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时》 作者:九悲十拂   文案:   关于等待,叶莲灯从不相信等待有何价值。   作为江湖神棍,她冒名顶替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的白月光,在宫里几乎横着走。   直到有一天,摄政王的宿敌魔宫副宫主也要来找白月光,没有擦亮眼睛,就顺道把她这个假白月光给掳走了,她才稍微觉得等待还是有些价值……   总有一人,破除万难来到你身边,对你伸出手,眉眼尽是温柔地说:“我来接你了。”   CP:把男主忘得一干二净深信不疑自己是假白月光的真白月光女主vs黑化回归却始终温润守护的白月光男主   #本文又名《如何推倒魔宫大佬》《真白月光去哪儿了》《我找我自己》《我吃我自己的醋》   =注=   1.配角都不是亲生的系列/失忆梗/古早风   2.青菜萝卜各有所爱→男主温润守护,男二强取豪夺,男女主感情1V1,SC,作者吃官配   3.武侠皮,言情里;走剧情,he,he,he。   内容标签:强强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边缘恋歌   主角:叶莲灯,邢墨 ┃ 配角:宁绝 ┃ 其它:江湖宫廷 第1章 引 梦魇   “哒哒——哒哒——”有人在骑马。   “哒哒——哒哒——”谁在骑马?是两个人。   眯了眯眼睛,她不知自己站在何处,努力想瞧清那两人的脸,却始终是一片模糊。   远处的白衣少女低头蹭了蹭马背,又轻轻顺顺了马头上的鬃毛,嘻哈一笑后高扬马鞭,只听“噼啪——”一声破空而响,栗色骏马欢悦地长嘶,宛若离弦之箭般射出,刹那间把健硕的黑马远远甩在身后。   “臭丫头,可别仗着你骑着一匹好马就欺负人啊,等等本公子!”   “野小子,准备好赛马输了的酒钱吧,今日我要喝三坛朔阳产的梨花酿,穷死你……哎哟!”   少女满心欢喜地闲谈之际,粗葛的劲装少年迅速地赶上了她,伸出右手戏谑地拍打她的头,没待她反应过来就已驾马得得而去。   他们一直在骑马,从清晨骑到黄昏,从霞影斑驳骑到朗月疏星。   不知他们骑到了哪里,少女忽然从马背上跃起跳进少年怀里。   “西岐的夜好冷,我要你抱着我。”她嘻嘻哈哈地说着,把脸一头扎进少年胸膛里。   看不清少年的表情,只见他脱下了外套把少女紧紧裹在自己怀里。   “臭丫头,还冷吗?”他的声音格外清凉舒润,像春日的初雪,寒凉里燃烧着炽热的温度。   塞外驼铃声声,在寒凉的夜风中摇曳,马蹄得得。   看着温柔缱绻的两人,她的心忽然好痛。   “哒哒——”   狂风大作,马蹄声依然响个不停。   天地间被风沙包裹,一片混沌,马蹄声仍旧不停地响。   她忽然很担心他们两人,这么大的风沙,要是将他们裹了进去,他们还能活着吗?   “哒哒——”马蹄得得,铜铃阵阵,却再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   “哒哒——”   她静静地站在远处凝望。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终于沉寂下来,到最后风沙的呼啸也已彻底平复,她才发现“哒哒”的马蹄声一直若有若无地响着。   此刻,遥远的天际有一个黑点伴着“哒哒”声越移越近,细看才知,那是一匹黑色的骏马,看不清面容的少年正向她这一方疾驰而来。   她的心猛地一颤。   他已经到了离她数米远的地方,飞速跃下马,又施展轻功朝她这里奔来。   奇怪,为什么往她这里奔来?   她回头看向身后,黄沙茫茫,空无一人。   难道是来找她的?那个方才还和他在一起的白衣少女呢?走散了吗?   思及此处,心口忽然剧痛不已,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钻食心尖上的血肉。   少年已经走近,她却依然看不清他愈来愈近的容颜。下意识地,她捂着心口惊诧地往后退了几步。   “………”   什么?   她勉强看清少年干裂的唇角,他似乎慌张喊了什么。   她听不清,但觉其中有滔天的愤怒和悲伤,携裹着马匹的嘶鸣、悠悠的驼铃声席卷而至。   深沉、刻骨、压抑。   她想转身逃开,脚背上却似有千斤巨石,她费了好大力气却只挪动了一步。   少年冲过来,紧紧抱住她,像是要把她塞进自己的血肉里,再也不分离。   她感受到来自他胸膛的剧烈起伏,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什么。   可是她听不见,天地间寂静无声,只剩悠悠驼铃,烈马长嘶。   他究竟说了什么,为什么她听不见?!   少年轻轻抚摸她的面颊,他修长的手指是滚烫的。   好痛!是谁在用钻笔敲击她的心?   少年近在咫尺,她还是看不清他的容颜,只感到自己的脸上似乎有冰凉的液体滑落。   她哭了?   可她为什么会哭?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一定又是梦,快醒来!快醒来!   顿时狂风大作。   少年回头一看,他忽然着急起来,狠狠拽住她的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地朝她大喊,他干裂的唇角已流出血来。   可她听不见。   驼铃声愈来愈烈,黑色的骏马消失不见。   “哒哒——”   “哒哒——”   她回过神,少年也不见了。   漫天的风沙阻隔了她的视线,但是她终于听见了少年的声音。   那声音撕心裂肺,藏着滔天的愤怒和悲伤,像是要撕开漫漫黄沙,把这苍穹覆灭。   少年反复嘶吼:“你怎么可以忘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考前忍不住滚回来修文啦(怂)。   全文大约30万字,属于甜虐型,甜是指主角热衷于撒狗粮,虐是指配角被狗粮虐得很惨(没骗你)   作者发誓,恢复更新后会很勤奋的! 第2章 壹 深庭倦   叶莲灯从梦里惊醒,少年的嘶吼和得得马蹄声依然萦绕耳畔,揉了揉额角,手脚冰凉一片,才发现材质上好地锦被乱七八糟地蜷成了一团,被某人抛弃到了床下。   她淡淡地扫视窗外,一弯明月黯然高悬。   深秋时节的秋风格外刺骨,呼啸着钻进镂空花纹的桃木窗,像极了梦里的黄沙呼啸。   原来,昨夜又忘记了关窗,唤起了曾数夜纠缠但已许久未做的怪梦。   只是,这些怪梦并不属于她,而是曾经住在这里的主人的。   她从床畔轻轻坐起,极轻柔地披上锦缎织就的大氅,以免惊扰了多事的宫女。   她名唤叶莲灯,是个神棍。   本该在江湖叱咤风云,因为流年不利外加出门没看黄历,被迫在昭晏皇宫的漪澜殿中做冒牌已有两年。   而这漪澜殿之前的主人,便是世人眼中人人称羡的邺王妃澜炽。   她的夫君,则是昭晏六皇子宁绝,可谓是全天下女子的心上人。   宁绝是国君的第三子,年纪轻轻便被封为邺王,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曾师从渔公习得一身高绝武艺,是顺承帝最看重的皇子。他还偏偏生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直到二十二岁也未曾娶妻纳妾,像他这样的男子,不知是多少妙龄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关于这一点,叶莲灯不置可否,他看不透身边这个算盘精。   宁绝常常和她半真半假地玩笑,满口醋意地说她不知道珍惜他,换了别家的姑娘早把他吃干抹净了。   她的回答则常常是一个巨大的白眼和清丽狠辣的剑花。   相传,宁绝对邺王妃澜炽的纵容已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顺承帝患失智症之前脾性暴躁,容不得无礼之人。   偏生澜炽是最目无礼法的烈性女子,用宁绝的话来说,她就是一坛烈酒,还是最烈的烧刀子,纯粹浓烈似火,冷傲别致如冰,正如其名澜炽的含义。   五年前澜炽刚进宫的时候,因为厌恶皇帝高高在上的做派,不愿伏地拜他,在大堂上一把扯掉了朱红的盖头,无视掉惊掉下巴的群臣后妃,骂了句“老娘还不稀罕嫁呢”转头就走。   当时可把顺承帝气坏了,扬言要诛她十族。   宁绝将她打横抱起,跪了下来说“她已是儿臣的王妃,若父皇怒极,就连儿臣一块儿罚吧。”这才算完事儿。   如此看来,宁绝自然是用情至深、能轻易迷倒一大片少女的理想男儿,而叶莲灯在见过了他丝毫不怀念正牌,反而对她这个冒牌再三骚扰的登徒子模样后,彻底把他关进了心里的小黑屋。   本来许多老百姓已经做好将这对皇家公媳的事例当做饭后谈资的准备,谁知没过一两年,顺承帝下朝时不慎摔倒,换上了失智症,此后一直半身不遂,成日里咿咿呀呀,半个字儿也吐不出来,连婴孩也不如。   顺承帝并无族戚,群臣自然都推举宁绝为摄政王。   于是,在别人眼里,邺王妃澜炽便可仗着宁绝无条件的宠溺,整个皇宫都是她的天下。   谁知宁绝摄政后不久,澜炽从宫墙上一跃而下,假死之后狸猫换太子,逃出了宫去。   其中缘由,无人知晓。   说起来,叶莲灯觉得那个澜炽虽是害苦了她,但从个性来看倒很是对她脾气,丝毫不丢女子的颜面,也不枉她替她在宫里受罪如斯。   窗外月色朦胧,皎白如绸,叶莲灯无聊地绞了绞头发,没了睡意。   她轻功极好,无声无息地走到庭院中,飞上屋檐,恣意地轻轻躺下。   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宁绝亲派的御前侍卫一个也没有被惊醒。   她抬头望向皎白的明月,清澈宁静,像极了一只正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   她无端地想起了梦里的人。   又来纠缠了,属于漪澜殿主人——王妃澜炽的记忆。   叶莲灯能感觉到,有关澜炽的回忆两年来一直执着地徘徊在漪澜殿,似乎带有极强烈的怨念。   或许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缘故,那些不属于她的怪梦时不时会在夜里侵入她的脑海,曾让身为局外人的她也感同身受,夜夜难眠。   究竟为什么她会被困在这宫里呢?   叶莲灯作为江湖骗子,做过土匪,当过神棍,打过家、劫过舍,也抢过富、济过贫,坑蒙拐骗样样都做过。   两年前,她时运不济,命犯太岁,打错了算盘,本想到皇宫来捞宝贝,终于成功地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那夜,月黑风高。   她盘桓正城墙脚下踩点,正打算把飞索扔上宫墙去,一个白衣女子直直朝她砸下来。   随即,连女子的脸都没有看清,她就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异香,像晕染了鲜血的白梅,又像是风干了的瑞香,眼前一暗就晕了过去。   …   醒来之后,她便成了漪澜殿“大病初愈”的王妃澜炽。   所谓“大病初愈”,就是指从鬼门关回来的王妃变得记忆混乱、脾性暴躁、目无纪法,举手投足之间全无半分女子淑雅,还满口亲人问候。   她起初很纳闷,这些侍婢怎么看不出自己的主子换了个人呢?   直到她看到真王妃澜炽的画像,她才明白其中原委。   画像中,玉人正席地抚琴,素衣如雪,墨发长披,只是眉目间清清冷冷,却眼含柔情地看向作画人。   玉人微瑕,清冷惊艳,是个冷美人。   虽与她叶莲灯截然不同,但因这张脸却与她有七分肖似,稍作假饰,足以以假乱真。   再者,王妃不见了这样的丑闻,素来看重颜面的昭晏皇室岂能让它流传出去。   而叶莲灯这个冒牌货来得正好,大家就理所当然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纳这位大病初愈心性大变的王妃。   而她身边的侍婢,只怕是全部被新换了一批,关于王妃跳下城墙的事情不论她问谁,对方都只会摇头缄默。   刚开始,她还十分高兴,感觉自己捡了个大漏子,除了需要喝一些补元益气的苦药外,宫里的锦衣玉食任她享用,奴仆任她差遣,好不安逸。   可一个月后,被约束在四方宫墙里的她感到越来越无趣,想念起了大漠里喝酒吃肉的恣意生活。   于是她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换了身利落短打夜行衣,像以前的王妃一样爬上了宫墙,密谋出逃。   只是,那一夜她再次时运不济。   太医说她大病初愈,需要静养一个月,那期间不许任何人来探望,而她挑的那一天正好是期满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见到了久负盛名的宁绝。   她自认为自己的功夫得兄长亲传,虽没练到家但绝不至于打不过一个深宫王爷,结果她只在他手下走了十招就被他牢牢锁在了怀里。   她打不过,只好一边挣扎一边坦白自己是个冒牌货。   后者一点也不惊讶,以不容分辩的语气温柔道:“没关系,不管你是谁,只要你在我身边就是我的王妃。”   “……”   这是什么骚话?   和她了解的不一样啊。   这一个月里,她旁敲侧击地问了好些真王妃与宁绝的事情,所得到的答案皆是说二人恩爱非常。   现在,她严重怀疑王妃这个身份不过是个幌子,还有这个面容俊美的男子不是花心大萝卜就是老谋深算的变态,听这口气明明就知道她不是真王妃,却依然像登徒子一样调戏她。   “我去你大爷!你先放手!”   宁绝乖乖放手。   叶莲灯运起轻功拔腿就跑,连从皇宫里打包的“纪念品”也顾不上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心疼,就感到脚上一阵抽搐,一个趔趄就砸到了一个胸膛里。   然后,她便被宁绝点了穴道,打横抱起,回到了漪澜殿。   那时,叶莲灯没有读懂他的眼神,只觉得看了又窝火又难受,不由得感叹演技真好,对着一个不爱的人也能入戏这么深,真是佩服。   他浅笑:“我们来做个交易。”   “可以拒绝吗?”   “你说呢。”   “有话就说,别拿你那副笑容对着我。”   “我保证不碰你,但在澜炽回来之前,你就是我的王妃。”   叶莲灯保持微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一夜晚风习习,桃花正盛,以神棍之名走江湖的叶莲灯终究栽在了深庭幽倦的烂漫桃花劫里。   作者有话要说:  深宫疑云——宁绝日常之如何证明自己没有演戏以及自己不是变态流氓登徒子 第3章 贰 照花   寒鸦寂寂,月华如洗。   叶莲灯睡不着,总觉得心神不宁。   以往,她睡在房顶上的效果通常十分良好,常常一夜好眠睡到晌午,被急得团团转的宫女们爬梯子大呼“得救了”地叫醒。   现在她努力地闭上眼睛,清空自己的思绪,只依然觉得没来由地心烦。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的眼睛睁开了又闭上,闭上了又睁开,望着那满满的一轮圆月,叶莲灯感觉像有一团乱麻在自己的心里胡乱缠绕着。   枝枝节节,烦扰不堪!   叶莲灯所住的漪澜殿非常偏僻,也因此很是清静。殿后紧邻着一个小园,种满了翠竹,中间零星地种了几株较高大的银杏,四周再简单地坠以白梅、秋海棠,可以看出原主人颇有气节。   其中有一株银杏歪歪斜斜地生长着,擦着宫墙扶摇直上。   如今正值仲秋,白梅未绽,秋海棠也已开败了,惟有翠竹和这银杏在夜风中唰唰作响,不至于显得这宫殿形单影只。   叶莲灯正巧无聊,便站起来走到这株银杏旁边,像个小姑娘似的蹲着,一片一片地数起砖瓦上的掉落的银杏叶来。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好玩地把地上的树叶捡起来之后迅速抛上空中,然后又用另一只手迅速接住。   她的速度很快,几乎每一片叶子都能迅速被她攥在手里。   忽然,有一片树叶出乎意料地没有被接住,眼看着就要顺着屋瓦滑了下去。   她立刻身子前倾去抓那片树叶,谁知脚下的砖滑了一下,她没有站稳,眼看着就要从屋顶上摔下去。   谁知,叶莲灯眸光一动,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她利落地顺势旋身,稳稳立在砖瓦上,在同一瞬间,将两手中的银杏叶悉数往同一个方向掷了出去。   那些疲软的败叶立刻纷纷化作利刃,朝叶莲灯目光所至奔射,却在离银杏树冠不足三尺的同一个虚空处颓然凋落。   几乎是同时,一阵劲风拂面而来,吹落了半数本已摇摇欲坠的落叶。   翠竹依旧低吟。   “什么人!”叶莲灯低低呵道。   四下无人。   就在方才,她明明看到了树上有人。   绕是叶莲灯感到非常难以置信,她也绝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   她立刻运起流云步,往浣衣局的方向追去。   -   浣衣局临近水源,四周种了许多皂角树。   方才她闻到了一刹那的香味,浅浅淡淡很是好闻,那味道未必全是皂角的味道,却微微沾染了一些,看来那人常常在浣衣局出没。   浣衣局有一处简陋的小亭,亭子有些破旧,据说是一个老宫女修建的。老宫女这一生都熬在了深宫里,日日盼着帝王宠幸,她精于各种算计,钱是得了不少,却终究连帝王的面也没见着。寻常宫女通常会把月例银子托人带给宫外的家人,而她所有的积蓄全都存了起来,最后,临死前的一个月才把这些钱拿出来建了个简陋的亭子。   亭子依水而建,有一段十余尺长的石廊。亭榭不远处的水边是一株半枯的残柳,残柳下种着一簇一簇的白菊花和雏菊。   亭子有一个名副其实的美名,叫作碧水照花亭,正是那老宫女所取。   据说,她取此名是为规劝那些妙龄女子珍惜美好年华,早些离宫远离这是非之地,莫把韶华荒废。   更令人嘘唏不明的是,在那老宫女死后,一个身着华服的鹤发老翁来此,听了亭子的名字后当即悲愤异常,在写下“碧水照花”四字后便西去了。   叶莲灯感到不值得。   碧水残柳照杨花。可是痴人不知,种再多的垂柳,也留不住离人心。   感慨之际,忽然,一阵短暂的琴音自水榭上响起。琴音婉转流畅倾泻而出,如珠玉滴落银盘,只是几个简单的曲调,却已有戚戚之意。   叶莲灯并不通琴,却也知道弹琴者定是个好手。   她顺着琴音缓缓走去,只见一人坐在亭中,月华静静照射着水榭边弥漫的雾霭,而那人,却只留下一抹黑色的剪影。   他正在试音,似是因为某个琴音略有阻滞,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叶莲灯抢先试探道:“你是谁,为何引我来?”   “不,不是我引你来,是你自己要来。”   那人的声音很清淡,却异常清澈悦耳。   淡淡开口的同时,让人感到耳边似有流泉涌动。   好舒服的声音。   她快步走上前去,想要一探究竟。   “留步,你的宫女就要醒了。”   她不管这些,快速上前,不由分说地就是一掌劈去。   那人一眼便瞧出她只用了三分内力,意在试探他的武功路数,并不与她纠缠,立刻抱上瑶琴往后一退,转身就走。   叶莲灯确定了此人对她并无恶意后,便露出了她满满的恶意,一招又一招秘密绵绵,想要将那人逼出亭外,走到月光下来。   对方虽是只守不攻,却丝毫不落下风,脚下并未移动分毫,不徐不缓地闪避更像是在以逗弄的方式回应她。   忽然,叶莲灯化掌为爪向那人怀中的琴抓去,那人似是始料未及,怔忪了片刻反让她得了手,   她的手指转瞬间就已勾上了琴弦,琤琮一片。   但她却在同一瞬间,手指触及处传来一阵剧痛,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已经被割裂开。   那琴弦在吸食她的血!   那人察觉后,立刻运掌将她推开数尺,结束了这场潦草随性的缠斗。   “我们会再见面的。”那声音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人却已经不见了,只余空灵清澈的声音在水榭上方萦绕。   叶莲灯有些挫败,好不容易见到个有趣的人,就这么让他给溜了。   她叹息地摇摇头,随即准备往相反的漪澜殿方向奔去。   忽然,她留意到自己手上好像抓了个什么东西。思忖片刻,她才想起她似乎是不服气那人就这么走了,也顾不了太多,就趁其不备随便扯了个什么东西。   她借着月色细细打量,似乎是个成色极好的布条,布条很长很长,白底镶着银边。   打量半晌,叶莲灯平生从来没有红过的老脸忽然滚烫了起来。   她扯的不是普通的布条,正是方才那人的腰带。   作者有话要说:  震惊!神秘大佬登场竟然不给露脸!   女子竟然随意扯男子裤腰带!   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作者的……赶紧打住 第4章 叁 刃雪   窗外有鸟鸣,听着十分悦耳,可见是个明媚的晴天。   叶莲灯慵懒地翻了个身,听见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你怎么这么能睡?”   听见熟悉的声音,她正打算再度翻身,离他远点儿,宁绝一手把她扳了回来,力道轻柔,却不容挣脱。   年轻的摄政王凉幽幽道:“本王回宫后,午膳都没来得及用就往你这里赶,你倒好,睡得很是香甜啊。”   “午膳?”她惊讶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鼻尖宁绝放大的脸。   他满脸笑意,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来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   叶莲灯感到一丝疑惑。   他回来这么久,并未闹出什么大的动静,说明他还不知道昨夜的事情。   宁绝长眉一挑,似是察觉了什么:“怎么?”   她避开他的眼睛:“你来这儿有事吗?”   “本王……”他扳过她的下巴,刚要语言调戏一番,就被一脚踢飞。   “摸哪儿呢!别忘了,你我约定不得有肌肤之亲。我要更衣了,你,出去!”   叶莲灯摸着被“登徒子”侵犯过的下巴,在心里默默问候了一遍他全家,末了忽然想起自己好像目前也算是他那一大家子变态中的一员。   不过不打紧,她身为神棍,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   她顺着方才那一脚的力道坐起来,一脚踏在床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夫君。   “你怎么还不出去,看见你就烦。”   她在这宫里憋得要死,一群人全是闷葫芦,成天拿出一套又一套礼法,左一个“王妃不可”,又一个“王妃不要啊”,发起火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让她这个野惯了的人一肚子气没地儿发泄。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面前这个佯装豆腐渣子任他闹腾的男子,此刻,始作俑者正跌坐在地上,一脸受伤地望着她。   叶莲灯顿时窝火,你那眼神显得那么受伤个鬼啊?!   情不自禁用口型骂了句“他奶奶的”,顿觉得好受多了,但还不够解气,复又狠狠剜了他两眼。   宁绝温柔地回应发妻凶狠的眼神。   在他眼里,现在的叶莲灯就像一只无处发泄怒气的小猫,而他是唯一可以承受怒气的人,其他人都不配。   他宠溺一笑,照旧肆无忌惮地欣赏她的冷艳来。   叶莲灯翻了个白眼,还悠闲地换了个二郎腿的姿势,扬了扬腿,大剌剌地让他瞧,拿他当个屁。   她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那眉眼生得极好,浅浅凤眸里光影灵动鲜活,眉弯若画,似是浑然天成,从未经过任何风霜的摧折,叫人一看便想起空灵的黛色远山来。   顺承帝第一眼便不喜欢这样的儿媳,见到澜炽第一眼,便只评论了一句“若是低眉顺目,必是顾盼生姿。”   可她天生不懂得”低眉顺目“几个字怎么写,她岂肯低头,不知哪来的仙山玉石镌刻了她一身的傲骨,却丝毫没有女子应有的柔情。   彼时的澜炽如此,此刻的叶莲灯也是如此。   叶莲灯看起来虽爱撒泼胡闹,可她一旦冷起来,连面颊旁垂下的一根发丝也会随之显得锋利寒冷。   当年,满宫的人都道这位摄政王妃太过任性。直到多年后,偶有宫人违禁提起这位被禁止再提起的先王妃,宫人们方才知晓这份任性才是这枯寂深宫里最值得珍视的东西。   “碰一下都不行吗?王妃真是难惹。”宁绝弹了弹灰尘,一脸无奈地笑着起身。   “雕虫小技,王爷承让了。“   “那烦请王妃下一次动手之前知会一声。”   “遵旨,下一次‘小女子’一定多叫几名侍卫在门外备好被絮,省得王爷你被踢到在门外没个缓冲的东西,发生个三长两短,延误国事。”   “王妃如此贤惠体贴,那本王先谢过了,彼时还请千万记得手下留情。“   “……”叶莲灯咬牙切齿道,”好说……好说。“   话虽如此,即便她的功夫可跻身一流高手,但她深知宁绝才是深藏于宫中的绝世高手。若真动起手来,不用点小计谋的话,她绝不是宁绝的对手。   “好了,不打扰王妃早起了。你快些收拾,今日有晚宴,你和我一同去。”   提到晚宴二字时,他的语调里荡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逆着光,一双灼目的桃花眼里流光深深浅浅,恍惚间看不真切。   不对劲。   为何他的眸中有一丝平常绝难见到的情愫。   可是有变故?   叶莲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虚化的精致轮廓,宁绝也目不转睛地迎上她的目光。   “宁绝,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宫?”   宁绝能明显感觉到,这个问题她虽问过他数百遍,这一次却是凝重的质问。   他照旧温柔笑道:   “澜炽回来时。”   宁绝看起来脾气很好,实则他的占有欲非常人所能想象。   有一次,她成功溜出宫长达七日,借住在一家偏僻的禅寺内。   寺里只有唯一的禅师,那禅师尚年轻,却自号禅寂。她照样先和人讲了澜炽的怪梦,为避嫌,说是自己听来的。   禅寂浅笑:“无论真相如何,那少年都是女施主的心魔。若他再来,女施主可在梦里问他是谁。若他不答,女施主便真的忘了他吧。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象。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遗忘是非也是功德一件,何况这并非施主的记忆呢。”   她当时并不在意那番话,回到宫中发现自己再也没有梦见那少年,才想起那禅师。   她本想派人前去打探,却始终信不过宫里人。   为此,叶莲灯第十六次溜出宫去,只为寻那寥寥数语便解了梦的禅师。   可惜,他找到时,禅寺已化为灰烬。   宁绝也难得地发了脾气,重重罚了侍奉她的宫人和侍卫。他无条件地纵容她,但唯独恼她一件事——私自出宫。   因为在约定中,她不能离开宫廷一步。   他相当气恼,但对她,打不得骂不得,只得拿宫人出气。   所有宫人们都被施以极重的鞭刑,任她怎么求情宁绝也不肯罢手。自此,那些宫人们个个儿哀求着伺候她,她也借由宫人之手被重重宫规束缚。   宁绝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笑面虎,叶莲灯从心底厌恶的人。   叶莲灯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刹那间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长剑,直直指向宁绝。   那是一把绝世好剑,冰蓝剑身泛着凛凛寒光,一如她脸上寒凉的笑意,有挑衅,有疑惑,有怨怼,还有愤怒,唯独没有情意。   “我要出宫,去把她找回来。”   “你找不到她的。”宁绝直直地凝视着她。   “为什么?”   “因为,是我亲手逼她跳了下去,她已经死了。”   “她不是假死吗?”澜炽的死太过扑朔迷离。   宁绝头一次在她面前沉默了,满怀深情地看着叶莲灯。   入戏真够深的!   “那你也不该干涉我的自由,我不是你的澜炽,我是叶莲灯!”   宁绝似乎怔了怔,喃喃道:“是啊,你是叶莲灯。你和她那么像,我却连碰都不能碰你。”   在我身边两年了,你就对我一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吗?   他忽然逼近,徒手握住那把剑的剑刃,鲜血瞬间割开宁绝的手心,淋淋地往下渗。   “你疯了!”   叶莲灯瞪大眼睛,想要抽回长剑,却被宁绝攥得紧紧的。   宁绝目不转睛地看着叶莲灯,他依然在笑,却不是以往如沐春风的笑,反倒像吃了黄连,各种滋味,有苦难言。   “松手!”   “这是澜炽留下的剑吧,你可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叫刃雪。”   “她曾经亲自用这把剑刺入了挚爱的心口。如今,你若也要以这种身份杀了我,我也心甘情愿。”   他半真半假地笑着,手上的力气却越来越大,逐渐将剑身贴近自己胸口。   “我看你是真疯了,早些出宫去透透气吧。”叶莲灯惊怔片刻,猛地抽回刃雪。   把剑放下后,她不紧不慢地从素日为出逃必备的医药箱里取了一块纱布。然后她满脸嫌弃地一把抓过宁绝鲜血淋漓的手,为他简单粗暴地包扎起来。   宁绝一瞬间高兴得喘不过气来。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得宁绝能听见叶莲灯颇为不耐的呼吸。   这是叶莲灯第一次主动接近自己。   “莲灯,你对我到底……”   “诶,打住,我只是不想欠你太多。”   宁绝的眼中浮现出一抹痛色。   “那在你心里…”   “贱人流氓算盘精登徒子你随便选一个。”   宁绝无奈地笑笑。   叶莲灯包扎完毕,便自顾自地坐下来擦拭刃雪,宁绝看不清她的表情。   宁绝立在原处:“莲灯,伤于刃雪的伤口是包扎不好的的,每隔一段时间它就会流血。即便如此,你愿意为我包扎,我很开心。”   “那我怎么从没见你的胸口流血?”叶莲灯连眉毛都懒得抬。   宁绝不答。   果然,这个戏精的每一句话都不可信。   谁也没有再开口。   殿内沉默许久,久到叶莲灯怀疑宁绝已经走了。   回头一看,却见宁绝仍旧站在原处,凝视着自己的目光深沉晦暗,让她心头猛地一惊。   见她转过头来,宁绝又恢复言笑晏晏的模样,温柔地看着他。   “莲灯,放你出宫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作者有话要说:  宁绝日常之——我老婆每天都想杀我   咱们的大佬正在赶来的路上 第5章 肆 同心坠   今日是顺承帝六十大寿,也是他大病后的第二个生辰。   所以宁绝很重视这次宴会,早早地便命人给她梳洗打扮。   她是野惯了的人,最恨繁复的头饰和宽大的华服,嫌它们走起路来时碍手碍脚。平时她都是相当随意地束发,宁绝也默许了。   但是一年前中秋夜参加在益王府举办的家筵时,她避开了梳妆的宫女,被宁绝找到后并未盛装打扮就草草出席。   他并未责怪她一分一毫,照样笑眯眯地和她玩笑,装作她面前的软柿子任她闹腾。   直到第二日,伺候她的宫女全部换了新人,个个儿哭哭啼啼地侍奉她,她才知道宁绝的手段有多高明狠厉。   这一次,叶莲灯被迫在镜奁前坐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堪堪整理完毕。   “王妃真是罕见的美人啊,难怪王爷那么喜欢您呢。”丫鬟叹道。   叶莲灯眉头一动:“你叫什么名字?”   侍奉叶莲灯的宫人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全部换掉,许是宁绝下了令,宫人几乎不敢和她说话,平时个个都低眉顿首,谨小慎微,生怕做错了事。   有一日,叶莲灯无聊到要练字。   曾有个年龄小的丫鬟,那一天抓阄失败,被同行的宫人们安排来伺候她研磨。   那小丫头太过紧张,站在她身边一直抖,墨也磨得很糟糕。   叶莲灯忍不住道:“再磨细一点。”   谁知那小丫头“哇”地一声,登时被吓哭了。   自那以后,许多事情她都尽量亲力亲为。因为她意识到,澜炽的名声应该是被自己给败光了,托宁绝的福,在宫人眼中她堪比妖魔。   像梳妆打扮这种事情她不大擅长,就体贴地闭上眼睛,任人捣鼓,完毕之后,再淡定地看着她们落荒而逃。   而这个丫鬟,居然敢主动和她说话,胆子不小。   叶莲灯透过镜子瞧了瞧她的脸,分明是生脸,却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奴婢名唤碧儿。”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奴婢从前侍奉不周,被罚到浣衣局干了一年,如今有幸回到王妃身边。”   浣衣局?   叶莲灯来了兴趣,转过身故作威严地看着她。   “你哪里侍奉不周?”   碧儿急忙伏跪在地。   但她的姿态很从容,一点也不像害怕的样子。   “王妃大病初愈时,爬上房顶…爬上房顶愉悦心情,奴婢没有拦住。”   叶莲灯蹲下来,贴近碧儿的耳朵,故意吓她。   “哦?怎么个愉悦心情?”   “回王妃,您在房顶上吹口哨。”   “……”轮到叶莲灯脸黑了。   “你很有胆魄,今后你就留在漪澜殿吧。”   “是!多谢王妃。”碧儿很开心地抬头,露出一个娇俏的微笑。   “我问你什么,你都要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忠心的对象是我而不是宁绝。”   “是,奴婢明白。”   叶莲灯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瓷瓶,倒出一颗药丸摊在手心。   “好,现在我要试一试你是否足够忠心,这里有一颗毒|药,每十日得从我这里服一次解药,你把它吃下去。”   碧儿立刻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   “很好。”叶莲灯满意地笑笑,“骗你的,这是归元丹,补血益气的上好补药。”   碧儿愣了半晌后,立刻如蒙大赦地开心道:“奴婢多谢王妃赏赐!”   叶莲灯有一瞬间的错觉,碧儿的笑容像是在说“其实我早就知道”。   旋即她又问,“慕容涵秋今日也来过了?”   慕容涵秋是宁绝从民间找来的医女,据说医术精湛,能够治疗她这个王妃的“失心疯”。作为知道真相的核心人物,她觉得或许有待商榷。   她本来就没病,哪里需要喝药?所以叶莲灯猜测这些药只是成本低廉的补药。   但慕容涵秋很负责地向外人演绎着这个角色,每一次都会亲自来送药,有的时候会看着她喝完,因此叶莲灯会尽量避开她。   因为药特别苦,但是没有她的脸苦。   她话很少,见了谁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叶莲灯见过她十几次,她从来没有看到慕容涵秋笑过。   她分明是个美人,只是比澜炽更冷,也更苦。   “是,晌午时慕容姑娘已经把药亲自端过来了,我去给您热热。”   “把药倒掉。”   叶莲灯淡淡开口,语调冰凉,眉间像是结了厚厚的冰霜,好似刹那间换了一个人。   碧儿毫不迟疑。   “是。”   -   晚宴设在御花园附近的霁云阁中,离叶莲灯所住的漪澜殿不远。   一连几天,她心里都烦躁不安,想一个人走走。   为防止宫女多事禀告宁绝,她找了好些个借口、费了好多口舌才把一众宫女服服帖帖地忽悠开。   独自寻了条偏僻的小路,她游荡散漫地前往霁云阁。   有丝竹咿呀声幽幽浅浅传入她耳中,左不过是些打磨修饰过的靡靡之音,浮华的欢愉里总是藏着深深的寂寞。   高阁重重,她无悲无喜地打量着,任由这幽冷深宫禁锢她自由。   这座城里,不见明月的暗夜时分,无时无刻不在酝酿着腥风血雨,纵使白日里人人嬉笑怒骂,一举一动都在相互算计,到了夜里卸去一身防备与伪装,却常常在半夜惊醒,燃起一盏暖色的灯方可入眠。   这是个杀人的宫城,自她失足她进来以后,昔日的奔走江湖的豪情恣意也一点点地在被消磨杀死。   这密闭的宫闱,在夜里的寒风呼啸中静默哭泣,激起深宫白骨、无名孤魂,皆载着满腹怨诽,飞入这宫墙上空,怒号着、嘶吼着吟唱一座城的悲歌。   活死人,白骨城——这就是深宫。   遍地都是宁绝这样的怪物。   再待下去,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第二个澜炽。   她站在离霁云阁十米远的地方,隐在薄暮时分的夜色里,深深凝望高楼上的璀璨。   常常有别人的记忆穿堂而入,好像多年前,那个她曾从一个地方拼命逃出来,也曾像如此仰望一座高阁上的繁华灯火,流光熠熠…   失神间,腰间忽然一紧,身后有人!   她讨厌任何人的触碰!   即刻抽出袖间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朝身后刺去。让她感到意外的是,短刃刺了个空,她将信将疑地回过头一看,身后竟空无一人。   反复环顾四周,只剩时有时无的鸟唱虫鸣。   像极了澜炽梦里彷徨的转身,令她心头一阵剧痛。   难以言喻的失落、深藏脑海的悲伤如潮水般汹涌澎湃,似要将她吞没。   禅寂说梦中所见皆是她的心魔,可为何这幻相竟是这般真实?   方才,好像真的有人站在身后,真实到她甚至感受到了手背上温凉的触感。   种种错觉,勾起梦里见到的栩栩如生的过往,和那个与她无关的哭得撕心裂肺少年。   又来纠缠了,来自澜炽充满怨念的陌生记忆。   既完整又破碎,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变成锋刃和利网,令她无法触及。   叶莲灯愤愤纂紧拳头,无声地压抑着不该由她承受的痛苦。   但是下一刻,她震悚地睁大了眼睛。   手里有东西!摊开手,只见上面静静躺着一枚玉质的同心坠。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是个修文狂魔,对自己的知识文笔很不满意,改来改去只能到这个水平了,55555求轻喷~ 第6章 伍 夜宴(上)   叶莲灯到的时候,宁绝正打算派人去找她。   她本该和宁绝一同安排这次的宴席,以东道主的身份早早过来,但是来自各国的高官贵胄已经来了一多半,她才款款而来。   “澜炽王妃可算来了,摄政王当真对您是宠爱有加,金屋藏娇不让您早些露面啊。”一个满脸横肉、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说到。   “本宫脾气不好,做事常常不知分寸,还是晚一些来得好,免得给王爷添麻烦。”叶莲灯冷冷回道,目光再凉凉一扫,索性彻底坐实了那“悍妇”之称,不在理会那人咬牙切齿的模样。   走到宁绝身边坐下时,本就嘈杂的大殿上又添了一分热闹。   不知是谁的妻妾和旁人议论道:   “别去惹那王妃,摄政王独宠她一人,性子泼辣牙尖嘴利,惹了她准没好果子吃。”   “也不知她是个什么来历,听说邺王对此一直讳莫如深。”   “她真是不中用,五年了,连个孩子都没生下。”   ……   叶莲灯和宁绝二人都是不俗的练家子,耳力极好,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全都一句不落地听入耳中。   只是这些话她早就听惯了,再懒得流露任何表情。   “阿姝怎么没有来?”叶莲灯问。   “阿姝”是宁绝小四岁的胞妹宁姝,年二十有三,是顺承帝的小公主。   顺承帝只有一位王后,十年前就已经去了,他也再未立后,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宁绝兄妹身上。   是以,宁姝从小就在父兄的宠爱下长大,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加上叶莲灯只大她一岁,做了这冒牌王妃后,她也就比较喜欢和温柔单纯的宁姝相处。   宁绝眼神闪烁了一瞬,温柔笑道:   “刚才差人去问了,说是昨日酱肘子吃多了正在闹肚子,要过一会儿才能来。”   叶莲灯凉凉地看着宁绝:“你的妹妹从不吃油腻的东西。”   “……”宁绝略显尴尬地笑笑。   “为什么不让她来?”   “冤枉啊,是她自己不想来。”宁绝作无辜状。   不对劲,宁绝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妹妹的饮食习惯。   以他的老谋深算,就算要撒谎也不会用这么拙劣的谎言。   为什么要骗她?   难道他已经察觉了她和宁姝的计谋?   一旁的宁绝瞧她心不在焉,举起一杯酒,嬉笑道:“王妃怎的心不在焉,来和本王喝一杯如何?”   他话音刚落,叶莲灯已利落地举起杯盏,和他的猛力杯盏一撞,仰头一口饮尽。   宁绝愣了愣,无奈一笑,将杯中酒也一口倒入喉中。   叶莲灯又连续喝了好几杯,终于停下了。   宁绝深沉地盯着叶莲灯,叶莲灯则失神迷离地盯着茫茫夜色。   举杯又是一大口,不多时,再三杯已下肚。   她看起来醉醺醺的。   口里微不可查地念了一句诗忽然,“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她转过头来醉了一般向宁绝问道:   “宁绝…你老婆究竟去哪儿啦?我去把她给你找回来,我凭什么替她在宫里受罪……但她为什么要离开你,是不是你太坏了?嗯?”   她的眼神有脉脉秋光荡漾,一双清浅的眸子似有魔力,可摄人心魂。   她的酒量不好,三两杯便可轻易地灌醉她。   大多数人醉了之后会胡言乱语,她和旁人不同,醉了之后的动作则和平日里的作风截然相反,往往格外温婉可人。   他顺势将她搂入怀中,温言道:“莲灯,你才是我唯一的妻子。即便有些事瞒着你,也是为你好。”   “嗯?”   她醉得厉害了,也不想醒来,稀里糊涂地回应他。   宁绝忽然想到了什么,把她的头埋进自己怀里,在她耳畔极其温柔地许下一句谶言:“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只要活在我知道的地方便好。”   ……   叶莲灯醉得快,醒得也快。   不多时,她睁开眼睛,从宁绝怀里坐起,照旧一把推开他。   满堂的宾客见了动静,好笑地瞅向她这一方。   “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   时间不够,还要等。   她不再理他,兀自整了整衣衫,手枕几案,瞟了一眼大殿中央。   几位红纱覆面的红衣美人身姿妙曼,正翩翩起舞。几人长绫一甩,竟甩出一个寿字。   众人皆拍手叫好,个个赞不绝口。   只有坐在最高处的顺承帝咿咿呀呀着瞪大了眼睛,既像是满眼刻毒的怨愤,又像是激动得喜不自胜。   可这些都与她无关,她现在只需要等,等一个离宫的机会。   她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同心坠。   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变故呢?   今日的晚宴由宁绝一手操办,许多权贵想借此机会拉拢他,那么对他这个出类拔萃的年轻摄政王来说则是一次巩固势力的良机——   晋国、北周、东洛三个势力不小的邻国都派了使臣前来祝寿,就连昔日分裂的月掣和稹剌两个北边的大部落今日也难得的一同出席宴会。   离他们最近的对桌一直是空着的,有个人迟迟没有来。   “那两个位置为何一直空着?”叶莲灯问。   “那是留给大漈使臣的。”宁绝淡笑,微蹙的剑眉被刻意地舒展开,“大漈目前是疆域最广、实力最强的国家,难免心高气傲,晚些时候到也情有可原。”   “你想吞并它吗?”叶莲灯把玩着桌上空了的酒盏,未曾抬头。   “王妃又在开玩笑了。”宁绝摇摇头,一边为二人斟满酒。   “呵!野心是王室应有的东西,你谦虚什么?”   叶莲灯调侃道。   说罢,她饮下一杯酒,又斟满,却不再饮下,只是凝视着杯中倒影。   “五年里,你以雷霆之速亲征覆灭了与晋国结盟的两个小国,晋国孤立无援,晋国虽人口众多,兵强马壮,可惜那劳什子国君昏庸无道,万不敢与你为敌,盟国倾灭后不久,便派人送来了缔盟书,北周也有意与你示好。”   叶莲灯摩挲着玉制的酒杯的侧壁。   “西边与北边的疆域已如你的囊中物一般,只剩东边仅一城之隔的大漈、东洛两个铁血盟国。而东洛离得远……”   “所以?”宁绝微抿一口酒,挑眉道。   “所以,你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大漈。”叶莲灯沉声静气地说着,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在这大殿上各国来使面前说这种话,王妃当真想置本王于死地吗?”压低了声音,宁绝欢愉地笑笑,灼灼桃花眼里一分怒气也没有沾染。   “胡说一通而已,打不过你,还不能让我逞逞口舌之快吗?”   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宁绝臂肘侧支额角,一脸讪笑:“王妃打不过本王?哪一次惹你不高兴本王不是被你按在地上打?这个玩笑更是真开大了。”   叶莲灯轻轻一笑,低眉沉默了一瞬,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一串琤琮琴音打断。   只听琤然一声,一把朱红的七弦瑶琴破空而至,带着劲弩般生猛的力道从门外飞入,直直刺向宁绝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宁绝日常吃瘪以及正宫的愤怒。   总算要出宫了~ 第7章 陆 夜宴(下)   宁绝依旧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轻哼一声,正打算一掌击碎那瑶琴,身边的叶莲灯已经踩上几案一跃而起,迅猛稳准地接住了瑶琴。   “琤琤——”   瑶琴的力道远超她的想象,她轻旋鬼步,才堪堪立住。   在场的宾客大多武艺不精,方才的动作皆是发生在一瞬间,许多人已经看呆了。奏乐的乐师们也惊得忘了手上的动作,刹那间大殿内静得诡异。   又是琤琮一声,叶莲灯冷眉一蹙,傲然将瑶琴掷向飞来的方向,厉声道:“是哪个不要命的,胆敢在此故弄玄虚?”   叶莲灯冷冽的眸子里又燃起了明丽的火光。   宁绝后悔了,他应该一掌击碎那瑶琴。   那种火光清亮炽热,是她极度兴奋时才会有的眸光,一如当年初见时的流光滟潋、璀璨夺目,只消一眼,便令人甘愿沉沦。   “琤琤——”琴在空中如利剑飞速移动,忽然不知从何处凌空发出一股内劲,激起琴音作响。   下一刻,只见一抹红影接住了瑶琴,身法快如鬼魅。   那人当即一扬袖席地而坐,指尖又轻捻两三下,调试音调似的吟了句:“红酥手,黄藤酒。”   琴音如古玉相扣,嗓音若深涧流泉。   好一会儿,宾客们终于回过神来。   只见膝枕瑶琴的男子一袭红衣,墨发如绸,冷魅双眸似将融未融的春雪般润泽。   他扬眸一笑,双目里又仿佛燃了星辰焰火,活脱脱一个绝色的妖孽男人。   可叶莲灯有些失望。   一点也不像昨夜那人。   那人的气质是安静从容的,一如瑶琴弦音,音韵浅淡,却平白夺人心魂。   而此人如此张扬。   “在下大漈御前琴师墨行,奉陛下之命,前来为晏国国君祝寿。”墨行面向顺承帝说道,眸光掠过与他对面相视的叶莲灯,“方才没把握好力道,险些伤了摄政王与王妃,在下惶恐万分。”   惶恐?   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是赤裸裸地挑衅。   叶莲灯微微一笑,挥袖走到宁绝身边坐下。   来人不简单,也算有好戏看了。   宁绝则把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顺承帝长子益王却接道:“怎么,大漈就你一个人来?”   这次的宴会虽是由宁绝操办,但晚宴上扮演主持圆场角色的却是这位益王宁煜。   “使臣大人正巧闹了肚子,让在下先过来献艺。在下面皮薄在外面纠结了好一阵子,不好意思出场,就想着先把琴放到大殿上后,在下再过去便不会感到羞怯。”   场上不少人已经被逗得哈哈大笑,只顾看他那宫廷伶人惯用的乞怜伎俩,似乎忘了刚才他以是何种鬼魅的武功现身的。   叶莲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墨行收放自如地与人调笑,很快殿内又恢复了祥和的气氛。   他一颦一笑的动作都像极了青楼女子,偏偏怎么看都不觉得有失男子气概,他红衣下半袒的胸膛结实有力,并非刻意而是自然而然的“勾引”,不加任何目的与修饰,便足以撩人心弦。   “墨行先生既是来为陛下祝寿献艺的,还不快些让我们一饱耳福。”东洛使臣满脸笑意地催道。   “在下知晓了。就弹一曲《钗头凤》如何?”说话的同时,已经一钩一挑弹了起来。   “这曲子太凄切,换一首吧。”宁绝淡淡打断他,神色自若。   “在下只会两首曲子,这一曲不行那就只能换另一首了。”墨行的声音里乍然填了一分冷意。   他垂眸闭目,手中再起的已是截然不同的琴韵。   琴声平淡深远,缓缓弹去,时而又略带铿锵振愤之音,如一副大椽挥就而成的笔墨气韵图,若不细心领略,自觉无味。   仔细一品,抑扬顿挫,起伏虚灵,方觉其中有大漠孤烟金戈铁马,也有儿女情长,流水人家。   曲调的最后一段,绵绵密密,曲中竟有剑意澎湃汹涌,涛浪雪藏。   叶莲灯并未听过这首曲子,曲意深处与《广陵散》相和,但较之更加意境深远,指取古劲中,自有侠者大义。   墨行弹了一刻有余,弹完了很久,依然鸦雀无声。   叶莲灯只觉得他众剑藏于胸壑,比起宁绝,更是深藏不露。   是昨夜那人吗?   她击掌赞道:“墨先生当真不简单,敢问这是什么曲子?”   墨行浅笑,并未过于在意“不简单”三个字,一双看得在场不少的随行女眷心花乱颤:“说是一曲,不如说是在下随性而作的曲目,拿不出台面的,王妃谬赞。”   “可是由嵇叔夜的《广陵散》改编而来?”   墨行淡淡地看着叶莲灯,眼中含笑:“原来王妃也是通晓音律之人,确实如此。”   “非也,略知一二罢了。”   作为盗版王妃,她自然要多了解一些有关正版的知识,而琴技则是澜炽拿首技艺之一。   叶莲灯虽然没有半点音乐天赋,但是她贵在努力。   澜炽离开前,偷偷藏了大量乐理知识和琴谱,这些都被漪澜殿翻了底朝天,想要寻找线索的她成功寻获。   澜炽的字体相当娟秀,为她这个冒牌货做的准备很是充分,乐理知识从最简单的到最复杂的都介绍得巨细无遗,果真是有备而去。   叶莲灯唇角一弯,继续道:   “只是曲中多了征尘和剑意,墨先生许是向往大漠黄沙?”   向往大漠里扬鞭驾马、行侠仗义的自由生活。   墨行妖娆勾唇。   “王妃领悟得如此透彻,可是亲眼见过大漠孤烟的景致?”   “墨琴师,本王的王妃去过哪里,与你并无干系吧。”宁绝一直保持缄默不言,忽然开口,声如寒冰。   与此同时,叶莲灯也答道。   “未曾。”她没有理会宁绝,接着道,“但是一直想去看看。”   “墨琴师,曲子奏完了,请上座吧。”   宁绝不紧不慢地说到,语气不容质疑。   “摄政王对王妃真是宠爱,硬要打断她与你之外的任何人的对话吗?只是究竟这是宠爱还是禁锢呢?”   墨行忽然挑眉,慵懒却藏着锋利的眼神,依旧枕着琴一动不动。在场的人都知道这话一说出,无异于触及了宁绝的逆鳞。   “墨先生僭越了!”一句话厉声喝出,“本宫和夫君的事情确实与你毫无干系。”   让所有人都惊讶的是,这句话竟出自叶莲灯。   最惊讶的是宁绝,她从未在人前人后给过他好脸色,更别提为他说话了。   但是这样的反应却好似在墨行的意料之中,他魅惑浅笑一声,遥施一礼,抱起瑶琴悠悠走到宁绝二人对面坐了下来。   气氛凝固了那么一刹那。   大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蓝色官服,相貌普通的男子喘着粗气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一名手持承盘的小厮。   宁绝蹙眉。   “见过摄政王,微臣是大漈碚县县丞,奉大漈君王之命护送一件贺礼来为顺承帝祝寿。”   居然让小小县丞作为来使前来祝寿,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   宁绝眯了眯眼,道:“派人呈上来吧。”   因为墨行的出现,红装舞女们的舞曲被打断,她们在一曲舞罢后本是要送给各大权贵的,现在进退两难,只得立在殿内较为空旷的两侧。   其中一名舞女身姿最为窈窕,许是想要出头,落个好去处,她离得那小厮又最近,当即接过小厮的承盘走上前。   舞女红纱覆面,一双美眸明亮如雪。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那舞女经过男子身侧时,忽然抽出一把利刃,刀刀狠辣利落地朝男子刺去。   “流寂,拿命来!”   舞女的声音沙哑难听,是慕容涵秋。   大漈的使臣本来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忽然间变了一个人。   流寂静静看着慕容涵秋,手上动作不慌不忙,温文尔雅地周旋,见招拆招,只守不攻。   让叶莲灯感到惊讶的是慕容涵秋。   她虽然长着一张看起来很凶的冰冷苦瓜脸,但她的骨骼瘦弱清癯,并不像是习武之人。   可是,她的招式招招毒辣狠厉,每一击的目标都是流寂的要害之处。   慕容涵秋将匕首刺向流寂脖颈。   后者明明可以打掉她的匕首,却顺势将她拉进。   流寂唇角微抿,低伏在她耳畔,以一种在旁人看来极暧昧的姿势说了句什么。   慕容涵秋一掌将他推开,另一只手同时利落地击出泛着冷光的匕首,正好击中流寂身后伺机偷袭的侍卫。   侍卫顿时委顿在地,七窍流出森森黑血。   叶莲灯觉得今后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位清癯瘦弱的医女,太毒了。   慕容涵秋仿若受了刺激一般,大笑一声,对流寂道:   “不论是真是假,能说出这种话,你真是禽兽不如。”   继而转身面向迎上来的侍卫,长袖一甩,侍卫通通疲软倒地,失去知觉。   流寂则站在一旁为她对付其他的侍卫。   本来互不相容的两个人,竟瞬间改变了立场。   “他们是一伙儿的!那么那个琴师呢!”有的人已经察觉,但已经晚了一步。   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一瞬间。   叶莲灯的视线还未从慕容涵秋处收回,身子忽然一轻,她已被墨行抱在怀里。   好香!   “莲灯!”宁绝喊到,叶莲灯已忘了挣扎。   墨行并没有制住她的穴道,只是只手将她紧紧搂住,力道温柔但不可抗拒。他的胸膛宽阔健壮,像极了梦里少年结实而温暖的怀抱。   墨行的怀里有幽幽的莫名冷香轻泛,淡淡嗅入鼻息,令她没来由得感到安心。   这种感觉很奇怪,她不想也不可能挣开他,她直觉此人能带她出宫。   “放开她!”宁绝厉声道,桃花眼里写满了极致的怒意,“你们不是大漈的使臣吧。”   头顶传来轻浅的哼笑声,叶莲灯能够想象出他邪魅一笑的样子:“你才知道啊——心乱了吧,晚了!”   宁绝本就已经慌了,他还故意拖长了尾音恶意地挑衅他,继续搅乱宁绝的心神。   宁绝抽出长剑,每一剑都精准狠厉,招招刺向墨行要害,墨行以桌上铜质的杯盏作为武器轻松化招。   每每看到“受制于人”的叶莲灯,宁绝便方寸大乱,逐渐落了下风。   “王爷!方才下人来报,许多宫苑都走水了,火势越救越大,您快去看看吧。”   为何会无端起火?   叶莲灯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这把火是她拜托宁姝和碧儿替她放的。   夜宴的事情宁姝早就告诉过她,她们等得就是这一天。   夜宴这一天大量的人力都会聚在霁云阁这一方,其他的宫殿守卫相对薄弱,不至于伤及无辜。   即便没有墨行流寂一干人等,叶莲灯也要趁大火逃走。   月色深重,秋夜的寒风格外干燥猛烈,若是真的有一处着火了,势必波及一大片宫苑。   墨行看着他不甘的神情,露出一副解恨的笑容:“摄政王,这你又该如何是好?”   慕容涵秋叛变,大片侍卫被她的迷药放倒,她也已经和流寂一起逃出霁云阁,以他们的身手,短时间内再寻回他们已是不可能了。   宁绝攥紧拳头,痛心地看着失神的叶莲灯,踌躇片刻后终于垂下了手中宝剑。   “让他们走。”   大殿内已经乱作一团,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人们都想着往外逃,忽然看见殿门外一个黄衫少女冲了进来,来人竟是他的胞妹宁姝。   她甫一进来便激动地大喊,叫的却不是同胞兄长的名字:“邢墨哥哥!”   宁姝看着抱着叶莲灯的红衣男子,一双美眸里流光熠熠。   “邢墨哥哥,你终于来了吗?真得是你吗?”   宁绝陡然色变。   他是邢墨?竟然是他?当年的邢墨?他不是应该死在西岐了吗?居然还活着!   邢墨闻言,浅笑着朝宁姝眨眼示意,依稀可见少年时的调皮模样。   他随后看向竭力镇静下来的宁绝,施施然道:“邢墨应故人之约特来造访,方才那一曲琴音略算薄礼,还请笑纳。”   怀里的叶莲灯一怔。   不是墨行吗?怎么又叫邢墨?   好陌生的名字。   邢墨将她埋在怀里,施展轻功离开了霁云阁。   忽然头顶一个凉凉的声音传来。   “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只是这一次,你可不要再乱扯我的腰带了。”   叶莲灯耳根一红,不知道埋在邢墨怀里的脸该往哪儿放。   嗯,继续埋着吧,装死才是最佳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遛马路之旅,要考试的我过两天再修剩下的部分啦。   欢迎吐槽。 第8章 柒 一念   明月西沉,晨光熹微。   马车在颠簸中前行。   叶莲灯迷迷糊糊地坐起,在车中深了个懒腰,十分惬意地打了个哈欠后,又懒洋洋地瘫了下去。   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了!   在宫里,她常常被澜炽的怪梦缠身,整夜难眠。   如今离开了漪澜殿,她总算回到了一夜无梦的最佳状态,顿时心情也畅快了许多。   “醒了?饿不饿?”马车的帘外是邢墨的声音,这是他一夜以来对叶莲灯说的第一句话。   他们连夜逃出了昭晏皇宫,如今已至昭晏边境。她虽一夜安眠,但也知道路上绝非没有追兵追捕。   只是,以帘外之人深不可测的功力,足够在追兵惊醒她之前将其悉数瞬间击杀。   叶莲灯没有回答他,但肚子咕噜噜地响应了邢墨。   “你坐的位置下面有一个暗格,里面有一些干粮。”   “昨晚就没了。”叶莲灯继续瘫着,翘起二郎腿,叠在上面的小腿随着马车的前进悠闲地一晃一晃。   “没想到你这么能吃,宁绝克扣你的饮食了吗?”邢墨的嗓音听来十分悦耳。   叶莲灯颇为自豪地咧嘴一笑:“吃是女子的天性,干宁绝什么事儿,好不容易出宫了,别提他。”   车外的邢墨浅笑一声,再没有说话。   叶莲灯坐起身来,无聊了好一阵。她掀开帘子,天已大亮,车外是没完没了的灌木丛。   她问他:“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昭晏边境,前面是三国交界的平家村,过了平家村就是戈壁。”   “过了戈壁就是西岐?”   邢墨轻轻“嗯”了一声,紧接着道:“暗格里有件普通人家的衣服,你换了以后我们去平家村。”   等等!   平家村?   叶莲灯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拿出一枚同心坠。   玉坠晶莹剔透,温润光滑,通体呈白色,微微泛着淡青。玉坠由两个玉环构成,小环嵌在大环内侧,玉环近侧用红绳系了一个同心结固定,最后再由一个团锦结做了团花模样。   一看便别让人不禁遐想,这多半是才子佳人的定情信物。   只是,若是细看这玉坠,便能发现它的不寻常之处——大小两个玉环都有一道极细的裂缝,似是被人小心翼翼地重新黏在了一起。   小环的两侧分别刻了一个“平”和一个“家”字。   指的莫非就是这个平家村?   难道,和澜炽有关?   叶莲灯定了定神:“你来过平家村吗?”   “未曾。”   邢墨顿了顿,又问:“你呢?”   “未曾。”   车帘外邢墨的声音很清淡,听不出真假。   但叶莲灯撒了谎,她来过。   六七年前的时候她来到这里,杀了人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   叶莲灯闭上眼睛摇摇头,不再去想那些早已尘封的过往。   江湖中人,谁没有一点不堪回首的过去?谁不是心照不宣地藏着自己的伤痕?人前风流恣意,殊不知,阳关夕照只一人。   就像现在,她和邢墨的关系,即便立刻分开,也不过一面之交而已。   她没有问他是谁,为何“救”她。   他也没有问起她这个假王妃究竟是何来历。   叶莲灯目光移到马车前的车帘上。   就是那道近在眼前的车帘,遥遥地将他二人阻隔着,自始自终都没有被翻起来一下。但她能感觉到,他们的关系很微妙,而关于澜炽的事情,说不定他也是知情人之一。   她要靠近这个人。   她暂时还不能放开他。   她要知道真相。   这两年来的困兽生活里,她已经有了太多的“一面之交”了,她不想再多一个。   说到底,所谓一面之交,不过一念之间而已。   叶莲灯勾起唇角,复又靠着马车内壁小憩起来。   一路上邢墨驾着马车走得很慢,完全不像是在逃避追捕。   除了中途偶尔有短暂的厮杀声之外,她一路上睡得很安稳。   忽然,车身一滞。   马车外响起一阵短促的刀剑厮杀声,听轻微的脚步分辨,约有五六人同时出手,瞬间又寂静下来。   帘子被一阵带有内劲的风掀起一角,夹杂着不知名的熏香扑面而来。透过那缝隙一瞧,车外身着异服的刺客倒了一片,皆不见伤口,没有一滴血溅在车帘上。   动作之精、准、狠,叶莲灯大抵可猜得一二。   四周恢复如常,马车继续前行。   帘外的邢墨轻笑一声:“都到这儿了,追你的人还一波又一波,宁绝真是不死心。你有何打算?”   他的声音依旧相当温软清澈,堪比他昨夜的瑶琴,短短的几句话竟让叶莲灯听得有些痴了。   见叶莲灯不答,邢墨淡淡追问:“你可愿再回去?”   “?”   叶莲灯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居然对某人的声音犯了花痴,急忙随便应道,“啊…?嗯!”   然后……马车立刻停了下来。   立刻!   叶莲灯若非扶着马车侧沿,差点没被甩飞出去!   “你干嘛呀!发生什么事了!”   邢墨沉默片刻,凉凉道:   “你若是想回宫去,下了马车后就站在这里,宁绝自会派人来接你。”   “???”什么情况?!   “还不走?”邢墨的声音陡然沉了几分,“早知如此,我便不该强带你出宫。”   哦?怕她走了?   干嘛搞得那么像吃醋嘛!   叶莲灯总算搞清楚了情况,立刻掀开帘子,一下子扑倒邢墨背上,作悲伤状:“邢大侠!邢大哥!我其实是被宁绝拐来的良家妇女!我打死也不要回去啊!”   邢墨宽厚的脊背似乎颇为震惊地抖动了一下。   叶莲灯感受到了胜利的曙光,得寸进尺道,“他日日欺负我,不仅克扣我的吃穿用度,还限制我的自由,连话也不许和别人说。在人前,我是他最光鲜靓丽的王妃,在人后,我连个侍婢都不如!我就是死也不愿回去!”   说完,她还装模作样地哭了起来。   可听着这些半真半假的话,邢墨并没有动作。   这个情况自然在叶莲灯意料之中,说给她自己听她自己都不信。   但她的目的本就不在此。   她扑上去,其实只是为了闻他身上那股极好闻的淡香。邢墨身上的味道,像一种她少时饮过的陈年花酿。从那日第一次闻见那个味道,她就忘不掉了。   叶莲灯其人,看似吊儿郎当满不在乎,但若是认定了的东西,就是亲自把她踢开,她也要回来死死地黏着。   不过出乎叶莲灯的是,邢墨一直沉默着没有动作。   按理说,他在看清她真面目后应该挣开她,但是他没有,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让她搂着。过了好久,他还是没有动作,这样一来,反倒是叶莲灯有些不自在了。   “那个…”   叶莲灯慢慢地松开邢墨,正打算说些什么,邢墨忽然猛地一抽马鞭,马车迅速奔驰。叶莲灯瞬间失去了平衡,下意识地再次搂住了邢墨。   这一次,她没有防备,丝毫不像刚才那样装模作样,两只手紧紧环在邢墨胸前,完全和贴他在了一起。   那距离太近了,近得她清除地看清了他左耳根下的朱砂痣。   “大哥!慢一点啊!”   邢墨几不可查地一笑:“抓稳了,走吧。”   她当初哪根筋出了问题,居然会觉得这个人很温润!叶莲灯顿时感慨,好不容易出了贼窝,又幸运地上了贼船。   --   寒风萧索,昏黄的宫灯在浓墨中缓缓摇曳,忽明忽暗。   拂晓将至,整个空中都隐在一片夜色之中。疏星高挂,冷月尤明,唯有天边泛起的一点鱼肚白诉说着夜色的流失。   漪澜殿的宫女碧儿守在宫门外,又在漫长的夜色中睡着了。   王妃被掳,摄政王大发雷霆,必定要如往常一般迁怒她们这些下人。她本是要随其他侍女一同被遣回浣衣局去的,但在昨夜的最后关头,摄政王宁绝忽然将她叫住。   她不敢抬头直视摄政王,只听他声如寒冰,语调再没有对对待王妃时的温柔:“你可是她的贴身侍婢?”   “是。”她伏地跪拜,故作镇静道,声线却在不自觉得颤抖。   宁绝没有说话,但她已经明显感觉到了摄政王冷如寒冰的目光扎在她的背上。   昨夜的大火历时四个时辰总算被压了下去,公主宁姝揽下了所有罪责。若说以铁腕著称的摄政王有什么软肋的话,除了叶莲灯,便是她的胞妹宁姝。宁绝只是罚她禁闭三日,便不再过问此事。   饶是如此,碧儿此刻依然胆战心惊。   “她走之前,可有和你说过什么?”   “回王爷,王妃并未对奴婢说过什么!”   这是假话,叶莲灯要她注意宫内动向,若有什么情况便和公主宁姝联系。   “她夜里可曾偷偷见过什么人?”   “回王爷,王妃这些日子里一直睡在床榻上,并未有过梦魇。”   这也是假话,叶莲灯夜夜上房。   好半晌,宁绝才道:“你侍奉她几年了?”   碧儿战战兢兢答道,横在地上的脊背抖成了筛子:“回王爷,奴婢…侍奉王妃两年十七日了。”这也是假话,但若要留下来,她必须撒谎。   宁绝沉默片刻,冷冷道:“既然如此,你便留下守着她的寝殿吧。她回来时,一切务必干净整洁如旧。”   她如蒙大赦,愣了好半晌,还未来得及谢恩,孤决的年轻摄政王便已径直推了漪澜殿的大门进去。   这门不过一夜未开,少了寝殿的主人而已,却像是尘封许久、经年未动过一般吱呀吱呀地发出声响。   碧儿依旧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碧儿忽然大胆地微一抬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从她的角度,竟能若隐若现的听见摄政王轻微的叹息。   宁绝经常故作无奈地叹气,不同的是,那叹息声是宠溺的,是玩味的,是无所畏惧、有恃无恐的,像是逗弄孩子的长辈,看似无可奈何却仍旧掌握着全局。   可如今的这声叹息,似乎压抑许久,潜藏着深深的无力。   碧儿大胆的猜想:这位王妃,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声控灯:邢墨,快说话,不要停。   醋王墨:你方才要是敢下马车,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我了。   声控灯:好呀!(跳~)   醋王墨:回来!(一把抓住揉在怀里)   声控灯:真香~(埋怀里,深呼吸)   -重要配角-   吃瘪宁绝日常之——哼你们都骗本王别以为本王不知道   佛系作者日常之——我胡汉三又作死考前更文了!!!   作者:宁绝,我们俩都这么惨,不如我们凑一块儿抱抱嘛   登徒子宁绝:滚!(话说请不要因为报复本王就在名字前加那三个字好嘛) 第9章 捌 黑店   因为邢墨突然发了疯,将马车驾得出奇的快,他们没过一两个时辰便已经到了平家村。   叶莲灯早就已经饥肠辘辘了,跳下马车后,立刻原地蹦三蹦,重新体会了一下脚踏实地、认真做人的感觉,然后连跑带飞地冲进了最近的一家酒楼。   平家村虽是以村命名,但其依托边境优势,经济实力却并不小。又是聚整个离境最繁荣的城市——有“极乐城”之称的朔阳最近的聚居地,朔阳独立以后的三十年间,平家村作为通往朔阳唯一可以休憩的缓冲地带迅速发展,如今其繁荣程度已不亚于昭晏的一座小城。   叶莲灯刚进入酒楼,就深刻地感受到来自各国人的热情。   “哟,哪里来的丫头片子!快滚回你的小娇屋,不然,就到大爷怀里来!”   楼阁上,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凶神恶煞地俯视着她。   平家村女子地位地下。   至于原因,她也略有耳闻,平家村曾经太过贫瘠落后,思想陈腐,一度相当歧视女子,时至今日这种观念仍然影响甚大。