《神君与我竹马又青梅》 作者:风里话   文案:   天地初开,相安贵为母神长女,却不知何故,没有半点灵力术法。   由此成了医道双修的凌迦神君最大的麻烦,处处掣肘。   其实也没关系!   御遥圣君&衡殊神君&姑逢神君:“定鼎天下,泽被苍生有我们!”   如何没关系?   凌迦神君:“她堂堂一个神族少主,被你们纵的,绵软的如同一个凡人!”   诸君:我们纵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宠的吗?   凌迦:本君宠的?本君能不宠吗?就因本君没有叫一声她的名字,她就落下九重宫门,隔开我整整二十二万年!   相安:我只是想把自己关起来,不再给你添麻烦!”   凌迦:你不给我添麻烦,才是我最大的麻烦!”   诸君&相安:……   冷肃傲娇神君vs身娇体软易推倒少主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之骄子青梅竹马魔法幻情   主角:凌迦,相安┃配角:咏笙,相阙,栖画,代引修┃其它:岁月,遗失,永护   一句话简介:七海连天,只为追妻。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穹宇托孤1   “姐姐,殿外确实好风光,都这么些年了,你仍旧不肯安心留下么……”   “姐姐,你既已醒来,自当记得因何沉睡,如此前缘何不忘却?”   “姐姐,弟弟陪着你,难道不好吗!”   “好姐姐,你若执意出殿,便容弟弟也出去,洪莽源一路我们姐弟也可相互照拂,是不是?”   “姐姐,二十二万年,别人或许不知,弟弟可是知道得清楚,当年一眼万年,这些年你一直在想他。可是你别忘了,也是他将你弄成这副样子,是他困了你这么些年……”   “阙儿……明明是你!”   “那为何是我呢?还不是因为他?”   “别说了!”   赤朱、丹彤、玄墨、苍墨、蓝碧、黄素带领着六十四路星灵将跪在大宇双穹殿门外,望着那两扇玄金鎏紫的大门几次即将开启,却又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沉沉合上。而送去巫山、七海和梵镜的求救信,从大宇双穹的“苍擎殿”传出一男一女对话的那一刻起,至今已经整整十日,却毫无半点回音。   有的只是回荡在殿内神器撞击打斗的声响,和盘旋于大宇双穹以及扩散在九天之上灵力流转的五彩霞光。   巫山之巅的神女,抚摸着怀袖间的小狐狸,眼中有难言的歉疚,“阿泽,母神将功德都都渡给了我,她的一双儿女灵力却已经虚弱成这样。尤其是她的长女,本就没有半点灵力。此番醒来,但凡出殿,必是道途艰难。偏我如今这个样子……你一定要早点化出人形,替我好好护着她!”   小狐狸收回一直盯着九天霞光的眼神,抬眼望着神女,往她身上蹭了蹭,郑重地点了点头。   七海处,从毓泽晶殿到客刹海海面,水路早已劈开,黑衣的神君踏浪而来,却被步步生莲的手足拦住了去路。   “兄长,六十四路星灵将不明就里,难道您还不知?此乃天命,亦是劫数!”   凌迦凝望着九天穹宇,良久才回过神来,“你多虑了,我若是要上大宇双穹,你此刻如何还能在这里拦住我。只是……她半分灵力都没有,神位也未设于她,劫数却半点没有少给她。”   “她是母神亲女,比起你我天生地养,聚灵力化世,后方被母神抚养长大,自是要尊贵许多。”   “尊贵又如何,在洪莽源内,没有灵力和修为,亦无功德与功绩……”   “兄长别忘了,她的一颗神泽之灵,和一身神泽之血,便是比之阿御,都是不遑多让的。”   “她若一人独有,自是无惧。可这回荡九天的厮杀声,只怕她嫡亲的弟弟也醒过来了。”   衡殊于半空中化出一方信笺,递给凌迦。   “祸福相依,缘劫相续。”凌迦看着信笺上金光闪烁的八个字,有些诧异道:“这是当年母神给她一双儿女批下的命格。如何在你这里?”   “你见过这条批语?”衡殊有些诧异,“可这明明是你和她的命格,十日前现与天辰命盘之上,天成命盘守护神淄河圣母惶恐不敢相侯,阿御处又无心管理,便呈入梵镜交给了我。”   “有劳了。你回梵镜吧,我一人在此站一站。”   金纱白衣,莲香环绕的神君,望着身侧如山矗立、神色难辨的手足,半晌拱手拜别。   七海的正神没有化出御海定风术,由着海风吹袭,浪潮扑腾,染湿了他的皂靴和长袍。   他摊开手中信笺,八个字重新闪烁出光芒。   福祸相依,缘劫相续。   而九天之上,依旧是漫天五彩霞光闪烁。   一般的神者仙君自是只当又有尊者降世,或是好运逢春。而修为到了他这般,却早已看见了融在霞光里,丝丝缕缕的血迹。   “她体内一颗神泽之灵,周身一腔神泽之血,是她根基所在,亦是苍生命源所在。然,灵碎不可补,血流不可生。”   二十二万年前,母神的话再次萦绕在耳边,已是太过漫长的岁月,长久到他几乎已经忘了当年的许诺。   诸神只知母神一胎双生,有长女相安,次子相阙。却不知当日母神其实只诞下一女,另外一个孩子,在母腹中时便没了气息。   记忆逐渐清晰起来,那是大宇双穹之上,四方君宴后的一段岁月。彼时大宇双穹是洪莽源灵力最充沛的地方,亦在九天云霄之中,乃是母神清修之地。   因四方君宴后母神即将魂归,他与御遥、衡殊、姑逢便没有直接回各自道场,而是留在此处论道同修,一来为表孝义,报母神抚育赐名知恩,二来借此使道法修为达至鼎盛。   当时有母神亲女,少主相安,通千鸟百兽语,天生善音律,然而与御遥同修“后土幻音”,愣是没修出半分灵力。   索性相安也志不在此,同修一个甲子后,她彻底放弃修道,开始精研音律,琢磨舞艺。闲时烹茶熬汤,雕玉泼墨。而更多时候,便枕着神兽雪毛碧睛犼于崔牙树下浅眠,真真活成了一副公主模样。   然而于当时仍旧动荡的洪莽源,相比四君征战沙场,合力定天下。这个样子的少主,俨然不甚讨喜。尤其她与御遥同修六十年,诸神便更易将两者相比较。于是一个堂堂少主,硬是被姿容绝世,修为无双,又开天辟地的御遥圣君,比入泥潭。   偏她自己,却从未觉得有何不妥。每每四君战后归来,她或是煮了茶水给他们解乏,或是拈叶削竹吹奏为他们助兴。   御遥尚是娇憨的性子,虽封圣为君后,于诸神前需端出冷漠威严的模样,却在相安面前,始终只是一副闺中密友的样子。很多时候,总是爽快地接过她的茶水,忍不住赞赏两句,却都是真心赞扬的。偶尔还会给她和音同奏。   姑逢一向温和,衡殊从来慈悲,纵是已为君,却依旧奉相安为主,一贯的尊敬。   偏偏凌迦,许是四方君宴上,对御遥一见倾心后,便觉得处高位的女子便都该如御遥那般,肩负千斤依旧可以从容前行。又或者,该如衡殊一般,可以与他赏莲论道,互传经法。   然而,处在尊位上,本该比他人更该散发光彩的人,却处处做着微末之事。   那时,他应该是不喜欢她的。   每次他外出归来,于崔牙树下,总会看见那个熟睡的少女。他总是步履匆匆,不欲理会。然后由着身后少女唤住,“阿诺!”   “凌迦见过少主!”他转过身来,礼貌而疏离。   而那个女子,仿佛天生就爱粉饰太平又或者实在过于如水脉脉,从未与他有过计较。   更有宴会上递给他的茶水,被他拂袖推过,或者被他言语挡去,她也只是笑笑,过上片刻重新给他续上便罢。   她信手吹奏的曲音,在他听来都如噪音一般烦琐。   御遥却每次都极为不解,“如此扰你,你早些离席便罢,生生坐到曲终是个什么意思!”   “无妨,阿诺若觉得哪里不好,便告诉我,我回去修正。”那个碧衫薄纱的少女,却还笑着帮他说话。   “凌迦不善音律,你若禁声容我片刻清静,许是最好。”   “那……那我今日不奏了,明日再奏,可好?”   “少主自便!”   他从未叫过她的名字,“少主”二字从他嘴里吐出,比之她一声声唤他的小名“阿诺”,是那样陌生而嘲讽。   他不仅不喜欢她,还莫名嫌弃她。总觉得她软绵娇弱,麻烦无数。   譬如她极爱跳舞,编排的舞步更是刁钻,有几次于庭中练习,不是折了臂膀,便是伤了脚踝。   他给她治伤,却十分厌恶她嘶叫的声音。   “不过一点小伤,少主不必如此喧哗。”   “我知道你忙,我传了医官,没想麻烦你的。”   “不想给人添麻烦,就看顾好自己。”   “若能有一面大些的水镜,我便可以将步子看的清楚些……也就……”话说了一半,她便讪讪禁了口,只点点头道:“好……”   只是后来再受伤,她连医官都不敢传,因为每次一传医官,来的总是凌迦。她虽想得到他的关心,却到底受不住他嫌弃的眼神。   直到一日,琼音阁茶香袅袅,她捧着自己编纂的舞曲《净生屐步》校对。许是午后阳光正好,她竟睡了过去。于是手中失神便散了书册,打翻了正烹煮茶水的铜炉。如此在惊慌中醒来,只想捞出心爱的书籍,索性只是指尖碰到了铜炉边缘,奈何她天生及怕疼痛,随着一生惨叫,整个铜炉带水便全部跌落下来,不偏不倚从她脚背稳稳滚过。   她当时唯一的反应,竟是幸好阿诺出征在外,如此可以传一传医官。   待医官白姮给她敷药包扎完毕,琼音阁中总算停了她的惨叫声。白姮跪在递上告罪,“属下医术不精,弄疼了少主。”   “不不不,是我天生痛感强烈。难为你了。只是别吓到你就好!你快起来!”上座的女子当真是极好的性子,亦是真心的话语,竟要起身扶她。   彼时白姮不过是大宇双穹“司药楼”一名普通的医官,从未受到高位者如此礼遇。   “少主玉足到底烫得厉害了些,等凌迦神君回来,让他再看一看吧。”   “别别别!”相安心下一跳,被他知道,还不知要怎样鄙视自己。“我这脚伤几时可好?能下地即可!”   “少主烫的不轻,届时或有水泡出现,待挑开水泡再敷药清洗观察,如此至少半月。多则就未知了。只是少主无灵力加持,实在需要好好护理。”   “半月……”相安低语,“如此短的时间,索性他也回不来。”   “你过来。”她招了招手,“我这脚便交给你了,切勿告诉任何人,也不许记录在册。你只需隔上数日给我带些药来便可。今日之事也不可说出去。”   “这……可是属下此番回去,总要有个说头的。”   “这个……你便说我偶尔风寒!”   “这……”   “好不好吗,你方才都说了,你医术不精,可能给我治错了。你想想你若当真没把我医好,罪名可比瞒而不报大多了。”   “少主……”   “就这样吧,委屈你了!就给我送点药就好!”   “不不不,少主言重了,臣下没有委屈的。”   “那边这样说好了,你先退下吧!”   “臣下告退。”   女医官即将走出殿门的一刻,殿上传来少女一贯亲和的声音,“等一等,你叫什么名字?”   “臣下贱名,白姮。”   “白姮!”殿上少女展颜轻笑,“众生平等,何来贵贱!”   然而,不过七日,待到白姮第二次过来给相安换药,顺带带来了神族大军凯旋回朝的消息。   相安本擦汗的手抖了一抖,“不是说蚖胡族一方幻灵鉴,一座混天峡谷是天然屏障,没有三五月攻不下来吗?这战势拉开不过月余,如何这么快便拿下了?”   “臣下听说原就是极易攻下的,不过是凌迦神君想要那方幻灵鉴,不欲毁之,是故采取了迂回战术,才拖了这么许久。奈何御遥圣君失了耐性,祭了流拂凤来琴,不过三日便灭了蚖胡合族,估计再过两个时辰,四君便都回来了。”   “师姐,你为何要这般能干?简直坑我!” 第2章 穹宇托孤2   母神自是从四方君宴后便开始了闭关,于是为表对母神敬重,“苍擎殿”正位便一直留给了相安。只是她坐的极少,除非诸神觐见,很多时候她都挨着御遥,坐在一起。或者起身给他们续茶起舞!   这日宴过半时,相安还未出现。   御遥拎着酒坛,往凌迦处靠了靠,“兄长还在生阿御的气吗,幻灵鉴算不得什么至宝,容我几日,我定补好它,完完整整奉于您!”   凌迦端着酒盏碰了碰御遥的酒坛,笑笑道:“未生你气。我自己修补便可,劳你动手只怕毁的更厉害!”   御遥转过身来,挑了挑眉,“那你如何这副样子,按理今日相安不在,容你清静,你该舒心才是!”想了想又道,“倒也是奇怪,今日回来,竟不曾在崔牙树下见过她。”   凌迦顿了顿,开口道,“自然清静。只是她们跳的是什么,晃的我眼酸!”   “与少主舞姿相比,自是云泥之别!”姑逢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他抚着怀中的小狐狸,神色怏怏道:“若曾遇见过最好的,后面的总是再难入眼。”   御遥瞥了眼凌迦,叹气道,“历了人间那番情劫,姑逢想是过不去了。可惜了九尾天狐一脉得天所佑的优势,本还想破一破他的“遮天蔽日诀”!”   凌迦却不知何时复了神采,本就俊美无双的面容上,眼含星子,如水璨亮,只看着御遥道:“姑逢未曾说错,的确见过最好的。”   御遥点点头,“相安的确是好的不能再好了,虽不能修灵力,可是论姿容和才学放眼洪莽源,都是顶尖的。”   “你谦虚了,姿容到才学,坐在洪莽源第一把交椅上的,可是你御遥圣君。方才我说的是你!”   “那个……我脾气不好,所谓第一的交椅不过是我比较能打。若论宜室宜家,当属相安!”   “脾气好不好,因人而异罢了,总比半点气性都没有的好……”凌迦顺手想要端起酒盏,却蓦然发现面前多出了一副茶盏,杯中茶香馥郁,是熟悉的味道。   “宴席都快结束了,喝盏茶解解乏吧。”   案几对面不知何时入殿的青衣的少女,眉目温婉,侧身将另一杯茶水递给御遥,遂而转身打了个手势,遣退了仙娥舞姬。   这个空隙,御遥看了眼凌迦,竟发现他破天荒已经饮尽了那杯茶水。   “可是今日的茶水特别香醇,阿诺再喝一盏吧!”相安也觉得意外,却是难得的高兴。   凌迦没有拒绝,只皱着眉往相安处凑了凑,半晌才道,“散席了,凌迦送少主回去!”   御遥本端着茶盏于鼻尖轻嗅,只是凌迦此言一出,怔得她差点散了茶水,这是良心发现还是转性了?   然而让她彻底撒了一手茶水的是相安的回复。   “不劳烦阿诺了,我想在此处坐一坐,晚些回琼音阁。”   相安,她拒绝了。   相安啊相安,难不成你还指望他能你陪坐一坐。御遥起身,拍了拍相安肩膀,无限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果然,凌迦亦起身离了席。   走至殿门,御遥到底忍不住,对着凌迦道,“你不若陪她坐一坐,再送她回去!”   “少主并未留我,何必去扰她!”话毕,凌迦便走到了御遥前头,几步就没了身影。   御遥无语望天,只得转身离去!   独自留在“苍擎殿”的少女,并未感到有何失落,反而长长地舒了口气。待人散尽,她脱了鞋袜,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挑破水泡地地方,因踩地的缘故,都黏在了一起。她轻轻戳了戳,瞬间大叫了一声。   “其实也不是非来不可,阿诺未必会在意我是否入席。”   “对啊,阿诺一心都在师姐身上,你还要厚着脸皮凑上去。”   “阿诺又未对师姐表白过,便是四方君宴上,母神赐婚,师姐都说了不会嫁给他。我这样喜欢阿诺应该不算过分吧?”   “过分算不上,只是阿诺实在不喜欢你。”   “师姐对阿诺也无男女之情啊,阿诺还不是一直喜欢着她!他喜欢他的,我喜欢我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脑海中,两个小人来回挣扎理论,半天没争出个所以来。相安拍拍脑袋,扶着座椅站起身来。她拂身捡起鞋袜,背脊蓦然抽了一下,冷汗便流了下来。   “对不起,我忘记不能弯腰了!”相安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脊,“话说我都滋养你这么些年了,你差不多也可以离开我了吧。”   “不要!我还没长大!”   “还没……还没长大?你好意思说这话吗,我都已经两万七千岁了,你就比我小几个时辰而已。”   “不管,就不要离开你!”   “好好好,不离开!那你老实一点行不行,很疼!”   片刻,相安方觉得后背不再那么疼,于是拎着鞋袜离殿。   只是打死她也不愿再脚踏实地走了,方才一路过来,为掩饰脚伤,差点没把自己疼死。于是如今回去,她提着一只脚一蹦一跳的下了台阶。待出了殿外,她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便索性按着自己编排地舞步,只单脚落地,一路旋回了寝殿。   月光如练,夜风清凉,她仰起如玉般地面庞,一身青纱随着舞姿扬起,竟是及其规律的外袍六缕,紧跟着里衫六方。宛如黑夜中豁然盛开地白莲,碧绿莲蓬萋萋,纤细根经挺拔。   然而回了琼音阁内,她便看着那只皮肉黏糊的脚有些发怵,实在是丑了了些。尤其是之前穿了靴子,脚背上残留的将破未破的水泡,勾的她只想一起戳破了。   盯了半晌,她的目光落在殿外的清潭寒玉池上,顿时计上心来。一蹦一跳地到了池边,她试探着将脚伸入池中。果然除了入水瞬间的刺痛,清潭寒玉池内万年寒气逼来,瞬间麻木了神经,半分痛感都没了。   “哈哈,这个办法好!”她收回了脚,剥下发簪,每挑破一个水泡便迅速探入池中,如此数次往复。   寒玉池本就是修元滋养的好地方,不过半个时辰,她的脚竟复原来了大半,死皮脱落,新肉长出。   于是她索性将两条腿都晃荡了进去,仰面倒下,枕着漫天月华,悠悠睡熟了。   相安是被冻醒的,她本想揉一揉脑袋,将思绪理一理。奈何觉得一双手根本不是自己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准备伸一伸脚,却也动不了。   “瘫痪?”脑子里闪过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眼泪如断珠,疯狂砸砸下来。虽说她知道也许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这是如今这般委实太过突然了。   “别哭!别哭!”坐在床边的御遥拂袖给她敛尽泪水。   “你再哭的厉害些,保你眼睛都被冻住。便彻彻底底废了!”凌迦端着药踏入时,声音和寒玉池的水一样冷。   “师姐,我怎么了?”她也不敢看凌迦,只往御遥处靠了靠。   “那个……你同师姐说说,寒玉池在你琼音阁门前数万年,你都不曾踏足。昨日夜间是起了什么雅兴,要去玩水?”   “玩水?我……没有!”   “没有?那我是从哪里把你捞起来的!”凌迦将手中汤药扔在桌上,转身走出去。   “凌迦!御遥瞪了他一眼,转而对着相安道:“罢了,左右再过一炷香时间,你体内寒气便可散尽了。喝了药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恩!”   御遥起身离去,合上殿门时发现凌迦还在,便有些疑惑,“你还不走吗,难不成想等我走了再去骂她?你再不喜欢她,她也是少主。即便你我已经各自封君,即便她再不持君威,她也永远是主上,轮不到你我责骂。”   “我宁可她持一点君威!母神即将魂归,你我也将各自回道场清修,她这般软的性子,如何坐镇大宇双穹?”   “你这是在担心她?”   “我担心的是整个神族仙境!若他族来犯,从她入手,我们便是处处掣肘!”   “那你将她带回七海不就行了,多大点事!”   “七海尚无女仙,带她回去有损她清誉!”   “这理由……”御遥简直要笑出声来,“便算是个理由,那让她随我回巫山,或者随阿姐回梵镜,都不是事!你确定你操心的是神族仙境?”   御遥挑了挑眉,“还有更一劳永逸的法子,待母神魂归,你若实在觉得她累赘,一掌散了她元神便罢!”   “你……”   “兄长若怕违了天道,阿御可以帮你动手。左右阿御杀伐惯了,不多一个,再说这可是为了整个神族仙境……”   “越说越不像话!”凌迦甩袖离去。   御遥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只是还未笑完,只见那一袭箭袖黑袍的神君,去而复返。   “怎么想通了,现在可不是下手的好时机!”   “胡说八道些什么!”凌迦叹了口气,“她还有脚伤需要处理,我留一留。”   “脚伤?她何时受的伤?被何物所伤?”   “是烫伤!昨日她给我倒茶时,我闻到了她身上的药香。”   “所以……她去寒玉池是为了止痛?”御遥惊讶道:“那你还凶她,她的逻辑也没什么错,那池水最是滋补。但凡你我受伤,都是来此疗伤的。不过是她无灵力加持,受不得寒气。这一层又无人告诉她。”   “恩!”   “你能否对她好些?她到底何处惹恼你了?我看你对自己属下都比对她又耐性。话说回来,你若真烦她,不理不顾便是。洪莽源半数以上的神仙都想给她献殷勤呢。趁早给人腾位置!”   凌迦尚未反应过来,御遥已经施施然离开! 第3章 穹宇托孤3   凌迦推门进入时,相安已经散尽了寒气,能够动弹,正掀了云被要起身。   “坐着别动。”凌迦端过汤药递上来,声音还是一贯的冷淡。   相安接过药,蹙眉偏过头去,“闻着便很苦!”   “少主若嫌苦,可以不喝!”   相安闭了闭眼,仰头灌了一大口,只是汤药刚一入喉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对……对不起!”相安望着站在她床榻边,半步没有移动,由她溅了一身的凌迦,“实在太苦了……仿若也不是苦味,还很腥!”   “把剩下的喝完!”   “你能给我一颗糖吗?”   “什么?”   “糖!我想吃糖……”   凌迦定定地看着她,到底失了耐心,转身走了!   相安看着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低头晃着手中残余的汤药,“我以为可以撒个娇的,原是丑人多作怪罢了。”   “谁敢说姐姐丑,姐姐是洪莽源最好的姑娘。”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相安后背传出,“等我出来那天,定好好修理这竖子!有眼无珠的东西。”   “阙儿,不许你这样说阿诺!他喜欢师姐,眼光便是极佳的!”   “嗯,御遥圣君眼光倒是不错,没喜欢他。姐姐,你倒是学学人家御遥圣君……”   “学师姐什么?修为无双,术法第一?还是功在社稷,德闻苍生?嗯……阿诺喜欢的确实这样凌厉强大的女子。可是我修不出灵力,一生也不可能成为师姐那样的女子,所以估摸阿诺永远也不会喜欢我。”   “那你还这般低到尘土里地喜欢他!你是母神亲女,大宇双穹未来的主人,是整个神族最尊贵的公主,有什么好的都是仅着您的。”   “阙儿!”相安伸手摸到后背脊第二节 处,轻轻地抚摸着,“我除去母神亲生这一条,还有什么?四君随母神开天辟地,后又多年征战,平定各族。如今师姐领司战职,守护诸神与苍生;阿诺掌着神职的分封和阶品的设置,还要为诸神炼化丹药;衡殊神君净化浊气,巩固神泽;姑逢神君虽沾了人间事,但到底有过功绩。而我,不过捡了个便宜,白白受着荣宠,却毫无作为。所以,阿诺看不上我,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偏我偶尔还仗着少主的身份缠着他,想要他对我好一些。是故他那般厌烦我,也真的是人之常情。”   “姐姐……”   “譬如这碗药,他给我送来,是敬了我少主的身份,亦是他职责所在。可是我因药苦,向他要糖吃,便是存了别的意思,他自然无需理我……”   “我不同意,姐姐,你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生而高贵亦是我们的骄傲,出生也是……”   “好了,你消停一会,每次与你说话,都需我费神好久,姐姐头疼!   “那我不说了……”   “乖!”   相安收回手,闭着眼饮尽了剩下的汤药。真的又苦又腥味,良久才睁开眼喘出一口气。   “少主方才,与何人对话?”   相安下了一跳,抬头发现竟是凌迦,“我与雪毛犼聊天呢!”   “吃吧!”凌迦无意追问。   顿时,一颗蜜饯映入眼帘。   相安愣了愣,“阿诺……你方才不是走了吗?”   “嗯,不是你要吃糖吗?我没找到。不过司膳殿的神官说,你平日爱吃这个,也是甜的。”   相安望着凌迦另一只手托了整整一碟子蜜饯,一时间心跳地飞快,连脸都绯红起来。   “又不吃了?看来是药不够苦。”   “吃、吃……”相安就着银匙咬过那颗蜜饯,顺带接过碟子,抱在了怀里。   凌迦亦接过那个汤碗,“看来无需我找甜食,这不也喝干净了?”   “没……我吐掉了!”   “是吗?”凌迦点点头,“那我再去熬一碗!”   “嗯……”相安头也没抬,抱着那碟蜜饯,一个接一个吞进口中。   凌迦叹了口气,声音大了些,“你确定还要再喝一碗?”   “嗯……什么……不不不,不要……我没有吐掉,真的!阿诺,我都喝掉了……”   凌迦侧过身,弯了弯嘴角,将药碗放在桌上,自己则坐回床沿,掀开相安脚边的被子。   “你做什么?”相安含着一颗蜜饯,猛地缩回脚。“那个……便是我……到底上有母神,下有诸神万仙……这样不好……”   “你的脚伤再不处理,这只脚就要废了!”   “哦……”   相安只想找个缝隙钻进去。   凌迦倒是不以为意,只继续道:“清潭寒玉池是疗伤的好去处,但若是无灵力者沉溺其中,莫说性命不保,便是连着魂魄都会被冻住,无□□回。像你这般,纵然有神泽之灵,本就不入轮回,但也会散了神识,届时你就算留的性命,也什么也记不得了。”   “嗯,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去了!”相安又塞了一颗蜜饯在口中,猛然看见凌迦手中化出了一把匕首,连着他的绵密小针和寒茧线都铺排出来了。   “啊……不要!你做什么?”相安抱着蜜饯吓得缩在床头,“疼……母神说我不能流血的……你放开我……”   “我还没动手!”凌迦握着她的脚,看她已经吓得脸色惨白,拂袖在两人间化了一道屏障,顿时两人都望不见彼此。   “我不动刀,只帮你化出寒气!”终于,那只脚不再挣扎,安静得被凌迦握在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凌迦松下一口气,撤了屏障,发现那个少女抱着一个空碟子,已经合眼睡去。   他从她怀里抽出碟子,亦帮她盖好了锦被,想了想道:“出身高贵当然也是一种骄傲,你若不是出身神族,贵为少主,我们又岂会有交集!”   推开殿门时,凌迦有片刻的晕眩,被守在门口的朔冰扶了一把。   “君上可安好!”   “本君无妨,歇一歇就好!你来此作甚?”   “臣下昨日来此,本是有事禀告,后见满殿弥漫着您“铁马冰河”心法的气泽。又见气泽日益稀薄,以为君上有难,想进殿助您,偏门口设了仙障,无法进入。方才情急之下已经传信御遥圣君……”   话至此处,果然一袭紫袍落在庭中。   “不怪朔冰传信与我,兄长如何这副脸色?”御遥执起凌迦手腕,片刻满脸惊鄂道:“啧啧,你这是做了什么,如何给人治个伤,便耗了两成修为?”   凌迦抽回手,只对着朔冰道:“你先说,何事需你匆匆前来穹宇?”   “回禀君上,央麓海海底那头七目奎已有苏醒之状态,怕是不日便将醒来。我们是继续封印还是将其灭去!”   凌迦化出一枚绵密小针,交给朔冰,“如此安耐不住,实在不是修道之态,不必留着了。”   “是,臣下领命。”   御遥看着朔冰远去的背影,好奇道,“你既已将收服七目奎的法器交于朔冰,如何又留着法门不告诉他。动起真格,朔冰未必是七目奎的对手。”   “这也是朔冰的道!他早早化出了人形,修为却停滞不前,想来是功德不够!”凌迦行至清潭寒玉池畔,挥袖施法,在池边结了一层仙障。   “做什么?”御遥摸上仙障,“以后来此疗伤还得先破你这结界!要是破不开,便只能等死了。”   凌迦笑了笑,坐在池畔石榻上,“只要你还有一分灵力,都能破开的。”   “你……”御遥回过神来,“原是如此啊,明白了!”   “对了,你还未告诉我,你如何弄成这副模样?”御遥和凌迦面对面坐着,边说边推过重重灵力,给他复元身体。   “少主怕疼,且体质奇异,不宜流血,是故不能动刀。”   御遥点点头,“如此,你便用术法给她疗得伤?”   “本以为是简单的烫伤,谁知她会去泡寒玉池,动手时才发现她那新生皮肉长出时融进了寒气,彻彻底底琐进了肌体里。所以连刀带术法一起用了。”凌迦揉了揉太阳穴,“本也无需如此费神,只是她嚷着疼,便只好避着经络,繁琐了些。”   “这话说给我听做什么,同相安说去,她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原也不是为了她,不过为了我自己。她叫唤得实在尖利,估计我多听一会,修为散的更多!”   “至于吗?”   “是啊,你说至于吗,如何她痛感这般强烈?没有半点忍耐,实在太过娇弱!”   “口是心非!”御遥刮了他一眼,收回灵力,“好了,你歇一歇。”   “无妨,我服些丹药便好!”   凌迦目光落在阁中熟睡的少女身上,有些出神。   “怎么了?”   “我方才把她放平了睡得,她又侧过身来了。”   “什么意思?”   “你和少主在一起的时间长些,又同修了一个甲子,可见过她平躺过?”   “这……仿佛确实不曾见过!有什么不妥吗?”   “罢了,许是我想多了!”   然而,凌迦的确未曾想多。   一年后,母神终于从双目中炼化出“日月合天剑”,以此出关,诏谕诸神,待她魂归后,由少主相安,配此剑,镇守大宇双穹。   诸神领命而去后,母神独独留下了凌迦。凌迦才知道,为什么那个少女如此怕疼,又为什么终其一生她都无法修道获取灵力。   原来母神集天地精华,竟同时孕育了两个仙胎。奈何却只有一个活了下来,另一个,一出母体便没有生息。   母神博爱苍生,亦是参悟生死,倒也没有过分难过,只打算好好安葬了他。   却不料同胞手足,不忍血脉就此断命。那个生而仙胎,自出母体便有神识的女孩,从襁褓中伸出自己的小手,紧紧抓着弟弟的手,灌入了她全部的灵力。最后,她居然以神识打开自己的灵力之源,那是她后背胸脊第二节 处,她将自己的弟弟养入其中。如此直到她的灵力之源被她的手足当作养分吸收干净,终于换来一条性命。   代价是她再也修不出任何灵力,亦让她痛感变得尤为强烈。   “她有神泽之灵,亦有神族之血,偏偏没有灵力转化。故而灵碎不可补,血流不可生。”   “如今那个孩子已经可以离开她的身体,届时便只得有你动手取出。”   “阿御已经肩负太多,衡殊参研佛道双法,终会退出世事,姑逢染了人间事,自保已属勉强。唯有你,性子最是沉稳,又难得有耐心,根基亦是深厚,将相安交给你,母神很放心。”   黑衣劲装的神君,自出“苍擎殿”,整个人便有些恍惚。一路走来,母神的话反反复复回荡在耳边。   尤其是那句“又难得有耐心”,连带着前些日子里,阿御的一句“我看你对自己属下都比对她有耐心”,一起交织在脑海里。   有耐心么?   根本从未对她有过一分耐心! 第4章 穹宇托孤4   不日之后,母神应劫,魂归混沌,唯有修了万千功德凝聚而成的一颗内丹化作英灵留在了大宇双穹。   而后,少主相安,拈花飞叶,含崔牙树叶,奏凝魂曲。曲音三月不绝,将母神精气化作十神,泽陂苍生。   奈何相安没有灵力,无法催化出十神形体。遂有御遥和姑逢接手,带着十神元神回到当时灵力最为充沛的巫山、八荒两地进行修炼。衡殊行走与洪莽源,净化魔魇浊气。   大宇双穹之上,只剩了相安和凌迦两人。相安很是奇怪,按理凌迦修为应在姑逢之上,当由他去培育元神,却独独留了下来。   只是她并未觉得有多开心,大宇双穹处有一殿两阁四宫八楼,四宫中“禹霄宫”是凌迦暂住之地,与她的“琼音阁”东西相对,隔得最为遥远。是故凌迦在不在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   何况“禹霄宫”外还设了一层仙障。   那是四君刚上大宇双穹没多久的时候,大约是她彻底放弃修道后的第一年,有一次她用玄黄墨玉雕刻了一个凌迦的玉像,自觉的十分满意,想着自己无法修道,也是有别的才能,便打算将玉像送给他。得他一个笑容。于是来到“禹霄宫”见他。   然而她尚未踏入宫门,仙障便将她挡了回去。她本想再试一试,却听到两人的声音响起。   “你在门口弄个仙障作甚?大宇双穹处还能有人谋害你不成?”开口的是她的师姐御遥,顿了顿又道,“你那仙障看着不是护身所用,一般的小仙都能破开,除非没有灵力的……你是为了防……”   “她每次过来,都是一些无谓的事,白白浪费时间。若是真有事召我,我去便是。”   相安收回想要触摸仙障的手,低头看着雕刻的玉像,笑了笑。然后将他细细藏在怀袖中,转身离开了。   是故如今,纵是凌迦留在大宇双穹,想来也不会有太多见面的机会。然而相安想错了,他们日日都见面。   起初是因为她奏凝魂曲耗了太多元气,凌迦来替她修元,算是他分内之事。但也不过七八日,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凌迦依旧每日都来,甚至每日晚膳都与她一同用过,直到她睡熟,方才离开。   这日,趁着晚膳时间,相安终于忍不住开口,“阿诺,你都得道问鼎了,理当不用再食五谷。如何日日来此,与我用膳?”   “少主一人应是用不了这么许多?”凌迦夹了块点心只咬了一口便皱着眉放了下来,“明日可否让司膳的神官做清淡些,实在太甜了。”   “本就不是给你吃的!”相安嘀咕道,转而又正色起来,“阿诺可有什么爱吃的,我吩咐他们按你口味做一些。”   “没有,都行!”   “……”   “你多吃些,接下来,会有许久吃不到这些。”凌迦夹了一块糖醋小排放在相安的碟子了里。   “为何?”   “吃完同你说!”   “嗯。”相安点点头,展开笑颜,“阿诺,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陪我用膳啊。以前你们都不在,母神也时常闭关,我总是一个人,实在无趣!不过时间久了,倒也习惯了。”   “所以,我们上来后,你便忍不住想同人说话,攒了这么些年的话都想说一说?”   相安停下了筷子,将口中食物咽下去,才开口道,“阿诺,对不起。我知道你好清静,这些年扰了你……不过现在好了,你马上就回七海了……我也扰不到你了!”话到此处,相安低下了头,拉过面前那一盘芙蓉糕一片接一片往嘴里塞,直到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然后蓦然发现整盘糕点,连着碟子都被挪走了。   “吐出来!”凌迦的手伸在她嘴边。   相安愣了愣,没有动,还在默默咀嚼。   “吐出来,听到没有?”凌迦仿佛含了些怒气,   相安看了眼凌迦的掌心,又抬头望向凌迦。   “听话!”   终于,相安就着他的掌心吐出了一嘴的芙蓉糕。   凌迦将它们倒在空碟子里,转身看着相安。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我看少主,朱唇樱口,没想竟这般能吃?”   “你……”相安有些气恼,整张脸烫的厉害。   “以后切不可这样,糕点干涩甜腻,容易呛到。”   “嗯!”相安点点头。   “你继续!”   “继续什么?”   凌迦有些无奈,“原来方才你是真的只想吃糕点,没别的意思。”   “我……我能求你多留些日子吗?也不用太多,一月……不不,十日,十日……便可……”   “你是少主,只需吩咐。”   “我不想自恃少主。”   “那也无需用“求”之一字”,凌迦站起身来,倚在门边,“我留下也无妨,你去跳支舞作为酬谢。如何?”   这一刻,相安如同一只欢脱的兔子,在长久的温柔静默后,突然间活跃起来。她从椅子上几乎蹦起来,方才想起凌迦尚在屋内,遂而有些懊恼地收了步伐。   凌迦笑了笑,只当不知。   然而不过瞬间的功夫,只见一缕轻纱从他眼前晃过,交错着朦胧月色,宛如一座拱桥遥遥缠上天际。   庭院中,崔牙叶片潇潇落下。   那个青衫墨发的少女,赤足腕间,金玲作响。她身体窈窕纤细,只以单足脚尖触地,依次回旋踏过树叶,整个人竟越舞越高。   凌迦站着了身子,有些震惊。   她居然靠着落叶触地的不同时刻,如此借力跃上云霄。果然,不过转瞬,那个少女已经立在崔牙树顶端,苍翠的树叶本就插入云天,少女青衣素衫,更是与之融为一体,却比起更加挺拔。   她于树顶起舞,素指间拈了一片树叶,只是微微推过,才发现竟是八片重合的叶子,此刻在她手中凝成一朵碧玉般的花。她将叶片依次抛于空中,待八片绿叶踏过,她已经踩向原本的那一缕轻纱,借势一路跃下来。最后落地的一刻,她足踏轻纱,拨下发簪,划向仍旧在空中飘扬的轻纱彼端。   一瞬间,她一头青丝散开来,白色的轻纱亦被发簪划成均匀的十数缕。只因她足下牢牢的定住了纱缕,于是此刻,外间是薄如蝉翼的轻纱缠绕,里面是三千青丝跌落。而她的指尖,尚未落地的叶片从新开成一朵娇嫩的花。   无风沉寂的夜晚,她跳动的舞姿里更是柔成一汪碧水。美则美矣,却是平静而无趣。可是凌迦看的清晰,她起势极柔,收势却是遒劲,如此刚柔并济之下,愣是掀起清风,吹过她眉睫眼眸,拂过她鬓间发梢。   碧衫素颜,青丝墨染。   那一刻,他觉得她仿若寒夜惊起的雪鹭,孤清而高洁。   相安收了轻纱,提着衣衫,脚上铃铛作响,一路走来。   “阿诺,好看吗?”她微微喘出一口气,擦了擦额上薄汗,有些羞涩道:“还未整理好完整的步子,不然会好些。”   “阿诺……阿……”   “嗯,跳的很好!”黑衣的神君回过神来,“很美!”   “那等我理全,我重新跳于你看。”   “好!”   难得的,夜色流淌中,两人皆是温柔浅笑的模样。   然而,是相安的一声惨叫划破了沉寂,纵是凌迦的身手都未曾将她接住,她从石阶滑落下去,叫唤声一声高过一声。   “疼……”待凌迦将她抱起的时候,她已经疼得哭了出来。   “哪里疼?”   “后……后……!”怀中的女子恢复了一点清明,躲开凌迦询问的目光。“不……不疼!”   凌迦恍然,“是后背?别怕,我帮你取出来,以后都不会疼了!”   “你……”相安瞪大了眼睛,“你知道?”   “嗯,母神告诉我的。这些年……”   “啊……”   “少主!”相安到底还是在叫唤声中晕了过去。   凌迦将她翻过身,拂过她一头披散的长发,脱下上衣。   果然,背脊第二节 处,碧光流转,继而呈现出一张和相安有些七八分相似的面庞。只是相比相安温和纯真的笑靥,这张脸显然尤为阴郁狠戾。   “我警告你,离我姐姐远些。”   “该是本君奉劝你,安分些。莫说你如今这幅样子,便是全须全尾,也不是本君对手。”   “打不过你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能打过姐姐就好。你敢靠近她一步,我就让她疼一分,今日只是个警告。”   “是么?那本君偏要和她片刻不离,你便让她疼死吧。届时你没有了宿主,一样是元神消散的下场!”   “你——!”   “你大可试试,若惹恼本君,以此让你们姐弟同归。待你们与母神英灵重聚之时,你看母神是会怪本君因大义灭亲而袖手旁观还是怪你因一己之私而同室操戈?”   “哼,果然你对姐姐是无心的,如此轻易地让她去死。我可舍不得,但你也休想将我从姐姐体内分离出来,姐姐是我一人的,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你再不离开她,她会因承受不住背脊压力瘫痪掉,日后终生都只能缠绵病榻,你忍心吗?”   “那样也很好,只要和姐姐在一起,怎样都好!”   “自私至极!”凌迦眼中几乎凝出寒冰,“本君亦警告你,和往常一般安分守己。待本君将你从少主体内剥离开来,或许还能保你一个神形俱全。不然,此刻本君就让你魂飞魄散。”   “你敢!”   “有何不敢?这天下知道你存在的,不过三人。母神已经魂归,管不了身后事。灭了你之后,本君洗净少主记忆,待她醒来,自是逍遥自在。而你,便是彻底烟消云散,根本无人知晓曾经还有你这样一的人。你要记住,便是连你姐姐都不会记得你。”   “你……你……”   “所以安分些,本君言出必践。再敢折腾她,保你是此间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真的想写追妻火葬场的,但是一般追妻火葬场好像都是渣渣贱贱组合!   凌迦神君:我和渣没有半毛钱关系,基本都是我把别人拍成渣……   相安少主:我弱归弱,软归软,但是我出身高贵,超有自尊,三观超正,和贱也不沾边……   阿里:那就追一段,护一段吧,交错着来!ps老公让我取个方便和读者交流的昵称,我不会,他说一般想不到就加个阿,阿风,阿里,阿话,最后我们一致决定叫阿里(听来比较壕,阿里巴巴……) 第5章 穹宇托孤5   翌日清晨,相安揉着惺忪睡眼走出寝殿,只觉得后背轻松了许多,整个人亦舒畅起来。   她尚未着妆,赤足散发,轻纱薄衫,走在稀薄的阳光里,直到崔牙树下才停了下来。满树的果子,她惦着脚尖,伸了几次手都没有够到。   “阙儿,你帮姐姐一下!”   “阙儿,你怎么不理姐姐?”   “阙儿,阙……”   突然间,一缕霞光划过,数个果子纷纷落下。   “你唤他做什么?他不理你,你不能叫我吗?”凌迦信步走来,俯下身将果子捡起,又将一方丹药催化进了果子里。   “吃吧!”   “你那个是什么?”   “给你止痛的药,没法配出甜味,如今正好融进这果子里,倒也不错!”   “哦!”相安一口一口啃着,突然想起什么,惊道,“我没有哪里痛的,为何要止痛?”   “因为一会会痛,我要剖开你背脊,带出相阙。”凌迦接住从相安手中滑落的果子,“吃完它,这方药我练了许久,亦只有一颗。”   相安望着那枚果子,迟迟未接。   “不要怕,吃完了你就感觉不要疼了,一觉醒来一切便都好了。”   “不……嗯,我不怕……”相安终于开口,“可是阙儿他不愿离开我,我同他商量一下……”   话毕,相安急急转身想要离开,却被凌迦一把拽住。   “同他商量什么?你忘了昨日他是怎么反噬你的?”   “他平时都很乖的,从未那样过,许是被扰了神识!无妨的。”   “他的神识是清醒的,他不过是想一个人占据你。你和他,虽是手足,却也是彼此独立的两个人。让他离开你的身体,你们都可以更好的生活,你还是可以照顾他,陪伴他。”   “很多年前,我便与他说这些话,可是他始终不愿意。”相安抽了一口凉气,“许是我在母腹中时,占了他活命的生机。若有一日,他吞噬了我,便算是我还他的,亦算公平。”   凌迦扔开她,怒气渐起,“你是在这穹宇之中太久,未历世事生杀,才天真成这幅模样吗?物竟天择罢了,你欠他什么?若非要论亏欠,那也是母神欠他的。而你在母神要将他埋葬之际,以灵力滋养救他性命,不是弥补,是恩德。”   “他不愿意出来,便随他吧。都这些年了,也不要紧。”   “他若再不离开你,你会瘫掉。甚至你会被他吞噬掉,你大概是无畏他吞噬你。可你怕不怕他控制你,一副躯体,两种神识,不辨男女?届时,你是什么模样,你要如何面对诸神?”   “阙儿他不会的!”相安忍着颤意,“他只是害怕……他不会的!”   “那昨日他为何要那样对你!说到底,他会不会,你自己最清楚。”凌迦简直怒不可遏,“还有,我告诉你,你可以四肢不全,身有残疾,终会有人疼惜你,照顾你。可是,可是你若带着他,容他在你体内,便不会有任何人会娶你!你无法堂堂正正地爱人,亦无法完完整整被爱!”   “我……我……”相安低着头,眼泪一颗颗落下来。“本就没有人爱我,我也从来没有奢望会有人爱我!”   “为什么不奢望有人爱你?为什么你会这幅样子?”凌迦伸手抬起她的下吧,叹气道:“你明明是整个洪莽源最尊贵的女子,留着最高贵的血液。你低头做什么?自卑是不是?可你自卑的是什么?是修不了灵力,还是修不出功德?”   相安被他禁锢在手中,哭得说不出话,只是挣扎着、不住地摇头……   “对,你当然不是因为这些而自卑。没有灵力和功德又如何,你拈叶飞花便可敛魂聚识,创造出十神。”凌迦松开她,“那么,你到底自卑的什么?让你连爱一个人都要卑微成这样!”   对面的女孩良久静默,只有泪水汹涌而出。   凌迦叹了口气,温言道,“昨夜我封住了你后背处的穴位,你说什么,想什么,他一时都无法感应道。”   相安如同风中飘落的残叶,静静擦干眼泪,终于开口,“很久以前,我觉得和阙儿共享一个身体,并没什么不好,我们本就血脉相连。直到有一日,我喜欢上一个男子,可是我发现终有一天,我会不再是我,那我该怎样去爱他。如你所说,没有人会要这样的我。索性他也不喜欢我,如此……如此我便觉得如今的一切也很好,能得一日相见,亦是恩赐!”   “你若只是你,他或许会爱上你!”凌迦伸出手,想帮她拂开鬓角掉落的发丝,奈何对面的女子退后了一步。   凌迦没有收回那只手,只有些执着地留在半空。   良久,少女的一根指尖终于颤抖着触上去,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终于整只手都握了上去。凌迦翻掌握住她,如同救起了一个已经甘愿沉溺水中多时、随时放弃自己的人。   依着凌迦,自然是即刻便要剖脊抽离相阙,于是催促相安赶紧吃完那个融了丹药的果子。相安趴在桌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整整吃了七八柱香的时间,才算结束。   “好了,随我去禹霄宫!”   “我还未更衣梳妆。”   “少主,你是去治病,不是喝茶。”   “我既是少主,自然不能这般随意。”   “好,我等你。”   又是半个时辰,相安方才走出来。   “走吧!”凌迦站起身来,看着她精神有些萎靡。   “我、我还没吃跑,让司膳处给我送些来吧!”   凌迦点点头,“吃什么,我去给你取!”   “千层蜂糖糕,百果花蜜卷,焦糖栗子酥,糖醋小排,红烧里脊,芙蓉芝麻酿……”   “等着!”相安还未说完,凌迦已经起身走了出去。   “我还没说完……”   相安趴在桌上,有了些困意,意识亦有些朦胧。她直起身子,晃了晃脑袋,伸手摸至后背,喃喃道:“你别怕,姐姐还是会照顾你,陪着你的……更不要生姐姐的气,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姐姐长什么样吗,姐姐也想看看你啊……”   话未说完,凌迦便回来了。   “吃吧!”   “这!”相安简直无法置信,忍着一包泪挣扎道,“这是崔牙树上的果子,我要吃点心,我……”   “少主可有些困了?”   “嗯!”   “那便赶紧吃吧,方才那丹药中混了梀麻子,有安神止痛之效。马上你便会陷入沉睡,怕是连这果子都吃不上了!”   “你……何不早说,我可早些吃。”   “昨日不就让少主多吃些了吗,方才崔牙树下也同你说过了,丹药是止痛的。”   “我……”   “还不吃?”   相安忍回眼泪,才拿起果子,便睡了过去。   凌迦一把将她接在怀里,无奈道:“和你说了只需睡一觉便好了,非要怕成这样,左右拖延。”   凌迦自是觉得做足了准备,亦有信心将他们姐弟完整的分离开来。然而,当他手中刀刃触碰到相安后背脊骨的那一刻,他的心蓦然抖了一下。   开天辟地、沙场厮杀的岁月里,历劫封君、荒火天雷袭身的日子里,他都不曾恐惧过,从来都是一往无前。偏偏此刻,他握着那把三寸长的“流光弯刀”,却下不了手。明明是在救她,却不忍在她身上化出刀痕血迹。   凌迦看着俯卧在“炭冰黄檀”上的少女,纵是服了他的药,没了意识,可是眉目间依旧微皱着。   “别怕!”   他伸出手,在即将触碰到她眉间时豁然收回了手。莫名盯着她良久,终于,还是抚上了她的眉目。   片刻,凌迦转身打开宫门,仰望天际。纵然是白日清明,于他而言,星象依旧是一样清晰。   他看见自己的红鸾星亮的彻底,他一直觉得是因为爱慕御遥的缘故。然而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再那么坚定。他想看一看那个女孩的星象,是否也和他那般,散发出全部的光芒。然而寻遍群星,他都不曾看见属于她的红鸾星。唯有他自己的那颗孤独而荒唐的亮在天际。   他有些自嘲地回了殿内,望着那个沉睡的少女,温言道:“竟是找不到你的那颗星辰,或许这一切都是幻象而已!”顿了顿又道:“亦或是我的幻象!”   终于,他吸来“流光弯刀”,待指尖灵力贯通刀刃,落刀的瞬间却还是将弯刀甩在了案几上。他施展开“铁马冰河”心法,自己化成一缕气泽,入了相安后背脊骨。   待彻底进入她的第二节 背脊处,看着眼前景象,凌迦算是彻底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从周围依稀还弥漫的气泽中感知到,这果然是顶级的灵力之源。若是相安能凭此修得术法,修为定然不在他之下。只是如今,已然一片贫瘠,连着循环四周的血液都是无比稀薄,便是骨肉亦不足正常的样子。怪不得她纤弱得好似风中枯蝶!   如此思绪的瞬间,一个黑影斜里拍掌而来,凌迦侧身避过。   对面的男子容色苍白,却是天生媚眼,高鼻薄唇,与相安极为相似。只是风姿气度里,是截然相反的模样。   若说相安是一汪碧水培育的水莲,高洁而温婉,硬是将原本极精致张扬的眉眼,收敛的平和浅淡,与人无害。那么相阙则是开在黄泉的曼珠沙华,眉眼凌厉,气质决绝,仿佛随时要毁灭一切。   “你是来带我出去的?你居然亲身进来,倒也不怕散了修为!”说话间,相阙已经又一次袭向凌迦。   凌迦仍就只是避开,只寻了个合适的空隙,施法将相阙控住了。   “你放开我,我是不会出去的!”   “若你不是少主的手足,凭你这幅模样,你现在已经毙命于本君掌下了。”   “姐……姐姐……我不要出去……我就要这里……我不要离开你……姐……”   凌迦挥袖禁了相阙的口,一手按住了他的脖颈,含着怒气道:“你好好给本君看看,看看她为了滋养你,已经羸弱成什么模样。看清楚,记清楚!”   不过片刻,凌迦感知到相安只将醒来,凝神将相阙带了出来,甩手将他扔在地上。自己则去看望相安,他测过相安脉息,索性脉象是平稳的,内里亦是一切安好。然后探上她的背脊,如他想的一样,比挥刀剖开要好像许多,基本没有收到什么损害,如此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第6章 穹宇托孤6   “姐姐!”   “她就是我姐姐?”   相阙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还未彻底苏醒的女子。   “姐姐原来这么美!”   “是洪莽源少有的美人。”还在给相安施法的凌迦,笑着低语。   “你在做什么?”猛然间,相阙扑过来。   凌迦两指凝了术法,将他隔开,只继续在相安后背脊柱间施法,“设个结界,防止你哪天又想入她体内,她心太软,估计经不起你磋磨。”   “小人之心!”相阙理了理衣衫,重新走上前来   “站着别动,你身上死而复生的戾气未除,怨念又重,离她远些!”   “什么意思,那我永远都不能靠近姐姐了?”   凌迦以目示意,“把茶几上的药喝了,可以暂时压制住。若要彻底清除,容本君想想法子。”   相阙端着那盏药,只端在手里闻了闻,迟迟没有喝下。   凌迦收了灵力,将相安翻过来躺好。自己则向殿外走去,只是看着相阙那副样子,到底忍不住道:“本君的药从来只救人。若要杀你,方才在少主体内拍碎了便完!”   “你……”   凌迦也不理他,只径直向外走去,留他们姐弟二人在屋内。   禹霄宫内,白姮已经等候良久。待凌迦从外间走来,白姮迎上凌迦苍白面色,不禁吓了一跳,想上去扶一扶,却到底没有勇气。   “君上如何这幅样子,可是少主那边不甚顺利?”   凌迦定了定神,“她已经没事。本君需要在此闭关,之后回去一趟髓虚岭。你按着本君先前给你的方子,三日一次给相阙送药,好生照顾他们姐弟。”   “臣下领命!”   “还有,你仔细留心少主身体,尤其是上弦月那几日。若是微恙便无妨,若是严重,你且传信与我。”   “臣下明白了!”   “退下吧!”凌迦有些疲倦得靠在正座上,双眼微阖,已然有了睡意。   白姮拜了拜,默默退下。   “司药楼中的书籍,你阅得如何了?”忽然,凌迦略带倦意的声音传来。   白姮怔了怔,一张清秀素净的脸上满是欣喜和激动。她喘出一口气,转过身来,“禀君上,臣下已经阅完十中之九了,再过两日便可全部阅尽。针灸、推拿、配药等技艺臣下亦开始尝试。”   “你在这方面天资尚好,也确实勤奋。不枉本君带你来此一趟!”   “君上栽培之恩,臣下永世不忘。”   凌迦缓缓睁开双眼,眼角含了一点温和的笑意,“无谓恩德,各自造化罢了。好好研习着,以后留在大宇双穹,专侍少主吧。她与本君说起过你,应是很喜欢你。还有,本君闭关期间,若少主问起,你便同她说,本君去帮助衍化十神了。”   “臣下领命!”白姮的一颗心在凌迦的言语声中沉下去,到底还是持着恭敬的笑意,闭门离去。   “冰炭黄檀”上的女子,悠悠转醒。朦胧中看见一个披发散衣的男孩,正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姐姐,你醒啦!”男孩雀跃起来,跑过来抓住了她的双手。   “你……是阙儿?”相安仔细看着他的面容,伸手抚摸他的脸庞,从眉毛鼻梁,一直抚到他的唇口下巴。   “嗯嗯,我是阙儿。姐姐,我们长得很像是不是?阙儿和姐姐一样漂亮。”   “我们是双生子,自然面容相似。”   相安坐起身来,拉过相阙,帮他系好衣衫,理正衣襟。“如何这般模样,没个正行。记住,冠正纽结,方是君子之貌。”   “谁要做君子,就要姐姐帮我。”   相安笑了笑,“今日便罢了,姐姐给你挽发。”   “就说姐姐疼我!”,满心欢愉的相阙拉着相安到了水镜旁。   “阙儿,如今这般,你可开心?”   “嗯,还行吧。可以看见姐姐,触碰到姐姐,也是很好。只是姐姐不许离开阙儿。”   “傻瓜,我们在这穹宇之间,自是不会分开。”相安给相阙带好发冠,“看看,可满意?”   相阙一个劲点头,看着水镜中温柔浅笑的相安,心中更是欣喜难溢。猛地转身抱起相安,冲出殿外。   “做什么,阙儿!”相安大惊。   “我要告诉这个洪莽源,我有世上最好的姐姐。我要神族仙境中的每一个人都羡慕我,嫉妒我。”相阙抱着相安旋转着,宣告着,良久才停了下来。   相安喘过一口气,笑道:“既如此开心,便随姐姐去向凌迦神君致谢。”   “谢他作甚,不过是他分内之事。况且我们是主上,从来只有主上施恩于臣下,臣下谢于恩德。何时劳动主上纡尊的?”   “阙儿,那你告诉姐姐,我们施了什么恩惠于凌迦神君?”相安难得的冷下眉眼,“且不论我从未向他持过君威,便是当真论起君臣,也是君则敬,臣则忠。”   相安本欲继续说下去,看着相阙已经低下了头,又想着今日算他新生第一日,便缓了神色,温言道:“好了,姐姐不该凶你。我们去谢过凌迦神君,然后姐姐带你去你的寝殿。前些日子,姐姐亲手为你收拾的。你定会喜欢。”   相阙由着相安拉过他,顺从地点点头,只是眼中含了一抹莫名的恨意。   只是尚未行至禹霄宫正殿,便遇见了白姮。白姮自言奉命伺候相安,又告知了凌迦一切安好,现已离开穹宇衍化十神的消息。   如此,相安一颗心反倒定了下来。她在沉睡中隐约觉得凌迦入了她体内,却又不甚真切。醒来后,更是发现后背处无半点损伤,便更加确信凌迦从她体内抽离相阙应是未动刀刃,而是动了术法。她虽不修灵力,却也知道以术法救人医病对施法者的反噬。如此一直担心着。而如今他还能衍化十神,想来应是无恙。   此后一段日子,白姮自是陪侍在相安身边。相安聪慧,在禹霄宫见到白姮时,便已明了白姮是凌迦的属下。白姮也不隐瞒,如实承认了。   崔牙树下,相安微合着双眼,枕在雪毛碧睛犼身上,点点阳光落在她脸颊。她抬了抬手,遮住脸帘,眺望着远方。   未见归人。   白姮跪坐在一旁,摇着扇子,给相阙煨药。   “少主,可是困了,不若回琼音阁歇息吧!”   “阿诺都走了两月了,我有点想他。在此迎一迎,他若回来,我也可以早些看见他。”   白姮摇扇地手顿了顿,“君上他们若是归来,会先呈书信,少主不必如此苦等。”   “我知道,可是总想早些见他。”相安抚摸着雪毛犼脑袋,捡了个果子喂给它。“只是阿诺,未必想见我。我是知道的。他看师姐的眼神,热烈而欢愉,眼中仿若有万千星辰。每次看到这些,我都十分羡慕,可是更多的是留恋,你说他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眼睛……”   “白姮!”   “白姮!”   “是……少主!”   “想什么呢?”相安直起身子,凑到白姮身边,轻声道:“你也喜欢阿诺,是不是?”   “没……臣下不敢!”   “白姮,每个人都有喜欢别人的权利。亦有拒绝别人的权利。所以不是我喜欢上了你,你便一定要喜欢我。想通了这一点,会好过很多。”相安笑了笑,重新枕在雪毛碧睛犼的身上,合上双眼。   白姮望着那个在浅淡阳光中,纯净得几乎透明的少女,良久没有回过神来。   “白姮,你愿意同我说说阿诺吗?”   “臣下……不敢妄议君上。”   相安睁开双眼,看着白姮双颊有些绯红,有些无趣道:“什么臣下君上的,我不过想着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你不爱说我也不好为难你……”   “君上他……”   “嗯?”   “君上是个很好的人。”   相安招招手,示意白姮过来。白姮点点头,在相安脚畔跪了下来。却不料,相安一把执起她,一同靠在雪毛犼身上。   雪毛犼有些不快,嘶叫了一声。   “小雪,不许吓人。”   雪毛犼又叫了一声,委屈地低下头。   “不,少主,你我尊卑有别,这样不合礼数。”   “当下无人,我们自在些。你陪同阿诺的时间肯定比我久多了,你快说。”   “是一万多年前的事了,彼时臣下不过是苍梧野上一只修为低微的九头白鸳,因想要偷君上的凝碧丹和散朱丸救姐姐,被君上抓住了。君上念我姐妹情深,便放了我,只是到底没有给我丹药,姐姐便失了性命。后君上念我悉知药理,有学医的天赋,便将我收入了麾下。”   “你倒是不恨阿诺!”   “凝碧丹与散朱丸本就是君上花了心血炼制而成,我下手偷盗便是不义之举,偷而不得更是我学艺不精,姐姐因此而亡实乃天命,怨不得任何人。而君上不怪我偷窃之罪,反授我医理栽培我,如此知遇之恩,臣下唯有以命相报。”   “怪不得阿诺愿将你带在身边,确是修道的好苗子,乃心通透。”   “少主过誉了!”   “你继续说!”   “后来我便一直陪在君上身边……”   “少主!”   亦不知过了多久,白姮感知身侧的少女往她身上靠了靠,又仿佛扯了扯她的衣衫。她偏过头,发现那个少女已经睡着。晚风渐凉,她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给她盖上。   “姐姐很喜欢你。”相阙从不远处走来,“竟让雪毛犼对你认主。”   白姮由着相阙将相安从她怀中抱过去,“是少主抬爱臣下。”   相阙低头忘望了眼熟睡的少女,对着白姮笑道,“方才本座若没有听错,你原也喜欢凌迦神君?”   白姮每每见到相阙,总是莫名觉得寒气逼人,如今更是惶恐不安,只跪在地上,连声否认。   “君上是少主心尖上的人,臣下不敢……臣下……”   相阙轻哼了一声,“他若不是姐姐心尖上的人,本座才没这嫌功夫管你喜欢谁呢!”想了想,终于攒出一点难得的笑意,含着十二分真诚道:“好好喜欢着,用心喜欢,本座支持你!” 第7章 穹宇托孤7   待相阙抱着相安走远,白姮方才回过神来。猛然想起还煎着药,不惊吓了一跳,果然煎过了头,只得重新煎来。然而心中仍不住惶恐,君上再三叮嘱,相阙饮药切不可错过时辰。如此,白姮一边配药煎煮,一边看着天色,只盼着不要有什么意外。   白姮端着药寻遍“垚光阁”,没有发现相阙,心中顿时不安起来。   琼音阁?   她猛然想起,相阙是抱着相安回去的,此刻应在相安处。她松下一口气,端着汤药匆匆赶去。   然而一出庭院,她豁然收住了脚步,夜色昏沉,弦月如钩。   她抬头遥望天际,月偏西而出,月面亦朝向西方,她掐指算来,今日乃初七,实乃上弦月。   少主!   果然,待她奔至琼音阁,相安撕心裂肺的声音正传出来。雪毛碧睛犼亦在门外长吼,双目之中绿色箭矢喷射在殿门之上,奈何那两扇琉璃大门,根本纹丝不动。   随着相安的痛呼一阵高过一阵,白姮祭出法器“含木缨”撞击殿门,奈何除了激起一点烟尘,半点用的没有。   雪毛碧睛犼仰天长嘶,掀起项上铜铃,喷出业火烧门。突然间,一袭黑影闪过,拂袖挥下玉清水,灭了业火。一掌震开了琼音阁地大门。   “君上!”看见凌迦,白姮一颗心稍稍安定下来。   然而,待看清琼音阁内场景,白姮吓得捂住了嘴,整个人说不出一句话,亦无法踏进一步。   相安的指尖到腕脉都被挑开了,白姮看得清晰,那不是被刀刃剖开的痕迹,而是被人牙齿生生咬破的伤口。而此刻,相阙已经咬上她的脖颈,一口一口饮下她的鲜血。   “阿诺!”相安挣扎着,眼泪簌簌留下来。   许是受到了侵扰,相阙回过头来,一双血色的眼睛狠狠盯着凌迦。凌迦弹指封了他的穴道,顿时他恢复了一丝清明,待转身看见已经气若游丝的相安,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姐……姐姐……”相阙擦过自己嘴边的血迹,想要伸手碰一碰她。   “离她远些!”凌迦一把抱过相安,转身对着跪在地上的白姮道:“原以为你是个稳重的,如今太令本君失望了!”   “臣下有罪,是臣下未尽职责,臣下……”   “将他扔入清潭寒玉池,清醒清醒。你若洗不净他周身戾气,便无须再来见本君,用元神生祭了他便罢。”   “是……臣下领命!”   “阿诺……不……不关她的事……”   “你少说话!”   禹霄宫内,凌迦将相安置于“冰炭黄檀”上。   却不料相安尖叫着,整个人拼命往他身上缩去,“冷……不要睡上面。”相安带着哭腔,委屈的像个孩子。   “这样都冷吗?”凌迦只得重新抱起她,将她放在普通床榻上,先止住了她脖颈上的血,亦给她恢复了些元气。   “如今还冷吗?”   “嗯……比那冰炭上好一些。”   “冰炭黄檀外边确实是三尺黄泉坚冰,内里却是七重红莲业火,是疗伤修元的上品,你若能躺上一夜,这身伤便都好了。”   “不要……太冷了。”   “罢了,如今你受不住那寒气。”凌迦望着窗外一抹上弦月,转身给相安医治手上的伤口。   十指连心,当是极疼的。   只是当凌迦给她的第一根手指指尖抹上药,相安尖利的叫了一声,却被凌迦狠狠瞪了一眼后,相安便再也不敢开口,只忍着一身汗从额间鬓角一直湿透到胸口后背。   如此,两人都沉默着。待十指都擦伤药,凌迦便凝成术法想要给她快些恢复。奈何相安缩了缩,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别……养一养就好了。你频繁耗损修为,会坏了根基的。”   “治你这点伤,还不至于……”凌迦拉过相安,本欲说下去,只是一抬头,方看见她一身的汗,顿时有些懊恼,“疼成这样都不吭声吗,你忍着做什么!”   “我怕你凶我!”   “你要是真怕,方才琼音阁中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那、那是求救!也不是喊给你听得,就是喊给你听你也听不到啊,你不是去衍化十神了吗?”相安反应过来,“对啊,阿诺,你不是不在大宇双穹吗,你几时回来的?师姐她们都回来了吗?”   “还没,我先回来了。”凌迦叹了口气,继续给她医治手腕间的伤口,看着那两排尚未消去的牙印,到底腾起怒火:“你就任他咬成这样吗?”   “其实不怪阙儿,今日汤药晚了些,我看他实在难受,便挑破指尖血喂他的。母神说我的血可医病驱毒,若得炼化更有起死回生之效。可是为何对阙儿半点用也没有,反倒还刺激了他?阿诺,他方才那个样子,根本没有半点神泽仙气,他那分明是极其深重的怨念之气。为何会这样?他是我的亲弟弟,是母神之子,他应该同我一般,留着纯正的神族之血,有着纯净的神泽之灵,如何会这样?”   “阿诺!”   “阿诺,你怎么不说话?”   “今日之事也不怪白姮,是我缠着她聊天,耽误了时辰……”   “那母神有没有告诉你,你的血,流而不可再生,旁人也无法过血给你。等血流尽了,你便该羽化了。”凌迦叹了口气。   “可他是我弟弟!”相安咬着唇口,眼见凌迦怒气未消,只得转口道,“我保证下次再也不这样了,保证不让自己再留一滴血……我保证……阿诺,你别生气了,我保证不再给你添麻烦!”   “我没嫌你麻烦!”凌迦怒不可遏。   相安彻底被怔住了,望着他半天没缓过劲来。   凌迦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只拂袖给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衫,转过身轻哼了一声:“你要是不麻烦我,估计我麻烦更大!”   “什么?”相安本想扯一扯他衣袖,想起一手的伤,只得用手背蹭蹭他臂膀,“阿诺——”   “嗯。”凌迦回过神来,到底还是以术法催化愈合了她的伤口。   “你还未告诉我,阙儿为何会那副样子,我的血为何医不好他。”   凌迦望着相安,第一次,他如此长久地凝望她。她的一双眼睛,虽没有御遥的端庄威严,迫人神韵,却是极其的纯澈洁净,仿若高山雪岭之上的一汪碧水。初看时自是无趣无波;可是若长久凝望,却让人沉溺而不自知。   “阿诺——”   “你可觉得冷?”凌迦答非所问,只化出一件立领风毛的斗篷,给相安披上。   “嗯,是有一些。”相安本想接过斗篷,不料被凌迦拂开了手,只好由他给自己穿好。因要衣领处有盘扣,凌迦便自然地凑上前来。相安有些局促地往后靠了靠,“阿诺,不若你话出一点御寒之气吧。许是方才流了许多汗,尤其是后背心,特别的冷。”   凌迦本还在系扣的手顿了顿,却也没有看相安,只道:“从琼音阁抱起你开始,我便化出了御寒之气。”   相安愣了愣,“那许是我今日受伤之故吧!”   “不是的,是你打开灵力之源滋养你弟弟,留下的痛疾。他除了吸尽你全部的灵力,在我带他出来时,已经开始吸食你的血肉。所以你才会觉得后背空虚,体寒。上弦之月,又是阴气最重之时,想来你会更加畏寒。”   “母神同我讲过,我若身体出现痛疾,整个人便和凡人无异。是故今日我之血于阙儿根本无用,是吗?”   凌迦抚顺斗篷上的风毛,“无妨的,左右每月不过上弦月这两日。其他时间你还是拥有神泽之灵和神泽之血。只是记得,以后这两日,穿好这件斗篷,你就不怕冷了。”   “真的暖和多了,这是什么做的?”   “暖和便好!”凌迦看着那张埋在雪色绒毛中虽是苍白却仍然不失俏丽的连,突然想抱一抱她,却到底只是想一想。这样的念头很快就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我会帮你治好相阙的,你放心。”   凌迦终究没有告诉她,她以失去灵力之源为代价,救活那个的孩子,根本就是从地狱爬出的魔鬼。带着一身的怨念和冲天的阴骘。相阙生而即死,未见天日便入黄泉,魂魄本该归于混沌,和尘消散。偏偏她给了他新生,将他从黑暗之中拉中。他得了她至真至纯的灵源,自是以她为光,可是生而无命的际遇已然让他偏执而癫狂。要彻底洗去这一身怨泽之气,来日岁月,只怕无有宁日。   果然,被术法禁锢着的扔在清潭寒玉池中的相阙几经折腾,直到朝露渐起,晨光初透,方才在白姮的灵力安抚中安静下来。一双血色眸子亦恢复成最初的黑白分明。   白姮跪坐在池畔,执着他的手,在他腕脉间直接化入丹药。待他臂上两条经络散去黑气,方才收回灵力。   “好了,殿下!”   “我这是什么情况,我身上怎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气泽。”   “臣下不知,君上说你只需按时服药即可。此番皆是臣下的错,耽误了送药时辰,累殿下这般,还伤了少主。”   “姐姐!”提起相安,相阙眉目柔和了些。“姐姐还好吗?”   相阙猛地要从池中跃起,却因着池外仙障,被逼了回去,“凌迦治好她没有!”   “殿下,殿下您放心。少主由君上看护着,不会有事的。”   “由他护着——”相阙重新浸在池中,口中呢喃,瞥了眼白姮,冷笑道,“凌迦这次表现不错,昨日里看姐姐伤成那样,可是把你斥责的厉害。说什么来着……哦,要你生祭了元神呢?”   “本就是臣下之错,君上要罚,也是情理之中。”白姮低着头,继续给相阙疗伤。   “占了理是不错。情吗,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相阙抬起白姮下巴,“落花流水倒也不怕,怕就怕被无情践踏。”   白姮挣脱相阙的禁锢,膝行后退,“君臣之礼,知遇之恩,还望殿下不要随意揣测侮辱。”   “是么?”相阙笑了笑,“你自己的心思,自己清楚。本座不过是同情你罢了。”   白姮没再说话,只是长长呼出一口气,重新回到相阙身边,默默医治他。 第8章 穹宇托孤8   至此,相安被凌迦关在禹霄宫内养伤。她求了凌迦数次,想搬回琼音阁居住,凌迦都拒绝了。   “你以前不是总想来禹霄宫吗,如今让你长日居于此地,你又不愿意了。当真如此善变!”凌迦把“日月合天剑”递给相安,笑道:“拿的动吗?这是重剑,其实不配你。”   相安随手接过剑,“凌迦神君难道不知法器认主吗?”说话间剑鞘随她手势竖里分开,剑柄处亦一分为二,一处刻日,一处含月,顿时变成两柄三尺轻剑。   “此剑又称阴阳双剑,女子主阴,月剑便是我的。”相安看着另一把剑,“这把日剑,是阙儿的。也不知他能否执起这把剑?”   “为何这样说?”   “阿诺,你无需瞒我,阙儿身上的怨泽之气是他生而无命的怨念,一日不得清除,一日便是我神族的隐患。”   “你……如何知道的?”   “我只是不能修灵力,可我也懂道法。我违了天道是不是?”   凌迦只觉一颗心猛地沉下去,开口却是安慰的话语,“如果救人一命也算有违天道,那天道还算什么。说了会帮你治好你弟弟,你放心便是。”   “我教你练剑吧!”   “啊……”   相安看着凌迦抽过日剑,出了殿门,半晌没回神来。   “你在磨蹭些什么?”   “我……”   相安拎着月剑走出去,却见凌迦有些懊恼地走回来,只扔给她一方绢帛。   “我用不惯剑,懒得舞了。这里是一方剑法,总共七势,你自己琢磨吧。习通之后,可帮你抵御体内寒气。”   “哦!”相安看着绢帛上的剑法,“可是阿诺,你不是说一月也就上弦月那两日我会畏寒,再说你都送我斗篷了。这剑法……”   “你嫌多?”   “不不不……”   “你修不了灵力,功夫都练不了吗?”   “不不,练的了!”   相安自是从来将凌迦的话放在心上,于是日日在禹霄宫外的九转长廊中练剑。   凌迦坐在宫殿二楼临窗的位置,捧了一本《脉经集注》翻阅,起初他只是担心那个从不动兵刃的少女,会划伤自己,如此看顾着以防万一。后来他发现自己俨然多虑了,相安万分的谨慎,莫说划伤自己,连着磕绊都不曾有过。因为每次她将将拔出剑来,才挽了个剑花,剑便已经脱了手。她也不去捡剑,只是随着心意起舞。待她一曲跳完,倒是总能收剑入手。   凌迦无语望天!   只是更让他无语的是自己,竟然还日日坐在窗边,或独自下棋,或信手作画,陪着她,唯恐她弄伤自己。   直到御遥的声音传入他耳畔,他方才回过神来。   “兄长这丹青,实在太……也怪相安舞姿过于卓绝,时乃无法绘出一分风姿。”   “你……进来也不知招呼一声吗!”凌迦拂袖毁去了画作。   “哎……”御遥看着丹青被毁,朝凌迦白了一眼,“天地良心,司罄之音已经响了三遍,传召兄长至苍擎殿。纵是此处设了结界,少主听不到,兄长如此修为难道也未听见”   “少主?”凌迦朝长廊望去,未见人影,“她人呢?”   “不知!”御遥坐下来自顾自地倒了杯茶。   “我让她回去了!”御遥看着凌迦急急要去寻找,简直哭笑不得,“今日因你迟迟不来,我已经散了诸神,明日十神分封,还需劳你授予神职。更需受少主训诫,她也得准备不是。”   翌日,苍擎大殿中,凌迦按十神各自技艺,封司音之神、司礼之神、司法之神,皆设第二代正神位。其中司法之事向来繁琐严苛,便设了八位。后此八位司法之神得御遥赐名之恩,又因姑逢处式微,相安便做主让这八人随姑逢回了八荒。   而因司音之神善音律,司法之神通舞曲,与相安极为投缘。是故被相安留在了大宇双穹,由她亲自赐名,司音者离合,司礼者幽孟。   十神出,是继四君分封后得又一桩盛事。然而在这场盛宴上,真正让人震惊得是相阙。诸神从来只当母神唯有相安一女,却不知还有这样一个幼子。   “即日起,吾与吾弟相阙,共享尊位。于穹宇之间,共护苍生。”相安从来便是少言寡语,连着诏谕都极为简洁。只是一开口,便没有丝毫回旋得余地。如此先告四君,后谕诸神,再令天下,亦没有半分犹豫。   苍擎殿中歌舞笙箫,正座之上母神的一双儿女,分左右两侧坐着的四君,刚刚受封的十神,还有能够凭术法上得大宇双穹的各路诸神仙君,都齐聚于此,共享盛宴。   “这凭空又多出一个少主,兄长应是知晓内情的,只是我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御遥持着酒坛碰了碰凌迦的酒盏。   “确实如假包换的母神亲子,不过以前羸弱了些,这些日子我将他医治的差不多了,方带来见过诸神。”   “亲子我信……”御遥皱着眉,忽然目光扫过相安,心下一惊,“兄长,少主她是睡着了吗?”   凌迦闻声望去,看见相阙捂着相安的手,一直再给她搓揉。而相安似睡非睡,一张脸已经褪尽了血色。   该死,竟忘了今日是上弦之月。偏他们两人还离得这把近。   “你照看这里,我去照顾少主!”凌迦拂袖起身,也不管诸神诧异的目光,直接抱走了相安。   “阿诺,我冷!”   “谁让你忘记穿斗篷的!”   “你不……不也忘记了吗?   “剑法也不好好练!”   “我……错了……我以后好好……好好练!”相安已经冷的说不出完整的话。   “是我不好!”凌迦将她搂的更紧些,“你跳的舞太美,我忘了督促你……”   七月流火的季节,相安整个人往凌迦怀里缩去,不过片刻,她的眉梢眼角都化出冰雾。,眼睛亦沉沉合上去。   “少主!”凌迦停下来,急唤了一声。   “姐姐……姐姐她到底怎么了?”   相阙一路追来,总算追上了他们。   “不想她冻死,就离她远些。”凌迦甩开相阙的手,也顾不上相安是否受的住他掌风,化出掌中火往相安后背拍去。   然而相安居然慢慢睁开了眼睛,眉捷之上的冰珠也开始化开来。   凌迦几乎不可思议,相安居然能受的住如此灼热的烈焰掌,心下更加狐疑起来,索性又加了一成功力融入掌风。   “啊……”果然,相安一声惨叫,伴着一口鲜血吐出三颗指甲大小的坚冰,丝丝冒着寒气。但到底恢复了一些气色,只微微喘着粗气。   “姐姐,你还好吗?”相阙扑上来,却被凌迦一个眼神挡了回去。   “我……我没事了!”相安朝相阙笑了笑,抬头看了眼凌迦示意想要下来。   “你的腿有知觉了?”凌迦没好气道。   “你和我姐姐说话客气些!”   “阙儿!”相安看着两人,无奈道,“你回苍擎殿吧,难得诸神都在,可以认一认,记得要礼遇他们。”   “姐姐!”   “去吧,你在这,他就更凶了。你又打不过他!是不是?”   凌迦撇过头笑了笑,夜色茫茫,相安却看的清晰,亦在他怀里笑开了。   “随我回七海吧!”凌迦抱着相安往琼音阁走去。“你不能和相阙呆在一起,他体内怨泽之气太重,偏你周身都是纯正的神泽仙气,随时会被他吸去。”   “同你去七海?”相安惊道,“可是……我和阙儿从未分离过,将他一个认留在大宇双穹,我不放心。”   已经到了琼音阁,凌迦让相安召出雪毛犼,把她靠在了雪毛犼身上。   “穹宇九重宫门待我们四君离去,就会彻底落下,每隔万年开启一次。相阙可以在此独修,待开启之日,我便送你回来看他。万年之间,我会用秘术护他平安,你不必担心。”   “你说你会治好他的……”   “洗清他身上的怨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凌迦叹道,“你想想,你不过从禹霄宫回来,与他处了一两日,便是这个样子。千年万载,你想过万一吗?”   “我……我想一想!”   “那我带他回七海,你留在此地。”凌迦提高了声音,转身离去。   “阿诺……”相安拽住了他,“我随你回七海!”   苍茫夜色中,隔着寒气缭绕的寒玉池,高鼻薄唇的少年,眼中戾气渐浓,握拳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音。   相安到底有些惶恐,不知该如何向相阙开口,一连几日见了相阙都不甚自在。   这日晚膳,姐弟两人一同用膳。竟是相阙先开了口,“姐姐,放心去七海吧。”   相安持筷的手抖了抖,“你如何知道的?”   “那日我不放心你,想回来看看你,便听到了。”相阙夹了一块点心给相安,“前几日阙儿确实也犹豫难过,但到今日,也算想通了。姐姐已经陪我太久,是该出去过一过自己的生活了。况且阙儿如今这般,也实在不宜和姐姐处在一起。比起离开姐姐,若不小心伤到姐姐,自是更会让阙儿难过。再者,凌迦神君确实良人,阙儿看得出来,他也喜欢姐姐。如此阙儿很放心。”   “阙儿,这是你的真心话?”   “自是真心。”相阙将方才那块点心喂给相安,“用完膳,我同姐姐一起去禹霄宫,一来谢一谢凌迦神君对我的恩德。二来,我要把你亲手交给他,待他亲口与我说会照顾你,我才能安心。”   “我的阙儿,真的长大了!”   相阙笑得乖巧而甘甜,“姐姐教导,冠正纽结方是君子之貌。此番去见的,即是恩人,又是未来姐夫,且容阙儿回去换身衣服。姐姐先去吧,也好早些告诉凌迦神君这个好消息。”   “阙儿!”相安到底红了脸颊。   然而待相阙换好衣衫赶来,尚未到达九转长廊,便先看见了相安。   失魂落魄的相安。   “姐姐!”相阙心中有些犯怵。   相安抬起头,盯着他看了良久,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终于擦干眼泪挤出一点笑意,“阙儿,姐姐不去七海了,我留下陪你。”   “姐姐,你……”   “什么都别说了,就这样吧。”相安抬手摸了摸相阙的脸,有些疲惫地离去,只喃喃道:“这样,也很好。”   相阙看着相安离去的背影,终于嘴角扬起一点微笑。“姐姐,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白恒从九转长廊过来,面色惨白。经过相阙时,只福了福便跌跌撞撞地离去。   “放心,即便你家君上不要你了,将你赐给了姐姐,本座还是有办法让你离开大宇双穹,回到你的心心念念的君上身边。”   “一念之差,白姮回不去了。”   “不管怎样,都是你的功劳。若不是你,本座如何进的来这九转长廊,化作凌迦神君的模样,与你幻化的御遥圣君卿卿我我,如此彻底断了姐姐的念想。”   “殿下,你我这般算计少主,他日真想浮出水面,臣下也便罢了,你当如何自处?”   “真相自然永不见天日。”相阙抬头看着满天繁星,“你家君上那般高傲的性子,只要姐姐应而又悔,他除了怒其不争大抵半句话都不会多问。至于我那姐姐,除却私情,她还需维护大宇双穹和四君间的情意,便更不会将此间事推上台面。方才她已经说了,什么都别说了……”   “殿下当真好谋算!白姮受教了。”   果然,自相安告知凌迦不欲与之回七海后,凌迦再也没找过她。   十日后,十神各自领命而去,四君亦到了归期。   九重宫门徐徐落下的时候,凌迦竟然再一次开了口,要相安与他同归七海。   隔着层层宫门,青衣碧衫的少女眸中满是泪水,却只是摇着头问道:“阿诺,你可以叫一次我的名字吗?”   “随我回七海!”黑衣的神君伸出一只手。   少女执拗地摇着头,“对不起,我要留在这。你叫一次我的名字,好不好?”   凌迦点点头,眉眼皆是自嘲的笑意,“如此,少主保重!”   相安泪眼婆娑地望着凌迦,终于背过身去。身侧,白姮亦是泪流满面。   “白姮,你也舍不得他是不是?”尚未等白姮反应过来,相安已经一把将她推出穹宇,“真的无需再多一个人,困守在这里。白姮,但愿你可以陪伴他!”   “少主!”白姮跪在凌迦脚畔,凄厉得呼唤着,终于回过神来向凌迦告知了一切。   那一刻,十足十的“铁马冰河”心法气泽弥散开来,却始终托不起下沉的琉璃宫门。   “安安!”九天之上这两个字回荡声响。可是九重琉璃宫门已经落下,四扇玄金大门亦沉沉合上,那个女子,到底没有听见他最后的呼唤。 第9章 故人误1   月落日出,已不知几日过去,客刹海上的神君却迟迟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央麓海主神白姮的到来,才将他从回忆中唤醒。   “君上,少主醒了是不是?她出了穹宇……”   凌迦看着跪在自己脚畔的下属,觉得有些好笑,“上了二代正神位,倒还未见你落泪过!”   “臣下是高兴,少主出了穹宇,我们去接她吧!”   “是吗?以前,你便是高兴,也不曾落泪。大宇双穹上,和她处了那么些日子,倒和她一般爱哭了!”   “君上!”白姮看着凌迦一副好似完全不欲见到故人的样子,只得急道:“二十二万年过去了,识得少主的先辈神仙大部分或是应劫,或是退隐不理世事。如今皆是小辈君主掌事,不识少主。少主性子软,且无灵力,又睡了这么些年,如此行走在洪莽源中,怕是举步维艰。还是让臣下去接她吧,当年之事,臣下会向少主禀明真相的。”   “性子软?”凌迦笑了笑,示意白姮起来,“以前本君也和你一般以为,可是如今本君一点也不觉得她性子软。你瞧她,就因为当年本君没有叫一声她的名字,她便与本君赌气赌了这么些年,连着每一万年的诸神朝贺都不愿开启大门。”   “君上,少主她只是以“荒字诀”将自己催眠了,并不是……”   “她为什么要催眠自己?不过是她不想再见到本君罢了!”凌迦自嘲地笑了笑,往前走去。   “君上……”   “前些日子有将星入命,想来司战之神即将归来,本君需去趟巫山!“凌迦想了想又道,“去找一个会做甜食的厨子,带回毓泽晶殿候命。算你将功赎罪!”   “做甜食的厨子?”白姮望着凌迦远去的身影莫名道,突然间反应过来,一脸欢愉,“臣下领命,臣下马上就去,一定找倒最好的厨子。”   漫天流云卷舒,万千霞光映海,远处自是水天连成一片。   黑衣立领的神君,掌中命格重新显现。   福祸相依,缘劫相续。   既有缘,我们自当相聚。若是劫难,我为你挡去便是。   丛极渊处,一袭青衣从九天落下,眼见就要跌入十丈红尘。千钧一发之际,雪毛碧睛犼化出身形,稳稳接住了主人。   “小雪,你也出来了?”骑在雪毛犼身上的女子将自己的头蹭上去,亲了亲神兽。   雪毛犼转过神来,怒吼了一声。   “做什么?”女子吓了一跳,“生气了?我不是不带你出来,只是我自己都从未出过穹宇,亦不知如今的洪莽源是何模样了,心中实在有些害怕。大宇双穹上,阙儿虽然急躁了些,总是你熟悉的地方,我想着……”   雪毛犼猛地一个奔跃,落在一颗柳树下,将女子放了下来。只是一双碧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你是要吃了我吗?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向你道歉,以后再也不丢下你,去哪都带着你。”   雪毛犼一声长犼,是欢悦的声音。前足一扑卧倒在地,用头软软地蹭着主人。   女子爬过去,靠在它身上,像很多年前一样。   “嗯——”女子闷哼了一声,一手遮眼,挡住了刺目的阳光。   雪毛犼转过头来,用自己的前足蹭了蹭她的脸,在前足化处两个字,七海。然后无比着急地指着主人地眼睛。   “去找阿诺治眼睛?”少女黯了神色,“都这么多年了,只怕他早就成婚生子,繁衍出一个族落了。”   雪毛犼一个劲地摇着头,又频频指着七海两个字。   “你是说就算他有了妻子孩子,也会愿意给我治眼睛,不会不管我是不是?”   “他当然会不会不管我,他最重君臣之道,怎么说我都是少主。”相安叹了口气,“他从来都是把我当作少主!也只是少主。”   话至此,数万年前那句“如此,少主保证!”又在她脑海中回荡开来。每次只要一想起,即便是在沉睡中,她也觉得,从心脏肺腑到四肢百核,都牵扯着疼。   “罢了,左右如今还能视物,再说吧!”女子站起身来,拍了拍神兽的脑袋,“小雪,你驼我往前走些,离十丈红尘近一点。”   “好了,停下吧,再过去就是红尘浊气了,你也会受不住的。”女子从雪毛犼身上下来,剥下发簪划开自己掌心,将鲜血一滴滴化进凡尘。   雪毛犼又一次长吼。   “别过来,一会我就回来了。这些年我因私念沉睡,本就是未尽职责。母神说我的神泽之灵是苍生根基所在,神泽之血更是可以泽被苍生。此番算是补一补以往的失职吧。”   良久,直到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晕眩了,方才收了手,回到雪毛犼身边。   雪毛犼急急舔上她的手掌,给她止血。   “知道你的唾液是止血的宝贝,你倒是慢一点,痒……”女子伸出另一只手去挠雪毛犼腹部,雪毛犼最是怕痒,腹部尤是敏感。如此一时不妨,后仰跌到在地。如雪一般的绒毛铺陈开来,衬着它圆滚肉乎的身子,十分可爱。而它的主人还在扑上来挠它……   “让你慢些,不听话……看你痒不痒……哈哈哈……小雪……这些年没有好好喂你,原以为你瘦了,你看你还是个胖雪球……”   已经好多年,它都不曾看见自己主人这般开心过。它的主人,眼中曾有朝露星辰,笑时可以弯成一双月牙。   终于,雪毛犼抖了抖绒毛,一跃翻过身来,对着它的主人郑重地化出两个字,七海。   “我若不去,估计你也会硬把我带去,是不是?”   “罢了,早晚都是也要见面的。若阿诺当真成婚了,我这做少主的,也该贺上一贺。”   雪毛犼用力了摇了摇头。   “你是说阿诺还没成婚?便是还没成婚,这么些年,也轮不到我,想来应是还思慕着师姐呢!   雪毛犼继续摇头。   “不去七海了?那最好!”   雪毛犼仰天长嘶,怒而驼起自己的主人,一跃往七海飞去。   只是尚未到达毓泽晶殿,临近北海处的一方峡谷内,刀枪剑戟之声震天。   相安闻声望去,目及之处自是不甚清晰。可是从缭绕弥散的气泽中,她还是可以感知真切,明显处于弱势一方的是她神族中人,而另一方……她合眼感知,竟是被抽了六魄的生魂。   “小雪!”她睁开双眼,是命令的口吻。   雪毛犼自是明了主人心思,跃入峡谷,挑了个安全的地方放下主人,转身投入战斗。   相安看得清晰,中间被困的少年虽是修为平平,身上气泽倒是极为纯正,想来父母至少该是二代正神。而那围攻他的六缕生魂,显然是新魂,招招出手倒也不算狠辣,不过是没有了六魄,入不了轮回,方才动了吸收神仙气泽,直接化妖为仙的念头。   “小雪,驱散便罢,莫要化散魂脉!”   眼看雪毛犼一双后足蹬飞了两缕生魂,落地时前足更是直接踏上另一对生魂,双眼之中箭矢即将射出,相安急急唤着了它,如此雪毛犼只得一声怒吼甩飞了他们。还剩两缕更是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等等!”相安一开口,雪毛犼顿时又来了精神,眼中数枝箭矢射出,将六缕魂脉团团围住。   “正神饶命!饶命!”   相安走上前来,细细瞧了瞧他们,疑惑道:“尔等是人间枉死之人,就算错了去处,未入冥府,也该在丛极渊处徘徊,如何在这北海临界之地?”   “不是什么正神!”六缕生魂各自化出模糊的人形剪影,其中一人发现相安没有半分灵力,便要附身上去,想借此还生。   “小心!”方才被围困的少年侧身扑来,一把抱住相安,以背帮她挡住了袭击。   “我无事,你可有受伤?”   那一双碧水深潭的明眸,因关切漾起微波,连着一声清甜浅淡的话语,狠狠砸入少年心间。世间情感总是那么奇妙,在一瞬间便可以燃动一颗少年的心。   “没……没有!”少年桃花眼中泛出羞涩之意,见对方看了一眼自己尚且握着人家肩膀的手,顿时觉得面红耳赤,一双手尴尬地抖了抖,撤了下来。   “冒犯姑娘了!”   “姑娘?”相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峡谷之中,海风穿堂而过,吹拂起相安三千青丝,背后发间两缕青色发带缠绕过鬓角脸颊,仿若划开了原本纯净至极的笑靥,碎成无数娇俏明丽的小花,纷纷扬扬落入少年眼眸。   相安看着那缕被箭矢霞光穿身的生魂,也只得叹气摇了摇头。   其余被困的五人,见此场景,也知来者并非寻常人物,皆伏地磕头。其中一人鼓着勇气道:“妾身不过二九华年,一生未作恶事,却无端死于非命,本想于冥府告状。却又被魂魄分离,连黄泉都进不得,如此在丛极渊处飘荡,前日里被一场大风吹至此处,后遇见这位公子,才错了心思。还望正神饶我,给我指条明路。”   “求求正神,指条明路!”   “求求正神,指条明路!”   相安看着他们,又望着已经被箭矢穿身不得轮回的一缕魂脉,“既然相遇,便是注定。我便渡一渡你们。”   她本想咬破指尖血滴于他们,又恐他们承受不起,故而割了一缕青丝分予五人。   “执此青丝去枉死城,卞成王代珈修会为你们做主。”   “可我们魂魄不全,如何过得了黄泉?”   “有这缕青丝在手,只要尔等生前未作恶事,莫说八百里黄泉,便是冥府十殿亦无人敢拦。”   如此,五人伏地叩谢离去。   看着五缕亡魂离去,相安呼出一口气!睡了这些年,当真未给人间谋半分福德,却白白受着人间的供奉!   但愿来日岁月,能有所补偿!   这厢里,身侧的少年闷哼了一声,只扶着左肩靠在石壁上。   “怎么了?”相安吓了一跳,转身扶了他一把。   “无、无妨,被那生魂咬了一口罢了!”   “这……让我看看!”   “大胆妖女!住手!”   相安正要拨开少年衣衫,查看伤势。却被一把斜里刺来的三叉戟隔了开来,雪毛犼的箭矢相接,将她护在了身后。   “殿下,可安好?”来人一身银装铠甲,剑眉飞扬,收回三叉戟直指相安,“可知这是七海的小殿下,岂容尔等迫害!”   “行了行了,皓德星君,收了你这三叉戟。”少年扶着臂膀,走过去想扶一扶相安,却被雪毛犼挡住了。   “殿下小心!”   “闭嘴,伤我的人早就跑了,是这位姑娘救了我。”少年翻了个白眼,“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跑得飞快。”   相安拂开雪毛犼,看着对面的少年,半晌才道,“你是七海的殿下?那你的母亲是……”   少年站直了身子,眉眼含笑,恭恭敬敬道:“在下咏笙,我的母亲是御遥圣君!”   作者有话要说:咏笙,那是你未来舅母,不能瞎动心! 第10章 故人误2   凌迦踏上巫山时,散花殿大门已然打开。白衣紫带的神女难得立在山巅,亲迎客人。   “乍一看,御遥圣君倒委实像是在迎接本君。”凌迦直入大殿,“进来吧,少装模作样,谁还不知道你在等小狐狸。估摸着马上就过来了!”   “兄长看到他啦?都快三万年了,他总算化出人形了。”   “嗯——”凌迦喝了口凉茶,“我给你们夫妻养儿子也快三万年了,你们倒是落的清闲。”   “我也想接笙儿回来,可是他不愿意,说七海地广物博,兄长又待他极好……”御遥偷看了一眼凌迦,“如此,只能辛劳兄长了!”   “巫山不过尺寸之地,比不得七海地广物博,你舅舅又及疼爱你,养你这般大,定要留在七海好好侍奉你舅舅……”凌迦都懒得再说下去,只道,“数百年前,你这番话我可是牢记至今日。阿御,年岁见长,你的脸皮也是愈发强厚!”   御遥理了理衣袍,抬眼望天,眼角正好瞥见桑泽端着吃食进来。便急急走上去,接过来。   桑泽愣了愣,“我来便好!”   御遥冲他挤挤眼睛,抢过托盘,奉给凌迦。   “兄长辛苦!阿御谢过了!”   凌迦自是不欲与她计较,倒是看着她手中的食物仿若想起了什么,捡了个杏宵糍尝了一口,暗自笑道:“我倒是忘了,这里便有个现成的厨子!”   桑泽走上前来,恭敬得向凌迦拜了一拜,又化出甘华蜜奉上。   “兄长,多少恩情尽在酒中了!”言罢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凌迦看了他一眼,也没客气,接过甘华蜜,只笑笑道,“有你报恩的时候!”   “桑泽定万死不辞!”   御遥七窍玲珑之心,亦笑道,“兄长不会让你万死的,最多借你一双手,做两顿饭而已。”   桑泽不明就理,望着御遥。   “日后与你细说!坐下来让兄长看看,恢复地如何了!”   凌迦也不言语,搭上桑泽脉搏。   散花殿中有片刻的沉默,到底御遥的声音簌簌传出,“相安……少主出了穹宇,你可要去迎一迎她?这沧海桑田的万万年,你的红鸾星唯有在大宇双穹的那些年,才是真正亮起的。一出穹宇,灭了倒也便罢了,却明暗不定……”   凌迦收回手,“并未彻底恢复,到底吸食走兽精髓衍化的心脏比不了你自己的那颗。还需好好滋养,无事时还是化出原形,可快些聚拢灵力。这三月正值天地灵气鼎盛之际,我留在巫山,给你护法,也好省些时间!”   “如此有劳兄长了。”桑泽回头看着御遥,安慰道:“无妨的,总比之前化不出人形要好上许多,是不是?”   “嗯!”御遥点点头,“护山的上六路阵法,去练练,别生了手!”   待桑泽走出殿门,御遥继续方才的话头,“兄长该比任何人都明白……便是借阿御麻痹了自己这么些年,如今少主出了穹宇,便如新生。兄长大可与她重新来过,再续前缘。”   凌迦没有说话,只化出他与相安的命格交予御遥看。   “福祸相依,缘劫相续。这不是当年母神批给她一双儿女的命格吗,我记得在十神分封盛宴上,相安曾亲口所言。”   “如今这八字现于天辰命盘,成了我与她的命格。”   “这……”御遥反应过来,“难不成,这是三个人的命格?”   “对。”凌迦仰头灌了一杯酒,“福祸相依,说的是她与相阙,血脉相连,死生一体。缘劫相续,说的才是我和她。因缘遭劫,劫后逢缘。”   凌迦起身出了殿门,看着在阵法中操练的白衣男子,“她的命星一直闪烁不定,直到数日前才彻底亮出光芒。可是在她亮起之前,桑泽将星入命,大约先她半炷香的时间。”   “星象之变,从来没有两星变化如此之近!”御遥亦走到门边,“可是桑泽和相安从未有过交集,如何会扯在一起?”   “你忘了,相安最爱的那棵崔牙树——”   御遥长叹了口气,“他当年先是探取了培育崔牙树的玄黄玉,后又植了崔牙树根,可这未必牵强了些?”   “我也不知,且先顾着桑泽吧。反正于公于私,桑泽于我们同样重要。”   “兄长……”   “你无须歉疚。”凌迦晃着手中酒盏,“我与她只能随缘。但凡她能有一分灵力在身,我也可以像桑泽当初为你那般,逆天改命。可她偏偏没有半分灵力,与凡人无异。届时天劫若落在她身上,她便是灰飞烟灭的下场。所以,再微小的可能,我也不敢踏错半步。如今我且留在巫山,先医治桑泽吧。”   “我明白了,兄长观星象,窥天命,便无法再主动,亦无法去接她,只能等她自己走到你身边。”   凌迦笑得无力,“我不看星象,就无法知她安好。可是知晓了天命,便无法在第一时间去护她。我怕破了这一段尘缘,给她招来更大的劫数。”   “兄长——”御遥望着凌迦良久,才吐出两个字,给他斟上了酒。   凌迦亦没有再说话,只转身与她杯盏相碰,饮尽了杯中酒。   北海浅摊,相安已经在此坐了数日,她看着临水处自己的倒影,因借“荒字诀”进入了沉睡休眠的状态,如今醒来,竟还保持着当年模样。怪不得峡谷内遇见的那个孩子会叫她一声“姑娘”。   想起那个孩子,便是一股酸涩之意直涌心头,逼着眼泪瞬间落下来。只是,那当真是一个极单纯赤诚的孩子。明明峡谷之中,两人各救了对方一次,算是两清。他却偏要说,相安对他的恩德大一些,非要结伴同行以此报恩。直到自己百般推说有要事在身,让他养好伤,待的有缘再见,方才将他劝了回去。   如此思绪间,那张纯净如莲的脸上消散了泪痕,露出一点久未的笑意。   是阿诺和师姐的孩子,真好!   雪毛犼给她捡来一些果子,递给她时,却是一副气呼呼的模样。只拖着她的裙摆要往前走去。相安扯回衣衫,揉了揉雪毛犼的脑袋,将果子塞了一颗给它吃,自己则有一口没一口得啃着。   “小雪,我们不能再往前去了,再往前北海水族高位者便要觉出我的气泽了。我想了这些天,觉得还是没有勇气见阿诺。我若已经放下他,见见自是无妨。可是我、我偏偏还念着他,存了这样的心思……况且,他与师姐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不该再去打扰。”   雪毛犼一个劲的摇头,又拼命指着她的眼睛。   “没有关系的,只要避开强光,一时半会出不了事的。”   雪毛犼前足猛地踏地,眼看就要仰天发出怒吼,相安赶忙扑上去,“小雪,不许喊!会惊动诸神的。”   相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担心阙儿也会出穹宇,再伤到我。放心,六十四路星灵将接了我的旨意,设了阵法不会放他出来的。你容我缓一缓,平复一下心境,我再去见阿诺和师姐他们,求个法子控制阙儿。”   得了相安这番话,雪毛犼才稍稍安静下来,整个儿斜趟着,示意相安靠在自己身上。相安捋了捋它的白毛,又塞了个果子给它,“不躺了,走吧。我们到处走走,看看这洪莽源的风光。”   雪毛犼眯着碧色的双眼,欢快地驮着相安远去。   青衣的少女,臂间白纱披帛清扬。她随手摘了叶片,含在口中吹奏,一路竟是百兽远观避让,千鸟低飞襄助遮光。   雪毛犼回头呢喃,少女才回过神来,吐了吐舌头,赶忙弃了叶片,停止吹奏。待雪毛犼转过头正准备继续前行,却硬是生生被人拦住了去路。   “咏笙见过姑娘!”挡路的少年,白衣劲装,箭袖银领,自是一段风华意气。   “你如何又在这里,可养好伤了?”   “好得差不多了,看见姑娘离开北海,是故匆匆而来。”   相安收了雪毛犼,走过来,“好得差不多,便是没有好透,这般出来,不怕家人着急吗?”   “无妨无妨,我自小便是放养……”   “等等,我离开北海不过半日,你是如何知晓的?”   “我……”咏笙转过身去,懊恼得挠着头,只怪自己一时嘴快说话没过脑子。   “你监视我?可是在我身上设了水镜?”   “我、我……”   “放肆!”相安难得动怒。   只是这一动怒,刚刚按令隐去身形的雪毛犼便瞬间出现在面前。咏笙尚未反应过来,已被雪毛犼一脚踢飞了出去。   “小雪,住手!”眼看雪毛犼就要一掌踏上咏笙胸口,相安急急唤着。   “我、我……就想知道你叫什么……”咏笙捂着胸口撑起来,与相安隔着数丈之地,有些委屈道,“我是设了水镜在你身上,但我以性命起誓,绝无半分歹毒之心。不过怕你一人行走,又无灵力在身,好及时保护你!”   “你保护我?”相安笑出了声,走近咏笙,“你看你这样子……罢了,先让我看看你伤口,小雪脚下可是从不留情的。”   “不,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你如何非要知道我叫什么?”相安解开咏笙衣衫,只见胸口处一片青苍色,显然小雪用了全力,而原本数日前被生魂袭击得地方,伤口也裂开了,缕缕黑气扑棱着要往新的伤口出用去。   “小雪!”相安急忙换来雪毛犼。雪毛犼只得巴巴从眼中凝出一颗丹药,交给主人。   “快咽下。”相安将丹药喂给咏笙,“”这伤的不浅,若只是小雪弄出的伤口,吞了这药歇个三五日也便痊愈了。如今两处伤口混在一起,只能护你一时安好……你赶紧回去,让你父母医治!”   “当真伤的严重?”咏笙言语恐慌,十足一个无助的孩子,只道:“我不能回去,母亲最是严苛。平日打架赢了也罢了,若是输了被伤了,求她医治,总得先被罚一通才算完。”   “这……”   “母亲说,她一生未有败绩,丢不起我这样的人!”   师姐的确是这幅性子,相安心中暗思,咬牙道,“那你父君呢!”   “莫提父君,他最是唯母亲是从。母亲说一,他绝不会说二,他们都不会管我的。”   “这是什么话,你是他们的亲儿子!”相安有些气恼,“我亲自送你回去,与你父母说明。”   “真的?”   “当然,你伤成这样,只有你父母治得好你。你别怕,有我在,你父君母亲都不会罚你的。”   “嗯嗯,我不怕!”相安带着咏笙一同坐在雪毛犼身上,拍了拍雪毛犼的脑袋,“小雪,我们去毓泽晶殿。”   “不不不,去巫山!”咏笙纠正道,“父君母亲此刻皆在巫山。”   相安叹了口气,“好吧,去巫山!”   一路上,相安挂念咏笙,时不时回头望他,唯恐他支撑不住。   咏笙自是极其配合,相安不转身时,他便轻碰她随风扬起的发带,恨不得她能有一根青丝掉落,许他偷偷藏起来。待相安回头看他时,他便做出一副乖巧忍痛的懂事模样,还不忘反过来安慰相安,“我没事,不要紧,很快就到巫山了……”   相安默默额首,只盼着能将他早些送至巫山,别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第11章 故人误3   只是未到达巫山,咏笙尚且没有撑不住,相安先出了事。   原是从北海到巫山,有必经之地,髓虚岭。岭中常年积雪皑皑,乃是整个洪莽源中的极寒之地。   雪毛犼自不知此地,只按咏笙指引走去。如此跃过髓虚岭,冲天的寒气直逼相安。雪毛犼方才意识到想要回头,却被相安唤住,“回头无路,过去便是。”   如此,髓虚岭上两个时辰,算是彻底将相安本已压制多年的体寒激发了出来。   待过得髓寒岭,雪毛犼急急落地,相安散开撑着的一口气,整个人从雪毛犼身上跌落下来。   咏笙早就在雪毛犼身上便发现了异常,相安多次哆嗦着失了意识整个人往后仰去,都被他接入怀里。只是待稍稍恢复一点清明,相安便从他怀里挣脱开来。如此数次,他也不敢再碰她,只脱下了风袍给她披着,勉强化出一点御寒之气护着她。奈何他本就修为不精,又有伤在身,御寒之气聊胜于无。   咏笙从地上抱起相安时,相安已经缩成一团,哭出了声。咏笙在她的哭声中听到她一遍遍唤着一个名字,阿诺。   “阿诺?阿诺是谁,我带你去找他!”   “阿诺……”怀中的女子终于冷得失了神识,她扯着咏笙的衣领,往他怀中靠去,想获得一点点温暖。   “阿诺,你……化出、化出一点御寒之气好不好?我冷……冷……”   这一刻,咏笙只恨自己不曾好好修练术法,连着最简单的御寒之气都不能化全。   御寒之气,他猛然想起什么,一把抱起怀中的女子,“你撑着,舅舅的御寒之气最是磅礴,他也在巫山之上,我带你去找他,他一定能治好你的。”   可是,相安已经彻底失去意识,什么都听不到了。连着一直隐去身形的佩剑都现了出来,想来当真已经虚弱不堪。   “快,快,我们快走!”咏笙催促着雪毛犼。   “此剑倒是一件至宝!”自方才雪毛犼从岭上跃过,便一直窥视着此处的一双眼睛,顿时燃出笑意,从岭中跃出,落在他们面前。   “此去巫山,便是最快的脚力,也至少需要三日。届时她已经是一块寒冰了!”   咏笙闻声望去,来人一身雪色长袍,外披一袭同样纯白滚银的拖地斗篷,带着风帽,帽檐处连着衣襟一直到地,皆是蓬松的绒毛。容毛发得极好极宽,只是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鼻梁下颚半张脸,却仍旧难掩风姿。   “来者何人?”   “莫管何人,反正能救一救你这怀中之人!”   “当真?我要如何信你?”   “谁要你信我,反正冻死的是她,与本座何干?”   “你……”   “啧啧!纵是本座此处万年冰雪,寒气极重,倒也没见过冻成这样的人。”来人凑上前去,雪毛犼嘶吼一声,护在相安身侧,咏笙亦将她搂得更紧些。“尽管护着,再过个把时辰,纵是那凌迦神君来了,估计也回天乏术。”   “你是沧炎真人?”   咏笙想起曾在毓泽晶殿炼丹房内见过凌迦画了一副与此人身上一模一样的斗篷画像。彼时自己不过无意中撞见,并非偷窥,却第一次惹凌迦动了怒,两千余年来首次动真格罚了他。至今他都没明白为什么!   只是后来白姮曾告诉他,此斗篷名唤“裳暖天”,是一等一的御寒佳品,合整个洪莽源不过两件。持有者便是这髓虚岭的主人,沧炎真人。奈何这沧炎真人曾败于凌迦手下,便羞于见人,从此避岭不出。   “哦,小娃娃有点眼力见!本座避世十数万年,竟还有人识得本座名号!那你又是从哪来的?如何识出本座的?”   咏笙想着,既是舅舅昔日对头,无论是报七海还是巫山亦或者八荒的名号,都只能惹怒对方,为今之计还是逃为上策。故而搂紧了相安,急唤雪毛犼,奔跃离去。   银装素裹的青年摇头冷笑,对着远去的人道:“不出一炷香,她便眉梢覆雪,眼角凝霜了!”   话一脱口,不禁心上狐疑起来,覆雪凝霜,此状乃是极阴极寒之气入了灵源,如此征兆不该是我处寒气相逼而成,病根当在多年前。可若是多年前便患此症,早就该魂飞魄散了,如何还能活至今日?除非有高手医治……   高手?能治此疾者,除了凌迦神君便是我这“裳暖天”……凌迦?青年脑海里浮出字眼,可是能劳动那堂堂凌迦神君的,世间能有几人?   方才那把剑,剑柄含月刻日……日月合天剑!   青年大惊,想起数万年前母神魂归时昭告洪莽源的话语:相安少主,执日月合天剑,镇守大宇双穹!   对,除了母神亲女,谁还能用的起凌迦神君!   青年掀下风帽,露出整张面容,只是他漾出鬼魅笑意的双眸,不见眼珠,只有茫白一片。整个颧骨至额头皆是密密麻麻的针孔伤口,留着细细簌簌的脓水血浆,与鼻骨下颚的光洁形成鲜明对比,望之恐怖却又让人心生可惜。   远处,白色的神兽去而又返回。   青年重新带好风帽,嘴角攒出笑意,。   “怎么,又回来了?本座没说错吧,可是眉眼都冻住了?”   “你快些救她,救活她,我什么都答应你!”咏笙抱着相安,扑倒苍炎面前,只觉得她双臂都开始僵化,心中急切,“若救不活他……”   “救不活她,你又当如何呢?”沧炎握上相安一手,推过重重灵力。   “这个给你,作为酬谢!”   沧炎瞥了一眼,到底被怔了一下,白玉金盏,竟是一朵完整的流桑花。   “巫山之巅的御遥圣君,是你何人?”   “家母!”   “如此名门,怪不得这般口气!”沧炎看了一眼相安身侧的佩剑,心下更是涌起几分欢喜。   “所以你当清楚,她若死在你手中,你会是什么下场?”   沧炎朝咏笙笑了笑,接过流桑花,顺势想要将相安揽过来。   “你做什么?”   “自己看,她眉眼处薄冰可是化开了?”   咏笙闻声看去,果然有细细的水珠滴落,顺着相安的鬓发慢慢滑下来。他赶紧撕了一截自己的长袍,给她轻轻擦去冰水,唯恐划入她脖颈胸间,再冻着她。   相安已经有点意识,正在悠悠转醒。   “冷……”但凡有一分清醒,相安便要挪开身子,离咏笙远些。她想,抛开血脉至亲,这一生,除了阿诺,不该再被别的男子这般抱着。   “你病了,我不过给你取取暖,我能把你怎样?”少年有些气恼。   只是这一吼,相安便觉得虽然容貌上,眼前的孩子不像阿诺,可这个生气的样子,当真像极了他。   对啊,当然该像他,本就是他的孩子。如此,连着阿诺的怀抱都是一种奢望了。往后岁月漫长,纵然还有艳阳之日。于她,皆不过是一场风雪一场寒罢了。   相安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对着咏笙道,“你还伤着,看顾好自己吧。”转而又对着沧炎,“是你救了我?只是我身无长物,怕是难报恩情。”   “无妨,这位小公子已经给你谢过了!再说,我还未给你彻底治好。”言罢,沧炎也不待相安回话,只将她扶正了,拍掌于她后背。只是掌风尚未达到她背脊,她的后背处便散出一重护体霞光。   铁马冰河!   沧炎心中暗思,果然是凌迦!