在平家村,无权无势的普通女子不可白日出门,不可骑马,即便是在夜里出门,也须佩戴面纱。   她一连犯了两项禁忌,自然有人不满。   叶莲灯本不打算理会,权当耳旁风,填饱肚子要紧,径直挥手叫来小二。   叶莲灯方坐下,却听楼阁上那人又戏谑道:   “小丫头,看你长得挺标致的,过来和本大爷喝一杯。”   听见“标致”二字,不少习以为常的食客也抬起头来看向她这一方。   一见果然不俗,竟也有人跟着附和。   “这位姑娘,过来和哥儿几个聊聊天怎么样?”   “小娘子,你可是在等你的情哥哥呀?”   “……”   其实这也不全怪他们,要怪就怪邢墨给她准备的衣服实在太过于小家碧玉了。   白裳翠衫,拂若流云。   静静往那里一站俨然就是个秀敏端庄的闺阁小姐。   但叶莲灯有些生气了,她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她很是不喜欢这座破城,总是给她留下些不好的映像,但有一点还是让她较为满意的。   正因为平家村以前太过贫瘠,本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也就缺乏军事管束,再加上作为三国一域交界地带,各国各样的人长期鱼龙混杂,也是最容易滋生黑色交易的地带。   因此,没有朝廷法条的约束,便约定俗成地采用了叶莲灯最喜欢的方式——以武为尊!   即便是女子,只要能打,照样可以在平家村占有一席之地。   叶莲灯真得怒了。   她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瞬间转身便运起轻功飞奔上了阁楼。   叶莲灯稳稳地落在最先说话的那人面前的桌上,白玉酒壶受到震动,眼看就要掉在地上,叶莲灯一把将它捞在手中。   那汉子的脸色迅速变了好几种颜色。   叶莲灯先温柔一笑,随即冷冷地攥着那人领子,贴近自己。   “你想打架是不?本姑娘太久没打过架了,今儿个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不是,在…在下只是想和姑娘喝杯酒而已。”   “好,本姑娘陪你喝酒!”   她大力扯过那人领子,倾斜酒壶往他嘴里送。   那汉子立刻被呛得半死,挣扎着:“侠女饶命!侠女饶命!”   “没有下一次,包括你再敢轻薄其他的女子!”   叶莲灯撒完气,将酒壶放在桌上后利落地跳下了阁楼去。   周围看好戏的人也明白这位姑娘有多么表里不一,回过头去自顾自的喝酒玩笑,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大多数人都是如此,见风使舵看热闹。   深宫是,江湖也是。   小二正好将菜肴端了上来,叶莲灯又作温文尔雅状,礼貌地谢过。   这本是她的无心之举,但仍然让目睹全过程的小二手一抖,把菜肴直接摔在了桌上。   她早已司空见惯了。   叶莲灯点了六个菜,她狼吞虎咽地吃到一半,邢墨才闲庭信步地走进来。   这是她继昨夜之后,第一次看到他的正脸。   一个人的气质变化竟能相差如此之大!   邢墨换了一身浅灰衣衫,长长的墨发用一根黑绳随意扎起,气质瞬间从昨夜的妖艳张扬变成了内敛淡泊。   他背着裹着瑶琴的蓝色布袋,提着一个青灰色的包袱,长身玉立,眼神清澈无害地看向她,乍看来颇为温润纤弱。   方才那些看客们也纷纷瞧过来,不禁感叹这位小白脸模样的“情哥哥”的美貌。   加上她之前的壮举,叶莲灯甚至已经听见有些许嘴碎之人已经开始编排出类似“恶女强抢孱弱琴师”的话本子来。   咦~孱弱个鬼!   邢墨在他面前坐下,淡淡夹起一根黄瓜送进嘴里,好不斯文。   装!   叶莲灯道:“喝酒!”   邢墨:“不能喝酒。”   叶莲灯丢了个白眼过去,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你也不能喝。”   “为什么?难不成…”   叶莲灯忽然感到一阵目光在暗处偷偷打量他们,凑近邢墨耳边,又看到了他耳畔的朱砂痣。   “酒里有毒?”   邢墨低头夹菜,眉头都没有抬一下:“这酒不香,难喝,劣酒就是剧毒。”   “……”还不瞧瞧,这人声音好听,长得好看,但究竟有多毒舌!典型的披着羊皮的狼。   叶莲灯懒得再说话,认真扒饭。   邢墨忽然道,听不出他声音里的情愫:“你刚才似乎扯了那人的衣领。”   叶莲灯道:“对啊。”   邢墨拿筷子的手一顿:“你可知道他是谁?就这样随便乱来。”   叶莲灯道:“这里虽是以武为尊,可我也是个讲道理的,人若不犯我,我绝不犯人。”   邢墨道:“他是渔帮的老二。”   渔帮,并非是字面意思上那种以打鱼为生的帮派,而是指传递江湖讯息、供应商运你来我往的帮派。   叶莲灯虽是心下一惊,但嘴上依旧不依不饶:“凭他那张不干净的嘴,真不知道是怎么混到二当家的位置的。”   “江湖上,让你想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刹那间,一袭白衣的澜炽从宫墙跳下的场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悠悠道:“或许,不只是江湖。”   邢墨抬头与她对望一眼,淡淡一笑。   “嗯。”   忽然,酒楼楼梯上传来一阵吵闹声。   闻声寻去,竟是方才那个怯懦的店小二,他正站在楼梯上对着一个人指着鼻子骂。   “你这个死…死结巴,这个月你都来偷了十次酒喝了,你还来,还…还不滚出去。”   叶莲灯觉得甚是好笑,那小二明明因胆怯自己说的话也结结巴巴,却反而骂别人结巴。   一个醉鬼被推搡出来,因为醉得太厉害,径直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他像一滩烂泥似的趴在地上,手里还紧紧纂着一只酒杯。他想往嘴里倒一口酒,奈何杯里的酒全都撒没了。   他颓然垂下手,呈大字贴着地。   醉鬼的脏乱的头发遮住了面颊,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因为醉意而显得无力:“小…小二何…何苦…为难小…小二…”   “小二哥,怎么回事?”叶莲灯走上前去。   小二先是照旧胆怯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定了才道:“姑…姑娘有所不知,这个人是不远处一家小旅店的店小二,因为他们家生意不好,他酒瘾又大,就经常跑我们店里来偷酒喝。起初我们看他可怜还赠了他一坛酒喝,谁知他得寸进尺,隔三差五就来,这次,我们再…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叶莲灯在那人面前蹲下,仔细打量,那人大约三十岁的模样,由于嗜酒,面色微微泛青。   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如若死尸。   站起来后,叶莲灯冲小二道:“我替他给。”随后手掌向邢墨一摊,“给钱。”   小二一脸黑线。   “没带,自己给。”邢墨视线动都不动一下,一直无神地停在酒鬼身上。   “……”叶莲灯感到脸有点痛。   她做惯了王妃,已经不习惯随身带银子了。   一筹莫展之际,楼阁上一个声音自上而下响起。   “我来替姑娘给!”   话音刚落,一个虬髯大汉立在了叶莲灯面前。竟是渔帮的二当家,也就是刚才出言调戏她的人。   胆怯的小二则急忙往后退一大步,怎么这年头大家都喜欢从楼上跳下来呢?   渔帮仇老二仇非声道:“我刚才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想和姑娘交个朋友,还望姑娘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她还没来得及怼回去,就被身旁的人一把拉到身后。   邢墨的声音很清澈,却明显得泛着冷意。   “我说没带,不过是和我家灯儿玩笑而已,就不劳烦仇二当家了。”   随后,邢墨慢悠悠地拿出一张银票。   小二眼睛一亮。   随即,急匆匆跑开了。   仇非声也自讨没趣,意味不明地瞪了邢墨一眼后直接出了酒楼。   等等,有哪里不对。   刚才叫她什么?   就在她寻思之际,那醉鬼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对叶莲灯二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后,软泥似地向酒楼外走去。   刚给完钱就走人吗!   叶莲灯欲跟上去一探究竟。   邢墨一把抓住她的手:“别跟过去。”   她努力挣开手腕上的桎梏,却感觉那双手固若磐石。   “松手!”   邢墨无奈摇了摇头,松开了手。   叶莲灯回过头,那醉鬼竟已不见了。   --   天色逐渐染上墨暗。   出了酒楼后,她一直跟着邢墨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大半天。   邢墨果然很有钱,一路上毫不吝啬,让她吃了许多昭晏皇宫内吃不到的零嘴儿。   她感觉自己傍了个大款,这位大佬除了力大如牛、脾气不好、有点高冷、闷骚腹黑之外,人还是很好的。   她跟在邢墨身后,吃完了最后一根糖葫芦,后者终于在一家客栈前停了下来。   叶莲灯有那么一刹那的愉悦,长途奔波后终于能好好歇歇了。   只是看到客栈的样子之后,她觉得继续游荡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客栈相当破旧。   匾额歪歪斜斜地挂着,只能依稀看清上面的“不平安客”四个字,“栈”字大抵是蒙了相当厚的积灰,完全看不清。   他们方才经过了许多客栈,无一例外都在门口悬着好几盏灯笼,温暖大气,甫一瞧便令人觉得舒心。   而这家平安客栈门口只悬挂了一盏破灯笼,客栈内也灯光昏暗,一副黑店的样子,甫一瞧便令人觉得心惊。   叶莲灯眨巴眨巴眼睛,远远地瞧见老板娘正拿了一根毛巾骂骂咧咧地朝小二身上扔去。   “什么破名字,倒像是个黑店,你品味还真独特。”   叶莲灯抱着手臂,朝邢墨说到道,“不过,本姑娘喜欢。”   邢墨悠悠转了个身,声音温润悦耳。   “嗯,托你的福,咱们没钱了,今晚你就和黑店老板打一架,让咱们将就住着吧。”   “……”   邢墨顿了顿,又道:“或者,露宿街头也可以,平家村的夜晚还是很安宁的。”   信你才有鬼!   叶莲灯与邢墨拉开一段距离,感觉对方早就抛弃了涵养。   邢墨似笑非笑,自顾自地往店里走去。走到客栈牌匾下时,又抬头望了一眼写有“不平安客栈”五个字的牌匾,随即十分风雅地走了进去。   叶莲灯看着他的背影,竟有一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感觉。   仿佛他进入的不是一家陈旧不堪的破店,是人间仙境,雨后瑶池。   叶莲灯脸一沉,跟着走了进去。   进入客栈后,她发现情况远比她想得糟糕。   一进门,脚下就踩死了一只……蟑螂。   叶莲灯的脚被钉在原地。   阿弥陀佛!徒增杀孽!此乃凶兆哪!   更重要的是,老板娘捆着一条满是油污的围裙,脸上的胭脂衬着蜡黄色的皮肤十分突兀。   她眉眼下垂,嘴唇很薄,似乎脾气很不好,看到二人后丝毫不把他们当客人,比她在大街上看到的男人还凶神恶煞。   “黑店”老板娘眼都没抬几下,直截了当地问:“几间房?”   叶莲灯还在满腹嫌弃,只听一旁的邢墨淡淡道:   “一间。”   作者有话要说:  苦逼作者终于回来日更了,下面开始踩第一条支线,给天使们比心~   -闷骚霸总版邢墨内心小花花-   “要喝酒只能喝我酿的”   “不能扯别人的领子”   “不许跟别人去”   “我有钱” 第10章 玖 青字   “哈?”   叶莲灯忽然听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一旁的邢墨转过头,好整以暇地解释道:“我这里还有一些银子,只够一间房。”   末了,他又加上一句“你怕不怕”。   这句话语充满歧义,分明有多重意味在里边儿,可到了叶莲灯耳朵里就成了赤'裸'裸的挑衅。   “一间就一间,怕你不成!”叶莲灯十分豪迈地道,“你睡地上!”   老板娘眉毛一挑,白眼一翻,嘴角一撇,满脸的嫌弃。   她最讨厌这些个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人。她做这客栈一行做了十几年了,什么样来住店的人没见过。   她曾经见过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老男人带了一个正直妙龄的小姑娘来住店,两人谎称是父女,但看二人神色躲闪,眉间有异,她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天夜里,她愣是被吵得没有睡好觉。   她还曾见过两个面容姣好的男子一起走进来。   一个是竖着进来的,另一个是横着进来的,被抱在怀里的那个人谎称他们是兄弟。   她不由嘴角撇得更厉害了,眼前这对男女,乍看来郎才女貌,姿色都是个中翘楚,却指不定表里不一。   思及此处,老板娘眯了眯本就很小的眼睛,不耐道:“你们俩到底确定好了没!一间两间?”   “嗯,就一间。”邢墨的声音依然润泽如玉。   “一千两。”老板娘伸出手,示意给钱。   叶莲灯炸了:“你怎么不去抢!”   “不住拉倒!老娘逼你们了吗!”   老板娘暴躁地回应,手掌一翻,“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   然后她直接无视两人,拿出了一枚铜镜来,用连叶莲灯都要甘拜下风的技术开始描眉。   而邢墨依旧云淡风轻,甚至准备要掏钱了。   ……   平家村到底有多少怪人!   邢墨就这么听话的要乖乖给钱吗?不是说没钱吗?   这家破店冷清异常,怕是除了叶莲灯二人之外就没有其他顾客了,这多半是拜老板娘的暴脾气所赐。   叶莲灯生性倔犟,想坑他们?当她三岁吗?   她拦住邢墨的手,止住他的动作。   随后,她也学着老板娘的方式,一掌拍在柜台上:“五十两,不住拉倒!”   你凶,本姑娘比你更凶!   闻声一震,老板娘眉头画歪了,一条黑线直直拉入了鬓角。   但老板娘似乎成功被吓到了,她并没有上一次那样愤怒。她停下手上动作,依旧相当不耐地扔了一只钥匙到柜台上,嘴里却只是碎碎骂了一句:“真是见鬼!”   叶莲灯心说,我还见鬼呢!五十两不过是和其他店同等的价格。   不管怎么样,砍价成功,她有些小兴奋地拿起钥匙,扬眉示意邢墨:“快,给钱。”   随后,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轻飘飘地放在了柜台上。   叶莲灯怀疑邢墨疯了:“大哥,你没病吧?”   邢墨道:“如此甚好,我们可以多住几天。”   他又对老板娘道恭和道:“大娘,我们可能要在这里住一个月,还望你能打个折。”   老板娘低头擦拭眉角,眼都没抬:“滚滚滚,楼上青字间,别挡着光。”   邢墨闻言一笑,向楼上缓缓走去。   叶莲灯打死邢墨的心都有了:“喂,你不是只有一间房的钱吗?”   邢墨用沁人心脾的声音欠扁道:“对呀,本来只能住二十天,多亏大娘人好,让我们可以多住十天。”   叶莲灯无话可说。   她觉得,他和那黑店老板娘是一伙的!   她正忿然,脚下一空,楼道的一阶木梯被踩断了……   邢墨急忙拽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绕是叶莲灯也惊魂甫定,没有注意到邢墨的动作,忍不住道:“黑店都没这破!”   邢墨似乎也想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楼下老板娘扯着嗓子大骂:   “唧唧歪歪个啥?你俩住不住,我这儿还就是黑店了,不住滚,磨叽个啥德行。”   “……”   --   楼下。   瞧见二人终于上去了,老板娘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老板娘的手很纤细,她打起了算盘。   店内十分冷清,许久没人到这儿来住店了,她算的自然不是这份账目。   不知道她在算什么。   她的动作很快,快得竟让人只能看到虚影,那手势像是在弹拨激烈紧张的琴曲。   然后,她停了下来。   眉心一拧,又重新拿起算盘。   核对一遍数目后,她将算盘放回原处。她的动作很轻,木质的算盘却在她的轻叹中显得很沉重。   她闭上眼,抬手捏了捏眉心。   随后,她走向内里的大堂。   大堂内并不如店外看到的那般阴冷脏乱。在昏黄灯光的照耀下,整洁的桌椅反射着淡淡暖光。   她在大堂边角一处站定,然后腿高高一抬,蓄力充分后猛地一踢面前的桌子。   “来客人了!给老娘干活,楼梯又破了,你修的什么烂东西,起来!烧一壶水去!”   桌下,缩躺着一个枯瘦的小二。   小二听见熟悉的叫骂声,懒懒翻身打了个哈欠,旅店里顿时溢满了酒味。   “死结巴!臭死了!”   --   小店很怪。   叶莲灯方才在外面看着,猜测店内不过盈尺之地,进来看过才发现楼阁内大有乾坤。   他们经过两个拐角,走过二十几间房,才找到了坐落在角落里的“青字间”。   邢墨一直默默跟在她的身后,微微含笑。   他好像很开心。   可叶莲灯不开心。   她不情不愿地拿出钥匙,打开房门。   谁知道里面是怎么个乌烟瘴气的脏乱情形?   叶莲灯“大义凛然”地走进房间,面上的表情十分凝重……和嫌弃,一副好像随时准备英勇就义、壮烈捐躯的样子。   邢墨哂笑。   叶莲灯进门后发现房内的景致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房间很是宽阔,窗临长街,陈设简单朴素,却别有风韵,干干净净,甚至有艾草的淡淡熏香。墙上简单地挂了一副写有“不乱”二字的字画,在邢墨所坐着的离门较近的地方,放置了一张颇为雅致的木桌和一对镂空雕花的桃木椅。   整个房间风格朴素典雅,虽不及她在宫中寝殿的奢华,却令她感到非常舒心。   目光移到床榻边,唯一不妥的就是床榻边上挂着的大红色的帘子。   等等!大红色?   ……   她瞬间移开眼睛,目光不知道往哪儿放,忽然又瞟到“不乱”两个字。   她心里一阵腹诽:这两个字还真是应景啊。   叶莲灯好像明白了房间为何叫“青字间”,也理解了“不乱”二字与这软帐红绡的含义。   她顿时感叹,那老板娘不仅心黑,还扯淡!   老板娘竟以为她和邢墨是一对。   但是,叶莲灯耳根不动声色地红了。   反观邢墨,自他进去后,一直安安静静地做他温润儒雅的出尘琴师,似是不打算再开她的玩笑。   邢墨将裹着瑶琴的布袋取下,寻了一处空缺的干净角落斜立放置着。   然后,他悠闲地坐在雕花木椅上,手指在桌上有节奏的敲打着,悠闲地哼着小曲儿。   他在等什么?   叶莲灯觉得无趣,瞧他不说话,便指着角落里的琴问他:“这把琴是那夜你在亭中弹的那把吗?”   ——这把琴是吸食人血的那把琴吗?   “嗯。”   “它叫什么名字?”   “华灯。”仍旧清淡悦耳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华灯?”   叶莲灯跟着重复道。   她抬起手,摩挲食指与无名指的指腹,伤口已经痊愈,但各自留着一条淡淡的伤痕,用力揉'搓时传来一阵刺痛。   一道尚且如此!那邢墨呢?   她才留意到邢墨从早晨开始,就一直戴着一副黑色的皮质手套。   他的手……   邢墨似乎感应她的目光,手上动作停滞了一瞬,他淡淡一笑:“不碍事。”   这语气,不像解释,更像安慰。   “谁关心你了!我是想问……嗯…那个…马车呢?对,饱受你虐待的马呢?”叶莲灯此地无银三百两,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自己居然在关心他?   邢墨似是预料到了她的反应,鼻翼轻嗤,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好像洞彻了她所有的小心思:“车卖了,马放了。”   叶莲灯彻底不淡定了,选择跑去窗边趴着。   这算什么氛围?   乱了!   ……   过了一会儿,老板娘“送”来了一壶开水,“放”在桌上时险些溅出半壶。   她半句废话没有多说,连除了鄙夷外的多余表情都没给一个,就冷冷离开了。   叶莲灯心说,和她一比,自己真得很温柔。   老板娘是个聪明人,送一壶白水即可。   若是要茶,再下来唤小二便是,如此,既避免了浪费,还可趁机捞一笔茶钱。   邢墨拿过茶壶,从怀取出一包茶叶倒了些许进去。   不多时,茶水香气袅袅溢出,瞬间飘满整个房间,也钻进叶莲灯的鼻子里。   叶莲灯贴过来,好奇道:“你这是什么茶?真香。”   邢墨不理会她直勾勾的视线,倒了两杯,水汽氤氲,茶香扑鼻,他温柔地递了一杯给叶莲灯。   “你可知道五觉花?”   叶莲灯摇摇头。   接过茶。   口里清香弥漫。   “那擎玉宫你可知道?”   “你说的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人人得而诛之的西岐擎玉宫?”   “嗯。”邢墨淡淡解释道,“这就是产自那里的五觉花茶。   擎玉宫后山有一片五觉花池,五觉花与莲花外形相似,但有剧毒,中毒后一个时辰内五觉渐失,七窍流血而死,故名五觉。”   “……”有毒?她努力不将口中的茶吐出来。   “哈,放心~你喝的茶是没有毒的。一些前去投奔擎玉宫的人若是没有傍身本领,便只能做些为五觉花去毒晾晒的低等工作,不少人因此丧生。”   “但,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吧,正如苛政猛如虎,对那些人而言,或许有比五觉花毒更可怕的选择,所以明知此事凶险,却除此之外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有时,若许多江湖人都对某一事物感到惊惧不安,谈之色变,那么大致有两种可能。要么,那事物本身非常可怕,会引起兵燹杀戮之祸;要么,就是有人畏惧它的势力,刻意引导风向,歪曲事实。”   邢墨淡淡抿一口茶。   温言浅笑。   滋味不明。   叶莲灯恍然发现,面前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是淡淡的。   笑时是。   说话时是。   走路时是。   逗她时是。   …   在他所有的浅淡里,是否藏着最难以言状的深沉呢?   或许这才是他最本来的模样,而非那日昭晏皇宫里的妖孽张扬、勾魂冷魅。   他的神情很是专注,眉目清晰俊朗,时不时又有江湖儿女的快意,看来很是舒心。   绝不像宁绝那个笑面虎,总是让她感到危险,温柔的背后永远探不透藏着什么。   而邢墨,他所有的话语都像一段经年流淌的故事,被他浅笑着娓娓道来,让她无端觉得,他的温柔就只是温柔,纯粹而简单——   即便她知道,他不可能没有任何目的。   可这人,让她心安。   一如那夜,碧水照花,廊亭初见。   作者有话要说:  佛系作者作者成功日更了!今天可以不用变居了!明天继续!   -   青字间-情字间   霸总邢墨默默宠妻   挖坑中,猜猜目前谁最神秘~ 第11章 拾 失心人   长夜漫漫,孤灯难明。   宁绝孤身坐在黑暗里。   他没有点灯,枯坐在妻子的榻上一夜。   殿外不记得名字的宫女已熟睡。   窗上朦胧的月色渐渐消失,拂晓将至。   她已离开整整一日。   他尤记得那日的情形,那人将她搂在怀里,她两年来不曾有过神采的双眸忽然燃起雪亮的光。   他忽然觉得不公。想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日日相对,她的眼中却没有自己的身影?   为什么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却选择视而不见。   为什么陪伴她这么久,却依旧入不了她的心?   这两年里,她虽不再如当初那般抗拒他,却始终冷淡疏离。   本来,他已不在乎,即便叶莲灯的眼里没有自己也无所谓,只要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便可。   那日,叶莲灯再次将长剑指向他。   他清楚地知道,她并不想杀他,但并非是对他有所感情,仅仅是因为歉疚。   可是,她的态度那样坚决,她的眼眸里又染上了无力的悲伤——他在昭晏皇宫内见惯了的枯寂。   他忽然害怕会憋坏她。   他怕她也会像曾经的澜炽一样枯萎。   放她去玩玩吧。他想。   可他生怕她再也不回来了,即便找不到真相,即便无处可去,她也不愿回到这禁锢她自由的深宫高阁,和他分担这食人地狱的森森黑夜。   她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她怎么忍心留他一人!   明明是她先闯入他的生活,也是她偷走了他的心,凭什么她想轻易抽身而去!   怎么可以!   宁绝愤怒地攥紧床褥上的锦被,她夜夜躺在此处入睡。   如今,塌上却没有一丝她的余温。   ……   拂晓过后,熹微晨光射入房内。   宁绝眼神中闪过一抹异样,原本阴沉的脸沉得更厉害。他起身坐到桌畔,倒了一杯茶,茶水已凉透,映着他寒冰似的双瞳。   他垂眸轻啜一口,下一秒,手中杯盏便飞了出去。   他同时开口,寒意直沁人心:“你居然还敢回来!”   一个身形瘦削的紫衣女子一个翻身落在窗棂前的桌案上,极其随性地坐着,手枕膝盖,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女子正是慕容涵秋。   自从那一晚,她刺杀冒充大漈使臣的流寂失败后,便临时叛变消失无踪。   慕容涵秋永远蹙着眉头,双眸涣散,无悲无喜,却又似藏着无尽恨意。   她手中拿着方才宁绝扔来的杯盏,反手一掷,稳稳落在宁绝手中。   “你自己没用,留不住那女人,何必赖我。”   慕容涵秋的声音带有几分低沉的沙哑,相当难听。单听声音并不像是女子,甚至并不像是人的声音,假如是头一次听她的声音,很容易联想到蛤\'蟆口中含了污水后,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但她偏偏长了一张秀美的脸,如果不看眉心那一处短而深、狰狞猩红的刀疤。   “你本应助本王一同拿下那人,却在听那个叫流寂的男人说了什么后,临阵倒戈,护他们离开。你还真敢回来!”   她抬了抬不见悲喜的眸,幽深的瞳孔里漾起一丝波澜。   “我为何不敢回来,我正是回来看看你有多惨,而且我为何要助你?”她的声音一如往常,不辨悲喜。   “你被师门追杀,自毁嗓音,却一心想要复仇。是本王予你容身处,替你隐藏行踪。本王可助你报仇,你的医术自然为本王所用,这可是你说的。”   “哦。”她的眼神毫无波澜。   像是料到她的反应一般,宁绝继续道:“从你那日的举止来看,你应当是终于等到你口中的仇人了吧。”   否则,那日夜宴,她从来像死人一样的表情怎么会突然变得狰狞。   “是,又如何?难道你能帮我杀了他?”她的眉依旧蹙着,眉角却微微挑了一下。   宁绝却移开话题:“他是谁?流寂?假名字?和那人是什么关系?”   “那人?邢墨吗?你还是这样介意他啊,哈哈哈哈…”她像是突然间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柳眉依旧蹙着,应和着她蛙嗓似的疯狂笑声,显得无比诡异。   “你们这样算计来算计去真是可笑,每个人都不放手,一个强取豪夺,一个痴痴等待,一个丢了心。不对,你们三个都丢了心,看不清局势。尤其是你,自以为暂时掌握着全局,便是个下棋的人,殊不知你早就入了心局,临了,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枚棋。”   宁绝手中的茶杯忽然全部碎了,被他用内劲捏碎了。   “哼,本王入不入局与你何干。不要以为你与本王有合作关系,你就能口无遮拦。”   “合作?我们何曾有过?哦,你是指你让我给她端些放在民间都能烂大街的普通补药吗?”   “你再这样,信不信本王现在就让你死在这里,再将尸首交给你师父,省得她还得亲自来找你。”   慕容涵秋垂头凝思片刻,道:   “嗯,我很怕,师父她老人家被我气死可怎么办。”   “你要知道,你与本王合作五年,本王不可能对你一无所知。”那声音异常森冷,全是威胁的意味。   “哦?知道些什么?”   “比如,你本姓…”   “姓什么?”   “苏。”   “说!做什么!”慕容涵秋的眸子黑得纯粹,纯粹到把杀意隐藏得一干二净。   宁绝微笑:“先让她好好玩一段时间,等她玩够了,再让她心甘情愿地回到我身边来。”   慕容涵秋把眉头皱得更紧,直直注视着宁绝,那神情忽然变得像是怜悯一般。   她忽地笑道:“哈哈,你真是可怜。你知道你昨夜错过了什么吗?你本该直接放弃叶莲灯去杀了流寂。哦,你还不知道流寂是谁呢。”   一提到流寂,她就变得癫狂起来。   她,是个不是疯子的疯子。   若说他们三人皆是失心人,她又何尝不是?   从她叛出师门,背离长姐的一刻起,她就早已丢了心。   她将手指竖放在唇中间,神经兮兮地做悄悄状道:   “他哪里是什么使臣,他其实是大漈鲜少露面的神秘国君——司空寂。”   宁绝心头一震。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确实可惜。   大漈一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是他的疆域版图中一块啃不动的肥肉。他对这个国家知之甚少,派出去的密探基本上有去无回。听闻那国君极为年轻,从不参与各国纷争,鲜少亲自在诸国宴会上露面。   既然如此,他为何亲自来?和叶莲灯有关?   还是,和面前的这个女人有关?   宁绝神色自若,唇角抹上笑意,仿若没有听见她多余的话:“你先在暗处留意她的动向。”   他刻意顿了顿,一字字道:“至于司空寂,我来帮你除掉他。”   慕容涵秋没有看他,眉头依旧蹙着,她缓缓低头,额前的碎发垂下,遮住了她的表情。   过了好半晌,听她缓缓道:   “好!如今合作仍然有效。我帮你带回你的女人,你帮我杀了流寂,同时帮我铲除那些的不怕死的跟屁虫。”   “自然。”宁绝笑了,笑得十分温和。   慕容涵秋见他笑了,忽然神经兮兮地又魔怔起来。   “你在笑什么?你为什么要笑?你以为自己又能掌握全局了吗?还是说你以为她很快就回到你身边了吗?你这种充满算计的笑容,在我们师徒四人面前,简直宛如儿戏!”   她这些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轻,可话中内容和她的神情却写满了极致的疯魔。   “还有,我早就说过,他若是对你拔剑,你这辈子是不可能得到她的心了。”   “本王不要她的心,本王要她的人。”   “愚钝。自以为身是黄雀,殊不知背后尤有猛蛇。”   “本王是什么角色本王自己清楚,你只要把她带回来就可以了。需要多长时间?”   “两月之内。”   “好,你把她毫发无损地带回来之后,我为你制造一个手刃仇人的机会。”   “毫发无损?这可有些难。我只能保证把她活着带回来。”   宁绝不答,嘴角依然挂着笑,但眼眸瞬间变得低沉,微微抬眸,冷冷地看着慕容涵秋。   她又道:“还有一句话,既然你肯把这件事情赌在我身上,就必须要做好相应的赌注,准备付出相应的代价。”   “彼此彼此。”依然是浅浅淡淡的微笑,深沉冰冷的眼神。   慕容涵秋无视道:“那我便走了,两月之内随时听我信号。”   “好,但本王一直有一个问题。莲灯不是你曾经的朋友吗?怎么如今你竟连她的死活也不顾了?”   窗外的晨曦正巧从她右侧射入,浮动的光影宛如朦胧雾气,让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若是窗畔的桌上坐了一个美人,那场景必是美得不可方物,但慕容涵秋却像是依然笼罩在黑暗里。   她的一身紫衣,逆着阳光,并没有多了几分灵动,相反,却是显得更加幽深。眉心如旧,永远深深蹙着,额前长长的刘海遮挡了初晨的暖意,在她本是秀美的脸上投下阴影。   她静静道,嗓音沙哑得像是被扼住了咽喉:   “朋友?不,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言罢,她跃下桌案,快步走了出去。   宁绝细细看着深秋的晨光,唇角的笑意消失,凉薄的嘴唇逐渐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   已经第二日了。   “凌初。”   宁绝轻唤一声。   一黑衣男子瞬间出现在宁绝面前,拱手垂头,恭恭敬敬道:“属下在。”   “他们的行踪查得怎么样了?”   “属下……尚在查探中。”   宁绝幽幽道:“哦?还在查?”   凌初倏然单膝落地,跪了下来,那姿态并不见一丝媚俗和慌乱:“属下该死,定当在……”   “哼,不急,本就是故意放她出宫玩玩儿的。”宁绝打断他,示意他起身,“给你半个月的时间,你先速去查探慕容涵秋这个女人,照旧能查多少是多少,关键时刻保命要紧,半个月后务必活着回来,到此处复命。”   “是。您要杀她?”   慕容涵秋一直以来便行踪诡秘,他曾令许多探子去查她的身份,无不有去无回。   方才他能说出足够威胁她的本姓,也是调查多年才有的结果。除此之外,他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   不过这也正说明,慕容涵秋相当在意她此前的身份,至于流寂,她似乎更加讳莫如深。   有趣。   宁绝看着凌初,这个跟在自己身边接近十年的亲信,徐徐道:   “莲灯回来之后,慕容涵秋万万留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佛系作者今天好勤快,不用变居了!快夸我!   -   -   听说大嘎都喜欢宁绝~那么就让墨墨和他拉开霸总争夺战吧   这样吧,墨墨是声控灯的,宁绝是作者的,剩下的大嘎随便挑吧   宁绝:你方才说谁是你的?   作者:就喜欢你这口是心非的样子,过来,给老娘抱抱~ 第12章 拾壹 同心   平家村的早晨是宁静而平淡的。没有宫中那般死气沉沉,也不像朔阳那么嘈杂。   叶莲灯睡得很死。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已经接近晌午了。   她从床畔坐起,一边走一边伸直了手臂,打了一个十年难见的哈欠。   她半睁着眼睛,踉踉跄跄地走到桌边坐下,半个身子摊在了桌上。   她的手不老实地乱摸着,不一会儿,终于探到了茶壶。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往嘴里送。   茶是温的,微微带着那么一点深秋的凉意。   叶莲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一本温凉的清水下肚,睡意瞬间被驱赶了大半。   她满意地将茶壶放回去,手缩回来时她似乎磕着了什么东西。   只听一声重重的闷响,果然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她睁大眼睛弯腰一看——   是一把剑!   叶莲灯瞬间清醒,仔细观察起身边情形。   还是在昨夜的房间。   窗牖半掩,遮了寒风。   而屋子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邢墨早已不见了踪迹。   叶莲灯捡起那把剑。   那是一把被布条紧紧缠绕着的长剑。   叶莲灯缓缓解开布条。   刃雪!   是漪澜殿王妃澜炽的刃雪。   那日她用刃雪伤了宁绝后,便将它藏回了澜炽在漪澜殿设置的暗格中,离宫前,她再次来寻内中的刃雪,却发现它已经消失不见,当时,她怀疑是被宁绝拿走了。   那日夜宴,他带她出宫后,将她安置在一辆马车内后又独自离开了一会儿,难道是去拿刃雪?   叶莲灯抬眸再次打量屋内。   恍然发现,与邢墨相关的所有东西都不在了——包括他从不离身的瑶琴。   他这一去,就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说的那些话,他还是拒绝了么?   昨夜。   喝了五绝花茶后,叶莲灯懒懒散散地倚在窗边欣赏了会儿邢墨的美貌,终于问出了这么久以来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叶莲灯手肘撑在窗棂处,一动不动地看着邢墨道:“你和宁绝是不是认识?”   “哦?你现在才想起问这个?”   叶莲灯嘻嘻一笑,颇为八卦:“他可是你的仇人?”   邢墨凝视着叶莲灯,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因为什么?”   “这就说来话长了,但你若想知道,全部告诉你也无妨。”   “诶,等等,让我猜一猜。和王妃澜炽有关对不对?”   邢墨没有承认,也没有没有否认。   “你是来找她的!”   “不然你那日说的应故人之约特来造访,故人是谁?”   邢墨沉默不语。   不知为何,叶莲灯不喜欢他的沉默,见邢墨忽然又不说话了,便走一步一步的逼近他。   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东西,一边走近他,一边拿在手中晃荡着。   “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你当时塞给我的吧。”   叶莲灯话音刚落,便同时将手中的玉坠高高抛起,迅速地扔向邢墨。   邢墨虽看起来很是悠闲,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似是直接无视了那玉坠,任它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玉坠就要落地,而邢墨果然还没有去接的意思。   叶莲灯急了,还不能让证物毁坏!她瞬间闪到邢墨身前,险险接住了玉坠。   “果然不是你的吗?”   “不是。”   “那我便直接扔到窗外去!”她作势真得要扔。   邢墨不知是怕她真得扔了还是怎么怕她一直胡闹下去,无奈道:“给我吧。”   “果然是你的?”   “不,是你口中那位故人的。”   “他人呢?”   “死了,尸骨无存。”   叶莲灯闻言,静默片刻,终是将同心坠递给了邢墨。他的手虽戴着皮套,但当他的手指接触到她的掌心的时候,他还是能够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他的手,感觉不到温度。   叶莲灯站在他的跟前,背向着他,轻轻道:“这样吧,我们来做个约定。”   “?”   叶莲灯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   “你在浣衣局潜伏了这么久,一定早就知道了我不是真正的王妃。”   “嗯。”   “而方才,你虽与老板娘说会在这里住一月,但我知道,其实与我无关。我若想要离开,你绝不会阻拦,是不是?”   “嗯。”   “你在这里等着什么很重要的人吧,擎玉宫的——邢副宫主。”   这一次邢墨的眸光里有了异样的波动,他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十数年前,被世人视为魔宫的擎玉宫便在西岐萌芽,此后十数年,天下武林纷争愈演愈烈,各路门派为夺冠首之名明争暗斗,擎玉宫则诱导被各门派放逐的叛徒小人加入,给他们灌输仇恨,诸如正道如何阴险狡诈,那些江湖前辈、大侠掌门不过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一朝成名,正邪颠覆的英雄末路,最是容易让人崩溃。   亦是如此,一批又一批死过一次的嗜血杀手才能无休无止地诞生,便铸就了如今令人闻之色变的擎玉宫。   而传闻说,擎玉宫有两位宫主。   正宫主云游天下,致力于幻化容颜,无形间挑唆个大门派,神龙见首不见尾。   而副宫主善琴,一把七弦魔琴常常杀人于无形。   此刻,令人闻风丧胆的擎玉宫二宫主之一,就是叶莲灯眼前这位淡泊安静的琴师——邢墨。   “所以,要合作吗?”   “我们正好彼此共同需要,可以达到双赢。你可以利用我来牵制宁绝,而我则借你之力找到澜炽。”   叶莲灯在原地踱了一两步,因是背对着他,邢墨看不到她的表情,她也看不见邢墨的表情。   沉默好半晌。   叶莲灯看了看角落里斜立的瑶琴,又回过头来俯视着静默无语的邢墨。   空气变得有些怪异。   叶莲灯忽然“动了手”,她的动作连她自己都惊了。   她两手撑住桃木椅,附身弯腰,贴近了邢墨,模仿着他的口吻慢悠悠地说到,她平日里略带冷冽的声音显得魅惑至极:   “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不管你是谁,魔宫宫主也好,文弱琴师也罢。   既然,我们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在你找到想要找的人之前,我们就待在一起吧。”   “而且,一路上就你一个人,难道就不会感到寂寞吗?”   那动作非常的暧昧,近到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呼吸。   但是,脸红的是叶莲灯。   她自己已经快疯了,方才她只是想逼他打破沉默,想用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获得魔宫大佬的庇护与帮助,哪知一瞬间脑子里某根弦忽然搭错了,她忽然想要扑进他怀里。   当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的时候,她立刻伸手抵在了椅把上。   然而,这个动作似乎更尴尬…   邢墨不自在的动了一下,一阵淡淡幽香泛入叶莲灯鼻翼。   好香!   为什么一个男人会有这么好闻的香!   这个男人,从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在勾引她。   声音是,香味是。   邢墨怔了一下,薄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叶莲灯立刻伸出一根手指贴在他的唇上。   “嘘——”千万别说话,不能再用声音诱惑她了。   邢墨也不推开她,就这样一直四目相对。渐渐地,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飘渺,像是透过自己在深情凝视另一个人。   叶莲灯心里忽然觉得不舒服,便用力推了下椅子,借力站了起来。   随后,她再也没有和邢墨说过话,直接走到床边,鞋子也懒得脱,盖子一蒙头上就开始睡觉。   至于邢墨后来又做了什么,他何时离开的,她也不知道了。   回想起昨夜的事情,叶莲灯一边尴尬地拍一拍绯红的老脸,一边感慨,他果然拒绝了。   她将象征着澜炽的刃雪剑放在桌上,就已经是一种明显的分道扬镳的标志了。   这样也好,暧昧不明的关系最是伤人,她也不想自己成为某人的替身。   所以,趁着一切还没有开始,便这样草草结束了吧。   自此,天涯海角,皆是清风拂面。   无所牵挂,好不快活。   正这样想着,叶莲灯拿起桌上的刃雪,如释重负地推开青字间的大门,打算独自闯回到她潇洒风流的江湖中去。   但是——江湖的门打不开。   似乎是有什么重物抵住了。   叶莲灯蓄力使劲一踹,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在江湖中前进的步伐。   她心意已决。   于是乎,抱着琴在门口坐了一夜的邢墨被她一脚踢了出去。   叶莲灯当即心神一荡,心说:无牵无挂的江湖看来是回不去了。   -   昭晏皇宫。   宁绝刚刚下了早朝,他谴退了侍从,照例来到每日都会去的豫泉阁。   自从顺承帝患病后,便一直被移至豫泉阁特殊照料。太医说此地清幽风雅,集天地灵气,非常适合顺承帝修养。   宁绝经过豫泉阁的长廊时,看着两边的仍旧郁郁葱葱的成林翠竹,心情竟也莫名地欢快起来。   他愉悦地走进豫泉阁的正殿。   顺承帝瘫在正殿中央的龙椅上,口眼歪斜,一见到宁绝便狠命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口里咿咿呀呀,唾沫横流,模样十分难看。   宁绝专门为他造了一把龙椅镶在正殿中央,以象征他无上皇权。   多么讽刺呀,宁绝也从朝堂上的龙椅上下来,看望这位一直坐在龙椅上的真正的帝王。只是这位帝王有口难言,生活不能自理,身边竟连一名侍奉的宫人都没有。   懒惰的宫人在顺承帝手边放了一碗药,他拿不到,已经凉透了。   宁绝端起药碗,掰过他下巴径直往里灌:“父皇,儿臣给您请安来了,今日您怎么又不喝药呀,就让儿臣来喂您吧。”   “您这般厌恶儿臣,那等莲灯回来后,就让她来给您请安吧。”   顺承帝十分抗拒,一双泛红的眸子里全是怒意,但宁绝依旧笑得温和,将药水一滴不剩地灌进了他的喉咙。   宁绝无视顺承帝屈'辱暴怒的眼神,拍拍他的脊背作势替他顺气。   “父皇莫气,莲灯很快就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勤奋的裸更作者今天也更新了!不用变居了!求夸!   放心,没有替身梗(敲黑板)   -   是的,墨墨被壁咚了。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谁在勾引谁?谁在扮猪吃老虎?   最后,这是小天使们要的宁绝 第13章 拾贰 麻子   瞧定了是邢墨坐在门口,叶莲灯赶忙跑过去想要把他扶起来。   邢墨早已经借势一个利落轻盈的旋身,抱着瑶琴站了起来。   他清风雅淡地拍一拍身上的灰尘,看了一眼尴尬不已的叶莲灯,只道了一句:“一大早的就迫不及待地想和我切磋武艺吗?还是说你要替天行道,谋杀本宫?”   “我错了,我怎么敢谋杀亲夫呢?”叶莲灯见他   只是佯装生气,嬉皮笑脸地贴上前去。   经过昨夜的谈话,他并没有离去,说明他同意了昨日的约定,叶莲灯顿时感觉他们之间少了一层隔膜。   邢墨无视她睁得老大的无辜眼神,温温和和地回道,“为夫体弱多病,那你可得好好珍惜呀,你方才那一踢若是再重一点,为夫差点就归西了。”   “我错了嘛,我只是以为你走了。”叶莲灯跑过去挽住他,竟然开始……撒娇?   邢墨瞧见她那模样,也不甩开她的手,由着她拽着,两人一同走进屋内,门也没关:“好了,先进屋。”   那声音乍一听来竟像是在哄她。   叶莲灯顿时喜出望外,老实地坐在邢墨旁边。坐定以后,她将头趴在邢墨手边的桌子上,可怜兮兮地问他:   “你干嘛睡在外面啊?就算再不方便,也可以坐在椅子上凑活着不是?”   邢墨颇为好笑地道:“你真想知道?”   叶莲灯猜到了后面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但还是“嗯”了下。   “你可知道,你昨晚的呼噜声有多大?”   “我?我打呼噜了吗?怎么可能,我的睡相很安静的,我从来不打呼噜!”   “你打不打呼噜你怎么知道?”   “那这样子,我们轮流睡床上。今天晚上我睡房顶上去,在宫里我经常一个人悄悄睡在房顶。”   “哦?”邢墨那日在宫中见到叶莲灯时,她便正好是歇在房顶上的,他微微挑了挑眉,“在宫里待了那么久,你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睡吗?”   叶莲灯登时不乐意了,微怒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想啥呢,我一个冒牌王妃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怎么可能让他碰我。他虽然言语上不太干净,但对我的举止还算是有所分寸的。”   邢墨微微一笑。   叶莲灯知道这表示他并不全信,又解释道:“即便有的时候他佯装出一副痴情的模样,其实我知道,这只不过是因为我和澜炽容貌相似,他想透过我补偿澜炽罢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邢墨,话语里竟有一份低沉的失落。   也许,邢墨的温柔也是透过她在偿还另一人,不然,他的眼神为什么总是在逃避,总是那样看似温柔,实则疏离?   叶莲灯心口痒痒的,莫名有些堵。   邢墨见她忽然沉默,微哂道:“好了好了,下午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明日才会回来,你今夜还是好好地睡在床上吧,莫要着了凉。”   “你要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邢墨没有回答她,取了放在桌上的茶壶。茶中的水在他晨起时就已经换过一次了,他缓缓倒了一杯茶水,微抿一口,不禁皱了皱眉头。   “这茶水已经凉了,该换了。”   叶莲灯道:“那我去叫小二。”   邢墨迅速抓住她的手,口中却淡淡道:“不必了,小二已经来了。”   果然,话音刚落,一阵虚浮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邋里邋遢的小二耷拉着脑袋,慢悠悠地走进了房间。   小二似乎一脸困像,一边说话,一边哈欠连天,手上提着的茶壶已经溢出了大半的水。   这是叶莲灯第一次见到小二。   昨夜住店,只瞧见老板娘一人,她还以为这小店已经冷清到连小二都不需要了。   只见小二懒懒将水壶放下,连看都不看两位仅有的客人一眼,无精打采道:   “二…二位客…客官,请…请用水。来…来迟了,真…真是抱…抱歉。”   这句话里不仅没有半分诚意,反而还有好大一股酒味!   叶莲灯再听着这结结巴巴的声音,顿时想起来他就是昨天的那个酒鬼!   “原来是你!”   小二也听见那声音,想见了鬼一样立刻撒腿就跑。   他以为叶莲灯是来讨回那日替他付过的酒钱的,一边跑一边想:妈呀,至于吗?就为了那么讨回几十两银子竟还专门到他们这个破店来住宿!   叶莲灯哪能让他跑了,瞬间移动到门边将门给关上了。小二刚跑到门边就被一阵猛烈的风给拦了回来。   小二一脸畏畏缩缩的模样,认命似的跌坐在地上。看着逼近的叶莲灯,努力地想要快速开口解释,奈何还是结结巴巴地道:   “姑…姑娘,小…小的没钱!要…钱没有,只…只有贱命一…一条了。”   这是叶莲灯头一次见到比她还要无耻的人。   她虽不打算把钱要回来,但还是决心治治这人。她蹲在他面前,佯装愤怒道:“你这条命算什么,我要了你的命就有钱了吗?我们现在缺的是钱。我不管,来来来,拿钱来。”   “姑…姑娘啊!我上…上有七十老…老母,下…下有黄口小…小儿,实在没…没钱啊。”   叶莲灯翻了个白眼:“那你还喝酒?”   “我我我…”   叶莲灯举起拳头,作势要锤他,却飞速回头看了眼邢墨,只见他已经重新斟了一杯茶,正摇晃着茶杯以便让内中茶水快速冷却下来。感受到叶莲灯的视线,他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到此为止。   “好了好了,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   小二本来已经举起双手护住了头,一听叶莲灯这样说,当即把手放下来,眼泪汪汪地望着叶莲灯。   “你叫什么名字?”   “麻…麻子。”   “麻子?好了,你起来吧。”   叶莲灯站起身来,坐在了邢墨身边的椅子上。   邢墨已经为她斟了一杯五绝花茶,水温也刚好合宜,清香扑鼻。   麻子也惊魂未定地站了起来,他也闻见了那味道,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收回视线时,正好对上邢墨温和的眼神,那一弯和熙如春日清风的浅笑里,却像是隐隐地潜伏着杀机。   麻子的腿不自觉抖了抖,有些站不稳。   叶莲灯见他这副模样,嘻嘻一笑,故意拖长尾音温柔问道:“要不要尝尝呀?”   麻子看了看叶莲灯,又看了看邢墨,登时打了个寒颤,撒腿就跑。   一溜烟儿,人就不见了。   叶莲灯想起上一次在酒楼里,他也是这样一溜烟儿就没影了,不禁感慨了一下:“这小子跑得还真快。”   “小子?人家大约长你十岁,在年龄上好歹是你的长辈,你却叫人家小子,你就不怕人家不高兴吗?”   一旁的邢墨低头吹开茶水的热气,热气升腾,水汽氤氲缭绕在他的脸上,叶莲灯看不清他说话时的表情。   他的语气也依旧是平淡温和的,这样一来,反而更让她猜不出情绪。   “难道他……”叶莲灯垂眸思索片刻,疑虑道。   “嘘——”   邢墨忽然竖起食指,放在她唇间,就像昨晚她对他做的一样。   邢墨的脸再一次在叶莲灯面前被放大,他的每一寸五官都在引诱她,明朗目,疏长眉,英挺鼻,浅薄唇。   多么安静却又魅惑的一个人。   又让她想起了第一次见面。   她二话不说上来就开打,甚至直接扯了他的腰带,那腰带至今还被她藏着,没有机会还给他。   说是没有机会,其实是没脸还。   “你在想什么?脸怎么红了?”   过了好半晌,确认麻子跑远了之后,叶莲灯   还在一反常态地发呆。   邢墨便淡淡问道,似是有心又似无意。   “我在想…啊…那个…邢墨,你是不是知道那醉鬼在这家客栈才选择住在这里的啊?”   “嗯。”邢墨的笑容很温和,不动声色地参杂着一丝愉悦。   “果然!那你怎么知道的?”   邢墨抿着茶,笑着看着叶莲灯。   “不告诉你。”   “……”   -   临近晌午,叶莲灯和邢墨下了阁楼打算吃饭。   麻子正倚在楼梯上打瞌睡。   叶莲灯觉得有些好笑,便大叫道:“喂,麻子,来客人咯。”   麻子听见债主的声音瞬间被惊醒,乖乖地站在原处,想躲又躲不开。   邢墨无奈地笑了笑,拉着她找了处位置坐了下来,准备点几个小菜。   “老板娘,请问你这里有哪些菜?”   “清水萝卜汤,白油萝卜,爆炒茄子,芹菜炒黄瓜,苦瓜炒包心菜,黄焖土豆丝,麻婆豆腐脑,差不多就这些,不能再多了。”   叶莲灯一听,发现全都是素菜。于是问道:“怎么全是素菜啊?有荤菜吗?”   “咱们家的特色就是穷,你要是不满意就别在我们家吃,让你们住这就已经不错了,你们还嫌东嫌西的。”   叶莲灯觉得这家店可能是最不把客人当客人的店了,别的店里客人就是老板的祖宗,而在这家店,老板娘才是客人的祖宗,和老板娘说话就是间接性地找骂。   叶莲灯懒得再骂回去了,她饿了,而且老板娘今天的话已经客气多了,就直接回到:“那就来一个麻婆豆腐、白油萝卜和一个爆炒茄子吧”   老板娘立刻冲麻子吼道:“死结巴,听见了没,快去炒菜!”   “咦,你们这里连一个掌厨的都没有吗?”   “啧,要不是你们,我们平常连店都不用开,还要掌厨的有个屁用,谁知道怎么就把你们两尊大佛请来了,那么多店不住偏偏要住在我们这儿,倒霉。”   果然,客人才是这家店最大的仇人,有没有生意完全不是老板娘最担心的问题。   老板娘最担心的是什么呢   似乎是她的美貌,她又拿起了铜镜开始描眉。   其实仔细一看,这位老板娘曾是个美人坯子。   一双勾魂眼,弯弯柳叶眉。   还藏着一股狠劲儿,却又被浓妆艳抹遮去了风采,反而显得俗气。   叶莲灯很是好奇这老板娘的脾气为何这么怪异,反而来了兴趣,她走到老板娘身前的柜台站着,好奇问道:“我叫叶莲灯,你叫什么?”   “走开,挡光了。”   “你这家店外表看起来破破烂烂,内中却保持着其他店都无法比拟的整洁,高大姐,你其实很珍视这家客栈吧,人来的越少,麻烦也就越少。”   “有个屁的秘密,看你们这些人脑子里一天就知道挖空心思窥探别人,要不是因为你们,江湖哪里会成为浆糊。”   老板娘这一次没有放下铜镜,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轻轻瞟了一眼叶莲灯,臭脾气地骂上几句后,无所谓似的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姓高?看过墙上那副字画了?”   叶莲灯点点头。   昨夜闲着无聊,在屋内走来走去好几个来回后,她又站在那副字画前细细品味了一下那两个字。   两个字柔中带刚,遒劲而不失娟秀之气,似是一笔挥就,让人不禁猜测,这一个“不乱”二字,书写者是否已经书写过千百回。   而落款处没有印章,只有一个“高”字。而且那字画的墨迹仍有些许的湿气,并不是陈年旧作,反倒像是房间的主人每日重新书写的。   叶莲灯一只手枕着脸颊,笑嘻嘻道:“多谢高大姐把自己的房间腾给我们住。”   高大姐凉凉看了她一眼,换了只眉毛继续画。   画工惨不忍睹。   “你倒是不笨,好生爱惜着我那屋子,要是把房间弄坏了,把什么东西坏了,把你们两个卖到窑子里去也赔不起。”   “嘿嘿,我们只能尽力咯。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在房间内切磋武艺的。”   高大姐嫌弃地撇了撇嘴。   看来她果然想歪了,还真的以为她和邢墨是一对儿。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被误会和魔宫大佬有一腿也不亏,和英俊潇洒、还很有钱、还多才多艺的魔宫大佬有一腿就更不亏了,那简直叫赚了。   叶莲灯见高大姐不再像昨日那样火气大,想起了昨日在酒楼遇见麻子的事情,于是又进一步问道:“那个麻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呀,真得上有老母下有妻小吗?”   高大姐听了这话后,眉毛猛地跳了跳,又画歪了!   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将画笔一把甩了出去。   “有个屁!他倒是有个酒罐子和一个砸钱的青楼相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怕,昨天痛经,今天早上被关在小黑屋码字,差点出不来。成功日更。来晚了,对不起小天使们qaq   修了一下文文,这一章写得有点不在状态,望海涵   -   高大姐也是有故事的人啦 第14章 拾叁 癫狂   邢墨离开了。   他什么也没说,背上了他片刻也不曾离身的琴。   叶莲灯什么也没问,只为他牵来了一匹马。   他离去的时候只留下一个淡淡的浅笑,对叶莲灯说:“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那声音依旧醇和悦耳,浅淡的语气倒像是一种安慰。   除此之外,便只留下了一个潇洒而落拓的转身,不曾回头,一骑绝尘。   叶莲灯感到不安,她自然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只是,感到不安是因为心境变了。变得会担心一个人,变得会患得患失,变得会那么在乎一个人的背影。   正是在邢墨离去时,叶莲灯变得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游僧禅寂曾说,当她开始因为一个人变得慌张无措时,那便是机缘已至,势必有劫难发生,但求一个“堪”字。   彼时,她问:“如何堪?”   “若能堪破红尘心,便无需畏惧任何劫难,若是堪不破,叶施主谁也救不了。”   禅寂的话就像哑谜一样,她最是苦恼这些乱七八糟的佛偈,堪来堪去不若行好当下事,想多了不过是徒添苦果罢了。   所以,那时她听了这番话后便立刻将之抛诸脑后,不甚在意,她只想无忧无虑、潇潇洒洒地活着,他人、劫数、纷争…与她何干?   可如今,看见邢墨离去的背影,她忽然想起这句话,像不知何时种下一苦根,枝枝节节蔓延,引出无数苦果。   不安。   强烈的不安。   暮色十分,秋风乍起。   叶莲灯一人独自坐在窗畔,手枕窗牖,临街倚望,瞧着外面的街景。   平家村临近大漠,远处黄沙隐隐的呼啸声似是在呼唤归人。街上行人缩着身子裹在衣服里,低伏着走过长街。   渐渐地,暮色越来越深,寒风也越来越冷。大街上反倒变得游人如织,影影幢幢,平家村特有的红灯笼点亮了大街小巷。   平家村地方不大,酒楼、青楼之类的却相当多。仔细一听,满街的呕哑嘲哳互相交汇,织成一段悦耳和声,像琴韵中最悠长的猱音,有声更似无声。   而耳边近畔,冷风吹动窗棂,窗门吱呀吱呀作响。   寒风由拂在叶莲灯脸上变成刮在叶莲灯脸上,她越看越烦。遂关了门窗,也并不添多上一件衣服,径直下了楼,打算入了那温暖的灯火中去。   叶莲灯想找人喝酒。   楼下,冷冷清清,昏黄的灯光显得有些凄清。   “高大姐,走,喝酒去!”   “没看到老娘正忙着吗?”   高大姐终日重复着修容的工作,不是画眉临帖,便是在梳妆绾发。   叶莲灯含笑看着她,双手枕在柜台上,一瞬不瞬地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音。“你这么美,哪里需要再打扮嘛,走,喝酒养颜哪!这附近可有什么酒楼可以推荐吗?”   “哼,就是底子好才要更加注重保养,哪像你家那个小白脸,长得还有几分模样,小脸惨白惨白的,叫人看了怪不舒服的。”   一听她口中的小白脸,叶莲灯就知道他指的是邢墨。也罢,让她误会去吧。   不过,这样叫也不是没道理。   邢墨身形清癯,许是为了掩饰真实身份,方便行事,才刻意作了副病容,再加上一把瑶琴,面有病容的温润琴师形象只要入了一次眼便再也难改了。饶是叶莲灯也曾被他给骗了。   但是一听“小白脸”这个带着浓重贬义的字眼,叶莲灯就懒得再理她了,省得她口里又蹦出什么更难听的词语来。   她扫了一眼高大娘,暗自叹道:本是个美人,奈何越画越丑。   麻子在睡觉。   他睡得肆无忌惮,整个身子都斜在椅子上,两只手松松垮垮地垂在地板上,那个位置叶莲灯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上一次这个位置正好踩死了一只蟑螂。   真是个奇丑无比的睡相。   但令人惊诧的是,他的睡相难看归难看,但是极安静——他没有打呼噜。   也就是说,他有可能是假寐。   叶莲灯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一掌拍在桌上,一边喊道:“麻子,走,喝酒去!”   麻子一听喝酒,登时耸耸鼻子坐了起来。一看对面坐着的是叶莲灯这位债主,不禁打了个颤,奈何退无可退。   “我…我…”   “唉,我请。哪家酒楼最大,带路就是。”   麻子哈巴狗似的点头,两个人一溜烟就没影了。   平家村不愧是三国交界的边陲城市,这等寒风刺骨的冷天里酒楼中照样笙歌燕舞。   路边几乎全是各式各样的酒楼,叶莲灯吸了吸鼻子,一条街不仅酒香四溢,还处处弥漫着销金窟里的腐臭味。   麻子的背微微有些驼。   叶莲灯二人在路上走着,一位清冷美人和一个邋遢驼背的丑结巴并肩而行的景象引来不少路边人奇怪的眼神。   有些人甚至装作麻子的熟人借故和他攀谈起来,眼神却很不干净的往叶莲灯这个方向瞟。   “麻兄,今夜你又去喝酒啊?”   麻子没有作声,眼神却在颤抖。叶莲灯猜测那人应该是欺负麻子欺负惯了的,长久下来麻子便学会了沉默。   “那你怎么不去你常去的那家呀?带着这位美人不方便吧?”   “要不,本公子替你照顾这位美人,你春酣楼去见你的芸娘?”   高大娘曾说起过,麻子虽不至于“上老母下妻小中年一事无成”的潦倒凄惨,却也是个痴情的苦种子。   平家村有一家酒楼叫.春酣楼。它明面儿上是平家村最大的酒楼,实则是一座青楼。   春酣楼内有一位花魁叫芸娘,虽说不上有倾国倾城之姿,但在平家村几百家酒楼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这样一来,无数武林豪侠、朝廷权贵都想要抱得佳人归。   奈何那佳人瞎了眼睛,看上的竟是麻子。   说到原因,竟也是因为酒。   麻子有一日喝醉了,正巧遇上了同样喝醉的富家公子想要侵薄屡次出逃的芸娘。俗话说,酒壮怂人胆,麻子不知向老天爷借了几个胆子才打跑了那富家公子。   富家公子看重脸面,第二日便找人把麻子打了个半死。   而芸娘则回到了春酣楼,竟也不再逃了,甚至愿意接一些只需陪酒献艺的文客。   据高大姐说,芸娘是在等麻子为她赎身。   而麻子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想方设法去见芸娘一面,说些痴人说梦的谎言。   两个卑微到尘埃里的人也正是靠着这些谎言,苟延残喘,活到今日。   至于眼前的公子,明显是来戳人脊梁骨的,叶莲灯听得烦了,一脚踢开了那贼眉鼠眼的华服公子,还附赠了一句“真他娘的人模狗样儿”。   麻子一直沉默的看着,没有那种被欺压者一朝翻身的愉悦,无神的双眼像是枯死了一样。   叶莲灯瞧他这副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扯起他驼下去的脊背,似乎要给他扯出个人样来。   “春酣楼是吧?芸娘是吧?走!我请你!”   麻子晦暗浑浊的眼神里忽然有了光,微微抬起头,在一身浓稠的黑暗里,凝视那耸如云天的春酣楼。   春酣楼。   叶莲灯进这春酣楼差点就忍不住一路打进去,因为所到之处,人人都盯着她和麻子看。   麻子低低垂着头,几乎恨不得贴到地上去。他不敢抬头看那些人友善的眼神。   有时候,一个眼神本就比刀光剑影更加狠毒,更何况是来自一群人充满恶意的眼神。   “抬起头来!”眼看着麻子的背又不争气地驼了下去,叶莲灯恨铁不成钢地扯了一下麻子的衣领。   她就是这样一路上拽着他的领子走进春酣楼的,若非知情者瞧见了这情形,必然要以为这是大型捉奸现场。   周围许多花客都被吸引了目光,老鸨也跟着瞧见了,看这阵势略微有些不妙,于是赶紧过来打圆场。   “哟,姑娘,您是他的什么人啊?来这里是找淸倌儿还是找…”   “我找你大爷!”   老鸨从来没见过这么凶的姑娘,被吓懵了一瞬。叶莲灯趁着这个间隙,一把扯过麻子,把他递到了老鸨跟前儿。   “是他要找芸娘,芸娘在哪里?”   老鸨怎么会不认识他?这个让她又感激又恨的人。   若不是他救了芸娘,她要到哪里去给她的摇钱树找个定心丸好让她不再寻死呢?可若不是他救了她,芸娘以死相逼固执地想要守身,她早就接了荤客替她敛了更多的财了。   老鸨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睛,细细打量叶莲灯,觉得她不是个善茬,于是和和气气地推脱到:“姑娘,芸娘是我们的花魁,要见她,是要花大价钱的,姑娘……”   她的话还没说完,叶莲灯就掏出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贴在了老鸨面上。   邢墨走得仓促,但好在邢墨走之前给她留了一些不小的银票,叶莲灯刚才不过拿出了十分之一。   老鸨的眼睛顿时睁得老大,脸上立刻开出一朵花,连带对麻子也热络地改口招呼起来。   “哎哟,姑娘,麻子大哥,楼上请,方才怠慢二位啦,还望您二位见谅…”   不等她说完,叶莲灯便已经扯过了麻子迅速上了楼。   春酣楼一共有四层,为了凸显其华贵,建设者特意将每一层楼都建得很高,而芸娘住在最高层。   因为来这里的人少不得有一些相约作乐来此的,故而,楼梯设在酒楼中央,为方便来往宾客识人。   叶莲灯拽着麻子往顶楼奔,霎那间从最底层穿到了最高层。   叶莲灯站在高处俯视楼下寻欢作乐的人们。   觥筹交错,鬓影衣香。   人人皆癫狂疯魔地沉醉在极乐的世界里,明明身在俗世间最艳俗的场所,却高兴得仿佛忘掉了世间最肮脏的恶俗一般。   她的脚步忽然被定住。   脑中闪现出一个无比陌生的画面来。   好像许多年前、又亦或是在梦中,她也曾看过这相似的夜景。不同的是,那夜景更加癫狂,更加燥热,有伶人欢唱不停、有美人扬袖起舞、有公子拨弦浅笑、还有什么东西,和那夜满城灯火极致地燃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声控灯:你走吧,别回来了   醋王墨:都不送我,不回来了   一天之后~   墨某人提着一坛梨花酿和好几串糖葫芦一(mǎn)脸(liǎn)淡(qī)定(dài)地回来了,然后某灯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只能一(pò)脸(bù)嫌(jí)弃(dài)地扑进了某人怀里… 第15章 拾肆 芸娘   因为春酣楼过高,邻近的建筑均矮了它一大截,故而叶莲灯站的和麻子站着的最高层上,许是钻入了些许冷风,竟让人感觉到丝丝渗骨的凉意。   说凉,还因为传来的琴音也带着刺骨的凉。   最高一层只有一间屋子,想必就是芸娘的房间。   房间里灯火通明,看得人心生暖意。   房中主人似乎在弹琴,那琴弹得虽不如邢墨那般出神入化,勾人心魄,却也能听出弹琴人技艺不落俗套,琴韵不落凡尘。   只是那琴音期期艾艾、缠绵来缠绵去,似是胸中千壑欲言又止,到了最后反倒化成了寒凉恨意,听了直教人砭骨恶寒。忽的,弦音一滞,一切复归了然。   芸娘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在门外。   “谁?”   叶莲灯推搡了一下麻子,麻子抬手正欲扣门,动作到一半却又放下,嘴里无奈地低叹一声。   叶莲灯觉得他把男人的脸都丢尽了,就没见过这么磨磨唧唧的男人,打算直接一脚把他踢进去,芸娘却好像透过那一阵微微的轻叹分辨出了心上人的声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的同时,叶莲灯只听见一个极柔软好听的声音传来,内中柔情似可化骨。她瞬间理解了为何会有那么多世间英豪甘愿沉溺于温柔乡。   “郎君,是你吗?”   郎君那一唤,听得叶莲灯心都酥了,莫说是麻子。他当即推开门,将朝思暮想的美人一把抱在怀里。   “阿芸,对…对不住,我…我这么久才…才来看你!”   “郎君,只要你还活着就好了,只要你不被人欺负就好了,阿芸唯愿你能平平安安。”   “阿芸,都…都是我没…没用,不能把…把你赎…赎回去…”   “郎君别这么说,只要阿芸隔一段时日能见你一面,知道你尚且安好就已经很知足了。”   ……   两人几句话下来就已经忍不住要哭了,叶莲灯也不好打扰他们,就站在一旁看着这对重逢的苦命鸳鸯结结巴巴地你侬我侬、甜言蜜语。   “咳,您二位久别重逢,但能稍微体谅一下我的感受吗?可以先进去再叙旧不”   过了好一会儿,叶莲灯发现他们好像完全忘记了有她这么个存在,便忍不住咳了一声。   芸娘一惊,缓缓从麻子怀里抽出来,梨花带雨地看着叶莲灯,柔声问道:“这位是?”   叶莲灯凉凉道:“打杂的!”说完便大剌剌地推门先进去了。   “……”麻子牵过芸娘的手,也跟着走进了屋子,“救…救命恩人。”   两个人情不自禁,又如胶似漆地黏了好一会儿后,芸娘终于舍得为她这个姑且算半个恩人的“不速之客”倒了杯茶,叶莲灯这才有机会仔细欣赏美人。   芸娘约摸三十出头,一袭白衣虽是花魁青楼,却并未沾染一丝风尘味,她的眼神清澈柔软,皮肤白如凝脂,一举一动虽是盈盈娇弱,煞是惹人心生怜爱,可叶莲灯却在她举手投足之间,觉出有一股淡淡的坚毅英气来。   芙蓉美人姿,秋菊清素骨。   的确是个不俗的女子。   叶莲灯忽然有些好奇,麻子究竟是多走运竟能得了这花魁的真心。   麻子不仅结巴,还人如其名,满脸麻子。   叶莲灯通过他的声音猜测他也不过三十来岁,但他嗜酒成性,加上常年微驼着背,乍看来就像是年近四十的中年人一般,和芸娘站在一起时颇容易让人误解为父女。   “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啊?”叶莲灯不知想起什么,随便地问道。   麻子正欲开口,芸娘已经软软道:   “我是十年前从东边逃难来的。那时,天下武林处处纷争不断,我们这些贫寒人家只有一路西逃,逃到最后无处可去,亲人也悉数死在了逃亡途中,我便随乡邻们来到了平家村。再然后,妈妈瞧我姿色尚可……”   “啧!花魁大美人,你这叫姿色尚可,你再谦虚也得给我留点面子呀。”   叶莲灯一脸不以为然,夸张的语气让芸娘觉得她倒是很好相处,竟跟着被逗笑了。   她刚想再说些什么,谁知叶莲灯话锋一转,接着问道,“东边?大漈还是东洛?还是说是昭晏?”   “我和郎君都是大漈人,叶姑娘你是哪里人呢?”   “诶呀,正巧了,我也是大漈人。我最喜欢大漈的紫竹林、墨阳镇,还有那个风雪城了,听说风雪城里当年还出了好些个顶有名的江湖门派,你记不记得?只可惜都不怎么走运,只要有一个势力略微要超过其他门派,门中就会有人死于非命。那个才叫惨哪。”   芸娘笑笑道:“我不过普通人家出身,哪里晓得那些江湖大事呢?叶姑娘你年经轻轻,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少,实在令芸娘羡慕。”   “紫竹林其实是多年前一个杀手组织,大约十年前,忽然一夕之间组织内部人员全部暴毙,死相极惨。”   “啊,竟有这种事情?叶姑娘怎么知道?”   “因为这是我瞎编的啊!”   “……”   芸娘无奈地笑笑,一小会儿的攀谈之后她大概已经清楚了叶莲灯的性格,明白她说的话多是玩笑话,便保持微笑地摇摇头。   叶莲灯在试探。   起初她担心麻子遇人不淑,怀疑这个芸娘又骗感情又骗财,便特意问了几个问题。   一连试探下来,没看出什么端倪,看来他二人是真心的。   麻子一直满面春光地保持沉默,一听到芸娘说话就傻乎乎地点头。   只是,在叶莲灯看不到角度下,他的手一直有力地紧握成拳。   他们随随便地聊了几句后,几个人便开始喝起了酒。   叶莲灯臭不要脸,老把不擅长的事情伪装得很擅长。   她其实酒量奇烂无比,沾酒就醉,但偏偏整天嚷嚷着要喝酒。   她若是不高兴,醉了立刻就睡,乖得像个熟睡中的襁褓婴儿。她若是遇上了开心事儿,不把房上的瓦揭下来几片,是决计不会安安心心躺着的。   这一夜,不知深浅的芸娘和麻子无意中灌了她不少酒,事后颇为后悔地照顾发酒疯的叶莲灯一宿。   她一会儿又是自个儿手舞足蹈,一会儿又是搂着朱云要抱抱,麻子只好一直堵着门,不让她出去祸害黎民百姓。   故而叶莲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有一些怀疑人生。   她是在桌子上醒来的,脖子一动就疼,因为昨天晚上,她折腾累了之后,极其风骚地像王八一样趴在桌上睡了一宿。   麻子和芸娘似乎是困得不行了,两个人相拥着靠着桌腿睡着了。   叶莲灯跳下来,不可思议地细细打量他们,还看到了芸娘绝美长眸下的……黑眼圈。   罪过罪过!   叶莲灯无视了满地的残局,从怀里掏出一叠钱压在破了的酒杯下面。   她不禁有些佩服他们两人,居然没有让她把老鸨那些麻烦人物引来。   她自然是没见过自己发酒疯的样子,但是上一次发酒疯是在昭晏皇宫,她刚顶替了澜炽的位置,愉悦至极,半夜里跑到膳房偷了点酒喝。   第二天,宫女们被她吊在树上,一个个哀嚎着把她叫醒……   她发起酒疯来,自己都怕。   但是,她偏偏喜欢喝酒。   叶莲灯打了个寒颤,无比愧疚地跨过麻子二人,走到窗户边准备离开事发现场。   忽然,她猛地扭头,神情瞬间变得冰冷严峻。   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自打进了这间屋子后,就总觉得有一股视线缠在她身上,她四处打量却什么也寻不到。   她本以为是错觉,现下却又感觉到了。   她闭上眼睛。   昨夜他们一直在谈话,现下周围一片寂静,她听见了多余的声音。   睁开眼的刹那,叶莲灯立刻移向一个方向——房中的暗门。   因为春酣楼是青楼,便不免会有家人来捉奸的情况发生。安全起见,每一间房内都会有一个隐蔽的暗门,必要时刻以供藏身。   叶莲灯循着声音的痕迹,果然在里屋的妆台下发现了一个暗门。   她飞快地移过去,足尖点地,刹那间便无声地蹲在了暗门前。   暗门上有一排小孔。   她看到了。   是一双清澈的眼睛。   在颤抖。   浓密的睫毛上泪花依稀,看瞳仁应该是个孩子。   那双眼睛看向她的眼神,很复杂。   有点像害怕?   完了,她成功把孩子吓哭了……   她本想把那双眼睛的主人抓出来问个究竟,但暗门本就是为了防止被人找到才设计的,暗门下边自然连了其他的通道,叶莲灯刚和那双眼睛视线相对的时候,一阵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后暗门内便没了声音。   人已经跑了。   她站起身,长长地叹了口气,谴责了一下昨晚肯定又是失态至极的自己,随后抬脚打算扬长而去。   刚挪了一步,叶莲灯忽然回头,重新凝视那暗门——   青楼里,为什么会藏着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一更——大型狗粮现场,声控灯今天格外的亮   -   大嘎知道麻子为什么叫麻子吗?因为看到这两个字就会提醒我码字~   -   文中的“芙蓉美人姿,秋菊清素骨”是化用了“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出自王昌龄《西宫秋怨》)和“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出自《红楼梦》)。 第16章 拾伍 糖葫芦   出了春酣楼之后,叶莲灯来到街市上,打算先逛逛。   天已大亮,街上好不热闹,游人如织,络绎不绝,卖叫吆喝声不绝于耳畔。   在宫中她好久没有感受过这自由自在、真实自然的生活气息了,她开心地想要呐喊。   路边有卖糖葫芦的老妪。   叶莲灯笑道:“阿婆,要三根糖葫芦。”   阿婆一看来人出手如此阔绰,登时喜笑颜开:“诶,好嘞。”   叶莲灯开心地接过糖葫芦:“谢谢阿婆。”   说罢,转身就走。   阿婆:“……”   被讹钱了?阿婆有些难以置信,这姑娘看起来姿色不凡,方才瞧她仪态举止并不像是个专行坑蒙拐骗之事的人,可能是忘了吧。   于是,阿婆和蔼地提醒道:“姑娘,一共三十文。”   叶莲灯没有听见,继续走了。   阿婆急了,七根糖葫芦可是她一天的收入啊:“姑娘!你还没给钱呢。姑娘!”   叶莲灯还是没听见,就算她听见了也得装作没听见,继续迅速厚着脸皮往前走。   叶莲灯没钱了,昨晚闯祸之后,她把钱全部留给麻子收拾残局了,现在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没法子,对叶莲灯而言,忍饥挨饿可以,但人间美味糖葫芦却绝不能忽视。   可是那阿婆不依不饶,跟着叶莲灯的速度居然追了上来:“姑娘,你要是不给钱啊,老身就连本钱都没啦。”   叶莲灯心说:对不起啦,以后有机会一定十倍给你补上,今天先让我找个地儿安安静静地吃完嘛。   她懒得回头,不由地加快脚步,脚底已经施展了些许轻功。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走了好一段距离,估摸着该把那缠人的阿婆甩远了,才慢下脚步,长舒一口气后,满心欢喜地将糖葫芦往嘴里送。   叶莲灯边吃边叹气。   许久没做这行了,没想到竟手生了这般程度。   叶莲灯以前是个神棍,坑蒙拐骗是家常便饭,但她却认为自己不入流,天生不适合这一行,或许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侠女,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因为她在这个神棍圈里有些特殊,不仅是个女神棍,还偏生模样周正的不像话,武功也随了她爹的遒劲霸道。加上她冷傲里可见刁蛮的性格,常常言语行骗不成就直接来硬的,在“骗”了几次纨绔子弟之后,由于她的特性符合人们对“侠女”一词的臆想——美貌年轻,烈性洒脱,武艺高强,来历不明,劫富济贫……她成功在圈子里被当成了劫富济贫的“小侠女”,收了一堆小弟。   之所以说是“小”,是因为她那时初出茅庐,不过十四五岁。但这位“小侠女”从来不喜欢拐弯抹角地骗,喜欢直接抢,她一度也是如此教导小弟们的,后来他们顺利凭此发家致富。但这么多年里,她一直忘不了她第一笔行骗时的挫败:为了骗一根糖葫芦,被人追了十条街。   可她一点也不后悔,从她第一次见到糖葫芦起,她就对它一见钟情。   想到这里,她便觉得这数日来的遭遇都十分值得,至少她吃到了民间正宗的糖葫芦。她激动地闭上眼,完全沉浸在山楂果酸酸甜甜的口感之中:“嗯,真香!”   忽然,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欣慰迫切地道:“姑娘,好吃吗?”   这个声音?阿婆!   叶莲灯被吓了好一跳。   她什么时候追上来的?   回头一看,阿婆气喘吁吁地举着插糖葫芦的竹竿把子,枯黄老脸上的皱纹巴巴地挤在一块儿,看来她追她追得颇为费力。   叶莲灯把口里没有嚼完的果子吞下去,双手拿着糖葫芦无奈地朝阿婆微微做了个揖:“阿婆阿婆,我现在没钱,能先欠着吗?回头给你三十两。”   “哎哟,姑娘,看你也是个讲道理的……”   阿婆说到这儿,接不上气儿,顿了一下。叶莲灯嘴馋,一口咬了一个果子进去,咬得嘎嘣脆直响。   阿婆好像明白了这姑娘其实不那么讲道理,抹了一把额头,又道:“姑娘啊,老身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儿子,今年二十五了还娶不到姑娘,老身出来卖冰糖葫芦就是为了给我那可怜的儿子准备些娶亲的钱啊。”   叶莲灯又是一口咬下去,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她乖乖地站在原地听阿婆吐苦水。   “可天不遂人愿,我天生霉运,一个月里最多也就卖出几十文钱,哪里够养活我那苦命的儿啊。”   说到这里,阿婆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她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阿婆继续道:“于是,今天我想老天爷祈祷,哪位姑娘若是白吃了我的糖葫芦不给钱的话,就让她嫁给我儿子抵债得了。”   “……”叶莲灯瞪大眼睛,原来有人比她还不要脸,居然用这种方式来逼她付钱,不就是三根糖葫芦嘛。   阿婆凑近她,笑嘻嘻道:“姑娘喜欢吃这糖葫芦是吧,不瞒你说,其实这些都是我儿做的,他虽残废命短,但却是个细心负责的好男人。姑娘要是嫁了我儿,定会幸福美满的。”   叶莲灯定在原地,如果不是她的下巴还要用来接住嘴里的糖葫芦,否则它一定已经掉在地上了。   怎么会有这样无赖的人!赶紧撤!   但阿婆的手已经伸了过来,一把攥住叶莲灯的手,竟出奇的有力,完全不是羸弱的老人该有的力量。   叶莲灯目光一沉:“阿婆,我早就知道你有问题。”   随即,她闷头猛地一脚踢了出去,力劲相当霸道。阿婆轻快地向后一闪,悠悠松开了手。   “姑娘,女孩子家要温柔哦。”   听了这话她相当窝火,叶莲灯最讨厌这类限定女子的纲常言语,眉头一皱,以竹签为短刃,当即就是锋利一刺。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分个高下再说。   只见阿婆看似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竹竿往前一放,激起无数尘土,正好化了她的招式。   叶莲灯这才仔细瞧这位“阿婆”——   “她”挺直了脊背,竟高出她一个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给单机的自己,没人看也要更文,坑品啊坑品,麻子啊麻子! 第17章 拾陆 对决   阿婆方才一直佝偻着脊背,缩得比麻子还夸张。   枯黄的脸上爬满了褶子一样的皱纹,七横八岔,满是沟坎,加上一身褴褛的粗麻衣裳,瞧一眼便让人觉得这是个被岁月的风霜催折过的老人,不由心生怜悯。   而此刻,这位老人挺直了脊背,竟硬生生地高出叶莲灯一个头来。   叶莲灯长年习武,身材在同龄女子中算是高挑的了,并且阿婆站直后,弱不禁风的骨架似乎瞬间变得宽大牢固起来——这个阿婆分明就是个年轻男子。   “你是个男人!”   叶莲灯确认这一点之后,手中招式再也不留一点情面,不过方寸间,手中一扬,细长的竹签已化作利镖再度刺向阿婆,同时二话不说,以手为掌,生猛地击向阿婆五脏处。   眼前的男子见身份被拆穿,丝毫不见慌乱或者恼怒,左手一抬,云淡风轻地做出一个软绵绵的掌式,五指间松松垮垮,看起来羸弱不堪。   见此情形,叶莲灯一点也不敢大意,反而暗自多加了一成内力。   果然,男子的手掌看似无力,却在迎上她这一掌的瞬间迸发藏纳山河之力,不多不少将她的招式消解得一干二净,却也没有多出一分力施加到叶莲灯这边。   好精准的分寸!   对方是个罕见的高手!   叶莲灯自知敌不过,但手上的动作偏不认输。抬脚、钩腿、一接一个连环踢又踢向面前的陌生男子。   男子照样悠闲地一一化了她的招式。   早在男子第一次追上她的时候,叶莲灯就发现了他的怪异之处,特意运起流云步,将他引到了一处偏僻的荒野。   四周长满了各种各样的低矮灌木,眼前所见的最多的则是大片的寒芒,在深秋时节统统染上了枯黄的色彩。   两人你争我斗,一时间芒花的花穗飘的到处都是。   “你是什么人?来找我有什么目的?”   叶莲灯冷冷问道。   “姑娘,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明明是你先来坑了我的糖葫芦钱,怎么说是我招惹你呢。”   男子恢复了自己的声音,懒懒散散地说道。他的声音很是陌生,悠闲的语气满是调笑的意味。   “你在平家村最繁华的巷口站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一根糖葫芦也没卖出去?因为你不是卖不出去,而是你根本就不想卖!”   叶莲灯当即折下一枝荆条,朝那人甩去。此刻她的眼中再无半点笑意,眸中尽是冷厉严肃,锐利冰冷的眼神让满前的男子也不觉一凛。   平时她也总是一副随意懒散、漫不经心的模样,那是因为她有恃无恐。但是如今她正与眼前这个人对峙,对手是个一无所知的高手,因为他眼底有着同样的漫不经心,看惯江湖腥风血雨的人都知道,那样看似无害的眼神下,藏着的是无数果决血腥的杀伐,是最让人感到窒息的威压。   这种眼神,她在邢墨眼中看到过,也在宁绝眼中看到过。   也包括她自己——在昭晏皇宫时,那些宫女们总是不敢近她身,因为她不能完全藏住自己眼底的杀气。   冷风一吹,寒芒飘摇,大片的芒絮飞满苍穹。   一片枯黄的花穗拂过她的眼前,叶莲灯手上的荆条飞了出去。   荆条原本在风中摇曳就宛如死物一般,现下到了叶莲灯手里竟然像一条行踪诡异的毒蛇,四处游窜,不经意间便以狠辣的姿态朝着男子撕咬去。   男子愣了一瞬,反而笑意更深了。   他并不正面迎上她的攻击,只是灵活的闪避着,身姿轻盈,叶莲灯手中的荆条触碰不到男子分毫。   叶莲灯脸上波澜不惊,手上的荆条仍旧片刻也不停歇地缠绕在男子周围。   她看出来了,男子无意主动攻击她,那么她只需要做的就是耗光此人的耐力。   叶莲灯从小习武,因为所受皆是常人所不能忍受的严苛训练,她的耐力和力量绝佳,甚至高出不少比她年长的名门高徒。   她映象最深的一次中,她和一个记不清名姓的男子打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对方气力耗尽,无奈认输,直接摊到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一宿才缓过来,而她打完之后还有力气去打了一只野鸡来烤着吃。   所以,对方若是一直不主动出手,她的缠斗便会无休无止下去,就算她内力不及此人,在耐力上她还从未低过头。   荆条的走势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密,叶莲灯用顺手之后,连同力道也变得愈发精准狠毒。   男子脸上一直挂着悠闲的笑容,在凛冽寒风和叶莲灯的夹击中从容不迫,但是他的步伐确确实实的变慢了,有那么一两次,荆条几乎就要割破他粗麻制成的衣摆。   忽然,叶莲灯脚下动作一顿,再扬起手中荆条时已然蓄满了十成内力。   荆条一甩,寒芒被生生削断了一大截,飘渺无依的芒花顿时漫天飞舞。而她另一只手同时以掌化作手刀,迅捷猛利地劈向那人脖颈。   男子犹自从容地笑着,立刻便判断出哪一招是佯攻。   他手中用来插置糖葫芦的竹杆片刻未曾也离手,此情此景之下,见叶莲灯长荆已至,反应神速地拿起竹竿蓄力抵挡,另一只手则不紧不慢地对向叶莲灯毫不留情劈过来的手刀。   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他一点也不见慌乱地应付着,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是在嘲笑她的进攻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儿戏。   但是叶莲灯也笑了。   “错了,这可不是佯攻哦!”   男子还没有来得及细细琢磨着这一笑,叶莲灯手中的长荆已经哗啦一下劈了过来。刹那间,他手中的竹竿生生断成了两截。   男子冰冷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震惊。   他对每一分内力的掌控都十分的精确,他右手撑着的竹竿只灌入了三成力,而左手抵挡叶莲灯手刀的一掌却灌输了七成力。   糟了——   荆条劈开了阻挡它的竹竿后再无任何阻碍,瞬间生猛的劈向了男子的右肩。   这是男子始料未及的,他迅速微微一侧身避开长荆,右手的动作仅仅是极短暂地阻滞了一刹那,便立刻化掌将叶莲灯手中的长荆化作齑粉。   然而,抬手击向叶莲灯那一掌不受控制地多增加了一成力,一点都没能消化掌中的余劲,被那一掌生生逼退了好几步。   叶莲灯顿时内息翻涌难耐,嘴角溢出一口血来。   但是叶莲灯反而咧嘴笑了,笑得很得意。   因为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的肩膀被叶莲灯的荆条割开了很长一条口子,露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易了容的阿婆样的花白头发已变得凌乱不堪,与他一贯的云淡风轻、从容不迫的态度委实大相径庭。   男子脸上流露出惊怔的表情,像看傻子一样地盯着叶莲灯打量了好久——她居然不惜自伤,就为争这一口气。   半晌,男子满不在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称赞道:“好丫头!身手还不错嘛。”   叶莲灯一笑:“多谢。那么阁下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来意了吗?”   男子掐了掐易容皮肤上皱巴巴的下巴,做沉思状。   “啧,真麻烦呀。那我若说我是替我儿子来给你送你最爱吃的糖葫芦,你可信?”   “……”叶莲灯满脸鄙夷,“我想以阁下的年纪应该还没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儿子吧。”   男子仍旧自顾自地碎碎念道,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慵懒和漫不经心,与话语内容截然不同地违和:   “你这丫头,当真是不知好歹,好心给你送糖葫芦,你还不领情,竟把它给劈碎了。我儿知道了可要伤心死了。”   “……所以你儿子是谁?”   如果不是内息有些紊乱,她真的很想冲上去再打一架。   然而面前的男子泫然欲泣地更加夸张道:   “哎!你连我儿子是谁都不知道,我儿子要是听到你这句话,一定会很伤心的。”   ……   叶莲灯现在心里只有两种想法。一是心说这人说假话遭天谴,说不定活不到生出儿子的年龄;二是由衷觉得被他乱认做儿子的人真惨。   “嘶——真冷啊。”   一阵冷风吹来,男子肩上传来一阵剧痛,他扫了一眼自己的伤口,转瞬间用神秘莫测的眼神看着叶莲灯又开口了,但语气仍是玩味和轻松的。   “至今为止,能够纯粹仅凭一己之力成功伤到我的人不多,加上你,只有四个。”   叶莲灯叹了口气。   那人一直只守不攻,还被她消耗了很多耐力,而她是在全盛状态下拼尽了全力,最终结果却只伤到了他的一个肩角。   真是罕见,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继自己的兄长之后,能让自己如此不堪一击的怪物。   她本来还想逞强再说几句话,奈何现下内息顿时翻涌躁动,她一瞬间说不出话来,连站在此人的面前都要竭尽全力地撑着。   男子又添了一句:   “你,也还算是配得上我儿子。你要是连我一个衣角都碰不到,那你真有点丢他的脸。”   叶莲灯压下翻涌的内息,忍住了喉咙里一长串的脏话,没有仔细留意他话语中的玄机,只是努力地保持清醒,问了目前自己最想要知道的问题:   “还有两个是谁?我认识吗?”   “嗯。”   看来猜对了。   这个人总是把所谓的“儿子”挂在嘴上,那么除了她之外就必然包括这个所谓的“儿子”,只还有两个人完全不知道是谁。   “谁?”   “你猜呀。”   叶莲灯话不多说,强撑着转过身,打算再折一枝荆条打一架。   “哎,别别别,要是再把你给打伤了,我可就麻烦大了。”   男子无奈地扶额,叹了一口气,漆黑的眼底有什么东西闪过,幽微难明。   “这么和你说吧。那两个人你确实认识,但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他们是谁。但,你若猜到了那两个人是谁,一定要小心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哪怕那个人和你非常亲近,你也要对他有所保留,小丫头,这是我给你的最多忠告。你听明白了吗?”   “什么意思?你究竟是谁?”   “嘿嘿,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剩下的只要靠你自己去悟了。”   叶莲灯还在脑海里细数自己认识的人中,哪些可以称得上一流高手,并没有留意到眼前的男子正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向自己,以及他的眼神。   他正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打量着她,神色复杂,眸光冰冷,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感情,唯一能够读出的、最多的感情倒像是——怜悯。   “你们如今……”男子冰冷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眼底一片冰凉。他凝视着叶莲灯,微微轻叹,随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这样也好。”   “琤琤——”   忽然,一阵琴声破空而至,曲韵变换之间,宛如天籁佳曲。   但是曲中潜藏着森森寒凉,闻者尽知那是浓浓的杀意!   果然,美妙琴韵飞速而至,化作一股骇人的力劲击向男子,男子一个轻灵的闪身,瞬间和叶莲灯拉开距离。   叶莲灯一惊。   “啧,我这儿子啊,连我的醋都吃。”   男子回过头,仔细瞧了瞧叶莲灯的表情后,撇了撇嘴,恶心地娇嗔道,“小丫头,你不是问我儿子是谁吗?瞧,他来了哦。”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小天使们,我又来晚了,小黑屋崩了,码了接近四千字全没了,苦逼作者重新码到现在才来。QAQ   -   助攻已上线~有人要猜猜他是谁吗,很好猜的~   -   单机作者日常催眠自己:坚持,坑品,问心 第18章 拾柒 宫主   邢墨人还没有到,琴声已经先到了。   一阵短促的铿锵琴声破空而至,远远地逼迫男子后退了好几步。   琴韵所至,宛如片片飞镰,男子周遭的寒芒瞬间秃了一大片。   邢墨很少用琴,多数的时候他直接用内劲对敌,就像离宫那日她在马车中所看到的景象,即便滴血不沾,他也能杀人无形。   她和邢墨虽然没有正式交过手,但在昭晏皇宫内经过碧水照花亭那随性一斗,她也知道邢墨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   而面前的这个人居然能逼得他用了琴,竟能让邢墨忌惮,可见此人是个极为危险的存在。   邢墨仍然是一身不染风尘的浅灰衣衫,干净整洁,朴素淡泊。   但他是显然飞奔过来的,他的头发有微微的凌乱,一束没有被扎紧的青丝散了出来,在寒风中随风飘荡。   回神间,一阵幽香轻泛,邢墨迅速挡在叶莲灯身前,将她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叶莲灯看到忽然来临的邢墨顿时惊讶无比,但让她最深感讶异的并不是他的突然出现,而是他此刻的神情。   ——眼神里满是杀意,冷若冰霜,俨然就是一个妖魔恶鬼。   从邢墨将她劫出宫了之后,到目前已经有三天了。三天以来,在她眼中的他,一贯都是那样温和从容的笑着,若非亲眼见过他杀人时的情形的话,当真以为他是一个温润清癯的琴师。   他的衣袂在风中猎猎翻飞,不知名的冷香萦绕在她的鼻翼。   他怀抱瑶琴,手中的朱红瑶琴已经染上了血色。   红得诡异——   鲜血淋漓——   “邢墨,你回来了?”叶莲灯迟疑道,有些难以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邢墨。   她脚步有些不稳,虚浮无力地强撑站着,欣喜之际,内息紊乱,她险些摔倒,慌乱之际抓了邢墨一把。   邢墨急忙抓住她的手臂。   看向男子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冰冷到极致,宛若冰霜凝结在眼底,冷冽森寒。   此刻,听见叶莲灯的声音,他肩膀滞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叶莲灯,眼神瞬间又变成了温柔沉静,谦和温润。   他看了一眼叶莲灯嘴角没有擦干的血迹,柔声道:“嗯,我来晚了,你受伤了。”   他的语气是笃定的,他是在陈述事实,没有留给她一点解释的时间。   说罢他牵起她的手。   他没有戴手套,叶莲灯刚一触碰到他的手,就像是触碰到冰冷的石块一样,他的手没有一点温度。   但是他却在给自己传输内力,叶莲灯心里一暖,她感觉到一股温润的内息从他的掌心传来,顿时感觉自己的体内的内息流畅多了。   随着邢墨手中传来的内力,她感觉到越来越暖和,连带着让她产生了邢墨的手也很暖和的错觉,甚至想多握上那么一会儿…   但邢墨的手并没有多停留片刻,仿若为了掩藏什么,他的手迅速抽开。   但同时,指腹迅速擦过她的掌心,她还是感觉到了——他的指腹上有许多奇怪的疤痕。   而且,他一点指甲也没有留。   按理说,弹古琴者会留一小截指甲,大多与指尖齐平,可他的指头干干净净。   叶莲灯忽然想起了那日,自己也曾被那魔琴割伤指腹。   难道他是在用指腹弹琴?   男子瞧着两人的动作,凉幽幽地道:   “你小子,就这么护着你媳妇儿啊!”   邢墨将名唤华灯的七弦琴立在地上,周围的寒芒顿时受到内劲的冲击疯狂摇曳。对着男子冷冷道:   “我说过,不要动她。”   男子对邢墨冷冽的眼神视若无睹,仍旧嬉皮笑脸的,用欠扁的语气说道:   “哎呀呀,我可一直没有动她,是她自己不惜自伤也要来砍我一刀呢,哼,你瞧我肩上也这么长一条口子。”   然后他耸耸肩示意自己的伤口,邢墨看到了,也不由得一惊。   “没有下一次。”   “啧啧啧啧啧,那些一次你要因为她和我打一架吗?我很是乐意呢!”   “告辞。”说完他轻轻牵起叶莲灯,转身就走。   叶莲灯默默听着,忽然问:“他是谁?”   邢墨恢复了平日的浅淡从容,温言道:“很危险的人,离他远一点。”   男子听了这句话后,顿时气得七窍生烟,用手指着邢墨怒道:   “真是个白眼狼呀,白养你了。小丫头,我是好人哦,我叫槐逸。叫我英俊美貌潇洒风流可爱强大善良温柔的槐逸就好。”   叶莲灯自动忽视了他名字前的形容词,在口中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后,又再次上下审视了一眼面前的阿婆。然后她没有理会槐逸,语气略带笃定地朝着邢墨问道:“他就是擎玉宫的宫主?”   邢墨凝视着她,微一愣后,点了点头:“嗯。”   槐逸的耳力很好,显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便轻盈的跳过来贱兮兮地凑到叶莲灯的身前,眼底深浅不明:“哎呀,小丫头没变笨嘛。”   叶莲灯听懂了他话里的语气,疑惑道:“你认识我?”   随后槐逸挑衅地瞥了一眼邢墨,用手掩住一半嘴,对叶莲灯悄咪咪说到:“你记不记得……”   邢墨猛地甩手把他掀到了一边去,攥紧叶莲灯的手抬脚就走:“我们走。”   槐逸一个闪身,伸开手臂挡在他们面前。   “我把这次的任务交给你,就是放你来看媳妇儿的,你还生什么气嘛。”   “我自己心里有数。”邢墨拉着叶莲灯,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你吃什么醋嘛,你明知道我又不会和你抢她,你再凶我,我就……”   邢墨不吃他这套,果断地打断他:“那你这辈子都别想要见到你的阿姝了。”   槐逸顿时暴跳如雷:“不许你叫她名字!”   叶莲灯则纳闷道:“阿姝?你认识宁姝?”   “嗯,小丫头,告诉我阿姝最近怎么样啊?”   “干嘛?想追她?”   “嘿嘿。”槐逸开始傻笑。   叶莲灯指指脑袋:“……邢墨,他这里是不是有问题啊?”   “嗯,所以以后你小心一些,见了他要绕道走。”   槐逸视若无睹,厚脸皮地欺上前来:“听说你在昭晏皇宫待了唔…两年,那你和阿姝熟不熟?”   邢墨接过话,口吻淡淡:“你的废话这么多,别人迟早会被你吵死的。”   “啧啧啧啧啧,好心当作驴肝肺,要不是本座,你早死了。”   “不,我确实已经死过一次了。”   槐逸也不再开玩笑,脸上的表情逐渐深了下去。   -   天色已晚,暮霭沉沉。   今夜,平家村的群众们目睹了挑战人道德底线的一幕。   一对年轻的璧人携手走过长街,身后尾随了一位佝偻着脊背、气喘吁吁追逐二人的老阿婆。   白发苍苍,垂垂老矣,所言所诉,声泪俱下。   好不可怜。   但大多数人已经见惯了类似情形,早已见怪不怪了,只是乐此不疲地当着一名看客。   没有人出来干涉,槐逸也就继续投入地演绎着老阿婆这个角色。   不平安客栈很偏僻,三个人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客栈在昏暗的灯光中愈显残破。   槐逸瞅了瞅破旧黑店似的客栈,脸上露出了和叶莲灯当初一模一样的嫌弃表情。   “呀,好破烂的店,店里才这么几个客人。”   “今天算多的了,平时都没人的。”   “哎呀呀,是不是因为今天我来了,连带着让这家店转运了?”   “……”叶莲灯白眼一翻,“宫主大人,你只要别带来厄运就行了。”   槐逸凑近被邢墨拉到另一边去的叶莲灯,笑嘻嘻地小声说道,声音飘忽不定,眼中情愫莫名。   “小丫头,万事不要说得太绝,说不定明天客人更多哟。”   叶莲灯微笑道:“好嘞,阿婆您说的都对,您老慢走。”   “啧啧啧,”槐逸再度撇嘴,然后意味深长地道了句“好自为之,我就先走了。”   邢墨温和一笑:“不送。”   “啧啧啧,臭小子,一点也不尊敬长辈。”   “你不过大我四岁。”邢墨的语气毫无波澜,拉起叶莲灯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客栈。   槐逸故作悲伤地踱着步子,越走越慢。   走到一半,他忽然折回到他们面前,但他的神情刹那间变得严肃起来。   他淡淡扫了一眼叶莲灯,而后邢墨郑重其事地对邢墨道:“记住昨日我和你说的,无雁门重出江湖一事虽然成不了气候,但见微知著,你也得留意一下。”   无雁门?   叶莲灯眉头一蹙,无雁门不是十年前一夜之间灭了满门的门派吗?   邢墨则像是没听到一样,什么回应也没有,只是攥紧了叶莲灯的手继续向前走,脚上的步伐渐渐地变快了。   客栈内,竟一反常态,稀稀疏疏地坐了好几个客人。   邢墨的目光一瞬也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   背着瑶琴,拉着叶莲灯沉默地往楼上走。   进了屋后,轻轻关上门,不待叶莲灯发问,他便已先开口。   “你可知为何当初我偏偏要住在这家客栈里?”   “和槐逸有关。”叶莲灯回顾了一下今天的事情,微微蹙眉。   邢墨的口吻是一成不变的淡泊,但素来像清泉般的声音忽然变得沉入深海。   “也不全然,这家客栈里,有无雁门的人。”   客栈外。   一位阿婆孤零零地蹲在被阴影淹没的角落里,遥遥凝望着残破不堪的客栈。   客栈内的食客们又多了一两个。   他们皆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江湖人模样,各自点了几个小菜,互不交谈,闷头努力咽下不怎么好吃的饭食。   客栈内灯光昏黄,几个互不相识的食客就那样静默无言地坐着,却平白给寂寥冷清的安静小栈填了一份江湖的风尘。   槐逸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从他的角度正好只能瞧见客栈牌匾上的“安”字。   槐逸站直了身子,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自言自语道:   “把自己掩盖在肮脏的灰尘里便有用吗?藏的再深,也会被擦拭干净揪出来的。”   “不平安客栈呀,平安了这么多年,也该乱乱了。”槐逸转身,在深深地回眸凝视了一眼客栈后,从容地扬长而去。   长街寂寂。   天空中渐渐飘起了小雨,凉凉寒风低啸而过,雨幕斜飞。   名为“不平安”的客栈在变换的风雨中飘摇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参加了一个比赛,才写完,来晚了,对不起大噶!苦逼作者日常后悔:下一本一定全文存稿   -   宫主大人不是带来腥风血雨的人呀,一无所知的莲灯才是。无知是福,也是祸。   -槐宁CP站稳了-   槐逸:(微笑)滴——好人卡   宁姝:识别不了,后会无期(打死不开门) 第19章 拾捌 兆乱   日上三竿。   叶莲灯这一觉睡得很死,照旧是被饿醒的,肚子咕噜咕噜响个不停。   昨夜,经过和擎玉宫宫主一番决斗后,她感到特别疲倦,身上的骨头就像快散架了一样,进屋后和邢墨随便唠嗑了几句便沉沉地睡着了。她本是坐在椅子   上趴着桌子睡着的,不料醒来时却在温暖舒适的床上,两侧的被子被捏的紧紧的。   难道是邢墨把她抱到了床上?   叶莲灯心下一阵暗喜。   她从床上爬起来,瞧了一眼邢墨,只见他静立在窗畔,遥遥望着长街上的行人,却不知自己已不经意间成了她眼中的画中人。   “哟,副宫主,怎么醒的这么早?”叶莲灯走近邢墨,大大咧咧地将手攀在他的肩头。   “别这样叫,叫我名字,”邢墨温言一笑,“你醒了?今天很吵,睡不着。”   “吵?挺安静的呀。今天晚上你睡床上吧,一定会睡得很好的,我去和高大姐要一床被子,我睡地上。”   邢墨扭头看着她惺忪的睡眼,淡淡道:“再说吧。”   说完便走到桌边坐下,替叶莲灯斟了一杯热茶。   叶莲灯走过去,笑嘻嘻的接过:“邢墨,你真是太体贴了,多谢。”   “就我们两人,我若不体贴,谁来体贴?”邢墨哂笑,“你?呵,不大现实。”   叶莲灯厚脸皮地听着,却隐隐觉得这句话断的很奇怪,仿佛说的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她没有多想,也不敢多想,开心地捧起茶盏,体会它传递到掌心的温暖。   茶香萦绕,水汽氤氲。   房间内只能听见叶莲灯喝茶的声音。   很静。   邢墨忽然轻声道:“越来越吵了。”   叶莲灯将茶盏一放,点了点头,美眸中水汽没有散尽,神色却微微严肃起来。   她也轻声回应道:“嗯。”   说完,她便拉开了房门,楼下嘈杂的声音隐隐穿过数道回廊,愈发响亮地传入两人耳中。   ——是鼎沸的人声。   叶莲灯心头一惊。   昨夜,槐逸离开的时候玩笑似的预言客栈内的人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多,果然,今日变得多了起来。   叶莲灯冲邢墨示意:“饿了,我们下去吃点东西吧。”   邢墨凝视着叶莲灯,淡淡点头。   -   楼下。   人声鼎沸。   正是吃午膳的时辰,还有人断断续续地走进这家残破的小店,客栈内坐了大约二十来个人。   叶莲灯和邢墨找了一处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自给自足地取了茶壶倒了两杯茶,饶有兴趣地瞧着眼前的场景。作为老板娘的高大姐瞧见他们,连多余的表情都来不及给,只得不耐烦却很无奈地去给其他客人们端茶倒水。   各种各样的人挤满了客栈,有说有笑,吃着难以下咽的食物却仍然装作津津有味。客人们和昨夜一样,看模样大多是江湖中人。有一些人长得虎背熊腰,粗衣大刀,一看便颇有气势,还有一些人则锦衣华服,贵气十足,甚至还有一些蒙了面的娇柔女子。   人多势众,就算高大姐脾气再差,一个可以怼,人多了她也不敢随意招惹,只能被迫积积口德。   而麻子,既要在后堂炒菜,又得跑堂子,忙得不可开交,一头脏乱的头发沾满了汗水后更加凌乱脏秽了。   叶莲灯看着二人,估摸着自己可能吃不上饭了,只能往嘴里灌茶。   肚子里又是咕噜一声。   邢墨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个饼来递给叶莲灯,淡淡道:   “平家村特产梨花酥,解馋不解饿,本来想带你去外面吃些好的,这个晚些再给你的,但今天的情况似乎不大允许。”   叶莲灯喜出望外,酥饼似乎是现做的,摸起来还很温热。   她感激涕零地看了一眼邢墨后,立刻幸福地撕下一块饼扔进嘴里。酥饼有一股独特的香味,外壳脆而坚薄,内里的馅儿却口感细腻爽滑,又酥又软,饥饿的叶莲灯顿时觉得吃到了世界上做好吃的食物。   邢墨则满眼宠溺地看着她,脸上却努力作出波澜不惊的模样。   叶莲灯眼底流光一闪,冲着邢墨道:“邢墨,我好喜欢你呀。”   邢墨眼皮一跳:“你说什么?”   “本姑娘说……我好喜欢你呀。”   “胡……”闹字还没说出口,叶莲灯撕了一块酥饼的手便迅速向前一伸,邢墨的嘴里立刻被她塞进了一大块酥饼。   “吃下去,不许吐出来。”   “……”邢墨不愧是邢墨,迅速压下眼底的惊怔,云淡风轻地吃下了被赛进嘴里的一大块烧饼,吃相文雅至极,似乎没有什么能击破他的从容。   他依旧淡定。   但是,他的耳根却瞬间变得通红,耳畔的朱砂痣愈显妖娆。   ——他的心绪波澜全都藏在耳朵上。   叶莲灯早就明白了这一点,咽下酥饼,故意凑近他的耳朵,作怪地说道:“呀,这位公子,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   “我体弱多病,受不得惊吓。”邢墨口吻淡淡,却微微打了个哆嗦。   叶莲灯调戏上了瘾:“惊吓?听见本姑娘表露心意,心虚了吧?”   邢墨淡淡饮下一杯茶,摇摇头。   叶莲灯继续逗弄他:“还是说,你也喜欢我呀。”   沉默半晌。   “随便。”   邢墨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他的耳根红的更加厉害了。   叶莲灯笑嘻嘻地坐回原位。   “好了,逗你的。”   邢墨抬眸打量了一眼叶莲灯。“这可不好笑。”   “没事,以后我多吓吓你,你就习惯了。何况,昨天你还拉过我的手,从街上回来的时候,我们在别人眼中好歹也算是一对佳偶呢。”叶莲灯也喝了一口茶,幽幽道,“这叫那啥,虽无名却有实。”   邢墨淡淡道:“只不过是你体力消耗过度,我怕你会晕倒,费事儿。”   “怕?担心我?”   “怕,是怕麻烦。”   叶莲灯洒脱一笑:“行,嘴硬吧你。”   邢墨又喝了一口茶。   “吃人嘴软,拿人手软。”   此话专门送给叶莲灯,因为她赖上邢墨后吃穿用度全靠他这位巨有钱却很低调的副宫主,这话算是成功说到了点子上,叶莲灯凉凉扫了一眼邢墨。   “……”算你狠。   两个人沉默地坐在喧嚣中。   多数时候,叶莲灯若是不说话,邢墨便会一直沉默下去。   而叶莲灯心绪变了,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读不懂自己的心。   乱,如麻。   忽然,一声叫骂声打破了寂静。   “妈的!这是什么难吃玩意儿!”   啪的一声响,一桌的菜被掀翻在地上,一个华服男子愤怒地起身,一把揪住将菜端过来的麻子,麻子早已累得虚脱,此刻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像提小鸡一样地提了起来,但他仍敬业地努力回答男子。   “莴…莴笋肉…”   他却不知道男子要得只是发泄,被喷了一脸口水。   “要不是传言无雁门重出江湖,会在此地汇合招收弟子,天下英豪都会聚在这里,老子才他.妈不想来这么个地儿呢!你这破店,老子就更不想进了,难吃死了,你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又是无雁门。   正是那日叶莲灯在春酣楼内,给芸娘乱编故事时讲述的原型。当时她说杀手组织紫竹林在一夕之间全部覆灭,其实不然,真正惨遭灭门之祸的是无雁门。   大漈国祚强盛,也因此江湖门派众多,许多门派实力不分伯仲,多成分庭抗礼之势。   有杀手组织紫竹林,因其坐落在竹林中,而竹林四周长年有瘴气环绕,寻常人根本进不得,在外远观,竹林便呈紫色,因此得名紫竹林。当年曾在紫竹林中偷过东西,后来被一路杀手围追,差点丢了半条命。   大漈也有墨阳镇的嵩云派,内中只收未成年的男弟子入门,嵩云派有四位掌教,不仅传授弟子剑术,还让他们兼修儒道心学,修身养性,是整个江湖最德高望重的门派。   大漈的武林中,其中最神秘的是杀手组织紫竹林,最强大的是墨阳镇的嵩云派,兴起最迅速灭门也最迅速的则是无雁门。   无雁门之所以兴起迅速,是因为时代使然。   在此乱世,多兵燹之祸,许多已有家室的男子被迫从军,且不说那些征战死去的男子,他们的妻儿自然变得无依无靠。   还有许多被战乱祸及之处,人们流离失所,有力者出卖体力,无力者出卖色相,譬如年轻女子。   而无雁门的掌门凌雪华不忍心见女子落得如此下场,便下令专收流离失所的女弟子,教她们适合女子的剑术,短短几年,无雁门便立刻壮大起来,教出了好些剑术超绝的弟子,甚至一度与只收男弟子的嵩云派不相上下。   但是,约十年前,无雁门一夕之间惨遭灭门,门中所有人一个不剩,皆死相极惨烈地死去。   江湖笑谈,都说这是整个离境史上最浩大惨烈的红颜劫。   而就在前一两天,有人传言无雁门重出江湖,征寻能士加入,不论男女,只求一雪当年血海深仇。   从未露面的新任掌门人还说,致使无雁门灭门的凶手就藏在平家村,不日就要昭告天下这宗武林迷案的真相。   武林是个大锅,什么样的菜料都有,即便这有可能是假的,过去几年也曾出现过类似的谣言,但大多江湖人虽满口侠义,不过也就好一口颜面而已,差一个机会出名,不论是不是谣言,他们也会趋之若鹜,去凑个热闹伺机争个虚名。   因此,无雁门疑云再起,平家村一夕之间人满为患,连带着这里最破旧的客栈酒楼都生意火爆起来——譬如不平安客栈。   许多人害怕又跑了个空,再加上连日的奔波,就会变得很不耐烦,而不平安客栈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吃,脾气暴躁的人便要一起把怒气往弱者上撒了。   叶莲灯最讨厌这种人,从桌上抽了一根筷子嗖一下便掷了过去。   那根筷子正好射在了男子抓着麻子衣领的手上,他的手当即一酥,迅速抽回手,将麻子扔在了地上。   一瞬间,麻子给吓傻了,反应过来后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男子吃痛,从手中酥麻无力的感觉中猜到对方并不是好惹的人物,但仍然强要面子地说到:“谁?出来!看老子打不死你!”   叶莲灯慢慢走了过去,手指并成一排勾了勾,微笑道:“姑奶奶我,来呀。”   “找打!上!”男子被那个笑容莫名其妙地吓到了,并不自己动手,招呼一下身边的打手一齐上后,自己则缩到了后面去。   一群人一拥而上,叶莲灯手都没动一下,仅用脚一踢便飞出去一个。   一看发生了打斗,店里江湖人模样的食客们顿时作鸟兽散。   客栈顿时空了。   叶莲灯唇边漾起一抹嘲讽。   有许多人想要出名,奈何胆子不够大,本事不够强,即便遇上了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足够的实力抓住,只能像现在这样纷纷逃窜。   想要出名,不杀出一条血路怎么行呢?不流血怎么行呢?   邢墨仍旧默默坐在原处,他重新斟上了茶水,吹了一口杯中热气。   而客栈的主人见此情景,一点也不心疼。   高大姐躲在柜台后,露出半个头对叶莲灯大声喊道:“姓叶的丫头,你随便打,砸烂了东西不要你赔,老娘在就看这些自视高人一等的货色不顺眼了,好好教训他们!回头吃饭不要你钱。”   叶莲灯觉得老板娘好笑,却也无可奈何。   她在一瞬间便制服了那些个小喽啰,他们一个个儿都横七竖八地瘫软在地上呻吟。   只剩下面前的华服公子了,她要慢慢收拾他。   华服公子脸上慌张不已,他已经被逼退到了墙角,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墙上,却恨不得再退到墙里边去。   “你!你别过来。”   叶莲灯慢悠悠地走进他。   微笑着,一步一步逼近,像猎食者与猎物。   邢墨淡淡地看着,眼中多了一丝笑意,见此情景,他完全不用担心她。   但是他的眼神一瞬间就变了。   他立刻跃了出去,慌张大喊到:“灯儿,小心!”   但叶莲灯已经听不到了,她只听到了客栈外传来的一阵悦耳的铜铃声。   叮铃——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更新,么么哒,日更持续中,自豪ing(要考试了!啊喂)   邢墨:宁绝,知道我为什么能让灯儿巴巴黏着吗?   宁绝:哼   邢墨:因为我懂得让她睡到自然醒后,快饿晕的时候给她吃最想吃的东西   宁绝:你以为我没试过吗   邢墨:看来只能是因为你魅力不够了   宁绝:看招 第20章 拾玖 摄魂   所有的声音都被淹没了,只余魅惑人心的铜铃声在叶莲灯脑海中不停地响彻。   就像澜炽梦中的驼铃声。   叶莲灯睁开眼睛,眼前是在一个简单的小茅屋内,茅屋做得很结实,没有漏下一丝的光,整个屋子都笼罩在黑暗里。屋子里只有一张极其简陋的床,用稻草铺成一捆,再在上面随意地铺了一块布罢了。   她试着动了一下,成功地移动到床边去,却发现脚下是虚浮缥缈的,她也丝毫没有触碰到实地上的感觉。她伸手去触碰桌上的物件,却只能透过它触碰到虚空。   叶莲灯再次确定了一下她现在的状态——她在飘。   像鬼火一样地飘着。   难道她死了?变成了一缕游魂?   那邢墨呢?他怎么样了?   叶莲灯穿过简陋的茅屋飘了出去。   外面是荒郊野岭,漫漫野花野草狂野的生长,短的齐了膝盖,长的已经能够没过一个人的脖颈。茅屋就孤独自在淹没在这样杂乱的野草花海中。   叶莲灯漫无目的地飘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见到了散散两两的行人。看来前面便是繁华的城区了。   她迅速地向前飘去,却发现了身穿白衣的嵩云派弟子,耸然发现这里竟是墨阳镇。   她猛然想起失去意识前那阵诡异的铃声。   相传南疆有一种罕见的武器叫七魄铃,可以在瞬间夺人七魄,使敌手失去意识,然后顺利将之斩杀。   许是现实中的她已经被那串突如其来的铃声给夺去了心神,现在的她应该又陷入了澜炽的回忆中。   她冥冥之中觉得如果她想要醒来,只有找到澜炽,那样澜炽留在她体内的怨魂才会放她出去。   墨阳镇叶莲灯曾经也来过,只是她当时在此地多是行骗,能偷就偷,能骗就骗,以她的武艺没人能够制服她。   她在墨阳镇足足飘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澜炽,终于在第四天的傍晚,她在一家青楼内找到了她。   果然,她和自己的样貌有五分相似,此时的她还很年轻,大约十四五岁的模样。她穿着一身锦缎制成的素白衣衫,一只脚随性地放在桌上,姿态张扬地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吃着——花生米。   她坐在二楼,身后是一扇半敞的雕窗,为了营造活色生香、骄奢淫逸的氛围,菱窗两畔垂着两条飘渺的红色长帘,随着吹进来的微风轻轻飘扬,从澜炽的身后拂过来,衬得一袭白衣的她既显得仙气十足,又觉得颇为豪迈英气。   真是个美人。   叶莲灯觉得,若不是澜炽藏在角落里坐着,整个酒楼的香艳美人都要被她给比下去。   远处的舞台上正有数名红妆美人扬袖起舞,身姿婀娜妙曼,衣袖飘逸舞动之间,似有无数绯红花瓣飘荡摇曳凌空而下,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在场观众的心神。   被红妆与美酒的夜幕渐渐暗了下去,进入这家青楼人越来越多,澜炽漫不经心地看着,抓了一颗花生米丢进了嘴里。   叶莲灯听见她说:“真是无聊。”   走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澜炽把脚拿下来,似乎起身离开。但她似乎看见了什么,唇角一勾,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了下来。她狭长的眼睛微眯,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嘴唇,饶有兴趣地看着前方。   叶莲灯顺着她的看过去,一眼便瞧见满堂锦绣绸缎的大楼内走进了一个粗葛衣衫的劲装少年。   少年眸光清澈,衣衫朴素却干净整洁,与这纸醉金迷的地方格格不入,难怪澜炽会这样留意他。   叶莲灯好奇地飘过去,心头顿时一凛,她见到了在这场回忆里最害怕见到的人——大约十六七岁的邢墨。   这是叶莲灯三天来第一次见到熟悉的面孔,却是在他人的回忆中。此时的他眼神纯净得像清泉一般,肃静冷清,难怪那日夜宴上宁绝没有认出他来,因为当时他的气质完全变了。   她沉默地飘在他的面前,没有也无法做出任何言语动作,心底却忽然涌出一些难以言喻的悲伤。   看来,邢墨劫走自己果然和澜炽有关。   年轻的老鸨自然也瞧见了邢墨,眼前一亮,立刻上前问:“这位小公子好生俊俏,是要来寻姑娘吗?小公子想要哪个价位的呀?”老鸨惯会做生意,先旁敲侧击问的是钱,但手却不自觉地抚上了他的面颊,被邢墨含蓄礼貌地避开。   “姐姐误会了。”他温文尔雅地开口,声音清澈悦耳,依旧是会让叶莲灯心动的声音。   叶莲灯回头一看,澜炽则倒了一杯酒,放在唇边悠悠品了起来。   “那小公子可是要寻哪位好友,小公子你尽管告诉奴家,奴家领你过去。”   “邢墨冒昧前来,是想请问姐姐你这里缺人手吗?我能在这里找些活干吗?”   “哟,以小公子你这样的姿容,就是咱们醉香楼最好的淸倌儿也比不了呀。”年轻的老鸨笑意溢满涂满脂粉的面颊,伸手就要掐他嫩白的脸蛋调戏一番。这时候的邢墨看起来太白净秀气了,别说鸨母,就连叶莲灯也想掐。真没想到孤傲清高的曾经也有被人这么调戏的时候。   但邢墨照样避开,脸上是叶莲灯见惯了的处变不惊,他的语气平淡如水,却像是隔开了所有的嘈杂,叶莲灯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姐姐又误会了,我自认琴技尚可,是想来卖艺弹琴的,只求工钱足够温饱便可。”   “那可不行,”鸨母挑眉,“你这样的脸蛋儿不卖艺可惜了,我瞧见了觉着暴殄天物,你还是走吧。”   “唉,”邢墨微微叹气,表情却是平淡恭敬的,一点也不为她话语中的轻佻所动怒,“那我再去别家吧,打扰姐姐了。”   “等等!”一个冷清高昂的声音打破嘈杂的喧嚣,澜炽双手撑在围栏上看着下方。   “臭丫头,你又哪根筋不对?”听语气,鸨母和澜炽显然是熟识。   “花姐姐,他要弹琴,你何不给他个机会让他弹。”   “怎么,看上人家了?”花姐当着邢墨的面,毫不忌讳地说道。   澜炽俏皮地歪歪头:“是呀,花姐姐你可不要坏我好事呀。”   邢墨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抽,叶莲灯发现他的步伐在微微地后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那行,”花姐满脸笑意打量了一眼邢墨,随后冲楼阁上的澜炽吼道:“你出五十两替他租一把琴吧,反正你也不差这点钱。”   “不,我出五百两,替他买一把!”澜炽又对邢墨扬眉一笑,“野小子,去挑一把好一点的琴吧,本姑娘期待着你的琴艺。”   邢墨压下眼底的怔然,淡淡回应澜炽的视线,道了句:“多谢姑娘。”   片刻后,邢墨换了一袭白衣回来了。   花姐带他下去挑了一把上好的七弦琴,琴身漆黑,墨如鸦羽,并不是他现在随身不离的朱红魔琴华灯。   花姐也已成功调动了氛围,所有客人都对这个自荐来青楼弹琴的毛头小子有了兴趣。   身着白衣不染纤尘的邢墨就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从容地缓步走上舞台,傲气静静敛在眼底,落落大方的席地而坐,他随手拨了一个琴音,青楼的浊气顿然消散无踪。叶莲灯遥遥看着,不禁觉得些周遭的夜景变得癫狂了起来。   邢墨开始了,他低眸勾弦,全身心地投入到瑶琴中。琴音婉转,在他的指尖迅速变幻数十种指法,曲音流畅,拨弦犹如抛撒清水,动作丝毫不间断,时而如雀鸟高飞,飞入苍穹化作鸿鹄凤凰,时而又如沉鱼入海,化作巨鲨吞云吐雾、青龙怒海寻涛……   邢墨浅笑,周围的客人们也不自觉地投入到琴韵中去,面上流露出享受的笑容,闭上眼品味这琴音后舒适宜人却不失深沉隽永的意境。   整个醉香楼都沉浸在琴音中,澜炽则一直勾唇注视着邢墨,邢墨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正好瞧见她对自己举起酒杯,露出一个粲然撩人的绝美笑容。   邢墨满不在意地低头继续抚琴,叶莲灯却在恍惚间听出,他慌了——弹错了一个音。   一曲罢,所有人仍旧沉浸在绕梁的余音中,醉香楼寂静无声。   澜炽第一个鼓掌,随后众人也跟着一同鼓掌,掌声如雷鸣般响彻醉香楼,称赞声亦不绝于耳畔。   因此,花姐也就把他留下了。   邢墨则温言浅笑,看也不看阁楼上的澜炽。   过了一会儿,花姐和他谈妥了工钱后,将他叫到阁楼上:“人家喜欢你,你就算要拒绝,也先道个谢吧。不过,她是本店最大的东家,你要是把她气走了,我这儿自然也留不住你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邢墨淡淡应了一声,便上了阁楼。   “邢墨多谢姑…”   邢墨与她隔了足足十来步,遥遥施了一礼,话还没有说完,澜炽就已经飞过来了。   邢墨堪堪避开:“姑娘这是作甚?”   “你穿了本姑娘给你挑的衣服,弹了本姑娘给你买的琴,自然就是本姑娘的人了,羞什么。”   “……”邢墨真得很想转身就走,“买琴的钱来日还给姑娘便是。只是大街上那么多人穿白衣,不也是姑娘的人了?”   “本姑娘要你这个最好看的就够了。”   “……”   “来,别拘束,你没地儿住的话,今晚住我家吧。”澜炽话音刚落,便勾唇一笑又扑了过去。   她的动作很快,超乎邢墨的预料,瞬间就欺身到了面前,伸手就要捏他的脸,邢墨迅速攥住她的手,刹那间又猛然怔住。看他的反应,应该是第一次触碰女子的身体。澜炽瞧见了,立刻伸出另一只手调戏似的摸了摸他攥住自己的手,邢墨瞬间松开手与她拉开距离,脸上的表情像见鬼一样。   澜炽悠悠笑道:“公子你这手,分明就不是用来弹琴的。”   邢墨转身,利落地脱下身上的白衣,露出原本的粗葛衣衫,决定先走为敬。但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虽潜藏着怒意,却是极为温文尔雅的。   澜炽立刻缠上去,跟在他身后:“野小子,你这么有涵养,你是哪家的没落公子,我要娶你!”   邢墨顿时被惊得脚下一跌,澜炽趁此机会稳稳将他扶住。   邢墨果然没有怎么碰过女孩子,转身就是用力一推,慌乱之中想要拉开距离。但没想到,澜炽竟被这一推推得毫无防备,重重地朝身后飞去。为显得风雅,澜炽身后的菱窗是被嵌在一面雕花木墙之中的,而邢墨这一推似乎力气极大,澜炽的身子猛地朝后一撞,竟然撞破了那木墙,直接飞出了窗外去。   邢墨面上的表情刹那间就变了——他分明没用多大力。   飞出去的澜炽则顿时大惊失色,急忙喊道:“我不会轻功!”   邢墨再也来不及多想,足尖一点,立刻飞身而出,在澜炽坠地之前将她接住抱在了怀里。   稳稳落地之后,邢墨努力平复七上八下的心情,急忙问:“没事吧。”   只见怀中人狡黠一笑,一双美眸在华灯初上的夜幕中清亮夺目。   “嘿嘿,臭小子,抱都被你抱过了,不负责任可不行哦。”   说罢,她轻轻一跃,把腿环钩在了邢墨颀长的双腿上,双手往他脖颈后一环,便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又坚持更新啦!么么哒,这一章这么嗨,看在今天苦逼作者给自己喂了四小时狗粮的份上,求评论啊!   -   本章的波波场景就是小说名字的来源。   一见钟情,话不多说,直接上~   (感谢诸葛小可爱的营养液灌溉,收到爱!!!!) 第21章 贰拾 恶鬼   叮铃——   诡异的声音从客栈外传来,伴随着一阵十分愉悦轻快的脚步声,一个身穿粗布黑衣的中年男人摇着一串铜铃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似乎心情很好,轻轻地在吹着口哨。   而不平安客栈内,已经陷入一片死寂。   邢墨认得这铃声,是南疆的七魄铃,可夺人心魂,让人立刻丧失神志,是内家高手最忌讳的旁门左道之物。   他在听到七魄铃想起的瞬间便扑了过去,立刻将叶莲灯揽入自己的怀里。但是为时已晚,她已经双目微闭,眼中失去了原有的神采,宛如死物一般瘫软在他的怀中。   铃声仍然在继续,邢墨的耳中也仿佛有千言絮语一般,身体渐渐乏力起来,但他怀中抱着叶莲灯,在失去神志的最后一个瞬间堪堪坐在了最近的一根竹凳上。   立在角落里的华服公子已经吓呆了,他还很年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似乎并没有怎么见过世面,经过叶莲灯方才一吓,呆呆地立在墙角,表情慌张不知所措。   但是,当他听到铜铃声响起的时候,眼中立刻恢复了神采,像是遇见救星一样扑到了布衣人的肩上,竟哗啦啦地哭了起来。   “师父,你可算来啦!我差点就死在这里了。”   他一边哭一边吸着鼻子,忘情地趴在那人肩上,铜铃停止了响动,所有听见铃声的人皆已失去意识,周遭寂静无声。   布衣人五官干净匀称,勉强算是一个英俊的青年人,却因面色煞白,又穿着一身黑衣,而越发显得诡异阴沉。但是他的神情说不出的温和,他在笑,明明应该是很温柔的弧度,从他的脸上显露出来却只有森森鬼气。   他闻言轻轻拍了拍小公子的脊背,极其温柔地哄道:“好了,我的越小公子,你师父我现在不是来了吗?乖,这么大了,不哭了。”   说来也怪,前不久还自称老子的小公子现在竟完全像一个姑娘家一样,埋在男人的肩上嘤嘤啜泣起来。   “可是我好怕你把我丢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直接走了呀,你会不会不要我?”   “傻小子,你说什么呢?我是谁,你师父我可是纵横天下四野的鬼郎君呀,你做了我唯一的徒弟,我自然要罩着你的。”   小公子听了这话,立刻从鬼郎君的肩上抬起头来,又嘻嘻笑出了声。   这个面容惨白的布衣人就是赫赫有名的鬼郎君。   说有名,不过也是臭名。他这个人乖张暴戾,最喜欢做些下三滥不入流的手段,卖过亲友,以极其残暴的方式杀过不少正道人士,在江湖上臭名昭著。最令人不耻的是,他喜好男色,手段残暴,黑白两道全都对他避之不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确实算得上以不雅观的名声“纵横天下四野”了。   而他身旁这个叫年轻的小公子,叫越卢,是他在东游时不知从哪里勾搭来的世家公子。面容俊秀,眼神纯净,却也渐渐地染上了乖戾的色彩。   “幸好与师父分别的时候吃了固神丹,没有被师傅的七魄铃魇住。”   “好卢儿,就是被魇住了为师也不会伤害你的。”   “嗯,我自然是相信师父,只是我希望快点变强,可以光复越家,还可以……保护。”越卢满脸认真和期许,“师父师父,你什么时候教我武功呀。”   “等我们再听听无雁门的风波,我便带你回东边的家去,到那个时候再认认真真教你好不好?”   “好呀好呀,师父你不要忘了就是了,我好希望有一天我也能以一当十,不会连一个女流之辈都打不过。”   这个女流之辈指的自然就是叶莲灯。   师徒二人慢慢走近失去了意识的叶莲灯和邢墨。邢墨怀中抱着端坐在椅子上,双目空洞地瞧着前方的虚空处,静静坐着,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他虽然没了意识,抱着叶莲灯的手却依旧紧紧地捁着。   鬼郎君瞧着他二人,嘲讽似的嗤笑:“他们已经失去了神智了,刚才这个女人吓到你了吗?现在他们都任你处置了,你想怎么折磨都可以。”   越卢面色迟疑,还没来得及回话,鬼郎君又继续开口,口吻颇为云淡风轻。   “这个女子,你若是觉得长得还不赖的话,可以现在就把她扒个精光好好享用一顿,”鬼郎君的面上露出淫.秽的表情,他微微侧过身,又缓缓抚上越卢瘦弱的脊背,一边摩挲一边意味深长地道,“不过,我的好卢儿,你还没经历过这种事吧。”   “师父……”越卢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也罢,要不要为师教你?”他说罢,低头慢慢贴近了越卢的脸,灼热的呼吸喷在了他白皙的面颊上。   越卢被吓得一阵哆嗦,微微后退,鬼郎君似乎就期待着这个反应,满脸笑意。   “为师可没这个闲功夫,要怎么处置她随便你,抽筋挖骨都可行,她这张脸你还可以剥下来带回去作纪念呢。这个小白脸儿倒是不错……”   鬼郎君打量着邢墨,目光猥琐至极。   越卢瞧见了,本来犹犹豫豫地神情瞬间变成了果决和震怒。   “师父,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不是说再也不近男色的吗?”   “怎么,吃醋了?你不就是男色吗?”   越卢无法表达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只觉得心口挠得慌,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哼,师父你就知道让我生气。”   “哎哟,我的聪明绝顶的好徒儿,为师疼你都来不及,怎么舍得惹你生气呢,为师不过是想把这张脸保存下来,你放心,为师心里只有你一个。”   越卢泄愤似的哼了一声,嗔怒地转过头去。   鬼郎君调笑似的看着,随后,他的手在瞬间化成利爪,伸向邢墨的绝美的容颜。   “真是一件绝佳的收藏啊,这样美好的容颜,为何要镌刻在人类这种肮脏的生物上呢,全都应该成为我的收藏啊。”   话音甫落。   鲜血飞溅。   下一刻,鬼郎君伸出去的右手活生生断成了三截,手掌、小臂、大臂,全部都飞了出去。   血全部溅在了卢越的脸上,有的时候,他觉得师父的血是冷的,如今才知道原来只要是血,都是滚烫的。   邢墨动了。   邢墨的修长的睫毛缓缓地覆上了眼睑,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黑色的瞳孔明明依旧澄澈明净,却像是染上了滔滔血海中的腥红。   邢墨的眼中,是无休止的杀戮,宛如从地狱归来的妖孽恶鬼,他就只是穿着一件浅灰衣衫静坐着,在卢越的眸中已经倒映成了一个浑身浴血的嗜血修罗。   恐惧刹那间侵袭脑海,卢越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呼吸的权利已经被彻底剥夺了。   他本能地想要后退,但是腿像是已经不存在了一样,在恐惧面前早已遁形。   动不了!   小的时候阿娘曾告诉他,每一个人杀死另个人的时候,自己也会跟着死一次,因而告诫他不要轻易杀生。当他第一次见到师傅的时候,从他漆黑的眸中看到的是无尽的污秽与邪恶,还有悲凉,因为他杀过很多人,自己也跟着死过很多次了。   也正是因此,他对师父会感到心疼。   而眼前的这个人只怕已经死过了千百回——他的眼中是刻骨的阴寒与悲凉,还有亡者的不甘与愤懑。   这是什么怪物!   “卢儿!快跑!”   鬼郎君强忍住疼痛,用另一只手将越卢一把拉开,往门外的方向一把推去。   卢越这才回过神来:“师父!”   然而抱着叶莲灯的邢墨已经起身,腾出另一只手轻轻一挥,客栈破旧的木门已悉数关上。   邢墨微眯着眼睛,平时温润的气质此刻已被滔天杀意侵染。   他左手一探,便自天灵盖握住了鬼郎君的头颅。   但他所有的动作都很轻,轻的像他仍是在温润抚琴一般,因为不想吵醒怀中沉睡的人。   邢墨的手覆上来时,鬼郎君却觉得冷意钻遍了他的每一寸肌理,那双手下,是刺骨的恶寒。   “不要杀我师父!你要杀就杀我!”越卢退无可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竟冲到了邢墨面前,狠命拽住他的手臂。   邢墨淡淡地一扫,他瞬间丢了一条魂,但仍然不放手。   邢墨鼻翼轻嗤,手下赫然发力,鬼郎君顿时感觉每一寸血肉痛如刀割。   但是他,没有死。   不知为何,邢墨并没有杀他,嫌弃似的将他往越卢身上轻轻一扔,确认了一眼怀中人并未被惊醒后,便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在原处坐了下来。   