他也懒得再化掌推送灵力,索性化出一件与他身上一样的兜风,给相安披上。   “你后背有高人设了结界,我破不开。且穿上这斗篷,如此过上十二个时辰,便无碍了!”   相安看着身上一件与对方一样花色的斗篷,有些讶异,唯一的不同,不过是她身上的短一些,估摸垂至膝盖处。   “裳暖天?”咏笙亦有些惊讶,未曾想过对方竟会如此大方,“多谢真人,方才咏笙得罪了!”   相安也有些惊讶,她记得,凌迦曾送她一件齐腰的斗篷,与此花色无异!   “不必多言,一朵流桑花换借穿一件衣服,是本座赚了。十二个时辰后,本座会收回裳暖天。”沧炎边说边拾起地上的日月合天剑递给相安。“此剑可是姑娘的?”   “这……”相安未料到日月合天剑为现出身形,而看着对方应该不识此剑,方才定下心来,“有劳!”   “方才姑娘不是说身无长物,无法报恩……”   相安摇摇头,“唯有此剑不可!”   “我都给你流桑花了……”咏笙叫起来。   “本座可是先过灵力,再赠衣衫。”   “你……”   “不可无礼!”相安拦住了咏笙,脱下斗篷,递于沧炎,“还是谢你过得灵力给我。但此剑万万不能给你!”   沧炎看着那件斗篷,蓦地笑出声来,“果然有气节!本座不要你的剑,只是本座向来好赏名剑,觉得姑娘手中此剑委实奇特。想拿来一观,一炷香时间便可。”说话间,将斗篷重新披于相安身上。   “多谢!”相安往后退了一步,将剑递了上去。   到底相安身上缭绕的寒气尚未退尽,整个人哆嗦得厉害,根本无法系好飘带。咏笙实在看不过去,一把上来给她披正了斗篷,利索地系好结扣。   “等你自己系好,风雪便都进来了,穿了也白穿。”   相安没有忍住,笑出了声,真真是一样的脾性,连着凶人都是一副模样。心下只道,终是故人之子,如此相遇,合该好好护着。遂而舒展了笑意,关切道,“你自己呢,还没告诉我,此番折腾,伤口可是严重了些!”   咏笙看她不似方才虚弱之时那般想要推离他,心中亦腾起几分欢悦,只连连道,“没严重,就是还有些疼。我自己调息着,尚能撑住。”   相安点点头,望向沧炎,“真人!”   “果然好剑,奈何本座无缘此剑,竟无法拔出。”言罢,沧炎一副君子之态,奉还了剑。   相安接过剑,隐去了剑身。只是觉得眼前有一瞬模糊,仿若有一片金光摄入眼中,却也不过一瞬便恢复了清明,是故没有在意。   “告辞!”相安拱手拜别。   “不知本座与姑娘,何时有缘再见?”   相安笑了笑,没再言语,只带着咏笙骑上雪毛犼往远去奔去。   相安少主,我们必会再见!   沧炎望着远去的少女,口中喃喃,转身跃入髓虚岭。   而岭中最北处的无极崖上,九条铁链缠着唯一的一颗苍天大树,竟然悬空挂着一副冰棺,棺中女子已经死去多年,却依旧面目如生。   白袍的真人立在崖边,遥遥而望,“阿栖,二十二万年,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第12章 故人误4   至此一路,再未发生什么意外。只是咏笙许是在髓虚岭上抱着相安来回折腾,又看她被冻坏的样子,心内焦虑伤了心神,如此伤势便更严重了些。   相安本想快些送他去巫山医治,想着只要交予他父母手中,便出不了大事。奈何咏笙时不时喊疼,被生魂咬过的伤口也开始发炎,连连喊道禁不住雪毛犼如此快的脚力,要停下歇息。相安被他缠得无奈,只得一路走走停停,容他歇息。   咏笙伤势愈发奇怪,白日里仿若没有大碍,只和雪毛犼一起厮混,或是出去给相安找清泉,拾果子。   “你真是奇怪,我看着你周身神泽仙气缭绕,比之母亲他们都差不了多少,可是却偏偏一点灵力都没有。竟同凡人一般,需食五谷果腹。”   相安接过咏笙的果子,笑笑没有说话。   咏笙对相安自有无数疑问,然而相安的话却实在少的可怜,如此咏笙便讪讪不敢再多话。   而每每一入夜,咏笙便发起烧来,浑身烫得厉害,动不动还冷汗淋漓。相安只得陪在他身侧,给他喂水拭身。起初咏笙总是握着相安的手,想靠紧些。相安抽回来,只将披帛给他盖上。后来咏笙便不敢再抓她,只两手搂着自己,口中喃喃,“髓虚岭上,真是白抱你,给你取暖了。”   相安被他逗笑,“你连个完整得与寒之气都化不全,还给我取暖。”话虽这么说着,心中却想着到底是师姐和阿诺的孩子,她便还是疼惜他的,只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   如此竟已经走了十日之久,咏笙的伤势反反复复,虽未再严重,却也始终不见好转,相安到底急了。   这一日,命令雪毛犼不许停留,直去巫山。   咏笙坐在雪毛犼身上,急得直叫,“停一停,停一停,不去巫山,我不去巫山。”   相安抬起一双静若寒潭的眼睛望着咏笙,咏笙迎上去,不过一瞬,便不敢再嚷嚷。   “你伤好了,随你去哪!”相安叹了口气,“但你带着伤,到处晃悠,我实在挂心。你父母若知道,也会担心的。”   “就停下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好不好?”咏笙看着下边即将路过八荒,央求着,“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就好。”   相安摇摇头,不再理会她。   咏笙急得不行,只得道,“下方便是八荒,我带你兜兜转转数日,就是想绕路来这里。八荒被治理的如同凡世,我想去买一点东西送给母亲。你容我半个时辰可好?”   相安转过身来,望着咏笙半晌,拍了拍雪毛犼脑袋,落在一出荒山上,“快去快回!小雪,你随他同去,好生护着他。”   果然,不多时,雪毛犼驮着咏笙回来了。   “我回来了,不到半个时辰吧!”   相安笑着点点头,只道:“走吧!”   雪毛犼脚力愈见快速,相安得一颗心也跳得急促起来。   “给你!”咏笙化出一个食盒,递过去。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相安打开食盒,一瞬间便红了眼眶。糖炒栗子,芙蓉酥,桂花蜜糖卷,还有冒着热气的糖醋小排……竟是满满一盒的甜食。   “你、不是给你母亲去买东西了吗?”   “母亲从来不喜这些凡尘之物。再说母亲一直等着父君给他做呢……我同你说,我父君做得一手好菜,可惜他只愿为母亲一人下厨,我都不曾吃过。”   “是吗?”相安持着点心的手顿了顿,咬了一口咽了下去。   “嗯,据说父君很小的时候就思慕母亲,如今整个洪莽源都流传着他们的佳话……”到底咏笙收回了话头,有些失落,只低声呢喃着,“也不知父君如今化出人形没……”   最后的话语似是自语,轻的经风即散。   “你怎么哭了?”咏笙这才意识道相安正边吃边哭着。   “很久没有人给我送这么好吃的点心了,高兴的!”相安擦干了眼泪,递了一块给咏笙,“你也尝尝!很甜!”   咏笙见相安露出笑靥,又是真心爱吃他买的点心。顿时心中雀跃,拍拍雪毛犼,将手中点心投给他,挤着眼睛以口语相传,“多谢啦!”   相安吸了口气,正了正心神,笑着只当不知。   散花殿内,凌迦将将踏入殿门。一坛甘华蜜被金丝弦牵引着从空中抛落,眼看就要砸中他。他侧身让过,广袖一甩缠上金丝线,只稍一用力,弦丝便委顿了下去,酒坛则正好落在他手中。   “你们夫妻这动武抢酒的戏码,真真是万万年都玩不厌。”凌迦仰头灌了一口。   “对啊,每次玩这出,都便宜了你。”御遥转身白了桑泽一眼,“早些让我喝,便不会被人抢去了。”   桑泽朝凌迦白了拜了拜,无奈道:“一坛子酒罢了,俊坛渊中酿了许多,总也够你喝的。只望你少饮些,修为涨涨退退,也不是个事。”   “你就是愈发懒了,不想时时给我酿酒。修为涨退与饮酒有和关系!”   “我……”桑泽哭笑不得,只转身望着斜靠在石榻上自顾自饮酒的凌迦,“兄长,你看她如今愈发不讲理的样子,且给评评理!”   凌迦连连摆手,待又一口甘华蜜饮尽,方才开口道:“我是真不想来这散花殿,合着你两一大清早邀我入殿,便是撒蜜糖与我佐酒的?若无事,我先回俊坛渊了!”想了想又道,“桑泽无事且化回原形,少耗灵力。我可没那么多功夫给你们做无偿的大夫!”   “不不不,兄长且慢!”御遥上来拦住了他,一脸讨好的笑意,“确是有事相求兄长,兄长安坐,阿御与您慢慢说。”   “阿御,你快收起这副样子。无事献殷勤,兄长压力大得很。”凌迦虽这样说着,到底重新做了下来了。   御遥给凌迦斟上酒,缓缓而道。   日至正中,雪毛犼按着咏笙指引,落在巫山脚下。   相安回顾四周,皆是芳草萋萋,苍树林立。面前是三千三百丈的山峰,她知道,山巅之上,有散花殿,殿中有故人安在。   可是,她还没有做好故人重逢的准备。   她定了定心神,对着咏笙道:“我便送你到此,赶紧回家吧。”   “那不行,我一人回去,母亲定会罚我。金丝弦一顿抽下来,我又要半年下不来床!”   “皮肉伤罢了,母亲是不会对自己的孩子动真格的。”   “可、可你明明答应我,会亲口替我向母亲求情,如何能出尔反尔!再说、再说如今我还伤着,巫山之巅这么高,我根本跃不上去。届时我跃到半空,不慎散了功,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你如何忍心!你既然如此狠心,北海峡谷之中,就不该救我。此来一路,更无需费心照顾我,合该让我自生自灭算了……”咏笙一开始确是只想撒娇蛮缠留下相安,不想一口气说下来,当真触动了心神,便越说越急切,越急切便越激动。于是整个人蓦然有些发昏,竟真有些支持不住的样子。   相安赶忙扶住了他,“罢了,我让小雪送你上去。你且同你父君母亲通报一声,我再上去,可好?”   “当真?”   “自然当真,小雪都同你上去了,我如何还走得了。只是贸然见你家人,实在不是为客之道。等你通报了,你便让小雪来接我!”   “嗯,你等着,我马上、马上见过他们,让他们亲来迎你。”   相安望着那个少年欢呼雀跃地跨上雪毛犼远去,叹气笑了笑。   散花殿内,凌迦把着桑泽脉搏,接过御遥话头,“你这想法不错,你一身修为早在三万年前便恢复了一半,可三万年来反反复复难在进步,想来难回巅峰,索性尽数渡给桑泽,也省得两人都是修为不全的样子。说实话,便是我从旁襄助,最多保桑泽完整化出人形。修为之上,实在没有把握。若有你半身精纯的修为加持,桑泽回到巅峰便是指日可待。”   “可是,这样可否会伤到阿御?”桑泽心中不忍。   “她承了母神一生的功德,神泽之灵深厚的很,又融了你一颗完整的心脏,根基尤胜从前。护体圣光也恢复了,一旦开启,寻常人根本近不了她身。是故伤不到她什么,不过没了修为术法,倒时你护着她便是。再者左右司战一职还在你手里,拖着如今这样的身体,也难以服众!”   “早与你说,此法可行。如今兄长都这般说了,可放心了?”御遥拎着甘华蜜,笑得欢愉。   “此法的确可行,就是繁琐些,需你们闭关个百十年。幸得如今洪莽源安定了些,我看顾着便是。”   “如此,有劳兄长了!”桑泽起身又一次拱手相拜。   “坐下吧!”凌迦嫌弃道,“一抽手,这脉息便得从头测来。本君真是欠了你们的。”   如此说笑着,一个声音从外间从来。   “母亲,母亲,我回来了。今日父君如何不来接我?我还想抱抱他呢,一路都不曾见到他……” 第13章 故人误5   咏笙咋咋呼呼地跑进散花殿,真见了御遥,倒是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如何跑得一身汗!”御遥已经迎到门边,举袖给他擦了擦。   咏笙见御遥怀袖中没有抱着小狐狸,心中急切,“母亲,父君呢?你如何没有抱着他,我一路过来,都未见到他。以往我回巫山,他可是都会去接我的呀。”   御遥笑了笑,指指殿内,“去见过你舅舅与父君。”   桑泽早已抑制不住内心的迫切,近三万年他从未以人形见过他的儿子,如今只想着起身抱一抱他。   奈何凌迦按着他的脉搏,“这一晌午,能否让我完整把次脉。他是小辈,你且让他来见你,急什么!”   桑泽胡乱点着头,到底红了眼眶。   “咏笙见过舅舅!”   凌迦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桑泽到底按捺不住,抽回手起身走到了咏笙身边。   “笙儿!”他的声音,夹杂这三万年来的沧桑与喜悦,看着面前已经和他齐身的孩子,眉目间   皆是他母亲的风华气度,唯有一双如水脉脉的桃花眼,是他九尾狐族的标致。   “他长得还是像阿御多些,可是失望了!”凌迦坐在石榻上,晃着酒盏与他玩笑。   “怎会?自然该像他母亲多些。同阿御一模一样才好,便是真正的芳华绝代。”   “父君!你便是我父君?”少年转身望向凌迦,“舅舅,这便是我父君?”   凌迦笑道,“如假包换,确是你父君!”   “咏笙见过父君。”少年跪了下去,直径磕了一个头。   “快起来!”桑泽扶起咏笙,“你无须如此大礼,这些年父君都不曾照顾到你,是父君失职责。”   咏笙乖巧起身,“舅舅教导,父母之恩不可望。咏笙今日能见到父君君颜,实乃上天怜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桑泽内心坎坷。   “只是咏笙不曾想到,父君竟如此年轻,与我一起,仿若兄弟一般,委实不像父子。”   此话一出,殿内三位长辈,皆笑了。   凌迦开了口,“你父君母亲都是少年得道,容颜便停留在了最好的时候。所以你若再不好好修道,他日可要比他们都老成了。”   “舅舅少唬我,有你的幻颜术在,咏笙才不怕呢。再说,不是您说我胎内受损,难以修得精纯的道法!”   “可是真的?”桑泽有些急切地望着凌迦。   “休听他胡说,他那点伤早在万余年前我便给他治愈了。不过是他用心不专,于修道术法无甚兴趣罢了。”   桑泽正要开口,咏笙已经抢过话头,“舅舅放心,今日起我定好好修道,练出一身好修为。”   凌迦呆了呆,“这是见你父君化出人形,讨欢喜呢,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多少年了也没听你说过这样的话!”   咏笙只笑着不说话,心下思忖,若无好的修为,如何能保护她呢……猛然见,他惊呼起来,完了完了,一心扑在父君化出人形的喜悦上,竟把她给忘了。   他急急走出去,望见雪毛犼还在远处守着,一颗心稍稍安定下来,果然她不曾框我,待我与父君母亲好好说说,今日可要双喜临门。   “笙儿,你做什么?”御遥将将要追出来,咏笙已经回来殿中拦住了她。   凌迦亦拦着桑泽,“莫去理会,总是这般莽撞。你且把手伸来,我还未探清你脉息。”   咏笙扶着御遥回了殿中,待她坐好,方才将各人都瞧了个遍,然后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笙儿!”桑泽虚扶了一把。   咏笙理正衣衫,亦将落在在胸前的一缕散发拂开了去,深吸一口气,“今日有幸父君母亲连同舅舅皆在,均是咏笙的至亲长辈。咏笙有事相告,还望为笙儿作主!”   “你可是又遇上了什么妖邪,又吃亏了?”凌迦收回手,示意桑泽已无碍,“方才进来看你气色便不是太好,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好作主的!”   御遥亦挑眉凑近咏笙道,“你没报巫山的门楣吧,母亲实在丢不起这样的人。”   “我就丢的起了?”凌迦白了御遥一眼,“他将将出生的三千年,你只顾关着殿门护着桑泽,洪莽原都传他是我生的,这万余年我将将把自己择干净了,七海不揽这瓷器活。”   “我和你说,如今你父君也化出人形了,便是父母俱在,天大的事找他们去!”凌迦言罢,换到对面坐下。   “兄长!”御遥亦起身,“你看我和桑泽不是马上要闭关了吗,咏笙还得交给你……”   “一码归一码!”凌迦抬抬手,示意御遥别过来,好生坐着。自己捧着一坛甘华蜜只当看戏。   “母亲,你听我说,孩儿不是打架输了。孩儿是想娶亲,望你们作主!”   话音落下,御遥和桑泽皆怔了怔,连着凌迦饮入口的酒水亦停了停方才咽下。   “你今年两万九千岁,确是到了娶亲的年纪。那你看上哪家的姑娘了?与母亲说说!”御遥将咏笙扶起来,拉至身侧坐下。   “母亲,孩儿想先问请教几个问题!”   “你说。”   “孩儿娶亲,可需看对方家世?”   御遥理了理长袍,“若论家世,洪莽源中哪家姑娘皆算高攀我们,无需论家世。”   “那可论修为术法?”   “术法修为,你自己也是个半吊子,不论。若他们要挑拣,速成的术法也不是没有。即刻传你便是。”   “那母亲对孩儿钟爱之人,有何要求?”   “要求你们两情相悦,真心欢喜。如此便是凡人,亦或者他族,皆无妨。”   “母亲此话当真?”   “母亲一诺千金。”   “如此我便安心了,这样唯一怕的,便是我有些配不起她。”   御遥望了眼桑泽,拍了怕咏笙的手,温言道,“傻孩子,合整个洪莽源,便没有我们高攀不上的人家。若论家室地位,任谁,你都配得起!论心,便要看你自己了。”   “说了半天,你倒是说说,是哪家姑娘,姓是名谁!”凌迦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对啊,快说是谁?”桑泽一催促道,“届时父君亲去给你下聘。”   “我也去!”凌迦抢道。   突然间,咏笙委顿了下来,呢喃着半天没有出声。   “这是害羞了?倒是说啊!”御遥笑道。   “那个……那个,我不知她是谁家的女儿。”   殿中三人默默无语,彼此看了一眼。   “我、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两次问了她名字,她都未答。她话少的可怜,我便也不敢多问。”   如此,三人算是无语望天,怎会有这般呆傻的孩子!   凌迦站起身来,执着咏笙手腕把脉,“莫不是真遇上什么厉害的妖邪,被摄了心神!”   “没有!舅舅多虑了。”咏笙因急着抽回手,扯到了伤口,疼得哼了一声,却仍不忘补道,“她是我见过最好最温柔的姑娘。”   这一下来,御遥和桑泽都看出了异样,不禁站起身来看过咏笙。凌迦顺势扯开了咏笙衣衫,果然发现左边后肩处的伤口,胸口处亦有一个模糊的掌印,只是已好的七七八八,辨不太清具体的痕迹。   “倒是小伤,无妨!”凌迦安慰道,将衣袍甩上,“只是按理早该好了,怎么还发炎了?”   “那个、我自己弄得,不然怎么能让她悉心照顾我多日!”   “苦肉计!”凌迦点点头,对着桑泽到,“可是遗传了你?”   桑泽望了眼御遥,没敢接话。   咏笙也不理他们两个,只缠着御遥道,“母亲,那姑娘绝不是什么妖邪。孩儿是同她患过生死的。北海峡谷中,她对孩儿有救命之恩。后来路过髓虚岭,她被岭中寒气所伤,亦是孩儿护着他。”   “什么乱七八糟的,髓虚岭上虽有万年冰雪,但有灵力者,除非到了岭中,若是只路过,如何会伤到?”凌迦转过神来,“闹了半天,莫不是真喜欢上凡人了?可是这凡人怎会出现在北海?”   “舅舅莫打岔!”咏笙走至御遥身边,偎在膝边,“母亲,我同你说,那姑娘心底可良善了,北海峡谷中,孩儿被携带怨念的生魂拦截,她救了我。却放过了那些魂脉,还渡他们去轮回!”   “焉知那些生魂是不是她同伙,专门用来迷惑你这样的小糊涂!”   “舅舅!”   “你舅舅所言有理!”御遥把玩着腰侧的百玉千珏环,“不过,你继续说下去!”   咏笙有些气恼,“我觉得她家世背景并不亚于我,母亲可知道她渡生魂去冥府,竟是让他们拿着她的青丝为信物,还说只要青丝在手,冥府十殿都不敢相拦。”   “你一路看着生魂入冥府的?”御遥反问。   “这倒没有!可是母亲,她的的确确是我们神族中人,这一点孩儿还是能辨出来的。她周身神泽仙气缭绕,父君尚未恢复身体便不说了。纵是比之您与舅舅,也差不了多少。倒是有一点很奇怪……”   “什么?”   “她半点术法都不会!许是同孩儿一般,对修道不感兴趣吧。但是纵然不会术法,即是神族,便该天生有些护体灵力,她却半分没有,这一点孩儿也委实没有想通……”   “她不会术法,不修灵力,又是如何救你的?”御遥好奇道。   “你说她是神族中人,却没有灵力?”突然间,凌迦坐直了身体,声音沉沉砸来。   “所以嘛,我说她是个奇女子。她纵然什么都不会,可是她的那头坐骑委实厉害,我倒是从未见过那样的神兽。通体雪白,唯有一双眼睛是碧绿的,项上还挂着三个铃铛。打起架来,更是半点也不含糊,一双碧色眼睛射出箭矢……”   “她人呢?”凌迦已经站起身来,声音冷淡如冰,却是带着颤意。   咏笙从未见过这样的凌迦,怔了怔,“就、就在山脚下!”   “唉……舅舅!”咏笙回过身来,“母亲,舅舅怎么了?”   御遥望着咏笙半晌,才道,“母亲错了,合整个洪莽源,确实有我们高攀不上的人家!”   “什么?母亲,您在说什么?”   “笙儿乖,灭了你那爱火。那姑娘你要不起!”   “父君,母亲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你要是再敢打那姑娘的主意。你舅舅能让你灰飞烟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为大型大脸现场!   御遥:合整个洪莽源,便没有我们高攀不上的人家。ps笙儿,那姑娘你要不起!   凌迦:下聘,我也去。ps那是我媳妇!!   咏笙:我要娶亲。ps那是我未来舅母!!! 第14章 难相认1   碧纱薄衫的少女,在山脚漫步。阳光逐渐强烈起来,她的眼睛有些受不住,只觉的眼前层层金影晃开来,于是只得往山林深处走去。   山涧中,有溪水潺潺,她掬了一捧饮下。心下暗思,果然巫山是个好地方,泉水都这般清甜。   猛然间,溪中鱼儿跃出。她吓了一跳,拂袖挡水。然而接二连三的银鱼相继翻跃出水面,愣是扑了她一身水。她索性甩开水袖,佯嗔道:“弄湿我衣服,可是要你们赔的!我可没有术法即刻烘干。”   果然,一池的鱼儿,都默默退入溪中,只在浅水处眨着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好了好了,我没生气!各自玩去吧”相安伸手入水中,轻轻抚过鱼群。然而,鱼群却没有四下散开去。只见它们层层聚拢起来,仿若一朵银白的花盛开在水中。而花蕊处,则咕咕冒充清泉。最里侧四条较大的鱼儿,鼓着眼睛望着相安。   “你们是想把这清泉给我喝?”   四条鱼儿,拼命鼓动眼睛。   相安笑着凑上去,饮过一口,“好甜,谢谢你们!”   如此,鱼群方才欢快地游散开去。   相安在溪畔石块上坐下,擦尽了脸上的水珠,抬眼看着茂密的层林间透过点点阳光,算了算距离咏笙上山巅已经两个时辰之久,想来无论是受罚还是共聚天伦,总是在他父母身边,总也出不了大事。   她起身退开两步,望向巫山之巅。良久,鸣哨召唤雪毛犼。只是等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也未见雪毛犼出现,于是只好再次鸣哨。心中亦是忧虑,只怕再多一次鸣哨,按着师姐和阿诺的修为,该觉察出她来了。果然,雪毛犼没有出现。她心中有些急切,只得传去急哨,方才看见一个雪白的身影瞬间落在面前。   “小雪,你何时这般不听话了?”相安真得动怒了,“你若不听我命令,留在身边也是多余,回大宇双穹去吧。”   雪毛犼看着相安拂袖离去,赶忙跑过去咬住了她的裙摆拖住她。   “你以后还要这般不听话吗?”   雪毛犼低下头,摇了摇脑袋。   相安转过身,蹲下来捧着雪毛犼的脸温言道:“小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让我见一见他们,可是现在的我真的做不到。这些年,我以荒字诀催眠自己,陪着阙儿一起沉睡。可是每隔一万年,我都会醒来,因为我实在太想阿诺了。那是诸神朝见的日子,我本可以见一见他的。可是……我怕我一见到他,便再也合不上大宇双穹的大门,我会抛开一切随他远走。彼时是因为阙儿,我不可以。如今我终于鼓起勇气离开穹宇,自是可以与他见上一见。可是,我方才发现,原来在我心中,见他的前提是他还是一个人,我方能见他一见。而如今,你看看,是何光景。他有了妻儿,他的妻子是师姐,他的孩子是咏笙。小雪,爱一个人,纵是发自真心肺腑,一往而深,可是也该受到理智束缚,分清局势。此刻,我还怀着如此深重的爱恋,见了面,只会徒增彼此烦恼。对谁都是一种伤害!你明白了吗?   雪毛犼两眼盯着主人,良久终于点点头,往主人身上蹭去。相安搂着他脖子亲了亲,“乖,我们走吧!”   雪毛犼转身轻叫了两声,相安想了想,“去八荒吧,来时咏笙不是说那里被治理的如同凡世吗,我们且去看看。顺带看看姑逢和我的小徒儿!”   只是还未离开三山九川之地,白毛犼便从半空落下,把正模糊进入梦乡的相安震醒了过来。   相安揉着惺忪睡眼,呢喃道,“这么快便到了,小雪你的脚力愈发快了。”   雪毛犼摇摇头,转过来拱了拱相安。   “做什么?”相安清醒了一点,看着周身景色,皱眉道,“这……还是在三山九川之内吧,这神泽仙气还是师姐的气息啊。你停下来做什么?”   雪毛犼低着头不说话,软绵绵坐了下来。   “小雪,你怎么了?”相安看着雪毛犼不对劲,仿佛浑身没有力气的样子,顿时心中切,“小雪,你可是病了?不应该啊,你是不会染病的。是受伤了吗,伤在哪里?你哪里不舒服……小雪……”   雪毛犼没有回应,浅浅地合上眼。   “小雪!”相安凄厉地喊了一声,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可是雪毛犼非但没有回应,反而彻底闭上了眼睛。   “小、小雪!”相安抖着手探遍雪毛犼全身,也没发现哪里有伤口。她深吸了两口气,浑身颤抖地剥下头上发簪往自己掌心划去。   然而发簪尚未划破掌心,便被一道霞光弹离了手。相安一惊,抬头望去。这一望,整个人都惊了。   在离她三丈之处,一个黑袍的神君正静静站着。   许是逆光的原因,她总觉得看得不甚真切,模模糊糊地一个轮廓,却也不想细看。只四下寻找发簪,可是找了良久都没有找到。她终于哭出声来,咬上指尖想要破血救治雪毛犼。   那只即将被咬破的手到底被一只更有力的手拉开了去,有带着怒气的声音沉沉响起,“你能不能往前看一看,看一看我?”   泪水经过少女素净的脸庞,砸落在地,“求你……救救小雪!我就只剩下它了。”   “我问你,能不能看一看我?”来人声色微颤,一把拽起少女,“为什么,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少女抽回手,站定了身体,直视对面的男子,只觉得当真是沧海桑田。如今的她亦然连着那份念想都没有了,唯有陪伴了她万年的神兽,可以听她说说话,给她一点温暖。思至此处,她笨拙而生疏地开口,“凌、凌迦神君,劳你治好我的雪毛犼。”   对面的男子有片刻的沉默,终于开口道:“你……叫我什么?”   “神君名号,我应没有叫错。”   “若本君不治呢?你又当如何?你是打算持一持君威吗?只是万万年过去了,本君已经习惯自己为君,早已忘了君令为何,只怕是遵不了你谕令了!”   凌迦一步步走向相安,相安到底惶恐,只步步退去。然而到凌迦最后的话音落下,她反而站定了脚步,咫尺之地猛地推开了他。待凌迦回过身来,她已经咬破了手指,抱着雪毛犼将血喂入。   “雪毛犼没事!”凌迦厉声道,一把抓起相安,给她愈合了指尖。然而看着她已经额角沁汗,想起她素来怕痛,到底缓和了声音,“它不过是中了我的术法,有些嗜睡罢了。”   相安抬起头,仿佛有些不敢相信。   “我没有骗你,你的雪毛犼,原是一等一的神兽,能伤到它的没几个。你是知道的,如何怕成这样!”凌迦伸出手,想给她擦一擦滑至鬓角的汗珠。   相安退后一步让过了,一颗心稍稍定了下来,只静静道:“你将术法解开吧,我还有事,要走。”   “不急在这一时,我带你去见见阿御,她也很想你。之后你要去哪,我陪你去便是。”   “不……不用。”相安缓了缓神,想着如今凌迦已然成亲生子,自己再没有与他牵牵缠缠的道理,只推脱道,“帮我向师姐问好,我不去见她了。还有咏笙,他没大碍吧?一路高烧反复,伤也总不见好,你且好好看顾他,别留下什么病根。”   “你倒是很关心他!”凌迦骤然冷语。   “他救了我性命,关心他也是应该的。”   “对,他说你们共过生死。”   “原是我没有照顾好他,小雪也不是故意要伤他的,我已经给他喂过药了!”相安听着凌迦语气不善,只当是凌迦心疼咏笙之故,便当真觉得抱歉。“对不起!你同师姐也说一声吧!”   “不劳你费心!你照顾好自己便可以了。”凌迦也不知哪里不对,只觉得若是咏笙此刻在身侧,定是一顿抽到他半年下不了地。   “嗯!”相安点点头,挤出一点笑容,“你将小雪的术法解开,我真的要走了。”   凌迦盯了她良久,方开口道:“没有小雪你便走不了了,是不是?”想了想又道,“也对,没有它,你便如同凡人,在这洪莽源中怕是寸步难行!”   相安忍着翻涌上来的涩意,“所以、劳烦你解开他!”   “若我说不呢?”凌迦挑了挑眉,“我不解开它!”   相安有些无措地望着凌迦,看他确实没有要解开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那随你吧!”言罢,绕过凌迦,独自一人往前走去。   凌迦只觉一袭碧纱从他眼前晃过,虽不是一跃而去,可那要离开他的步伐却异常的坚定。   旷野之中,有风徐来,扬起少女披散的长发,亦纠缠着她发端的两缕青色丝带。少女渐渐远去,竟是没有丝毫想要回头。唯有本就纤弱单薄的身形,在光影中被拉的狭长,显得更加荒凉而孤清。   仿若一碰即倒!   黑衣的神君只觉心神都被牵引着,却愣是不敢靠近,只如同失了魂魄般默默跟在她身后。 第15章 难相认2   相安记忆极好,因来时途径八荒,如今她想去八荒,自只需原路返回。如此朝凭艳阳夜看星月,竟是半点没有错了方向。   只是她脚力极慢,体力又不济。一路走走停停,并未行出多少路程。   道路崎岖处,她亦走得艰难。有一日,时至正午,阳光灼热,她一时迷了眼,无法视物。脚下踏空,眼看整个人都要跌入身侧河中。   凌迦飞身过来,一把扶住了她!   “你看不到路吗,这边是河!”   相安的视力恢复了些,推开他,默默往前走去。   凌迦无奈,跟在她身后。   “你别跟着我了!”又半日,相安终于拣了个地方坐下来,有些疲惫地垂着自己的小腿,“把雪毛犼还给我吧。”   “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陪着你!”凌迦走近她,委身托起她的脚,帮她脱下靴子,“你看,都磨出泡来了!”   相安有片刻的失神,那年十神分封宴上,她寒疾发作。凌迦抱她回琼音阁的路上,在她耳畔呢喃。他说,是我不好,你跳的舞太美,忘了督促你……   他对她动过心,他虽一直未说,她也不曾问过。   可是,她是知道的!   不然,他不会在九重宫门落下的时候,两次开口要她去七海。是自己生生推开了他。他不愿叫她名字,一声“少主”原也是赌气的!   她都知道!   可是,万万年时光奔逝,到底他们都回不去了。   她也知道!   “你的腿……”凌迦皱着眉,总觉地哪里有问题,只翻卷了她的裤腿,要查视。   “放肆!”相安回过神来,猛地缩回脚,“凌迦神君,你僭越了!”   “你的腿是不是受伤了?经络仿佛堵着,我看一看!”   “凌迦神君,以此为借口,并不是君子之道。”相安匆忙穿好鞋袜,“请你记得你如今的身份!”   凌迦愣了愣,有些生气,“君臣有别吗,不必少主屡次提醒。不妨告诉你,如今的洪莽源,诸神可识得凌迦神君,却未必会认得相安少主!纵是母神,三万年前也将一生功德尽数渡给了阿御。神族仙境里,从大宇双穹上免了诸神朝见的规矩起,便早已是四君执掌的局面。”   “即是你们的天下,凌迦神君更应离我远些,省的众口铄金,难堵悠悠之口。”相安站起身来,继续朝前走去。   凌迦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看着那个那女子拖着一身倦意离去。待回神,便又尾随上去。   临近日暮,相安停了下来,几乎哀求道,“别跟着我了,好吗?”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凌迦吼出了声。   相安已经没有力气,“我想要雪毛犼,想你……离我远些!离我远些,求你了!”   凌迦走上前去,一把将相安拉在怀里,“大宇双穹之上,你不是喜欢我吗?你日日守在崔牙树下等我回去,一次次在禹霄宫外徘徊,庆功宴上你的舞是跳给谁看的,还有釜锅铜炉里的茶水你又是给谁煮的?”   相安望着凌迦,突然就笑出声来,“原来神君都知道啊!可你步履匆匆回头看过我吗?禹霄宫上的仙障又是为了防备谁?庆功宴上的舞蹈你正眼看过一次吗?那些香气馥郁的茶水你难道不是觉得味同嚼蜡吗?我是喜欢过你,我从不否认。年少,谁还没做过一些傻事呢!偶尔回想,我也未曾觉得有什么不好,更不曾怨过你。可是如今,我不喜欢你了,亦是事实。神君若再这般纠缠,那么连着当年那些回忆,我都会觉得不堪。所以,还望神君自重,给彼此留一点余地和念想!”   “你说你当年是真的喜欢我?”   “对,我喜欢你!”   “你说今日,你也真的不喜欢我了?   “对,我不喜欢你了!”   凌迦终于放开相安,点点头,“我知道了,我离你远些!”   话毕从广袖中放出雪毛犼,想了想又道,“小雪中了我的术法,便是此刻解了,一时也腾不了云,只能驮着你慢慢行走。但不妨碍保护你,你放心。”   相安点点头,没再说话,只跨上雪毛犼离去。   凌迦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笑了笑,自语道,“你现在不喜欢我了,也无妨。让你再喜欢上便是了!”   而雪毛犼自中了凌迦术法,已经七八天过去,竟还是无法腾云。   这日相安在一颗树下,枕着雪毛犼歇息。忍不住开口道,“小雪,你不会是被阿诺收买了,故意的吧。我可告诉你,若让我知道,我真的会生气的!”   雪毛犼转过头来,极其委屈地望着主人,一双碧色的眸子,几乎要沁出泪来。   “当真没有?”   雪毛犼猛地扑到在地,眼泪叭叭落下来,凝成一颗颗碧绿璀璨的珠子。   相安赶忙捡了回来,“好了好了,我相信你!还真哭了,你都多大了!”   雪毛犼“哼”了一声,指指相安的眼睛,然后十分有志气地别过头去。   “我爱哭,你就要学我爱哭吗?”相安敲敲雪毛犼的脑袋,“再说,谁说我爱哭的,我一点也不爱哭!”   于是,雪毛犼又“哼”了一声。   这日夜里,相安寻了个山洞睡下。然而,她睡得不甚安稳。过了三更,更是冷汗连连。雪毛犼奔出洞外,眼中射出箭矢。数十里外的黑袍神君瞬间赶来。   “阙儿……不要……”   “姐姐不离开你……姐姐保证……”   “放开我,阙儿!”   “阙儿……你清醒一点……我是姐姐!”   相安做起了噩梦,梦里相阙浑身被怨泽之气缭绕,挥着日剑向她刺去。她躲闪不及,竟被他一剑削去左臂。相阙在她撕心裂肺的疼痛声和喷薄的鲜血中清醒过来,只想挥剑了结自己。   “阙儿……”她觉得身心都痛到了极点,亦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姐姐,姐姐,你救救我……”她又看见相阙爬过来搂着她,终于一切慢慢安静下来,她抱着他打开九重宫门,想要出殿寻得一线生机。然而相阙却突然醒来,眼中浮上戾气,一瞬间落下宫门。连“铁马冰河”术法都托不起的琉璃宫门砸在她身上,生生压了断她一双腿……   “啊……”她在一片血色中惊醒过来。   “安安!”   “安安!”   “放开……别碰我……”相安极力叫唤着,拼命挣脱。   “阙儿,你放开姐姐……”相安终于争脱束缚,整个人靠着墙角抱成一团,“姐姐去找人治好你……”   “安安!”待她平静了些,凌迦方才重新走近她身侧,极轻地唤了她一声。   相安慢慢抬起头来,良久才看清面前的人,却仍旧有些迟疑,“阿诺?”   “是我!”   “阿诺!”相安扑上去,终于哭出声来。“阿诺……”   “我在!”凌迦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安安!”不知过了多久,趴在他身上的少女停止了哭声,只剩呼吸声浅浅传出。   “安安!”   凌迦将她推开一些,发现她已经睡熟。只是额头鬓角都因汗渍粘着碎发,脸上泪痕尤在,一身衣衫更是湿透了。凌迦凝出术法帮她换了身衣衫,本想将她换个姿势睡得舒服些。奈何相安搂着他,没有松开。他低头笑了笑,索性将她抱在了怀里,如此一夜到天明。   洞外晨光洒尽来,相安皱着眉侧过身,避过了日光。   “反正无事,再睡会!”凌迦起身将她放好,走出洞外时设了层仙障帮她挡住阳光。   守在门口的雪毛犼随即起身,拦住了凌迦。   “你主人快醒了,可她不想看到本君。本君还是隐了身形尾随吧,有事记得和昨日一般告诉我!”凌迦叹了口气,想了想又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不想看到本君吗?”   雪毛犼望着凌迦,突然有些生气地别过脸去。   “真是一副脾性!那你告诉本君,你知不知道这些年穹宇之上,发生了什么?”   雪毛犼猛地回头,愣了愣,却还是回过头去了。   “她不许你说是吗?罢了,既出穹宇,来了本君身边,便没什么能伤到她了!”   相安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只觉难得睡了个好觉,身体的疲乏亦消散开去,整个人精神了许多!犹记的昨夜仿佛见到了凌迦,想来许是做了梦,到底也不愿去多想,只召唤了雪毛犼继续远去。   而凌迦,从来腾云惯了,极少辨别路途,如此又跟着相安走了两日,才发现她一路往东南方走去,是为八荒之路。不惊倒抽了一口凉气,按着这样的速度,何年才能到达八荒。   正值这日落起了下雨,雪毛犼带着相安一时找不到避雨处。凌迦便化出身形,一跃抱着相安上了云端。   “放开我!”   奈何凌迦身法太快,相安亦不知来者是谁,一时被吓得不清,拼了命地挣扎,待得了空隙转身便扇了他一巴掌。   一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阿……凌迦神君!我不知是你,我以为是……”   “你会扇人吗?”凌迦有些狼狈地看着她,只觉左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却也只得自认活该,“扇便扇了,如何还带着挠的?”   “我、我不是故意地,是指甲划到了……”相安看着凌迦一侧下颚,确实有两条血痕,极快地红肿起来。她自是心下着急,倒不是弄伤他之故,不过一点皮外伤,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这样若被师姐看到,她觉得便是怎么也说不清了。于是连忙催促道,“你愈合了它呀,这样太不好看了。”   “无妨!自化世以来,这张脸便承着洪莽原男神仙里第一风华的名号,至今数十万年了。确实也该让贤了!”   相安不欲理会,只道:“你的医术也承着第一的名号,一点小伤,想来难不倒你。雨快停了,你放我下去吧。”   凌迦拢在广袖中的手捻了个诀传了命令给雨神,顿了顿道,“你那里看出雨快停了,分明是越下越大。”   相安探出一点身子,看着下界,果然暴雨如柱。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放心我不会扰你。今日撞见,纯属偶遇。我亦有公事在身,去往范林。你这一路走来,应是要去八荒吧,我顺带送你一程。到了八荒地界,便放你下去,如此也避过了大雨。可好!”   “好吧!”相安点点头,却也不去看他。   如此,不过半日,两人便到了八荒。   “去吧!我也走了!”   “嗯!”相安默默朝前走去,愣是没转身看一眼凌迦。   “不想看到我,那你作噩梦喊我做什么!”凌迦看着她的背影气恼道。   终是一声闷哼,惊得相安转过身来。   凌迦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胸口,仿佛忍着极大的痛楚!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中秋快乐!马上我也要出去浪了,明天回不了家,请假一天,后天更哈! 第16章 难相认3   从来都是相安受伤或者病痛,凌迦一直是负责照顾的那个。而此刻凌迦竟这般倒在她面前,是真的惊到了相安。纵然她一直提醒自己与他保持距离,告诫着自己他已有妻室,可如今她根本无法置他于不顾。   她根本没有任何犹豫,便奔到了他面前。   因凌迦穿着一件衣襟微敞的袍子,相安便看的清晰,从凌迦的下颚起,到他脖颈,一直到胸口,皆是纵横交错的血痕。   “这……这是我……”相安看着自己的手,又看过凌迦的伤口,“怎么会这样?我……是不是很疼……还有哪里是受伤的……”相安的眼泪已经落下来。   “不、不要紧……如你所说,我们君臣有别,你是母神亲女,我唐突了你,便该由此惩罚……”   “我、我的血……你忍一忍!”说话间相安已经和咬上自己手指,却被凌迦一把拦住了。   其实从相安看到他伤口瞬间落泪的那一刻,凌迦便后悔戏演的太过。可是若此时自愈了伤口,还不知要把她气成什么样。于是只得咬牙做足全套。   “青丘九幽河边,有草名唤芍赤,可治愈此伤!”他喘着气虚弱道。   “好,我去摘!你等着。”相安放开凌迦,转身奔去。然而只走了两步,便又回来了,“你一个人撑得住吗?你还在流血……你还是先饮一点我的血吧……”相安又开始落泪。   凌迦无奈,只得稍稍愈合了一点伤口,“无妨,你看有些地方血已经凝固了!芍赤草极难辨认,我与你同去!你且扶一扶我。”   “好!”相安擦干眼泪,将凌迦扶起。奈何她实在单薄而娇小,根本撑不起凌迦。凌迦扭头忍过笑意,尽量不压着她。   行至青丘城下,凌迦想着八荒高位者都认得他,于是待将将与相安形容完无极草的模样,便索性昏了过去。他原想着相安应将他置于城楼,然后去河边采药。反正根本没有此药,待她找上一阵,他以术法自愈再找个理由蒙过去也便罢了。   然而他失算了。   半日前还慌的不知所措,急得梨花带雨的少女,二十二万年来,面对着两扇紧闭的城门,首次持了君威。   城楼上的守将要她报上姓名,可是“相安”二字当真如凌迦所说,如今洪莽源大抵没有几个人识得。纵是知道,也难相信居于大宇双穹数十万年的少主,会突然无声无息出了穹宇,来到自己面前。   是故她回得周全:“传报你们始祖姑逢,来人相安,执日月合天剑,要他即刻来见。”话毕她化出宝剑,扬在手中,只道:“看仔细,剑柄含日刻月。”   城楼四名守将被相安气势所迫,彼此相望,终于一人出列道:“我八荒始祖姑逢神君,已于三万年前羽化,来者到底何人?”   “姑逢羽化了?”相安惊了一惊,却因顾着一旁昏迷的凌迦,也没有功夫多想,“传碧清来见!”   “碧清殿下身体抱恙,已多年不见外人。”   “八部司法之神安在?”   “皆在!”   “将城门打开,让他们即刻来见!”相安心头急切,已然动怒。   不过片刻,八部蛮神匆匆赶来,待见到相安真容,个个惶恐下跪。   相安免了他们大礼,勉励扶起凌迦,道:“我私服而来,除却如今的掌事者,不必再惊动他人。凌迦神君受了重伤,需以九幽河畔的芍赤草根治。你们传令部下,即刻采摘。”   “芍赤草?”   相安递上方才空隙间,按照凌迦所诉描绘的图纸,递了过去。   “臣等领命!”   如此,东江、飞流两人亲自接过凌迦照顾,其他六人各自率领部下于九幽河上寻找草药。   待将凌迦送入青丘大殿,来人一身白袍,神色匆匆,扶住了凌迦。   “在下桑泽,姑逢始祖坐下第三代传人,见过相安少主!”   相安看清桑泽面容,不由呆了呆,只觉得他一双眼睛像极了咏笙。只是到底心系凌迦来不及思虑,只道,“无须多礼,还望桑泽神君照看好凌迦神君。我去去就来!”   “相安少主,你去哪里?”桑泽将凌迦扶往座上,一时分不开身,只对着东江、飞流道,“赶紧跟着少主,护好她安全!”   待东江和飞流离开大殿,桑泽转过身来,发现凌迦已经醒来,正悠悠饮着茶水。   桑泽摇着扇子笑道,“兄长,苦肉计可是十分受用?”   “尚可!”凌迦合了杯盏,抬起头来,“你如何也在这?阿御和咏笙也来了?”   “自然都来了。在我王兄处与珺林玩玩闹呢。我这不是化出人形了吗,又即将与阿御闭关。抽   个间隙,回来报个平安。”桑泽望了眼凌迦,摇着扇子上了二楼,朗声道:“正好也让笙儿出来散散心,纾解纾解!”   “纾解?打上一顿便好了!”凌迦沉沉放下杯盏,亦上了楼,同桑泽一起眺望九幽河。   只见九幽河上,数百兵甲,皆弯腰低头在寻找些什么。期间有人拿着东西捧给一个穿着一身青衣的女子,那女子略看过,轻轻摇摇头。数次之后,女子更加焦虑。扬手召来八部蛮神中,似在交代些什么。   桑泽凝了术法,方才听清,遂而大惊,“兄长,你可听到了,若寻不到芍赤草,让他们提头来见。你这求个姻缘,如何要我八荒都赔进去?”   “咏笙在七海多年,惹了多少祸端,本君收点利息还不行了!”   “天下哪有什么芍赤草?框人家就不能做全套了吗!”桑泽嘀咕道,“到底未历□□啊?”   凌迦也不看他,只冷笑了一声,推掌化灵力送入九幽河畔。桑泽呆了呆,果然没多久。便有士卒捧了药草给相安查视,相安终于露出笑靥,直奔城楼。   凌迦转身靠在座椅上,押了口茶水淡淡道:“本君花中过的时候,你祖父姑逢还在人间历劫,你父君还未出生。”   桑泽拢了扇子,点点头,“桑泽受教了!”遂而转身下楼。   “做什么去!”   “去给你迎一迎相安少主,同她说一说你当年万花从中过的事情!”   凌迦又饮了一口茶,只道:“阿御说将半生修为渡给你,自是极好的法子,只是若无本君丹药加持,怕生万一。你是知道得,到底她当日一下吞了四颗人世帝王丹……”   “方才口误,我原是要去告诉相安少主,你伤的快不行,即将羽化……”   “阿诺——”那是极凄厉地一声!   桑泽着实被下了一跳,只望着凌迦道:“相安少主?如何这般快?阿诺是谁?”   “雪毛犼!”凌迦甩了甩一手的茶水,往楼下望去。   “阿诺是雪毛犼,雪毛犼又是什么?”   “你给我闭嘴!”凌迦起身赶忙于二楼设了一层屏障,“定是你方才什么不行、羽化乱七八糟的话,让她听到了。去给本君收拾干净了,若是处理不好……你知道后果!”   桑泽尚未反应过来,自然来不及驭气便被凌迦一把生生扔出仙障,整个人便狼狈不堪,偏偏又与直奔上来的相安撞个满怀。   “桑泽神君……你……你这个样子,是不是阿、凌迦伤势更重了?你方才说谁不行了,谁要羽化?他人呢,你让我见见他……芍赤草,芍赤草我带来了,要怎么救他,你告诉我……   桑泽拦着相安,心下暗思,兄长啊兄长,你委实造孽,把好好一个姑娘吓成什么样了。想虽这么想,却还得硬着头皮陪着一起造孽,“少主莫慌,凌迦神君确实伤的重了些,你走后,伤口处又开始血流不止。方才我将将给他渡了灵力,总算是止住了。芍赤草带来了便好,只是需要将草碾碎化汁,碎渣外敷,汁水便服便可痊愈了。只是这活精细,侍者多少粗糙……”   “无妨,我自己来便好!他……真的没事?他能撑住吗?我看一看他可以吗?”   相安苍白着一张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桑泽看着恨不得一掌破开仙障将凌迦拉出来。   “自然可以!”桑泽挥袖敛去仙障,朗声道,“凌迦神君此刻正安睡,少主且看一看便罢了,莫扰到他!”   相安点点头,“我只看一眼,不会扰到他。”   距离床榻一丈之地,相安停住了脚步。她看着床榻上自己魂牵梦萦了万万年的男子,一直是她心中最高的神祗。大宇双穹孤寂沉默的清修岁月里,他是她生命里唯一的期待和色彩。闭殿封宫的二十二万年,他更是成了她全部的思念和梦想。   相安的泪水就没有停止过,纠缠着她忽然浮现的笑意,已经辨不出神色,唯有她的呢喃在屋中如同涟漪般层层荡漾开去:如果我没有离开穹宇,你便不会被我伤成这样,是不是?   桑泽实在忍不下去,只道:“少主,您可以近些看一看他!便是摸一摸也无妨的。”   “不必了!”相安擦干了眼泪,朝桑泽笑了笑,“还望神君看顾他,我去磨药!”   “那您留在这边研磨吧,也吵不到他的!”   相安没有说话,只摇摇头,转身下了楼!   桑泽看着相安背影,简直目瞪口呆。唯有身后凌迦额声音沉沉响起!   “你说她心里明明有本君,却又为何,要这般拒本君于千里之外!” 第17章 难相认4   凌迦立在二楼转角处,隔着一楼屏风看着相安正座在大殿中给他磨药。   她的一身青衣有些皱了,裙摆处被应该是浸到了九幽河水,尚未干透。一头青丝亦没有平时齐整柔顺,有几缕滑落在鬓边,粘着薄汗贴在耳际。连着绑发地丝带都有些松了,长短不一地飘在身后。   “把汗擦一擦!”凌迦本想自己给她擦的,但想起这些天她那般抗拒他,便也不敢贸然碰她,只拿了一方帕子,递给她。   “阿……你怎么醒了?你的伤……”相安有些吃惊地看着凌迦,将他扶过来,“我看一下……”她想拉开凌迦衣襟,却到底收回了手,只低着头道,“这药快好了,到时你用上便可以痊愈了。”   凌迦看她又离了自己远些,无奈道:“桑泽神君术法深厚,已经帮我恢复地差不多,这药用不用都无妨!”   “花了好些时间才寻到的,还是用上吧。若是像咏笙那般伤口反复就不好了!”   “你老是提咏笙做什么?”凌迦近来一听到咏笙,尤其从相安口中叫出这个名字,便觉得烦躁得很。   相安被他吓了一跳,只继续磨着药,抱歉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让你们都弄得一身伤!”   “我没事了!”凌迦也不知道自己在生谁的气,只起身一把拉过相安,扯开衣襟与她看,“看到了吗,我一点事也没有了。你那一巴掌连蚊子都拍不死,伤不到我什么!”   相安看着凌迦,果然从下颚到胸口,不见丝毫伤口,皆是光洁一片。许是常年修炼术法,根基深厚的缘故,又是早年得道,明明是如今整个洪莽源最长的人,偏偏从容貌到身姿,依然保持着青少年时最好的模样。   相安面对着一大片古铜健朗的胸膛,有片刻的失神。偏偏面前的男子呼吸渐重,起伏的声线里勾勒出更加美好的春色,连着他常日炼丹周身弥漫的药香此刻都逐渐浓郁起来。相安慢慢迷失在这样境地里,直到凌迦将她揽进怀里,略带湿润的吻落在她额头,她才猛然清醒过来。   只听“啪”的一声,是极其清脆的声响。   凌迦又被打了!   “不可以、我们不可以这样!”相安惶恐地往后退去。   “为什么不可以?有什么不可以?”凌迦朝着相安走去,抓住了她的双肩,“你明明心里有我,为什么要这样?是因为我从未没有说喜欢你吗,那我现在就说,我喜欢你,早在大宇双穹之上我便喜欢你了。如果说我有什么错,便是当年爱而不自知,亦太爱惜自己颜面,没有强行带你出穹宇,生生让彼此蹉跎了这么些年。可如今你出了穹宇,我们自可以弥补那些错过的岁月。我们有无穷无尽的时光,我们可以不老不死,可以羽化来去,可以永永远远在一起。”   相安已经不再挣扎,她第一次觉得她爱了这么多年的男子,竟是如此不堪。她平静地如同清玉寒潭池中的冰水,带着无谓而寡淡的笑意,极轻蔑道:“凌迦神君,我的确爱你多年。本想着纵是来日岁月,孑然一身,风雪欺身,但靠着昔年情意,我也会觉得有些许温暖。但今日听了你这番话,我只觉得,你根本就配不上我的情意。是我年少无知,看上了你这样的人。只望余生,不必再见了!”   “我这样的人?”凌迦拉住了要一走了之的相安,“你说清楚,是怎样的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你这般厌弃我!”   “你无耻!”相安整个人都在发抖,几乎嘶吼着,片刻才平静些,“今日神君所言,我当从未听过,算是还你昔年照拂之恩。只是还望神君自重……”   到底相安已经说不下去,挣脱凌迦奔出了殿外,却猛然撞到一个紫色的身形。   “相安!”来人扶住了她,“怎么了,是不是凌迦又凶你了?”   “师姐!”相安抬起头,发现竟然是御遥,本是多年姐妹重逢,极喜悦的事情。可是一想到方才殿内发生的事,她便觉得万分对不起御遥。   “别怕,有师姐在呢!师姐让他给你道歉!”   “别!”相安望了眼立在殿门口的凌迦,对御遥道,“我累了,师姐。我想休息。”   “那我送你回去,桑泽已经亲自去给你安排好了地方!”御遥说着仍不忘回头瞪了凌迦一眼。   “嗯。”相安想着待瞒过御遥,半夜唤上雪毛犼离开,便算一切结束。洪莽源之大,到底没有她的容身之所。而大宇双穹上,日子再难过,却始终是她的家。   只是尚未离开青丘大殿的曲陵台,碧清同遗玉便迎了上来。相安虽然确实疲乏,只是看见了碧清却也是真的高兴。   “碧清拜见师尊!”   “无需如此大礼!”相安将他扶起来,到底惊了一惊,“听说你身体不好,我只当你是一般抱恙,如何虚弱成这幅样子?”   碧清看着御遥亦在身侧,便也没多说什么,只以修道不得法推唐了过去。   倒是御遥有些讶异,“这是姑逢的嫡孙,如何成了你的徒儿?”   “六万多年前,我感知离合逆道,想出来渡了渡他。便送了神识出了穹宇,结果没有寻到离合,却遇上了清儿。许是缘分,当时正值雪毛犼炼化出了蓝田箭,白玉弓,需得有人持此法器历练,如此便授与了清儿。”相安慈和地看着碧清,“原是为师不好,教了你法器法门,却来不及好好教你道法。如今……凌迦神君在此地。师姐,能否让他给清儿看一看!”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吩咐一声便是!”   相安爱怜地摸过碧清面庞额头,“一晃多年,清儿都长这么大了。这位是你的妻子吗?”   “小神遗玉,见过相安少主!”   “真好!快起来。”   “师尊此行可否在八荒多留下时日,容清儿尽一尽孝道!”   “我……”   “安安,我们也多年未见了,马上我就要闭关,趁着这几日,我们聚一聚。”   “师姐……我还有事……”   相安原本就是想来看一看碧清的,却也未曾想到御遥和凌迦都来了八荒,此刻她只想找些逃离,奈何她生来不曾言慌,便是推脱之词一时也说得磕磕绊绊。   “少主执意要走,若持君威,君令之下,臣等自然不敢相留!”凌迦穿廊踏步而来,言语极尽嘲讽。   “凌迦!”御遥看着身旁的相安整个人晃了晃,出口喝住了他。   “你……你怎么也在八荒?”短暂的静默中,一个声音激动又欢快地传过来。   众人闻声望去,是咏笙同珺林一路跑来。   “堂兄,这位便是我与说起的,在北海峡谷中救我的人。”   “师尊,这是小儿珺林。”   “珺林见过相安少主,凌迦神君。”长身玉立的少年风姿翩然,礼仪周全。   “起来!”相安一贯亲和,转身对着御遥道,“倒是承接姑逢大半的姿容,风神俊朗!”   “少主谬赞了!”珺林再次拱手拜谢。   “行了行了,这么多规矩做什么!都是一家人。”咏笙挤过来,瞧着相安道:”相安,你叫相安是不是?母亲说你只比她小了不到一万岁,如今已经二十五万岁了。真不敢相信,你没有半分灵力,竟也能保持着少年模样。”   咏笙看着相安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觉得自己莽撞了些。这些天从御遥处知晓了相安的事,到底又是年少初动情肠,未有多少刻骨,几日下来倒也散了心思。只是实在觉得面前的这位长辈温婉可亲,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那个于公,我该称您一声少主。可是母亲说您与她少时相交,情同姐妹,让我私下无人处唤你姨母也无妨。可是,你明明这般年轻,看着比我还要小些,我叫你安安可好?”   “笙儿!”御遥无语望天,“母亲让你叫什么,你便叫什么!”   “母亲——”   “不要紧,你想叫什么都可以!”沉默了半天的相安突然开口,“名字罢了,本身就是被人叫的。除了我母神与师姐,还不曾未有人这样唤过我!”   她想起那一年穹宇九重宫门落下,她求他叫一声她的名字,求了两次,到底没有听到。她突然间便觉得人生荒凉如斯,亦是寂寞如斯。她要的那么少,却仍旧什么都不曾得到。如此想着,她只觉得有一瞬的心悸,整个人愈发昏沉。   “太好了,安……”咏笙到底没有叫出口,目光扫过御遥时还想撒个娇敷衍过去,然而最后经过凌迦时,便彻底委顿下来。低着头道,“舅舅教导,尊卑有别,长幼有序。您都不与我论尊卑了,长幼秩序自不可废,我还是叫您姨母吧!”   “你若喜欢,怎样都好!”   相安笑了笑,自出穹宇,咏笙是她遇见的第一个人,髓虚岭风雪中给过她真实的温暖。抛却他身份,她也是真心疼爱这个后生晚辈。是故如今见了面,疼惜和关心都是发在肺腑的,她原想问一问他伤势如何。可是看着面前的御遥和凌迦,到底没有再开口。   “那姨母,您在此多留些时日,七日后这曲陵台上有宴会,乃“礼乐射书”会。母亲说你最善曲音歌舞,也可看看,如今的仙娥舞者可承了几分您当年的风采。”   “是啊,师尊!此乃我八荒盛宴,又值小儿生辰,君主新生。你且同乐一番。”   “姨母!”咏笙见相安没有回应,只推搡道:“您不是最爱跳舞的吗,听闻您可飞花踏叶做蕊中舞,亦可踏雪无痕不惊飞鸿……姨母……”   “笙儿!”凌迦出了声,“你姨母有事在身,既要走便无需再留……”   相安只觉得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想起,是碧清咏笙的挽留声,是御遥亲切温柔的安抚声,亦是凌迦含着怒气的决绝声……她在想,她为什么要出穹宇,是因为阙儿即将被怨泽之气吞噬,她控制不住他了,想向他们求一求法子?还是她已经彻底放弃了阙儿,想为自己活一次,来寻一寻故人?可是故人已非当年,是不是唯有回到穹宇与阙儿同归,才是她最后的宿命?如今她仿佛有些明白,她从来只是一个人,多少话多少事要从何说起,又该同谁说起?她心悸更频繁了些,连着呼吸都沉重起来,整个人迷迷糊糊,却仿佛还要回应些什么,哦,是说跳舞……   周遭的一切已经变得模糊,她昏昏沉沉地开口:“我已经很久不跳了,我跳不了了……”   “姨母……姨母……”   “师尊……”   “相安……”   喉间涌上大片血腥,她想忍一忍不要留出来,只是倒下去的那一瞬,她仿若觉得跌入了一个黑色而宽阔的怀抱。   她在最后的意识里,想用残留的力气推开他,却硬是逼出了大口鲜血,终于无力地睡了过去…… 第18章 难相认5   自凌迦抱着相安入房救治,已经两个时辰。除了御遥坐在殿中喝着一盏凉茶,其他人都立在殿中,焦急地等待着。   “母亲,母亲,不若你进去看看吧,都这么久了。舅舅怎么还没出来?”   御遥搁下茶盏,拉过咏笙,“你且消停会,来来来去去晃得我眼酸。有你舅舅在,但凡还有一口气,都出不了大事。”   “姨母如何就剩了一口气?她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母亲……”   殿中诸人听咏笙一说,都转身望向御遥,碧清更是被惊得连连咳嗽。   御遥无限爱怜地抚摸着咏笙脑袋,“竟是母亲不好,怀你是抗击天雷,让你这脑子不慎灵活!”   “母亲……”   “闭嘴!”御遥扔了茶盏,将咏笙按在座位上,对着珺林道:“且送你父君母亲回去歇息,此处有本君和凌迦神君,不妨事。待少主醒了,本君让咏笙来知会你们。”   “圣上——”碧清本还想说些什么,到底也没再开口,领命退了下去。   “母亲,姨母他……”咏笙话到一半,只觉得整个内室磅礴的灵气蔓延出来,待定了定神,方才确定竟是御寒之气。“姨母畏寒,难不成寒疾又发作了?”   “我说怎么就这数十万年,便迷上了研习这等微末的术法,硬是将它练成了一等一的技能,原来根由在这!”御遥看着满室充斥的御寒之气,手中杯盖开开合合,笑着自语。   “我要是有舅舅这般好的修为,髓虚岭上便绝不会让她冻成那样!”   御遥看着咏笙低着头,一副又羡慕又抱憾的模样,心中委实觉得可爱,却仍忍不住宽慰,“是故你姨母的良人绝不会是你,你想想若是你伴在她身侧,莫说什么风花雪月,岁月静好,便是寒疾这一关便也是过不去的。所以上天向来偏宠有准备的人!你啊,且应好好修炼自身,为他日遇见的人和事,备一个最好的自己,也就不负了这长日漫漫!”   “嗯,孩儿记下了!”咏笙难得正色,转而想了想又道,“可是母亲,纵然我不是姨母良人,舅舅便是了吗?我看着方才那个样子,姨母好像很抗拒舅舅。”   “确实如此,这两人也不知在闹什么!”   “母亲!”咏笙突然想起,赶忙凑近御遥身边,“我同您说,姨母心里可能另有他人,髓虚岭她寒疾发作,我亲耳听到她喊着一个名字,那人根本不是舅舅。”   “她喊得是……阿诺?”   “母亲,您认识阿诺,这阿诺是谁?”咏笙大惊,“你们这首代正神的爱神情仇实在复杂了些,舅舅这般人才居然都得不到姨母青睐!他要是知道姨母病痛缠身、意识模糊之际想的根本就不是他,而是其他男子,他、他要……”   咏笙不禁打了个寒颤,自动闭了口。   御遥端着茶盏到底没有喝下那口水,只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半晌才道,“嗯,凭你舅舅素来高傲矜贵的性子,要是知道了,估计得疯。这样,下次他若再要罚你,你便拿这事刺激他,保证他自顾不暇,无心罚你。”   “当真?”咏笙两眼发光。   “自然当真,母亲何曾骗过你!”   母子两人如此闲语间,凌迦从内室转了出来。   咏笙立马迎了上去,急吼吼道,“舅舅,姨母怎么样了?要不要紧?醒了吗?”   凌迦看了他一眼,坐下了身来,只端起茶盏,却发现是空的,遂而扔在了一边。咏笙赶紧上去沏好茶,两手恭恭敬敬地奉了上去。   “笙儿,去传后厨做些甜食上来,稍后给你姨母食用!”御遥吩咐道。   “熬些清淡的汤水便好。”凌迦喝了口茶,“算了,还是配些点心吧。”   咏笙看了看御遥和凌迦,并没有要搭理他的样子,只得“哦”了一声,无奈离去。   “相安还好吗?”   “不打紧,不过是多日劳乏,加之忧思惊惧笼在肺腑,吐了那口血散了淤气倒也无妨了。只是寒疾发作得厉害,想来应该是髓虚岭上受寒气相侵,扯出了病根。”   “我就说你不至于白活了二十多万年,还同当年那般躁着性子刺激她,原是迫她呕口血。”御遥给凌迦续上茶水,“只是这忧思惊惧从何说起,思还好说,多半是想你想的,忧从何来,她又在怕些什么?”   “应与相阙有关,将将有点入睡,便是噩梦连连,一直在喊他。”   “相阙?”御遥理了理衣襟,“当年大宇双穹之上,我便觉着此人绝非善类,偏又享着纯正的神泽之灵,相安有百般护着他。后来九重宫门落下,我们四君出穹宇,因着连年征伐,便也忘了这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说来话长……”凌迦叹了口气,有些自嘲道,“罢了,相阙且缓一缓。阿御,你可觉得相安有些奇怪,我也不知何处得罪她,她实在将我厌弃得紧……”   “莫说对你,我觉得她连我都抗拒!”御遥站起身来,“你不如将她交给碧清夫妇照顾,也不知是什么因缘造化,碧清竟拜在了她门下。我眼看着她倒是极爱护这个徒儿,你且暗暗护着她便是。夜深了,我先走了!”想了想又道,“她心爱的徒儿,当年阴差阳错受了我一成修为,后又因桑泽之故还了我,如今也是个病恹恹的模样,劳你治一治吧。”   “我没空!”   “随你,反正是相安让我同你说的。提醒你,那可是她的宝贝徒弟!”   话毕,御遥施施然离了殿,迎面碰上正赶来接她的桑泽。她揉了揉肩,只道有些乏了。白袍的神君二话没说将她一把横抱在怀里,转身离开时却仍不忘与凌迦道告辞。   凌迦看着黏在一起的两人,一掌合上了殿门!   合欢殿内,御遥脱了风袍斜靠在石榻上,一手摇着桑泽的扇子,一手搅着正一盏“莲花甘露”,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味道如何?这莲花香蕊原是我今早趁着朝露摘得,兑了甘枣霜在里头,又用冰拜到了此刻。”桑泽一边给御遥揉着太阳穴,一边温言道。   御遥点点头,“甚好,夫君也尝尝!”说着将他拉至身侧,舀了一勺自己含在口中,然后渡给了桑泽。   桑泽含笑咽下,“如此,我喂夫人吧!”   御遥收了扇子,止住了他,“你这甜点可能做成热的?温的也可,送些给相安喝。她素爱甜食,又需五谷果腹。”   放心,方才笙儿传膳时遇见我,同我说了,我都交代下去了。”桑泽想了想,“说起这相安少主,我真有件棘手的事请教你。”   “你说!”   “便是七日后的“礼乐射书”会,这座次当如何安排?曲陵台上七层座,最高层向来是是留给君主的,如今衡殊神君已经不出梵镜,便罢了。可是少主来了,按理自是少主独自第七层朝南正位。兄长远道而来,莫说年长,便是待你我恩德,我们也自当相让,予他上座,便是在左首东位。然后你我陪着便罢陪之。如此便是三方而坐。可这样也无趣了些,原来听你说兄长与少主有情,便想着让他们同座朝南位,我们同陪在侧,如此也可热闹些。可如今少主私服而来,不愿惊扰他人,与兄长又仿佛不太和睦……你看这如何安排的好,不若你陪少主在最高面南处,届时论起便说是你昔年密友……”   御遥摆了摆扇子,摇摇头,“相安有心事,待凌迦与我皆是怪怪的。她自私服而来,不愿持君威见诸神,便随了她吧。你王兄因昔年机缘拜在了她门下,很受她喜爱。且将她安置给他们夫妇,与他们同座,也可让她自在些。正位留给兄长,我们陪着便罢!”   “那便听你的,我们歇息吧!”   一瞬间,合欢殿内花卷叶,流桑魅术层层起。   只是这厢里,凌迦只要一想起那夜相安宁可扯着被褥冻得瑟瑟发抖,也不愿被他抱着获取一丝温暖的样子,终于彻底不敢再接近他。只日日暗自给她化了丹药在饮食中,由着遗玉和碧清给她用下。   相安向来沉静,又因身份特殊,自挪去碧清处的楼阁居住,自然无人敢去打扰。只是凌迦那些药,虽和着膳食去了苦味,到底在大宇双穹之上,也给她服用多时。是故没有多久,便被相安识别了出来。她原也没想拒绝,只是念及当年,便有些触动情肠,失了胃口。   如此,便招的凌迦入了此地,冷言道:“原也不单单是为了你,只因母神魂归时托孤。是故说到底本君职责所在罢了。还望用了丹药,不要为难本君。”   相安也不说话,只看了他半晌,捡着面前的一盘点心吞下。心下只道,即是职责所在,该是君臣分明,你既称我少主,又自称本君,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如此想着,竟笑出了声,一时被满嘴的点心噎到,咳了半天。   凌迦本想给她拍一拍,到底忍住了。转身离开时,只留了句,若再不好好用膳,丹药便独个服下,半点甜食也休想得到。   相安看着面前已经见底的盘子,不禁整个人颤了颤。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小天使们,接下来一个月前台看不见你们的评论啦。不过后台还是可以的,我们可以单线联系,说悄悄话!么么哒! 第19章 难相认6   相安和凌迦再见面时,已是在“礼乐射书”会上。   这是姑逢在时便设下的习俗,每两万年一次,本只是八荒一处自娱自乐,年轻的子弟们在礼、乐、射、书四项中拣自己擅长的表演,高位长者趁机挑选喜爱的孩子,收至自己门下。   只是到第九届时因姑逢羽化不到千年,现任君主桑泽又伤重难化人形,便取消了。是故这次已是暌违四万年之久。又因御遥圣君、凌迦神君皆在此地,于是八荒有头有脸的部族才俊均来此赴宴。便是其他封地里好热闹、想见一见君颜的神者仙君皆奔至青丘。   一时间九幽河畔人头攒动,乌压压一片。   幸得曲陵台上外人需以术法进入,桑泽知道御遥凌迦皆好清静,遂而设了层仙障。偏偏凌迦念着相安不欲见外人,又恐她坐在下层受人打扰,于是在桑泽仙障外又不轻不重地套了一层。是故能真正进入曲陵台的,也不过数百人。   彼时相安身子已经痊愈,多日疲乏也在凌迦丹药的调理和碧清夫妻的照顾下,一扫而空,气色尚好!只是她本已应了碧清与之同座曲陵台第六层,结果咏笙粘着她,非要她随她一起坐,如此便做到了第五层右手西位上。   她一贯对这些宴会无意,但只要答应了赴宴,必是极尊重的态度。是故第一轮“礼”上赛,乃个人独角戏,虽实在无趣,但有源源不断的点心茶水相伴,她倒也看得认真。只是长久保持着端方挺拔的姿态,肩颈便有些受不住,于是她扭头揉了揉酸乏的脖颈。   这一扭头,看到那一幕,彻底将她迷惑了。   曲陵台最高层上,入宴时她看见凌迦坐了下去,便也没有再多看,想来自是与御遥同坐。他们是夫妻,又是诸神之主,自是同坐最高位。可如今有风掀开珠帘帷幔,她看得清晰,凌迦一人独坐。而御遥并未和他同榻而坐,反而坐在侧边左首处。她有些不解,便是两人分开坐,御遥是四君中唯一封圣的,也当她坐在正位。这个样子,她委实有些看不明白。而真正让她不解的是,八荒的那位少年君主,便是将正座让给了凌迦,按着规矩便该在另一侧陪侍。如此君分各处,也算合理。偏偏他却与御遥坐在一起,且只设了一桌席位。更不可思议的是,御遥与他仿若十分亲近,时不时便鬓边唇语,四目含笑,毫无顾忌。   便如此刻,御遥又不知同他说了什么,那个白袍的少年笑着起身离去。偏偏衣肩飘带缠上了一缕御遥的青丝,少年俯下身细细解开,最后竟还不忘帮御遥将滑在身边的碎发齐整地拢至耳边。   相安呆了呆,忍不住看了一眼凌迦。凌迦侧着身,脸上没有什么神色,只晃着一个酒盏,悠悠饮酒。许是感受到了相安的目光,转过头与她目光相接。相安赶紧回身,只当不知。   “姨母,您尝尝这个!”   “姨母!”   “姨母!”   咏笙端着一盏甜点,唤了相安好几遍。   “好……好!”相安回过神来,只觉心跳的厉害。却也实在搞不懂这是一副什么光景。   偏偏咏笙还在絮絮道,“姨母,可是看到了我父君与母亲,心下欢喜。他们素来恩爱,也从不顾旁人在侧,反正也没人敢言语他们,您莫见怪。”   “素……来恩爱?”相安想着到底是他们家务事,多问无意,却实在忍不住只得换个话头问道:“今日盛宴,你母亲如何不与你父君同榻而坐?”   咏笙有些疑惑地往御遥出看了看,果然桑泽不在位上,“想来父君有事,片刻便来了,他们一贯如此。”   “一贯如此?”相安只觉得呆在穹宇数十万年,当真物是人非,她已然看不懂如今的人心□□。幸得美食依旧,她还可以慢慢品尝。于是索性埋头沉在了一桌点心里。   凌迦坐在上方,自是看得清楚。算了算,不过大半时辰,她已经用了三盘点心,如今正在进第二碗汤点。   “吃这么般甜腻积食的东西,伤了胃又要喊疼!”   他扬手招来侍者,指了指相安的位置道:“咏笙殿下那桌,连着整个第五层西位上,即刻撤去所有膳食。亦不许再上任何吃食。若有问起,便说是桑泽神君的意思。”   侍者诺诺应下,却又被他拦住,“再送些香茶来本君处!”   果然不多时,咏笙处干净了无痕,却因着宴会,他也不敢大声喧哗。只苦了相安,只得干巴巴坐着,委实疲乏。   凌迦看着她那副样子,叹了口气,在送来的香茶中融了些修元补气的丹药,吩咐侍者送去。   茶水醇厚甘冽,下方的女子又开始展开笑靥。   此时正值桑泽过来,被凌迦拦下。   凌迦示意他坐下,递了杯酒给他,开口道:“你这青丘厨子不错,可承了你几分手艺?”   桑泽顿时来了兴趣,仰头将酒灌进,得意道:“兄长你还别说,这厨子有几分天赋,便是前些日子里,我刚给阿御琢磨了一款吃食。许是她看我做时偷偷记下了,昨日里做了一盅让我试用,竟有六七分相似。若是好好培养,必能成大器。”   “那你便好好培养,稍后送至毓泽晶殿候命!”   “这……”桑泽差点惊掉下巴。   “怎么,不愿意?那本君需要厨子时,便只能有劳桑泽神君亲来七海了!”   “不不不,实乃这厨子原是我王嫂遗玉寻来的,王兄身体有恙,需他佐以药膳。是故桑泽不好私下作主!”   凌迦点了点头,“那你去问问你嫂子,是要一个厨子的药膳帮她夫君调理身子,还是要本君腾些功夫亲自给她夫君治一治?”   桑泽给凌迦斟上酒,恭谨奉上,“无需问了,我作主,即刻给兄长送至毓泽晶殿!”   曲陵台上已经进行到第二项,“乐”中赛,即为歌舞庆演。有独奏,亦有群欢。相安本来已经有些劳乏,但素来擅歌舞,便来了兴致。   出场是八荒九婴族十六位妙龄少女编排的舞曲,少女婀娜,裙衫绚烂,就着曲陵台上潇潇清风,点点碎阳,倒也尚且可以。   “这九婴一族不修战力,化世时的一点灵力专修了这歌舞,倒也不错。”桑泽执着扇子撩开帷幔,隔着珠帘赞道。   御遥挑了挑眉,叹息道:“到底年轻,没见过世面。你看看兄长,他平时也算喜爱观赏舞曲的,可还看得下去!”   桑泽顿了顿,望向凌迦,果然他已经下了帷幔,双眼微合,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已经睡去。   一曲舞毕,收尾的造型倒是不错。众心拱月地托出领舞的少女,一抹阳光落在她年轻的面容上,映着一双月牙眼眸,却是有几分姿容。   “好!好!真好看!”咏笙拍着手,站起身来。   一旁坐着的珺林拉了拉他袍子,示意他坐下。   “堂兄,你觉的如何!”   珺林亦拍着手,温和地点了点头。   御遥看着下首的咏笙,又看了眼身侧的桑泽,只觉得委实丢不起这样的人,默默背过了身去。心下暗思,以后再有这样的歌舞宴会,绝不与凌迦相安两个同席。   而相安,听着周遭人声渐起,皆是夸赞之意,鼓掌之声更是此起彼伏。咏笙又一个劲地问她,“姨母,您觉得如何?可是不错?姨母,姨母,您说句话啊,是不是美极了……”   “美……美极了!”相安迎合着。   “嗯嗯,连着姨母都觉得美,我就说我不会看错!”   “九婴淙缮在此献丑了,还望各位不吝赐教。”领舞的少女眉眼清丽,容颜娇俏,眼角余光落在最高已经襟落下帷幕的地方,瞬间黯了神色。   按着一贯的规矩,一曲完毕,自有人点评。七层台上珠帘帷幕后的君者,向来不示君颜,亦不作评论。点评者皆是爱好者或是在此技能之上有所修为的稍长者。   咏笙知道相安善歌舞,急急将话头抢来。“我们这先说,我姨母可是行家,她说跳的极好!让她再给你说说”   相安惊了一惊,“说什么?”   “就是让您指点一下她们跳的如何?”咏笙凑近相安,“您若不愿指点,胡乱夸几句也无妨?”   “舞艺虽是拿来消遣怡情,亦是舞者精心练习多时,岂可胡乱评说。方才我看得不甚认真,且不说了。”   相安本是说给咏笙一人听得,想让他帮她搪塞过去便罢了。偏偏台上女子听得仔细,心中只道也是个机会,或许再跳一遍能得上方君者一分青睐。   “方才淙缮的确心中紧张,跳的不够完善。不知可否容我再跳一次,再有劳仙君点评?”   “这……可是让你受累了?”相安有些不忍。   “淙缮公主若愿意,尽可再跳一次,也可让吾等再领略一番风姿。”珺林开了口。   淙缮识得珺林,自玄秩蓝素避世,碧清抱恙,与浮涂珏守护神遗玉长居瀛洲岛,而桑泽又常日居于巫山,如今八荒的掌事者已经是姑逢始祖的第四代子孙,三万岁的珺林殿下。   “对,你再跳一遍!”咏笙亦附和道,“让我姨母再看一看!”   “笙儿……”   淙缮看着八荒青丘的两位殿下皆在给她说话,心下欢喜,只微红着脸对着相安道:“还望仙君赏脸!”   相安无奈,只得笑笑道:“有劳!”   作者有话要说:凌迦实力抢厨子ps本君只想看我媳妇跳舞~~~ 第20章 难相认7   待为舞蹈和音的琴声响起,七层台上黑衣立领的君主果然撤开了半方帷幔,隔着染了光晕的珠帘,露出一点首代正神的绝世之姿。   “如何又跳了一遍,委实磨人!”他忍不住朝桑泽吐槽道。   桑泽揽着已经睡着的御遥,笑道:“实乃笙儿惹出的祸端,非要相安少主点评。偏你那少主实在耿直了些,说是第一遍没有看清。又碰上个要强的姑娘,这不都聚到一块去了。”   “什么要强不要强!”御遥直起身来,定了定神,望着凌迦道,“那九婴族的公主估摸着是冲你来的,方才眼角余光便没有离开过你那处方向!”   “是么?”   凌迦闻言本想重新拉下帷幕,却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相安。只见她背影单薄,愣是坐得端正笔直,亦看得十分认真。   “傻瓜!”他兀自笑了笑,眼见日至正中,遂而招来侍者,吩咐送一碗甜粥过去。   下首的少女怀着十足的诚意和敬意,虽持着勺子在碗中搅拌了数次,愣是待一曲完毕,方才开始用膳食。只交代咏笙先点评两句。   碧清心细如发,紧跟着点评了一番。目光落在珺林出,珺林领会,又一番侃侃而谈。如此下来相安已经用完膳食。   淙缮听来个个皆是赞美之意,连着至高处的凌迦神君亦从他起舞时便撩开了帷幔,遂而心生欢喜。倨傲道:“仙君可否说上两句?”   相安聪慧,亦识出淙缮确实有几分练舞的天资,本想好好提点一番。却看见她如今面色变化,便知其心难静,躁气未除,便不欲多说。只笑道:“确实很美,有飘然之姿。日后勤加练习,还有进步的余地。”   淙缮亦然不快,只当着众神皆在,只得强压了怒气,“仙君能否多赐教一些,也好容淙缮好好领会!”   “你天资尚可,只是刚柔有失,若能够调节,想来会好些。”   “刚柔有失?”   “舞者,可刚可柔,亦可刚柔并济。此乃舞者之魄也。纯刚者,身姿挺拔可凌日月。属柔着,腰肢逶迤可伏天地。而刚柔相融者,自可挣脱穹宇星辰,随心所欲也。这三者,有一处占得,便都算的舞之极处。”相安顿了顿,“而淙缮公主,您刚柔有失,便是方才那曲“分筋错骨手”实在有失刚劲,过于柔曼了些……”   话至此处,本来皆听得入迷的诸神,猛然间发出一阵唏嘘笑意,连着最高出的御遥都呛了一口酒水,朝着凌迦道,“你说这九婴族的姑娘是得了什么造化,要让相安来点评?我本看了半晌,委实觉得别扭,却也不知错在哪里,还是相安真是一语道破天机!”   凌迦看也不看台下起舞的女子,只淡淡道意,“当年大宇双穹之上,奉酒的小仙儿都比她跳得好!”   唯有桑泽不明就里,“这跳的本就不是“分筋错骨手”,而是……”待反应过来,亦是喷了一口的酒水。   “所以,以后这后生晚辈的宴会,我们还是少参加的好!”凌迦凉凉道。   高台之上的舞者,已然含着怒气道:“仙君看了两次,原连我跳的什么都未看出,真是好笑。”   相安闻言,有些疑惑得望着咏笙。   咏笙轻声道:“她跳的是“雨覆云翻手”,不是“分筋错骨手”。淙缮公主一万岁时凭此舞闻名八荒,至今成名已经一万五千年了。”   “她跳的是“雨覆云翻手”?如此、如此一舞成名?”相安愣了愣,“那我不说了……”   “这位仙君,你虽未识出本公主跳的是什么,可是有些话仿佛还有些意思,劳你再多说两句,淙缮定当悉心研习。”   淙缮发现凌迦目光一直落在此处,咏笙又极力给相安解释,便想索性大方一回,立个好学大度的印象给诸人,便只要求着相安言语。   相安本不欲与小辈计较,偏偏于歌舞之上难以忍受,遂而道:“公主若跳的是“雨覆云翻手”,那便错的委实离谱了些。所谓雨覆云翻,百炼钢化绕指柔,便是极柔极媚的舞步。先不说此等场合实在不宜,便是柔媚处,你也确实刚劲了些。莫说枝软天地伏,便是风吹衣袂飘也不够格。”   御遥已经笑不动,只以手肘推着桑泽问道,“这九婴族于八荒可有其他用处?若还有,你快些让他们退下。我要是那公主,如此丢人,真真是要一头撞死在这曲陵台上。”   抬头又对凌迦道:“你且再送些吃的给相安,让她休要再开口。接下来还有曲奏赛,不知还有多少孩子要遭她毒口。你看,偏她还一副真诚教导的模样!”   “难道她不是在用心教导?”凌迦撩开珠帘,看得更仔细些。   凌迦不撩珠帘还好,如此一掀,本来面上有些发烫的公主,便又拾起了信心。冲着相安道,“仙君既然于舞艺之上,如此有见底,可否与淙缮切磋一番?”   相安摇摇头,“我便是胜了你,亦没有什么稀奇。你输给我,也算不得什么丢人。如此看来,不比也罢。”   “你……”淙缮自少时成名,便一直享着盛誉,从未受过如此奚落,遂而笑道,“侃侃而谈半天,原不过是纸上谈兵。”   相安笑了笑,没有理会。   “什么纸上谈兵,我姨母跳舞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呢?”咏笙少年意气,见不得人说相安不好,“姨母,你便与她比一比,也可让我们开开眼界。”   高座之上的神君亦是想看她一舞,遂而撤下了全部的帷幔。原本隔着数丈之地,他自是听不到的,可是他凝了术法,便听得清晰,那个女子说,“我跳不了,我的腿受伤了!”   “你的腿可是受伤了,经络仿佛都堵着?”   “我已经很久没跳了,我跳不了了……”   凌迦的脑海里轰然想起数日前的话语,骤然变了神色!   “闹了半天原是个瘸子!”淙缮与相安交谈半日,已然发现她没有半分灵气,便想着她最多不过是咏笙在凡间拎来的一个朋友,又兼上首凌迦处目光灼灼,便越发高傲起来。然而话音刚落,无形里竟是一枚尖针射来,穿透她一双膝盖,只听她“啊”一声尖叫,直直跪了下去。   御遥和桑泽对视了一眼,只当没看到。   众神都惊了惊,原有几位想要闹出声来,却被个别修为高深者拉住了,直指上首处,便不敢再有言语。   咏笙呆在七海多年,自是识的出此等气泽,于珺林处轻声私语。珺林点点头,对着台上舞者道,“淙缮公主怕是累了,回去歇着吧!”   然而这个淙缮公主确有几分骨气,道:“本公主奉父命献艺而来,如今曲艺尚未结束,不敢回去。”   珺林接过侍者递上的案卷,查阅道,“你还有一曲玉箫独奏。也罢,按着规矩,断没有强行让你退出的理由!只是下一个便是你的曲目,你确定此刻便开始?”   “本公主不过膝盖一时疼痛,不妨碍吹箫!”话毕,淙缮索性盘腿坐于地上,拂开七彩长裙,化出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箫,持在嘴边吹奏。   一曲下来,倒确实让人如沐春风。只是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玉箫直指,对着相安道:“曲音歌舞从来便是一体,你既然对舞艺如此有见地,想来曲音之上也不会太差,可否也赐教一番。”   相安没有再推辞,笑道:“姑娘执意比试,我便凑个热闹!”   “甚好!”淙缮见相安拣了片桌边的花瓣扬在嘴边,疑惑道:“你以何物奏音?”   相安笑了笑,持着花瓣道:“我不占你便宜,此物便可!”   众神皆惊,淙缮更是倍觉羞辱,一时间怒火直冲,手中玉箫扬过,直拍相安面颊。待凌迦掌风挡过,到底因着距离较近,又事出突然,玉箫尾部还是撒过了相安嘴角。顿时一片血色红肿。   御遥在上首叹了口气,“这就九婴族怕是留不得了!”   “且看兄长的意思罢!”桑泽言罢望向凌迦处,却发现正座上早已没有了人。   凌迦已经来到相安身侧,一众神仙见凌迦走出七层台,皆哗啦啦跪了一地。凌迦也懒得理他们,只凝了术法替相安复原了伤口。叹气道:“合该让你坐在最高处,偏要坐在人群中,可是吃到苦头了。”   相安往后退了退,“小伤而已,不劳神君费心!”   “也罢,我自来处理公事!”遂而转向淙缮道,“九婴阖族,不敬尊上,且去苍梧之野领罚罢!”   “凌迦神君,她不过一介凡人,我如何不敬尊上了?”   “本君的人,你说是否称的上尊上?话说回来,纵是一介凡人又如何,进的了曲陵台,坐得上五层高台的,自是你得罪不起的人!”   “我……”   “罢了!”相安自听见凌迦那句“本君的人”便心惊的厉害,御遥尚在此地,唯恐他再口不择言说出什么,便赶紧拦了下来。然而虽然她修道为善,却到底赏罚分明,并不是一味和善,如此雪毛犼在身侧化出了身形。   她轻言道:小雪,可是饿了?”   雪毛犼眯着眼点点头。   相安笑了笑,拍了拍它脑袋与它授意。   猛然间,雪毛犼扑上淙缮,一口咬住她掷箫的臂膀。   淙缮顿时尖叫起来,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伏在地上的诸神尚未得到凌迦起身的命令,如今只得各自悄悄抬头看上一眼,而再看看其余两位尚在七层台上君主,完全只作无事,便知这九婴的公主是惹了大祸在身。那五层台上的碧衫少女,俨然不是一般得罪得起的主。   果然,相安更是一直坐着,只对着淙缮道,“以德报怨,自无以报德。一报还一报,方算公平。再则,以你一条臂膀换你阖族自由之身,亦是你功德一件。” 第21章 明月见1   曲陵台上闹了这么一出,凌迦便就此退了席,走时还不忘拈了个诀将相安一起带走了。   桑泽看着御遥也是一副无聊的样子,贴心问道:“不若我们也走吧!”   御遥叹了口气,“本就是给珺林庆生,又是欢祝你化形如得新生,要是我们也走了,委实不像样子。再说下一轮“射之赛”,笙儿也会上场,且让我看看。”   桑泽点了点头,遂而召来珺林,让他派人清理曲陵台,传令宴会正常进行。   到底能进得曲陵台的神仙,多少都是历过些风雨,见过点世面的,皆知上首坐着的两位君主,为先后两代司战之神,最不忌讳的便是生杀和血腥。如此九婴族公主的一条臂膀,委实算不得什么。是故个个便只当什么也未发生,继续参宴。   离开曲陵台,凌迦就放出了相安,将她横抱在怀里。奈何相安一路挣扎,眼见就要掉下来,凌迦揽膝的手只得用力些,却撞到她双膝,惹得她痛呼起来。   凌迦手下顿了顿,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却到底没给她机会,只搂紧得更紧些,在相安的又一声尖叫声中,匆匆踏入房内,将她放在了床上。   “别、别碰我!”相安已经痛得薄汗涔涔,坐在床上喘息着,“离我远些……”   “那你自己说,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凌迦也懒得理她,只站在床边看着她。   “谁告诉你我受伤了?我没受伤!”相安定了定神,心下只道且先敷衍过去,反正都是些旧伤,一时半会也不会怎样,遂而抢了个别的话题,“今日宴会的点心,可是你命人撤走的?我都还无未吃饱,这也不是你的领地,如何这般霸道?”   “我问你身上有多少伤?你是要我自己动手吗?”   “我没受伤!”相安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第一次对着凌迦提高了嗓门,却到底还是往里缩了缩。   “那你方才叫什么?连汗都出来了?”   “方才……方才是你撞的我!”   凌迦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顺着她道:“撞你之前,曲陵台上你自己不是亲口说的,腿受伤了?”   “我那是敷衍九婴的小公主!”   “她算什么公主!”   “她……”相安突然就笑了出来,“不是公主是什么?”   “公主也分有多,正儿八经坐着一个,自是轮不到她。”   “所以你就可以随便打穿人家膝盖吗?”   “我随便……是她自己口不择言!”   “她原也没说错,习舞者伤了腿,与瘸子又有什么分别呢!”相安到底暗了神色,连着声音都沉了下去。   突然间,相安反应过来。果然,一抬头便撞上凌迦凝成寒冰的眼睛,却也不过一瞬,那双眼睛柔和了些。   “还疼吗?”凌迦看着她两手怀抱着的双腿。   “不、不疼。不碰就没事。”相安难得看到凌迦这般温和,也不知是触到了他那根情肠,只得反过来开口安慰道:“你看我平时不是好好的吗,也不妨碍走路。”   “还想跳舞吗?”   “我……”相安摇了摇头,“不想!”   四目相视,良久沉默。   亦不知过了多久,相安终于支撑不住,埋首于臂间,痛哭起来。   “我想……我想的……”   “我看一看,到底伤得如何了?”凌迦伸过手,想要帮她解开衣衫。   “不要……别碰我!”   凌迦的手顿了顿,没再说话,只拂袖于门口设了个结界。随着床幔帷帐层层落下,相安惊恐地抬起头,发现自己的衣衫暗扣都被术法解了开来。   “你……你做什么……”相安死命地抓着衣服,却根本抵不住术法的侵袭。   凌迦依旧坐在床边,只静静地看着她。   “你这样对得起谁……我会恨你的,母神、母神也不会原谅你……”扯着云被往自己谁身上拉去。   “把术法解开!这样……连着他日穹宇朝贺,我们都无法坦然相见……”相安怒吼着。   “你……左臂……”凌迦上前一把握住她的左手。   相安一时挣扎不得,只扬起空出的右手本能得甩了他一巴掌。   果然,凌迦没有再上前,只有些发愣得看着她左边肩膀处。   “我恨你!”相安仿佛被抽尽了力气,只喃喃道,“为什么要这样?我本想此宴之后便回家去的,只当从未出过穹宇。这样至少我还能有些回忆!我们,也不会这样不堪!”   凌迦目光依旧落在她的左肩处,始终没有说话。   “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相安扑上去扯着凌迦衣襟,“你是诸神之主,我是母神亲女,这样要如何面对诸神?”   相安身上的云被滑落了一截,凌迦转眼扫过,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他根本没有能力再回答相安的质问,只猛地掀开盖在她腿上的锦被。   相安抖了抖,却放弃了挣扎,由他看着!   “谁干的!”他握拳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音。   相安拉过云被,往身上盖了一点,却也挡不住一身的伤痕。   她的一双腿根本不是什么受伤,而是断了。双膝之上伤口犹在,细细辨去,竟是被重物碾压的痕迹,而如今已然出现了新的创口。   凌迦伸了几次手,方才覆上她的膝盖,果然膝盖里全是碎骨和积水。还有她的左肩,皆是歪歪扭扭缝合的痕迹。凌迦自是识的伤口,那是被刀剑齐齐砍下又重新缝起的样子,只是医治之人并不精通此道,所以才会缝合的如此粗糙。而从左肩到胸口,皆是长短不一的剑痕。   凌迦深吸了口气,继续掀开被子。   “没有了!”相安拉着被子缩了缩,“没有骗你,真的没有了。”   “谁干的?”他咬牙又问了一遍。   “已经好了!”相安答非所问,“不要紧。”   凌迦已然知道是谁,这一身伤痕皆是旧伤,她多年不出穹宇又能让她如此维护的,除了相阙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只是他实在无法想象,她那样怕疼,这些伤落在她身上,她又是怎样熬过来的!   “就当可怜我,你放过我吧!这样的身体没有什么是值得你眷恋的,纵是师姐……到底我们皆为首代正神,神族仙界里总也不能乱成这样!”相安看着有些出神的凌迦,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见他有些反应,便继续道:“就算看在母神的面上,看在她把你们抚养长大的情分上,你都不该毁去我的清白。我知道师姐的确过分了些,与这八荒的桑泽神君……但这不是你堕落的理由,你和她既是夫妻,便该携她出歧途,何况你们还有咏笙……”   “你说什么?”凌迦彻底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望着相安。   “今日曲陵台上我都看见了,如此众目睽睽……”相安见凌迦神色不似方才那般冷峻,于是又拉过一些云被,安慰道,“千言万语,你们总该给咏笙留些余地吧。那样好的孩子……”   “咏笙?你到底再说什么”?”凌迦疑惑道,脑中电光火石闪过,突然明白过来。   “你告诉我,北海峡谷初遇咏笙,他是如何向你介绍自己的?”   “在下咏笙——”   “除了咏笙,当时可还有七海的属臣出现?”   “嗯,应是你派给咏笙的暗卫,仿佛是哪位星君!”   “他可说了什么?”   “你可听下我方才的话,休要顾左右而言其他!”相安有些气恼道。   “你就告诉我,他可说了咏笙是七海的殿下?”   相安看了凌迦一眼,呢喃道:“难道不是吗?”   凌迦挑眉笑了笑,“那我猜猜,你当时心中可是难过又急切,问了咏笙,他母亲是何人?然后咏笙告诉你,他的母亲是巫山之巅的御遥圣君。”   “你、你当时也在场?”   凌迦摇摇头,“我不在,当时我在巫山。”   “那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说了我猜的!”凌迦捡起地上的衣衫,想要给相安披上。   “你别碰我,我同你讲了半天,你竟半点都没听进去吗?”   “你放心,你的清白没有谁敢玷污。神族仙界里或许底下有些许污秽,但是神族四君,受母神恩德栽培,至今个个都是高洁之身,并无半点不堪!”   “你们都……”相安一脸鄙夷,不欲说下去。   凌迦朝相安笑了笑,“此刻身上可有哪里不适?”   相安遥遥头,“本就无事”   “你这一身伤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治好的,容我慢慢给你医治!”凌迦叹了口气,“此刻我们重返曲陵台,去看看笙儿!”   “我不去……”   “不去?也好,反正此间无人,我们做些更有意思的事!”凌迦凑到相安身边,边说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你……”相安已经怒不可遏,扬手又扇了他一巴掌。“无耻!”   “我不是无耻,我是活该!”凌迦摸了摸自己脸颊,叹气道:“都说你性子软,怎么对我便半点情面都不留?”   相安横眉怒目,恨不得咬碎一口牙齿。凌迦也不理她,只凝了术法,将她一身衣衫穿好,遂而直接抱了起来,往曲陵台走去。   “你疯了是不是?”   “师姐还在呢,笙儿也在!”   “诸神,诸神都在!”   “你……你要逼死我是不是……”   “你放开……”   “喊吧!尽管喊,莫说曲陵台七层座上无人敢来,便是来了又敢把本君怎样!”凌迦低下头来,噙了一抹难得的温柔笑意,浅浅低语,“茫茫二十余万年,本君一直是一人,如今看上了一个姑娘,娶个亲罢了,诸神恭贺还来不及!岂会置喙?”   “你……”   相安尚未还得及思考,凌迦已经抱着她落座在正座上,因着珠帘帷幔,诸神自是看不到。然而一旁的白袍神君将将持了一杯酒,被惊得洒了一手,赶紧推了推身畔已经睡熟的神女。   “可是笙儿出现了?”紫衣的神女朦胧着双眼,往台下望去。   “不不,往这边看!”   “师姐,我……”相安几乎要哭出来。   御遥呆了呆,转眼笑道,“安安,你无需喜极而泣。稍后我们便晓喻诸神,天地同贺!”   “甚好!”凌迦点了点头。“笙儿出来了,快开!”   “师姐,你听我说……”   “你先别说,且仔细看笙儿!”凌迦按过相安的头,“看仔细了,最中间的那一面。”   曲陵台上,立着数面水镜,数百里之外隗江山中猎宴的少年们依次现于镜中。最中间的白衣少年,盯上了一尾三头虎鲛,顿时化出弓箭射击。   隗江山中因特殊气泽,凡动灵力者,必化原形。一瞬间,白衣的少年周身风霜雨雪,四时气象涌现。   四时气象,凤凰化心。自是他母亲御遥圣君的真身。然而待风霜雨雪消散,少年手中箭矢射出,转瞬于半空中化成一只纯白的九尾狐,与中箭虎蛟撕搏相斗!   “笙儿……他、他是九尾狐族?”相安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凌迦。   “嗯,九尾狐……只是本君便是拼劲修为,也委实生不出一只九尾狐作儿子!” 第22章 明月见2   相安被凌迦圈在怀里,愣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觉得一张脸一阵阵发烫,这将近一个月来,原是她自己误会了。   “我要是找个九尾狐族的女子做君后,也许也能生出一只九尾狐!”凌迦贴着她耳畔低语。   “嗯……”   相安抬眼望着左手边的御遥,想着今日还在说她如何如何不好,竟还说她与那少年君主……她咬着嘴唇,只觉得实在过意不去。偏偏这个少年君主正好目光投来,与她眼神交汇,冲她友好地笑了笑。于是她便觉得更愧疚了。   “我说你如何这般厌弃我,不过十余日,你自己数数,扇了我多少次!”   “嗯……”   相安继续思虑着,这一路走来,凌迦多少次明里暗里地护着她,她却对百般嫌弃,又是动口又是动手,却也不知他何时性子竟变得这般好了……   “怎么不说话?”   “嗯……”   还有咏笙,如今一想起来,她便有些生气。若不是北海峡谷中闹出了误会……但回头想想,仿佛他也从未说过他凌迦是他父君。可是为何他又被养在七海?他是九尾狐族,便该是那桑泽神君的孩子。桑泽神君?自己若记得不错,当是碧清幼弟,如此说来便是姑逢的孙子。这师姐、师姐竟嫁给了姑逢的孙子?而凌迦,竟然被一个后生晚辈比了下去,想到此处她竟然笑出了声来!   “笑什么,这般开心?”   “嗯……”   凌迦抽回手,将相安的脸转向了自己,“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相安回过神来,“在听,在听……”   “那我说什么了?”   “你说……”相安一颗心跳得飞快,愣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凌迦说了什么,想着先道歉总是没错的,“对不起,你脸……还疼吗?”   凌迦放开她,往边上坐了坐,冷哼道:“习惯了!”   “对不起!”   相安看着凌迦靠在栏杆上,晃着一个酒盏,也不接她的话,便有些心虚,只得继续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你同谁道歉呢?”凌迦抬起一点眼皮瞥了她一眼。   “同你啊!”   “我没名字吗?”凌迦将酒盏掷在桌上。   “凌迦神君,对不起。”   瞬间,桌上的那个酒盏碎成齑粉,一点玉色的酒水缓缓流出来。   “阿诺!阿诺!对——”   少女话还没说完,已经被黑衣的神君重新捞回怀里。   “你有什么错要道歉!原就是我不好,没有早点接到你!”   桑泽眼峰扫了半天,简直下巴都要惊掉,只得转头望向御遥道:“原就是叫一个名字,兄长竟如此矫情,也太不人道了。你看看,那相安少主,都被他搓揉成什么样了。”   “一个名字……”御遥无比专注地望着台下水镜中的儿子,想了想又道:“你可还记得乐中赛上,相安那番刚柔论?”   “自然记得,如此解说舞艺,如雷贯耳!”   “她说的是舞艺吗?用来谈情分明更好。你且看着,到底是谁落在谁手里还未可知呢!”   桑泽笑笑,不再言语,只又看了一眼正座之上的相拥的两个人。   已是午后,阳光强烈了些。正座朝南,相安不自觉晃了一下头,抬手挡住了光线。   “怎么了?”   “许是日光烈了些,有些眼酸!”   凌迦看着早已被他放下一半的帷幔,侧过身仔细望着相安。   “做什么?”相安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快看笙儿吧!”   “你的眼睛是不是也被伤到了?”   “没……眼睛真的与阙儿无关!”相安知道瞒不过去,只得如实告诉他,“原是经过九重宫门时急了些,没等它们逐一开启完毕,便硬闯了出来。一时触了强光,才成了如今这般。”   “急了些?你硬闯了九重宫门?”   “阿诺,我饿了,你让他们给我上些膳食。吃完再说好吗?”   凌迦叹了口气,召来侍者吩咐了下去,又顺手撤下了全部的帷幔,结了个仙障挡住日光,只容几缕均匀地撒入,用来视物。   “哎……你这样,我都看不到水镜,见不到笙儿了!”   “还看什么,闭上眼睛养神!”   “我……”   “再啰嗦,便不给你吃的了!”   “你……”   相安到底还是闭上了眼睛,无限委屈地趴在桌上,不多时便睡着了。   曲陵台上,水镜已经封合起来。前去猎宴的少年们都陆续回来了。相安在一片求饶哭喊声中被惊醒。   原是那九婴的淙缮公主,竟不知怎么混在一众参赛的少年中,重新回了曲陵台。本来凌迦已经示意扔出去,但想着不过才数个时辰便能去而复返,倒也有些本事,故而唤醒了相安,留给她处置。   相安揉着惺忪睡眼,定了定神,也没有露出真容。只隔了帷幔缓缓道:“你若不来求我,你骄纵犯上,我收你一条臂膀,亦算两清。但你即开口求我,是祸是福,只能凭你造化了。看在你舞艺之上尚有一分天资,算是与我有缘,我渡你去梵镜,拜入衡殊神君座下。百年为限,你且好好静静心,去了浮躁之气,便回洪莽原再行修炼,届时我让凌迦神君为你接上一条新的臂膀。如若不然,或青灯古佛,或苍梧之野,便是你余生归宿。你可愿意接受?”   曲陵台上断臂的少女,闻言有片刻的战栗。却也不过片刻,伏地谢恩。只是临走之时,恳求见一见凌迦君颜。   七层台上,除了轻风拂过帷幔,再没有半点声音传出。   如此一节插曲过去,谁也没有再多言论。只是个别好事八卦的神仙,心中疑惑,七层台上除了御遥圣君这位上古神女,方才那位出声的神女又会是谁呢?有资历的老辈神仙仿若有些猜到,却也不敢宣之于口。只默默朝着七层台拱手作揖。   而此时,咏笙咋咋呼呼地跑上七层台,将猎来的三头虎蛟呈给御遥桑泽看。   虎蛟浓重的血腥蔓延开来,其他人自是没有感觉,唯有靠在凌迦怀里重新睡去的相安受不住皱了皱眉。一瞬间雪毛犼现出了身形,直扑过去。   众人惊了惊,眼看就要撞到咏笙,御遥袖中金丝弦挥出,格挡了雪毛犼。雪毛犼识得金丝弦,更认得御遥,只好委屈巴巴地退了回来。   相安抖了一抖,彻底被惊醒过来,睡眼惺忪地望着周遭的一切,发现雪毛犼趴在自己身畔。   “怎么了,小雪?你出来做甚?”   “无事!”御遥笑道,“笙儿猎回一尾虎蛟,让雪毛犼看上了。”   相安揉了揉雪毛犼脑袋,拿了一叠点心喂它。遂而转身道,“是他今日噬了鲜血,便起了贪念。可是吓到笙儿了?”   “姨母!你怎么在这?”咏笙这才回过神来,“你、你怎么睡在舅舅怀中?我才离开数个时辰,这发生了什么?”   “笙儿——”背后御遥唤了一身。   “母亲!”咏笙回头拼命朝御遥挤眼睛,奈何御遥实在不明白,于是咏笙只好附耳于御遥,片刻才起身,低语道:“母亲,便是单纯为了舅舅,你也要劝劝啊!”   “笙儿,你去歇歇吧!”   咏笙听闻御遥此话,索性疾步过去,将正在理正衣衫的相安一把拉了起来,“舅舅,容我同姨母说几句话,之后要打要罚咏笙没有半句怨言。”   “笙儿,你慢点!”相安被他拽着,差点一个踉跄摔倒。   “他发什么神经?”凌迦问向御遥。   “这咏笙虽是我生的,身上流着桑泽的血,但总是您一手带大的。那个……你要打要骂,我也没有半句怨言。”说罢,御遥匆匆起身离开。   “阿御……阿御……”桑泽追上去着,“你去哪?”   “闭关,丢不起人!”   不多时,咏笙和相安便回来了。只是相安走进凌迦时,咏笙还在企图唤住她,沉声道:“姨母,你想清楚了,若有一天舅舅知道真相,你当如何自处?”   凌迦断断续续听着,觉得不是什么好话,便开口道:“什么真相不真相,且说清楚了!”   “你这么凶作什么,都吓到孩子了!”相安坐下来,脸色微红,对着凌迦道:“笙儿说,知我心中真心喜爱的不是你,让我别因为你一时温柔,陷了进去。怕他日你知晓真相,不得饶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   咏笙终于忍不住,跪在地上回道:“舅舅,你看在姨母手无缚鸡之力,又救过我的份上,莫与她计较。她病痛伤重之时,心心念念想的唤的都不是您……如今因是她太孤单了,求个依靠罢了。您贵为诸神之主,便只当什么也未发生,饶过她吧!”   凌迦挑了挑眉,眉眼皆是飞扬的笑意,“难得你一片孝心,舅舅自不会计较。但你且告诉舅舅,她唤的那个名字是什么?”   “嗯……阿诺!对,是阿诺!”   “阿诺!这名字可真好听!我记下了。”凌迦看着相安那张已经红的不行的脸,扔了酒盏,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午后漫漫,送你回房眠一眠吧!”   “嗯!”   咏笙目瞪口呆地望着两个人离去。唯有凌迦带着笑意的话远远传来,“回去告诉你母亲,以后莫要逞强,少抗击天雷。如今也不必急着闭关,我一时还不顾上笑话她。” 第23章 明月见3   射之赛的下半段“刃中武”向来是在夜幕之后开始的,其实就是之前猎宴中胜出的人,以先前猎物为注,比试过招,最后猎物最多的取胜,再分而食之。   自知道这么个玩法,御遥便吐槽过无数次,如此还不如输了好,辛辛苦苦斗了半天,最后还是便宜了别人。凌迦亦笑道,估摸这个就是八荒传承的君子同福之风。御遥实在接受不了,扔了朵流桑花为奖励,凌迦则投了个第四代正神位凑热闹。   如此一来,参赛的少年们个个牟足了劲,想着流桑花和正神位莫说俱得,便是得其一,便是千百年修来的运气。   却唯咏笙闷闷不乐,原是他没有一件趁手的法器。   又因相安疲乏,便将剩下的赛事推后了数日。   于是,咏笙便赖在合欢殿同御遥撕扯。桑泽看不过去,化出“绕钟琵琶剑”给他,奈何他修为不够难以操伏。   御遥只得叹气,“如此,流拂凤来琴你亦是难以弹奏!不若你去向你舅舅借两枚绵密小针,他那全套有一百零八枚,是个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稀罕物。且枚枚都是天成的兵器。在他手中,全套顷之,可吞日月,催天雷。若是分化出来,即可列阵布局,也可单作兵器。”   咏笙瞠目结舌,“舅舅的绵密小针,茧寒线不是用来救人的吗?”   “唔……”御遥笑了笑,“你舅舅同母亲征战四方时,你父君也不曾见过。原不怪你!”   “别老带上我,好歹我也为你司战征伐,定过天下!”桑泽喂了一盏茶水给御遥。   “烫……”   “好……我吹吹……”   “那孩儿先退下了!”咏笙看着自己的父君母亲完全不当他存在,又开始亲亲我我,只得无奈做了个鬼脸走了。   然而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御遥将桑泽推过一点,“笙儿,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笙儿想同母亲说,莫要再为笙儿操心了,我已经对姨母没有那些心思了!”   “如何便想通了?”桑泽笑道。   “可是知道了阿诺便是你舅舅?”御遥追问着。   “知道阿诺就是舅舅是其一,主要是白日里看到姨母惩治九婴族公主的样子。姨母明明看着比我仿佛还要小一些,一脸的稚气。可是曲陵台上且不论你们,当时诸神皆跪,唯她一人坦然独坐,娓娓论道。我便知晓,我与她之间隔着苍茫世事,隔着桑田沧海。”咏笙顿了顿,“世间或许只有父君一人,可以平山海,越时光,拥抱母亲。而笙儿想要的,是有个人,能与我共同成长,我不想错过她太多,她也不曾让我等得太久。”   “好孩子!”御遥走过来,将他揽入怀中。   “母亲,孩儿告辞了,我得去向舅舅借法器!”   “哎……”御遥还想交代些什么,却只见咏笙已经跑远了,“你说他情之一事算是有点长进了,修为之上何时能进步些?”   “随缘便好,不必强求!”桑泽上前揽过御遥。   “某人自己强求的还少吗……”   “……”   咏笙是在青丘大殿寻到凌迦的。彼时凌迦正给他大伯碧清诊脉。而相安将将睡醒,正独一人然对着一桌点心用膳。见他进来,招了招手示意他一同进食。   咏笙规规矩矩地问了安,又婉拒了相安,一双眼睛只盯着凌迦。   “难得如此规矩,你又怎么了?”凌迦按得深了些。   “无事,无事。舅舅且安心给大伯诊脉,咏笙再此候着便是!”   