鬼郎君浑身疼痛难当,似有万千恶鬼自地狱归来撕咬他,他浑身无力——他在顷刻间被邢墨废去了内力。   大难不死,鬼郎君忽然有了勇气,他摊在地上由卢越掺扶着,虚弱地道:“你是擎玉宫的副宫主。”   邢墨举起手中的七魄铃,冷冷地看着摊坐在地上的师徒,铜铃不知何时到了他手中。   “本座最恨这种玩弄人心神的东西。”   冰寒刺骨的声音响起,刹那间,铜铃化作齑粉。   “这种南疆的邪物应该不是你的吧?我记得你是大漈人。这是谁给你的?”   “呵,我死也不会说的。”鬼郎君想笑,奈何笑不出来,他在不可遏制地发抖。   “哦?好,我再问一次。”声音如水,凝结成冰。   “是慕…”   一直沉默的越卢似是更担心自己的师傅,忽然大声喊道,却立刻被鬼郎君打断。   “闭嘴!”声音是慌乱的。   邢墨挑眉,看来有人比现在的他还要更让人惧怕。   邢墨失去了耐心,他缓缓走了过来。   “方才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挑战本座的极限,你们,”邢墨顿了顿,幽幽道,“想要哪种死法。”   “放过我徒儿,我替他死!”   “师父!”   “自始自终,错的只有我一人。”   “师父……”   “我这一生做了这么多恶,也该还了,但我只希望在最后的时候,把我唯一的善念留都给我这仅有的徒弟。”   “我只希望来生不要在遇见他,不要把他带入这浩瀚的江湖深渊,他应该继续做他的贵公子,无忧无虑,不知人间愁苦。   副宫主,他还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他说让我教他剑术,其实我根本就不会用剑,我不过是在欺骗他,但是这傻小子他偏偏要信我。我收他为徒,纯粹是出于寂寞,他从头到尾,都是局外人。”   邢墨的声音有了一丝波澜,他冰凉的眼神凝视着二人,却像是透过他们在看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本座可没有答应要放过你们。”   鬼郎君沉默片刻,转头看向越卢,轻声道,“我,不希望他因我而死。”   邢墨的眼中除了一丝波澜之外,尽是虚无。   鬼郎君悲哀地低下头。   他微微攥紧手心,只要有一丝的波澜就够了!   鬼郎君忽然跃了起来,他虽然没了内力,但拖延了那么久的时间,逃跑的力气已经足够了。   他用浑身解数,一掌抓起自己的徒儿,将越卢扔向邢墨挡在自己面前,用仅剩的一份内力飞快地跑了出去。   “卢儿,为师定会替你报仇的!”   越卢一脸难以置信,最后的呼唤声还未出口,邢墨原本是要拍向鬼郎君的骇然一掌已至。   他的五脏顿时翻江倒海,天地间都变得混沌起来,师父的背影也幻化成一片虚影。   邢墨神色沉了几分,正要追上去永绝后患,脚上却传来被桎梏的感觉。   ——越卢攥住了邢墨的脚。   他口中的鲜血已经淌到了地上,身体因为剧痛而痉挛,但他的手却像习武之人一样有力。   这个孩子,若是遇见良师,必能成大器。   可惜…   是因为执念吗?   邢墨神色微讶。   愚蠢!   越卢确实愚蠢。   师父说,带你来平家村,保准能出名。他说,不要出名,和师父在一起就够了。   师父说,卢儿,以后若是遇见强敌,我们打不过也要团结一心,这样说不定对方就会看在我们的情真意切上放过我们。他说,我一定会保护好师父的。   ……   他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抓住不知掉落在何处的铃铛。   奈何,铃铛早就碎了。   卢越一直注视着那片黑色的虚影,他的师父从来没有回头。   直到鬼郎君已经跑远了,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那双未经江湖风霜摧折的手才渐渐松开,那双曾经明亮可睥明月、照山海的眼睛也随之沉入了浓浓黑暗里。   “痴人,你可知你跟了个什么样的师父。”邢墨将一切淡淡看在眼底,像是怕亵渎一样的轻轻挪开步伐,对着少年的尸身缓缓道,“也罢,你若随他入了江湖才是真正的劫数。你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   邢墨抱着叶莲灯坐在原处,他不想惊醒她。   怀中人睡相安静甜美,她并没有打呼噜,当时不过是骗她的。   老板娘不知何时躲到了楼上去。高大姐淡定地从楼上走下来,面对一摊废墟与少年的尸体只是伸了个懒腰,想大梦初醒一般,打了个哈欠后便开始收拾残局。   怀中人微动,叶莲灯醒了。   “发生了什么?”   “那名华服公子跟错了师父,最终死在了他师父的谎言里。”   叶莲灯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感到无与伦比的疲惫,她靠在他的心口,喃喃道:   “像一场梦吧。”   “嗯。”   “我也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见了什么?”邢墨的声音了有一抹慌张。   “都忘了。”   邢墨似乎松了一口气,安慰似的轻声道:“没关系,想不起来也不要紧。”   “但是有一件事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   “是什么?”   “你想知道?”   “嗯。”   莫名的醋意烧上心头。   她没有忘,一点也没有忘,梦中的每一个细节,他在梦中的每一个眼神她都没有忘。   叶莲灯猛然倾上前,她环上邢墨脖颈,在他的唇上引上落雪般的一吻。   她不去看邢墨的表情,而是凑近他的耳畔,绵绵地,一字一句道:   “邢墨,我,叶莲灯,喜欢你。”   邢墨的心口有什么东西化开了,给他冰凉的身体带来一阵暖意。   果然,逃不开。   有些东西,就像谎言,甜如蜜糖,苦如砒'霜。   从地狱归来的恶鬼,对执念化身的东西是如此饥饿渴盼,分不开蜜糖与砒'霜,宁愿再次饮下温热的鸩酒,也不远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满课,码完字晋江好像抽了一次,第一次发文失败,我又重新改到现在,又来晚了,忏悔ing。   -   我家墨墨好帅!想嫁!   鬼郎君好变态,恶心心了~   -   至于为什么写这一章:1.推动剧情啦   2.尝试一下我有没有潜力写耽美!!!   3.做个试验,我的虐大概就是这种程度吧!!   4.这一章比较写意,算是个隐喻吧   (瞎说的)   -码字六个小时眼睛痛肝痛凌晨三点晚安分割线-   再次比心永远在第一刻出现的诸葛小天使~   求小天使们评论吐槽~   你们的吐槽是我更文文的动力啦~ 第22章 贰拾壹 调油   十月十九,无雁门重出江湖的传闻越传越广,前来平家村的游人两三日间便增加了不少。   时至晌午,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连平家村最偏僻的小巷也变得有了人气,进而背靠长街、坐落在小巷子里的不平安客栈生意也兴旺了起来。   “叶丫头,来客人了!快,倒茶!”高大姐扯着嗓子冲叶莲灯喊到,随后转性了一般,温柔娇媚地招待门口客人,将他们迎了进来,“诶,客官,吃点啥呀?”   叶莲灯撇撇嘴,翻了个白眼,懒懒地应了声“来了”,便提了茶壶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姑奶奶,火烧眉毛了,今儿难得生意这么好,你倒是动作快点儿呀!”高大姐瞬间破格,坐定了的客人被吓得一抖。   “还有姓邢的小白脸儿,你也别愣着,麻溜点儿!那儿还有个茶壶!你去给那个客人倒茶!”   邢墨唇角挂着淡淡的笑容,静立在一侧,听了这话,余光扫了叶莲灯一眼后,也慢悠悠拿起茶壶给客人倒茶。   自从两日前,麻子越卢给吓跑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但偏生来客栈吃饭的人越来越多,高大姐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便把叶莲灯邢墨二人拿来当小二使叶莲灯这个暴脾气自然不干。   高大姐便不认账,拿他们在店里打架弄坏了店里太多东西要挟。   叶莲灯挑眉质问,当时不是她自个儿说的打坏了东西不让陪,而且吃东西还不要钱,怎么不认账了。   高大姐双手叉腰,我要不那么说你把人家惹毛了以后跑了咋办,打坏了那么多东西,我也确实不要你们赔,所以才让你们打工还债嘛,吃东西也确实不要钱啊!   如果不是邢墨拉着她,她早就把高大姐摁着一顿揍了。   也亏得邢墨脾气好,嘴角一直挂着笑意,两天来半句怨言都没有。叶莲灯给客人倒完茶,习惯性地往他哪里看了一眼,他今日也没有背着华灯。没有一把沉重的七弦琴背在背上,整个人看着都轻快了不少,加上一件浅灰的普通布衫颇有几分超脱世俗的潇洒味道。   叶莲灯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让素日瑶琴片刻不离身的他,竟一连几天都没有背着华灯,但是她看着他温润清癯的背影莫名一阵暖意。   叶莲灯看着看着,嘴角不自觉地咧出一个笑容。   邢墨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轻轻转头,露出一个眉眼弯弯的清浅笑容,仿佛春日里沁人心脾的微雨,温柔无限。   笑得真好看!叶莲灯没有留意到自己裂开的嘴角弧度变得更大了。   高大姐瞧见两人无言的交流,直接一个抹布扔到叶莲灯绯红的脸上。   “瞅啥瞅哪,给老娘好好干活,眉来眼去个鬼啊!”   叶莲灯一把抓住飞过来的抹布,立马换了张脸冷冷冲高大姐瞪回去。   高大姐伸手挡住脸,仍然装作很凶的样子:“瞪…瞪啥瞪!干活!在我这儿是干活的,可不是你们小两口谈情说爱的!”   邢墨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温柔一笑:“有耐心。”   说完,他走进了内堂,代替了麻子的工作,开始   ——炒菜了。   没错,堂堂擎玉宫副宫主,如今沦落到一个小客栈炒菜了。   其实,刚开始高大姐本来让叶莲灯掌厨的,想着女儿家再不济也会炒一两个菜嘛,哪知道她和自己一样,在厨房里干的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炒个菜糊到把客人吓跑不说,还差点把房子点燃。于是,最后这光荣的掌勺任务便落到了邢墨手中。谁知道,邢墨口口声声说自己厨艺不精,做的饭菜也却他的长相一样秀色可餐,客人尝了之后个个赞不绝口。   叶莲灯觉得,和这样一个全能人物搞暧昧简直太值了!   客人点了一个翡翠玉丸汤,一个蜜里调油丝,一个方圆百里。叶莲灯觉得这些名字奇怪,趁着高大姐不注意悄悄溜进了后堂。   邢墨举着个大勺子站在锅边,不近不远的与锅中的油烟保持着距离。烟雾腾腾,将他笼罩在其中,明明内堂满是油污,乍看来竟将他衬得像在暮霭弥漫的江畔吟咏诗篇的翩翩公子。他手上的动作不徐不疾,有理有条地添加菜料。锅中传来阵阵香气溢满了整间屋子,叶莲灯却在其中闻见了邢墨身上独一无二的淡淡幽香。   邢墨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来。   “你又进来干嘛?饿了?”   “趁着高大姐不在,我来找你。”   “嗯,所以呢?”声音里有浓浓笑意。   叶莲灯搓搓手,有点冷。“所以,我来找你搞搞暧昧。”   “……”   邢墨盯着叶莲灯瞧了半晌,头微微一歪,应该是觉得她哪根茎不小心又搭错了。   忽然,他腾出一只手朝她伸了过来。   她本来以为他是要摸她的额头,嘲讽她是不是发高热脑子烧糊涂了,她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心里暗暗打算——等他的手抚上来时便抓住他的手,死也不放地狠狠调戏一番。   可谁知,邢墨的手并没有落在她的额头上,而是落在头发上,轻轻徐徐地缓缓擦过耳朵往下滑,滑到了脖颈。酥麻的颤栗瞬间像闪电一样贯穿了全身,叶莲灯立刻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明明很冰,却将她的耳朵脖颈一带烧得通红。   他在干嘛?   叶莲灯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看着邢墨。   邢墨真诚一笑,眉眼弯弯,温柔的语气就像化骨绵掌,让见者心神荡漾。   “像这样?”   “啊啊…开玩笑的。”叶莲灯一时失语。   失算啊,这人可是魔宫的大佬,指不定美姬侍妾数不胜数,相较之下,叶莲灯道行果然还是太浅了,调戏不成反被勾了魂。   叶莲灯!定力啊定力。   就在她天人交战之时,邢墨已经转过去继续炒菜了。   “你在炒什么?”   “蜜里调油丝。”   “这不就是素炒萝卜丝吗?还有这个‘方圆百里’,原来是豆腐烧丸子啊。那翡翠玉丸汤又是啥?”   “莴笋番茄汤。”   “……好名字。”叶莲灯耷拉着脸,拍手鼓掌。   邢墨将蜜里调油丝倒在盘中,升腾的烟气遮住了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没有一个雅观的名称,别人怎么会好奇,进而有兴趣去窥探他的内在呢?”   “就算它名称再雅,是萝卜就是萝卜,是豆腐就是豆腐,我若喜欢豆腐不喜欢萝卜,就绝不会因为萝卜的名字好听、外表好看而喜欢它。就算我一不小心误食了做成豆腐样的萝卜,当我知道它本来面目是豆腐的时候,我还是不会喜欢它。”   “那你就心甘情愿的吃豆腐?哪怕豆腐名字再难听,样子再丑?”邢墨转身去舀了一瓢水,开始做翡翠玉丸汤。   “本姑娘可是从一而终的人,说吃豆腐,就只吃豆腐。”叶莲灯蹲下,捡了一把柴丢入灶孔。   “豆腐若是外表完好,内里却坏掉了怎么办?”   “那我就把好的部分吃完,吃到不能吃了为止。”   邢墨将锅盖盖上,等水煮沸,看着蹲在灶孔前拾柴火的叶莲灯,他也蹲了下去。他夺过她手中的柴火,一面将柴火架进火里去,一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悠悠问:“真的放着上好的萝卜不要,要吃这烂豆腐?”   “真的。”叶莲灯双手撑着下巴和他面对面蹲着,映着火光的明眸中不明的情愫幽微闪烁,她也凝视着邢墨,郑重其事地答道,“只吃钟爱的豆腐,也不吃再好的萝卜。”   邢墨张张嘴,还要再说什么,忽然间,一张有黄又粗的脸挡在两人中间,高大家厉声咆哮道:   “吃豆腐?大白天的还在谈论吃豆腐!羞不羞啊!滚出来干活!”   作者有话要说:  墨墨不背琴是有原因的哈~   墨墨很贤惠有木有?   声控灯看起来很浪荡,其实是个小白,道行太浅了(SC嘛)   高大姐:喂,能不能憋撒狗粮了,还吃豆腐?   作者:灯!快!直接吃掉墨墨这个大豆腐!   -   本章继续撒粮,下一章回到主线来 第23章 贰拾贰 相信   高大姐提着叶莲灯领子,把她给拽了起来。“诶哟,又在这儿卿卿我我!火烧眉毛了,能不能认真点儿啊!你俩在我面前抱也抱过了,亲也亲过了,我知道你们很腻歪,但咱现在能不能先给老娘好好干活,你俩在这儿白吃白住啊。   叶莲灯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并没有挣脱她,脸红成了猴儿的屁股,老老实实地让高大姐给提了出去。邢墨跟在身后,只挪了一步,便被高大姐厉声吼了回去。   “你小子,不许跟出来,炒你的菜!”   叶莲灯见不得邢墨被别人吼了,她立刻炸了毛:“吼你个奶奶!扯着个鸭嗓子冲谁都吼,天天吼嗓子不痛吗?”   高大姐的臭脾气和叶莲灯很是相投,一听还来了劲儿,凑近了她的耳朵更加大声地吼道:“老娘吼谁关你屁事!滚去倒茶!”   说完,便把她像甩到茶壶旁边去了。   “就是管你屁事!”   叶莲灯一脚朝着她的屁股踢过去,高大姐显然没有防备,一个趔趄便摔了个狗啃食。高大姐愤愤地爬起来,回头想要收拾她,却见叶莲灯已经换了副温婉秀敏的笑容给客人们添茶倒水了。   大约未时快过完了的时候,店里才恢复了往日的冷清,过了午膳的点儿,客人们逛街的逛街,午睡的午睡,叶莲灯三个人才终于有空吃他们的午膳。   “吃这个!”叶莲灯笑嘻嘻地夹了一块豆腐到邢墨碗里,然后又夹了一块到自己的碗里。   邢墨微微一愣,乖乖吃了。   “好吃吗?”叶莲灯满脸期待地问,就好像这豆腐不是邢墨做的而是自己做的。   “嗯,好吃。”   “那你再尝尝这个。”叶莲灯又往对面碗里夹了块肉。   “也好吃。”邢墨笑得很甜,如沐春风。   “好吃个锤子!”看着他们卿卿我我,夹在他们中间的高大姐终于受不了了,筷子一摔,站了起来。   叶莲灯连忙将高大姐拉下坐着,也夹了一块肉到她的碗里,无比愧疚地道,“啊高大姐我忘了给你夹了,那高大姐你也吃。”   高大姐还没开始发泄,叶莲灯又对邢墨满心欢喜地笑着说:“邢墨,你有没有话想对我说呀。”   “?”邢墨唇角的笑意短暂地凝固了一下,随后轻轻一笑,“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就是了。”   “比如……”   高大姐忽然翘起兰花指,表情极其夸张地讽刺道:“比如…灯儿!我喜欢你!”   “坏事!”叶莲灯一掌把高大姐掀翻到了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邢墨唇角微微扬起,悠悠看着她,问:“嗯,想听什么?”   “不行,这样有什么意思,我一定要你有一天发自内心地说出来。”   叶莲灯皱眉,平时又冷又横的她很少有这个表情,忽然出现在她的脸上竟莫名让人觉得可爱。   邢墨眼底闪过一瞬异样的光芒,但转瞬间又被压了下去。   “好,随你,怎样都行。”   邢墨摇头温和一笑,夹了一块麻婆豆腐到她碗里,叶莲灯心里已经乐开花了。   突然,一只手自下而上重重锤上了桌沿,险些锤翻桌上的饭菜。   “喂喂!老娘还在这儿呢!”   “没事儿呢,我们就当你不在。”   “……”   -   午膳后,邢墨几个人在谈话中无意间提到了山楂,惹起了叶莲灯一发不可收拾的零嘴儿瘾。她往邢墨身上失足一扑,便从他那儿捞出不少钱,一转眼便溜出去买糖葫芦了。   客栈内除了一两个睡得死死的房客,便只剩下邢墨和高大娘二人了。   高大娘坐在柜台后嗑瓜子儿,一吐一个。   邢墨在喝茶,秋冷,茶盏上的水汽氤氲叆叇,味如甘霖的香气溢满客栈。   “五绝花茶好喝不?不给我来点儿吗?”高大娘这一次说话罕见地没有用吼,她平常的声音并不高,反而因为夹杂着磁性而显得很低沉,“邢副宫主。”   高大姐说话的同时,她轻轻拍了拍手边的账簿,客栈的大门便自动关上了,阁楼上也传来了轻微的落锁声——房间被封闭了,看来整间客栈里到处都是机关。   邢墨吹了一口茶,淡淡道:“高先生应当喝过这茶吧,何必问我要,说不定客栈内本就有呢。”   不知何时,他的背上多了一个长长的蓝色布袋,内中是魔琴华灯。   高大姐又磕了一颗瓜子,这一次,她妩媚一笑,然后又大声吼道:“你小子脑子没毛病吧!我一介女流,你叫我先生?”   同时,一颗瓜子从她口里喷了出来,飞到了邢墨面前的桌子上,迅速击穿足有一拳厚的桌子,留下一个深长的洞眼。   邢墨眉头都没有抬一下,喝了一口杯中茶,才抬眸淡声道:“紫竹林的旧主,向来不称林主而称高先生,素来做男子装扮、以男子自居,孤高冷艳,杀伐果决,您如今的妆容再拙劣也掩盖不了您昔日的绝代风华。”   “好,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敷衍的称赞,你倒是和野丫头一样敷衍。现在终于只剩我们俩了,有些话可以敞开说了吧。”她说“野丫头”的时候,就像是在说“叶丫头”一样。   一提到叶莲灯,邢墨的语气就微不可查的变了:“高先生,今日灯儿多有得罪了。”   “这么久了,她没猜出我是谁?”   “不,灯儿猜到了,早在住进来时便猜到了,从墙上的字画和客栈内以小藏大的阵法格局她就推了个七七八八。不然,您以为以她的性格,会轻易答应给您当伙计使吗。”   “哟,她亲口和你说了?”   邢墨微微变了脸色,“邢墨自认为,有的时候我比她自己还要懂她。”   “啧,能别再我面前说这种肉麻话不!那野丫头究竟怎么回事,居然装作不认识我。知道身份是一回事,认不认识又是另外一回事。当年偷了我的紫锦燕鱼雕一溜烟儿就跑了,老娘派出去那么多人全都被她打个半死,要不是我抓住了你……”高大姐把脚放在柜台上,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问到,一双狭长的眼睛里流光闪烁,忽暗忽明,“还有她的武功,七八年过去了一点长进也没有。这,可不是当初的她。”   “灯儿这些年遇到了不少事。”邢墨的声音沉了下去。   “还有,我瞧你们关系似乎像以前一样好,可又总觉得怪怪的,怎么,她莫不是失去了记忆,顺带把你给忘了?”   邢墨手指摩挲着杯盏的边缘,眸光染上了墨黯,他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像是透过它们看到了经年前的虚无。他沉默好半晌,才低声道,声音低冷若寒霜:“不是。”   “那是为何?”   “这我不能告诉您,也是为您好。”   “呵呵,我看是信不过我吧。支开了野丫头,你也该去干你的正事了吧。”   邢墨微微一笑:“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事。”   “呵,陪着她就是你的正事?”高大姐又开始嗑瓜子,但声音立刻又被打断“你知道我说的是无雁门和明……”   邢墨忽然动了,他从桌上抽了一根筷子远远地掷向了内堂,一个黑衣人应声倒地。   高大姐冷声道:“那是我的人。”   “他听到了不该听的。邢墨还留了一个,先生自己处置吧。”   “没想到你竟然变得这么不顾惜人命。”   邢墨清浅一笑,像夏日荷、秋夜雨,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润谦和:“和高先生比起来,未必论得上输赢。”   “关于他的事情,我答应过他,不会说的,但我也不会拦着你们,要查自己去查。”   “我知道。”   高大姐挑眉:“那你支开她是想问我什么。”   “错了,不是问,是告诉。”邢墨喝光了杯中的茶,缓缓站起身来,清癯瘦弱的身姿立时显得高大了些许,“我走了,还望高先生不计前嫌照顾着灯儿一下。她若是因为高先生出了什么事,我必是拼了命也要向您讨个说法的。”   “咦,果真风水轮流转,当年她因为你说过的话,如今又原封不动地从你嘴里说出来了呀。”   “邢墨护短,若是她和高先生动起手来,在下便只有得罪了。”   “我看起来像是要害她吗?”   “现在不会,不代表以后不会。”   “啧啧,果然英雄出于后辈。”   “邢墨先谢过高先生了。”   “那你不见了,我要怎么和她解释?”   “不必解释,她能猜到的。”   “等等,我一直想问,你小子又发生了什么?怎么就成了擎玉宫的副宫主?我退隐之后就不在怎么过问江湖事,却还是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骇人传闻。我记得,你当年还只是嵩云派的一个末流弟子。”   “恕我还不能告诉高先生,先生有兴趣可以自己去问槐逸。”   “当初你可是连打伤人都会自责,如今竟然当着我的面毫不留情地杀了两个人。”高大姐站了起来,她的语速加快了之后听起来之后有些刺耳,“究竟发生了什么!什么时候你竟然变成了这幅德行?!”   邢墨走到门口,他轻轻拉开门,门顶上方的墙似乎受到了巨大的震动,掉了些许灰末下来。   “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时候。”   邢墨从容地拍拍身上的灰尘,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可声线还是那样清澈悦耳,一如多年前的翩翩少年。   “那你可还信我?我好歹算是你半个师父!”   高大姐凝视着邢墨,似乎是在透过他凝视多年前被他寄予了厚望的少年。   “不,”邢墨推开了门,淡声道,唇角犹然挂着浅浅的笑意,“我,只相信她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墨墨不是坏人,他三观正,隐忍强大。他的设定是外表温润谦和,实则冷淡疏离,但是对女主,痴情到令人心痛TAT   他们的故事后面会细讲的~ 第24章 贰拾叁 暗道   长街上,一位老人站在菜摊前和小贩讨价还价。   “便宜点儿呀,你这萝卜都坏啦。”   “哎哟,大叔,俺可不能再便宜啦。”   老人背着个背篓,背篓里装了许多红薯,他艰难地弯下身来想要仔细地挑选地上的萝卜,背篓一偏,里面的一个大红薯眼看就要滚落下来。   小贩见此,好心提醒道:“哎,大叔,红薯要掉了。”   话音刚落,似乎有一阵疾风拂过,大叔的头发瞬间被吹了个乱七八糟,他保持半蹲的姿势疑惑地问:“掉了哇?”   小贩擦了擦眼睛,只见那个刚才还竖着的大红薯换了个横卧的姿势乖乖躺在背篓里。   “没…没有。”   “刚才有什么东西闪过去了?”   “兴许是一阵风?”小贩在心里嘀咕,说是像风,为何会泛着幽幽莲香?   可若说是人,他方才也确实看见了一片模糊的白影,但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快?   叶莲灯嘴里叼着一根糖葫芦飞速掠过长街,她用了最快的速度,快得像一阵风,飞若清影,似若流云。   这就是叶家的绝世轻功流云步。   她往前方飞掠。   她知道邢墨是有意支走她,高大姐似乎和他是旧识,他们瞒着她谈论了什么她没有兴趣,她现在最急着去的地方是春酣楼。   麻子已经两日没有回来了,她要立刻把他找回来干活,凭什么自己跑了没影儿反而让她和邢墨替他受累!   叶莲灯发誓,找到他以后一定要好好收拾他。   春酣楼不愧是平家村最大的“酒楼”,即便是在白天,依然生意兴隆的很,进进出出的客人连绵不绝。   这一次,她依然选择从正门进去。   门口立着几个招呼客人的姑娘。   一阵微风拂过,她们只闻见了一阵一阵淡淡的莲花香味,以为是哪位雅致的客人留下的便没有多疑。她们谁都没有留意到,其中一个姑娘头上的发簪少了一根。   叶莲灯飞速来到楼顶,果然,芸娘的房门紧闭,已经锁上了。   她拿出从接待姑娘头上抽走的发簪,对着锁孔捣鼓了两下,锁立刻就打开稳稳地落在了叶莲灯手中。   叶莲灯将锁虚挂在门上后,反手轻轻关上门。整个动作流畅无比,半点声响也没有发出。   房内很整洁,和叶莲灯上一次来的时候并没有太大差别,芸娘日常用的物什都摆在原处,看来她只是去楼下接客了。   芸娘的桌上放了一本《诗经》,书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若没有经过多次翻看是达不到这个效果的。叶莲灯好奇地拿起书一看,竟看到上面写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其中有一句尤为惹眼——君心若死,妾绝不独活。   未曾想,芸娘竟也是个坚贞的痴情女子,叶莲灯嘴角弯出一个极好看的笑容。   但是再往后翻,叶莲灯发现上面另有蹊跷。   上面批注的字迹并不像是一个人的,反倒像是两个人乃至三个人的。   第一种字迹娟秀文雅,一看便觉得出自名门大家闺秀,但笔锋处本该柔婉的地方却显得过于刚硬,通体看下来竟觉得有一股凛然之意;   第二种字迹根本就不叫字,每一笔一划都是极其生硬地拼凑而成,像是出自刚学写字的人之手;   第三种字迹则介于两者之间,但是每一笔都是一种情绪,每一划都截然不同。   叶莲灯蹙了蹙眉,将书以原先的样貌放回原处。   她忽的想起了藏在妆台下的暗门,以及上一次来的时候见到的一双孩子的眼睛。她熟练地打开暗门,走了进去。   暗门内首先是一个四方的暗格,说小也不小,足够一个成年男子在里边翻身。   但是,这种格局,让叶莲灯首先联想到的是……棺材。   棺材的一头有一根绳子,叶莲灯拉了一下,暗格的一端的木板便自动滑了上去,留出了一个大口,足够一个人不发出任何声响地爬出去。   叶莲灯爬出来之后暗格便自动关上了,眼前是一条狭长的楼道,楼道内很黑,仅靠墙壁上几个小洞透出幽微的光,借着光能够模模糊糊看清阶梯。楼道很长,她沿着阶梯一层一层地往下走,墙壁的两侧还有不少暗格,看来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几乎都会从这里逃生。   又走了不久,她来到了楼梯的尽头,一条长廊直直延伸出去,长廊的尽头有一丝微光射了进来。叶莲灯轻轻掠过去,那是一道厚重的铜门,透过缝隙可以看到这扇门之后便是一条偏僻的小巷,门口站着两个身材魁梧的看守。在这种挥霍无度的风月场所中有不少人耗尽万贯家财,门口的看守多半是为了防止那些欠下巨款的客人逃跑。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紧接着一阵急促的步伐也传了过来,离叶莲灯越来越近。   叶莲灯回头,只见一个□□着上身、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裹着衣衫急急忙忙地了出来,他呼吸急促,一边跑一边急忙穿上了衣服。   看他这副模样,应当是正在行床笫之欢的时候被正房给找上门了。   但叶莲灯从来没有见过男子的赤\'裸的上身,她头一次见到居然还是在这种场合,而且,还是这样一个脑满肥肠中年人的身体,她立刻觉得眼睛受到了侮辱,猛地闭上了眼睛。   男子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跑向铜门,看到了叶莲灯这一坨拦在门口的障碍物,立刻将她一把掀开自己推门跑了出去,铜门又重重地闭上。   叶莲灯冷不防地被一撞,整个脊背都砸在了暗道的墙壁上。虽说这一撞对她这种习武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她的脸上却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她迅速转过身来敲了敲墙壁,墙壁是实心的,敲来的声音也低闷细微。刚进入暗道的时候,她就已经敲过了。   而在刚才,被那人一撞,她的脊背撞击在墙壁上发出的声音却是截然不同的,那种声音是高亢的,也就说明背后是空的。   莫非还有暗道?   叶莲灯沿着墙壁敲了敲,声音却和先前一样是笃实低闷的。她在那一块地方继续敲击,一点一点地寻找着刚才的声音,敲了好半晌,才听见了那种空泛的声音。   果然,有一块墙壁后是空的,那一处的声音和其他的地方有明显的差别,不过,仅有拳头大小。   叶莲灯确定了空墙的位置后,又反复敲了好几下。   然后,她脚下一空,跌了下去。 第25章 贰拾肆 无雁书   24   ◇   叶莲灯的身体极速下坠,她在半空中利落地一个旋身,稳稳站在了地上,并未发出半点声音。   四周浓墨如绸,一片混沌的墨黯。上面的暗道本已是漆黑一片,谁知这下面才是彻彻底底的黑暗,从上面不慎掉下来的人,会很容易就陷入压抑的绝望之中。   叶莲灯闭上眼,无声无息地在原处站了很久,适应了黑暗之后,她睁开眼环视四周,仅能感受到她正处在一个狭长的甬道内,不远处传来一点隐隐的微光。   然而,叶莲灯选择了漆黑无光的一方,因为有光亮透过来的那一方夹杂着一股她熟悉的腐臭味——人死之后很久都不会消散的腐臭味。   那一边,必是白骨森森。   叶莲灯顺着自己认定的方向往前走,尽可能地放轻脚步。就算她武功高强,但是在这样全然的黑暗中,她也不敢太过莽撞,每一步都谨小慎微。   叶莲灯屏息,甬道里连她呼吸声也听不见,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叶莲灯压下心头微微泛起的凉意,若是普通人不慎掉落下来,必是经历了极大的恐惧和绝望,才慢慢的走向死亡,在黑暗中独自摸索,面对未知的恐惧,不知道一不小心又会触发什么机关,身心俱疲。   她慢慢的往前走,时间被黑暗打乱,不知道走了很久之后,空气终于变得清新。   看来她走对了。   远处有光亮。   走过转角,面前是一个空旷的石门,石门两侧各有一柄白烛无声的燃烧,在这阴冷的地底显得诡异无比。   叶莲灯没有迟疑,她迅速跃入了石门,里面空旷无比,什么也没有。她在空地处轻轻点了一两下,飞快地掠了过去。   刹那间,数支箭嗖嗖地射了出来,入侵者稍不留神就会被射成筛子。   箭矢泛着冷光,看来都涂有剧毒,但全都被叶莲灯一一闪过,她已毫不犹豫地掠到了另一边。   她足尖落地的同时,石门自动开了。   又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壁的燃烧着无数白烛。   甬道罕见的长,长得让人看不到尽头,长得让人仅是看一眼便会感到绝望。   但叶莲灯并没有多的表情,她足尖一滑,运起流云步,像一阵风似的飞快冲了过去。   然而她并不是真正的风,她每隔一段距离依然要踩在地上借力,她每踩在地上一步,就会触发相应的机关。   她的身后,被她掠过的地方,立刻从墙上伸出了无数刀刃,反复的在墙壁中伸缩抽\'插。她若是慢了一点,必定会被这交叉的刀林刺成血肉模糊的肉酱。   甬道尽头是一个拐角,隔绝了骇人的机关。   不仅如此,拐角处空气变得清新,里面透出的烛光也变得柔和温暖,让在黑暗中摸索许久的人有一种归家的欣喜。   叶莲灯微微蹙眉。   她缓缓走进去,里面是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仅有一副桌椅一张床,干净整洁,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除了桌上还放着一杯茶,茶香袅袅,冒着微微的热气。   在暗道下面走了这么久,所接触的只有阴冷的空气与机关,忽然看见一杯热茶,便不自觉地有想喝的冲动。   叶莲灯走过去,拿起那杯热茶,放到嘴边又停了下来。   身后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不喝呢?”   “喝了可就死了呀。”叶莲灯转过头来淡淡回答道,她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身着一袭白衣,扎着一个随意的丫髻,略显凌乱。   她的眼眸纯净如雪,映着微微烛火,给人一种晶莹剔透的错觉。   本来在这样一个机关和尸骨遍布的地方,忽然瞧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小女孩,怎么说来都骇人无比,但她却看起来那样无害,反倒像个小仙女。   小仙女一派天真地注释着叶莲灯,说的话却并不天真。   “你也很怕死吗?”   “怕当然怕,谁会不怕死呢?你不怕吗?”   “死是什么?”小仙女歪歪头。   “……这就是人永远的沉睡下去,再也不能动不能说话了。”   “那他们也死了吗?”她指了指旁边的桌子床。   “没有呀。”   “那他们怎么不陪我玩?”小姑娘愣了半晌,眼看着就要哭了。   “因为他们没有生命呀。”   “生命又是什么?”   “生命就是让他们会动会说话的东西。”   小仙女听了这句话之后立刻就抽泣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整个地道里都都是她凄厉的回声。   可把叶莲灯给吓坏了,生怕震坏了什么机关,连忙又是拍背又是抱抱地哄骗安慰,“不哭不哭,姐姐陪你玩。”   过了好一会儿,小仙女才眨巴着眼睛看向她,抽泣地问。   “你真得可以陪我玩吗?”   “可以呀,但是我问你什么问题你都要回答我哟,不可以撒谎。”   小仙女糯糯地点头。   叶莲灯拉起小仙女的手,“我们边走边说吧。”   忽然传来一阵“吱吱”声,一只巴掌大的老鼠从她们面前窜了过去。   叶莲灯怕吓到她,正想把她往自己身后拉,谁知小仙女衣袖一挥,一支银针飞了出去,老鼠当场毙命。   叶莲灯一惊,没想到她这么小的年纪竟然会武功,而且无论是在精确度还是在力道上都不可小觑。   “你的武功是谁教你的?”   “这个游戏啊,这是姑姑教我的。”   叶莲灯微微凝眉:“这可不是游戏,你姑姑叫什么名字呀?”   “姑姑就叫姑姑。”   “……那你还有其他的家人吗?”   小仙女歪歪头,似乎在思考家人是什么意思。然后她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没有用这个‘游戏’处理掉我呀?”   “当然姐姐没有喝茶就不是坏人。”   ……这是个什么逻辑?   叶莲灯顿住,在她面前蹲下来,双手轻轻抚上她的肩,语气格外温柔地轻声说到:   “不是这样的,如果有高手想杀你的话,不管他喝不喝那杯茶,你都很危险。有些人不可以只看外表,绝对不能完全地相信一个人,凡事都要留三分余地,你明白吗?”   小仙女呆呆地看着她,隔了半晌,点了点头。   看来果然是没听懂……   然后她们又稀里糊涂地聊了一些东西,老半天叶莲灯终于弄清楚了个大概。   小仙女叫苏谢,从她有记忆起就一直住在这里。   她有一位姑姑,这位姑姑用她的话来说似乎“并不喜欢她”,不喜欢和她说话,让她只能待在暗室里边,不许她去外面的世界,在叶莲灯看来这分明就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但是要保护的究竟是这个小仙女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她那位姑姑似乎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来看望她,叶莲灯不知道那人是用什么方法让她乖乖待在暗室里的。小仙女饿了的时候,就偷偷跑到房客房子里去找吃的。   叶莲灯觉得,到目前为止,小仙女能和自己流畅地交流,也要多亏了那些房间里的房客,不然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哪里还会像这样流畅地说话。   “那你恨姑姑吗?她对你这样坏。”叶莲灯的语气里有无限温柔。   小姑娘摇摇头,甚至有些生气的说:“姑姑是好人。”   “好好好,”叶莲灯柔声哄道,“那么那天我为什么会在花魁的房间里看到你呀?”   小仙女低低道:“无聊,出去玩。”   “你也经常这样子跑到其他人的房间去吗?”   小仙女点点头,“饿。”   乖乖,这可是青楼啊!她一个小孩子怎么到处瞎晃悠!   叶莲灯急切但不失温柔地问:“那你有没有看到他们做些什么?”   小仙女苏谢犹豫了半晌,然后抽出手来似乎要跟她笔画,吓得叶莲灯忙捏住她的手,“哎呀,别比划了,乖!”   她拉着苏谢往前走。   前面又是走了一个长长的甬道,走到尽头没了路。   叶莲灯看向苏谢,语气温柔:“小仙女,还有路吗?”   苏谢重重点头,松开她的手,手熟练地在一处空墙上轻轻敲了几下,石门缓缓动了起来。   随后苏谢又回到她的身边,乖乖拉起了她的手。叶莲灯与她相视一笑,春风化雨。   刚进入暗室时,本来是漆黑一片,然而当她们进入以后,身后的立刻关上,内中的烛火骤然自己亮了起来。   这些烛火并不像外面那么多白烛一样静谧无声地燃烧,室内每一盏烛火都在疯狂的摇曳,哔哔啵啵,诡异非常,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在哭泣。   暗室中央有一个圆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圆台中间插深深地插着一把黑剑。   叶莲灯心底闪过诧异,将苏谢掩在身后,走近一看,只见剑身上面赫然刻着三个字。   ——无雁书。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小仙女的姑姑是谁?   -   瓦最近天天考试,也祝大嘎期末考个好成绩,有个好业绩~么么 第26章 贰拾伍 玄机   那把剑没有剑鞘。   剑身漆黑,看起来上面蒙了些潮青的灰尘,但是看起来依然锋利无比。它静静地插\'在圆台中央,明明没有任何言语,却给人一种流经古朴岁月,经历无数风雨波折后的悲戚、沉重。剑身微微前倾,那种身影像是一个死去的侠客,在哀悼、在忏悔。   这把剑似乎有了生命,它在诉说无声的哀怨。   叶莲灯扭头问苏谢:“这是什么东西?”   小仙女摇摇头,也是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   叶莲灯走上前去,想要一探究竟。   苏谢立刻攥住了她的衣角,用糯糯的声音道:“姐姐,你不可以拔出它。”   叶莲灯靠近黑剑的手骤然停了下来,停在了剑身一毫厘之处。   她转过头来温柔一笑,“没事,姐姐没打算碰它。”   她的手凌空顺着剑身滑下去,瞧见了剑身上有一处积灰不太正常,潮青的灰尘不规则地黏在一块儿。   “上面有毒吗?”   小仙女摇摇头,不知道是说没毒还是她也不知道有毒没毒。   安全起见,叶莲灯从一旁的墙壁上取下一只蜡烛,凑近到剑刃上边,她借着幽微的火光总算看清了上面的玄机。   剑刃上刻有精细的浅浅纹饰,却被一刀狠厉的剑痕刮乱了。   叶莲灯用白烛的另一头刮掉了黑剑上的积灰,火光侧照,总算看出了个大概。   那些乱痕也并不是随意刻上去的,而是一行娟秀的小字。   “残生断雁,不死不归——离境三百四十二年。”   叶莲灯微眯了眯眼睛。自鸿蒙开辟以来,离境便处在数百年战乱之中,分分合合,征伐不断,离境以数百年前的八荒大暴动被临熙皇室平息那一年为离境元年。临熙皇室一统天下的七十一年里,整个离境都处在太平盛世,国泰民安。   然而,自离境七十一年临熙一族覆灭之日起,离境就再也没有安宁过一天。直到大漈、东洛、昭晏三国鼎立之势形成,离境终于得以喘息数十年至今。   而剑刃上刻着的“离境三百四十二年”,正好是十年前。   “哟,小仙女,这是你姑姑放放在这里的?”   “我也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它就在这里了。”   “姑姑准你去看吗?”   “不准,但是,她准别人来看,所以我会瞧瞧跟过来。”   “还有人经常来这里吗?”叶莲灯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居然还会有人来这里。   “有一个叔叔。”   “咦,那他长得怎么样?是不是满脸麻子?像这样微微驼着背?”叶莲灯也微微屈背,给苏谢示范。   苏谢摇摇头。   苏谢似乎正在沉思,忽然想起什么,刚一张口,叶莲灯便打断她,轻声道:“嘘,有人来了。”   苏谢被吓了一条,静静地听着是不是有什么声音,随后是满脸疑惑,明明没有任何声音。   然而叶莲灯已经拉起了她的手,飞快地往前走:“小仙女,我们得快点出去,还有什么可以快速出去的路吗?”   小仙女点点头,立刻拉着她往前走。   她在发抖,似乎——她在害怕。   那串起初还飘渺模糊的脚步声渐渐地变得清晰了起来,越来越近。   叶莲灯微拧眉心,抱起苏谢,安慰似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随后一路上听苏谢的指示往前掠去。   暗道内确实还有另外的出口,设计者似乎存心要考验逃脱者的心智,数条暗道曲曲折折,宛如一个迷宫,不走个百来回还真别想轻易走出去。   叶莲灯每走到一处尽头,小仙女就会上前去叩击藏在墙壁中的开关,迅速找准机关的位置。   叶莲灯粗略估算了一下,刚才经过的机关少说也有十来个,每一个机关藏在墙内的位置也和先前的机关截然不同,以苏谢的速度,要么就是她见别人解过机关记忆力非比寻常,要么就是这样的机关她自己已经解过多次。   一个小孩子居然这样熟练,真是难得。而她面上犹然是那种呆呆糯糯的表情,一派天真,似乎丝毫感觉不到危险的临近。   脚步声越来越近。   来者是个会轻功的女子。   叶莲灯虽然抱着小仙女,再加上不熟悉地形,虽不能完全将流云步发挥到最大限度,但即便如此,她的速度也是快得骇人,不至于被一个人穷追不舍。   但是,那个脚步声非但没有被甩远,反而越来越近了。   身后不远处,一个女子轻声的唤道:“小谢,你把谁带进来了?”   那个声音凭空出现,就像幽灵一样在幽暗的地道里漂浮不定,在黑暗的地道中听来甚至觉得有着一丝凄厉的呼唤。   见没有回应,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小谢,你要去哪儿?”   小仙女显然也听见了那个声音,她在叶莲灯怀里轻微地发抖。   叶莲灯继续往前掠,并不理会那声音,又经过了几个拐角几个机关之后,她们终于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面石墙,石墙的一角漏了一丝光亮出来,对于在黑暗中呆的太久的她们而言,这一束光已经明亮得有些刺眼了。   然而叶莲灯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流露任何欣喜,因为她刚一停下,那阵邈远的脚步声便立即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紧接着一把利剑破空而来。   一个声音冷冽凄厉地问:“你要带她去哪里?”   叶莲灯微微侧身,轻易闪过,但苏谢面前的机关还没有解开,叶莲灯的动作很小,她仍站在原处保持抱着她的姿势。   来人攻势未歇,又是一剑刺了过来,叶莲灯立刻抽出一只手,往刺过来的剑身上铆足劲儿地一弹,那女子似乎有所顾忌,并没有用太大的劲力,被叶莲灯全力一弹剑身一偏,直直擦到了石墙上,险些伤到了叶莲灯怀中的小仙女。   女子的剑顿了顿,高手对决,分毫见生死。   叶莲灯虽无意分个高下,但这个女子的出现很有可能阻碍她们出去,她就不得不反击了。   她凝眸,趁此机会一掌拍向那女子,女子没有防备,冷不防地被重重一击便退了好几步远。   她剑尖拄地堪堪停了下来,凉凉抬眸。   石墙透过来微微的光亮映照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绝美的脸,不施粉黛,仍旧美得勾人心魂,在幽暗的地道内泛着一种阴冷妖冶的美。   ——来者竟是芸娘。   芸娘凝视着叶莲灯,冷冷开口,声音里完全没有初次见面时的妩媚温婉,只有置人于深泉寒冰的森森冷意:“叶姑娘,你是不是动了我的东西?”   这不是质问,因为她话音刚落,手中的剑一扬,又攻上前来,一点也没有等她答话的意思。   苏谢还在敲击着墙上的机关。   叶莲灯没有催她,她的手法和刚才一样快,没有丝毫阻滞,但她微微变得急促的呼吸声表明最后这一道机关和先前的机关相比要复杂得多。   叶莲灯扬了扬眉,不恼不怒,反而笑嘻嘻道:“什么东西?指的是那把叫做‘无雁书’的剑还是……这个小仙女?”   芸娘冷眸猛地一沉:“看来,果然是留不得了叶姑娘了!”   又是凌厉的剑招攻了上来,叶莲灯从袖中抽出一只短刃迅速接住了芸娘的招式。   她的招式凌厉无比,丝毫也没有那天第一次见面时的柔弱不堪,每一招每一式都柔中带刚,稍有不慎便可能会令对手殒命于此。   又是一阵激烈的缠斗,芸娘被再次击退。   芸娘站定,心里惊愕无比,她没有料到自己的攻势竟然被她全部化解,不禁赞叹道:   “叶姑娘的武功当真不俗,敢问师从何门何派?”   “过誉了过誉了,阁下不是也没用全力吗?至于我的武功…那是我哥教的,他哪里算什么正经师父,可比不上令师——凌雪华凌老前辈。”   凌雪华,惨死的无雁门门主。   这句话间接表明,花魁芸娘便是无雁门残存的弟子。   芸娘没有否认,双目危险地一眯,“叶姑娘,你可知,知道的越多,死得就越快?”   叶莲灯会心一笑,“诶?是吗?那我不是应该死了好几百回了?”   同时,她抱着苏谢的手紧了紧,示意她解开机关还要多久,苏谢轻声答道:“快了,姐姐再等等。”   苏谢的声音很小,但芸娘显然已经听见了,她   将目光转向苏谢,神情瞬间由冷如寒霜变为无比悲痛:“小谢,你就这么不喜欢娘亲吗?”   叶莲灯疑惑。   娘亲?   小仙女不是说她没有家人吗?   苏谢没有回答,脊背却在不自觉地发抖,她在拼命克制,可抖动的幅度还是越来越大。   “你怎么能够出去?!你终于要去了吗?”   芸娘见她不答话,几乎疯了一样地大吼。   “你就这么恨娘亲吗?娘亲哪里对你不好。你恨娘亲把你关在这儿吗?娘亲也是有苦衷的呀。”   叶莲灯无言地看着芸娘,手上轻轻安抚着苏谢,苏谢解开最后一道机关还差几步,她的手一直在抖。   “你!”芸娘忽然愤怒地用剑指着叶莲灯,仪态全无,“你是不是对小谢说了什么?”   叶莲灯不打算回答,静静看着。   芸娘双目赤红,与方才和她对招的无雁门弟子判若两人,现在的她就像个失心疯的妇人。   她远远地朝叶莲灯举起黑剑,黑剑却因为她过激的情绪不稳地摇晃起来。   芸娘没有上前,一直站在原处,失望又癫狂地看着叶莲灯:“你要带她走?”   “你是不是以为她仅仅是个孩子?”   “哈哈哈哈,你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吗?你知不知道她是谁?你要是把她带走了,知不知道她会把你害得有多惨?”   与此同时,“咔嚓”一声,石门开了。   苏谢解开了机关,立刻紧紧攥住叶莲灯的衣袖,颤抖着道:“姐姐,她又疯了,我们趁现在快走吧!”   叶莲灯点头,抱着苏谢跃了出去。   芸娘见状,本是提着剑想要追出来,但是在走到石门口的那一刹那,瞬间像被毒蛇咬了似的一阵痉挛。   她神经质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剑,然后立刻像触到火苗一般地扔掉了它。芸娘撕扯着头发,抱着头蹲了下来,神色异常痛苦。   叶莲灯站在地道门口,回头惊愕地看了一眼,石门缓缓闭上,最后的一刹那,芸娘猛地抬眸与她对视,似乎要说些什么,却被重新淹没在浓浓黑暗中。   叶莲灯愣了愣,随之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对了没有。   地道的出口处是一片灌木丛,杂草丛生。从她掉入地道到现在出来,大约过去了一个时辰,当空的旭日早已染上寒鸦暮色。   一颗枯死的老树突兀地伫立着,在深秋的斜阳中显得一派萧索。   她把苏谢放到地上,苏谢因为长期待在地道内,一时间见到了阳光而适应不过来,遮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慢慢拿下来。   小仙女指了指太阳,开心地问:“姐姐,那个是什么呀?好刺眼呀。”   叶莲灯看着她无害的笑容,在她面前蹲下,替她挡住阳光。地道内许是太久没人走过,结满了灰尘与蛛丝,她们二人身上沾得到处都是。她拍了拍苏谢身上的灰尘,也粲然地笑道:   “那个啊,叫太阳哟。”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有几句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个架空世界——离境的大背景,其实还是挺重要的,因为瓦的其他小说也是以离境为背景的。   文中提到的临熙皇室、八荒暴动等等,以后我都还会写哒~   -   大嘎9012新年快乐呀~ 第27章 贰拾陆 归客   暮色四合,街上行人络绎不绝。   “大美人,要不要给小美人买一个钗子呀?”   “两位姑娘要不要吃几个酥饼尝尝呀?”   ……   叶莲灯拉着苏谢在大街上风风火火地走着,一长一少两个白衣美人走在一起,别提有多抢眼了。不少摊贩瞧着她们可人儿,使劲儿地冲她们吆喝。   她们出地道的地方在平家村城郊,从城郊一路走下来,叶莲灯给她买了不少好吃的,但她发现小仙女完全就是个大吃货,苏谢左手上是好几根糖葫芦,右手上是一只烧鸡和四个酥饼,还有叶莲灯替她拿着一个很大的油纸包,里面分别是嘉应子、龙须糖、八仙果等一系列的零嘴儿。   这些都是叶莲灯买给她的,花的……当然是邢墨的钱。   小仙女浑然不知自己给路人们带来了多大的形象反差,一边走一边吃,吃得得劲儿的时候,还不忘扬起沾花了的脸,满脸陶醉地冲叶莲灯笑笑。   “姐姐,可好吃了,你要吃点儿吗?”   叶莲灯回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只是静静看着她吃。   看来小仙女真的从来没有到外面来过,才会和她当年一样狼吞虎咽,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美味,虽然全都叫不出来名字,却真恨不得全部尝一遍。   思及此处,叶莲灯轻轻摸摸她的头,无比温柔地看着她,一如是在看多年前的自己。   寂寥夜色裹着寒风吹刮而来,行人变得稀疏,连早出晚归的小贩也收摊儿了。   叶莲灯见时间正合宜,苏谢的“晚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就慢悠悠地带着她回了不平安客栈。   其实她们出了地道之后本可以直接回客栈的,事实上,她们确实已经先回了一趟客栈。但是客栈内坐满了客人,邢墨没有回来,麻子似乎也没有回来,只剩高大姐一个人跑前跑后,并且骂跑了不少人。   鉴于如果就这么回去,小仙女不仅会挨饿还得被迫充当童工,权衡之下她决定先带苏谢去逛逛,虽然这一逛就是一两个时辰。   果然,过了晚膳时间,客栈恢复了往常的冷清。   叶莲灯估摸着店里的人多半是被她给骂走了,因为高大姐又开始坐着吃瓜子儿,脸相当臭。   叶莲灯啧了一声,随后牵着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小仙女走进了客栈。   高大姐见她一个人出去,却凭空带了个孩子回来,吓得差点把瓜子吞了下去。   “哟哟哟,两人出去半天,孩子都这么大了哟。”   “对呀,这是我和我家邢墨的孩子。”   “你当老娘傻呢?”高大姐翻了个白眼,“说吧,哪里捡来的小丫头?”   叶莲灯并不能确定芸娘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于是她随便玩笑道:“出门左拐一直往前走,路过三个路口右拐的小巷子里捡的。”   高大姐刚嗑进一颗瓜子儿,又呸地一声吐了出来:“行,你再去给我捡一个。”   “嘿嘿,这天底下最好的运气都被我给占尽了,再去怕是也没了。”叶莲灯拉着苏谢走到她旁边坐下。   高大姐不理会她,又嗑了一颗瓜子,“老娘这把年纪了,正好缺一个妹妹。”   “你确定不是女儿?”叶莲灯双手托着下巴,笑颜如花。   按理说以高大姐的脾气,应该立刻连本带利地怼回来的。   但她似乎很喜欢苏谢,越瞧越喜欢,竟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小仙女的脸蛋儿,赞叹道:“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仙女被掐着脸,嗫嚅道:“苏…苏谢。”   “你姓苏?”高大姐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我认识一个朋友曾经也姓苏呢。”   叶莲灯抓住了话语中的机锋,问道:“曾经?”   “哎呀,这你都不知道,就是指后来嫁人后改姓了。”   说罢,高大姐无视了叶莲灯满脸的不相信,又冲天真无邪的苏谢温柔笑道:“你还没想我问好呢,你该叫我什么呀。”   真别说,高大姐平时脾气虽臭,温柔起来还真像回事儿,声音里满是轻柔的宠溺,和她平时判若两人。   小仙女砸了咂嘴,乖巧地笑道:“阿姨好。”   “叫姐姐!”   高大姐是真得很喜欢小仙女。   她不仅对苏谢的出现一点怨念也没有,甚至主动问小仙女要不要和自己一起睡,说什么青字间孩童不宜。   叶莲灯没有表态。   但小仙女出来以后一直跟着叶莲灯,救她出来的是叶莲灯,给她买东西的是叶莲灯,苏谢自然是更喜欢叶莲灯。   任高大姐威逼利诱,她就是拽着叶莲灯不放。   高大姐也拽着小仙女不放,直到后者楚楚动人地哭了起来,高大姐才边哄边跑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叶莲灯和苏谢进了屋子,锁上了门。   邢墨还是没有回来。   叶莲灯却并不担心他,他再次出现时,一定又会是一个潇洒的归客,像上次一样绝尘归来。   平时邢墨在的时候,她向高大姐借了套被絮,和他轮流睡床上和地上,虽然每一次轮到叶莲灯睡地上的时候,她第二天必定会在床上醒来,邢墨则云淡风轻地站在窗边看风景。   现在,邢墨不在,她便和小仙女裹紧了被子一起睡在床上。   “小谢,那个花魁芸娘究竟是你的什么人呀?她为何自称是你的娘亲呢?”   “……”苏谢又开始发抖,但是因为离开了春酣楼,她抖得并没有原先那么厉害了,但她还是强忍了泪水,憋了好一会儿才沙哑的道:“她是个疯子。”   叶莲灯把她环在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苏谢埋进她的怀里哽咽了起来。   “她有病,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地道的路径的,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把我误认为是她的女儿,对我非常好,还给我带了很多好吃的。但是,后来……她经常忽然发疯……骂我打我。”   “那你姑姑认识她吗?”   “我不知道。但我问过姑姑,姑姑也说她不是我娘。”   “那姑姑就这样放手不管吗?”   “姑姑很忙,暂时不能带我走,就让我离那个疯女人远一点。”小仙女说到“疯女人”三个字时,竟然有一种暗暗的咬牙切齿的意味。   叶莲灯轻抚她瘦弱的脊背,在黑暗中蹙了蹙眉。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她的姑姑和芸娘其实是认识的,否则怎么会纵容一个陌生人这样对待似乎颇为信赖自己的侄女。   如果芸娘是无雁门的弟子,那麻子肯定也不简单,说不定也和那位姑姑脱不了干系,再加上苏谢的武功,叶莲灯对她这位姑姑就更好奇了。   叶莲灯低头看了看苏谢,她说到底是个孩子,今天和她几乎把平家村逛了个大半,隐隐抽泣着,便在疲惫的侵袭之下睡着了。   她的睡相很安静,叶莲灯理顺她脸上黏着泪水的发丝,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痕,却莫名觉得这个动作没来由的熟悉,似乎在梦里见过?   她不再多想,替小仙女捏好了被子,一只手环抱着她,也寻周公去了。   卯时,冷月西沉,天将破晓。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暗的时刻,万物都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叶莲灯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抓了抓被子看它还在不在。   因为身边睡的是个小孩子,她的睡眠便少不得要浅一些,生怕小仙女半夜踢被子,自己要是也睡得太死也乱踢被子,她们晚上多半得冷死。   忽然,她听见了一阵极轻微的响动。   叶莲灯倏地睁开眼睛,那声音并不是从小仙女的方向传来,而是来自背后床沿的方向。   叶莲灯当即迅速翻身,同时伸出手打算给来人致命一击,谁知那只手却在瞬间被一只手温柔地握住。   同时,一阵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幽香袅袅,在她的鼻翼轻泛。   仍然是他清澈温润的声音,在叶莲灯听来竟是那样好听。   邢墨坐在床畔,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嘘,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有好多话相对大嘎说鸭~   1.先解释一下之前断更的原因8。   我其实有轻微的抑郁症,前一段时间心态失衡了,很多事情没有处理好,浑浑噩噩特别痛苦,更新得很艰难,差点就放弃更新了,但幸好有小可爱们的评论让我坚持了下来。说实话,我是一个脆弱的作者啦,遇见你们真得很开心,我会努力变强大哒~么么   2.因为这是我的果更处女作,笔力还远远不够,有写的不好的地方还是希望大嘎多多包涵,以后我一定会带来更多好作品哒   3.关于更新和坑品。   我和晋江签了十年的约,还有很多想写的作品,《华灯》作为很重要的一个故事,我一定不会坑哒~   所以,以后情况再严重(下学期要考五个证QAQ),我也许会缓更少更,但绝不长时间断更停更,保证不坑。   《华灯》全文四卷大约三十五万字,尽量在三月底完结。   至于数据…随缘8,签了十年慢慢来,哪怕完结v我也可以接受,只要有小天使们的评论就足够啦。   4.我昨晚开了微博,叫 @九悲不悲,以后这种不太正能量的话以及我的碎碎念,还是发在微博吧,欢迎来玩鸭~   5.最后感谢耐心读到这里的小伙伴,爱你们,愿意陪着我这个爆冷作者走到这里。我钱不多,但是预支寒假工工资给大嘎发一点小红包还是阔以哒~   正好第一卷 要进入高潮了,小天使们快来留言吧~ 第28章 贰拾柒 叔叔   夜,深沉而静谧。   青字间的床榻边坐着两个人,呼吸轻浅可闻。   屋子里漆黑一片,叶莲灯看不清邢墨的脸,却从她熟悉的声音和味道立刻判断出是他。   可她还是装作不认识来人,趁机伸出手去在他的脸上又捏又摸,就像那日在梦里见到过的场景一样,少年时的邢墨也被青楼老鸨掐了脸。   叶莲灯一边捏,一边假惺惺地疑惑道:“你谁呀?”   邢墨任她闹腾,好半晌叶莲灯收回手,他才凉悠悠道:“摸够了?”   “嗯,够了,下次再摸。”   “……”   叶莲灯调戏成功,喜上眉梢,笑吟吟地回到正题:“邢墨,你怎么在这个点儿回来?”   “原计划昨夜就应该回来的,途中遇到一点变数。”邢墨一边说着,一边为叶莲灯披上衣衫,可正好是这个极细微的动作,却在空气中泛起一阵异样的气味。   是血腥味!   “你受伤了?!”叶莲灯几乎脱口而出,神色间是难以掩饰的担忧,可惜在混沌的黑暗中并不能看得分明。   邢墨只是淡淡带过,并不在意:“无碍,小伤。”   可是叶莲灯确认了之后却没来由地惊慌起来。   他是擎玉宫的副宫主,世间鲜有能伤了他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伤到他!他又伤在了哪里?   来不及思索,叶莲灯抓住他的衣领,二话不说就要扒下来找个明白。   邢墨立刻捉住她的手,语气无奈而魅惑。“黑灯瞎火的,你在乱摸什么呢?”   邢墨的举动并不能阻止叶莲灯,空气中浅淡的血腥气只让她更加确定一件事,那就是邢墨的伤就在胸口。   她努力地要挣脱邢墨的手,可邢墨攥着她双手的力度仍然是那样温柔又霸道,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好了,不闹了。”邢墨轻轻放开她的手,语气中染上淡淡笑意。   叶莲灯的手一朝得了自由,立刻还要愈挫愈勇地奔向邢墨的衣襟。   但是屋子却在刹那间亮了起来,昏黄的烛光从屋内的另一个角落燃起,远远地映照到邢墨俊美的容颜上。   “咳咳咳!”   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突兀地响起。   叶莲灯渐渐松开扯着邢墨衣襟的手,气氛变得有一些尴尬。   “谁?”叶莲灯被打断,心情很不愉快,一边冷声质问,一边已系上了外衣的绳扣。   烛火缓缓移动,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手持蜡烛走了过来。   烛火自下而上照在人的脸上,即便是再英俊的面容,也很容易给人一种见鬼的错觉。   邢墨面无表情地从床沿站了起来,男子刚好走到邢墨旁边,右手一扬想要攀住他的肩。   邢墨转头悠悠扫他一眼,眼神像是在说“请你离远一点,我不认识你。”   男子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尴尬地甩了甩,然后伸出食指指着邢墨没好气地道:“你小子好没义气,方才你说我对你而言就是变数?哼,美色面前,枉顾兄弟情义,我算是看走眼了!”   “他是?”叶莲灯微蹙着眉问邢墨,看来两人是熟识。   而邢墨只是摇头轻笑。   “是我呀,流寂,我们在昭晏皇宫里见过的。”   男子拿着蜡烛,俯身凑近叶莲灯,让她看清楚自己,还学着当日的声音郑重其事地道,“见过摄政王,微臣是大漈碚县县丞,奉大漈君王之命护送一件贺礼来为顺承帝祝寿。‘澜炽王妃’,别来无恙否?”   “是你呀。”叶莲灯想起来了,那日在皇宫内确实见过他,只是当时的他似乎易了容,留给她的印象不过是一副很普通的面孔。   而面前的这张脸却很是英俊,剑眉斜飞入鬓,还有一双和宁绝相似的细长桃花眼,眉眼一弯,充满柔情,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沦陷进去。   他的眼角虽带着浓浓笑意,外表看起来放荡不拘,眼角的泪痣却平添了一分凄苦,让人莫名觉得他其实并不是爱笑的人。   “嗯嗯,是这样的。”流寂点头,对于自己被认出来了,笑得很是欣慰。   这时候,苏谢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在睡梦中猛然打了个颤,连带着呼吸也耸了一耸。三个人都留意到这个声音,看向睡在内侧的苏谢。   叶莲灯怕把苏谢惊醒了,对他们二人道:“咱们出去说,吵着小孩子了。”   叶莲灯正要掀开被子从被窝对流寂说:“这位公子,麻烦你先出去,我要起身了。”   “诶?为什么只对我说?邢墨呢?你怎么不让他也出去?”流寂觉得不公,偏头质问。   “因为他可以看。”叶莲灯笑意盈盈。   “……”   其实,从进屋的那一刻起,邢墨和流寂都早就发现了这个孩子,但都没有问起。   此时,流寂手持烛火往外走,邢墨全然不在意刚才的话,只是低垂了一双深眸凝视着叶莲灯,淡声问:“她是谁?”   叶莲灯虽说让流寂出去,但她起身也就是束个腰带的功夫,立刻就下了床穿好了鞋袜,完全不需要回避流寂。   流寂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走得很慢等他们跟上来。   叶莲灯回头替熟睡的苏谢捏了捏被子,轻声答道:“她是我从春酣楼下面的地道中带出来的小丫头,叫苏谢。”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碰撞声。   叶莲灯看过去,原来是流寂在门槛处摔了一跤,蜡烛从手中摔落,迅速地滚到了远处。   流寂逆着微光回过头,挠挠脑袋,尴尬地冲他们一笑:“哎呀,怎么有个门槛?没看清。”   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脚步很轻。   下了楼之后,高大姐也并没有被惊醒,呼噜声依旧响彻云霄。   虽说他们到了楼下,其实也并没有谈什么重要的事,流寂从在路上看到了哪家漂亮姑娘,说到了谁在大街上丢了一文钱,说的天花乱坠,可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   而当叶莲灯问到他们怎么遇到了一起,邢墨昨夜究竟去了哪里,为何现在才回来……两个人都只字不提。   最可恨的是,每次叶莲灯要发怒的时候,邢墨总是抓准时机接过流寂的话茬,间接地声明偏偏不告诉她。   因为他有恃无恐,算准了叶莲灯不会对他发火。   叶莲灯十分憋屈,聊了好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问出来,而邢墨自始至终都不打算解释什么,她气不打一处来,便恶狠狠地瞪着邢墨,懒得再开口说话了。   流寂见势不妙,说:“我一宿没睡,困死了,趁天还没开亮,我上去睡会儿。”   便“逃”到了客栈后院,飞身上了房顶,躺在砖瓦上面睡了。   流寂走后,客栈内顿时陷入死寂。   邢墨解下背在背上的华灯,拿出随身携带的软布擦拭琴面。   叶莲灯一直怒视邢墨的双眸。   邢墨继续擦拭华灯。   无言半晌。   邢墨终是无法忽略叶莲灯灼热的目光,目光飘然,轻叹一声:“还差一点,等时间到了,我全都告诉你。”   清晨已至,天大亮,这一天天气格外的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高大娘也醒了,见到了突然出现的邢墨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挥了挥手打发他去做早膳,而当时邢墨早已和叶莲灯“一起”熬好了粥。   高大姐真得很喜欢小仙女,见此立刻让叶莲灯去叫苏谢下来吃饭,说什么别饿着她了,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叶莲灯想起了流寂还睡在房顶上,他还没有和高大姐打过照面,叶莲灯便打算先把他叫下去,正好趁吃饭的时候给高大姐来个大变活人。   但是叶莲灯上了房顶之后,却并没有见着流寂,连个鬼影都没有。   