凌迦看了他一眼,化出一枚绵密小针,于掌中放大到三尺宝剑一般大小,递给了咏笙。“你试试可用的惯,只是到底是绵密小针,无头无尾两头尖,可别伤到自己。”   “这是做什么?”相安好奇道。   “定是他过会比赛要用!”凌迦收回诊脉的手,“他那点修为,也操伏不了他父君母亲的法器,自己又没有一件像样的兵器。所以估摸阿御便让他来打我的主意了!”   “舅舅所言不差!”咏笙看着手中已然如同一柄双头剑一样的绵密小针,恭恭敬敬拱手谢过凌迦。   “去试试吧!”   “等等!”相安站起身来,“你初次持此兵器,可有速成的招式?”   咏笙遥遥头,“没有,但这同剑差不多,无妨!我且去试试!”   “我与你同去,我教你!”   “姨母,你……你教我……”   “对啊,姨母是不休灵力,并不是不会武功,姨母剑法很好的!快走……”   如此,连着凌迦都有些吃惊,尾随着相安一路出去。   明月皎皎,薄云皑皑,青衣碧衫的少女,素指扣在剑头三寸处,前三招如同雁渡寒潭,又似惊鸿踏雪,美则美矣,却委实没有什么作用。咏笙想着许是后续勃发,果然等到第四招时,相安握剑的手突然划到了正中间,一瞬间连出了四式,招招皆是柔美曼妙,身形亦化成连绵不绝的无数层,一时难以辨出她到底在哪个方位。   “师尊居然有这么好的剑法,却不知为何不修灵力?”   凌迦看了碧清一眼,没有回应,只淡淡道:“连着腿都伤了,不然这剑当舞的更好的。”   “师尊受伤了?”碧清惊道,又开始咳起来。   “无妨,我会治好她的!”凌迦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相安,“你的伤年久天长,已经坏了根基,本君无能为力。不过可以用丹药给你调息调息内里,总好过如今这般。”   “碧清谢过凌迦神君!”   “你先下去吧。”   “碧清告辞!”   “咏笙恭送大伯!”   “这个适合你,一共只有七式。一炷香便可记牢,不到半个时辰亦可学通了!”凌迦说话间,破开相安的剑势,拂袖将她揽回怀中,“可累了?”   “笙儿还在呢?”相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凌迦。   “无妨无妨,我都习惯了!”   相安不可置信地望着凌迦……   “是他父母,与我无关。”边说边将她又拉了回来。   “姨母的剑法好看是好看,但总不能以好看迷惑对手吧,到底少了些力道和杀气!”   “啊?笙儿……”   “休要与他啰嗦!”凌迦从相安手中拿过绵密小针,扔给咏笙,“自己去好好看看,被你姨母扫过的枝叶和地面。”   “还用膳吗?”   “不了,我吃饱了!”   “那我送你送你回去休息。”   相安摇了摇头,“才醒来的,不若你陪我走走吧。”   “好!”   咏笙捡起地上树叶,有些震惊,来来去去不过如同舞蹈般的七个招式,竟滑落了无数枝叶。待凑近细看,便更被惊得张大了嘴,什么划落了树叶,分明是将每一片树叶都从叶面中划开,变成至少三片更加透明的叶片,而叶子本身却始终保持着原来的大小。   “姨母……”   他刚想赞叹一声,夜风吹来,四下里烟尘扬起,瞬间迷了他的眼睛。待风散后,他方才发现竟是脚下石路,裂出万千细缝。   之后数日,咏笙倒是练得勤快,前面三招已然纯熟。只是第四招开始,需要手握长针中间,每每从针尖三寸划入时,总是慢了节奏,导致失了力度和气势。他便缠着相安寻找解决之法。   相安无奈,这本是凌迦当年送她的剑诀,用来抵御寒疾。她之所以练得如此出神入化,一来是因为大宇双穹关闭的头一万年,她并未以荒字诀催眠自己,寒疾自是每月发作,初初的几百年还能穿着那件斗篷御寒,后来也不知为何竟无用处了。只得使出剑法修炼。二来,她实在想念凌迦想念的厉害,舞剑之时便感觉回到了那年她在禹霄宫九转长廊上的日子。后来她便偶尔进入禹霄宫练剑,也是因为如此,激怒了相阙,后不得已以荒字诀催眠了彼此。   是故说到底,这剑法是用来强身健体和睹物思人的。相安从未用此杀过生,自然不知如何用来御敌取胜。   “过招拆招,御敌杀生,你当去问你母亲。她最善此道。便是你父君,如今随意指点你两招,都够你练上三五年的。”凌迦无暇理会咏笙,只传了水镜于白姮,要她去大乐之野按着他的方子寻药给相安治眼疾。   “母亲和父君说要避嫌,再说我都练了大半姨母的剑法了,今日夜幕便要参赛,也委实来不及了。”   “那还不赶紧去练,再啰嗦绵密小针也不借你了,本君还要避嫌呢。”   “姨母……”   “阿诺……”   “你休要惯着他!”凌迦缓缓摘下相安覆眼的白绫,“慢些睁开眼,可觉得光线强烈?有些晕眩?”   相安慢慢睁开眼,摇摇头:“没有不适,确实清明了许多。”   “若是当时一出穹宇,便治疗,如今早没事了。是我不好,让你一个人流落在外这么久。”   “不要紧!是你太紧张了,原也不妨碍视物。”   “谁说不要紧,再拖着,这双眼睛便该废了。”凌迦伸手拂过相安眉睫,“不过如今你且安心,待白姮寻到药,便无妨了!”   “嗯!”相安握上凌迦的手,“我很安心。”   夜幕之后,“刃中武”便拉开了帷幕。本来咏笙想着到底练了些日子,不过是稍微有些不合手,总也无碍。然而看着台上参赛的个个使出了绝技,身法或飘逸俊朗,或稳如磐石,尤其是他的堂兄珺林,不过比他大了数百岁,已经承了白玉弓、蓝田箭,硬是从第一关闯到了半场赛结束。   咏笙急得不行,趁着休息的间隙,溜上七层台找他父母撕缠。   “流桑花你每百年都能吃一朵,正神位七海供着无数,也是你打小见惯的。你非凑什么热闹。”凌迦灌了口酒,拂袖收回绵密小针,“老实坐着,好好看便是,莫再参加了!”   “母亲……父君……”咏笙张着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   “你舅舅所言不差!你这修为武功,便是执着我的凤来琴,也打不过珺林。”   咏笙呆呆地望着御遥,嘴唇张合了几次都没有说出话来,一转身扑入相安的怀抱:“姨母,你看看他们,他们都这般欺负我?你要给我作主!”   “笙儿乖……”相安看着御遥夫妻,又回头望着凌迦,深吸了口气,“笙儿,姨母帮你。不就是一件趁手的兵器嘛!给你!”   咏笙抬起头来,只见相安手中化出一把重剑,剑柄处含日刻月。   “姨母……这是您的……您的佩剑……”   日月合天剑!   莫说咏笙,便是御遥、桑泽、凌迦都吓了一跳。   “安安,此剑乃是从母神双目中炼化,一直便是你的法器,他如何用得起!”御遥皱眉道。   “无妨!这剑除非以我血气滋养,方才会变成神兵利器。如今不见我血,只是寻常兵器罢了。”相安以手势划开剑鞘,顿时一剑化二,拣了一把递给咏笙,“这是日剑,你且拿出比试。配合我教你的剑法,便是赢不了,也落不了下风。月剑在我手中,受我控制,出不了事。”   “谢谢姨母”咏笙如飞鸟出笼,风也似的跑了。   曲陵台上,咏笙同珺林正在比试。咏笙虽修为不如珺林,身法却半点不差。眼见两人身形交错间,剑与箭亦短兵相接。   “我教的可好?”相安又被凌迦一手圈在怀里,只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凌迦顺势吻了吻她额头,“当然好!待回了七海,我们就可以一同练剑了。”   相安低头笑了笑,却突然间觉得胸口一阵刺痛,整个人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怎么了?”凌迦惊道。   “无事,可能有些心悸!”   凌迦将她侧身置在怀中,看她一张脸苍白的厉害,额上皆是薄汗,赶忙抽过她的手测其脉息。   “现在不疼了,你别紧张。”   凌迦收回手,确实脉象平稳,内里也无错处,又看着她脸色也恢复了些,遂而稍稍安下心来,只道:“以前可有这般?”   “没有!”相相安摇摇头。   “到底是你身子太弱,又受了一身伤,切记忧思,需要好好调理滋养。”   “嗯,有你在,我不怕!”   凌迦重新将相安揽回怀里,见她缩了缩。亦知夜风寒凉,于是源源不断地化出御寒之气护着她。   然而,自咏笙抽剑与珺林过招,但凡日剑与其他法器相接,相安便觉浑身刺痛。起初她也未曾多想,一来不愿让凌迦担心,二来刺痛不过一瞬也就过去了,便一直都忍着。   眼见曲陵台上,比试已经进入尾声。   珺林跃而起身,搭箭拉开如满月般的白玉弓。咏笙亦凌空而起,横剑格挡。在场的皆是高手,便知亦是平局。   蓝田箭破不开那禀含日之剑,持剑之手亦断不开箭矢。   箭击剑面,剑穿箭头。   一瞬间,漫天霞光迸出。然而待霞光散开,蓝田箭居然穿透含日之剑的剑身,盯着白衣少年的肩上。   “咏笙!”   珺林最先反应过来,飞过去抱住了咏笙。   曲陵台诸神皆知二人身份,顿时一片哗然。   “笙儿!”   七层台上的君主亦被震慑了心神,然而更他们更震惊的是那个碧衫的少主,在咏笙受伤的同时亦喷出大口鲜血,从凌迦怀里委顿下去。   “安安!”凌迦疾呼。   相安握着把柄躁动不平的月剑,断断续续道:“是、是剑……剑有问题……这不是我剑……”   作者有话要说: 第24章 三合一   24   索性珺林修为不算深厚,只是招式凌厉了些,一箭过去亦没有伤到咏笙要害,一点皮肉伤,止了血也便无碍了。   倒是相安,一直昏昏沉沉。本来凌迦想着她当年寒疾发作时亦能承受他烈焰掌的治疗。于是便渡了些真气与她,想让她内里充盈些。奈何她已然受不住,所有的旧疾伤口都发作起来,缩在他怀里哭着喊疼。然而一撤开掌力,收了真气,她整个人便内里虚浮,开始不断咳血。凌迦狠下心来,拍掌在她后背脊柱第二节 出,磅礴的灵力直入体内。   相安撕心裂肺得叫起来,想挣脱凌迦的禁锢。   以前凌迦对她的叫唤一直觉得烦躁且不耐,可是自从知道她以自身灵力之源滋养手足后,便觉得她每一声痛呼都砸在他心口上。更别提如今动情之后,他只觉一颗心都随她一起碎裂。但到底还是保持着理智,哄着她忍一忍,再忍一忍。   “不要,疼……阿诺,我疼……”相安连意识都开始涣散开来,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只贴在他胸口小声抽泣着。   “再坚持一会,等灵力充盈了你周身,便好了。不然一直咳血,会伤了根基的。”   “剑……我把剑弄丢了……不能丢……”相安恢复了一点清明,“阿诺……日月合天剑是开启大宇双穹的秘钥……是……”   “放心,我会帮你找回来的!”   “嗯……”相安扯着凌迦的衣襟,整个人颤栗着。   “马上便好了!”   “嗯……”相安又往他身上靠紧些。   凌迦本想低头吻一吻她,然而一垂下眼睑,便被惊到了。相安的右眼仿佛蒙上了一层金色,眼角有血泪缓缓流出。   “安安!”凌迦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   “嗯……”相安有些委屈的抬起头来,“疼!”   凌迦终于看清,她的一双眼睛,整个变成了一片金色,眼眸中更是游离着点点更加厚重的金沙。眼角因疼痛起出沁出的泪珠,最开始还是血色,慢慢地竟也变成了金色。   “焕金颜——”   “阿诺……”   “我在!已经好了,不疼了吧?”凌迦回过神来收回灵力,赶紧抹去了相安脸上的泪珠,“安安,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相安虽然整个人有点虚,到底没有伤到根基,精神还算可以。抬眼望向凌迦时,已带着笑意,“不疼了!”   凌迦与她四目相视。   “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相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别动!”凌迦扶起她的脸,与她眸光相接,只一瞬,便将相安眼中的金色纱雾全数吸入了自己眼中。   相安只感觉到眼前一黑,整个人晃了晃,再睁开眼时反而觉得眼睛清明了许多。只是发现凌迦面色有些苍白,眼睛亦有些奇怪。   “阿诺,你可是累了,你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凌迦反问。   “没事了,许是我方才眼花了了。但你脸色不好!”   “不要紧,不过是渡了灵力给你,缓一缓便好。”凌迦扶着相安躺下,“好好睡一觉,我去帮你找回日月合天剑。等天亮了,我们就回七海。”   “阿诺,等你恢复了再去找。一把剑而已,终是没有你重要!”   “好!”凌迦合衣躺在相安身畔,“我陪你一起歇息。”   “安安,你一路走来,除了青丘城外化出过日月合天剑。可还有其他人见过或者碰过此剑?”   相安睁开双眼,豁然想起髓虚岭上那个白衣真人曾以赏剑为名持过她的剑,“髓虚岭有位叫沧炎的真人,他碰过。彼时他借了我一件斗篷,帮我抵御寒疾。我不想承他的情,正好他说有赏剑的雅号,我便随了他,以此为酬。”   “髓虚岭上的你寒疾发作,是他帮你渡过的?”凌迦惊道,“也是,那样的风雪霜寒……是我大意了,我竟一直以为是笙儿给你渡过的。”   “沧炎真人……可是他拿了我的剑?可是剑未开锋,我也不曾用以血喂养,他如何识出是神兵?难不成,他也是我们同辈的神仙,上过穹宇?他……认识我?”相安坐起身来,眉间愈加不安,“也不对,他若上过穹宇,定然是参拜于我,便该知晓偷拿此剑,是挫骨扬灰的罪孽!”   凌迦已经在相安的话术中猜出了大半,却也不想她太忧心,只轻轻拍了拍床榻道:“躺下来!如按你所说,便不是什么大事。”   “你认识那位真人?”   “躺好,听话!”凌迦将她塞入云被揽进臂弯,“是我的一个故人,确有赏剑的雅号。想是借着我的面子,拿了你的剑把玩。”   “这……这也太放肆了,便是借着你的面子,大可与我直说。此番作为,且不说伤到我,连着笙儿都误中副车。”   “好了,不生气。我去给你拿回来便是,让他亲自与你谢罪。”   “谢罪便罢了,到底是你的朋友!”   “嗯,睡吧!”   凌迦轻轻拍着相安的背,将她哄睡着。只是笑意却逐渐凝固,一双平和的多年的眸子,燃出杀意。   他化出催眠术以便让相安睡得更久些,后见她呼吸均匀,脉息平稳,便安心出了门。   曲陵台上,出了这样的事,后面的赛事便也无心再开展下去。御遥散了诸神,自己守在青丘大殿。凌迦过来时,咏笙已经迫不及待地迎上去,追问相安情况。凌迦递了丹药让他服下恢复元气,便许他去看望相安。遂而告知了御遥日月合天剑之事。   御遥大惊,“沧炎居然还活着?大宇双穹之门关闭后的五百年,不是你亲手了结了他吗?”   “一念之差,不想惹来今日祸端。”   “那髓虚岭中,魂飞魄散的难道是栖画?”   凌迦点点头,“她代他受过,死在了我掌下。”   “我去趟髓虚岭,拿回日月合天剑。这几日还有劳你看顾安安,我不想让她担心,你自是明白如何与她解说。”凌迦想了想继续道,“我已传令皓德、邯穆,来青丘皆相安回毓泽晶殿养伤,届时你替我送一程便可!”   “不!兄长,安安在青丘或七海,都出不了事。”御遥追上凌迦,“沧炎此举分明就是请君入瓮,定是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唯一能制约他的栖画亦已魂归。焉知他二十余万年不出髓虚岭,到底设多少诡计等你上门!我且与你同去!”   凌迦伸手捋了一把御遥怀中的小狐狸,“你看看桑泽,不过欢喜了几日,今夜笙儿受伤,心绪起伏大了些,又化不出人形了。你且看顾好他,择日便入关吧。虽如今洪莽源清净了,到底司战之职不能如此悬空。再者,我与沧炎不过私怨罢了,加个你,委实欺负人。”   “兄长——”   凌迦顿住脚步,“阿御,你若与我同去,相安就要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该急死了。”   “竟已经护成这样了!”御遥愣了愣,到底没忍住笑出声来,“相安回七海,我会让笙儿一直陪着,如此她也不至于太寂寞。”   “多谢!”   髓虚岭上,风雪呼啸。   披着白色斗篷的青年人,遥遥望着无极崖上的冰棺。   他摘了风貌,露出面庞。想了想,索性将整件斗篷都脱了。   不过片刻,呼啸的寒风携带着茫茫白雪已经落满他全身。又一会,他的脚下开始结起冰来。他忍着寒意垂下眼睑,寒冰已经凝到他小腿部。他抬起双手,想拦住一片雪花,然而雪花落入他掌间的一瞬便化为冰珠。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眉梢眼角俱是霜雪冰凌。   “师父——”一个声音疾呼而来,是一个素衣的少女,从远处奔跃而来,将将落下地,便赶紧将斗篷披在沧炎身上。“若是汀覃晚来片刻,当如何是好?”   少女紧紧搂着青年,待看见第一滴化开的水珠落下,才放下心来,有些惶恐地跪在他脚下。   不多时,冰雪消融,水滴已干。青年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身边的女孩淡淡道:“起来吧。”   “师父,你怎么可以脱下裳暖天,会要了你命的!”   “我就是想试试冰雪裹身是什么滋味。阿栖一个人躺在那里,从身体到心里都是冷的。我同她一起冷一冷,是不是也算得上是同患难?”   “师父,今日是师叔的生辰,不若我们去对面无极崖上看看她。”   “她会想看到我吗?”沧炎戴着风貌,遮住了上半截的面容,“这样去见她,会吓到她的!”   “师叔真心爱你,怎会在意你的面貌?”   “汀覃,你当真觉得阿栖是真心爱我?”   “那是自然,不然师叔怎会为你挡下凌迦神君的那一掌……”   “是啊,她代我受过,临死还求他留我性命!”沧炎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凌迦神君果然一诺千金,留我至今日。”   “那……那不若我们趁着他们还未发现日月合天剑被盗,将剑还回去吧。”汀覃试探着劝道,“要是等凌迦神君亲来髓虚岭,这般平静的日子怕是不会再有了。”   “是吗?我已经让他们发现了!”白衣的真人突然大笑起来,“这如同死水般平静的日子,本座早就过够了。凌迦要来了,是不是?太好了,本座等这一日等得太久了。阿栖,阿栖也等得太久了!”   “师父,师父!”少女望着天上一条苍龙闪过,惊道:“是、是凌迦神君。凌迦神君来了。”   沧炎并没有畏惧,只朝着无极崖喃喃道,“阿栖,我知道,你一直想着他!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让他来看你了,你高兴吗?”   25   凌迦到达髓虚岭时,髓虚岭上自岭口“春江芳甸”到内道“卷帘玉户”再到正殿“流霜殿”皆是广开大门,丝毫没有受到任何拦阻。   “一别数万年,凌迦神君别来无恙!大殿之上的白衣真人犹自坐着,言语淡淡。   “本君一切安好,不劳费心。”凌迦于左手处拣了把椅子坐下,随手端起桌上茶盏用茶。   “二十二万,神君果然风采依旧,还是当年模样。沧炎望着自顾自饮茶地凌迦,“纵是深入虎穴也能这般从容!”   “虎穴?”凌迦搁下茶盏笑道:“本君若记得不错,髓虚岭当属北海地界,是本君所辖之地。至于你,昔年先是本君手下败将,再为本君麾下属臣。如此境况,本君有何惧之?”   “你……”沧炎一时语塞,“凌迦神君如此自负,便不怕本座于茶水中下毒吗?”   “你若能做出下毒于茶水这般行径,便不会费事盗取日月合天剑了,直接将毒下在剑上,不是更直接?”再者,好歹本君教导你万余年,想来你还不至于如此不堪!”   “神君过誉了。本座盗剑而不下毒于剑身,是因为本座要请的人是您,而非相安少主。若只于剑上下毒,以您的医术修为,自然能解。如此你也不会光临我髓虚岭了。”   凌迦叹了口气,“行吧,此番本君已经来了,也自负喝了你这毒茶。稍后寻个法子将毒解了便罢,你且将剑奉还,省得本君亲自动手!”   “哼,茶中无毒,本座还不至于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谋害君上!”沧炎被凌迦言语所迫,恼怒道。   “吆!是本君触动了你哪根神经,竟劳你改口成昔日称呼,愿意叫声君上?”凌迦看着大殿两列持着刀枪剑戟,不是青面獠牙便是面目可憎的武卫,又喝了口茶道:“能让他们都退下吗,你好歹一个二代正神,从哪里拾来的这一个个牛鬼蛇神?本君看着委实难受,实在辜负了你这茶水!”   凌迦话音刚落,两侧一众武卫便龇牙咧嘴,怒目倒挂,抽刀拔剑,一副要将他碎尸当场的样子。   “这修的都是什么道行……”   “都退下!”沧炎挥了挥手,“君上风姿绝世,自然看不上吾等这般不入流的。只是若论皮相,本座原也有一副上好的!”   凌迦看着他脱下风貌,露出那张下半截光洁如玉,上半段千疮百孔的脸,摇头道:“沧炎,若说当年你得道坐上二代神位,是名副其实。可如今看来,你是愈发活回去来了。皮囊罢了,本君何曾在意过。本君叹息的是你的心性和道行。看来二十余万年清修,并未让你有所长进,反倒加深了你的心魔!”   “清修?”沧炎惊叹道,“君上,原来这万万年,您是留我清修的?可是您要我修什么,修忘却前尘,还是修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凌迦放下茶盏,终于冷笑了一声,“你都这搬说了,本君亦多说无益,把剑交出来,我们就此别过!”   “不想君上如今已经如此好耐心,能与本座交谈甚久,都不动手。”沧炎望着凌迦,笑道:“本座看君上眼中已然多出情愫,便是佳人不在身侧,您也比当年温和了许多。您说,若是阿栖知道了,是会高兴还是难过?”   “她高兴与否,与本君无关!”   “对对,与你何关!她的一切,从来只与本座有关,只有本座才会真正在乎她的喜怒哀乐。而您,凌迦神君,从来只是把她当作一把杀敌的战刀。”   凌迦看着沧炎略显癫狂的模样,亦不欲理会,掌中“铁马冰河”灵力层层蔓延开来,。一时间整个髓虚岭地都晃荡起来。沧炎莫论还手,便是抵御尚且来不及,已经从大殿台阶之上滚落下来,一直跌倒凌迦脚畔。   “本君耐心再好,亦是有限!”凌迦看着伏在他脚下,已经受了他掌风即将被催断心脉的沧炎冷冷道。   “神君好修为!”沧炎抹掉嘴角血迹,“只是神君可否还记得前些日子里,相安少主疼痛呕血之事?不妨告诉你,我将那剑悬挂在了无极崖边,陪着阿栖。阿栖一直想看一看能挑动冷若冰霜,一心修无为道法的凌迦神君情绪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相安少主受不住岭中风雪侵袭,我自怜香惜玉,请来她的配剑,让阿栖感受一下她的气泽!只是那把剑确实稀罕之物,月剑无躁气,静如寒潭,已然得道。日剑却怨气缠身,一旦有灵力击于剑身,两剑便往来厮杀。而掌剑之人便浑身如同针刺。神君此刻以如此磅礴的灵力扫荡髓虚岭,剑是被你寻来了,只怕那相安少主已经不知痛晕多少次了。”   凌迦只觉双眼有些微涩,却一不过一瞬便恢复了清明。而他丝毫没有在沧炎的话语中停止灵力的催动,反而化更加凌厉的掌风,直到日月合天剑受他牵引落入他的手中。他放撤了灵力。   “凌迦神君,我当你有多爱重相安少主,没想打竟是如此铁石心肠。为一把剑,竟全然不顾她伤疾病痛。”   “私情与公义,一己之爱与苍茫众生,本君和少主都分得清孰轻孰重。”   凌迦收了日月合天剑,施施然起身离去,走至殿门口想了想又道:“莫要觉得本君有了软肋,便可以受人胁迫。软肋,本君不喜便除之,本君爱了自当护着,便是同归亦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沧炎,本君承诺栖画留你性命,便不会食言。可是也只是承诺容你活着,而活着的方式自有千万种,譬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是一种活法,你最好清楚!”   “沧炎受教了,在此恭送君上!”   直到黑衣的神君彻底消失于髓虚岭上,一直守在无极崖上的女子方才匆匆赶回殿中,扶起受伤不轻的沧炎。   “师父,你要紧吗?凌迦神君他走了,他没来!”   “我无碍,扶我去无极崖,我们去看看阿栖!”   而凌迦尚未到达毓泽晶殿,在央麓海浅滩便急急落下了云头。他只觉体内真气翻涌得厉害,眼前更是模糊一片。   “君上!”   他捂着胸口,合了合眼睛,方才看清是白姮迎面匆匆而来。   “君上,你可是受伤了?你的眼睛……”   “不要紧!少主可回了毓泽晶殿?”   “少主于三日前便到了毓泽晶殿,我昨日接了咏笙殿下传令,去了殿中救治少主。半日前少主感知日月合天剑离她越来越近,又说剑上缠了不平之意,怕你受伤,故遣我前来接应。”   、   “她如何感应到剑身的,可是挑了指尖血于剑鞘?”凌迦本就真气激荡得厉害,心绪一抽动,强忍着得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却还在寻问,“她可是旧疾发作,连着呕血不止?如今怎么样了?你还出来做什么……赶紧回去!”   白姮把着凌迦脉搏,待确定不是重伤方才安下心来,低头忍着笑意。   “笑什么!本君无妨,不用你整治,你且回去照顾少主!”凌迦抽回手,怒声道。   “君上且宽心。少主病症确实如您所说一般,不过臣下已经压制住了,如今少主不过虚弱些,并无大碍。她之所以感应到日月合天剑,是口中呕出之血溅到了剑鞘之上,如此才感应到的。”   “当真无事?”   “君上不信臣下之言,大可现在便回殿内看看少主。”白痕取出丹药给凌迦服下,又推过灵力助他疗伤,“反正少主也一直再等君上!”   “哼——本君要是现在能回去,还用落在你这片海域!”凌迦亦笑了笑,转而又道:“不过数月未见,你性子如何这般欢脱了,连着话都多了起来。”   “臣下见到少主高兴的,这么多年,少主一点都没变……”白姮突然便红了眼眶,“尤其是看见如今,君上与少主如此爱重对方。”   “高兴归高兴,你给本君渡着灵力呢,能让心绪平和些吗?”凌迦剜了她一眼,“你那真气怎么比本君还起伏的厉害,到底是你渡我,还是我渡你?”   白姮讪讪不敢再回嘴,只低着头呢喃道:“有几个人能像您素日里那般,心绪平和的像是不修灵力的。真气更是安静得没有丝毫起伏,俨然就是一块化不开的寒冰。”   “别罗嗦了,你回毓泽晶殿继续照顾少主。我在你央麓海底歇上两日,顺带净化她的剑,等伤痊愈了再回来。她若问起,你拣着话回答便是。只一条,休要让她出殿。”   “臣下领命!”白姮起身离去,却还是忍不住关切道:“君上,你的眼睛方才仿佛蒙上了一层金色,可是要紧?”   “我从无极崖上招回日月合天剑,一时被破了心法,受伤之故。待修为恢复便无事了!”   “无极崖?”白姮大惊,“无极崖连着锁灵渊,任何神者仙君在上面,都使不出灵力术法。您竟然硬生生用灵力召回了锁在那上头的剑,这该损你多少修为啊?可是……可是为何方才我测您脉息,觉得不甚严重,修为大部分都在?”   “那只能说明,你医术不精,白学了这么些年!”   “这、这可怎么办,我还是先陪着您吧!”   “滚回毓泽晶殿!安抚好少主,给本君腾出些时日,便是帮了本君大忙!”凌迦拂袖起身,“无极崖锁灵渊的反噬,是循序渐进的,不会一下子吞噬本君修为。只需赶在前头恢复了,便也无事了。”   “哦……臣下领命,臣下保证不让少主忧心!也请君上安心疗伤!”   而在无极崖上,一师一徒对着一副冰棺长久跪着。   白衣的真人伸手抚摸着冰棺外沿呈现出女子轮廓地地方,自责道:“阿栖,我真是没用,都已经将他引来髓虚岭了,却还是连开口说让他来看一看你的机会都没有。今日是你的生辰啊,可是你看他,可曾记得半分!”   “师父……您已经尽力了,师叔不会怪您的。而且……而且师叔未必想见到凌迦神君!”   “她想的,她怎么不想?”沧炎转身抓着汀覃,“她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他,半夜睡梦中喊得也是他的名字……凌迦……凌迦……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师父……”   沧炎推开汀覃,趴在冰棺上,仿佛抱住了挚爱的女子,喃喃道:“阿栖,你再等等,他还会再回来的。午时大殿之内,我看到了,他中了焕金颜……焕金颜……好啊,他是当真爱惜那个穹宇之上的少主,居然将焕金颜摄入自己眼中。不过没关系,师兄知道你喜欢他,师兄自会想法子成全你……你且再等一等……等一等……   26   毓泽晶殿在七海的中心,先由央麓海、客刹海、盐阳海成三足鼎立之势相围,再由东南西北四海以四方之态环绕。相安乘着雪毛犼跃上高空,俯视海面,看到的是一副七芒星阵图。   近来,白姮一直照顾她,帮她医治眼疾,如今已然好了很多。她按着方位寻找到北海的方向,拍了拍雪毛犼脑袋,示意他往北海方向走一些。奈何雪毛犼刚才跃出一步,就被一直从毓泽晶殿照射至夜空的霞光牵引了回来。   “好吧,回去了!”她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垂着头回到海底,径直入了炼丹房。   这些日子,她一个人住在毓泽晶殿,里里外外已经熟悉的差不多了。倒不是她特意记得各宫各楼的位置,实乃毓泽晶殿除了正殿,和她如今居住的东首“昭煦台”,剩余地方都做了炼丹房。   本来相安想着炼丹房便是炉鼎安放,烟火微醺,又兼门口立着六个护丹的仙君,便知此地不可擅入。谁知她第一次经过炼丹房,不过遥遥看了一眼,一个自称“匀堂”的仙君便引了她进去,说是接了凌迦谕令,她于毓泽晶殿的任何地方都可自由出入,包括炼丹房。   等进入了,她才发现,炼丹房的确是在炼丹。但是里面当真别有洞天,围着中心的丹药炉鼎,从外而内书房、茶室、寝殿分而围之,竟是个闲来休憩的好地方。于是,这些日子她除了在昭煦台晒太阳,便日日呆在炼丹房内,煮茶刻玉。   而最令她好奇的是,茶室与书房之间隔着一方巨大的水镜,她每每在此饮茶,都会看着水镜出神,忍不住便跳起舞来。虽然双腿被宫门碾压后,她已经不再起舞,怕踏错步子,累的腿伤更重。而如今有这么一面水镜,她完全可以看着镜中起舞,不用再有什么担心……   时而如今无事,她便又开始练舞打发时间,许是心中挂念凌迦,又或是跳的久了些,一不小心便撞到了镜面上,倒也没有多疼。只是镜面发出的声响让她觉得奇怪,空旷回振,仿佛不是嵌在墙中,而是以此隔开了空间,镜后应该还有一间屋子。她起身又轻敲了几下,声音再次回荡起来,然而寻遍四周,却都没有发现入口。   “少主,白姮守护神来了!”匀堂在门外回禀。   “请她去去正殿,我马上过去!”相安狐疑地望了眼水镜,也懒得弄明白,离开了炼丹房。   “少主,该喝药了!”白姮正端着药走上来。   相安盯着她看了半晌,偏过头去,“不喝!”   “少主,这药可是君上特地研制的方子,专门治您眼疾的,你如今可是觉得好了许多,白日里便是枕着雪毛犼晒太阳,也不怕强光了。”   相安“噗嗤”一声笑了,“这毓泽晶殿可是在海底,里里外外哪来的阳光?不过也是奇怪了,仿若真有阳光的感觉。白日里我都闻到了阳光的味道。”   “确有阳光!”白姮端着要喂给相安,“您如今住的“昭煦台”便是整个毓泽晶殿阳光最为充沛的地方,当年大宇双穹之门尚未关闭之时,君上命人收拾出来了,本想着……”   “结果我没来!”相安接过白姮汤药。   “少主,当年之事,其实不是您想的那样的……”   “当年的事,我看的清楚,亦想的明白。”   “不是的少主!”白姮跪了下来,“您听我说,当年……”   相安放下汤盏,将白姮扶起来,“我既然出了穹宇,也来了七海,便是重新做了选择。上天怜我,还是将阿诺留给了我。如此,我们都忘了过去吧。我没有怪过任何人,也没有资格怪任何人,不过是我自己的选择罢了。”   “那少主会一直留在七海?是不是,届时我们七海便有君后了?”   “那不一定,你家君上若再不回来,或许我就走了。又或者,哪天他要赶我走,我总不能死皮赖脸留着吧!”   “怎会……君上如何舍得赶少主走?”   “如何舍不得,这都三个月了,他都没回来过。你说他与友人论剑,我且同你说,便是再炼出一把剑都够了。”相安到底心下不安,拉着白姮道:“他会不会有什么事,白姮,不若你让我去一趟髓虚岭吧。如今我日日练剑,便是上弦月那两日,也可自己抵御寒疾。纵是髓虚岭风雪甚大,我便错开那两日去,亦不会怎样的。”   “不可,少主。君上再三交代,您不能离开毓泽晶殿,再说你眼疾治了一半,如今将将有些好转,断不可中途停药。不然君上一番心思便白费了。而且……”   “而且什么?”   “治您眼疾的药,是臣下去大乐之野采摘的,寻药艰难。少主莫要辜负!”白姮说着说着便低下了头。   “你想来好强,难得说这样的话,可是为我寻药时受了伤?”相安扶过白姮,“伤在哪了,让我看看!”   白姮一个劲地摇头,“都是些小伤,已经好了。少主好好服药,治好了眼疾,痊愈了这一身伤痕,便比什么都好!只求您莫要离开大殿,髓虚岭更是您万万去不得地方,如有万一,臣下实在担不起。”   “罢了,师姐也说,阿诺和那沧炎真人是故交。这些日子,日月合天剑亦平静了许多。”相安想了想,抚上自己的心口,“只是也不知怎么的,心中总是不能安心。”   “少主,您是忧思太重。君上如此修为,纵是真遇上什么麻烦,也只有别人吃亏的道理。”   相安站起身来,朝殿门口的雪毛犼招了招手,咬破了指尖血喂给雪毛犼。   “少主,你做什么?”白姮惊呼了一声,想去拦下雪毛犼,却被相安制止了。   “君上曾说,你不可轻易流血,血流不可生,旁人也无法过血给你。所以你的每滴血都异常珍贵。初来时,你吐了那么多血,好不容易用了这么多滋补的药养着,让您内里恢复了一些。你到底要干嘛呀?”   “就几滴血罢了,别紧张,我换个宝贝!”相安冲白姮笑了笑,又对着雪毛犼道:“快点给我,你知道我要什么!”   雪毛犼怒吼了一声,又长叹来了一声,突然转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小雪,你可想清楚了,承了我的血却我不听我的话,会有怎样的反噬!”   雪毛犼抖了抖身体,舒展开一身的长毛,却还是躺着不动。   “小雪,在我心里,阿诺比我自己更重要!”   “小雪——”相安揉着它的脑袋。   终于,雪毛犼可怜巴巴地转过身来,整个人窜到相安怀中,死命地用头蹭着她。   “听话!”   雪毛犼又蹭了两下,方才退开身来,从眼中凝出一颗碧绿的珠子。相安接入手中,正好指尖血滴落下来,瞬间包裹住那颗珠子。刹那间,珠子上五彩霞光闪过。白姮受不住这般璀璨的光线,赶忙拂袖挡去,还不忘护着相安的双目。   “无事,这个伤不到我的!”相安搂着白姮,拍了拍她,“已经无光了,快看!”   白姮这才垂下云袖,看清相安手中的那颗珠子,只见原本绿莹莹的外皮,如今正层层脱落,最后竟成了一可鲜红菱形颗粒,幽幽闪着金光。   “这个是“起升丸”,是母神用她最后的精血和着开天辟地是第一缕灵气炼化的,一共只有三颗。”相安想了想,又瞪了雪毛犼一眼,把手伸在它面前。雪毛犼只得把剩下的两颗也从眼中凝了出来。   “凡人用之,可摆脱生死,不入轮回。神仙用了,伤时可复修为,安时可增修为。而我用它,便是造肌生血。故而其实只要我体内还有一滴血,有这丹药在,都是无妨的。”   “起升丸?我倒是在医书中度过,原以为只是流传于书中。不想真有此药。即是母神精血加之开天辟地的第一缕灵气炼化而成,想来世间不会再有第四颗!怪不得君上多年都炼不出来……”   “告诉他,以后都不用练了。这些以后都是他的了。”相安拉过白姮,将三枚已经装进琉璃小瓶中的丹药全数放进了她手中,“你即刻去趟髓虚岭,将此药交给阿诺。”   “给、给君上?”白姮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可是救您于万一的药啊,这……”   “有什么关系呢,阿诺也可以救我啊!再说如今他虽在友人处,我却始终不能安心。”相安说着拉过白姮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你听听,是不是跳的飞快?我根本就静不下心来,将这药送他身边,我也可安心些!”   “少主——”   “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那我拿一颗送去,怎样都无需全部给与君上。”   “用不完再还我好了,先拿着,都给我送去。”相安一个劲地推着白姮,“快去……”   央麓海海底,殿中香薰徐徐,案几上茶香袅袅,黑袍的神君坐在大殿正座上,凝望着三个琉璃小瓶中的丹药,半晌没有说话。   陪侍在一旁的下属静静望着自己君上,偶尔挑眉望向远处。   亦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个声音响起,“你到底是怎么安抚她的?让她急成这个样子?连着这东西都拿出来了?”   下属无比恭顺地跪了下去,心中却忍不住白眼,“君上当知臣下不善言谎,更不会自说伤痛,如今为了安抚少主,臣下便是什么都犯了。臣下的确无能,原是因为君上实在太过厉害。您这三月每月上弦月之日,回毓泽晶殿护少主渡过寒疾,事后又抹去她的记忆,瞒得得如此之好。也就是少主心思单纯,只想着您有要事缠身,又恐您有何万一。换了别的女子,说不定早以为你只顾赏剑玩乐,丝毫不管她伤痛死活,已经将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君上,臣下再多言一句,都说女子孕中多思,但是真正多思的情窦初开的少女,尤其是那种曾经被拒绝后又被莫名被捧在手中的……”   “本君……本君何曾拒绝过她,明明是她当年拒绝了本君,不愿随本君回来……”   白姮只听着声音虽然还在萦绕,而自家君上却已然不在殿内…… 第25章 明月见7   凌迦从央麓海返回毓泽晶殿,一路上脑海中一直盘旋着那三颗“起生丸”。他从怀中掏出,琉璃瓶中金光流转,暗香浮动。他有一刻的恍惚,仿若看见了那个女子的面庞,眉眼温和清澈,如同高岭之上的泉水。   猛然间,他的眼前出现另外一个女子模糊的轮廓,倒也是一身青衣长袍,。只是眉间一点朱砂,眼中多了一分张扬,慢慢敛成婉约的模样。然而整张脸尚未完整浮现开来,便被他合眼震碎。   凌迦落下云头,凝神运气。化出一把匕首划破了手掌,逼出一缕暗红色的鲜血,细细辨去,血液之中闪着点点金沙。他心下暗思,“铁马冰河”被破的一瞬间,“焕金颜”的金沙粒却入了他血液。如今虽然修为基本恢复了,不影响他视物的能力,到底偶尔会混乱他的神识。想到此处,他倒也没有太过忧虑,反而摇头笑了笑,觉得髓虚岭中的昔日属臣,还算有点本事,不枉二十余万年的沉寂苦修。如此想来,想要彻底清除这“焕金颜”,还需再回趟髓虚岭才是。   虽然是这样想着,他还是决定先回了毓泽晶殿。只是尚未到达毓泽晶殿门口,皓德和邯穆两位护殿星君远远便赶上来下跪行礼。   “你们不在殿内候着,来此作甚?”   “思念君上,特来相候!”   “有事?”   “无事!无事!”   凌迦看了他俩一眼,只觉莫名其妙,“各自回府邸吧,此处暂时不需要尔等。”   “是,臣下告退!”   “皓德,皓德星君,您且慢走。这连着三月守在殿中,我也没机会问你,你说那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咏笙殿下称她姨母,可是万分的亲近。连着白姮守护神都是亲来照顾。还有那君上的炼丹房,竟可以随意出入。我这护殿十余万年了,都不曾见过能得如此恩遇的女子!”   “何方神圣?”皓德星君瞟了一眼同僚,“你难道没发现她根本没有灵力修为。”   “是个凡人?”邯穆大惊。“不对啊,她那周身的神泽仙气,我怎么觉得十分的纯正,完全可以比之君上。还有那头神兽,我竟从未见过此类品种。我仿佛觉得它修为比我们还高!”   皓德拉着同僚停下了脚步,看着四下无人,于是一本正经道:“我同你说,她曾在北海峡谷救下了咏笙殿下。这小殿下称她一声姨母,而小殿下的母亲是御遥圣君,因而她肯定与御遥圣君是姐妹关系。不过这到底是结拜的姐妹,还是师姐妹,便不可知了。但是你再想啊,御遥圣君与我们君上是歃血为盟的手足,如此那姑娘与君上便也是手足关系了。”   “哦……我明白了,那姑娘是君上的妹妹,我们七海的长公主!”   “明白了吧?”   “明白!明白!还是皓德星君慧眼识人,一语道破玄机。佩服佩服!”   “不敢!不敢!”   凌迦本无意听得下属闲话,只因他们提及相安,便侧耳听了一番。只是待堪堪听完,便有一种想散了这两人魂魄,让他们回头重修的念头。这脑袋里的筋,估计根根都是直的,半点没有转弯的可能。   然而待他走到毓泽晶殿门口,又被惊了惊。终于知道为何那两人不敢在守在殿中当差。原是他看见,殿门口石阶上,雪毛犼抖开了一身纯白的长毛,宛如一张厚实而温暖的毯子,而它的主人,枕在它身上,右手握着一把刻刀,左手握着一个玉雕,已然进入梦想。   凌迦俯下身去,想拿过玉雕看看。却不料女子手下攥得甚紧,他不欲将她扰醒,便松了手,就着她的手端详了一番。   “刻的还挺像,有几分本君的风姿!”   “阿诺……”相安翻了个身,搂着雪毛犼继睡得更踏实些。   “当年崔牙树下,我步履匆匆,没有回头看你。你便这样唤我,到底你是醒着还是亦在梦中?”   凌迦抚摸着相安眉眼,才发现因着她翻身的缘故,广袖中有东西掉落下来。凌迦捡起来,细细打量着,竟是另一个玉雕,刻的依旧是他的模样。看起来已然很陈旧,可是棱角却十分圆润光滑,因是常日放在手中把玩的缘故。   “阿诺,你回来啦?”相安醒了过来,满眼都是欣喜,扑过来抱住了他。“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不是同你说在故人处,怎么会受伤呢?”凌迦拍了拍相安,“是我不好,没有早些回来,让你担心了。”   “你在友人处叙旧,我原不该扰你的。”相安有些抱歉地垂下头,“可是也不知怎么的,总是不能安心。心慌得厉害,你真的没事吗?为何我觉得你憔悴了些?”   “憔悴?许是想你想的吧。人间有句词,叫为伊消得人憔悴,大约便是这个意思。”凌迦将相安抱了起来。   “你抱着我做什么,放我下来!”相安红着一张脸,想要推开他。   “我们换个地方聊天,即将夜幕,此处尚有寒气。”   “那我也能自己走!”   “你走的没我快……”   “……”   待凌迦抱着相安踏入炼丹房,一路上还时不时吻着她的额头,门口护丹的六位仙君惊得连行礼都忘了。   倒是凌迦丝毫不忘训斥,“本君三个月不在殿内,尔等连着礼数都忘了,既不行礼也不问安,连着门都不侍候打开,要本君用脚踹开吗?”   “君、君……臣等拜见君上!”六人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   “阿诺……”   相安本就被他撩拨得面红耳赤,只想着快些回昭煦台便罢,那里没有属臣侍者,便可自在些。却没想到凌迦将她抱来了炼丹房,于是她便想着赶紧通过门口那六个护丹的仙君处。没成想凌迦还特地停下,鸡蛋里挑骨头地训斥他们。而她这么一叫,本是想拦他一把,让他休再说话,赶紧进门离开。   偏他停在门口,还在出言训诫:礼仪周全,亦是尔等修道所需。莫以节小而不坚,莫以功高而争之。万物理应平和而待之。”   “臣等谨遵君上教诲!”那六人跪在地上,低着头,眼峰里却是彼此相扫,了然会意,齐声道:“臣等在此,先恭贺君上!”   “悟性不错!”凌迦抱着相安入了炼丹房,拂袖关了门。   “阿诺,以后在人前你能不这样吗?”相安坐在铜炉边煮茶,也不看凌迦。   凌迦瞄了相安一眼,掏出方才捡起的玉雕把玩,“这样是哪样?”   “就是……在你臣下面前,不要这般……这般……”   “茶中放些三叶须,近来有些燥热,需去去火。”   “哦……好!”相安突然回过神来,“你还要用什么三叶须,清热去火?你修炼的心法原就是最平和冷静的。”   “我没说我要喝,原是给你喝的。你一张脸从毓泽晶殿到此地,便烧的厉害。方才抱着你,我还以为抱了一块炭呢!”凌迦凑上前去,覆上她的心口,“还有这心跳,如此剧烈。不是说我没回来,你心中惶恐不安,心跳加快也便罢了。如今这般又是个什么光景?”   “你……我……”相安扔下铜炉,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突然看见凌迦手中拿着一个玉雕。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衣袖,焦急道:“你手里那个,是我的,两个都是我的!还给我!”   “你这刻的是谁啊?仿若是个男子,你不是一直说喜欢我的吗,如何还刻别的男子,这是个什么意思?”   “我……我没有刻别的男子……”相安想去抢下来,到底抢不过凌迦,只得就着他的手指着道,“你仔细看一看,这刻的是你呀,你看这眉眼……还有你不是常日穿着黑衣吗,我特地选得墨玉刻的,为与你衣衫相匹配……再说当年穹宇之上,除了阙儿与你,我也没有机会私下遇上其他的男仙啊……”   “既然刻的是我,便是我的。为何要还给你?”凌迦已经扶额笑出声来,“话又说话来,即是当年所刻,如何当时不赠予我?”   相安这才回过神来,知道凌迦戏弄他,本来以她的性子自不会计较。然而只是提及当年,突然便有了恼意和委屈。她看了凌迦半晌,愣是没有说话。   “安安!”凌迦被她看的心里发毛,亦觉得有些玩过了头。   “安安!”凌迦小心翼翼道,“我是逗你玩的,我还给你还不行吗?还有这个,你没刻完的,都还你。只是你刻好了,能否送我?”   相安只觉得涩意用上心头,强忍着不去理会他。   “你一刻完,便送给我。不要再像这个一般,隔了这么许久,我都不知你的心意,岂不是白白辜负了?”   相安气得几乎浑身发抖,半天才吼道:“我当然想一刻好就给你,我本来就是一刻完便去给你的。可是我根本进不了禹霄宫,那里设了仙障,最低微的仙障,连着普通仙娥都能破开的仙障!偏偏只有我一个人是进不得……”   凌迦尚未回过神来,相安已经哭的梨花带雨跑出了炼丹房。   门口六位仙君面面相觑,无语望天,自己君上这是玩脱了,一声“恭贺”原说早了! 第26章 明月见8   相安回了“昭煦台”,本来也没怎么生气,不过是被凌迦逗了一番,加之论起当年之事一时触动了情肠,哭过便也无事了。倒是凌迦,非但没有过来安抚她,一连几日都在炼丹房内,闭门不出。   其实,相安自大宇双穹之上,便已经习惯了凌迦冷淡的性子。说实话,对他如今的温存反而觉得有些突然。她总觉得虽然有着昔年情分,但到底当年只是自己一往情深,凌迦虽有过片刻的动心,但终究隔了沧海桑田的二十余万余年,自己自是在穹宇之中沉睡,宛若当年。但凌迦不同,当是千帆历尽,人事多遇,难保那份初心还在。即便动情,仿若也太快了些。她从头到尾地缕了一遍,觉得凌迦突然对她冷下来,无非是有公事缠身,或者是要梳理自己的心境。再者,虽然从青丘宴会上,解除了误会,凌迦时时护着她,彼此也多有亲昵之举,但到底他也没有真正与她说明过什么。她想,他应该需要时间的!如此想着,她反而觉得无畏许多,又值咏笙历练归来,常日粘着她要她讲述昔年四君于穹宇之上的事,日子倒也不觉无聊。   这一日,咏笙在已经听了无数遍自己母亲与舅舅昔年征战四方的的光辉事迹后,突然问起了相安的事。   相安正吹凉一盏治眼疾的汤药,想了想道:“我的母亲是母神,你早就知道了。我不会术法灵力,常日待在殿阁之中,没有什么好说的。其实便是你母亲和你舅舅他们的丰功伟绩,很多我也是听一些仙娥侍者说的,再不然便是从功德簿上阅来的。”   “那你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吗?一个人岂不是很孤单?”   “有啊,母神一胎双生,我有个弟弟,他叫相阙。他……”   “你居然有个弟弟,那他现在人呢,没有和你一起出穹宇吗?他长得可是和你一样,还是这般年轻?”   “嗯,很像!”   “他可还在大宇双穹之上?你为何不与他一起出来?”   “他在……”相安握着汤匙的手抖了抖,“我把他关起来了,他不能出来。”   “关起来?为什么,他犯了什么错吗?”   相安突然想起,曾有那么一段日子,相阙日日埋首于司经楼,只为寻得一方可以控制体内怨泽之气的方子。后来终于寻来了一本清心剑谱,执剑修炼。于是她执月剑,相阙执日剑,一同修炼。   确实怨泽之气被压制了许久。只是好景不长,有一日她于九转长廊练习凌迦教她的剑法用于抵御寒疾,被相阙发现,便再次激发了他体内的怨泽之气。相阙日剑落下,生生砍去了她一条手臂。后来又在她带他出穹宇时临时反悔,背着她私下九重宫门,将她一双腿齐膝碾断。   痛是真的痛!   每一次绝望之际,她并不畏惧死亡,可是她的母亲说,她是苍生根基所在。她不知道,她一旦死去,九州天下有那一方人世会陷入绝境;她也害怕,若这世间无人能控制阙儿,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会犯多少错,造多少孽。所以一次次,她都咬着牙挺过去,她也曾想了断相阙,只是每每相阙总是在她的血泊中清醒过来,她便再也下不去手……   “姨母!”咏笙看着相安一把汤匙我握在手中,整个人却失神发抖。   “姨母,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想你弟弟了?”   “没,没有!他没有伤过人,没有造过孽……”相安手中的汤匙落在地上,碎成两段,连带着一碗汤药一起打翻了。   “姨母……”   “安安!”凌迦刚好过来,看到惶恐不安,浑身战栗的相安,疾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   “放开,放开我……”相安一把推开他,整个人跌在地上。   一瞬间,日月合天剑在她手中化出身形。阴阳双剑未受她控制便齐齐跃出剑鞘,直戳在地上,正好将她和凌迦分隔开来。   日剑凌空而起,往凌迦刺去。凌迦还手之际想起沧炎所言,日月合天剑若受灵力相击,掌剑法之人便浑身如同刀切剑刺,疼痛万分。便只得收了灵力,跃身让过。然而日剑横扫,霞光直逼凌迦。   “阿诺,不要——”   相安早已回过神来,控制了月剑,却未曾想凌迦不仅只避不攻,还越过来想要护着她。   昭煦台外院虽算的宽阔,到底剑风所扫之处更是辽远。凌迦本来避开剑风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此刻还要过来护着相安,又无法使用灵力,便只能以身相挡。却不料剑风霞光射来的瞬间,相安推开凌迦,侧身踏出了一步,横剑挡住了霞光。   万幸,两人都没有受伤。   “笙儿小心!”   相安将将松下一口气,却见的日剑转了个身,直劈咏笙而去。咏笙袖中花瓣扬出,虽凝着他并不高深的灵力,可到底是是巫山之上的流桑花,一占灵力便是天成的利器。于是花瓣飘向日剑,看似唯美,却愣是发出剑戟撞击之声。   “啊——!”随着相安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手中月剑滑落,日剑亦在花瓣的拦截格挡之后跌落在地。   “安安!”   “姨母!”   “我……不要紧!”相安靠在凌迦怀里,勉励朝咏笙笑了笑,“你伤到哪里没有?”   “我没事,姨母。”咏笙急的几乎哭出来,“你怎么了?”   “你姨母没事,方才她的药被洒了,去丹药房让匀堂再熬一碗送来。你亲自看着!”   “嗯……我马上去!”   “你呢,为什么收了灵力?有没有……有没有伤到你?”   “没有!”凌迦没好气道,“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是受伤的。”   “对、对不起……是阙儿,今日原是他生辰……”相安到底没忍住,吐了一口血,“如今……他应是生气了。”   “别说了,你忍一忍!”   凌迦叹了口气,将她搂紧在怀里,亦不忍心看她,只偏过头去,将灵力从她背脊贯入。   相安发出闷哼声,在他怀中艰难地挣扎着,不多时便浑身冷汗淋漓。凌迦收回灵力的时候,她已经晕了过去,软绵绵的靠着他,脸上尤挂着泪痕。   相安并无大碍,许是因为一时疼痛的原因,疲乏了些,便有些贪睡。   起先,凌迦将她平放在床榻上,想重新检查一下旧伤口,然而没多久她便侧过身来。凌迦无奈,只得待她睡得熟了,再将她轻轻平躺过去,还是没有多久,她便又侧过了身。凌迦这才意识到,原是多年习惯,少了白日的那份克制和清醒,她便还以为相阙在自己体内,半点不敢伤到他。   如此,他也不愿再去折腾她,由她侧身睡着。只是没过多久,她额头鬓角便沁出薄汗,连带着呼吸都急促起来。凌迦执过她的手把脉,除了心跳快些,内里并无大碍。可是相安却慢慢缩成一团,两只手死死攥着云被,眼泪混着汗珠一起滑落下来。   “不要……阙儿!”   “放开我……”   “姐姐错了,阙儿……”   “阿诺!”   “阿诺!”   “阿诺,你带我走吧……”   “你在哪里……阿诺……”   床榻上的女子搂着一床被子,缩到靠墙的一边,仿佛得到一点依靠,稍稍平静了些,只是口中依旧低声呢喃着两个字。   阿诺!   从听到这两个字起,便站起身的神君,一开始是想伸出一只手,让她握一握,亦想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然而当她连续不断的呼唤他的名字,他竟在一瞬间失了神。从看见她的一身伤痕起,虽然他也心痛,却想着凭着自己的医术,治愈那些旧疾亦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时间久一点罢了。但她如今待在他身边,他们便有无数的日子可以慢慢调理。便是这闭在炼丹房内的半月,亦不过是在帮她理一副最温和的方子。然而今日看了她这副样子,他便意识到,这些看得见的伤口或许对她来说,都算不上真正的伤痛。唯有穹宇之上,那个与她血脉相连的手足,才是她心底最大的彷徨与挣扎。凌迦记得相安的生辰,并不是今日。她与相阙一胎双生,相阙自然也不是今日。可是偏偏她却说相阙今日生辰,便只有一种可能,相阙将从她背脊中分离的那天,当作了生辰之日。凌迦不想去探究那个阴郁的少年,到底对与她怀着怎样的感情。他只知道穹宇之上孤苦无依的日日夜夜,独立无援的年年岁岁,才是彻底让她崩溃无望的噩梦。   “阿诺!”相安抖了抖,将被子搂得更紧些,面色亦缓和了些。   “我在!”凌迦脱了外袍,躺在了她身侧。然后极轻极柔地将她攥着云被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每挪开一根,便将自己掌心一点点凑上去,直到十指都握在自己掌中。   相安皱了皱眉,想要抓住些什么。只一个轻微的挪动,便被揽入了一个温暖而宽阔的怀抱,有淡淡的药香散发出来,是让她安心的味道。   “被子……冷!”她又往前靠了靠,伸过手想要摸索些什么。   凌迦笼住了她的手,塞入自己怀里,御寒之气源源不断的弥散开来,“以后有我在,便不会让你再寒冷。”   九天之上,上弦月,冰冷如钩。   而七海中央,却温暖如春! 第27章 明月见9   相安是在阵阵清香甜淳的气味中醒来的,待彻底睁开眼,定下神来,只觉得香味更加浓郁。   她起身下了床,循着香味走去。   竟是寝殿偏室的餐桌上放满了膳食,她朝门外看了一眼,原也辨不清是何时辰。一时亦想不起自己因何睡下,只觉得腹中空空,委实饿了。   她没持筷子,只用手拈了一块枣泥糕塞入口中,顿时满口甜香,连着心情都欢悦起来。旁边的白玉汤碗中,晶莹剔透的一碗甜品,她凭着气味便识出,是集了荷叶上的晨露,混着陈年的雪水熬制出来的,又撒了桂花着色添香。想着四下无人,便也懒得盛入碗盏中,直接就着大汤匙一口点心一口汤地吃了起来。   “我不过离开片刻,你便用了这么许多?”凌迦端着汤药推门进来,不可思议道。   “咳咳……”相安被吓了一大跳,呛得连连咳嗽。   “从前便和你说了,这些糕点干涩甜腻,极易呛到,吃时不可塞的满嘴都是。你长不长记性的!”凌迦一边给相安拍着背,一边数落道。   “你要是不在我背后说话,我如何会吓到……我方才明明吃得好好的……”   “别吃了,喝药吧!”   “吃完再喝!”相安又拣了块芙蓉酥塞在嘴里,待咽下了才开口道:“我是真的饿了,如今可是日暮了。按理才半天,我不该这般饥饿的。”   凌迦深吸了一口气,持着汤匙给她喂药,“此刻是清晨,你已经睡了两天一夜了。”   “两天一夜?”   “嗯,本想陪着你一同醒来的。可你实在太能睡了,除非我催眠了自己,不然真心陪不了!”   “所以你熬药去了?”   “是啊,回来发现你还这般能吃!”凌迦挑了挑眉,拈着相安下巴道:“可是你这般又能吃又能睡,为何不长一点肉呢,你看看你都单薄成什么样了!半夜抱着你,都咯的我手疼!”   “没让你抱我!”相安挪开凌迦的手。   “半、半夜?半夜你为何要抱我?你……”相安突然反映过来,扬起了手,到底控制着没打下去。   “你要是不叫我,我干嘛抱你!”   “那便是你在我房里,半夜你在我房里做什么……我叫你,叫你、你就抱吗?你就不能出去吗……”   “你叫我,我不应该进来吗?我出去……这是什么道理?”   “我……”   “姨母!姨母!你醒了是不是?笙儿可以进来吗?”门外,咏笙如遇救星,死命敲着门。   “是笙儿?”相安瞬间便慈和起来,“我去开门!”   “把药喝完,我去!”相安尚未反应过来,凌迦已经起身去开了门。   “笙儿见过舅舅!”咏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向凌迦行了个礼,只见凌迦看他的眼神仍是一片冰冷,便只得讪讪立在门口,不敢擅入。   “笙儿!”相安唤一声,“怎么不过来?”   “舅舅!”咏笙低声叫了一声,看着凌迦甩袖回了屋内,便规规矩矩地随在了身后。然而待转进偏室,从凌迦身后偷偷望见了朝他眨眼的相安,瞬间便咋呼起来。   “姨母,你可痊愈了?前日里原是我不好,不知你那剑竟那般妨主,用流桑花伤到了你!”   “我没事,别吓到你就好!”相安示意他坐下,盛了碗汤给他,“这一大早,还没用过膳吧!如何一头的汗!”   “没事,舅舅让我打坐练功的。”咏笙欢欢喜喜地接过,只是待汤入喉,不惊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不爱喝吗?姨母给你换一个!”   “不不不,这手艺……”咏笙又喝了一口,“这是青丘的廖心仙君做的,舅舅你何时去的青丘?不对啊,还是热的……”   “她厨艺不错,本君让她来七海侍候了!”   “您居然让她来了七海?”   “不行吗?她若不来,便是你父君亲来!”   “行行行……”   “吃完便回去好好清修,已经半个甲子了,术法之上还未见得有多少进步!你母亲同你这般大时,已经封君成圣。再不济,你父君在你这个年龄,也已经领了司战一职,为你母亲鼎定天下了。”   “哦……”   “慢慢吃,不急!别理会你舅舅,问道修道,随缘便好。”相安摸了摸他脑袋,看他委屈巴巴地低着头,便推了推凌迦道:“药凉了,你给我热一热!”   凌迦笑笑,掌中火瞬间燃起。   “阿诺……”   “好,容你们说点悄悄话!”   凌迦再回来的时候,咏笙已经离开,相安枕着雪毛犼在院内看《净生步履》。   “笙儿回去了?”凌迦将汤药递给相安,“不烫了,赶紧喝吧!”   “嗯!”相安合上书卷,接过药盏,有些嗔怒道:“你总是这般凶他做什么?”   “我凶他了吗?这三万年我都是这么对他的!”凌迦就着相安坐下来,“再者,是他自己不识趣!”   “你同个孩子计较什么!”相安蹙眉饮尽了药盏,“这药如何又是这么一整碗?方才我不是只剩了小半碗吗?”   “凡事总有代价。这七海明明是我的领地,却还得给你们腾地方,容你们说贴己话!”   相安忍着笑意,换了个话头,“今日如何不去炼丹房了?”   “无事便不去了。”凌迦瞥了一眼相安,“那日惹你不开心,也未向你道歉,连着半月了才出炼丹房,可是生气了。”   相安遥遥头,“每日都有药从你丹药房内送来与我,我很安心。你身为君者,自有你的事,不必日日陪在我身边。”   “你可知如今洪莽源基本已是小辈君主掌事,即便是七海,我虽无子嗣,也无弟子,却也是由着各海守护神或是水君独自掌管政事,每隔百年才会在这毓泽晶殿有一次正儿八经的朝会。当年母神座下的神族四君,已然避世多年。是故如今我并无公事在身。”   “嗯!”   “放眼看去,如今已经极少有神脉是聚天气灵气化世的,基本都是血脉相续,母腹孕育。是故我也无需再给他们定时炼丹修正根基。炼丹寻药不过是我打发时光聊赖罢了。”   “嗯!”   “你没话说吗?没什么要问吗?”   “问什么?”相安呆了呆,“你不是在说吗?”   “我说了这么半天,告诉你我既无公事,又无需炼药。可是我却闭在丹房内整整十五日没见你,你便不想知道我在做什么?”凌迦有些恼怒地起身,看着相安被他吓了一跳,又只得重新温言道:“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在做什么?”   相安看他这幅样子,突然便笑了,“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你或许是不愿同我说呢,我若一味追问你,还得劳你想法子瞒着我。不如等你自己开口好了!”   凌迦终于意识到,相安的话一半是说给他听的,一半亦是回避他,相阙的事她仍然不想告诉他,亦不想他有所追问。   他侧下身来,握着相安的手,“以后,你想知道什么,只要你问,我便一定都告诉你。至于你,有些事你想什么时候告诉我都可以。我只是不希望你放在心里,压垮自己!”   “嗯!”相安点点头。   “这半月时间,我在房内给你制一个愈合你旧疾的方子,待你身上伤口痊愈了,日月合天剑便是再受灵力相击,也不会刺痛你了。还有一事,我想了许久,还是需问过你的意思。”   “什么?”   “你的身份,还有你我的关系。我想晓谕七海,传令洪莽源。”凌迦从袖中拿出一卷谕令,递给相安。   “兹定于今,少主相安,神君凌迦,以同心同德之态,凭两情相悦之心,两姓相结,世世相守。故顺乎天道,定已乾坤。”   “这、这不是谕令!”相安看着卷册之上的字迹,已经盖了凌迦的君印,旁边空出了一块,俨然是等着另一方印章盖上去。   “这是婚书?”相安没有抬起头,只轻轻抚摸着卷册之上的每一个字。   “对!赶紧把你的少主印盖上去。我若娶别的女子,只需自己一方君印,便可上书浮涂珏,可娶得偏偏是神族仙境里最尊贵的女子,便没法一人说了算。”   “嗯……”相安泪眼婆娑,从广袖中拿出印章,看了半晌却到底没有盖下去,反而合了卷册,连着印章一起收回了自己袖中。   “做什么?”凌迦惊道。   “我知道,当年穹宇之上,母神将我托付给了你。你是为这个娶我吗?”   “有这个原因。”   “我如今一身伤痕,又有寒疾在身,你既是为君之神,自是有怜悯之心。那你是因为怜惜我所以想要照顾我?”   “嗯。你的伤不是什么大事,便是寒疾也不要紧,我都会治好的。”   “那可是因为我喜欢你多年,你才愿意娶我?”   “自然!你若不喜欢我,我如何娶你?”   “问完了吗,赶紧把印章盖上去。”   相安往后挪了挪,哭得更厉害了,“不盖……”   “为什么?”凌迦站起身来。   “我想嫁给你!可是……”相安攥着袖子,唯恐凌迦将印章抢去。“可是我不想你这样娶我!”   “什么意思?”   “我是喜欢你,爱你才想嫁给你。可是你、你是因为母神之命、因为怜悯我才要娶我。我不想委屈自己,更不想为难你。他日若你遇上你真心喜欢的女子,纵是你一诺千金,永世守着我,可是我们都不会开心的……况且你当比我更清楚,背弃我,便如同背弃天道……到时你会万劫不复的!”相安擦去泪水,握上凌迦的手覆在他心口上,颤声道:“你问问你的心,你可是真心喜欢我?”   凌迦盯着相安,面上神色难辨,良久才道:“的确,我是不喜欢你!”   黑衣的神君拂袖离去,留下碧衫的少主孤独地立在暮光中。   海浪层层涌起,终于与天连城一片,世人称为海天相连,又称海天一色。   七海的神君去而又返,“但我爱你,相安少主!”   作者有话要说:直男谈恋爱没有过程,直接下婚书…… 第28章 明月见10   凌迦低下头,吻上相安,相安却只是被动的接受。唇齿交缠,舌尖相触的那一刻,相安豁然清醒过来,狠狠咬了一口凌迦。   “你……”   “我确定一下,是否是真的?”   “你都说了,若是背弃你,便是变背弃天道,我还不至于为了一时欢愉,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凌迦抱着相安跃出海面,立在云端。七海之上,浪潮澎湃,波涛起伏。   “海浪从来按着我心绪而变,你且看看如今适合光景?”   “海浪汹涌,你生气了?”   “对,被你气的!看浅滩处!”   相安只得眺望过去,沿海一带,河蟹伏岸,锦鳞游泳,更有无数花草占了灵气化出形体,一朝得道。皆朝着大海谢恩跪拜。   “这应是海中真神有喜,让他们占了喜气。倒不知是那片海域的,你定要好好赏赐一番。能够如此施恩众生,想来道行不浅!”   “听到没有!如此恩德……”相安推了推凌迦,抬头望了他一眼。不望也罢了,这一看,便发现凌迦铁青着脸,也正看着她。   “阿诺,我说错什么了吗?你怎么了?”   “你说海中真神何人有喜?何人有如此修为?你信不信我将你扔下去?”   “我……”相安反应过来,一时低着头羞红了脸。   “说的话或许会是骗你,如此万物因我心绪变化,总不能骗你吧。我告诉你,我现在不开心了,非常非常生气,我……”   相安踮起脚尖,在凌迦脸上猛地亲了一口,“别生气,众生得一次恩遇不易!”   “我也不易,被九重宫门隔了挚爱的女子数十万年!”凌迦揽过相安,下巴摩挲过她额头,“但你是最不易的,安安。终究是我回头的太晚,让你在穹宇之中吃了那么多苦。”   “穹宇二十二万年,原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怪任何人。与你,更没有任何关系,你无需自责。”   “安安,当年禹霄宫九曲长廊里……”   相安伸上手指,禁住了凌迦,“昨日种种,我们择欢而记!”   “好,你说了算!”   两人难得出殿,便落在了央麓海海滩漫步。夕阳收回最后一缕霞光,暮色阑珊。海风拂来,相安尚未觉得寒冷,便被凌迦揽入了怀里。   “这样走路不方便!”相安想推开凌迦。   “那我抱你!”   “你……”相安往四周看去,“四下都是人。我们牵着手便好!”   “也行,距离远些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化御寒之气时费力些,多耗点修为罢了。”   相安愣了愣,本已经推脱开去的身子,只得往里靠去。   “这样才对,听话!”   相安瞥了眼凌迦一脸得意的样子,拂开被海风吹拂在脸畔的发丝,“阿诺,今日你若怀拥在侧的是师姐,也打算这般算计她吗?”   “相安少主,算计二字委实严重了,风月罢了。”凌迦笑道:“再者以阿御的修为,也无需我这般护着。”   相安点点头:“如此说来,我给凌迦神君添麻烦了,成了您的累赘!”   凌迦站定脚步,与相安四目相识,空气中有短暂的沉默。到底相安先败下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推开凌迦跑了。   “跑什么,你慢些……”   这一刻,融着凌迦温润气泽的海风吹来,扬起相安一头披散的长发,纠缠着她发间碧绿的丝带,仿若把时空划出无数块,每一方里都有她素净如莲的面庞和灿若桃李的笑靥。   “阿诺,我要一朵花!”   凌迦知晓她的意思,掌中凝出一朵纯白的花朵,碎了花瓣由风吹散开去。那个碧衫薄纱的少女,果然足踏花瓣,迎风而舞,不过片刻,便立在了半空最高的那片花叶上。海浪随着七海正神的心绪温柔而缠绵的扑棱上来,染湿她的长发。   她转身回头的那一刻,万千水珠洒出来,星辰大海在她身后,此生挚爱在她面前,而她只是一支刚刚出水芙蓉花,纯澈而高洁。   “阿诺!”她朝着浅滩处凝望她的男子展颜轻笑。   “是海中真神!”   “看,她是在站在花瓣上吗?”   “没有术法,竟然没有术法!”   “她跳的真好看!”   浅海处将将化出人形的花草精灵纷纷聚拢过来,争想观看议论。凌迦望着海面上已经红了脸庞的女子,拂袖定住了周遭的人群,散去了他们这段记忆。   许是一舞下来,扯了相安腿部的旧伤,疼痛蔓延开了一下便冲击了她的神经,她尚且来不及呼唤已从半空中跌落下去。凌迦跃身而起,不偏不倚接入怀中。   “在我治好你之前,不许再跳!”至此一路,他都没再将她放下。   “把印章盖了,我们去方丈岛上书浮涂珏。”凌迦凑在相安耳畔轻声低语。   相安看着凌迦半晌,“等你将我治好了,我再盖。我想把自己完完整整地嫁给你,而不是如今这般,满身伤痕。”   “我不在乎!”   “我在乎。我想把我所有的,我最好的都给你。”相安抚上凌迦的面庞,“其实我除了出身之外,亦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可以给你。以前还觉得自己可以跳舞、鸣奏,如今却也不得长久……所以等我痊愈了,我再嫁给你,好不好?那样我会觉得我不是一无是处的,没有占你太多的便宜!”   “好……”凌迦偏过头,只觉的酸涩之意涌上心头,终是大宇双穹之上的那些年对她冷漠了太久,才让她这般轻视自己,“安安,你明明……明明这样好!   “不要总哄我!”相安唤出雪毛犼,“我们坐一坐。”   两人枕在雪毛犼身上,凌迦从袖中掏出一个掌心大的玉雕递给相安。“既不愿此刻盖章,便把这个收下。”   相安接过来,细细看去,原是一块尚好的羊脂玉雕刻的,然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除了看出羊脂白玉中间还有一抹绿色,愣是什么也没看来。   “这……是块玉?”相安疑惑道。   凌迦拿过玉,指尖凝了一点力,瞬间玉块周身沿着刻刀纹路散作烟尘。带烟尘散去,落入他掌中的是一块栩栩如生的玉雕。相安接过来,反复看着,欣喜道:“是小雪,刻的真像!”   雪毛犼激动地转过头来,蹭着相安的手。   “小雪,你看,是不是和你一模一样!”   “只是……阿诺,你把小雪的眼睛刻错地方了。”相安指着玉雕背上那一点绿色,“小雪的眼睛如何长到背上去了?”   凌迦没有继续靠着雪毛犼,起身往旁边站了站,“那不是他的眼睛,那是你!”   “是我?”   “平时看着自不觉得什么,落刀时才发现有些人眉目精致,气质高华,本君竟无法刻出她一分神貌。”   相安呆了呆,遂而笑道:“明明是手艺不佳,却偏偏编出这般哄人的话。只是这话我也愿信你是真的。不过既有了这话,想来小雪在神君眼中,便委实丑陋了些,因而神君便可刻得这般逼真!”   话音刚落,雪毛犼已经腾空而起,抖开一身如雪长毛,怒气冲冲向凌迦扑棱上去!   “你快把它收回去,不然我还手了!”   “就不!”   相安抱膝坐在地上,看着一神一兽斗得昏天黑地。突然间,一袭紫衣落入眼帘。   “师……”相安抬眼望去,方才发现不是御遥,是一个约莫五六万岁的青年女子,面容妩媚娇丽,眉间一点朱砂。   “你是何人?”   来人没有答话,只凝神望着已经收了术法正走过来的神君,待凌迦走至身前,方才笑靥浅浅道:“虞姜拜见君上!”   凌迦略略点头转身脱了风袍给相安披上,才道:“见你这幅形容,想来是凝出实体了,已得了魂魄。如此去巫山叩谢御遥圣君吧。以后好好修道,也算是本君和御遥圣君为魔族做的一点事了。”   “虞姜已经见过御遥圣君,谢过她天恩。但说到底,虞姜能得此重生,大半承神君所救,此来七海,只想留在君侧,报一报昔日恩情。”   “这是相安少主,七海未来的君后。是故君侧难容他人。你走吧!”   “君上,虞姜并无此意,只是想在君上身边侍奉。魔族已灭,虞姜无处可去,还望君上收留。”   “你是魔族中人?”相安开了口,“你眉宇之间气韵倒有几分像我的一个故人,魔族始祖隋棠是你何人?”   “是我家母!”   “罢了,你既无处可去,又要报恩,便留在我身边吧,侍奉我便如同侍奉君上,也是一样的!”   “安安!”凌迦出言制止。   “当年大宇双穹朝会之上,隋棠为我挡了一盏茶水,亦是因果。”相安笑道,“你可愿意?”   “虞姜愿意!”   “既如此,你且去央麓海白姮守护神处历练,待融了神泽的气息,再来见我。”   “虞姜谢过少主。”   凌迦望着远去的虞姜,转而对着相安道:“她心性未定,而且还有……你留她在七海做什么?”   “还有对你的倾慕之心,是吗?”相安笑道:“我看出来了,我初时与她答话,她两眼只看你,半点未曾理我。可是阿诺,你说如何她便在此时出现了?”   “机缘?”   相安点点头,“许是隋棠执念,我渡一渡她,算是还隋棠昔年情分。”   凌迦点点头,带着相安回了毓泽晶殿,却见得轮值守殿的八位星君、常日守丹房的六位仙君连带着咏笙一起,跪在殿门口。见他们回来,便齐呼:“恭贺君上!恭贺君后!”   “君后?”相安望了眼咏笙。   皓德和邯穆两位星君更是死命的朝咏笙挤眼睛,咏笙直起身来,壮着胆子道:“方才七海皆感应到了舅舅心绪与神识。我便尾随了你们一路。想来舅舅拥着姨母,一时情迷……未发现我,如此我便什么都听到了,回来同他们说了。要不是七海各海的守护神守着神谕不敢私自离海,此刻只怕都来了毓泽晶殿了。舅舅,他们虽未来,我们先且沾沾您的喜气,乐一乐!”   凌迦扫了一遍殿中臣子,松开了手,坐到了正位上,看了一眼同他隔着诸神的相安,淡淡道:“少主并未答应,婚书之上印章未盖,本君呈不了浮涂珏。你们如此唐突,冠以少主其他称谓,有损少主清誉。各自下去领罚吧!咏笙始作俑者,即刻前往苍梧之野面壁。”   殿下伏地而跪的诸神,眼风往来相扫,终于心灵神会地望向自家君上,领旨谢恩而去。   走时还不忘又重新跪下来向相安谢罪,方才一个个颤巍巍离开。   “等等!”相安拦住了他们,“一个称呼,无畏清誉。再者,我并非拒绝君上,不过觉得事出突然,想择日而定罢了。”   “你叫我什么?”凌迦惊了一惊。   “他们既称我为君后,于殿上人前,我唤你一声君上难道不对吗?除非你还是只想我做一个少主,那么我叫你君上确实有失身份。”   凌迦走下殿来,牵过相安的手,“你是我的君后,只是无论人前人后,我都只是你的阿诺。我听不惯你叫别的!”边说边拉着她往昭煦台走去。   “舅、舅舅,我去苍梧之野,路过巫山能否同父君母亲告个别?”   “君上,还有吾等……吾等……”   “都滚回去,各司其职!”   作者有话要说:相安:“本少主走过最长的路,当是七海君臣的套路……” 第29章 明月见11   此后一连数月,凌迦便把心思都花在了给相安治疗旧疾上,虽之前已经理出方子,但到底药草不全。   于是凌迦整日埋首于炼丹房内配置各种丹药。白姮在早年便承了凌迦大半的医术,如今也被召了回来。而原本六位护丹的仙君皆被凌迦派出去,于大乐之野寻找仙草神药。   一时间,沉寂了数万年的毓泽晶殿,开始喧腾起来,各仙君往来进出,只为自家君后寻得药草。   相安觉得实在劳师动众,心下不安。又因连着两次在炼丹房茶室中给凌迦烹茶解乏时发现,凌迦不是拿混了茶盏,就是给她递茶叶时拿错了种类。相安只当他是太过劳累之故,再不许他这般没日没夜地给自己炼药,又值她眼疾彻底痊愈,便拉着他想要出海散心。   凌迦知她素不爱见外人,不过是担心自己,加之治愈她左肩的药即将完成,便只说至多一月,便停下休息。相安无奈,只得日日陪着他,亦再三劝慰,自己身上的伤左右已经几万年了,总也不急着这么几日。凌迦亦笑笑,只道快些总比慢些好。   这日,相安对着水镜琢磨舞步,因凌迦在身侧,便不敢跳得太过。只得盘腿靠着镜面研究手势的分化。她自研习得认真,只是凌迦一副身姿刚刚好落在镜中,她只瞥了一眼便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看着水镜中的男子,背靠石壁坐在长榻上,就着石桌的左手握着一本医书,这边的腿便自然伸着,而另一条腿则微曲着,容他的右手搭在膝盖处,正悠悠晃着一杯茶。因室中只有他们两人,他便连着衣衫都不似平常时严整端肃,更是未着风袍,只穿了件藏青色的箭袖常服,衣襟袖口处皆是素银滚边的云纹,而衣襟敞得稍开,露出他一段光洁而健硕的胸膛。   相安不自觉地往水镜前凑了凑,伸出手抚上他的轮廓,从胸膛到喉结,再到下巴一直摸到他清俊无双的面容……只听“砰”的一声,伴随着她的一声叫唤,她捂着头只觉没脸见人。   “过来!”凌迦也不来扶她,只扔了书册命令道。   相安咬着唇口,偷瞄了一眼镜子中的凌迦,道:“没,没事!你继续看书吧!”   “我刚试着练了一味止痛的药,散功还未结束,抱你有些乏力。你自己过来。”   相安知道,若是不过去,凌迦是一定会过来把她抱过去的,她舍不得他辛劳,只得揉着脑袋乖乖走了过去。   “不要紧,就是不小心撞了一下。揉揉便好了。”   “好看吗?”凌迦拂开她的头发,发现已经肿起一个包,于是凝了术法要给她消下去。   “别别别——”相安往后退了退,“你才散完功,用术法太伤身。一会就消肿了。”   凌迦看她皱着眉,想忍又忍不住,才一会的功夫,额角就沁出汗来。遂而一把拉到了身侧,还没容相安反应,便抬手凝了灵力给她复原了。   “阿诺,其实我已经没那么怕疼了,流汗只是早年怕疼的本能反应,以后你不用这般在意的。一点小伤罢了!”   “你痛感那么强烈,如何就不怕疼了?”   凌迦因真气激荡咳了两声,待缓过劲来便有些后悔问了,定是曾经痛到极处如今便开始麻木。倒是相安,并未在意,只倒了茶水递给他,神情淡淡道:“阙儿的怨泽之气时轻时重,我陪着他时,他便好些。可是他总是偷偷探我神识,说我不是心甘情愿地陪伴他。那一年因你送我的那件斗篷不再有用,我便在九曲长廊练剑,被他发现了,他便彻底失去了理智。一剑便砍下了我的左臂,鲜血喷溅在他身上,他却清醒了过来。后来也是他帮我缝上去的。”   凌迦只觉得手中茶盏微颤,索性放在了桌上,“那你的腿呢?”   “不说了,你将我治好便罢了。”相安边说边从广袖中拿出那份婚书,徐徐打开,然后工工整整地将她的少主印盖了上去。   “不是说等我将你治愈了,再盖的吗?”凌迦惊道。   相安白了他一眼,“如今我便嫁给你了,你且安心慢慢来,真的不用着急的。你看我能走能动,并不妨碍什么。那些万一的事,无须你这般费尽心力。”   凌迦揽过相安,“都听你的。只是你不能有万一,天劫落在你毫无灵力的身体上,本就是不公平的。”   “嗯!”相安抬起头,却蓦然惊道:“阿诺,你的眼睛……”   凌迦心中一凛,凝神压制了“焕金颜”,只反问道:“我的眼睛怎么了?”   相安定神重新看了一遍,凌迦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一如既往的光泽灿亮,看她时更是温和有神,便有些疑惑道:“无事,许是我眼花了。”   “不对!”相安仿佛想起些什么,“阿诺,你可有事瞒着我?你的眼睛是否受伤了,前些日子你便拿错茶盏,连着茶叶都拿错了……医者不自医,我去找白姮给你看看……”   “白姮……白……”   凌迦站起身来,一把拽住了正要往外走的相安,“叫什么,前些日子确实有些累了。神识不够集中才导致的。”   奈何凌迦手力太大,拽得相安直扑在了他怀里,整张脸便贴上他的胸膛。半晌,相安才抬起头来,恼怒道:“把衣服穿好!以后不许穿衣襟敞开的袍子。”   “在家也不行吗?”   “不行!”   “睡觉总行了吧?”凌迦一把抱起相安,往寝殿走去。   “你当真没骗我,只是劳累的缘故?”   “没骗你!”凌迦转了个话头:“你还没告诉我,是不是很好看?”   “什么好看?”   “我呀!”凌迦将相安放在床榻上,自己贴上去笼着她,“好不好看!”   “不好看!”相安不敢对视凌迦的眼睛,只觉得心跳的飞快,浑身都滚烫起来,只得将头转向一边。   “不好看,你对着水镜看那么半天,还看得那么入迷。就不该治好你这脑袋上的包,留个见证。堂堂相安少主,偷窥座下臣子。”   “我……我看我自己夫君,有什么不可以!”   “你看谁?”   “看、看你!”   “看谁?”   “看……夫君!”相安迎向凌迦,一双月牙形的眸子里落入万千情思。   帷幔床帐层层垂落下来,七海之上,有波涛汹涌,有漫天云雨,日夜开始颠倒,分不清黎明与黄昏,只看见海天终于连成一片,尽情交融。   “不是说散功身子乏力吗,我看你没有半点疲乏的样子!”寝殿之中相安的声音带着羞涩之意,和着微喘的气息浅浅传出。   “有些事,用心比用力更能出效果。”凌迦拂开因汗渍黏在相安鬓角的发丝,“只是到底有没有弄疼你,你看看你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都下不去手。”   “承夫君所言,既是有心,疼也不是疼,不疼也是疼。”   “论道,我不是夫人对手。但夫人既这般说,我们还是继续吧!”   “你……”   反正,相安已经辨不清在寝殿里呆了几日。只是在凌迦将她抱回昭煦台后,待确定凌迦关上两扇门,离开了昭煦台。她便赶紧唤出雪毛犼,射出了一排凌厉的箭矢挡在门口,再不许凌迦踏入半步。便是她需要三餐果腹,都只得由廖心每日送来放在庭院石桌上,然后由雪毛犼帮她传进来。   一时间,好不容易欢欣喧腾了近一年的毓泽晶殿,从一开始的君上君后恩爱有加、如胶似漆诸如此类在臣下间流传的话语,开始变了风向。一说君上惹恼了君后,被罚于炼丹房面壁;一说是君后的不是,如今被君上幽禁于昭煦台;还有的说君上与君后势均力敌,互不相让,是故一人常闭昭煦台,一人不出炼丹房。   而这样的猜测闲谈更是以毓泽晶殿为中心,迅速传遍七海,完全不输于当日自家君上即将成亲消息的传播速度。   是故当央麓海守护神白姮拿着其余六海联名的卷宗呈给凌迦时,凌迦简直哭笑不得,只道:“本君待你尤为亲厚,你又与君后少年相交,那你说说,你觉得我与她如今是何光景?”   “臣下不敢揣测!”   “让你说便说!”   “臣下以为,君上与君后并无嫌隙,当是更加恩爱了。”   “何以见得?本君与君后确实应有十数日未见面了。”   白姮跪在地上,抬起眼皮看了凌迦一眼,见他面上辨不出神色,只得躬着身子,继续道:“这十数日,君上与君后虽不曾见面。但是廖心仙君处送去的膳食,君后进得很好,甚至比平日了还要多些。因而君后应是没有生气的。而且每日君上让臣下给君后送汤药过去,君后都有问起君上,言语神色里皆是情思缠绵,爱意缱绻的模样。最主要的是……是……”   “是什么?”   白姮直起了身子,朗声道,“臣下闻出,送给君后疏通她经络的汤药里,分明多了一味滋阴补气的上佳之药。君后虽然身患寒疾,又是有伤在身,但气血一直尚好,元气亦足。此时滋阴补气,便只能是……”   “把嘴闭上!”凌迦瞟了她一眼,将七海守护神联名的卷宗扔给了白姮,“你既然这般清楚本君与君后境况,还拿这东西来给本君作甚,不会给本君打发了他们?白白让他们看本君的笑话!”   “臣下知罪,臣下这就去!”   “去哪里?做什么?”   “去给您想其他六海的水君们解释,不能让他们看您的笑话。”   “你如今是仗着君后给你做靠山,胆子愈发大了了!”凌迦走下殿来,“有着功夫,先去陪着她,将她左肩处经络再检查一便。丹药已经练好,今晚便给她左肩重新缝合。别吓着她!”   “是!臣下明白!”白姮正色道,转身离去时却仍忍不住问道:“君上,您打算何时与少主大婚,七海都等着同贺呢!”   凌迦露出一点笑意,双眸中亦是期待的模样,“待她痊愈吧。她待人温软,但对自己却是极其严格。她不会愿意拖着一副病躯嫁给我的,她怕委屈了我。将她治好,她再嫁我。是我们给彼此大婚的礼物。我明白她的意思。” 第30章 明月见12   相安的左肩因当日缝合不善,堵了部分经络,如今便只得卸下后重新缝补。凌迦摊开了全套的绵密小针和寒茧线,看着床榻上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少女,安慰道:“别怕!”   “是你别怕。”相安抬起右手,就着水袖给凌迦擦去了额上的些许汗珠,笑道:“你将我左臂卸下多久了,到底何时动手?实在不行,你且去门外候着,让白姮来!”   一旁煨药的白姮和廖心对视了一眼,忍着没笑出来。   “让你喝了那昏睡的药,偏不听话。你这般双目灼灼地看着我,我实在心虚得狠!”   “这些日子,你将我养的这么好,止痛的汤药更是数十日前就循序渐进地送来与我喝下,如今真的一点都不疼。你看你方才卸下我左臂,我不都没有叫唤吗?”   “那你这一身冷汗是什么意思?心都快挑出嗓子眼了。”凌迦测过相安脉搏,将她圈进自己怀里。   “做什么?”   “让你凝神听我的像心跳,你且与我一样平静,我便动手了!”   白姮抬起头,看了一眼凌迦,知道他又开始哄骗相安。明明自己也不安得很,便是心静如水,多半是暗里施展了“铁马冰河”的心法,控制了自己的心绪。又见凌迦下手极快,竟不知何时吸过那条手臂,此刻已经穿针入线,疏通了全部的经络,最里层已然缝合好。   凌迦示意她将针线接过去,完成剩下的部分。自己则搂紧了相安。   “你到底要不要给我缝上,你动手吧,快缝合了。你若还心虚,便没人能治好我这旧疾了。”相安从他怀里里探出脑袋,“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快点啊……嗯……”   相安突然觉得一阵刺痛,一头撞在他胸膛上。   “好了!”凌迦亲了亲她额头,“收尾有点疼,不过没事了。”   “好……好了?”相安转头看着自己的左臂,果然已经没接上,亦没有以往的壅塞沉重之感,   不禁惊道:“你如何这般快的,我都没有意识到,你在缝合。”   “你若知道,便是强装着不怕,我却更怕。”   “君上!”白姮将药递给凌迦,“且让君后趁热服下吧,如此这条臂膀便如新生,君后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不适了。”   相安看着凌迦手中一碗玉色莹莹的汤药,闻来清香四溢,上头仿若还飘在一些花色,只是看起来极稠,仿若甜点一般。于是就着凌迦手里喝了一口,蹙眉道:“这是桂花雪米酿,不是膳食吗?如何是汤药了?”   廖心跪在下首,恭谨道:“小神前日里看见君上将丹药融在了时蔬果子内,给君后享用。便想着将药融于膳食中,但又恐失了药效,便同白姮守护神一道想着法子。到底还是君上厉害,知道后重新将药方调剂了分量,今日可算是成功了。君后可还用的惯?”   “嗯嗯,好喝!”相安虚扶了廖心一把,“只是我能再要一碗吗?”   廖心和白姮彼此看了一眼,笑开了。   “君后且稍等片刻,我去给您取!”   “臣下去门外守着。”白姮亦退了出去。   “她们笑什么?”   “琢磨这药时,我便同她们说,若是把药做成这般香甜的东西,你得一碗接一碗喝。果然不错!”   “不好吗,我哪天要是生着病,却是半滴药都进不了,看你怎么办!”   “又瞎说八道!”凌迦喂完最后一口药,想了想道:“少时母神教导我们,多思不若养志,多言不若守静,多才不若蓄德。你不修灵力,文治之上,却是我们中的佼佼者。今日如此口不择言,说吧,该如何领罚?”   相安一口汤汁险些呛在喉咙口,“罚我?你要怎么罚我?”   凌迦凑到相安耳畔,声色里含了三分笑意:“罚你今夜陪我一同就寝。你自己选,是来炼丹房还是把昭煦台大门开着!”   “我选……”相安犹豫着,突然唤出雪毛犼,“小雪,他又想欺负我,把他赶出去!”   “小雪,你听我说……”凌迦侧身避过雪毛犼双目中的箭矢,“你主人怕黑……”   “休听他胡说八道,他就是想欺负我!”   “我是怕伤到你,不然十头雪毛犼都不是我对手!”凌迦看着两扇紧闭的大门,吼道。   “君、君上,你怎么啦?如何这幅模样?”端着膳食的廖心差点与凌迦撞了个满怀。   “无事,我们进去!”白姮从廖心手中接过膳食,朝她挤了挤眼睛,两人皆忍着笑意,扔下凌迦一人望着再次紧闭的大门,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凌迦自是继续回炼丹房研究治愈相安腿上的方子。如此相安服药后嗜睡,一日一夜后方醒,却皆由白姮照顾,他都不曾踏出炼丹房。   待身上恢复了一点力气,相安便推开白姮,直径去了炼丹房。已经回来当值的六位仙君从未见过如此盛怒的君后,莫说拦阻,便是连着问安都忘了。   雪毛犼前面双足踢开炼丹房紫金大门,相安施施然踏入。而六位仙君反应过来,雪毛犼已经退出门外,关了大门,抖着雪白长毛将他们左右环顾了一遍,然后悠悠横卧在门口,随时候命自己的主人。   凌迦到底昔年是上了战场、历了天劫的,纵然闲散了数万年了,警惕之心早已融进了骨子了。雪毛犼如此突袭,他只当有敌来犯,拂袖挥掌,待发现来人是相安,才赶忙撤掌,回震的掌力混着磅礴的灵力激得他体内真气翻涌,一时间咳嗽连连。   相安赶紧上去扶住了他,却见他脸色苍白的厉害,人也不似平日里精神,微睁欲合的眼睛更是不甚聚焦,仿若有金色的雾影正蔓延上去。   “阿诺!”相安急唤了一声,一手撑着他,一手拨下发簪挑开自己的指尖血喂入凌迦口中。   待相安纯净的血液入喉,凌迦亦平息了真气的翻涌,稍稍回过神来。   “都怪我,本来只是气恼你又没日没夜研习方子的。我原只想吓一吓你……我……”   凌迦推开相安的手指,“你做什么,我不过是真气激荡!”   “你脸色不好,左右我都挑破了,你再吸一口!”   “胡闹!”凌迦眼中金色雾影渐盛,不自觉的抚上相安眉心,仿若看见了一点朱砂,心底耳畔有个声音在不停缠绕。   “好看吗,君上?”   “君上,你看我一眼!”   凌迦觉得相安在眼前变得模糊起来,另外一个青衣的女子却愈加清晰起来。他抚在相安眉心的手凝了一点力,仿佛要将她眉心的东西挖去。   “啊……疼……”相安忍不住叫出声来,伸手握住凌迦抚在她眉心的手,“阿诺,你怎么了?”   凌迦凝下神,敛尽眼中金影,终于看清眼前是相安焦虑且疑惑的脸,眉心处已经被他抓破,他喘出口气,以术法帮她愈合了伤口,顿了顿道:“你先回昭煦台,我晚些来看你。”   “我不走,我陪着你!你可是太累了,歇一歇吧,我的腿伤不要紧的。”相安扶着凌迦,倒了杯水递给他,见他也不接,便哄着他,“那你就着我手喝一口吧!”   “阿诺!”   “阿诺!”   凌迦回过神来,朝她笑了笑,凑近正欲饮下,却见得杯中倒影又一次出现那个女子的面容。顿时拂袖推开了茶盏,相安闭之不及,手中茶盏滑落,一盏水尽数破在石桌上,茶盏更是跌的粉碎。。   “出去!”凌迦蓦然动怒。   相安愣了愣,上去扶了一把,“阿诺,你到底怎么了?可是哪里太舒服,我让白姮来给你看看!”   “不必,我歇一歇便好,你先出去吧!”凌迦意识到自己失态,只缓和了语气,有些疲惫地坐了下来,却也没有看她。   相安站在一旁,突然便觉得有些委屈,凌迦已经很久不曾这般冷淡地与她说话,她才觉得可以逗一逗他。但转念又想着到底是自己的不是,他日日尽心为着自己,如今却被她无端捉弄。看了半晌,终于鼓着勇气开口道:“阿诺,你可生气了?我同你道歉,以后再不这般鲁莽了。我以为……”   相安怕凌迦嫌她繁琐,话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随着凌迦望去。这一看心中便释怀了,连着方才的一点点小委屈都没有了。原是之前凌迦在画画,有一半被挡着,但将将露出的一半她看的清楚,是一件斗篷的样式,看着甚是眼熟。   “阿诺,你那画是给我的吗?你是该生气,被我泼湿了,我拿出去晾起来……”   “别碰它!”凌迦却有些仓皇地挡住了那幅画,却也不过一瞬,被他揉成一团扔在了桌上,“让你出去,你没听到吗?”   相安被吓了一跳,讪讪收回了手,忍着涩意挤出一点笑容道:“你……别生气。我出去,你歇一歇!”   然而,只转身走出了一步,相安却还是回了头,声音颤颤道:“阿诺,你可是有事瞒着我?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你能容我静一静吗?”   “嗯!”相安咬着自己的唇口,有些局促地站在凌迦面前,笼在广袖中的手指还有血在流出来,被她另一手握住微抖着。她看着凌迦确实没有要她留下的样子,目光也不曾落在她身上,站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终于只得默默出了炼丹房。 第31章 岭中花1   “臣等见过君后!”   “君上在里头歇息,你们好生伺候。有事随时来昭煦台叫我!”相安朝他们笑了笑,带着雪毛犼走了。   “这气氛不对啊?”匀堂嘀咕道。   修庭点点头,“君后来时虽看起来生气,其实分明是一副欢脱模样,此刻却这般端肃。”   “就是,君后笑得也不自然。”齐廊接过话来,“莫不是真吵架了吧!”   “莫要罔论上君者,好好当值。”最为年长的深檐出口制止了讨论,却还是有些担忧地望了望紧闭的大门。   相安拈诀隐去了雪毛犼,一个人走在回昭煦台的路上。   她想,自己还是贪心的。以前凌迦总是不欲理她,难得主动同她说话一句话,或是出于礼貌对她笑一笑,她都能开心很久。而如今,凌迦常日与她温存,轻言细语,眼下不过一句淡漠的话,她却这般反复纠结许久。想起凌迦与自己如今的关系,其实她至今都还在梦中,她自是对凌迦动情多年,而凌迦虽在穹宇之上对她动过心,可是这二十二万年,他竟也一直念着自己,相安总觉的不可思议。然而,她却始终记得那日从云端看下去的七海面貌,潮水绵延起伏,万物获恩德新生,确是凌迦心悦的模样。   如此想着,她的一颗心稍稍安定下来。却不过片刻又揪了起来,凌迦的的眼睛,她不会看错,绝对是在哪里伤到了。应是怕她担心才这般瞒着她……凌迦事事护着他,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君后!”   “君后!”   ……   白姮迎面走来,唤了相安几声都未见她回应,只当她身体哪里不适,赶忙上去扶了一把。相安回过神来,眼中豁然一亮,凑到白姮耳畔悄声低语。   “可听明白了?”   “这……臣下记下了。”   “那便好,你先去照顾阿诺吧,我无事先回昭煦台了。”   天际新月弯弯,深海昭煦台中的女子自是望不见星辰月牙,却倚在窗口托腮瞭望。她倒也不是在等自己的夫君,今日白姮已经同她说过,凌迦要闭关几日修整心法修为,待出关便来看她。如此,她便很安心。只是她已经离开穹宇两年多,虽然相阙伤了她,将她弄成这幅样子,但终究不是他的本心,他被怨泽之气缭绕,亦是病人。如此思虑着,相安便有些挂念他。她本想趁着凌迦闭关,回去看一看相阙,又恐凌迦知道担心,便想着索性待他出关,两人一同回穹宇。   而趁着这段空隙,她便极其专注的查阅白姮偷偷给她送来的各式医书。想在医术中找一找有关凌迦眼疾征兆的案列或药方。   白姮看不过去:“君后,一般夫妻闹别扭,为妻的一方总是各种耍小性,等着自己夫君来哄。您倒好,不哭不闹,还赶着给君上看病记方子!”   “我也耍小性啦!可是阿诺更生气了!”相安合了书册,想一想又道:“再说他都听我话闭关调理身体了,便是哄我最好的方式。我与其还闷闷不乐,多思多想,不若做些有意义的事。”   “可是您看的这些书,君上都是烂熟于心的,他当比您更清楚如何医治自己。”   相安笑着看了一眼白姮,“总有万一嘛,万一哪里是他遗漏的呢!即便他所知一切,我看一看,查一查,也好知道他到底伤的如何了!”   “那你还不如直接问君上呢!”   “傻丫头,他若肯告诉我便早说了。你在他麾下这么多年,又承了他大半医术,也算是他近身的人了,难道还不知他吗?”相安敲了敲白姮脑袋,“他素来骄傲,又是凡事一力担下的心性,怎肯在我面前示弱!所以,他若问起,你便同他说我看医书,是为了……为了与他有共同的爱好!”   “共同的爱好?君上能信吗?”   “信不信是另外一回事,总得给足他面子吧!”   “君后,你真好!”   “好什么?”   “什么都好!”   相安拉过白姮,“那以后你还是叫我少主吧,你叫我君后,便是在阿诺的一方,叫我少主,便同我更亲些。可好?”   “嗯,少主!”   相安阅书,一目十行,却是过目不忘。如此不过数日,已经将白姮送来的各类医书看了大半,并未找到与凌迦病症相关的案列。倒是在其中一册医书中阅到一味药草的记载:莽中之域,北海之内,有冰雪万丈地,得风霜滋养,成草名唤荼茶,可治眼疾千种。   北海,冰雪万丈?相安脑中豁然想起,不就是髓虚岭吗!她从榻上一跃而起,心下欢悦,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髓虚岭沧炎真人是阿诺好友,如此要他一朵花应不是什么大事。然而转念又想,若是这般容易,阿诺何故拖这么许久。若说一心扑在了给自己治愈旧疾上,也不对,此处距髓虚领往来一趟也不过两三日,便是去一趟亦耽误不了什么。那便是阿诺不知由此解法,仿佛也说不过去……   相安犹豫着是否要将这法子先告诉一声凌迦,自己没有灵力,髓虚岭上风雪甚大,若是出了事反而是给他添麻烦。   思来想去,相安还是觉得应告知凌迦一声,她想他们是夫妻,凡事总有商量。再者他座下臣子诸多,或许有比她更合适去髓虚岭的人。   然而待她来到炼丹房,却只见门口六位仙君皆不在,正疑虑间,白姮从里面匆匆走出。   “少主,您如何到这里来了?我正要去找您!”   相安见她神色焦急,步履匆匆,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只道:“可是阿诺有事?我去看看!”   “少主,你不能进去!”白姮拦住了她,“确实君上微恙,昨夜里君上修复心法,一时不诧双目竟无法视物,传了六位仙君护法。此刻,丹房之内皆是灵力弥漫,你无灵力加持,踏进去会灰飞烟灭的。”   “那我能做些什么?起生丸有两颗在阿诺身上,你喂一颗给他服下,可护住他心脉和修为。”   白姮遥遥头,“君上不愿服用,说要留给你以防万一。再者如今我给他服了其他的丹药,又有深檐仙君他们护法,君上一时不会有事。只是我需去大乐之野给君上寻找治疗眼疾的药草,往来至少半月,无法照顾少主,咏笙殿下又历练未归。君上放心不下你,要我同你交代一声,他不要紧,待草药寻来便无事了。你千万别急!我不在期间,虞姜会来照顾少主。她天资聪颖,在我处一年,心性亦收敛了许多……”   “我能照顾好自己!”相安拦下白姮,“你说这么多,无非是为了让我安心,可是你眉间忧色我看得清楚,瞒不了我。你说,到底是阿诺眼疾严重还是寻药艰难。你说实话,我才能安心。”   “说啊!”相安看着白姮一脸踌躇的样子,“你要急死我吗?”   “少主别急,君上并无大碍,也无性命之忧。只是君上的眼疾并非寻常眼疾,一时又寻不出根由。臣下担心自己离开后,如有万一,无人可以看顾。六位仙君术法之上自没得说,但也是分身乏术!”   “阿诺自己怎么说,他可知道自己的眼疾出自何处?”   “君上未说,仿若也不知,只是让臣下去大乐之野,是故臣下才忧心!”   相安点了点头道:“你留下来照顾阿诺,我有办法。皓德星君去保护笙儿了,便让邯穆星君跟着我去一趟髓虚岭。那里有药!”   “髓虚岭?”白姮惊道,“那里风雪之大,少主如何经得起!少主万万去不得……”   “别说了,就这样定了。如今我日日练剑御寒,只要不是上弦月那两日,都不打紧!今日初二,我快去快回。我回来前,你去廖心处避着,让她每日以送药膳之名探视阿诺情况,你暗里照看。也免得阿诺疑心!”   “少主……”   “再啰嗦,我让雪毛犼将你困起来!”话至此处,相安召出雪毛犼,让它变成了自己的模样,对着白姮道:“小雪终日与我相伴,身上染了我的气泽,若不仔细分辨,是极难认出的。让它留在这,以防阿诺提前病愈,去昭煦台看我。”   如此,莫说白姮,连着雪毛犼都咬住相安裙摆,不让她离开。   相安俯下身来,揉了揉雪毛犼脑袋,温言道:“小雪乖,知道你开不了口,不能说话。只需你每日出来晃一下,证明我在殿中便可。”   雪毛犼却还是咬着不肯松开,相安站起身来,云袖一甩,瞪了雪毛犼一眼。雪毛犼无限委屈地低下了头,松开口,目送主人远去。   相安带着邯穆出了毓泽晶殿,将将到达北海,邯穆便化出重重御寒之气。   相安忍不住笑道,“你如此紧张做什么,我平日里寒疾不会发作!再说这离髓虚岭还有百里之遥,半点风雪都没有。快收了灵力!”   邯穆是个欢脱的性子,这两年在殿内知道相安是个极亲和的性情,便也没有十分拘束。但到底没有收回御寒之气,只减少了灵力的输出,边施法边开口道:“君后有所不知,君上有令,无论何时都要护着君后。小神在殿内侍奉十数万年,都不曾见过君上这般上心地看重一个人。是故小神不能让君后有半分差池。君后,不若我们还是回去吧,这没有君上谕令私出海域,可是不轻罪责!”   “你要怕,便回去!我一个人去也无妨!”   “不不不,小神不怕,只是怕髓虚岭寒气伤到君后。话说回来,这髓虚岭的沧炎真人,昔年也是君上麾下属臣,不知怎么便离开了君上……”   “等等,你说沧炎真人是君上的臣子,他们不是至交好友吗?”   “昔年确实相交甚好……”邯穆有些不好意思,“小神追随君上的时间晚些,原是从皓德星君处听来了只言片语,具体也不甚清楚!”   “君后小心!”如此先谈着,两人已经到达髓虚岭,风雪呼啸而来,邯穆掌中灵力大盛,化出御寒仙障,彻底护住了相安! 第32章 岭中花2   髓虚岭中流霜殿中,白袍斗篷的真人抚摸着另一件同样花色的斗篷,记忆蓦然回到多年前。   那是二十三万年前的事了,他年少成名,是魔族的少年英杰。一张如玉面容冠绝阖族,一手“问天”剑法让他闻名洪莽源。尤其配予他师妹栖画的“浮生”剑法,二人联手,尚未有过败绩。   彼时,洪莽源灵力充沛,各族相争,抢夺灵气之地,以此修道繁衍。他便是在这北海之地碰上了当时尚未封君的凌迦。   凌迦虽未封君,却早已因练成神族四大绝学之一的“铁马冰河”心法而扬名多年,位列首代正神。   凌迦,不偏不倚,也看上了北海之地。   “去别处找找吧!我不仅要这北海之地,绵延数万里,七海海域都看上了。便都是我的!”那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眉宇间满是桀骜,说话更是半点没有商量的余地。   “在下魔族沧炎,从四野之地一路走来,闻觉皆是凌迦正神的气泽,如此四野想必也已在您囊中,凌迦正神又何必如此贪心呢!”   “贪心?各凭本事罢了,你若有本事,莫说七海、四野,便是整个洪莽源都可以是你的!”   “欺人太甚!”   顿时,一个祭出沉素剑,一个施展开“铁马冰河”,往来不过十余招,凌迦还未化出绵密小针,沧炎已经现出颓势。   凌迦飞身跃开数丈,摇摇头笑道:“剑法不错,修为差了些。确实该找个灵力充沛之地好好修一修!”   话音刚落,背后一柄流光剑携带着凌厉剑气呼啸而来,凌迦偏头让过。拂袖间两指夹住剑锋,只一成灵力推过,执剑的女子便被击退了出去。落地时倒还是平稳的姿势,手中长剑直指,面上笑意清冷,然而双眸迎上凌迦的那一瞬,却还是散了心神。   “阿栖!”   沧炎一声呼唤,女子回过神来,二人双剑相合,倒是发挥出数倍的攻击力。   凌迦并未接招,只在双剑距离他一寸时凝掌而退。二人直逼而去,攻势渐猛,仿若已占了上风。却见凌迦侧身引过双剑,二人被动地刺过去,转身时才发现,来时路上每隔一尺之地便被钉入了一枚绵密小针,如此十数枚,俨然布出阵来。凌迦跃上半空,掌风绵延而下,瞬间便将他们困在阵法之中。   从正午至日暮,两人终于闯出阵来。坐在浅滩石礁之上的正神,单手执腮,双目微阖,仿若已经睡去。   沧炎双手抱拳,躬身致意,“北海之地,沧炎不敢染指。以后但凡凌迦正神所到之处,在下皆退避三舍!”   海风吹过凌迦衣袂,拂开他耳畔墨发,勾勒出一副朗朗英容。他闭着双眼,嘴角扬起一点弧度:“若是我座下之人,于此清修倒也无妨!”   是栖画先顿住了脚步,转身单膝而跪,“正神若不嫌弃在下兄妹二人出生魔族,吾愿意拜入正神座下,效犬马之劳。”   “师兄!”栖画拉了拉沧炎的袍子。   “在下亦愿意追随正神!”   “英雄不问出身,你二人能在半日之内破开本座十二枚绵密小针,也算有些本事。术法之上,借此地灵力好好清修,应会大成。”凌迦睁开双眼,“只是入本座门下,修为固然重要,心性更需修炼。”   他看了一眼栖画,“特别是你,好胜之心太重,妒性浮心未去,得道之路怕是不易。且好好清修,去去躁气!来日再修功德!”   “正神指点,栖画不胜感激!”   后来的很多年,沧炎总是想,若是能知道后来的一切。那日北海遇见凌迦,莫说与之相争修灵之地,便是话也不会说上一句,定然立马离去。如此不遇不会,自己与阿栖或许能得个善终。   他看着案几之上的斗篷,他的阿栖却再也穿不上了。   “师父!”弟子汀覃从殿外匆匆而来。   “可是凌迦神君来了,快请!他到底是受不住焕金颜的侵蚀了……”   “不是凌迦神君!”汀覃回道:“她说她是……她是……”   “说!”   “她说她是凌迦神君的君后,本名相安。”   “君后?相安?”沧炎几乎不可置信,“他终于还是娶了她!阿栖,他到底娶了大宇双穹之上的少主……师兄、师兄无能啊!”   “师父!”   “不对,凭他俩的身份,要是成婚乃是整个洪莽源的大事,如此无声无息,定是尚未上书浮涂珏,最多定了婚书。来得及,还来得及……”   沧炎定下神来,望着眼前的“裳暖天”,淡淡道:“她可说,来此何事?”   “未说,只说有要事相求!”   “相求?”沧炎喃喃道:“让她进来!”   “是!”   “要事……相求?”   “且慢——”沧炎叫住了汀覃,“如此贵客,本座亲去迎她!”   髓虚岭口“春江芳甸”处,沧炎携着“裳暖天”缓缓走出。漫天风雪中,他看着来人背影,一身青衣锦缎,墨发垂腰,双手拢在垂地的流云广袖中,是一副温婉清宁之态。   “君后,沧炎来了!”邯穆轻声提醒。   相安转过身来,眉目亲和,笑意浅浅道:“沧炎真人,相安打扰了!”   沧炎没有出声,只静静望着相安。   “真人——”相安又唤了一声。   沧炎依旧没有回应,只一步步走向相安。   眼看就要距离相安咫尺之地,相安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   “放肆!”邯穆将相安护在身后,化出法器“明棋槊”横在沧炎身前。   沧炎看了一眼面前的“明棋槊”,也未计较,只淡淡道:“琉璃世界,青衣墨发,倒让本座想起了一位故人。沧炎失态了,还望相安少主莫怪。”   “无妨!”相安拂开邯穆,“原是我有求于真人,还望真人不嫌我叨扰。”   “相安少主亲临鄙舍,实乃沧炎之幸,何来叨扰一说。只是髓虚岭风雪厚重,相安少主还是挡一挡严寒的好。”沧炎说话间递上斗篷,是一派恭谨模样。   “裳暖天?”邯穆率先出了声,与相安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有些惊讶。   而沧炎从相安的态度中,早已明了,凌迦从未与她说起髓虚岭的中的人与事。不管是因为他觉得这里的一切不值一提还是怕她多心,只要相安未在凌迦口中知晓髓虚岭的过往,那么由自己来向她诉说,定会更加精彩和刻骨。   “初遇少主,不知少主真身,私下盗取名剑,还望少主见谅!”沧炎将说边将斗篷披在相安身上。   “有劳真人,我自己来!”相安又退了一步,到底还是接过了“裳暖天”。   当日从髓虚岭上空越过,风雪欺身,扯出她的病根。原想近两年的练剑御寒可以抵住寒气,但真到了这髓虚岭内,相安才发现,岭空之上的寒气与岭中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如今不过半日,她已经觉得通体冰寒,幸得邯穆在身侧,源源不断地化出御寒之气护着她。   “岭口寒气渐重,还请少主入内说话!”   “多谢!”相安系好斗篷,随沧炎进殿。   然而当邯穆陪着相安要一同进入时,沧炎却万分抱歉地制止了,“本座夫人,不见外男,还望见谅!”   “你且在此候我,我去去便来!”   “不可!”邯穆拦住了相安,“小神需保护君后安危,片刻不得离开君后身侧。”   相安并不是莽撞之人,更不欲为难下属,便点点头对着沧炎道:“真人,我此来髓虚岭,实乃想要一株荼茶花。还请赐我花草。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倾数可给。”   “荼茶花,可治眼疾千种。但此花归我夫人所有,是她钟爱之花。我夫人身患重疾,修为尽失,缠绵病榻,无法出来见过少主。只怕还得劳驾少主亲临。”   “你既愿意给,向你夫人要了,拿来给我们便是。我得贴身保护我家君后,亦是进不去的。”邯穆护在相安身前,半点不让。   相安明白邯穆意思,示意他退下,从怀中掏出一个琉璃小瓶,道:“此乃起生丸,是母神最后的精血和着开天辟地时第一缕灵力炼制而成,可助你夫人修复修为,能否换你一朵荼茶花?”   “不愧是相安少主,出手如此大方!”沧炎笑道:“只是本座夫人一直有一心愿,今日若能如愿,倒是可以以花相送。”   “不知夫人有何心愿,相安定当竭尽所能。”   “早在多年以前,本座与夫人有幸于大宇双穹之上朝拜,远远看见少主于崔牙树上作蕊中舞却不惊惊鸿,万分惊叹。尤其是夫人感慨至今,一直想见一见少主真容。如此,余愿已足!”   “两年前,我路过髓虚岭,真人送裳暖天与我度过严寒。彼时我承了你的情,你也识出我的剑,自是明了我身份。又听真人方才所言,应与夫人感情甚笃,如何当时不提此愿望而只顾赏剑,满足一己所好?”   “少主果真心细如发,谨慎入微!”   “真人有夫人需要疼惜,我也有夫君需要在乎。今日您若不赠我荼茶花,我此刻离去,我夫君眼疾不过治愈繁琐些,也无大碍。但是我孤身入您府邸,你若动了别的心思,我夫君定然前来救我,届时我在你手,多少掣肘了他,恐累他伤的更重。这笔买卖相安算的清楚。是故真人需给我一个合理的说法,否则这花,相安并不是势在必得!”   “如此,相安少主,请回吧!”   “打扰了!”相安脱下斗篷,还与沧炎。   一步,两步,三步……相安回头的路走的缓慢而艰难,髓虚岭的白雪更是没有停止,、。邯穆想上来扶她一把,亦被她拂开了。她转头朝邯穆笑了笑,忍住了含在眼里的热泪。   她想,怪不得当年凌迦那般不喜欢她,一个无法修出灵力的神仙,在这洪莽源内是多么荒唐可笑。如果她能有一分灵力,修出一点术法,今日便不用如此忌惮他人,亦可以为自己的夫君做一点点事情。想到此处,她竟生出一个年头,嫁给凌迦,是自己一生所愿,可是这样的自己,到底能给他什么,是不是离开他对他更好些。洪莽原中爱慕他的女子那么多,定会有一个比自己更适合!   “相安少主且留步!”沧炎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可曾听说贪心二字?”   相安转过身去,面上攒出一点笑意,一颗心亦欢悦了几分,她想应该拿的到荼茶花。   “彼时本座扣了您的剑,的确有一己私欲。但更多想着的是一箭双雕,待你回来寻剑,可进入岭内,让我夫人得见天颜。如此缘由,可还合理?”   沧炎继续道:“本座夫人的确不见外男,还望少主成全!”   “罢了,你在此守候!”相安拦住邯穆,又对着沧炎道:“多谢真人!愿我们两全!”   作者有话要说:半夜写凌迦少年风姿,有点流口水…… 第33章 岭中花3   沧炎带着相安进入髓虚岭正殿,首先自是要经过一段十里长廊。   “卷帘玉户!”相安望着廊前四个大字道:“好风雅的名字!”   “少主谬赞了,此名是本座夫人取的。”   沧炎带着相安进入长廊,一瞬间,原本幽深黑暗的郎中,两侧燃起鲛人灯,灯火微光,却胜在绵绵不断。如此一路走去,倒是别有一番风情。待转过第一个弯,两侧墙壁齐齐落下画卷,一时间震得灯火明明灭灭。   “让少主受惊了!”沧炎引着相安一路过去。   相安有些迟疑地跟在后面,看着两侧的一张张画卷,画的皆是同一个女子,有执剑练武英姿飒爽的模样,有花间独舞长袖旖旎的风姿,有托腮凝眉愁思在目的哀情,亦有独上高楼临窗远眺的神思。可谓文武皆备,风情千种。唯一相同的是,所有的画中,女子皆着一身青衣长裙。   “这画中人是……”   “是本座夫人!”沧炎有些抱歉道:“方才我说见到少主,想起故人,实乃想起了自己久病的夫人,唐突少主了!”   “无妨!”相安摇摇头,笑道:“真人爱妻之心,令人羡慕!夫人真是好福气!”   沧炎突然便顿住了脚步,面色有些怆然,“少主也觉得是她的福气?”   相安看着沧炎脸色,有些讶异,只道:“相安只是按着所见而言,有不当之处,还望真人海涵。”   沧炎笑笑,没有说话,只继续引相安往前走去。   第二个拐道里,左右各六副画,皆是青衣女子练舞的场景,她使的兵器是剑。相安却觉得有些奇怪,不是地上,便是半空皆有数枚银色小针,腾空的如同暗器,入地的仿若列阵。待到最后一幅,画上不见青衣女子,只有一柄流光剑,外面围着九枚两头尖尖的三尺长针。   “你试试可用的惯,只是到底是绵密小针,无头无尾两头尖,可别伤到自己。”相安猛然想起在青丘时,咏笙向凌迦借兵器,凌迦对他说的话。   无头无尾两头尖,绵密小针,相安怔在原地。   “少主,这边请!”沧炎看着相安神色,却只当不知,继续引路。   “少主——”   “真人请!”相安回过神来,随着沧炎拐过弯去,却依旧忍不住回头,她没有看错,是绵密小针。   后面的七个弯道,每个弯道墙壁中只挂了一副画,皆是青衣女子练剑的姿态,而对面的墙壁上则对应的提了一句诗,第一句是“冰雪襟怀琉璃世”;接下来的拐道里对应提上的是“雪穿庭树破冰坛”……   再后面的拐道,相安没有再看诗句,只凝神望着画中女子的招式,便吟出了对应的招式,分别是“日照苍山风雪难”,“千里飞鸟绝雪寒”,“鬓边积雪浮云端”,“销雪不嫌春色晚”……   最后一幅画,画中是女子的背影,墨发披肩,发间碧色丝带缠绕,一袭滚银的斗篷与地上积雪连成一片,只是因着漫天阳光普照,想来冰雪即消,不会再有严寒。   “冰消雪隐天地恨!”相安伸了几次手,都没有勇气触碰上画面,只艰难地挤出一点笑意,问道:“这些都是你的夫人?”   “自然!只是,少主如何知道最后一句?”   相安随着沧炎目光望去,第七幅画的对面,却是空白一片,没有任何题词。   “是我夫君教我的,用来抵御寒疾病!”相安定了定心神,朗朗道。心下暗思,这沧炎曾与凌迦亦君臣亦故交,那么他的妻子会一些凌迦传授的剑法亦没什么大不了。   果然,沧炎点头道:“二十三万年前,本座夫人与本座皆在凌迦神君座下,得君上亲传此套剑法。一直以为这剑法只有六式,竟不知原有第七招。”   拐出最后一个弯道,便出了十里长廊,“流霜殿”已出现在了眼前。相安不自觉地回望了一眼,又看着自己身后的斗篷,与最后一幅画中的女子完全是一副模样。   “十里长廊九重转弯,也可唤作九转长廊。”   “想必夫人更爱九转长廊这个名字!”相安边笑边往流霜殿走去。   “少主果然玲珑剔透!”沧炎尾随上来,引着相安入殿。   “大宇双穹之上有一禹霄宫,乃是我夫君上穹宇之时的暂歇之地。宫中有一长廊,便唤作九转长廊。”相安接过侍女奉上的茶水,轻啜了一口,浅笑道:“真人让相安一路观看,无非是想告诉我,您的夫人爱慕我夫君。如今,我知道了。”   “少主心思直率,果真爽快。只是您知道了,有女子爱慕自己夫君,倒竟可以如此淡定。本座佩服!”   “真人说笑了,莫说神族仙界,便是放眼整个洪莽源,爱慕我夫君的女子不计其数。而归根究底,不过是我夫君之能罢了。可夫君却唯独娶了相安,便是相安集了万千荣宠。是故自是心定神和。”   沧炎望着相安,良久没有说话。   “真人!”   沧炎走向相安,抬手想要拂过相安飘落在斗篷风毛上的一根发丝。   “真人,可否带我去见你夫人?”相安自己拂去了发丝,不动神色地避开了沧炎。   “少主高论,像极了我的夫人。她也曾如你一般,自信从容,意气风发。”沧炎有些寡淡地笑了笑,“少主这幅打扮……抱歉……我实在晃神得厉害!”   “人有相似,但终究人各不同,我不是她。真人带我去见一见她,两厢比较,便不会再将我认错。”   “白袍在外,青衣在内,碧簪长发……阿栖!”沧炎突然便失了神,扑上去想要抱住相安。   “真人!”相安大惊,顺手执起杯盏泼了上去,“真人清醒一点。”   “师父,这是相安少主?”汀覃亦大惊,连忙制止了沧炎,转而跪向相安道:“相安少主恕罪,我师父实在是因为太思念师叔,才会冒犯您。您……您这身打扮便罢了,实乃你的眉眼也像极了师叔。莫说师父,方才您进来时,便是连着弟子都呆了一呆。还望少主念在我师父一片痴心的份上,饶过他。”   “还望少主恕罪,沧炎……”   相安听着他言语哽咽,神色更是忧思难谴,故而叹气道:“情之一字,我自己亦是痴迷。只莫要再这般也便罢了。”   “多谢少主!”沧炎退开一步,和相安保持了距离,“少主且休息片刻,喝盏热茶,无极崖是整髓虚岭风雪最盛的地方!”   “好!”   髓虚岭入口“春江芳甸”处,邯穆星君已经等了数个时辰,眼见风雪落了又停,停了又去起,他的一颗心简直提到了嗓子口。他奉命保护君后,别说片刻不离身,如今根本连个人影也见不到。他并不在乎回去会有怎样的责罚,只是哪怕要被君上化了元神,也得先将君后待会去才行啊。如此想着,他已经顾不得许多,执着“明棋槊”踏入岭口。岂知岭口设了结界,一时间无法进入,他只得施法破除。   而毓泽晶殿内,白姮更是忧心如焚。如今只得避在廖心处,偏偏不过一日功夫,廖心便得了消息回来告诉她,凌迦在六位仙君的联合护法下,如今已经修复了心法修为,只是一时失去了视物的能力。   白姮听着廖心讲述,半晌没有言语。   “白姮姐姐,你如何不说话?我也很是揪心,这君后去了髓虚岭也不知几时能归!还有君上,此番好了差不多,必定是要去看君后的。方才还问我君后今日饮食日常,我实在心虚得狠!”   “这倒不打紧,君上如今不能视物,肯定不愿让少主着急,定会想法子瞒着她。便是要与其直说,也会缓缓说去,不会惊到少主。是故一时是不会去找少主的。”   白姮蹙着眉,“我真正担心的是两件事,一是少主深陷髓虚岭,那里风雪盛大,只望她能在上弦月之前回来。二是君上,君上此番伤疾来的实在古怪……”   白姮来回踱着步,口中不停地喃喃着“眼疾”二字。突然间,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两年多前,君上从髓虚岭替少主拿剑归来,在无极崖锁灵渊处被破了心法。她记得,当时看见他的眼中蒙上一层金色的暗影。只是当时一心以为君上的内伤才是最重要的,其实却是忽略了在关键之处……   眼疾,金色阴影……白姮跟着凌迦十数万年,也算阅尽医书,却是在想不起此为何种病症。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君上的伤疾绝对与髓虚岭有关。   “髓虚岭?”白姮大惊,遂而转身离去。   “白姮姐姐,你去哪?”廖心一把拉住了他。   “君上的伤出自髓虚岭,少主又发现能够治愈君上疾患的草药也在髓虚岭。这绝对不是巧合!这是圈套!我要去将少主带回来。”   “可是这是毓泽晶殿,不是您的央麓海,你这样出去,一下子就会惊动君上的。君上心法刚刚恢复,若是动气又动武……”   廖心看着白姮,安抚道:“少主不是同你说三五日便回吗,不若我们等上三日,三日之后再做打算。左右有邯穆星君护在少主身侧,如有万一,他也会传信号回来的。”   白姮已经定下神来,将一方令牌交给廖心,凑在她耳边细言叮嘱。   廖心点点明了,匆匆出了毓泽晶殿。 第34章 岭中花4   髓虚岭最北处是一方高台,牌匾所书“照花林”,沧炎带着相安立在此处,遥遥指向对面:“我夫人便在无极崖上!”   相安有些疑惑地望去,无极崖上苍树独生,仿若插入云霄。树上缠着九根铁链,悬空吊着一副冰棺。茫茫大雪飘在岭中,相安看得并不真切,只见得冰棺中一个模糊的轮廓。   “你的夫人……”   “她躺在冰棺里。”沧炎神色淡然,“少主请!”   相安有些迟疑地迈开脚步,自她入岭中,便觉得处处透着古怪,一颗心忐忑得厉害,仿若有什么事让她在理智上抗拒着,可是内心里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   “少主此刻回头,亦是不晚。荼茶花在我夫人手中,夫人在无极崖上。从此地踏锁链过去,共七里地,以少主脚程,半个时辰足以。是去是回,少主可思虑片刻!”   “毓泽晶殿距离髓虚岭可有多远?”   “千里有余!”   “千里都走完了,也不在乎多着七里。走吧,有劳真人引路!”   七里铁索极细极寒,其实就是有着冰棺垂下的九根铁链拉直横排而成,堪堪容得下一只足踏过。沧炎自是走过无数遍,不再话下。而相安初次行走,因着心中无杂念,却也是如履平地。   行出半里,风雪呼啸而来,相安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山涧之下有蓦然跃起两个一青一黑两个人影。   青色的是一个女子,执着一把剑正向那个黑衣的男子刺去。男子却未还手,只是引过剑锋,纠正女子招式。   相安凝神合了合眼,人影瞬间粉碎,眼前又清晰起来。   “少主?”沧炎唤了她一声,“可要回头,此处连着锁灵渊,我无法腾云,只能靠你我双足过去。”   “锁灵渊?”相安定下心神,知道方才只是一方幻影,便不再理会,只点点头道:“我不会回头,只是希望真人言而有信。不然在这锁灵渊处,被禁了术法的真人未必是我对手!”   沧炎笑笑,没有说话。   如此一路过去,每一里路途,她便看见那个青衣女子和黑衣男子模糊的轮廓。   第二里路途,在海边,女子朝着黑衣男子深深跪拜。   第三里路途,在战场,暗箭袭向男子,女子掷剑相挡,自己却倒在血泊中。   第四里路途,男子给那个女子救治,日升月落不知几何!   第五里路途,黑衣的男子握着画笔,给那个女子点上眉心朱砂……   而这一路走来,无极崖下锁灵渊地,无数亡魂怨泽之气直冲上来。相安虽看得不甚清晰,却大抵不会有错,那每一缕怨气都往青衣女子身上缠绕而去,仿佛是在帮自己击碎眼前幻境,而最后冲又尽数攻入那座冰棺,许是那冰棺特殊,怨泽之气近不得,又只得尽数退下原底下……   “少主!”沧炎见相安面色愈见苍白,扶在铁链上的手亦抖得厉害,只得叫住她,“少主,可是身体不适?”   相安回过神来,眼前除了一身纯白锦袍的男子根本什么都没有。她喘了口气道:“我无事,只是这无极崖锁灵渊出冤死之人太多,我渡一渡他们!”   言罢,尚未待沧炎反映过来,她已经拨下发簪划破了手掌,滴血入崖底。一瞬间,无数怨泽之气窜涌上来,不过片刻便从相安手掌至臂膀尽数缠绕了。   “少主!”自相安进谷,沧炎第一次发自内心感到震惊。他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女子,想帮她将怨泽之气化散开去,然而自己的术法已然被锁,便是半点也帮不到她,只得伸手扶住了她。“这些亡魂死在渊底不知多少万年,少主有何必自损命脉救之!”   相安看着越来越多的怨泽之气从她掌中退散开去,慢慢变得纯净,然后凝出轮廓,在半空向她久久跪拜。   “去吧!”她就着沧炎的手稳了稳身形,转而对着他道:“我渡他们,亦渡你,更是渡你的夫人。你的夫人,执念太重,伤人伤己!”   相安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那少主呢,何尝不是执念至此!”   “可我从未想过要伤人,我爱人亦爱己,如此获得被爱,难道不应该吗?”相安已经走到无极崖处。   沧炎尾随而来,“少主乃母神亲女,出身高贵。自是可以无所畏惧地爱人,更可以拥有天下无数人的爱。如此,自是内心平和,品性高洁。只是,高高在上的您,如何会懂的蝼蚁的恐惧!又如何明白爱而不得的怨念!”   “心性高洁与出身贵贱有何关系,纵是有,也尚有莲花未出淤泥而不染。”相安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那口冰棺,对着沧炎道:“如今我已来到无极崖上,只是不知您夫人要如何见我?”   沧炎望着面前的女子,良久方才走上前去,扣下树根机关,将冰棺缓缓放下,然后推开了棺盖。   随着棺盖慢慢移开,棺中女子逐渐露出身形,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头上亦是红纱覆面。   待沧炎颤抖着双手掀开她的头纱,褪去她的嫁衣,相安看得清晰,那个女子,青衣墨发,眉间一点朱砂。   “你夫人是魔族?”相安看着那眉心的朱砂标志,有些诧异。   “不错,不止夫人,本座亦是魔族!”沧炎边说边摘下风貌,“只是多年前,本座的眉心朱砂随着这半张脸一起毁了。”   相安看着沧炎半张毁去的面容,心下震惊,“你……”   “可是吓到少主了?这里锁了我的灵力,我便只能恢复原貌了。”   相安摇摇头,看着他下半截完好的面容,“皮相罢了,原不必太过在意。世间事,皆有因果。”   “少主的意思,我如今这般是报应!”   “真人不若换个角度,此刻为因,他日为果。”   沧炎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摸索着握上冰棺中女子的手,对着相安道:“少主,本座夫人名唤栖画,已于二十二万年前仙逝,生前所愿有二,其中之一便是想见一见相安少主真容。只是至死都未尝如愿,今日少主踏入髓虚岭,她也自是无缘再见。故而少主能否执一执她的手,让她感受一下你的气泽?”   “自是举手之劳!”相安走近冰棺,“只是她已仙逝,如何还能感知我的气泽?”   “茫茫二十余万年,我一直在修补她的元神,奈何收效甚微。到如今只收集了她的几分神识,靠着这神识,她会感知到你。还望少主成全。”   相安点点头,执起女子的手,“也望真人能够遵守诺言!”   一瞬间,相安手中碧光流转,与其说是那个女子在感受她的气泽,不若说是她感知了那个女子的执念。   原来这个死去多年的女子,和她一样,想要荼茶花。更加一样的是,她们都是为了同一个人要荼茶花。   相安在栖画的神识中,看得清晰,锁灵渊底,青衣白袍的女子一身鲜血,却是死死抓着数十棵荼茶花。电闪雷鸣,荒火天雷落下之际,全套绵密小针引过荒火,催灭天劫,一条苍龙盘旋而下,从崖底携带着女子一跃而出。而从锁灵渊里跟着一起出来的万千魂魄,却被黑衣的神君拍掌封印在底下。   “君上,我摘到荼茶花了,全部的荼茶花。”栖画靠在凌迦怀里,气若游丝。   黑衣的神君接过花草,却震碎在掌中,一起碎开的还有这幻境。   相安缓缓睁开双眼,将栖画的手轻轻放下,淡淡道:“即是锁灵渊处,自是无法再施展术法。   便是凌迦神君修为无双,想来也堪不破此道。纵入谷底救她的,应该你吧?”   沧炎望着相安,笑得寡淡而无望。   “少主到底是凭什么一眼窥知了真相?”   “方才幻境虽是您夫人心中所想,但渊底万千枉死之魂,确实真真实实的。我的夫君,虽也曾是踩着白骨上的君位,但他心中有苍生,绝不会做有违天道之事。”   “如此,少主是想告诉我,您是出自对于您夫君的信任,才窥破了这一切?”   “或许还有一分是您对您夫人的爱,让我更加确定,是您救了她!”相安叹了口气,“逝者已矣,多说无益。我已经全了你和你夫人的心愿,该你兑现诺言了。”   沧炎点点头,“来之前本座便说了,花在我夫人手中,给不给全凭她的意思。”   话音刚落,只见原本连通“照花林”的九根铁链瞬间抽回,根根垂下崖底。   “请把,少主!你本就无灵力,如此下入崖底,自不会像一般神仙那样,忍不住使用灵力摘花,落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或许,这花,合该是等你来摘的!”   “多谢!”相安没有半分犹豫,便拽住铁链要跃下锁灵渊内。   “少主!”也不知为何,沧炎竟一把拦住了她,“没有荼茶花,凌迦神君不过眼疾,大不了失明不能视物。但如今锁灵渊处尚未怨泽之气缭绕,有……冤魂盘旋,除非你尽化干净,否则根本取不到荼茶花。”   相安拂开沧炎的手,“我自小修的便是慈悲道,渡人渡魂渡往生,是我生而为神的使命!” 第35章 岭中花5   廖心执着白姮的令牌见过了北海水君拂章,亦禀明了来意。却见得这执掌北海海域的二代正神,只是握着令牌默默无语,剑眉拧起,眉间忧色渐重。   “拂章水君,便是你这离得髓虚岭最近了,还请赶紧出兵,迎回君后!”   “你有所不知!”拂章望着手中的令牌,“唉,莫说你了,便是白姮也不甚知晓。当年她随君上从大宇双穹回来,也不知犯了何错,被罚去苍梧之野面壁三千年。她走后的第五百年,我曾得君上谕令,誓死守护髓虚岭,不容髓虚岭动兵戈,见血光。”   “若这般说,髓虚岭中的人该是君上所护之人,君后理当无甚危险。可是白姮姐姐明明说君上受伤出自髓虚岭,治愈之药也在岭中,如此分明是个圈套。”   “这也是本座疑惑之处!罢了,这若是出兵寻常地界,本座自己便作主了。但若是出兵髓虚岭,没有君上谕令,怕是万万不行!”   “那如何是好?这髓虚岭到底是敌是友?”   “白姮守护神向来严谨,不会有错!但君上不曾严明,自是不能为吾等所知之事。走吧,本座亲自去一趟!”说话间,拂章化出“齿翼月牙刀”。   “水君不是说不能出兵髓虚岭吗?”廖心惊道。   “出兵自是不可。但髓虚岭尚在北海地界,本座前去巡视一番总可以吧!”   “嗯嗯!”廖心顿时喜上眉梢。   “你且回毓泽晶殿,稳住君上,别露出什么破绽。不是说邯穆星君也在吗,只要不上无极崖,有我们两个在,必能迎回君后。”   “无极崖是何处?”   “无极崖……”拂章顿了顿,“若是君后上了无极崖,便是君上来了,怕也是无济于事!只能自求多福了!”   拂章到达髓虚岭时,只见“春江芳甸”处,一柄“明棋槊”在主人牵引下,对着岭口的结界舞得惊天地、泣鬼神。然而那时而碧光盈盈,时而蓝影烁烁的结界,除了在法器触碰的那一刻,裂出一丝缝隙。待法器反弹回去,缝隙便瞬间缝合。拂章立在云端,细细辨出结界气泽,终于心中惊罕,知道这结界是他们无论如何都破不开的,遂而落下云头拦住了邯穆。   邯穆多年守在毓泽晶殿,没有机会动武。如今斗了大半天,正值酣处,被人一阻,便只当敌人,出手就是厉招。   “是我!”拂章抬掌格挡。   “拂章水君!”邯穆撤下招式,收回明棋槊,擦了擦满头的汗。   “这可是髓虚岭,雪冰万丈地,你这一身汗,是想气死那些途径此处被冻僵的鸟兽吗?”   “少说风凉话,我不是急的吗?”邯穆看着面前不远处的结界,“这万万年,难得接一桩差事,要还是办砸了,我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还想着差事,且先想想你这无令出殿,回去该领什么罚吧!”   邯穆挑了挑眉,“你难不成是执君令出的海,拿出来给我看看。亦或者时持了君上口谕?”   “髓虚领尚在北海地界,本座前来巡视巡视不行吗?”   “别本座本座的,论阶品,我还高你一阶呢!”邯穆白了拂章一眼,“如何不偏不倚,挑了此时前来巡视?难不成是来看我笑话的?”   “论起嘴上功夫,拂章甘拜下风!”   “论真功夫,你也占不了上风。你来试试,你要是能在半日内破开结界,我即刻请命去北海侍奉在你座下!”   “不必试了,我破不开!”拂章淡淡道:“难道凭星君修为,辨不出结界之上留了何人气泽吗?你且细细辨一辨!”   邯穆狐疑地望向结界,再次化出明棋槊尝试,脑中豁然顿悟,“真是昏了头了,我说怎么明棋槊所触之处,如此熟悉,竟也没有静下心来细想。这结界之上融了君上的气泽,这里至少有一成“铁马冰河”心法的功力。”   “君上如何在此设界,到底是何意思?”邯穆只觉莫名其妙。   “气泽应是君上的没错,但结界不是君上设的。岭中主人沧炎,曾得君上厚爱,受君上亲传心法,只不过修为到底难比君上,没有大成。这结界应是他设的!”   邯穆看着那结界,又看了眼一旁的拂章,突然便笑了。拂章亦笑了笑,彼此甚有默契地点了点头。   两人各自化出法器,腾上半空,凭借遒劲的掌风操控,明棋槊和齿翼月牙刀从主人手中脱离,两厢交错,绘出一股更加磅礴的灵力,劈向结界。一瞬间,结界中心裂开一缕细缝,拂章继续推出更凌厉掌风。邯穆则跃过去抽回明棋槊,化作一缕轻烟飘入结界中。待堪堪进入,邯穆便挥出明棋槊凭着方才沾染的齿翼月牙刀的气泽,虽是隔着结界,两厢灵力对接,却是准确无误。如此,邯穆拍掌于法器,于是将将要愈合的结界裂口又重新破裂开来,拂章看准时机,跃身进入岭内。   两人松下一口气,进入“卷帘玉户”。鲛人灯再次齐齐亮起,邯穆掌风横扫,又推出明棋槊探路,待法器悄无声息西地回到自己手中,方才确定前路无有暗器伏击。   “走吧!”   拂章尾随在其身后,一路望着长廊两侧的上方,觉得有些奇怪。   “快走!”邯穆转过头来,差点与拂章撞在一起,“看什么呢,走路也不留神!”   “你看这两侧上沿挂着的可是画轴?我们已经转了三道弯,每一道长廊里都有!”   “估计这沧炎好风雅,你还不许人家作画了!快走,我们找君后要紧!”邯穆催促道,却也不知情急之下触碰到了什么机关,一瞬间,画轴之中的画舒展开来。   两人初时以为敌者来犯,皆拉开了阵式,半晌后才发现除了两侧落下的画卷,什么都没有。   “不好!”邯穆将画中女子看了个大概,心下大惊,“快点去找君后!”   “怎么了?”   拂章随着他一路奔出去,后面弯道中的画卷纷纷垂落下来,现出真容。邯穆眼风扫过,更是心惊不已。   “那画卷之上,每一副画的都是君后。你说是什么意思?”两人出了长廊,望着数条分叉的道路,邯穆怒道,“这沧炎简直癞□□想吃天鹅,居然敢觊觎君后。君后这是羊入虎口啊!”   “你确定是君后?”两人往“流霜殿”探寻而去,亦觉得有些奇怪,竟看不到一个侍者武卫。   “当然确定,青衣墨发,披帛白衫,是君后一贯的打扮,纵然有人装扮相似,但那舞剑的姿势绝对错不了。我们这君后不修灵力,但剑法卓绝,我曾在毓泽晶殿剑过她与君上过招。单论武功,可以说与君上不相上下!”邯穆本来说的得意,却转而又黯淡了下去,“在洪莽源内,再精妙的武功,没有灵力加持,和凡人又有什么区别!”   “那倒不一定!”拂章心下稍安,“若君后真如你所说,有一身精妙的武艺,洪莽源有一处是她可占上风的!”   “我知道你说的是无极崖!无极崖连着锁灵渊,任何神者仙君在上头,都使不出灵力。但若那沧炎有心不轨,除非是脑子有病自掘坟墓,才会带君后去无极崖!”   两人踏入“流霜殿”,亦没有发现相安人影。遂决定分头寻找,然而两人刚要转身踏出殿门,汀覃便带着一众武卫将他俩团团围住了。   “来着何人,敢闯髓虚岭!”汀覃厉声道。   “你识得君后,先出去寻她,这里留给我便好。”拂章传声于邯穆,话音刚落一柄月牙刀携带着灵力直逼汀覃,汀覃飞身推开数丈。得了这个空隙,邯穆一个回旋扫过身畔的两个武卫,跃出了殿外。   只是邯穆寻遍整个髓虚岭,都未曾见到相安和沧炎。如此,转到了“照花林”,果然看到了对面无极崖上一袭雪色斗篷的沧炎。他也顾不得无极崖是否锁住灵力,直接跃了过去。他身法飞快,又因沧炎一心看着锁灵渊内没有留心身后。如此邯穆一个点跃便执着明棋槊横在了沧炎胸前,制住了沧炎。   “我家君后呢?”   沧炎看着锁灵渊处怨泽之气逐渐稀薄,现出朗朗澄明之态,心中蓦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酸涩之意,只是回头时却依旧是一副淡然模样,“入岭便是客,仙君如此无礼,怕不是为客之道吧!”   “谁是你客人!”邯穆怒道,槊锋处有离沧炎近了一寸:“快把我家君后交出来!”   “你家君后就在下面,为凌迦神君采摘荼茶花,我也希望她能早些上来!”   “你说什么?”邯穆又惊又怒,探出身子往崖底望去,奈何处了缭绕的气泽,根本看不见人影。只是他到底修为不错,只一眼便发现是怨泽之气,只是这气泽越来越稀薄,定是有人在净化。   君后!   他惊到极处,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没有丝毫灵力术法,是用的什么净化了这滔天的怨念?她是母神亲女,难不成是用了神泽之血,亦或者是生祭了神泽之灵……邯穆不敢再想下去,只顺手以明棋槊尖封住了沧炎穴道,自己拽着铁链往崖底滑下去。   只是,邯穆尚未落下一半,整个锁灵渊内便一片明净,怨泽之气散的无影无踪,五彩霞光弥散开来。霞光中心是一袭白袍青衣的女子,手中握着一束荼茶花,一手拽住了铁链,正要跃上来。然而相安仿佛失尽了力气,只提了一口气,原本拉着铁链的手便松开了,整个人跌在锁灵渊处。   邯穆提了口气,飞身下去将她接在怀里。   “君后——”   “我没事,只是失血太多,没有力气!”相安勉励睁开双眼,朝邯穆笑了笑,“我摘到花了,我们快点回去……阿诺……阿诺他是不是在等我?”   “君后——”   “阿诺,他等得是我吗?”相安没头没脑地问出这样一句话。   她合上双眼时,有泪水从眼中滑落。   髓虚岭上如此风雪,她的眼泪一落下,便碎了。 第36章 梦中影1   邯穆抱着相安跃上无极崖时,顾不上与沧炎啰嗦,只匆匆返回“照花林”。如此灵力解开,便急急给相安送入灵力以求能恢复一点元气。   总算,不多时,相安缓缓睁开了眼睛,却还不忘安慰他:“不过留了些血,不是什么重伤。待回了毓泽晶殿,有我在,阿诺不会罚你的。”   “嗯!”邯穆点点头,又不住地摇着头,“君上怎么罚臣下都不要紧,只求君后您千万不要有事!”   “我没事!”相安就着邯穆的手站起身来,望着对面伫立不动的沧炎,“你可是封了他的穴道,将他解开。让他过来,我有话同他说!”   邯穆点点头,扶稳了相安,隔空弹指解开了沧炎穴道。   沧炎转过身来,隔着茫茫白雪,似是与相安遥遥相望。相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还望真人过来说话!”   沧炎回望了一眼躺在冰棺中的女子,万年玄冰制成的棺材,本就护着她面目如生。此刻锁灵渊内怨泽之气已经被净化干净,那女子的面上竟恢复了一点血色,仿若只是睡着了一般。   “阿栖!”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似是与她告别。   沧炎踏过七里铁链,看着底下一片澄明之态。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他跪在黑袍的神君面前,成为他座下第一个上得二代正神位的神仙。那时,自己周身也曾缭绕着这般干净明洁的气泽。然而,那样的日子和气泽,如今再也触碰不到了。   “相安少主,花你也摘得了,不知还有何事要吩咐本座?”沧炎亦恢复了灵力,白色眼眶中靠着术法复视物的能力,“你看,连本座这等微末的功夫,也可以让原本失明的双目重新视物。凌迦神君那般修为,其实,原不用你来这趟。你这半身血……留的委实冤枉!”   “眼疾各有不同,得此花我可更安心些!”相安脱下斗篷,递给沧炎。   沧炎没有接过来,顿了顿只道:“离出岭还有段路程,少主还是披着吧!”   “不必了,若我知道,这原是你夫人心爱之物,一开始我便不会穿上的!”只片刻间,相安便已经浑身哆嗦,然而忍过穹宇上削臂断腿的痛,她便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忍的。   停了半晌,相安制住了邯穆绵绵不断的御寒之气,只让他退下片刻。方才重新对沧炎开口,“一是裳暖天,我已经说了。二是我想告诉你,我并不在乎阿诺曾经是否爱过别人,我也不在乎我是不是他的唯一。二十二万年,是我们大半的人生,我没有参与到他的生命中。若他真的爱过别的女子,那个女子也真心待她。那么我会感谢她,让阿诺没有那么孤单,也让我不至于太过歉疚。不妨告诉你,落下九重宫门的那一刻,我便已经做了和他永诀的准备。所以,今日种种,于我都是恩赐!”   相安到底撑不下去,跌坐在雪地里。她滑下去的那一刻,沧炎不自觉地伸出手,想扶她一把。他离她很近,却不知为何没有扶住。沧炎看着伸出的那只手,有片刻的失神。   “也不知为何会与你说这些……只是你让我看了这么许多,我却仍不知你是何意,你是想告诉我,你的夫人与我夫君相爱过,还是你思念你夫人错把我当成了她,亦或者觉得你我同时天涯沦落人……”   相安撑着站起身来,“只是如今我比真人幸运些,我夫君待我很好。往事已矣,故人已逝,愿真人……”   “到底我无法感同身受,怎样宽慰的话说来都是无用的……相安告辞了!”   白茫茫一片中,那个碧色的身影单薄而孤清。沧炎却还是开了口:“少主,可想听一听前尘往事?”   “不必!”相安没有回头,“谁无过去,我想活在当下。夫妻自是一体,却也是有彼此独立的两人组成的,保留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好。”   “直到阿栖死去,凌迦神君都不曾说过爱她!”   “是吗?那相安便更幸运了!”   “可是少主当明白,这世间有些东西唯有失去后方知珍贵。阿栖说,凌迦是爱她的,这天地间一定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凌迦爱着她。同样不妨告诉少主,沧炎在髓虚岭苟且数万年,便是在找寻这样东西!入岭之时,本座与少主说过,阿栖生平有两大愿望,一是见一见少主真容。第二件便是找到凌迦爱她的痕迹!”   “岁月漫长,你我皆是长生之身,真人可慢慢寻找。”   相安径直离去,没再回头!   相安走后不多时,汀覃便从流霜殿赶来,却发现“照花林”一带弥散这磅礴的御寒之气。待走近沧炎,才发现竟是他掌中化出的。   “师父——”汀覃试着唤了一声。   沧炎回过神来,收了掌力,“相安少主出岭了?你可有受伤?”   “我无事,他们都走了。师父,您如何化这御寒之气?可是受不住这严寒?”   “怎会?沧炎看着穿在自己身上的裳暖天,喃喃道:“是啊,我为何要化出这御寒之气?许是她畏寒吧!”   “我听师叔说过,当年蚖胡族一战,因凌迦神君想要他族的至宝幻灵鉴,故而让师叔作了前锋,刺探蚖胡族藏纳幻灵鉴的位置。却不料幻灵鉴竟被蚖胡族埋在了这髓虚岭万丈坚冰之下。师叔因此而受了寒气,而您为救护师叔,也被寒气所侵。如此落下了病根。只是纵然你俩都受了伤,却也只是得了一方残破的幻灵鉴,委实不值得。”   沧炎背对着无极崖,仿若背对着栖画,抬头望着满天雪花,笑意苍白而寂寥。   “阿栖说但凡君上所要之物,她自会付出一切寻来。当时我们都不明白一向对法器、灵宝无甚兴趣的君上,如何非要拿下那一方幻灵鉴。而其实当时君上已经对幻灵鉴的位置有了眉目,这差事原是给了朔冰的。朔冰修炼“寒天诀”,不畏严寒,自是最好的人选。不过是阿栖看出君上志在必得,好强之心又那般浓烈,才私下寻朔冰讨了过来!故而此战之后,阿栖同我皆患了寒疾,其实根本怨不得任何人。而且……”沧炎顿了顿,转身望着冰棺中的女子,“初得幻灵鉴,原是完好无损的。”   “完好的?”汀覃惊道。“不是说是御遥圣君祭出流拂凤来琴一举灭掉蚖胡合族时,这原属于他们的至宝便受族人召唤,一起碎了吗?”   沧炎遥遥头,“是阿栖,趁乱之际,一剑划破的!”   “是……是师叔?”汀覃不可置信道:“师叔为何要毁坏幻灵鉴?这不是她散了半身修为得来的吗?”   沧炎叹了口气,记忆回到多年前!   “师兄,这幻灵鉴于蚖胡族自是至尊宝物。可君上向来见惯灵宝,又无甚兴趣。平日里比这宝贵不知多少的东西,君上也不过看上两眼,绝大部分都分赏给了我们,如何便这般看重它了!”   黑夜沉沉,被寒气侵体的女子,看着手中的一方铜花长圆的镜子,觉得平凡之极。只是尾柄处镶着一棵碧玉珠子。她有些好奇地按上去,突然间,光芒大盛,幻灵鉴在她手中脱离开去。带白光湮灭,回头时才发现,竟是一面四四方方的镜子,唯一的特殊之处,便是可以将方圆百里之内的景象都吸入镜面,呈现开来。   “怪不得,蚖胡族把他当成至宝。的确,若是他族来犯,有这宝物在手,到的确可以提前准备。”沧炎点了点头。   “兵贵神速!”栖画却有些不屑,转而又骄傲道:“你看我们神族四君,但凡出兵,如何会在百里之外便被发现的。每每都是兵临城下了,对方才知道神族军队又来开疆拓土了。这蚖胡族便是有此宝物,也不甚用处。我方行军之快,守城自然更是警惕。但凡轮到君上守城,这暗哨都放到数百里之外了,是故君上,要这镜子,委实没多大用处!”   “许是君上想用来送人吧,你看这幻灵鉴如此立着,可像一面巨大的水镜。你对着练剑,招式对错,是否精进,便是一清二楚。”   这原是沧炎随口之言,直到栖画趁着神族大军攻入蚖胡族都城,混乱之际一剑斩破幻灵鉴。沧炎才意识道,栖画已经明白凌迦想要幻灵鉴的缘由!   大宇双穹之上,那个以“踏叶飞花作蕊中舞,不惊惊鸿”而闻名洪莽源的相安少主,除了爱跳舞,更爱编舞。如此水镜送给她,以作练舞之用,想来再合适不过。   也是自那次之后,栖画便开始时不时地着青衣,散青丝。又因她上呈幻灵鉴时,浑身伤痕累累。两厢下来,一贯平和不动心绪的神君,竟是对她比寻常属下亲和不少。   只是后来七海属臣分封,许是她当日伤重难愈,修为停滞,七海和四野之地,竟然没有她半分位置。她便索性要了髓虚岭做府邸,沧炎更是舍弃了七海东海正神位,陪她入了岭中。   凌迦应允,只是送了一对“裳暖天”为礼,算是告慰臣下多年征战的艰辛。   “竟是这样?”汀覃亦望向无极崖,“师叔毁坏了幻灵鉴,是因为、因为嫉妒?   “对,君上早在多年前便已经十分爱重这相安少主。”   “也不一定啊,万一是相安少主下的军令呢,凌迦神君只是职责所在呢?”   沧炎将目光从身上的“裳暖天”上收回,落在汀覃身上,“旁观者自是愿意多想一番,阿栖局中执迷,便半点不愿多想。”   “罢了,只是再怎么爱重,今日之后,他们之间已有了嫌隙!”   “可是我看相安少主急急返回七海,分明一颗心都在凌迦神君身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那是自然!因为尚有一棵稻草没有压下来!”沧炎顿了顿,“她与我说不在乎心爱之人曾经沧海,想来是她为神的骄傲。但是她如此出身,便是为心爱之人低到尘埃中去,亦是有底线的。我们且待那稻草落下吧!”   白袍的真人负手而立,眺望对面无极崖,看着锁灵渊处一片清明。二十余万年来,竟首次有了迟疑。   然而,他也知道,自己回不了头了! 第37章 梦中影2   邯穆带着相安将将踏上七海,便看见七海中心掀起惊涛骇浪。一头雪白的神兽跃出海面,眼中箭矢频出,颈上三个铃铛喷出业火,均射向毓泽晶殿的位置,俨然一副要将此地烧为灰烬的模样。   “小雪!”相安鸣哨唤回雪毛犼。   “君后!”   “我无妨!”相安本就失了太多血,如今心中急切,又被眼前景象惊倒,忍不住咳嗽连连。待喘过来气来,看着死命贴在她身上的雪毛犼问道:“你如何这个样子,可是被阿诺发现了?不打紧,我如今也回来了,我带你回去。”   然而雪毛犼却仿佛没有听到相安的话,只拽着相安往外边走去。   “小雪,你要带我去哪里?”相安被它拽得险些跌到,“你看,我都摘到医治阿诺眼疾的花了,我们赶紧回去给阿诺治眼睛。”   雪毛犼转过头来,盯着相安手中的花草。   “荼茶花,我摘到了。是不是……是不是很厉害?”   雪毛犼盯了半晌,猛地扑上去,想要抢下荼茶花。   “小雪,你做什么?”   相安本就体力不济,雪毛犼这样一扑,她便彻底跌在地上,却还死命护着那朵花。雪毛犼眼见抢不下来,眼中射出箭矢,想要毁掉花草。相安一时来不及制止,只得侧身整个挡住了荼茶花。因着过近的距离,邯穆亦来不及化掌格挡,一支碧色箭矢便从相安后肩贯穿而过。相安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只是在心里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君后!”邯穆急急上来扶住了她。   雪毛犼仰天长嘶,跪倒在相安面前,拼着舔着她的伤口,以求快些给她止血!   相安艰难地转过身来,气息虚浮道:“小雪,你怎么了?”   雪毛犼一边舔着伤口,一边流泪,碧色的珠子一个个落下来。   “告诉我,可是受了什么委屈?阿诺他罚你了?”相安与它额头相处,向它露出一点宠溺的笑意。   雪毛犼再往她身侧凑近了些,悄声低语。说完后,又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相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扯着伤口一阵疼痛,“真是个傻瓜!阿诺不来看我,定是他伤还未好全。倒是你,如何胆子便这般小了,让你每日出昭煦台转一遍,以安阿诺的心,你竟一趟也没出去……”   话至此处,相安突然便黯了神色,心中泛起一股酸涩之意,便是这四五日我一直不曾出现,阿诺亦不曾去看过我吗?却也不过一瞬,这样拈酸的想法便被她压制了下去,代替的是忧虑之心,阿诺当真伤的这般重吗?   如此思虑间,她就着邯穆的手,站起身来,催促道:“小雪将血止得差不多了,我们快回去吧!”   转身又对小雪道:“不许再这般鲁莽了,不然我便生气了!”   邯穆扶着相安,安慰道,“君后莫急,拂章水君不是同我们说了吗,君上心法已经恢复,没有什么大事!”   才迈出两步的女子,蓦然顿住了脚步,偏头望着身畔的臣子。   是啊,他的心法已经恢复了,无甚大事,怪不得小雪这般生气!   “君后——”邯穆见她面色苍白得厉害,眼中亦没有什么神采,亦然一副软绵绵要倒下去的样子。却愣是直直地站在那里,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君后,得罪了!”邯穆见相安两眼已经微合起来,人也颤抖着,遂而一把将她抱起。   “放下我,不劳仙君。”相安推开邯穆,长长呼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只就着他的手往七海中心走去。   邯穆自是不敢僭越,只帮着相安劈开水路。然而掌风尚未融进海中,迎面更磅礴的灵力呼啸而来,一条宽阔而平坦的水路出现在眼前。   是黑衣的神君踏浪而来。   雪毛犼挡在相安身前,冲着凌迦仰天长嘶。   “小雪!”   相安朝它摇摇头,示意它隐去身形。雪毛犼回头望了眼主人,又朝凌迦吼了一声,方才按令隐去身形。   相安抬起眼睑迎上去,除了初出穹宇因误会,她避着凌迦。从来,只要见到他,她都是露出笑颜。是故如今,纵然她早尽失去了力气,却还是微笑着。   她看见他眉目清和,步伐落地轻盈,周身神泽仙气缭绕弥漫,是修为尚好的样子。   于是不仅之前涌上的那些仿若没来由的酸楚被瞬间压了下去,而且还如早年一般生出了一些畏惧,觉得自己瞒着他出了殿宇,累他忧心。   她攒着力气看着对面那个男子神色难辨地走近自己。她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她怕他一开口,又如以往那般凶她。   于是便自己抢着开口。   “阿诺,你可是伤愈了?”   “阿诺,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阿诺……”   “阿诺,我摘到花了。”相安从广袖中掏出荼茶花,退尽血色的脸上有些小小的得意,只是凌迦仍然没说话。   相安停下来,不知是因为没有力气,还是畏惧凌迦,心中忐忑,沉默了片刻又继续开口,只是话语已经不那么连贯,“便是你如今好了……你如今好了,用不上它……那我们养着它,防得万一……”   凌迦始终没有说话,只垂着眼睑,不知是在看相安满是被划破的手掌,还是在看那朵花。   相安一时更加无措,转头望见身畔的邯穆,才想起要说些什么,“邯穆……邯穆是我以少主令……直接传召他的,他只是奉了我的命令,你别罚他!”   “不,臣下没有护好君后,臣下……”   “你退下吧!”凌迦终于开了口,想了想又道:“回去好好歇息!”   邯穆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凌迦。   “本君的话,让你很费解吗?”   “不、不不不,臣下谢君上君后。臣下告退!”   海潮如同绵羊,无比温顺的蜷伏在凌迦脚下,只剩的一点带着湿气的海风,拂面而来。饶是如此,相安还是整个人抖了抖,只觉眼前一阵晕眩,手中那朵荼茶花眼看就要掉落下去。   “花……”她急的得几乎要哭出来,整个人终于再也撑不住倒下去。   凌迦伸出手想要抱住她,雪毛犼却再次现出身形,眼中箭矢射向凌迦,凌迦只得避开让过。而雪毛犼得了这个空隙,便抖开一身雪白长毛,容相安倒下来。   “花……”相安跌在雪毛犼身上,伸着手想捡起那多飘在平地般海面上的花。   凌迦隔空吸回了手中,却也不再上前,只颤声道:“在我手里,你放心!”   这一刻,相安重新想起凌迦来前的种种,酸涩之意直涌心头。她想,怀着这样的情绪,自己是没法回毓泽晶殿的,即便回去了,也没法与凌迦过这一日日,一年年。   她伏在雪毛犼身上,喘了口气直起身来,望着凌迦道:“小雪生气了!你伤好了,为何迟迟不去看我?到底为何?我……我也是生气的!不仅生气,还很难过。你告诉我为什么,别让我这么难过,也别让我胡思乱想,我们是夫妻,对不对?你告诉我原因,我便随你回去,不然……不然我就不回去了……”   凌迦握着荼茶花的手忍不住颤抖,眼眶也开始微微发红,“我恢复了心法,但失去了视物的能力。又怕你担心,便将自己关在炼丹房内,打算想个法子,缓缓告诉你。是我冷落了你,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真是吗?只是怕我担心……仅此而已?”   凌迦脑中闪过在丹房作画的场景,这些天除了在想着不让相安担心的法子,更多的心力,却是在做另外一件事。其实不能视物对他而言,不算太大的事。但是每隔百年,他都需画上一副画,却是半点错都不能有的大事。所以若未来无法视物,他便一定要在如今还能看到一些模糊轮廓的时候,记住每一笔落笔的位置。虽然那幅画,二十余万年来,他已经画了几百遍,但以后要闭着眼画,自是需要用心记上一记。可是这件事他并不打断告诉相安,到底时光再漫长,她也不可能知晓。他想要是此刻和未来。过去的意义,并没有太大意义。   于是他开口道:“自然,仅此而已!你若不信,我以神泽之灵发誓……”   “别——我信!我信!只要你说我便信!我信你的,要是连你都不值得相信,那么这茫茫数万年,我如此漫长的人生,岂不是荒唐又可笑。我信你,阿诺!”   “小雪,我不生气了,你也别生气了好不好!”   雪毛犼转身望着相安,又回头望了一眼凌迦,却还是瞪了他一眼,方才隐去了身形。   凌迦一个箭步扶住了相安,将她搂在怀里,“只是,我虽活了这么久,却初为人夫,若是做的不好,还望夫人多多包涵。你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够好,便一定告诉我,我一定改。”   相安从他怀中探出脑袋,眼泪终于簌簌滚落下来,“那此刻你如何还能视物?可是耗了修为强行视物的?”   “嗯!折了一成修为,但不打紧,慢慢调理便可!之前舍不得修为,惹恼了雪毛犼为你抱不平,晌午知你去了髓虚岭,便也无所谓修为不修为了。相比见不到你,其他一切都是虚无的!”   “那你的眼疾还会复发吗?以后修为可还会下降?那要怎样,怎样才能治好你?”相安抚上凌迦的眼睛,“花,荼茶花,我摘回来了,回去让白姮给你炼化了,一定有用的。”   “那花没用!”凌迦拦腰抱起相安往毓泽晶殿走去,掌中灵力极轻极缓地融入她体内。   相安面上恢复了一点血色,只拽着他的衣襟,带着哭腔道:“那你告诉我,该怎样才能治好你。你一直伤着,到底要怎么办?”   “自然有药可以医治!”   “是什么?”   “你在我身边,片刻不离,寸步不离,便是最好的药。”   “又胡说……”相安笑了笑,低下头往他怀中缩去。   凌迦边走边叹气道:“这两年才将你养出了一些分量,面色亦好看了些。就这么几天,又给我折腾回去了!真不愧是少主,委实难养!”   “那是自然,你当人人都养得起相安少主吗!”   “嗯,就我一个人养得起!”   海风渐起,黑衣神君怀中的女子已经合眼睡去,只是手中却还牢牢握着那朵荼茶花。 第38章 梦中影3   凌迦坐在毓泽晶殿正座上,手中握着那朵相安死命护着的花朵。   数日前,他将相安抱回昭煦台时,她已经力竭昏睡过去。可是手里攥着这朵花却怎么也不肯松开。直到他伏在她耳畔,轻声低语道:“你不松开将花给我,我还怎么炼化了治眼睛?难不成你不想我好了吗?”   如此哄着,她竟有些清醒过来,待确定眼前人是自己,方才松开了手。口中还喃喃道,“你快吃了它……就不用折损修为了……”   “嗯……”   “阿诺,其实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等你恢复了,你问什么都可以,我都同你说。”   “阿诺……”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太过疲乏,合眼沉沉睡去,只是眼角的泪水却仿佛止不住一般,接连落下来。   凌迦再三检查了她的身体,连着内里亦化气探寻了多次,确定没有伤到要害根基。便是雪毛犼箭矢的伤口亦已经愈合,唯一有些严重的是手腕连着手掌上的那道剑痕,看着位置和深度,应是她自己划破的,如此释放出了她的神泽之血。   荼茶花长于何地,他再清楚不过。锁灵渊处亡魂杀魄滋生的怨泽之气有多重,,他也再清楚不过。   所以,她是用半身神泽之血换了这朵花。   而真正令他忧心的,是相安的精神。她一直做着噩梦,只死命地抓着他的手,求他别离开自己。然而稍稍有些清醒,却又莫名抗拒自己,只独自一人拉着云被缩回床角。如此昏昏沉沉,整个人精神逐渐萎靡下去。   是故,凌迦只得狠下心来,离开昭煦台,决定理清事情始末。   “君上!”白姮从昭煦台将将返回殿中,竟看见凌迦正要捏碎那朵荼茶花,急得惊呼,“您若毁了这花,君后醒来估计得急疯掉!”   凌迦自嘲地笑了笑,合上含有灵力养分的花匣子,“所以本君坐在这,动了几次念头,却都下不去手。且放在你那吧,省的哪天本君真捏碎它,她找本君拼命。”   白姮隔空接过匣子,想了想道:“不若臣下去炼化了,给君上服下吧。如此也不辜负了少主一番心意。少主得这花不易,虽未伤要要害,可到底失了那么多血,不知多久才能将身子养回来。”   “荼茶花分雌雄,如今这朵,花中含蕊,是雌花。要想治愈本君眼疾,需雌雄皆在,不然这花便如寻常花草一般,无甚用处!”凌迦理了理衣襟,“待她醒来,找个时机,你熬一碗汤药送来,让她喂本君服下,安一安她的心便罢了。”   白姮豁然抬起头,“那雄花可还在髓虚领中?臣下去摘回来。不然君后这一趟委实白走了,还累她伤成这样!”   “不必了,最后一朵雄花……当在她手里!”   凌迦握拳的指节发出狰狞之声,他心中已经明了,从日月合天剑被盗,相安身中“焕金颜”,到他引“焕金颜”入自己眼中,相安入领摘花……这一切是人为,亦是天劫。   缘劫相续,天辰命盘上他两交错的命格里,呈现的是这样的批语。   即因缘遭劫,劫后逢生。   这是天定的命格,夹杂了人为的劫难,因当是在多年前。   只是,一朵荼茶花便要了她半身血液,他终究是意难平。   “这半日,她可有梦魇?”   “梦魇过一次,勉强睡熟了一个多时辰。”白姮忧心道:“也不知君后在髓虚岭遇见了什么,心神伤成这样。如今我让虞姜守着她,若有事她会即刻来报的。”   “虞姜?”凌迦顿了顿,“她可定心了,身上神泽之气融的如何了?”   “君上放心,她新生之后,心性亦平和了不少,气泽融合的也迅速。”   凌迦点点头,“安安说要还她母亲的挡水之恩,终是命理牵绊,且容她于昭煦台侍奉几日。等安安好了,渡她一渡,便算两清。以后还是让她随你回央麓海修炼,无事不得靠近昭煦台。”   “君上是担心……”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凌迦皱了皱眉,“再者,终是非我族类。当年隋棠和褚淮魂飞魄散,无论是因离合还是桑泽,都与我神族有着扯不清的关系。她能想清楚自是最好,想不清便是祸害。”   “臣下明白了!”   殿外,本来匆匆赶来的紫衣女子,在听到殿内君者提到自己名字的一瞬,止住了脚步。待屏息听完全部的话语,却也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稍站了片刻,错开时间,方入了殿内。   “虞姜拜见圣上!”   “可是君后又梦魇了?”白姮急切道。   “嗯,已有两三柱香的时间,虞姜实在安抚不了君后,故来回报。”   “白姮,你去守着她。若是眼中,再来回禀本君。”   “君上,您不亲自去看看吗?”   “一时安抚,只能治标。本君已召了邯穆前来,理清了病因才是根本。”   “是,臣下明白了。”   白姮带着虞姜离殿时,正遇邯穆赶来,彼此眼神问候,皆是神色匆匆的模样。   而邯穆一入殿,便跪在了殿中。   “可休息够了?”   “够、够了!”听着凌迦冰冷的声音砸来,又因一路赶来,听闻君后至今未醒,,邯穆不知是怕的,还是急得,尚未入殿,早已额角生汗。   “修道这么些年,你是一朝破功吗?”凌迦本来没有生气,只看着邯穆眼下这副样子,不禁怒上心来,“你还是护殿星君呢,这副样子,是要反过来让本君护你吗?或者索性本君废了你道行,重新修来吧!”   “臣下办事不利,甘受惩罚!”一瞬间,邯穆挺着了身子,言语坚定,完全没有来时的慌张与不安。   凌迦白了他一眼,片刻才道:“起来回话!将此去髓虚岭之事,事无巨细,一一说来,不可漏去只言片语。”   昭煦台中,相安已经昏昏沉沉睡了十多天。她觉得累极了,整个人都被抽尽了力气,只想好好睡一觉。待一觉醒来,阿诺的眼疾也好了,自己也伤愈了,便是皆大欢喜。只是她却始终无法真正睡去,髓虚岭的一切都在脑中不停浮现,十里长廊里的画卷,持剑的青衣女子,本是自己烂熟于心的剑诀……这些她都可以当做是前尘,不再过问。唯有锁灵渊里盘旋的那个女子的话语,如同灵蛇勒在她的心上。   她说:“我比你大些,又比你先遇上君上,理应我陪着他才是。如何你便坐着我的位置?”   她说:“我陪他战场厮杀的时候,你在穹宇中吟诗起舞,不付绵薄之力,无有尺寸之功,却安享着天下荣华,公平何在?”   她说:“我不愿嫁给师兄的,可是师兄是君上看重的臣子,又是他座下第一个得道的神仙。他求了君上要我,君上便忍痛将我赐婚给了师兄。”   她说:“你看看,与你至尊至贵的出身相比,我这样努力却还是半点不由人!”   她说:“我知道君上失去我,是痛心的,不然他明明答应了给我主婚,如何婚礼还未开始,便匆匆离去,他见不得我嫁给别人……”   她说:“可是如今怎么君上就娶你为妻了?可是他时光寂寞,还是你穿了一身青衣?”   “可是时光寂寞?”   “还是你穿了一身青衣?”   “是因为你也穿了一身同我一样的青衣吗?”   “是不是?”   “是不是?”   “你帮我问一问他……”   栖画神色凄婉地望着相安,眉间朱砂开成一朵妖娆的红莲。莲花展瓣,层层叠叠,瞬间燃成,漫天业火,将相安困在期间。   “我同你一般怕冷,我们可真像。如此,你可觉得温暖些?”   相安死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栖画的手……   “放开我!”   “我没有……没有抢你的东西……”   “放开我……”   “少主——”   “少主——”   白姮和虞姜一踏入昭煦台,便听见相安惊恐的嘶叫声。   “我不要听……走开!”   “少主——”   “少主别怕,梦魇而已!”白姮只轻轻拍着相安,意图她能睡过去。   “这都好些天了,君后一直这样,若是能醒来也能好些!”虞姜亦有些急切。   白姮推过一些灵力滋养相安,“谁说不是呢,最初的几天便想将她唤醒,可纵是君上唤她,除了一开始那次,后来便怎么也醒不过来。”   “可是君后她自己不愿醒来?”   “不知!”白姮摇摇头,心下却明了,相安外伤并不重,亦无内伤,应是是被伤了心神和意志。   漫天业火退尽,周遭扬起层层灰烬。那个青衣女子,眉间朱砂灼灼逼人,言语却极尽柔和:“记得问一问君上,如何要你做他的君后?还有……哦,君上应当不曾忘记我,劳你找一找,他思念我的痕迹!有劳了……”   “走开……”相安终于在仓皇和惊惧中猛然坐起身来,两手抱着头屈膝缩成一团。   “君后——”虞姜眉间欣喜,上前扶住了相安,“君后您醒了?醒来便没事了!”   相安缓缓抬起头,许是睡了太久,又是接连梦魇,她意识尚且模糊,记忆亦不太清晰。   “我在哪里?”   “君后,这里是昭煦台!您已经睡了十多天了!”   相安看着面前的女子,轮廓一点点浮现开来,终于看清她的模样。她看见她眉间一点朱砂,红的如同泣血的珠子。   相安抬起手,想要摸一摸那颗朱砂。   “君后——”虞姜不知其意,只从床边案几端了汤药打算喂她。   “走开——”相安突然吼出声来,缩到了墙角。   “少主!”白姮上去扶住了她,“没事,我在呢。虞姜只是想你喂药!”   “君后,您用药吧!”虞姜亦凑上身来。   “我说走开,你走开……”相安打翻了药盏,惊叫道:“不许出现在我面前,出去!”   虞姜一时不知何处得罪相安,只尴尬地站在一旁。   “出去!”相安又喊了一声   “你去找君上前来!”白姮搂着相安,以密音相传,亦示意虞姜暂且避一避。   虞姜额首,默默离去。 第39章 梦中影4   凌迦在邯穆的回禀中听了个大概,“卷帘玉户”的十里长廊里挂满了相安的画像,无极崖上沧炎以“裳暖天”相赠,相安入锁灵渊更时沧炎更是焦虑万分……   “君上!”邯穆壮着胆子,“君后冰雪之身,品性高洁,自是不欲理会沧炎。照花林中,寒气相逼,君后硬是将裳暖天还给了沧炎。如此一路冒着严寒出了岭。”   “你退下吧!”   待邯穆离殿,凌迦亦然拂袖起身,往昭煦台走去。   邯穆自不会说谎,但他也了解沧炎。   沧炎对栖画的感情,不可能如此轻易便转移到他人身上。可十里长廊中如何会有相安的画像?   猛然间,他想起那年他为栖画沧炎主婚,正值刚把相阙从相安背脊抽离之际,发现相安有寒疾之症,离开穹宇多日都寻不到草药,便提前两日入了髓虚岭。想着栖画身上寒气并不算太重,想将那件裳暖天借来给相安。又担心栖画身在髓虚岭,无长物御寒,便度了些灵力给她。然而栖画却拒绝了,倒不是不借,只是觉得接来借去委实麻烦,又听闻相安不过背脊处寒疾严重,遂而将“裳暖天”一化二,自己留了较短的一件。终是凌迦觉得相安由自己护着,裳暖天不过是以防万一,便要走了那件短的,较长的一件还是留给了栖画。   凌迦记得清楚,栖画脱下双暖天的时候,身上也穿了一身青衣碧衫,那时他还玩笑道:“如此青衫薄纱,倒又几分少主的风姿。”   那时的栖画,面上有过一刻浅淡的笑意。   凌迦停下脚步,仿若将事情理清了一些,“卷帘玉户”中的画像,当是栖画。如此便是沧炎思念栖画,错把相安当成了她,才会如此照拂。那么相安梦魇,应是锁灵渊怨泽之气之故。是沧炎借相安之手,净化锁灵渊,他的目的是要唤醒栖画。   凌迦的记忆中,栖画的确罪不至死,或者说栖画亦没犯什么罪。当时死在他掌下,也不过是代沧炎之过。   那是大宇双穹关闭后的第五百年,凌迦于医书中查阅,发现有记载,能治万千眼疾的荼茶花长在髓虚岭中。然而派人寻遍全岭都未曾寻到,后来也就不了了之。只是未过多久,居于此地的沧炎无意中发现,在无极崖底竟然长有此花。遂将此事报与凌迦。然而无极崖底下连着锁灵渊,莫说锁灵渊底,便是无极崖上,神仙一旦踏足,周身灵力便被锁住,任谁也施展不开修为术法。   凌迦窥天命,盘命理,识出此乃天道所示,亦是明了此花不可摘,便放弃了荼茶花,同时告诫座下臣子,任谁都不得再打此花的主意。   只是向来温厚平和的沧炎,却首次违了他的君令。率分部下崖底采摘,花虽摘得,下去采摘的数千人除了沧炎修为高深,其他皆被锁灵渊吞噬。而沧炎也因此散了大半修为,容貌皆毁。只是如此不遵君令,又违天道,让无辜者枉死其中,便是犯了死罪。   当时洪莽源初定,各族纷争尚未结束,神族四君亦是执掌天下不过数千年,最是不能给他族留下话柄。然而话柄之说,凌迦自是不在乎。真正让他动怒的,是让无辜者枉死其中。如此,一道死令下来,沧炎只得前往苍梧野受刑。许是对自己座下首个上了正神位的臣子的喜爱,凌迦亲身入了髓虚岭,为其送行。   沧炎坦然接令,唯有一求,便是希望由得自家君上亲自动手,亦是他最后的一点尊严和荣光。   凌迦沉默良久,还是遂了他的心愿,只是掌风拍去的瞬间,竟是栖画挡在了沧炎身前。他记得那个向来好胜骄傲的女子,凭着仅剩的力气推开自己的夫君,向他一步步爬来,伏在他的脚边。   她说:“君上,左右都是一条命,今日栖画待自己夫君受过,还望君上就此收手,放臣下夫君一条生路。”   凌迦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又抬眼望向失了魂魄的男子,片刻才道:“如此,沧炎永世不得离开髓虚岭。”   他自掌管刑罚起,便是清正严明。这种代人受过,如此抵罪的事,是他为神至今,唯一的一次荒唐。那时他并不知道,这唯一的一次糊涂和心软,也是因,在茫茫数十万年后,亦有果相候。   因果罢了,他历劫封君从未惧过。只是后果里,扯进了他毕生挚爱,几乎摧毁了他全部的人生。   他还记得那个女子强撑着一口气,勉励道:“君上,吾之将死,亦无轮回。可能近身与您说句话?”   他终于委下身来,凑到她身边,却还是留着空隙。那个女子自嘲地笑了笑,只得自己爬上一步,伏在他耳畔,悄声低语言。   他退开身去,决绝地摇了摇头。   “那么……那么我换个遗愿……”她嘴角的血已经完全止不住,整个人摇摇晃晃,拼了命拽去凌迦衣袍。   “你说!”   她再次凑到凌迦耳畔,簌簌低语。不多时便自觉退开身来,“君上,如此薄愿,你定会成全。栖画做了多年神族的臣子,可说到底是魔族中人,实乃难改心性。”   凌迦点点头,“本君自当成全,你可放心离去。”   “君上厚爱,栖画铭感五内!”栖画终于委顿在地,朝着远去的神君跪拜辞行。   流霜殿中,唯有沧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有凌厉的剑气从身后呼啸而来,凌迦没有转身,亦没有还手。因为剑锋离他尚且一尺之地,便收了剑势。唯有沧炎的声音颤颤想起,“得君上栽培多年,今日又得活命之恩,本该效犬马之力。只是今日吾妻已亡,实在心绪难平,就此断绝君臣情之义!”话毕,收剑回转,竟是刺瞎了自己的双目!   “这荒唐的世间,原就没有太多值得看见的东西!”   凌迦回过头去,看着两条血泪从沧炎眼中缓缓化出,良久方才离去。   栖画临终所言,沧炎满目血泪,一起交织在凌迦脑海中。一瞬间,他的双目浮上一层金色阴影。拨开云雾,栖画的面容无比清晰的浮现出来,她笑意浅浅,神色温柔,“君上,我便知道您一诺千金,定不会忘了当年承诺。这些年,你待我的情意,我都收到了。”   “这些年,你待我的情意,我都收到了!”凌迦看着眼前的幻象,一时变得模糊起来,唯有那娇憨的话语让他觉得熟悉,他仿若听到了相安的声音,一时间竟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   然而不过一瞬,他体内真气上浮,眼中金影退去,瞬间一片清明,只是整个人因真气的激荡,忍不住晃了晃。   此刻,他已经走到了昭煦台外墙,只得停下脚步,扶在墙边调息。   不偏不倚,虞姜正从殿内匆匆走来,见到他亦吓了一跳。   “君上,您……”   凌迦理顺了气息,压制住“焕金颜”,见虞姜神色慌张,便问道:“可是君后有恙?”   “君后醒了,只是情绪不稳。遂而白姮守护神让我……”   虞姜的话尚未说完,凌迦已经疾步踏如昭煦台。按理相安方才那般抗拒虞姜,她应该避一避。然而看着凌迦匆匆而去的身影,虞姜也不知为何,默默跟在了身后。   昭煦台内,相安已经已经平静下来,靠在床榻上歇息。白姮执着她的手掌,正给她换药,药汁碰到她伤口时,她不自觉的抖了抖,冷汗便从额角冒出来。   “可是弄疼少主了!”白姮拿着帕子给相安擦汗,“原想用些温和的草药,可是君上说您这伤口是被日月合天剑划得,若不及时愈合,便会自动长大,是故只能这些烈性的药。您忍忍,马上就好。”   “不要紧!”相安笑了笑,也不知为何,提起凌迦,她竟有些抗拒,整个人浑浑噩噩,仿若在梦中。她环视四周,只觉迷茫一片,周遭一切都不甚真实。   “君后——”白姮又唤了她一声。   “嗯……”相安仿佛被惊到,整个人抖了抖,“他……还好吗?”   “君上无事,就是很挂念你。这些日子,不是在昭煦台陪您,便是在炼丹房为您炼药。”   如此说话间,昭煦台大门豁然打开,墨装银领的神君匆匆而来。   “君上来了!”白姮欣喜道。   “别——!”相安直起身子。   “怎么了,少主?”   “那个……我困了,想休息。”相安只觉心跳得厉害,蓦然惶恐,“你去同他说……让他、让他也回去好好休息吧!”   “少主,你怎么了?”   “我……”   相安觉得整颗心仿佛被什么紧紧勒住,纠缠着她喘不过起来,她仿佛有很多话想同凌迦说,又不知从何说起。还有好多事,她想问一问他,可是偏偏她一句也不敢问出口。   “少主!”   “少主!”   白姮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焦急。   “嗯?”   “君上即刻便到了,您都醒了,他如何还会歇息,自是陪着您的。”   终于,相安点了点头。   相安由着白姮将内院的门打开,她看见凌迦远远走来,离她越来越近,慢慢开始分清现实与梦境,仍旧苍白的脸上渐渐浮上笑意。   然而,凌迦身后,虞姜亦尾随而来。相安的目光落在虞姜眉间朱砂,一瞬间笼在广袖中的手死死拽住了锦被。   “记得问一问君上,如何要你做他的君后?   “还有……哦,还有君上应当不曾忘记我,劳你找一找,他思念我的痕迹!”   “有劳了……”   “我不要见他,让他走!”相安盯着凌迦,人却往床榻里边退去。   “少主,你怎么了?”   “让他走,让他走……”相安情绪激动,连着白姮都开始抵触。   “小雪……”她急唤了一声。   雪毛犼瞬间现出身形,早已通晓她的心意,眼中箭矢射出,拦住了凌迦。   “安安!”凌迦侧身避过。   “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安安!”凌迦自不欲同雪毛犼动手,只化了结界防御。   白姮一时无措,只走出房去,如实回禀了相安的状况。   凌迦亦了然了几分,虽不知她做了怎样的梦,但是确定她受梦魇所困,混乱了心智神识。他看着数丈外蜷缩在床角的女子,只想立刻抱住他。可是要怎样破除她的梦魇,有细水长流的法子,但她那么弱的身子,应是熬不住的。也有一了百了的法子……凌迦没在犹豫,撤下结界,往前走去。   “我不要见到你……”   雪毛犼跃上前来,双目中四枚箭矢凌厉而出,凌迦也挡都没档,由着它们贯胸而过。   “君上!”白姮看着凌迦一个踉跄跪在地上,出声痛呼。   这一刻,相安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凌迦,只见他胸前鲜血泊泊而出。   “阿……阿诺……”   “慢一些,我不要紧!”凌迦看着相安跌跌撞撞地向他走来,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推开白姮吩咐道:“去扶一扶她,顺带帮她将鞋袜穿好,别冻着她。” 第40章 梦中影5   凌迦的伤并不是太严重,而且他根基稳固,修为原也是顶级的。纵然雪毛犼是一等一的神兽,到底没亮绝活,四支箭矢虽贯胸而过,却也没伤到他要害。只是他已经太久不受伤,更别说如今这般流血昏迷。是故相安将将被白姮扶着走到他身畔,还未来得及伸手抱住他,护丹的六位仙君便已感应到凌迦式微,齐齐踏入昭煦台。   他们虽敬重相安,一来她是母神亲女,二来亦是他们七海的君后,但说到底只是出于对其身份的尊重,并没有太多感情。而对凌迦,除却是自己君上这一层,更多的要么是曾经出生入死、战场拼杀的情义,要么便是提携护劫、帮扶酬志的知遇之恩。又因前番雪毛犼已经大闹过一回毓泽晶殿,差点烧了殿宇,如今又将凌迦伤成这样,六位仙君便再未对相安像之前那般亲和,只礼貌而疏离地要从相安怀中带走凌迦。   相安搂着凌迦的背,由他无力地靠在自己肩上。耳畔有凌迦微弱的声音响起,他说:“不要怕,我不要紧……你抱一抱我……抱一抱我便好了……”   “嗯!”相安将他搂得更紧些,抬头望着深檐、匀堂等六人,“将阿诺留在我处医治吧!”   “君后,君上伤势要紧,炼丹房内有各式疗伤的神器丹药,待我们医好了他,再送回昭煦台由您照顾!”深檐看着已经昏过去的凌迦,也不再与相安客套,径直从她怀中扶起了凌迦。   相安也不知为何,只死死搂着他,不愿松开。   “君后!”深檐隐含着怒气,跪了下去。   “请君后松手!”其余五人亦齐齐跪了下去。   “少主!”白姮轻唤了一声。   相安回头看了她一眼,朝她凄然地笑了笑,慢慢松开凌迦。深檐等人见她送了手,赶紧上去扶着凌迦往炼丹房赶去。   相安看着自己胸口至裙摆,皆被凌迦的血染红了,心中抽出,只觉的周遭一切再次陷入混沌,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遂而追着他们六人而去。   “少主——”白姮看着她披头散发,赤足薄衫,就这样奔了出去。   “等一等!”相安拦下深檐一行人。   “君后,君上耽搁不起!”匀堂隔在两人中间。   “我不拦你们,我只是给他送颗药。”说话间,相安从广袖中掏出一个琉璃小瓶,待菱形的丹药落入她手掌,六人皆看着丹药散发出的五彩霞光,皆惊了一惊。   “起升丸?”深檐止住了相安的手,神情复杂地望着她。眼前的这个女子,自出现在毓泽晶殿,便累自家君上多番受伤,其实他心中并不是很喜欢他。却也明了多半是两人命中劫难。然而此刻见她拿出这般珍贵的丹药,便知当真是一颗心都在凌迦身上,是十足十的情意。丹药愈贵愈稀,定是她自己保命之物。   “君后,君上此伤尚不需要如此珍贵的丹药。你且留着!”   “我不懂医术,无法辨别他伤的到底有多重。但我知道,被我雪毛犼双目中箭矢贯穿的伤口,血流不死不休。而且……我从未见过他伤成这样,我……我害怕。或许你们有办法医好他,但服了这药,我也安心些。”相安到底将那颗丹药喂入了凌迦口中,就着袖子给他擦了擦溅在脸颊的一点血迹,低头扯出一点笑意:“说到底,不过是安我自己的心罢了。你们带他回去吧。”   她站在昭煦台外面长廊上,看着一行人带着凌迦远去。白姮伴在她身侧,扶着她仿若一触即到的背脊,轻声道:“少主,我扶您过去。我陪您在丹房外守着!”   相安摇摇头,“我没有灵力,他们施法之际,我亦进不去。但凡见不到他,于我而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相安的笑意寡淡而苍白,只转过身,回昭煦台去。   “你给我熬些滋补养生的药,帮我调理调理身子。这样,待他醒了,我也可以照顾他。就算……还是这般无力,也不至于成为他的负担。”   “少主——”   “我真的乏得很,便是去了炼丹房外,也是撑不了多久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姮忍着泪意,“我是觉得,觉得您这样好,如何要认为自己是君上的负担,您明明是他的妻子。”   相安垂着头,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她想起髓虚岭“春江芳甸”处,她因没有灵力护身,又不忍为难臣下,便只能无功而返。便如同此刻,一样无望。纵是后来寻来了花草,却又患了一身伤,到底是给他徒增忧患。如今还将他伤成这样!   这样想着,她竟有了些睡意,整个人不自觉的晃了晃,胸口亦被堵得厉害。   “少主——”   “少主——”   相安循着声音望去,终于看清白姮地面容,方才恢复了清明,又见自己身上染了一身凌迦的血,愣了良久才开口道:“你告诉我,我不在他身边的万万年,他可曾被伤成这样?”   “少主,你在说什么?”白姮惊道。   “没什么!”   “少主——”白姮尾随上去,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相安却已经沉默着不再言语。   如此数日,一碗碗滋补的汤药送进昭煦台,一阵阵磅礴的灵力弥散在炼丹房。   只是每次白姮送药给相安,都觉得心惊。因为相安总是极快地灌下,好几次都差点呛到要吐出来。白姮心疼地劝她慢些喝,相安便有些歉意地朝她笑笑。而廖心送膳食亦是如此,相安虽没有吃得很快,却总是要吃很多。每每用完膳,相安便问廖心,自己可丰盈了些。廖心看着她瘦弱的身躯,只忍着涩意点点头。   这日,相安终于在白姮多次劝解下,合眼睡去。廖心便拉着白姮在院外悄声低语道,“这一碗碗尚好的汤药养着,膳食亦都是最好的,君后进得也尚可。可为何我觉得君后,神色愈发差了。你看看,她都瘦成什么样了!主要是她的精神,差的狠!”   白姮叹了口气,“君后是心病,一趟髓虚岭困住了她。君上本是铤而走险的法子,破了她的梦魇,谁知却将自己伤成这样。按理,君上是有分寸的……不该伤的这般严重。只是如此一来,君后的梦魇虽破了,却更自责了。君上一日不醒,君后怕是一日回不过神来。”   “君后梦魇破了吗?”廖心皱眉道,“这些天她都不敢合眼安睡,仿佛抗拒着什么!我怎么觉得君后整个人怪怪的,仿若……仿若还在梦中……”   “谁说不是呢,君上不惜自伤破开君后梦魇,可是仿若只消除了一个假象。也或许是君后心思太重,病根还在髓虚岭中。如今只盼君上能早些醒来!”白姮往院内看了看,“其实以前战场厮杀,君上受过远比这更厉害的伤,只是君后不曾见过罢了……她实在太在意君上了……”   白姮想起那日,相安将起升丸给凌迦服下,更早之前,更是将三颗药尽数给了凌迦。后来凌迦从央麓海回来,将丹药归还,相安却怎么也不要。还是凌迦佯怒,她才收回了一颗。如今到底还是给凌迦服下了。   起生丸是用来给相安续命的,她却早已把自己的命全数交给了自己心爱的男子。   终究相安的身子尚未恢复多少,凌迦却因底子强健,已经醒了过来。   相安听闻白姮带来的消息,将将踏出昭煦台大门,便撞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跑这么快做什么?内里都虚伏的,还有这光脚的习惯,何时能改改?气血弱成这样,没人管你了是不是?”凌迦一把抱起相安,转头皱了皱眉,“你还能再轻些吗?”   “你可是还未痊愈?伤口还疼吗?”相安感觉到凌迦抱她的手不自觉的顿了一下,便知他是忍着痛意,“你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只是相安的话还未说完,凌迦已经抱着她入了房内,将她置于榻上。   “阿诺……”   相安看着单膝撑在地上,委身给她穿着鞋袜的凌迦,眼泪便不受控制的落下来。   “嗯!”凌迦没有抬头,将鞋袜穿好后,覆手与相安膝盖,半晌才道:“这里头的积水和碎骨,也需早些排除,堵着经络,总也不是个事!”   “对不起!”相安擦去泪水,伸手抚上凌迦面庞。   凌迦一手凝着灵力继续感知相安腿部的旧伤,一手握住了相安的手,只低着头絮絮道:“对不起什么?让雪毛犼伤了我吗?它原也伤不到我,是我想刺激你破除梦魇故意让他伤的。许是近日里心绪起伏大了些,竟有些受不住。可是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   凌迦起身坐在了床沿上,看着相安一截纤细的手腕,又抬眼看见她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如何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有好好用膳,也进了好些滋补的汤药,我不想给你添麻烦的……却也不知道为何一点用也没有!”   “傻瓜,我没嫌你麻烦!”凌迦叹了口气,“告诉我,髓虚岭中,发生了什么?”   “髓虚岭——”相安蓦然紧张起来,一口气堵上胸口。   她望着凌迦片刻才重新开了口,“阿诺,这茫茫二十余万年,你……可爱过别人?我知道,你喜欢师姐。那除她以外,你爱过别的女子吗?”   “我若爱过其他女子,如何还留着后位给你?我从未爱过其他人!”   “阿诺!”相安鼓着勇气继续道,“其实你若爱过别人,也没什么。如此漫长的岁月,你若爱过一个人,那人也真心爱过你……”   相安不敢看着凌迦,只垂下眼睑,扯着云被道:“你们若是两情相悦,有过欢愉时光,亦是你人生的一段路程。我不会介意。况且有人陪着你,总不至于孤身一人如此寂寞。我……我也能安心些……”   “你不介意?你倒是真大方!连着自己夫君爱过别人都不介意?那你是不是也不介意你夫君曾与别的女子有过欢好?”凌迦瞬间便动了怒。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我们是夫妻,应该坦诚相待,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对你不坦诚吗?要怎样才算坦诚?”   凌迦看着相安坐在床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便知不该对她发火,髓虚岭归来的她,心志薄弱不堪。可是却也不知怎么,自己心绪汹涌起伏,越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口便越是不择言语。   “你想安心些,便想着我曾经爱过别人,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也喜欢着其他什么人,想着我若喜欢过别人,便算公平?如此换得你安心?”   “我……我没有喜欢别人!”相安猛地抬起头,她未曾想到凌迦会这样说,一时只觉心口堵得厉害,却更怕凌迦误会,只拼命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我……”   “我到底哪里让你不安心了?若是如你所想,我有过爱过旁人,这样你能好过些。那便算我有过吧!”   随着最后一句话的吐出,凌迦双眼蒙起一阵金色阴影,他只觉眼前栖画的身影逐渐清晰,便知又触动了“焕金颜”,遂而拂袖起身,径直离开了昭煦台。   “阿诺……”相安从后面追上来,抱住了凌迦,“我不该问这些,我说过信你的,是我不好。你别走,我不想一个人。”   凌迦看着腰间那双素白的手,因瘦弱而现出根根清筋,却是死死地抱着他,半点不肯松开。他自是无法抗拒,只是眼中金影渐盛,他不知一转身,会发生什么事。遂而只得狠下心,拨开了她的手。   “方才是我不对,说的话别放在心上。你好好休息,晚些我再来看你。”   “那你别走!”相安又一次抱住了他。   凌迦感知的清晰,他的后背一处被相安的泪水染湿了。他暗自调伏,压制住“焕金颜”,遂而转过身想要抱一抱她。只是刚与她目光相接,栖画的面容便瞬间与相安的重合在一起。凌迦拂袖推开,径直离去。   凌迦走之殿门时,已经稍稍恢复了清明。   他记得,相安被他那样一推,晃了晃身子便呆呆地站在原地,却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拐出昭煦台的那一刻,眼角余光瞥见,青衣薄衫的少女,立在空荡荡的庭院中,荒凉得如同一座无人问津的雕像。 第41章 梦中影6   凌迦一出昭煦台,便感觉体内真气激荡得厉害。他扶在墙边缓了片刻,想着如此下去终也不是长久之计。   “焕金颜”是他自己研制出来的一款由眼而入、惑人心性的丹药。其状似明珠,只需最微薄的灵力便可捏碎成金粉,待粉末落入他者眼眸,便由得自己控制。昔年本曾想用于两军交战中,然而制药繁琐,又恐误伤自己人,解药之方更是一时无解。遂与御遥商榷,弃了此药。故而此丹药未入医书,洪莽源中知之者也不过尔尔。除了他与御遥外,便只有当时及受他重用的沧炎知晓此药。如今想来,当年虽然他不过研制了数枚,后来也都毁去。然而此药中有部分魔族之物,是由沧炎寻来的,是故凌迦也不曾瞒着他制药之方。因而如今这枚“焕金颜”当是沧炎炼制出来的。   只是沧炎不仅练出了“焕金颜”,更是将栖画的意念融入其中。凌迦感知自是不会出错,焕金颜可以迷惑人心,扰人心性,却也还不至于动摇他这般修为的正神神识。唯有扯上了魂脉灵魄,或是因果业报,才会累他如今这般。   他当时从相安眼中摄取过来时,只因担心她无灵力之躯,中了如此药物,会伤及根基。想着转到了自己身上,以术法压制便罢,慢慢再图解药之法,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却没想到药中融了栖画意念,心法更是从无极崖取剑开始接连被破,失失复复不得圆满……他心中明了,要解“焕金颜”,还需一朵雄性荼茶花,而此花因在栖画手中。   故而,他需去一趟髓虚岭。   然而,万万年君主之尊,坐惯了至高位,他未曾想过要向一个臣子低头。他有着天下最好的医术,他想即便“焕金颜”融了他人意念,扯进了因果业报,大不了散些修为补一补,亦没什么大不了。总好过如今这边般,扰乱心绪,多番伤到相安。   想通了此节,他一颗心便有些松泛开来,连着方才的几分躁气也一起化掉了。   他重新返回昭煦台,他想相安说得对,他们是夫妻,当坦诚相待。如今自己有恙,理应告诉她,莫说风雨同舟,总也可以让她安心,不至于胡思乱想。   只是当他走至昭煦台时,他远远便看见那个青衣薄衫的女子缓缓走向大门,亦是在走向他。   “安安!”凌迦声色沉沉,却是带着少有的温柔。   相安却没有回应他,只是亦步亦趋,走向那两扇大门。她距门口的位置比凌迦近很多,自是比他先到门边。然而她却再未走出来,只是两手用吃力地推上大门。   “安安!”凌迦又唤了她一次。   此时,相安已经沉默着在推另一扇门。如此,两扇大门只露出了一点缝隙,正好可以让她一起拉过关上。   凌迦已然明白她的意思,疾步上前走来。只听“咣当”一声,两扇大门被沉沉合上。   只一瞬,凌迦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二十二万年前,九重宫门落下的那一刻。   “安安!”随着这一声名字的唤出,他掌中灵力流转,眼看就要拍上大门。   “你别用掌力推开。”相安略带疲惫的声音响起,她靠着门坐下,言语里没有丝毫波澜起伏,“我坐在门后,会伤到我的,我受不住你的掌风……”   “安安,你把门打开,我有事同你说。”   “今日是我不对,我错了。我以后都不会那样问你了。现在我就想一个人待一会,晚些时候……我便自己睡下了,你不用来了,好好歇着吧。等过些天……过些天我再去找你……”   “安安!”凌迦听着相安的话,总觉得不太对劲,想震开大门,却当真怕伤到她,只得隔着门哄道,“你不是害怕一个人吗,我留下陪你。”   “方才的确有些害怕,原也不过一瞬。此刻只想一人静静。今日我确实不该那样问,问了也是毫无意义,还累你生气。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提了!”相安的声音空洞而游离。   “安安……”   “我很累,不想讲话,你容我一个人歇一歇好吗?”   凌迦看着两扇紧闭的大门,第一次生出惶恐。   这并不是大宇双穹上的琉璃宫门,扣着阵法机关,非密钥不得开。合门而上的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绵软如同凡人的女子。可是凌迦意识到,除非她自愿将殿门开启,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推不开这两扇门的。   “那……日中时分,我让廖心给你送吃的。白姮会一直守在此处,你有什么不适便唤她……唤我也可以,我……”   “好,我知道了!”   “安——”凌迦抬眼望着殿门,原想再敲一敲门,到底收了话语,转身离去。   相安靠门坐着,她看着内室的床榻,很想上去躺一躺。可是她总觉的,只要自己一离开门边,便会有人进来。偏她此刻,一个人也不想见。她只觉得千头万绪,如同一张看似单薄实则绵密的网,在慢慢将自己束缚起来。   她记得,九重宫门落下的时候,她已经决定锁进自己的一生。她知道,她从地狱救回的手足,见不得天日。相阙身上弥漫的怨泽之气,是她神族的隐患。她早已分不清救他是对还是错。于血脉之上,他们一母同胞,她享着天下尊位,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胞弟未见天日,便入黄泉。可是于天下九州,她是苍生根基所在,她救回的手足,却随时有可能危害众生。如此,她想与他一同避在穹宇之内,亦没什么不好。   然而穹宇万万年,她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她对凌迦思念,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失而消失殆尽,反而因岁月的沉淀更加深入骨髓。   有那么些年头,阙儿控制不住自己,误伤她多次。她知晓他并非有意,却也害怕命丧他手。她并不畏惧死亡,只是命系苍生,她不知若这般死去,天下那一方属于她守护的苍生,会有怎样的劫难。于是她用荒字诀催眠了自己和相阙,想着就此一睡不醒。这样,阙儿不至于祸害苍生,也不至于再伤到她。而于苍生而言,只要她还有一口气,便算神祗犹在。   那一刻,她为属于自己守候的一方黎民感到悲哀,他们的神祗是一个这般无用而软弱的神。她也为自己感到可悲,连避世苟活都不可以,却又没有死去的资格。   她在救赎胞弟和守护苍生中挣扎,终于存了死志。   那一日,相阙体内怨恨之气翻涌,将她唤醒。她看着周身戾气缠绕的相阙,终于决定做个了断。   她想,就此抽剑了结相阙,然后用自己的一颗神泽之灵祭献苍生,一身神泽之血赎功德,就此还于九州,便算了了她生而为神的职责。   可是他的弟弟,却不甘愿死在她剑下,亦不肯放她出穹宇。如此手足相残的十数日,她既无法与其同归,亦等不到救援,待得了空隙闯出九重宫门,整个人已经浑噩不堪。   她以日月合天剑锁死了大宇双穹的殿门,命令六十四路星灵将施法布阵,将自己弟弟彻底关起来。而自己,则直接从九天之上,奔入从极渊,想要就此跳入凡尘生祭苍灵。后却被自己饲养的神兽所救。如此缓了心气,面对着茫茫洪莽源,她竟滋生出了贪生之念。她想见一见魂牵梦萦了了万万年的男子,哪怕他已经结婚生子,只一眼便好。   可笑的是,她生出死志之时,竟觉得幸好那个那男子不曾爱上她。如此,她的离去,最多不过一场君臣之义的缅怀,并不会对他有太多伤筋动骨的疼痛。   只是后来的一切,却完全跳出她的预想。   她未想到凌迦未对她那样好,她贪恋凌迦的怀抱,想着与他长相厮守,却又开始愧对被她锁在穹宇中的胞弟。她曾想开口与凌迦说一说,想个法子救治相阙。她想他们已是夫妻,自当心迹坦露,患难与共。她瞒着凌迦独自愁思这些事,凌迦知道,只会更加不安。她想告诉他的,可是却不曾想到凌迦心法被破,身体接连有恙,她便再也无法开口。髓虚岭归来,凌迦又被她雪毛犼所伤,至今未曾安好。想到髓虚岭,那里的人和事,她也想问一问,却又累他动怒至此……   七海的中心感知不到日升月落,亦是无有昼夜。可是门外的呼唤声却已经想起多次,她是听到的,却只想当作没听到。   待敲门上散去良久,她仿若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她。她抬眼望去,竟是她的母神。   “相安,九州职责未尽,你如今这般,太让母神失望了。”   “母神……”相安站起身来,朝着那个模糊的剪影走去。   “你这般无用便罢了,还累得凌迦与你一同毁去道行,他日四野崩裂,七海洪泽,你有何面目见诸神与苍生?”   “我……”   “是啊!你看看你,生来一副娇躯,可有过尺寸之功,何德何能霸着洪莽源最好的男子!”   相安本望着母神处走去,却猛然发现对面的那个身影,眉间豁然生出一颗朱砂。一袭绿色长袍向她渐渐逼近,她摇着头往后退去。   “姐姐,回来吧!”是相阙的声音响起,“阙儿一个人很寂寞,你怎能如此狠心,不管阙儿死活,回来陪陪阙儿……”   “我……”相安抱着头,一直往后退,终于在门槛石壁上跌下去,“我回来……回穹宇中去……”   “我回去……现在就回去……”   她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打开殿门,往外跑去。   “君后!”因多番呼唤相安没有回应,白姮暂离去请凌迦,便由虞姜守在了殿外。如此,虞姜没几步,便追上了相安。   “君后,您要去哪?您身体还未恢复,慢一些走!”   “我要回家!”相安拨开虞姜的手,抬起头道:“你同阿诺说一声,我回家去了。不用再找我,我……”   相安的话还未说完,便看见虞姜眉间朱砂鲜红灼目,猛地推开了她,“离我远些……别过来……”   “君后……”   “安安!”正值凌迦疾步赶来,将相安扶住了,又见她如此抗拒虞姜,只当是虞姜开罪于她,便出声斥责,贬其离开七海。   “君上开恩!”虞姜跪地膝行,过来抱住了相安的腿,“君后,你同君上说一说,我什么也没做!都说您待人温厚,当日也是您留下的我啊。您同君上说一说……”   “嗯,你什么都没做,你没犯错。”   相安向虞姜伸出一只手,虞姜满心感激,就着她的手起身。然而一抬头,眉间那点朱砂便落入相安眼中。相安只觉整个人颤了颤,猛地缩回自己的手,亦奋力推开了凌迦。   “是我的错,我一个人的错,我不该离开穹宇……我走,我马上就走……”   “安安!”凌迦追上去。   “别过来!”相安厉吼道,却也不过这个一句,便抽尽了她的力气,她背靠着墙壁,低着头喃喃道,“我想回家,阙儿想我了,我也想他。你……你就当我从未出过穹宇。你看,没有我的二十二万年,你也很好是不是。反而有了我,你便麻烦不断,还伤成这样……”   “所以,你是要离开我?”凌迦缓缓走向相安,在她咫尺之地停了下来,“若我告诉你,你离开我,会将我伤的更重,你还走吗?”   “以前没有我……”   “可是已经有了你,便不是以前了!”凌迦赌上了相安的嘴,与她唇齿交缠,手中灵力缓缓推送,良久才退开身来,看着靠在他身上,已经昏睡过去的女子,俯身将她抱回了昭煦台。 第42章 梦中影7   虞姜跪在昭煦台外,拽着白姮的衣袍,频频叩首,乞求不要将她贬离七海。   白姮盯着虞姜良久,化掌测过其眉心。虞姜本能抬手格挡,到底不是白姮对手,被其一拂袖便破开了眉心结界。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强行封印自身气泽!”白姮望了眼昭煦台内,合上了两扇大门,“央麓海一年多清修,你竟半点神泽气息都没有融入!”   “你说,如此处心积虑接近毓泽晶殿,到底所谓何事?”白姮引过虞姜,一手勒上其脖颈。   “我没有歹心,不过私心作祟,想要在君上身边侍奉,见见君颜罢了。未曾想冒犯君后……我……”   白姮手下发力,已然动了杀心。   “我是隋棠亲女,是魔族唯一血脉,自是想要保正气泽的纯正,为魔族留下一份气脉……这有何错?”   “当年丛极渊之战,隋棠始祖亲口承诺桑泽神君,由神族收编魔族。御遥圣君念起与你母亲相交之意,留你魂脉。后虽因自身修为散尽,无力护你周全,便也将你安置给了我们君上。七海三万年,给你结出了灵脉实体,算你新生。你又何必执念与此?”   “我从未见过我母亲,只是在他人的口中听过她昔年风采。又闻我父君是她座下爱徒,她为生我难产而死。万万年之后靠着一分执念,于丛极渊战场寻见我父君,两人散魄同归,至此她都未曾提及我只言片语。我不知她对我到底怀着怎样的感情,是爱,是恨,是遗憾,亦或者是后悔……可是,我却私心想着,纵是她将魔族投给了神族,可我若能保留一点魔族最后的气泽,她应会高兴的。或许,她还会为我觉得骄傲……”   白姮松开了虞姜,“或许她只希望你平安喜乐。你走吧!”   “求守护神开恩,为我求求情。魔族已灭,虞姜无处可去。”   “你想留在七海,又不愿融入神泽之气,这是不可能的。你的孝心,我看到了,但并不是全部。你其心何意,自己最是清楚。”白姮叹了口气,“当日君后给你机会,你自己错失了!况且今日……君后显然不喜你在身侧,离开七海吧!”   “我是倾慕君上,却也不过是对其仰慕罢了,不曾有非分之想。至于君后,我更是什么也不曾对她做过,我也不知她为何那般抗拒我……”   “毓泽晶殿中,我与君后少年相交,廖心与君后萍水相逢,邯穆陪她去了一趟髓虚岭,算是公职所在,炼丹房六位仙君也不过与君后一番君臣之意,我们个个与她处的很好,从未见君后如此抗拒过谁。唯有你,两次让你独自陪侍君后,都是这般场景。便是这一点,即便你当真什么也不曾做过,也是无法留在殿中的。”   “那、那我还回您的央麓海,我保证再也瞒着您任何事了。”虞姜抱着白姮的腿,“我只一个容身之所。”   “你强行封印自身气泽之事,到我处便算结束。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算是央麓海中与你处了几日的情意。趁着如今君上一颗心皆系在君后身上,尚未回过神来,赶紧走吧。”   “我不走……我没有地方可去……”   白姮扶起虞姜,“你为何还不明白,若只是君后不喜你这一条,你大可回我央麓海。可是你私瞒气泽,不愿融入神泽之气,君上便说什么也不会容你。”白姮想起这些天相安的模样,叹气道,“不妨告诉你,君后如今这幅样子,实乃心志不坚,神识混乱。一旦触上他族气息,便更是严重。我信你没对君后做什么,可是却也正好证明了你身上气息。欺瞒不忠,他族异心,皆是君上忌讳。   “我……我没有异心……七海三万年,我早将此地当成了自己的家!”   白姮往昭煦台看了一眼,“君上片刻便会回过神来,届时我也保不了你,快走吧!天下之大,寻个洞府仙山,做个逍遥散仙,不也很好吗?”   虞姜垂着头,良久沉默,终于扯出一点笑容,朝白姮拜了拜,离开了七海。   只是相安却迟迟没有清醒过来,凌迦日日守在她身边,反复测了她脉搏内里,确定除了失血过多,亦无伤疾。只是腿部时常抽搐,知道也不过是旧疾之故,想着待养上一阵子,再给她医治便可。如此,便稍稍放心了些。   起初的几日,相安还有苏醒的迹象,只是将将睁开双眼,待模糊看见人影,却又沉沉睡过去。凌迦只当她还在同自己赌气,便常日哄着她。   廖心处时不时送来膳食,却也不见她醒来食用。凌迦便索性合了昭煦台大门,渡辟谷之术给她,由她睡着。自己则闭关在偏殿,想以术法催化“焕金颜”。   到底凌迦心系相安,每日早晚都替她把脉,渡以灵力滋养她。于是,他自己的调息便益发艰难和缓慢。好在他心绪已经恢复了常日的平和,偶尔散去一些修为,待缓过劲来最多数个时辰便又慢慢复原了。这本是好事,他却觉得有些奇怪,按理修为退化,哪怕只是一成,纵然是服了他丹炉内有尚好的修元复本的丹药,总也要个三五月才能恢复。像如今这般迅速的,着实令他费解。到底也不是坏事,他便未再多想。   如此日日过去,侵入他血液的“焕金颜”终于被他倾数聚起,凝在双目之中。因着聚金沙的最后关头,他无法停下,便一连七日未曾踏出偏殿。待成功清除血脉中的金沙,他到底觉得疲乏了些,散去的近三成的修为也没有如同往日般迅速复原。   他做事向来稳扎稳打,少有冒失。此刻也是如此,一连尝试了两次都无法将“焕金颜”逼出,便知道需待修为恢复了才可进行。又因记挂相安,便暂歇了下来。   如此,他回了相安寝殿,想陪她说说话,然后再将她唤醒,想着这么些日子她的气总也该消了。   然而当他按上相安脉搏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颤了颤。他竟怀疑自己按错了脉,重新测了一次,却是与第一次一样的结果。   相安已经没有半点脉息。   他颤抖着手,按过她脖颈,测过她鼻息,都没有丝毫生的气息。   “安安!”   凌迦一把将她抱起,痛声疾呼。   但也不过一瞬,他便定下心来,天未降九雷,云也未曾遮九层,便没有神族君主羽化的征兆。她虽未设神位,亦无神职,却是母神亲女,地位犹在四君之上,不可能这般无声无息羽化而去。   凌迦聚出灵力,覆上她心口,没有心跳声。然而不过片刻,她的神泽之灵却焕出光彩,五彩霞光溢满寝殿。   无脉息而神识犹在,是“荒字诀”!   相安居然催眠了自己!   凌迦心下恼怒,只是看着躺在他怀中绵软无力的少女,只得强压了怒气。   他闭目凝神,化出清心咒,推入相安体内。却不料瞬间便被击退了出来,相安根本不肯醒来。如此,他聚灵力入清心咒,又恐伤到她根基。只一手凝着清心咒催化荒字诀,一手化出护体神光护着相安心脉。如此一心二用,一股灵力既攻又守,直到数个时候后,终于破开“荒字诀”。   “荒字诀”原是是母神留下的一门心法,无需靠灵力修炼,只需血脉传承。只是开启之时需以血液滋养。相安便将它学的很好,是故如今被凌迦以同样高深的心法破开,便如同两个灵力深厚者,来回斗了数百招,终于分出了胜负。   一时间,七海中心激起万千浪潮,九天之上更是电闪雷鸣。   相安吐出大口鲜血,被强行唤醒过来。而焕金颜亦在瞬间重新溃开去,颗颗融入凌迦血液。   与此同时,髓虚岭“春江芳甸”口,凌迦留下的一成气泽因着他心法被破,消散开去。而无极崖上,等待了数万年的丝丝缕缕的魂脉聚拢起来,又因没有了锁灵渊底冤魂气泽的侵扰,魂脉聚拢得十分快速。不多时,便凝出了完整的三魂六魄,直入冰棺中女子的体内。   待白袍的真人匆匆赶到,推开棺盖,死去数万年的女子面色如生,血气上浮,慢慢睁开了双眼。   “师兄,我们成功了!”   沧炎点点头,将栖画从冰棺中扶起。   “二十二万年的努力,师兄总算将你救回来了!”   两人跃上云端,瞭望七海,栖画化出流光剑,直指七海的中心。   “阿栖!”沧炎有些迟疑,想要制止她。   “机会只有一次,纵然如今我已魂魄归位,但魔灵亦没有归来,便是法力不全,三魂六魄撑不了多久就会再度散开。趁着此间还能收拢一丝君上的气泽,且让我冒险寻一寻。不然,再过片刻,七海那些阵法摆着,靠着你我的修为,是根本进不去的。”   毓泽晶殿大殿中,流光剑因沾染了凌迦的气泽,剑气便直插进来。剑气横扫,仿若要探寻些什么。   邯穆和将将陪着咏笙回殿的皓德阻了剑气,将其逼出殿外。而炼丹房内,亦是晃荡不堪。那一面巨大的水镜呈现出迸裂之像,有浓重的怨念仿佛受到召唤,从镜中流泻开来。深檐和匀堂推开殿门,急忙施法镇住水镜,其余四人则去了昭煦台通报。   昭煦台中,凌迦因本身散了数成修为尚未复原,又强行破开相安的“荒字诀”,如今整个心法彻底被破,“焕金颜”的万千沙粒完完全全融入他血液中。莫说再度聚拢,便是连着防御都不再可能。只是到底他心性坚定,饶是如此,尚且强撑着维持清明之态,唯有心绪再难平和。他看着伏在床榻上虚弱不堪的女子,伸手测过其脉搏,待发现未伤到她根基,便扔下了她的手。   “阿……阿诺……”   已经忘了有多久,相安都不曾叫出这个名字。只是再开口时,凌迦却已经不想再理会。   他一句话也没说,亦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挥开昭煦台大门,由着深檐和匀堂通报。两人尚未说完全部内容,他便已甩袖回了炼丹房。 第43章 错1   凌迦回到炼丹房时,毓泽晶殿正殿内的剑气已经被逼退回去,炼丹房内的气泽也被重新镇住。唯有那面水镜,裂出万千细缝,他看了半晌,沉声屏退了下属,亲自动手以灵力修复。   “君上!”深檐等人看着他面色苍白,施法的手有轻微的颤抖,各个心下惊骇,忍不住出言劝阻,“君上可是抱恙在身,让臣等来吧。”   “出去!”凌迦怒道,想了想又道,“传白姮去昭煦台照顾君后!”   “君上,你……”   “听不懂本君的话吗?”凌迦眼峰扫过下属,手中却丝毫未停下,继续推过重重灵力,修补水镜。   “是,臣等领命!”   相安虽然没伤到根基命脉,却还是伤了元气。她在床榻上挣扎了数次,才坐起身来。脑中更是一片混乱,想了半日才有些清醒。   她记得方才醒来,见到了凌迦。可是凌迦却生着气,不愿理他。   可是,他为何生气?是自己瞒着他去了髓虚岭,累他担心了吗?   髓虚岭——   她的记忆慢慢苏醒过来,她记得她已经从髓虚岭给凌迦寻药回来,然后……然后……她拼命想着,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混乱的气息翻涌上来,逼着她咳了两声,胸口处仿佛有什么被强行破开来,阵阵抽搐地疼。   她捂着胸口下了床,往外面走去,昭煦台中海风拂过,凉意渐甚。她虽打了个寒颤,脑中却愈发清明了些。   “你在我身边,片刻不离,寸步不离,便是最好的药。”   “又胡说……”   “这两年才将你养出了一些分量,面色亦好看了些。就这么几天,又给我折腾回去了!真不愧是少主,委实难养!”   “那是自然,你当人人都养得起相安少主吗!”   “嗯,就我一个人养得起!”   她想起她昏睡前,凌迦最后的话语,面上不禁有些灼热。她体力不济,扶在门边喘息,心中却十分挂念他,也不知他有没有将花用下了。如此思虑着,她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晃了晃,一股堵在胸口多时的沉闷抑郁之气化散开去,属于她自己的气泽慢慢聚拢,遂而整个人豁然明朗起来。   而自己在锁灵渊底,破掌滴血渡化万千亡魂。最后的关头,有一抹魔族的气息扰乱了自己,整个人便萎靡了下去。索性如今清醒了过来,她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伤口已经愈合。   “原想用些温和的草药,可是君上说您这伤口是被日月合天剑划得,若不及时愈合,便会自动长大,是故只能这些烈性的药。您忍忍,马上就好。”   脑海中有白姮的话语一闪而过,她心下暗思,自己回来很久了吗?她还想继续想下去,却再也想不起什么。   “少主,你如何起来了?”白姮疾步走来,扶住了相安。   “我无事,不过身体虚了些。阿诺呢,他可服药了,我去看看他!”   “少主——”   “怎么了?我带回的荼茶花,可给他用下了?他耗修为撑着视物,总也不是办法。相安径直往前走去,说了半天才发现白姮不在身侧,遂而转过身,“你发什么呆,倒是扶我一下,我这重伤初愈,还虚着呢!”   “哦、哦……臣下这就来!”   “看你这样子,他定是没有服药。那你们可是把花种好了,可别伤着了,我来让他用下……”   白姮看着相安,心中愕然。   今日的少主,虽是身子由虚,却是神色清明,眉宇间一股清宁祥和之态,与闭关昭煦台前精神萎靡,心志薄弱的那个少女,俨然两副模样。她心下欣喜,少主应是大安了。   “你想什么呢,高兴成这样!”   “见到少主精神尚好,臣下自是开心!”   相安去往炼丹房,自然途径毓泽晶殿正殿,却见的殿中一片狼藉,整个殿中弥漫着一股杀伐之气,偏偏这股气泽她却觉得莫名熟悉。而邯穆和皓德两位星君正在施法净化,连着咏笙都在帮忙。不多时,其余护殿的星君皆赶了过来,一起净化浊气,以保证殿中神泽仙气的纯正。   “姨母!”咏笙见相安过来,便撤出了阵法,跑来她身边,“我外出历练了一年多,一回来便听说你受了伤,同舅舅一起闭关在昭煦台,如今可好些了?”   “一点小伤,不要紧!”相安给咏笙擦了擦汗,疑惑道:“这是怎么了,殿中如何是这副模样?”   “就方才,一股剑气袭击了毓泽晶殿,扰乱了殿中气息。这不护殿星君都来了,也不知是哪路不要命的妖魔,居然敢冒犯七海。听闻炼丹房都受到了侵扰,舅舅正在施法调伏呢!”   “我去看看!”相安转身吩咐白姮,“你护好笙儿,不必跟着我了。我有雪毛犼,无妨的。”   相安将将踏入炼丹房,便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凌迦手中化散开去,剩余的一抹气泽被他拂袖挥入那面巨大的水镜中。而凌迦仿佛消耗极大的心力,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在了地上,喘着粗气。   “阿诺!”   相安赶紧上去扶住了他,“这是怎么了?你还好吧?”   凌迦抬头看了她一眼,抽回了手,冷哼道:“我好不好,你难道不知?”   “我……”相安愣了一愣,重新扶上凌迦,将他扶到石榻坐着,“是我不对,明知故问。你受了伤,不过不要紧,我带回荼茶花了。你是不是还未服下,我去让白姮催化了给你服下?”   凌迦看了她半晌,开口道,“你为何要使用荒字诀催眠自己?”   “荒字诀?”相安倒茶的手顿了顿,还是将茶水递给了他,“如何想起问这个?”   “我就是想问问你为何要催眠自己,你有什么不能同我说的。”凌迦将茶盏掷在案几上,“是你说我们是夫妻,该坦诚相见。那你的坦诚又在哪里?”   “开启荒字诀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相安想起那一年大宇双穹之上,死生无路,她已然控制不住相阙,又下不了狠心杀了他,便只得使用荒字诀催眠了彼此。   “我不在你身边……”凌迦只觉好笑,“那怎样才算在你身边?”   “阿诺,你怎么了?是我做错什么了吗?”相安蹲下身来,握上凌迦的手,“我去髓虚岭只是想治好你的眼疾,我知道让你担心了,以后我不会再瞒着你私出七海了……”   凌迦不可置信地望着相安,他为神多年的清明和谨慎告诉不要再开口,出口必伤到她。然而血液里焕金颜地肆意冲撞又让他控制的艰难,整个人便浮躁起来。   他抽回手,拂袖侧过身,不再理会相安。   相安看着自己空出的那只手,一时僵在原地,不知是该继续道歉安抚他,还是出去容他静一静。   