她本不甚在意,猜测流寂兴许已经下去了,或者又走了。   其实,从他那日以大漈县丞的身份出现昭晏,并且似乎和医女慕容涵秋颇有渊源这事儿看来,叶莲灯就知道,流寂和邢墨一样,都是满身谜题的人。   叶莲灯摇摇头,跳到了二楼,走到了青字间去。她打算先叫小仙女,关于流寂的事情之后再问邢墨。   可是她刚走到拐角处,便听见了小仙女的声音。   她在问:“你是谁?”   叶莲灯立刻掠过去。   门并没有关,兴许是来人忘记了,她走到门边一眼便瞧清楚了眼前的情形。   苏谢坐在床上,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看着站在床榻边的黑衣男子,满脸不谙世事的疑惑与天真。   是流寂。   流寂背对着叶莲灯,让她只能看见一个背影。   此刻,那背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却无端地让人不忍开口打破。   “小谢。”   流寂轻声开口,声音低沉微弱,语调平稳淡然,内中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叶莲灯知道,那是拼命压抑哽咽时才会有的声音。   “我,是你叔叔,我来接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六级同学登场,记性好的小天使应该能猜到谁才是姑姑了吧~   -   瓦连续两天失眠,状态有点不佳 第29章 贰拾捌 夜话   长街暗影,灯火流窜。   更夫瘦弱的身躯从长街的另一头缓缓而至,身形摇摆不定,在秋夜泛凉的寒风中极有节奏地左一晃右一晃,应和着手中一慢一快的更声一步一踏,带来了身后的沉沉夜色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不平安客栈内,叶莲灯抱着一摞盘子,忽地定住身形。   遥遥听见更夫的初更声,便知戌时已经过了。   更声飘渺,隐隐听来,竟觉如梦似幻。   “哟,想什么呢?盘子要掉了!”   回过神,摞在最顶上的一只盘子已经嫌弃地离开她的怀抱奔向了自由,眼看就要为了这仅仅一瞬的自由粉身碎骨了。   忽然间,一只白衣的长袖拂过,盘子稳稳地扎进一只黑黢黢的手中。   叶莲灯长舒一口气。   幸好,有惊无险。   流寂直起身,一身白衣皎白如雪,亮得晃人眼,只是脸上全是黑黢黢的炭灰,形成鲜明对比。   他全然不以为意,拿出招牌笑容,把盘子给稳当地摞了上去:“想啥呢?要不是本公子眼疾手快,你就要被那凶女人给骂死了。”   叶莲灯还没开口,高大姐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竟是冲着流寂去的:   “小黑脸,你在干啥呢?老娘留你白住的吗?动作麻溜点儿!别把盘子给我打了,否则就算把你卖了你也赔不起!笨手笨脚的,你是皇宫里出来的皇子吗?比姓叶的臭丫头还娇生惯养!我这店里都是些什么人啊真是……”   高大姐已经不分青红皂白地开启连珠炮模式,流寂在这里已是第三日,对此早已深有体会。   三日前,流寂提出要在这里住下,高大姐似乎并不反感他,就让他也勉强当个店小二,没事替邢墨生个火,端端盘子什么的。   一开始到还好,可高大姐似乎眼神不太好,人多了就不挑对象地骂。   有一回,叶莲灯擦拭桌子有些懒散,高大姐坐在柜台里瞧见了气不打一处来,却把在内堂炒菜的邢墨骂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   若不是传闻中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到平家村来的人不减反增,许多店子里人满为患,否则客栈里的食客们真得给她的大嗓门吼出去。   高大姐的语言攻势仍然没有停歇。   叶莲灯冲流寂悻悻一笑:“没事儿,习惯就好!”   流寂歪头叹了口气,转身去招呼新来的客人了。   叶莲灯要将碗盘放置在后堂,不紧不慢地走着,忽然感觉到一股幽冷的视线从一侧传来。   她迅速地扭头一看,找准了视线的来源。   小仙女苏谢身着一席白衣,乖巧地坐在通往阁楼的阶梯上,正冲她灿烂地笑着。   _   “咚!咚!咚!咚!”   更夫打着哈欠,梆子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长街里的每一个角落。   高大姐故作惊讶地道了声:“哟,都二更天了,咱们也吃饭吧,准备打烊。”   其实客栈早就没多少人了,因为大多客人都是外来人,需要找客栈住,高大姐却并不提供住宿,所以客人们早早地就走了,其他的店子里则生意兴隆得很。   但叶莲灯知道,阁楼上的空房间还多得很。   邢墨炒好了菜,刚放到桌上,叶莲灯立刻眼巴巴地跑过去。   “好香啊。”   邢墨微哂:“吃吧。”   高大姐的声音远远地响起了:“哟哟哟,当这个世界就你俩人啊,长幼有序,我和小丫头都还没坐着呢!”   小丫头,自然指的是苏谢了。   高大姐牵着苏谢的手,小仙女在她身后一步一跳地走着,笑得颇为烂漫。   流寂瞧见苏谢,立刻抽了跟凳子拍了拍:“小谢,过来和叔叔坐。”   高大姐听了,把苏谢拉到了另一边,选了个离流寂最远的位置。一面嗤笑道:“你这算哪门子的叔叔,人家小丫头才不承认呢。”   流寂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又拿出他的招牌笑容来,笑意暖暖,好似浑然不觉受伤。   叶莲灯和邢墨对望了一眼,他的眼底染上了一丝波澜。   叶莲灯垂眸。   她读懂了那种情绪。   是担忧。   那日,流寂蹲在她面前,声称自己是她的叔叔,言辞恳切,神情哀恸而怜惜。   可小仙女只是愣愣看了半晌,忽然一脸疑惑地歪了歪头,随后飞快地绕过流寂跑了出去,好像并不打算认这么个突如其来的叔叔。   之后的三天里,流寂再也没有主动和苏谢说过话,在她面前反而保持着克制的缄默。   流寂的沉默,既像是寂静的等待,又像是一种孤寂的赎罪。   叶莲灯问过邢墨关于流寂的事,但邢墨似乎不愿透露太多,只是淡淡摇头:“他这个人,被情义二字困缚得太紧,我只能说,他如今做的许多事都是在弥补当年的——无能为力。”   说到“无能为力”四个字时,邢墨映着烛火的眸光暗了下去,像是被某种情绪感染,由淡淡的口吻说出,却平白叫人心疼。   叶莲灯笑着看着眼前的苏谢,眉眼弯弯,双眸明净得堪比阳光映射下的湖泊。   那双眼睛自始至终都未曾移到流寂那里去,这样看来,反倒是刻意的回避。   况且,苏谢的五官和流寂有七分相似,这样的相似度,或许比一个“叔叔”的称谓带来的故事要复杂得多。   更重要的是,流寂一直不肯擦拭掉面庞上的炭灰,或许,他也顺应着苏谢的意思不想让人看出这一点。   苏谢被叶莲灯盯得久了,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冲着她笑嘻嘻道:   “叶姐姐,我要和你坐,我要坐在你和大姐姐中间。”   话音刚落,邢墨便攥紧了叶莲灯的手,淡声道:   “灯儿,坐过来。”   苏谢的目光立时转向邢墨,眼中竟然开始有泪光闪动。   邢墨丝毫不为所动,拉着叶莲灯坐下后已经开始动了筷子,一点也不给这个人见人爱的小仙女留面子。   叶莲灯刚打算哄哄她,邢墨手中的力道便加重了几分。   这难道是在警告她什么?   最后,僵持了好久,在苏谢险些哭出来的时候,高大姐终于一边数落他们一边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拉着小仙女坐在自己怀里,哄了好半天才了把苏谢给逗笑了。   -   是夜。   寒风习习。   叶莲灯在床上不安地翻了个身,不知为何,今夜她有些睡不着。   月光斜斜地倾泻而下,正好落在房屋中央邢墨安静的睡颜上。   自从她管高大姐要了几床被絮,并在屋内简易地铺了个地铺后,邢墨便在某种程度上日日夜夜和她相对而眠。   叶莲灯窝在被子里,静静看着不远处的邢墨。   每天早晨,邢墨都比自己先醒,那他是不是也会这样静静地凝视自己呢?   忽然,邢墨的手臂在睡梦中抽动了一下,被子的一角被掀开了去。   叶莲灯这才想起,整个晚膳中,邢墨在桌下紧紧攥着叶莲灯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   一个笑容忽地挂上了她的嘴角。   握得那样用力,不抽筋才怪。   这样想着,她却掀开了被子,披上了外裳,轻声下了床走到邢墨身旁。   她蹲在他枕边,轻轻为盖好被子,捏了又捏。   叶莲灯近距离地打量着他。   近一点。   是能看到整张脸的距离。   再近一点。   是能看到唇线的距离。   更近一点。   是能看到眉睫的距离。   两张脸近到快贴在一起的时候,叶莲灯静静顿住了。   这人怎么在睡梦中都蹙着眉呢?   她伸出手指,轻轻顺着他的眉心。   顺了几下,好像真的有效,邢墨的眉心舒展开来,连唇角的弧度都多了几分。   叶莲灯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一手枕着木质的地板侧身躺在他的对面,肆意地欣赏眼前人。   月映璧人,静夜流香。   不明的心绪随着夜色里的空气暗暗涌动。   是抑制不住的嘴角和微微上扬的眉弯……   忽地,叶莲灯眼神微动,轻声起身出了门去。   楼下有声响!   是谈话声。   -   一楼后堂,一盏细瘦的白烛正卖力地燃烧自己,奈何它幽微的火光还是被隔绝在一处狭窄的拐角内,再也延伸不到别处的黑暗中去。   流寂静立在苏谢面前,温柔道:   “原来她把你藏得这么深。”   苏谢看着他,笑得烂漫无邪,可细看来,唇角是僵硬的。   流寂蹲下。   “我找了你很多年。”   流寂抚上她的头发,静静看着她,遥远的眼神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苏谢的笑容瞬间变了,一掌拍开了他的手,再也不复往日的乖巧可爱。双眸中噙着泪,眼神变得倔强。   流寂再次伸出手,抚上她的面颊。   火光照着他手臂上一道疤痕。   那是一排牙印。   这三天里,他并非一直在她面前沉默,相反,他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和她说话。他的目的一直是找到她的下落,否则那日陪邢墨回来后,他就不会留下来。   第一次,她扭头就跑。   第二次,她直接哭了起来,引来了旁人。   第三次,她咬了他一口之后迅速跑开。   ……   每一次都在回避他,除了这一次。   流寂缓缓地靠近她,轻轻擦掉她眼角溢出的泪花。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今年你该十二岁了,看起来倒像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流寂故意在声音里添了一份笑意,企图让自己显得更加亲切。他不是没有发现她的体格上有问题,只是猜测那人为了不让他找到她的行踪,用药物强行将她改变,却并不知道这是她长期被关在地底,鲜少见阳光且营养不良导致的。   流寂见她没有反抗,将她缓缓搂入自己怀里,痛心地道:“叔叔带你回家,去看你阿爹和阿娘曾经生活的地方,你本该做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   谁知,苏谢立刻推开他狰狞而压抑地问道:   “那姑姑呢?”   她的神情变化只在一瞬间,已经完全不像个孩子。   流寂微愣片刻,垂眸道:“她做了错事。”   苏谢一直压抑着声音,咬牙切齿道:“你才是!”   流寂静静看着她,她的脸上分明是那个人才有的神情。   苏谢指着他的鼻子发泄多年来的怒气:“姑姑说,你只要站在她身旁就可以了,什么都不用做,可是你没有!”   “我不会和你走的,我杀过很多人,如果不是姑姑说要亲手杀了你,你前两天就该死了!”   “你走!姑姑让我一个字也不要和你说!”   “姑姑说,你是懦夫!”   说到底,苏谢还是个孩子,心口不一,嘴上说着让流寂走,最终却是自己先抹着眼泪跑开了。   流寂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蹲在那里,再没有追上去。   苏谢在地道内长大,不会轻功,就躲在后堂不远的柴房里蜷缩着双腿闷头哭。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压抑自己,连哭泣都克制着不发出声音。   可她双肩抖动的幅度堪比痉挛,若是扯开了嗓子哭,惊雷也有感到惭愧。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响了。   苏谢瞬间抬起头低声喝问:“谁!”   与声音一同发出的还有三根淬了毒的飞针,隐隐闪烁着银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蠢作者回来了,因为情绪和心理问题老是拖更,真得对不起大噶。   所以,作者决定洗(立)心(扶)革(览)面(格)——以后能日更尽量日更,如果有突发状况也尽量保持一周一万到一万五的更新吧(其实大多数拖更都是因为抑郁状态下什么都不想做……)。   另外,再次感谢还留着的小阔爱们,虽然这篇文已经凉了,但这真的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故事,非常想分享给大家,瓦就想是个给自己产粮的傻娃儿,又想给别人卖安利。   全文约三十来万字,瓦一定一定一定争取在6月完结它。   爱你们!   爆哭!   蠢作者敬上。 第30章 贰拾玖 晴曦   叶莲灯稳稳接住三根毒针,立刻悉数震断拂在地上。   苏谢问:“你都听到了?”   “嗯。”   “好了,现在你知道了,我不是好人,和你在一起的大哥哥从一开始就看穿了我。”   叶莲灯自然明白她说的是邢墨,邢墨从两三天前开始就一直拦着叶莲灯,不让她和苏谢独处。   虽然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苏谢肯定不简单,但她只是不在意地挥挥手,仍旧道:“你说他呀,你想多了,他就是嫌我对你关心太多,吃醋了。”   “你骗人,这世界上除了姑姑就没有人是真心待我的,你们都在利用我!”   “那你说说,我们都利用你什么?”   “比如流寂,说接我回去,其实是为了稳固他的皇位,姑姑说他并非正统,我阿爹才是。”   皇位?叶莲灯好像明白了什么。   “姓高的大姐姐也只不过是膝下无儿无女,假装疼爱我来填补寂寞。”   “和你在一起的大哥哥就更不用说了,他嫌弃我。”   叶莲灯笑盈盈地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问:“我呢?我又在利用你什么?”   “你……”苏谢咬了咬嘴唇,道:“你利用我显露你的善心!姑姑说,你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恶的。”   叶莲灯:“哈哈哈哈!”   苏谢:“……”   “好吧,我可恶!我可恶!那我这个大恶人就来和你分析一下!”   叶莲灯在心里吐槽了一万遍她那劳什子姑姑,还是一把揽住苏谢单薄的脊背,任苏谢怎么挣扎,她仍是耐心地道,“你还记得刚开始你问我什么是生命吗?其实你是知道的。地道口的那些尸骨多数是死在你的手下,其实你清楚的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苏谢的眸光有些闪烁,安静了下来。   “你的姑姑一定在某种程度上和春酣楼的花魁芸娘有所交易,我虽然并不能全部了解其中内情,但也猜得到个七七八八,你的飞针使得很好,说明你的姑姑必然善医术、精通人体脉络,很有可能是芸娘对她有所求,作为交换,她令芸娘将你认作她的女儿,在地道内护你周全,我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对你的,但我知道你的日子过得很苦……”   “你知道吗?你就像从前的我。”叶莲灯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苏谢的脖颈微微颤了一下。   “在一个封闭的环境内长大,最亲近的人告诉你世界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她说什么是对的什么就是对的。长此以往,你的想法会被一种念头充盈,无论是善还是恶,无论是光芒还是阴影。”   叶莲灯顿了顿。   “不过说到底你的想法都是极为纯粹的,你还只是个孩子。”   “直到后来,你会冲破那樊篱,你会看到人世的形形色色,经历了太多后,你会发现人性的善恶并不是绝对的。就像你说的,世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带有一定的目的性,但并非所有的目的都是恶意的,有复杂的也有单纯的。”   “而有一种东西最会左右你的判断,”叶莲灯顺着她的肩膀揉了揉她的头,轻声道,“那种东西,叫做立场。”   “比如你姑姑和流寂的事情,你姑姑口口声声说着恨,但抛开立场来看,真得只是恨吗?你现在还小,许多事情你还不懂,再过几年你就会明白了。”   叶莲灯捋了捋苏谢的头发,忽地拍拍她的头,笑嘻嘻道:   “到时候你有什么不懂的,若是我还在,你就不妨再来问我这个大恶人吧。”   苏谢愣了好久,回过神来,拍开她的手:“哼,谁要再来问你!”   叶莲灯撑着下巴,用另一只手飞快地戳了下她的额头。   “随你呀!”   苏谢嘟起嘴角,怒道:“哼,你若是姑姑的敌人,敢说说姑姑的坏话,就算是你我也要杀。”   “哎呀,怎么动不动就把这话挂在嘴上,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杀人不仅是对生命的轻贱,也是对自己的否定和惩罚。”   叶莲灯一边笑嘻嘻地说,一边把苏谢往自己怀中揽,把自己的外裳披在她身上。   苏谢感受到她的动作,腾地弹了起来,扯下外裳扔在地上。   “哼,谁要理你,我困了!你走!”   果然是孩子心性,说着让叶莲灯走,却是自己先气呼呼地走了。   从邢墨回来后,苏谢便独自睡了一个房间,叶莲灯清楚她的身手,倒也不担心她。   她笑着叹了口气,由她去吧。   其实,她也不知今日怎么会说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胡话,至于苏谢听了多少,她也懒得管了。   她本就是个懒人。   她想起白日里对苏谢双眸的形容,清澈得像不染尘俗的湖泊。   现在想来,湖泊的水再纯净,到了一定的深度之后,也未必仍是澄澈的,更可能是幽深的黑暗。   -   青字间。   有人在说着梦话,声音含糊不清。   “哥,这个难吃死了……人家才不吃……”   声音的主人伸出了手臂,两脚同时一蹬,被子远远地飞了出去。   声音的主人似乎还不能泄恨,嘟着唇低低咒道:   “胖死你……”   窗畔立了一男子,翻着不知名的书卷,为地铺上熟睡之人遮挡了大半阳光。   男子闻声,缓步走了过去,第无数次捡回被子来替她盖上,一身淡青衣衫悦动在初晨的光芒下显得格外温雅清逸。   他刚走至那人身边,忽地眉梢一挑,又将被子径直扔在原处,继而不疾不徐地退回了窗边,拿起了书卷静静翻看起来。   果然,不出半盏茶的时间,床上的人便有了新的动静。   叶莲灯懒懒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大哈欠。   睁开眼,傻了。   被子被踢的老远,连眼前自己平时睡的床铺也忽然变得遥远起来。   最重要的是——   她怎么又是在邢墨床上醒的?!   她明明记得昨晚回来后爬上的是自己的床!   丢人!   叶莲灯羞愧地“啧”了一声,随意瞟了下眼前没有看见邢墨,立刻抖擞了精神,想趁着他人不在赶快溜之大吉。   毕竟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可再也编不出什么被鬼附身了的借口来了。   不过说来也怪,叶莲灯虽然对自己睡觉时的不老实程度有所耳闻,但屡次半夜梦游钻到同一个人床上去也不应该呀。   就算邢墨对叶莲灯的诱惑力再大,再他们并没有确定关系之前,叶莲灯还不至于这么没定力……吧。   叶莲灯抛开了这个奇怪的想法,越想越觉得奇怪,难道这床被子下面有什么怪东西?   掀了掀被絮,并没有啊。   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先溜为敬。   她昨夜在和苏谢一番语重心长后,回来时并没有脱掉外裳。   叶莲灯象征性地检查了下自己,发现什么都不缺,立刻准备从床上弹起来。   谁知就在她蓄力的那一瞬间,太阳从云雾里钻出来了,一道越来越清晰的人影投射到了她面前的地板上。   叶莲灯顿时有点绝望……   转过身一看。   邢墨身着青衫侧倚在窗畔,阳光倾洒在他的睫翼上,他手持书卷,神情是那样恬静而专注。   “睡醒了?”邢墨视线仍然停在书页上,语中却带着笑。   叶莲灯愣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迅速回答道:“啊那个…今天天气真好,适合看书呀。”   “平家村一连几天都是晴天,很快就要下雨了,趁这几日多晒晒太阳也好。”   叶莲灯见他没问别的,立刻想吃了蜜糖一样,跳起来挤在他身边,正好把整个屋子的阳光挡了大半。   “晒晒好。”   “那你还不早些起来?”邢墨勾了勾唇,没抬眼。   叶莲灯没答他,而是忽然凑近了邢墨的胸口,伸手一摸,掏了个烧饼出来。   “在干嘛?”邢墨口中略带嫌弃地质问,手上的动作却只是又往后翻了一页而已。   叶莲灯惊喜道:“梨花酥!”   她当即咬了一口,又朝邢墨感激地道:   “还是热的!你用内力温着它的吗?”   叶莲灯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烧饼,正要用手胡乱抹下嘴角,邢墨忽然从袖中拿出一根手帕递到她面前。   叶莲灯拿起手帕迅速地擦完嘴角又迅速地塞回他的手中:“墨墨!你好贴心!”   “……”邢墨眼角一抽,终于放下书,走到几案边坐了下来,将手帕以叶莲灯看来无比繁复的方式叠了又叠后才塞回了袖口,半晌才幽幽道:“还是叫名字吧。”   叶莲灯斟了两杯茶。   冲邢墨嘻嘻一笑,开口说的却是昨夜的事。   “昨夜,我听见了流寂与苏谢的谈话了。”   “嗯。”   “我一直在想流寂为什么和你一起出现在昭晏皇宫,直到昨夜,流寂说他一直在找苏谢。”   “起初他自称为大漈县丞,易了容,而你自称宫廷乐师。加上这几日的举动来看,你们关系匪浅对不对?”   邢墨抿了口茶:“所以,你又猜到什么了?”   叶莲灯凑近邢墨,直视他的双眸:“其实,你是大漈人,流寂是大漈国君,你们或许自小便相识。”叶莲灯晃了晃茶杯,接着道,“苏谢有一位姑姑,精通医术,但性格却相当怪异,当日慕容涵秋也在夜宴上,还和流寂起了争端,而这争端的源头正是苏谢,因为,慕容涵秋就是苏谢的姑姑。”   “你说,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坚持日更,逢考必过,好运连连!   爱你们! 第31章 叁拾 微澜   邢墨问:“那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叶莲灯眼珠转了一圈,又转回原处盯着邢墨笑道:   “线索不够,还没想到嘛!不过肯定和无雁门的事情有关。”   “你还记得无雁书吗?”   叶莲灯点点头。   那日邢墨回来后,叶莲灯便将地道里的所见所闻一字不落地讲给他听,包括苏谢的来历、名为无雁书的剑、以及地道中百种机关和突然出现的芸娘等。   “江湖传言,无雁书是天下武林至宝,无雁门之所以能迅速壮大,就是因为有无雁书。   只是,无人知晓它的具体模样,最盛传的有三种说法:第一种,有人说它如其名,是一部书著,记载了无上功法,不论体质多差的人修炼了以后都能跻身高手之流;第二种,也有人说,无雁书是一个人,连同凌雪华在内的整个无雁门都以她为精神支柱,她才是带领无雁门走向顶峰的实际掌权者;第三种,说它是一把无上的百年宝剑,不仅削铁如泥,持有者还能获得前人隐藏在内中的秘籍,凌雪华功力大升就是因此剑。最后这一种,也是当年的擎玉宫掌教选择相信的,也是在众多传言中传得最盛的一种,因为当年的掌教曾派亲信前去盗过此物。   但是否真如传言所说,邢墨从不相信传言。”   叶莲灯听了这一大段,关注点却在奇怪的地方。   她大笑着问:“哈哈哈,擎玉宫也干偷盗的事情吗?我以为只有我这种小毛贼才会干呢。”   邢墨晲了她一眼,叶莲灯自动消化为“请把小字去掉”。   “凌雪华当年功力大增,墨阳剑会时却仍是败在了不少掌门手下。关于这又有两种说法,有人说这是凌雪华有所保留,不愿意显露自己的真实身手,只是一门心思地想将无雁书占为己有;还有人说,凌雪华一介女流,参不透秘籍中的奥义,十成功力只学了三成不到,自然敌不过武林大宗。”   邢墨顿了顿,又接着道,“不知这些‘有人说’背后还有多少种臆测,众说纷纭,林林总总,灯儿,你又怎么看?”   叶莲灯听见“灯儿”两字,心头扑腾地跳了一下,但还是压下心绪,若无其事地晃着杯盏,定睛瞧着邢墨,看破世俗似的懒懒道:   “正因有人说,才有江湖嘛,没有传言,哪来的滔滔不绝去汇成离境的江河湖泊呢?换句话说,没有传言,没有非议,世人听不见想听的,就不是他们要的江湖。没了前人来看后人来说,这个江湖就流不动了,反倒成了死水。这才是江湖的本质嘛!”   “是吗?”邢墨听罢,只是更加放肆了眉弯的笑意,声音温润醇和。   “那你来此,就是为了追查无雁门?不过我听那日槐逸的意思,只是要你顺道留意无雁门,你来肯定另有目的。”   “目的?”邢墨顿了顿,忽然对叶莲灯柔声一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此时,叶莲灯只觉得这一笑中只是无尽温柔而已,如同晨曦照耀下的初雪,晴川素裹,沁人心脾。   而直到数日后,她才真正读懂得了其中的含义。   正当叶莲灯沉浸在这笑容中的时候,门忽然被一道猛烈的劲道破开。   叶莲灯当下的第一反应是将杯盏反手一掷扔向来人,同时起身做好了对敌的准备。他们二人的武功都不弱,能在到达门口之前不发出任何声响、不被他们察觉的人也绝非泛泛之辈。   谁知杯盏刚飞出去立刻便被弹射回来,以更加生猛的力道击向叶莲灯。   邢墨立时起身,抬手扬袖的刹那间,将杯盏接住,完好无损地放在了桌上。   与此同时,一个尖利刺耳的嗓音迎面而来:   “老娘的杯子不要钱啊!你再给老娘乱扔东西!”   叶莲灯诧异:“高大姐!”   邢墨淡声问,脸上的笑意已消散殆尽:“未曾想高先生也喜欢偷听?”   高大姐施施然走了进来,坐在两人面前。   她先是看了眼叶莲灯:“偷听?听你们谈情说爱?咦~我嫌腻得慌。”   叶莲灯吐了吐舌头,“那你方才是受刺激了吗?你这一击差点要了我的命。”   话虽如此,叶莲灯若是想的话,拼尽全力确实是可以避开那杯子的。   只是邢墨在这里,她想……再等等。   等邢墨,看他会不会出手,不过邢墨出手的速度远超了她的预期。   想到这里,叶莲灯又乐开了花。   高大姐懒得再看一脸泛滥中的叶莲灯,然后扬起手指指着邢墨的鼻子,以傲慢的姿态对着邢墨说教式地解释道:“刚才的事你可别怪我,要怪就怪这丫头差点摔坏我杯子,我若不击向她面门,你又怎么会亲自出手去接住它?被子摔坏了谁赔?”   邢墨不言,只是渐敛了眉梢溢出的微微愠怒。   叶莲灯见此,忽地攀上了高大姐的肩打破尴尬的沉默:“那高先生忽然造访,究竟是要干啥咧?”   高大姐立刻像吃了□□一样炸了起来。   “还说呢!日上三竿,睡得像死猪一样,马上该来客人了,我是来叫你们给我下去擦桌子的!”   叶莲灯立刻拉起邢墨的手:“好吧,那我们现在就下去!”   邢墨乖乖地起身,由着她拉。   叶莲灯开始放飞自我,拉起邢墨的手,一边走边大幅度地晃动,路过高大姐时还刻意蹭了下她,嘴里甚至哼起了欢快的歌。   高大姐脸黑了一下。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秀恩爱。   “等等,小白脸留下。”   叶莲灯勾唇。   她早就料到高大姐是来找邢墨的,从一开始他二人似乎就是旧识。今天她这样大的阵仗,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要说,可从她进屋后一直没有直接切入正题,那显然是在回避自己。   所以,叶莲灯将计就计,偏和她对着干。   她继续作妖,表情颇为无辜:“为什么呀?你就让我一个人下去干活?不公平。”   从住进来之后没多久,叶莲灯就觉得在高大姐面前和邢墨明目张胆地“暧昧”是一件倍儿爽的事,每看到她吃瘪,就莫名觉得心里暗爽,虽然她也说不出什么缘由。   高大姐见了那欠揍的表情,开始用吼的:“我有话和他说,等会儿再腻歪不行吗?”   叶莲灯又夸张地搂住邢墨,做出悲痛状:“不要,你好凶!你是不是要欺负我家墨墨?”   “你先下去!”   “怎么就让我……”   这一次,她还没有说完,高大姐便厉声打断了她:“费什么话!你先下去。那日打坏了太多东西,这小白脸还欠我钱!”   高大姐的语气向来都是不耐的,可不知怎的,叶莲灯却忽地从这句话中感觉到了她真正的不耐。   她立刻认怂松开邢墨,迅速拍了拍他的手,乖乖退了出去。   叶莲灯已退至门外,朝着只是那语气那表情在高大姐眼里仍然是欠揍的:“好,我回避,我回避,淡定,别生气,伤身,不用送了。”   叶莲灯还嫌不够,遥遥地眨了眨眼,朝邢墨做了个飞吻的动作。   “啊,亲爱的墨墨,早些下来哟,灯儿在下面等你哟!她若是欺负你你就叫我哟!”。   邢墨没有绷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   “你可知,又有人死了?”   叶莲灯离开后,房间便立时安静了下来。   高大姐背对着邢墨,目送着她的背影,确认她离开后才揭下了伪装,神情变得严肃凝重,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邢墨听了,并没有任何多余反应。方才的间隙里他已取了新的杯盏,为高大姐斟了一杯茶,只是他并没有任何言语或动作上的示意。   听见她开口,邢墨也只是略一抬眸,淡淡问:“哦?谁的人?”   高大姐听他语气这般从容,眉间的虑色不禁又加深了几分,直接开门见山道:“你是不是派人在查麻子的下落?”   邢墨眸色微沉:   “自然,这是擎玉宫来此的目的之一。”   “我的人接到消息,城郊发现了三具尸体,躯体完好,五脏皆毁,均是死于内力高手。”高大姐转过身来看着邢墨,笃定道,“这几人身上沾有极淡的五绝花香味,是你在春酣楼中的眼线吧。”   自叶莲灯离开后,邢墨的嘴角便没了笑意,此下他忽然微弯了唇,神色温和恭敬地看着高大姐,却莫名给人一种居高临下地逼人之感。   “高先生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高大姐便立即道:“我劝你不要再查了。”   “可惜,先生说得太晚,我们已经私下里打过照面了,包括背后的真相,邢墨也大概也窥见了一些皮毛。”   邢墨语气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低头整了整自己的手套,在高大姐开口之前又不疾不徐地接着道:   “今时不同往日,平家村近日天气甚佳,只可惜好的过头,不日就要变天了。到那时,高先生仍然要护着他么?护着麻子?不对,是护着明昭——护着擎玉宫的前任护法?”   高大姐声音中泛起一丝波澜,她对邢墨话语中的质问置若罔闻:“错了,不是护。”   邢墨只是轻轻一笑,眸中无光,深不见底。   “江湖之大,一息一瞬便可能会倾覆小舟大山。现在离境尚且太平,可你不觉得这平静太虚幻了吗?十几年来,一个个门派相继成立又覆灭,无数浮萍毫末掀起微澜,激起尘土却立刻就地被掩埋,唯有无雁门这一桩悬案,十年来一直搅得江湖动乱不安。”   邢墨替她接着道:“所以先生怀疑,无雁门之乱是背后有人在捣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自己像个毁掉电影节奏的烂剪辑师……orz   日常作话反弹文案的毒誓,坚持日更,逢考必过,好运连连!爱你们~ 第32章 叁拾壹 立场   高大姐一直笔直地站在原处。   “我虽是旧主,但好歹也算半个主人,也有该承担的责任。哪怕是江湖中的一丝微澜,只要将来有可能牵涉到紫竹林的利益,我就不会坐视不理。”   “无雁门不过是一根引线,”这和他所想的是一致的,“先生担心这根引线因为我们的介入而被加速点燃,烧了你那片林子?”   “所以,你若要查,查的就并不是单单一个无雁门了。但在你没有任何线索之前,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   “那高先生可查到了什么?可是寻到了引线的源头了?”   “没有。”高大姐说这话时又转过了身去,并没有看见邢墨眼底的一丝波澜,她笃定道,“可正因为什么也查不到,才是疑点所在。”   “好,高先生放心,邢墨自有分寸。关于无雁门的事情它自有自的发展趋势,与其说是我们的到来催生了变故,倒不如说是这场变故的酝酿在引导我们。”   邢墨温和一笑,眉眼却看不出笑意。   “我此行的目的是清除前擎玉宫掌教赫提莫的余党,这是擎玉宫宫主的意思,但擎玉宫的立场不能代表邢墨的立场,我,只为一个人而来。”   高大姐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复又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她忽地豪迈一笑,也道:“呵,紫竹林也和当年一样,从来没有立场,你可还记得住?”   “嗯,很好。”   他微微一笑,语气淡得快化成水,叫人听不出这个很好究竟是何种含义。   “那走吧,小白脸儿,下去和你家丫头晒晒太阳吧,不然北山的水汽把秋雨带来了,又要缠缠绵绵个没完没了。”   高大姐再开口,中性的低沉嗓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作为老板娘独有的尖细刻薄的声音。   邢墨点头,温声道:“嗯,灯儿该饿急了,邢墨这就下去。”   他徐徐起身,走到门口又顿住,背对着高大姐脖颈微侧,淡淡启唇,语声恭敬却又不卑不亢。   “关于无雁门背后的事,先生若真得没有查到最好,若是查到了,不论如何也请就此打住,以免引火烧身。”他顿了顿,“还有,尤其不要再像今日这样试探灯儿,否则后果便会像桌上的杯盏一样,还未触及目标,自己便先摧身碎首了。”   说完,邢墨便拂袖而去了。   高大姐往桌上一瞥,最开始她击向叶莲灯却被邢墨拦下来的杯子正静静立在桌上,只是细瞧的话,便会发现上面布满了细碎的裂纹。   -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虽说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大街上出门游玩的人必然很多,累了进茶馆客栈喝茶的人也多。但不平安客栈地理位置优越,加上高大姐饭店以外的时间拒绝营业,所以叶莲灯一行人永远不需担心自己会因为这个而忙起来。   自从午后,邢墨便坐在一旁看书。   叶莲灯闲得无聊,便和小仙女苏谢玩闹起来,把她给逗得又笑又哭,然后那丫头竟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一没事儿干,叶莲灯又觉得好没趣。   想找高大姐怼一架,高大姐又在画眉,眉骨都快给她画没了。   她又去撩拨邢墨,邢墨却极其专注地看书,对她说的话只是“嗯”了又“嗯”。   索性叶莲灯趁机问了个“你喜欢我吗”,得到的却不是耿直的“嗯”,而是邢墨转过头瞥了她一眼,微挑了挑眉,似乎甚觉好笑。   她本以为他终于要和自己说什么了,谁知邢墨立马又沉浸到书里边儿去了。   叶莲灯不是没试过和他一起看,只是瞟了一眼后,发现上面都是些怪异的符号语言,便再没了任何兴趣。   她朝着客栈外打了个哈欠,眼泪花模糊了视线,他忽地在模糊光晕里看见躲在一旁角落里的流寂。   他端坐在极不引人注目的位置,似乎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叶莲灯悄悄走近,看他的背影消瘦孤独地坐在角落处,他在写字。   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笔墨,不过他身份尊贵,想来这些对他来说也是极容易的。   叶莲灯无声无息地立在他身后,静静看他写字。   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他写了一张又一张,数篇纸页,写的皆是一个静字。   “啧,怎么都是一个字?莫不是在想心上人?”叶莲灯瞧他写完一个又准备写下一个,看起来没完没了,趁其不备拍了下他的肩。   流寂浑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肩膀立刻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呼~吓死人了!叶姑娘身法真是轻盈,在我身边这么久我都未曾察觉,”流寂咧嘴一笑,放下笔,看了眼纸上的静字,语调陡然降低,“至于这字,只是告诫自己静心罢了。”   “我这身法是家传,你若察觉了才不正常。”叶莲灯拿起桌上的笔,随便抓了一张写过的纸,打算在上面写字,却下不了笔。   奈何鼻尖已触上纸面,她便在纸上随意地涂了个疙瘩。   流寂笑:“怎么不写了?都不记得怎么写字了?”   笑容很和曦,看起来并无深意。   叶莲灯理直气壮道:“我写了呀。”   “……”流寂脸黑了黑,“逗我玩儿呢?那不就是个疙瘩么?”   “笨!黑色的就是邢墨的墨呀!黑乎乎一团的还能是别的什么字吗?”   “那可多了去了。”流寂继续笑,那笑忽然变得很明媚,像这秋日的阳光,似乎能抖落屋外秋英。   叶莲灯微微凝眸。   流寂又笑着道:“你那晚对她说了什么?”   叶莲灯在纸上写了个苏字。她写的苏字粗狂张扬,流寂写的静字却俊秀飘逸,再配上最后一个黑色圆圈,显得颇为奇怪。   她边写边问:“怎么?她今天还是不待见你这个冒牌叔叔?”   “诶!我可是正牌叔叔。不过话说回来,这几日,她虽然见了我不会与我主动接触,但不会远远地瞧见我就回避了,我觉得这就已经很好了。”流寂的眼底有谢意流淌。   “哈,看来我那一番胡言乱语还是歪打正着了,”叶莲灯得意地一笑,冲流寂挑眉道,“呀,怎么谢我?”   流寂道:“以后若是你来大漈,我请客。”   “吃什么都可以?”   流寂点头。   “好,那到时候我要吃人。”   “……”流寂脸上的笑容一僵,变成一个大白眼,瞬间理解了叶莲灯清奇的脑回路,“你指的是邢墨的话就算了,这个你要自己问他。”   某人还恬不知耻地继续装单纯。   叶莲灯挠挠头:“啊嘞?什么意思?想什么呢?咦~瞧瞧你心眼子里装得是什么呀!”   “叶姑娘的脸厚果然名不虚传,真非一般女子所能相比,在下佩服佩服。”   叶莲灯没多想,扬了扬眉:“过誉了,好说好说。”   两个人又东说西说地瞎扯了半天,过了一会儿,苏谢迷迷糊糊地醒了。   叶莲灯听见她的动静,神秘地冲流寂说道:“想不想让你们叔侄俩的关系再近些?”   流寂还没有做出反应,叶莲灯便取了最上面那张写过的纸朝苏谢的方向看去。   反应过来后,流寂立刻眯了眼,连忙按住桌上的纸,用眼神向她示意。   叶莲灯狭促一笑,乖乖松开手,她的目的本不在此,只确认了这纸上的字果然和苏谢的姑姑有关后,便不再为难他了。随即,她取过几张没有写过的纸,拿起笔,坐到了另一张桌子旁,向正在揉眼睛的苏谢招手道:“小谢,过来。”   苏谢立刻应声而至。   此前的空隙里,流寂已迅速将桌上写过的纸折了起来,揣进自己的怀里,桌上只余数张白纸。   “姐姐,叫我干什么呀?”   “你会不会写字呀?”   苏谢刚睡醒,反应了片刻,摇摇头。   “那好,我教你。”   她让苏谢坐在自己身上,手把手教着她写字。苏谢果然不会写字,叶莲灯带着她的手仅仅是刚写下一横,都是歪歪扭扭极为难看的。   叶莲灯仍是极有耐心地道:“这是一,你知道吗?。”   苏谢摇头,又点头。   “你这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呀?来自己写写。”   苏谢拿着笔,自己写下一横,这一横虽不够刚劲有力,却是相当流畅的。   流寂从一旁走了过来,看到那稚嫩的笔韵,温柔地笑着,称赞道:“写得很好。”   苏谢笔锋一抖,趁机收笔,嗫嚅地解释道:“我会写简单的。”   叶莲灯便问:“那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苏谢摇头。   于是叶莲灯便在纸上示范了一遍。   不消片刻,两个字便写好了。   文秀雅致,工整清逸。   不像在流寂面前时写的“静”字那样狂放恣意了,完全不是一个风格,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可反观苏谢,仍旧一脸疑惑的样子,叶莲灯便道:“我再示范一遍,你就来写写看。”   这一次,她落笔却又是另一种风格,与其说是风格,不如说是稚嫩,两个字笔锋僵硬,乍看来更像是一堆笔画强行拼凑而成。   苏谢仔细地瞧着,此刻已接过叶莲灯手中的笔,歪歪扭扭地写起来。   叶莲灯一边瞧着她写,一边道:“苏字比较复杂,不会也很正常的。”   看着苏谢拿着笔极为认真,叶莲灯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禁凑近她,在她耳边柔声絮语。   “人呀,一定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名字是一个人存在的表征,书写自己的名字时,就像是在书写自己的人生。”   苏谢闻言,小心地勾勒着每一笔每一划,抿着嘴,生怕错了。   瞧她写完了,叶莲灯趁机轻声引导:“还记得昨夜和你说的立场吗?看着,我来教你。”   她执笔打算示范,却微微一愣。   流寂凝视着她的笔尖,发现她的手在微抖,并且,她执笔的手在极力克制。   他不知道此刻她在想什么,她额前的碎发垂下,遮住了表情。   等了良久,她终于落笔。   如果说上一次的字是稚嫩的话,那么这一次的字就连字也称不上了。   每一笔都在剧烈地颤抖,几不成形!   写完一个立字,叶莲灯暗暗地长一口气。   她看起来面无波澜,其实心内早已波涛翻涌。   不知为何,她的脑内忽然变得空白,不知如何持笔。要写“场”字时,她的大脑更是在刹那间变得空白。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抖动地更厉害了,幅度大到连苏谢都察觉了。   就在叶莲灯泄气,要向流寂求助的时候,一只手覆了上来,那只手上仍旧带着皮套,透着令人心静的温凉。   邢墨不知何时出现,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也是那样一笔一划带着她,静默无言地在“立”字后写下一飘逸的“场”字。   写完后,叶莲灯笑嘻嘻地甩甩手,瞟了眼邢墨和流寂,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转过来看着苏谢,强行解释道:“这个立场这样丑陋曲折,但它仍然被写完了。即便一开始写得不好,遇见转机,它就有可能被扭转。”   她说的头头是道,“你看呀,这就是立场,既坚定又灵活。”   “来,让你叔叔教你。”   说完,她丝毫不给苏谢消化的时间,立刻把笔交给了她,起身将她按在凳子上。她又冲流寂眨了眨眼后,便飞快地拉着邢墨走了。   邢墨由她拉着,叶莲灯走得很急,一直走到没人的后堂,才放开他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她没有转身。   是低沉到落寞的声音。   “我在忽然间变得不会写字了。”   “别怕,只是暂时的。”邢墨温声答道。   “我在宫里也是写过的,也是这样,时而遒劲,时而娟秀,时而稚嫩如孩童,完全不像一个人的字。”   她背对着他,语声寂静。   邢墨没有答,她便继续道,“我以为是宫里太过压抑,束缚了我的心性,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那个立场,是我小时候学会的第一个词,现在我连这个也不会写了。”   “我是不是……”   背后一暖,邢墨忽然环上来轻轻抱住她。   叶莲灯大惊。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邢墨第一次主动靠近自己。   他的脸就那样不远不近地贴在她耳畔,长发擦着她的脖颈,就如同他在她无助的时候忽然出现、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写字时一样,无言地撩拨她的心弦。   他轻声开口,声音是亘古不变的温润清澈。   “都会好的,不用怕,我会一直陪着你。哪怕以后你老了,把什么都忘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也不要紧。就像我和你一起写下的立场二字一般,不论发生什么,到那时,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站在我身后就可以了。”   因为,你就是我的立场。   作者有话要说:   墨墨完全就是宠妻狂魔,在我构思了的所有小说中,他真的是最宠最怂最闷骚男主没有之一。   -   小仙女苏谢黑化倒计时   =   话说断更后重来真得需要坚强的心脏,但作者求生欲很强哈哈哈,成功日更,文案毒誓反弹反弹反弹!   爱你们! 第33章 叁拾贰 前夕   十月初十。   天幕刚揭开,万物混沌。秋风落叶,浓云翻滚。   平家村的大街上一片狼藉,各种各样的东西被吹刮的到处都是。   夜里刮了大风,随之而来的是连绵不绝的秋雨。平家村虽是座靠近大漠的边陲小镇,却因为北边的山丘隔了水汽,一入仲秋,倒如同江南般秋雨潇潇。   一连好几天,平家村都断断续续地笼罩在雨幕中,大街上的行人较平日相比径直少了一半。   可即便如此,依然有江湖人一大早便开始奔波。   ——比如仇非声。   因为天色很暗,下着微雨,仇非声一边蹑手蹑脚地跑,一边格外小心地打量四周,生怕脚滑撞到了什么东西。   他轻功不太行,行动的声音虽并不大,可破晓时分万籁俱寂,周围分外安静。他跑到一条巷子里时,整条巷子都是他脚下黏着湿泥的回音。   他微微喘了口气,在一个人面前停了下来。   小巷的尽头站了一个头戴斗笠的白衣女子,斗笠周围垂着白纱,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仇非声还未开口,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便从女子那一方传了过来,那声音听了直人难受,恨不得自己呕一呕嗓子,替那人将话说清楚一些。   女子道:“你来的太晚了。”   仇非声气还没喘过来,立刻解释道:“姑奶奶,一听到哨笛声我就赶过来了,要不惊醒妻儿和家仆,我想我已经很快了。”   女子转过身来,整个头都罩在白色的斗笠中,却让仇非声莫名有一种被她的视线冻住的感觉。   “下一次,一炷香的时间内你若不到我便走了。不,没有下次了,换句话说,今日你若再迟一点,一月后你就要毒发身亡了。”   听到这样的话,仇非声却反而很高兴:“慕容姑娘,你说没有下一次是什么意思?”   “三日后我要你替我办最后一件事,若是不办好,你的下场就不仅仅是毒发这样简单了。”   “据说,你前些日子调戏了一个姑娘被打得很惨,你的武功虽然不入流,但也不至于……”女子被打断,沙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哎呀,那婆娘可疯了!亏她有个小白脸比较识抬举,我才没和她多计较。对了,你说巧不巧,你让我把鬼郎君和越卢引过去的那个破店,正好就是他们住的地方。”   女子冷嗤一声,似在嘲弄他的愚钝,又问:“越卢和鬼郎君呢?”   “鬼郎君回来后便去了大漈,走之前他说越卢被小白脸打死了。没想到那么病弱的小白脸居然会那么厉害,我问他是谁那家伙也不说。只是可惜了那傻小子,出身名门,明明顶好的苗子,偏偏跟了这么个师傅……”   仇非声还在飞快地絮絮叨叨,女子手一挥,一卷细小的信笺飞了过去。   仇非声立刻勉勉强强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后眼神一下子就变了。他还没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盯着纸上的内容打算再读一遍,可上面的字却越变越黑。仇非声立刻松手,只见小笺开始迅速地燃烧,将整张纸瞬间化为灰烬。   “上面的内容你可记住了?”   虽是问句,她却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又一扬手,一个瓷瓶稳稳落到正呆愣住的仇非声手中,唤回了他的神志,“这是解药,你自由了。三日一粒,连续一个月,里面的分量正好够一个月的。”   “最后这个是玉颜丹,可保你妻子容颜永驻。”说罢,一个木制的圆盒又落到了仇非声手中。   这个女子在三月前忽然找到自己,不知何时给他下了毒,要挟他替她做事。   虽然在他眼里,这些都是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小事,但他堂堂一帮的副帮主,哪受得了突然被别人颐指气使的气。   她也一直在想办法摆脱她的控制,同时悄悄派人查探她的身份,可到目前为止,除了知道她自称姓慕容外,对她一无所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知道我身份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你最好别问。”本来女子说完便打算走了,可行至他身侧,女子面纱下的幽冷声音又传来,“还有,日后若是有人问你见没见过我,你最好说没有,这是最后的忠告。作为谢礼,你们家帮主不出一个月就会死了,你先好好享受……”   她的声音毫无波澜,一直是幽幽的调子,冷得渗人。   仇非声压下心头的悸动,暗自盯着女子的背影碎碎念。想他混江湖也混了好些年了,怎么这样一个阴狠毒辣的女人自己以前怎么没听过,实在可怕。   他正在嘴里嘟囔的时候,女子诡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吓得仇非声不禁打了个寒颤。   因为这次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之前那样被扼住咽喉一般难听,尾音细软悦耳如银铃,却是飘渺虚幻的、那一闪即逝的笑声,是含着明显的讥笑与怨毒的。   “不过,惹了不该惹的人,你要小心了。我也该去会会故人了,你可好自为之。”   仇非声哎了一声,想问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女子却已经不见了。   -   微雨缠绵的日子过得格外的慢,搞得叶莲灯整日里都爱犯困,坐着吃饭时都瞌睡兮兮的。   这一日,她瞌睡来的尤其早。   更夫不过刚打过一更的更钟,店里也还远远没到打烊的时间,她就趴在桌子上沉沉地睡过去了。   邢墨静静看着她的睡颜,半晌,轻轻将她抱起。   怀里的人在睡梦中抓紧了他的衣襟,往他怀里缩了缩。   流寂见了,在一旁问道:“你给她下了安眠散?”   邢墨锋利的眉角微弯,溢出一些温柔的神色来,“多事之秋,偏逢夜雨,易生变故,我怕她今夜睡得不安稳。”   “就你一天净瞎想,”流寂咧着嘴大大咧咧道,忽然好奇地问,“只不过你这点分量真得够吗?她夜里忽然醒了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邢墨白了他一眼,便不再多言,抱着叶莲灯轻轻走上了阁楼。   坐在柜台处的高大姐瞧见了这情形,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夜雨潇潇,淅淅沥沥地滋润着这座繁华的小镇。   菱窗微微开着,忽然被风吹开,屋外夹带着雨丝的凉意送了进来,轻轻吹拂起青衣人垂下的一丝长发。   邢墨没有入睡,他坐在几案旁的椅子上,一只手撑着腮,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装在布袋里的华灯。   他一直隐匿在沉默中,而他的视线则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床上酣睡的叶莲灯。   这一夜,叶莲灯睡得很老实,乖乖地躺在床上睡得笔直。   她平时惯爱踢被子,他以往总要无数次半夜起来替她捡起重新捏好,有的时候,她还是不安分,甚至说梦话、梦游、在被子里踢腿打太极……   所以,他实在没了办法,便在她踢过十次被子以后,无奈地把叶莲灯抱在自己的地铺上搂着她入睡。   夜夜如此。   叶莲灯也很是争气,怎么折腾都不醒,径直一觉睡到天亮。   这就是为什么往往叶莲灯醒来的时候,邢墨已经醒了许久了。   空气中传来一阵尖锐的低鸣。   一只飞针穿过菱窗的缝隙,直直刺向床上的叶莲灯。   邢墨微微蹙眉,几乎是同时从杯中飞快地在指尖沾了一点水,朝飞针的方向随意地掷了过去。   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快得根本看不清。   飞针越过菱窗后,不过挣扎了一瞬,便瞬间被打落在地。   一阵风猛烈地吹了进来,菱窗被啪的掀开,只是进来的不再是外面的风风雨雨,而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   女子翻过窗棂,径直就近坐在沾了雨花的窗棂上面,她掀起了斗笠,露出了一张乍看来十分冷艳秀美的姣好容颜。   ——是慕容涵秋。   她蹙着眉,眉心那一处深深的刀疤就像是被她皱眉皱出来似的。   “呀,好久不见,你这是在等我?”她冲邢墨微微一笑,可是嘴角的笑容却和眉心间入骨的幽怨相违和,夜幕里看起来更是尤为诡异。   邢墨眼都没有抬,冷声道:“算时间,你三日前离开昭晏皇宫,最晚今日也该到了。”   “你让她昏睡过去了?你们这几日玩得可开心?”   邢墨没有答,只是解下琴袋,轻声拨了拨华灯的弦。   琴声幽幽,在静夜中转瞬即逝,却让本来悠闲地晃着腿的慕容涵秋停止了脚上的动作。   又是一声短促的琴韵,衬得这夜晚格外的宁静。   一共三声的时间里,慕容涵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慕容涵秋竭力保持身形,听着邢墨淡淡说道:“你听这琴声,是多少亡魂的哀鸣。”   “那些人又不是死在我的剑下,整件事情究竟因谁而起,我想你最清楚。”慕容涵秋没好气道,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却很刺耳,“还有,最好收起你那破琴,我若死了,她也活不了多久。”   邢墨道:“你今日敢来见我,就必然知道我不会杀你。你来做什么?”   慕容涵秋又笑了:“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那你等我做什么?我自然是来看看我的昔日好友、如今被魔宫副宫主挟持的澜炽王妃啊。”   邢墨默默地手握成拳,克制地道:“遇见你,真是她的劫数。”   慕容涵秋反唇相讥,露出一个诡异的婉约笑容,仔细留意着邢墨的每一处表情变化:“遇见她,也是你的劫数。”   “你应该知道,我是被宁绝派来的,你不怕吗?”   “我怕什么?”   “你怎么不怕呢?你怕她想起你是谁,你怕她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你怕她自责,或者……你怕她心里有了别人,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会不到从前,你那么多顾虑,凡是了解你们过去的人,谁都知道她就是你的软肋啊。”   邢墨静静听着。   “所以你在逃避,你不愿让她涉入局中,不愿让她想起。”慕容涵秋又悠然地晃起腿来,表情则是截然相反的阴沉鄙夷,“所以你们男人啊,就是这样的口是心非,软弱无能。”   “错了,我不再是当年的我了,我能护好她,为什么要怕?”邢墨冷冷抬眸,眼神冰冷地注视着慕容涵秋,声若寒冰,“凡是伤她之人,我必百倍还之。”   “哦?是吗?奉还给我的话就不劳费心了,我自有更想杀我的人,至于我这恶人的下场也一定比你想的要惨,你还是省省去对付宁绝吧。”   邢墨的肩微微僵了一下,沉声问:“宁绝人呢?”   “呵,我走的时候他似乎派人在查我的身份,但现在他在做什么,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没准他亲自跟来了呢。”   邢墨起身,冲慕容涵秋的方向一拂袖,压抑着愠怒道:“你可以走了。”   慕容涵秋立刻从窗棂上跃下,在空中轻轻一个旋身,躲过了邢墨不耐的一击。   “咦?这就生气了?”她歪着头,笑着看着邢墨,忽然严肃起来,“无雁门的事情最多三日后就要天下大白了,你最好不要插手,你该知晓,这是别人的恩怨情仇。”   说完,她不在有任何多余的言语,飞身跃出菱窗,回到缠绵哀婉的潇潇秋雨中去了。   她这个自称“昔日好友”的故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床上的叶莲灯一眼。   邢墨起身走至窗畔,外面的雨声似乎更大了,风雨飘摇起来,滴落的雨水打在砖瓦上,凄切又决绝。   他不再看外面的那寂静的纷扰,断然关上了菱花木窗,想要将少有的悸动心绪统统隔绝在外面。   在原处静静站了许久,他忽然想起床上的人,急忙走近一看。   叶莲灯嘟哝着嘴,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正睡得香甜。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倒计时,嘤嘤嘤,我要开始虐第一对CP了,还不知道我的刀子是什么味道的。   对啦,本文一共包含以下CP:墨灯、昭云、寂秋……看CP名有点伤感的样子,但我从来不虐主CP的!男女主角要用力爱,不虐的(信我!) 第34章 叁拾叁 覆雨   雨幕斜织,浸染了石阶上的苔藓。   平家村风雨不停,秋雨一直缠缠绵绵地下着,正应了前人的诗句,“青枫飒飒雨凄凄,秋色遥看入楚迷。”   只是,迷的不仅是人眼,亦有人心。   苏谢坐在桌畔,撑着腮问叶莲灯:   “姐姐,何时才能放晴呀?”   叶莲灯戳戳苏谢的鼻子,“怎么?想出去玩?”   苏谢点头。   叶莲灯胡乱搓了搓高大姐为她精心扎的头发,打量了一下这灰蒙蒙的天空,叹道:“看这天色,三日之内是晴不了了。”   “你们这几日就好好地在客栈呆着吧,还是到处乱跑了。”   一个清润的嗓音从内堂传来,邢墨解下了厨房炒菜的围裙,端着一个盆儿施施然走了过来。   叶莲灯立马欺上前去,开心地问:“这是什么呀?呀!山楂!”   邢墨将盆放在桌上,盆内是满满一盆的山楂。   颗颗饱满,沾着水珠,散发着光亮的鲜红色泽,令人一看便联想到咬下去时,鲜嫩的果汁蹦入口中的感觉。   叶莲灯抿着嘴角,激动着拿了一口扔进口中。   “好吃!”   邢墨摇头轻声笑了笑:“不是看你们闲得无聊吗,我来教你们做糖葫芦吧。”   叶莲灯吃了一颗连忙又拿起一颗,还不忘给苏谢喂了一颗。   “可好吃了,尝尝!我们那天吃得糖葫芦就是用这个做出来的。”   邢墨放下装有山楂的盆后,又去了厨房拿了一把竹签来斜放在盆子的边缘。   苏谢也觉得这味道甚是诱人,正笑咧嘴享受着,地嘴里的还没吃完又伸出手想再拿一颗,但她一看见邢墨,就像偷吃被发现的孩子一样嘴里的动作倏地一下就停了。   苏谢两张眼睛犹疑不定地瞅瞅叶莲灯,奈何后者吃得太忘情,如享用至美佳肴一般幸福地眯上了眼睛,根本没看到苏谢求助的眼神。   “大孩子明目张胆地偷吃都没事儿,你这个小孩子还怕什么?”   邢墨嘴角一弯,轻嗤出声,语气略带无奈的戏谑,他又递给苏谢一只竹签,温柔地道,“你也来一起做吧,先拿一根。”   叶莲灯听了这话,瞬间明白弦外之意,睁开眼瞪了他一眼。   而苏谢则像是如蒙大赦一般,一边开心地咧嘴、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抓起了盆里的山楂。   此前,邢墨总是觉得苏谢过于危险,一直有意无意地对苏谢心存戒备。   苏谢虽然还是个孩子,可她长期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经常和喜怒无常的芸娘待在一起,长此以往,就会对人事变得相当敏感,只要对方对她透露些微的不欢迎,她立刻就会在心里筑起一道高高的心防。   世人总觉得小孩子太天真,不会懂得这些东西,可叶莲灯却对此深有感触。   对大人而言看似无足轻重的举动言语,他们可以轻易地记着,甚至印在脑海里一辈子,就如同长期做一个噩梦一般,最后那噩梦会融进骨子里。   可不知为何,近一两日,苏谢和邢墨的关系竟变得缓和了许多,两人都不在对彼此怀有敌意。   “发什么呆,来穿果子。”   邢墨轻轻拍了下叶莲灯的头,递给她一只竹签,一股浅淡的幽香萦绕鼻息,他在她身边坐下,衣角轻拂过她的后颈。   邢墨坐下后就开始默默地穿果子,山楂很鲜,竹签一戳就扎进去了。   叶莲灯和苏谢也都拿起核开始穿山楂。   苏谢学着邢墨的样子,捣鼓了一下,顺顺利利地就穿进去了,山楂的香气散发出来,格外香甜。   叶莲灯也不甘示弱,拿起签字往山楂上就是一刺,奈何力气过大,于是乎,她眼睁睁地看着山楂破成了两瓣,摔在了地上。   是心痛的声音!   叶莲灯又拿起一个,这次她穿地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戳,谁知这一次,是竹签断了。   叶莲灯恍惚间听见屋外有乌鸦飞过。   好尴尬……   邢墨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拿着竹签,一下子就把山楂穿好了。   随后,叶莲灯自己又试了一下,“啪”地一声,竹签又断了。   ……   叶莲灯恨不得找个缝缝钻进去。   “看似简单,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好做的。山楂里面有许多小核,你扎进去时还是要凭借触感避开它们的。”   邢墨的声音悠悠响起,他没有看叶莲灯,专注地看着手中竹签,手上动作流畅无比。   “真麻烦。”叶莲灯有些气愤,明明眼睛已经领会到了要诀,手却不听使唤。   她心里这样想,却满不在乎状地把签儿扔在了桌上,又自盆里捡了颗山楂,潇洒地扔进嘴里,手枕脖颈含糊地哼起了小曲儿。   邢墨专注地穿着糖葫芦,没有看她,嘴角的弧度却很温柔。   与此同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哥哥,我穿好了。”   苏谢摇晃着手中的山楂串,开心地道。   邢墨点头,温柔一笑。   苏谢得到了认可,顿时乐开了花。   叶莲灯拍了拍邢墨的肩膀,“哟,你看人家叫你哥哥呢!不错不错。”   邢墨笑得宠溺,嘴上却道,“孩子都能做好,你好意思吗?还不快穿。”   “穿不好,不穿了,不是这块料。”叶莲灯随性地说道,笑得没心没肺。   可她心里却忽然觉得有些委屈,从小她就做不好细致的活儿,自骨子里是个糙汉子。   后来闯荡江湖,瞧见会做女工的大家闺秀,也跟着学了一阵,最后只把针缠在了线头上。   少年时,她就自力更生。   可是呢,打野鸡能烤糊,煮饭能烧糊,磕着碰着了不得不包扎也能把自己给缠着……   经历后来种种,她深刻地认识到——细致的活,大抵此生都与她无缘。   出神间,手上一重,邢墨抓起她的手,塞了一颗山楂在她手里,又拿了一只竹签让她握着。   他坚硬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脊背,一缕长发自他耳鬓垂到了她的胸前。   是熟悉的浅淡幽香,叶莲灯心里开始小鹿乱撞。   “这样,轻轻一送,稍微带点劲儿就穿好了。”   她回神,邢墨已经握着她的手穿好了两个果子,想让邢墨再示范一遍,刚转过头,额头一暖,擦着了什么东西。   柔软柔软,带着撩人的弧度。   叶莲灯一愣。   这个……好像是……邢墨的唇。   砰地一声,心里有什么东西炸了,炸成了大片大片的烟花。   反观邢墨,已经淡定地坐了回去,手中飞快地又穿了好几个,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啊,好的,我试试。”叶莲灯莫名心虚,开口打破她所以为的尴尬,虽然在场只有她一个人觉得尴尬。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叶莲灯魂不守舍地试了试后还是放弃了。   她又开始魂不守舍地吃山楂,吃得牙都酸了也浑然不觉。   不一会儿,高大姐和流寂买菜回来了,苏谢开心地抬头冲他们道:“大姐姐,你们过来看,我们在穿糖葫芦。”   于是,高大姐和流寂也加入了糖葫芦工程。   叶莲灯则假装心不在焉,虽然事实上也确实心不在焉。   几个人东聊西聊,她什么也没听进去。   “叶丫头,问你话呢?发什么呆?”高大姐的声音忽然大了好几个分贝,把苏谢的果子都震掉了。   叶莲灯:“?”   高大姐挑眉,“你知道菜涨了多少吗?”   “……”   “刚才我们出去逛了一圈,街上的人又多了,这么大的雨菜地里的庄稼不得遭殃才怪呀。人一多,供不应求,菜价呀,蹭蹭往上飙。”   高大姐一边朝大伙抱怨,一边表情夸张地拿着竹签往天上比划。   流寂怕没人理她,殃及池鱼,便附和道:“这也没办法呀,平家村地处交界,人自然多。”   可这一附和,反而更加打开了高大姐的话匣子,她一把将竹签拍在地上:   “都怪那无雁门哟,它不来这儿就啥事儿没有嘛,我这么大把年纪开个客栈容易吗!”   这一次流寂学乖了,没有接话。   高大姐愣了一两秒见没人理她,便问苏谢:“小丫头,你知道无雁门为什么偏偏会来平家村吗?”   叶莲灯凝眸。   邢墨的动作顿了顿。   苏谢则摇摇头。   高大姐对大家的反应甚是满意,当即敲了一下竹签当作抚尺,模仿说书先生开始洋洋洒洒地讲了起来。   “嗯,这就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高大姐清了清嗓子,“据说十年前,魔宫擎玉宫的宫主还不过是个傀儡,所有实权皆由时任掌教赫莫提一并揽收。当时的赫莫提一心要壮大自己的势力,不仅占领了西岐大半疆域,甚至与有“漠上一绝”之称的沭阳订立了城下盟约。赫莫提野心勃勃,仅此还是不够,居然想要把势力扩展到中原。”   “所以,赫莫提选择了无雁门下手?”   “不错。昭晏国策在前,对武林的态度颇为冷淡,除了极少数朝廷有关联的门派之外,昭晏内的教派大都前景黯淡。是以,大漈和东洛因地势便利、国祚强盛,并且在国策上也和昭晏恰恰相反,对武林的态度是井水不犯河水、两者互不干涉,因诸多原因便成为了武林豪杰辈出的繁盛之地。”   高大姐瞥了流寂一眼,“无雁门是当时中原最强盛的门派之一,最重要的是,无雁门有武林至宝无雁书。”   “什么至宝?不过是传言。”叶莲灯嗤之以鼻。   高大姐懒得理她,继续道,声线沉了几分:“于是,大约十年前,擎玉宫派出自己最信任的护法——一个叫作明昭的青年人去了无雁门。明昭在中原蛰伏数日,很快就顺利拿到了无雁书回去复命,只是,当时他一个人去,回去的时候身后却多了一个女人。”   窗外的雨噼噼啪啪地下了起来,明明是午后,却阴沉得堪比日暮时分。   “不用多说,背后必然背负了种种情债。明昭生的俊逸非凡,又有一种亦正亦邪的气质,加上是武功高强的青年才俊,他很轻易地就骗到了那女子,你瞧连这名字也是多俊逸风流呀。”高大姐挑了个眉,叶莲灯配合地翻了个白眼,听她接着道,“至于那女子,则是无雁门的弟子,名叫朱云,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后来,人心变幻,朱云从高处跌落云端,赫莫提要除掉那女子,明昭一个字也没有说。幸好,半夜被她逃脱了,朱云一路从西岐逃到了平家村,却还是被明昭追到了。但他并没有杀她,你们猜为什么?”   “因为他们其实是相爱的!”   “呸!接下来你就知道了。情情爱爱最不可信,这场戏里不可能有真心!”   高大姐狠狠地咬了一口山楂果,“朱云逃离擎玉宫时偷走了无雁书,逃至平家村后,她却没有把它带在身边,而是藏了起来。后来明昭找到她,又悄悄跟着她一路北上,这一路做的很好,丝毫没有打草惊蛇。还记得我跟你们说北边有座大山吗?