两人皆沉默着,到底相安先败下阵来,脆生生道:“那你先歇一歇,我出去给你把药熬了。晚些再送来。”   相安走到门口时,还是忍不住转身望了眼凌迦,见他支腮合眼,仿若已经睡去。于是又轻轻回了他身边,拣了件袍子给他披上。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相安亲了亲他额头,出了炼丹房。   而因相安的“荒字诀”被破,九天之上的相阙亦然感知。他本被六十四路星灵将施法困在穹宇内,几次将将要破开阵法便被相安暗里启动“荒字诀”陷入沉睡。因两人血脉相连,相安担心引他入睡时,会将自己也牵引进去,便一直启动着最低微的一层,既控制了他又不至于让自己也陷入沉睡。   相阙感知的清晰,这世上能束缚他的心法已经彻底消散,如此只要破开六十四路星灵将的阵法,亦可走出大宇双穹。   而自从相安走后,他便一直住在她的琼音阁,当她还在穹宇中。他们虽在一起生活了万万年,可是能回忆的东西却很少。他既思念她,又恨着她。直到昨日里,七海激起浪潮,纠缠着九天雷鸣,他终于确定,他的姐姐果然是在七海之中。   凌迦,他到底还是带走了他的姐姐。可是,他为何要破开她的“荒字诀”?那样猛烈而磅礴的灵力,强行且霸道的摧毁荒字诀,不过两种可能,一是要唤醒他的姐姐,再则便是想杀了她!   若是唤醒,必是因为姐姐自行陷入了沉睡。他记得清楚,他也是被仓皇唤醒过来了。如此,他的姐姐当是催眠了自己。可是她为何要催眠自己,他实在想不通。想到底不过一条,就是为了不让他出穹宇,不惜以自身为代价,一同休眠。相阙暗自冷笑了一声,的确,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若凌迦不是为了唤醒他姐姐,那么他施展如此深厚的灵力,便是想杀了他姐姐。可是这一点,相阙是不会相信的。莫说凌迦是否同他姐姐喜爱他一般爱着他,便是念着母神之恩,君臣之义,他都不可能杀相安。况且,早在二十二万年前,他便已经对自己姐姐动了心。如此,便是她姐姐在求死,凌迦是不得已动的手……可是姐姐为何要求死,是为了杀死他吗?   想到这里,相阙握拳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音,无论他姐姐是要催眠自己,还是存了死志,归根到底就是要将自己困起来,不放他出穹宇……   姐姐,我不过想同你永永远远在一起罢了,你为何要拒我于千里?   相阙的周身,浓重的怨泽之气弥散开来。同相安几乎一样的眉眼里,喷薄出滔天怒火。他一步步走向苍擎大殿,一层层推开九重宫门。直到六十四路星灵将携带着磅礴且纯正的神泽仙气朝他呼啸而来,他才退尽戾气,稍稍恢复清明。   “请殿下回殿!”为首的赤朱、丹彤、玄墨、青苍、蓝碧、黄素六位屈膝而跪,言语里却丝毫不容反驳。   这样的场景,自相安离开的这三年里,已经出现多次。相阙盯着他们六人,片刻转身回殿。   “臣等恭送殿下!”   他听着身后传来臣下的恭送之声,暗自轻笑了一声,瞬间转身拂袖袭向六人。   论修为术法,他自然不是六人对手。然而君臣道义在前,六人并不敢动真格,他们奉命守着相阙,也只是奉了监守之令,尚未得到相安的杀令。如此之守不攻,与相阙厮缠,一路将他引入阵法中,看着他为阵法所困,数日力竭不得出,方才安下心来。   只是六人施法布阵困锁相阙的同时,许是精力均集中与阵法中的少年身上,从苍擎殿内弥散开的丝丝缕缕的怨泽之气却是被忽略了。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评论开放了,我加个更庆祝一下。请夸我是个勤劳的孩纸~~~ 第44章 错2   七海激起的浪潮,纵是比及数万年前桑泽灭鲛人族等反叛的四族,亦不遑多论。然而当年海中激战主场尚在央麓海,今日冲天激浪却是来自七海中心,凌迦的正殿。加上纠缠着九天荒火天雷,如此算是震动了整个洪莽源。连着海外仙岛都为之震惊。   最先感知的自是巫山之巅已经闭关数年的御遥。她将将把半生修为圆满聚于掌心印珈中,尚未来得及渡给桑泽,便被惊了心神。   她与凌迦虽无血脉之亲,却是少年结义,生死相交万万年。平四方、掌天下的峥嵘岁月里,更是情义相许,荣辱与共,彼此心意相通。   她豁然睁开双眼,看着一颗明灭不定的修为内丹,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还是桑泽勉励化出人形,化灵力入内丹,又覆掌于丹上,与她掌中印珈相接,稳住了她的心神。   “怎么了,阿御,可是七海出了战事?”   “出战事不打紧!”御遥提了一口气,定下神来,重新聚拢了内丹,直到它完整焕出温润洁净的紫色光芒,才缓缓启口,“兄长不过闲散图清净,亦不是不能战。昔年我执掌的六合五镜尚有战乱,七海和四野却早已如同绵羊般匍匐在兄长脚下。”   “那你如何这副光景,方才的海浪我应没有感应错,当是来自毓泽晶殿。”   御遥眉眼低垂,片刻反应过来,“是相安!”   “相安少主?”   “兄长曾给我看过他俩的命格,缘劫相续。解语为因缘遭劫,劫后逢生。”   因缘遭劫,劫后逢生。   方丈岛上掌管浮涂珏的遗玉圣母,瀛洲岛掌管天辰命盘的淄河圣母,以及蓬莱岛掌管天机劫的藏若圣母,均被唤醒。   刻着神仙姻缘的浮涂珏上,原本已经清晰呈现的相安、凌迦一双名字,此刻“凌迦”二字开始若隐若现,俨然不过多时便将消散。   天机劫更是在平静了数万年之,重新显出重重天雷,只是天雷现于九天之上,困住了五彩祥云,却丝毫未见落下。藏若正凝眉不解,却看见在五彩祥云中显出一方人首蛇身的真神模样。   “母神!”藏若大惊,只是细细辨去,方才看清楚,那副容颜,比之母神少了三分端肃庄严,却多出一点亲和温婉。只是眉宇间一股坚毅之色,却是分毫不差。   “少主!”藏若再次惊道。   “是少主!”   淄河携着天辰命盘踏入蓬莱岛,与同时到达的遗玉彼此对视了一眼,沉声道:“少主出穹宇已有数年,一直安好。应是与凌迦神君的情缘得以生根。可如今,缘后遭劫,想来天劫不日即到。”   三人中,淄河年岁最长。藏若依礼见过,只疑惑道:“天机劫上确实现了天雷,可是未见落下趋势,只围在了天际。并且看着此等模样,应是落不下的。”   言罢,将天机劫展开给淄河观看。   “应是凌迦神君,心性犹坚,冥冥中阻了天雷,以此护着少主。”   “夫妻本一体。少主之劫,自然也是凌迦神君之难。他护着少主,亦是救赎自己。”遗玉眉头紧锁,“可是浮涂珏上,凌迦神君的名字即将消散,少主在劫难逃。按理,先上浮涂珏的人,向来是守到最终之人。便如当年御遥圣君一般,名字现于珏上,纵然万万年之后,桑泽殿下才降生,她都不曾离去。”   “你说什么?”淄河大惊,“凌迦神君之名先于少主之名现于浮涂珏上,也就是说是凌迦神君先爱上的少主?”   “按珏所示,当是如此!”遗玉疑惑道,“有什么问题吗?”   藏若接过话来,对着遗玉道:“你承母衣钵接掌浮涂珏,年岁尚轻,自然不晓首代正神的事。老一辈的神者仙君,便是个个清楚。大宇双穹之上的相安少主,爱慕凌迦神君多年,而凌迦神君从未有过君顾。直到九重宫门落下,少主闭殿封宫,诸神便只当是一段情散,又因当事者皆为高位君者,便也少有人再敢提及。”   “人心或许不知,浮涂珏却是不会有错。”遗玉叹息,“如此看来,凌迦神君是爱而不自知,亦或者是自知而强行克制不愿去爱。”   “当是不自知!”淄河道:“若是不愿去爱,以凌迦神君心性,如今也不会情定少主。”   “若是如此,我去给神君解惑。他的名字若真的散于珏上,便将和少主彻底情绝。”然而将将转身的遗玉却又迟疑了下来,“我若与他们言明此节,便是漏已天机,珏上姻缘必会皆改,如此少主与凌迦神君也未必能在一起。”   “罢了!”淄河叹道:“命盘批语后半句,劫后逢生。此劫是逃不过去的,向死而生,不破不立。无论是凌迦神君,还是相安少主,皆是心性弥坚之人,都能明白此理。”   如此,三人看着各自所守的天道之物,虽皆显示着不详之意,却也只得默默紧守。   七海的正神,年少得道,又是窥天命,识命理的好手。纵是身在局中,却也如同方外三位圣母一般,知晓不过天劫而已。属于他与心爱之人的命格,更是早早知晓看破。便只想着终有善果,如此便放任了途中的艰险。那是他为神一生唯一的任性和疏忽,却是他无法挽回的遗憾和悔恨。   加之心法被迫,他早已失了往日的平和。   凌迦第一次打翻相安的药盏,是相安给他熬了荼茶花喂药之时。他闻出气味,原不过一副普通的补气的汤药,心下却明了,应是白姮奉了他的令,瞒着相安未使用荼茶花。   偏相安不知,满心雀跃,边喂他边絮絮道,“阿诺,服了这药,你的眼疾便可痊愈了。如此便无需再耗修为视物。修为得之不易,其实纵是你一时看不清,也不打紧,我在你身边陪着你,伴着你,你无需这般艰难撑着。”   他就着她的手,一口口将根本毫无用处得汤药咽下。最先想起得是她从髓虚岭摘药归来,气若游丝地倒在他面前,却还在拼死护着那朵花。那一刻,他感到从未有过得心痛,夹杂着深刻得自责。   想到此处,他抬手摸了摸相安得额头,帮她将有些散落得发丝拂开,是一副宠溺的模样。   他的妻子,原就是一个极易满足的人,又天生爱粉饰太平。前日里的诸多冷言和漠视,只因他抬手间的一抚,片刻的亲昵,便消失殆尽。她整个人放松下来,仿若回到他们将将定下婚书的那些日子。   她的面上有难得的得意之色,声色里亦是久违的笑意。   她说:“阿诺,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差,是不是?我也可以为你做一点事的,待喝完药你便好了!我们一同出海散散心好不好?昔年住在穹宇中,出了穹宇便随你入了海底,我还从未看过日出日落。听闻海上日落,沿海月升,皆是如画一般美丽,届时我们一同是看看。我还可以给你跳舞……   他看着她满心期待的神色,却知根本是药石无用。若是心法没被破,些许还能祭修为换一份光明,可如今当真只能艰难度日。他笼在广袖中的手慢慢握紧,终于难抑中心躁气,吼道:“别说了!”   相安愣了愣,却也不知错的哪里,但到底没敢说下去,只哄道:“我们不出去,你把药喝了!”   “把药放下,你出去吧!”到底他还是欢缓了语气。   “就剩一点了,趁热喝完,喝完我便走!”相安又舀了一勺继续喂他。   “让你出去!”他拂袖推开了她。   相安本就半靠在石榻上,身体不着力,被他这样一推,差点连人带碗跌了下去。凌迦赶忙拉了她一把,索性不曾滚落石阶。   “药——”相安极快地推开了他,转身要去护着剩余的药盏。然而玉碗触石阶,转瞬便碎了。   她自然无法端起那一碗药,却有玉片碎渣嵌入她的掌心,细细的血液从掌心流出来,混着碗中散落的汤汁,倒也不是很明显。   “不过一碗药,少喝两口能怎样!你什么时候能把自己看顾好?”凌迦将她拉到身边,指尖凝了灵力给她愈合伤口。   相安却只看着一地的药液,良久才回过神来,开口道:“我找遍了整个锁灵渊,只有这一朵花了。对不起,阿诺!”   “我、我让白姮来照顾你。”相安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朝他笑了笑,“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我再来!”   然而凌迦却再未主动找过相安,他日日闭关于炼丹房,以求快些修复心法。只是他越急,心绪起伏便越大,如此心法修复便愈加困难。而体内焕金颜的侵蚀,更是与日俱增。   而随着他心绪的起伏不定,以毓泽晶殿为中心,接连数月都是惊涛海浪,很快便蔓延到东南西北四方海域。莫说海面上以海为生的凡人,便是海中水族,亦受牵连。   四海水君纷纷施法调伏,却也未见有多少作用。如此平静了数万年的七海,开始震动起来。递进毓泽晶殿的奏章卷宗更是如同雪片一般积起,所言不是这方海域水族滋生了怨念,便是那方海域凡人落水身死魂消。   水族滋生怨念自是无惧,然而惹上凡间事便是难缠。   当卷宗从毓泽晶殿转入炼丹房,各海水君只当解决之法有望,个个翘首以盼。而唯有侍奉在侧的白姮,看的心惊,待凌迦将将扫完十之三四的卷宗,口中鲜血便已喷涌吐出。   这哪是什么天道之祸,不过是他作为海中神祗破了道行所致。罪在己身,如何还能施恩救得众生? 第45章 错3   七海之上,早已无往昔平静。   而髓虚岭流霜正殿中,获得新生的女子却正在悠然舞剑。   练得是那抵御寒疾的六式,其实她记得不甚清晰,原也不过是当年偷学而来。便是练了这么些年,到底难悟精髓。将将练到第四式“千里飞鸟绝雪寒”,便已觉气息不稳,内里真气激荡。她性子想来要强,回身横剑挥扫,硬是撑到了第五式“鬓边积雪浮云端”,如此到底是再难练下去。   她只手握剑,单膝撑地,望着身上御寒的兜风,想起这是凌迦送她之物,面色便柔和了些,嘴角微微上扬,攒出一点笑意。然而待看到斗篷下沿,便有觉得怒上心来。   “将此袍截下一段便可,本君渡你些灵力,你研习着,亦可御寒!”   “君上如何不给相安少主渡些灵力?”   “渡过了,她身子太弱,受不住太深的灵力。到底有此衣衫,本君更安心些。”   她追随凌迦近万年,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向来以刚正冷肃闻名的君上,在提到那个女子时,竟会有那般温柔的神色。连着言语里都是呵护缱绻的爱意。   时人都知凌迦神君倾慕御遥圣君,连着凌迦自己都觉得如此。两人携手征战沙场,并肩问鼎天下,确实一对双壁。   然而,魔族出身的栖画,对情之一事尤为敏感,唯有她看出,凌迦心中所念,当是那穹宇之中不问世事的娇弱公主。与御遥圣君不过是手足相交之情,惺惺相惜之意。   可是人心总是如此奇怪,世人传言凌迦与御遥终结百年之好时,她虽也难过,却更多的是羡艳,没有半点不甘。可是当她看出凌迦钟情相安时,她却横生醋意。明明那个女子柔弱无骨,明明自己强她许多,如何便不得所爱!   如此思虑着,她愤而掀掉了身上的斗篷,露出一身青衣长纱。手中流光剑荡出万千光芒,一套“浮生”剑法舞的行云流水!   “君后——”将将踏入殿门的紫衣女子惊道。   栖画回眸轻笑,收了剑势,走到虞姜面前,恭谨地跪下身来,“臣下不是公主口中的君后,臣下魔族栖画,见过公主!”   “你……”虞姜有些诧异,转而看了一眼身侧的白袍真人,“魔族早已在数万年前被灭,即便器械投诚者,也被编入了神族,再无人敢自称魔族。你们、你们是魔族,如何这般大胆?”   “魔族未灭之前,我兄妹二人便已入了神族。只是少年无知,弃了故土。今日得遇公主,还望公主原谅臣等昔年不忠之心!”栖画字字肺腑,说的极为诚恳。   “你先起来!”虞姜扶起栖画,看着栖画眉间如她一样的一点朱砂,心中亦多了几分信任,“那、你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公主身上尚有一分始祖的气泽,栖画当时感知不错。魔族虽已不再,不想公主柔弱之身,却有如此气节!没有融入神泽的气息,栖画真是惭愧!”   “你也觉得我保留一分魔族的气泽是对?”   “那是自然,为人子女,如何能忘本!”栖画反手握上虞姜,“臣下看着公主面色尚虚,且去歇一歇,容臣下换身衣裳,再去见过公主!”   流霜殿中,只剩沧炎和栖画两人。   “岭中寒气重,还是披着吧!”沧炎将“裳暖天”披在栖画身上。   栖画没有说话,只轻轻抚摸着斗篷,片刻才道:“我这一生,统共便只有这么一点温暖。好好的一件衣衫,却被生生截去一半。你说……送人之物,转身便又要讨回去,这般掉价的事,君上如此爱惜颜面的人,为了她竟也做得出来……”   “君上到底也渡了你灵力……”   “他座下臣子受了伤,哪个没受过他恩德……可是以衣衫相送的便只有我一人,我一人!”   栖画拽下身上斗篷,因着气息不稳咳了几声,“这是我唯一的一点念想,却都不得圆满!”   “阿栖!”沧炎扶她坐下,“别动气,师兄不是帮你谋划着吗,如今你都醒来了,便是成功了一半!”   “要是没有相安少主那半身血液,还不知要被锁灵渊那亡魂怨念困到几时!”栖画冷笑了一声,“还有君上,堵在岭口的一分气泽,锁着你我半步不得出。如今算是全破了。”   “阿栖……”   “师兄想说什么?”栖画看着沧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到底,君上待我们不薄。如今……如今你已醒来,便如新生,不若算了吧。”   “是待你不薄!”栖画愤而起身,却也不过转瞬便压下怒气,对着沧炎温言道:“师兄,我的魔灵还被困在七海之中,随时可能灰飞烟灭,难道你忍心看着我在此死去吗?你说过,只要我醒来,便什么都答应我的!”   “嗯,我什么都答应你!”   沧炎顿了顿,转而问道,“你带回虞姜公主是何意义?我们归复神族多年,难不成还要复兴魔族吗?”   “复兴魔族?”栖画笑了笑,“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种族之争,那是上君者要考虑的事,轮不到你我。不过是那日我魂聚之时,正好感应到她气泽,满腹的委屈怨念,死志已生,口中喃喃要君上愧疚,少主不宁。想着是同根同气之人,便将她带了回来。师兄同她处了几日,可问出什么来?”   “如你所料,她生在七海,倾慕君上,却不得少主喜爱,如此被贬出了七海。”   “仅此而已?”   “她说相安少主,自岭中归去,便乱了神识,心志薄弱,整个人浑浑噩噩。”沧炎看了一眼栖画,“阿栖,你应是知道此间缘由的!”   栖画挑了挑眉:“她是母神亲女,便是没有灵力,我亦奈何不了她。纵是将她折腾得只剩一口气,有君上那般修为和医术护着,也动不了她根基。可是饶是君上再厉害,他也只能医病,医不了心。她不是要渡化苍生吗,锁灵渊底耗了她半身神泽之血得了一片清明,我便顺势还了她一缕魔族怨念,消磨她心志。”   “怪不得公主说她回去后,便一直梦魇,即便醒后也软弱消沉。我还想着是即便是十里长廊的画卷刺激了她,依着他们自小修道的心性,不该如此软弱。没想到原是锁灵渊中受了你气泽所困!”   两人如此交谈着,毗邻的北海又一次掀起惊涛。两人隐了身形跃上云端眺望,只见北海浅滩出,大片贝螺翻黑,鱼虾吐沫,沿海一代的凡人亦是死伤无数,散在海中的魂魄怨气难消。生者亦是皆怨天载道,更有甚者恶言诅咒,怨苍天无道,神明无为。   “如此光景……”沧炎惊道:“难不成是君上毁了道行?”   “毁道?”栖画口中呢喃,想起数日前七海中心的冲天巨浪,与九天之上的荒火天雷两厢撞击的场景,遂而面上扬起痛快之色,“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师兄,他们竟然破了彼此的道行,真是痛快!”   “什么意思?”   “方才你不是说那相安少主,自岭中归去,便开始意志消沉吗。我趁势以魔气堵她心口,原不过想让她日子难过些。君上向来厌恶心性不坚之人,想着日久天长,以此让她磨尽君上的耐心。也不知这相安少主竟是如此心重之人,千头万绪便如此之快便滋生出了死志。想来因是君上为了救她,破了道行。”   “前天日子九天的之上荒火天雷……”沧炎豁然明白过来,“海中巨浪自是来自君上,那荒火天雷却是弥漫着母神一族得天独厚的气泽,如此猛烈撞击……”   “相安少主不修灵力,君上总不会与她动手吧!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是她心志不坚,入了死局,君上或相救或唤醒……如此才有那般场景。”栖画笑得欢愉,到底叹了口气,“君上的心志最是坚定,我也不奢望一时他便厌弃了那相安少主,且日久天长的熬着吧……”   “不,他们已经回头无望了!”沧炎淡淡道:“你忘了?君上中了焕金颜,相安少主入岭就是为了给他摘取荼茶花。可是只有一朵有何用处,还需配以你手中的那朵,方能清除干净。君上若真当已经毁道,心法被破,他与相安少主不日便会情断。”   “真的?”栖画满脸惊喜,“师兄没有骗我?”   “自然!焕金颜中容进了一分你的神识,用来扰乱他心志!”沧炎看着栖画,云端的风吹拂而来,掀开她胸前斗篷衣襟,露出一节青色素衫,“或许有一天,你无需再穿这青衣碧衫,他便也会觉得晃神了!”   栖画低头看了一眼斗篷之下的衣衫,眼中燃起几分嫉恨之色,转而道:“我先回去练剑了,御寒剑法六式,多年未练,有些手生了!还有那个虞姜公主,想个法子,送她回七海,也算多双眼睛!”   沧炎点点头,他望着跃下云端的女子,又看了看自己一袭斗篷长袍,觉得委实可笑。他没有告诉她,那御寒剑法原是总共七式。他想,到底偷来的东西,注定是残缺不全的。   海中浪潮时段时续,他看着下方已经数万年不曾出现的萧条景象,脑海中突然现出四个字。   苍生何辜! 第46章 错4   苍生何辜!   七海的正神看着还在陆续递进的卷宗,他不出海也能想象,九州沿海一代,该是怎样的怨念滔天。然而他心里更明白,他是七海的神祗,唯有他恢复道行,方可镇住海潮,福泽苍生。是故即便卷宗奏章已如山堆高,他也再未理会,只传令四海水君和三海守护神,施法净化气泽,保证七海神泽仙气的纯正,如此供他修道所用。   这样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错,因为沾染的凡尘业障,唯有他这般的首代正神方可消除。他复了道行,尘世自当安宁。只是,他也是真的忘了,他的毓泽晶殿里,储着天下之母嫡亲的后裔。他的妻子,可以因爱他而低到尘埃中,亦可破尘土爱众生。   他已经不记得在炼丹房闭关了多久,是数月,亦或者数年。只是慢慢地,递进来给他的卷宗上,虽是水族忧患仍在,惊涛骇浪未断,然而凡尘人世的怨念却在逐渐少去。甚至西、北两海,连着就近的央麓海,三海周边的民沸已经彻底控制,死魂怨气已消,生者安稳度日。如此他便安心了很多,想着是道行在慢慢恢复。   而当相安再次踏入炼丹房时,凌迦是有些愧疚的。自那次打翻药盏后,又因急于修道恢复心法,他已经冷落她好久。但总想着她就在昭煦台中,他们有着天长地久的时间,亦没什么大不了。   他看着她站在自己面前,双手拢在广袖中,是一副踌躇模样。便以为她还在因之前自己吼她一事惶恐,心下便泛起一丝疼惜之意。   于是,他起身走近她,一把将她抱回了座塌。   “别……阿诺……”相安有些抗拒地推开他。   这一刻,因着近身的距离,凌迦闻出相安身上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他有些迟疑地退开身,凝神感知,终于看清相安周身缭绕着极浓厚的怨念之气。而属于她原本纯正的神泽仙气已经稀薄无比,勉强护着她一颗神泽之灵。   “安安,你做了什么?”   其实他已经想到,却到底不敢相信。   “不要紧,慢慢净化就好了。我向白姮要了许多修元的药,亦可维持人形。只是……”   “我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凌迦从未这般失态过,他不知这样的愤怒是因为在瞬间明了自己的道行根本半点不曾恢复,已经无力庇护苍生,还是因为他自以为可以置在心尖,护其一生的女子,为了他管辖的一方黎民而自伤成这样。   “从今日起,不许踏出昭煦台半步!”   “阿诺,现已有三海逐渐恢复平稳。我可以慢慢渡化他们,只要我神泽之灵犹在,便是根基犹在,出不了大事的。但是若此时停下,其他四海周遭的怨念一旦蔓延,便是功亏一篑。”   “七海正神犹在,这些事还无需你来操心。”   “我们是夫妻,自当患难与共。我尚且还是母神之女,他们亦是我的子民。只是阿诺,我仿若无法催动荒字诀……”   “荒字诀”三字入耳,凌迦便彻底失了理智,“你当然启动不了荒字诀,你能启动它的时候,你用它来做了什么?与我赌气沉睡,还要一睡不醒……”   “我没有……”相安只觉浑身战栗了一下,于她而言,大宇双穹之上的那段死生无路的岁月,是她一生不愿提及的噩梦。只要稍稍想起,便足矣让她惶恐不安。那时,她既要牵制自己的弟弟,又恐真的一睡不醒,断送九州根基,是故即使在沉睡中都不得安宁。于是,此刻她便实在不明白,为何凌迦要提起,还要不止一次地提起。   “没有?你何时变成这副模样,连做过的事都不肯承认?”   “我……我是启动了荒字诀,可是我没有与你赌气,启动荒字诀原也不是因为你,是因为……”   “为了相阙是吗?”凌迦怒气更甚,“当年让你与我同归七海,你便是为了他而百般不愿,还不惜闭殿封宫,连着每一万年的朝贺都不肯开启宫门。世人都说你爱慕我多年,是我负情于你。是这样吗?那你告诉我,为何当年在穹宇之上,我寻遍群星,都未曾看见你的红鸾星,唯有我自己那颗,孤独而荒唐地亮着?”   “没有我的红鸾星?”相安有些迷茫地望着凌迦,“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可是我知道,我是真的爱你。这一点,你不可以怀疑。”   凌迦有些疲惫地合了合眼,“七海水患仍在,我不想与你在私情之上再费时间争论。你回昭煦台吧,无事不必来这了。你若一个人寂寞,便让笙儿陪着你。我再调皓德和邯穆去保护你。水患平息后,我会去看你的。”   “阿诺,你是要软禁我吗?”相安转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上去拉住了他的臂膀,“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担心我以血渡化人世冤魂,伤了身子,对不对?真的不要紧的,我可以慢一些,等你好了,你便来接手,我便好好歇息。”   “我没有想这么多!”凌迦拂开相安的手,“你既为我的君后,便当遵从我的意思。若是不尊君令,我便只好软禁你。”   “阿诺……”相安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间她身后那面巨大的水镜裂出条条细缝,缕缕碧色气泽弥散开来。   凌迦一手凝掌化散即将缠上相安的怨念之气,一手拂袖将她揽入了怀中。   “阿诺……”相安本能地回头,想看清发生了什么事。   “别看!”凌迦厉声道,遂而举袖过相安头顶,将她死死按入自己胸膛。   估摸过了一注香的时间,凌迦凝着灵力的掌心光芒大盛,最后一缕碧色霞光被他封入水镜的瞬间,炼丹房内发出轰鸣之声,仿若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开来。   “君上!”   “君上!”六位仙君匆匆踏入。   “带君后出去,今日之后,君后禁足昭煦台,无令不得出。”   相安尚未在凌迦的话中回过神来,却有一个声音,让她听的清晰。那个声音说:“君上,我回来了,你高兴吗?”   炼丹房两扇门合上的间隙,相安回头看见,那一面她曾经对着起舞的水镜上,模糊现出一个女子的轮廓,青衣碧衫,墨发垂腰。   她以为是她自己,可是她看见那女子眉间朱砂,如血凝结。   此后,相安真的再未出过昭煦台。她极安静地待在那一方天地里,枕着雪毛犼看书晒太阳。每隔几日,白姮便过来给她把脉调理,净化她身上的怨泽之气。慢慢地,她恢复了一点元气,脸上亦有些丰盈起来。只是她的脸色仍旧苍白,眼中没有神采。   白姮便有些焦急,只道要回禀君上,看看是否换副方子。到底让相安拦了下来,相安想了想问道:“他眼疾恢复地怎样了?”   白姮还未来得及回答,相安便岔了话题,又问道:“七海无故掀起水患,当是神祗毁道。你可知他是如何毁了道行?如今他道行恢复得如何了?你常日照顾着他,可看出他何时能好?”   白姮默默无语,只道不知。   相安笑了笑,又道:“让他别着急,得道不易,复道亦是艰难。”   白姮点点头,想着拣些高兴的事说与她听,便道:“如今东海和南海虽是水患犹在,但这两海周遭涉及的凡尘中怨念已经不再增多,有了控制之势。想来君上的道行在慢慢恢复。外围的客刹海和盐阳海本就涉及的不多,尚且还在两位守护神控制之中。”   “是吗?这是好事!”相安蹙着眉将药喝下,“同君上说了吗?”   “还未与他说,我们商量着等有了万全的把握在告知君上。如今只想让他好好修复道行。只是委屈了少主……君上禁足您,因是别有深意。许是怕您再出海帮他净化气泽,伤到自己。少主且宽心等等……”   相安点点头,笑道:“我日日进完廖心的膳食,隔几日便吞下你这浓稠的药汤,能吃能睡还不够宽心吗?”   她想,若那日没有在炼丹房听到那个声音,亦没有看见那副容颜,她自然是同白姮一般所想,半点疑虑都不会有。   白姮离去后,雪毛犼化出身形,满眼怒气,只拖着相安要往外走去。   相安叹了口气,搂着雪毛犼道:“知道你生气。也知道若要走,有你在,便没人能拦住我。可是一码归一码。七海之地水患未息,他亦伤着,无力庇护这一方黎民。此刻,我便不能离去。我先为少主,而后才是他的君后。”   雪毛犼凝神望着自己的主人,半晌后蹭过来舔上她的手腕。   相安两手手腕一触上雪毛犼唾液,封印在上面的结界便瞬间破碎。雪白的神兽吻过因净化气泽而剖开取血如今已是伤痕累累的手腕,眼中碧色的珠子一颗颗落下来。   “每次都这般磨磨蹭蹭,你且快些,不然我真疼得是受不住了。”相安搂着雪毛犼,淡淡道:“其实也没什么,闭殿封宫的二十二万年,我于苍生无尺寸之功,更别说要福泽天下。如今能有这样的机会,亦是我之幸。我在穹宇中享着尊位,既受天下养,便理该以天下为己任!”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她心中某个即将尘封的角落,仍有着一点点侥幸。她想如此留一段日子,再找他确定一下,当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她自年少便爱着的男子,不至于如此不堪,将她当作一个替身。她也不会如此可悲,蹉跎半世,只活成了别人模样。 第47章 错5   随着相安暗里让雪毛犼以她的血一点点净化枉死的冤魂怨念,加之早先时候凌迦服下了一颗起升丸,心法亦有了复原之态,毁去的道行也慢慢修复起来。七海之上浪潮渐息,只是到底死伤了数千凡人.相安又怕被凌迦知晓了自己暗里净化,再度累他担心动怒,自己也确实太过虚弱,便将速放慢了许多。   如此,七海之上到底还是绵延着不轻的怨泽之气。凌迦心法将将恢复了七八成,修为尚能控制海潮,便急急出了炼丹房,于七海之上净化怨念,福泽苍灵。   这一日,从日出东方到月向西沉,凌迦便以毓泽晶殿为中心,施法调伏。内围四海水君,外围三海守护神亦站定位置,结阵襄助。   从凌迦掌中凝出的绵密小针,融合着他精纯的修为,数枚相组,分别化成“遮天”、“堕地”、“射日”、“拜月”、“追星”、“光云”、“流风”七阵,依次镇入七海。七位掌海的二代之神,一手依旧结着最初的阵法,一手腾出,皆是相同的掌势手法,接住自家君上推送而来的新阵,感受凌迦源源不断的修为注入。   一昼夜,七海恢复了平静,全部的海潮都退了下去。黑衣的神君从九天收阵降入海面时,海水一如往昔,无限温驯的臣服在他脚下。   四海水君,三海守护神皆单膝叩首,感念君泽。   只是按着凌迦一贯的沉稳性子,他当是停下歇一歇,再图净化。却也不知为何,他全然没有过去的冷静与谨慎,力排众议,继续净化弥漫在海面之上的红尘浊气。如此绵延数日,直到再也撑不住,化出原形盘旋于七海之上,却还是勉励吞尽一缕缕人世怨念,引他们去往轮回。眼见他越来越虚弱,结阵襄助的属臣各个急得不行,却又无力劝阻。   如此境地里,白姮想到了尚且被禁足在昭煦台内的相安。然而她才悄悄撤下阵法,尚未入了海底,七海中心便腾起一头雪白的神兽,神兽背上,立着青衣翻领的少女,臂间白纱披帛飞扬。与她眸光相接的一瞬,只开口道:继续结阵,莫要分心。”   紧接着日月合天剑在相安手中现出身形,她素手握上剑刃,只稍稍用力划过,便滴出淅淅沥沥的血珠。九天之上的苍龙见到这一幕,原本被蒙上金色雾影的龙眼复了清明,闪过痛色,携带着悲鸣之声呼啸而来。然而少女眼中灼灼其光,眉宇间一股坚毅之色,迎向苍龙时没有半分犹豫,只继续用力将剑刃往血肉里又推进了一分。足下神兽按着她心意,往四海各个海域跃去。   有那么一刻瞬间,她与苍龙擦肩而过,彼此眼神交汇,皆是心系苍生的模样。那条盘旋了良久的巨龙,再没有阻止她剖血入海域。只腾在到她神兽的下方,转身染尽她连续不断滴落的鲜血,然后结着自己的灵力,催化怨念,复了七海祥和。   后又以半身修为为祭,入八百里黄泉,与十殿阎罗作交换,渡万千亡魂皆入人道,算是还他们今生枉死的寿数。雪白神兽背上站立的青衣女子,从她夫君入黄泉的那一刻,便口含花叶鸣奏往生曲,帮其消除业障。   日升月落不知几何,她的曲音都不曾停止,直到她喉间泣血,终于在天际云海中望见苍龙的声影。只是那一刻,她心下稍安,想到的并不是自己夫君终于归来,而是七海的君主依旧安好。   七海重新覆上纯正的神泽仙气之时,相安只觉双足慢慢凝合起来,她已经睁不开眼,只模糊地看到一双曾可以踏叶飞花的脚慢慢化成一条蛇尾。凌迦尚且来不及化出人形,便将她携卷入了海底。   凌迦将抱着相安踏入炼丹房时,相安的意识已经变得模糊。人首蛇身是她的原型,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神色,仿佛没有任何知觉,唯有偶尔抽搐两下的蛇尾示意着她的疼痛。   “我……想回家!”她的声音细小而沙哑。   “嗯,我们回家了!”凌迦将她置于塌上,推送灵力给她疗伤,却因自己也尚且虚弱,根本无法救治她,便急急去药鼎中寻找起生丸。   相安也没有看他,只两眼空洞的望着帐顶,仿佛看见了九天云霄,口中却还在喃喃,“我的家……在大宇双穹……我想回家……”   凌迦没有听到相安最后的话语。他给她服下丹药时,她已经沉沉合上了眼。   他看着她一双手,从掌心到手腕皆是密密麻麻的伤口,新伤旧珈已经没有半点好的皮肉,而血珠却还在颗颗泛出。他常日穿着黑袍靛纱,血染在他衣衫上,其实并不太明显。可是他却清楚的感知到,她留了太多血,因为他的一身衣衫已经全部濡湿。他从未想过,眼前这个看似柔弱无骨的女子,有一天,会与他并肩作战,甚至在他式微之际,独自抗下全部的风雨忧患。   柔弱无骨!   他突然觉得这四个字放在她身上,委实荒唐。柔弱尚且有,可是无骨……明明是与生俱来融进血液的刚强,却生生被她自己收拢得分毫不露。如同她的容颜,本也是倾世绝色,刻骨精致,却硬是收起了灼目的光彩,端出一份亲和温婉,将风华全部收敛。   “七海地水患平息了!”沧炎输送出最后一分灵力,收回掌势。   栖画缓缓睁开眼睛,轻笑了一声,“君上始终是君上,纵是毁了道行,破了心法,亦能再短短一年之内控制水患。”   “是相安少主助力的!”沧炎顿了顿道,“七海气泽里融了母神一脉特有的气息。”   “哦?是吗?”栖画挑了挑眉,“我昏睡了这么些日子,倒是错过了不少事情!”   “阿栖,你的魔灵已碎,修复无望。那相安少主此番又拯救了七海众生,君上怕是更爱重她了,不若……”   “师兄,你且听听你自己说的话,你都认为君上爱重她,是因为承了她恩惠,如此怎算得上真心喜爱。便是君主真心犹在,只怕那神女早已疑心四起,不再信任。”   “君上中了焕金颜,确实扰乱了他心绪神识,可是这么些年了,到底也未见他与相安少主有多大的嫌隙。相安少主入岭虽然受十里长廊画卷刺激,七里铁索上亦看见了你执念幻化的场景,最后锁灵渊处更是受你气泽赌于心口,可是饶是如此,她至今安在七海,君后之位丝毫没有动摇。”   “所以啊,我拼死助力了一把。”栖画笑道,“既然君上如此狠心,就休怪我不顾君臣之义。”   “你做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在被君上震碎魔灵之际,拼着一口气于那水镜之上化出一幅身姿而已。想来那相安少主看的清晰,青衣墨发,便会认为常日陪君于炼丹房的,是我栖画,不是她相安少主。”栖画站起起身来,倒了杯茶水轻啜,“相信此番,少主疑心顿生,连着往昔种种,他们不日便会情断。而且,水镜后面可还有更好看的东西,合该让相安少主好好欣赏欣赏!”   “是什么?”   栖画理了理身上的斗篷,转了话题,“虞姜公主如何了?师兄赶紧想想法子,看看如何能让她重回七海。”   “七海铜墙铁壁,君上戒备之心又重。如今且趁着七海水患平息,君泽四方之际,让她去碰碰运气,看看能否重得怜悯。”   “那你现在就去!”栖画点了点头,却又眉中微拧,“那般柔弱之躯,竟也能平息水患,参与政事……”   “等等,师兄。我记得虞姜曾说相安自岭中归去便乱了神识,心志薄弱不堪,可是如此?”   “的确,你不也说了吗,你趁她虚弱之际在她心口堵了一抹怨念,消磨她心志。”   “她若心志当真消沉,便是沉溺愁思不得自拔。加上十里长廊画卷刺激,反复纠缠君上,君上最忌此中。我也是因着这一点才赌这一把,想让君上以此厌弃了她。可是她还能帮着治理水患,便是弃了愁怨哀思,如此心性之坚我不信……除非……”   “年前海中巨浪与九天荒火天雷撞击,你说是君上和相安少主破了彼此的道行,毁道必以物祭之,君上自是失了修为。那相安少主是不休灵力之人,无有修为,那会是什么?”   “君上是舍不得伤她的……”猛然间,栖画反应过来,“她失了记忆,君上破了她道行,亦破除了堵在她心口的那抹怨念,是故她恢复了清明之态,自然心志不再消愁。如今她还能参与政事,治理水患……岭中归去的那一段消沉岁月,她忘记了……”   “你是说她以记忆祭了道行?可是你如何确定便只是这一段记忆呢?或者她连来髓虚岭都忘了,亦或者她彻底忘记了所有!”   “不可能,她能帮着君上治理水患,便是知晓自己身份,亦明了与君上的关系。是故不可能诸事皆忘。而那日君上震碎我魔灵之际,她看我凝在水镜上的那个眼神,摆明已然记得髓虚岭中的一切。如此,她只能是失去了岭中归去到毁道之间的那段记忆。”   “既然你都能看出来,想来君上早已明了。”   “未必,君上身中焕金颜,虽靠着深厚的修为撑了这么些年。可你别忘了,他的道行毁了,焕金颜便彻彻底底融入了他体内。那里融了我的神识,我感知的清楚,他虽仍旧大义在身,情思藏心,可是他已经不是那个心细如发,沉稳平和的君上了。”   “这些不过是猜测,前后亦牵强了些,你当真如此自信。”   栖画饮尽茶水,对着沧炎道,“君上座下那么多属臣,大半修为皆为在我之上。他总说我心性浮躁,难修大道。可是他为何还要留着我,凡有战事,便带上我。不过是看我上识人辨事,揣摩人心的能力罢了。我尚未失过手,不是吗?”   沧炎点点头,“便真如你所料,那相安少主心志已复,我们便算功亏一篑了。”   “师兄说什么呢,如此才是正正好。”栖画握碎手中杯盏化成粉末扬在空中,“师兄且即刻让虞姜公主回去,她一定回得去的!”   “阿栖……”   栖画微闭着双眼,面上浮现出一点期待之色,“去吧,师兄。你说过的,只要我醒来,便什么都答应我,什么都愿意为我去做。”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我就想说我的天使们,我能卑微求个评论吗,别让我像少主一样孤单!呜哇…… 第48章 错6   相安醒的远比凌迦料想的要早许多,许是起生丸起了作用,她脸上竟恢复了一些血色,整个人亦精神了不少。只是她尚未来得及睁开双眼,便感觉一股寒气从后背脊骨处蔓延开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勉强睁开了双眼。本来她是想召唤雪毛犼的。然而一睁开眼,便看见靠在床边合眼睡着的凌迦。   自从凌迦将她禁足在了昭煦台,这一年他们都未曾见过面。若非咏笙日日去看她,廖心处还记得送膳食过去,从第四个月白姮回央麓海调伏气泽后,毓泽晶殿内仿佛已经没人记得她的存在。   凌迦未曾去看过她一次,她更是彻底沉寂下去。   她记得清楚,白姮离开后的第二个月,她曾来过一次炼丹房。因为她的寒疾发作的厉害,她既无斗篷御寒,两手因剖血净化气泽也无法使剑,练不得那御寒剑法。本来她还可以使用“荒字诀”在寒疾发作之时催眠自己,如此渡过去。偏偏她试了几次,都启动不了。   于是寒疾发作的时候,她整个人扯着一条云被,缩在床角,由着寒气从她背脊蔓延到四肢百骸,然后融进血液肺腑。上弦月为每月的初七、初八两日,她便熬了整整两日。幸得咏笙和廖心发现了,渡了一点微薄的灵力给她。他们自是要去告知凌迦,到底被她拦了下来。一来她想着水患未息,便是凌迦尚未安好,她怕他们言语有失,惊到他。二来她终究还是思念他的,她想去看看他。   守门的邯穆和皓德倒也知心,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她与雪毛犼出去。   炼丹房门口的六位仙君见她到来,倒是拦了一把,只是她现了少主令,以公而来,他们也就不敢再拦了。她免了他们的通传,只让雪毛犼以灵力极轻地打开炼丹房的殿门。   那个时候,她想着不要同很久之前的一次那样,想要逗他却反而扰到他。然而,也不知是雪毛犼修为太高,开门半点声响全无,还是炼丹房内的神君太过专注失了神,竟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到来。   待门开了一半,她将将想要踏入,便看见凌迦站在水镜前,抬手抚上镜面。她随着手望去,水镜之上呈现出一个女子的幻象。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与镜上之人一般无二,不过只是少了一颗眉间朱砂。   那一刻,她通体冰寒,血液也仿佛被冻住,觉得寒疾亦不算得什么。然而说来可笑,她一直以为自己将凌迦视为天地,是自己最重要的所在,失去他定如失了魂魄一般,不知所措。可偏偏此时,她无比清醒,她想着七海水患犹在,君主又式微。区区私情,怎比不得过万千生命,如此一时还不能离开七海。想到此处,她收回了那只脚,转身离去。离去前还不忘叮嘱那六位星君,不许说出她来过此地。   六人彼此相望,似是不解。   她笑了笑,“我尚且被你们君上禁着足,他若知道我无令离开昭煦台,便得罚我了!”   “君后……”一人开口,仿若是在挽留她。   她掏出少主令,声音浅淡却是不容反驳:“我令你们不许说,还有异议吗?”   后来,每月的寒疾发作,她便在昭煦台中独自熬过。小雪因着所修之法本就偏阴,不仅无法渡灵力给她,还得离她远些。她看着小雪神色怏怏,便交给它一件差事,让它在自己每次冻晕后,咏笙和廖心来之前咬醒她。   她说,“冻的都麻木了,无甚只觉。你便咬我手腕伤口处吧,记得用力些。不然,我可能醒不过来。”   小雪摇摇头。   她便继续说道:“太冷了,我若醒不过来,可能会死的。如此两厢比较,是不是咬我一口更好些?”   于是,便是这样,每月寒疾发作,她在极寒中晕过去,又强迫自己在极痛中醒来。   那个时候,她已经不奢望他来看自己。她也不想见他。她对他唯一的祈求,便是希望他快点恢复道行,把治理七海水患的担子接过去。如此,便是真的被冻死,亦没什么牵挂了。   因而此刻,她只觉寒疾又开始发作起来,却也不想在他面前还像以往那般难受到失态,徒增可怜。然而床榻外沿被他守着,她自是出不去,便只得裹着一床被子咬牙靠着里侧忍着。   亦不知过了多久,但想来时间不会太长。因为以往都要三四个时辰后,她方才会失去知觉。如今,她显然还有一些意识,只觉被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周遭有御寒之气绵绵不断地弥散开来。   “寒疾发作成这样,你忍着做什么?”   相安疲惫地睁开眼,面上攒出一点恍惚的笑意,“不要紧,忍一忍便过去了。”   她想这样的怀抱是真的温暖啊,尤其是对一个濒临冻僵的人,真是只一刻便沉溺难以自拔。   相安觉得自己脸上尤为灼热,仿若有热气从她脸颊贯入,然后慢慢融入身体的每个地方。她侧眼看得仔细了些,原是凌迦不知何时敞开了衣襟,贴身搂着她。   她突然想起,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只要是两人独处,莫说风袍腰封,便是贴身的衣袍,他都懒得穿齐整,总是衣襟微敞,露出一节胸膛。她便嗔怒,不许穿成这样。于是他便彻底敞开了衣襟。后来她无奈,想着反正无人,便索性自己也撤了披帛,解了衣扣。却被他锁死了衣领,系劳了腰间垂带。   他说:“要是两人都这样,实在有些受不住。”   她皱眉,“可是你穿成这样,我也受不住呀!”   他想了想道,“我知道啊。我就是喜欢看你忍不住又强撑着忍住的样子。”   相安的笑意更深了些,眼角却有眼泪滑落下来。那些好时光,短暂的如同深夜里的昙花,只片刻就凋谢了。可明明,花是真的开过啊!她如何便和凌迦走到了这一步?她有些挣扎地转过身去,目光落在那面水镜上。突然心中便了然了,大约花开也不是因为自己。那些欢愉的日子,是她看错了人!而自己,也看错了人。   “怎么哭了,还冷吗?”凌迦将她揽回来,抱得更紧些。“还是伤口又疼了?止痛的药一直煨着,我喂你。”   他将她靠在床榻上,起身给她端来药,面上却有些歉疚,“我散了功,修为尚未恢复完整,不能用灵力给你止痛。药不苦,融了你爱吃的甜点在里面,和膳食是一样的。”   相安点了点头,伸出手想要接过药盏。   “手伤好之前,我都喂你!”   相安没再拒绝,沉默着喝完了药。她看着凌迦又重新给她熬上新的汤药,他自己原本也受了伤,如今又是给他化御寒之气,又是喂药炼药,如此操劳着忍不住咳了两声。相安便只觉心口抽了抽。她想,自己到底还是放不下他的,如此便该将一切问明了,隔着猜忌对谁都不好。纵是她亲眼所见,也当由他亲口所言。就当是给彼此最后的机会。   于是,待凌迦回道她床榻时,她坐直了身子,面上的笑意真实浮现开来。   “阿……”她想叫他名字的,却不知为何,如鲠在喉,叫不出来。   “躺下休息吧!”倒是凌迦接得很快。   相安摇了摇头,“我有事问你。髓虚岭回来时便想问的,却也不知怎么就拖了这么久。”   “你问,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相安想了想,笑道,“先谈公事吧,水患止了吗?”   凌迦突然便笑出了声,扯着他内里气息翻涌,便又咳了两声。   “你笑什么?”   凌迦平息了真气涤荡,忍着笑意,“从少年相识,你便不理世事,今日竟开口与我谈公事。我有些不习惯。”   相安笑笑,没有说话。   凌迦话出口便后悔了,他修为不全的一年多里,明明是她一直默默替他撑着。她原就是可以不理世事的。从自己决定要娶她为妻的那一刻,他便没想过要让她去理会那些纷杂的喧嚣尘事。他一直想着,以前她是穹宇里天真无暇的公主,以后便是他七海幸福安然的君后。可是此刻想来,自她踏入七海,自己仿若也没给她带来什么安稳无忧。   “水患止了吗?”相安见他出神,便又问了一遍。   “嗯!止了。”   “凡尘的怨念之气呢?”   “也净化彻底了。”   “那……七海海域神泽仙气巩固了吗?”   “都好了……你放心。”   “那便好……你……散在冥府十殿的修为怎么办?”   “不要紧,散去的修为会慢慢修复的。至于那一半修为,再等机缘吧,左右十殿阎罗只能看管,不敢擅用。便算是我施恩镇一镇冥府。”   相安点点头,“七海和你都安好,我就放心了。”   “是你的功劳……”   凌迦伸手想摸一摸相安的脸颊,却被她偏头让过了,便只得讪讪地收回了手。   “你不是有事问我吗?”   “嗯。”相安眼角微涩,心中却没有了以往的害怕,怕说错话惹他生气,怕他不理自己,有的只是想要一个真相的迫切。   于是她开口道:“你爱我吗”   “当然!”   “你确定爱的是我?我出身神族,是母神之女,少主相安。”   “嗯,我爱你,相安少主!”   “你可爱过别人?”   “从未!”   “髓虚岭中沧炎的妻子栖画,和你是什么关系?”   “栖画”二字入耳,凌迦只觉体内真气再次翻涌上来,焕金颜在他血液中来回冲撞,他勉励压着着,片刻才道:“昔年,是我的……属臣。”   相安见他似有不适,还有一些抗拒。若放在以往,她不会再再问,可是在这一刻,她反而觉得有点可笑,只继续道:“她爱你,你知道吗?”   “嗯……知道……”凌迦忍过体内气息的浮荡,方才艰难地开口,“可是与我什么关系,我不爱她……安安……你别再问了,好吗?”   “你不是说,我问什么都会同我说的吗?”   “……嗯,我说的……你还有什么要问……”   相安看着凌迦一副欲躁不安的样子,“你爱过她也不要紧的,那是你的过去,我真的不会在乎。可是你不能……”   “我说了我没爱过她!”凌迦终于愤而起身,“你到底要纠缠到什么时候,你口口声声不在乎,可是一样的话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   “我纠缠?”相安疑惑道,”我说过什么一样的话……”   “安安,休息吧!我们都累了!”   相安望了凌迦片刻,眼角余光落在水镜上,淡淡开口道:“我想回昭煦台,我住惯了那边,这里睡不着。”   “好!”凌迦点点头,俯身想要抱起她。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你休息吧!”相安拂开凌迦的手,强撑着下了床。   凌迦皱了皱眉,只觉怒意更盛,勉励压制着,转身一把抱住了相安。   “放开……”   “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凌迦厉声道,然而看着怀中面色苍白的女子,到底缓下声来,“安安,我真的没有骗你。我可以发誓。”   “那日髓虚岭归来,在海上,我说了信你的!”相安疲惫地叹了口气,“纵是有些是我亲眼所见,可是今日你亲口所说,我便还是愿意信你的。只一点,我还是想同你说一说,曾经沧海这种事,没有自然更好,有我也是真的不在乎。我虽不涉世事,但绝非不明事理。但是,你一定要记得,相安只是相安,不是谁的替代品。这是我的底线!言尽于此,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凌迦缓缓松开相安:“我明白,我从来没你当作谁!”   “那么你可还有事瞒着我?”相安眼峰扫了几遍那面水镜,到底始终无法正式它。   凌迦早已看出,然而看着面前已经虚弱不堪的女子,想着来日方长,有些事大可慢慢再与她说。   于是他开口道,“没有!”   “好!”相安点点头,“你若骗我,我们一起万劫不复。”   凌迦的心瞬间被震动了,相安从未说过这般极端的话,这堪堪一年多的幽禁,纵然只是不想她再出七海劳心,却到底还是伤到了她。于是他顺着她,满心里还在死命护着她:“我若骗你,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一语成谶。 第49章 错7   相安说的是实话,她已经住不惯炼丹房,而且她并没有完全相信凌迦的话。她常日看着那面水镜,待回过神来,又十分排斥它。   起初因着炼丹房内一应俱全,凌迦又需在此疗伤,她便答应了留下。然而,她自清醒后,在这里便是难以入睡。隔三差五更是梦魇不断,纵是凌迦陪在身侧,或安抚或抱着,她都睡不安宁。   而面对偶尔的温存,她原也不想推开他,凌迦自是向来及有分寸,唯恐伤到她。只是近来却也不知为何愈发没有轻重,每次都弄的她十分疼痛,然后见她浑身战栗方才在愧疚中清醒过来。如此算是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欢愉。   “不若……我们要个孩子吧!”她看着他一脸愧色,到底忍不住安慰。   “不!”凌迦回答地坚决,“你身子受不住的!”   “那你治好我,你最好的医术,不是吗?”   “嗯,等你伤好了,我们再要。”   相安想,到底自己魂牵梦萦了千万年,便还是努力想要相信他的。如果能有一个孩子,有着彼此的血脉,或许一切都会好起来。若没有后来凌迦梦中的呢喃,她便已经慢慢回转心意了。   她听得清楚,他叫的是“栖画”。   后来,相安的梦魇便更加严重,她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拽着凌迦,扑进他怀抱。她总是极力忍着,连在梦中都开始克制。   她睡觉一向都是侧着身子,如今还是侧着,只是每次入睡时因凌迦抱着他,她便只能朝向他。待凌迦入睡,她便翻过身,朝向里头。很多次,她翻去过的瞬间,凌迦便睁开了双眼。凌迦很想将她揽过来,只是伸出了手,却还是收了回来。如此,相安一梦魇,凌迦在她背后,看着她强撑着搂着自己,浑身时不时战栗,实在心下不忍,便用力将她抱了回来。相安清醒地很快,被他圈在怀里挣脱不得,只开口道:“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凌迦苦笑,竟是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只得问道可梦见了什么。相安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这样数次之后,凌迦答应送相安回昭煦台。   搬回昭煦台的那天,是一个很好的日子。有阳光直透海底,暖风熏醉。相安披了一件墨青色的银丝斗篷,站在门边,却没有踏入。   她看着庭院深深,院中左手处有一棵凌迦从大宇双穹上移植下来尚未抽芽的崔牙树,她记得刚来七海的头两年,她日日浇水培育。后来去了一趟髓虚岭,便断了一段时日,虽然后面继续浇灌着,却总也没有最初的那般好了。   “安安,廊下有风,我门进去吧。”   相安没有回应他,她的眼前浮现出那一个个无人问津的日日夜夜,寒疾发作时生求不能生死不得的每一时刻。她想,从炼丹房搬回昭煦台,与她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住在这里便可以好过些吗?   她抬头望向凌迦:“水患平息了是不是?”   “嗯,你不是问过了吗?”   “你慢慢也会好,是不是?”   “对,你都不用担心。”   “你还是可以庇护七海,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做一个福泽四方的君主?”   “自然!”   “那便好!”相安转身望着昭煦台相反的地方走去,越走越快。   “安安!”凌迦追上来,“你要去哪?”   “你站着别动,我只是落了东西在炼丹房,去拿了便回来!“   “安安!”   “我去去便回!”相安突然向凌迦展开笑颜,“阿诺,你在这等我,一定要等到我。”   “阿诺”二字入耳,凌迦只觉一颗心都放松下来,两人携手平息水患后,她重伤醒来,虽也同他处在一起,却始终让他悬着心,觉得哪里不对劲。此刻他终于明了,是因为她已经太久没叫这两个字了。   这一刻,凌迦也笑了出来,声色浅浅道:“那你快去,我等你!”   时值皓德匆匆来报,说是北海水君急奏。凌迦接来卷宗扫过,许是因为心情难得开怀,即便是冷声也带着笑意:“你们一个个愈发会当差了,七海贬岀之人,何时让其重返过。去告诉拂章,七海永不接受此人。”   “君上——”皓德顿了顿,“您平息七海水患不易,如今君泽四方,正是累功德的时候,若此人不是十恶不赦,你大可她归来,亦算您功德。”   “区区功德,本君不在乎!”凌迦掌中火顿现,眼看就要烧毁卷宗。   “君上!”皓德扑过去抢下来,“卷宗皆要归档,是您为君执政的功绩所示,如此烧毁,只怕会触怒天道。”   “罢了,君后不喜她,且让她先待在北海吧!”   “是,臣下……”   只是皓德的话尚未说完,炼丹房内发出轰鸣之声,夹杂着女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安安!”   凌迦皱眉自语,突然想到相安回炼丹房的目的,心下剧颤,化成一阵风回了炼丹房。   当他在房内化出身形时,他看见水镜已经碎裂,跌落成满地的碎片,映出女子万千面庞。相安散了一头青丝,坐在地上,仿佛已经被抽尽了魂魄。   “君上!”   护殿的六位仙君先凌迦到达房内,却也不敢接近相安,如今看着凌迦到来,方才松下一口去。   “去门外守着!”凌迦看也没看他们,只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他小心翼翼地走近相安,握住了她的双臂,缓缓启口道:“安安,你听我说……”   “你……先毁了这些画作,我再听你说!”相安拂开他,拄着日月合天剑站起身来,声音还是一向的轻细。   “安安,画不能毁!”凌迦看着满室画卷尚未有破损,心下稍安。   相安却冷笑了一声,“我就是回来刺破这面水镜的,我受不了你对我说谎,我受不了在水镜上看到的东西,我想相信你的,我想和你好好在一起……原来水镜上原也没什么东西,水镜后面才是别有洞天……”   相安每说一句,脑海中某些画面便如一颗颗散落的珠子,被一条长线串起来。   她想起她刚刚来毓泽晶殿的前三个月,独自一人在炼丹房休憩。便觉这边水镜后边是空的,应还有一个房间,却也未曾多想。   她想起凌迦在此间第一次与她发火,那是他正在画一幅斗篷,被自己发现后,他便将它揉成了一团。   她想起髓虚岭沧炎给她披上的那件斗篷,和这画作分明就是同一件。   还有沧炎的话,在她耳畔浮起:“可是少主当明白,这世间有些东西唯有失去后方知珍贵。阿栖说,凌迦是爱她的,这天地间一定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凌迦爱着她。同样不妨告诉少主,沧炎在髓虚岭苟且数万年,便是在找寻这样东西!入岭之时,本座与少主说过,阿栖生平有两大愿望,一是见一见少主真容。第二件便是找到凌迦爱她的痕迹!”   “爱她的痕迹……”相安已经回过神来,她看着眼前层层叠叠的斗篷画卷,“这就是你对我说,什么都没有瞒我……”   “我问问你,这里有多少幅画卷?”相安与凌迦隔了三尺之地,却已经觉得眼前的男子无比陌生,“说啊!”   “两千两百零八幅!”   “我的妻子已与二十二万余年前仙逝。”沧炎的话再度响起。   “神族千年为辰,魔族百年为祭。神君当真长情!”相安往后退了一步,剑指凌迦。   “安安,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又要同我说,你没有爱过她。我说的不够明白吗,我不在乎你曾经爱过谁,我只求你爱我的时候是真的爱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从小便喜欢着你,即便隔了二十余万年也依旧爱着你,便可以这样随意糟蹋我的感情?还是你觉得我孤身一人,便可以任你欺辱?”   “安安,我从未把你当作谁,我一直都爱的都是你!”   “一直爱的都是我?那你让我日日对着此镜跳舞,又是什么意思?你时至今日梦中呢喃都是她的名字又怎么解释?栖画!栖画!”   “我……”凌迦怔在原地,“我没有!”   “床榻之畔,我亲耳所听!”相安长剑指向凌迦,“我只问你,你还要同我上书浮涂珏吗?”   “要的,要的安安……”   “那好!”相安自嘲地笑了笑,“我居然到此刻,还是舍不得你,也罢,你将这些画卷毁了,我便当什么都没看见!”   “不——”   “那我来!相安轻笑了一声,挥剑斩落画卷,将一幅幅画卷拦腰刺破毁去。她的剑上凝了她的血液,如此刺破画卷,画卷之上散出缕缕怨念,然后连着画作一起消散开去。   “不可以!”   凌迦厉声道,拂袖握住相安手腕。因他凝着灵力,相安手腕间结界瞬间破碎,满手伤痕便全部显露出来,颗颗血珠滴入剑身,日月合天剑发出万千光芒,按着相安心意聚拢剩余的画卷于剑锋。眼见一室画卷就要被倾数毁去,凌迦再也无法顾忌相安,只一把弃了她,出掌迎上剑势,混着他磅礴灵力的掌风敛尽日月合天剑的光芒,他收掌救下剩余数百幅画卷的时候,转身看见相安从台阶滚落下去,她从那无数细小的水镜碎片上连身碾过去,一声青衣瞬间现出条条血痕。   “安……”只一瞬间,凌迦仿佛被摄了心神,不知道该说什么,亦该做什么。   相安伏在地上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却愣是一声也没有叫唤出来。她爬过去捡回自己的剑,撑着好几次才站起身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凌迦,面上竟攒簇一点笑意,艰难地走到他身边,“你不是故意的,对不对?”   “你要救得是我,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对不对?”   “对不起,安安!”   “我再问你一次,你要不要与我上书浮涂珏?”   “嗯!”   “好!”相安强撑着喘出一口气,转手持了一盏鲛人灯递给凌迦,笑意浅浅道:“烧了它们,我们前事皆罢!”   凌迦往后退了一步,摇着头道:“烧了它们,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相安从未这样癫狂过,她笑着笑着便笑出了眼泪,方才停下来,疲惫道:“我是为了什么,要一次次自取其辱!”   “安安!”凌迦追上去一把拉住了她。   “你还怎样,想齐人之福吗?还是把我当成一个替身?前些日子里,我是怎么同你说的?你口口声声又说了些什么?髓虚岭十里长廊中摆满了她的画像,青衣墨发,练着御寒剑法,与我分毫不差。想来,这些年原是神君错爱了,对我这般好,原是我也穿了一袭青衣,是吗?”   “不是的,安安,你听我解释,这些画的确是裳暖天,也的确是栖画身上那一件……”然而凌迦的话尚未说完,原本被相安刺破的画卷散出的怨念之气从地上升腾起来,丝丝缕缕往相安后背靠拢过来。   凌迦一把将相安推出了门外,只厉声道,“送君后回昭煦台,传八位护殿星君轮值保护。没有本君君令,君后不得踏出昭煦台半步。”   “放肆!”相安只一个眼神便甩开了两位仙君的禁锢,“凌迦神君,我不是你君后,我是少主,你无权关押我。”   凌迦拂袖探来相安的少主令,“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少主,你只是本君君后。”   “凌迦……”相安吼完最后一声,已然没了力气。她回头望向她,面色已经同往常一般沉静下来,连着声音都是过往细细柔柔的样子。   她说:“方才在昭煦台外,我是真的让你等我的,我也真的想让你等到的我。原来还是和多年前一样,不过是我一个人在想罢了……”   炼丹房两扇大门合上的时候,她看到的是凌迦的背影。   而凌迦听到的是四个字:“恩断情绝!”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最近有点虐,话说我写的也是又累又疼,但是这是两个还不怎么懂得说爱的人,容他们在感情上慢慢成长,也容我在文字上慢慢成长。爱你们,晚安! 第50章 情绝1   昭煦台失火,是在相安被再次幽禁后的第二个月。是当值的酣穆最先发现的,当时他还觉得奇怪,毓泽晶殿中除了炼丹房有火种,其他地方拿来的火焰,便只当看走了眼。直到屡屡浓烟弥漫出,他和皓德才反映过来,昭煦台内院内起火了。   内院?两人大惊,里面困着已经整整一个月未踏出的相安。说实话,要不是廖心还日日送来膳食,然后出来时被他们检查膳食用量,他们真要觉得那个女子已经没有声息。   这次的幽禁,整个毓泽晶殿都看出了端倪,君上是铁了心要将君后关起来。一来比之上次,只有他们两人看守,此番是护殿的八人全来了,按着轮值表严格看管。二来,上一次咏笙殿下亦是随时可来,如今便是被彻底拦在门外,急得他拼命叫唤。   而被禁足的女子,根本也是不想见人,只淡淡道:“回去吧,笙儿。我谁也不见。”   如此,咏笙便更急了,又跑到炼丹房去求情,然而凌迦却没有任何回应。待咏笙化出流桑花凝着灵力要撞击殿门,只见到房内掌风拍出,将花带人都震了出去。   咏笙倒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凌迦的声音却已冷冷传出,“将他关入他的寝殿,不许再来扰本君。!”   “你就会关人。”咏笙气急,在匀堂的禁锢中挣扎,“关了姨母还要关我,我不是姨母由着你想干嘛就干嘛……我……我要回巫山告诉母亲,你欺负姨母,我……”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凌迦禁了口,“拖出去!”   至此,整个毓泽晶殿皆惊。自踏入毓泽晶殿便备受荣宠,不久前还同君上并肩平息水患的君后,一出生便被捧在七海正神掌心的咏笙殿下,双双开罪于君上。守护丹房的六位仙君,多少是知道一点内情的,不过是那日君后刺破了那面落地的水镜,然而水镜后面的是什么,变不可知了。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月余时间,自己君上从未踏出炼丹房,房内却时不时弥散出阵阵磅礴的灵力。   深檐记得,有一日房内灵力大盛,他以为是凌迦修为彻底恢复了。然而不过片刻,便听到里面一声闷哼。他急急推门进去,看见凌迦撑在案几至上,唇边血迹犹在,而案几上铺开的画卷一角,已经被他的鲜血染红了。他看得清晰,饶是如此,凌迦还在运气化出灵力,推送到画卷上,如此一炷香的时间,原本灰蒙蒙的画卷明朗起来,现出一件斗篷。   裳暖天!   他心中讶异,然而更让他震惊的是,慢慢地,斗篷仿佛活了起来,在画卷上微微抖动着,仿若一副躯体。很快,躯体之上显出一副模糊的面容。他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那副面容上已经依次显出眉眼鼻口,最后眉间凝出一颗朱砂。   “栖画!”深檐终于出了声。   凌迦抬头看了他一眼,“是她吗?”   “臣下与栖画有过数面之缘,当是不会认错。”   “看来本君没有失手!”凌迦点点头,言语中松下一口气,“出去吧!”   深檐自是不敢多问,所见更是烂于心中,只是离开炼丹房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凌迦已经开始复原下一张画卷。   昭煦台中,火势渐盛。起初邯穆和皓德虽是震惊,却也不过一瞬。像他们这般守在深海神殿中的神仙,别说是灭个火,便是将灭火玩出花样都可以成百上千不带重复的。   然而,当他俩一个使出“霜华冷”,一个化出“冰凌决”,除了将将破开了一点烟雾,火势却丝毫没有控制。已经从外院蔓延至偏殿,此刻已然连着相安的寝殿都烧了起来。而更让他们焦急的是,他们除了推开了昭煦台的大门,却更本入不了内殿,本来看着无法破开火势,两人便决定跃进去带出相安。然而无论他们跃得多高,拍掌融入多少灵力,内殿周围的结界纹丝不动。两人在结界上方望见相安安静地靠在床塌上,两眼毫无神采,无论他们怎样呼唤都没有丝毫回应。如此,两人回过神来,相安并没有出来的打算,俨然存了死志,要葬身火海。   “我去找君上,我们灭不了这火势,唯有他的玉清水能灭了这火。”皓德边发信号给其他护殿的同僚,边对着邯穆道:“你守在这,尽力控制火势,想想办法能否救出君后!”   “嗯!你快去!”   待凌迦赶到,施法破结界,只见无数箭矢射出,与他掌风相击。凌迦堪堪往回退了一步,收住身形,勉励聚出灵力推送出去,箭矢在他操控下瞬间回转,射向结界。一瞬间,结界裂出条条细缝。许是灵力呼啸,相安寝殿的正门被扇开,她还是静静地靠在床榻上,两眼空洞地望着某个地方,几缕被扬起的发丝划过她双目脸颊,她都没有丝毫反应。凌迦忍不住咳了一声,唇边划下一条细细的血痕。   “君上,我来!”   邯穆见状化出法器“明棋槊”直拍结界,然而结界除了晃动了两下,并没有破裂之像,而里面的火势却还在加剧。   凌迦喘出一口气,整个人跃上高空,袖中十二枚绵密小针化成一根九尺长鞭,甩向结界。终于一声巨响,结界破开,随着长鞭之上玉清水挥洒开来,火终于被灭了下去。   而与此同时,凌迦于半空看得清晰,炼丹房有稀薄的浊气在聚拢起来。   “救出君后,传白姮看守!只要君后还有一口气,都无需再来报本君!”昭煦台中凌迦早没有身影,唯有谕令冷冷落下。   原本在此的皓德和邯穆皆惊了惊,却也来不及多想,同将将赶来的其余六位星君驱散浓烟,入了昭煦台。   “姨母!”而咏笙更是仓皇赶来,许是因和看守的仙君动手之故,整个气息都虚浮着,一身滚银的白袍沾满尘埃,可是他的呼唤声却无比清晰。   “殿下,小心残火!”   他一路奔至来,推开想要拦下他的皓德等人,直奔相安寝殿。   “姨母,你没事吧!”咏笙一把抱住了相安,见她没有外伤,衣衫亦是干净平整的,遂而心下稍安,只安慰道:“你别怕,火已经灭了。你哪里不适告诉我,我帮你去找舅舅!”   相安没有回应他,如同一个木偶般靠在他怀里。   “姨母,你怎么不说话?是吓到了吗,笙儿在这陪你,你别怕!”   咏笙轻轻将她推开一点,看她目光呆滞,毫无神情,便继续哄道:“我带你出海散散心,或者回巫山找我母亲叙叙旧?”   “姨母——”咏笙晃了她一下,相安却还是毫无反应。   “姨母,你说句话呀?”突然间,咏笙看见她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双眼正缓缓闭上。   “姨母……你怎么了?我带你去找舅舅,你等一等……”咏笙又惊又急,一把将她抱起,转身出去。   “殿下!”皓德拦住了他,“君上说……”   “说什么?”   “君上说,只要君后一气尚在,都不许去扰他!”   “滚开!”咏笙闻言,怒上心来,“他怎么不说让姨母死了再去找他的?”   “殿下——”   “滚开!”咏笙抱着相安,“我不是你们的殿下!再敢拦我,我便让我母亲前来!”   “殿下莫急,且容我看看!”说话间,白姮奉命前来。   咏笙白了皓德一眼,方才重新将相安置在床榻上,自己则坐在床沿将她圈在怀里。   “白姮守护神,你……”邯穆心细,见白姮只有元神而无实体,不觉惊道。   “我接了君上谕令,谕令上结了全速印!实体前来怕是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到达。”   白姮按着相安脉搏,看了一眼咏笙,“殿下且莫生气,你确实该回一趟巫山,请你母亲出山。”   “我知道,待姨母好些,我便回去。舅舅简直太不像话了!”   白姮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心下却隐约觉得七海将会出大事。   邯穆等人绕着昭煦台检查火势和烧毁状况,然而待八门从内外各处转了一圈回到院中汇合时,所有人面面相觑,心下疑窦丛生。   终究邯穆先开了口,“我未见有丝毫烧毁之处!”   “我也是!”皓德接过话来,“你我方才明明看的清楚,火势之大,几乎要焚毁整座殿宇!”   “这、当真起火了吗?”   “就是,半点灰烬都没有!”   “什么情况?”   “我们远远赶来时,确实见了浓烟滚滚!”   “……”   八人环顾四周,院内芳草萋萋,花石结净。正殿偏殿塌座如新,寝殿更是帷幔落地,印花完好。   “火——”咏笙的声音豁然传出。   八人急急奔入相安寝殿,只见在床榻不远的一张圆桌上,果真有一缕火焰腾起。邯穆走在最前面,瞬间化出“霜华冷”灭火。然而却毫无用处,于是八人齐齐凝出术法,聚于火焰至上,方才将火灭去。   邯穆走上前去,拿过被烧剩无几的卷宗,只见上面尚有字迹残留。   “兹定于今,少主相安,神君……相结,世世……,定已乾坤。”   “这、这是君上和君后的婚书?”   众人立在殿中,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唯白姮按着相安脉搏半晌,终于凝眉抬起头,却在看见相安的那一刻失了心神。   “少主!”   随着她一声惊呼,所有人都看到,那个靠在咏笙怀里的那个女子,面部慢慢裂成无数碎片,最后整个人极快地消散开去。   作者有话要说:火葬场今天起…额,真的写了一场火…… 第51章 情绝2   北海浅滩处,雪白的神兽驮着青衣的女子跃下地来。   “我们在此歇一歇,我也实在撑不住了!”相安久伤未愈,根本受不了雪毛犼这般急速地奔跃。   雪毛犼心疼地看着自己的主人,从自己眼中凝出一颗碧绿的珠子给相安。却还是有些担忧地看着身后。   “不要紧,即便真有人来追我们,也只当我们早早离了七海地界,只会往外找,歇在此处反而安全。   相安接过那颗珠子,却只是将它藏在了衣袖间。雪毛犼有些着急地拽了拽她衣角,示意她服下。   “你的水碧金珠是修元补气的良药,一颗就得耗你千年修为,太宝贵了,且收着吧,我一时还不需要。”   “小雪,我记得我们来时也是在这北海,你非拖着我去找他。如今兜兜转转一圈,七八年光阴转瞬而逝,我们又回到了起点。”   雪毛犼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蹭了蹭自己的主人。   “你无需抱歉,若非我自己私心里想要看一看他,谁又能将我送到他面前呢。便如此刻,不过是我自己想走了,自是没有人拦得住。”   相安束腰广袖,迎海而立,整个人看起来看更加纤弱单薄。海风拂过她胸前的披肩薄纱,同她腰间垂挂的一方白玉上的流苏纠缠在一起。   她低眸垂视,拉下了那方白玉。   “你要吗?据说刻的是你。”相安将白玉递到雪毛犼眼前。   她想起,那日凌迦送她这方白玉时,是在向她下聘婚书不久后,两人出海游玩。那时她看见沿海生物获恩德新生,他说是他心悦的模样。她便信了。如今想来,他心悦倒也是真的,只是因谁而悦就不可知了。   雪毛犼斜眼瞟过,只一眼便别过头去。   “那便扔了吧,我也不要!”相安随手掷入海中。   又站了片刻,相安仿佛恢复了一点精神,面色亦没有初时那般惨白。她翻手于上,日月合天剑在她掌中现出身形。   她执剑的手,因着手腕间旧伤仍在,有轻微的颤抖。她合了合眼稳住心神,剑刃切上自己的左肩。   雪毛犼正好偏头看见,欲要扑来夺剑,却被相安一个眼神挡了回去。   相安剑法极快,日月合天剑是一把重剑,被她巧劲扣起,在她伸开的左肩一周旋过,收剑回扫时又正好横刃过双眼。   只一瞬间,她眼前一片血污。她知道,以后她便与光明无缘了。她打了个踉跄,以剑尖拄地,硬撑着自己没有倒下去。   “不许叫!”她咬牙警告雪毛犼,方才伏在它身上喘出一口气,“他的东西,我什么也不要。”   雪毛犼拼命点着头,给她舔过双眼,止住了从她眼中划下的鲜血。   相安感觉到有一个个圆滑的东西落下来,待摸索着抓到手中,方才意识到是雪毛犼眼泪凝成的珠子。   “不要哭,以前我大约便是总爱哭,才让人觉得这般柔弱可欺,落得如此下场,活了半世,竟是活成他人模样。”   相安举手擦净了脸上的血泪,又摸了摸皮肉相连却是经脉俱段已经毫无知觉的左臂,脸上竟浮现出一点笑意,“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无他施救,这条臂膀如今也不会再有知觉,双眼更是早就不能视物了。”   她搂着雪毛犼,声音越来越低,浑身因断臂刺眼的痛止不住的战栗,却还在喃喃道:“我还欠着他昔年穹宇中剖脊救阙儿的恩情……想个法子也还了……便算彻底干净……还有阙儿……是、是我欠了苍生的……也要还……”   昭煦台内,所有人都怔在原地,还是咏笙最先反应过来。   “姨母……姨母这是幻化的?姨母去哪了?”   “且去告知君上!都愣着做什么!”白姮元神归位,复了实体匆匆赶来,“这段时间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邯穆等八人自是不敢妄言尊上,只默默无语,步履匆匆赶往炼丹房。   “具体也不知是什么事,反正舅舅又幽禁了姨母,还让他们八人严格看守,便是我都见不到姨母。定是姨母伤了心,才会出走的。”话毕,率先隐了身形去了炼丹房。   “方才那结界——”邯穆反应过来,“碧光莹莹,箭矢万千,是雪毛犼设的!”   “是一场幻境!”皓德心下纳罕,“只有烧毁婚书的拿点火是真的!”   话至此处,所有人的脚步几乎都顿了顿,却也没有谁再说一句话。   咏笙一到炼丹房处,便急急喊起,然而里面却没有丝毫反应。他又急又恼,想要拂袖扬出流桑花。   当值的深檐拦了他一把,只道:“君上有令,任何人不得踏入炼丹房。殿下请回吧!”   “你没听到吗,姨母失踪了!我自己想办法!”咏笙瞪了深檐一眼,又看了眼纹丝不动的大门,甩袖出了毓泽晶殿。   待其他人赶到,深檐才方知事态严重,便想要推了门进去。然而,待手触上门边,方才发现门口设了结界,门在里面被反锁了。   如此,直到数日之后,凌迦方才踏出炼丹房,他接过邯穆呈上的那份已经被烧得所剩无几的婚书,看着跪了一地的臣子,半晌才道:“去找,七海齐出合整个毓泽晶殿,便是将洪莽源翻过来,都必须把人给本君找回来。”   护殿的八位星君领命而去,护丹房的六位仙君亦去给其他六海传令,唯有白姮犹自跪着。   “你没听到本君的话么,还在这做什么?”凌迦气息粗重,胸中真气翻涌。   “臣下想问问君上,若找到少主,而少主却执意不肯回来,我们又当如何?是打晕了她强行带回来,还是也这般跪求她回来?”   白姮对凌迦,从来都是顺从而敬仰。当年禹霄宫九转长廊里受相阙蛊惑,化身御遥骗取相安死心,是她至今做过唯一不能释怀的事。而相安在九重宫门落下之际,推她出穹宇,不仅还她自由,还成全她的爱慕之心,便是她此生都不能回报的恩情。纵是后来被凌迦罚去苍梧之野面壁三千年,她亦没有半点怨言。这些年伴在君侧,尽心尽力,一来是对当年让两人生离的歉意,二是感念君泽。数十万年的陪伴,她很知足。她对凌迦,终于从最初的倾慕之情转化为全部的衷君之意。可是对那个穹宇之中的女子,她依旧有着难言的愧疚。因而此刻,她对凌迦柔顺了万万年的心,陡然生出恼意。   “她为何不愿意回来?本君等了她这么多年,她为何不回来?”凌迦握着那一方被烧毁的婚书,眼中蒙上金影,怒声道:“去找,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把她找回来。”   “君上,您……”白姮惊讶地抬起头,她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凌迦,他已经数万年不动肝火。便是当年的常阳山奢比尸之战,后来的央麓海鲛人四族之乱,乃至桑泽神君逆天道,御遥圣君散修为,都不曾让他失态至此,最多让他上心劳力。可如今仿佛在数日之间,俨然换了一副心性,清明不复,躁气弥漫;无为皆散,执念横生。   “您可是眼疾又犯了?”白姮急急起身相扶。   “接谕令去找人!”凌迦缓了声色,拂袖转入炼丹房,合上了两扇大门。   如此,三海守护神,四海水君,毓泽晶殿的护殿星君,司药仙君通通出海寻人。又因凌迦谕令不明,是故虽出了海底,却也不敢真正大战旗鼓的找寻,只个个施展了术法,依着相安气泽探寻。然而除了毓泽晶殿的属臣和白姮是同相安处过些时日的,其余掌海的君者根本不识相安气息,只能凭借记忆中母神一脉的气息探寻。如此,便真真算是大海捞针。   这一日,白姮在多方寻找无果的情况下,祭了七海同心契,召集了所有人。让他们各自回海,莫要再找。   “尚无君上谕令,如此回去,怕是不妥。”   “让我们纷纷出海,才是不妥。”   “是啊,我们都多少年不曾这样倾数离海了!”   “二代之神全数离开,七海之地除了阵法,便是君上独自一人所在,我也实在不放心!”   “可是毕竟君后不见了,君后可不仅仅是君后,那可是母神亲女。”   “的确,无论于公于私,我们都该找回来!”   ……   “各位说的都有道理。”白姮开了口,“但是我想问问各位,君后此番是出走,便是不想回来。如此纵然我们找到了君后,她不肯与我们同归,我们又当如何呢?与她动手吗?还有,我们到底该如何寻找,是各自派兵翻遍洪莽源,还是唤醒安插在各方的暗子襄助探寻,亦或者就凭我们几人这般漫无目的的找下去。说句大不敬的话,君上这谕令下的委实没头没脑。追随君上二十余万年,我是从未接过这般混乱不明的君令,不知各位可曾接过?”   在场的各位面面相觑,一时没有言语。   “那便这样回去,君上处也不好交代啊!”深檐开了口,“再者,总也不能由着君后这般流落在外。”   “大家回去吧,七海水患刚刚平息不久,镇海尚且重要。”白姮叹了口气,“君上处我去回复,至于君后,我已经让咏笙殿下去巫山请御遥圣君了,且交给她吧。”   众人看着白姮,知凌迦将自己大半的医术传给她。相安少主入毓泽晶殿后,更是独独传了她前去侍奉,便也都明白这位同僚当比他们更了解两人的内情,也更得上君者重爱。彼此心中又都牵挂着镇海之事,如此默认了白姮之意,各自拱手拜别,回了各方海域。   唯有北海水君拂章没有离去,独自留了下来。   白姮诧异,“拂章君为何留在此地?”   “多年不见卿颜,你如今这般,当真是可以独当一面了!”银装蓝袍的青年眉目清朗如山月常在,笑意浅浅似晚风相送。   “当年偷盗君上丹药,便是被你擒住了。如此算来,白姮今日所有,还当谢一谢拂章君了。”   “如此,我们也算是故交了!”   “自然如拂章君所言!”   “既是昔年故交,便不要拂章君拂章君这般生疏的唤着,我有小字……”   “子临!”白姮低头笑道,“每百年殿前朝贺,散席后你便是这么一句话!我有小字,叫子临!”   “你终于肯叫了?”   “谁叫了?”白姮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说正事要紧,你且回去吧,我还得去寻找君后!”   拂章挑了挑眉:“你如今愈发能干了,拂逆君上之意,越俎代庖。能找回君后便是将功赎罪,找不回指不定君上怎么罚你呢。你且说说如何找她?”   “咏笙殿下虽去了巫山请御遥圣君,却也不万全的法子。之前听闻御遥圣君同桑泽神君已经闭关,未必能及时出来。君后同我讲过,八荒的碧清长殿下,是她的徒儿,我去看看。再不济也可让他派人寻找。还有八部蛮神,当年是君后衍化而生,多少能够感应她的气泽,也可帮忙寻找。总而言之,反而我们七海之人,万万不能去寻君后,便是真的要寻,也只能暗暗寻找。这君后既是出走,必是躲着我们的。”   “你说的有理,但我觉得还应考虑一点。”   “什么?”白姮急切道。   “我听邯穆他们说,君后可是设局而走,竟然瞒过了护殿的所有人,连着君上都被算计在了里面,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白姮自嘲道:“君后看着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管,确是心中有天地,腹中皆谋略,到底是母神之女。”   “那你再想想,如今我们这般找她,她会不会料到呢?”   “自然会的!所以我们要赶紧去找,只是实在没有线索。”   “若是寻常人,自是走的越远越好,不让人找到。但你既说君后懂谋略,她能设计踏出毓泽晶殿,自然也能想办法避开我们。而避开我们最好的办法,不是越远越好,应是……”   “我知道了!”白姮反映过来,“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我们离开七海这些天,四方寻找却全无半点线索,不是君后已经远走,是她根本没离开七海。”   “你再想想,有什么地方是除了她要避开我们外,更值得去的。”   “北海!”白姮豁然想起,“君后说过,她与咏笙殿下在北海峡谷初遇,北海是她出穹宇第一个到的地方。而且髓虚领尚在北海地界,她曾为君上去摘荼茶花……快走,我们且去看看,有何线索!”   “闹了半天,转到了自己家门口!”拂章叹了口气,腾云追去。   两人确实找到了相安来此的痕迹,却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北海浅滩上,有一处花草长的格外鲜嫩,甚至有一朵已经凝成灵识。   白姮合眼嗅花香,片刻睁开双眼,“是君后,此处占了她的血,以此化形。” 第52章 情绝3   相安在北海毗邻的一处山洞中醒来,她习惯性的睁开双眼,竟意外感觉到一点光亮。逆光之中,她看见有个白色的人影向她走来。待静些,她才看清,是一个穿着纯白羽衫的俏丽女子,脖颈间带着三个金色的铃铛,入鬓长眉下一双杏眼中含着碧色瞳仁。   “少主,你总算醒了!”少女扑上来,朝着相安怀里蹭去,倒也不在乎弄乱了自己一头及地雪色长发。   “你……你是小雪?”相安轻轻推开她,单手捧着她一张冰雪般的脸,震惊道:“你怎么化出人形?”   “少主就说我这样好不好看?喜不喜欢小雪这幅样子?”小雪眨着一双璨亮的眼睛。   “好看,自然好看!”相安亲昵的抚摸着她一头长发。“小雪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那便好,那我以后就这样陪着您。”想了想又道:“我不想叫您少主,我想叫您安安,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自小便陪着我,与我亲人无异。”   “太好了安安!”小雪揉在相安身上,“安安,你知道吗,为能叫你一声,我等了多少年。如今我终于可以叫你啦,安安,安安……”   “真是个傻瓜!”相安轻拍着小雪后背,笑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如何化行的?”   “嗯……”小雪瞬间便止了声音,缴着手指道:“我就这样、这样化出人形了呗!”   相安看着她那副样子,皱了皱眉,“我记得昔年你随我于母神座下听经修禅,兼修了神族四大绝学,分别是师姐的“后土幻音”,姑逢的“遮天蔽日诀”,衡殊的“苍生笑”,还有……他的“铁马冰河”,因着修道最忌混杂,你生了贪念,是故被天道所罚不能化出人形,亦无法开口说话。你可是拿了什么祭了天道得以化形的?”   “那个……啊呀,我就知道瞒不了您。”小雪跳着眉坐在相安身畔,偷瞄着她脸色,“我如今同安安一样,半点法力都没了……”   “你……简直胡闹!”果然,相安动了怒,“我是失去了灵力之源,被迫不能研习术法。你看我如今行走洪莽源,举步维艰。你虽修法混杂,但也算高深,这些年我以清心咒渡化你,你在道法之上纵是比不过首代正神,却已经在二代正神之上,合整个洪莽源也是难逢对手。你是发了什么疯……好好的一身修为,说弃便弃了……”   相安一动怒,心下又着急,便扯着浑身的伤口都疼痛起来,话未说完便已经额角生汗,整个人喘不过气来。   “我错了,我错了……”小雪蹦到地上,搂着相安的腿,“安安,我没有拿法力祭天道,不过是做了交换……”、   “交换什么?”   “我……我不想你以后什么都看不到,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震断左臂经脉,刺破双目后,便晕在了北海浅滩。我带你寻到这个洞府,本想着你给你疗伤,却不想你的寒疾又发作了。我当年四法同修,坠了寒域,周身术法便属阴寒之力,如此你寒疾发作时,我都我无法靠近你。本来在昭煦台我便有了这样的想法,可总想着君上、总想着有他在……如今,我们离开他。你若寒疾在发作,我抛了那阴寒的术法,便可抱着给你取暖,我先天还有一点护体灵力,亦可化出御寒之气,虽然微薄了些……总也比你强撑着熬过去要好。是故我与天道作了交换,容我化出人形温暖您,得个说话的能力陪着您,又用我一半的修为给你换了视物的能力,如此不过是此间没有法力。若需打架,我还是可以复了修为,现出原形的,只是届时只能委屈您,无法视物了。   相安抚摸着小雪的脑袋,眼角微红,声音却是极为浅淡:“现出原身吧,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化出人形。你非得道化形,如此之法,会让你油尽灯枯的。”   “不,以前在穹宇间,我便是受了相阙殿下蛊惑,被喂了素麻籽昏睡了数万年,没能好好护着您,陪着您,让您伤成那样。本以为出了穹宇,到了七海,您的日子便是熬出了头。可如今……况且,如今您连眼睛都坏了……”   “我原该在更早以前,便已无法视物。我一生所得或所失,皆是我自己的因果。听话,化出原形!”   “不要,我要陪着您,您一个人太寂寞了!”   “你是要陪着我,还是保护我?你化人形多一刻,修为便要耗一分。你是想让我连你都失去吗?”   小雪伏在相安腿上,半晌才抬起头一双泪水连连碧色眼眸:“那、哪天你想要看什么了,一定告诉我。还有,你想找人说话,便也一定要同我说。”   “好!”   “还有……”   “你到底听不听我话了?”相安被雪毛犼气笑了。   “我就是想问问,接下来我们去哪?”小雪有些委屈得嘟着嘴,“你昏睡的这一个月,君上已经派人到处找寻了,初识如您所料,他们直接出了七海找寻,数天后无果便各自回去了。倒是那白姮和北海水君,还在探寻,差点被他们发现了。幸而我敛了您的气泽,才躲过了他们。”   “他也出来了?”   “那倒没有!只是除了他,其他二代之神都出海了。”   “母神当年将我托付给了他,君臣之义自然是要顾的。”相安面色淡淡,“只是于私情之上,也是难为他了。他早就厌倦了我,有些话明明我才第一次提起,他便说我已经反复说过,是在纠缠他。那般不耐,欲躁不安!呵,欲加之罪罢了……”   “安安……”   “我还欠他帮我与阙儿分离的恩情,他给了阙儿新生,亦给了我完整的自己。这是大恩,我不会忘记。承的情,我会悉数还回去。”   “那你帮他治理了水患,已经算还了。”   相安摇摇头,“水患之事,涉及苍生,事关公义,与私情无关。”   相安看着小雪似懂非懂的模样,想了想又道:“如今七海水患刚刚平息,他的半身修为祭入了冥府。冥府之内,生魂死魄最是迷乱,极易生出祸患。他的半身修为,既可以震地府,亦可以招霍乱。我去帮他渡化,守着他修为的纯净,待他伤好可以重新取回,便算还了他昔年恩情。如此与他两清,我们便回大宇双穹……”   “不行……”小雪猛的站起身制止道,“相阙殿下会伤到你的,去冥府也不要紧,但是绝不能回大宇双穹,您连荒字诀都没有了,如何控制殿下?”   “不用控制他了,琼音阁外的清潭寒玉池当是我们姐弟最好的归宿!”   “清潭寒玉池?”小雪震惊道,“安安,你……”   “阙儿是有灵力的,但远不如你,届时你要记得冰封湖面。”   “不……”   “早该这样了,以前我是舍不得忘记,那几年穹宇间微薄的温柔时光,想着用它来温暖往后的余生。如今便是巴不得忘得干净……你说,他怎么可以把我当成一个替身?你说,我如何便爱上了这样的男人?”   “话说回来,这法子原也是他告诉我的。”她脑中想起那年他给她治脚伤,同她说的话。   他说:“清潭寒玉池是疗伤的好去处,但若是无灵力者沉溺其中,莫说性命不保,便是连着魂魄都会被冻住,无□□回。像你这般,纵然神泽之灵,本就不入轮回,但也会散了神识,届时你就算留的性命,也什么也记不得了。”   真好,既可留着性命,又可前事皆忘。   这一刻,她的脑海中又重新想起炼丹房中的那面水镜,镜面之上的女子,青衣墨发,眉间朱砂泣血。她曾挚爱的男子伸手抚颊,深情凝望。一个个与自己温存的夜晚,情动之际,她人之名,鬼魅般从他口中吐出,像毒蛇一样萦绕在自己耳际。还有那浮荡在水镜后面的两千两百零八张画卷,击垮了她最后的一点幻想。   七海多年,成为她一生的耻辱。   “安安!”   “好了,你化出原身吧,别再消耗修为了。”   雪毛犼还想在说些什么,到底看着相安一脸疲乏,没再说下去,只点点道:“那你枕着我眠一眠,恢复点力气,我再带你去冥府。”   “乖!”   一瞬间,相安面前一片漆黑,她摸在雪毛犼头上的手骤然紧了紧。心下却稍定,知道是雪毛犼化了原形,如此笑着将它搂得更紧了些。   然而,将将合眼没多久,相便安蜷缩起了身子,她的寒疾又发作。她在意识迷糊中惶恐起来,明明距离上次发作不过二十余日,明明还未到上弦月那两日……可是她清晰地感知道,的确是寒疾,股股寒气从她后背脊柱蔓延开来,比以往数倍的寒冷涌上身体,而她全身的血液仿若瞬间褪尽,独独凝在小腹之上,唯有此处有一片温热之感。   雪毛犼正欲化出人行为,便被她一声“出去”喝住了。   雪毛犼退开了一丈远,双目灼灼望着自己的主人。   “我忍一忍……忍一忍便好,你总是化出人形也不是办法……!”相安已经不能视物,只凭声音望向雪毛犼,挤出一点笑意,“还不离我远些……嫌我不够冷吗?”   雪毛犼亦步亦趋倒退出洞府,看着挣扎在石塌之上羸弱不堪的主人,终于没有抑制住自己,仰天一声长嘶。双目无限愤恨的投向七海的中心。   这一声长鸣,连着北海都传不到,自然更传不进毓泽晶殿。   可是北海临界地,有冰雪万丈处,髓虚岭中堪堪听得清楚。 第53章 情绝4   巫山之巅,散花殿内,御遥和桑泽因着提前出关,逆了真气,面色都不是太好。桑泽本就仍需靠消耗修为化人形,此刻变更加虚弱。御遥不忍他劳心,只将那一颗融着自己半身修为的内丹推入桑泽体内,拂袖将他化出原型,抱在怀中。   “阿御——”   “阿御,兄长定是出事了,你且容我去帮帮他!”   “你闭嘴,好好养身调息,尽快融了我的内丹方是正事。”御遥抚着怀中的小狐狸,白了他一眼,“你儿子不懂事乱嚷,你也同他一副模样吗?”   “母亲!”咏笙跪在御遥脚畔,扯着她的长袍道:“姨母都失踪了,舅舅却还在炼丹房闭门不出。之前还多番幽禁姨母,也不知他怎么变成这样了,冷情冷血。你且想想办法。姨母无灵力加持,在洪莽源行走不知要遇到多少危险。这些日子,我都已经感知不到姨母气泽了……”   “好了,你来来去去便是这么几句话!”御遥扯回衣袍,“你舅舅抚育教导你多年,便是得了你冷情冷血四个字吗?”   “孩儿一时失言,还望母亲恕罪。只是舅舅真的变了好多,性子和以往大不相同,动不动就发火。以往他训诫孩儿,也不过嘴上说说,再不然便是罚我打坐练功,再不济抽我一顿也没什么,可是您知道吗,前些日子我不过于炼丹房门口多嚷了几声,他便出掌打我,还把我关了起来。我不是在意舅舅打我,只是他实在太奇怪了……”   御遥看了一眼咏笙,执起他手腕,按着脉息测过,发现不过轻伤而已便扔开了他,转身坐回了殿中上座,方才开口道:“母亲处,皆是司战之兵将,只用作战事,不可能用来传唤寻人。你去八荒寻你堂兄珺林,让他派人寻找。切记只可暗里相寻,不可大张旗鼓。另外如果你舅舅处已经派出人来,传我谕令,让他们即刻各自回海,莫要再寻。七海有暗子插于洪莽源各处,且让他们启动暗子襄助。”   “是,孩儿立马就去。”   “等等,不急在一时半刻。”御遥唤住咏笙,“母亲交代这么多,你可知为何?”   咏笙知道是御遥在考他,略沉思方开口:“姨母是负气而走,自然躲着舅舅处的人,故而不能让他们明里相寻。再者姨母身份特殊,若是让他族不轨之人知晓她独自行走洪莽源,只怕招来祸患,是故即便是用了八荒堂兄的人,也只能暗暗寻找。而用八荒之人,还有一层好处,便是八部蛮神通晓姨母气泽,大伯碧清又是姨母座下弟子,珺林承袭的蓝田箭、白玉弓更是从姨母的坐骑雪毛犼眼中炼化,如此更是方便探得的她们气息。”   御遥的面色柔和了些,声色中也带了些笑意,只浅浅问道:“笙儿,这些年你待在七海,时时出海历练,日子过得如何?”   咏笙愣了愣,虽不知御遥合意,只如实回道,“孩儿过得很开心。有父君母亲的门楣照着,又有舅舅的名声护着,走在洪莽源里,条条皆是大道。应该说远不止开心,可以说是恣意而逍遥。”   “恣意而逍遥!”御遥轻哼了一声,看了一眼怀中的小狐狸,正好迎上他一双如水清亮的桃花眼,转而对着咏笙道:“你是御遥圣君和桑泽神君的孩子,你的父母皆是一方君主,更是先后两代司战之神。纵然你父君的八荒之地如今已经由你堂兄珺林掌事,可是你母亲我的六合五镜尚无继承人,按理早晚也该交到你手中。”   “孩而术法低微,并且志不在此,怕是难当大任。”   “你天资尚好,根骨又佳,术法低微可以练,志向亦可以改。大任若交到你肩上,面对苍茫众生,你能做的,便是迎难而上。你如此出身,享了荣光和地位,理当肩负职责。”   “母亲,我……”   “咏笙,叩九首,行九礼。”   “母亲……”   “此番殿上,同你说话的,不是你的母亲,是六合五镜首代君主,御遥圣君。”   御遥拂开广袖,安座于正座之上。原本的白衣紫带常服,瞬间变成了一袭晏紫色长袍,外边是同色系紫袍滕凰披风。   咏笙心下一怔,只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身体迅速流失掉,是他平静安乐的无忧岁月,是他撒娇闯祸不必顾忌的闲适日子,是……   “咏笙!”   御遥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咏笙从未听过的冷漠威严。   “即日起,你承袭六合五镜君主位,上有天道昭昭,周有诸神万仙,下俯芸芸众生,你需有所敬,有所威,有所职,为天道继公理,为黎民安太平。”   “母亲……”良久,咏笙终于在御遥满目的魄人神韵中低下头,行九叩九首大礼,遂而端端正正直起身子,“谢圣上天恩,至此一生,执掌六合五镜,继公理安太平。”   御遥从依旧坐着,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的孩子,终于点点头开口道,“既如此,上前与本君结印珈。”   “是!”咏笙端正起身,一步一步走上殿前。   御遥抚着小狐狸的手掌间,紫光大盛,她两指尖凝成一朵流桑花型的印珈,缓缓推入咏笙眉心。   咏笙安静地望着自己母亲,亦是望着传他衣钵受他神职的君主,一瞬间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陈杂。然而在感觉到印珈即将融入他体内的瞬间,却见得一抹霞光从他眉心扯开。他豁然抬眼,看见自己的母亲已经拂袖收回印珈,眉眼平和地望着他。   “母亲,你如何撤了印珈?”   “母亲知道,若母亲一定要将君主之职交托你手,你也会接下的。只不过往后漫漫人生,再不能逍遥自在罢了。”御遥看着自己眉间深拧的儿子,面色愈加慈和,“而如今,纵是我想要交给你,也来不及了。你已将三万岁,错过了修道最好的年龄。再难接大任,如此,是你的福气。”   “孩儿有负重托!”   “那么你高兴吗?”御遥叹了口气,“你之后长久无终的寿命,都可以恣意生活。你出身高贵,尊荣加身,却可以做一个普通的神族,平凡而简单。”   “孩儿叩谢母亲!”咏笙郑重拜下,深深叩头。   “谢我做什么!”御遥望着伏在脚畔的孩子,沉声道,“你该谢的是你舅舅。你一出生便因我和你父君重伤,被托给了你舅舅养育。他教导你近三万年,你有着怎样的天赋根骨,他比我还清楚。我同你父君伤好的早就差不多了,他嘴上说着嫌你麻烦,要我接你回来,却从来只是说说,还是将你养在身边,你可知为何?”   御遥没等咏笙开口,只顿了顿继续道,“他怕我将大任传给你,让你接掌六合五镜。我们这一辈个个都是历劫封君,今日有着多少尊荣权势,他年便是有过多少苦难艰辛。高处不胜寒,他不想你走我们的路,亦不想让母亲为难。方才那会,你已经感受到了身挑重胆,负重前行的滋味,道路且长。而如今,他断了那你修道练法之路,全了你一颗赤子之心,又将你性子养的淡泊明朗,给了你最平淡却也是珍贵的生活,真正的恣意逍遥……是他和母亲父君都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日子,你明白吗?”   “母亲……”咏笙心中大痛,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你无需立刻明白,地久天长且可慢慢领悟!”御遥看了他一眼,伸出手示意他起来,“只一点,你记得,莫要再让我从你口中,听到你说你舅舅半个不字。”   “嗯,笙儿受教了。”咏笙眼中已有泪光盈盈,“以后对于舅舅和姨母之事我定会帮着他们,促着他们。而不是同今日这般,没头没脑,不计思量的埋怨舅舅。”   御遥有些欣慰地点点头,“既如此,下山去吧。”   良久,御遥怀中的小狐狸往她身上蹭了蹭,抬起一双脉脉如水的眸子,声色缓缓道,“阿御,我们如今怕是闭不了关了,可是要去一趟七海!”   御遥抬头望向九天,看见风的影子,和云的渐层,终于摇摇头道:“且等等吧。此乃他们命中劫数,纵然兄长已经历过三大劫,自可以羽化来去。但他窥天命,盘命理,若是看的是凡人命运也罢了,偏偏识破的是他自己的命格,便是泄了天机,该有此一劫难,我们帮不了他。”   “他的劫……”小狐狸双眸闪过,“是相安少主?”   “情劫啊!便如当年的你我。”御遥笑着弹了一下狐狸的脑袋。   “那我们便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看着?如此,委实对不住兄长。”   “兄长如今身在局中,怕是一时难辨周遭之物。笙儿说他变了很多,连着性子都不似往常沉稳。你我这般亦是帮不了他什么。这些日子,我会封山,你且尽快融了我的内丹,恢复修为,以为万一。兄长与我追随母神,共同开天辟地,位及创世神尊。如今他身起微恙,不是昔年之因,便有他日之果,只怕涉及整个洪莽源,累及苍生。是故待你复原,我们便去找他。我们虽无法破开迷局,但帮他寻个前因后果,当不再话下。”   “你既然已有盘算,如何一颗心还未定下?”   千年师徒之意,万年夫妻情深,小狐狸早已同神女心意相通。   “我只是感知到,洪莽源内仿若涌入了些许红尘浊气,且还在加剧中……”   “红尘浊气?”   “确切的说是妒性之气!”御遥合上双眼,沉沉道,“应是女子的怨念!” 第54章 情绝5   髓虚岭,照花林处,青衣白袍的女子正在凝神打坐。她的周身弥漫着层层叠叠的浮光随影,慢慢汇集于她的双掌间,凝成一颗模糊的内丹。   只是那颗内丹气息流转中,仿若三千尘世散开来,熙熙攘攘里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愤恨与绝望。   半晌,她终于靠着仅剩的一点灵力,将内丹融入了体内,方才缓缓睁开了双眼。只是这一睁眼,双眸中顿时恢复了奕奕神采,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亦红润了许多。她拂袖起身,万年不停的雪花从她的白袍上跌落下来。她皓腕轻转,流光剑在手中现出身形,“浮生”剑法宛若游龙,剑势连绵起伏。   数招之后,她觉得体内尚有热气涌动,于是在半空换了剑法。   第一式“冰雪襟怀琉璃世”, 第二式“雪穿庭树破冰坛”,接着是“日照苍山风雪难”,“千里飞鸟绝雪寒”……然而兴许因为心急之故,这一次竟只有练到第四式,便已觉得胸中郁结,气息不稳,眼看整个人要坠下来。   一袭白袍跃过,将她接在了怀里。   “你如今魔灵已碎,即便有着这颗内丹,亦是强弩之末,且等它与你彻底融合了再练习剑法,又何必如此心急!”沧炎从栖画手中接过剑,因着寒气相侵,咳了两声。   栖画没接沧炎的话,只脱下身上的“裳暖天”给他披上,挑了挑眉道,“那相安少主如何了?”   “你耗了几乎全部的灵力救她,又将裳暖天给她披着,她已经无碍了。”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栖画笑了笑,“再者她那般金贵的身子,如此纯正的神泽之身,如今承了我魔族的灵力滋养。师兄,你说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沧炎侧头去,目光落在了无极崖上,恍惚间仿若看见当初那个女子跃下锁灵渊净化怨泽之气的模样。   她说:渡人渡魂渡往生,是我生而为神的职责。”   “师兄……”栖画见沧炎没有回应她,便又唤了一声,顺手帮他将披风细细系好,“此处风大,我们回去吧,且去看看相安少主!”   “好!”沧炎朝栖画笑笑,却到底还是收住了脚步,犹豫道,“阿栖,你可是决定了。她是母神亲女,君上……君上对她是有情的。此举莫说天道,便是君上……也不会饶过我们!”   “不饶我们?”栖画露出一点疑惑的笑意,“他还能怎样不饶我们?我是已死之人,今日得一刻生息,便是赚的一刻,大不了便是再死一次。魔灵都被他震碎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倒是君上,如今多了欲望和软肋,心存忧惧的该是他才对。师兄若怕,大可此刻回头,连着当年之事一并去向君上告发了,或许君上还能容你回他座下。”   “阿栖,我怎会去告发你!”沧炎看着面前自己思念了万万年的女子,无奈道:“我只是觉得你得新生不易,退一步……”   “师兄别说了,你不就是想说我执念太深吗?”栖画打断沧炎的话,“那师兄难道就不是执念吗?退一步又如何?我当年没退吗?我想着既然得不到此生挚爱,便得一个被爱,我想要同师兄好好过日子的。可是,可是我连一场婚礼都不得拥有。大婚当日,主婚之人却半途离去。他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不过也无妨了!”栖画轻笑了一声,继续道,“许是天意吧!师兄,当年你向君上求娶我,我应了。你也如愿以偿。此番我重生,当也让我偿一偿夙愿了,你说对不对?难道你不希望我幸福吗?”   沧炎望着已经施施然走向前去的栖画,只得尾随而去,口中却忍不住喃喃道:“幸福?”   两人回流霜殿的途中,遇到了已经醒来的相安。   栖画远远便站定了脚步,看着那个同样穿着一袭青衣碧衫的女子,一手摸索着沿路的雕栏,一手搂着一件斗篷,仿若在寻找些什么。只是她搂斗篷的那只手,十分怪异,看起来没有任何力气,更是不受控制。那件斗篷与其说是被她搂在怀中,不如说是挂在了她那条勉励横着的手臂上。如此,加上她无法视物,每一步都走的异常艰难。果然,没走出几步,她便因着不慎踩到斗篷的下沿跌了下去。   一旁的沧炎皱了皱眉,到底没有走上去。   “她与君上情绝,自是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竟有如此气性,自毁双目,自断臂膀,想来是被伤透了心!”   “想必是君上受焕金颜所累,已经口不择言了。”沧炎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若非虞姜前来告知,我也实在难以相信,看似那般温柔绵软的人,骨子里竟是如此烈性。”   “谁说不是呢!连着君上送她的贴身之物都扔了。”栖画手中现出一方白玉,是雪毛犼的模样,她看着在地上挣扎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的相安,点点头道,“原想让虞姜回了毓泽晶殿,指引她看看水镜后面的好东西。没承想,毓泽晶殿没进去,被扔在了北海。本以为已是无用,却又偏偏让她捡到了这么个东西……真是连着老天都在帮我……她还说什么来着,七海齐出,都在寻他们的君后,真是太有意思了……”   “看来此番是君主有情,神女无意了。”沧炎叹息道。   “君主有情!”栖画的笑意更艳了些,“如此便是最好!”