碧池山横亘西岐、昭晏,北承北图部落,南边就是平家村。明昭就是一路跟着她追到碧池山,拿走了无雁书,并且亲手杀了朱云……”   雨声很大,叶莲灯能想象到外面这是怎样铺天盖地的浓云,才能降下这场惊心动魄的覆雨。   她揉揉耳朵,忽然有些听不真切,直到苏谢在高大姐的示意下走过去关上了木门。   “明昭也死了,后来,赫莫提赶到碧池山,他怀疑明昭已经叛教,手刃了这个昔日的亲信。最终,两个人都死在了北边的那座碧池山上。”   高大姐顿了顿,似乎在侧耳倾听屋外的雨声。   “你说,人世最悲的是什么?秋雨兮兮,英雄末路,大雨掩盖的不仅是一段尘封的往事,还有世人无言的喟叹。所以,悬崖绝壁是以死明志的场所,也是英雄末路的代名词。”   叶莲灯觉得高大姐说话没头没尾的:“那这和平家村有什么关系?”   “笨啊!我都说了悬崖绝壁了!你以为我在吟诗吗?”高大姐很是气愤,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无雁书在赫莫提和明昭的打斗中掉到了碧池山山崖下去,赫莫提当即派人去找,一无所获。离碧池山最近的是平家村,很多老人经常到这里来采药、砍柴,所以,你说无雁书最有可能出现的场所在哪里?当然是这儿啊!”   “……”   流寂神色复杂。   苏谢低着头,数着果子的数目。   叶莲灯则看了邢墨一眼,邢墨串完了盆里的最后一个果子。   高大姐敲他们都不说话,又道:“不过呀,这场戏的最后一个人赫莫提最后也好不到哪里去。五年前,闻名天下的沭阳之变后不久,擎玉宫易主,赫莫提众叛亲离,去向成谜。”   说这话时,邢墨起身,从高大姐手中拿过多余的竹签,面容温和,一派和曦。   高大姐又挨个儿看看每一个人,语气颇为语重心长:“所以你瞧这江湖,是个吃人的江湖,后者吃前者,来者吃后者,无穷无尽啊。总有后浪推前浪,你们能不能掀出些波浪来,来给这个冷情的江湖一点温度呢?”   “什么呀?听不懂听不懂。”叶莲灯挥挥手。   高大姐拍了一下叶莲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邢墨全称无视高大姐的话,压根儿没理她。   这会儿他又端了盆,打算去厨房熬糖了。   糖葫芦第一步是穿果子,接下来就是熬糖了。将白糖和水按照一定的比例进行熬煮,就能做成可以凝形的糖汁。   叶莲灯立马跟了上去,扯着邢墨袖子:“你们穿了那么久,我捡现成也过意不去,要不我来煮吧!”   邢墨顿住,澄明的眸光中闪过了片刻的犹豫,而后微微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   叶莲灯走到一半,发现邢墨没有跟着,又折回来:“就我一个人怎么煮呀?”   邢墨道,“这就要看你如何把握尺度了,水和糖的量要均匀,才能做到甜而不腻。”   “……”叶莲灯满脸疑问。   最后,邢墨似乎想起了什么,还是叹了口气道:“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好呀,你在旁边站着看我煮就行。”邢墨已经迈了步子,叶莲灯笑嘻嘻地跟了上去。   “时间煮的太久,没有把握好时间,任凭你们把水分和糖分控制得再好,煮出来也是变了味的。”   高大姐忽然插了句嘴。   “火候也很重要。”流寂瞬间也明白了什么。   见叶莲灯不理他们,高大姐又吼了句:“啧,这么放肆,是以为别人听不懂你们的弦外之音吗?”   叶莲灯转过身来吐了个舌头:“熬糖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只是,这糖熬得不太好。   余下的午后,客栈很不平安。   几个人在外面聊天聊得快睡着了,忽然听到叶莲灯的声音在厨房里炸开。   “快抽柴火!糊了!糊了!啊!那里烧起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糖!   -   两天没码字,完全依赖存稿,在断(挂)更(科)边缘疯狂试探,露出卑微的笑容~ 第35章 叁拾肆 离心   夜,静谧无声。   雨,阶前轻点。   今夜更夫忘了时辰,一直没有报更时,天晦暗了整日,提醒人们真正的夜色到来的只有无边的夜幕和鸟雀不安的低鸣。   今夜不平安客栈没有生意,即便有零散的客人来也被高大姐给轰了出去。   高大姐只是吩咐邢墨多炒几个好吃的小菜,说什么几日没有给苏谢开荤了云云。   邢墨便做了七八个菜,几个人瞎扯来扯去,活生生把这一桌饭给吃出了年味来。   流寂和高大姐甚至喝起了小酒。   “天冷了,暖暖身子嘛!”   流寂心情好,喝得很多,因为苏谢今天在串糖葫芦的时候居然叫了她一声叔叔。   虽然那一声很小,像是无意说出口,一出口又立刻收声吞了回去,但还是把流寂乐得不省人事。   “叶姑娘,再来一杯!”   叶莲灯没有喝酒,她怕自己把房子掀了。   今天下午她差点把房子烧了才做了几根糖葫芦出来,那几根糖葫芦现在都还摆在桌上没人吃,因为糖汁又糊又腻。   虽然邢墨默不作声很给面子地连着吃了两根,但叶莲灯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这糖……简直有毒……”   苏谢在微光下练字,神情格外认真,完全不受外物干扰。   叶莲灯和邢墨对视了一眼,商量着把嘴得不省人事的两人送回自己的房间。   她关上了客栈所有的门,嘱咐了一声苏谢:“小谢,在这里等着,我们马上就下来。”   苏谢点点头,冲叶莲灯笑笑,低头继续乖乖地写字。   邢墨扛起流寂,若有似无地超苏谢这里看了一眼,眼底是探究的神情。   苏谢感受到那阵目光,眉稍微动,继续写字。   听见叶莲灯的响动,邢墨微微蹙了眉后便收回了目光。   叶莲灯正在努力地掺扶高大姐。   流寂彻底地昏睡了过去,邢墨往肩上一扛就完事儿。   可高大姐句就那么简单了,她醉醺醺地说着醉话,还差点把叶莲灯掀翻在地,折腾了好一会儿高大姐才没了力气,乖乖趴在了叶莲灯背上,嘴里仍说着含糊不清的话:“小丫头,可别着凉了,穿厚实一点儿呀……”   叶莲灯在心里嗤笑一声,有些人外表那么蛮横强硬,内里却还是很温柔的。   她耸耸背上的高大姐,跟着邢墨一起上楼,把两人送回各自的房间去。   房间的设计很绕,流寂的房间离高大姐的房间隔了很远,他们上了阁楼以后就立刻分开了。   把高大姐放在床上后,叶莲灯点上屋内的烛火,墙上仍然是那副写有“不乱”二字的字画,却是用红色的墨汁挥就,映着昏黄的烛光看来分外惊心。   叶莲灯不为所动,加快手中动作,迅速替她脱掉了外衣捏好了被子,却在抽身的那刻看见了她眼角的泪痕。   叶莲灯几乎是冲出房间的,她没有等邢墨一起下去。   因为已经来不及了!   邢墨踢开房门,把流寂扔在了床上!   他脸上是盛怒的表情。   他迅速点燃烛火,脱掉了他的上衣,将烛火拿在手中凑近流寂的胸膛。   只见一条腥红的纹路盘桓在他的腹部,正在朝心肺处蔓延。   邢墨立即封住他身上几处大穴,将他扶了起来,双手贴在他的背部,开始用内力替他驱除毒素。   他的声音压抑着浓浓怒意:“愚蠢,明知道酒里有毒还要喝,你们这根本是在玩命,现在我被拖在这里,她要是因为你们有什么三长两短,下辈子就拿命来还吧。”   -   微雨蒙蒙,愈发衬得这夜色凄楚迷茫。   一只鸟咕咕地在夜空中飞行,它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最后还是寻着微光或者某种气味钻进了一家客栈的门缝里。   因为,那昏黄的光亮看起来很温暖。   这家客栈很破旧,客栈牌匾上已经蒙了厚厚的灰尘。   鸟儿并没有贪恋里面的温暖,进去后没多久又咕咕地飞了出来,它仍旧没头没脑地飞着,好似不知自何而来又要去往何方。   可它还没有想清楚原因就已经失去选择的机会了,它的身子越变越轻,身子也越来越暖和,直到它看见了微雨中的水汽,才发现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是自己。   它越飞越低,像一道炽热的彩虹,绚丽过后重重地坠落泥尘……   “小谢!你在干什么!”   苏谢站在门边,聆听夜幕中的雨声。   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她迅速扭头,下意识地将双手背在了后面。   叶莲灯迅速掠过去,一把拉过她的手,只见她的左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薄薄的信纸。   苏谢的眼神在瞬间变了又变,惊疑不定、惊慌失措、愤怒不堪、理所当然、无所畏惧……在她的眼底一一划过,到最后她傲然直视叶莲灯的眼睛,冷声道:“你想看,给你呀!”   她松手,一卷燃烧的信纸飞了起来,在空气中划过一道短暂却绚丽的火光后,变成灰烬轻轻落在了地上。   叶莲灯怔了怔,这是她莫名害怕的眼神——她最怕在别人的眼中看到怨念与心死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她在梦中看到了千万遍。   她清楚的知道,那是不容分辩的眼神,决绝而没有回头的余地。   “别过来!”苏谢的眼睛里噙着泪光。   叶莲灯顿住脚下的脚步,“你姑姑来接你了吗?”   苏谢却眼神凶狠地质问道:“你知道的对不对?”   “从一开始你就猜到了我的身份,你把我带出来,不过是想利用我对不对?因为你是姑姑的朋友,你自然也知道我的身份!你把我带出来,无雁门之谜自然就迎刃而解,什么明昭朱云?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你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装无辜?你说的什么立场都是骗人!你们所有人都是骗子!”   天地良心!   叶莲灯第一次感觉到有口难言,已经完全没有心绪分辩了。   她带她出地道确实是想进一步了解这桩迷案,但从来无关利用二字。对于她所说的是她姑姑的朋友更是一无所知、无从辩驳。   苏谢没有等她开口,便已抢先道:“姐姐,大姐姐和那个人已经中了毒,毒并不重,你现在回去用内力就可以解除,但拖得越久就越危险。”   她从小就和姑姑一起长大,姑姑曾经师从当今武林以医术著称的“众生苦”门派,她天赋极高,医术出神入化,苏谢也跟着她学了不少,不论是摧心的毒术还是救命的医术都能比得过大部分以此自矜之人。   刚才,她一直在给高大姐和流寂灌酒,而他们喝的酒里已被掺了毒。   叶莲灯一怔,想起高大姐之前那句“天冷了,穿厚实一点儿”,眼底是什么都明白却又无可奈何的的诀别,她立刻就要往阁楼上赶。   苏谢目送着她的背影,眼神里染上落寞。   谁知,她折了回来,洞悉一切似地打量着正低垂眼眸的苏谢。   苏谢怔然:“你……你怎么折回来了?”   “惊讶吗?”叶莲灯刮了刮苏谢的鼻子。   “没关系,有你大哥哥在。”叶莲灯在她面前蹲下,轻声道,“你其实也不想走的对吧?”   “你不去救吗?大哥哥会救那个男人,可是大姐姐年龄大了,拖得越久越危……”   “你看,你在关心她,你其实是在乎的。”叶莲灯犀利地打断她,“而且,我了解她,如果我让你走了她才会更伤心。”   苏谢愣在原地。   “你刚才为什么没有走,因为你自己也希望我能挽留你,你有没有问过你自己的想法,姑姑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你要为自己而活,没有任何人是束缚你的标准。”   她搂住苏谢,在她耳边絮语:“我说得再多也没用,你只有以后去亲身经历,亲自去把握尺度。可你现在走的这一步,也是重要的抉择,注定会改变你的一生。就像今天一起做糖葫芦,其实不难,用心学,什么都不难的,别听他们瞎说,有些事要自己尝试了才知道,眼见耳听都不为实,糖衣不一定甜,杏仁不一定苦。明白吗?”   叶莲灯顿了一下,语调开始变化,刚才她的声音温柔宛若呢喃,此刻却瞬间多了一种逼人的气势,听得苏谢不觉心颤。   “你此去如果是听从你姑姑的吩咐,那你有问过自己的答案吗?你太依赖她了。”   苏谢在发抖,她一边看着叶莲灯,一边努力地噙着眼底泪花。   挣扎许久后,屋外的雨声哗啦哗啦渐响,滴落二人心头,溅起尘埃。   她终究是一把推开叶莲灯。   “你滚!现在我不用再伪装了,我是恶人就是恶人,与你无关!”   苏谢扬袖一挥,一阵无味的白烟在空气中飞散开来,叶莲灯立即屏住呼吸,一些药粉仍然从裸露的肌肤中渗入了进去。   “小谢,你有这样难得的天赋,我真希望你将来不要走错路!”   叶莲灯一边道,一边狠狠攥住苏谢的手,手上随即传来一阵刺痛,苏谢却借着桌椅使力利落地旋身,从叶莲灯的禁锢中脱了出去。   苏谢压下心头的不忍,看向微微喘息的叶莲灯,“姐姐,现在你已经没有多少内力了,我不想伤害你。”   “小谢啊,你太小瞧我了!”   叶莲灯抬眸一笑,如剑矢般冲过去,在苏谢的几处大穴精准扫过,丝毫不像中毒后内力有损耗的样子。   “姐姐,你确实比我想象的要厉害的多。”   苏谢眼底露出惊骇的神色,怔了仅仅一瞬的功夫,便又扬袖道,“可惜我身上每一处穴位都被移除了,今天你拦不住我的,我劝你不要跟出来!”   她又动了,三根银针飞出,直直地朝叶莲灯要害刺去。   叶莲灯轻轻避开,而回过头来,苏谢已趁此机会推开了门,跃入森森夜色中去了。   “小谢!”   叶莲灯掠起流云步,二话不说就追了出去。   不平安客栈内,灯光昏黄。   冷风拂过,一张纸落在地上。   落笔于纸上的是“立场”二字。   两个字字迹清新隽永,一笔一划间已有大气之风,根本不是一个“只会写简单的字”的孩子该有的手笔。   作者有话要说:  小仙女反水,宁绝马上就要登场了~   -   在挂科面前作者求生欲还是挺强的,反弹!更了,怂,求撒花花 第36章 叁拾伍 不速之客   一阵轻声的脚步响起,小巷深处传来低低的犬吠,不过瞬间又恢复了寂静。   平家村的夜色是辉煌奢靡的,不过这只是对于繁华的地段来说,在临山的城西北一带则是民生凋敝的贫民窟。那里的人多是平家村原先的住民,民风仍然淳朴而落后,不少人以做小摊贩和卖苦力为生,就连街市的设置也是各种杂乱不堪的密集小巷。   而不平安客栈正好不偏不倚地坐落在城西北与东南地带划分的某处角落里。   苏谢出了客栈后就往城西北方向跑,虽置身黑暗中,她却像夜行的猫一样轻灵。   她撒了许多谎。   她骗叶莲灯说自己一直在地道内长大,可实际上她经常跑出来玩儿,她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   但叶莲灯却不,她轻功出神入化,苏谢深知这一点,所以在她追了出来之后偏往最杂乱的地方跑。   窄巷长街,在茫茫夜雨中更容易混淆人的视线与心神。   饶是如此,叶莲灯一直紧跟在她后面,有好几次她都几乎要追上她,好在她懂得利用地形及时跃入另一条巷子。过不了多久,叶莲灯又会追上来,如此循环往复,她们离客栈越来越远。   苏谢没有刻意地泄露自己的位置,相反,她在尽全力地隐藏自己,虽然,不可否认——她的内心深处仍在渴望那人能更快速的追上来,但行动上绝不容情。   忽然,一个声音从她面前正要进入的小巷中由远而近,一片白影旋身落在她面前拦住了去路。   叶莲灯站在微雨中喝问:“小谢!你要引我去哪里?”   看来叶莲灯经过方才的追击缠斗,已经在短时间内掌握了小巷的大致走势,毫不费力地料到她的下一步路。   “姐姐,你真不该来的,”苏谢当即反应灵敏地后退,同时迅速射了三根飞针出去,她一边低沉道,“因为,噩梦才要开始。”   叶莲灯面无表情。   她没有武器,就在她侧身避开飞针的时候,苏谢又狠下了心转身没入另一条小巷,把她往更深处引。   现在,她是如此的执拗而倔强。   多年后,时移世易,悲欢尽书。   当她成为另一个看尽江湖山川更迭的人,那时她才明白,原来此时的这份在她看来——以关怀为名义的利用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不过是过来人在交错的光阴里遇见另一个自己的嗟叹而已。   忽然,有什么东西掠了过来!   眼前忽然多出一片黑影,一片更加幽深的黑暗遮挡了她的视线,她虽还没有看清是什么,与生俱来的恐惧就瞬间蔓延在心头。   “小姑娘,做得很好,这里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吧。”   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欢愉的温和笑意,与寻常人别无二致。   可直觉却让苏谢觉得这和流寂明媚的笑容完全不同,这笑意听了只叫人觉得头皮发麻,声音再和蔼,内中隐藏的傲然之气也宣告着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人物。   然而她“谁”字还没说出口,脚下的动作也没来得及迈出,一只手已覆上了苏谢的脖颈,她在顷刻间便被重重地扔了出去。   力量的差距是如此悬殊!   压制仅是一瞬之间!   她忽然想起那卷因为燃烧而飞出流线弧度的信纸,她现在就像是被一阵巨大的怪力卸去反抗能力,没有余力挣扎,由着身体在夜幕里与空气进行高速摩擦。她想,自己若不是手脚冰凉,一定也会烧成灰烬。   苏谢遭到身心上的重创!   这就是高手!   然而她并没有如意料之中地被砸在墙壁中,背后一软,她稳稳落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中。   她当即欣喜道:“姑姑!”   在她眼中,慕容涵秋一身白衣飞扬在黑夜中,衬着鹅毛微雨,乍看来仿佛散发着微微白芒。   姑姑,是自己惟一的亲人。   慕容涵秋把苏谢放在身后,猛然掀起斗笠露出狰狞的面容,朝眼前人怒不可遏道:“你敢动她!今日这笔账我记下了!”   她的声音宛若随着怒意被生生撕裂开,在浓云密布的混沌夜幕里格外渗人。   “无妨,”那人的声音却斯文和悦,丝毫不见动怒,“只要你安守本分,不破坏现在的合作就好。”   慕容涵秋舒展了眉心的刀疤,冷声讥讽:“你居然真的跟来了。”   声音的主人往前逼近,苏谢紧紧攥住慕容涵秋的衣摆,看着面前的男子。   他发冠高束,轮廓精致而棱角分明,含笑的眼底闪过流光隐隐,那是隐藏的杀伐之气,这种人天生就是孤绝的王者。   宁绝微笑道:“本王甚是想念本王的王妃,跟来不好吗?而且你不是已经按照约定,替我布好局了吗?”   苏谢忽然感觉到此人将目光投向了自己。   慕容涵秋轻哼一声,反问:“你可知何为局中局?”   话音刚落,宁绝便拿起食指放在双唇前,低语道:“嘘,二位小点儿声,莲灯的梦就要开始了。”   慕容涵秋垂下斗笠周围的面纱,她拉起苏谢朝另一侧施展轻功而去,两道白影留下轻柔如梦的呓语:“呵……你会付出代价的。”   -   叶莲灯步履未停。   她有明显的预感,少年人的隔阂一旦产生,若没有在适当的时机解释清楚的话,此后的多年里那道隔阂只会越来越大,彼此的距离也会越来越远,直至裂若鸿沟。   即便自知身处险境,她也不能迟疑,每一步都按照多年训练得来的直觉迈出。   然而那种直觉忽然断了,她脑中的弦不由紧绷了起来。   雨渐渐停了,随之而来的是大雾弥漫。迷雾隐隐中,不远处有青灯照拂。   场景瞬间变得诡异。   她慢了下来,看来苏谢她是追不到了,或者说——苏谢成功把她引到目的地之后就已经离开了。   她嗤笑一声,继续前行,但不知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脚下每一步都谨小慎微。   忽地,足尖被什么东西一硌。   她垂眸一看,不禁猛地打了个寒颤。   那是一条断掉的腿骨,腿骨血肉翻滚,森森的白骨上面连着干枯的血丝。而腿骨的旁边是一只染满鲜血的苍老的手,如同飞禽的趾爪一般保持着朝叶莲灯的小腿骨抓去的姿势。   她竭力保持冷静地越过残肢和断臂,转过身打量眼前情形。   眼前是无数堆积交叠的尸体,有稚童的、有妇人的、有耄耋老人的……他们相互拥抱着,在最后一刻仍然想要护佑彼此,片片尸骨下血流成河。   她喉中一阵翻滚。   不禁弯下腰抑制这突如其来的生理反应。   然而一晃眼,当她再度起身时,眼前又恢复成了普通的小巷场景,而方才绊住她的不过是一颗普通的石头。   她忽然动了,袖中银光溢出。   ——是一根从苏谢那里接来的银针。   她喝问:“谁!”   青灯后一名华服紫衣人款款走出,毫发无伤。   他目光深情,一双桃花眼中光影流转,悠然地好似他是自仙境而来误入了尘世,身旁的青灯则是天穹的星点。   叶莲灯看清来人,眉头自然而然地皱起。   是自恋狂兼算盘精宁绝!   算盘精走近,眯着眼笑道:“莲灯,好久不见呀。这几日里可曾有思念本王?”   叶莲灯一点也不给面子:“怎么是你?”   宁绝笑意更盛,拍了拍手中折扇:“除了本王,王妃还想见到谁?”   叶莲灯不语,深深凝视着他。   宁绝接着道:“我来接你回去了。”   叶莲灯和他拉开距离,声音比夜色还阴沉,终于问出了疑点所在。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和慕容涵秋究竟有什么关系?”她顿了顿,“说得再直白点,你们和无雁门有何干系?”   “王妃想多了,宁绝从不插手江湖之事,除非——有些事情和朝廷的版图或者本王的利益扯上了关系才会不得已而为之。”   “呵,你这话里边儿大概没有一个字是实话。”   宁绝即刻露出悲痛的神情:“误会大了,吾心昭昭,日月可鉴,本王从不会对你撒谎哪。”   叶莲灯的眼里写满了“我信你才有鬼”。   “唉,才十几日不见你就这样厌恶我吗?阿姝很想你,你不知道你不在时她有多寂寞。”宁绝见此,摇头叹息,“我遣散了漪澜殿的宫女,但是还有一个叫碧儿的丫头执意在等你回来。近日宫内花销甚大,其他宫苑人数充盈,军营里刚死了一个军妓,一个月后你若不回来,我就只能重新给她安排一个住处了。”   “哦,与我何干?”   说话间,宁绝已移至她面前,双目相对,前者还未有所动作,她便迅速后退一大步,怒喝:“别碰我!”   宁绝微沉了眸,语气依然耐性十足:“玩够了吗?平家村就要大乱了。”   “此乱因何而起,我想你们比我更明白。”   “那你再玩玩吧。”宁绝“但你莫要忘了,你现在是邺王妃澜炽,你死了,我会很苦恼。”   叶莲灯觉得他总算说了句真话了:“你放心,按照当初的约定,在宫里我答应冒充你的澜炽。但在宫外,托你的福,我想没有几个人认得我吧。”   这句话说得很妙,句句机锋。   “所以你还要再纠缠吗?我以为两年的时间足够让你知道我一直都很讨厌你。”   “所以你就这样和一个陌生人走了。”他指的是邢墨。   叶莲灯挑眉,“陌生人?那也未必。”   宁绝不言,低沉了眸光,眉间的怒意在青灯映照下更盛了几分。   叶莲灯把他的表情一一纳入眼底,一字字道:“我想我们现在的关系应该比你更熟。”   话音刚落,宁绝同时动了。   叶莲灯同时运功,忽然觉得体内一滞,内力散了不少。   追击苏谢时,苏谢曾对她下药,其实并非对她毫无影响。   在追过来的路上,内力一点点地流失,以现在的状态她根本闪躲不及。   仅仅迟缓了一刹那,宁绝已狠狠掐上了叶莲灯的脖颈。   作者有话要说:  宁绝你完了,居然敢掐女主脖子!女主可是本作最大“boss”呀(作者坏笑)   -   求生欲max,反弹反弹! 第37章 叁拾陆 梦寐   呼吸猛然一滞。   叶莲灯有些惊讶。   这是两年来宁绝第一次伤她。   他的表情是盛怒的,手中的力道也丝毫不见留情。   叶莲灯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双手开始不由自主地挣扎,双手拼命地想要掰开宁绝的手,却是徒劳。   宁绝的脸近在咫尺,他启唇,轻声细语道:“惊讶吗?”   伴随着轻柔语言的他指端的愈加用力。   “你可知,你现在是我的妻。你不要得寸进尺,我能救你,也就能杀你。我现在能护祐你,将来也能毫不留情地舍弃你。”   叶莲灯徒然地挣扎着,再没有力气反抗了,愤恨惊讶的目光逐渐黯淡了下来。   双手也随之无力地垂下。   宁绝的手一顿。   进而席卷眼底的是铺天盖地的骇然。   他哑声开口,满脸不可置信。   “莲灯?”   叶莲灯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的手先动了起来。   她扬起掌刀,使尽浑身解数劈头击向宁绝的脖颈。   宁绝立刻反应过来,眼神宠溺地看着她的举动,悠然避开。   然而,这正和她意。   她的动作没有停,借着宁绝的闪避成功触及了他头上高束的发冠。   宁绝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白玉制的发冠倏然而坠,啪地碎了一地,似是决绝地昭示着眼前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   叶莲灯顺利地夺过发簪,狠厉地在掌心一刺,疼痛刺激了神智,她借机往后跃了一大步,重新拉开和宁绝之间的距离。   宁绝的长发倾泻如瀑,静立在原地,青灯映在他身侧,他冷冷看着叶莲灯。   叶莲灯单膝跪地,将发簪抵在脖颈前,一颗微小的血珠渗了出来。   她低喘着粗气,虽然虚弱但眸光沉静而冰冷。   “有本事你现在就舍弃我,只怕因为某种原因…你现在还不能让我死。”   宁绝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逆着光的桃花眼中是一片默黯,看不清悲欢。   叶莲灯脸色惨白,“我不知我是你局中的哪一枚棋子,但你该明白,在一场对弈中,一步翻覆就有可能满盘皆输。如果你和邢墨对立,我绝不会站在你这一方,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站在你这一方。”   宁绝静静听着,半晌才悠悠开口:   “王妃真是寡义绝情之人哪。”   “江湖并不容情!”   叶莲灯低喝道。   “两年里,你根本就不想找到那个所谓的澜炽,你惯会做戏,和我假装恩爱又是做给谁看呢?益王?群臣?或者邢墨?还是幕后之人?”   “王妃还是这样善于猜忌本王呢。”   “澜炽和邢墨是旧识,所以…我如果想要彻底脱离你的掌控,就只能借由他找到真相。”   “哦?”   “我要留下,找到澜炽。你当初说在找到澜炽前都要我冒充她,可你根本就没有去找的意思,那就只能我去找了。事情的真相如何,我会自己查探清楚。”   宁绝眼底闪过惊怔的神色,他深深探究着叶莲灯的双眸,几乎想要从她的目光里活活地抠出另一个人来。   “莲灯啊,我奉劝你一句,也许知道真相之后你会更加痛苦。现在和我回去还来得及,这个江湖不适合你。和我回去,才是对你好。”   叶莲灯怒视着宁绝,撑着膝盖摇晃地站了起来。“皇宫才不适合我!和你回去?代替你的笼中鸟吗?”   “罢了。”   他拍了拍手中的折扇,轻声一叹,“等你再玩玩儿吧,一个月后我在都城等你回来,漪澜殿的宫门永远为你敞开。”   说罢,宁绝转身朝青灯处走去。   叶莲灯冷冷回绝:“不可能,我不会再踏进皇宫一步。”   本来,宁绝已经走到了远处,听见她这句话,紫色的身影在夜幕中一闪。   “话不要说太绝,你会的,而且,你会自己回来的。”   叶莲灯听见耳边传来温柔的低语,随之双肩不自觉地一颤。   宁绝不知何时到了她身侧,倾泻而下的长发擦着她的脖颈,轻拂上她紧紧攥着发簪的手。   她竭力保持镇静,僵硬地扭过头看向身后时却空无一人,不远处的青灯也黯淡了下来。   她失力地跌坐下来,脚边被什么东西硌住,仍是那颗石头。   她闭上眼睛,轻声喘息,冷汗已经浸湿了脊背。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只是过了一瞬。   她一步也没有移动过,似乎刚才所见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   除了地上碎裂的玉冠,在混沌里形如普通碎石。   忽然有什么东西攀上了叶莲灯的腿,叶莲灯猛然睁眼。   是一只手!   白骨森森,血丝牵牵连连。   不仅如此,眼前、周围、凡目之所及,全都是堆积如山的尸骨。   景象变换,是大漠黄沙,夕阳渐冷,鲜血染红了整片天空。   叶莲灯几乎窒息,恐惧扑面而来。   所有的尸骨都缓缓站立了起来,他们僵硬地扭了扭骨骸或者残肢,有的“人”甚至捡起了头颅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们做的是同一个动作。   所有尸骨都满怀怨念地盯着她,朝她一步步走来。   她退无可退,一只最近的骨骸攥住她洁白的衣襟。   尸骨问:为什么你的衣服没有染血?   尸骨们围了上来:为什么你要活着?   所有尸骨都癫狂地摇摆起来:你可知,我们都是因你而死!   她的头开始感到撕裂般的疼痛。   她痛苦地蜷缩在地,紧紧地捂住耳朵。   无数的骸骨抓了上来,他们空洞的眼神在无声地说“你也要偿命来”。   叶莲灯四肢虚弱无力、头痛欲裂,只能疯狂地扭动肢体想要摆脱束缚,却有更多的尸骨围上来,遮挡了血红的天空,天空瞬间被黑暗包裹。   忽然,白骨里伸出一双手,越过重重障碍紧紧地将她抱住。   她一愣,思绪仍然沉浸在恐惧中,神经脆弱而敏感。   叶莲灯整个人都被那具白骨抱住,但她不敢睁开眼,只是条件反射地拿起仅有的武器——宁绝的发簪狠狠扎入了白骨的脊背。   发簪瞬间没入血肉中。   白骨闷哼了一声。   同时,一双手轻轻安抚上她的脊背,说:“没事了。”   这句话好像有魔力一样,让她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叶莲灯觉得不对,猛然挣开眼,泪水顷刻间跌落,划过面颊恒长的距离,最终滴在了邢墨的青衫上。   有微尘溅起。   雨丝茫茫,拉进了天与地的距离。   “邢墨……”   叶莲灯低喃,重新闭上双眸,声音越来越弱,她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我在。”   邢墨柔声答道,声音依然是清澈温润的,轻到如梦中寐语,就好像他等这一声呼唤等了许多年。   他抱起怀中的叶莲灯,叶莲灯手中染满了鲜血的发簪坠到了地上。   鲜血从他的脊背和她的手上缓缓滴了下去。   不知是雨点还是鲜血滴下,溅起了涟漪。   叶莲灯失去意识前,听见了大雨滂沱中最后的声音。   令人心安的声音。   是莫名充满诱惑的声音。   ——也是换作她甘愿沉沦的声音。   “不论世事如何变迁,我,都在这里。”   “——永远在你身边。”   -   大漈风雪城内,无雁门旧址。   十年过去,无雁门早已化作颓垣断壁,冷风呼啸而过,内中的杂草纷纷作响。   一个老翁推开门,摆上了鱼摊,不经意间发现那个年轻人还站在那里。   他大约二十来岁,身形挺拔坚毅,却隐隐透出一种独特的秀美,因为他身后背着一把重剑,反倒衬得他骨骼纤细。他侧倚在无雁门的残碑上,头上戴着一顶颇为破旧的草帽,穿着粗葛制的深色衣衫,随意扎在后颈处的头发总是迎风烈烈飘飞。   ——一看就是个风尘仆仆的江湖人。   他从昨天的这个时候就站在那里,至今已站了整整一天一夜。   更奇怪的是,他那里也不看,盖着破旧的帽子遮挡着脸。若不是昨天一早他就看见他站在那儿,他一定会以为那是一具多出来的石雕。   年轻男子似乎注意到了老翁的视线,朝他这里略一点头投来一阵歉意的目光后,缓缓地走到残碑后。牵出一匹喂饱了的青白交错的骏马,看来他是准备走了。   老翁瞧着他默默离去的背影,胸中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悲悯。   他急忙挥手招呼:“诶,年轻人等等。”   年轻人回头,以为老翁需要帮忙,也立刻牵着马走了过去。   男子走近,老翁终于能够近距离地观察到他,他的面容颇为秀雅,棱角锋利却并不冷硬,倒透出几分柔情。   看来是个温柔的人。   老翁耳朵不好使,几乎是吼着说话的:“年轻人,你才来怎么就走啊?!怎么称呼呀?!”   年轻人温声说道,他的声音富有磁性,刚健而清澈,那是一种很容易给人安全感的声音:“我姓林,老先生叫我小林就好。”   “小林啊,你在这里看什么呢?”   “今日天气甚好,在这里吹吹风,听听风声。”   “嘿哟,别骗小老儿,这风声可不好听,怪渗人的!”老翁故作老成地咳嗽了两声,“十年前这里有个叫无雁门的派别,全门派上上下下几百人后来全没啦。夜里你听见的可不是风声,其实呀,是冤魂的哭声。”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墨墨!这章写枯了,我超爱他!你俩必须给我在一起!   -   毒誓反弹反弹! 第38章 叁拾柒 统领   凌初沉默半晌。   老翁以为他是被吓到了,便又开口转换话题缓和气氛,笑得颇为亲切:“你可是回乡探亲哪。”   礼貌地微笑:“不是的,是我昨日正打算回去的时候经过这里,这马儿饿了,看见这儿的草死活不走,我犟不动它,便倚着那块墙睡着了。老先生怎么一个人住在这儿,这周围这么荒凉,正如老先生方才所说,怨气太重并不适合居住。”   “人哪,哪有那么多选择……没什么就这儿清净……”老翁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小林啊,过去坐,陪我聊会儿天吧。”   “好。”凌初从来不擅长拒绝别人。   “年轻人啊,你很少和人讲话吧。”   “嗯,有的时候沉默可以避免纷争。”凌初声音始终恭敬谦和。   “那可不一定,有的时候你不把想说的话表达出来反而会被误会。娶妻生子了没?你这种性子很难娶到姑娘哦。”老翁咧着嘴笑了起来,凌初也跟着他笑。   老翁忽然又想抬手仔细瞅瞅凌初的五官,凌初习惯性地后退了一小步,老翁的手僵在半空中,只好笑着收回来尴尬地搓了搓。   “小老儿手脏,哈哈不好意思。”   凌初急忙解释道:“晚生并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他明白,当一个人独自呆久了之后,遇见生人时会分外热情。   “哎哎哎没事儿,你这嘴虽然笨,但你有这样英俊的样貌不必担心,可有心上人?”   凌初静静道:“有。”   “你今年多大了?娶妻了没呀?”   凌初牵着的马叫唤了一声,他一边转过去安抚它一边道:“二十有五,未曾。”   “那要把加把劲儿了,我儿子就比你大不了几岁,他呀,别说传宗接代,应该连我这个老东西都早就忘了吧。”   老翁又叹了一声,接着道:“人哪,都是这样哪,长大了就飞了,不说养老送终,好歹报一声死活免得家里的老东西牵挂哪。也怪我自己年轻时作孽,仗着自己会点皮毛功夫就妄图在风雪城混出个名堂,带着全家人从南疆来到这儿,结果她娘死在了半路上。儿子倒是个练武的料子,颇为争气,可从五年前他走了之后就再没回来了……”   老翁倾诉苦水已然忘了情,一发不可收拾。凌初只是沉默地听着,眼神温柔。   老翁忽地问:“小林,你家里可有亲人呀?”   凌初始终平静的眸中泛起一丝波澜,他微笑着摇头,目光并不见悲欢。   “唉,人生在世还是有个依靠的好,”老翁叹气,“两年前我生了一场大病,本来半年前就该死了的,若不是被一名莲谷来的神医搭救,小老儿现在早就是一具白骨了。”   凌初谦恭一笑,问:“莲谷?”   老翁抠抠脑袋:“是叫莲谷来着,那神医没有留下姓名,也没管小老儿要诊费,只是说自己是从莲谷来的,真真是个好人呀。”   凌初的马忽然跃了起来,被凌初重重拉了回来,他无奈一笑,冲老翁道:“老先生受惊了,我这马怪得很,饿了死也不跑,吃饱了就一定要跑,我见先告辞了。”   他走到一半又折回来,语气恭敬而郑重,“还有,老先生没有见过我,莲谷的事情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老翁低头在箩筐里找东西,凌初不知道这些话他听进去没有,正打算就此离去的时候老翁唤住他。   “诶,等等!”老翁瞅了他一眼,一边埋头找东西一边道,“你在这儿站了一天了,肯定也饿了吧,也不知道你接下来去哪里,卖你条鱼吧!   小老儿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卖鱼也赚不了几个钱,谁知道哪天就两眼一闭双腿一蹬地走啦,这些鱼能卖出去多少是多少,来来来,这条鱼卖给你,这个够大。”   一条又肥又大的鱼被提在他面前,凌初愕然:“大叔……”   “这鱼当然不是白送的,是要收钱的,你这顶帽子就不错应该能卖好几文钱,啊你待会儿再帮我把这个斗笠拿去扔了。”   于是,凌初最后戴着老翁的斗笠和鱼离开了。   老翁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四周恢复寂寥后,他抓过头回到摊贩上,发现砧板上多了一包东西。   打开一看,是一大包碎银子。   -   昭晏边境。   一处密林中,苍翠葱郁,风景甚佳。   忽然有马蹄声传来。   一名身着紫衣的男子勒住马,冲林间轻声喝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林间窜出四个黑衣人出来,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   四人见到来人后立刻单膝跪地,恭恭敬敬道:“参加摄政王殿下。”   宁绝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语气漠然地问:“要你们做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一个声音立刻答道:“回殿下,都办妥了。”   “很好。”   “统领呢?”   又是那个声音,他似乎是在抢着回答,但这次的语气与前次相比,显得颇为不悦。“回殿下,凌统领去了风雪城。”   宁绝低头看了他一眼,那双露出来的眼睛与他相对,目光尤为热切。   宁绝勾唇:“你就是金昊之的嫡子?”   “属下金持,多谢殿下还记得家父。”金持垂首,颇为欣喜。   宁绝悠悠道:“我听过你的名字。统领回来后,以后就由你全权协助他吧。”   金持身形一僵,抬头打算说什么,身旁的另一名暗卫立即用眼神阻拦他。   他非但不领情,反而不耐地哼了一声,看着宁绝道:   “上次殿下不是说凌…统领如果没有把人平安带回来,就不必回来复命了吗?属下以为他身为统领就应该以身作则,严明奖惩。”   “何况统领做事优柔寡断,不知斩草除根,属下自知无能,不能协助他。”   听到这里,身旁的另一名暗卫直接戳了戳他的手臂示意他别再说了,却被他径直忽视掉。   宁绝见了,勾唇勾得更甚,愉悦道:“你起来说话吧。”   “谢殿下。”金持立刻起身,瞟向同伴的眼底露出得意的神情。   “你对他很了解?本王都不是很了解本王的统领呢,来,把你知道的有关他的所有信息都告诉我。”   “是!”金持微微欠身,拱手回道,“他是大漈出身的江湖草莽,从四年前来到殿下身边,因为屡次顺利完成任务,两年前被殿下提拔为暗卫统领。”   “嗯,还有吗?”宁绝坐在马上,始终微笑着。   “他没有亲人,唯有一名始终陪在她身边的妻子,两人十分恩爱。可属下却认为他性情孤僻,毫无主见,容易悲天悯人,实在不适合做杀手。”   金持语气中多了一丝傲然,能不能得到器重,就在今日一举了。   宁绝果然道:“嗯,看来暗卫营中许多人都对他颇有微词呀,那他这个统领也该换换了。”   金持垂头,激动地愈加弯下腰:“属下定当誓死效忠殿下,万死不辞!”   宁绝跃下马,走到他身前在他周围绕了一圈,其他的三名暗卫纷纷后退。   他很是愉悦地道:“这样啊,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   金持内心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他就要成为统领了!   然而这种喜悦在下一秒就被冻结。   宁绝冷冷开口,语气森冷有如寒冰。   “万死倒不用了,今日这一次就可以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原本挂在他腰间的和晏令牌就已化作碎片被宁绝扔到了他脚下,上面的“金”字崩分离析。   金持开始感到绝望。   和晏令牌是身份的象征。   暗卫营有规定,和晏令在即人在,和晏令亡即人亡。以往但凡要处死犯了错的暗卫,首先要做的就是毁掉刻有姓氏的令牌。   他呆呆地问:“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宁绝摊开了手中的折扇,懒懒道:“你父亲给你起这个名字,可能就是希望你能自持自重。然而你连他对你寄托的唯一希望也丢弃了,真是愚昧。”vx公号:anantw66   “殿下,你要杀我?”他话音刚落,就被昔日的同伴制住,重重伏跪在地。   意识到自己真得活不成了,他干脆愤怒地改口,“宁绝!你这个谋朝篡位霍乱朝纲的奸贼!你这个谋害国君的不孝子,如此残暴不仁,不得好…”   可惜,死字还有说出口,他就被点了哑穴,四肢也都被卸掉,浑身瘫软无力像一滩烂泥似地趴在地上。   他看着宁绝,眼力只有绝望。   “你确实是家中嫡子,但是你并不知道你爹根本就不爱你娘,如今他们已经给你生了一个小弟弟,你怕是连他的存在都不知道吧?你被送到暗卫营来,就说明你不是继承你们家业的那个人。换句话说,你是被家族遗弃的人。   身为被家族抛弃的人身处险境居然不自知,甚至连判断形式的能力都没有。”   宁绝在他面前蹲下,笑得颇为嘲讽。   “本王眼力怎么这么差,精锐部队里居然会有你这种人。看来,只能说明你父亲图谋不轨,将你安插在本王身边做内应,托你的福,本王也不能放过他们了。”   “你父亲身为闵城知州,贪赃枉法,亏空公款,父皇一直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可知?如今你父亲的靠山倒了,你居然还不知道收敛,真是家族劫数。”   金持的瞳孔瞬间因为恐惧和愤怒而缩小!   泪水溢满了他整个眼眶。   他悔恨地闭上了眼睛。   宁绝起身,觉得还不够,又开口说到,还是那个满怀笑意的声音:“还有,本王的确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了。你任务多次捡漏,平日里总爱以下犯下,他脾气好就任由你们欺侮吗?他是本王亲封的统领,你忤逆他,就等于是在忤逆本王。”   “殿下。”一名黑衣人前来请示。   “本王心情不大好,就——凌迟吧。”   带着笑意的声音残酷地宣告了别人的死刑。   说罢,宁绝看都不看金持一眼,愉悦地勾起唇角,驾马而去了。   宁绝走了以后,金持得救似地看向同伴,眸光中露出哀求的眼神,无声地张口呐喊。   昔日的同伴不忍地看着他,但是手上的短刀依然毫不迟疑地一刀刀割了下去。   他们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悲悯,顶多是同情,因为如果他们犯了错也会遭受相同的待遇。   “你这是何苦呢?你可知道,统领永远是殿下最锋利的刀。”   作者有话要说:  江湖是残酷的,但我想要写一个有人情味的江湖,文中常常会不乏悲悯,所以有的时候会比较写意。   为什么凌初不直接送金子给大爷呢?大爷一个人住,年老体弱,如果送金子可能就容易被歹人打主意。   还有,凌初不是gay,但他是个小天使(是要被我虐的角色,狂笑)。   -   反弹(蠢作者今天居然错过了更新时间orz) 第39章 叁拾捌 面具   春酣楼。   伶人绝艳迷醉的欢唱萦绕,点缀着靡靡微雨。   时至黄昏,平家村的最繁华的巷口逐渐染上了微光,人潮涌动。   翻涌仓促的人群中,有一个人驮着背缓缓地行走着。   他深深地低埋着头,好似天地间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他浑身湿透,头发湿哒哒地黏在一起,看起来狼狈不堪。   身旁的文人侠士皆手持雨伞漫步雨中,没有带雨伞的江湖侠客也颇为恣意地体味着这场风雨,好像只有他一人把这场雨淋得这样沉重。   他从风雨中归来,满身的雨花。   麻子停在春酣楼的门口,踌躇了许久,终究是走了进去。   谁知,他立刻就被几个大汉轰了出来,很粗暴地将他掼倒在地上。   守在门口的小娘子娇笑道:“臭结巴,凭你也配踏进春酣楼的大门?”   另一个小娘子跟着道:“没钱就滚!”   麻子愤怒又怯懦地瞪了两人一眼,站了起来又往春酣楼里跑。   “我…我要…进去!”   他箭步似地冲了出去,几个大汉又立马把他推搡了出来,重重地掼倒在地。地上虽然没有积水,但连日下雨,地上湿漉漉的麻子这一摔,摔得半面都是泥。   他仍然不服,挣扎着站起来。   就在几个大汉要开始对他拳打脚踢的时候,老鸨出现了。   老鸨对这几个大汉打了个手势,几个人便立即心领神会地将他拖到后面去收拾了。   门口的行人花客们最不屑于瞧这种热闹,正以一种看好戏的眼神看着这里,为了避免惹来是非,老鸨赔笑了一句“让各位见笑了。”   仅是一刹那的功夫,麻子就被拖到了后院去。   老鸨也跟着走了过去,但她脸上的神情是肃穆凝重的。   后面的小巷里寂寥无人,仅有一两个侍卫看守着春酣楼背后的出口。   几个大汉把他拖过去之后,却并没有对他进行下一步的工作,确定周围无人之后,默默的施了一礼,看见老鸨来了之后就径自退开了。   原本颓然的坐在地上的麻子忽然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   目光交接的那一刻,麻子挺直了脊背,反倒是平日里傲慢圆滑的老鸨弯下了腰。   刹那间,麻子的整个人的气质全然变了,挺直了脊背后他的身形变得修长,目光里透着坚毅与隐忍,与他往日的迷醉颓丧大相径庭。   尤其是他的眼神写满了寻常人看不懂的东西,但他的面容却是无比平凡的,不禁让人感到违和,想去撕开他虚伪的面具,探究那之下的真容。   老鸨缓缓走了过来。   她恭恭敬敬得施了一礼,道:“公子。”   她神情激动的看着面前的人,微微屈膝,目光变得浑浊起来。   “您可算回来了,姑娘很担心你。”   麻子“嗯”了一声,从老鸨手中接过手帕,擦拭着满是泥尘的头发,低声问:“赵姨,她可还好?”   “姑娘在楼上呢。您身上脏了,快先去房内洗洗,我去给您拿衣服。”   在说话的同时,赵姨已经解开了暗道的机关走了进去,他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微光点亮了黑暗的密道。   当初叶莲灯就是在这背后的密道中误触了机关掉下去的。   两个人在微亮的密道中无比熟悉的走着,即便没有这盏灯也能轻车熟路,仿佛这条路他们已经走过千遍万遍。   “其实公子大可直接从后门进来的,不必再这样做戏给他们看了。”   “这场戏就要结束了,也罢,这也是麻子最后一次出现在人面前了,让他们再欢快欢快吧。”他的语气是疏淡的,听不出喜怒。   赵姨默然应了一声,扣了墙壁上一处机关。春酣楼的设计很巧妙,门开了,是一楼的后院。   “我去给您舀水,其他人伺候不周。”   “这倒不必了。”他漠然的拒绝了。   谁知赵姨硬是脱下了他的衣服道:“你倒是不必了,可待会儿你要见姑娘,姑娘可是会介意的。”   就在迟疑之间,赵姨已经拖着他到了一间房内,房内一边是柴房,另一边是专供洗澡的空房。   赵姨摒退了下人,几人略一施礼后立即离开了,房内的灶火正盛,烧得屋内水汽蒙蒙。   “公子快些过来。”赵姨随意地挥了挥手,摒退了所有的人。   麻子哂笑道:“赵姨还是别再公子公子的叫了,已经过了十年了,明昭已经老了,成了三十来岁的麻子。”   赵姨对这句话却对这句话视若无睹,自顾自道:“我这个老人家也不好过问公子你究竟去了哪里,但是只要能看见你平安回来就好,公子您先在这儿坐着。”   赵姨将麻子安顿在灶火边坐着,自己去拿换洗衣物了。   明亮的火光映照着他的瞳仁,光影在他眼底动摇。   很快,赵姨回来。   “衣服我放这儿了,水也兑好了,天冷,我再命人熬一碗热粥。”   “不必了,赵姨,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吩咐给你去做。”   “哎,您说。”   “明天就可以准备把春酣楼的工人全都遣散了,给他们每个人分一些银子让他们走吧。”   “赵姨也去吧。”   赵姨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她忽然跪下了,道:“公子,我要守着春酣楼一直到最后。当初我是亲眼看着它在您手上由平地变为高楼,让老身跟着您吧,即便是到最后一刻,春酣楼不得不毁,我也要亲眼看着它倒下。”   “你把我的话传达给那些人就是了,视死如归者,留下。”麻子看着面前火光,没有扶她。   “公子,”赵姨起身,声音有些悲恸,“在春酣楼的人哪一个不是无处可去,视死如归的呢?”   “当初若不是您和姑娘二人救了我这老家伙,我有哪有机会活到今日呢?又哪有机会见到能为自己的女儿报仇雪恨的这一天?”   “话虽如此,可我并不是无雁门的人。”   “老身这双眼睛虽然已经变得浑浊了,但想来想我还是能看清楚一些东西的,您曾是擎玉宫的护法,错的是擎玉宫,而不是您。”   麻子,或者说——明昭怔了一瞬,最后缓声道:“好,从十年前便是这样,您自己做决定,来去皆可随意,这是您自己的事情。”   赵姨听了,笑得脸上的脂粉都抹在一块儿了,忙要替他更衣,伺候他洗澡。   明昭温和笑了,道:“赵姨,你去吧,那些人久了见不到你会怀疑的。”   -   琴音袅袅。   房间的装饰很是精致,外屋与内屋之间有一扇圆形的花窗,从长廊上远远看去就宛如一扇画格。   画格内坐着一个美人,一身桃色浅衫衬得她柔弱而多情。   门口站着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他伫立在那里并不进去。   他盯着房内的女子注释良久,才轻声唤道:“阿云。”   “郎君!”芸娘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立刻将他拉进了屋内,“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可千万不能让妈妈知道了。”   这娇柔的语气和忧虑悲伤的眼神俨然是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而非那个将跟着莲灯追至地道尽头,剑术凌厉、冰冷怪异的无雁门弟子。   此刻,她只是芸娘。   她柔弱地扑进新上人的怀中,依恋地依偎在那个她日思夜想的怀抱中。   “这几日里我又接了不少客,我觉得我好脏……”   “但是只要你好好的,世间能有我们的安身之所就够了。”   麻子没有说话,沉默地搂着她。   芸娘垂泪道:“郎君你这几日过得好吗?你可知这几日我有多想你?他们这几日有没有欺负你?”   “要不,我们逃吧,逃脱所有的束缚,再试一次,就算没有成功也没有遗憾。”   芸娘“郎君,我不想要再这样了,要么明明白白地活着,要么就壮烈地死去,我讨厌这样的生活!”   麻子的肩轻颤了一下,但他依旧一言不发。   她感到不对劲,犹疑地一点点离开他的怀抱,打量着面前的人。   今日的心上人着实有些不一样。   他穿了一身绣有红色暗纹的黑色劲装,配了一件墨蓝色的锦缎织就的外裳,整个人都挺拔了几分。   他的头发高高地束起,干干净净再没了往日的酒味,甚至还有一点好闻的香味。他那一双本该迷茫的眼睛也无比清醒,却又如同揉纳了千言万语,坚毅果决地看着回应着她惊慌的眼神。   这显然不是往日的麻子。   她猛然退后,大声喝问:“你是谁?你不是我的郎君!你究竟是谁!”   “阿云,我们已经逃了十年了。”他开口,却是在回应她刚才的问题,话语中一点也不见结巴。   芸娘愣了一瞬,似乎并不知能理解话中的含义,但从他干净连贯的嗓音中更加确定这不是他认识的麻子。   但是她并没有张口喊来楼下的看守,只是退到了很远去,花容失色地看着面前的人。   麻子走过去,攥住她的手,一点一点地在自己的腮部下方摩擦。   芸娘想要抽回手,却发现他力气大得可怕,她并没有指甲,被迫在他的皮肤上摩挲很快就发现了异样——   是一层人皮。   麻子放开了她的手,一点点地撕开面上的人皮.面具。   面容下露出一张白皙英俊的脸,额前的碎发垂下来一缕半掩了那双眸光深沉的眉目,平白增加了一丝落拓之感。   原先那张人皮被扔到了地上。   它又黑又长满了斑点,和此刻的这张脸比起来比起来简直判若云泥。   可芸娘却像是瞬间见了幽魂一样,她猛的抽回手,后退了一大步,惊怔地看着面前的那个人。   她明明不认识面前这个人,却感觉胸中被重重锤了一拳。   麻子静静地看着她,缓缓说道:“阿云,你看到了,不是麻子了,是明昭。”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昭和朱云的故事终于要结束了。   -   反弹反弹 第40章 叁拾玖 忘生   这句话就如同箭矢一般,甫一说出,便立刻投射在她的脸上。   她的神情立刻狰狞起来,因为痛苦而扭曲。   他缓缓的抬起脚,一步一步地逼近。   “想起来了吗?”   芸娘退无可退,重重抵在了墙上,撞掉了墙上挂着的字画,那是昔日她写给麻子的,可现在她根本就没有闲暇把珍爱的东西捡起来,只是惊恐地看着面前之人。   他开口,说出了她冥冥之中最不想听到的话。   “你也不是芸娘,你叫朱云。”   芸娘猛地闭上眼睛蹲了下来,又紧紧捂住了耳朵。   她疯狂地摇着头,想要把他的身影从眼前抹去。   然而冰冷无波的声音不受阻拦,离她越来越近:“还有两日,风波结束后我就带你走,你不必再被任何人束缚了。”   明昭俯身。   紧紧地将朱云拥在怀中。   芸娘本来是剧烈挣扎着想要把他推开,但是此刻的明昭力大无穷,她根本推不动,恐慌之下就重重地咬在他的肩上。   但是明昭哼都没有哼一声,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将她搂得越来越紧。   房间内静得可怕。   一个人无声地撕咬,一个人无声地承受。   一个人惊恐地挣扎着,一个人耐心地等待着。   屋外的雨点飞入,短暂地暴怒了一会儿后又恢复了秋雨的缠绵姿态。   冷雨潇潇,复归平静。   正如芸娘,徒劳地剧烈挣扎了好久,她终于安静了下来。   “你来了呀。”   一个声音响起,这个声音从芸娘的口中传来,却和方才的那个声音截然不同。   芸娘的声音是娇软可人的,但是这个声音柔媚却自带一股烈劲,短短四个字中,只有七分清冷与三分无奈,半分恐慌也没有。   芸娘,或者朱云,再开口时已是另外一个人。   她在明昭怀里轻声呢喃,伸出手,悠闲地替明昭理了理他散乱的头发:“我是不是又让你看笑话了。”   这样的语气,完全不是怯懦温婉的芸娘该有的。   “又没吃药?”明昭轻笑。   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陈年往事一般。   从进屋后他就一直不曾笑过。   他这一笑,抖落了窗棂的雨滴,驱散了屋外的阴霾,他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如同意气风发的少年。   朱云不答。   反倒不客气地在他怀里蹭了蹭,“今日外面可是出了太阳,你的身上怎么有一股阳光的味道?”   明昭也不再追问,声音颇为爽朗:“这雨,可就没停过。这阳光么,不是因为我就是行走的太阳呀。”   朱云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从他的怀中起身,轻声笑着,食指绞着头发朝窗畔走去。   “怪不得,我在这里待得都要发霉了。”   明昭注视着她的背影,室内没有点灯,她浅色的衣衫在已经深了的夜幕中看不清颜色,只勾勒出她瘦削的背影。   朱云问,语调是轻佻的上扬:“遇上了对手?现在才回来?做麻子做习惯了吗?”   明昭哂笑:“你希望我是麻子还是明昭?”   “麻子是个懦夫,软弱无能卑躬屈膝,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她转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美眸与明昭四目相对,竟有些捉弄人心的撩人,她嗤笑,“我会喜欢?呵,不厌恶就不错了。”   明昭与她的距离很近,芸娘的身材很高挑,方才她转头的那一刻,几乎贴在了他面上,他闻到了她唇上的口脂的香味。   朱云已转过头去,小城的微光遥遥地映照在她的唇上,发出诱人的光彩。   脖颈微动。   他回过神,搂住她的腰,借势贴在她的耳边,“所以这就叫反差咯。”   “不过你倒是有一点和麻子很像呢。”   “什么?”   谁知朱云一挑眉,“我还不了解你?你怎么能让女儿家主动呢!”   她故意拖长了“女儿家”三个字。   说罢,她迅速转过身,双手环过明昭的脖颈,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留下诱惑的一触。   明昭一愣。   “嗯?这么迟钝?都说你风流,其实却是个傻小子。”朱云松开手,略带失望地打算转身。   就在此刻,明昭猛地拉住她的手,欺身吻了上去。   朱云攥住他的手看着明昭,她深深地闭上眼睛,明明笑着,眼角却有泪花闪烁,和着窗外斜飞而入的牛毛微雨,附在她美得惊心动魄的面庞上。   绵绵秋雨,幽微夜色,高楼凛冽的寒风,小城璀璨的烛火……   漆黑的室内,深拥的一吻。   十指相扣的两人被窗牖与夜幕雕刻成剪影,有情人难言的过往即将被揭开,恒长的静默似乎要将这一刻永远留存。   许久后。   朱云问:“你前两日遇上谁了?”   “呵,不碍事,遇到了擎玉宫的副宫主。”   “嗯。”朱云手撑在窗牖下方,俯瞰着夜色,看不清她的神情,“旧账总是要算的。”   “没关系,就差这最后一局了。”   明昭沉声,熟稔地在内室找到了四支蜡烛。   “两日以后,我就可以带你去看大漠的朝阳,北图的星夜,你如果看腻了,我再带你去看东洛的石桥,还有江南的烟雨……”   金色的火光将他的五官映衬得锋利而俊秀,飞扬的眉梢晕染出一丝风流。   烛火一盏一盏在他手中燃起,缓缓摇曳,照亮了整间屋子。   “好啊。”   朱云站在窗畔,静静看着窗外的雨夜,她轻声答道,那声音很愉悦,却轻得就像叹息。刚一说出口,便随着风雨飘到窗外去了。   “吱呀——”   门本关着的,却在此时被人打开了。   两片白影寂寞无声地站在那里。   门没有关,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风吹动二人的衣摆,显得诡异非常。   两片白影一高一矮。   高的人看身形是个姿色妙曼的女子,头戴斗笠,面容隐在面纱下。   矮的小姑娘则紧紧抓着那人的手,目光天真地望着他们。   斗笠下的人微微偏头,她说话了。   声音沙哑刺耳,能轻易毁掉听者的心情。   “小谢,姑姑教过你要礼貌,见了长辈怎么能没有称谓呢?”   苏谢听了这话,惹人怜爱地蹙起眉,朝慕容涵秋轻轻点头,露出愧疚的神情。   随后,她看着明昭和朱云,顷刻间又绽放出一张灿烂的的笑容,却只对着朱云一个人道:   “娘。”   明昭双眸一沉,动了。   他一掌击向慕容涵秋,掌风凌厉至极。   慕容涵秋轻轻避开,抱着苏谢稳稳站在房屋的一角。她撩起了垂在斗笠一侧的面纱,露出一张冷艳诡异的笑容道:“打扰二位叙旧了,真是抱歉呢。”   明昭冷声质问:“你这样无声无息是来看好戏的,还是来杀人的?”   “何必对我怀有这么大的敌意?”慕容涵秋把斗笠取下来扔到一边,坐在凳子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饶有兴趣地反问,“我不是站在你们这边的吗?”   “恕我直言,实在不像,否则你为什么要让苏谢这样叫她?”   此时的朱云在听了苏谢的那一声“娘”以后,顿时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就像疯了一样地抓着头,小声地喃喃道:“不……”   “不,不不,我不是你娘。”   她的呢喃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居然变成了嘶吼,她冲上前去攥住苏谢的衣领一把将她扯到自己身边。   慕容涵秋没有动,只是冷冷看着。   “你告诉她们,我不是你娘!我不是,我没有这个女儿!”她无助地看着苏谢又看看明昭,竟然一面哭了出来,嘶吼声充斥着整间屋子。   苏谢被攥着领子,怪可怜地挣扎道,小眼泪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娘,我错了……”   “哪里来的野孩子,我不认识你!”朱云掐上了她的脖子,面容狰狞无比。   慕容涵秋见此情景,眉角微动,下一刻又舒缓了下来。   只见朱云缓缓松开了手,两只手不知所措地顿在半空中,痉挛般得颤抖。   凌乱的头发、慌乱惊怔的眼神、还有她虚弱的声线,昭示着她已然不是那个一闪而过的耀眼朱云。   她怒道:“小谢,你还知道回来!你要气死我?知道错了吗?”   苏谢点了点头,小声嗫嚅:“嗯嗯,我再也不会私自和别人出去了。”   听了这话,朱云立刻将苏谢抱进怀里,拼命拍抚她的背,显得有些可怜和神经质。   此刻的她已经回到了当初地道内追逐叶莲灯时的情景。   明昭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默默攥紧了拳头。   “你放心,她没事。”   慕容涵秋瞅了他一眼,嗓音低沉:“她现在既不是朱云也不是芸娘,只是一个不知道苏谢究竟是不是自己骨肉的无雁门疯妇而已。倒是你,差点害死她。”   一旁的朱云和苏谢已经亲昵起来,宛如亲生母女。   “什么意思?”   “当初我救你们的时候,你还有半条命,可她只有一口气。我用忘生勉强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按理说她应该只是忘却前尘而已,但是她在抗争,生生将自己分裂成三个不同的人,一个是深爱着麻子的芸娘,一个是神志不清的疯妇,还有一个就是你的朱云。”   “这些我都知道,所以呢?”   “朱云已经是个死人了,那她若是出现的次数越多时间越长,身体衰竭的速度也就越快。忘生是以怨魂血肉为引,将怨念和整个离境的各种珍奇药材炼制而成的,本就是一种极为灵魅的东西。   在肌体上,能够起死回生,在意念上,能重塑记忆心魂。我为她种下的意念是芸娘,至于无雁门疯妇则是我医术不精从一开始就没能除去的,所以我才将计就计让她帮我照看着苏谢,不过说到底这是从一开始就和忘生一起种下的两种意念,并不会伤害本体。但朱云却是她与忘生对抗的结果,朱云有时候会自己出现,你也可以强行将她唤醒,但是,忘生会迅速反噬。长此以往,你们怕是去不了江南了。”   明昭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朱云,她已经和苏谢坐到了一旁,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正眼神漠然地回视,高傲孤冷,他知道,此刻的她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很痛苦,我不想她这样。”   慕容涵秋:“我说过,忘生是药也是毒,无解。”   明昭问:“算了,所以你今天来这里有何事?”   慕容涵秋一笑,发出像是鸡骨头卡在喉咙里的咳嗽声:“我把小谢带回来,顺道看望故人呀。”   “故人?”明昭哼笑一声。   忽然,他踱步走到桌畔,望着房顶上冷然道:“你不觉得屋内比往日更冷了几分吗?砖瓦居然漏风了。”   慕容涵秋满脸狐疑状:“是吗?”   话音刚落,屋顶上传来银铃般爽朗的笑声:“呀,我光明正大的偷听终于被发现了。”   紧接着,一堆砖瓦噼里啪啦地被炸开,一道鹅黄色的身影直直坠了下来。   明昭:“……”光明正大还能叫偷听吗?   叶莲灯旋身,轻盈地落在房间正中央的桌子上。   她热情地朝他们招手:   “哈哈,各位别来无恙否?”   作者有话要说:  哦豁~一不小心就立了标准flag,昭云cp暂时先给我稳住   -   毒誓反弹,逢考必过! 第41章 肆拾 杀意   “看来王妃出宫以后,离开了邺王就鲜活了不少呀。”慕容涵秋罕见地露出了微笑,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来这里多久了?”   她没有说错。   从前叶莲灯在昭晏皇宫里的时候笑都懒得多笑。深宫是吃人的地狱,不论是再烂漫、再骄傲、再张扬的人都会被或多或少地打磨,稚童时所有的天性都会逐渐泯灭,很少有人能在深宫里保持长久的无邪天真。   可以说,宫里的叶莲灯和现在的叶莲灯几乎就是两个不同的人。   叶莲灯脸皮贼厚,装作没听见前面那半句:“不多不少,刚好是两个时辰呢。”   随后她又打量着慕容涵秋脸上的笑容反问:“话说,慕容医师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慕容涵秋惬意地换了个姿势,双手靠在墙角,饶有兴味地道:“并非如此,我之所以笑,只是因为我觉得现在的处境比较有趣,比较好奇你以一敌四要如何脱身。”   “有劳挂心。”叶莲灯会心一笑。   在宫里时,她几乎每日都会和身为医女的慕容涵秋打个照面,然后偷偷把她端来的药倒掉。   那个时候她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可此时却像阔别多年的老友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   明昭上一次和叶莲灯见面的时候,还是以麻子的身份。麻子软弱可欺,当时叶莲灯对他颇为同情,甚至亲自促成这对苦命鸳鸯相见,只是事到如今,不过是逢场作戏,彼此都明白了心中所想。   叶莲灯既然听过了有关明昭的传闻,再次见面时他也就再没有必要念及上一次的那种毫无意义的恩情,他看着叶莲灯,面若覆雪寒霜:“叶姑娘,你听到了多少?”   “呀,麻子吗?还是尊称一声明昭护法吧。”叶莲灯笑嘻嘻地屈膝,在圆桌上蹲了下来,她双手撑着下巴,笑得古灵精怪:“我可什么都没听见哦,只听到了……痴男怨女谈情说爱。”   明昭目光阴鸷了几分。   “那只好……”   “不能让她活着离开!”   一个冷冽的声音蓦地响起,不带一丝情感,是朱云的声音。   “慕容,把小谢护好!”   声音发出的同时,苏谢立刻被从朱云身边扔了出去,慕容涵秋将她稳稳接住并不过多得理会她。   而苏谢则目光闪躲。   她心底在受着煎熬。   如果叶莲灯真得从开始就一直在这里的话,那刚才她做戏的样子她就全都看到了。   她站定了之后,余光有意无意地观察着叶莲灯,可从进屋之后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绪涌上心头。   “噌——”   思绪被打断。   是刀剑的声音。   朱云把她安顿好之后手中动作并没有停,她一个闪身,已从搁置在角落里的瑶琴下抽出了一把软剑,毫不留情地朝叶莲灯狠厉地刺了过来。   屋外雨已经停了,冷风拂入。   烛火摇曳,昭示着不安的因素。   方才明昭在室内点了有足足四盏蜡烛,将屋内染得明亮而温馨,可朱云手中的软剑即使是映照着暖色的烛火,也仍旧泛着粼粼寒光。   朱云持剑冲了过来,眸光冰冷:“叶姑娘,你真不该来,你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诶?是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叶莲灯侧身轻巧地避开,从桌子上跳下来的同时,利落地勾脚一踢将桌上的茶盏击在了朱云的手臂上。   朱云顺利躲过攻击,又立刻以寻常人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攻了上去。叶莲灯脚步轻盈,瞬间移至朱云身后,可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那柄软剑如同游蛇一般朝她的脖颈缠了上来。叶莲灯从小就经受着倍加严苛的训练,她的肢体反应速度比眼睛更快,两只手指早已精准地夹住了银光泛泛的软剑,朱云刚发出的攻势顷刻就被化解。她看着表情严肃冷漠的朱云,嘴角溢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后,将夹在指尖的软剑朝着乌云的方向一掰,随后以幽灵般鬼魅的身法后退了一大步。软剑韧性极好,立刻朝朱云的方向弹了过去。周云立刻堪堪收剑,但是已经来不及,软剑的剑柄已经削下了她的一缕头发。   两人一招接一招地打了起来,朱云所使的都是致命杀招,整个人都沉浸在浓重的杀意中。   而反观叶莲灯——云淡风轻,见招拆招,甚至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   这是一场精彩至极的打斗,朱云的软剑好几次擦着叶莲灯的面颊拂过,她也好几次暴露了命门。   而刚才被软剑割下的那一缕头发则随着两人打斗的内劲飞舞,不多时便飘了一缕落在剧烈颤抖的烛火上,最后无声地化为毫末大小的余烬。   明昭静静在一旁看着。   他看起来无动于衷,但站姿却是警戒的姿势,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动手给叶莲灯致命一击。   