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相安面前,有些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却也不过一瞬,栖画俯下身将相安扶起,言语温和道:“少主受惊了!”说着还不忘将斗篷拾起,小心翼翼地披在相安身上。   自栖画靠近相安,相安便觉得周身气息混乱,她不自觉得往后退了一步,凝神感知,眉间愈加紧锁。   “少主,可知此地是哪里!”栖画上前一步,扶住相安。   “有劳!”相安倒也没有推却,只反手搭在栖画手腕间,站稳了身形。顿了顿才开口道,“抱歉,我无法视物,不知阁下是谁?只是此地听来风雪甚大,我之前当是在北海临界处,这里……是髓虚岭?”   “少主聪慧,此处确实髓虚岭!”栖画抽回手,扶过相安,“殿外寒气重,我们入殿说话!”   “那沧炎真人何在?你还未告诉我,你……”相安话未说完,直觉整个人一阵晕眩,因着栖画扶着她,她便不自觉地往她身上跌去。   “少主!”栖画伸开另一只手,揽住了她。   这一刻,相安半顷着身子,正好撞在栖画心口处。许是因身体不适,她半晌才回过神来,直起身子喘出一口气,心下却稍稍安定了下来。   栖画手中灵力流转,拍入相安体内,只道:“少主旧伤缠绵,小神术法低微,无法给您痊愈,只能让您稍稍好受些。”   相安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只默默承受着她灵力的输送。果然不多时候,她便觉得体内气息流畅了些,整个人亦有了些精神。   “多谢!”相安淡淡道,想了想又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我?”栖画话至一半,笑道“我,是方才少主口中的沧炎真人,他的同门师妹,亦是他没过门的妻子。少主,你说我是谁?”话毕又聚灵力送入相安眼中。   相安只觉眼前一阵白光划过,待她适应了光线,方才看清眼前的女子模样。   青衣委地,墨发垂腰。   相安抬眼迎上她的面容,确实一副水墨山水中拓下来的样子,眉清远黛,宇中朱砂,当的起以画为名。   “栖……画!果然,人如其名!”相安点点头,“原来,你醒了。”   “少主如此淡定,我可是已经死去二十二万年!您不想知道我是如何醒来的吗?”   “相比你如何醒来,我更想知道你醒来是为了什么?”相安顿了顿,有些自嘲道,“我真是愚不可及,你醒来是为了什么,自是明显。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栖画好奇道。   “怪不得凌迦神君这一年多来,对我时好时坏,多加挑剔。我还想着他如何便那么失了耐心……”相安叹了口气,“其实委实无需这样,他若早早与我言明了,我可早些腾出位置与你。”   栖画愣了愣,却也不过一瞬,开口道,“倒不知相安少主如此通透!你……不恨我吗?”   “恨你什么?”相安疑惑道。   “那你恨君上吗?”   “恨是爱的来处,我不恨他。”   栖画看着面前神情淡漠的女子,竟一时没有言语。   “前日里,可是你救了我?”倒是相安先开了口。   “举手之劳,少主不必放在心上!”   相安摇摇头,“我尚且有事在身,不能再欠下恩情了,需了断干净。只是相安身无长物,想来身外之物你也未必在意。那么,便是相安身上之物,你想要些什么?但凡我有,倾数可给?”   相安边说边将裳暖天脱下,因着她只有一只手可以动作,于是将将解开飘带,整件斗篷往一侧滑落下去。她委身捡起,到底没有栖画速度快,只见斗篷已经落在栖画手中。   “抱歉!”相安笑了笑,“此物当先还你。你还未说你要什么?”   栖画看着手中的斗篷,片刻终于开口道:“既如此,我要你一颗神泽之灵!”   相安抬起头来,笑道,“没有神泽之灵,我便要羽化了。我是九州之一的根基所在,不能轻易死去。”   栖画亦笑道,“我原是说笑的!”   “给你半颗吧!一样可以让你长生,融我神泽之气。如此你便当真可以与他并肩而立了!” 第55章 红尘浊气1   八荒九幽河上,白衣箭袖的少年正在施法调伏,净化河面上不断弥漫开来的红尘浊气。他因胎里带出的病根,虽幼时得御遥圣君以血喂养,但到底根基甚浅。   纵然这些年勤勉修炼,承袭的“遮天蔽日诀”也不过修到第三成,三万岁之际九条白尾堪堪只有四条化赤成功。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但他的父君碧清常告诫他,如今他既为八荒的掌事者,便该努力更上一层楼。他也明白,比之他的小叔桑泽神君当年同是三万岁时,已经九尾化赤,“遮天蔽日诀”更是大成,执掌八荒,兼领司战职,他的确还差很多。   是故,他在勤加修道的同时,更是兢兢业业打理着从那个曾名动洪莽源的少年君主手里继承的万里山河。   便如此番,平静了数万年的九幽河在近三年重新泛滥起来,虽也不是太大的事。只需在每次河水涌动之际,调伏即可。可他却半点不敢怠慢,坚持每月一次施法调伏,以保证八荒气泽的纯正。更以蓝田白玉箭融了自己一层修为,每九支组阵,布于九幽河上,以防河中迷乱之气蔓延。   如此,咏笙踏入此地时,便看见了珺林凌空立于九幽河上,将将搭弓拉箭布好阵法,便翻掌化出绵绵灵力,推入九幽河中。直到河水重归于平静,河面至上泛起点点柔和的金光,弥漫出纯正的神泽仙气,方才收掌退回河岸。   “咏笙,你怎么来了?”珺林忍过强行运气后,体内真气的浮荡,同咏笙说话间又提了一口灵力维持面色的好看。   “阿笙?”珺林又唤了一遍,“如何走神了?”   “以前只觉得王兄勤政克己,道法之上又是我们这一辈中的顶尖,让我好生敬佩。如今……”   “怎么,如今王兄是不勤政克己,还是道法减退,不值得你敬佩了?”珺林一贯端肃谦和,唯有对着这个唯一的血脉手足,方显得活泼些,有几分少年人的轻快。   咏笙摇摇头,“如今我只是觉得有些愧疚!”   “愧疚?这从何说起?”珺林到底没忍住,咳了两声。   “没什么!”咏笙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朵完整的流桑花,“我看你方才施法调伏气泽,可是真气涤荡的厉害,服下它会好很多。”   “这……”珺林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原不过连日施法,没有好好调息,歇一歇便好。哪需要流桑花这般珍贵的东西。再者,御遥圣君和叔父也曾时不时送来,合欢殿中还存着好几朵。”   “让你拿着便拿着!父君母亲给是他们的情意,我给是我的情意,不冲突。”咏笙想起多日前御遥在散花殿中所言,又看着眼前明明不过比自己大了数十岁,便已经肩负起八荒重责的手足,心中愈加歉疚,只道:“以后每百年母亲赠我的流桑花,我都拿来给你。”   珺林素知咏笙脾性,却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只当他是一时意气,便笑笑未再多言,只将手上的这朵还了回去。   “说了给你的!”咏笙有些生气,“你看看你,脸色也不好,你若不安好谁来调伏九幽河。”   话至此处,咏笙不解道:“这九幽河曾被父君两次大举开启,河底填了数百万反叛的魂魄。后来父君为母亲炼取万魂凝血丸,便是将这些魂魄一同都炼化了。按理九幽河早已恢复平静,如何又开始泛滥了?方才我若看得不错,河面上弥散的可是红尘浊气?”   “确实是红尘浊气,约莫是三年前开始。原本只当是连接凡尘与仙界的丛极渊出了岔子,我便亲去查了,那边却是一些安好。如此怕是与冥府有关!”   “冥府?”   “冥府外围八百里黄泉,上承神族仙界,即是这九幽河;下接往生海,便是凡尘处。想来这红尘浊气当从黄泉进入,只是这气息里更多的是怨念,当是枉死之人的气泽。我年前已经派人至冥府第六殿卞城王处寻问,只是尚未有音讯。”   咏笙点点头,“这事严重吗,可要同我父君母亲说一说,或者同我舅舅……”   “罢了,舅舅处如今也是一团糟!”他轻声嘀咕道。   “无妨,我尚且可以控制。看情况再上呈他们!”珺林望着在他阵法之下,已经逐渐平静的九幽河,心下稍安,转而对着咏笙道:“你此番前来,只是与我叙旧,可有其他事宜?”   “真是有事,大事!”咏笙递上流桑花催促道,“你且快吃了,提提精神!”   “何事,你说!”珺林没再推辞,接过流桑花,却也没有服下,只收入了怀间。   “姨母失踪了,已经快两个月了,我特来八荒请八部蛮神前去寻找……”   咏笙的话还未说完,九幽河上猛然掀起巨浪。原本布于河岸周边的阵法都动起来,呈现出一片破裂之像。   “咏笙,你退开些!”   珺林淡淡提醒身边的手足,却也没有贸然催动阵法,只凝神观望河面动静。果然,如他所料,九幽河水奔腾涌动间,旋涡的中心慢慢腾起一个水泽包裹的模糊轮廓。珺林掌间凝出灵力,缓缓化入原先接好的阵法中。河中央那个轮廓现了头颅,露出半截身子,却因着珺林阵法的束缚,上升的速度慢了许多。   如此,咏笙便看的清晰。那个头颅之上,逐一显出五官神态,极其张扬精致的一幅眉眼,只是气质决绝,浓艳地如同黄泉处盛开的曼珠沙华。   细细辨去,竟有几分相安的模样。   “姨母?”咏笙心下大惊,却也不过一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明明那个轮廓是一幅男子模样。他的姨母是高山雪岭之上的洁洁水莲,平和而温婉,断没有这般拒人千里的冰寒冷漠。   珺林得了片刻的调息,内里已经暂时恢复。亦靠着这短短几炷香的时间,感知到了对方的灵力,尚在微末间,不过尔尔。如此,心下稍安,手中灵力大盛,拍掌化入阵法中。一瞬间,九幽河水极快地往中心封印,原本的点点金光连成层层光环,亦笼向河心。   而那个轮廓,原本已经现出的身形重新模糊起来。待珺林灵力源源不断推入阵中,河水越行越快,不过片刻便连着那副轮廓一起封印了,金色的光环更是配合默契,急速拢住半截出水的身形。   整个九幽河被彻底封印,方圆数十里的花草在一瞬间停止摇曳弥香,仿若时间静止一般。珺林从半空落下,还未松下一口气,便觉喉间大片血腥涌上,喷出一口血来。   “珺林!”咏笙跃过来搀住了他。   珺林尚来不及回应他,只勉励抬头望向河心,只见那被困的轮廓还在水泽中挣扎,俨然一副要冲破封印挣脱出来的样子。   “印中生?”咏笙大惊,“从来被封印之物,断没有还能这般挣扎晃动的,我怎么觉得根本没有镇住他?”   “的确是印中生。”珺林提了一口气,发出信号,急传八部蛮神。   “那东西本就没有实体,全靠气泽汇聚化形。如今我虽封印了他,却也不过是重新化散了他的身形,气泽仍在,无法破除!他自然还是可以在封印结界中获得重生。”   珺林就着咏笙的臂膀站起身来,手中化出白玉弓,蓝田箭,却被咏笙一手按下。   “阿笙,你做什么?”眼见咏笙以箭破开掌心,融血于箭头,珺林心中又惊又急。   “我常日服用流桑花,血可御百毒,破万千浊气。我帮你引他出来,让那些怨泽之气聚于一处,你再化箭射之。趁着这个间隙,你且复原一些灵力,再来助我!”咏笙说话间,已经跃上半空,飞向九幽河。   “阿笙!”珺林尚来不及唤住他,只得静心调息,不过片刻,待内息稍稍平稳,便持着弓箭跃身而起。   果然,被封印的只是九幽河及周遭之物,河中心的那副轮廓犹自挣扎晃动,此刻拢在他周身的结界有一处已经裂开,正弥漫出屡屡气泽。咏笙一手拂袖格挡,一手从掌心推血过指尖,迎向那飘散开去的气泽,逐一净化。   只是这样的两厢僵持间,咏笙看着因气泽聚于头颅而缓缓现出五官的面容,却被摄了心神。   “姨母!”他口中喃喃,面上有些欣喜,竟撤下了护体霞光,挥开广袖往河中心飞跃过去。   “阿笙,那不是相安少主!”身侧的珺林已经来不及制住他,只提气往上跃出,凝了全部的灵力于箭上。   白玉弓拉开如满月,蓝田箭碧光流转,持着弓箭的少年眼中一片清明,霜雪般明亮的眸子凝在一处,与滴血的箭头连成一线。   只听一记裂帛之声,蓝田箭从他手中脱离,加之他掌风推送,终于在咏笙碰到那个轮廓的瞬间击穿了现形的头颅。   “姨母!”咏笙痛呼。   珺林早已随箭飞出,此刻正不偏不倚接住咏笙,两指按上咏笙眉间,厉声道:“她不是少主!”   随着咏笙眉间黑色气泽散开,他一双眼睛方才恢复清明,只喘着气道:“我仿若看见姨母了!”   珺林已经带着他退入青丘城楼,边眺望九幽河边道,“方才那物的气泽入了你眉间眼眸,扰乱了你气息。你且歇一歇,河上还需净化,我去去就来。” 第56章 红尘浊气2   珺林重新跃上九幽河时,原本化出身形的轮廓已经消散开去。只是随之弥散开来的红尘浊气也愈加严重。他化出护体霞光防御,细细辨别,竟是这三年来最浓厚的一次。如此他未再犹豫,化出弓箭追逐着缕缕气泽射出去。   蓝田箭上融了他尚且精纯的灵力,箭在他手中又是由着“遮天蔽日诀”掌风的催化,如此射出,一碰到那凡尘的气泽,便彻底将其破散吞噬干净。奈何他尚且还不能按心意控制箭矢,只能由着手间发箭,如此既耗灵力又费时间。眼看还有十之六七的气泽在往更远的地方弥散开去,他只得化出原身,四条红尾,五条白尾,间隔散开,如同梵镜之中培育出的孤莲,也是这样交错的红白两色。却是散魂净魄的绝佳利器。   九尾在他的操伏下无限变大,往不同的方面蔓延出去,速度之快竟然追上了飘忽不定的气泽,如此将余下的红尘浊气尽数笼在条条尾巴中。   奈何他之前灵力耗得太多,赤尾之中的气泽自是化散的极快,而白尾间裹挟的浊气却因着白尾尚未化赤,只能防御,无法进攻,故而还再挣扎。   珺林心下暗思,如此纠缠下去,今日怕是要拼个神形俱灭了。如此思忖间,他的两条白尾骤然缩小,原本敛进的气泽瞬间逃散开来。他已经无力追赶,只得聚神净化其他的气泽。   “丛极渊!”在城楼眺望的咏笙,此刻已经恢复清明之态,自是看的清晰,心下大惊。   丛极渊乃是连同神族仙界和红尘凡世的正经入口,以一半朗朗神泽仙气,一半渺渺红尘浊气为门,凡人修仙或者神仙历劫皆需推算时日方得由此进出。   而这渡黄泉引九幽河来的红尘浊气,俨然是逆天进入洪莽源。若是让它们去了丛极渊,因着相似的气泽,与另一半红尘浊气相契合,如此打开丛极渊入口,便算起了大祸。神族仙气外泄,凡尘难以消受;而红尘的烟火涌入洪莽源,神泽仙气必将混乱,滋生魔魇。届时,仙凡两界都将引起动荡。   咏笙拂袖跃上九幽河,广袖中流桑花叶漫天扬落。   “别管我,快去追!”珺林急急喊道。   咏笙用力一点头,没再理会身畔的手足,只凝出灵力与花叶,一路追着气泽而去。   九幽河上,珺林的白尾在逐一缩小,眼见气泽更多的蔓延出去。他索性吐出了内丹,想要以此吸附住气泽。   “殿下,不可,快收回内丹!”   千钧一发之际,八部蛮神匆匆而来,施法落于九幽河上。为首的东江一手抱住了那只小狐狸。一手接住他的内丹,于掌中净化片刻后,喂入狐狸口中,带着他退回了城楼。   珺林融了内丹,化出人形,对着比他不知年长了多少的臣子拱手道:“多谢!”   “是臣等来迟,还望殿下恕罪!”东江微一低头示歉。   “莫要多言!”珺林捂着胸口,催促道,“你同飞流即刻赶往丛极渊,有部分怨泽之气往那边弥散开去了,咏笙已经前去净化,他不是它们的对手,千万护他周全。”   “臣下即刻便去!”   从青丘去往丛极渊,必经范林。而范林中住着天下草木之主曼骨草。此一族乃洪莽源中排的上号的危险植物,名声可与巫山之巅的流桑花媲美。白日昏睡,夜间苏醒,状似人体,有完整的胳膊和双腿。根形尤为奇特,深扎土里,能散芳香。其香有麻醉之效,专迷夜中入林者,吸修为,吮血肉,啃白骨。   曼骨草于数万年前,得桑泽神君渡化,后奉御遥之命追随桑泽。故而此番咏笙心中安定许多,即将如夜,曼骨草即可便会醒来,如此这些红尘浊气是无论如何也越不过范林去的。   然而他从半空落下时,看见屡屡红色气泽不过在范林口滞了一瞬,原本苏醒舒展开枝蔓茎叶的曼骨草便重新睡了过去,由着它们入了林中。   咏笙急追而去,却反被已经化出身形的曼骨始祖拦住。   “拦我做什么,且拦下那些红尘浊气,不可让他们越过范林。”   “咏笙殿下,那些气泽是授命而来,臣等不敢不放行。”   “授命?何人之命?你们自化世现行以后,不是只遵我父君之令吗?”   “在遵桑泽神君之令前,我们还受过天恩……”   “行行行……那我自己去,你们也莫拦我,总行了吧!”   “这……”   “总不会我越此林,你们还要吸我修为,啃我骨肉吧?”咏笙怒道,一跃而起,携着漫身的流桑花穿入范林。   “始祖,这这这便如此放行啦?便是桑泽神君当年也是正儿八经的同您交手,战胜放得过去。这咏笙殿下我们多少也该拦上一拦,方显公道!”一株幼小的曼骨草晃了晃脑袋,嘟囔着嘴道。   “当年我们无主,自要拦下。如今早已认住,公道便在主上。不需那些虚礼!”曼骨皱着眉,却也看不明此间局势,“方才那些红尘浊气隐含着九天穹宇之上的气息,他自不敢相拦,可是这咏笙殿下却俨然一副要将其净化得样子……”   “曼骨始祖,可看见几缕红尘浊气涌过来?”曼骨草还在思忖中,东江与飞流现出身形,急急追问。   “两注香前方入林中,按时辰算,此刻当是即将出林中。”   “即刻封林,拦住它们!”东江命令道。   “那气泽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即刻封林。”   东江的话音犹在,人却已经入了林中。   “咏笙殿下可有入林?”飞流问道。   “在在……”   一瞬间,飞流也不见了。   “快快,封林!”曼骨始祖看着东江飞流匆匆入林,终于反应过来,急忙下令。到底已经来不及了,气泽不比实体,弥散之广,速度之快,不可估量。待曼骨草一族散开身上迷香,竖起藤条,展开枝叶,如同一个巨大的灯笼,连通天地包裹起来,穿入丛林的红尘气泽已经尽数脱身。然而是咏笙和后来的东江飞流被困在了其中。   “真不愧是草木脑袋!”东江怒道,化出结界护住彼此三人。咏笙和飞流则各自施法躲过曼骨草的合围。   曼骨始祖自是发现错了时辰,误伤自己人,急忙收了迷香,撤下障法。只是到底易放难收,一时难以撤除干净。   正焦虑间,夜空中雷鸣乍现,直劈范林。转瞬便破开了曼骨草的阵法,敛尽迷香。原是一条苍龙从天际呼啸而来,穿林而过,待到咏笙三人处,龙尾扫过他们前面的屏障,玉清水从云端洒落,解了迷香的诱惑。   “舅舅!”咏笙惊道。   苍龙却没有回应,只朝着丛极渊处喷出业火,至此一路荒火丛生,烟雾更是缭绕四方。然后再未追击,只掉头回转,飞向了青丘方向。   “我们快走!”东江跃身而起已经明白苍龙意思。   “是舅舅吗?方才那玉清水倒确实是舅舅所有,可是这火焰上仿佛不是舅舅纯正的气泽?”咏笙追在东江身侧。   “方才那条苍龙没有实体,也不是凌迦神君祭出的元神,应是借了凌迦神君修为的一个魂魄。”飞流虽这样说着,心中却也疑惑,那里至少有凌迦神君三成以上的修为,什么样的魂魄能操伏起来,且运用的如此娴熟?他望向身侧的同僚。   东江知他疑惑,心中已有七八分肯定,“凌迦神君远在七海,自是一时难以□□,能够如此操伏神君修为,融合的这般默契,定时神君自己授命的。只是此处怎会有神君如此之多的修为?”   话至此处,两人皆默默无语。   “快看,那是什么?”   咏笙袖中流桑花叶飞射出去,盯住了一个黑色肉球,上面已经现出五官。而不远处,原本的红尘浊气皆慢慢化出身形。   “你陪着殿下,我去化散其他的。”东江对着飞流嘱咐道,加速跃到了前面。   “好!”飞流一手凝出结界护住咏笙,一手拍掌于那方被钉牢的球体,片刻便将其净化了。   咏笙虽被飞流护着,到底天资尚好,人也灵敏,又操伏着流桑花。如此帮衬着竟是收住了不少近处化形的气泽。飞流施法净化便快了许多。   然而咏笙一颗心却越揪越紧,因为他看见的每一个在飞流掌下消散的肉球,挣扎的五官里像极了他的姨母。而在飞流手中净化完结的最后一瞬,那眉眼便变得安宁且平静,他甚至感觉看见了相安最最温柔亲和的笑意。   待周边最后的气泽化净,飞流堪堪松下一口气,咏笙便拂袖收回流桑花叶,只淡淡问道,“飞流使可觉得那化形的五官神态有些熟悉?”   飞流带着咏笙继续御风而行,往丛极渊赶去,边行边解释道,“殿下可是觉得像相少主?我向您保证,这些气泽与少主无关。我是她口含崔牙叶片聚母神精气衍化而生的十神之一,自是感知的清楚。你道法尚浅,怕是有所迷惑,定定神便好!”   “当真?”咏笙追问道。   “骗你作甚?”   “那这些气泽化形,如何脚程竟然慢了许多?”   “是方才业火烟雾上弥散着首代正神的神泽仙气之故。本来仙气混着浊气只能滋生魔靥,却也让其有了实体。实体的速度自然比不上飘渺不定的气泽。而那业火乃是凌迦神君杀敌的惯用技能,烟雾中杀伐之气笼上去,便是伤了他们根本。如此,我们才这般轻易解决了他们。”   飞流话至此处,心中敬佩之意尤生。到底是曾开天辟地,征战天下的神君,纵是早已不理世事万万年。然而在如今御遥圣君和桑泽神君纷纷式微闭关之际,竟然还能不远万里伸出援手。倒不是感慨上君者之间的情意,而是如此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从容风姿,在这盛世的洪莽源中,确已千万年不曾看见了。   只是这流传在外人眼中的神话传说,背地里都是有着无数的艰辛苦痛。七海毓泽晶殿中闭关炼丹房的神君,在强行操控了自己散落的半身修为后,再一次血染画卷。   他看着满室翻飞的画卷,还有不足百幅便可修缮完毕,心中总算有了一些安慰。然而当目光落在手中攥着的那份残破的婚书上时,他便觉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合了合眼,到底重新操伏起远在八荒借魄化形的修为。 第57章 红尘浊气3   丛极渊处,剩余的气泽不仅化出了头颅五官,更是生出身体四肢。东江被困在其中,飞流跃身而入,合力净化。   而丛极渊入口处,原本的万千红尘浊气仿若受到召唤,正在争相涌动。咏笙将流桑花之气推送入朗朗神泽仙气中,又以流桑花叶加以巩固,勉强镇住了那一半红尘浊气。   到底那些魔魇受了凌迦业火烟雾的侵袭,战力大减。不多时,东江与飞流便将其全部净化了彻底。   只是在完全化散的瞬间,明明是一个个男子的面容中,却发出女子痛彻心扉的喊叫声。   咏笙年少,到底被摄了心神。一时手中灵力骤退,原本即将融入神泽仙气中的流桑花叶纷纷飘落。而那叫喊之声化出波音直击入口处,眼见就要将红尘浊气吸入进来。一白一蓝两道霞光从天而降,落在入口结界处,各自化出法器交错相击,亦是一声雷鸣之音,击碎波音。   “白姮守护神,拂章水君!”咏笙欣喜道,“你们如何来了?”   东江与飞流亦是拱手道谢。   “二位司法之神客气了,从极渊虽在八荒地界,到底事关整个神族仙界,亦是吾等分内之事。”白姮见过咏笙,见他无恙,便放下心来,收了法器对着东江飞流还礼道:“只是方才我们远远赶来,看这魔魇之力并不算深厚,却见得是从远处一路奔至此地。此地那是从极渊,若是气泽化形,非灵力精纯者不得入。何故会这样?”   东江亦皱眉道,“我们也纳罕!前日里珺林殿下于九幽河调伏,昨日突传急令,让吾等八人赶至九幽河护法。我们到时,便看见九幽河上红尘浊气弥漫,珺林殿下差点就催化内丹,与之俱焚了。”   闻至此处,白姮与拂章对望了一眼,心下皆被惊到。这珺林殿下,不过万余岁便接掌了八荒之地,虽比不上他的叔父桑泽神君,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又因桑泽当年因剜心救妻,伤了心脉,修为之上涨涨落落,难回巅峰,便也难以化出赤色九尾。是故已经化出四条赤色尾巴的珺林殿下便成了九尾天狐一脉的荣耀,逐渐瞩目洪莽源。在昔年历练中,无论是修道法还是渡天劫,亦或者伏魔诛邪,尚未失过手。如今却因净化区区红尘浊气,差点要魂飞魄散,委实令人意外。   “九幽河弥漫着红尘浊气?”白姮疑惑道,“这气泽从何而入?”   “是从黄泉渡来的。”拂章环视四周,蹙眉道,“丛极渊除却方才的魔魇,尚是纯净的。”话毕,掌中已经聚出一方水泽,里面时而白雪初降,时而嫩草破土,时而婴孩眨眸,时而飞鸟出林,是一副万物新生的模样。   “此乃我们赶往此处时,我祭于此地的“生灵蛊”敛来的气泽。彼时魔魇之气未到,如此纯净之态,只能说明初时的红尘浊气绝非从此而来。”   白姮微微偏头望了拂章一眼,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对,王兄也是这般说的。”咏笙接过话来,“只是这红尘浊气若真从黄泉而来,必是从凡人死后魂魄上流泻出来的,早该被冥府十殿抓回去了,如何会放他们入这九幽河,扰乱神族仙界的气脉?”   众人默默无言间,东江与飞流掌中光芒大盛。   “九幽河急召!”两人看着手中印珈,脸色大变。   “快走!我们同去!”说话间拂章催化“生灵蛊”散于丛极渊,重新监察此地气泽。   只一瞬,五道霞光消失于丛极渊。   九幽河上,八部蛮神中剩余的六位西临、昭别、南衣、裳白、北峰、巅色各自施展灵力,聚集于河中央那个俱黑白相间的形体。   青丘城楼上的少年,早已搭弓执剑良久,却迟迟为将箭矢射出。因为所有人都看的清晰,那副黑白的形体确实由着万千怨泽之气凝聚而成,是一副男子的模样。只是身体之上,缠绕着一条透明的苍龙。他们更认得,那是七海正神凌迦神君的模样。   原本苍龙于昨日后半夜降于九幽河,挥洒下玉清水,帮助净化气泽。却不料玉清水洒了一半,一缕青丝从龙身滑落,眼见就要落入九幽河。苍龙旋身去捡,虽是捞在了爪中,却也不知是一时情急扰了灵力的输送,还是那缕青丝激起了河中原本的气泽。只见在苍龙捞出青丝的瞬间,河底腾出万千浊气,直逼苍龙。因着来势汹涌急促,苍龙一时不察,爪中青丝脱开,方寸间那红尘浊气便将青丝包裹起来,如此依附这唯一的实体化出身形。   苍龙不过瞬间便回过神来,却也不愿与那个化形的男子纠缠,只扑向他尚且还是水泽透明的躯体,欲要将青丝抽出。   然而现实却远出意料,那一抹青丝竟与男子十分契合,甚至由着男子操控,终于帮助他化出了完整的身体四肢。只是到底是以气化形,男子周身笼着一层迷雾,让人辨不清面容。   如此打斗间,直到日出东方的时候,河中心的男子体内青丝终于被逼出,却还是被他握在了掌中。他薄唇勾起一点笑意,对着苍龙道:“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东西,合该是我的!”   如此话语间,苍龙周身灵力弥漫,微合的龙眼豁然震开,冷冷道:“是你!”   “对,是我,久违了!”   “不,你不是他!”苍龙凝神辨出,腾空而起,直逼男子。   男子跃出水面,劈掌格挡,不过数十招,便已经落了下风。苍龙龙尾扫来,眼见就要将他拦腰截断。刹那间,男子面上笑意浮现,原是他掌中的那一抹青丝即将被他化散。果然,苍龙抬眼望见,转瞬收了攻势,跃上抢夺。却不料,男子手中青丝竟按着他心意瞬间变长,如同一条捆仙绳,将自己与苍龙缚在了一起。   “倒不知神君如今已这般儿女情长!”男子眼中笑意更甚,贴着龙首轻语温言,说话间周身更是散出缕缕红尘浊气,直入苍龙体内。   苍龙眼中闪过一瞬狠厉之色,龙尾从身后直跃起来,逼散红尘浊气。而原本站定位置的六位司法之神亦襄助重新进化。   只是缠绕在苍龙身上的青丝越勒越紧,而那个男子却因着只是气泽化形,丝毫未见半点不适。   “八部蛮神结阵聚灵,珺林准备蓝田白玉箭!”九幽河上,苍龙的声音扩散开来。他本想以缩形之法脱身,然而那缚身的青丝在男子的操控中,如同长在他身上一般,半点挣脱不开来。又因着部分红尘浊气的侵入,他只能凝着灵力防御,再没半点攻击之力。他心下明白这半身修为若是与那由混沌不明的气泽化形的男子融成一体,那么整个洪莽源怕是没有能够制衡的力量了,如此思忖间,终于起了死志。   六位司法之神亦是看清的此间局势,却也不敢贸然出手,故而才发急召,唤回另外两位同僚。万万年间,此八人各自修为皆属一般,然而合在一起,则能媲美首代正神。   待东江飞流等人回到九幽河,珺林已经射出数支箭矢,剑身凝着他的灵力,箭头喂着咏笙给他的那朵流桑花的花瓣,以此围绕在苍龙与男子周侧,帮助净化还在逐渐逼入苍龙体内的浊气。   九幽河上,五抹霞光落下。东江和飞流转身跃上自己的站位,白姮拂章护着咏笙上了城楼。   八部蛮神结印施法,一瞬间,九幽河五彩霞光忽现,光影落在九幽河上。顿时河水咆哮起来,化成无数水兽从四面八方喷涌至河心。头头水兽身上神泽之气缭绕,头顶点点金光。河中央的男子见势终于生出一点惧意,却仍然锁着苍龙不肯放手。   眼见水兽直逼而来,苍龙索性携带着男子整个跃身而起,整条龙尾穿进水兽从中。顿时水兽散,金光现。来自八部蛮神的神泽之气直入龙身。   于此同时,青丘城楼上,白袍少年越出城楼,白玉弓上,三支蓝田箭接连射出,一击即中。以气化形的男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消散在九幽河上。随身散出的红尘浊气被合围的水兽吞噬得干净。   八部蛮神撤印收法,跃回城楼。   尚在九幽河上的那条苍龙,却没有即刻离去。而是在河中多次出没,仿若在寻找什么东西。片刻,苍龙腾出水面,由着九幽河逐渐恢复平静。然而他凌空而下寻视良久,却仍旧什么也不曾寻到。   “舅舅他在寻什么?”   “那不是君上!只是承了君上修为的一个魂魄。”拂章心细如发,跃上九幽河,与苍龙擦肩而过,拂袖从龙身扫过,方才定下身形,落在苍龙的面前。   他摊开手掌,笑意浅浅道:“你寻的可是这个?”   一瞬间,苍龙眼中仿若落尽万千星子,连着龙鳞都是抖开扩张的模样,伸出前爪接过了那一抹青丝。   他朝着拂章低了低头,以示谢意。转身腾入九幽河离去。   “他、他是谁,如何进了九幽河?”咏笙追上来,不可置信的问道。   拂章笑了笑,“他本就是从河底而来,自当从河底归去!” 第58章 红尘浊气4   青丘大殿内,八部蛮神在听得咏笙的叙述后,已经各自离去,按着昔年气泽寻找相安。如此,咏笙总算松下一口气,坐下持了茶盏压神,却瞥见对面坐着的拂章,依旧眉头微蹙。   “拂章水君可是还在担心姨母的下落?”   拂章拿着杯盖拂了拂茶水,却也没有饮下,只淡淡道:“君后之事,非臣下所能操心的。臣下所虑乃九幽河上弥漫的红尘浊气,此气泽来得委实蹊跷!”   “管他蹊不蹊跷,如今都被净化了,便已无事,大可安心。倒是姨母还未有下落,我还是很担心,偏你们非将我扣在这青丘!”   “殿下虽不像珺林殿下伤的严重,到底被怨念之气侵染,还是歇一歇的好!”拂章笑道,“再者青丘总是你的祖地,如今珺林殿下伤着,您理当看顾!”   “拂章水君说的有理,咏笙受教了!”咏笙拱了拱手谢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对于姨母下落,舅舅颁了谕令,让七海齐出寻找,即便不能大张旗鼓,到底也是拂章水君分内之事。拂章水君如何便说不是您所能操心的?可是有所内情!”   拂章轻轻吹了吹茶面上浮来的叶芽,只道:“因为臣下是不可能寻到君后的。找也是徒劳,是故不必操心!”   “此话怎讲?如何您便一定找不到姨母?”   “因为臣下已经一路从七海寻到八荒,半点线索也没有。故而可以证明君后乃有心避开吾等,纵是按着气泽也是寻不到的。”   “怎会?”咏笙站起身来,有些急切道,“姨母是母神一脉嫡亲的后裔,气泽最为特殊,如何会寻不到。”   “殿下想一想,我们能想到按气泽寻找君后,君后如何能想不到?”   “你是说……姨母会敛尽自身气泽,以此避开我们?这、那我们岂不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了……”   “那倒未必!!”拂章叹了口气,饮入茶水,“解铃还需系铃人,君后能不能被找回,全在君上。莫说七海齐出,便是倾整个神族仙界之力,君后若不愿回七海,便是找到了也无甚意义。是故能找到君后的,唯有君上!”   “拂章水君如此通透,那如何还从七海一路寻到八荒,两地之间,可是有万里之遥!”   拂章垂眸看着手中杯盏,碧玉般的茶水中清晰映出他一双玲珑清隽的眸子,明明是一副温润公子的模样,眼尾却带着一分小小的狡黠。   他心下暗思,遵着谕令,除了每百年的殿前朝贺,便是千万年不得出海。难得有这么个因公离海,携佳人同行的机会,莫说从七海至八荒,便是翻遍洪莽源才算好呢!如此思虑着,又觉得仿若有些对不起自家君上。明明是他走丢了妻子,自己却借此抱得佳人……   “拂章水君……”   “那个……总有万一吧,臣下也不过猜测,并没有万全的把握!”拂章回过神来,只觉后背脊阵阵发凉,心下暗道:“管他找得到找不到,还等尽心找一找。别到时被君上看穿了,被拍碎了元神才是冤枉!”   “原来你也有没把握的时候!”白姮踏进殿来,拣了个位置坐下,“这一路走来,我当你成竹在胸呢!”   “到底是君上君后这般高位者之事,又不是我海中虾兵蟹将之琐事,便是我不知情呵斥几句也便了了!”   “白姮守护神,我王兄如何了?”咏笙黏在白姮处。   “珺林殿下无妨了,只需需静养一些时日,静养期间怕是动不了灵力了。”白姮抬头望了眼拂章,“八部蛮神前去寻找少主下落了,如此八荒之地便是没有正经的二代之神镇守,遗玉圣母和碧清殿下又远在方丈岛,不如我们……”   白姮的话尚未说完,拂章已经朝她温和地点了点头,“我们留下!”   “咳咳咳……有劳二位了!”殿外,竟是碧清和遗玉回了青丘。   “大伯!”咏笙迎上去,扶过碧清。   白姮同拂章起身,与遗玉平礼见过。   “遗玉圣母如何此时回了青丘?可是感应到珺林殿下式微,故而回来。”白姮安抚道,“殿下无大碍,静养个把月也无妨了。”   遗玉感激地点点头,“倒也并非特地为了珺儿才回来,他自小历练,受的伤多了,不碍事。小神离岛,实乃因凌迦神君和相安少主之故!”   白姮和拂章彼此对视了一眼,咏笙更是匆匆走上前来,急急问道:“舅舅和姨母如何了?怎会惊动到您?”   “可是浮涂珏……”白姮一颗心到了嗓子口。   遗玉神色悲怆地点了点头,“浮涂珏上,少主之名,相安二字于七日前消散了!”   “那君上之名……可还安在?”白姮急切道。   “在!”遗玉一点头。“但是凌迦神君之名从三年前开始,便一直模糊不清。当时我以为是神君之名即将消散,不曾想却还是强留了这么些年。到头来还是少主之名先行消失了。说到底,终是凌迦神君先上的浮涂珏,先上珏者自是守到最终者。”   “你说……君上先上的浮涂珏?”白姮不可置信道,“君上之名何时现于浮涂珏?”   遗玉叹息着,良久没有话语。   白姮亦有些抱歉,想到浮涂珏、天辰命盘、天机劫皆为天道之物,除却当事人以修为相祭换取天机,守护者若让旁人知晓了天机,必遭天谴。故而朝遗玉拱手拜了拜,已示歉意。   遗玉自然明白白姮的意思,却摇了摇头,只抱撼道:“浮涂珏上成双者方为天机,如今少主之名已散,便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了。神君之名在二十二万年前便上了浮涂珏,倒是少主之名,现于凌迦神君之畔,不过八年有余!”   “八年?”咏笙大惊,“姨母离开大宇双穹,踏入七海才不过八年。母亲明明告诉我,姨母在大宇双穹封闭之前,便已经爱慕舅舅多年。若是只有八年,岂不是说姨母是进了毓泽晶殿方才爱上舅舅的!”   “爱慕与爱,终是不同的。但多年爱慕与思念,一朝凝成爱恋,却是未尝不可!”遗玉解惑道:“浮涂珏从未错过,别扭的总是心和情。许是当年少主只是一份年少单纯的喜欢,却也因为多年执念终化成深刻的爱意。可反观君上,却是爱而不自知,亦或者言行皆随了理智,半点没有随心。于大义之上,自是英明的君主。可是于自身情感,到底也是委屈了自己。”   话至此处,众人便也未再言语。彼此心中都懂的,谁先爱上谁在已经相爱的两个人间,委实算不了什么。能够携手相伴方是意义。   遗玉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继续道:“我们夫妇昔年承了凌迦神君恩德,我夫君更是少主座下唯一的弟子。故而出岛归来,想还神君一个人情。我们本是去七海面见凌迦神君和少主,告知此事的,想着他到底位极神尊,如此提前知晓了,看看可有逆转的法子。却不曾想,毓泽晶殿已经封殿,半点消息也递不进去。”   “君上封殿了?”白姮望向拂章,两人皆是大惊。   毓泽晶殿,自四方君宴凌迦历劫封君,领司法司药双职之后,数十万年从未封过殿。如此行封殿之举,白姮和拂章心里都明白,可能不过有二,一则凌迦受了重伤,修为骤跌,便如当年的御遥圣君,需要清修;二则凌迦心志亦灭,于万物失了情感,便如当年的相安少主,九重宫门落下之际,未曾听到一声呼唤。   “君上封殿我们都未受到感应?”白姮疑惑道,“如此,七海尚是平静的。”   “不必太过担心,因是君上不想惊动七海。若他实在严重,便该封海,而不是单单封殿了。想来不日便会重新启开殿门的。”拂章话语吐出,脑海中却豁然想起不久前盘旋于九幽河上的那条苍龙,便对着白姮道,“你且留在此处看顾着,也可守着八部蛮神的消息。我去一趟冥府第六殿。”   “诸事小心!”白姮话音刚落,拂章便没了身影。   “可是出了什么事?”遗玉看着白姮眉间一片焦虑之色,“君上和少主此刻还好吗?也不知来不来得及通知道他们。两人自是真心的,如此情绝消散,怕是不单单情劫所致,应还有小人作祟……”   白姮转过身来,望着遗玉,又看了一眼坐着无甚精神的碧清,沉沉道:“少主失踪了,她与君上……她将婚书都烧了,离开了七海。”   “咳咳咳……”碧清的咳嗽声,更加严重了些,咏笙拍着他的背安抚他,亦被他拦了下来。他苍白着一张脸,待喘出一口气,方才开口道:“师尊失踪了……是何时的事?”   “已经快两个月了?”咏笙立在碧清身畔,絮絮道,“我们已经找了好久,至今唯有线索。”   白姮豁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落在遗玉身上,“圣母方才说,少主之名消散于浮涂珏,是何时之事?”   “七日前!”遗玉亦反应过来,“少主出事了?”   “你们为何这般说?”咏笙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因为少主烧书离殿,名字都不曾散于浮涂珏,便说明她尚未心死。可是七日前珏上名字消散,只能说明她已经彻底心死情绝。如此,便只能说明她遭遇了别的事情,受了打击。”遗玉缓缓道。   “那姨母、姨母会……”   “不会的,天未降落九雷,云亦未遮九层,便是没有神族君主羽化的征兆。”白姮沉声道,“只是,心死而身还在,不知少主到底承受了什么?” 第59章 红尘浊气5   髓墟岭中,相安靠在床榻上,一手捂在胸口,指尖微颤。   她凭着新生的痛意摸上胸口的那道伤痕,却也没感觉到什么突兀。比之当年在穹宇中被相阙以剑刃在皮肉上划下的粗糙伤痕,如今这条在她的感觉里简直如同不复存在。除了丝丝滋生出的疼痛和缕缕袭上心头的寒气,她都感觉不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半颗神泽之灵。只是到底整个人元气已经伤透,近日里,她愈发的昏沉和嗜睡。   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心底更是明白,还有事尚未完成。冥府之中,那人的半身修为,还需等她去渡化。她强撑着站起身,凭借记忆摸索到了门边,却被一道结界挡了回来。将将跌倒之际,一缕白光现出身形,将她扶住了。   “小雪,你......”相安见雪毛犼又化出了人形,恐她消耗修为,便有些生气。   “安安,我就想叫叫你嘛!”小雪撒着骄,将相安扶到座塌上,抬头才发现相安脸色已经不是初初离开七海时那样苍白,而是开始呈出青苍色,仿若透明一般,随时都可破散开去。   “安安,你怎么了?我才离开几日,你如何便这样了?你...当真给了栖画半颗神泽之灵?”   “我已经服了你的碧水金珠,过两天便好了。”   “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敢要你半颗神泽之灵。”小雪浑身散出一股肃杀之气,一双原本浅碧色的眸子,颜色愈深,“还敢设这破结界困着您!”话毕抬掌就要劈上去。   “住手!”相安制止道,“设界之人乃是好意。”   相安感知自不会有错,自此次踏入髓虚岭,两次得沧炎相救。一次时寒疾发作,她虽神识模糊,却还是可以分清男女。施法救她的当时沧炎。后来取她半颗神泽之灵,动手的亦是他。两次均以纯正的神泽仙气护着她的心脉,相比栖画虽耗了自己大半的灵力渡她御寒之气,气息之中全是魔族气息,或者便是混沌不堪的气泽,沧炎想来其心未泯。   “好意?”雪毛吼轻哼了一声,“能好到哪去!”   “离我那么远做什么,过来我身边。”相安虚弱得连寻常说话都提不起力来,招了召手,示意小雪过来。摸着小雪的头缓缓道:“是沧炎设得,我记得他的气泽。”   “沧炎,不就是栖画的师兄吗,他们都是大坏蛋。   “你啊,虽然能化出人形了,到底难懂人心……说来我也越来越不懂了……”   “安安,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不管没关系,我能懂安安就好了……”小雪偎在相安腿边,才兴奋了片刻,便握拳垂地,怒道“偏这岭中寒气重得好似当年的寒域,困得我使不出灵力。若是出岭让我遇上,我便一口一个吞了他们。”   “安安,都怪我,我又没能护好你!”小雪将脑袋往相安身上蹭去,眼泪叭叭叭地落下来。   相安听着一颗颗珠子落地的声音,只无奈道,“快些捡起来,你的眼泪可都是宝贝!”   “还不都是你赠予的,若没有你渡化,又常日给我讲经说道,我如何能修道得道,练出一身宝贝。”   “到底是你自己的造化!”相安拨下三根青丝,捻成一股,又从自己广袖间掏出数颗和小雪手中一样的珠子,倾数交给她,“如今我不能视物,无法帮你串起来,自己串吧,皆是你平日哭泣落下的泪珠,我都帮你以清心咒渡化了,戴在脖颈,融于铃铛中,可帮你涨修为。”   “安安,你真好!”   “如今我只有你了,你切记不可任性。尤其是在此地,你十之八九的灵力都施展不开。更不可随意化出人形,太耗你元气了!知道吗?”   “嗯,我记下了!”   “那你同我说说,这几日我让你出去,于洪莽源各处巡视,可有……”相安话未说完,原本抚着小雪的头猛地一滞,捂上胸口。   “安安,你哪里不舒服,可是心口疼?”小雪站起身来,扶过相安。   相安捂着胸口半晌,忍过一阵晕眩,方才开口道,“不是神泽之灵的缘故,近来我总是晕眩,许是伤了元气,虚了些。”想了想又道,“你且说说,我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小雪又凝出一颗碧水金珠强行塞入相安口中,嘟囔着嘴道,“你且吞下了,我才同你说!”   “你可听过虚不受补!”相安笑得无奈,只连忙将珠子吐出,“不过七日,我若吞下两颗金珠,届时便真的得羽化了。我收着,过两天再服可好?”   “行吧!”小雪偷偷缓过一口气,重新伏在相安脚畔,开口道,“当真如你所料,洪莽源里有红尘浊气进入,这些气泽中大多都是女子的怨气,尽数飘往这髓虚岭中。”   “气泽中大多是女子怨念……”相安想起初见栖画时,她周身弥漫的气泽,眼中闪过一丝蔑视,却也没再上心,只继续道:“那便不是全部,那剩余的去了哪,你可探得清楚了?还有这红尘浊气从何处而来?是丛极渊还是九幽河?”   “我去过丛极渊,那里尚且洁净,因是从九幽河上来的。”小雪回忆道,“那日我本想细细查探一番,结果八部蛮神现于九幽河,我还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我……我看到了君上!他在九幽河上帮助净化,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九幽河上腾起一以气化形的男子,虽因水雾包裹,辨不清眉眼神态,可是我总觉的十分熟悉!”   “你觉得熟悉?”相安眉间深锁,“你常日在我身边,能见过几个人……”   “反正那个以气化形的人出手十分狠辣,仿若与君上有什么恩仇大恨似的,那个身影……就是很熟悉!”   “深仇大恨......”相安幽幽开口,“那身形可像……阙儿?”。   “对,对对,是相阙殿下!”小雪顿时大惊,“殿下出了穹宇?”   “你轻些?”   “嗯嗯!”小雪吓得不知所措,“那那也不对啊,若是殿下出了穹宇,六十四路将早该来报了,如何您半点音讯也未收到。难不成是送信去了七海?”   “你说你看见了他,是人形还是原身?”   “他?君上吗?是原身,从始至终我都未看见他现出人形。而且那原身也弱的很,整整缠斗了半夜方才制服了相阙殿下。不对不对,那也不是殿下,不过是些许气泽化形的。”   相安忍着心悸,笼在广袖中的手慢慢握紧成拳。她比谁都明白,相阙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凭空破除六十四路星灵将的阵法走出大宇双穹的,唯有一法能让他踏出穹宇……可是她不敢去想,尤其是在此番境地里,她孤苦一人,血脉之情便显得尤为珍贵。于是,她竟滋生出一点对这个同胞手足的思念。   “凡尘和洪莽源中可有生灵受损,可有魂魄不宁?”良久,相安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言语间还带着小小的侥幸。   “这倒没有听说。应是没有!”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她想只要阙儿双手未占鲜血,一切便都来得及。   “我们走,去冥府!”她豁然起身,也不知是哪里聚来的精神和力气。   “现在吗?”   “嗯,马上走!”   小雪点点头,将将化出原身,沧炎便破开结界进来了,霞光直入相安双眼,复了她短暂的光明。顿时,雪毛犼抖开一身长毛,到底被相安一个眼神挡了回去。   “少主神色匆匆,是要离开了吗?”   “此间恩情已了,相安没有再留下的理由。”   “少主有伤在身,大可休息几日再行离去,何必急于一时。”随着话音落下,栖画亦施施然踏入房内。   相安抬眼望去,对面的女子如今的面色愈发好了,碧带乌发之下,眉间朱砂如血,照着一张如脂面庞,熠熠生辉,周身更是神泽仙气缭绕。她脱下斗篷,现出一身飘带的青袍,袖口间是垂地的碧纱绸缎。   “少主的半颗之灵,我用的甚好!在此谢过了。”栖画上前一步,执起相安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处。“少主,如此气泽流转,可还熟悉?”   栖画浦一靠近相安,相安便觉得周身气息又开始混沌起来。她也没有挣扎,由她握着,感知原本属于自己的神灵。片刻后更是主动伸开五指,细细抚过栖画胸口。她伤的太久,手腕间因连着两年渡化怨泽之气,剖开取血,便皆是又密又细的伤痕。却也不知何时,连着手指都开始不甚灵活,只要稍稍用力,腕间便开始现出血痕。便如此刻,她本只想伸手感知一下自己的那半颗神泽之灵,然而看见栖画一身青衣,心中便有些恼意,五指拂过她胸口竟有些用力,待手触碰到她衣襟的一瞬,她竟不自觉地抓在了手里。如此,腕间那些细小的伤痕便重新裂开来,凝出一颗又一颗细小的血珠,滚落在栖画的青衣上。   “抱歉……”相安收回手,淡淡道,“我弄脏了你的衣服!”   “无妨!”栖画蓦然往后退了一步,她望着眼前明明已经虚透了的女子,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惧意。   相安笑了笑,“既如此,相安告辞了!”   “少主且慢!”   “七海毓泽晶殿尚且拦不住我!”相安转过身来,对着栖画道,“更别提这区区髓虚岭。”   “少主误会了。少主要走,自然无人敢拦。只是栖画私心觉得,实在与少主有缘。您看,你我年龄相仿,皆喜着青衣,如今又同享一颗神泽之灵,甚至我们都爱着同一个男子……不知看在如此缘分上,栖画能否向少主求一个恩典?”   “我们没有爱着同一个男子,我爱的是阿诺,他活在二十二万年前,活在九天穹宇间。你爱的是凌迦神君,他尚在七海,却与我无关。”相安顿了顿,仿佛因为说了太多话有些疲乏,声色里始终绵软浅淡,“至于你要的恩典,即是向我来求,我也可以不予。就此别过吧!”   栖画点点头,“如此,少主一路保重!”   然而,相安堪堪踏至门口,便觉得整个人一阵晕眩。她一把扶住了殿门,忍过胸腔中翻涌上来的酸涩之意,片刻才直起身来。   栖画和沧炎彼此对视了一眼,有些讶异,因为他们确实没有拦她,却不想这个女子当真已经这般虚弱。   “少主还是歇一歇吧,我知道您不想见到我。其实也无妨,我即日便要离开岭中去往七海,届时少主便可自在些!。”栖画走到身畔扶住了相安,笑意浅浅道。   相安本欲拂开她,听完她的话到底还是僵了一僵。   栖画向来心细,只继续道:“栖画此来,本就是与少主道一声谢的,谢你赠我半颗神泽之灵。他日少主若愿意恢复万年朝贺,我们穹宇再见!”   “我等着那一日!”相安转过身,眉宇朗朗间皆是风华,“他日穹宇朝贺,你同凌迦神君携手南面称臣,我于君座之上,必定盛礼接见。   “你……好!”栖画愣了愣,微咬唇齿绕过相安,只对着沧炎重新浮起笑意:“师兄,此去七海千里之遥,你送阿栖一程吧。”   髓虚岭风雪越来越大,相安站在漫天飘雪里,如同一只孤鹤搬执拗地挺立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之前发错了,发了最初版,抱歉! 第60章 红尘浊气6   “阿栖!”沧炎最后呼唤道。   已经准备从云端跃下的女子顿了顿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淡淡道:“师兄可还有什么要吩咐?”   “我们送回少主,送上雄性荼茶花,我们……可以回头的。”沧炎伸了伸手,却没敢抚上她的肩,“纵是君上君威犹在,但相安少主是纯善之人……”   “师兄,你在说胡话吗?”栖画转过身来,抬眼望向沧炎,“从相安少主第一次途径髓虚岭,你将焕金颜送入她眼中开始,一切便都回不了头了。”   “阿栖,你……明明说只是想借她的身体陪一陪君上,我才将你神识融入焕金颜,地久天长的等这么个时机,你何必如此贪心。”   “的确,我确实这般所想。可是君上偏偏为了护她,将焕金颜摄入了自己眼中,如此情势发展,谁料到会这般精彩?”栖画笑了笑,“再者贪心二字,阿栖与师兄彼此彼此,师兄多番留我,难道不是因为贪心?”   “阿栖!”沧炎终于用力握上她的双肩,“一入七海,便是死路。焕金颜入双眸,一旦被开启,最长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即可丧失心性。可是如今八年过去了,君上虽也受到侵害,却依旧坐镇七海。如此情智心性,你要如何瞒过他的眼睛?”   “论情智,论心性,论修为,天底下几个人胜得了君上!我就没有想过要永远瞒着他,我只想同他绑在一起。我要的是他年论使,天下人说起凌迦神君,必想起我栖画二字,如此我便知足了。”   栖画说话间,已经化成了相安的模样。本来握着她双肩的沧炎,手下蓦然一抖,仿佛真觉得碰的是相安,竟匆匆收回了手。   栖画却不以为意,只捂上胸口笑道,“师兄,你看看可是一模一样?”   沧炎自嘲地点了点头,他心下明了,幻化之术不过是微末的术法。以如今栖画的修为,莫说凌迦,便是毓泽晶殿那些护殿的仙君也可一眼识出真伪。而栖画口中的一模一样,不过是融了相安的半颗神泽之灵。术法高深者,皆以气泽识人,此番便算正中下环。   “阿栖,当年君上不过说你穿青衣有几分少主模样,你便郁结在心,觉得将你比作别人,欺辱了你。可如今,你却要化作他人模样,伴在君侧,你便不觉得耻辱了吗?”   “相比耻辱,我更怕被人忘记。我说了,我要的是同君上绑在一起。我要所有人念起他,便想起我。”栖画终于有些失态的吼道,也不过转瞬便压下了怒气,抬手摸了摸沧炎的面颊,温言道:“有师兄这般牵挂和守护,阿栖当不枉此生。可阿栖执念,还望师兄成全!”   沧炎握住了那只抚在他脸颊上的手,片刻方才轻轻推开,“既如此,此刻开始我们便该隔开些距离!”   栖画愣了愣,因沧炎难得这般同她说话,她心中竟有些恼意,一时没了言语。   “阿栖!”到底沧炎还是担心她的,“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你要如何过浮涂珏那一关?纵然,无论是相安少主心死亦或者失了神泽之灵,身心不全,名字已经消散,还是君上因着焕金颜之故名字散去。上君者大婚,必经浮涂珏验证,届时你又当如何自处?”   “师兄多虑了,你忘了吗,虞姜说过七海齐出寻找他们的君后。便是君上仍旧有情,是故他的名字不会散去,如此只需刻下我的名字即可。届时我离他咫尺之地,寻个机会让他融了我的血,与我结下血咒,再催动焕金颜,便可让他心甘情愿刻下栖画二字。”   “阿栖,你……”沧炎震惊到,“你如今内丹乃是集了万千女子怨气凝结而成,若让君上融了你的血,他便不再是神泽之身。他是天下九州的神祗之一,亦是苍生其中之一的根基所在,他那一身修为若入了魔魇,便是苍生之难!此举万万不可!”   “苍生与我何干!”栖画挑眉道,“师兄既然这般心系君上与苍生,此刻你便杀了我吧,以此邀功,大概君上还能复你个二代之神!”   “我……”沧炎望着栖画,只觉心内百感交集。   “动手吧!”栖画扬起头,一步步走进沧炎,有泪从她眼中缓缓划出,“反正二十二万年前我就该死了!反正这一生夙愿都是我痴人说梦罢了!反正,天下之大,也是容不下一个栖画的!反正……师兄,原是我难为你了……为了君上和苍生,你大可大义灭亲!反正……反正你此刻动手,阿栖亦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的……师兄……”   不知何时,沧炎在栖画一步步逼近的脚步中,定下了身形,两人仿佛连着鼻尖都要将贴在一起,就这样四目相对。   良久,沧炎拂袖转过身,跃下云端离去。   “阿栖,至此一生,这是我最后一次护你!”   栖画望着周身流云飘渺,听着耳畔风声飒飒,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只是那笑意中夹着一颗泪珠。她用手擦去的瞬间,发现它竟是热的。   她看着有些湿意的掌心,到底还是甩了甩手,由着云中之风将其吹干了。   相安在岭中,初时听闻沧炎与栖画去七海,虽然还是被晃心神,到底不过半日,她已经定下心来,只想着快些去往冥府。然而她将将凭着记忆走至“春江芳甸”处,便被侍女汀覃拦住了。   侍女跪在她身前,声色哀切道:“求相安少主稍留片刻,待我师父回来,他有事求您。   “求我?”相安笑了笑,“你看我如今模样,可还能为他人做什么?”   “师父曾私下交代我,少主只要愿意留在岭中,便是应了他之求!”汀覃直起身子,“少主,我师父是良善之人,只是执迷师叔,他不会伤你。求你等他回来!”   相安本欲再说些什么,却整个人晃了一晃,胸口处又开始滋生出丝丝疼痛和寒意,只得以手相捂,方才喘出一口气。汀覃赶紧起身想要扶她,却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抢先扶住了。   “师父,你回来了!”汀覃松下一口气,满心皆是欢喜。   沧炎没有说话,只凝了纯正的灵力,送入相安体内。   片刻,相安已觉得气息顺畅了许多,胸口处亦不再疼痛,便知一时无需再受灵力滋养。便微微推开了沧炎,只淡淡道:“多谢!”   然而沧炎却没有放开她,只继续往她胸口处源源不绝地输入灵力。相安没有灵力之源,自是受不住这般磅礴的灵力贯入。   “放开!”相安挣扎道。她心下明了,再多一刻灵力滋养,她的身体便会因承受不住而彻底破碎掉。   雪毛犼亦化出身形,直扑沧炎而去。只是髓虚岭天寒地冻,雪毛犼完全施展不出灵力,此刻便只是一头普通的神兽。沧炎一拂袖便将它震了出去。   因沧炎松开了一只手,相安得了空隙,瞬间抬手于齿间,咬破腕间脉,凝出神泽之血弹向沧炎。却不料沧炎连躲都没躲,由着相安的血珠如同暗器般凝上他胸间。顿时,连衣带肉,一片腐蚀。   “少主到底少主!”他苦笑道,咬牙忍着蚀骨腐肉的痛勉强复原了伤口。只是方才松开的那只手却握住了相安手腕,瞬间封住了她的伤口,掌中灵力更是丝毫没有松懈,直入相安体内。   雪毛犼怒吼着,欲要再度扑上来。沧炎带着相安跃后数丈,递了个眼神给汀覃,让她拦住雪毛犼。   相安已经站不住,往外跌去。沧炎一把将她扶起,覆在她胸口的手反掌移到到她后背,继续注入灵力。   猛然间,相安觉得整个人仿佛清明了一些,体内流转的气息亦是纯澈了许多。小腹之上,更是有着层层温厚的气泽包裹,让她寒气相侵中,感到一点温暖。   “你……”相安微喘着气息,只觉沧炎融于她体内的灵力越来越熟悉,“铁马冰河?”   “对,是铁马心河心法!”沧炎看着条条黑色的气泽缓缓涌上相安脖颈,掌间发力,又勉励推过一重真气,直到那缕缕黑气在他的操控下倾数汇入相安的左肩。如此他也再没力气,便撤了掌力,松开了相安。   “师父!”汀覃见沧炎跌在地上,便不欲再同雪毛犼私缠,只匆匆赶来救助他。   “我无事,只是有些脱力,去看看相安少主!”沧炎盘腿而坐,开始调息。   待汀覃靠近相安,早已跃到她身边的雪毛犼碧眼燃起怒火,直扑汀覃而去。   “小雪住手!”相安缓过劲来,“他们是好意!”   雪毛犼堪堪收住脚步,却还是朝着那两人怒吼了一声,方才回到自己主人身边。   相安已经恢复了一些精神,缓步走到沧炎面前,开口道,“此番入岭,你多次护我,可是为何?”   沧炎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满天飘雪,“我与阿栖幼时相识,初次见到她时,是在魔族婴粱谷。彼时她被两头三首蛟围攻,我救下了她。可是她转身便将那两头受伤的三首蛟杀了。我问她为何不留一丝余地。她说三首蛟染了怨泽之气,若让气泽流泻,恐会伤及更多,混乱洪莽源的气泽。少主,你说彼时的这个女子,心中可也是顾过大局的?”   “自然!”   “后来我与她同入师门,少时结伴游历洪莽源,后又归附神族,追随君上,至此一路,也算得上青梅竹马。我曾答应她,只要她醒来,无论她要做什么,我都会满足她。因而我没法违拗她,也不忍心拂逆她。”   “所以,你一边由着她作恶,一边给她弥补善后?”   “少主,她要你半颗神泽之灵,是我动的手。但我护了你心脉。她以魔族之气滋养你,想你沦为魔魇,我今日帮你逼出了全部的魔气,虽尚在你左肩之上,却也是汇成了一处,暂时封印了起来。”沧炎站起身来,朝着相安跪了下去,“沧炎什么都不求,只求若真有那么一日,少主能容阿栖一个痛快!”   相安凭着声音往沧炎出挪了挪,只笑道,“因果二字,不是这样的。我能容她的,自会容她;我不能恕她的即便是恕了她,天道也不会放过她。”   “还有……”相安顿了顿,“你方才融于我体内的铁马冰河心法且收回去吧,想来是他昔年授予你的。我不要!”   “那一成心法,确实是君上教化相授,只是如今我已不配再享这般荣耀的东西,如此还了我也得个心安。”   “私情之上,我和他已经没有半点关系,如此你还错了!”   “怎会无甚关系!”沧炎站起身来,“少主,你有孕了,四月有余。神族胎孕三年,且让这层灵力护着您和您腹中孩子……他日,您与君上重见之日……”   “把嘴闭上!”相安打断沧炎的话,有些颤抖地抚上自己的小腹,她终于反应过来近今日种种的昏眩嗜睡,原是这样……   “今日你能与我说这么许多。想来也是通透得道之人。那么你记住,若有一字泄露,你的阿栖会有比你想象中更残酷的结局!我是母神亲女,言出必践!”   相安离开髓虚岭时,脑中想到四个字。   荒唐可笑!   作者有话要说:我总算码完了,今天公开课,昨天就没有存稿,萌新手速超级慢,请亲亲们多担待,实在抱歉。明天份估计在下午两点左右更新!爱你们! 第61章 渡1   北海浅滩,虞姜接了信号,跃海而出,按着指示一路相寻而来。只是当她远远望见临水处那个女子的背影,心下还是惊了一惊。她眉间微皱,抬手再次确认掌心的指示,但是并无错处。如此提着一颗心走到距离女子丈地处,却也没有说话,只勉励平复自己慌乱。   “你慌什么?”青衣的女子转过身来,秋波流转间是一片清冷笑意,走上前去有些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君……君后!”虞姜觉得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都当然无存,只软绵绵地跪了下去。到底,她也算历过战争,经过生死,如此境地里也不过片刻便定下心来,暗里凝神感知对方气泽。   碧光潋潋,灵气流转。虽不是十足的充沛,却已经让人如沐春风,神清气爽。   “听闻君后出走,不想今日归来。虞姜实在……实在欢喜!”   “你是真的欢喜?”青衣的女子委身扶起虞姜。   “自然,此乃七海之喜!”虞姜垂眸望着对方腰间垂挂的那一方白玉,只觉后背阵阵发凉。   “抬起头来!”   “君后与虞姜,君臣有别。虞姜、虞姜不敢直视君颜……”   “抬起头来!”对方的声音平和浅淡,无怒无责,“许你看一看我!”   “君……”虞姜微微抬起头,看见对面的女子噙着一抹恬淡的笑意,与她眸光相接,只是慢慢地,她眉宇间,竟凝出一颗朱砂,与自己分毫不差,容貌也开始慢慢发生变化。   “栖……栖画?”虞姜震惊道,“你不是君后,你是栖画。可是你的气泽……”   “嘘!”栖画以嘴禁口,走近虞姜轻声道,“此地已是北海,保不住哪里便有眼睛看着你我,你还以君后唤之吧。”想了想又道,“像吗,方才我的样子!”   虞姜松下一口气,回道,“一般无二,尤其是你的气泽,如何会这般相像,按理……”   “像便好!”栖画执过虞姜的手,与她掌心相合,推过重重灵力。   一瞬间,虞姜只觉体内气血翻涌,她虽不愿融入神泽之气,但保留的魔族气泽一直干净纯澈。洪莽源各族修道,虽有高深低微之分,却不分神魔妖魇,在乎的只是气泽的统一纯净,而气泽混杂则是大忌。此刻,她清晰的感觉到,栖画渡入她体内的气息,夹杂着三千红尘浊气,如此与她体内原本的魔族之气杂糅在一起,便开始胡乱她的气息。   “你做什么?”虞姜含着怒气,凝神运气于掌间,将尚且不多的红尘浊气推还给栖画。气泽融成一颗模糊的珠子,在两人掌间流转。   栖画倒是没有勉强再推送过来,只笑着对虞姜道:“魔族于数万年前已经被灭,公主执意留着魔族气息,难道只是为了缅怀,如此有何意义?”   “神族待我不薄,亦是母亲甘愿将魔族降于神族,虞姜只是为了缅怀!”说话间,虞姜掌中发力,将气泽尽数还给了栖画。   “公主可能当真只是如此,可是他人相信吗?他人若信,当日你又如何会流落髓虚岭,遇见臣下。”栖画看着掌心那颗包裹着红尘浊气的珠子,笑了笑,重新递到虞姜面前,“这世间弱肉强食,你那赤子之心谁会看到。便是看到,像你我这般处于尘埃中的蝼蚁,又有谁会在乎。我即刻便入七海,临去前见一见公主,纯粹只是报答公主照拂之恩。”   话毕,栖画拂了拂那枚晶莹剔透的白玉挂坠,将掌中融着红尘气泽的珠子轻轻放入虞姜手中。   “这红尘浊气散了也无妨,本就是凡尘之物,不过微末的气泽。但是若能融入我们洪莽源的气泽,莫管哪一族,天知道会有什么意外的惊喜!栖画告辞!”   栖画拍了拍虞姜的手,复了相安容貌,转身离去。才走出一步却又回过头来,温言道:“公主,你觉得君上,可能识出我来?”   虞姜讷讷抬头,“君上那般人物自是以气泽识人,我听闻七海二代之神已经数万年不曾尽数离海。这次却悉数出海寻访,便是这北海水君也至今未归,想来君上依旧是心念君后的。如今你这般模样入殿,纵是你言行不完全同于君后,只怕君上因着失而复得,也无瑕再思虑其他,更不会忍心怀疑。”   “所以啊,你且看看,如我这般死而还魂之人,尚且有出头之日。公主大可放手搏一搏!”   栖画跃上云端时,看着下首的紫衣女子,两眼静静地落在那颗珠子上,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笑。她并不在意,虞姜是否真的融了此珠修出什么高深的道法。不过是她当日失了魔灵,因自身妒恨之气蔓延,引来万千女子的怨泽之气。虽借此凝出了一颗内丹,但却不知为何,怨泽之气上弥漫着无数红尘浊气。她能借着相安的半颗神泽之灵,勉强掩盖内丹的气泽,却实在无法隐去红尘浊气的弥漫。若是如此入了毓泽晶殿,只怕横生枝节。她也想逼出红尘浊气弃之便罢,却又有恐气泽飘散被人感知,是故才出此下策,将这气息投于虞姜,即为其找了宿主,亦是施了一份情给那个无甚脑子的女孩。   栖画再次望向虞姜,见她仍旧呆呆站立。于是,她的笑意便更深了些,只拂开流云广袖往七海的中心飞去。   而与七海的相反方向,至此一路往西,极西之地,乃是冥府幽境。一人一兽正往彼处而去。   雪白的神兽转过头来蹭了蹭自己的主人,将速度放得慢一些。相安移开抚在小腹上的手,摸上雪毛犼的脑袋,冲它笑了笑,“不必放慢行程,我撑得住,你越快越好!”   然而,她拢在广袖中的手却慢慢握紧成拳,指甲几欲嵌入皮肉。并不是因为愤恨,而是因为惶恐。   她这一生,作为天下九州的神祗之一,却未给苍生谋过多少福泽。她看似漫长实则单薄的一生里,唯做过两件波澜壮阔的事,却都是无比失败。一是以自已的灵源救治胞弟,却没有渡净他身上的怨气,使其成为神族的隐患。二是她执迷凌迦,到头来却只是她人替身,终致自己心死成灰。可是她并不后悔,她想着若当真她再也无力控制胞弟,那么在他为祸苍生前,她会亲手了结她,大不了以身祭苍灵也没有什么。至于同那七海正神一场错乱的情爱,于天下大义面前,更算不了什么。纵使她知道,于姻缘之上,自己以后再也无法爱人,却也无甚在意。她想自己已经将他所爱送至他身边,了了他万年执念,唯愿他可以平复心境,还可以做一个君泽四方的明主。   是故,无论是以身殉道,还是心死无爱,皆不过是她一个人的后果。她想,修行问道这么多年,这样的两个结果她还是担得起的。可是,世事如此荒谬,她的腹中却开始孕育新的生命。她承袭母神一脉,是整个神族仙界的颜面,亦领着博爱苍生的宗旨。   她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何谈爱苍生?可是她无夫生子,神泽门楣便算是一朝殆尽。如此思虑挣扎间,无边的恐惧忧虑携带这漫天的无助袭上心头。   她斜坐在雪毛犼身上,任由半空中的烈风吹散她一头墨发。亦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松开自己的手,轻轻摸上自己的小腹,眉宇间重新升腾起坚毅之色。   “小雪,莫要再停留,渡过黄泉,直入枉死城。”   冥府幽境第六殿,有城名唤枉死城,乃汴成王代尹修的清修之地。   此刻,代引修正站在殿门口,施法凝出水镜,将枉死城中近两年的情景幻化给拂章看。水镜中,浪潮汹涌,船只掀起,无数凡人纷纷落水而亡。后有瘟疫蔓延,鱼虾吐沫,生人惹病。万千亡魂弥散开来,纷纷进入枉死城。   “这是七海当年的水患,后来君上同君后携手平息了。君上更是以半身修为为祭,换取这些亡魂入人道的生机。他们待在枉死城,自是机缘未到。一到时辰,即可入轮回,如何还有这般浓重的怨气!”   代尹修叹气道,“三年前有一股怨泽之气侵扰枉死城,牵引着黄泉那头的红尘浊气入了九幽河。本王本已将其净化了,却不想那气泽竟有神识,狡猾得很,部分藏匿了起来。如此后来因七海水患殒命的魂魄枉死入城,便被那气泽侵染到,是故才有这般浓烈的怨泽之气。总算有君上的半身修为镇之,倒也没出多少乱子。只是本王担忧的很……”   “你忧虑什么……”   “但愿是我想多了!”代尹修皱着眉揉了揉肩。“前些日子,原本散于枉死城的那部分气泽,也不知受何物召唤,竟从那些魂魄之上聚起,直入九幽河。我本想追击,却得了凌迦神君谕令,融其修为净化怨气……”   话之此处,代尹修揉肩的手猛地一滞,赶紧覆掌于胸口,调理内息。   拂章见状两指凝了灵力点上代尹修胸前穴位。良久方才撤回灵力,轻咳了一声,皱眉道:“那九幽河中以气化行之物,看着修为一般,内里竟这般厉害!”   “所以本王才亲自出去,纵然凌迦神君的半身修为也没几个人胜得过,但你说本王能随意捡个魂魄融了那修为就放出去执行这般艰巨的任务吗?便是我接了神君谕令,亲自去了,也不过勉励方才净化了他。”   拂章松开代尹修,笑了笑,“汴成王过谦了,以你的道行,又融了君上的半身修为,净化那气泽根本不再话下。多半是受那缕青丝所困吧!”顿了顿又道,“你如今受了些伤便也罢了,啧啧,为一缕青丝竟然整整半日方才降伏那物,不仅败坏君上名声,还差点散了君上的修为,你且想想如何领罚吧!”   代尹修却没有半点畏惧,挑了挑眉道,“少唬我,我们冥府幽境虽亦是以神泽四君为尊,却到底不在神族仙界内,神族四君更是向来不插手此地赏罚之事。反而凌迦神君此次相托,倒还欠着本王人情呢!”   “也不知哪来的面子?”拂章简直听不下去,却也懒得同他争辩,只道,“此间事本座理的差不多了,告辞!”   “不送!”代尹修话这样说着,却还是目送蓝袍的仙君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身影,方才收回目光。   他从怀中掏出一缕青丝,那是十多年前,五个枉死的生魂送来的。当时这几个生魂要入枉死城,被差使拦下,后以青丝为证入了城中。   他又想起,二十二万年前大宇双穹十神授职宴会上,他曾见过那个青衣碧衫的少女于崔牙树起舞。   惊鸿一瞥,便入骨髓。   原以为只能凭着记忆回味,却不想也有睹物思人的一日。偏偏这物,还这般宝贵,竟是她的一缕青丝。   时值差使匆匆来报,将他从回忆中惊醒。   “何事?”他有些不悦。   “城外有一女子,要见冥王。”   “何人?”   “她未说姓名,只是着一身青衣,执着一把剑,剑柄处含日刻月!”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有人说凌迦的桃花除了白姮都是烂桃花,让我给相安配一朵,今天我配了…… 第62章 渡2   每日子丑交接的一个时辰里,相安便在枉死城东边的镇魂台净化凌迦的半身修为。   她第一次踏上镇魂台时,只觉得无比熟悉的气泽扑面而来,携带着前尘往事将她层层叠叠包裹住,尤其是凌迦的剪影全部浮现于脑海中。是二十二万年霄禹宫二楼临窗而坐陪她练剑的清朗神色,是九重宫门落下时那一声冰冷的“少主保重”,是昭煦台中送她婚书的缱绻温柔,是炼丹房中失了耐心打翻她茶盏的厉声呵斥,欢喜悲欢皆有,她一度觉得不过是寻常夫妻间最常见的摩擦,只是最后现入记忆的那万千画卷终于还是将她击得浑身战栗。   镇魂台三面无壁,唯有北边立着一面玄金水镜,映出十丈红尘。她整个人惶恐地望那边靠去,唯一能动的右手死命握着自己的头,企图挥散那一段记忆。   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从镇魂台传出的时候,守在第六殿正殿中的代尹修转瞬跃来,一句话也没问便将她抱走了。此后,相安再来镇魂台,代尹修便守在不远处,不阻止也不打扰,只是时辰未到,绝不开启镇魂台,时辰一到,便直接封锁,半炷香时间也不让她多留。   有一日, 第五殿的广成王阿悯素因着那张缚魂敛魄的蕉萃网又出了问题,请他过去相商,回来时便过了时辰。他找遍整个枉死城都没有找到相安,于是急急赶往镇魂台。镇魂台中凌迦半身修为融成一个巨大的镜体,里面自是气泽流转。那个碧衫的女子正合眼坐靠在镜面之上。他原以为她太虚弱,晕了过去,于是急急上去想要将她抱回殿中。却在近身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她只是睡着了,而且还是入枉死城以来睡得最安稳纯熟的一次。呼吸匀称,眉间舒朗。   后来,代尹修便不再扣着时辰开合镇魂台,一日十二时辰皆开放着。反倒是相安发现一连几次这样后,便问他何以常日开启,不再封锁。   他有些恼怒,只一拂袖道:“你是怕他跑了,还是有人来抢走?”   相安哭笑不得,只道:“不过是之前你一直按着时辰封启,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他也不知为何,怒意更盛,“这是本王的地方,本王想怎样便怎样!”   相安侧耳听着,良久扯着嘴角叹气道,“你们……便都不能好好说话吗?”   “哼,本王一向如此,从来便是这么个……”   话说了一半,他脑海中反应过两个字“你们……”顿时便锤了一记脑门,待将将转过身来想要道歉,却发现那个女子已经走远。   他看着她左臂无力的垂着,浮云广袖由经黄泉之上的风吹起,仿若那条手臂早已不复存在。而步履更因双目不能视物而走得缓慢,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他很想追上去扶她一把,却到底没有勇气。   他还记得相安入枉死城的第一日,他打开城门迎她,亦是迎接自己思念了千万年的梦。   在他的印象里,相安依旧还是大宇双穹崔牙树上就着清风朗日,拂过朝霞流云掂足起舞的玲珑少女。这数十万年,他一直想着,若是那个女子失了笑靥,只怕山水明月都会凋零色泽。然而,枉死城外,一身风尘的女子转过身来时,他只觉万水千山从她眉宇间碾过,而依旧保持的笑靥如同面具般浮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多年思念在那一刻化作无尽的疼惜。   她说:“久违了,代尹修。”   她说:“我可能要打扰你一段时间。”   她说:“……”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整个人便已经支撑不住软绵绵倒下去。他在床榻边守了她十多日,发现发她左臂断了,眼睛瞎了,神泽之灵剩了半颗,原本完整的身子已经残缺不全,偏偏腹中却多出一对双生子。   他得道尚早,是听过大宇双穹上高位者之间那段风月的,亦是唯一知晓七海事宜的仙者。那一刻,他已经起身准备传信入七海,却鬼使神差顿住了脚步。   二月初二,冥府苦境微雪首降,八百里黄泉曼珠沙华花叶相见,此乃从未有过之征兆。十殿冥王一时辨不了凶吉,写了帖子要呈于神族上君者。相安在第六殿中拦下代尹修,只淡淡问道:“可是雪落二十五瓣,花叶二十五重?”   代尹修引来水镜细看,果真如此。   相安笑笑,“那便无甚大事,今日是我二十五万岁生辰。”   代尹修明白过来,她是开天辟地后,第一个从母腹中出来的神,理当天地相贺。此番她在冥府,那些征兆想来应是万物感应,给她庆生而化。如此想着,他将她安在床榻上,只让她好好歇息,自己便匆匆离了枉死城。   相安睡了一觉,只是不甚安稳,到底她也习惯了。醒来时子时将至,她便下了榻,去往镇魂台。此去一路,她都没遇见代尹修,便只当他有公职在身,也未多想。只是途中遇到医女魅峨与她撞了个满怀。她向来小心,自显怀后便一直护着胎腹,倒也没怎么摔着。   “少主可有哪里不适?”魅峨匆匆跪下身来,整个人惶恐不已,“小仙去给您传医官、您等着……”   “无妨……你站住!”相安循着声走过去,“我都说了我没事,你如何慌成这样?步履都不稳,方才迎面赶来便是跌跌撞撞的步伐……你这是赶着去哪?”   “小仙是得了卞城王急令,方才匆匆而行!”   “代尹修,他在殿中?”   “嗯,少主能否容小仙先去领命。”   “去吧!”   相安已至镇魂台,因时辰还未到,便坐下靠着玄晶水镜歇息。其实凌迦修为凝成的镜体离她更近些,还绵绵不断地散发出柔暖祥和的气泽,比之冰冷生硬的玄晶水镜不知要舒适多少倍。每次来早了,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要走上去靠一靠,却到底凭着理智控制着自己离他远一些。   镇魂台上光线昏暗,她向来沉静,如此靠在角落便同无人一般。有差使鬼祟悄然的声音响起,她听了个清楚。   “我殿卞城王向来最敬神族的,如今如何打起了神族之物?”   “你可看清那是何物,我仿若觉得是隗江山中的桑蚕雪果。”   “你也认出了,是桑蚕雪果!据说凌迦神君也看上了,他的君后素爱甜果……这不因那果子三万年才结这么一颗,如此相争,咱们冥王如何能是神君对手……”   “你且轻些,卞城王说了他受伤一事,不能漏了风声,除了我们侍奉的几个,不许任何人知晓!”   “什么不许任何人知道,还是为了瞒那个青衣女子,这桑蚕雪果指不定就是给她摘的……你何时见到卞城王行事这般没有分寸的!还有那镇魂台,我们虽不知纳了何物,但是开开合合不定时辰,简直荒谬……”   “谁说不是呢,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似凡却有神泽仙气,似神又无甚灵力……”   “管她是谁,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有孕在身……孤身入城已经数月,却不见夫家来寻,故而也未见得是个多好的女子……”   “唉,不说了不说了,到底是上君者之事,我们快走……”   相安扶着镜壁站起身来,亦想起方才魅峨仓皇之态,想来是给代尹修疗伤去的。她低头垂眸,目光落在小腹之上,仿佛是在看自己的孩子,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到。她想了想,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琉璃小瓶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扶腰重新坐了下来,用力咬破食指,挤出数颗血珠滴在瓶内,细细收了起来。最后又艰难地起身,往第六殿走去。   只是她将将走出数步,人还未走下镇魂台,就听到不远处跪地求饶的声音,是方才那三人的。   “谨言慎行,不妄议他人,是尔等修行第一条。重头修来吧!”随着代尹修清冷萧肃的话音吐出,只听一声轰鸣之声,三人裂体而亡,唯有些许气泽绕在第六殿上空。   代尹修的声音再度响起,“如若再犯,便是魂飞魄散!”   “他们也不算妄言!”相安缓步走来,唤出雪毛犼将三人魂魄收了起来,于掌心渡化,片刻放他们归去。她从怀中掏出琉璃小瓶递给代尹修,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让魅峨将此物融在你汤药中,伤可好的快些!”   “谁、谁说我受伤了!”   “那便给你提升修为用!”相安将瓶子递到他面前,半晌也不见他接,只无奈道,“我这样很累!要站不动了!”   代尹修一把接过瓶子,伸手想要抱起她,却到底忍住了,只道:“今日用过晚膳了吗?”   “不曾!”   “距离子丑相交尚有大半个时辰,回殿用膳可好!”   相安点点头,随代尹修回了殿中。刚一坐至桌边,便有清香馨甜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皱着眉喂了一勺于口中,果然同她记忆里的味道是一样的,入口微冷苦涩,待入喉间却是温热清甜,到了肺腑已经是如同热茶熨五脏,唇齿皆甜,遍体生香。   “这是……桑蚕雪果熬制的汤?”   “嗯,我看你有孕后胃口一直不好,此果生津开胃,酸甜可口,亦是补血修元的良药,便是最适合你的。”   “据说凌迦神君也看上了,他的君后素爱甜果……这不因那果子三万年才结这么一颗,如此相争,咱们卞城王如何能是神君对手……”   “管她是谁,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有孕在身……孤身入城已经数月,却不见夫家来寻,故而也未见得是个多好的女子……”   不久前的话语在她耳畔盘旋,她口中喃喃,只觉可笑,原来连着习性也是一样的。   “少主,你再多喝些!”代尹修将碗盏送上来。   “你如何从他手里抢来的?”   “这不前不久神君欠了我一个人情嘛,如此还了……那个少主,你趁热吃了!”   汤食香甜馥郁,自是闻者垂涎。可此刻相安却只觉一股恶心之感直冲上来,她拂袖推开那碗甜食,整人跌下去吐个不停。这是她有孕以来第一恶心呕吐。明明这一日,她还未吃过什么,却吐得天翻地覆,连着眼泪都逼了出来。   “对不起,今日是你生辰,我原想将它当作礼物送给你。只是想让你开了脾胃,能多用点膳。”   代尹修同相安隔了一尺之地,伸手给她顺着气,有些抱歉道。   相安缓过劲来,朝他笑了笑,“这礼我受不起,不若你送我个别的吧!”   “你要什么?”原本面色僵了一僵的代尹修,转瞬欣喜起来,“只要你说,我便给你寻来!”   相安扯着自己的衣袖,半晌才道,“给我寻身衣衫吧,不要青色的。”想了想又道,“我想要红色的,嫁衣那样的红,穿着会开心些!” 第63章 渡3   白姮踏入炼丹房时,凌迦正在书房案几边写一份卷宗。她看凌迦写的认真,一时没有接见她的意思,便自觉退后了些,立在一旁等候。   她忍不住抬头,细细瞧了一眼,只觉心下诧异。凌迦竟然穿了一身为臣的朝服,手中虽确实写着卷宗,却分明以一方玄黄玉为纸,所谓笔墨更是凝着灵力的刻刀,混着精血的浆墨。   白姮已经很久未见凌迦这般郑重地书写什么了。她们的君上,早已不理世事多年,洪莽源神族仙界里的事十之八九亦不敢拿来扰他。这般郑重其事,便只有一种可能,所书卷宗是要上呈天道的。然而,不过片刻,白姮便更震惊了。凌迦自然已经写好卷宗,却又从掌中化出一叠卷宗白书,施法将玄黄玉上字样皆数印刻了上去。   “君上……”白姮莫名唤了一声,又觉得殿前失仪,讪讪禁了声。   凌迦倒是不以为意,只含笑问道:“君后可服药了!”   “已经服下,臣下侍奉少主睡下才过来的。”白姮拱手回道,抬头望着凌迦。   凌迦理着手上的卷宗,也未看她,只道:“有话你就说!”   白姮顿了顿,还是有些犹豫。她记得数月前,她尚在青丘帮衬。八部蛮神多番寻找相安都无甚结果。正愁思间,竟意外收到凌迦谕令,说相安已经回了七海,让她回去侍奉。她自是高兴,又值拂章从枉死城归来,想着青丘有遗玉咏笙看顾,一时出不了大事,两人便匆匆回了七海。想来凌迦向相安解释了一切,两人已经重回于好。只是相安到底旧伤未愈,便长日睡着,只偶尔醒来。凌迦亦灵力恢复不久,需要调息,如此这段日子竟是她陪着相安最多。然而,她总觉得相安仿若变了一个人,短暂的苏醒时刻,对她亦是淡淡的,言行也不同往日……   “你发什么呆?”凌迦的声音冷冷砸来。   白姮从声色里辨出凌迦尤是欢愉的语气,只垂着头道:“臣下只是觉得、觉得少主如今不怎么喜欢臣下了,方才服药前,少主也不甚高兴……”   “本君还觉得她也不怎么喜欢本君了!”凌迦勾起嘴角笑了笑,坐下身来,递了个眼神给白姮,又往近身的座榻瞧了瞧。“她这会闹性子,也不是针对你,原是本君不好!”   白姮会意,恭谨地坐了下来,沏好茶奉给凌迦,然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盏,陪侍在侧。   “君上可是又惹了少主?”   凌迦挑了挑眉,“前日里,是她二十五万岁生辰,本君本想摘了隗江山中的那颗桑蚕雪果给她作寿,结果没摘到,让她空欢喜一场。”   “那果子应到了熟期,难不成是御遥圣君要,您让给她了?”   “阿御若要,安安如何会生气!再者,本君让给她做什么!”凌迦想了想,也觉得诧异,只道:“是冥府第六殿的代尹修,我把果子让给他了!”   “卞城王?”白姮惊讶道,“他素守规矩,连神族之地都极少踏入,如何会与您相争?”   “也没怎么争,真是动起手来,他该灰飞烟灭了!”凌迦叹了口气,“也不知为何,便将果子给了他,总觉得他得了果子用处更大些。又想着安安是吃过那个果子的,未必能有多稀罕,却未想还是惹她生气了!”   话至此处,凌迦持盏的手顿了顿,他想起自相安回殿后,两人因各自身体尚未复原,便一直分开调息,他同她最近的距离是在海上拥抱她的一刻。当真只是一刻,许是她受伤之故,气息混乱。在他拥她入怀的瞬间,只觉一股浑浊的气泽蔓延开来,他瞬间便一阵心悸,如此失手推开了她。半晌才迎上那双神情哀怨的眼睛,只抱歉道:“对不起,我……”   “我知道你伤还未好!”对面的女子伸过手,扶住了他,神色淡淡。   许是因为愧疚,那一刻,他只觉自己的一颗心从未跳的那般快,夹杂着欣喜、激动还有莫名的不安。   虽然相安回殿已有三个多月,他们见面的机会却不算太多。难得的几次,便都是在昭煦台中,相安给他煮茶。却也不知为何,每次不是才把茶盏递给他,就是他已经要把茶水饮尽,相安却都拂袖将它打翻了。   每次这样,他便想抱抱她,却都被她呵声赶出去。   他想,她终究还是赌着气的,便也随着她。待她来到炼丹房同他道歉,他便只安慰她,“我们是夫妻,没有对不起!”只是说这话的时候,他却觉得一颗心莫名疼的厉害,只得满怀歉疚派人送她回去,自己留在丹房内调熄。   而相安的二十五万岁生辰,连着她自己都忘记了,原该天地同贺的日子,周遭万物竟没有发现任何变化。昭煦台中的女子神色怏怏,只淡淡道:“想是天道觉得我无甚用处,都不再护我,如此我便只有你了!可是你仿若也不记得了……”   “终是本君伤了她,便是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该让她一个人流落在外。幸得她还愿意回来,若她……”凌迦饮尽茶水,本是自我安慰的话语,不知怎么便浸入了一点寒意和和惶恐,“若她此刻还未回来,本君亦寻不到她,本君都不敢想象……”   “到底少主还是回来了。本来臣下想着……想着当年少主能落下九重宫门,孤身困守穹宇数十万年,此番定是更加难寻。不想少主竟自己回来,少主还是放不下君上的。”白姮起身给凌迦续上茶水,开口道,“如此臣下明白了,少主不是不喜欢臣下了,不过是她不愿提及往事,臣下却还怕她无聊,絮絮叨叨谈论过往之事。有此及推,少主也不是不喜欢君上了,大抵是想搓一搓君上的锐气吧!”   凌迦轻哼了一声,“你倒是看得明白!”却也为和她计较,只是目光落在方才的那叠卷宗上,“如此聪慧,这桩差事便赏你了!”   白姮接过卷宗阅过,半晌离了座榻郑重跪拜,满怀喜悦道:“恭喜君上,臣下这便去广发帖子,让洪莽源诸神万仙尽数来到七海相贺。”想了想又道,“容臣下先去昭煦台告知一声少主,且让她先欢喜一番。”   凌迦望着远去的向来端方静默的臣子,此刻开怀得如同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自己便也露出了一点期待之色。只是又一次心悸蔓延开来,他持着茶盏的手抖了抖,片刻稍缓便也未放在心上。   洪莽源不到半日,便传遍了凌迦神君同相安少主将于下月初三大婚的消息。尚在八荒青丘之地的咏笙,兴奋得抱住了珺林,只催促道:“你伤何时可好?再拖两日我便自己先回七海,不与你同行了!”   司法的八部蛮神亦齐聚一堂,想着备怎样的贺礼才算配的起那两人。司战的五镜掌镜司更是掌中结印,往来探寻,如何能求个恩典出镜入海观礼。梵镜中佛道双修早已不理世事的衡殊神君亦是破天荒唤来五彩莲台往七海而去。还有隐在深山云雾中的神者仙君,有的朝着七海和大宇双穹处拱手而拜,有的捋长须感慨,“那一段九天穹宇间的风月,竟也开花结果了!”   如此盛赞神往中,巫山之上的御遥圣君,抚着怀中的小狐狸,眉间却未舒展开来,只淡淡道:“洪莽源中女子怨泽之气愈加浓烈了!”   小狐狸抖了抖皮毛,化成个风姿无双的白袍少年,“管他什么怨泽之气,且去喝完兄长喜酒,回头我将其净化干净便罢。”   “听你的!”   如此,从山间到水域,从九天到地界,三代以上的正神真君纷纷去往七海,赶赴盛宴。   而幽冥苦境中的十殿阎罗,自是接到了帖子,各自回殿安排的差事,择日赶去七海。却唯有第六殿卞城王,推了帖子,只淡淡道:“此去七海赴宴,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便是安置妥当,亦是十殿齐出,难保万一,便是喝酒亦是难喝得尽兴。不若让我留下吧,各位兄弟亦可喝的痛快安心些。”   皆是自家兄弟,彼此间自是无需寒暄。九人拱手相谢。   代尹修持着那份帖子坐在大殿中央,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大婚两者的名字,凌迦神君,相安少主。可是明明,在他殿中的那个女子方是真正的少主。所以,七海毓泽晶殿中的新娘当是假冒的……千丝万缕间却不过片刻便理出了头绪。他急急往相安寝殿走去,那个女子自前日里呕吐晕厥后,便一直昏睡。他探过其内息,虽是虚弱,却还算平稳,便以灵力滋养她,由她睡着。这些天,他陪在她床畔,还同她玩笑,“红纱绛衣都给你寻来了,你又躺着耍懒装睡,不肯醒来……”   他想,那两人间当是有着天大的误会。   他该送她回去。   只是,将将踏出殿外,他便看见一袭红衣缓缓而来。枉死城中无日无月,不见星辰,永远的昏暗黑沉。而那一抹红衣,却如同一团火焰,瞬间照亮城中,亦照亮他全部的生命。   “代尹修,这衣衫我穿着好看吗?”   “嗯,好看!”随着话音落下,掩在广袖中的手瞬间发力,将那帖子化成了齑粉,湮灭在空中。 第64章 渡4   这些天,代尹修暗自捏了把汗,幸得留在了枉死城中,才没有酿成大祸。因为城中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城中楼再次弥漫开浓重的怨泽之气。城中楼里关押着在七海水患中殒命的万千魂魄,起初凌迦以半身修为为祭,换了他们皆入人道的契机,如此他们已经安定下来,只等机缘便可去往轮回。虽然后来枉死城被一股怨泽之气侵扰,但代尹修接凌迦谕令,融了他的修为,入八荒追击净化,亦算圆满。然而此刻,城中楼却莫名有气泽重新蔓延开来,差点殃及整个枉死城。他连日施法调伏,才算止住了怨泽之气的蔓延,却无法彻底没有净化,只能暂时将其收拢在阵法结界中。   二是再此期间,因他无法分身陪着相安前往镇魂台,于是便由相安一个人前往渡化。不过每日子丑交接的一个时辰,也无甚大事。   然而,却在他收气泽入结界的时刻,凌迦半身修为凝成的镜体,裂出无数细缝,一股细小却饱含怨念的气泽弥漫开来,丝丝缕缕往相安身上缠去。相安渡化到一半,被气泽相逼,情急之下召出雪毛犼防身。然而那气泽仿若生出神识,亦是知晓雪毛好习性和心法路数。只见气泽之上有现出一层金色烟雾,雪毛犼一时不察,尽数吸入体内,瞬间便软绵绵倒了下去。   “小雪?”相安大惊,凭着气味感知,“素麻子……”   她护着胎腹往后退了一步,却也只有一步便镇定了下来,知道除了相迎,逃是没有半点可能的。于是挑开腕间脉,祭出日月合天剑格挡。却不料剑体自动划开,分出日月双剑。月剑倒是尚有灵性,转瞬便落入相安手中,护着主人。日剑向来不受相安所控,她只得抽开随身的“金铃六绸纱”卷回日剑,却没想日剑仿若收到召唤,被那抹气转瞬间便携卷而去。   “将剑放下……”   相安呵斥道,那抹气泽丝毫没有理会,只操控着日剑向她腹部直刺而去。她凭着剑风感知,避开剑刃,抽回绸纱,跃下镇魂台,迎剑相击。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她的月剑因受她腕间血滋养,此刻正流泻出柔和婉转的华光,看着虽浅淡微弱,却完全是至尊的法器。那抹气泽仿若受不住她剑身之上流转的神泽仙气,携卷着日剑在半空僵持了片刻方才再次刺向她。相安本就体力不济,本想震慑住他,拖延时间等代尹修回来。如此气泽再次相袭,她只得应战。日剑因气泽相控,速度极快,不过瞬间剑锋已经逼近她小腹,她旋身以背相迎。日剑剑气划破她绛衣红纱,一抹鲜血瞬间滑过她背后脊骨,如此才堪堪停下。相安到底久伤缠绵,早已力竭,许是因腹中孩子才又滋生的力量,手中发力,控着月剑飞速回转相迎,却不料那抹气泽带着日剑再未刺进去,只调转方向快速离开了枉死城。   至此,相安丢了日剑。   代尹修却愧疚得不行,只将她圈在床榻上,给她治疗伤势。   相安反笑道:“能分清轻重吗,我不过是皮外伤,虽动了胎气,左右如今也不碍事了。但是日剑丢了,是了不得的大事。”   “再大的事,也不过一把剑!”   “那是日月合天剑!”   “但受伤的是相安少主!”代尹修吼道。   相安被他吼得怔了一怔,只皱眉抚着胎腹:“你吓到他们了!”   代尹修目光落在相安小腹上,神族胎孕三年,按理八个月的身孕当是还不甚明显。可是因为双胎之故,相安的肚子已经隆起。偏偏她整个人纤瘦的厉害,有时从背影望去,根本看看不出是有身孕之人,而若迎面而视,却又觉得她委实吃力。   “纵是你方才真吓到了他们,此刻也不必如此静默吧!”   “代尹修……你还在吗?”   “在……”代尹修回过神来,伸出手往相安脸抚去,终于鼓着勇气道,“我、我能摸摸……”   “你想摸一摸他们,是不是?”相安露出一点笑靥,摸索着想去拉代尹修的手,却愣是没有拉到。   “嗯,我想摸一摸他们!”代尹修低头自嘲地笑了笑,轻轻摸上相安腹部,“他们睡着了吗,不是说胎儿也会动吗?”   相安噗嗤一声笑了,“这才多大,太小了,等过些日子应该就能感觉到了。”   “那他们会动了,你要告诉我!”   “好……我一定告诉你,第一个便告诉你……我……”相安突然便红了眼眶,她想第一个告诉的不应该是孩子的父君吗,可是他们的父君在哪里……   “代尹修,我困了,想歇一歇!”   代尹修点点头,帮她盖好锦被,转身离去。却没想,方才走出一步,相安的声音再度细细想起,她说,“谢谢你,代尹修!”   代尹修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伏在她床畔,轻轻问道:“你恨他吗?”   相安沉默半晌,方才露出一点笑靥,回答道:“之前有个女子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说我不恨他,因为恨是爱的来处。无爱便无恨!可那是我赌气的话,我恨他的,因为我爱他……   这一刻,相安咬着被子,终于呜咽起来。可是也不知为何,纵是眼眶红的厉害,脑袋亦昏胀酸疼,可是却没有半滴泪水滑落。不知过了多久,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亦不知是多久,只是她清晰的记得她居然梦见了凌迦。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他弃了最爱的黑袍靛纱,以九珠碧水紫玉冠束起一袭飘散的墨发,然后穿上了一身九叶玄金镶边礼服,腰间悬挂着九转玄黄翠玺。   这……是大婚的模样!她在梦中告诉自己。   的确,七海之上,水路条条劈开,往来神者仙君不断,皆是受了帖子前往毓泽晶殿的。   今日乃三月初三,七海迎来万年之喜,正神凌迦大婚。   华堂之上,宾客满座,首席之上奉着呈上天道的玄黄玉卷宗和母神牌位,左首坐着御遥和桑泽夫妻,右首坐着衡殊神君。后面则皆是按着阶品分作两侧的二、三代正神、真君。众人皆是赞赏期待之色,等待着一场又可以传为美谈的婚礼。   凌迦盛装华服,站在大殿之上,守着时辰等待。却也不知为何,换装时还有的期待和欣喜,此刻莫名变成了惶恐和不安,甚至连广袖中的手亦有些发抖。   “兄长脸色不太好!”御遥盯着凌迦半晌,侧身对着桑泽道,“你感知一下,他到底怎么了!”   桑泽合了合眼,凝神感知,片刻才道,“兄长神思不定,心下难安,想来是激动的!”   “激动!”御遥喃喃道,她因刚将修为尽数渡给桑泽没多久,整个人虚的厉害,便一直在巫山修养,直到今日大婚之日方才踩点赶来,虽心中抱歉,却更多的是疑虑。浦一踏入毓泽晶殿,便感知到极浓的女子怨泽之气,却也到底来不及问过,便匆匆入了席。   眼下,随着礼官一声高呼,新娘已经缓缓踏入,红纱锦盖轻扬,九莲长袍逶迤。凌迦静下心来,伸出手由她握上。   “呈卷宗,拜母神!”礼官唱言。   两位新人屈膝跪下,众神彼此点头称道,拱手相贺。   “等等!”却听到一个声音想起。诸神闻声望去,是一个身穿鹅黄衣衫的女子,从人群中走出。   “小神遗玉,见过凌迦神君!”遗玉恭敬施礼。   “何事?”凌迦有些不悦。   “成婚礼前三拜,是有条件的。只有名字上了浮涂珏的人,才能向天道呈上婚书卷宗,才有资格参拜母神!”遗玉不卑不亢,缓缓而道,“可是凌迦神君,浮涂珏上,并没有相安少主的名字!”   “你说什么?”凌迦不可置信道,转身望着身畔的相安。   “小神说,浮涂珏上相安少主的名字已经消失了。”   遗玉祭出浮涂珏,一瞬间,大殿之中两个交错的巨大圆环现出身形,无数成双成对的名字浮现开来。待遗玉施法找到凌迦之名,诸神看的清晰,果然,在他之畔,没有任何字迹,更别谈“相安”二字。   “听闻君上昔日与相安少主有过嫌隙,想来少主伤心欲绝,断了与您圆镜的念头,故而才会散名字于珏上。”遗玉安抚道,“如今既然二人喜结连理,想来也是释了心结,如此刻上少主之命便可。只是少主没有灵力,自无法于珏上刻名,只能有劳君上代劳了!”   诸神听闻此节,个个都松下一口气。   却是凌迦,望着遗玉递上的发中簪,半晌没有接过。   “君上!”遗玉疑惑道,“别误了时辰。”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红纱锦盖之下的女子柔柔出声,“不若喝盏茶歇一歇再刻?”她知道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待他茶水入腹,珏上刻字,便是她此生最好的结局。   “嗯!”凌迦接过遗玉的发中簪,隔着一层朦胧的薄纱,朝自己的妻子笑了笑。   却也不知为何,华服广袖中的手捧着那杯茶莫名颤抖,仿佛有一股力量牵制着她,不让她递上那杯水。   如此颤抖间,凌迦开了口,“不必了,我马上便刻好!”   他走到浮涂珏上,单膝跪下,右手发中簪在他手间书下第一笔,然后是第二笔、第三笔,“木”字为边,不过四画,他却写得很艰难,总觉得一颗心越来越空,越来越疼,眼中更是蒙起金色雾影。第五画也不知为何,迟迟不敢落下。   “阿诺,你喝盏茶吧,不要紧的。”盛装的女子持着杯盏走上前来,偎在他身边,“我喂你!”   凌迦眼中金影愈盛,他努力压制着,无尽的心悸蔓延开来。   “把茶喝了,便没事了!”   “我们恩断情绝!”   “喝一口!”   “恩短情绝——”   两个不同的声音来来回回重复在凌迦耳畔,只听啪得一声,杯盏跌在地上,碎开了。凌迦亦在这个瞬间,将原本侵入血液的焕金颜全部聚起,融在眼眶之中,神思亦恢复了清明,只是握簪的手更抖了。   “阿……”   身畔的女子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他回过身来,死死地盯着自己。片刻,被他一掌震了出去。   “栖画!”   “这不是当年凌迦神君的座下属臣吗?”   “她不是嫁给沧炎了吗?”   “听闻她二十二万年已经身故,这……”   诸神震惊,红纱锦盖被掌风拂开,受了掌风摧残的女子亦露出真容。   凌迦没有看她,他仿若已经听不到周遭的任何声音,只呆呆地望着浮涂珏上自己名字旁空出的一块,想起方才浮涂珏的守护神,同他说的那句话:“听闻君上昔日与相安少主有过嫌隙,想来少主伤心欲绝,断了与您圆镜的念头,故而才会散名字于珏上……”   原来,他的妻子一直都没有回来!   七海之地,华堂之上,乱成一片。   偏偏此刻,有一男子缓步踏入,眉宇间与相安少主竟有七八分相像。   “来者何人?”护殿的星君感知来人气杀气弥漫,顿时执兵相拦。   “吾闻今日故人大婚,特来讨杯薄酒相贺,又闻神君所娶并非吾之胞姐。若神君已弃她如蔽履,还望交还家姐,容我带她回家。   七海的神君,持了万万年的从容冷肃,在顷刻间被击溃,“本君……我、不知道她在哪,我把她弄丢了,我去找……”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写到这了,累死我了!这样算来,少了一更,我争取今天晚上再加一更!晚安,宝贝们! 第65章 渡5   毓泽晶殿内自是掀起哗然,诸神众仙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唯有上首处的衡殊持着法珠莲花串,言语平和道:“贪嗔痴迷,皆为劫数!”   御遥扶额回应:“天地都是你我等开辟的,劫数却是没完没了,天道委实不公。”想了想又转身对着身畔的夫君悄然道,“当年你屡次不尊天道,我其实是支持的!兄长便是……”   “笙儿!”桑泽尚且来不及回应,便看见咏笙朝那个一身嫁衣如火的女子扑上去。   咏笙冲到栖画面前拽着她,咬牙问着相安的下落。栖画自不会与一个后生晚辈多言,只两眼盯着凌迦,一手撑地一手抹去唇边血迹,仰着身子笑道:“君上,你可想知道那相安少主的下落?”   凌迦抬眼看向她,却也没有回应。   栖画甩开咏笙的禁锢,踉跄起身,走到凌迦身畔,却在他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猛地跌跪了下去。   原是凌迦拂袖挥出一道霞光,挑落了她一身九莲赤红长袍,亦将自己的一身九叶玄金礼服裂开挥落。连着九珠碧水紫玉冠亦从他头上碎开,松散出他一头墨发,鬓间发丝轻拂而过,衬着他平日常穿的广袖黑袍,倒依旧是一副英姿华貌。   他收掌回身的时候,一方白玉稳稳落入手中。   “你要了她多少东西!”他将目光从白玉移到青衣女子的身上,冷冷道。   “多么熟悉的场景!二十二万年前,魂飞魄散之际我不过是想向您求个恩典,你便也是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可是今日您没法再拒绝我!”栖画伏在地上,答非所问,却满脸皆是笑意,爬过去拽住凌迦衣袍掩到自己心口,“因为相安少主,您的妻子,她在我的身体里。您过来,听一听!”   “你说什么?”咏笙袖中流桑花直劈而来,却被凌迦挥掌拂开。   凌迦掌心灵力时聚时散,却还是勉励对上栖画心口,半晌才道:“既然你承了她半颗神泽之灵,本君自当好好待你。”   栖画尚未反应过来,凌迦冰冷而空洞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央麓海守护神白姮领谕,此乃盛放君后半颗神泽之灵的器皿,投入你海底最深处,由你看守,记得要用心侍奉!”   “器皿?”栖画不可置信的望着凌迦,“器皿,你……”   凌迦笑了笑,终于走近她,淡淡道:“能做她半颗神泽之灵的器皿,亦是你的荣光!”   白姮见凌迦疲惫地挥了挥手,亦心领神会,带着栖画出了毓泽晶殿。   “舅舅,为什么不杀了她……”咏笙吼道,拍掌直击栖画而去。   “笙儿!”桑泽折扇掷来拦住咏笙,看着凌迦叹着气道:“她体内承了你姨母半颗神泽之灵,若此刻杀她,化了她内丹自是容易,但你姨母的半颗神泽之灵便没有了宿主,届时便会破碎湮灭。除非找回你姨母,不然只能留着她!”   “哈哈哈,哈哈哈……”栖画笑声疯狂而痴巅,回荡在毓泽晶殿的上空。   “带下去,将她身上的青衣拨了!”凌迦启口的瞬间,掌中灵力已经层层叠叠弥漫开来。   “兄长!”御遥大惊,奈何她刚散了修为,亦受不住这样的掌风,桑泽护着她一时也没有还手之力,“护着我作什么,去制住兄长,他使的是劈天禁术追魂咒,不仅会伤了他自己,他日还会遭天道惩罚!”   一时间,毓泽晶殿内地动山摇,七海之上碧水万顷,巨浪冲天。不过眨眼间,凌迦修为凝成的苍龙上至九天穹宇,下至九州凡尘,皆寻了各边遍,可是除了正前往央麓海融在栖画体内半颗神泽之灵上的气泽,他再也没有感知到任何属于相安的气泽。   眼见他掌中现出一方琉璃樽,洪莽源各族分布图豁然出现在其中,随着他追魂术的探寻,但凡没有测到相安魂魄的族落,便有绵密小针落入,不过片刻,已经数十根小针依次钉入。气泽流转间,他的脸上已经退去血色。   诸神只能运气抵挡他周身弥漫的灵力,勉强护住自身。御遥在桑泽怀中抬起头来,叹气道:“别制止了,你去帮兄长一起找吧……”   然而桑泽尚未来得及出手,已有声音沉沉想起,又因凌迦周身气泽实在磅礴,中间又隔着浮涂珏,他便一时难以跃去。   “凌迦神君,本座容你料理了你七海家中之事。此刻还望给个说法。”门边的男子眼见凌迦以定针锁魂之法,已经排除了洪莽源大半部族,心下嫉恨之意浮起,“我家姐离家十年未归,本以为有了好去处,不想却已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诸神目光聚焦到少年的身上,高鼻薄唇,凤眼长眉,容貌之上与相安少主并无太大诧异。只是比之相安少主的平和温婉,此人更是张扬锐利。   老一辈的神者仙君自是识得,此乃母神次子,相安胞弟,相阙殿下!   诸神还再感慨间,只觉凌厉掌风扫过,相阙瞬间发难,一掌直拍凌迦胸口。他的修为较之凌迦,不知差了多少,可是凌迦却连避都没避,生生挨过。   相阙尤是愤恨难解,掌中灵力翻倍推来,凌迦也未还手,只合眼凝神,震回了他的灵力。相阙只觉体内真气翻涌,堪堪往后退了一步。   “你姐姐不会有事的!”凌迦伸手扶住他,言语里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抚相阙,只道:“我会将她找回来的!”   至此,因着相阙半途出掌,算是断了凌迦的追魂术。饶是如此,相阙依旧赤红这眼看着他,浑身杀气弥漫。   御遥瞥见凌迦已经发白的脸,额上已经有密密的汗珠渗出,身形更是不甚安稳,只倒抽了一口凉气,对着桑泽道:“你且将那相阙困住了。”   “这……合适吗,还有这么多仙家在呢?”   “诸神万仙皆是你我臣子,借他们胆子也不敢说什么。”御遥叹气道,“唯有那人,是相安亲弟,平素便与兄长不对付……你且看看兄长如今模样,可是将对相安的愧疚竟数移到了相阙身上……”   “我明白了!”御遥的话还没说完,桑泽已经祭出“绕钟”,拨音转弦,将相阙困了起来。相阙还想挣扎,桑泽弦上法力,将他整个收入了琵琶中。   凌迦亦回过神,对着他俩道:“多谢!”   许是因为伤了心神,又强行逼退焕金颜,如今又催动禁术,如此一口气松下来,整个人亦委顿下去,口中鲜血直喷于浮涂珏上,湮没了他自己的名字。凌迦看着几点血迹溅在那个尚未写完的“相”字之上,眼前浮现出相安的容颜。   他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此刻便只想看看她的笑靥,却偏偏眼前浮现开的是炼丹房两扇门合上时她无望又决绝的样子,耳畔更是只剩下她最后的话语。   “恩断情绝!”   御遥站起身来,神情懒懒道:“都散了吧!何事可记,何话可言,尔等修道,自是清楚!”   守着神职,供着神位的高位者,自是不敢多言。然而悠悠之口难堵,不过数月,洪莽源神族仙界里的这桩风月秘事便在底层蔓延开来。   而代尹修知道此事,自是由第五殿的广成王阿悯素告知的。   阿悯素絮絮道:“那日六弟没去毓泽晶殿,真真是错过了一出大戏,凌迦神君那般人物,算是失了魂魄。看着他那副样子,明明还是心属相安少主的,却也不知为何,会弄成这副样子。你说,那相安少主到底去了何处?这些日子,洪莽源算是乱套了,凌迦神君几乎翻遍了神族仙界,却也没有那相安少主半点讯息。还有那个栖画,也委实人才,能挑的神族内两位至尊这般光景……啧啧啧……”   “你这多话的毛病,且改改,小心祸从口出!”代引修拢在广袖中的手握着一缕青丝,离开了第五殿。   “我话多,你听的也不少,听完了再来告诫……”阿悯素挑了挑眉道,“真真虚伪!”   代尹修坐在第六殿大殿中央,案几上放着两个锦盒。一个锦盒内,是他刚刚放入的相安的一缕青丝,另一个锦盒内则是数月前凌迦传给他的,寻找相安的谕令。他望了良久,终于拿出谕令,执笔回复。   偏是此刻,他掌中印珈亮起。印珈是自那次相安在镇魂台遇袭后,他偷偷与她结下的,如此但凡她有何微恙,他便可及时知晓,总也不会像上次让她再受伤。果然,他推开相安殿门的瞬间,相安正从梦中惊醒。   相安仓皇醒来,她抬手擦了擦额边鬓角的汗水,捂着胸口不住的喘息。只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可是却已记不清具体的内容。唯有最初凌迦的一身婚服和最后的一口鲜血,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中。额上汗珠还在滴落,后背脊却是阵阵寒意散开来,连着小腹都阵阵抽搐地疼起来。   “可是又梦靥了!”代尹修坐在床畔,测过相安脉息。   “也不知为何,这几个月总是梦见他!”相安抚摸着又大了一些的肚子,自嘲地笑了笑“我梦见他受伤了……”   “伤的重吗?”   “不知!”相安摇摇头。   “你担心他?”   “我没有!”相安还是摇摇头。   “我还梦见……他成亲了……”   “嗯,他成亲了!”代尹修指尖微顿,再度开口,“今年三月初三,凌迦神君大婚了!”   他一生侍道,修道,少言而不打诳语。此生唯一一句谎言,后成为他毕生无法弥补的错误。 第66章 渡6   纵是那日从代尹修口中知晓了凌迦大婚的消息,相安也不过瞬间的失神哑然,往后还是每日都去镇魂台渡化凌迦的半身修为。   许是因她腹中孩子日渐长大,她便越来越虚弱,连带着渡化的速度亦慢了许多。而当日,栖画以魔族之气滋养她,后沧炎虽将魔气尽力聚在了她左肩,没有融进心脉血液。到底如今,神泽之血尽数护着两个孩子,如此魔气在她左肩上缭绕,大有重新蔓延开来的趋势。   明明身子已经虚透,却也不知为何,她的精神反倒好了点,连着面色都有了些许红晕,衬着一身绛色长裙,和臂间红纱披帛,黄泉之上的风吹入枉死城,她的笑靥绚丽得如同业火红莲。   代尹修在镇魂台下,看得有些晃神。   “近来你已多次心神不宁,可是有事?”相安扶着腰走至代尹修身侧,伸出手想碰一下他。   “代尹修?”相安又唤了一次。   “嗯,我在!”代尹修伸手将相安鬓边滑下的发丝拢起来。   原是极轻极柔的动作,相安却还是感觉到了,她笑了笑,往边上退开一步。只淡淡道:“代尹修,修道最忌神思不聚,你怎么了?”   代尹修迎上相安面容,面前的女子,双目已盲,柔弱纤瘦,仿若随时都会倒下去,任谁都想扶她一把,护她一刻。却偏偏眉宇间的坚毅之色和清宁之态,将她撑得如同孤鹤傲立,洁洁一色。   “少主可知,我本是凡人得道成仙,修道亦是奉道!”   “你是奉道者?”相安有些讶异。   所谓奉道者自是一心侍道,为神族高位者修道驱除魔魇,为明心悸虔诚,以“无姻缘,无子嗣,不传艺”为代价与神族结下血咒。   “那你为何人侍道?与你接下血咒的是何人?”   代尹修没有回答,只道:“若我神思不宁,修道不专,亦或者自己先行毁道,你说我所侍奉之人会如何?”   相安皱眉摇摇头,“奉道人合整个洪莽源都屈指可数。若你真是奉道人,择你之人必是明主。当是验过你心性的,知你定是可以托付和信任之人,才会安心将自己道法交由你打理。你若真当毁道,辜负错爱,是你之命,亦是那人之道!”   相安揉了揉有些昏胀的脑袋,往寝殿走去,却发现难得的代尹修没有追上来,亦没有半点回音。于是,只得回去寻他。   近来,她隐约觉得代尹修不大对劲,心神恍惚的厉害,人也不似往日沉稳,说话更是颠三倒四。她想无论于公还是于私,总该要关心一下的。   到底,代尹修还是跟了上来,就这方才的话题又问道:“少主,你说我是可以托付和信任之人?”   “嗯!”相安笑道,“奉道人,信字为天。当然只得信任!”   “原来少主觉得我值得信任,是因为我是奉道人。”代尹修有些落寞道。   “傻话!”相安声色里抖了抖,原是腹中胎儿踢了她一脚,只得就着代尹修的手往旁边的石榻坐去,方才皱着眉边安抚腹中孩子边继续道:“我信任你,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是知己。你看,我这般模样,流落在外,无处可去之时,找的却是你,难道不知因为信任你吗?自然,我来此是为了渡化那半身修为,可是我若不信你,我当执君威以少主之名而来,训诫你不得泄露我下落,可我这样做了吗?我没有啊,我相信你是懂我的,更相信你不会辜负我的信任……”   话至此处,相安一声闷哼,原本抚在胎腹上的手猛地一颤,攥紧了长袍,整个人往代尹修身上跌去。   “可是哪里不适,我去传魅峨过来!”代尹修一把扶过她,只见她面色雪白,不过瞬间额上便已沁出了密密汗珠。   “无事!”相安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喘着气道:“是孩子,动得厉害!”   说话间拉过代尹修的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又道:“前些日子便能感觉到动了,只是我长日睡着,他们偶尔动了你也不在身边,便忘了告诉你。左右你还是第一个知道的,我没有失信啊!”   代尹修摸在相安胎腹上的手有轻微的颤抖,胎动已经过去,他自是没感觉到什么。却只觉酸涩之意直涌上来,眼中更是雾气朦胧,良久方才忍着无尽的愧疚道,“我送你回去歇息,近两日我的确有些心神恍惚,需静一静心,不负厚望才是!”   “这才对!”相安露出一点欣慰的笑意,握着他的手腕起身道:“你好好的,过些日子,我还有事要托付给你!”   “何事?”   “急什么,你且把你心境调伏好了,不然什么差事都莫想接到!”相安晃了一晃,握着代尹修手腕的手攥的更紧了些。   代尹修心下一横,将相安一把抱了起来。   “别……”相安有些抗拒地推开他。   “心清者自清!论道,少主是洪莽源第一人,难道还不知这最简单的道法吗?”   心清者自清,原也是他讲给自己听的。   黄泉又恢复了平静,无风的日子,黄泉便如一面水镜,一半映出前世,一半化出来生。代尹修立在黄泉边,三千尘世里,已经找不到他的前世今生。他脱凡尘,灭肉/体,飞升成仙后亦脱了六道轮回。后来得神族高位者赏识,成了奉道人,是他毕生的荣光。   赏识他之人……他的脑海中浮现起那人身影,心中陡然生出敬意,只默默低头参拜。   “代尹修,你可发现黄泉有了异样!”是阿悯素的声音。   代尹修正了正神色,点点头,“此时不是曼珠沙华的花期,当是长叶之时,却是连半点绿色都没有!当真奇怪!”   阿悯素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早同你说了,别老是闷在城中,得空也出去逛逛,神族最近又出大事了!”   “何事!”   “有兴趣?”   “没兴趣!”   “你……你有兴趣,有兴趣的。”   代尹修忍着笑意,无奈道,“我有兴趣!我若没兴趣,估计你能憋死!”   阿悯素这才翻出话匣子,絮絮道,“原也还是同一件事,就是那七海的凌迦神君,上天入地寻不到他妻子,据说都疯魔了。派出去寻找相安少主的人,多半不识她气泽,如此竟用了最直接的法子,按着画像寻人,各族亦帮着寻找。那画像之上,便是一身青衣,碧纱垂地。后来有几个部族倒真寻到了几个这样打扮的女子,当然有些亦是为了邀功,将人送去了七海。结果便人惹怒了凌迦神君。神君一道谕令下来,竟是不许洪莽源任何神者仙君在着青衣碧纱。说是再穿青衣者,按叛族之罪问刑。”   “这……当只是威吓吧,凌迦神君不至于因为一件衣衫便真的动用刑罚!”说这话时,代尹修想起他枉死城内那个早已脱了青衣换成一身红裳的女子,心蓦然紧了一紧。   “是为了一件衣衫吗?六弟何时如此愚钝了,这是情之所钟,为的是那人!”阿悯素继续道,“绝非威吓,连着苍梧之野都惊动了。这四野之一的苍梧之野本就是凌迦神君的领地,接了谕令,但凡再穿青衣者,便直接抓入苍梧之野受刑。”   “凌迦神君早已得道,修得正果。想来实在是伤了心神才会如此,颁下这样的谕令,多半只是心中彷徨,不得以发泄一番罢了!”   “哦!你倒是心思别致,如此我仿若有些明白其他三君之行了!”阿悯素点点头。   “其他三君如何了?”   阿悯素重新恢复了兴致,“谕令下了之后,部分部族尤其是族徽崇青尚翠的族落,不愿从命,又惧神君君威,便联合起来,呈了卷宗给其他三君。据说八荒的珺林殿下,那真真是只小狐狸,回复说自己年少言轻没有分量,如此便给打发了。后又有卷宗入青丘,九幽河直接腾起百里肃杀之意,如此再未有人敢上八荒论此事。至于呈入衡殊神君的卷宗,据说连梵镜的殿门都没进入,便被掌镜的柔姬扔了出去,只道梵镜里不理世事。柔姬手中撑着罗佛伞,你说谁还敢再说话。倒是巫山之上的御遥圣君破天荒接了卷宗,还亲自批复了。”   “是吗?”代尹修有些惊讶,“四君之中,御遥圣君同凌迦神君关系是最亲密的,俨然亲兄妹一般,应该也不理会才是!”   “不理会算好的!”阿悯素朝着上首拱了拱手,“御遥圣君朱笔亲批,再论此事者,五镜掌镜司执兵甲相候。”   “凌迦神君化世数十万年,乱世之中劈天地,征四方。盛世之中,更是为诸神万仙执法理,司丹药,给了清宁祥和之境,护着劫难飞升之数。如今难得为自己任性一回,也不过是为心爱之人一件衣衫,当真算不了什么。倒是那些借此生事之人,其心可诛!”   “啧啧……你倒是那神君知己!”阿悯素叹道,“据闻,那些不愿遵令之人闹了三君无果后,居然起了黑心,暗里围了七海。如此算是彻底惹怒了凌迦神君。凌迦神君竟也没派各海水君清缴,连着护殿星君都没出来,亲自出海,半日间将前往的六千余人皆散了魂魄。后才派出外围三海守护神,将那参与的二十多个部族全都灭了族,怏怏数百万魂魄皆化在了他的丹炉之内,连着气泽都没剩下!”话至此处,阿悯素蓦然打了个寒颤,又继续道:“这还没完,凌迦神君还施法毁了青之一脉!”   “毁了青之一脉?代尹修惊道。   神君谕令:吾妻归来日,青色再现时。   代尹修目光落在黄泉之上,怪不得连曼珠沙华之叶都没有了,原来洪莽源已经失尽了青色,凋零了色泽。 第67章 渡7   代引修回枉死城的时候,手中豁然多出一套衣衫,是水碧天青色的缎纱锦袍,他想是时候该送她回去了。   只是将将踏入殿中,竟发现相安坐于殿上正座之上。不由心下惊疑,相安自入枉死城,从未持过君威,莫说落座正座,便是大殿中都极少来过,每日除了去往镇魂台便是在寝殿歇息。如此思虑间,只听相安一贯轻细的声音带着几分端肃响起。   “代尹修,殿下听谕!”   代尹修回过神来,收了那身衣衫,屈膝恭谨而拜,“臣下在!”   “执此二物即刻前往七海,交于凌迦神君!”   “即刻?”   “对,立刻便去!”相安知道代尹修疑虑的是什么,她之前一直躲着凌迦,不仅让雪毛犼敛尽气泽,入了枉死城后,更是让代尹修以万魂引魄之法隐匿了自己的魂魄。而此刻又让代尹修送物去往七海,便等于泄露了自己的下落。   “我是神族仙界的少主,他是四君之一,私情可断,公义之上却是怎么也断不了的。此二物至关重要,你即日启辰,莫要耽搁,记得一定要亲手交于他手中!”   “臣下领命!”代尹修退身而去,总觉得心下不安,走至门口还是停下了脚步,望向大殿之上的那个女子。   “可还有事?”相安复了往常神色,言语里多了一分亲切温和。   代尹修见她腹部高耸,起身已有些困难,走上前来扶过她,“你如今身子愈发重了,若真是急召,不若请凌迦神君来枉死城吧。我实在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城中。”   相安摸着胎腹,面色愈加慈和温婉,心中却抽搐地疼。她想他已成婚,不日也会有自己的孩子。让他来做什么,是让这样地自己再被他怜悯一次,还是嫌恶一次?   “我无事,左右还有魅峨在,她很好。此去七海来回来也就七八日,无妨的!”   代尹修看着她面色较之前几日确实又好了些,精神气也足了许多。覆眼的红菱在她后发间垂下,因着孕期困乏,她连发髻都没有梳,只将一头墨发全都笼到了颈后,用另一条红菱松松夸夸地系着,倒也多出了几分慵懒娇媚。   “你脚程当是没有我的雪毛犼快,若当真担心我,我让雪毛犼送你去,可省些时间如何?”   “嗯,也好!”代尹修稍稍放下心来,却也还是没走,只道:“少主,有一事,我想同你说!   相安叹了口气,“即将子时,便是明日了!我让你即刻前往,你却左右拖延,非要惹我生气吗!等你回来,慢慢与我说,我细细听着,可好?”   “嗯!那你等我回来!”代尹修想着自己红口白牙将一事来回颠倒了说,一时间未必能让她信服,且去了七海,直接请来凌迦神君,再同阿悯素要了那帖子,反正贴上名字是他二人,如此负荆请罪,也可让他二人即刻冰释前嫌。遂而,应了下来。   相安点点头,感知代尹修已经退身离去,却还是忍不住又嘱咐了一句。   她说:“代尹修,日后你要专心修道,切记晃神离心,不是为了要你不负厚望,只是于你自身有益!”   代尹修离开枉死城的时候,相安最后的话语缭绕在他心头,便觉得能得此一句,数万年清修都是值得的。他骑在雪毛犼身上,拍了拍它脑袋:“真是羡慕你,时时刻刻能伴在她身侧!”   雪毛犼本因要一趟七海,心中便百般不愿,只想着去了也要闹一个天翻地覆。此刻听了代尹修这般羡慕之语言,方才心头扬出一口气,转头冲他露出一点得意之色。   枉死城内,相安缓步踏上镇魂台。若是放在平日,来早了,她定会靠着玄晶水镜坐下,如论如何都不会靠近凌迦修为化成的那面镜体。可是今日,她觉得可以任性一下。她自有孕后,除了每月依旧发作寒疾,平时更是遍体生冷,那水镜气泽温热祥和,靠上去便如同被御寒之气笼罩,委实让人舒服许多。于是,她便这样靠着,缓缓坐了下来。   她算着便是雪毛犼的脚程,此去七海来回还需五日之多,而他的修为最多三日,便可彻底渡化了。如此,时间怎么都是够的。是故,这三日里,她再未离开镇魂台,子丑交接,她便开始渡化。   果然,在第三日丑时之后,凌迦的半身修为被她彻底渡化干净。原本立在镇魂台上的巨大镜体,容成一颗内丹。   她摸索着捡入手中,那一刻她仿若闻到凌迦身上淡淡的药香,遥远而熟悉。她习惯性地望四周扫了扫,仿佛是在感知是否有差使在附近。不过片刻便觉得是自己多虑了,镇魂台乃禁地,无召不得入,此刻自然也不会有其他人。如此,她方将手中的那颗内丹捂上心口,仿佛与他相拥而抱,紧紧相依。   她这一生,年少喜欢他,喜欢得谨小慎微,唯恐一句话说错便惹他不快;入了七海,又是爱的迷迷糊糊,轮作替身而不自知;到了如此境地,还在想着他,却连思念都这只能这般偷偷摸摸。   于情爱之上,她失败又荒唐。   她将那颗内丹从心口移开,贴上胎腹,笑了笑道:“真的抱歉,只能让你们这样感知一下你们的父君。他……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他心中有苍生,只不过苍生中没有母亲罢了……”   腹中一双孩子,在初时动得十分厉害,她将内丹放进广袖中,腾出手轻轻拍着安抚他们。她想,她不是一个好母亲,终究无法带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却也在这一刻,莫名松下一口气。她想,即便是让他们来到了这个世上,有着如此不堪的身世,她又该如何面对他们呢。   她的周身自左肩之上弥漫出层层叠叠的黑色雾气,那是栖画融在她体内的魔气,因着她日渐虚弱的身体,重新蔓延开来。   她知道,待魔气入血液心脉,她便会彻底沦为一个魔物,连着腹中胎儿都会成为神族的隐患。之前她靠着沧炎融入她体内的一成铁马冰河心法灵力,勉励对抗着,只希望能撑到将孩子生下的那一刻。   许是初为人母滋生的力量,她到底撑了许久。直到代尹修告诉她凌迦大婚的消息,她只不过是瞬间的失神,便彻底散了心法,再也聚不起来。如此魔气入体,她又惊又惧,却找不到可以帮衬的人。她曾想过代尹修,但又想着他是十殿阎罗之一,不能有万一。她也想过为了孩子出枉死城找凌迦。却到底对他失望至此,髓虚岭中的那个女子,满身怨泽之气,他修道得道数十万年,最忌气泽混乱,竟还是娶她为妻。   如此,她又挨过这两月,直到近日里,感觉魔气已经流入血液,神识亦开始混乱,便知自己即将被魔气吞噬,便将一切都作了安排。   她站在玄晶水镜前,伸手摸上镜体。她知道镜面之上呈现着十丈红尘。她想了想,面上露出一点笑意。到底她为天下九州做过一点事情的。   初出穹宇,她剖掌滴血入凡尘泽陂苍生。于髓虚岭渡化过万千冤魂,送他们入了轮回。七海之上,她救过生灵,护过族人,平息过水患。   “母神,我不是一无是处的,待我见到您时,你能否夸一夸我?”   她这一生,虽贵为少主。然而因修不了灵力,在平天下的乱世里,平庸的如同一个凡人,更有四君在前,便连着自己母亲都不甚在意她。为了得她母亲一个肯定,她将其他所能学的都学到最好,然而后来她才明白,于乱世之中,歌舞茶艺,道法渡化,都没有太大意义。她便一直默默收着,再不敢向自己母亲讨一句夸赞。如今身死道消之际,倒也没什么害怕了,终于可以像个孩子般撒一撒娇。   无数黑色气泽涌入她体内,她终于支撑不住跌跪在镜体前,她从袖中掏出匕首,手间有些颤抖。她并不畏惧死亡,可是为了孩子,她想活下去的。她也不是失了情爱便不能活的人,可是命运于她,没有太多情分。   “你是天下九州根基所在,不能轻易死去!”母神的话在她耳畔响起。   她叹了口气,将匕首握得更稳些,只喃喃道:“母神,我不是轻易地死去……我已经坚持很久了,真的坚持不动了……我活着即将沦为魔物,苍生是不会需要这样的神祗的……”   终于,她掉转匕首,挑开了自己的腕间脉,看着血泊泊流出来。   灵碎不可补,血流不可生。   她的神泽之灵早就碎了,血从这刻起,也会流尽。疼是真的疼,手腕间断脉的痛和腹部孩子挣扎的痛一起涌上来。她艰难地挪到水镜边,靠着镜体坐下来。满手都是血摸上胎腹,轻轻道:“别怕,很快就不痛了……熬一熬便过去了……”   只是这话,也不知是真的说给孩子听的,还是也是在安抚自己……   毓泽晶殿内,凌迦打开锦盒的瞬间,便失了神。   代尹修送来的,是日月合天剑,还有一分和离书。最底下,相安留给凌迦一份信,寥寥数字,是为遗言!   “敬启神君凌迦,今与君和离,复君自由之身,免万劫不复,只盼造福苍生。日月合天剑日剑已失,此双剑相合,为穹宇秘钥,望倾力寻回。吾弟相阙,若能得神君助,洗去魔魇,还望照拂。若已入魔,君可持日月合天剑,斩杀之。此二事,望君以母神面,应诺。少主相安所云!”   “她在哪里?”凌迦虽已想到,却还是不可置信,一把揪起代尹修。   “在……枉死城中,至今两年零三个月!”   “本君传了多少谕令于你……你身为本君奉道者……”凌迦未再言语,只扔开代尹修,腾云急赴枉死城!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都要看火葬场,想说男主其实啥也没干,一直很好。只能稍微虐一虐他,而且按着他天花板武力值,只能虐心…… 第68章 聚1   凌迦在镇魂台上找到相安的那一刻,一颗心便彻底碎裂开来。隔着层层魔气,他甚至还存着一点侥幸,那不是相安。他的妻子,神族仙界里的相安少主,永远一身青衣,从未穿过如此烈艳的颜色。   可是,她的的确确是相安。   她被层层叠叠的魔气包裹,右手间不断流出的鲜血汇成一道小溪,却还在勉励散发出微弱的五彩祥光,一点一点与魔气抗衡着,企图净化。那是她生而为神,本能地意识,即使自己即将沦为魔物,但凡还有一滴神泽之血,她便都希望可以渡一渡。   他劈掌破开魔气将她抱出的时候,整个人颤了颤。他看见她腹部已经高高隆起,胎动更是十分剧烈。   她竟怀了身孕!   “代……代尹修……是你吗?随着凌迦掌中灵力的输入,相安恢复了一点意识,抓着他的衣袖,艰难地开口,“……一把枯骨,葬在崔牙树下……他年朝贺,我……还想、还想迎一迎他……”   那一刻,凌迦只觉无限悔意涌上心来。当年崔牙树下,她日日枕在雪毛犼身上等他归去,可是他步履匆匆,从未有回头看过她。直到她怯生生地唤出那两个字,他方才礼貌而疏离地停下脚步,拱手施礼,回她一句。   可他说了什么?   他说:“凌迦见过少主!”   那个少女站在树下,咬着唇讪讪望着他,却还是露出一点笑意。   她应是想多听他说一句话,哪怕只是最简单的寒暄都可以。他却再没有任何语言。   “是我,安安……”   他抱着她一个踉跄跪在地上,却丝毫没有松开手,护在她心脉上地手灵力愈盛,一点点抽出她体内地魔气。如此功夫里,他看清她红菱覆眼,是双目已盲。左臂晃荡,是筋脉已断。拽着他衣袖的手现出森森白骨,是被魔气咬噬了血肉。   而她,却因为他一句“安安”,瞬间松开了他的衣袖,只全身抖了抖,仿若要挣脱出去。   “放、放开……”她撇过头去,避着他,身子却一下子崩地紧紧的,整个人发出一声闷哼。   他测过她脉息,竟是有了临产地征兆。可他看着她残缺不全,伤痕累累的身体,却也更明白,他要不起。   他颤抖着手,覆上她胎腹,想要化掉那一双孩子。却在灵力流转间,被她猛地拽住了手腕。   她气若游丝,却是字字如针。   她说:“我做了什么……你要这般对我,一边救我,一边要杀了我的孩子……就是因为、因为少时缠了你那些年吗……我都还清了啊……”她说着,摸索着从广袖中,将他半身修为融成的内丹塞给他,嘴里喃喃道,“我本就没想过再去扰你……求你、让我和我的孩子在一起……我不想一个人,我实在怕及了一个人……求求你……”   他想告诉她,以后她不会再一个人,他会一直陪着她,他们还会有孩子……可她已经痛晕了过去,却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那只枯骨般的手死死护着肚子,攥着胎腹上的衣衫,半点不肯松开。   他终于意识到,她一生仁爱慈悲,渡化世人,如今能下了决心带着孩子一起赴死,便绝不会独活。他要她活着,便只能连同孩子一起救下。   他看着相安脖颈间黑气上浮,便知她体内的魔气已经融入血液,待全部的血液融进,便将进入心脉。他本想带她回七海再行医治,却已然来不及。只得就地直接净化,却在送灵力入体时,感知她仅剩的半颗神泽之灵完全承受不住,便只得一点点将魔气抽出。   气本无形之物,融在血液中,便只能靠他灵力牵引,他亦不敢再伤到她分毫,如此抽丝剥茧便极费工夫,又耗心神。而那抽出的魔气寻不到宿主,便重新往他们身上涌去。他本是可以一手抽离魔气,一手净化,但如此一心二用,便不能确保万一。于是他将全部的心神凝在相安气血的分离上。如此一来,镇魂台上因魔气蔓延,牵引着原本城中楼关押的亡魂怨魄蠢蠢欲动,大有破开结界弥漫开来的架势。凌迦也没有理会,只开启九重护体霞光相抗。   相安体内的魔气逐渐抽离,他周身的护体之光却也逐一破碎。眼看最后一重霞光破裂开来,城中楼内的亡魂亦破开结界涌来。他们本就等待时机进入轮回,此刻相安分娩,又是生而神胎,便是再好不过的去处。凌迦抱着相按跃出镇魂台,眼看便要被亡魂和气泽追至。便索性退出数丈站定,转身腾出一手,袖中全套绵密小针在他掌风中织成一道严而密的屏障,将亡魂与魔气挡住。   只听一声声尖利的声音扩散开来,是那些人世枉死之魂被魔气侵袭后发出的怨恨之声。凌迦知晓,如此两物纠缠,化形之后定是不堪设想。只掌中发力,要将其摧灭。却觉得臂上一紧,原是相安被尖叫声惊醒,止住了他,只抖着声色道:“别、别伤他们……净化……把魔气净化掉……”   他低头看着靠在自己怀中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子,只将她搂得更紧些,掌中却腾起更磅礴的灵力,直接朝着屏障拍掌而去。又是一声尖利的叫唤,夹杂这无尽的惶恐和不甘。   “你……”相安捂着腹部,阵痛袭来,她仰头发出一声痛呼,咬牙问道,“苍生何辜?”   “我护了苍生万万年,如今只想护一护所爱之人。”凌迦搂着她的那只手一直护着她心脉,缓缓送入灵力。   “所爱之人?”相安笑了笑,“神君又晃神了吧!”   “你若觉得我有错,便好好活着,生下孩子,用你的少主令惩罚我,随你怎样都可以!”   凌迦言语间已经再次凝聚灵力于掌间,相安忍过阵痛,感知的清楚,死死拽着他臂膀,喘着粗气道,“不许伤害他们……”   “安安,那些魂魄已经被魔气侵染,除了销魂散魄别无他法!”凌迦心中明白,其实是可以净化的,只是不知要费上多少时间。而他等不起,他怀中的女子更加等不起。遂而掌中发力,再次相击而去。他的绵密小针连日月都可吞尽,困着魂魄自不在话下。如此那些枉死之魂无处可逃,只能由着他散尽。   “为什么要救我……”相安带着哭泣的声音吼出来,“你不救我,我便与那万千魔气一起消散了……他们、他们……”   相安听着一声声垂死挣扎的叫唤声,从凌迦怀中绝望地委顿下去。   “安安……”凌迦垂眸看她,却蓦然心惊,她下身已经开始落红,且越来越多。他精于医术,自然明白,胎水未破先落大红是怎样的危险。如此,便是此刻舍弃这双孩子,也是来不及了。   “我、我好不容易才觉得自己不是那般无用……能、能为苍生做点事……你、你……我恨你……”相安浑身颤抖着,情绪愈发激动,终于再次昏厥过去。   于此同时,九天之上一声轰鸣炸开,然后是沉闷的八声依次响起,仿若列队般等候。而枉死城中亦蒙上一层黑影,原本昏暗的城中便显得更加幽森暗沉。   而那最深的一层阴影不偏不倚正好覆在相安面上。凌迦只觉全身的气血都翻涌上来,天降九雷,云遮九层,是神族君主羽化的征兆。   分离太久,重聚之时竟是死别之期!   凌迦冷笑了一声,瞬间化灭了万千魂魄,连丝丝缕缕的魔气都化了个干净。他将相安给他的那颗内丹融于掌风中,直接推过一百零八根绵密小针,拂袖送入天际。刹那间,原本凌空相候的天雷被他全部摧灭,正依次遮涌而来的云层,亦被全套绵密小针组化的长剑挥成碎片,消散在穹宇间。   生死逆转,阴阳颠倒。   他化世数十万年,遵天道,护众生,终于一遭散尽,却没有半点后悔。可是他怀中的女子,终究没有看见这一幕。   “你恨我?”他身形顿了顿,喷出大口鲜血,面上却是满足的笑意,只对着怀中的女子道:“他日业报皆算我的,只要你活着,恨我也是好的!”   这一刻,他想要的,便是她能活着。   枉死城不在神族境内,灵力稀薄,七海万里之遥,他亦来不及回去,唯一选择便是渡九幽河入八荒。   九幽河中亦是亡魂怨念无数,平日里自是无恙。此刻相安血引在前,届时亦不知会怎样蜂拥而来。他周身聚起微弱的护体之光,将相安重亲抱起,亲了亲她额头,只轻轻道:“一家人都在一起了,生死也不必再害怕,你不会再一个人!”想了想又道,“你大约已经不想看到我,总也为你度了死劫,有孩子在,你也不是一个人!”   “君上!”在他踏入九幽河的一刻,代尹修正好赶回,屈膝跪在他面前,只沉声道:“臣下送您和少主过九幽河!”   话音落下的瞬间,代尹修两手间凝出毕生修为,化出“千魄驱血船”飘于九幽河上。凌迦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踏上船去收了护体霞光,凝神护着相安。代尹修拂袖化出结界护着他俩,自己立在船头,以掌风行船。   凌迦看的清晰,无数亡魂怨魄涌来,船身散出阵阵光芒。与其说是在驱散魂魄,不如说是饲养他们,待他们再也吞噬不进便值得散裂消亡。而这层层光晕,皆是代尹修的修为。   直到凌迦抱着相安腾出水面时,代尹修依旧立在船头,身形已经开始变得模糊,却还是跪了下来,只道:“君上,我骗了少主,说您大婚了。如此已无信可言,再不能为您奉道了!”   凌迦合了合眼,“自己犯的错,自己担着便好!”   然而,青丘城门口,凌迦看着怀中的女子,还是停下了脚步,却也没有回头,只以密音相传:“好好修炼,本君等你回来,重新奉道!” 第69章 聚2   青丘合欢殿内,盆盆清水端进,然后盆盆血水换出。已经三日过去,相安却还是没有把孩子生下。   凌迦化尽了她体内的魔气,止住了她腕间血流,复了她手臂血肉,亦给了她重新视物的能力,甚至已经帮她渡过死劫。可是他却止不住她分娩得疼痛,和下身不断流出的鲜血。   若放在平日,他即可以深厚的修为帮她把孩子渡引出来。然而此刻,他因不久前才催天雷、化云层,倒转了生死枯荣,体内灵力亦是消耗的极快,尚且来不及调息复原。唯剩的一点灵力,更是用来护住了相安心脉。如此,便只能靠她自己如同凡人般,忍过重重疼痛,生下孩子。   他将她在圈在怀里,让她半倚在自己身上,能获得一点向下的力道,将孩子娩出。可是相安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丝毫没有力气,退尽血色的脸上只有粘着汗液的缕缕发丝,整个人只偶尔在胎动剧烈的时候被动的抖一下。   唯一清醒的片刻里,她微微睁开双眼,感觉到一点光亮,亦感觉到左臂筋脉已经复原,只是面色却更加难看。   她说:“我好不容易才还清了你的恩德……想和你两清……如此又要纠缠下去……你、你是不是觉得将我搓揉在你股掌间……是一件很快活的事……   凌迦闻言,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到底此刻他更担心的是相安身体,即便是他的绵密小针入了她穴道,血也不过流的慢了些,并未有完全止住。   他急切道:“安安,你随身的起生丸呢,我没有找到,你之前可有服下?这样下去,你的血.....”   然而,“起升丸”三字入耳,相安漠然冷笑了一声,只道,“那等血留尽了,我们母子便永远在一起了,也很好......”她看了眼凌迦,想了想又道,“神君若不舍自己血脉,剖腹取子也无妨......”   至此,相安合了眼,颓然得倒在他身上,再也没说半句话。只抖着身子,由着汗水黏湿衣衫。   幸得白姮接了谕令,匆匆赶来,只是浦一踏入殿内,便红了眼眶。   “快将起升丸给她服下!”凌迦给相安拭尽汗水,见她打了个寒颤,于是护在她心脉上的手催动灵力,化出御寒之气,只沉声道,“她随身当还有一颗的,想来在外这些年......!”   白姮喂药的手顿了顿,低着头道,“当日昭煦台中,您中了雪毛犼四支箭矢,少主自责难安,将那颗起升丸给您服下了!”   凌迦本催化灵力的手蓦然一抖,真气瞬间震回自身体内,他忍着翻涌上来的血腥之气,垂眸望着怀中又一次晕过去的女子,扯着嘴角好几次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最终只是自嘲地地笑了笑。   白姮见他那副那样子,亦没再开口,只覆手于相安胎腹,片刻道,“君上,孩子胎位尚正,您且安心护着少主心脉,我来帮少主接生。”   凌迦点了点头,见相安有些苏醒的样子,只是颗颗汗珠从她额头冒出,又顺着鬓角滑下,整个人抖得厉害。他伸手摸上她腹部,已然硬的不行,知她阵痛发作,只哄着她喊出来,喊出来会好受些。   相安痛得模模糊糊,耳畔却还是枉死城中万千魂魄带着无限怨恨和不甘争相嘶吼的声音。   “对、对不起……”恐惧和自责涌上心来,她口中喃喃,只缩着身子往那个怀抱靠去。   “安安!”凌迦握上她的手,“是该我说……”   “是……你?”相安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眼睛亦能看得清晰,待凌迦面容映入她眼帘,她便觉得一股切腹的痛从心头蔓延开来,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怀抱,抖着牙根道:“你化散了他们……让他们、让他们不得轮回……”   凌迦这才明白过来,她原是在同枉死城的万千魂魄说“对不起”,只制住了她,叹气道:“他日业报落下,我自会担着……你想我如何偿还都由你说了算……”   “神君说笑了,我这副样子……”相安话还没说完,便只觉腹中痛意弥散开来,她死死攥着锦被,咬着牙硬是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少主,您放松些……”白姮安抚道,“现下还不能用力!”   她天生痛感就强烈,手上指甲几乎要穿破布匹,嵌入血肉。   “安安,你喊出来,会好受些!”   可是相安根本不愿看他,只闭着眼忍过一波产痛,方才松开了手,微微喘出一口气。   凌迦接过侍者端来的汤药,喂给相安。她倒也没抗拒,顺从地一勺勺喝下,却没过多久,便倾数吐了出来。凌迦给她拍着背顺气,她缓了缓,整个人放松了些。   “我同你说……”片刻,相安仿若恢复了一点力气,竟主动向凌迦开了口。   “嗯,你说!我听着!”凌迦有些欣喜。   然而,怀里的女子声音轻细绵软,却字字刺入他心口。   她说,“小时候……受了伤,我便、便是喊出来,可是却白白遭人嫌恶……明明……明明我是真的疼……”腹中孩子仿佛往下走了些,相安一声闷哼破口而出,本该叫出的痛呼却被她生生咽下,她抬眼望着凌迦,喘了口气,继续道:“慢慢地我便不敢喊了……再后来、后来我连医官都不敢传……我总告诉自己,熬一熬便过去了……”   “熬一熬便过去了……”   又一阵痛意袭来,相安扬起秀颀的脖颈,整个人往后倒去。凌迦臂膀揽过,正好将她撑住。然而待疼痛稍退,她便只想挣脱他的禁锢。她张着嘴,艰难地喘息,从喉咙到唇口皆是干涸的。   凌迦也不敢喂她太多的水,只拿着勺子一点点滴入她口中,稍稍湿润她干裂的双唇。   “凌迦,难为你还、还这般顾着我……”她张了几次嘴,终于发出一点声音,“其实,委实不必这样……待我见了母神,她若问起,我会说你尽了一个臣子的本分,没有负她所托……你、你放心……”   凌迦的手抖得厉害,片刻才道:“安安……”   “别、别叫安安,她早就死了……死在昭煦台那场火里……死在、那两千两百零八幅画卷里……凌迦……你、是你亲手杀了……”相安的话再一次被疼痛截断,却如烙铁直砸凌迦心间。   “别说了,安安,你歇一歇,攒些力气……”他替她拂开黏在脸畔的发丝,拂过她苍白瘦削的面庞。   “为何、为何又不让说了……”相安让过头去,丝毫不想与他有半点触碰,“你不是让我同你说说话吗......”   “安安,我.........”   “不许叫安安……”一阵急促的痛流袭遍全身,相安折起身子呜咽起来,口中喃喃,“不许叫她……”   “少主,少主,可以用力了!”白姮顺着胎腹催促道,“用点力,孩子便能出来了……”   相安只觉痛意从腹中炸裂,传至四肢百骸,她攥紧了双手向下退去,如此数次反复,孩子却仍旧没有出来。她无力地倒下去,正好与凌迦目光相接。这一次,她不仅没有再避开他,竟还朝他笑了笑。   疼痛的间隙里,她仿佛涣散了意识,声音已经微不可闻。   可是凌迦却偏偏还是听清了,她说,“凌迦,我好疼!你为何要让我这样疼?”   “是我不好……”凌迦艰难启口,“你忍一忍……”   “我、我还要怎样忍?”相安随着阵痛再一次发力,眼中满是幽怨,却不过片刻便委顿了下来,只仰头两眼空洞地睁着,口中喃喃道:“要是有些开心的日子,能、能想一想,大抵能少痛些……可是一点也没有……”   “安安,我们便没有快乐过吗?”这一刻,凌迦亦痛彻心扉,“难道、我从未对你好过吗?”   相安身子僵了僵,忍着又一次蔓延开来的痛意和壅塞感,露出一点恍惚的笑意,终于反手死死握住了凌迦胸前衣袍,“有的,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初入七海的那些年,原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日子……却都是冒名顶替来的……”   话到最后已经带着哭声和愤恨,她整个身子都崩地紧紧的,额上青筋突现,鬓角发丝黏腻,一双眼睛因为用力太过而赤红充血,而口中却再未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咬破的唇角出滑下一点血迹。随着她最后直起身子的一瞬,孩子脱离脱离了母体……   许是感念母子连心,亦不忍自己母亲再受折磨,毫无间隙中,第二个孩子亦来到了世间。   “君上,是两位公主!虽未足月,却都很健康!”白姮忍着热泪,转瞬又惊道:“君上,她们都带着五彩霞光……这是……”   “是她神泽之血凝化的,她存了必死的信念,却还用最后的神泽之血护着他们……”凌迦抬头望了一眼,淡淡道,“把孩子送过去偏殿照看,别扰到她!”   他望着怀中已经脱力昏厥的女子,亦不知过了多久,一颗泪水沉沉砸下。   那是他化世近三十万年,第一次落泪。然后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他伸手拂过她的眉眼,眼角处剑刃的伤口仍在。而她的左臂,虽是简单地接了上去,筋脉却仍旧损伤着。他拂开她的衣襟,在她满是剑痕的胸口上找到一处极细的伤口,他自是清楚,那是劈开她神泽之灵的痕迹。   他记得,也是再这青丘的殿阁之中,他第一次见到她满身的伤痕,臂膀断裂,双膝碎骨积水,那时他只想把伤她的人挫骨扬灰,然后将她永远护在身侧,再不受一点伤害。然而,他倒是将她带在了身边,可到头来,最深的伤竟都是他自己给的。   相安分娩时的话更是句句如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他知道那是她全部的委屈和至今未解的心结。他原想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便告诉她全部的原委,可是在那样的境地里,他除了救她,来不及有更多的话语。   他摸着她已经脱了相的面容,轻轻道:“待你醒来,我同你解释,解释完了,你就愿意和我回家了。”   然而相安却迟迟未醒。   相安昏迷的第一日,凌迦侧过她脉息,虽是虚透的样子,却尚且平稳,便由她睡着,只帮她换了新的衣衫,让她睡得更好些。   相安昏迷的第三日,凌迦给她喂药,见她不愿吞咽,便索性化在掌风中融入了她体内。   相安昏迷的第二十日,凌迦算来又到上弦月之际,便化出御寒之气护着她,那日许他长久消耗灵力失了神,竟模糊睡去。然而睡梦中依旧凝着灵力未息。待数日后醒来,青丘九幽河畔竟有植被受他灵力滋养,萌出新芽。   相安昏迷的第三个月,一日,两个孩子哭得实在厉害,凌迦让侍者抱来榻前,想让她们唤一唤自己的母亲。却是半日过去,相安没有半点反应。如此,凌迦败下阵来,只亲自哄睡了两个孩子,有些无奈道,“你便是疲懒,连孩子都不愿哄。”   相安昏迷的第一年,周身旧伤养的差不多,可以挪动,凌迦便将她带回了七海。他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我们回家了。”怀中人没有反应。他挑了挑眉,又道,“不说话便当你同意了。”   相安昏迷的第三年,凌迦去了一趟巫山,拎来了尚在闭关的桑泽,让他做了各式甜食,一样样端入昭煦台,结果他只能一个人吃到发腻欲吐。   相安昏迷的第七年,凌迦将将复原数成功力,便恢复了洪莽源青之一色,催促欧丝之野的蚕神制出各式披帛、长袍、斗篷、纱裙。然而却依旧不许任何人着青披绿。   相安昏迷的第十年,凌迦有些生气,前往梵镜带回了九婴族的淙缮公主,让她做了大乐之野的二代正神。整个神族仙界一片哗然,纷纷上书劝诫,其人修道未果,不得正位。彼时凌迦正坐在相安床榻,天雷落下,他连躲都未躲,只擦去唇边血迹委屈道:“当年明明是你看中了她,说同你有缘,可让她执掌乐野。如今我让她去了,竟还遭天雷劈身!”   相安昏迷的第十五年,凌迦去了一趟枉死城,以半身神泽之血为引,收敛了当年被他化散的万千魂魄的气泽,养在他的丹炉之中。他同相安说,“我只能做到这里,还有渡化的事宜,只能靠你。不过你知道的,我丹炉宝贵的很,容不了他们太久,过段时间你还不醒来,我便将他们都扔出去了。”   相安昏迷的第二十年,凌迦以少主令下谕,执日月合天剑之月剑恢复大宇双穹万年朝贺。九重宫门开不了,他便让诸神进七海朝贺。朝贺当日,他穿着一身为臣的朝服抱着相安接受诸神万仙的跪拜。而诸神自是看的清楚,那个一直沉睡的少主,却是一身为君正服。   相安昏迷的第三十年,凌迦罚咏笙面壁苍梧之野百年,是为重罚。咏笙途径巫山时候,其母御遥圣君摇头苦笑,“自作聪明,合该被罚。让你舅舅救治相阙,寻回日剑,可知这是你姨母遗言所托。你姨母好好的,你舅舅如何要去完成遗言之事?”   相安昏迷的第五十年,凌迦送两个女儿去巫山,同珺林一起随御遥修道,受桑泽传艺术。次年,七海封海,毓泽晶殿封宫。而他,再未踏出昭煦台。   他搂着相安,陪她沉睡。偶尔醒来,便开始絮絮讲述过往。   他也不知自己竟这般能说,从大宇双穹之上,讲到九重宫门下落,再到漫长的二十余万年,仿佛要将她错过的光阴都说与她听。   他说,“我一直以为,知道你以灵力之源滋养你弟弟,换他生机这件事,是我第一次对你滋生出心疼之意。后来想想不是,在更早之前,我便是在意你的。你说你一个少主,修不出灵力便罢了,与我何干?可是我却百般嫌弃你。你放弃修术法,开始研习音律舞蹈,我便更加生气!还有你日常不小心弄伤自己,惹我给你看伤,我便觉得你委实麻烦。可是你没有传唤我,医药楼里那么多医官,偏我跑得最快……安安,你说我到底是何时爱上你的?你不过说了一句,想要一面稍大的水镜用来跳舞,我便在战场上帮你寻了回来,当时想着不过是举手之劳,顺手之事。顺手吗,不过数日便可攻下的城池,为了一面镜子,我将整个战事拖了数月……后来,阿御以凤来琴破城,弄坏了水镜,我说是没生气,却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理她……”   他说,“你可能不相信,其实每次我回大宇双穹,见你睡在崔牙树下,便觉得很安心。好多次我都想伸手摸一摸你,可是又觉得有些生气,乱世之中,高位者皆亲身赴战场平天下,连着母神都是亲征在外,可是你却闲散于室内。那时我不知道你修不出灵力,我不知道你浦一出生,未曾修行便已先身救人……,   他说,“我受母神教化栽培,以为女子当如她那般凌厉强悍,后四方君宴上确实被阿御迷了心智,喜她容颜倾世,德才绝冠;爱她心怀天下,福泽苍生;又惊叹她一身好修为,少年得道……俨然是母神一样的化身。我不知原还有一种女子,是可以以柔克刚,看似在风中摇曳不堪摧残,却为从折断过……“、”   他说,“我喜爱阿御,可以找出千万种理由,知道自己何时何地因何喜爱上她。可是爱上你,却连自己都觉得莫名,纵是九重宫门落下,我当时也只是觉得遗憾,想着大不了时光流逝,便会忘记你。可是我忘记了吗,回了七海后,我便爱上了赏舞,洪莽源善舞的部族皆向我献艺,可是他们跳的都是什么啊……当年姑逢有一句话说的对,但凡遇见过最好的,其他的便再难入眼……二十二万年,安安,我一直空着君后之位,你说我是留给谁的?”   他说,“还有那些画,我为什么要画那些画……每百年一幅,二十二万年从未间断……是栖画当年临终索要,她想得一慰藉,让我在她每百年的死祭之日,为她作一副画像。我拒绝了!后她以血咒相逼,以她魔灵为祭,引女子嫉恨之气诅咒你。你是母神之女,有神泽之灵相护,可是你没有灵力,我便不敢有万一,如此应承了她!你看,好久好久之前,我便有了软肋,是你啊,安安……”   他说,“你刺破那些画卷,封印在上头的嫉恨之气换成怨念蔓延开来,我只顾恢复画卷来不及向你解释。我想着你总是在这昭煦台中,我们有天长地久的日子,待我复原好那些画,净化了气泽,我们有的是说开的机会……可是安安,我没有想到你会走出昭煦台,离开七海……”   “所以……你这样说,倒是我的错了!”   “自然不是,是我的错,没有护好你,便是我不对……”话至此处,凌迦突然觉得周身血液都冻住,连着呼吸都不敢大声,原本搂着她的手亦不能移动半分,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起来。唯有一颗心,却跳的厉害。他呆了很久,方才缓缓低头垂眸望向怀中的人。他看见她一双眼睛含尽星子,眸光里盛满朝露,纯净得如同高山雪岭之上的万年泉水。   “你……醒了?”   相安点点头,“醒了!”   “几时、几时醒的?”凌迦的泪瞬间便砸落下来。   “本不想醒的,可是你话太多了,隔几日便扰得我不得清净……”   “你都听到了?”   “扰便扰了,二十二万年都睡了,区区几十年算的了什么!”相安终于抬起头看了凌迦一眼,叹气道:“只是我再不醒,孩子没人看,洪莽源也要被你败光了……”   “你……都知道?”   “大约在你被天雷袭身的那一瞬间,也可能是在你恢复万年朝贺抱着我受诸神跪拜的那一刻,还有可能是在你封海闭殿陪我沉睡的的那一刹那,我便想醒来,我终究舍不得你太难过……”相安伸手抚上凌迦面庞,“可是我好累,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凌迦握住那只贴着他面颊的手,凑在唇边含泪吻过,“安安,都是我的错……你能醒来,只要你醒来,无论何时都是对我的宽恕……”   相安抽回手,瞥过头忍住了眼泪,只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如今我醒来,你陪在此处也无甚意义,自己回炼丹房去吧。”   “安安,我……”凌迦惊了一惊,仿佛不相信相安说的话。   “回炼丹房反省去,想想到底错在何处,又是如何犯的错,错了又该如何改?何日想清楚,何日再踏入昭煦台!”   “安安,我知道我错在哪,我都已经反省数十年了,我不该……”   “今日我已听你太多话,烦的狠,明日再说!”相安瞥头不再看他,只道:“我身子还未复原,别惹我动气!快走!”   话毕,直接卷走了全部的锦被。   待她再度睁开双眼,凌迦已经不再房中。然而,她数次醒来,望向窗外,皆看见一道的影子,是他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剩下虐渣和甜甜甜…… 第70章 聚3   虽相安醒了过来,然而七海依旧封海,毓泽晶殿也未重启宫门。各海水君依令结阵护海后,各自陷入沉睡。故海中仙者出不得,海外来客入不得。除非君者收印启海,方得再融世间,然而凌迦因相安身体之故,迟迟不肯重开七海。   起初,相安想着自己尚且虚弱,胸中神泽之灵的伤口处也长日隐隐作痛。而凌迦的面色气息已然不是全盛那般安好,想是这些年忧心伤神动了根基,便随了他,依旧封海闭宫,彼此疗伤。   也趁着这段时日,相安大抵知晓了前尘诸事。栖画多年谋划,入殿以她模样迷惑君心;代尹修一念之差,一言之慌,毁了道行只得重入六道修行。而她,天道庇佑,生下一对女儿。只是她的夫君,至今未给孩子取名。他说,生他们不易,留着等你取。   彼时,她立在炼丹房数千张斗篷画卷前,一一触手抚摸,一笔一画皆是她夫君的画迹。有些痕迹已经久远泛黄,有些却是新笔初落。   “虽说生者死前怨念最盛,魔族之血更是集了天地怨泽之气炼化,到底伤不了我太多。你也太傻了!”   相安没有转身,只低头忍着泪意。当日离开七海后,她便不许自己再哭,自是因为堵着气,不愿再得人怜悯。而此刻,她不愿流泪,只是不想他见到难过。   坐在榻上的凌迦,持着锅釜,细细篦出一碗药,又化了时鲜的果子融在里头去除苦味,复而重新催文火煨上,制成汤羹。方才抬头笑道,“常日漫漫,有些人又闭殿封宫不让本君见面,故而借此打发聊赖罢了!”   “神君好雅兴!”相安瞥了他一眼,转身欲出炼丹房。   凌迦叹了口气,起身拉住了她,“如何气性便这般大了?我不过玩笑而已!”   “你便总是这样,什么都做得云淡风轻,闷声不吭!她既以死前怨念血咒与我,你平她怨气,以此入灵力作画,该耗你多少心力修为。还每百年一幅,要的如此频繁……”相安难得动怒,“当真贪心不足……你还如此由着她!”   “我由着她,也不过是因为你。作这些画的时候,初时的那些年自是着急,怕你受到气泽侵扰。后来日久天长,千年万年光阴流转,当真是成了习惯。作画的时候,想的都是你。百年一幅,每一百幅便是一万年。我便想着又一万年了,少主是为否愿意恢复朝贺……苍擎殿内,便是你我君臣南北对立,遥遥一眼也是好的……起初想的是少主……”话至此处,凌迦兀自笑了笑,“后来想的是安安,两万年,三万年,五万年……我偶尔以为已经将你忘却,甚至我要很努力才能记起你的样子……可是却唯独忘不了作画,我怕少一幅,便会让你不得安好……”   “九重宫门落下的第五百年,我便因控制不了阙儿,便催眠了彼此,陷入沉睡。”相安背过身,拭去眼泪,“若没有睡下,大约不会这么多年不开殿门……”   “我想着你总有一天会开启宫门,我们皆是长生之身,费些光阴也无妨。”凌迦抚过相安面颊,给她擦去了还在滑落的泪水,“我想着栖画到底也魂飞魄散,魔灵更是被我封印。这每百年一副画,当可以平了她当日所凝聚的怨气,天知道她执念至此,竟是万万年还为放下!”   相安本听得感动,只是凌迦话到最后,却说的不太合理,于是她便起了玩心,只道,“这话听来,竟是夫君你魅力太大,又是她痴心一片。如此,此间种种,便是我一个人的不是了……”   凌迦闻言,盛汤羹的手顿了顿,只默默持了勺子喂给相安。   相安凑上前来,一口一口由他喂着,半晌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凌迦还是没回她,继续喂着药。   “我问你如何不说话?”   说是汤药,因融了果蔬枣蜜在里头,又炖的软烂,相安吃着如同一碗甜食,便索性从凌迦手里接了过来,边吃还不忘继续开口。   “说话啊!”   凌迦见她吃的差不多了,方才将她拉至身侧,“也不知从何时起,我在夫人面前已是说什么错什么,故而不敢多言。”   “的确如此!”相安见他说话间神色怏怏,便忍着笑意道:“可知根结在何处?你不是说反省了数十年了吗,若从我分娩那日算起,当有百年光阴。此刻正好无事,且说来听听!”   “我不该诸事瞒你,自以为能担下一切,却让你更加担心,也让彼此徒增误会。”   相安点点头,“倒是言简意赅,总结到位!既知错处,便需改正,且看你日后行径吧!”   然而,凌迦当是没有改的太好,近日来相安已经多番不欲理他。   这日,三月一轮的护殿星君邯穆、皓德轮值而来。换值时辰当时寅时三刻,他们一贯的习惯都会提前半个时辰到达,以作交接。可是今日远远走来,却未见殿口当值的同僚,正心下纳罕,只当殿中出了事。二人对视了一眼,各自化出法器跃向正殿。待掌风扫向大殿,果然被更加磅礴的灵力逼退出来。邯穆扬起明棋槊腾空劈下,却见的从法器中流泻出来的灵力瞬间被吞噬,一头雪白的神兽豁然出现在殿门口,项上三个金铃正吞尽灵力,慢慢闭合。   “雪毛犼?”邯穆看了一眼皓德,两人皆惊了惊。   邯穆走上前去,揉了揉雪毛犼脑袋,“你不是自君后昏迷,便随它一起陷入沉睡了吗?如何醒来了?”   雪毛犼碧眼翻了翻,摇头甩掉了邯穆的手,转身回了殿内。如此一转身,两人便更惊了,大殿正座之上,坐着一身红衣的女子,正是他们口中昏睡已久的君后。   “臣、臣下拜见君后!”   相安抬眸望了他们一眼,亦未开口,只是一手托腮,一手拎着茶盖轻扣,空旷的大殿中发出一点瓷片相击的清脆声。   两人低着头,眼峰相扫,觉得奇怪。这君后,向来亲和,莫说这般清冷坐于大殿之上,便是高位者的架子都极少摆,完全是神族仙界里最好说话的君者了。此番这般,两人委实说不着头脑,心下更疑虑的是,这自家君上如何不在殿中?   两人硬着头皮望向相安,皓德开口道,“君后……”   然而话音刚落,只听相安手中茶盖“咣当”一声合上,声音俨然比之前大多了。   两人亦抖了抖,迎上相安目光时,觉得她虽一身红衣如火,可是却衬的她一张尚且病态的脸愈发苍白冷淡。邯穆曾近身陪侍过相安一段时间,知晓几分她的性子,便大胆又看了她一会,心下突然反应过来,只重新问安道:“臣下见过少主!”   “起来吧!”相安扣杯盖的手顿了顿,嘴角扬起一点弧度。   皓德亦明白过来,相安坐在正座居中处,若是以君后之名,当以君上平分座次。便是君上爱重她,将右首处给与她坐,她也该是坐在偏右侧。如此正座独坐,当是以少主之名而坐的。怪不得,他们称她为君后时,她理都未理。   “去将你们君上传来,我有事寻他!”   至此,两人彻底遁入云雾,不明所以,却也只等领命而去。   “站住,你们知晓他在何处吗?”   “望,还望君……少主明示!”   相安面上含了一点笑意,却没有盈入眼眶,只淡淡道:“在昭煦台!”   两人诺诺而退,一路上,邯穆更是止不住口。   “这君上封海闭宫,陪着君后沉睡,难不成自己睡过去了,都不知君后已经醒来?”   “这君后也是怪怪的,既然自己醒来了,亦知君上在昭煦台,如何自己又跑来正殿中……还让我们去找君上?”   “不不不……”邯穆停下脚步,回过味来“君后可不是让我们去找君上!”   “不是找君上?”皓德疑惑道,“方才我听得真真的,君后统共才说了那么几句话……”   邯穆瞥了同僚一眼,只道,“好好理理,我们到底接的是什么指令?”   片刻,皓德“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相安少主传唤凌迦神君……”   相安少主传唤凌迦神君!   两人想起方才大殿之上高坐的眉目清冷的红衣女子,又想起素日高高在上冷肃威仪的君上,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   “轻些……”皓德到底谨慎,提醒道。然而邯穆尚未来得及回答,便间一袭黑袍迎面走来。   “臣下拜见君上!”两人敛正仪容,匆匆行礼。   凌迦走上前来,面上有些急切,却还是冷眼扫过,只道:“此刻当是你们殿前值守的时辰,何故出现在此?”   “回君上,吾等是接了君后……”   皓德尚未说完,便被邯穆撞了撞手肘,顿时反应过来,“吾等接了少主口谕,传您去毓泽晶殿觐见!”   一瞬间,躬身低头的两人只觉头顶冷锋劈下,幸得没有血溅当场,只是寒气浸了他们一身。却也当真只是片刻,再抬头时,他们的君上已经消失在此地。   毓泽晶殿中,相安百无聊赖,本想传些膳食果腹,又觉时辰尚早,不愿扰到廖心,便就着案几的乌菱果剥了几个,一半投给雪毛犼,一半塞给自己吃。   果子甜蜜爽脆,汁水丰厚,配着一盘浓香软糯的杏宵糍,她便有些贪食。奈何果子太少,点心又甜腻,她只得灌了一盏茶水。待水入腹,她便有些后悔了。水已冷透,激得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连着神泽之灵的伤口出都丝丝冒出寒意。   偏凌迦正好此时进殿,见她眉头紧蹙,双眸微合,一手握着茶盏,一手捂着胸口,便只当她旧疾复发。匆匆走上殿来,扶住了她。   “可是胸口疼?”凌迦将她揽过,覆掌到她心口处,只皱眉道:“不应该啊,七日前方给你服了丹药,便是最适合你伤口的。”   “无事!”相安推开凌迦凝着灵力的手,睁开双眼朝他笑了笑,“是我方才喝了一盏凉茶……”话到此处,她便瞥头闭了嘴。   凌迦望向案几,见一盘中仅剩了乌菱果的皮核残渣,和两块不甚完整的两块点心。左首处一盏茶壶,他也懒得伸手触摸,只凝神感知,便发现茶水早已冷透。   “乌菱果属寒性与你范冲,甜食多吃积食伤胃,茶水四分温冷最宜……”   “是小雪吃的,我没吃!”相安挑眉望向别处,只是话音落下,雪毛犼便仰天嘶吼了一声。   “你没吃,想来不饿,那便算了!”凌迦握着茶盏,以掌中灵力催化,直至四分温热,方才拨过相安头来喂给她,“既然不饿,喝盏茶,回去我陪你再睡会!”   “哦!”相安有些委屈道,就着凌迦的手把茶水喝了。   “放肆!”凌迦暗中笑意还未尽数展开,相安便回过神来怒道,“我传你入殿觐见,你的礼数呢?”说着又看了眼与自己同座,几乎要将她圈进怀里的人,怒意更盛,“我于殿上独坐,你这是什么意思!”   “本君妻子身体不适,本君护着她,有何错误!”   “我与神君,一无婚约之媒,二无婚书之证,神君口言妻子二字,怕是不妥。”相安推开凌迦,端坐于正座上,也不看他,只淡淡道:“神君,还是于殿下与我说话吧!”   凌迦点点头,站回大殿中,拱手道:“不知少主有何事同臣下说?”   殿门两侧,邯穆和皓德眼峰对视,又不敢往上头看,只的强忍着笑意。邯穆暗里化出水镜记刻,想着哪日得空了,分与其他几位护殿的同僚一起观赏,承着洪莽源男神仙第一风华的君上,此刻风姿又是何等绝世。不,是何等凌乱。   “我就是想问问,你反省的如何了?”相安拣了半个杏宵糍边说边塞入口中,却不料被凌迦隔空拂开了。   “一会廖心就送膳食来了……”然而凌迦话还未说完,便被相安瞪了一眼,只无奈道,“臣下不知,还望少主明示!”   “臣下”二字入耳,邯穆催化水镜的手抖了一抖,皓德亦差点笑出声来。   大殿之上,相安已经走下来,甩开流云广袖直接出了殿门。   “少主……安安……”凌迦追上去,在拐角廊下拦住了相安时,却是气息微喘,内里气血翻腾,一副站不住的样子。   “你还说什么都不瞒,你如何便虚成这个样子?”相安红着眼扶住他,看他双眸不似往日有神,眉宇间更是只浮游着稀薄的清宁之态,“这些年,你护着我,奔波不断,天雷袭身,可是按你修为,当不止如此。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焕金颜至今未解!”凌迦揽过相安,于她鬓边厮磨,只浅浅道:“未想瞒你,只想等你身子再好些,重开了七海,便去拿回解药!”   “解药?荼茶花,百年前我不是已经寻回来了吗?”   “雌雄两朵,方能解去此疾!”   “所以,当日我一入岭,便已经开始被算计?”相安抬头望着面色微白、气息不稳的凌迦,抬手抚上他面庞,“明日重开七海,我要拿回另外一朵荼茶花!”   凌迦点点头,“听你的!留着她,原就是给你亲自处置的。”   作者有话要说:宝贝们,实在对不起了,最近更新不稳定。三次元太忙了,接下来一周估计也只能隔日更,我尽量双休多存些稿,么么哒! 第71章 聚4   重启七海的日子,虽然相安一直催促着,凌迦却还是延后了数月。   为此,相安有些气恼,只道:“你脸色愈发差了,睡得也沉了许多,精神更是不济!”   凌迦笑道:“所以啊,浦一开海,琐事便接连而来,届时我又要劳心伤神,你便不担心我更憔悴吗?”   “待拿来荼茶花,解了你的眼疾,便好了!届时七海掌海水君轮流掌事,殿中尚有护殿星君,无需你劳心。若真有要事,我持少主令处理也无妨。”说这话时,相安望着枕在自己腿上看上去根本不打算启海的凌迦,只丢开了药盏,佯怒道:“你这左右拖延,难不成是那栖画在你心底当真占着位置,舍不得?怕我以少主令将她挫骨扬灰了?”   凌迦扶额苦笑,坐起身来,将药盏接过喂与相安,只道:“你说这话,大概是想将我挫骨扬灰吧!”   七海重开,随着凌迦祭出“同心契”,内围四海水君,外围三海守护神,逐一接契苏醒。更以毓泽晶殿为中心,条条水路铺开,感受凌迦恩德泽陂,直至沿海处花木重生,贝罗盈光。   凌迦携着相安立在云端,下方风貌尽收眼底。   七芒星阵图的中央五彩水衫绕梁,七色玉石铺地,给原本玄墨纯金、以冷肃庄相闻名的毓泽晶殿平添了灵动娇柔。而在毓泽晶殿正前方,三头青鸾、九头白凤、一十二头赤鹭奉召而来,于虚空向上首处的君者跪拜后,化成七十二座次,列于殿前两侧。劈开的水路上,九天真君、千山神皇、陆地仙者,纷纷赶赴毓泽晶殿。其中有一方,神泽仙气最是磅礴,相安凝神望去,是她的师姐御遥圣君夫妇。   “那两个孩子……”相安已经红了眼眶,她看得清晰,桑泽和珺林的手中一人牵着一个稚女,眉眼像极了自己。   “是我们的女儿!”凌迦亦凝神而望,“你恼我迟迟不重启七海,我不过是等这一日。今日是孩子们百岁生辰。”   相安转过身望着凌迦,良久才哽咽道:“我竟不知孩子的生辰,我……”   “别哭!你一生下她们,便昏迷至今……”凌迦抬手摩梭她脖颈,将她按入自己胸膛,“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个好母亲。今日七海举行河清海日宴,为孩子过生辰是一。但最重要的还是你,庆你新生。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生下她们吃了多少苦,更不会忘记我是怎样让你流落在外多年……”   “将最后的忘记吧,那原也不是你的错!”相安抬起头来,眉目间皆是情意,“百年前,也是在这云端之上,我便同你说过,我们择欢而记!”   当真是合欢喜庆的日子,万仙来朝,诸神敬贺。   毓泽晶殿上首四座,自然皆是至亲骨肉,血脉手足。相安将两个孩子圈在身侧,看着她们几乎一样的容颜,眉目清扬间俨然两方玉泽翡翠,莹莹生光。如此,一时竟辨不出哪个大哪个小。   “母后,我是妹妹!您总算醒了,这些年我们都很想您!”   母神一脉,个个浦一出生,便带有神识,能记事识人。便如此刻一身红衣的幼童,亦能记得百年前自己的母亲为生下她们,油尽灯枯的苦楚,和自己父君为治疗母亲同他们分离的伤感。   “是母后不好,至今未曾照顾过你们。”相安看着伏在她膝畔的稚女,想俯身将她抱起。却不料被凌迦捞了过去,抱在了怀里。   “你双手腕间旧伤尚未好透,不可着力。”   “父君就是想抱孩儿,偏还要挑好听的话哄母后。”怀中孩子声色脆脆,皆是蜜语,纵是被父君抱在怀里,亦十分好动泼皮。她扑过去,伸开一双白嫩胖乎的小手,扯着相安的广袖赤色暮光长裙,甜甜道:“母亲,你也爱穿红衣吗?我也喜欢,火一样的颜色,看着就暖和欢畅!”   凌迦闻言,本一脸十里春风的神色瞬间消散,额头青筋抖了抖,目光扫至御遥处。   御遥持酒相敬,密音相传,“稚子天淳,非我所能改;亦或者资质如此,非我所能教也!”   偏怀中小儿,极好言语,还在絮絮道,“母亲,我与阿姐尚未取名,父君也不管我们。师尊他们也随意唤之。此刻您已醒来,可否为我们赐名?”   相安伸过手揉了揉孩子脑袋,又将另一个至今未发一言的孩子笼在怀中,方才侧身白了凌迦一眼,“便是小字,你也惫懒不给她们取吗?”   “取名乃是大事,有少主在前,本君……臣下不敢妄取!”   相安看着凌迦蓦然骤变的面色,垂眸扫过自己一身烈艳红妆,心下好笑,却也懒得理他,只略一沉思,遂而望着两个孩子道,“西辞归长,北顾为幼,如何?”   凌迦怀中的孩子闻言大喜,“我叫北顾是吗,阿顾谢谢母亲,还是母亲好!阿姐,阿姐,你叫西辞,我们有名字了?”   “安安……”此一双名字入耳,凌迦便只觉一股酸涩之意夹杂着难言的感动涌上心来。唇齿婉转间,早已失了语言,唯有她的名字想要唤上千万遍。   他自然还是那个因修炼铁马冰河心法,将内心控制的宛如冰山雪镜的正神,亦还是为诸神执法理,司丹药,护劫数的冷肃神君。可他更爱的一重身份,当是那个女子的夫君,是他毕生最高荣耀。   他摸着着怀中稚子的脑袋,忍着泪意道:“可知母后为你们取此名字,是何意义?”   稚子垂首半晌,摇头不知。却听得相安怀中的另一个孩子静静开口,“辞旧日之哀痛,与君来日两相顾。”   首座之上,不过御遥、桑泽、相安、凌迦四人,皆为撼动。   凌迦又问:“西北二字何解?”   一身白纱的孩子,面上容色似寒玉生暗光,淡淡流转,沉静时仿若匿在万千众生里,毫不起色。唯有天生一双杏目,识人时,方才露出一点神色。却也不过一丝神情入眸,便已是灼灼其光,摄人心魄。   朱唇启口间,亦是清冷如冰雪,却字字皆在条理,“孩儿听师尊所言,母后曾入枉死城,得上任卞城王照拂多年,却也因其一念之差,生死之际险些与父君长绝。故而想来,母后于此地此人,感念之情与抱憾之心皆有。而此处乃在七海西北方。今以西北二字入孩儿之名,即为纪念。而孩儿与妹妹,又各占其一,便是拆了西北二字,如此又为往事弥散,慰了父君之心。   相安同凌迦尚未在西辞的话中反应过来,白纱锦缎的女童,已经推开了自己母亲的怀抱,依旧是沉静的话语,恭谨道,“父君母后,可容阿辞去下方坐着?”   凌迦向来敏锐,循着西辞一闪而过的目光扫过去,不偏不倚看见的正是如今八荒掌事的少年君主珺林,遂而抚了抚她面颊,额首同意。   只是相安望着走下殿去的孩子,有些落寞,自责道:“到底是我失职,未尽一个母亲的职责。阿辞与我都不善亲厚!”   “母后多虑了!”北顾挣脱凌迦怀抱,扑至相安膝头,“阿姐一贯如此,便是同我也是淡淡的,但她却是最重情意的。您瞧她,虽随着珺林师兄穿了一身白衣……母后你且等着……”   稚女仿若想起什么极重要的事,如同一团炽热的火焰,奔下去,追至自己手足,拖着她往回走。   “母后您仔细看着!”北顾也不管西辞怒目挣扎,眼峰如冰,只抢着要拨开她外间一身白袍。西辞手中灵力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终于颓然松了掌势,无奈地由着胞妹脱去她的外衣。   上座近身的至亲都看的清楚,那个不过百岁,如同凡尘三四岁般大小的孩子,一身洁白如雪的纱裙上,衣襟袖口处皆弯弯扭扭修满了崔牙树叶的纹案,青碧双色,在纯白一色中尤为明显。   “待离了父君母后,看我怎么治你!”西辞推开北顾,捡了袍子,红着脸跑回珺林处。   至此,相安再也忍不住眼泪,偏歪在她身上的北顾还在絮絮道:“母后,我同阿姐说了,绣在外衣上,方能被人看见。穿在里头大家都瞧不见,谁也不知她的孝心……”   “孝心也便罢了!”御遥挑了挑眉,对着相安道,“不过才这般大,便知要护你门楣。偏有人下了死令,除你外不许任何人着青披绿。又兼那欧丝之野的蚕神,承了自己君上一腔子的刚正严明,非谕令不制青色蚕丝。啧啧,惹得那孩子现了原型,于欧丝之野闹了个天翻地覆,遂夺来那么点青丝绿绸……”   话至此处,御遥忍着笑意转而望向凌迦,“兄长一纸谕令下来,可曾想过到头了差点误了自家儿女……啧啧,珺林带她回来时,我都以为她要神形俱灭了……”   凌迦咬牙,扶额避过相安,只黑着脸寒光投向御遥,“我给你养了三万年儿子,如今不过将女儿放于你手中数十年,你便让她神形俱灭,此刻还有脸同我絮叨!”   御遥眼风瞥向早已怒意上浮的相安,朗声道:“你还同我提笙儿,也不知是谁,一声口谕,便将他罚至苍梧之野百年,生生断了我母子天伦。”   话至此,竟起身向相安拱手而拜,言语恳切道:“此刻还望少主作主,放笙儿归来,容我母子团聚!”   “你散了修为,转了神职,闲散的这些年,竟是修了凡间那梨园戏曲之道,演的委实不错……”   “凌迦,你闭嘴!”相安素手拍案,连名带姓喝道,“我沉睡的这么些年,你差点败光洪莽源也罢了,可这一条条谕令,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胡闹!”   “安安,你听我说……我同你解释……”   桑泽摇开扇子,护着御遥,笑道,“也就你能掐准兄长七寸,戳到他软肋,让他有苦难言!”   “那也要他有软肋才行!”御遥余光扫过正座之上的两人,亦笑道:“你可还还记百年前青丘礼乐射书会上,你说相安落在兄长手中,只得由他搓揉!”   桑泽点点头,“到底你慧眼如炬,你当时便与我说,谁落入谁手中,尚未可知!此刻看来,算是见了分晓!” 第72章 聚5   觥筹交错,歌舞流转。七海之上的这场盛宴连贺了九日,方才散去。许是多年劳神忧思伤了根基,曲终之时,凌迦一个踉跄险些从台阶跌落。相安虽无灵力却身手极好,一把将他扶在怀中。   那一刻,相安跪坐在地上抱着他,没容他开口,便已先出声抚慰。   “河清海晏,血脉至亲,你都给了我。这九日流水盛宴,我亦随了你。此后,诸神万仙,皆知你我是夫妻,有一双女儿,我很开心,亦不会再害怕。只是,你也别怕,且好好养病。即日起,我为你执掌七海!”   而相安执掌七海的第一件事,便是传了谕令于白姮,从央麓海底拎出栖画,让她交出雄性荼茶花,甚至相许可以以予一切所求。   按着栖画昔日所谓,无论是相安还是凌迦皆当将她挫骨扬灰,也难解其恨。然像他们这般,早已得道的首代正神,除非涉及苍生和公义。私怨之上,皆是即为容忍的。何况凌迦的病情已然不容乐观,相比泄愤,相安更希望他安好。便如当年凌迦,只是关押栖画,一则栖画融了相安的半颗神泽之灵,他无法下杀手。二则更因相安安危胜过一切,便将栖画扔在了海底。后因接连事变,生死起伏,便只望着相安醒来再作处理,如此竟是拖到了此刻。而相安还能这般宽容对待栖画,除却以上种种,是因彼时她还存了一分为神为君的理智。   初时,桑泽尚且可以控制着凌迦病情,将焕金颜重新聚拢,相安便也尚有耐心等待央麓海回信。每日桑泽施法后,凌迦因散功而极度虚弱,连着床榻都下不了。   相安立在床头,双手笼在广袖中,只盯着他不说话。   凌迦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无奈道:“好歹我如今是个病人,你这般不安慰我便罢了,终日双目灼灼盯着我,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看看,日后你还敢不敢再逞强!”说这话时,相安端过药盏给凌迦喂药。凌迦偏头让过,只道桑泽之前已经将药融于掌风中贯入他体内。   相安点点头道:“桑泽神君说了,药于掌风入,便失了一半效力,故而让我再喂你些。”   话毕,也未容凌迦再言语,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直接堵住了他的嘴,以此渡给他。待一盏汤药喂完,榻上男子眉目含情,只道:“夫人,可否再喂一碗!”   此间,尚是欢愉时光。相安渡人渡魂渡往生,行的皆是慈悲之道。她想,天道当是厚爱她,不会让她痛失所爱。而她的夫君,神族仙界里的凌迦神君,即便双手染血,半生杀戮,也不过是为了太平天下,他护了苍生万万年,天道也当不至于抛弃他。   而然,这样的想法在不久桑泽为凌迦再度施法结印的时候,彻底破碎。   那日,炼丹房发出轰鸣之声。御遥开启护体之光带着相安匆忙踏入的时候,两人皆慌了神。凌迦面色惨白,吐了一地鲜血,已经气若游丝,尚未来得及同相安说一句话,便晕了过去。桑泽被凌迦体内真气回震,九重护体之光碎了一半,连同法器“绕钟”都铮铮作响,仿佛有什么要破印而出。   相安挑了腕间脉,逼出神泽之血喂给凌迦,后被御遥强拖去了昭煦台歇息。然而,她暗中留了雪毛犼在炼丹房,命其凝了水镜传给她。她本只是担心他们对她报喜不报忧,隐瞒凌迦病情。却不料,听到了更多的事情。   水镜中,白袍的神君执扇轻摇,叹道:“少主也太好性了,兄长都这般了,她还在等着栖画自己交出荼茶花。”   “你到底年轻些!”御遥瞥了他一眼,“那栖画无夫无子无有牵挂,又是死而再生之人,便是无惧生死。如此,相安无法威逼。她除了利诱,根本没有法子。”   “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焕金颜如今已经无法封印,尽数融于兄长血脉中。偏他心性弥坚,若能稍稍随了栖画神识,他也能好过些,不必如此痛苦挣扎。”桑泽看着榻上之人,眉间深锁,“白日里,便是栖画神识所控,他不愿从之,才导致体内真气激荡,弄成如今这般。”   御遥叹了口气,“当年大婚闹剧后,我记得兄长便说,他曾口不择言于睡梦中叫出栖画之名,伤相安至深,如今想来,当是为焕金颜所累……”   话至此处,御遥仿佛想到什么,停了下来,桑泽亦反应过来。两人心下皆一惊,桑泽收了扇子,豁然起身,“那栖画被困在央麓海底,周身皆为封印。封印之下,当时无有灵力的,她靠什么操控了焕金颜内的神识……”   “那便是封印破了!”御遥合了合眼,“七海将将启封,各海水君灵力修为皆在恢复中。兄长与他们是结了同心契的,若是兄长无恙,他们不过十天半月皆可恢复。此刻,兄长式微,他们修为恢复的便极为缓慢。你传唤五镜掌镜司,先夷平了髓虚岭再说。”   沧炎!   髓虚岭三字入耳,昭煦台中的女子,笼在广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发出骨节狰狞的声音,转身出了殿门。果然她将将踏出殿外,便遇白姮负伤来报。   沧炎闯入央麓海底,劫走了栖画。   相安持着月剑,面上竟还有一点笑意,言语还是一贯的温和,只问道:“央麓海也算铜墙铁壁,便是尔等修为未复,沧炎又是如何进来的?”   “他……”白姮只觉相安周身杀气弥漫,一身赤色窄袖束腰流金裙,衬的她一张面容,愈加苍白,“他化作君上模样,让我启开了封印。后来他维持不住君上气泽,漏了马脚……”   “这两人,一个化作我的模样要嫁给阿诺,一个化作阿诺模样救走情人,倒真是绝配!”相安冷笑了一声,凝神收敛了气泽,面色柔和了些,“你传廖心,煮些茶水送与我处!”   “少主……”   “听不懂吗?”相安也没看她,转身回了昭煦台。   丹房之内,桑泽边操伏绕钟边忧虑道,“若是单单焕金颜也罢了,按着兄长修为,当不至于如此虚弱……”想了想又道,“阿御,我怎么觉得兄长同你当年有些相像,他的修为在不断减弱……”   “是业报!”御遥揉了揉太阳穴,百年前种种尽数现于脑海中,“他先启劈天禁术追魂咒上天入地寻找相安,又在枉死城中断了人世生魂轮回之数破除相安魔魇,后又催九云,击九雷倒转生死帮相安渡过死劫……条条桩桩皆逆了天道。你当年违逆天道,总算还是全盛之神,有着修为好消耗,到底如今四五万年方算修复了些。可是如今兄长还中了焕金颜……”   炼丹房内的两人,望着内室床榻之声被结界护着的黑袍神君,一时失了语言。   相安便是此刻进来的,她端着茶水,面上神色淡淡,只斟了茶递给御遥桑泽二人。然后坐到了凌迦身边,伸手抚平他眉间褶皱,轻轻道:“皱着眉一点也不好看,届时我便不喜欢你了。左右一朵荼茶花,我能拿来第一朵,就能拿到第二朵。只是此刻我方才明白,少时你不喜我,是有几分道理的。神族仙界里的少主,修不了灵力,当真是无用。一谓仁善,也是渡不尽所有人。既如此,且以杀止杀吧!”   话毕,她吻了吻凌迦额头,伏在他耳畔轻言:“等我回来,一切便都好了。届时,我跳舞给你看!”   “安安……”御遥看着从内室出来的相安,总觉得她有些怪异,却没想到她先开了口。   她对着桑泽道:“收了绕钟,让他们回镜吧。五镜掌镜司掌着整个神族的兵甲,髓虚岭还不配如此劳师动众。说到底,私怨罢了,我去了结便好!”   “安安!”御遥惊道,“且不论髓虚岭万年冰雪,即便你如今的身子能撑住。你无灵力加持,如何斗得了沧炎和栖画!   御遥说话间,眼色直递桑泽。然而桑泽将将准备聚灵力控制相安,却只觉丹田之内半分灵力也聚不起来,整个人亦晃了晃。   “方才那茶水……”御遥怒道,“安安,你居然与自身血引入茶!”   “师姐,得罪了!稍后还有半盏纯血引,你且帮我哄这阿诺服下。他便会好受许多!”相安叹了口气,缓缓道,“从七海各海水君,护殿星君,到五镜掌镜司,再到八部蛮神,最后到你,到桑泽神君,到阿诺,你们各个皆设神位,亦有神职。偏我空有至贵血统,空享尊荣,却无神位,无神职。所以唯有我,神族仙界里,有或无,皆无妨。”   “那对于兄长呢?”桑泽受相安血引所控,竟是半点动不得,此一刻仿若想到了当年的阿御,只厉声道:“没有你,于他也无碍吗?你若有差错,他能毁了整个洪莽源。”   “他若有事,我也能毁了整个洪莽源。”相安冲他笑了笑,唤上雪毛犼入了髓虚岭。   “阿御!”桑泽急道,“我此刻半分灵力也使不出来,兄长醒来还不急死!”   “她不会有事的!”御遥挑了挑眉,回过神来,“髓虚岭原有一处,也是使不出灵力的。如此,那两人未必是她对手!竟是我们小看她了……再者,她也忍得太久了...” 第73章 无极崖1   髓虚岭中,冰雪万丈,雪毛犼将将落在“春江芳甸”处,灵力已被锁了大半。相安拍了拍它,“这次打架不用你,我自己来,直入无极崖便好!”   雪毛犼得令,腾空而起,带着相安过流霜殿,进月照林,最后落在了七里铁链上。至此一路过来,相安见到正殿之中栖画同沧炎正在争执些什么,她垂眸冲他们笑了笑,看起来竟仿佛像是多年好友重逢。   毫无意外,那二人直追而来。相安也未理他们,跃下雪毛犼,抽出“六铃断绸纱”飞身至了无极崖。栖画紧追不舍,不过片刻也到了崖上。至此,相安方才抽剑断了七里锁链。沧炎虽晚了一步,到底亦在灵力被锁的瞬间跃了过去。   “你来此作甚?”栖画惊诧道。   “自是为我夫君寻药而来!”相安收回月剑,转身望向一身纯白衣衫的栖画。比起她锦缎裹身,斗篷披肩,相安一身红纱绛衣,在漫天风雪里显得更加单薄。   “愚蠢之极!”栖画冷笑道,“你当锁灵渊里还有第二朵荼茶花吗?”   “锁灵渊内有没有荼茶花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若不上这无极崖,又如何能引你入这无极崖呢!”相安笑道,“我来时,我的师姐御遥圣君想要传召五镜掌镜司夷平这髓虚岭。被我制止了!”   “少主竟这般好心!”栖画手中现出流光剑,周身杀意上浮。   “自然不是!”相安反倒彻底收了剑,言语愈加平和,“只是这么些天,我开了许多条件与你,你都不愿交出雄性荼茶花,我当你真是无欲无求,不惧生死。说实话,我真的是急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是你居然从央麓海底逃了,我便安心了许多。到底,你还是有所欲,有所求的。说吧,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我要君上,我还要你的命!”栖画看着相安无忧无怒的面容,只觉心内怒火翻涌,举剑直刺而来。   “阿栖!”沧炎出声制止,终是来不及,只朝着对面的相安低了低头。   相安并未理会沧炎。她看得清晰,随着栖画跃地而起,那剑锋之上雪花直挑,化水凝冰,一瞬间,自己面前如洞府水帘,一片模糊。她点足往后退去,只一个旋身起跃,双足便勾住了崖边壁石。倾身凌空俯望,果然如她所料,栖画一剑破开迷蒙水雾,那方天地便如冰雪临世。   “冰雪襟怀琉璃世!”相安从栖画背后落下,吟出剑诀。   “看来你也练过此剑法!”   栖画转身,言语吐露间丝毫没有停留,流光剑缠着簌簌落下的雪花,以一化十,挽出更多剑花,剑锋直入相安脖颈。相安却也没有移开身形,只凝足顿地,仰头后顷避过。栖画见她只守不攻,便当她仍是有伤在身,或是不善使剑,遂而心气渐胜,手中长剑挥洒稍稍流畅了些。但到底因自己向来控制不好御寒剑法,此刻她便收势退出了丈地,想着对面那娇软无力的女子,怎么也不是自己对手。   “雪穿庭树破冰坛!”相安回忆着方才栖画的第二式,摇头道:“你出剑虽快,却后劲不足,当是心中杂念太盛,没有悟到精髓!”   栖画长眉微蹙,惊了一惊。她练此剑多年,确实不得其法,可如今不过两招便被对方看破,便只觉荒谬,想着对方不过攻心而已,而心计之上,她向来难逢敌手。故而轻笑道:“那少主再看看这一式!”   栖画此番出招已然和之前大相径庭,钝而慢,仿若放弃了攻击。相安甚至感觉到面前风雪的寒气被阻隔了,阵阵暖流包裹而来。如此瞬间的失神里,栖画流光剑剑气即将刺入她眉心。相安退身飞出,手中甩出“六铃断绸纱”,破开栖画剑气,竟是牢牢缠住了流光剑身。一瞬间,绸纱之上六个金铃与剑身相击,铮铮作响。   在这无极崖上,栖画灵力被锁,相安本就无有灵力,两人过招皆靠着内力与招式。栖画作战经验丰富,相安如此一出手,她便知道对方功夫不在她之下。两厢僵持间,计上心来,只笑道:“这一式乃“日暮苍山风雪难”,少主觉得如何?当年可是君上亲自指点的!”   栖画说话间内力凝入剑身,欲要从相安绸纱抽脱了佩剑。   相安亦笑了笑,却是丝毫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收回绸纱,由着她抽剑回身。此刻,栖画身形化出数重叠影,如同飞鸟出林直扑而来。此乃御寒剑法第四式,“千山飞鸟绝雪寒。”   相安手中稠纱则舞得如同浮云彩带一般柔美,落地时却是山石化粉,崖倾地裂,尽数破开栖画重影,六个铃铛依次不偏不倚迎上剑头。待最后一个金铃迎头撞击,栖画堪堪往后退了一步!   而相安因方才与栖画过招时,切断了无极崖周边崖地,如此本来尚且宽敞得地方,此刻只能看看容下两三人,又因崖上还放着一座万年冰棺,亦在栖画的剑气内,相安便已没有立足之地。如此境地里,相安收纱缠上唯一的古树,单手凌空而立,远远望去俨然一副随时落入崖底的样子。   “安安!”七里锁链的一头,黑袍神君一声疾呼,竟是要飞身跃来。   “兄长!”御遥和桑泽拦住了他,“过不去了,那地狭小,再难容一人!多一个人上去亦只是多增一分危难!”   “师姐,你们好歹喝了我的血引茶,这解得也太快了!”偏那个想来温婉柔弱的女子,此刻竟噙了一抹娇憨的笑靥,转而望向自己夫君时,又含了三分嗔怒,“喝了我两盏血,你又精神了是不是?我同你说,拿不回荼茶花,我便只能用血喂你,届时我血流光了,你一样也是要失去我的。”   “安安,你回来!”凌迦急道,“没有荼茶花,我不过虚弱些,君主三劫我已历过,亦可羽化来去……”   “师姐他们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为我逆了天道,修为骤退。若再有病疾在身,便难修功德,我不要一个人……”   “你合该是一个人!”栖画眼见相安和凌迦一副恩爱缱绻的模样,心中嫉恨,又因得了空隙重新聚合内力,挥剑直劈相安稠纱。   栖画来势又急又猛,莫说相安手中绸纱,便是缠纱的枝桠亦被截断切碎。眼看那个一身红衣的女子如同一只折翼的赤蝶要跌入峡谷,黑袍的神君心中反而安定了下来。果然,随着枝桠藤条的断落,古树之上树叶亦萧萧飘下。而相安,就是树叶飘落的层次高低,夹杂着终年不断的雪花,点足踏上无极崖。   踏叶飞花!   大宇双穹之上的相安少主,便是以此绝技闻名地洪莽源。   “我夫君不善使剑,想来未把你教好!”相安终于抽出了月剑,直指栖画。亦背着凌迦道:“阿诺,她说这御寒剑法,原是你亲身相授,可是真的?”   “我没有!”凌迦自在相安声色语言里听得无尽欢愉,便知她的妻子同他已无半点嫌隙,只含着笑意道,“我只教过你一人!”   “既然我夫君未授你此剑法,你又如此喜爱,那我来教你!”   相安素手执剑,一跃而起,横剑过鬓角。与栖画身形交错间,众人看得清楚,竟是一模一样的剑式,雪花簌簌落在剑身,因着剑气弥散,雪满青丝,仿若刹那间变华发。如此两人换了一个位置。相安正好落在冰棺之上,回剑转身的一刻,一身红纱在风雪中飒飒飞扬,周身竟是半点雪花皆无。栖画却因受不住剑势,崖边一脚踏空,险些落入崖底,幸得沧炎飞身揽过,方才定下身形。   “这是第五式,鬓边积雪浮云端!出招即为收招,力求快,方能散寒聚暖。”相安转而望向凌迦,只浅浅道,“我说的对吗?”   “对!”凌迦点点头,“只是快些回来,太冷了,如今你受得住冷,我还受不住呢!”   “等我!”那一刻,相安双眸似星月入海,笑靥更似海上初阳,柔软却绵延不断地散发微光。   她手中剑旋出落花无数,剑头触地,竟是如滚水入雪地,一路剑气直逼栖画。栖画亦来不及回神,已被沧炎揽腰跃起数丈。到底栖画历过生杀,上过战场,不过一瞬,便已凝神。她抬眼带着万千情思望向沧炎,手中流光剑横错于沧炎的沉素剑上,一声清脆相击,如此便将沧炎带回了彼此的少年时光。   “师兄!”栖画声音如出谷黄莺,沧炎已入回忆,却又听得耳畔声音响起,“凝神迎敌。”   沧炎手中发力,与栖画双剑交错,引出浑厚绵延的剑气,直逼相安。相安点足飞身迎上,一瞬间三把剑尖,两股剑气,正面相击。   无极崖半空处,上方是两袭白色斗篷,下首是一袭如火红衣,剑气交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层层叠叠铺散开去,周遭草木,瞬间折断掉落。   锁了灵力,栖画和沧炎同相安交手,勉强一个平手。而相安手中乃是日月合天剑之月剑,相安拨簪挑开腕间脉,鲜血直入剑身,眼看月剑即将摧毁另外两把剑,向来出剑即是同进同收的栖画,竟未给沧炎任何暗示,只身收剑。   “阿栖……”沧炎不可置信道,然而真正让他一颗心彻底沉下去的是栖画收剑后的招式,与方才崖上相安以剑触地的招式无有差别。   御寒剑法第六式:销雪不嫌春色晚。   因着栖画抽剑撤力,相安手中剑势如破竹,瞬间削断沧炎沉素剑。待月剑刺入沧炎胸口,栖画流光剑携卷着磅礴剑气直逼相安后背。   “混账!”相安转头怒喝,手中断绸纱立现,虽来不及抽剑应敌,然断绸纱随她指尖缠绕,金铃作响剑,瞬间阻了栖画的来势。   只是栖画俨然拼了全力,破开她绸纱直刺过来。彼时三人皆在半空中,相安若要退开亦不是难事。却只见一重身影从她身侧绕过,刹那间鲜血洋洒天际。相安自以为是他月剑划破的沧炎伤口,待回过神来,才发现已有血迹溅在自己身上。沧炎竟不偏不倚挡在她身前,栖画的流光剑已经没入他胸腔。   相安手间发力,绸纱卷住沧炎,带着他落入无极崖上。   沧炎白袍染血,已经气若游丝,却还是勉励起身,跪在相安面前,只喘息道:“少主初入髓虚岭……也是在这无极崖上,曾同我说、说我可以今日为因,求他日之果。先时沧炎……无有领会,后来想回头,却也、也已经种下恶果,只今日再求一次,可否……可否还能有个因果……一缕魂魄,能否重归君上座下……”   “师……师兄……”栖画亦落在崖上,心神有些恍惚,然而沧炎却看都未看她一眼,只扯着相安衣衫,转头望向凌迦,唇口张合了几次亦再未说出一个字,颓然倒在了地上,再无声息,只睁着一双早已失明的眼睛。仿佛有太多的话还未说出,亦或者根本无从说起。   “师兄!”栖画一声痛呼,眼看就要扑上抱起沧炎。   相安手中断绸纱缠着月剑直刺栖画而去,硬是将她逼退沧炎身侧。而断绸纱的另一端豁然卷起沧炎,如此起落之间,原本出手的月剑被她操控挑开冰棺,沧炎尸身入棺。相安手中绸纱挥出,缠上对岸照花林石柱,足下发力,将冰棺顺着绸纱踢回彼端,不偏不倚,停在凌迦面前。   凌迦望着棺中人,朝着相安阖眼点头,覆手合上了他的双眼。 第74章 无极崖2   “师兄!”栖画只觉浸在血液骨肉里已经太过长久的东西,蓦然被抽去,只一个点跃急追冰棺。却见的相安的绸纱弃了石柱瞬间立起,迎面挡住栖画,将其逼退回无极崖。   “是你——”栖画双目赤红,转身剑指相安,“他是为了救你才死的!”   “沧炎因何而死,你我再清楚不过!”相安蔑视道,“百年前,你便是这幅样子,百般利用他。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为你向我求过情,他说让我给你一个痛快。彼时我未答应他,如今他身死道消,我竟也不忍拂了他之愿,你且交出雄性荼茶花,我便容你痛快些!”   “相安少主,你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你说这话未必早了些!”   此刻,在无极崖彼端,凌迦合上棺盖,抬头看得清晰,那崖边如今亦可多处一人,便挥袖跃去。他虽灵力被锁,功力之上仍是精进。如此风雪里,他根本无法容忍相安多待一刻。   栖画眼风掠过,点足跃起,流光剑点、劈、刺、砍,不过片刻,无极崖又裂断一块,如此堪堪只容两人。   凌迦尚未到达此间,便已发现端倪,知晓若这般过去,但凡触地,相安必然只能踏叶腾地于他。踏叶飞花之术,若于平常作舞,对相安来说,自是无碍。但此刻用于应敌,便极耗心力。如此思量间,只得退回照花林,却仍旧有三枚绵密小针从他袖中甩出,直击栖画而去。   栖画尚在半空中,先时见绵密小针刺来,心头尚惊。后有相安月剑相侯,前有凌迦绵密小针相逼,无极崖又无立锥之地,便知已无生路。却也不过一瞬,便定下心来,面上笑靥决绝,一身斗篷掀开,整个人扑向那三枚尖针。凌迦将将落地便已反应过来,栖画以身相迎,绵密小针刺入处便是相安的半颗神泽之灵。   “兄长!”御遥和桑泽见凌迦掌中闪过灵力微光,知他聚了元神要催动灵力召回绵密小针,如此便是伤上加伤,只得奋力拦住了他。   “你给我住手!”与此间,相安朝着凌迦怒喝,她自是不在意自己那半颗神泽之灵,只是若栖画就此殒命,那么另外一朵荼茶花的下落便再无人可知了。遂而凌空跃起,缎绸纱手中急甩,勒上栖画腰间,浦一用力,便将栖画带回了无极崖。而三枚小针正好钉在崖壁之上,壁石碎裂,激起烟尘无数。如此劲道,若入栖画之身,足以让她经脉俱断,然栖画以相安半颗神泽之灵相迎,当真其心可诛。   相安虽一直使着御寒剑法,抵御严寒,到底从未与人缠斗过这么许久。又是重伤初愈,此刻便有些体力不支。栖画则不同,她少年游历,后又久利沙场,经验丰富。如此境地里,控剑于掌中,剑身垂直于地,只聚了全部力道于剑上,旋剑破开相安禁锢。霎那间,相安缎绸纱碎裂成无数片,随着漫天风雪一起飘落。没有丝毫地停歇,栖画的剑已经刺向相安。她终于弃了御寒剑法,使出了自己的“浮生”剑招。   相安亦弃了已经残破的缎绸纱,抽剑迎上。她之所学,不过御寒剑法七式,一贯用来驱寒聚暖。后与相阙同学清心剑法,亦是为了渡化相阙。如此两套剑法,护己与救人,从未杀敌伤人   。却也因此,清心剑法聚其心,使她整个人神静清明,御寒剑法用其外,便早已是人剑相融,比之栖画“浮生”剑招,手起刀落的得心应手,相安此刻更是游刃有余,竟是愈战愈勇。   如此数十招之后,不知是栖画“浮生”剑法失了沧炎“问天”剑法的配合,还是相安使出御寒剑法的最后一招,晃了栖画心神。   只见相安一跃而起,单足勾上崖壁横枝,俯身举剑挥扫,刹那间周身冰雪消融,仿若天地亦在此刻变得更加澄明。栖画慌忙避过剑气,却已然来不及,相安剑气劈来,直接将流光剑截成三段,栖画委身倒在无极崖上,蹙眉道:“这是……”   “这是御寒剑法最后一式,冰消雪隐天地恨!”相安跃下身形,抢到无极崖立足之地,叹了口气,“十里长廊作满画像,却唯有一副是空白的。当年我一直想不通,若是阿诺亲身传你,为何又不将最后一式交给你?彼时我初嫁阿诺,一切既欢喜又惶恐,日日不敢置信。若我能多想一些,或许我与他便会少些隔阂。此剑法当是你偷学来的吧?”   “偷来的?”栖画满眼愤恨,“是我偷学来的。当年师兄向君上求了我,君上入岭给我们主婚。我曾下了决心,要了了对君上的倾慕之心,同师兄好好过日子。可是……可是连着主婚对他而言,亦不过是附带之事。他来岭中最主要的事,是向我要裳暖天,要来给你。明明是他送给我的东西,却转眼又要回去,如此掉价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嗯,兄长这事做的委实掉价!”御遥挑眉道。   “安安修不了灵力,我才想给她裳暖天御寒。左右我还渡了灵力给栖画研修,就是觉得此事做的不太好。竟不想她如此偏执!”   “君上在髓虚岭呆了三天,有一日我见他在照花林研习剑法,便偷偷记下了,后来发现此剑法竟可以驱寒,我一开始以为他是给我留的。那时他座下臣子中,除了师兄,便只有我是使剑的,我还患了寒疾……可是,直到他离开岭中,他都没将剑法告诉我,我便知道,那也原是为你准备的!”话至此处,栖画咬牙道,“还有,他离开岭中,是我大婚行到一半时,我求他待我婚礼结束,可是却也不知何事,他只敷衍我什么与君携手,世世同心,便拂袖离去。”   话至此处,栖画转过头去,望向凌迦问道:“君上,时至今日,你能否告诉我,到底何故让您在我婚礼之上匆匆离去?你喜欢我的是不是?你受不了我嫁给别的男人是不是?”   凌迦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相安身上,此刻更是与她四目相视,只开口道:“那日,你在琼音阁内,被没有及时用药的相阙挑脉吸血,你一直喊着我的名字,触动了我化在你后背脊的结界,我便听到了你的声音,所以我急急回穹宇救你。仅此而已!”   无极崖上的两个女子,一个双眼含泪,一个笑得癫狂。   “好啊,情之所钟。果然,您早在二十二万年前就爱上了她。只是却爱而不知,万万年蹉跎。”栖画眼中闪过一丝痛快之意,转身对着相安道,“便是你相安少主,一往情深,又如何!还不是被十里长廊画卷所迷,被这七里铁链幻影所惑。说到底,是你们彼此信任不够罢了,是君上失职,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心。”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可是又是谁步步为营,费劲心机调拨。话说回来,如今倒是要感谢你,让我们更珍惜彼此!”相安说话间,剑锋已经挑断栖画双手经脉,只淡淡道:“可是即便我夫君有错,让我伤心难过,也自当由我自己管教。还轮不到他人置喙。”   “想不到相安少主,也有这般辣手无情的时候!”栖画倒也未痛呼出声,只点点头道,“只是一想到,您二位神族至尊,能因栖画,分离多年。栖画亦觉得很值啊!相安少主,你可知,当日你亲手赠我半颗神泽之灵,又拱手将君上让于我,可是有多大风险。我曾给君上茶中入药,让他诸事听我!只叹他心性弥坚……但到底,是您把我送到他身边,将他险至于险地里,你可曾愧疚?”   栖画多年随军,攻心之上确是一把好手。彼岸凌迦心中一紧,只怕相安心重,遭了栖画攻心之计。方想出声,却听得相安沉静开口。   “茶中入药,你成功了吗?你当不止一次想让阿诺饮下你的茶水吧,可是每次奉上却又莫名拂开?心中有一股气泽不许你碰他?”   “你……”栖画惊愕道,“你如何会知道?”   “你当我为何给你半颗神泽之灵?仅仅因为彼时我情灭心死吗?你且好好想想,你要的是什么,是谁的神泽之灵!”相安剑尖挑起栖画下巴,继续道,“你要的,是神族少主的神泽之灵。”   “你……是故意给我的?”栖画反应过来,却仍是不可置信。   “你再想想,你我在这髓虚岭初次见面,我可是柔弱不堪跌于你身上,而你好心相扶?”   栖画脑海中,豁然想起那一幕,的确那是在流霜殿的殿门边……相安跌在她身上,被她扶了一把,彼时相安反手握住了她。   “侧耳听心,腕间执脉……”   “对!”相安点点头,“当时,你浦一靠近我,我便感知到你周身弥漫着极浓的怨泽之气。于是,我便想假装跌到靠近你,听心执脉,方知你狼子野心。竟引尘世女子怨气修炼内丹,混乱洪莽源神族仙界的气泽。可是我彼时身心俱伤,亦无力阻止你。正愁思间……”   “我便向你要了神泽之灵!”栖画长叹了一口气,“我说你为何如此轻易便交出半颗神泽之灵。当时我还同师兄说,你这神泽之灵可是天地至宝,关系苍茫众生,你却因情之所困,轻易弃之,也不过如此。今日看来,少主毕竟是少主!”   相安望向对岸的凌迦,见他眼中皆是赞赏和震撼,遂而亦报之以笑意,浅浅道:“凌迦神君,即便当真于情之上,伤了我。但说到底还是我神族君主,我怎会将一个满身浸染怨泽之气的人送到他身边。彼时,让你容我半颗神泽之心,的确情灭心死是其一,更多的当还是为了震慑你那气泽,免得无辜生灵遭受涂炭!也免得……阿诺受你气泽混乱,做不了英明的君主!”   相安转过身来,有些疲惫道,“好了,我们已经说得太多了!告诉我,雄性荼茶花在何处,我放你一条生路!”   “生路?”栖画看了一眼相安,又回头望着对面的三人,冷笑道,“便是你愿意放过我,君上……也不会容我!”   “我若承诺放你,莫说七海,便是整个洪莽源也无人敢动你!”相安说话间,又挑断了栖画足间经脉,只道:“我知道,你这样的人,早已无惧生死。可是你既选择逃离央麓海,便是有所求的。在你血流干之前,赶紧说,如此我们皆大欢喜。”   “对,我有所求!”栖画忍手脚剑上细碎却绵密的疼痛,迎上相安目光,缓缓道,“本来,少主不来髓虚岭,我也是要去面见少主的。您不是要荼茶花吗,我自然可以双手奉上。条件么……”   栖画笑了笑,“原来我只想要君上,可你是少主,是母神亲女,我碰不得你,便想着让你们离心便好。今朝看来,你们当真已是同心同德,如此心也是离不了了。君上更不可能不要你,故而就你不要他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以少主令下谕,昭告洪莽源,我与凌迦神君永世不为夫妻?如此谕令换荼茶花?”   “少主聪慧!”   “安安!”凌迦声音传来,却被相安抢先截断。   “我知你要说什么,这样换来的荼茶花,你是不会用的。估计还没到你手里,便已被扔出七海,是不是?”   白茫茫的天地里,雪花簌簌而下,黑袍的神君一贯冷肃淡然,此刻面上却是脉脉柔情,眉眼皆是爱意。   相安垂眸望向栖画,温言道:“换个条件吧,我夫君不同意!”   栖画仰天望着连绵不断的雪花,伸手接过,只道,“那……能否让我同师兄葬在一起?”   “这个不难!”   栖画望着相安,又望了望自己的胸口,笑道,“最后一朵雄性荼茶花在这里!”   “在……”相安握剑的手有轻微的颤抖。   “对,在我胸腔中,在少主您的半颗神泽之灵中!”   栖画语言吐出,对岸的三人皆震惊。灵碎则花现,灵好则花灭。如此花与灵,便只能得其一。   凌迦袖中针已经直径射向相安,企图伤了她握剑的手,不要取出花来。到底相安因着较近的距离,横剑避过绵密小针,回剑剖开栖画胸腔,随着她自身半颗神泽之灵的牵引,栖画体内的半颗亦浮现出来,稳稳落入她的手中。   “不要,安安……”凌迦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却终究来不及。而相安连想都没想,只手中发力,便震碎了那半颗神泽之灵。如此,一朵荼茶花便堪堪落在她掌心。   “少主得偿所愿!恭喜!”栖画伏在地上,目光灼灼盯着对岸的那个冰棺。   “沧炎会葬入七海!而你,会永远活着。我会让你进入人道,入凡尘转生,世世带着此间记忆。让你记得这世间唯一真心对你的人,被你亲手所杀!而你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人,自以为爱了一生的人,不仅从未爱过你,还视你如烟土尘埃,过眼路人。人世里,何处贫瘠,何处污秽,何处生杀,你就会转生于何处。然后按着此间命运过一生,生生复生生,如此轮回!”相安握着荼茶花,看着自己的半颗神泽之灵彻底消散,遂而俯身望向栖画道:“活着,是我对你的惩罚。人间,是我留给你的地狱!”   “你……”栖画伏在地上,满眼愤恨与不甘,“言而无信!”   “你,也配让我以信义待之?”   “无妨……无妨……我总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栖画犹自挣扎,“便是恶名,我也是同君上绑在了一起。他年洪莽源论起你们这对伉俪,必会带上我的名字,如此也不枉我活一场!”   “怎会?”相安站起身来,对着对面得御遥道,“劳师姐祭琴传召诸神,让他们与水镜观刑!”   那一日,诸神万仙隔着水镜,看的清楚,九天穹宇的相安少主,在漫天风雪中,弃了一身红纱绛衣,只以白绫素纱裹身,仿若回到天地初开最纯净的模样,素手拈花,赤足摇铃,召百兽千禽,一点点填平髓虚岭。而她双足下方,无极崖上被鲜血浸染的女子,亦在逐渐加深的惶恐中慢慢失了声息。   在栖画最后一口气咽下的时候,相安收了阵法,与她轻言道:“此刻起,莫说栖画二字,便是髓虚岭之地,都将在洪莽原地图上彻底消失。我已洗净他们记忆,神族仙界里,再无人会记得你!” 第75章 同榻   无极崖上,相安素手拈花,赤足摇铃,乃是开启了上古第一的“墨销阵”。无灵力而纯血脉,以此开阵,当是洪莽源诸神化世第一人。而诸神万仙虽已被洗去了有关栖画的记忆,甚至都不记得“髓虚岭”三字。然而却一直记得曾有那样一日,在北海极北处,相安少主为惩处得罪她的人,拈花摇铃开阵,睥睨天下的气势比之当年神族四君逐鹿四方,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到底耗了太多的心力,收阵不过片刻,相安便委顿下去。凌迦飞身将她抱起的时候,她已经昏昏沉沉,不甚清醒,偏手中握着一朵荼茶花,丝毫不肯松开。待识出他的气泽,她便彻底放松下来,微微睁开双眼,露出极明丽的笑靥,她说:“阿诺,我拿到花了!”   “阿诺,我摘到花了。”   百年时光流转,当年在海面之上,相安从髓虚岭摘到第一朵荼茶花归来时说的话,无比清晰地回荡在凌迦耳畔。   那时的她,面上即便是带着小小的骄傲,却仍旧夹杂着不安和惶恐。是他,没有给她足够的爱。而此刻,她说着同样的话,身体还是一样虚弱,眉眼之间却皆是桀骜神色,整个人安心的靠在他怀里。他本该高兴的,这是此间代价……   前后两朵荼茶花,是用她半颗神泽之灵换来的。   “你阴着一张脸做什么?”相安受他灵力滋养,缓过一些劲来,“少时,我受了伤你便是这副模样,此刻还是这幅样子,可见没有丝毫长进……你可还是同往过一般,嫌我给你惹麻烦……”   “我……”凌迦到底被相安逗笑了,只无奈道,“你不给我惹麻烦,才是我最大的麻烦!”   相安怔怔地望着他,咬着唇半晌没说一句话。   “怎么了?我们回家了!”凌迦哄道。   相安还是不说话,只红着眼扯着他衣襟往他怀里靠去。   “安安!”凌迦反应过来,“我那是好话啊!我没有嫌你麻烦,你要是真什么都不麻烦我,如百年前一般离家出走,我便该急死了!”   “我记得……在二十二万年前,你便说过一样的话。”相安抬起已经被泪水浸染的脸,抽泣道:“我一个字也没记错。你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喜欢我了?”   凌迦望着怀中的人,亦想起那段记忆,那是她被她胞弟挑脉喂吸血,他去救她时说的话。   那时的她,面对自己时,常常还是唯诺谨慎,唯恐一句话说得不好便惹了自己不再理她。   那次,她便又是给自己惹了麻烦,于是惶恐着向他又是道歉又是保证。她说:“我保证下次再也不这样了,保证不让自己再留一滴血……我保证……阿诺,你别生气了,我保证不再给你添麻烦!”   “我没嫌你麻烦!”他是这样回她的,“你要是不麻烦我,估计我麻烦更大!”莫名地,他又补了这么一句。   “对,原来我这么早就爱上你了!”凌迦望着漫天风雪,感慨道,“可是安安,我却错过你这么久!是我不好”   “你……不好?”相安蹙眉道,遂而点了点头,白了他一眼,“嗯,你是不好!”   御遥收了凤来琴走上前来,从袖中掏出流桑花瓣喂给相安修元补气,只抬头瞥了眼凌迦,“经此一役,那些还想着兄长您有朝一日也许会重立君后的女仙们,此刻怕是将此种想法掐得连渣子都不剩了!”   桑泽亦摇着扇子走上前来叹道:“我原以为替兄长娶走了神泽仙界里最强悍凌厉的女子,剩下任是谁,兄长都当不在话下。啧啧,原是桑泽年轻了些!”   “阿诺!”相安望着已经施施然远去的两人,抬眼望向凌迦,“他们是夸我吗?”   “对......不知道!”凌迦本是脱口而出的应答,却莫名换了句话,还连带着瞪了一眼怀中的人。   相安已经习惯他这副别扭模样,也不理他,只含笑往他怀里缩了缩,合眼睡了过去。   凌迦知她已是身困体乏,心力虚耗,便急急带她回了七海。然而将将带回到毓泽晶殿,尚未达到昭煦台,相安已经醒了过来,无论如何再也不肯睡过去。只传了白姮,命其将两朵荼茶花炼化了,给凌迦用下。   炼丹房内,凌迦靠在床榻上。相安枕在他腿上,三千青丝滑下来,丝丝缕缕皆被他握在手中。   凌迦给相安按着太阳穴,只哄道,“你合眼睡会,药好了,我叫醒你,你再喂我!”   相安摇摇头,只盯着外间不远处炼化荼茶花的白姮。   “那我同你一起睡,我们一起歇一歇!”凌迦实在舍不得她敖红着一双眼,只为等待一碗药。   “就不!”相安仰头望了眼凌迦,有些气恼道,“昔日,你便是瞒着我喝下了一碗毫无用处的药。偏偏还是我亲自喂的你,我当你已解了眼疾,便从未作他想。只当你那些口不择言的话,时冷时热的情绪,是因为厌倦了我,故而对你百般失望。甚至恨你,怨你……你说,彼时你我到底是谁的不是?”   “错不在你我,只是非在你我之间论,自然是我的不是。”   相安翻过身来,两手支腮,“我也觉得,你的不是多些,以后可还逞强了?”   凌迦伸手拂过她面颊,笑着摇摇头,只是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听相安“啊”地叫唤了一声,一头磕在他腿上。原是她双手腕间脉多次被剖开取血,如今已是极其脆弱,受不得任何力道,偏又前日里在无极崖持剑苦战了近一日,如此竟是托腮这般简单的动作,都已受不住。凌迦将她捞近身侧细看时,尤其是右手,已经有丝丝血痕沁出来。   “大约是何时开始伤的?”凌迦似是自语,拨了绵密小针刺入穴道,给她止血,后又起身,寻来散痕帛给相安包扎好。   “是那一年,七海水患,你瞒着我渡化枉死的凡尘魂魄对不对?”   “你瞒着我偷偷治理了整整一年,而那一年我将你软禁在昭煦台中,从未去看过你……”   “我从未去看过你……”凌迦看着相安不堪受力的手腕,蓦然变了神色。   “当时是难过的,想着你如何能那般狠心。我曾经来这找过你一次,可是我看见呈现在水镜上栖画的画像,我看见你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相安顿了顿,“如今我也明白了,在你眼里,看见的是我,对不对?彼时你受焕金颜所累,可是混乱了神识?”   “阿诺,以后任何事都不要瞒着我……”话至此处,相安觉得有些奇怪,凌迦仿若失了神,一直未曾应答她的话,遂而推了推他,声音大了些,“阿诺!”   “那一年里,你寒疾发作是如何渡过的?我原想着……你可以御剑,练习御寒剑法……我……”凌迦并未失神,确实答非所问,只执其相安尚未包扎的左手,细细辨去,片刻抖着手哽咽道,“腕间牙印……这是雪毛犼的牙印……”   “你是生挨过去的?然后让雪毛犼将你咬醒?”   “你的脑子如何转的这么快?”相安缩回手,低着头没有看他,只细细道:“要是觉得内疚,你好好给我治好便罢了。反正以后长日漫漫,我们总也是在一起的!”   然而,长日漫漫不假,总也在一起却未必是真的。   近日来,凌迦去了焕金颜,修为亦在逐渐恢复。相安的身体虽旧伤好得七七八八,到底伤了根基,调理慢些。但总也有凌迦护着,各式良药滋养,内里脉息亦平稳许多。按理,凌迦自当舒心。可是,他却终日沉着脸。   毓泽晶殿内,护殿的星君,守丹房的仙君,甚至专门给相安司膳的廖心,亦觉得惴惴不安,每日绕着凌迦走。   原是凌迦已经多日入不了昭煦台。   起初,相安稍稍恢复了些,两个女儿便缠着要与她同榻而眠。相安自是欢喜,想着一家四口,如此天伦,再好不过。却不料北顾刁钻,说要独拥母亲一夜。这自然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不应之理。却不料这一夜又一夜,竟是大半月过去,直到相安看着凌迦脸色,只怕他又要将孩子扔出七海,便只得哄着北顾独自睡去。然却还有一个孩子,凌迦却很放心,西辞性子沉静,喜独处,寡言语,想来不会同北顾那般黏人。他料想的自是不错,自己女儿的性情也摸得透彻。却不想这个孩子,除了少言静默的性格,还有清晰条理的逻辑。