慕容涵秋也没有动,一直勾起唇角看着好戏。   而此时,她忽然开口:“你可听到了关于忘生的事?”   高手过招,一息一动便能判定生死。   听到这句话,叶莲灯的动作极不明显地一滞,堪堪避过朱云撕咬过来的银色游蛇。   她微微侧头笑着看着慕容涵秋,眼底是晦暗不明的情愫:“自然。”   朱云的攻势突然更加猛利:“既然如此,叶姑娘,今天不能让你活着离开了。”   叶莲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一瞬,轻轻一跃,手抓着房梁转了一圈,稳稳蹲了上去。“这可未必,我既然来了,就有自信能全身而退。”   “是吗?还是说莲谷的人都有这样狂妄的自信?”   明昭动了!   他的手幻化成利爪的模样,闪身而至抓上了房梁,刹那间叶莲灯生生感到脚下轰鸣般的震颤。同时,朱云的软剑也缠了上来,叶莲灯被迫跳了下去。   “啧,二位英雄这是要拆楼吗?要不得啊。”叶莲灯脸上仍旧笑嘻嘻的,心里却在骂娘。明昭的实力她还尚不清楚,但如果能伤到邢墨,那就和她不是一个层次了。她如今同时被两个高手满屋上蹿下跳地追,颇有些……鸡飞狗跳的感觉。   可叶莲灯嘴上绝不输人:“不过,明昭护法也知道莲谷?真不知什么时候莲谷也成了人人都想探究的地方了。”   “关于莲谷的事情,这,就要问慕容医师了。”   明昭加入缠斗后,攻势扭转,叶莲灯的闪避几乎只有满屋乱窜。   “停!”   她突然停下,夸张地大喘了几口气,又理了理沾了灰尘的衣衫道:“二位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不静下来仔细想想吗?”   朱云并没有听她说话的打算,软剑一抖,又要继续上前,明昭将她揽住。   明昭锋利的轮廓随着火光变幻,听不出语调:“什么意思?”   “你们想,我为什么会算准时机找来这里。原因很简单,因为有人引我来。”   “叶姑娘是想挑拨离间吗?”   这是她瞎编的。   没错,她打不过不想办法难不成能硬扛吗?   “挑拨离间?根本就无需离间。你们之间本来就并不曾有全然信赖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演戏。而今天,无论如何你们都伤不到我一根寒毛。”演戏倒说得没错,叶莲灯自己就是个演技派。   明昭:“哦?”   “因为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帮我。”叶莲灯笑得非常真诚,看不出一点套路,“或者说,你们都有事情瞒着彼此。”   “比如慕容涵秋和苏谢明明可以用毒,但是他们并没有,因为她们需要我知道这件事,或者说就是她们引我来的。”她转头看向慕容涵秋,“慕容医师,你说是吧。”   朱云阴沉着脸,淡声道:“你今天必须死在这里。”   “朱云,够了。”说话的是从头到尾都在看好戏的慕容涵秋,“她今天确实能毫发无损地离开,因为你如果动手,我会帮她。我和昭晏的邺王有合作,她死了我会很麻烦。”   叶莲灯见缝插针:“既然各位都并不想来真的,何必动怒呢?所以还是听我好好把话说完吧。”   她从进屋后一直笑着的脸忽然严肃了起来。   “放心,于诸位而言我不过是过客而已,绝不插手麻烦事是我的行事准则。”何况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偷听,只是为了确认一下小谢有没有被所谓的娘亲欺负而已,至于几位究竟要布什么局做什么事通通与我无关。换句话说,本姑娘是个闲人,绝不会管太多闲事,二位的故事我绝不会插手。”   朱云冷哼了一声,利落地收了剑,走到另一边的内室去了。   明昭则沉眸道:“最好如此。”随后跟着朱云到内室去了。   见此,叶莲灯终于长舒一大口气,随意地扫了一眼慕容涵秋姑侄后,便擦肩越过她们二人缓缓走到了窗前。   她忽然转过身,脸上又绽开了笑容,却没来由得看得苏谢心底发寒。   她温柔笑道:“小谢,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对不起的是高大姐。从今以后,好自为之。”   随后,她纵身跃下,消失在灯火辉煌的人海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声控灯的武力值还是蛮刚的。   慕容涵秋是个没立场的人,她和所有人都有可能是合作伙伴,唯独和女主不是。   -   日常反弹~ 第42章 肆拾壹 故事   长街上,微风吹拂着街道两旁挂着的灯笼,火光摇曳,将夜间雨后行人的街道装点得略显狭促凌乱。   长街尽头是一条更加狭窄的小巷,穿透过小巷的对面,孤零零地坐落着一家店门紧闭的破旧客栈。   牌匾上面一尘不染,即使是在夜晚,也能清晰地看清上面几个大字——   不平安客栈。   一阵微风拂过。   一个身影灵巧地落在二楼阁楼上,惊醒了栖在树上的老雀。老雀瞪大了眼睛查探四周的变化,没有发觉什么异样后便用羽翼裹了裹雏鸟,重新闭上了眼睛睡去了。   客栈内漆黑一片。   叶莲灯无声地推开门,她不想吵醒室内的邢墨,可烛火几乎是在她踏进门的同时亮了起来。   邢墨随意地吹灭了手中的火折子,淡淡道:“回来了?”   叶莲灯嘿嘿一笑,“回来了。”   邢墨斟了一杯茶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从一旁的桌上端了一盘摆放整齐的糕点出来放在对椅中间的几案上。   好贴心!居然知道她没有吃晚饭!   叶莲灯按捺下心中的小九九,不禁感叹他的声音是那样好听,可是再好听也掩盖不了其中微微的怒意。他问:“去了哪里?”   叶莲灯毫不介怀地在他身边坐下,不顾及形象地狠咂了一口五绝花茶后,又拿起了一块梨花酥才道:“春酣楼。”   “为何不说一声?”   那日,叶莲灯追着苏谢而去似乎又进入了梦魇中,最后她身心俱疲,是邢墨把她背了回来。就在桌上写了一张纸条,她怕邢墨担心就没有详细说明自己去了哪里,并且她不希望邢墨跟来,便只草草写了“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几个字,虽然她觉得邢墨一定能轻易地猜到。   至于邢墨当时究竟去干什么了,叶莲灯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是去买她喜欢的梨花酥了。   但是叶莲灯并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坏笑道:“呀,担心我?”   “下次不许这样了。”邢墨不再追问,为她重新添满被她一口喝光的茶水,将半张脸隐在幽微的烛光后。   “遵命遵命!”叶莲灯狼吞虎咽完毕后,表情严肃起来,“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内,他们恢复的怎么样了?”   邢墨微不可查地蹙了眉:“所幸流寂的我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倒是没有大碍,上午的时候还吞了一碗面。只是高大姐……虽然清了余毒,但还在昏睡中。”   “嗯嗯,高大姐会没事的。”   叶莲灯只吃了两块酥饼后就再也没有动过了,她单手撑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看着邢墨,语气微妙,“墨墨,你知道忘生是什么东西吗?”   邢墨没有答她,窗户外传来夜雨过后的寒风,吹得烛光微动,邢墨抬手挡住几案上的微风,将两人幢幢的影子拉得老远。   叶莲灯又道:“我今天去春酣楼见到了麻子。”   邢墨:“他有没有伤害你?”   叶莲灯:“这倒没有,我看起来有这么差劲吗?”   邢墨哂笑。   叶莲灯起了身走到窗边,几案上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分割的越来越远。   “今天我听到了很重要的事情。墨墨,你应该很早就猜到了吧,麻子就是明昭,芸娘就是朱云。而至于当年他们为什么没有死,是因为慕容涵秋救了他们。”   邢墨静静听着,他护着烛火的手正好挡住叶莲灯所立之处的火光,乍看来,就好像他将叶莲灯捧在手心里。   叶莲灯背对着他:“所以,慕容涵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因为她和明昭朱云二人有所合作。当年,朱云重伤,是慕容涵秋将她治好,而她所使用的药正是一种叫作忘生的药毒。”   她曾经在芸娘的桌子上看见三种字迹的书法,正好对应了慕容涵秋所说的三种意念下的人格。所以有没有可能她自己也和忘生这种东西有关呢……   不,她不敢往下想。   正在此时,邢墨清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忘生实际上是一种剧毒,由几种至毒之物和几种离境最宝贵的药物构成,药引则多是战场上未寒的尸骨或刽子手刀下怨魂的血肉,第一个名为忘生的药就是出自以药为尊的‘众生苦’无上尊之手,传言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其实说到起死回生,还得那人留下一口生气才行,那是死透了,倒也是不行的。”   “是吗?今天慕容涵秋也来了,还有苏谢,墨墨,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比如关于……”已经说到嘴边的我字戛然而止,短暂的沉默后叶莲灯没有等来任何言语,她微叹一口气,只得转身问了另一个话题:“你觉得他们四个人当中谁最危险?”   紧接着,邢墨开了口,两个人异口同声道:“慕容涵秋。”   “她究竟是什么来历?”叶莲灯坐回了邢墨身旁的位置。   见叶莲灯坐了回来,邢墨又替她添上了杯中的五绝花茶,淡淡的口吻像茶水一般浅淡诱人。   “你可记得我刚才提到过的众生苦?众生苦是药门至尊,慕容涵秋就曾是无上药尊萧不辞的三位亲传弟子之一。她行为诡异,丝毫没有准则可言,她的一生都充斥着背叛二字。她十六七岁才加入众生苦,起初她并不是直接拜在萧不辞门下,而是在短短一个月内学通了所有药徒的制药方法后才被萧不辞注意到,破例将她收为关门弟子。但是一年后,她边偷了萧不辞刚研制出不久的忘生叛逃了众生苦。萧不辞也是个狠角色,她派各路人马追杀慕容涵秋。慕容涵秋本就树敌众多,但以萧不辞残忍暴戾的脾性,我想慕容涵秋即便是被仇人千刀万剐也绝不愿意被带回众生苦的。所以也就不难知道她在昭晏时为何选择宁绝合作,而明昭,他所在的春酣楼也是一个极好的藏身之所。”   “呀,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和她认识吗?”   “你还记得这本书吗?”   邢墨从怀里取出一本破旧的书卷,叶莲灯接过一看,正是前几天他时时刻刻都在看的写满了蚂蚁文字的书。   邢墨补充道:“这是我派手下搜罗来的,慕容涵秋的父亲是大漈权臣,但他也曾经是南疆人,祖祖辈辈用的也是南疆文字。我父亲曾经是和她爹是同僚,他曾和我提过,所以我便派人去南疆查了查,果然有所收获。虽然并不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是谁,但他似乎对慕容家的事情颇为了解,不仅如此,当年大漈的许多事情也详细地记载在内。”   叶莲灯注意到这句话里极为重要的一个信息——既然慕容涵秋的父亲是权臣,邢墨的父亲和他是同僚,那说明邢墨也曾是权贵世家子弟。可为何在澜炽的记忆中,他却是一个需要到青楼卖艺的粗衣少年呢?   “原来如此。”叶莲灯这四个字说得很敷衍,她将脸侧面平贴在几案上,视线遥遥越过烛光落在邢墨温润的眉眼中,“不过,说到这里我很好奇你的过去呢?”   叶莲灯有一个疑惑,从很久之前就有,在昭晏皇宫时就有,可她不想挑明,挑明了之后如果和预料得大相径庭该怎么办,又或者,如果揭开的是一层血淋淋的伤口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逼视着邢墨,笑盈盈地问:“我以前也在大漈呆过,你说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呢。”   “或者……和澜炽见过?”   叶莲灯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多么陌生的名字,此刻它却在提醒着叶莲灯出宫的初衷,莫名地让她和邢墨之间生出一种距离感。   果然,空气又陷入了沉默当中。   叶莲灯别开脸看向窗外,过了许久也没有等来她想要的答案。这些天里,她也曾多次试探,可是只要她问一些和过去相关的事情,邢墨往往会选择回避或沉默。   邢墨一直凝视着叶莲灯侧脸精致的轮廓,这是叶莲灯不知道的。叶莲灯也不知道自己有一个不算习惯的习惯,她如果对某件事情没有把握,每当到关键时刻她的眼睛就会不自觉地避开与那件事情相关的人或物。所以叶莲灯此时一定不会转过头来,邢墨打量着她的目光放肆而隐忍。   就在他正打算开口的时候,叶莲灯抢先道:“哟,月亮出来了耶。”   窗外雨停了,一弯明月从层云中钻了出来,银辉洒下,分外迷人。   “嗯,雨停了。”似若流泉的嗓音。   “我们来这里多少日了呀?”叶莲灯问。   “十七日。”   叶莲灯望着月亮,沉默了片刻。   半晌后,她忽然起身,把邢墨也拉了起来,然后把几案旁边的两张桌子移到了窗户边。   “你在干嘛?”   “还能干嘛?当然是晒月光啦。”叶莲灯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又转过头来笑看着邢墨,用手拍了拍另一张椅子,“来,坐过来。”   邢墨闻言露出一抹浅笑,吹熄了烛火在她身边坐下,淡淡的幽香扇动叶莲灯的鼻息,月光投在他淡青色的衣衫上,让叶莲灯有一种旁边坐了个谪仙的错觉。   “呀,你看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呢。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这也未必。”   叶莲灯不理会他的不解风情,换了个话题道:“你会讲故事吗?”   “好从前有一个少年,她是父亲的独子,他年少有为被称为家族当中最有能力的被认可最多的孩子,小小年纪后来朝政剧变,波诡云谲,嗯,家族也被卷入到一场政治纷乱当中纷争当中,全家被贬谪,在被流放的途中,父亲死在了战场上,最后连尸体也没有找到,从那以后他也流离失所……”   叶莲灯皱了皱眉,不用说,这说的是邢墨自己的过去。这也正好解了叶莲灯先前的疑惑,能知道为什么邢墨需要到青楼卖艺赚钱了。   叶莲灯怕他难过,刻意搞怪地吸了吸鼻子,装作毫不在意地握了握邢墨的手聊以安慰,一边开口将他打断:   “你这个故事一点也不适合睡前听。嗯,这样,换我来给你讲我的故事吧。”   “洗耳恭听。”清泉般悦耳的声音响起,邢墨露出一个与平时温润模样大相径庭的灿烂笑容,刹那间衬得这明亮的月色也暗了几分。   这一笑,就好像又将他变回了那个十几岁的少年。   “嘿嘿,我要开始啦~”   叶莲灯抖擞了精神,翘了个二郎腿,“小时候,我在莲谷长大,有阿爹阿娘和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哥哥。可阿爹呢对我非常严厉,他虽然很忙,但每天都会检查我有没有认真练武和学习,阿娘却从我很小时就几乎不管我,她心里装了很多东西,唯独没有容下我。而哥哥是最温柔的,我从小就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我不喜欢做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勉强我,我有兴趣的事情他就一定会教我,其实就连我的武功大多数也是哥哥教的。后来阿爹阿娘去世了,我居然并没有意料之外的伤感,哥哥掌握了莲谷,却没有因为事务繁忙而不关心我,他依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邢墨轻声问: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莲谷,怎么不留在他身边。”   “我不想太依赖他,我的世界太小了不是吗?除了哥哥,再也没有别人。后来,莲谷来了一个外人,不过我记不起那人的名字了,他给我讲了许多外面的故事,是他告诉我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要我学会和别人建立羁绊。他病得很重,他死后不久我就辞别了哥哥离开了莲谷,哥哥也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呢,都快十年没见了。后来呀,我开始闯荡江湖,在大漈我什么都做过,学一些假和尚道士做神棍,也会偶尔劫富济贫,当过土匪,去过青楼,混过丐帮,做了不少不堪提起的荒唐少年事呀……”   叶莲灯打了个哈欠,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脑袋一歪,躺在邢墨的肩上睡着了。   轻轻的酣睡声流淌,夜风吹拂,邢墨把叶莲灯横抱在怀里,褪下外裳披在她身上。   又是静谧的沉默,月亮在云层中隐下,又懒懒钻了出来,几个回合之后,月亮偏离了窗棂的位置,将整间屋子遗留在黑暗中。   邢墨轻轻替熟睡中的叶莲灯理了理头发,醇和温润的嗓音刻意放得很低。   他声音中带着低笑,却又像个伤感的大男孩。   “臭丫头,在你的故事里果然……已经没有我了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结束后男女主暧昧的感情会迅速增进并且变得明了清晰起来的。慢慢宠哈哈哈。 第43章 肆拾贰 克制   叶莲灯在床上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昨夜聊着聊着她睡着了,她又是被邢墨抱上床去的。   窗棂被屋外呼啸的寒风拍击,发出一阵阵刺耳的木板撞击的声音,她就是被这个声音吵醒的。   邢墨果然没有说错,昨夜星光疏淡,月□□人,今日却并没有如叶莲灯预料的那般是个好天气,反而阴风阵阵,整张天幕随时都被浓云覆盖,站在高楼上看去,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真是怪天气!”叶莲灯嘟囔了一句,瞥见了被搁在角落里的华灯。既然邢墨的琴还在,那他人一定也还在。   叶莲灯来到楼下。高大姐还没有醒,邢墨自然也没有替她开店营业的权利,故而叶莲灯在一楼看到的是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情景——破旧的店门紧闭,隔绝了屋外人潮的喧嚣。   “醒了,正好,来喝粥。”   邢墨果然在楼下,他今日换了一身雪白的衣衫,因为店门没有打开的缘故,整个一楼都要比平日昏暗许多,邢墨站在黑黢黢的厨房内,反倒显得颇为高洁出尘。   就在叶莲灯打量邢墨的一刹那内,邢墨已经端了两碗粥过来,远远地就能闻见能够挑逗人味蕾的香气。   是糙米薏仁粥!养颜补血的粥中至宝。   叶莲灯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拿起了汤匙,却扬起头笑盈盈看着邢墨,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墨墨!”   “嗯?”   “你好贤惠啊!”   “……”   能傍上这样的大款简直太幸运了,不愁没钱用,还会做饭,性格又好,样貌和声音更是没得挑……啧,这样的漏子怎么就给自己捡到了呢!   叶莲灯越想越开心,雀跃地都抖动这双腿,送到嘴边的粥被她洒出来了一点,沾了一些在唇角,叶莲灯完全没有注意到,邢墨却语气略带诙谐地对她唤道:“灯儿。”   别动两个字已经不需要喊了,叶莲灯听见这句灯儿后就已经自动僵住了。她愣愣地看着邢墨,呆呆地问:“墨墨,怎么了?”   邢墨没有回答他,只是从袖中拿出一根崭新的手帕,眉眼温柔地看着叶莲灯的唇角,小心翼翼替石化中的她擦拭干净。   他的动作很缓慢,很轻,他的手并没有在她唇角做多余的停留,叶莲灯却觉得这短暂的一瞬间已经超过了时间所能衡量的恒长。他的手帕上沾有邢墨身上的香味,凑近的瞬间就已撩拨了她的心弦。   “哐当——”   叶莲灯掀开了自己坐着的凳子,顷刻间将整个人都扑到了邢墨怀里。   她跨坐在他身上,白色的手帕随着她的动作被带到了地上,她不由分说地吻上了邢墨的唇角,深深地看着这双眼睛。   从这双眼睛里能读出什么呢?有惊愕,有喜悦,有畏惧,也有了然。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眼睛就能出卖一个人,叶莲灯不明白自己是不是也早已被出卖了。有的时候,太擅长隐藏感情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她像当年在莲谷那样没心没肺冷心冷血地活着会不会也是一件好事呢?如果当年她没有从莲谷逃离,没有遇见宁绝,也没有遇见邢墨该有多好。   一双对视的含情目在瞬息中无言地交流,犹如山海倾覆,瞬息万变。   叶莲灯不再看他,闭上眼睛,下定决心一般再度覆上了他的唇。   邢墨反客为主,但他也在克制,叶莲灯能够感觉到他喉间的哽咽。   叶莲灯很想问为什么,想迫不及待地问清楚一切。可惜时机未到,她不能,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能不能等到邢墨不再克制的那一天。   许久之后,叶莲灯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坐回原位,继续拿起汤匙,还自顾自地解释道:   “刚才我看你的嘴角有胡子,就情不自禁帮你擦擦。”   其实并没有胡子。   她不打算再说什么话了,刚把汤匙送到嘴边就被一只手拿走了。   邢墨温润的声音响起,叶莲灯听不出情绪:“冷掉了,我去重新给你盛一碗。”   叶莲灯“嗯”了一声。   邢墨去了,却很久没有回来,好像盛的不是一碗粥而是一锅粥。   他不会是生气了吧?   叶莲灯有一种自己倒贴了还不讨好的错觉。   正打算去内堂哄哄,毕竟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她有什么资格去吻一个心里住了另一个人的男人呢?   可是她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了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其中一个是邢墨的,他什么时候上了楼?   另一个——则是高大姐的。   高大姐臭着一张脸,扯着嗓子冲走在自己身后的邢墨道:“哟,小白脸儿现在长进了,知道亲自叫长辈下楼用早膳了哈!”   叶莲灯觉得高大姐多半没好话,果然后面这句才比较符合她往日元气满满的骂街声,“你小子就不知道把粥送上来吗?!大病初愈就让老娘跑上跑下,把老板娘累死了你们好继承大统哈?”   邢墨只是淡笑,和叶莲灯一样全拿这些话当作耳旁风。他察觉到叶莲灯的视线,只是温和一笑,倒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叶莲灯还是被这一笑颤出一朵笑颜来,心说完了,又回到平常状态了,吻也白吻了。   “啧,瞧瞧刚才笑得多腻,诶哟喂,不嫌牙疼吗?”高大姐也看到了叶莲灯,从她身边过时拍了拍她的肩,问,“你俩是不是又趁我不在场瞎腻歪了?”   “腻歪咋地!喝粥吧你。”叶莲灯毫不客气地道。她抢先一步给高大姐端了一碗粥,随后走到大门边去,打开了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的几扇店门。   刹那间,新鲜的空气涌入,裹挟着鼎沸的人声。   因为前几日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有许多人一连几天都没能好好逛逛。是以,虽然天气没有彻底放晴,但微风吹拂的凉爽天气也颇为适合逛街。   于是,大街上挤满了各色行人,雨后包括时蔬在内的各类物品都在涨价,街市上做买卖讲价的声音一家大过一家。   “啧,这个天气不太好呀,要彻底放晴的话看来还要等一次倾盆大雨才行!烦呐!”高大姐嚼着泡菜,嚼得嘎嘣嘎嘣响,说起话来烟火还是那么重。   说起来,这还是这么多天以来高大姐头一次在叶莲灯他们之后醒来。以往,高大姐虽然对待客人脾气暴躁,但她也总是早早地起床开店,每一次都在邢墨之前醒来。   叶莲灯虽然从没有称赞过高大姐,但其实也是知道高大姐对这家客栈有着深厚的感情的。否则,她为什么会将店面装修得破旧却将每一间屋子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呢?因为不想舍弃这家店,却又不想她被太多过往的旅人糟蹋,而一个破旧丑陋的外表可以省去很多麻烦,正如她面上画着的丑陋妆容一样。   可是这样的高大姐却并没有早些醒来,若说她状态不好,可听着她熟悉的抱怨声又让人觉得她似乎并无大碍。叶莲灯一时有些担忧,不知道她究竟恢复得怎么样。   高大姐狼吞虎咽地喝光了粥,邢墨又替她盛了一碗,她接过碗的时候趁机问他,大剌剌的嗓门听起来没心没肺:“流寂那小子呢?”   邢墨语调淡淡:“他应该已经走了。他当初本来就不打算多留,苏谢没在,更加留不住他的。”   叶莲灯看了一眼高大姐,她嚼着一根豇豆,吃得津津有味。   终于还是提到了苏谢,高大姐是真心喜欢这个小丫头,却被重重地算计了。   高大姐揉了揉额角,面露倦容,“嗯,随他们去吧。”   这个“们”字,也包含了苏谢在里面。   “无雁门真相大白之期就在明日了吧。”   “嗯。”邢墨道。   高大姐喝完最后一口粥,把一个想进来喝茶的江湖人吆喝了出后,在木凳子上伸了个懒腰道:“终于要结束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这些人能捅出什么幺蛾子。”   叶莲灯单手撑着下巴,认真对着高大姐道:“浮萍起狂澜,毫末生巨树。这不是高大姐你说的吗?”   “啥玩意儿?”高大姐作满不在乎状。   “那一日你想支开我,其实你和墨墨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叶莲灯露出一个微笑,视线朝人海中投去,重云深掩,涌动的人潮中是一张又一张模糊的脸。   确实,那一日她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上了房顶,对于做过小偷的人来说这点小伎俩根本不在话下,况且她的轻功本就超凡卓绝。所以,二人的对话她全都听到了,也包括邢墨说的那些话。   而邢墨听见了这些话,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像无论她知不知道都无关紧要。   高大姐审视了叶莲灯一瞬,“也罢,那也不用再遮遮掩掩了,那我的身份你大概也知道了。”   “紫竹林的旧主,声名在外。”   “声名在外?”高大姐顿了顿,“看来你果真忘了,其实我们曾经见过。”   叶莲灯眸中闪过异色。   高大姐又道:   “你可还记得,你当年曾偷了我的紫锦燕鱼雕?”   作者有话要说:  墨墨:你猜我有多少手帕?   -   叶莲灯虽然很骚,但她是个纯情少女。   -   最近发生了一点事情,存稿速度直线下降,看来为了不断更(挂科),蠢作者要熬夜码字了orz 第44章 肆拾叁 山雨欲来   记忆纷纷乱乱闪回到过往。   大约七年前左右,叶莲灯只有十六七岁时,确实曾在大漈兴风作浪,她偷过不少小门派的珍藏,所以她也因此,亲眼见证过许多江湖门派的兴起和覆灭。   而紫竹林数年来一直都是大漈最大的杀手组织,稳坐高位不倒,叶莲灯也就是听过名声而已,可她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偷到紫竹林头上去。而且她确实没有丝毫与紫竹林相关的过往,至于高大姐,她也以为她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家不平安客栈。   叶莲灯看着高大姐审视自己的目光,微眯了眸。   她忽然想起澜炽来。   以宫人们对澜炽的描述和她梦中所见的景象看来,澜炽性格高傲疏狂,闯入紫竹林去也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高大姐说的极有可能是澜炽,绝对不是自己。   但是叶莲灯不想让别人过多地知道这一点,情不自禁地,她想借着澜炽这个身份套出更多的信息。   于是她学着梦里的澜炽那样露出一张狂傲的笑容来:“是吗?都是过往了?我偷过的东西太多,懒得记,不然得累死。”   话音刚落,透过余光她感到不远处站着的邢墨青衫微晃,他在看自己。   高大姐不再用往日那种夸张的语气,声音疏朗,略带一点中性色彩,听起来莫名有一种决然的杀伐之气。   她幽幽开口,讲述了澜炽的过往:“当时你个头还不高,只身闯入时头上还扎着两个傻气十足的丫髻,一看就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隐在门口问守卫们没人拿你当回事儿,打算一刀将你毙命,谁知下一个瞬间他们却都被你制住了,你还在他们脸上画了画。你就这样突破重重关卡直接到我的寝殿来盗走了我许多宝贝,你记得你一共偷了多少件吗?”   话语间,她全程凝视着叶莲灯,似乎要抓住她眸中的没一点心绪变化。   叶莲灯心说:不是我偷的,我怎么知道?   但是嫉妒归嫉妒,她暗地里还是多少有点欣赏澜炽的个性。   反正澜炽又不在这里,她就随便说了个数字:“记不大清,也就十来件吧。”   “一共一百七十三件。”   “……”   厉害!   叶莲灯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相当跑马。   她十分嫉妒这位同行又觉得不可思议:丫的,自己一次最多带十几件,这一次带这么多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当时不在林中,不知道你是怎么一次性带了这么多东西出去还没有惊动其他守卫的,七日后我回来才发现这件事,你到也是胆子大居然还敢留在大漈,我花了三天就找到了你,却被你先一步逃脱,一共派出十名精锐追杀你,都被你重伤。”   高大姐一顿,瞟了一眼邢墨的方向,“可是,你当时还带了另一个人,于是我又派了十个人分散你们,然后依然是十个人追你,却派了二十个人追截他。他很快就被拿下,你自然也乖乖地自投罗网。这就是我们第一次会面了。”   叶莲灯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原来澜炽果真是这样烈性的女子,这才是真正的强悍,不论是骇人的武力值还是对邢墨的珍视,相较之下,自己和她完全没有可比性。   高大姐悠闲地用食指敲击着桌子:“至于后面的事情,你多多少少也应该都记得,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叶莲灯当然不知道。   可是她兴致刚上来了,正想听更多有关他们过去的事情高大姐却不打算说了,但她心里再不乐意,嘴上仍然只得云淡风轻地道:“不提也罢。”   邢墨呢?   而当她余光再次看向邢墨的方向时,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到厨房洗碗去了。   高大姐瞅了瞅叶莲灯,把腿放浪地搁在凳子上忽然问道:“你现在武功怎么退步了?”   “我……现在退出江湖了,金盆洗手,不再干以前那些营生了,武功嘛,自然不练手生。”   心里话却是:因为我是冒牌货呀,我功夫一直都这样的。   忽然间,高大姐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地大笑出声,像是她往日作怪的夸张笑容,却又像是此刻发自心底的悯笑,听来颇为惊心。   她笑得眼泪花都出来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抚摸着心口缓和了下来。   “退出江湖?”高大姐一边说一边笑着摇头,叶莲灯这才看清,那笑,是苦笑,“江湖江湖,你若是没有舟没有桨,已到湖中央的你怎可能全身而退?即便你会水,又可知善泳者溺于静水、善骑者堕于良驹的道理。江湖,你一旦入了,就永远脱不开身。”   高大姐脸上的倦容深了下去,平白让叶莲灯想起那夜她醉了的画面,那眼神同样的清澈,也同样地透着悲哀与心寒。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本来她有一堆说辞,临到嘴边却说不吃口,反而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涌上心头。   高大姐抓住了她的手,用力握住,郑重地道,语气和表情严肃得像是诀别一般。   “记住我说的话:就像那一日你对苏谢说的那样,你也要有自己的立场。不论你是谁你站在谁那一方,你心里都要有一把标尺。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有偏见,你会看不清真相或者逃避真相,你会渐渐认为无知平庸的自己也很好。”   叶莲灯忽然有种不能的预感,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强行忍住,因为那不是澜炽的作风。   高大姐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这么久以来叶莲灯听见最小声的一次,娓娓道来的口吻却含着宿命般逼人的意味。   “但无知从来都是一种罪过,多少因为无知、犹疑而犯下的悲剧。你,如果有责任就要去承担,就算撕开血淋淋的过往,你都要查探那段真相,因为你可能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你的无知而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心里有个声音在挣扎,不要再说了!她不想去再听!   “人,即便是轻轻醒醒明明白白地死,也绝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走到最后时,你要不留遗憾!”   不要再说了!   她几乎要抬手捂住耳朵,但她仍然忍耐着、满脸从容地直视着高大姐。   而高大姐则继续不停地道:   “往往看似扑朔迷离的事情,只有你自己最接近真相!”   “就好比无雁门一事,看似和你毫无干系,实际上却很有可能和你有莫大关联。”   叶莲灯明明心里很是难受,本不想去思考任何事物,可这句话刚进入耳中思维就已经自发地开始联想:   难道无雁门之事果然和澜炽有关,也正好可以解释邢墨和慕容涵秋为什么也会对此事了如指掌。   这样想着,她的心又沉了几分。   最后,高大姐放轻了语调,却反倒如千斤巨石压上心头,她问的是四个字——   “你明白吗?”   刹那间,过往几种不同的声音同时在脑海中响起。   是严酷的苛责。   是冷漠的答复。   是温柔的呓语。   是真诚的关怀。   是无言地嗟叹。   ……   叶莲灯胸口忽然感到相当难受,她从小就深深感觉“你明白吗”四个字是一种比命令效果更加强烈的诘问。   从小,她如果犯了错,阿爹阿娘对他说的最多几个字就是“你明白吗”和“你怎么还不明白”,而假如如果她不明白,就会被苛责被批评,长久下来只要一听见这四个字心里就会平添一种罪恶感。也正如此刻,这四个字也同样正撕绞着叶莲灯的心神。   失神间,高大姐已起身,走到柜台处去拨弄她每日都要清点的算盘了。   客栈外人流攒动,而客栈内并无一个客人,只是在高大姐的算盘击打声中衬得格外安静。   不对。   叶莲灯拧眉。   已经接近晌午了,近日平家村人数激增,平日里每天都至少会有好些人来进店来吃饭饮茶,今日除了那个被高大姐轰走的一个人之外就再没有人在店门口张望过了。   邢墨察觉到她的疑虑,淡笑着走了过来:“察觉到今日的不对劲了?”   “嗯。”   “看来变化比预料中提前了。”   邢墨疏淡无波的声音刚落下,门外的喧嚣便如同蜂群一般涌了进来。   一大群江湖打扮的奇奇怪怪的人围了上来,瞬间就挤满了整间客栈。他们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来势汹汹地审视着叶莲灯三人,表情既严肃又兴奋,甚至还有好些人目光一边飘忽地在叶莲灯身上扫来扫去、一边面露鄙夷地窃窃私语。   虽然没有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看清楚了来人的良莠不齐放心了!看起来虽然气势很凶,多半也强不到哪里去,根本构不成威胁。   叶莲灯和邢墨对视了一眼,认出了为首的人竟是渔帮老二仇非声,而不久前进店却被高大姐轰走的那个惟一的客人此刻也正站在人群中间。   叶莲灯沉眸。   果然,都是有备而来,是来试探什么的。   但是,究竟是试探什么呢?   “几位别来无恙啊!叶姑娘和……”仇非声上前一步,与叶莲灯和邢墨视线相对,壮硕的肥大身躯僵硬地点头行了个礼。   “邢副宫主!”   作者有话要说:  声控灯OS:我就是个盗版,别问我,打扰了!   作者:你要相信自己   声控灯:那我和澜炽到底谁是正版嘛!   作者:天机不可泄露   声控灯:好的,言外之意就是我是主角,所以我是正版~   作者:……(这是我带过的最差的女主,没救了) 第45章 肆拾肆 生魂   春酣楼。   白昼当空,楼内照样笙歌燕舞。   一个紫色身影缓缓走了进去,没有人注意到她,或者说是——没有人刻意地留意她。   她走到顶层,高楼上阵阵的凉风从没有关上的房门内迎面吹来。凉风拂面,撩起她额前垂下的碎发,平日里被遮住的半只眼睛和她眉心那道狰狞的伤疤不觉地露了出来。   “姑姑!”   苏谢一听见声音便从房内跳了出来,满脸欢喜。   慕容涵秋换了身紫衣,加重了她面容上本来就很愁苦凝重的神色,远远就给人一种生人勿进的暴戾杀气。慕容涵秋略一点头,轻轻拍了拍苏谢的肩,嘴角微微露出一个浅笑的弧度,“小谢,你先出去。”   “嗯!”   苏谢没有问什么,只是重重点头,乖乖出门把门带上后守在了门外。   榆木质的云纹花窗被大大地敞开,将天幕上的浓云和屋外的冷风悉数纳入慕容涵秋的感官。   窗畔立了一名女子,身着白衣,负手而立,她站立的身姿挺拔而秀美,邈远望去的眼神有种遗世独立之感,看起来颇为傲人。   ——是朱云。   慕容涵秋看着她的背影,恍然间有种梦回的错觉。   多年前,她也总是喜欢像这样站在无雁门的最顶楼,作为凌雪华最重视的弟子站在掌门人的身边临风远眺。彼时,她身着云纹红衣,那样清冷桀骜,总是只留给人一抹孤冷的背影。   当初那样不可一世的人,如今却已在最肮脏污秽的烟花之地做了十年的娼妓。   呵,真是造化弄人。   朱云淡然开口:“来了?”   慕容涵秋:“明昭呢?你把他支开了。”   “我说想吃木桃,告诉他碧池山会有,他便去了。”朱云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呵,可惜,碧池山的气候潮湿,这个季节已经不会有木桃了。”慕容涵秋嗤笑一声,从桌下抽出一根圆凳,看到上面精心雕刻的云纹时嘴角的笑意更盛,看起来颇像是嘲讽。   “你怎么这么无礼,你好歹也应该叫我一声师姐。”朱云的声音很飘渺,她悠悠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慕容涵秋。   慕容涵秋像是听了很是好笑的笑话,笑得双眸弯弯,“我这么六亲不认的人,在众生苦待了大半年都能毫不留情地残杀同门,不过在无雁门待了一个月而已,凭什么叫你师姐?”   朱云并无悲欢地晲了她一眼,冷声道:“居然能这样坦诚地承认自己六亲不认,倒是难得。”   慕容涵秋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呵,我对自己的认知还是有的。你也死过一次了,应该懂。”   “我死过一次,可现在还活着,你呢?现在的慕容涵秋究竟是行尸走肉,还是一具空了心的躯壳?”   “这可怎么选,行尸走肉和空心躯壳不都是一个意思。”慕容涵秋饮下一大杯茶,目光钉在朱云的面容上,声音饶有兴趣地上扬,“反而是你,才是真正的尸体。”   朱云眼神无波,缓缓扭过头去,光晕从侧面打在她的脸上衬得她的面容几乎透明。   她看向天幕里暗沉的浓云,道:“我的事,不要告诉他真相。”   “好。”   “我一直想问,这十年来,你为什么帮我?”   “我不是说过吗?我救你们,你们护我叔侄容身。”   朱云低沉了嗓音:“不,我是说真正的原因。”   “赎……”她沉吟半晌,终究只是咧嘴笑道:“看你们可怜罢了。”   朱云也不再追问。   她一撩裙摆,在慕容涵秋对面坐了下来。她一边替自己斟了一杯茶,一边轻声重复:“可怜吗?”   “这十年,每一天都浑浑噩噩,每一天都是一场永远重复却也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茶捧在手心,把她的手掌也温暖了,她看着掌心的大片红痕,却觉得这温暖虚幻得并不真实,“夜里我从没有梦,也不需要睡眠,可我总拿自己当成一个活人,逼自己睡着,醒来的时候仍然不记得有没有梦见死去的同门和师父。”   慕容涵秋抿了一口茶:“梦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朱云看着她,眸光带有深意。   慕容涵秋解释道,她避开了朱云的眼睛:   “明昭以为是忘生彻底将你治好了,他却不知道忘生其实只能让你在当年的基础上多活一年。你活下去惟一的办法,只能生魂续命。可我用了众生苦所有能用的药也只能为你续十年,这十年里,你只是以生魂的姿态活着,你不是生者也不是死者,只是一缕占据着人身体的幽魂,所以你不需要梦,你需要的只是支撑你活下去的执念而已。而当你的执念完成,你才会死。或者说,执念一了,你立刻就会死。”   “好,不要告诉他。”   “痴人可真多。”慕容涵秋想到了什么,又重重压下,叹了口气她又接着道,“你要是喜欢他,这十年就不该为了复仇而生,你的仇恨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   朱云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坚毅而沉重。   在慕容涵秋进来之前,桌上就一直放着一把抱裹在玄色布匹内的剑。   朱云轻轻将它拿起,一点一点地拆开缠绕在上面的布匹,一边道:“你知道‘断雁残生,不死不归’八个字的含义吗?”   是没有剑鞘的无雁书。   剑身漆黑,不知被谁擦拭得一尘不染,将上面的精细纹饰和一行小字无比清晰地勾勒出来。   “师父有恩于我,恩重如山,”朱云微垂了头,俯瞰长剑的眸子映着屋外的浓云泛着青黑色的冷光,“即便是死,我也要还无雁门一个清白。”   “你倒是有个好师父。”慕容涵秋笑笑。   朱云像是读懂了她的笑,淡声道:“苏姑娘,过往还是忘了吧,你的心里太空了,你应该试着为自己而活。”   慕容涵秋还没有来得及回应她的过分解读,朱云又道,“我为了无雁门的真相而活,可你现在又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慕容涵秋不答,只是抿了一口茶。   朱云看着她眉心的伤疤,她嗟叹地低缓了声音,却反倒像是一字一句地叩击着心灵:“你自己也说不出答案来,这才是悲哀。”   慕容涵秋盯着杯中影看了半晌,开口却说了另一件事,“我的医术还欠火候,其实,莲谷谷主本可救你。”   “令师尊呢?”   “她还是算了吧,凡是被她救活的人,余生都要等着被她榨干所有的利用价值。相较之下,莲谷仁慈多了。”   “叶莲灯的哥哥?不必了。传言不都说有两个地方的人见了要绕道走,一个是众生苦,还有一个——不就是莲谷吗。”   “你如果用叶莲灯做筹码,你和明昭未必没有生机。”   “说起叶莲灯,我当时是真的情不自禁地想杀掉她。”朱云又反问,“不过无妨,这样挺好,我不想再拖累他了。何况,莲谷本来就亦非善类不是吗?”   一阵风自窗外而入,撩起了慕容涵秋的碎发。   她忽地想起了什么,神情焦灼,“你老实告诉我,我的药是不是在反噬你的心智?”   “没有,你的医术很好。”   “为了让明昭相信你,你不能告诉他其实你一直都是清醒的,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是装作在三种身份中切换。可昨日,你攥着苏谢脖颈,并不像是装疯,完完全全就是最初那一年里在忘生的意念影响下、那个从心底厌恶苏谢的纯粹的芸娘。”   “有一个瞬间,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朱云深深叹了一口气,坦白道:“是,许多次,我都差点真得杀死她,回过头来浑然不觉。”   慕容涵秋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怔与怒意,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节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朱云清冷的眸中染上一丝歉疚,了然地对上了慕容涵秋怒火滔滔的双眸。“小谢是个乖孩子,我根本不知道这几年里自己究竟给她留下了什么样的阴影。”   “有时,我真得以为小谢是我的孩子。有时又真的是那个苦命的花魁,大多数时候我却还是无雁门中唯一活着的大弟子,可是,如果我真的只是芸娘该多好。”朱云又喝了一口茶,起身走到窗畔,冷风吹得她一袭白衣猎猎翻飞,可她的语气反倒像醉了,“你说忘生为什么要叫忘生呢?忘掉荒唐的一生重新开始?其实,忘不掉的,不过是迷失了的自己罢了。”   良久,慕容涵秋终于压下了怒意,平静地说道:“今天就结束了。”   沙哑的声音还是那般刺耳。   朱云回过神来,眸中恢复了傲然的璀璨神采,她问:“苏姑娘,我再问一个问题。叶莲灯是不是也中了忘生?你和她貌似是旧识。”   “呵,不是。”慕容涵秋把杯子放下,习惯性地嗤笑一声。   朱云也笑了:“是哪一个不是?中的不是忘生,还是说不能叫旧识?”   慕容涵秋拿起桌上的无雁书朝她扔了过去:“你该走了,不然再耽搁一会儿他都要从碧池山回来了。”   朱云稳稳接过长剑,留了一个微笑后衣袖一拂,径直转身就走。   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带着戏谑地道:“师姐,保重。”   朱云回头:“怎么忽然愿意这样叫我。”   “无雁门的人都死光了,我就姑且叫你一声师姐让你开心一下吧,况且——”   慕容涵秋嘴角绽出一个略显哀戚的弧度,眼中却是刻意而夸张的怜悯,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不舒服,“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了吧。”   朱云却没有感觉到不适,眼底却闪过短暂的流光,温柔地道了声:“谢谢。”   随后,她的眼神立刻换上了清冷的悲戚。朱云   缓缓推开门昂然而去,犹如披挂上马的骁勇将军推开了城门,即将走上自己的战场。   朱云刚一站在环梯的最高处,俯瞰下方,楼下便立刻倍加躁动起来。   躁动过后声音越来越小,楼下越来越安静。   有鲜血飞溅的声音响起。   乐师停了。   舞女停了。   姑娘停了。   嫖客停了。   本来您侬我侬的娇奢氛围刹那间烟消云散。   春酣楼接近十年没有关上的大门终于被合上。   无雁门的新弟子们在顷刻间划分了敌我阵营,凡是在场不属于无雁门的人全都已被格杀,站立着的都是继承了凌雪华遗愿新一批落难弟子。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的人是乞丐,有的人是花客,有的人是守卫,有的人是烧水打杂的小仆,有的人是卖笑卖身的姑娘……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难言的过往,都背负着无尽的仇怨,要随着十年前的浩劫在今日一同寻找答案。   朱云感觉得手中的剑忽然变得更加沉重了。   她举起黑色的长剑,顿时寒光乍泄,那正是地道内的无雁书。   她扬起剑,毫不迟疑地翻过栏杆纵身一跃,一抹白影拂过强风坠落在地上。   坠地的刹那,朱云撑着黑剑一挑,以单膝着地的姿态稳稳落地。随后,她站立起来,抬手在另一只手上划出一道深长的血痕。   她举起手来,将血痕展示给众人,血沿着桡腕关节的凹陷处流了下来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袖。她愤愤挥剑,甩干了剑刃上的血痕,冷冽的声音在同一时间响彻整间春酣楼:   “动手吧!”   每一个人脸上都以脸上视死如归的决然答道:   “属下誓死效忠先门主!”   作者有话要说:  木瓜酸香而性脆,木桃酢涩而多渣,故谓之樝。——《本草纲目》   昭云恋就是木瓜恋,又香又甜又酸多渣渣   慕容涵秋:呵。 第46章 肆拾伍 乱象真相   高大姐听见了动静,便立刻推开了人群,拿出一只圆扇盈盈走了过来,被圆扇半遮双目里全是些谄媚的笑意。   高大姐推开叶莲灯二人,妖娆地走到了仇非声面前,高大姐身材比一般女子高大得多,现在这一站她正好和仇非声一样高,她便把圆扇轻轻搁在仇非声的一侧的面颊上,娇声道:“哎呀,这位客官消消火气~”   叶莲灯在心底“咦”了一声,感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不祥的预感一点一点地升起。只是这不祥,不是替自己,而是替仇非声预兆的。   仇非声虽然嫌弃高大姐年龄大妆容又丑,但是他很享受这种众目睽睽之下被恭维的感觉,也就没有推开她,只是温和而虚伪的笑容道:“老板娘,我们今日来是为了讨伐恶贼,劝你还是不要阻拦我们的好。”   果然下一刻叶莲灯预料的事情就发生了。   高大姐微微一笑。   手中的圆扇本来正轻轻地摩挲着他的侧脸,谁知高大姐忽然加重了力道,狠狠一扬手,将圆扇重重扇在了仇非声的脸上。   “啪——”扇子被扇破了,而仇非声本人则被高大姐手掌上的力道扇到了一边去。   仇非声没有站稳,那些小喽啰立刻见机把他扶住。   “老娘们,你发什么疯!”   高大姐瞬间变了脸色,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他鼻子满脸不耐烦地骂道:“你们一个个的都臭死了,带着他们赶紧给老娘滚出去!我这客栈可不是你们这些杂碎呆的地方。”   “哈哈哈哈!”叶莲灯撑着邢墨的臂膀,不禁笑出了声。   仇非声显然还记得她是谁,愤愤甩开身后搀扶他的手,指着叶莲灯骂道:“妖女!还有你这个贼妇!竟敢窝藏魔教孽党!今天我们天下英雄一定要你们给一个交代!”   笑话!就这么几个人还想代表天下,真是懂得往自己脸上贴金呐。   叶莲灯一听,双手怀抱在胸口,笑得更加嘲讽:“哈哈哈!魔教孽党?谁?在哪里?”   “就是你身边的这个小白脸!”   他气急,居然涨红了脸,一个大男人竟小娘子似的指着她的脸,一点也不像在酒楼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那时他虽不说城府高深,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容易炸毛,这委实不像一帮之主应有的反应。   叶莲灯真得很想知道这么个无德无能的孬货是怎么混到二当家这个位置上来的。   叶莲灯照例怼回去:“谁?他这么柔弱,你居然说他是魔宫人?”   邢墨笑得温润谦和,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   “兄弟们,管他三七二十一,给我上!”他话音刚落,动的却不是自己人,而是先发制人的高大姐。   一颗黑乎乎的东西从柜台处飞了过来,直直朝仇非声脸上砸,仇非声瞬间想见鬼一样地立刻躲闪,那是一枚算盘珠子,几乎贴着他的脸晃了一圈,在空中短暂地盘桓了一会儿后又飞了回去。   仇非声又炸了毛:“我擦嘞你个臭婆娘居然暗箭伤人!”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高大姐眼神冷得不像话。她手指一绕,手上的算盘珠子像是被引线牵引着一样回到了算盘上。   叶莲灯却微挑了眉,察觉了其中的不对劲:   高大姐是什么人,她盛怒之下的出手有几个人能够轻易地避过呢?虽然叶莲灯没怎么见过高大姐真正出手的模样,但看她的眼神,一点也不像是闹着玩的,那枚算盘珠子的效力大概和高大姐平日里可以击穿木桌的瓜子儿壳是差不多的。   看来这个仇非声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过,这也说明仇非声背后的真正意图要重新估算了。   忽然,屋外狂风大作,眼见着是要下雨了,甚至有隐隐的雷声轰鸣。   天幕沉得厉害,一阵阵风吹翻了外面的摊贩的摊子和商品,街上顿时乱做一团。   狂风也呼啸着吹进了店里,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增添了一丝凌乱的沧桑美感。   同时,还有一阵奇特的味道灌进了叶莲灯的鼻腔。   是汗臭和脚臭……   时值十月,天气变化莫测,武林人士练武时常有流汗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甚至有一些人视汗味儿为力量的象征,出了汗绝对不换洗衣裳,将自己的勤学苦练和江湖味展示在别人面前。平时到还好,三步之外基本上闻不到什么味儿,可现在是一大堆江湖味的男人站在她面前,还有顺风推波助澜。   叶莲灯强忍住内心的翻涌,捂住了口鼻,有点想吐。   邢墨瞧见了她的动作,轻轻把她往自己身后拉。   叶莲灯顿时感觉鼻子得到了救赎,把脸埋在了邢墨泛着幽香的肩上。   啊!好香!   正巧,这个时候仇非声说话了,他也闻到了味道,表情有些窒息地眨了眨眼。   仇非声努力稳住身形,指着邢墨道:“你!魔宫的,说一下怎么个处理法!”   “什么意思?”   “越卢和鬼郎君曾进过这家客栈,后来有人亲眼所见,说越卢就是死在你的手上。”   叶莲灯厉声道:“越卢之死,绝对不是因为他。若要问,为何不把鬼郎君叫出来?”   “第一,鬼郎君不是我渔帮之人,他和我们没有任何交集,他名声再烂也与我们无关,任谁都不想与他有何瓜葛。第二,这越卢虽然是他名义上的徒弟,他母亲却曾是渔帮前任帮主的妹妹,和我们这一派颇有渊源。所以,今天,你无论如何都要给一个交代。”   第一次见仇非声的时候,他完全就是个满嘴跑马的虬髯大汉,现下他却穿得很是体面,看起来倒梳理得精致了许多。   叶莲灯有些好奇,贴在邢墨耳边问:“这个仇非声升官儿啦,上次还是个穿衣没品的糙汉子呢!”   邢墨波澜不惊地低声道:“渔帮帮主病了,他暂代帮主之位。”   叶莲灯捂着鼻子嗯了一声。   有几个人留意到了叶莲灯的动作,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会为了一阵后,反倒更加拉不下脸:“你们什么意思,瞧不起人吗!”   “就是!魔宫孽党,受死来!”   “对!咱们直接动手,不必和他们废话。”   叶莲灯不禁觉得觉得   邢墨从背后解下琴囊,缓缓立在地上,清泉般的语调浸出几分凉意:“烦请你们先出去再谈。”   叶莲灯这才留意到,邢墨今日竟然难得地背上了华灯——他已经有许多日没有背过它了。   “即便我是擎玉宫之人又如何,你们来此,无非就是想听琴。”   邢墨笑了。   切实而又魅惑的笑声。   多年的直觉告诉她这种声音十分危险。   果然,邢墨褪下琴囊的上半部分,笼罩在皮套下的修长手指已经轻轻勾上了琴弦。   琴韵悠长,清浅的声音在屋内萦绕,瞬间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琤然两三声,已经有人开始受不了其中内力的强大冲击,不少人纷纷捂住耳朵压抑喉间的血腥味,甚至有人已然倒了下去。   邢墨启唇,冷冷声线莫名让叶莲灯听出了一种渗人的笑意来:“出去,我可以留你们一命。”   而在场其他人大概也有相同的感触,看着那张笑意温和的面容,却纷纷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恶鬼!   叶莲灯发现一件事,每当邢墨弹着魔琴华灯时,他的气质就会变得分外妖冶,整个人都变了一个样子。   就像现在,他明明穿了一身白衣,面容冷峻,声如寒冰,却总让人觉得他是个笑得张狂诡异的红衣修罗,一如叶莲灯当初在昭晏皇宫初见他那日——张扬邪魅、傲然不可一世。   叶莲灯又沉眸细细听了几声,发现他的琴声也似乎有魔力,铮铮琴韵宛如恶鬼低笑。   “全都离开!”邢墨冷声一喝。   已经有一两个人逃出了客栈去。   仇非声怒道,声音依旧中气十足:“给我回来!”   然后,又跑了四五个英雄。   ……   气氛有些僵持。   叶莲灯正打算开口一口气把他们全部轰走,忽然混乱的大街上传来一道声音:   “无雁门的新任门主就在清欢阁的方向!她要宣告当年的真相啦!”   这句话一出,人群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天下英雄”们悉数跑出了不平安客栈。   仇非声立刻恨铁不成钢地追了上去。然而,大街小巷上的每一个人都像百米冲刺一样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把他挤来挤去最终撞在了地上。   “为什么在清欢阁呀?”混乱中,一个卖菜的小少年问身边一起卖菜的大爷。   “小伙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清欢阁是平家村的第二大的酒楼,人群密集,规模仅次于春酣楼,若说新门主出现在那里,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老大爷屡屡胡须,露出一个高深的笑容。   少年露出钦佩的眼神,又问:“那为什么不选在春酣楼呢?不是人更多吗?”   大爷拍了拍他脑袋:“你傻呀!春酣楼是什么地方?烟花之地,风月场所!名不正言不顺当然不可以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在那里公布呀。”   叶莲灯站在店门口,静静看着眼前的乱象,丝毫没有要跟着去的打算。   果然,人群中立刻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一个斜挎了长刀的侠士道:   “屁嘞!你们别跑了!怎么可能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新门主节俭低调,她现在在城西北的贫民街的一家小酒馆内。大家快跟我来呀!”   一部分人跟着他去了。   又有一个人蒙了面纱的红衣女子娇声吼道:“你们说的都不对,我听到的消息是在碧池山的云深小筑中!那里全都是些隐逸的高人,最适合正名冤案。”   人群又傻乎乎地分了一波跟了她去。   街上剩下的少数人也都犹犹豫豫地分了阵营,各自挑了地方去了。这样大的一桩十年冤案,谁不想知道真相呢?街上顿时空了好多,这条小巷在刹那间恢复了半月前的宁静,街上只剩被风吹乱的各种物什,乍看来颇为凄清冷寂。   “诶!你们一个的个都给老子回来!”   仇非声跌坐在路边,手下全跑了,没一个人理他。   可仇非声反而一点也不生气,拍了拍裤腿儿,大舒了一口气,露出一脸巴不得清闲的表情,趁着吹刮着的大风悄悄地溜走了。   叶莲灯拉着邢墨的手,默默地把这一切尽收眼底,随后拽紧了邢墨的手走向了春酣楼的方向。   “走,墨墨,咱们去春酣楼看看。”   邢墨已经把琴囊绑好,重新背在了背上。   听到叶莲灯的声音,他的手微微颤了一下,看着她明净的双眸温声道:“嗯。”   刚踏出一步,她又折返回来,笑盈盈地问:   “高大姐!你去吗?”   高大姐朝他们摆了摆手手,“他们谁谁谁是死是活给我带个信儿回来就行了,我要趁现在多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   叶莲灯本来还想说几句,高大姐却已经拿出了一包瓜子儿嗑了起来。   她便不再多言,也往春酣楼的方向去了。   叶莲灯两人走了以后,街上彻底空了。   呼啸的狂风趁着没人更加嚣张了起来,吹进了客栈内,疯狂地扬起高大姐鬓边散落的头发。   高大姐没有再嗑瓜子,她神情凝重地走到了店门口,不知是在抬头仰望浓云万里的天空还是头顶的那块破旧的牌匾。   她低声开口,声音瞬间被呼啸的冷风裹挟到了远处:“后辈的事情,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   -   一个贫瘠的小村内,阳光正好,照在黄土地上照久了反倒显得有些毒辣。   “啪——”   一个农夫站在与邻村接壤的巷口,正在卖马。   他牵了五匹马,还有一头驮了不少重物的老黄牛。   老黄牛不喜欢背上背着的东西,一个劲儿地扭动自己把背上的东西悉数抖落了下来。农夫恨它不成器,在家里犁田地也犁不好,就打算趁卖马的机会一并送给马买得多的商人。   反正是要白送出去的东西,农夫也就不管它的死活了,见它不老实,鞭子当即狠狠抽了上去,抽得它血淋淋的。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凌初骑了一匹马,停在了农夫面前。   “这匹马卖我吧。”   虽然凌初戴了一顶老旧的草帽,穿着也十分朴素丝毫没有富人的模样,但农夫一眼就从他胯下的罕见宝马和他不俗的面容看出了一点端倪。   他笑得灿烂:“小兄弟,你骑的这匹可是难得的好马,不过我这几匹也不错,马呀,就得换着骑。”   凌初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轻轻拍了拍自家马的屁股,那匹马立刻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   农夫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有些可惜那样的稀世好马没能来的及多看几眼。   出神感慨之际,凌初指着那头牛道:“这匹马卖我吧。”   “嗯?这是牛哇小兄弟!”农夫满脸疑惑。   “这匹马卖我吧。”凌初重复道,温温一笑。   “这不是马。”农夫脸上的笑意有点僵。   “嗯,就这匹马卖我吧。”凌初依然重复道,笑得人心底一暖。   “这不是马这是牛!”农夫却已经没了耐心。   “这匹马卖我吧。”   “听懂人话吗?都说了是马!”农夫几乎要骂人了,感觉他是来找茬的。   “那就卖我吧。”   “……”农夫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不耐烦地皱起了眉,一脸遇到了傻子的晦气表情,“拿走拿走,三两卖给你!”   然后他从牛背上把东西卸下来整理,发现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落在了脚边。   他站起来立刻去寻找刚才的年轻人,却发现一人一牛早已走了老远了。   老牛体型格外大,足够凌初一个成年人坐在它背上。   也不知凌初用了什么手法,他双膝盘腿侧坐在牛背上竟然不被牛背上滑溜溜的毛皮给摔下去。   他双手揽着后颈,整个人都格外悠闲地附在牛背上,老牛起初百般挣扎,后来发现怎么也甩不掉这么个大包袱也就懒得再扭了。   一人一牛,没有任何鞍子马鞭,居然能如此悠闲和谐地相处,如果有行人看到一定会啧啧称奇。   但是凌初选的是都是些偏僻的小路,路上全是看不完的单调黄土、湖泊和绿树,很少能看到人这么个生物。   背上的人很老实,坐稳了就几乎不怎么动弹,老牛常常会忘了背上驼了个人。   渐渐地,它越走越慢,越走越懒散,到后来居然干脆停下来悠闲地吃起了路边的草。   凌初哭笑不得,轻轻拍了拍马背:“小马儿你跑快些,要是去晚了害我没完成任务我就把你给宰了。”   可这那匹“马”听了这话后只是往前挪了一步,去吃其他地方的草了。   “那你等等,我吹个笛子给你听,你听了能走得快一些。”   凌初在牛背上站起来,轻巧地一跃在树上折了一根粗长的柳条后又轻灵地落在了牛背上。   而在此期间,老牛居然没有趁机离开,对凌初的存在完全无动于衷。   凌初抽出腰间的匕首,熟练地剥出了一根柳笛。他把柳笛别在腰间,将剩下的柳条环成一个圈套在老牛的脖子上。   他像个孩子似的拨弄了一下柳叶环,发出大男孩独有的爽朗笑声:“哈哈放心,不会把你宰了的,开玩笑的。”   老牛吃饱了,终于又慢慢走动了起来。   离开原野,前方就是大漠。   凌初十分满意地笑了,迎着耀眼的阳光正了一下头上老翁送的帽子,又轻轻拍了拍老牛的头后悠闲地坐在牛背上吹起了柳笛。   柳笛制得十分简陋,可声音却意外地好听,悠扬的笛声渺远地在天幕间回旋。   “反正有些事情赶不及才是好事,你要是赶得及,我才要把你宰了,咱们俩,就慢慢地……”   凌初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眼底却蓦然映出一种大漠独有的苍凉,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去善后吧。”   笛声悠扬愉悦,引来几只飞鸟环绕。   只可惜他坐下的老黄牛永远也听不懂他说的话,也更不能懂得这乐中藏悲的含义。   作者有话要说:  仇非声戏份不算太少,后面还会出场的。   我要表白凌初呀~这部小说有两个灵魂人物(不是两个主角),一个是凌初,大噶猜猜另一个是谁呀!=3=   - 第一卷 倒计时   -   文案毒誓反弹,欢迎小天使们留评呀~ 第47章 肆拾陆 断雁(一)   天幕暗沉,冷风低嚎。   叶莲灯和邢墨在赶往春酣楼的路上,风势骤然汹涌了起来,在一片的凌乱的长街上,她闻到了一股烧焦的糊味。   叶莲灯的鼻子很灵:“有什么东西烧焦了!”   邢墨和她对视了一眼,立刻都默契地运起轻功迅速朝春酣楼的方向掠了过去。   往日里,她越近春酣楼时人流就会越来越密集,今日却正好相反,越是临近春酣楼越容易让他们产生一种置身于空城的错觉。   而他们遥遥看见春酣楼的时候,叶莲灯眸中的光影不禁暗了几分。   春酣楼烧起来了。   火势旺盛,此刻它就如若披上了一件巨大的鲜红纱衣,正伫立在平家村山雨欲来的狂风中恣意翻飞。   黑色的浓烟翻滚,应和着天幕上黑压压的浓云随风一同而去。   邢墨短暂地怔了一下,拉起叶莲灯的手,低声道:“可能有变数,先在暗处观察一阵。”   叶莲灯点头示意后,他们便飞身跃上了一处不受风向影响的房顶。   那里有一颗高大的巨树,茂密的树冠延伸在房顶上,二人钻了进去,低伏了身姿,正好足够两人藏身。既能清楚地观察到春酣楼的情形,也不容易被察觉。   叶莲灯却作妖道:“太窄了,恐怕容不下两个人,那你就暂时搂住我的腰吧。”   邢墨:“……”   叶莲灯眨眨眼,果然身形微微一晃,腰上传来一点温柔的力道,邢墨眼神露出几分无奈,手中却乖乖地把她搂近了自己。   果然,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已经陆陆续续有几十个人出现在了叶莲灯的视线中。   有施展轻功来的,有骑马来的,有狂傲不羁直接从天而降的豪迈侠客,也有施施然直接走过来的文人雅士。   但是很奇怪,叶莲灯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按理说,她和邢墨仅凭内力折算的话都能跻身顶尖高手的行列,在这种距离下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声并非难事,可什么声音都没有。   怪就怪在他们出现的时间几乎是同时,彼此之间却像是谁都没有看到对方,一个字也不讲。   终于,在叶莲灯快要睡着的时候,一个清爽的男子声音打破了诡异的沉默:“你们也接到了帖子?”   那是一个身材瘦削的黑衣男子,长发高高竖起,面容普通但看起来颇为斯文。   他的声线和面容都很陌生,叶莲灯看着却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一个身穿僧衣、带了串佛珠的虬髯大汉听了这话,当即问:“这么说你也接到了?”   男子点了点头,“看来是那新门主乱发帖子,不知道整的是什么幺蛾子,我就是想来悄悄好戏的。”   大汉十分狂妄,面露鄙夷:“你这种娘娘腔货色能来这儿,多半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男子没再理他,又像闲不住似的和其他几个人搭话去了。   