西辞开口道:“父母待子女,不患寡而患不均。手足之情,不患贵贱而患不公。”   如此,凌迦一声冷笑,点头称赞,拂袖出了昭煦台。   西辞自是遵守时间,不多一日亦不少一日占着母亲,待与北顾相同的日子后,便十分乖巧地搬回了自己寝殿。然而,他们的父君,尚未容她们姐妹团聚,同榻私语,便直接再度将他们送去了巫山。   只是,从巫山归来的凌迦神君,却仍未如愿。雪毛犼化出了人形,只缠着也想要与相安睡上几日。   她丝毫无惧凌迦,只道:“按着陪伴的时间,您前后加起来,不过万年出头,我可是伴在君侧二十五万年。若论亲近,你叫一声安安,我也叫得一声安安。若论守护,哼……安安流落在外那些年,是我一直守着她……”   凌迦拱手施礼,“你说的对!”遂而离开了昭煦台,出了七海。   那几日,相安有些担心,亦不知凌迦去了何处。索性凌迦不过五日便回了毓泽晶殿,见到雪毛犼不仅没说什么,竟还夸了她两句。说什么化出人形,是颜色绝丽;化成原形,又是修为莫测……雪毛犼听得飘飘然不知东西,浦一抬头便看见一副笼子盖下来。   凌迦甩了甩手,凉凉道,“这九曲兽灵笼,是本君刚从妖族处讨来的,赏你了!”   如此,凌迦方才入了昭煦台,得偿所愿! 第76章 缠绵   两个女儿被送走,雪毛犼亦被锁了起来,相安彻底孤立无援,凌迦则是为所欲为。   七海之上,虽是波涛汹涌间,却皆是缠绵之色。沿海之畔,更是恩泽无数。海天相连了许久方才分离开去。   相安躺在榻上,更是早已经辨不清是黑夜还是白日,只散了一头青丝微阖着双眼气息微喘道:“如此折腾,你倒不怕伤到我!”   凌迦侧身望着她,手指轻轻抚上她眉眼,直至她耳畔脖颈。见她忍着痒意,缩了缩。面上红晕染染,胸口更是起伏有序,缠着齐腰的墨发,衬着一身银纱薄衫,勾勒出姣好的曲线。纵是那薄如蝉翼的衣衫之下的身躯,他已经熟悉的如同自己掌间纹路,却只一眼,仍旧无法抗拒,遂而一把将她捞进怀里,咬着她耳垂轻言:“夫人,修道第一戒,便是不打诳语。这些日子,满殿皆是你的声音,你且实话说来,欢不欢愉?”   “不……一点也不……累......疼!”相安紧闭着双眼,缩在凌迦怀里,摇着头喃喃道。心下却是万分清明之态,感慨凌迦当真是分寸极好,却也不想让他过分得意了去,只懒懒开口:“夫君修为到底未复全盛之期,难比当初!”   凌迦垂眸看着偎在他胸前像只小猫一样的女子,叹气道:“我辛劳多日,要说累也该是我,却得不到夫人一句赞赏,这日子......”   话没说完,凌迦只觉胸口点点濡湿,却还没反应过来,周身已经一阵酥麻,是女子灵舌缓缓触过他胸膛肌肤,紧接着是他肩膀脖颈被牙齿咬合的微痛感......   “安...安安...”他的气息瞬间粗重。   凌迦同相安,从百年前,定了婚书起,鱼水之欢自不在少数。何况两人如今连孩子都有了,这些亦不过是寻常夫妻之礼。   然而,相安向来娇羞,每次都是半推半就,从未主动过。因而此刻,面对相安初次主动,凌迦竟一时有点晃神,本搂着她腰身的手,竟不知该用力还是松开。偏融在他臂弯里的女子,还在出言寻问。   “阿诺,是不是这样……”   “阿诺,要不你躺下来……我上去……”   “阿诺,你配合一下……我没力气了……”   “那个……你别动……我自己来”   “算了,阿诺,好难啊……”   凌迦提着一口气,想点拨一下她,又想按她所说配合她,却又被她出声何止,便又只得由着她……结果却也不知相安独自摸索了多久,只觉她一头青丝滑下来,一头沉沉砸在自己胸口,昏了过去。   如此,凌迦只觉胸腔内一口气松下来,滔天热火却在周身燃起。那一刻,他更觉修炼了数十万年的“铁马冰河”心法,传说中神族仙界里最清冷平和的绝技,此刻俨然就是一个笑话。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心法又破了,不然如何会这般烈火焚身。   “行啊……安安……你可真行……”   凌迦看着伏在自己身上已经人事不省的女子,却也懒得将她放下,只咬牙仰天叹道。最终却还是宠溺地吻了吻她额头,把着她腕脉测过,知她不过一时心绪起伏,连着确实有些劳累,方才这般睡了过去,便也没有太多担心。只腾出一手,拨开黏在她在耳鬓的发丝,笑道:“我伺候你多日,让你得尽欢悦。现下换你来,这……才几柱香的时间……真不愧是少主,合该我伺候你!”   说话间,他起身抱着相安,转眼入了后殿的一汪温泉内。   泉水乃开天辟地第一股天淸水,足以和大宇双穹之上的青玉寒潭池内的池水媲美,亦是疗伤滋补的圣物,如今里头更是融了从大乐之野采摘后经他亲自调配的药材。如此,待泉水浸过相安身体,原本那眉间浮上的几分疲乏瞬间消散了。相安靠在凌迦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搂着他,睡得更熟了。   凌迦精神尚好,一手抱着她,一手给她脱去里衫。   “不要……”却不料原本已经睡熟的相安抖了抖,不愿脱去,本能般扯住了衣襟。   凌迦瞬间便觉得一股酸涩之感涌上心头,他知道她忌讳什么。她胸口处纵横交错,遍布着无数剑痕,是原本如凝脂般白皙莹润的肌肤上,不堪入目的痕迹。如同一方美玉,原是极灵透纯净,却莫名浸入了一丝瑕疵。   她清醒时被他看见这一身伤痕,还是当年青丘举行礼乐射书会时,他带她回殿休息,以法力强行脱去她衣衫那次。那时,他不知她被伤成这样,脱去她衣衫后,她因羞愧哭了很久,最后只留了他一个极惨淡的笑容。   她说:“我这样的身子,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然而,他却根本无法抗拒,宿命般接近。   后来,即便两人交心成婚,他都不曾在她意识清醒时看过。即便是如今天这般的床笫之欢,她都穿着素纱,遮住那一身伤口。   “傻瓜,我还能嫌弃你不成!”凌迦附在她耳畔哄道:“解开衣衫,你泡着更舒服些。一身汗渍黏在身上,你便不是温香软玉了。”   相安仿若听到他的话语,皱着眉,松了松手,重新靠进他怀里,却到底没有松开,只是身子蓦然抖得更厉害了,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凌迦低头细听,片刻亦点头道,“知你想着他,当年你的书信之上,便全数关于他的托付。”想了想又道,“你的手足便是我的手足,我会尽力保他安好,如同护着你一样。”   如此言语间,凌迦俯身与她口齿交缠,片刻终于脱掉了她的衣衫,遂而细细帮她擦拭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然而到底在碰到她胸口时,手忍不住颤了颤。自不是因为那些剑痕,而是在心口处,他感知得清楚,在如此温热的气泽中,纵是她周身亦有了些暖流,却唯独此处一片冰冷。   原是,这里有一道极细却至深的伤口。   这道伤口,自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却是在相安昏睡百年后清醒后初次见到。前后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   在她昏迷的那些年头,他时常抚过这道伤口,虽是自责难当,却依旧充满了希冀。因为他知道只要等她醒来,养好了身子,便可重新融入那半颗神泽之灵。然而此刻,只要一想起,往后长久无终的生生世世,她都只能靠着半颗神泽之灵过活,他便觉得无比绝望。   虽少去半颗神泽之灵,不会伤及她性命,可是到底任何轻微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让她心悸、胸闷、疼痛,那是极其细碎且磨人的煎熬,偏他一身医术,却没有半点法子。他永远无法忘记,无极崖上,她为他取花碎灵时的样子,是他从未看见的坚定和决绝,亦成了他对自己最耿耿于怀的芥蒂。   如此思虑间,他见她仿佛有些醒来的样子,亦从她唇齿间脱离开来。却不料她缠着他脖颈,凑上前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狠狠在他唇边咬了一口。顿时,两人口中一片血腥。   她迷离着一双眼睛,口中热气喷薄在凌迦耳畔,嗔怒道:“以后再敢脱我衣衫,我还咬你!”话音落下不多时,许是尚且疲乏,又睡了过去。   而凌迦却无法再陪着她一同睡下,他掌中印珈亮起,竟是巫山急报。   巫山之上,有着神族的两位君主,亦是先后两代司战之神。还有他一双女儿,还有……被封印在绕钟琵琶剑中的她的胞弟相阙。他眉心跳了跳,却未见印珈接连亮起,便知不是全速印,遂而稍稍定下心来。只继续帮相安梳洗完毕,将她安置在昭煦台中。却丝毫不见她苏醒,待侧过脉搏,知她实在是困乏,便也未再等她,只伏在她身侧,与她温言低语,好声告别。   只是他浦一转身,相安便伸手攥住了他的广袖,口中呢喃:“别走……陪我……”   凌迦望着手中印珈这段时间内亦未再度亮起,知不算太过急切之事,便坐回榻前,又抱了她一会,想着看看能否等她醒来,带她同去巫山。偏相安彻底睡熟了,只是一手却还牢牢与他握着,俨然十指交缠。   估摸半日后,凌迦看着手中印珈又亮了一次,便知不能再留。只轻轻从相安手中抽出手来,给她掖好被角,准备起身离开。   他看着床榻之上熟睡的女子,此刻面色沉静,眉间舒朗,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扇子覆压下来,在灯光下留下一点剪影。忍不住又一次伸手抚上她面颊,声色淡淡却是情思满怀,“一直觉得同你错过了数十万年,当是此生最大的遗憾。如今看来,也不是没有一点益处的,若是当年便如此刻这般缱绻缠绵,我大概便只能做人间话本中的君主了。那话本里两句词,大约叫芙蓉帐暖度春宵,君王从此不早朝。唔……今日,我算是领教了……” 第77章 相阙1   “父君——”   凌迦将将跃下云端,还未踏入散花殿,北顾便已经拖着一袭红裙扑来,像纽糖儿似又黏又甜的抱着他的腿,仰着头脆生生道,“父君果然说话算话,这才不过月余,便来看阿顾了。”   凌迦一把将她抱起,与她额尖相处触,揉着她小小的脑袋,边走边温言道:“父君向来说话算话,何曾诓骗过你!”   散花殿内坐着的紫衣神女,闻言简直喘之以鼻,只对着自己夫君悄言道:“兄长脸皮愈发厚了,若不是我急令寻他,估摸万余年都不会出海!”却又见黑袍的神君一路走来,衣襟微开处,仿若有一些从未见过的东西,御遥凝神看了看,皱着眉凑到桑泽耳畔低语嘱咐。   于是,凌迦抱着北顾,浦一进殿,一把折扇便迎面劈来。因着扇面之上流桑花香弥漫,凌迦识出是桑泽的扇子,只当扇子不在桑泽手中,失了操伏,故而只是拂袖挡过,未赴全力。然而却见的折扇丝毫没有回笼,反而更加凌厉扫向自己,扇沿边角更是已近身要挑开他领口衣襟。遂而一手抱着北顾,一手化掌止住扇子。   “做什么?”如此间隙中,凌迦方才看清坐在大殿中的御遥和桑泽,只皱眉道:“还不将扇子收回去!”   桑泽也不言语,只纵身跃来,接过折扇,另一手却是手刀叠影千重绕向凌迦。凌迦抬手格挡,如此往来十余招,终于桑泽在被凌迦掌风震回的瞬间里,以扇角缠到凌迦的一重领口。   然而虽然桑泽领了司战一职也有数万年,上过战场,定过天下。但到底是盛世之中,战争虽有,暗袭难得。比不得凌迦生逢乱世,多得是短兵相接,近身格斗。如此便半点便宜也未占到,那一重衣襟尚未掀开,凌迦掌中一枚绵密小针已经刺上他扇柄尾钉。   “别……”眼见凌迦的那融着灵力的尖针即将震碎扇钉,桑泽收了灵力掌势,只拱手道,“兄长,手下留情!”   “现在要我留情了?”凌迦瞥了他一眼,坐下身来,将北顾圈在膝上,逗弄她。   “父君赢啦!父君好厉害!”北顾猛地亲了凌迦一口,想了想又朝着桑泽道,“师尊毕竟年轻父君许多,等到了父君这个年龄,也许比父君还要厉害!江山代有才人处,一代胜过一代,我们神族才会愈见兴荣。师尊、父君,阿顾说得可对?”   “你这张嘴,到底是随了谁?”凌迦点了点北顾唇口,只笑道,“真真是谁也不得罪!”   “兄长,您这两个宝贝女儿,长了一副模样,性子却是天差地别。”桑泽斟酒递给凌迦,“一个纯属话唠,整日扰的我们不得清净。一个能几天不开口说话,我都当她是失了语言,要送还您治一治。”   “一动一静,方是乐趣!”凌迦本就天生一副矜傲之态,此刻论起女儿,更是满目皆为得意之色。   偏御遥自少时起,便常与他争高低,从道法到修为,从作战到生杀,此刻更是开始争儿女,想着自己只有一个儿子,他却有两个女儿,便觉得又短了他一头,心中便有些不快。偏偏此刻自己夫君还败于他手,便朝着桑泽气恼道:“你让他做甚?折了扇子,我给你重做便是,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他身上方才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桑泽到底年轻些,扶额道,“罢了罢了,我可不敢再同兄长动手,不若你亲自去吧。我保证不介意!”   “可是又打我丹药的主意了,我此来可是什么也未带!”凌迦哄着北顾,想起御遥方才所言说他身上有宝贝,估摸着她渡了修为给桑泽,当是身子虚浮,只抬头望向那两人,“你们传了急令寻我,就是为了要丹药?”然而细看御遥面色,又觉她内里尚好,根基分明还比自己强健些,只疑惑道,“到底何事?若无大事,待看过阿辞,我便回七海了!不然安安又该寻我了!”   “对啊,安安如何没与您同来?”御遥回过神正色道,“可是她身子又不好了?”   “无事,不过有些劳乏,便让她歇着了!”凌迦想起离开时,那个床榻之上,面容红晕未退,出声尚且娇软酥柔,勾着他手半晌不放的女子,便只想快些回去再搂她眠一眠。   御遥点点头,本已将一直落在凌迦颈口处的目光收回,正想同他说正事。偏那一袭红衣的孩子搂着他父君的脖子,眼中闪着无限疑惑和疼惜,含着一眶泪道:“父君,您可是受伤了,还是受了魔魇?您这里,还有这里,都是红红的,仿若是牙……”   凌迦握住北顾指在他脖颈处的手,只叹了口气,咬牙哄道:“父君没事,阿顾去找姐姐玩吧。”   “可是父君……您明明……这里也有,还有这里……”北顾本就搂着凌迦脖子,此刻更是缠在他臂弯里,小手奋力拨着他的衣衫,想看个究竟,完全一副焦急又孝顺的模样。   “阿顾,去玩吧!”凌迦将她放下,硬着头皮继续哄着。   “师尊……您过来看一看,我父君……”   “阿顾!”凌迦面上容色依旧慈父般柔和,言语吐出却是不怎么好听,“回去抄写《清心咒》百遍,父君离去前亲来检查!”   玉致粉面的稚子望着自己的父君呆了呆,仿若没听懂他的话。   “再慢一刻,便加上百遍,绝不轻饶!”   只听“哇”地一声,北顾提着衣裙慌忙奔出殿去,又是喊阿姐又是喊母后……   对面两人忍着笑意,终究还是御遥挑眉对着桑泽道:“确实应该智取,让你同兄长动什么手。你看,你还不如阿顾呢?阿顾还能帮我看个究竟!”   桑泽于凌迦,到底输了辈分,只摇着扇子不敢应答。   凌迦倒也没理会,只微微垂眸,眼风扫过自己胸前上侧细细浅浅的牙印,亦反应过来桑泽何故非要挑他衣襟,遂而只觉面上微热,想着来此急了些,早忘了这茬,肩膀脖颈处原还有更多。心内却蓦然腾起一股甜蜜之意,只开口催促道:“急令唤我,到底所谓何事?总不会在我七海设了水镜,我夫妻床笫之事,二位都这般感兴趣吧?”   御遥愣了愣,原没想凌迦会这般直白厚颜,只得起身拎了坛甘华蜜给他,淡淡道:“看来兄长如今当真是春风得意,只是怕又有你忧心的事了!”   桑泽亦走上前来,祭出法器绕钟琵琶剑,拨音转弦间,自是曲音阵阵。先时凌迦尚未反应过来,只当是这与“流拂凤来琴”齐名的音中法器失了准头,请他来调伏。却又觉得莫名,法器调伏,御遥便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完全在他之上。   待听了估摸一柱香的时间,他便已经反应过来,此事当与相阙有关。果然,随着桑泽继续按弦传音,绕钟之上弥散开阵阵怨泽之气。顿时,三人皆启开护体之光,如此又观察了一炷香的时间。桑泽操伏着绕钟,因要压制上头缭绕的怨泽之气,本以灵力催化的曲音便越来越弱。   凌迦已经明白了大概,指尖聚灵,阻了桑泽的操伏,只问道:“如今这般,绕钟在洗清怨泽之气前,可是已不能再用?”   桑泽收了绕钟,点头叹道:“连着我,估摸又等重新闭关。绕钟认主时,同我结了血咒,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它占了气泽,便如同我染了气泽。”   “此间到底发生了何事?”凌迦自是从绕钟之上辨得清晰,相阙已不再其中,只急切道:“相阙又在何处?”   桑泽和御遥对视了一眼,带着凌迦去了散花殿对面的俊坛渊。然而,浦一踏入俊坛渊偏殿,他便怔住了。刚想出声,御遥便同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遂而三人静静立在殿门边。守在结界处的珺林同他三人拱了拱手,默声见过。   凌迦看得清晰,结界内,那个与他妻子有着相似面容的男子,正在合眼打坐,只是整个人却不慎安稳,滴滴汗珠从他额角落下,他体内散出一黑一金两缕光芒,时而黑色压过金色,时而金色盖过黑色,整个人显然十分辛苦。而结界边上,一身白衣的幼女,正跪坐在一旁,持着秀帕细细给他擦去汗水。   “阿辞……”凌迦眼前浮现出相安的一身伤痕,只觉气血翻涌,想要上去抱走西辞,却在下一刻顿住了脚步。他看见,相阙周身黑气敛尽,五彩霞光散开。遂而睁开双眼,眼中一片澄明,冲西辞笑了笑,抬手摸着她的面庞,只柔声道:“你长得真像你的母亲!”   “舅舅更像!”   “你……”相阙还想在说些什么,只见一股黑气猛地从他体内弥散开来,他一把便抓住身边的女孩。   放开她!”当年琼音阁内,相阙挑开相安腕脉,吸血畅饮的场景瞬间从凌迦脑海浮现开来,他挥掌直劈而去,却在最后的关口偏过了半寸。   因为相阙竟然推开了西辞,将她扔出了结界。 第78章 血亲   凌迦控制了相阙体内气泽的冲撞,重新设好结界让珺林守在一旁,遂而抱起西辞欲要离开此地。却不料西辞摇了摇头,只伸着小手贴在结界上,不愿离开。如此,凌迦只得加固了结界,亦在正殿将事情原委听了个遍。   原是西辞天资聪颖,根骨极佳,研习道法之外,已经开始随桑泽修炼心法。那日,桑泽祭了绕钟,本只是转弦拨音给她作示范。却不想一贯沉静,对周遭事物都不甚兴趣的孩子,莫名喜欢上了这曲中法器,竟伸手要弹上一弹。然而这一弹,谁也未了料到,不过百岁,还未比那琵琶高出多少的幼女,竟操伏得甚好。十指间先天护体灵力流转,绕钟之上弦弦相击,波音重重扩散开去,竟隐隐有些司战之风。   然而到底年幼,不过片刻,因灵力的消耗再难维持绕钟的威力,波音回震于弦柱上,钢弦冷凝,划破了西辞手背。本是皮肉伤,亦无大碍,只是血液滴在绕钟上,竟然破开了封印。不过瞬间之事,桑泽尚且来不及施法,相阙已经顺着西辞血引,出了绕钟。本来,以桑泽之力,重新封印相阙也不是什么难事,许是因血脉之故,西辞横在相阙身前,百般不许。而绕钟之上,亦是怨泽之气缭绕,桑泽只得先控制绕钟。如此,便成了如今这般,只得以结界相控。   御遥叹道:“这相阙若是彻底沦为魔靥,或者被怨泽之气浸透,我们催灭便罢。偏偏一颗赤子之心尚存,如今又莫名得了西辞爱护。故而才请兄长前来,看看到底如何安置!”   “我还是主张封印或者了结此人!”   桑泽同凌迦阿御皆不同,他是神族第三代正神,并没有直接受过母神恩泽,亦未经历过开天辟地同母神征战四方的岁月。一生信念更是只遵阿御不遵道,因而见此怨气蔓延,最先想到的自是阿御守护的苍生黎民,怕阿御忧心焦虑,故而只想清缴了便罢。   遂开口道,“光是残留在绕钟之上的怨泽之气,便已不可小觑。这还不是他体内全部的怨气,一旦他控制不住,便将涂炭生灵。此间阿御修为已散,我尚且没有圆融,还需净化绕钟,兄长修为也不过复了大半……如此与其百般防备生得万一的事,不如灭在萌芽之期最好。”   “兄长,若是以您医理相治,您可有几分把握?”御遥看着凌迦半天不曾言语,便知他因相安之故,下不了杀手,只道:“阿泽于公而论,自是不错。然而吾等到底已护苍生万万年,如今私情之上护一护血亲,亦没什么大不了。若相阙双手未经生杀,不曾染过无辜鲜血,兄长不若往生处一试?只是此间需要怎样的代价,你我都不可知。”   “他手上自是染过鲜血!”珺林从外间踏入,朝着凌迦拱手道:“神君可还曾记得百年前九幽河上以气化形之物?我曾于九幽河上连着净化三年,那气泽便与此刻相阙殿□□内的怨泽之气分毫不差。我当时查过,气泽乃是从冥府苦境的黄泉入得九幽河,里面夹杂着人世枉死的魂魄。他断了他们轮回之路,与屠杀生灵有何区别!”   “这样说不公道!”一贯同珺林亲近,与他才愿开口多少几句的西辞亦尾随入了大殿,有些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只道:“那父君当年还散了枉死城内等待转生的魂魄,亦是断了他们的轮回之路!”   “阿辞!”珺林出言喝道,“当年你父君是为了护你母亲,再者后来神君亦前往收敛了气泽,养在丹炉之内,一直费着心力助他们重入轮回。”   “父君自然有因在前,有果善后。可是舅舅纵然手染血腥,难道不能给他一个机会?灭杀自是一了百了,但渡化方是上策!”   “阿辞,这些日子,你渡化的还不够吗?你甚至以血滋养......若不是我在你身侧,他早就吸光你的血了!”   “你答应了我不说出来的......”西辞又惊又怒望着珺林,又转身望向另外三位因珺林之话而震惊的长辈。   果然,凌迦已经疾步上来,翻开她袖口查看。   “父君......”西辞看着凌迦赤红的双眼,有些惶恐地往后退去,口中却还在喃喃:“您别听师兄瞎说,不过两次......舅舅他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忍得太辛苦.....而且,而且我是主动给他.......”   “其实不怪阙儿,今日汤药晚了些,我看他实在难受,便挑破指尖血喂他的……”当年,大宇双穹之上,相安的话语在凌迦脑海中浮现开来,几乎字字与西辞的话重叠回绕。   “父君……”   凌迦握着西辞手腕,默默推过灵力给她愈合了伤口。方才抬起头,伸手抚摸着孩子如玉般的面庞,轻笑道:“你还真像你母亲!”   “父君,你帮一帮舅舅吧!”   凌迦看着面前的幼女,明明是一副稚子模样,眼神却是分外坚定,只笑了笑道,“容父君想一想!”   “父君!”   凌迦再未言语,只沉沉望了西辞一眼。西辞亦望着自己的父君,片刻躬身施礼退出了殿外。   “神君——”   凌迦朝珺林摆了摆手,合眼道:“去护好她!”   如此,御遥亦明了凌迦何意,只同桑泽一起离开了大殿。   凌迦坐在上首处,一手扶额,一手轻叩于桌面,思绪沉沉里想起相安那胸前遍布的剑伤,便是昨日两人缠绵欢好间,亦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想起她双腿膝盖内至今残留的碎骨和积水,一到阴雨绵绵的日子,便折腾得她连床榻都下不了。想起她因失去灵力之源滋生的寒疾,更是每月极其难捱的病痛,每次即便是以御寒之气护着她,却还是能感觉她的颤抖……还有百年前九幽河上,他借代尹修之身追灭气泽化形之物,那滔天的怨气充满了偏执和阴鸷,亦非朝夕可以净化……思绪翻飞中,凌迦原本轻叩桌面的手渐渐握紧成拳头,起身走出了殿外。   偏殿门口,凌迦遇见了倚着栏杆望月的珺林。他细细望去,珺林虽是举头眺月,一副闲适松散的模样,然而周身灵力隐隐环绕,尤其是就着偏殿里侧的右手,更是掌风呼啸。凌迦凝神探了探,竟看见他手中隐着一根蓝田箭,箭头直指殿内相阙处。而相阙结界旁边,西辞持着一册书,正静静阅读。只偶尔抬头望一眼相阙,见他无恙,复有低头阅书。西辞离着相阙的距离,较之珺林同她的距离,自是要近些。但凌迦清楚,但凡相阙异动,珺林手中那支箭,或隔开,或袭击,当皆可护住西辞。   “收了灵力!”凌迦走上前去,于掌间化出一枚丹药递给珺林,“修一修元,你这样太耗心力,会缓了修道的速度。”   “珺林谢过神君!”白袍少年端正了身姿,陪侍在侧。   “谢什么!你护着本君女儿,本君该谢你才对。”凌迦坐在长廊上,目光落在西辞身上,只笑道:“阿辞生气了,将你赶了出来?”   “原就是我不好,我应了她不告诉任何人的。”珺林低了低头,“方才,我也是故意说出来的!是故她此刻气恼,也是应该的。”   凌迦点点头,“阿辞年幼,喜静少言,便是她胞妹,与她也少有话语。倒是同你能说上几句!”   “阿辞阿顾出生在青丘合欢殿,彼时神君一心都在少主身上,无暇顾及他们。双生姐妹哭闹起来,白姮守护神亦分身乏术,我便帮忙着照料。却也不知为何,我一抱阿辞,她不仅止了哭声,还总朝着我笑。”话至此处,珺林面色微红,仿佛陷入了回忆中,“后来那一年,便是我一直照顾她,她哭得次数越来越少,我竟觉得很有成就感,想着要是能一直哄着她,一直不让她哭,当真一件极成功的事……”   “一直哄着她,一直不让她哭,当然是一件极成功的事……”凌迦抬头望了一眼珺林,眼前浮现出相安的样子,遂而面上漾出一点柔软的笑意,只浅浅道,“你的小叔桑泽神君,连着本君,都一直致力于此!你且好好加油!”   “我……”   珺林尚未从凌迦的话中反应过来,只见殿内结界微光闪现,结界之中相阙体内黑色之气重新蔓延开来,整个结界瞬间呈现崩裂之态。相阙在其中犹在挣扎,眼见他就要破开结界抓过西辞。珺林原本手中隐身的箭矢瞬间弹射过去,却被一阵凌厉掌风催开了半寸,如此只是隔开了相阙,未伤到他分毫。   珺林尚且惊诧间,凌迦已经弹指制住相阙,抱着西辞出了殿外,只对着珺林道:“刚还说要一直哄着她,不让她哭。若此番伤了她在意的人,你便不是被赶出殿外这么简单了。年轻人到底经历得少些!”   “父君!”西辞看着凌迦往相阙处走去,只挣脱了珺林要去拦住他。   “父君去治疗舅舅,让他以后可以出结界陪着阿辞。”凌迦揉了揉她脑袋,俯身笑道:“他不仅是你在意的人,更是你母亲前半生唯一的血亲,是她心心念念要救赎的人。” 第79章 化魔1   凌迦化作一抹轻烟,入了相阙体内。待识出重重气泽,终于倒抽了一口凉气。人世七苦,即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此刻皆为气泽依次围着他的神泽之灵,弥散在他体内。其中以最后一重“求不得”最为严重,是极浓厚的一重黑色气泽。   凌迦心下惊诧,相阙为母神次子,身而为神,自当脱了七苦,如何会有七苦衍生的气泽?却也不过片刻,便明白过来,不外乎两种可能。   一则是他未见天日便入黄泉,沾染上的人世疾苦;二则便是在母神当年孕育的双胎之中,他未脱尽七苦,方才无有生息,唯有和尘而去。只是此两种情况,虽因沾染了凡尘气泽,便都是他们神族的隐患,但是显然前者要比后者好上许多。后者按着当时母神即将身归混沌的虚弱状态,便已无法控制和算出他和尘散开化成的气泽会流向何方,化出何中魔魇。即便他们四君倾力追踪净化,亦不知要惹出多少祸端。而相安当年浦一出世,便打开灵力之源抚育,后又以自身灵力滋养,留他性命,也算是无形中将七重气泽聚在了一起。即便化为魔魇,总是比散开了飘忽不定要好上许多。   “安安!”思至此出,凌迦不由唤出这两字。   他凝着灵力越过重重气泽,终于看清相阙的那颗神泽之灵,莹润洁净,金光微闪。而灵上气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气息。相安的灵力尽数滋养着相阙的神泽之灵,让他即使在无尽怨念中也能得到一方清白天地,保持着纯净。   相阙神泽之灵如此纯净,便是其心尤正,自是可以一救。凌迦心下思忖,然而自己修为未复全盛期,到底没有完全的把握。他做事一贯谨慎,如此思虑间,他看见那七重气泽再次往相阙的神泽之灵涌去,而周边滋养神灵的灵力忽收忽散,俨然是在抗击气泽的侵扰。他伸手触上那些纯白之中闪着点点淡金的灵力,知道皆是相安的灵力。若非当年她为了滋养相阙弃了灵力,大概也能修出一身好修为,便会同御遥衡殊一般,乱世之中定天下,定可以同他携手逐鹿四方。思至此,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明明数十万年前便是心悦于她的,仅仅因她修不了灵力,因她无法抗击外敌便百般忽视她。   而她,以善为始,看似守的是胞弟,却是止住了恶的源头。冥冥之中,在他们攘外之时,定了内乱。   眼见重重气泽再次倾身而上,相安原本的灵力即将被侵蚀。凌迦再未犹豫,施展开“铁马冰河”心法,于双掌中融出一个浑圆的球体,慢慢引尽七重人世之苦的气泽。到底,他自己修为未复全盛时期,待吸进“生老病死”四重气泽,便已觉得自己体内真气激荡得厉害,掌中球体亦不甚安稳,隐约呈现出破裂之态。   “你住手,快出去……”竟是相阙的声音响起。   “闭嘴,凝神!”凌迦化出数枚绵密小针,以尾部半寸没入球体之上,针尖朝向剩余的气泽,推过灵力,继续将其引来。带看到气泽引入重新顺畅些,方才稍稍定下心来,道:“你当本君进来一趟容易吗?如此深重的怨泽之气,少有不慎便得用我的修为祭之!”   “谁要你救我!”一瞬间,相阙的神泽之灵颤了颤,他亦发出一声闷哼。   “忍着!”凌迦看着那颗神泽之灵光芒愈盛,第五重气泽亦融进他掌中,只是相阙周身气流涌动,一副躯体摇摇欲坠。他自是清楚,如此收引气泽,便如经脉抽离,皮肉分剥,委实疼痛难忍。却仍旧没好气道,“本君一个人才懒得管你,如今莫说本君妻子,连带着本君女儿都护着你,要求本君救你,本君敢不救吗?”   “哼,阿辞还是像我姐姐多些,幸得不像你!”   如此话语间,凌迦掌中球体又一次裂出细缝,他只觉胸腔内一股血腥之气涌上来,遂而点指于自己胸口穴道,止住了真气的涤荡,方才开口道:“像本君难道不好吗,一样是风姿无双。当然,像她母亲自是更好!”   相阙又哼了一声,却未再说话。片刻,凌迦方才听到他微弱地唤着两个字,“姐姐!”   与此同时凌迦控掌的手顿了顿,眼前一阵漆黑,掌中收引的气泽尽数散开,直入他胸腔,顿时只觉周身灵力骤然凝结。他闭目凝神间,凡尘亿万苍生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尽数闪现在他脑海中。而他则仿若置身于一片杂念里,看着离合相转,悲喜交替。到底他修道多年,不过片刻便知是陷入了魔靥中,只聚灵力护着神泽之灵。如此境地里,他听到相阙一声声唤着“姐姐”。   他的姐姐,是他的妻子……   她,还在等他……   终于,半晌后,凌迦周身灵力终于重新流转开来。亦将怨泽之气重新汇于双掌中,如此见得第六重气泽尽数牵引间融入球体,方才稍稍定下心来。   “可还撑得住?”凌迦掌间发力,彻底收住了第六重气泽。因着最后一重“求不得”怨气最为浓重,遂而停了停问道。然而相阙却没有回音,凌迦知定是痛的厉害了。又因先时听他唤着相安,遂而眉间浮上一点暖意,想了想方道,“清除了你体内气泽,便带你去见她,否则你只能离她远些。她如今很好,见了你会更开心!”   “姐姐……”相阙没有回应他,只重复着两个字。   他这般呼唤,并不是因为疼痛,是他实实在在看见了自己的胞姐。   俊坛渊偏殿内,相阙身畔,一身红衣的女子,正静静伏在他身侧。一手死死按着他的手,一手携着帕子,给他擦去额上汗珠。   “姐姐……”他又唤了一遍,因为他分明感觉到那只按住他的素手,抖得厉害。他忍着痛意望向相安,方看清,她鬓角额间亦皆是汗水,胸前后背,薄纱衣襟均已濡湿。   “我……”他想同她说,他不疼,想让她不要怕,却被她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便不敢再出声。   亦不知过了多久,相阙只觉体内一股痛意急促的蔓延开来,而心间澄明之感却愈见清晰。心知应是凌迦已经抽尽他体内怨气,便稍稍松了口气,抬眸迎向相安,奈何体内的疼痛让他无法出声,他双唇微动间竟是吐不出一个字。   相安明白他想呼唤她,只以指禁了他的口,示意他莫再开口。遂而将他额前滑落的发丝捋至身后,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极轻地哄着:“乖!”   话音落下,却听得相阙一声痛呼,随之体内金色霞光散发出来。相安只觉眼前一阵眩目,尚且来不及举袖遮光,整个人已经被震出去。   “姐……姐姐……”   相阙一时控制不住体内灵力的激荡和回融,便半点无法拽住相安,自己更是一头栽下晕了过去。幸得一抹水色霞光从他体内旋出,尚未化出身形便已朝相安奔去,如此不偏不倚接住了她。   “我还没彻底治好他,谁许你离他这么近的?”凌迦已化出身形,揽住了相安,只是眼中盛怒之色瞬间燃起。   “我……那不是你在阙儿体内,我才过去的……”相安初闻凌迦不许她靠近相阙,便知确是自己的不是,又让他担心了。遂而心虚地低着头避过他地眼神,只喘了口气暗自理顺了气息才继续开口道,“那现下阙儿可是无碍了,我能去看看阙儿吗?”   “不行!”凌迦显然余怒未消,手中灵力却是依旧凝聚,将相安原本微湿的衣衫化干了,只沉声道:“如何便喜欢这红裳了,颜色太烈,晃得我眼酸!”话说这般说着,却还是将她腰间散开地一截红纱重新系好。   相安原本心头莫名,不过是靠相阙近了些,原也不会惹地他这般生气,此刻方才彻底明白了,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道:“常日青衫,闷得狠!我看着这绛衣红纱,也挺衬我的,方才穿……!”   相安的话尚未说完,侧头便看见凌迦犹是虚得厉害,扶着她臂膀的手亦轻颤着,只急切道,“阿诺,你可是也受伤了?”   凌迦冲她摆摆手,“不过是耗了太多灵力,尚未调伏过来,歇一歇便好。你去看看他,只是别靠他太近。我尚有事同阿御他们相商。”   “你……当真无事?”相安攥着凌迦的手,第一次觉得他的掌心没有自己的温热,周身神泽仙气亦是稀薄了许多。   “就是太累了!”凌迦抽回手笑道,“我需去让桑泽给我护法调伏一下,不然……”   “不然会怎样?”相安反手扶住了他,“我陪你同去!”   “不然我便无力伺候少主了。”凌迦凑到相安耳畔,悄然低语,片刻方才退开身来,弹了弹她额头,挑眉道:“你陪一陪阙儿,我先走了!”   凌迦见她没有回应,只从双颊到耳垂,皆是一片绯红,遂而瞥头笑了笑,提高了一点声音,“少主,臣下告退了!”   “你……”相安涨红了脸,回过神来嗔怒道,“爱走不走!”   凌迦行至俊坛渊门口,转身回望偏殿时,看见相安神情淡然祥和,面上笑意浅浅,只静静望着床榻之上的手足。然而却是在他半丈之地外坐着,身侧雪毛犼亦是凝神相伴。   “父君,母后为何不近身陪着舅舅?”西辞从廊下走来,朝凌迦施礼问道。   凌迦伸手揉了揉她脑袋,目光却始终落在相安身上,温言道:“是因为父君不许,你母后便不愿拂了父君之意。亦不愿发生万一,让父君担心。”   “阿辞懂了!阿辞也不会让父君忧心!”   凌迦点点头,眉间却蓦然拧起,只觉不适之感从胸腔蔓延开来,整个人混沌不堪,抚在西辞头上的手顿了顿,方才开口道:“如此,去陪着你母后。无事时,便好好修道!”   话毕,再未回头,径直去了散花殿。 第80章 化魔2   散花殿内的两位君主,此刻面上都不大好看。   两人立在流桑树下,遥望着对面的俊坛渊。不久前的场景,亦浮现在眼前。本笼罩在俊坛渊四周的黑色气泽慢慢消散开去,只是每消散一分,原本属于凌迦的神泽仙气便也随之散去。本来以气化气亦不是什么大事,像凌迦这样的正神,稍作调伏便可复原。然而却也不知为何,黑色的怨泽之气尚未净化干净,凌迦纯正的气泽便已不再涌动,如同性命骤然停止,时间瞬间凝固。   御遥急诏淄河,查看天辰命盘。   于是,凌迦将将踏入散花殿,便见的每隔一万二千年才会开启的命盘,被人为启开,命盘之上万象命格图徐徐展现出来。他单手负在背后,一手掩着唇口,忍不住咳了两声。   “兄长!”桑泽抬眼望去,不禁惊了惊,遂而上去扶了他一把,只问道:“您脸色如何这般差?”   御遥立在淄河身畔,本聚神看着命格图,闻言亦抬眸望向凌迦,只一眼,便不觉心颤。   凌迦不仅面上退尽血色,周身神泽仙气更是聊胜于无。   可他却反而还朝御遥笑了笑,却也没说话,只上前来,拂开了淄河,划破指尖血滴入天辰命盘。一瞬间,命盘之上气泽缭绕,待霞光尽后,片片鱼鳞云呈现出来,皆是内墨外金的色泽,缓缓连城一片,有始而无终。   “没有终点!”桑泽松了口气,“兄长,如此你亦是寿与天齐。修为罢了,慢慢调伏便可,便如我……”   然而,桑泽的话还未说完,只见命盘之上一片混沌。   “得罪了,凌迦神君!”淄河掌间化出碧玺锤,擦上凌迦指尖,重新染了鲜血按点敲击命盘。不多久,命盘之上,凌迦的命理纹络重新浮现出来。   一瞬间,所有人都怔住了。   那墨金色的鱼鳞云,几乎整个都散发出耀眼的霞光,像极了他光芒万丈,烈火烹油的一生。然而所有人亦看得清晰,在极盛之后的末梢,云片之上,三处创伤,压制着光耀,俨然随时彻底遏制霞光,断开纹络。而其中一处俨然是新伤,将光芒压得最为厉害。   “此处光若消散,可是本君命数将断,时日无多?”凌迦抬手指了指,面上辨不出神色,只捡了张石凳坐下。   “神君十数万年前便已经历了君主三劫,可羽化来去,如今命纹呈现此状,皆是……皆是……”淄河到底不敢言语,只抬眼望向御遥。   御遥亦未说话,目光灼灼落在凌迦处,良久才开口问道:“启劈天禁术追魂咒寻找相安,枉死城中断了人世生魂轮回之数破除相安魔魇,催九云击九雷倒转生死帮相安渡过死劫,毁去洪莽源青之一脉只为留色于她……此间枉死城人世生魂你已养在丹炉中,洪莽源青之一脉你也恢复了,如此便只剩了两处创伤。你去了焕金颜,修为复了大半,消除剩余两处业报,不过是时间问题,如何又多出来一处伤,俊坛渊内你到底做了什么……”御遥已多年不动怒,,此刻竟是越说越激动,赤红的眼中几乎要沁出泪来。   “你且轻些!”凌迦只朝殿门口望了望。   “还想瞒着相安是不是?”御遥怒道:“你要是有什么事,我便封山,休想要我看顾你那一大家子人,我绝不管……”   “你良心呢?”凌迦简直哭笑不得,只顺着她的话道:“当年你快羽化的时候,你是我救的,你儿子是我养的,你夫君亦是我护法帮着唤醒的……”   “所以,你便也想死一回……我不过占了你点便宜,你就非要讨回去……”御遥言语间已经落下泪来。   “我还愁怎么向安安说,想着如何哄她……如今是该先哄你吗?”凌迦侧过头去扶额叹道,遂看见桑泽亦一脸凝重地望着他,“你还看我做什么,真要我哄她?我都这样了……”说着眉间骤然拧起,忍不住又咳起来。   桑泽自是了解御遥,她不过一时情急,不会怎样,只化掌于凌迦胸前,推了一重灵力给他暂时调息了内里,却到底忍不住问道:“兄长,你如何只剩了一成修为?”   凌迦端着一杯凉茶饮下,方才抬头白了他一眼,“不说出来你能羽化不成?”   “不逞强你能羽化不成?”御遥的声音沉沉砸来,却也未容他言语,只问着淄河解救之法。   淄河垂首半日,眼风从御遥扫到凌迦,又从凌迦扫到御遥,诺诺不敢回话。   “你是本君少年陪侍,望着他做什么?”御遥怒道,“好好回话便是!”   “行了,淄河回去吧!”因着桑泽灵力的输入,凌迦缓过劲来,只道,“有何法子本君自己清楚。你且快些下山,避开俊坛渊取他路归去”   “谢神君体恤……”   “你到底是谁的人,听谁的话!”御遥看着淄河卷起天辰命盘,化成一缕轻烟,飞也似的逃出了散花殿。   然而,淄河尚未跃下巫山,才踏出散花殿,便被一道剑光阻了去路。她本现了身形想要还手,却隐约见的剑柄处含日刻月。果然,待霞光敛尽,她看见持剑的女子一身绛衣红纱,面色素白,本该如水温情的双眸,凝出冰霜。   “臣、臣下……拜见少主!”淄河见相安指尖血滑入月剑,剑身之上灵力缭绕,杀气弥散,顿时只觉腿抖,躬身跪了下去。   “你怕成这样做什么?你们不都说我是神族仙界里最好说话的君者吗?”相安面色柔和了些,却也未收剑,只一贯细细软软的声音想起,“我问什么,你答便是,只是莫要打了诳语!”   “少主……要我说什么?”淄河只觉刚出狼窝,又入虎口,殿内殿外这几位她是一个也得罪不起,偏偏自己却持着天辰命盘,握着她们的命理条纹。虽她心里知晓,相安修的是慈悲道,待人更是慈和,亦不会为难她什么。但也没谁比她更明白了,这神族上君者,个个都是至情至性之人,个个都是能为了心爱之人毁天灭地的主。当年那看似温润君子的桑泽神君便是觉得天道不公,累御遥圣君修为散尽,寿数终结,便差点敲碎她的天辰命盘,重新编排命格。如今这位,看着是一样的温婉亲和,天知道会干出些什么。   “你来此何事,便说何话!”果然,相安再出口,声色已经清冷如霜雪。   “安安……”凌迦等人在殿内见得剑光,故匆匆赶出殿外,“你莫要难为淄河圣母,我同你说便好。”   “我不想听你说话……”   相安也不看凌迦,只忍者泪意冲了他一句。   她本在俊坛渊陪着相阙,却总觉得心神恍惚。凌迦一贯握着她的手,总有丝丝缕缕的温热之气从掌心入的她肺腑五脏,是她最留恋的所在。偏偏这一日,她贴着他掌心,只觉得他手上一片冰凉。她一时不知何处出错,只当是心忧相阙产生的错觉,又是真信了凌迦的话,想他只是劳累所致。幸得西辞过来陪她,半日静默中,豁然吐出一句,“父君也受伤了吗,他抚在阿辞头上的手抖得厉害!”她方才意识到他受了伤,并且又瞒着她。可是,她真的只以为他是受伤,她没有想过别的。她来散花殿也不过是想看看他伤到了哪,然后陪陪他!   可是,她看到到了什么,她又听到了什么?   她自是在昭煦台水镜中便已知晓,他为她做的一切。她想着拿回荼茶花,解了焕金颜,好好照顾他,陪他一起消除业报。从此,漫长无终的岁月,他们便是永远在一起的。可是,连着天辰命盘都被她师姐召回,那属于他的命理条纹上,新伤旧疾俨然要截断他的寿命。他说,可是本君时日无多……   “凌迦神君因何而伤?”相安手中剑偏了半寸,剑锋划上天辰命盘。因剑吸了她指尖血,如此剑入命盘,盘上近一万两千年的诸神命格逐一浮现出来,游离于盘面上,随时迷乱开去。   “安安,我不过是救了相阙,失了修为……”凌迦反应过来,相安是想乱了命格,重新编排,如此他日必遭反噬。然而此刻,因着她启了神泽之血入月剑,剑又入了天辰命盘,诸神万仙的命格渐次浮开,化成一个灵力磅礴的结界笼住了相安和淄河二人,一时竟是无人能近身。   “你给我闭嘴,你就从来没坦承同我说过话。待回了七海……回了七海,你休想踏入昭煦台……”相安回过头,只对着淄河道:“近日我乏得很,手亦抖得厉害,是真要我毁了这命盘吗?”   “少主高抬贵手!凌迦神君为救相阙殿下,以气化气,抽尽了他体内六重魔魇怨泽之气,修为只剩了一成。本也无大碍。但、但凌迦神君在抽离相阙殿下怨气的同时,他也动了您的命格……您的命格,后半句死生一体,说的便是您和相阙殿下,祸福相依,死生一脉。如此当年枉死城中,神君为您渡过死劫,相阙殿下便也是消了死劫。可是殿下那副样子,想来神君未将气泽收敛干净,怕他他日沦为魔魇,连带着你一起入魔,故而……故而又逆天道化开了你和相阙殿下的牵绊。如此……如此您、您便是完整且自由的了……只是神君……”淄河伏在地上,一股脑吐了个干净,只是话至后端,愈发不敢言语,原本便低伏的头,整个儿惶恐不敢抬起。   “如何解救!”相安整个人因心悸已然站不稳,持剑的手亦当真抖的厉害,眼见天成命盘上大半神仙的命格已经流泻开来,不稍片刻就将重新编排组合。   “少主,少主冷静些,有法子、有法子……”淄河简直要哭出来,硬着头皮道:“凌迦神君虽破了您的命格,又违了天道,说到底业报罢了。那命理条纹上的新创伤便是业报所示。少主自幼修道,自是懂的,即有业报,亦可消除。如神君这般,向来以修为祭之,或者以功德相补。功德嘛,从来需要机缘,难以人为而控。修为确是不难,神君可自己调伏。”   “你言下之意,阿诺只需静养,等着修为复原即可。如此简单,你慌成这样做什么?”   “臣下浦一出岛踏入洪莽源,便识出此间尚有包裹怨念的红尘浊气弥漫。相阙殿□□内尚有气泽未被清除,想来神君自是清楚剩余的是何气泽,那气泽……”   “那是人世七苦最后一味,“求不得”衍生的怨泽之气。我一时无法清除,方才先化开你俩的命格,免你被他所累。”凌迦的声音在结界外响起,“我如今一时已经净化不了相阙最后的气泽,唯一能做的便是找到飘散在洪莽源内的那抹红尘浊气,防止它进入相阙体内,重新滋生他的戾气。如果气泽一旦入相阙体内,他必化魔魇,这也是唯一解我此刻命格的法子,找到那抹气泽,净化了它。我便能腾出时间修复修为,来日消业报,救相阙,便都不是大事。”   “就是……就是要找到那抹红尘浊气,是不是?”相安重新望向凌迦,整人哭得像个孩子,可握在手里的剑却半点不肯撤下。   “对,安安!我本就没打算瞒你,我只想着慢慢同你说,就怕惊到你。我……我以后什么事都第一时间告诉你,你赶紧撤了剑……”   “当真?”   “千真万确!”凌迦至此方才明白,他已经对他的妻子半点办法都没有,只无比坦诚道:“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你如今毁了天辰命盘,届时天道惩罚便是灰飞烟灭,那我做这些还有何意义,是故说的句句属实……我发誓,以神泽之灵发誓……”   相安狠狠瞪了他一眼,抽剑入鞘时,以指尖血直入天辰命盘,瞬间诸神万仙的命格重新归位,分毫未改,周身结界亦在瞬间破除。   凌迦箭步上来,抱住了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了,尚且诧异间只听隐含怒气的声音沉沉响起:“再敢乱发誓,或者瞒我半分,我便重新落下九重宫门,闭殿封宫。你休想再见我一面!” 第81章 化魔3   回到毓泽晶殿后的第一件事,相安便是以少主令传谕七海全部的二代正神,出海搜寻那一抹红尘浊气,此为明谕。后又命大宇双穹之上的六十四路星灵将祭元神查看其下落,此番为暗令。同时从八荒抽调了八部蛮神,六合五镜处抽出了五镜掌镜司,潜入其他部族相寻。   彼时,凌迦在炼丹房内,看着邯穆送来的卷宗,亦听着他的回禀,只心下感慨,母神选相安镇守大宇双穹,当真不仅仅是因为血脉之故,她生来合该是为君者。   他还记得,离开巫山的那日,相安对着御遥拱手施礼,只道:“阿诺一家子师姐大可莫理,只是相安一双女儿,却还要尽数托付给您。”想了想又道:“绕钟之上既染怨气,桑泽神君现掌司战一职,兹事体大,且封山吧。”   御遥更是以“巫山既已封山,亦是无法调兵谴将,为防万一”为由,将传召五镜掌镜司之曲音告知了她。   如此,相安从私而行将两个女儿交给了御遥,于公而论又将司战之神从中择出,护住了神族的根本,而得来的传召五镜掌镜司的曲音更是由她差谴。   至此,再未有能扰乱她神思之事,便是相阙,亦被她带回了七海,看顾在眼皮底下。而她一心布局调令拦截那抹红尘浊气,既为胞弟,更为凌迦。   相阙从凌迦手里接过卷宗,垂眸扫过,只淡淡道:“实在寻不着,你便用釜底抽薪的法子吧,将我重新锁入大宇双穹。原本我也不该出来的。”   “本君耗了大半修为,如今再把你锁回去?你当闹着玩呢!”凌迦按方子往鼎炉中又加了一味药,瞥了眼相阙继续道,“再说,那开启大宇双穹的日月合天剑,日剑已失,至今未寻回。如此穹宇之门根本开不了!”   闻言“日剑”二字,相阙心下颤了颤,笼在广袖中的手蓦然攥紧了。   “话说你是如何出的穹宇?”凌迦仿若想起什么,“从你在大婚那日出现,本君便一直觉得奇怪,奈何多事频发,本君也无暇思及此处。你出了穹宇,看守你的六十四路星灵将如何没有报知安安,四君处亦未接到消息?你到底何时又是如何出的穹宇?”   “那个……”相阙挠了挠头,将卷宗塞给凌迦,至案几旁坐下,自顾自地倒了盏茶水喝着。半晌才道:“有一日,你七海冲起巨浪,与九天荒火天雷相击,唤醒了我。我浦一醒来,便感知姐姐用来控制我的荒字诀被破开了,便知她无力再束缚我,后来我以气化形,留了一个假象确是真的气泽于殿内,骗过了六十四路星灵将,以此出了穹宇……估计那六十四路星灵将要不是一直未识破,便是染了我留下的怨泽之气,百年来只顾自我净化,无力追击或告知你们……”   凌迦兑药的手顿了顿,只问道:“你姐姐是以荒字诀控制你的?那她失了荒字诀……”   “她没了荒字诀必定是心急如焚,她向来心重,你又不是不知。不过那时她当是在你身边,想来有你陪着,她自是宽心许多。”   “我们是夫妻,自当患难与共。我尚且还是母神之女,他们亦是我的子民。只是阿诺,我仿若无法催动荒字诀……”   “我……我是启动了荒字诀,可是我没有与你赌气,启动荒字诀原也不是因为你,是因为……”   凌迦脑海中蓦然想起多年前,相安在这炼丹房中曾不止一次向他提起自己的荒字诀被迫。可是那时他根本无暇顾及她的神色姿态,每次她一开口便被他烦躁地打断,直到她再也不敢提“荒字诀”三字。当年她会那样决绝的离开,纵然是有栖画从中调拨之故,却也是自己用心不够,这样重要的事情,他竟半点也未提她担过……   “我就知道,不能同你说这些,可是在想如何惩治我?”   “本君在想,如何惩治自己!”   “什么?”相阙疑惑道。   “没什么!”凌迦正了正神色,复又笑道:“你本事挺大,六十四路星灵将都被你搭进去了。本君便说如何这些天便是黏在了这炼丹房!”   “姐姐传召了六十四路星灵将,转眼便知我以气泽疑惑他们的事,早晚同我算账,我且来避避!”   “那还请您回自己寝殿吧,如今本君也怕她!可别殃及了池鱼”凌迦于鼎炉边推入一重灵力,催化丹药。   “你倒也有怕我姐姐的时候!”相阙扔了茶盏,笑道。   “人间有话,因爱由生俱,大抵便是这个意思。”如今一提起相安,凌迦纵然面上还是万年冷肃的模样,然眼角眉梢皆是情意。便如此刻随手将卷宗掷给属臣邯穆,竟也带着一股春风化雪的味道。   他站在鼎炉旁,收了灵力,最后查看了一遍相阙的丹药。因控制他体内怨气的药极难炼化,每日都需他辅以灵力滋养。然而他修为骤退后,体内灵力本就稀薄。如今整个人愈发虚弱,堪堪推过灵力入鼎炉,便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幸得扶住了鼎炉外沿一角,才稳定了身形。   本还出言打趣的相阙,亦吓了一跳,过来撑了他一把。凌迦微合着双眼,半晌方才抬起头,与相阙摆了摆手,疲惫道,“无妨!”   “这药能少吃一顿吗?每三日一颗,我看你的灵力尚未重新圆融,如此下去修为还会再减的。”相阙边说边扶着凌迦至案几坐下。   “你且给本君按时吃了!”凌迦调伏了体内真气的激荡,将已经炼化的丹药递给相阙,“如何减少药量,本君比你清楚。”   “我如何便觉得这一颗颗丹药入腹,仿若是吞了你的命。这……我也太过意不去了!”相阙望着手中那颗晶莹剔透的丹药,叹了口气,“我是说真的,实在不行,你便化了我元神,让我一了百了吧。”   凌迦怔了一怔,点头道,“那你得先写份书证,说明是你自己找死,本君是做好事,全你遗愿!省的你姐姐届时与本君拼命。”   “写便写!”相阙往凌迦书房跑去,口中还在喃喃道:“笔墨纸砚在何处,我即可给你写来。只是你也需保证,好好待我姐姐,还有我那看着冷冰冰实则一团烈火的外甥女……”   “实话同你说,能一掌化碎你,本君早动手了。”凌迦半倚在座榻上,微微揉着太阳穴,“只是拍碎了你,你体内最后一抹气泽便会散开去。气乃无形之物,游离速度甚快,那味气泽又实在厉害了些,本君尚无完全的把握在它离开你体内的瞬间捕捉到他,亦无把握在捕捉到后彻底净化它。如此你且不能死,实乃本君需要你做一个收敛气泽的容器……”   “容、容器?”相阙将将寻来纸墨,正兴冲冲写着遗书,此番闻得凌迦所言,瞬间掷了朱笔,揉了纸张,狠狠道:“你才是容器呢,你……怪不得七海给你掌管,你就是容了一肚子坏水……”   凌迦也不理他,只靠在榻上,微合着双眼,凝神调理内息。半晌后隐约听到殿门开启时,相阙的声音再度传来,仿佛说了句什么,“估摸是冰山下的火种,难得一副好心肠,偏偏出了口,却总是这般冰冷刻薄……姐姐如何便看上了你这样的……”   是啊,安安,你是如何看上我这样的!   凌迦竟难得进入了梦魇,却是来来回回的一副场景。   崔牙树下,他的妻子青衣墨发,枕着雪毛犼仿若已经睡着。可是他看得清楚,她双眼微合间一片哀色。偶尔睁开眸子,眼中亦是闪着泪光。   “阿诺!”毓泽晶殿大殿正座上,相安猛地睁开双眼,手中朱笔滑落,鲜红墨渍滴在她火一样的纱裙上,很快便看不清痕迹。   她只觉自己一颗心跳动得十分剧烈,额上亦是薄汗层层,只将桌边一盏凉茶灌了个尽。冷水入喉,她整个人打了个寒颤,神思倒是真的清明了些。只捡起地上那支朱笔,继续查阅卷宗。   这半年多来,每隔十日,但凡受她谕令的诸神仙者,定会按期呈上卷宗,将所找之地,所遇之事,详细禀明。而她,总是阅得十分认真,只望可以在其中寻得一点蛛丝马迹。然而,半点线索也没有。   从大宇双穹,到三山九川,到四野,六合五镜,七海,最后到八荒,整个洪莽源其实已经被翻了个遍,却愣是没有发现那抹融着怨念的红尘浊气。可是,她又真实的感知道,神族仙界内,却有此气泽存在。   堆积如山的卷宗一本本在她眼前扫过,手中朱笔墨落点点,仿若血珠晕染。不知是那杯凉茶之故,还是阅尽千书亦不得果,相安只觉神泽之灵上阵阵寒意蔓延开来,传至她四肢百骸,她握笔的手抖得愈加厉害,便是翻页的左手都不甚灵活。如此恍惚间,方才的那个梦却无比清晰起来。   ……梦中阿诺有事外出,走时同她说等他回来。可是她等了好久,却未见归人。后来,她便枕着雪毛犼躺在崔牙树下,不敢离开。然而千百年过去,她都没有等到他。   手中朱笔再次掉落于地,相安噙了一汪泪水,整个人沉沉跌伏在案几上,失了只觉。 第82章 化魔4   “姐姐如何便晕过去了?”   “这……姐姐在发抖?”   相阙看着侧躺在榻上的相安,素白面色上呈现出不真实的红晕,掩在云被中的一只手虽是看不真切,却因被衾一处长久的皱起,便知是被她攥在手中,而她整个人缩成一团,眉间皆是惧色。   这一刻,相阙仿若看见当年大宇双穹之上的场景。那时他因被魔魇所控,一剑砍断相安左臂,热血喷溅了他一身,他方才在一片腥红中清醒过来。他将她搂在怀里,笨拙地给她将左臂缝合逢回去。他的姐姐不知痛晕了几次,从最初撕心裂肺地痛呼到最后半点声音都喊不出来。后来更是高烧不断,便如此刻一般,侧躺着身子,皱紧了眉头,整个人瑟瑟发抖。   “姐姐双颊驮红,是不是发烧了?   “我摸一摸……”   “姐姐……”思至此处,相阙心急如焚,只赶着上去要将相安抱起。   “你闭嘴——”凌迦一手搭在相安腕脉间,一手拂开相阙,“吵得本君号不了脉。”   “你都把了半天脉了,你……”相阙眼见相安攥着被子的手紧了紧,又听得她一会喊着凌迦的名字,一会又喊冷,遂而翻箱倒柜去找云被。   “安安无碍,不过染了风寒!过了子时,便是上弦月之日了,她的寒疾欲要发作,才会这般。”凌迦抬头望见抱着两大床云被的相阙,忍不住笑了笑,“你这两床锦被压下来,安安半条命便没了。”   “姐姐在喊冷!”相阙径直走过来,要将被子给相安盖上。   “行行行,你出去吧,安安在我身边,出不了事!”凌迦挡过相阙,觉得他简直比雪毛犼还要难缠。   “你?”相阙望着气息尚且不稳的凌迦,“你自己如今都是这幅模样,你要怎么照顾姐姐?还是我看着她吧,你且回炼丹房调息去!”   “洪莽源中,除了本君,不可能再有第二个男人能守在她床边。”说话间,凌迦已经脱了风袍。   “我是他弟弟,一母同胞的亲弟。”   凌迦也不理他,只又解开腰封,扔在床边。   “阙儿……”相安虚弱地唤了一声,顿时相阙来了精神,无比得意地冲凌迦递了个眼神。凌迦却只抬眸望了眼相安,笑了笑继续解开衣襟。   “姐姐,你哪里不舒服?”相阙小心翼翼地握过相安的手,温言道,“姐夫近日里也不太好,且让他回炼丹歇息,我陪着你可好?”   “阙儿!”相安缓缓睁开眼睛,眼峰扫过凌迦方才回到相阙身上,“你回寝殿吧,静心休息。姐姐这里有你姐夫便好。”   相阙愣了愣,半晌才“哦”了一声,慢吞吞帮把相安的手塞回锦被,掖好被角,方才不甘不愿地起身,冲凌迦翻了个白眼。   凌迦挑了挑眉,转入了内室,再出来时已经是一身寝衣,松松垮垮穿在身上,衣襟也未闭合,露出一截健硕的胸膛。   “你……”相阙惊道,“姐姐让你陪着她,你……脱衣服、你穿成这样作甚?”   “给安安治病,调理身子。”   “姐姐都这样了,你还要……你枉为神君!”   凌迦已经彻底不想再同他说话,只一拂袖将他扔出了昭煦台,瞬间闭上了两扇大门。   相安虽有些醒了,却仍旧模模糊糊,只觉心悸得厉害。不久前的梦一直徘徊在脑海中,整个人便又生出一点恐慌。此刻因凌迦半躺在床榻,伸手将她抄进臂弯,她便稍稍静下心来,往他胸膛靠了靠,待熟悉的药香弥散开来,她方才觉得心下稍安。   “可是梦魇了?”凌迦拂开她覆在鬓角的发丝,又探了探她额头,依旧一片滚烫。   “我梦见……梦见……”相安睁开双眼,只觉实在不详,复又合了眼眸道:“记不清了。只是阿诺,你可是会永远陪着我。”   “自然!”凌迦轻轻抚着她的头,“你我皆是神泽之身,千秋万载都是在一起的。”   “可是我……我找不到那一抹气泽,我好怕……”相安只觉自己明明寒气浸入骨血,内里冷的发抖,可是周身却万分灼热。而凌迦身上温冷适中,仿若一方尚好的玉石,触手生寒,却又无形中绕着一股莹润温和的气泽。   “有没有舒服些?”凌迦见她贴得自己更紧了,只微微推开她。   “嗯!你推我做什么……让我靠一靠……”相安又蹭了上来,有些委屈道。   “这是铁马冰河心法上弥散的气泽,只是为了给你退热。你别贴太近,如今我控制得不甚稳当,极易入你体内。若如此,稍后你寒疾发作时便更难受了。”   “你用心法给我退热?”相安闻言,整个人清醒了一半,翻身卷过被子,怒道:“回你的炼丹房去,不用你陪我!”   凌迦望着那一点融在被衾中的身形,连人带被捞了回来,奈何相安埋在被子里,挣扎着不愿理他,只有含糊不清的声音带着哽咽传出,“你统共就剩了那么点修为,还隔三差五以灵力给阙儿炼药……我不过是风寒,我不要……”   凌迦拨了几次被子,也没能把相安从被衾里扒开,无奈化术法掀开了一点被角,方才让她露出了头。   相安眼泪盈盈,目光迎向凌迦时,却又是一脸怒色,别过头不愿看他。   “你听我说。”凌迦从后头靠上她肩膀,伏在她耳畔哄道:“再过大半时辰,你的寒疾便发作了。我来不及给你熬退烧的汤药,你要是寒疾复发时,还发着烧,我便需聚更多的灵力化御寒之气护着你,届时我灵力损耗得更快……”   凌迦的话还没说完,相安已经掀开被子蹭回他身上,抱着她一同躺下。然后又退开了些,仰着头颤巍巍道:“这样可以吗?不是很近,我就碰到你一点点!”   凌迦手掌覆在她后背第二节 脊骨处,将她往身侧又揽回一点,笑道:“还可再近些,也无妨!”   相安躬着身子,只有面庞贴在凌迦胸膛,身体其他部位都尽可能不碰到他。她希望自己快点退烧,能恢复一点力气,然后她便可以练一夜御寒剑法,挡过半日寒疾,也免得他再耗灵力。   她寻找半年,翻遍洪莽源,都搜不到那一抹红尘浊气。而这半年里,凌迦尚且来不及复原修为,相阙却已三次被体内最后一重气泽所控,一次差点失手伤到她,一次出海伤了沿岸数百生灵。至此,凌迦开始以灵力给相阙制药,自己便开始越来越虚弱。   她缩在凌迦怀里,周身开始发汗,人亦清醒了些,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阿诺,若阙儿再伤及无辜,就不救他了,我会动杀了他。”   “你们倒还真是亲姐弟,昨日里他同我说过这事了,要我拍碎他!”凌迦侧身拣了方帕子,给相安把额上薄汗擦去,“如此,我自然无需再费心炼药。但是随着他身死魂消,他体内那抹怨气飘散开去,无影无形,以我如今的修为根本不能及时捕获。届时这怨泽之气同游荡在洪莽原中的红尘浊气相结合,滋生魔魇,岂不更是麻烦。若那红尘之气已在有形之物上,魔魇生形,估摸到时我需生祭了元神方能灭之了。”   “所以,只有找到那抹红尘,方是上策!左右我如今不过虚弱些,总比魂飞魄散好吧!”凌迦掌心覆在相安额上,感知她烧退的差不多了,便将她搂的紧了些,只继续道,“其他一切,你都莫想!便是找寻那气泽,你也且慢慢地。今日风寒是小,你连日操劳,忧惧堵于心口,方才会晕厥。忧思过甚,伤了肺腑便不好了……”   突然间,相安浑身抖了一下。凌迦原本覆在她后背的手尚未化出御寒之气,她已经掀了被子起身,化出月剑往外走去。   “做什么?”凌迦惊了惊。   “我练剑去,可以驱寒!”   “练什么剑,三更半夜……”凌迦一把将她拉了回来。相安周身寒气本就已经开始蔓延开来,只暗里控制着颤抖。凌迦如此一拽,便彻底站不住,整个人倒下去。却也未感到床榻的生硬,反倒是觉得后脑一阵温热,原是凌迦怕她磕到,早已防备着托起她头。然而她尚未反应过来,凌迦便倾身压了上来,因他穿着寝衣,衣襟更是一直敞着,如此相安整张脸便被他按入胸膛。   “别……我练会剑便好……你别再化御寒之气了……”相安只觉周身寒气退下一些,丝丝暖流蔓延开来。   “你别去练剑,我也不化御寒之气,各退一步可好?”凌迦抽回那只抚在她后脑的手,拉过玉枕给她枕好,稀稀落落的吻滑过相安额头鬓角,至耳垂时竟启口含住了片刻方才稍稍退开了些,低头望着明明已经退烧,面色却再次酡红的相安。   “嗯……我不去……”相安也不知何时起,周身一阵酥麻,浑身抖的更厉害些,却又觉得不是因为冷,只迷糊着双眼断断续续道,“你个骗子……你说话不算话……你别化御寒之气了……抱一抱……抱一抱我便好……”   “本君一诺千金,如何便是骗子了!当真是半点气泽也没化……”言语间,凌迦手中捻了个诀,撤下帷帐,熄了灯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抱起她。   “你……”相安皱了皱眉,忍过一点痛意,片刻间直觉体内蓦然弥散开丝丝暖意,虽不如御寒之气那般磅礴温暖,却足以扛过寒气的蔓延。   “可有暖和些?”   “嗯……”   相安话音落下,凌迦一直揽在她腰间的手稍一用力,便将她彻底搂紧了,半点间隙都没有。   一瞬间,七海之上,再次掀起浪潮,勾起九天荒火,连绵彼伏,愈见汹涌。   昭煦台中,相安一声闷哼,生生咽下了本该破口的叫唤声。满目含春的眸子里想要攒出一点怒色,瞪一瞪伏在身上的男子,却在和他四目相视的一瞬里,彻底沦陷下去。   “忍着做什么?”凌迦从头到脚没一处是安分的,口中言语落下,“不久前这般,满殿皆是夫人的声音,我觉得甚好!”   “阙儿说的没错……”相安喘息道,“你……枉为神君!”   “此刻,不许提别的男人!”   “他……是我弟弟!”   “那也是男人!”   “……”   亦不知过了多久,七海潮水退,浪涛息,海天分离开来,复了清明之态。却听殿内男子声音响起,“夫人,我当真是累了,你能否夸一夸我?”   “夸你什么?乘人之危?我若持君威,此等行径,便该将你罚至苍梧之野面壁!”   “卸磨杀驴,少主好手段……”   “那个……夫君,下月我寒疾发作……你别化气泽了,我也不去练剑,我们还这样,好不好……”   彼此心悦的两人,短暂得忘却了周遭的困顿。天色稍明时,邯穆来报,说北海水君拂章有急事启奏。凌迦同相安自是以为寻找的那抹气泽有了线索,匆匆上殿方知无甚关系,但也算有所联系,亦算得一件喜事。   原是白姮同拂章结伴寻找气泽,拂章不慎,于妖族之地误闯金光塔,中了塔里的“千媚”瘴气,白姮心急救她,以身相诱,引出了瘴气,只是如今亦还受着伤躺在北海。而两人本就倾心,经此一役,便彻底交了心。拂章更是磊落君子,留了白姮于北海,亦不想她造人非议,故而决心同她成婚。如此呈了卷宗于凌迦,恳请准予。   “以身相诱——”凌迦看着卷宗,又垂眸望着殿下的拂章,只笑道,“你的心思,本君自是清楚。只是这数万年了,倒不知白姮是从何时开始的?”   拂章微红着脸,望了望正座右手处的相安,只恭敬道:“当年君后负起离殿,君上命七海齐出,我们便……”   “嗯,你本事挺大!”凌迦将卷宗扔还给拂章,“本君走失了妻子,倒便宜了你公差出海,抱得美人归……这卷宗本君不批!”   相安浑身酸痛,软绵绵靠在正座。她同白姮少年相交,向来清楚白姮的心意。本想着拂章若只因恩德娶白姮,她也是不允的。然听至最后方才明白两人亦是两情相悦,自是心中欢喜。遂而白了凌迦一眼,勉励坐直了身子,朝拂章招手道:“你且上前来!”   拂章望了眼凌迦,见他默许,遂而躬身上前。   “安安!”   “君后!”   凌迦同拂章皆惊了一惊,他们看见相安挑破了指尖血,滴于琉璃瓶内。   “将此血融于丹药中,给白姮服下。可让她早些复原!”相安将瓶子递给拂章,温言道:“则一良辰报来,我与君上亲自为尔等主婚!” 第83章 化魔5   北海之地,白姮与拂章的婚礼,因相安和凌迦的驾临,自是风光无限。只是这两位神族至尊待人一个自是万年冷肃,但能得他出海主婚,亦是天大的恩赐,故而尽管他还是一副冰冷模样,诸神不觉什么。另一个则是最温柔和善的主,神族仙界里最好说话的神女,对谁都是笑意盈盈,万仙自是如沐春风。   礼成后婚宴之上,二位待人当真极尽恩泽,可是彼此间仿若没有处说中那般和睦。莫说近身的二代正神,便是远远瞭望的小仙,亦看出一点端倪。   两人浦一踏入北海,先时是相安少主,贴着凌迦神君,一幅小心陪着不是的模样。后来因婚礼场面实在盛大,隆重奢华,宴上多灌了两口酒言语便来不及过脑的妙华山真君叹道:“北海水君这婚礼,是要奔着百年前凌迦神君的婚宴规格去的啊,真真是……真真是……”   这话原是恭维凌迦恩厚下属,然百年前毓泽晶殿的那场婚礼俨然是七海乃至整个神族仙界的禁忌,凌迦神君娶错了人,当日大婚的根本不是如今上首坐着的相安少主。   果然,本因一件衣衫而惹得自己夫君不快,哄了半天也不见好的相安,此刻闻言后,蓦然不愿再安抚。只坐正了身子,一声冷笑,“当日毓泽晶殿墨金流光,千喜盛宴,本少主可是无缘见到,更是无福消受。”   这话说的浅而淡,周边人自是听不到。而本占了上风的凌迦瞬间垂头扶额,只道:“都是我的不是,待回去我便给夫人补了这婚宴。九日流水,我让他们翻倍了贺。”   相安眼风扫过,亦未说话,只正了正衣襟,俯身想要捡起垂地的披帛,却被人一把拦住。凌迦下了座榻,自然而恭敬地替她拾了起来。   因着凌迦起身又单膝跪着,诸神自是不敢再坐,只跟着一同起身,然而尚且来不及朝相安跪下。却见得凌迦单膝而跪竟是为了捡一方披帛,捡起后放在膝上拂去了尘埃,然后重新披在了相安身上,最后从容做回了自己的位置。而那个传说中二十二万年前便爱慕神君的少主,却是看都未看他一眼,只将披帛往臂间挪了挪继续端坐于正座之上,眉宇间竟是一片桀骜与淡然。   然而,后来,诸神因着好奇,时不时朝上首望去。终于有人看见,那相安少主缓缓垂眸,嘴角逐渐噙上温柔笑意。亦有不少人看见她笼在广袖中的手探出一点,再一点,压上身畔的黑色滚金袖口。最后,好多人都看见,黑袍广袖中的手也伸出,与她十指交缠,越扣越紧。   如此喜宴之上,有新人喜结连理,亦有主上伉俪情深,自是烈火烹油的繁景与福泽。只是,在这样的盛光,有两人并不是完全的喜悦。   酒热微酣,相阙起身从侧门出了殿外。至殿门口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正座之上的两人。   他的姐姐,今日穿了一身雪色长裙,袖边襟口是鎏金绸纹图案,其实同她夫君的滚金流云墨色长袍相互辉映,很是般配。   他记得今日来赴宴前,那两人拌了几句嘴。原是相安觉得今日是白姮大婚,便不愿再穿如火的红衫,怕抢了新娘风头。凌迦却连这个也醋了起来,说什么“本君让你不穿红衣,你理也不理。一个属臣就让你如此费心,还要为她换身衣裳”。后来眼见相安复了往日的青衫碧纱,他便更怒了,又道:“如此衣衫,我当你会选择良辰为我而穿……”   至此,相安叹了口气,“夫君可有为我准备衣衫?你觉得我穿什么好我便穿什么?”然后那黑袍的神君便化了一套如雪的纱衣给自己的妻子,口中喃喃“你反正爱同本君唱反调,便都随了你……”   然而当相安一身白衣蹁跹出现在面前时,凌迦盯了好久,最后却装着无甚在意的样子只挑眉道:“走吧!”   他见到他们私下里同寻常夫妻一般琐碎平凡的模样,亦见得他们在诸神万仙前宝相庄严的模样,却都是相爱的模样。可是……他的目光移到凌迦身上,此刻他已经有明显的倦意,一手自是还握着相安,一手却支额,双眼微合着,面上容色不甚好看,泛出一点病态的青白。   而他自己,自踏入北海开始,便觉体内真气激荡,那一股怨泽之气仿若受到召唤,欲从体内挣脱出来。一来因着白姮喜宴,他不愿毁之,二来他见凌迦身体稍稍好些,想让他歇一歇。故而便一直忍着!   此刻,他已在殿外一处贝罗凝化的矮桌旁坐下,勉励调伏着体内气泽。   “殿下!”   一个熟悉而遥远的声音想起,相阙抬头望去,竟是一身嫁衣的白姮。她手中脱着一枚丹药,面上还是早些年前温顺的笑意,只是到底经了风霜浸染,岁月打磨,眉宇间多一股坚韧,只是隐隐杂着一分忧色。   “这是臣下自己练的药,虽不如君上的管用,却可以助你一时调息。只是臣下学艺不精,练了许久,方得一枚。”白姮转身望向凌迦处,“不然定可以为君上解忧。”   “多谢!”相阙接过丹药,随着她目光再度望去,片刻才道,“姐夫他……内里到底如何了?”   “君上一身修为大抵快要散光了!”白姮师从凌迦多年,修为之外更兼医理,自是比他人看的更清楚。她噙着泪,望着尚且平静的海底和依旧焕发生机的珊瑚贝珠,哽咽道“君上应是以丹药续着灵力,以灵力续着七海气脉。”   “他又瞒着姐姐!”   “少主当是知道的,不然不会这般催促吾等找寻那抹气泽。那抹红尘浊气一日不除,殿下你便一日不得安好,君上亦无法彻底静心调伏自己身子。”   “嗯,姐姐的确是知道的!”相阙看见,相安从广袖中掏出一个琉璃小瓶,推了推凌迦手肘。半晌,凌迦终于在她的灼灼目光中接过,仰头吞了了瓶中之物,面上瞬间恢复了一点血色。   因着较远的距离,相阙看的不甚清晰。但那气息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瓶中所纳,是他姐姐的神泽之血。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他姐姐的血至纯至净,可济世救人。而他的血,却混沌不堪,满是怨念。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反复细看了几遍,开口道:“我一身魔靥,其实并未占得性命。他们……原将我护得这般好!”   “殿下,我和你还欠他们一个解释。”白姮迎上相阙目光,“不知殿下可还记得?”   “自然。当年霄禹宫九转长廊间,是我亲手隔绝了他们!若不是那一幕,姐姐根本不会落下九重宫门。心死如灯灭!”相阙眼眶微红,顿了顿方才拱手笑道,“今日是你新婚大喜,奈何相阙身无长物,一礼权当相贺!”   “殿下!”白姮扶住了他,“臣下如何受的起!”   “你自然受的起。当年穹宇多事,皆是因我所迫!还望正神看在相阙年少任性,多担待!”   白姮含泪额首,“殿下此礼,白姮受了!”   “今日花好月圆,是你的良宵。你去休息吧!”   “臣下告退!”   白姮走出不远,回头看见那一袭侧影,竟觉得仿若看见一点明光。从此便一直记得,此情此景,母神次子,少主胞弟,相阙殿下负手立在北海海底的一处珊瑚旁,晚风拂过他张扬俊美的面庞,银装箭袖衬得他长身玉立,而他眉宇间隐隐现出一点从未有过的庄雅之色,周身竟开始有浅淡的神泽仙气缭绕开来。   也在这个夜里,自出生便视性命如草芥的相阙殿下,第一次施手救人。   彼时,他只是沉溺在对自己姐姐、姐夫的愧疚中,亦感慨造化弄人。他甚至已经想到了,若是找不到那一缕红尘浊气,也可以让凌迦安心调伏的法子。那一刻,他翻掌于上,日月合天剑之日剑在他掌中现出身形。   日月合天剑双剑相合,乃是启开穹宇之秘钥。大宇双穹内,琼音阁前,有池名唤清潭寒玉池。散了灵力入池中,冰封池面,亦是彻底封印了他。思至此,他隐剑入袖,回望上首的两人。正值凌迦复了精神,与他眸光相接,两人难得会心而笑,最终目光皆落在那个白纱长裙的女子身上。   他想捡个日子,将当年九转长廊之事同姐姐说明了,便算是无有遗憾,他便也该回去了。如此思虑间,他笑了笑,准备重新入席饮一杯好酒。却听得不远处似有□□之声,仿佛有人受了伤极力忍耐着。   他箭步而去,方才看清是一个紫衣的女子,气息微弱地躺在贝罗从中。整个人伏在地上,手指欲要抠进土里。胸腔至脖颈处霞光忽明忽暗,俨然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救……救我……”女子伸出手来了,哀求道。   “你是何人?”相阙本是想也未想便伸了手,却见她周身气泽不似神泽仙气,自己体内那股怨气更是瞬间蔓延开来,整个人竟一阵晕眩,猛然收回了手。   “我是……魔族隋棠之女,本名虞姜!”   当年穹宇万年朝贺,隋棠曾对相安有过挡水之恩。   相阙伸出了手! 第84章 化魔6   相阙救了虞姜。自是因为其母当年对相安有恩,然而魔族早已被神族收编,虞姜身上却仍旧是纯正的魔族气息。相阙与她指尖相触的瞬间,便感知了出来。他虽初出穹宇,然心思慎密,那一刻,他掌中灵力聚起,周身护体霞光开启,本能得想要推开她。却也不知为何,九重护体霞光才开出两重,便再也无法开出下一重,他将将才同虞姜分开半寸的指尖刹那间重新连在一起,然后是五指皆触,最终掌心相合。   那一刻,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对面因他灵力吸合骤然起身却仍旧虚弱的女子,他清晰的感知道,他踏入北海召唤他体内怨泽之气的源泉近在咫尺。   “你……你的气泽……”相阙艰难开口,勉励抵挡,却丝毫不起作用。他只觉体内那一抹怨泽之气彻底扩散开来,而对面女子的气泽源源不断从掌心汇入他体内。   “我……”虞姜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喷薄而出,被对方吸取,只惊恐道,“放……放开……”只是也不过瞬间之语,她蓦然觉得随着气泽的流失,整个人却愈发清明,缠绵多年的不适正在逐一消散。因着对纯净气泽的向往,她不再挣扎,只顺从得贴上去,希望对方能将融在自己体内那混沌不堪的气泽净化掉。   相阙初时救她,自是以为可以帮助净化,然而这一刻他已然明白,那气泽,他根本净化不掉。不仅无法净化,还与他体内那股怨泽之气相融相合。   那一抹红尘浊气!   他姐姐苦心孤诣布局拦截,翻遍洪莽源都不曾寻到的气泽!   会让他变成魔魇,生灵涂炭的气泽!   他回首遥望大殿,那一袭白衣,因着较远的距离,已然看不真切。而他周身,刚刚才蔓延开来的单薄的神泽仙气正在逐一消散,一缕缕黑色雾气蒙上原本已经逐渐纯澈的双眼。   “姐姐……姐夫……”他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想要呼唤他至亲的人,却一个字也叫不出来。   并未有多久,相阙便吸尽了虞姜体内的气泽,因着两股至混的气泽相互融合,他体内真气翻涌激荡,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许是相安原本灵力之源的相护,他还留着一分清明,只朝着那个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女子伸出了手,无比虚弱道:“带……带我走……”   命运何其荒唐,不过数柱香的时间,施救与被救之人便颠倒了过来。   命运何其可笑,他至此一生,唯一动了善念救得一人,却因此沦为魔魇。   “去、去哪里?”虞姜瘫软在地上,两手撑着往后退。   “离开……”相阙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大殿内,此时或许是因为真气的涤荡,他只看到一个模糊的白色轮廓,却还是让他生出了笑意。那个白色轮廓,是他心底最柔软的存在,是茫茫天地间,他永远的牵挂。   “离开这里,去哪都行!”他转过头,语言吐出的瞬间,已是带着胁迫和狠厉,“不然,现在我便杀了你!”   而北海正殿内,宴散人空,只剩得凌迦与相安坐在正座处,其余四海水君、三海守护神分两侧陪侍。七人依次施法,化出水镜前将这几日以搜魂术自查各自海域的情况上呈现给正座之上的两人看。待将七面水镜逐一阅过,相安带着些许落寞之色望向凌迦,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咬着唇口低下了头。凌迦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中,轻声道:“搜魂之法,九日内皆可出成效,如今不过才去了五日,还可继续探寻。”   相安额首,再抬头时,眼中以恢复了几分坚韧之色。看着众神,缓缓启口,“前些日子,我下令各位在彼此管辖海域以搜魂术寻那抹红尘浊气,实乃我与君上都已感知,那气泽当在我们七海中。修灵之上,尔等自是比我清楚,气泽万里追踪而半点不得,便是只有一种可能。”   七人面面相觑,露出不豫之色,终是拂章先开了口,“君后之意,吾等自然明白,当是此股气泽已被炼化,或者入了生人体内,如此掩盖住了气息,让我们寻而不得。但既然君后与君上都感知在七海之内,那我们先行自查吧,今日既在北海,便从北海查起。”   “罢了!”凌迦眼风扫过殿下七位属臣,抬了抬手,“待九日时辰到,再查不迟!”   “阿诺!”   “今日,我乏了,回殿吧!”凌迦止住了相安的话语,只朝着殿下臣子道,“九日后,从北海开始,内围四海,外围三海,依令而查。此乃本君之意,那抹气泽事关整个神族仙界,兹事体大,尔等慎而待之。”   “臣等领命!”七人俯身跪首,恭送二人离去。   而白姮和拂章一直送至北海沿岸。   “今日是你俩新婚之夜,当是该让你们尽享良辰的!”相安目光落在白姮和拂章身上,有些抱歉道。   白姮望了眼拂章,对着相安微微低头,“少主言重了,如今本就是七海多事之秋,您和君上还能出海给我们主婚,便是天大的恩德。”她望了望身边的拂章,继续道:“稍后回去,北海和央麓海会暗里提前自查,如此也省了时间。少主安心便是。”   “多谢!”相安点了点头。   夜色茫茫,通往毓泽晶殿的水路上,凌迦持着相安的手,缓缓而道,“白姮自是与你少年相交,拂章得你主婚之恩,便都心向与你。然其他属臣敬你尊你,一则是因你母神之女的身份,二则是因你是七海的君后。母神早已魂归,而我……也已式微,你不可如此操之过急。”   “我后来明白了,确实是我不好!”相安面色微红道,“如此自查,当是拂了他们颜面,此节之上,我不该明谕要求,当私令下达!”   “一点即通,少主果然聪慧!”   “是凌迦神君指点有方!”   而在北海交界的一处峡谷内,相阙正在打坐,一颗颗汗珠从他额角滴落。他知道,他体内最后一抹气泽同今日吸入的红尘浊气已经融合,很快就会滋生魔魇,届时他会变成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敢想象。   生灵涂炭,祸乱神族,其实他并不是太在意。生灵,他不曾见过多少;神族,于他无恩亦无情。他唯一在意的是,他若化魔,他的姐夫凌迦神君定会出手灭他,然而纵然他甘心死于他掌下,但他体内的魔魇已经难以消除……而那个曾经高高在上修为无双的神君……   君上一身修为大抵快要散光了!   君上应是以丹药续着灵力,以灵力续着七海气脉。   不久前,白姮的话在他耳畔响起!思至此处,他想他需要维持一刻清明,完成未尽之事。他豁然睁开双眼,控掌吸来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虞姜,凝神吸取她的灵力。   “不要……你放开,放开我……”   相阙却也未理她,直到将她灵力吸干,方才扔开了她。虞姜体内虽不是神泽仙气,确是纯正的魔族灵力。洪莽源各族修道,并不分神魔妖邪,只讲究气泽的纯正。如此纯净的气泽入内,相阙得了一时之力控制住了魔魇。   “你的命本就我的,如今占你灵力,留你一口气,如此两清,也算公平!”   魔魇被控,自不会长久。好在相阙得了虞姜的一身灵力,虽弥散着魔族气泽,但他本来便气泽紊乱,如此回了毓泽晶殿,加之凌迦自身灵力的衰退,竟一时未有所发觉。   相阙是第二日清晨回的毓泽晶殿。   “你这一夜去哪了,安安急的都不曾入睡。本君派出去的人也不曾寻到你!”炼丹房内,凌迦按着他的脉搏半晌,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一时未探出什么。只皱着眉,又测了一会。期间,他自己体内气血翻腾的厉害,忍不住掩口咳了两声。   “北海水君那酒委实烈了些,我贪杯多喝了两杯,后来也不知躺哪睡下了,这不醒来便匆匆回来了吗!”相阙抽回手。   “伸过来,本君还未测好!”   “这是见不得我好吗,还非得给我找出点问题来。”相阙拂下袖子道,“我去看看姐姐!”   凌迦知他不愿自己多费心伤神,便也再未坚持,只让他回寝殿静养几日。而他自己,确实已到了快油尽灯枯的地步。他覆掌于上,凝出自己的一颗内丹,果然内丹之上已经裂出丝丝缝隙,灵力流散得极快。   “你这是连一成修为都不到了吗?”相安阅完卷宗,浦一踏进房来,便看见了那颗千疮百孔的内丹。   “可不是,如今连你的脚步都听不清了!”凌迦将内丹收入体内,懒懒靠在座塌上,伸出一只手示意相安坐过来。   相安就着他得手坐下,只觉他掌心冰冷干涩,遂而两手一同捂了上去,低着头道:“往昔,都是你给我取暖。如今竟要反过来,真是好没意思。你看,我的手这般小,都捂不住你。”   凌迦抚着她的头,笑道,“以后自然还是我暖着你。应该……无需太久!”   相安抬起头,眼中含了一点欣喜,“可是阙儿体内的气泽被控制了?”转而又疑惑道:“可是,那抹红尘浊气至今还未寻得!”   “阙儿的脉象有些怪异,内里确实平静了许多。那股怨泽之气如同得到了安抚,不再有急急扩散之势!”凌迦顿了顿道,“我也实在撑不住了,需等闭关!但不会太久,七海各海搜魂结束之前,我会出关!”   “三日?”相安惊道。   “我只需缓一缓劲,修复内丹便可。修为之上只能随缘!”凌迦有些不舍地望着相安,“这三日,照顾好自己!”   然三日之后,凌迦出关,昭煦台内只看到赤红了双眼的相安。   她丢了月剑,相阙亦失了踪影。 第85章 尾声1   月剑是相阙从相安手中夺走的。   那是凌迦闭关的第一日,午后昭煦台中,阳光直透海底,相安采血入琉璃瓶后,整个人有些疲乏,枕着雪毛犼在庭院中小憩。彼时,相阙尚是清明之态,本想以灵力制住相安,抽走月剑离开便罢。只是,浦一踏进昭煦台,在看见相安的那一刻,无尽的愧疚和不舍涌上心来,便只想再同她处上片刻。   他们虽是同胞姐弟,穹宇相伴数十万年,然而真正好言相处,对面相谈的日子并不多。初时的两万余年,他活着她的背脊中,靠吞食她的灵力之源为生。灵力之源吞尽了,便有意无意地吞食她的血肉。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黑袍神君,将他从她体内带出时,眉宇肃然,声色狠厉,他说:“你好好给本君看看,看看她为了滋养你,已经羸弱成什么模样。看清楚,也记清楚!”   那时自己只觉一切自是应该的,她是他胞姐,既救了他,便该养育他。   而然,他虽在她身体里,当是他们此生最近的距离,可是他却从未善待过她。后来,他又独占了她,设计逼她留在穹宇陪他。前后二十二万年,唯有开始的五百年,他们一起练过剑,聊过天,用过膳。他的姐姐,从初时痛失所爱的强颜欢笑,到慢慢地不再回首,到最后露出真实的温柔笑意,终于让他稍稍心安。而即便在这样的时光里,他还是砍断了她的左臂,碾断了她的双腿,在她胸膛划出一身伤痕。纵然他亦是为体内气泽所控,然剑在他手……后来他们便陷入沉睡,在无尽的黑暗中,再也望不见彼此。   他缓缓走到她身边,跪伏在她身侧,伸手拂开落在她胸前的一片叶子。手触到她胸口时,他的心颤了颤,胸中一股涩意直涌上来。他的目光滑向她的左边,手抬了抬,终究没有勇气握上去。最终目光落在她微曲的双膝上,他抬在半空中的手握紧成拳,紧紧贴上地上。   一颗泪砸下来,正好落在相安微展的掌心。   “阙儿!”相安睁开双眼,声音是一贯的轻细温柔,只是因为刚刚失血的缘故,面色有些发白,“你哭了?”相安伸手拂去他的泪水,“是体内又难受了吗?你姐夫闭关了,你……”   相阙握住那只已经退上广袖,露出一截细腕的手,遥遥头,“我不难受,姐姐的血本就失而不能再生,如今还要用来滋抚姐夫,不可再流。”   体内两股怨气融成的一股气泽似有苏醒之态,相阙暗里调息压制,挥出素麻子迷晕了雪毛犼。然后扶起相安于旁边石凳坐下,自己则毕恭毕敬得跪在相安面前。   “阙儿!”相安见他这幅样子,惊了惊。   “姐姐,你听我说!”他拉着相安的手,止住了她话语,然而他的话至口边却已来不及吐出,体内的气泽来回激荡,黑色的雾气蒙上他的双眸。好在他还垂着头,挣扎着又压下去了片刻,复原了清明之态,只重重地向相安磕了一个头。遂而转了话语,他说:“姐姐,我们一同练剑吧,便如当年那般。练清心剑法!”   纵然想起当年,相安还是心中胆寒,却闻得他想练的是“清心剑法”,便知是对他有益的。便点了点头。奈何剑化在手中,却失了神色,只苦笑道:“姐姐把日剑弄丢了,那原该属于你的佩剑。”   相阙站起身来,望着月剑,最终还是望向相安。他的姐姐永远都是这般良善,明明谈及当年,握剑的手都在发抖,却只因那剑法对他有益,便还是含笑应诺她。相阙接过月剑,亦笑道:“日剑没有丢,一直在我身边。”说话间,日剑亦在他掌心化出,日月双剑相合,拼成一把完整的重剑。   剑柄处,含日刻月,他说的是真的。   他在相安无比震惊的眼神中,继续诉说。他说他以气化形骗过六十四路星灵将出穹宇,只是想要带将她带回,他从来没有认同过凌迦,所有与他争夺她的人,他都憎恨着。甚至他们的女儿,他也一样讨厌。他说枉死城中,那抹气泽便是我,那时我便想让她们胎死腹中,断了你的牵绊。若不是怕伤到你,哪还会容她们到今日……   他看着他的姐姐赤红了双目,被困在结界中挣扎不得,终于不再说下去,只带着日月合天剑转身离去。许是他已然控制不住魔魇,体内仅有的属于神泽仙气的灵力消散开去,他的姐姐便破开结界追了出来。   彼时,他已经双眼染墨,青丝皆散。他聚合着最后的清明,一掌震开了她。他记得十分清楚,相安倒地的时候,伴随鲜血一起吐出口的是两个字,“回来!”   “我要回家!”那是相阙留给相安最后的话语。   然而,相阙知道,他回不去了。相安派出前来追他的人,有毓泽晶殿的护殿星君,还有七海水君之下的各处仙君,连着六十四路星灵将都出来了。   最初同他交手的是毓泽晶殿的八位星君,彼时他受魔魇所控不久,所拥有的力量便不算太大,如此勉励同那八人战了个平手。只因他出手狠辣刁钻,那八人顾及他身份,到底没下狠手,便让他逃离了七海中心。后有六十四路星灵将在他即将返回大宇双穹时拦住了他,彼时他已经混乱了神识,他不知为何要来入大宇双穹,只知心底尚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入穹宇,封寒潭。然而前面六十四路星灵将领的居然是杀令,半点再未留情,或出招或结阵,皆是要将他魂飞魄散。那一刻,他体内魔魇成形,唯有一颗神泽之灵未受侵染。他虽也动了杀意,只是看着那四扇鎏金的宫门,脑海中竟还浮现出一点他的手足同胞为了他闭殿封宫的模样,遂而没有恋战,转身离去。   然杀意已起,非见血不得收。七海各海域水君派出兵甲无数搜他,终于有一支队伍与他正面相交。那是凌迦闭关的第二日,东南二海交界处,浅滩之上,千余兵甲血染碧海。   数个时辰后,西海、盐阳海亦有无数生灵为魔气所扰,周遭一带结出瘴气,亦是无有新生。后半夜,与七海毗邻的八荒传来急报,西、南以及西南三荒之地,十数部族数万余人毙命于日月合天剑下。至寅时凌迦出关,昭煦台见到相安,三山九川、四野、六合五镜大半个神族仙界皆受魔气滋扰,轻则万物凋零,神者仙君无法修道;重则受魔气化形,凡有神识者皆魂飞魄散。   昭煦台内,凌迦从散落一地的卷宗上知晓了此刻神族仙界已然大乱,却也没有太多惊慌,只将卷宗扔在一旁,将从他进门还未说过一句话的相安抱进怀里。显然,她是被吓坏了,浑身冰凉,面色惨白,只一双眼睛红的仿佛要泣出血来。   “有我在,不怕的!”他将她死死抱住,仿若要把她融进血肉骨血里。   “嗯!”良久,仿若真的是一块寒冰被捂暖,相安缓缓启口,“我不怕。”顿了顿,她又道:“阿诺,我同你说件事。”   “你说!”   相安抬头看着凌迦,半晌才到:“当年霄禹宫九曲长廊上,我知道那两人不是你和师姐,是阙儿......我一开始便是知道的,他的身上没有药香......对不起!”   凌迦顿了顿,“前半生陪着他,往后便都只能陪我!能做到,我便不生气。”   相安望着他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将头深深埋入他怀中,良久方才探出,笑了笑,竟有点撒娇的样子,她说:“阿诺,我渴!”   凌迦捏了捏她脸颊,给她到了一盏茶。茶水早已冷透,他还是细心地以掌中灵力将水温至四分热,方才喂给了她。   相安就着他的手,无比温顺地喝了半盏,方才停下了歇一歇。   “还要!”这一次,她的话语竟带着几分娇憨。   凌迦继续喂她,她含了一嘴的水,踮足吻上凌迦,竟是将茶渡给了他。先时,凌迦尚未反应过来,眼中还有一分惊诧,却也不过一瞬,便由着她徐徐渡来。   相安一双本就如星灿亮的眸子,弯成两轮浅浅的月牙,眼中逐渐蒙上的水雾仿若真的是月色朦胧,迷离的不甚真切。便如她此刻的笑意,明媚的不切实际。而凌迦的眼中,早已由初时的宠溺变成了焦急与恐慌。他想推开相安,却是半点也动不了。相安渡给他的茶水,竟是混入了血引,锁住了他周身灵力。   “安安!”凌迦厉声道,“神族仙界乱便乱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死了太多的人,皆因我而起!二十二万年前,一意孤行。二十二万年后,一念之差!”相安退开身来,止住他的言语,只浅浅道,“阙儿夺走月剑时,说了很多让我生气的话,他还打伤了我。我是真得生气了,方才派出那么多人去追他,拦他,杀他。可是没多久我就想明白了,他是故意气我的。他想让我恨他,忘记他,纵是失去他也不会太难过。因为我看见他的样子,他入了魔魇,那抹气泽,已经在他体内。而他,他说他要回家,我便该想到的。他夺我月剑,不过是想打开大宇双穹的大门,琼音阁门前的那一汪寒玉池,可以封印他。如果……如果不是我派了那么多人,他早就回去了,今日神族仙界亦不会变成这样!我的弟弟,他也不会手染鲜血……我小心翼翼护了他数十万年,只求他不要占上性命,到头来竟是我自己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他都说了,他要回家……是我,阿诺,是我没让他回去……也是因为我,今日神族仙界才会变成这样……我想追回谕令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相安泣不成声,只一步步殿外退去。   凌迦终于明白,她再此枯坐两日一夜,等他出关。原也不是为了与他告别,她只是为了制住他。   而此刻,她要做什么,他也已经想到。   她有一腔神泽之血,可生白骨,活死人。她还有半颗神泽之灵,可定九州,安天下。   “相安!”凌迦从未这般喊过她,却实在觉得无望,方才吼道,“今日你若离开七海,便是我们夫妻情尽,我不要你了。”   果然,已经踏出殿门的女子顿住了脚步。她转过头,冲他笑了笑,“是吗?那也很好!百年前我便给了你和离书,记得盖上你的君印。”   “安安……”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许威胁我!”门边的女子笑意傲然,“届时我与诸神万仙,天下九州融为一体。世间再无我,世间亦皆是我。你舍得毁掉吗?”   “还有,孩子没有了母亲,不要让他们再没有父君!”   至此,昭煦台中只剩了凌迦一人。   昭煦台建好用了千年时间,后空置二十余万年,得新主入住不过百年,然细算来,只有十年! 第86章 尾声2   相安带着雪毛犼从七海腾的时候,正值日上正中。   阳光洒在海面上,近处碧波金光,远方白浪如雪,分明是个天晴风暖的好日子。只是晴光中折射出血迹,微风中弥散着血腥。许是七海正神式微之故,整个七海神泽已经开始混沌,不甚清明。   她立在雪毛犼背上,以半颗神泽之灵填补了灵力之源,如此获得了短暂却磅礴的灵力。两手十指皆已挑破,十缕血液如同细长红线交错成一个五芒招魂阵图。按着她的心意,双手间五芒星无限变大,转瞬间如同一张巨网笼住神族仙界的每个角落。随着她指尖血源源不断地输入,手中阵图重重叠叠扩散开来,层层覆盖下去。   “阙儿——”   此时,她已经出了七海海域,雪毛犼按她的授意往九天穹宇跃去。阵法之中融着她的呼唤,那是她最后的期盼。她希望凭着这最后的血脉之情,她的弟弟能破开魔魇,随她回家去。   她隐约看见因受她鲜血滋养,原本灰蒙蒙的下方地界,无数流窜的黑色气泽速度不再那么迅猛。而本就灵力繁盛的地方,魔魇之气更是开始逐渐停滞,融成一团浮在半空。她已经逐渐泛白的面容,浮上一点欣慰之色。   “阙儿——”随着又一声呼唤,她忍过神泽之灵上寒气侵体的苦痛,合目凝神,逼出体内更多的鲜血于十指尖,双手间五芒星血色光芒大盛,一层叠一层笼罩四野。然而,魔魇之气虽不再蔓延,却丝毫未见相阙身影。   已到达大宇双穹的殿门前,许是她体内灵力的消耗,掌中阵图已经黯淡无光,下界之地魔魇之气重新蔓延开来,七海洪泽滔天,八荒草木凋零,四野精灵禽兽不得化形,六合五镜人心剧变,亦生魔魇,丛极渊处渺渺红尘浊气和朗朗神泽仙气即将混成一片……二代正神纷纷施法调伏,已有数位中了魔魇,散了修为!   相安再未有半分停留,直接点足而起,弃了一身绛衣红纱,只以白绫素纱裹身,开启了上古排名第一的“墨销阵”。   “墨销阵”非攻非守,不杀不灭,却可化尽天下一切阵法,亦可模仿天下诸阵,威力更是百倍剧增,只是需以物炼之。有修为者自是以修为练之,像她这般无有修为,当日无极崖上用的便是纯血脉炼化。然而此刻魔魇蔓延至整个洪莽源,相比当日只是消除诸神记忆,填平髓虚岭,如今俨然难上数倍。而相安的血从七海至穹宇,已经留的太多。   她足腕上金铃作响,染血的两手拈出一朵花,此乃开启“墨销阵”的法门。   赤足摇铃,素手拈花。   她竟以那短暂的灵力炼化阵法,以半颗神泽之灵做了阵眼。   而她手中,重新结出以血凝聚的五芒招魂阵图,因着“墨销阵”的威力,招魂和净化以数百倍的威力传至四方。她的灵力源源不断注入阵法中,指尖鲜血细而密。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手腕间旧伤破裂开来,颗颗血珠蹦出,齐齐溅在素纱之上。   血染白纱,像极了雪地红梅,瞬间绽放,当是一番好景致。   “阙儿——”   不知身处何处正执着日月合天剑疯狂厮杀的相阙,在一片浓重的黑气中,回过头来,终于听见来自九天穹宇间的呼唤。   “姐……”只是他尚未完整说出口,因着片刻的失神,一柄尚且流泻着神泽仙气的弯刀便勾上他左肩,化出一道深而长的口子。他回首垂眸,只见鲜血泊泊流出。这一刻,他竟未还手,只抬手染上鲜血,是热的,鲜红的……他只觉心下有股清明之气上升起来,蓦然地他竟露出了一点笑意。   眼见周遭灵力流转渐盛,而相阙身上的怨泽之气逐渐稀薄,那弯刀的主人手间发力,刀尖转过直入相阙左肩。   “阙儿——回来吧!”   原本被黑雾再度蒙上双眼的相阙,因着又一声呼唤,多复了一丝清明之态。本已经举起的剑锋偏了半寸,只是挑开了那柄弯刀,却因留情之故,被逼退至一处崖壁上。如此,周遭所有的人都看出了他的式微,遂而纷纷施法想要灭之。   相阙倒转手中长剑,以仅有的神识控制着魔魇,凝出灵力逼退他们,得此片刻时辰,腾云返回大宇双穹。   九重宫门前,姐弟重见,不过三日时光,却仿佛已经隔了千万年。两人只是彼此对视了一眼,却也未说一句话。相安接过日月合天剑,匆匆开启宫门。从指间到腕脉,她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握在剑柄上的手不知是因无力还是疼痛颤抖着,竟是试了多次都旋转不开。蓦然间,一双同样染血的手握了上去。四手相合,缓缓启动长剑。   “姐姐,我只是救了一个人,如何便成了这样?”   “姐姐,我不想这样的。我想和你一样,做个良善的神。”   “姐姐,寒潭池就在你寝殿前,以后……你能偶尔回来看看我吗?”   “姐姐,当年九转长廊上,是我骗你的,和姐夫没有任何关系……”   日月合天剑上,染血沾泪;九重宫门,次第打开。   相阙缓步踏入寒潭池,池水湮没他双膝,胸膛,脖颈,头颅……雪毛犼施法开始封印池面。他在最后的意识里,终于听到她姐姐开了口。   她说:“阙儿,当年之事,我一直便是知道的。我心甘情愿留下陪你,我舍不得你一个人。”   她说:“阙儿,你别怕,寒潭池就在姐姐寝殿前,姐姐会一直在的。”   她说:“阙儿,在姐姐心里,你同我就是一样的。”   她说:“我的阙儿,终于知道要施手救人,是真的长大了,姐姐很开心。”   她说:……   她说再多也无用了,池面已经彻底封印,她的弟弟什么也听不见了!   而她,还有未竟之事。   果然,当她执着日月合天剑出现在九重宫门前时,大宇双穹开始晃荡起来,尚未净化彻底的缕缕气泽和枉死在相阙手中的神者仙君的魂魄直冲九霄。她吸了一口气,一手彻底划破腕间脉,让血液随着她意念流至洪莽源各处。一手捂上胸口,五指慢慢嵌入肌理骨肉,竟是要掏出仅剩的半颗神泽之灵。   殿宇宫门前,怨气退,晃动止。下界各地,尚未凉透的躯体里,血肉生,魂魄归。唯一不安的是,地裂依旧,山倾不止。   而此刻的相安,却无比镇定,只一点一点抽出自己的神泽之灵。终于,半颗神泽之灵落在她掌心,小小的一块是可以安天下的至宝,却只是淡淡流转出温润柔和的光。像极了她这个人,明明是至尊,却一直温和淡泊。   神泽之灵从她手中脱离的瞬间,她亦沉沉倒下。这一刻,她的目光落在七海的方向。也不知是否是人之将死,她竟听到了龙吟之声……   苍龙携着千钧雷鸣之势腾上九天,化成一个身着黑袍靛纱的神君。神君双眸染血,怒气弥漫,他俯身抱起地上的女子,脱下风袍给她披上,只冷冷道:“你是愈发长本事了!”   “要你这么有本事做什么?你原来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吗?你什么都不会……”他的话到底没有说完,他说不下去了,泪水一颗颗落下来。   他也不让她说话,只死死堵上她的嘴,与她口齿交缠。奈何怀中的人儿早已脱力,只由着他摆弄。他摆弄什么,原不过是帮她止住了腕间血流,再把那在空中接住的半颗神泽之灵重新送入她体内。   做完这些,他轻轻在她耳畔温言道:“乖,等我,回来!”   然后,他再也未等她彻底恢复意识,便散了一生功德,以功德消弭洪莽源的浩劫。   功德消,修为散,是为羽化。   至此,世间再无凌迦神君。   时光一晃十年,九重宫门再度打开。崔牙树下,青衣碧纱的神女睁开双眼。   “安安,你醒了!”御遥握上她的双手,测过她脉搏,眼中满是激动和欣喜,“神泽之灵融合得还算可以,且慢慢养着。”   “我不敢睡得太久,也不敢不融好神泽之灵。我怕他回来又要凶我!”相安抬起双眸,带着些许企盼的神色,“师姐,他……会回来吗?”   却也未等御遥回答,只自己现开了口,“他会回来的。他说,让我等他回来!”   “嗯,兄长会回来的!他早已修至羽化来去,虽是散了功德,却拯救了整个神族仙界,亦是立了功德。待功德圆满,他便回来了。”   之后,当真是漫长的等待。相安再未落下九重宫门,就怕有一天他回来找不到她。   白日里,她带着雪毛犼游走于七海之上,帮他看顾领地,批阅偶尔上呈的卷宗。入夜,她便回到大宇双穹,枕在崔牙树下入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等待的第五年,大宇双穹之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虞姜。   她跪在相安脚畔,垂泪告罪。她说很多年前,在北海之地,曾有一个人给了她一颗以红尘浊气炼化的内丹,告诉她融了此丹大约可以修为大涨,匡复魔族。她犹豫了几十年,一念之差终于吞了下去,却又无力操控。后来七海实施搜魂术,内丹在她体内来回冲击,将她折磨的生不如死,是相阙殿下救了她,却不想引他入了魔魇……她说若我没有执迷不悟,早些交出内丹,或许当年神族仙界也不会大乱,凌迦神君就不会羽化而去……   “何人给你的内丹?”   “记不清了!”虞姜摇摇头,“仿若是个女子!”   “一个女子?”相安没再追问,当真是浮生一劫罢了。   一念只差,生了贪欲的,又何止虞姜一人。   栖画贪他人之情,沧炎贪内心之恋,相阙贪永生之伴,而她自己贪长久之情,凌迦贪她之生,皆为因果。不过是此间代价,需各自担下。   她望着面前的人半晌,方道:“你在我夫君手中得了新生,又因我胞弟得到救赎。今日见我,想来不过是求个心安。我听闻冥府苦境有花名曰曼珠沙华,花开时无叶,长叶时无花,花叶不相见,世世永相错。你且去守着此花,何时花叶共生,便算你消了此间业障。”   后又三十年,咏笙从苍梧之野归来,大宇双穹之上一声“姨母”将她唤醒。她看着已经退去稚气的少年,摇了摇头,“以后莫再唤我姨母,你该唤我舅母!”   那一日,咏笙陪了她很久,他安慰她,说当年自己父君桑泽神君剖心救其母亲,也是数万年放才归来,舅舅是开天辟地的神尊,想来会尽早回来。无需她等待太久。   相安笑了笑,“可是,我也听说你父君当年不过是被打回了原型,原身被你母亲日日抱在怀中。可是,你看看你舅舅,散得这般干净,莫说原身,我连一抹气泽都抓不到……”   七海潮起潮落,穹宇日上月退,又两百年过去。她复了年少的习惯,日日晨起于崔牙树上起舞。因为她想起,小时候,有那么一日,她作舞完毕点足立在树顶歇息。许是居高临下之故,视线便看得远些,竟蓦然对上凌迦的视线。只是也不过一瞬,那个向来矜贵桀骜的神君,转身离去。而她记得清楚,他分明红了脸色。   你,在偷看我,是不是?你,在那么久前便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失神的片刻里,她从树上跌下,人倒也未伤着,只是腰间白玉碎了。那是早些年间,他赠她婚书时,一同送给她的。她惶恐地爬过去,将它们抓在手里,玉上裂口锋利,划了她一手血。她就着广袖将白玉上的血迹擦干。擦着擦着,她擦不下去了,她看见隐在白玉中的一个个字,她凑近看得清晰些,终于哭出声来。   玉上所书:除却卿身三重翠,天下何人配青衣!   而她在他最后的时光里,却因为任性,挥霍着他的爱,再未穿过青衣。   又七百年,她的两个女儿一千岁生辰,是为成年礼。她回了七海,以凌迦君令下谕,传整个神族仙界于七海毓泽晶殿为两个孩子祝祷。九日流水,千禧盛宴,仿若他在时一般,河清海晏。   九日后,她回大宇双穹,朱笔亲批,以少主令传谕整个洪莽原,堪堪六百部族,皆上穹宇,添酒回灯重开宴。   她坐在正座之上,望着身旁空出的位置,又频频望向殿门外,未见归人。一杯杯清酒灌下,她常日苍白的面上,浮起层层红晕。她从未饮过酒水,整个人被呛得不行。小女儿北顾向来能哄她开心,只劝道,“父君一诺千金,定会回来的,我们同您一起等他。若父君真的不再归来,母后也还有我们,我们……”   北顾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她扇了一巴掌,她本因醉酒已有些迷离的双眼瞬间清明,只冷冷道,“不许说他不会回来!”   至此,诸神万仙莫说谈论凌迦神君是否真能回来,便是这个名讳都不敢再提起。   十年,百年,千年……她生而为神女,在无尽的等待中,许是心力消磨,竟开始衰老。   那日,她坐在琼音阁前,看着冰封的湖面,原是想陪她弟弟说说话,却蓦然发现滑落胸前的发缕中现出一根华发。起先,她怔了怔将它拔下。然后,迎着阳光细细辨去,如雪色泽,当真是一根白发。   “你再不回来,我便要老了!”   此后她便陷入了漫长的沉睡,偶尔醒来,看着逐渐便多的白发,方知时光的流逝。   霜华布满她鬓角的时候,白姮从央麓海匆匆赶来,在看见她的瞬间怔了怔,到底忍着泪意告知,七海各海内贝珠成片生光,沿岸生灵结伴化形,七海之上连日龙吟……此乃正神归来之吉兆。   她点点头,我一直等着。   然而,崔牙树叶落了又长,长了又落。她没有等到归人。倒是琼音阁的水镜中,她看见自己已是霜雪染一半的青丝。   这日,雪毛犼化出原形,一路跌跌撞撞闯入她寝殿,喘着粗气道,“那个……那个……他、他来了……”   彼时,相安尚未着装,只披着一方碧纱,拖着寝衣便赤足跑了出去。然不过片刻,她却生生将已至唇边的两个字咽了下去,只礼貌而温和道:“是你!”   “是臣下,代尹修拜见少主!”来人屈膝拱手而拜。   “起来吧!”相安笑了笑,眼中是无限落寞。   “少主不必觉得无望,我是君上奉道者,为他修道羽化归来扫除魔魇。是故自当比他先行归来。”   “嗯,你的归来是吉兆!”相安点点头,“我忘记是哪一年,七海属臣也同我说过,七海之上现了他即将归来的吉兆。”   他当然会回来,我只是害怕,岁月无情,让我老去。   终于,雪满青丝,她枕着雪毛犼躺在崔牙树下,萧萧落叶覆了她一身。她原是神族至尊至贵的神女,而此刻与那人间的老妪已经无甚区别,。   一头华发,青衣染尘,双目混沌,不复清明。   月上正中,晚风拂来。许是因为夜深露重,有寒意侵体,她搂着自己往雪毛犼身上靠了靠,却也不知为何一颗心跳动得十分剧烈。然而等夜风又拂了几遍,她便有些回过神来,心跳得太快,不是因为严寒。这风分明带着丝丝暖意,风里伴着阵阵药香。   那药香越来越浓,暖意越来越重,仿佛就在咫尺之地。   当真是咫尺之地,她睁开双眼时,只看见面前黑袍立领的神君,发颤的掌心托着她一缕散在身前的白发,含泪的双目缓缓抬起,映出她的身影。   “你回来了!”这一刻,她无半点惊喜,亦无半分怀疑,只沉沉靠入他怀里。   “嗯,夜深了,我来带你回家!”   凌迦张开双臂将相安抱起的瞬间,她的双眸映出万千星辰,一头华发逐渐复成青丝。   ——用我生生世世情,不死不灭身,护你裙摆无尘,鬓角无霜。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们的一路陪伴,我终于将这个故事讲完了。有很多不舍,对凌迦、安安、阙儿许许多多书中人物不舍,对看我文默默支持我的天使们的不舍。待有缘,我们第三部 再见。ps因有下一部,就不出番外了。第三部囊尽上面二位的糖,算作补偿;亦有阙儿的高光时刻,故而厚颜求戳专栏,点个预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