叶莲灯听了听,全都是些有的没的,但她还是很佩服此人的胡侃能力,仅仅是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和这里的每一个人谈了个遍,有时还和几个性情豪迈粗爽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原本尴尬诡异的氛围也拖他的福轻松了好些。   叶莲灯道:“这人有些不简单啊。”   邢墨嗯了一声:“嗯,往下看。”   狂风一直呼啸着,天幕的浓云盘旋在头顶。   轰隆一声,却不是雷鸣,而是身后的春酣楼烧断了一根梁柱,斜斜地塌陷了一层下来。   紧接着,往日里春酣楼大门所在之处的一侧的石柱上居然打开了一道暗门。暗门上方的建筑部分正好已经烧光了,火势不会再波及这片地方。   顺着暗门望进去,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不知道要通往何处。   一个手持长剑的华服男子问:“那是什么东西?无雁门的新组织果然就在春酣楼。”   黑衣男子敛了眉,淡淡道:“许是塌了,一不小心就启动了什么机关。”   叶莲灯蹙眉。   她认的机关真正的入口在哪里,明明是在后门。方才他们从客栈赶过来时经过这里,机关的入口已经被封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有两个人一直保持着严肃的沉默。此刻,看见了地道,他们彼此眼神示意过后,就走了进去。   其他的一些人也感到好奇,纷纷跃跃欲试。   一个短打装扮的中年人道:   “走,下去看看!”   他进去后,又有几个人悄悄跟了进去。   “小兄弟,你怎么不进去?”   “诶,我不去我不去,我怕黑,我就是来看热闹的。”   刚才还和他谈笑有加的几个侠士装扮的人也鄙薄地嗤笑了一声,没再说话也跟着走了进去,其中一人还颇为帅气地把武器扛在了肩上。   又有一些人在犹豫了一会儿后也陆陆续续走了进去。   本来那门口零零散散分布了好几十个人,现下就只剩下十来个了。   叶莲灯在邢墨耳边低语:“你说怪不怪,他们在这里空等了这么久,为什么中途没有一个人离开?”   “你记得刚才他们提到的帖子吗?”   她看向邢墨:“难道说里面的内容让他们不能离开,并且和无雁门有关?”   邢墨语声清淡,搂了搂她的腰:“不错,往下看吧。”   叶莲灯在心里为他们默哀。   当时在地道下躲避机关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但叶莲灯并没有出面阻止的打算,她向来不喜欢多管闲事,只是默然将一切收入眼底。   爱管闲事不仅容易惹祸上身,还很有可能成为借刀杀人者的武器。   就像现在,她虽然觉得那些死在地道内的人很惨,但她一直记得兄长的教诲,自己不过是个局外人——如果没有深切地接近真相,就没有谈论别人的资格,更别提插手别人的恩恩怨怨。   他见过朱云三次,纵然每一次都带给她不一样的感觉,但是从她的观察和邢墨高大姐的了解中看,朱云并不是一个没有理智的人,如果一切都是她和明昭的计划,她现在这样做绝非没有原因,而其中最大的原因必然就是无雁门当年的真相。   风愈发大了。   春酣楼还在熊熊燃烧。   鸦鸟低低飞过,一个侠士心烦意乱地打死了一直在他身边盘旋的其中一只。   有人抬头望了望天:“天要下雨了。”   “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一个人问。   另一人接道:“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有的人面上已经露出了被强行抑制住的惊慌神色:“他们不会是遇见什么不测了吧。”   “他们自己活该,谁让他们要去趟这趟浑水。”   “那下面根本就没有什么宝藏。”   “我们还是走吧。”   “这天气怪阴森的。”   不祥的预感升起,有人终于打算要走了。   最先说话的那人刚抬脚,就感觉脚下一软,居然跌倒了。   但凡是久经江湖的老经验都看出来他这一摔绝不简单,当即喝到:“谁!”   “各位去哪里呀!”   说话的是先前的黑衣男子,他正笑得十分明媚。   “你究竟是谁?难道你就是无雁门的新门主?”   男子笑笑:“无名小辈而已,我的名字老头子还是不知道为妙,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狂妄之徒,真是不知好歹!”   一名老者道举起手中的长戟,在空中旋出一个利落的弧度,每一招没一式都精准地朝男子的命门要害处攻去。叶莲灯有留意过这位老者,在一堆小辈里显得慈眉善目,皓白衣衫迎风飘飞,仙风道骨,看起来颇为德高望重。可现下,他却像遇见世仇一般,恨不能快点致对方于死地。   年轻男子内力虽然有不足之势,但他身法轻盈灵敏,总能恰到好处地闪避老者的攻击。   有时,他甚至能抽出空闲来在老者身上留下不痛不痒的一击。   意不在攻,而在挑弄。   叶莲灯知道男子是谁了。   老者的攻击越发狠厉起来,仙风道骨荡然无存,现在的他仅仅是一个疯狂攻击虚空处的老头子。   没错,虚空处——他正拿着长戟对着一片空气狠命刺来刺去,既可笑,又骇人。   而那名黑衣男子已经环抱了双手,满脸戏谑地在一旁看着好戏。   “啊!”   什么东西快速闪了过去,插在了老者的背上。   老者短促的嚎叫了一声,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倒了下去。   他的背上直直插着一把黑色长剑,穿心而过。   叶莲灯在树叶间问邢墨:“死的是谁?”   邢墨平淡答道:“二十年前闻名离境的采花贼玉枢欢。他武艺高超,手段残忍,采完花以后往往会从姑娘身上带走一件东西,至于带什么走完全看心情,有时是头发、首饰,有时是手指、双足……”   “咦?”叶莲灯顿时心头翻涌,“打住打住,这不是变态么!”   众人全都惊怔地看向地道的入口,那只黑色的长剑就是从里面飞出来的。   那名黑衣的男子则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处,目光似是漫不经心地投了过去。   就在长剑飞出的地方,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   ——她的身上染了一大片红色的鲜血,映衬着身后春酣楼冲天的火光,乍看来触目惊心,给人一种冷艳凄厉的决绝。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邢墨叶莲灯亲眼目睹屠杀为什么不出手,这里解释一下。因为他们的设定就是以前闲事管得太多后来遭逢巨变许多事情便不会再轻易插手了。后面也会逐一解释哒。但其实这是一种悲观的行为认知,有时候还是热情一点好,大家不要自我带入哈。   -   灰常感谢几厘cc小天使和biume小天使的营养液灌溉,蠢作者会勤奋更新哒,欢迎小天使们评论呀 第48章 肆拾柒 断雁(二)   是朱云!   叶莲灯仔细观察着她的身形,并没有受伤的痕迹。而她身上的血迹都是喷溅的形状,大概并不是她的,而是刚才进去的那些人的。   朱云一直沉着双眸,浑身都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她走到老者身边抽出长剑,扬手一挥,嫌脏似地甩干净了上面的血珠。   她冷然道:“诸位,今日我就要来替先门主揭开当年的真相了。”   朱云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是决然的沉重,就好像背负了无雁门上百条人命的不是别人而是她一样,“为何说是替先门主,而不是替诸位,因为在场的各位应当有自知之明,你们都不是置事外的观众,而是切身参与的刽子手!”   那些人听了这句话后,立刻明白了她的身份,质问到:“你这妖女,把我们骗到这里来究竟有何目的?”   “骗?”朱云从头到尾都冷着脸,一张绝美的面容上没有露出一点笑意,“我给你们发了帖子,选择权在你们,是你们自己要来的。”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其中几人一边不露声色地看着她,一边悄悄往后挪了步伐,看来是打算趁其不备逃走。   一个瘦弱的男子已经退到了最远处,只消一个转身运上轻功就能够全身而退。   有同行的人看到了他的动作,面露鄙夷,就像是完全不把朱云放在眼里做好了硬打的准备。他环视了一眼,周围那么多人,对付一个没落门派的弱女子还不行吗?   一个黑影动了。   那名非常斯文的黑衣男子转过身,带着阴翳的笑眼看着眼前这名准备逃跑的瘦弱男子。   四目相对,瘦弱的男子已经知道他是朱云那一方的人,但还是被他的眼神下了一跳,半晌只憋出一个字:“你……你!”   “都说了,我就是想来瞧瞧好戏的。”男子笑笑,“所以作为扮演者,请你也留下。”   刚才给了瘦弱男子鄙夷眼神的另一人却开口了:“你们区区两个人,凭什么留下我们这么多人?我们杀你们易如反掌。”   “是么?”朱云冷笑。   黑衣男子笑得愈发阴沉诡异,他抬手撕掉了面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冷艳的女子面容。   她咳嗽了一声,声音瞬间恢复了她本来的声音——刺耳沙哑,低沉得使听者不寒而栗。   果然,是慕容涵秋。   她笑了起来,眉间的短促刀疤与她的眼神一同狰狞起来。   “小谢,诛心阵已经布好了吗?”   叶莲灯心头一紧。   苏谢戴着白色斗笠,覆面从不远处的一颗树下走了出来。   “布好了。”   “很好。”慕容涵秋笑了,脸上全是寒意。   瘦弱的男子还僵在原地,不知为何,他现在莫名地有些庆幸自己没有趁着她们谈话之际妄动。   果然下一刻慕容涵秋的话立刻让他体会了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我来解释一下,何为诛心阵。”她整了整额前的碎发,“众生苦的萧不辞想必大家都有耳闻吧,诛心阵就是她为折磨叛徒专门研制的一种毒阵。只需要在人的身上先撒上一点引剂,然后在他们所处的范围内以与之相对应的药物布下毒阵就够了。”   其中一人不信,直接大步流星地踏步离去。   慕容涵秋紧接着道:“中毒者的症状有——第一,性情暴躁、精神反常,这可以让合谋者互相猜忌、自相残杀。”   那人不停,依旧往前走。慕容涵秋也不拦他,继续道:   “第二,功法错乱、内力全失,继而浑身乏力,这能让他们无法运功逃走。”   那人明显地顿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在心理作用的暗示下,他的步伐明显满了许多,随后他又听见她带笑的声音:   “第三,如果离开了毒阵的范围,心口五脏就会如万千毒虫咬蚀一般生不如死,并且再无解,直至一炷香后诛心而亡。”   众生苦!   众人哗然色变,目光都不由地投注在走得越来越远的那人身上。   而那名男子则越走越慢,连叶莲灯都能看见他的腿在颤抖。   忽然,男子停了下来,然后下定决心似的一咬牙,迅速地抬脚狂迈了好几步。   然后他瞬间和慕容涵秋等人拉开了距离,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兴奋神情,像个疯子一样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我没事!我没……”   话没说完,他就忽然感到胸口传来令他窒息的痛楚,面部的肌肉瞬间因为疼痛而扭曲到一起,心口传来的疼痛几乎要把他的血肉抽干。   他想要放弃尊严,向慕容涵秋求救,但是从心口传来的噬咬般的痛楚容不得他分神,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被包裹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中。   谁来救救他?   谁来救救他?   谁来救救他!   众人面露惧色地看着他,他挣扎了一会儿渐渐没了力气,像一滩泥一样地摊在地上,乍看来就如同死尸。   其实真死了倒还好,可叶莲灯却看见他的腿仍然痛苦地在地上蹬着,也不知道那人的神情是不是已经痛苦到麻木。   见识到了诛心阵的可怕,在场的众人立刻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几个人眼神会意后,一起攻向正冷眼旁观残忍折磨的朱云。   朱云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冷冷挥剑,刹那间就毫不费力地削下了几个人的头颅。   灼热的血溅在她的脸上,她雪白的衣衫又被染红了一大片。   这样冷冽残忍的朱云还是叶莲灯第一次看到。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朱云笑得温柔明媚,可也那时起就给她一种沉重的感觉,她仿佛肩负沉重的枷锁,独自在高楼处夜夜回味那刺骨的寒冷。也如同麻子与她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他的眼神里写满了世事的悲戚与无常。   后来,叶莲灯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后,明白了他们不过是在做戏,但是在那些日子里他们却是真实地演绎着。   一个角色演绎久了,就会影响到原本真正的自己。又或者说,演绎本身就是挖掘自己内在潜藏的情绪,从某种意义上讲,麻子和芸娘都不过是明昭和朱云从身体中分离的一部分。   朱云低沉了嗓音,冷漠地看着面前的人们,缓缓启唇揭露了他们的罪行:   “大约十年前,无雁门还是风雪城的新秀,虽然门中只收女弟子,但是也因为师父的慈悲和才能却将无雁门发展得很好,很快就成为了大漈三大武林门派之一。然而,无雁门的迅速兴起遭到了风雪城内许多其他门派的嫉妒,许多看起来德高望重的掌门人却明里暗里一直给师父使绊子。师父不得已,便编造了一个关于无雁书的谎言,对外刻意泄露它的存在,并将它视为镇门之宝,并且师父也低调起来,在墨阳剑会上故意输掉,好让江湖其他门派减少对无雁门的敌意。可是,师父太单纯,并没有也不愿把人心想得太过复杂,她低估了江湖的残忍与险恶。”   叶莲灯藏在树丛下,静静听着,却忽地感觉慕容涵秋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朝着他们投了过来。   仅仅是一瞬。   但绝非错觉。   “十月十三那一天,无雁门遭遇了灭门。众多门派勾结在一起,形成了一场巨大的阴谋,上百名武林高手聚在一起居然妄图除掉无雁门夺取无雁书。那百名恶徒谋划了很久,事先竟然已安插了细作在门中,他们攻进来时,细作已经在每一个人的饭食饮食里面下了蛊毒,当时连同师父在内的弟子们悉数蛊毒发作。”   叶莲灯听到这里,不禁陷入深思。   无雁门并不是小门派,不可能没有派专人检查饭食中的毒物。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蛊毒才能百无一疏地击倒一整个门派。   “这也促成了这场离境百年来最肮脏的浩劫——每一个弟子在死前都遭受了残忍的凌.辱!”朱云怒斥,被鲜血染红的血衣烈烈翻飞,她恨恨道:“但是,无雁书究竟是什么呢?不过就是一把什么意义也没有的普通的剑罢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宝藏,没有什么秘籍,什么都没有,即便每一个弟子都对外宣称无雁书是门中至宝,其实那也不过是一个抚慰新入门弟子的精神象征而已!”   “你们!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收到了我给你们的帖子,没来的算是走运,既然来了就请务必留下头颅!”   气氛突然陷入沉默,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什么。   过了一小会儿,最开始那个穿着僧衣的大汉才打破了僵局,语气里在也没有当时的狂妄,而是呐呐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朱云嘴角绽开一抹冷笑:“诸位还记得无雁门的大弟子朱云吗?”   “胡说,那个朱云明明已经和擎玉宫的明昭一同死在碧池山了!”   “是啊,是死了!站在这里的是一具死于三四十二年十月十三的尸体,”朱云顿了顿,狂风猛烈拂过,她胡乱飞舞的长发将她的眼神勾勒得愈加决绝,“一具代表了无雁门上百条人命的活尸!”   “在帖子里,我说无雁门的真相将在今日被揭开,并且提到了无雁门另有至宝。既然如此,那么各位来这里的都不是无辜者,不是为了无雁门的宝物,就是为了‘赎清’当年的罪过。”   这里的所谓赎罪,就是指人性泯灭的作恶者恶性被发现后反过来先行一步加害复仇者,譬如方才的玉枢欢。   他以为慕容涵秋就是无雁门的新门主,所以甚至要先下手为强。   静默中,有几人正眼神示意,想悄悄摸出暗器一同朝朱云攻去。   然而暗器刚拿出来,他们就已被几只分针射中,血溅当场。   “其他人已经不会再出来了,所以,诸位今天也要一同死在这里。”朱云的眼神愈加明亮,“因为今天的这场斗争,不是复仇!而是屠杀!”   即便藏在树叶间,朱云声音已被远远隔绝,但声声字字逼入耳中仍旧使叶莲灯不禁肩部一震。   她读懂了那个映衬了火光的眼神。   朱云的复仇并没有那么简单,那或许,是对整个江湖的哀怨与复仇。   长剑扬起,鲜血染红了象征昔日无雁门纯洁的白衣。   作者有话要说:  有的时候,妒恨与流言真得能够害死人。第一卷 要结束了,有点沉重了呀。   -   欢迎小阔爱们吐槽评论呀~ 第49章 肆拾捌 断雁(三)   离境四百四十二年十月十三,叶莲灯亲眼目睹了一场以屠杀为名的复仇。   冲天的火光、焚毁的大楼、无力的悲号、还有多年来的怨念……   所有这一切意象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场困兽之斗。   朱云是这场杀戮里唯一一个身影矫健的人,其他几十人因为诛心阵的影响内力愈发不济,他们明知道这是一场注定的的死局,但仍然不屑于做最后的挣扎。   只可惜,都是徒劳,因为他们并没有选择合作。   这些人在那场杀戮过后的十年里,彼此老死不相往来,有些人继续烧杀抢掠,有些人则已经退隐江湖不问世事。   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想再和彼此有任何瓜葛。   在诛心毒的作用下,他们的攻击对朱云来说根本就是以卵击石,朱云很轻易地就结束了他们的性命。   包括那名虬髯大汉模样的假僧人,也在无望的挣扎下被朱云从心口一剑毙命……   顷刻间,遍地亡尸。   鲜血将朱云的一席白衣越染越红,从叶莲灯的视线看过去,她就仿佛一朵燃烧的海棠花,在深秋里孤绝地绽放。   叶莲灯一直冷眼看着,头却突然痛了起来,脑海中涌现出一个陌生的声音。   “生死之论,应当从不轻贱开始,而与生命最为对立的便是复仇与冷眼旁观。极少数的情况下,你手上沾了血,却未必杀了人;但大多数情况下,是你没有杀人却已染了血。”   叶莲灯忽然又回到了她拼命逃避的童年。   那个由杀戮堆砌而成的残忍童年、那个逼她开心地笑着举起屠刀童年、那个亲眼目睹死亡的鲜有温情的童年……   如今她终于不必在置身其中。   但脑海中已乱作一团,朱云的复仇让她又陷入了当年那个人死前留下的谜题中去。   道义与仇恨应当如何取舍呢?   关生死的定论与人性的鞭笞,从来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所有的答案与观念都是自身过往的经历与立场造就,于她而言,不参与,冷眼旁观就已经是极致了。   被屠杀者是有罪的,那么旁观者又如何?   或许,见证屠杀的每一个人也在和死者一同一点点地堕入深渊。   叶莲灯默然看着朱云冷冽的眼神,她一剑一剑下去,结束他人生命的同时也在杀死春酣楼上温婉明媚的自己。   她不禁想回去再问问那个人:当一场无可避免的杀戮发生时,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挽救这场杀局呢?   她想不到。   春酣楼门口已经有十数人倒下了。   血流成河。   一种难以名状的力不从心在心底冉冉升起——熟悉又陌生。   拳头不禁握紧。   手上忽然有温暖的东西覆了上来,耳畔传来轻声的呢喃:“此事与你无关,你一定不能参与。”   叶莲灯回过神,听见邢墨温柔的声音依然那样有魔力地平复了她的心绪。   “今天来这里的人,数量不过是当年的三分之一。”邢墨温声道,“当时我也在风雪城,这场屠戮,我算是多多少少了解一些。你猜其余的人为什么没有来?”   叶莲灯答道:“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朱云没有找到那些人,二是因为接到了帖子的人也有不来的。”   “朱云给平家村的每一个人都发了帖子,营造了无雁门的风波把他们引到这里来。能发帖子给他们这一点,就说明朱云已经确认了并知道了他们的藏身处。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她既然已经找到了他们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掉他们呢?为何非要把他们引到这里来?”   叶莲灯正在思索,邢墨又接着道:“还有一个疑点。方才我们来的时候有许多种关于无雁门的诱导,其实你应该也看出来了,那些引导风向的都是朱云的人,而只有到春酣楼这里来的才是真正接近真相的人。”   “你听,现在的平家村有什么声音吗?”   果然,细细聆听,平家村就像睡着了一般,再也不见了平日的喧嚣。   宛如一座死城,只余冷风呼啸。   “那如果是无辜的好事者也跟随大流走了过来怎么办?”   邢墨低沉的嗓音和着穿叶而过的微微凉风轻拂在她耳畔:“不会,若说无辜者的话,真正的高手是不会来轻易来插手这件事的,来的最多是些想借机混出些名头的无名小辈,而在我们刚才过来的路上埋伏了许多人,他们就是为了避免不相干者闯了进来,但如果有人实在要多管闲事他们也没办法了,譬如你。”   叶莲灯本来想问“你不也是高手吗”,但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即问道:“今天正好是三月十三。朱云选在这一天,难道不仅仅是因为无雁门之变也是在这一天?她不会……”   “走!”   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觉一阵狂风扫荡,邢墨忽然拉起叶莲灯从树丛里跃了出来。   叶莲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当她回过头去看刚才的地方时,那里前一刻还十分茂密的树冠瞬间就已经秃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长方高高束起,冷冽的目光映着朱云身后的大火,显得炽烈又冰冷。   叶莲灯被邢墨揽在怀中,降落在了朱云和慕容涵秋的视线之内。   朱云看了过来,沾满鲜血的手略微一滞。   那目光只在他们身上漫不经心地地停留了一瞬,随即便穿透了他们二人与站在房顶上的明昭目光相交。   此刻,朱云已经杀光了那些人,汩汩血河里,只有她一人迎风而立。   相顾虽无言,却胜过了一切用语言能够表达的说辞。   明昭从房顶上跳了下来,原本冷冽的眼神在与朱云交汇的刹那瞬间溢满了温柔的的笑意。他朝朱云掠了过去,把装有木桃的包袱递给她:“呐,阿云,我回来了。”   叶莲灯这才看清明昭手上拿的是什么,刚才他扔过来的就是一颗木桃。   即便离得并不近,她仍然闻到了那些木桃酸甜甘美的香味。   朱云讷讷接过装有木桃的布包,显得有些震惊。   她了解明昭,凡她提出的要求他从来不会拒绝,所以他答应了会把木桃带回来就一定会带回来。   可是木桃八九月便已结果,这个季节已没有木桃了,若硬是要找,就只有北上越过碧池山进入北图部落的领域,如果是去北图,按理说他本该天黑时再回来的,为什么提早了这么多?   明昭将她的眼神变化一一收入眼底,幻化成他眸中如三月花般的温柔。   朱云不禁惊慌失措起来:难道他都知道了吗?他究竟明白了什么?   明昭轻抚上她的面颊,漫不经心地扫过满地的尸体,目光最终停留在她染血的白衣上。   “阿云,你的仇已经报了,我也要去了结我的恩怨了,有些事情必然要有一个结果。”   朱云眼底闪过一大片狂澜,正要开口,明昭却将手指放在了她的唇间阻止了她的动作。   随即,他将她轻轻揽在怀中耳语,温柔的语气好像隔绝了狂风与大火,要把所有不合时宜的东西揉碎成最动听的情话:   “放心,我很快会平安回来的,还有江南的烟雨和北图的星夜等着我们——我一定,带你去。”   说罢,他便蓦然转身,神情冷峻地看着邢墨。   “你来平家村,就是来找我的吧。”   邢墨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叶莲灯护在身后:“此话不假。”   擎玉宫两大高手之间的对决宛如天雷勾地火,余音刚落就已经打了起来。   明昭当即上前,狠厉地一掌劈向邢墨的面门,掌风拂过,叶莲灯两鬓的长发疯狂向后扬起,邢墨在他行至一半的时候便已伸出手掌,内劲碰撞,消化了他的攻势。   明昭看了叶莲灯一眼,沉声道:“既然是擎玉宫之间的恩怨就不要把其他人扯进来,换个地方!”   邢墨一挥衣袖:“甚好。”   邢墨回头看了一眼叶莲灯,环顾了一下四周后,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眼神示意。   叶莲灯毫不费力地读懂了,那是让她不要担心自己,也不要跟过来。   叶莲灯点了点头。   邢墨和明昭便施展轻功飞身离去了。   但是,要叶莲灯乖乖听话不跟过去完全就是无稽之谈。   她方才顺着邢墨环视的方向也扫视了一遍,在混乱之间看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许久没有出现的擎玉宫宫主槐逸!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叶莲灯对人总是抱有一种怀疑的态度,儿时的经历让她不会轻易去相信别人。   但凡是江湖的一份子就必然与利益脱不开干系,而利益随时会让关系改变。   如果擎玉宫宫主又忌惮这位副宫主的势力,联合前任护法再次发动一场宫变怎么办?   所以,她要去看个究竟。   然而,她刚打算跟上去,三根泛着寒光的银针擦着她的鬓角飞速掠了过去。   “去哪里啊?”慕容涵秋已经近到她身侧,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叶莲灯迅速旋身,后退一大步和她拉开距离。她警惕地看着慕容涵秋,发觉了她声音的变化。   大概是用了某种药物,她方才做男子装扮时声音意外的醇和悦耳,而此刻她又恢复了本来沙哑难听的声音。   叶莲灯来不及多想,也不愿和她纠缠,目光紧跟着邢墨消失的方向,径直飞身追了上去。然而慕容涵秋却似早已料到了这一点,密密麻麻的飞针夹杂着她绵密的拳脚砸了过来。   叶莲灯成功被她阴狠的招式拖住,只能和她打了起来。   几招下来,她发现慕容涵秋虽然内力不济,但却对自己的招式意外地了解。她每出一招,慕容涵秋总能迅速地料到自己的下一个动作。她们的对决是如此的熟练,就好像曾演练过千万遍。   邢墨人已经走远了,叶莲灯泄了气,收了招式后退一大步。   她冷冷问:“你究竟要干什么?”   慕容涵秋本意不在攻击,只是为了留下她,便也收招退了几步。   “你不能跟上去,”她笑了笑,眼神和语气中满是嘲讽,“明昭和朱云的事情你一个也不能插手。”   说到这里,叶莲灯想起朱云来,情不自禁地看向她。   只见朱云提着无雁书独自傲立风中,面色略显颓然,连身形也有些不稳。   叶莲灯立刻瞧出了异样,便问慕容涵秋:“她怎么了?”   慕容涵秋只是幽幽看了一眼朱云,冰冷无波的双眸里多余的情感一丝一毫也没有流露。   她走近叶莲灯,再开口时笑意瞬间悉数收敛,连她眼底惯常覆着的嘲讽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冷如寒霜的脸。   “跟我来,如果——”慕容涵秋顿了顿,“你想知道澜炽和你的事情,就什么都不要问,立刻跟上来。”   叶莲灯凝视着她的眸子探究了一会儿,略微迟疑片刻后,便二话不说地跟了上去。   ……   四下阒寂无声。   春酣楼依旧在大火中奋舞。   遍地死尸,终于只剩朱云一人。   “终于……”   朱云再也不掩饰面上的疲惫,长长地舒输了一口气,双腿无力地单膝撑地跪跌在地上。   狂风呼啸,风向逆转了。   雨点细细密密地砸了下来,升起缭缭烟雾把朱云也笼罩在其中。   雨滴在她背上,却从心底开始泛凉。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今天想说点废话:武侠言情真得难写,忽然好佩服那些既能把文章写得有深度、遣词造句又不赘余的作者大大。有时候在想我为什么要进这个坑呢,就写写甜宠爽文皆大欢喜不好吗?但是这样的话,又感觉失去了什么,忘记了我想要安利自己脑海里那个江湖的初衷了。   -   加油,尽管故事不完美,总有比昨天完美得多的一天!还有余生要去写呢~   (文案的毒誓反弹!) 第50章 肆拾玖 断雁(四)   “够远了,说吧。”   雨幕瓢泼,在林间沙沙做响。   叶莲灯停了下来。   慕容涵秋已经将她引到一处深林。   当事人笑了笑,步伐也不再疾驰:“看来你是知道我是故意引你来这儿的。”   叶莲灯转过身看着她,“所以这一次是什么在等着我?上一次是宁绝,这一次是什么?”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好歹在宫里我们可是经常见面的。”   “你刚才有说过今天就会告诉我吗?”叶莲灯从一开始就笃定了她根本就没有告诉她的打算。   慕容涵秋不再否认,反倒笑了,渗人的笑意在林间散开:“既然如此,你还跟来?”   叶莲灯也笑了,眸光却和慕容涵秋一样,是冷到底的:“不跟来我怎么知道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慕容涵秋发出她一贯的嗤笑声,“我目前唯一的目的就是阻止你插手明昭朱云的任何事。”   雨势骤急,叶莲灯抹掉面上的冷雨,寒声问:“什么意思?”   慕容涵秋笑着走近,贴近她耳畔轻声絮语。   巨雷轰鸣。更 多 文 公 众 号:Angel推文   秋天的雷声格外刺耳,震得叶莲灯耳膜一阵阵地隐隐作痛,让她有些听不清慕容涵秋说的话,或者说听清楚了却觉得并不真切。   仅仅是片刻的惊诧后,叶莲灯的神情便被怒不可遏所取代,她一拳击在慕容涵秋腹部,怒叱道:“你这个疯子!”   随后她便来不及骂人,立刻朝来时的方向掠去。   慕容涵秋站在原处没有动,方才击在她腹部的那一拳并没有内力,根本不痛不痒。   她随意整了整衣衫,站在阴沉的雨幕下与之仰面而视。   她额前的碎发湿了,露出眉心那道短促而深刻的刀疤。冷雨滴滴,天幕倒映着慕容涵秋的双目,映出一只黯淡无光的瞳眸。   “我以为,经过这么多次的接触后你会很了解我,我不就是一个两面三刀向来擅长恩将仇报的人吗,看来你还是不长记性啊,”慕容涵秋收回视线,缓缓地朝着叶莲灯走过的方向走去,嘴角的嗤笑更盛了。她沙哑的声音融化在雨里,“呵,我这愚昧的老朋友。”   -   雨声如瀑。   天幕暗沉得如同黑夜。   明昭和邢墨飞掠在城南的一片竹林中,两人忽然停了下来,无言地对峙。   明昭望了望天,语气悠闲地笑笑:“这么大的雨,听说你那琴金贵得很,也不怕弄坏了么?”   “琴囊防水,这琴比想象得要顽强,”邢墨温声,音调却和冷雨一样没有温度,“何况,只要我还在,琴就坏不了。”   “那好,我们之间了结一下吧。”明昭的语气听起来颇为轻松。   邢墨问:“什么了结法?”   “像上次那样吧。”   所谓的上次就是指六天前,邢墨突然离开,半夜负伤归来的那一次对决。邢墨能受伤,就是因为明昭。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明昭的身份,在不平安客栈的每一个行为都不过是试探。   在明昭的身份了然后,邢墨便暗地里追击他,他要一个答案,所以才有了他们第一次的对决。而在那场对决中,一共打了三个时辰,邢墨和明昭各自都没有带任何武器,其实那场绝对或多或少都有水分在里面,谁都没有拿出真正的实力。   而那一日的对决并没有结果,因为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流寂,生生打断了他们的决斗。   其实,即便没有流寂,这场对决也必然无疾而终。   邢墨性子寡淡,他无意于争输赢;而明昭心有旁骛,也只想尽快脱身而已。   故而,明昭这里所说的“像上次那样”多半指的是草草了结,然后各自离去。   但邢墨拒绝了,他的声音毫无波澜:“我能放你走,但是那个人却未必。”   “哦。”明昭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一声应得轻巧而愉悦。   然而,愉悦的声音还未来得及被雨声掩埋,明昭就已再次开口,再开口时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冰冷,方才的风流笑意骤然消散。   明昭朝着虚空处喝问:“你究竟还要躲躲藏藏到什么时候?还不出来!”   竹叶微动,雨滴噼里啪啦,和着隐隐雷声急急奏唱着一曲激烈的乐曲。   青色在翠竹间一晃,槐逸撑着一把翠绿色的梅花纹绣的油纸伞,从林间深处缓缓走了出来。   他笑意明媚,没有看邢墨,干净澄明的眸光落在明昭身上:“明昭哥哥。”   “擎玉宫宫主怎么也来了?”明昭冷冷道,“你这一声哥哥我可当不起。”   “好久不见呀。”槐逸接着刚才的那一声称谓继续道。   明昭直接命中正题:“所以,今天你们是一定要我的命了?”   “非也,”槐逸的眸沉了一分,笑意不灭,“如果明护法和我回去也是可以的,擎玉宫的护法之位永远等着你。”   “你明知道不可能,当初可是你亲手设局主导了这场宫变。”   “如果不愿,也可以。”槐逸叹了一口气,“看在当年的情分上,你以一敌二,如果赢了,便与擎玉宫再无任何瓜葛,从此天高任鸟飞;但你如果输了,也就请废去一身武功后再自行离去。”   说到以一敌二的时候,邢墨不由自主地朝槐逸看了一眼,虽是充满关怀的眼神,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就这样吧,”   话音刚落,明昭一记手刀,径直削下一根翠竹。   只要内力练到家,即便是一根长绫也能当作武器。   翠竹带着充沛的内劲直接朝槐逸击了过来,然而槐逸手持雨伞,另一只手紧紧负在背后,根本没有动手的打算,他便轻盈地闪身直接躲到了邢墨的身后去。   邢墨根本没有把槐逸算作战力的打算,那他当作空气,也以手为掌侧身朝明昭攻去。   三个人,便一人竹枝一人掌刀一人持雨伞地乱斗起来。   忽然,一个声音怪叫道:   “哎呀,本宫主受伤了,剩下的就靠你了!”   邢墨趁乱瞥了槐逸一眼,已经习惯了他的突然,继续任劳任怨地和明昭搏斗。他看到了明昭眼底明灭的天光,那是战到酣然的快感,他一直认为与恰逢敌手的对手切磋时全力以赴是对其最大的尊敬,便也收敛了心神,认真了起来。   明昭大概也懂得邢墨的意思,何况槐逸抛饵在前,他此刻虽不过是池鱼,却也有趁此翻身吃掉钓叟的时机。   邢墨解下了背上的华灯,手指在琴柱上一绕,琴弦便伴着雨声滑落了下来。   一同解下的还有邢墨的手套,露出的是一双遍布伤痕的修长双手。邢墨无视了明昭惊讶的眼神,指腹在琴弦下划过,立刻有血珠渗出。   但是下一刻明昭的眼神就变成了骇然了。   华灯不愧是魔琴,琴弦在邢墨的手中竟然像能够自然伸长和收缩一般,邢墨怀抱瑶琴,指尖遥遥地拿着琴弦的另一端以血肉和内力操纵,寒光映在其琴弦上,足够窥见其锋利程度。   刹那间,明昭的竹枝便被削断。   他手中的琴弦本可以径直削下他的头颅,却只是堪堪从他的面门擦过。   然而,明昭也已趁着这个时机重新折取了一只竹枝,攻向邢墨防守薄弱的腿脚。   雨滴雨势忽大忽小,缠斗的身影在翠林间交错。   直到浓稠雨幕渐渐变得淡薄,他们的缠斗也没有停歇的打算。   “你们别打了!”   一个鹅黄身影在雨幕里飞快穿梭,刹那间从天而降落在两人中间,邢墨立刻收回琴弦,明昭也满脸晦气地扔掉了竹枝,他们的决斗愣是硬生生地再次被打断了。   叶莲灯浑身湿透了,焦急地对明昭道:“朱云出事了!你再不去,就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话音刚落,明昭已经掠了出去。   槐逸自然也看到了叶莲灯,打着伞走了过来,刚好和叶莲灯保持了一个把她淋在雨伞外的距离。   他还不自知地笑嘻嘻道:“小丫头,好久不见呀。”   叶莲灯直接无视他,面色凝重地转过身。   邢墨就站在自己身后,雨中的他不再显得温润如常,而是平添了几分妖冶。   叶莲灯在雨幕里没有看清邢墨的手,他的手异样的惨白。   没有留意到自己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她只是与邢墨对望了一眼后,便立时朝着明昭的方向掠去。   邢墨收了华灯,一双修长的手利落地挑起琴弦在琴柱上随意一绾,随后用手指拨了两声调试了一下音色,霎时,深谷流泉般的嗓音在幽深的林间雨幕中流淌。   确认无误后,邢墨将华灯放入琴囊,覆上手套后,随叶莲灯的步伐快步追了上去。   只剩槐逸一人。   他站在原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许久后,又重新挂上了微笑,好像天空晴了起来。   -   狂风骤雨、血河遍地。   朱云跌坐在地上,眼神有些飘忽。   身后春酣楼的大火仍未熄灭,被雨水冲刷,泛起白茫茫的迷雾。   朱云仰面,闭上眼,感受这场最后的烟雨。   这十年来,她大多数时候都待在春酣楼中,极少有时间到外面去。   而此刻的这场雨是她意料之外的,像是苍天可怜她,要在这最后的关头送给同在一片天穹之下的她和明昭一场幻灭的烟雨之梦。   她就快死了。   忘生因为意念而起,何况慕容涵秋还对她用了其他的药,她不过是一缕生魂,关于无雁门的执念了了,她离死便也不远了。   只是,总有一份不舍——她看着怀中的木桃。   红绿交间的果子,仍然青涩而香甜。   忽然,有血滴在了木桃上。   一滴一滴,越来越多。   朱云愣了一愣神,微微侧目,发现一把长刀正重重地架在自己肩上。   肩上的血源源不断地往下流,那血大抵是在长刀砍在她肩上的那一刻飞溅上去的。   她立刻反应了过来,在下一刀即将削下她头颅的刹那站了起来,抓起身旁的无雁书朝迷雾中刺去。   “哈哈哈!”一个刺耳的男声在一片茫茫中响起。   “谁?”   朱云脚下微动,随之一个木桃被踢飞了过去,迷雾背后的那人长刀一挥,传来木桃碎裂的声音。   一个人慢慢走近。   竟然是方才那个身形魁梧的僧衣男子。   “你为何没有死?”   明明他已经被她一刀毙命了才是。   “我的心脏在右边。”男子笑得狰狞,“你一定也很好奇为什么没有中毒?”   他说话的同时,手上的长刀也跟着他的身体动作挥了过来。   朱云拼命掩饰面上的虚弱,竭力闪开。   “你以为这十年间只有你们在找我吗?其实我也在找你们!”   他举起长刀疯狂地击向朱云,朱云拿起无雁书抵挡他的攻击,却只感觉到从剑柄处传来的猛烈撞击力度。   在忘生的作用下,她已经报了仇,身体开始迅速地衰竭。一刀一刀砍过来,刚开始的时候她还能精准地还击,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反应越来越慢。   “是,我是个恶人。曾经少不更事,没有仔细考虑就随百家门派屠了你们几百条人命,我是错了。但你们要报仇,为何要杀我家人?”男子的声音愈加狂躁,攻击也狠厉了不少,朱云并没有分神,然而一记长刀还是重重砍在了她的肩上。   疼痛让她思绪变得涣散,她有些不明白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人继续道:“你为何只找我们这些小贼寻仇?那些策划者仍然站在高处,你的所作所为能撼动他们一丝一毫吗?不能!所以,你们就杀了我的家人?”   又是一击攻了过来,身上一痛,血水滴下。   “我根本没有杀人啊!当年我加入了一个小门派,只是随他们一起去到了无雁门,我们去的时候人已经死的差不多了,他们匍匐在满地尸体中,我却只觉得害怕和恶心。我想逃的,一个人叫住我,要我也和他们做一样的事情否则就杀了我。我当时拼命地往外跑,一根长剑从我身后掷了过来,我不由自主地闪开,谁知那只剑却刺入一名躺在人堆里、赤.裸了身体的女子心口。这也算杀人吗?你说啊!你说啊!”   朱云听了,只觉得胸中血气翻涌,反应越来越慢。   她想说什么,却始终开不了口。   “一年后,传出无雁门重出江湖的谣言,我便不惜抛弃妻子以免连累他们。后来证实这不过是传言,我那时已经出了家,躲到了一家寺庙里去,再回来时,妻儿老母已经死了几个月了。我问乡邻,都说是无雁门下的手!”   朱云露出嗤笑。觉得这个人太脆弱了,别人说什么就信,终究会把自己害死的。   后者被激怒,又一记长刀重重砍在了她的肩上。   “你还在笑什么?这十年里,你在找我们,我也在找你。我还查到了慕容涵秋曾经也是无雁门的弟子,她精通医术,所以我也找到了精通医术的人帮我,所以我现在才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雨势变大了,春酣楼的大火也差不多快熄灭,白色的迷雾渐渐散去。   “你们杀了我妻儿!可我们并没有杀你们的人啊!你们凭什么!凭什么!”   男子说到激动处便开始暴怒起来,挥舞的长刀毫不停歇地砍过来。   先是在肩上。   紧接着是腹部。   再然后是背上。   倾泻的冷雨滴下,朱云浑身湿透,已分不清自身上往下淌的是雨水还是血水,因为都一样冷。   朱云忽然开口,叹道:“真是个懦夫。”   说的是他,也是自己。   但朱云不打算再继续纠缠下去了,一切荒唐的舛讹终归需要了结。   她一改方才悲切的眼神,冷然对上男子的目光。   男子愣了愣,怒上心头,旋即又挥舞长刀朝她砍去。   然而朱云早已摸清了他的攻势,径直以无雁书往他心口一刺。   天边忽然一亮。   借着闪电的天光,剑刃反射了那道刺眼的白色,男子已经习惯了昏沉天幕的眼睛顿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雨势飘忽不定。   惊雷乍响。   无雁书断成了两截,其中一截坠在地上,发出质地坚硬的声响。   另一截则没进了男子的右心口,汩汩的鲜血流出,染红了他早已不辨黑白的僧衣。   雷声轰隆隆作响。   天边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雨点渐疏,朱云茕然而立。   春酣楼的大火已被狂风骤雨悉数浇灭。   方才的男子倒在自己脚下。   他睁大了双目,死不瞑目的眸中映出了天穹上穿云而出的隐隐天光。   天幕中雨花星星点点地坠落,春酣楼被烧成一片废墟,只剩些许青烟缭绕,地上的血水被冲刷干净,然而朱云身上染上的鲜红却怎么也洗刷不掉了……   朱云几乎是跪倒在地上,手中仍然紧握断剑。   她再度仰面,沐浴这场寂灭的大雨。   十年一梦,微雨一场,是她最后的自由。   按照原计划,她本应在大仇得报后直接跃入春酣楼的大火中,让慕容涵秋骗明昭自己已经先一步去了江南。   可如今,楼中的火已被浇灭,即便火势犹在,她也根本没有跃入火中的力气。   她遥遥地露出一个微笑来,想起了慕容涵秋昨日说过的话。   “他说,明日傍晚,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在碧池山的山脚下,有一处小池,曼华丛生,远远看去宛若一大片朝霞红云,他为你垦了一篱,就等着一切都结束之后带你去。”   远处好像有人影跃动。   可惜,额间的血流入了眼角,模糊了视线。   “傻小子……”呢喃声落在微雨里,归于沉寂。   朱云看着茫茫雨幕,神色再也没有昔日的光彩,竟然一点点地暗淡了下去。   扑通一声,她拿着断剑的手似乎再也承担不起这份重量,颓然跌倒,脸颊贴在血水中已感觉不到温度。   朱云脸上带着笑。   此生无憾了。   师父的恩情还清了。   同门的仇恨也有了交代。   只是…   天幕被缓缓揭开,狂风不再,而是微风轻拂。   蒙蒙胧胧的细雨斜织,飘落在天地间。   宛如……江南烟雨。   作者有话要说:  朱云啊,死在了雨里。从此,明昭也失去了曙光。不虐的,信我!   -   欢迎小天使们留言呀~给亲亲们发红包啦 第51章 伍拾 自由   “阿云!”   烟雨朦胧,一声急切的嘶吼声由远而近传出,像是欲把苍穹撕裂。   明昭在雨幕里狂奔时,多日来的不祥预感便躁动不安起来。当他感到春酣楼来时,果然见到了最不愿看到的景象。   朱云浑身染血,目光涣散地看着了他一眼后,飘然倒了下去。   宛如秋风中飘零坠地的红色海棠花,美得凄艳而决绝。   明昭的大脑瞬间空白,他疯了一样地掠到她身边来,溅起地上一洼一洼的红色积水。   他狠狠把朱云揽在怀中,大声呼唤她的名字。   喊了一声又一声,朱云还是微阖着双目,嘴角挂着浅笑静静躺在明昭怀里。   叶莲灯赶到的时候,明昭面上的表情近乎崩溃。   他抱着朱云,把她的头紧紧贴着自己的脸。   目光中全部是深切的痛,他遥遥地看向其他方向,似乎是不敢看身边死去的朱云。   叶莲灯站在离他们不远处,静默地看着,心头也不禁溢满了悲哀。   她知道朱云会死的时候,便立刻跑去找明昭,大雨阻碍了视觉和听觉,她寻了好久,找到他时却还是已经晚了一步。   邢墨不知何时已经到了。   他站在她的身后,眼神没有交汇,却也不约而同地没有打扰亡者的悲悼。   不知过了多久。   雨几乎停了,只有零星几滴雨花落下,在水镜中画上了浅浅涟漪。   叶莲灯见明昭已经冷静了下来。   便走近了几步,打算告诉他关于朱云的残忍真相。   朱云浑身伤痕映入眼帘时,她也不由地心头一颤。   “朱云支开你是为了赶你走,你知道的吧。”   明昭没有说话。   涣散的目光好像已经不再停留在此刻。   “这十年里,她完全是为了你活着的。只是,你不知,她也不愿承认。”   “什么意思?”   “当初是你亲手设计了春酣楼,从此,朱云便活在春酣楼中,几乎没有踏出过一步。即便她想,也不能。因为她所中的不是忘生,还有舍死,她这十年并不曾活着,严格意义上说她只是一缕生魂。”   明昭的肩部一震。   “她其实也一直都是清醒的,除了第一年,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三种意念,她很多时候不过是装作那样在骗你,骗你安心。你并不常待在春酣楼,所以你不知道,就在你不在的时候她暗暗做了多少谋划与部署,她时时刻刻都是那个清醒而沉重的朱云,而你大多数时候已经做惯了明昭。你为她造了一重高楼,你以为于她是羽翼,其实对你们二人来说都是枷锁,她可以瞒着你的事情,让你在悠闲的小客栈做一个整日醉酒的颓废醉鬼,却也让你的剑日渐钝了。即便到最后,你们仍然瞒着彼此,走不出彼此的心局。”   明昭沉默地听着,手指因为激动不平的心绪而剧烈颤抖。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因为酒喝多了而迷醉瘫软的麻子。   目光刚要落在朱云永远不再醒过来的睡容上,还是忍不住沉痛地闭上眼睛。   然而叶莲灯的声音还在继续:“你多次暗地里帮她,你也在替她寻找当年的仇敌,为此,你杀了不少人。朱云在春酣楼内遥望远方的时候,你不是在醉酒、就是在代替她舔噬着刀尖的鲜血。”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明昭沉默了很久,就在叶莲灯快要以为他悲伤过度晕过去的时候,明昭哑然开口,看着叶莲灯的双目已失了神采。   “当然是我告诉她的。”遥遥地,一个带着笑的声音自远处飘了过来。   沙哑刺耳,自然是慕容涵秋。   明昭只说了两个字,他的双眸瞬间被怒意填满,看着慕容涵秋咬牙切齿地道:“为!何!”   “何必这样看我,既然朱云注定要死在今天,那以何种方式死去也是无所谓的。九年前,忘生便已延续不了她的生命,我给了她两个活下去的理由作为忘生的意念,让她只能选一个。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是无雁门,她想都没想就选择了后者。”慕容涵秋脸上的笑意更盛了,“可惜,她不知道,我同时也给了你两个选择,一个是麻子,一个是明昭。而你,毅然选择了前者。”   “唉,你们在一起蹉跎了十年,只可惜,都不懂彼此究竟要什么。”   “她背负着师命与仇恨,”   “你知道今天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明昭没有回答,大概已经没有了力气。   慕容涵秋笑得嘲讽:“她说,终于不必再拖累你了。”   叶莲灯叹了一口气。   明昭与朱云的悲剧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碧池山一役后——谁都没有把话挑明,谁都觉得自己拖累了对方。   一场无言的爱,若是没有交流,就必然会中途夭折。   慕容涵秋听见了她的叹息,冲叶莲灯意味深长地挑眉道:“真是一场闹剧对吧。”   叶莲灯不想理她,眉间紧蹙,不禁觉得她真是个不通情理、难以捉摸的人。   明明是她支开自己,不让她插手朱云的生死。却又亲自告诉自己他们二人的真相,就好像是在逼迫她做一个无能为力的观众,可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闹剧?那你又从这场闹剧中得到了什么?”   慕容涵秋沉思了片刻,神经质地歪了歪头笑道:“乐趣。”   明昭的眼神里顿时充满了杀意。   任谁最真实的感情被别人视作玩物都会怒不可遏,何况这还是发生在刚与挚爱生死相隔的时候。   “这个人死前曾与阿云有过一番激战,”明昭看了一眼僧衣大汉的尸体,压抑着沉沉怒意,“据我所知你和叶莲灯是最后在场的人,在我们走后你故意支开她,让阿云置于凶险的境地。”   慕容涵秋嗤笑:“我说过,朱云的死不是我能左右的,让她一个人留着是她自己的选择。至于为何那个人能将她伤成这样,又与我何干?”   “好,你这句话足够让我把这十年的合作付之一炬。我不杀你,”明昭抱着朱云缓缓站了起来,身形微晃地从慕容涵秋身边擦肩而过,“作为众生苦的叛逃弟子,你这余生必定不会好过。”   “呵,多谢关心。”慕容涵秋笑笑,叶莲灯却看到一丝波澜在她眼底一闪而过。   明昭看了一眼叶莲灯。   “还有你,叶姑娘,离她远一点吧,否则劫数会一直缠着你。”她,指的是慕容涵秋。   没有等叶莲灯思虑说什么,慕容涵秋便已经抢先开口。   她冲明昭一笑:   “这就断章取义了,谁是真正的劫数还未可知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虽然没有看自己,叶莲灯却觉得她总是在有意无意地暗指自己。   雨花已经不再凄然地飘落了。   天幕的浓云也渐渐揭开,一缕久违的阳光从云层间的缝隙里溢了出来,刚好映照在横抱着朱云尸体的明昭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不知何时,槐逸也出现了。   他静静看着明昭从他面前走过,甚至微微低头侧身,替他让出了一条道。   然而明昭却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但他并没有看他,而是平视前方,目光冷然。   “如今她死了,你们可满意吗?”   叶莲灯听出了关键点,他说的是“你们”。   什么意思?指的是刚才他与槐逸和邢墨的恩怨间接导致了朱云的死吗?还是说另有深意?   他看了一眼邢墨,却蓦然发现邢墨的视线正以一种怪异的神色看着自己。   就在她诧异的时候,明昭又道了最后一句话:   “不要以为我对宫变的事情一无所知,小心当初与你联合的那个人,最后反过来也吃掉了你。”   宫变?   叶莲灯又抓住了关键词。   高大姐曾提过,当年的擎玉宫前掌教赫莫提就是败在了傀儡宫主槐逸暗自培养的新势力下,那一场变故,让擎玉宫几乎经历了一场大换血。邢墨也曾说过他是大漈人,那也就是说他当年极有可能因为曾参与这场宫变而登上了副宫主这样的高位,否则凭什么要让一个外人和自己几乎平起平坐。   那明昭这里所说的的联合者就是指邢墨吗?还是说另有其人?   明昭已没有心情理会别人的神情变化,说罢,他便一步一步地抱着朱云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阳光撒落在朱云的脸上,仿若为她添上了此生鲜有过的少女酡红。   明昭似乎不忍看她,脊背挺直地目视前方,但踏下去的每一步都极为飘忽不稳。   叶莲灯看着他的背影,恍然间分不清那究竟是明昭还是麻子。   大概……   末路英雄的悲伤,也不过如此吧。   忽然,树丛枝叶窜动,几名青衣人落在槐逸身边。他们先是朝他行了一礼后,又对邢墨施了一礼。   “见过二位宫主。”   槐逸示意他们起身。   为首的那个人道:“属下立刻就去追剿前党余孽。”   然而槐逸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明昭的背影,他挥了挥手,素日里的笑容被掩在一副一场冰冷的面孔之下:“不必追了。”   几人露出疑惑的表情。   宫主不是一直要将前党赶尽杀绝的吗?   见他们不解,一直沉默地站在叶莲灯身边的邢墨终于开了口,“下去吧,确实没必要追了。”   几个人不再多问,立即闻言离去。   周遭安静了好多,邢墨的视线遥遥地定格在叶莲灯的视线所及之处,嗓音依旧淡淡的:“如果朱云死了,那么他也一定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天幕的云被拆成一簇一簇,原来不知何时,已经到日暮了。   雨后初霁。   天边红色的云霞染红了天际,乍看来像火在烧。   绯红的云霞落在朱云脸上,明昭步伐一顿,抱着挚爱的尸体在原处了立好久,终于重新迈开了步子。   然而——艰涩沉重、举步维艰。   红霞衬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将两人的影子团成一团,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分离。   “可惜,他们十年来一直都活在狂风骤雨的压抑中,重见阳光,却并不能安然畅想这雨后的自由了。”   说罢,叶莲灯不禁抬手遮住了阳光。   明明是夕阳,却如朝霞般绚烂。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两个人之间如果有什么话还是讲出来的好,否则两个人明明都为彼此做了那么多,却并不明白对方最想要什么,到头来只有遗憾唏嘘了。   -   欢迎小天使们留言呀,攒了很久的肥更哦~ 第52章 伍拾壹 金玉   马车有些颠簸,叶莲灯手枕脖颈躺在满车的稻草上,恣意地享受深秋的阳光。   “墨墨,你说这平家村大概过多久就会恢复往日的繁华呢?一年,两年?五年?”   无雁门的恩怨结束之后,平家村的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叶莲灯和邢墨回客栈的时候,发现那些江湖人全都中了迷药,平家村大白天的却听不见人声。第二天,势必有许多人从不同的酒馆醒来,好想睡梦中经历了大梦一场,各自回家,他们不知平家村最大的酒楼为何就没了,也依然不知无雁门背后真相究竟是什么,趁兴而来败兴而归,出名的愿望没有达成,谁也不会提起自己昏迷的事情。   邢墨牵着缰绳,淡淡说道:“最迟三个月,这里毕竟是三国交界之地。”   叶莲灯十分讶异:“这么快吗?现在平家村的人白天都不怎么出门,和死城没什么分别。”   “这还不是真正的死城,你听过屠城吗?屠城过后那才是真正的死城。”   叶莲灯不再说话了。   马车平稳了不少,她有些犯困。   “还有多久到啊?”   “不到两日。”   他们离开了平家村。   昨日的事情后,慕容涵秋的神色突然变得惊慌起来,看了叶莲灯一眼后便立刻离去。   而叶莲灯也立即发现苏谢不见了。   邢墨推测苏谢有可能被流寂带走了,所以他们下一个要去的地方便是大漈。   大漈——满载了她、邢墨和澜炽过往的地方。   叶莲灯百感交集。   他们本来是打算走着去的,走到一半叶莲灯忽然吆喝有些累,邢墨便从一位大伯那里买了一匹运送稻草的马车。   他们昨日回去在客栈歇了一晚后,今日一大早便辞别了高大姐。高大姐照样和他们调笑了几句,但也不在挽留他们。   走之前,高大姐还赠了一壶淡酒,他们便轻裘上路了,除此之外便只带了华灯和刃雪这一琴一剑而已。   忽然要走了,叶莲灯回顾这段时光,一一想起了明昭、朱云、高大姐、苏谢、流寂、慕容涵秋。   总觉得他们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很难让人厘清头绪。   她想了半天,最后只是轻叹了一声。   “叹什么气?”邢墨清澈醇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朱云。他们的悲剧是从明昭开始,却是在她手上的结束的。”叶莲灯咬着一根狗尾巴草,“或许,朱云也只是缺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而已,她把自己困在无雁门的噩梦与师傅的恩情与明昭的痴恋中,她这一生,永远也没有走出十月十三那一天。”   邢墨等着她的下文,叶莲灯思忖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明昭用自己方式守护着朱云,迷醉地清醒着。朱云也用自己的方式回避着明昭,一个人浸在仇恨中。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最大的遗憾就是谁都不愿坦诚地说清楚自己的心意吧。”   “嗯。”一个简单有力的回答。   阳光从稀薄的云层里钻出来,洒在叶莲灯脸上。她闭上眼,叶莲灯笑盈盈地问:   “那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清楚吗?”   邢墨微微一顿,然后轻飘飘一扬马鞭:“走吧,到了大漈后,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   不平安客栈。   高大姐今日没有描眉化妆。   一张别有风韵的脸裸露在空气中,莫名给人几分不近人情的威压。   她只留了一扇半掩的店门。   手上正飞速地翻动着什么书卷样的东西。   她翻了许久。   屋内灯光昏暗,她前前后后一共燃了两柄短烛。   然而,她翻阅的东西似乎并不有趣。越往下翻,她面上的表情越是凝重。   “来人!”   忽然,高大姐朝着虚空一喝,一个人影立刻从暗处飞了出来。   高大姐冷然开口,丝毫不留感情。   “传我令,立刻击杀叶莲灯!”   此话刚一说出,黑影便立刻起身欲离去。   然而,他刚一站起来,便身子一歪轻飘飘地倒下了。   高大姐微愣,急忙一看。   那人的皮肤已然变成了紫色,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她重重地闭上了眼睛默哀了片刻。   便低喝道:“谁?”   话音刚落,所有的店门悉数被打开,露出了空旷的长街——以及一个身着深灰色华服的男子。   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礼貌一笑:“晚生是来寻人的。”   高大姐不怒自威:“那你何故杀我门人?”   男子却并没有答话的意思:“我想问前辈见过这两个人吗?”   高大姐想知道他的身份:“何人?”   “一个叫苏静玄,是晚生的师妹。”男子顿了顿,温文尔雅道,“听说她还有一个名字,叫慕容涵秋。”   高大姐挑了眉,在听到师妹二字时面色立刻更加沉了下去。“你是众生苦的人?”   “这么说,高先生一定认识她了,而且是知道她真名那种程度的认识。晚生不才,是众生苦的地之一脉,您可以叫我鬼指。”   “你来我这里找人?萧不辞没跟你讲过紫竹林和众生苦水火不相容吗?”   “真因如此,我那叛逃了的师妹才最有可能躲在先生这里。”   “不认识。”   鬼指似乎也并不打算刻意追问,又问了第二个人:“那先生认识渔公李凉衣吗?”   高大姐紧蹙了眉。   鬼指继续道,“听闻三年前他身受重伤,曾来过平家村。”   高大姐掷了一粒算盘珠出去,毫不掩饰脸上的怒意:“找人的话来错了地方,趁我还不想发火,给你一个离开的机会!”   鬼指轻轻闪过,但是珠子仍然擦破了他的衣服。   他不甚在意地看了一眼,又笑了笑:“既然如此,晚生已经来到了这里,就替师尊办一件事吧。作为紫树林的前任首脑,您曾断她一指,您若是死了,她老人家一定会很是开心。”   “啧,小辈的口气真是狂妄!”   高大姐动了。   她拿起了桌上的算盘,双手娴熟地一拨,数颗珠子便一齐掉落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   空中有银光跃动。   仔细一看,是树根连着珠子的银丝。   银丝像是有生命一般,随着高大姐的手指飞舞。鬼指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立刻被绞成了碎片。   银丝舞动。   鬼指不慌不忙地在其中闪避,他能躲过珠子的攻击,但却并不能分神躲过银色的丝线。   不多时,他身上的衣衫便破碎不堪了。高大姐沉着脸,打算给他致命一击,银丝在她指间织成利网,本来要牢牢缠住鬼指并削断他的脖子,却在最后一刻被他闪开,只是削掉他右臂上一大块皮肉而已。   但是,他脸上仍然挂着从容的笑容。   “您的力道弱了很多,您难道不知道吗?”   高大姐不想和他废话,银丝算盘上的珠子被抽尽,却全被他一一闪过。   果然,是她速度变慢了。   她忽然又想起了那夜被苏谢下了毒的酒。   “时间差不多了,您还没有杀掉我,便已经输定了。”   鬼指后退了一大步,一抽出空闲,当即从衣袖上撕下一块布随意地包扎了一下伤口。   “众生苦最善制毒与下毒,您忘了吗?”   高大姐闭上了眼,另一只手挥了出去——那是她最后的一击。   是一只她随身携带的小刀。   然而鬼指却再次轻易地闪过,小刀擦过他的衣摆,将远处的一张桌子削成了两瓣。   “徒劳无益!”鬼指笑笑,“一进门我便察觉你中了众生苦的独门毒药。那种毒药本无大碍,但是下毒者大概不知道此毒对功力越深厚的人来说危害越大,何况,您当年修的并不是普通的功体,正好与之相克。我虽不知道你之前中的毒是谁下的,但我真要谢谢那人了,此毒与我方才下的毒加在一起立刻产生了作用,这对您是致命的呀。”   高大姐想立即杀了他。   然而却不能。   身体已开始不稳。   每一处都在飞速失去知觉。   珠子落了满地。   发出如同金玉相撞的琅琅声音。   腿好像已经不在了,渐渐地她脚下失去了支撑,重重跌在地上。同时,呼吸异常困难。   “您就要死了。”鬼指理了理衣摆,在高大姐身边蹲了下来,“您知道您为何会死吗?”   “是因为师尊吗?不是,师尊那么冷血的人,我即便帮了她她也不会感激我。”   高大姐舌尖发麻,已经不能言语。   “是因为李凉衣?不是,我以后自会慢慢找到他。”   听到这个名字,她不自觉地想要握紧拳头,手上却使不上力。   “是因为苏静玄?也不是,她不过是一枚弃子。”鬼指笑着说完了话,又站了起来,“您唯一的死因,是因为您的调查触及到了莲谷叶家。”   他笑着拿过桌上方才被高大姐翻过的案卷,“我和那人尚有合作,你要杀他最在乎的人,我自然要展现我作为同盟的价值了。”   然而,话音刚落,他便像摸到了烧红的碳一样急忙甩开了手上的东西。   案卷一被扔在地上,便立即自己烧了起来。   再看他的手,已经变成了黑色。   鬼指微愣又片刻,又笑了笑,“高先生当真厉害,居然还留了这一手,如果不是众生苦三脉都有百毒不侵的体质,怕是晚生现在已是一具尸体了。看来紫竹林有您在一日,就多一日的威胁啊。”   “这牌匾,是李凉衣的手笔。看着碍眼,还请容许晚生将它整理一下吧。”   随即,他便朝着客栈门口的牌匾挥掌击去。   不知是不是用了什么药物,那紫金楠木制成的牌匾居然极为不正常地化作奇怪的灰末,在客栈门口铺落了一地,呛得高大姐低低地咳嗽出声。   鬼指笑声谦和。   “您还不会死,师尊的药极为折磨人,夜幕降临后,温度变冷,你才会慢慢地呼吸衰竭而亡。”   这意味着,她要忍受两个时辰的窒息之感才会死去。   在江湖上,众生苦和紫竹林虽彼此互相厌恶着对方的行为方式,却也都以残忍闻名。   高大姐闭上眼,看来死之前还要受不少苦了。   大概是因为手的原因,鬼指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今夜没有月色,点点星光照进不平安客栈,散发微微寒光。   她叫高钰。   最初她本没有姓名,师父说“金玉相撞,你就替为师站在高处,并在适时谱出自己的乐曲吧。”   今年,她已三十七岁了。   三十年前,她七岁。   她在荒山大雪里被师父捡到,从此成为了紫竹林的一员。那时候,她身边有许多同伴,练习之余,她们还能偷偷地在林子里打鸟玩。   二十年前,她十七岁。   正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纪,她却过着天天都在舔舐刀尖鲜血的日子。想当年,她也曾趁出任务的时候和同伴们一起偷偷地穿上美丽的长裙,然后在回到紫竹林后又悄悄藏起女儿心思。而同伴们就是在那段时间开始一个一个离开了她,或死伤、或叛逃,后来甚至被她亲自处决。   十年前,她二十七岁。   陪伴她多年的师父死在了众生苦手中。她也终于登上林主之位,一上任就以铁腕手段围剿众生苦,杀亲手了她极为重视的的义女,并端掉了众生苦门下百余处药庄。当年的同伴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从此以后,她戴上了面具,扮做男性,挥袖站在高处,冷眼掌控他人的生杀予夺。紫竹林也在她的带领下走向了江湖的至高处,她仿佛听见金玉相撞的悦耳声音,却不免觉得这乐曲听来充满了孤寂与哀戚。   五年前,她提前退位。   在四处游历的时候遇见了一个重伤的男人。她救了男人,花重金买下了一处客栈替他疗伤并骗他说自己是这里的老板娘。男子没有说什么,伤好了以后就在店里替他打杂,直到三个月后他不辞而别,只留下了一只紫底金纹的长箫。她不知男子的名姓,便在这家小客栈里等了三年,也度过了最为平凡的三年。   等什么呢?——大概是等他来取回那只萧。   呵,谁知,第一次知道那人的名字竟是在死前。   她犹记得那年刚入紫竹林的那年,大雪纷飞,前任林主在她饥寒交迫时朝她伸出手时:“你想和我走吗?和我走,你眼下可以获得周全,但可能余生都要在风波中度过。”   当时她没有犹豫。   但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出去。   因为不那样的话,她就会死在那一年。   而活着,就有转机。   或许她还能像昔年的同伴那样不惜叛逃也要轰轰烈烈地爱一场,或许还能趁十七岁时……遇见那人。   夜凉如水。   高大姐静静伏在月光下,面容沉静温和,宛若十七岁的少女不小心在波光粼粼的小舟上睡着了。   只是,这一睡,便是隽永长眠。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提到了打鸟。咳咳,打鸟不好,爱鸟人人有责!   -   哈哈,终于写到这里了。想声明一下,因为作者构建了一个架空的武侠世界,后面有许多小说都会以此为背景。比如这里的鬼指是《行白》的重要角色,众生苦的三大弟子中最受宠的小弟子以后也会在百合文《朝颜》里作为主角出现。啊啊啊,他们终于诞生了,我好激动!   -   提前预警下,紫竹林名字里有紫字,所以盛产同性cp(手动滑稽),以后有几部百合及耽美小说都是与紫竹林有关的。   -   给高大姐发了刀子,作者默哀中。   -   求评论呀,发红包惹~ 第53章 伍拾贰 木桃与海棠花   碧池山上,有一处间小屋。   屋外围了栅栏,周遭种了不少果蔬。   正是丰收的季节,遥遥望去,小屋几乎是被包裹在果香之中的。   山上有许多树,这本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小屋旁有一颗巨大的古树,树上挂了许多系有白绳的小木牌。   木牌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写。   风一吹,木牌便相互撞击,发出笃笃的声响,乍听来像是铃声阵阵。   一个老妇从屋内走出。   她是春酣楼的老鸨赵姨。   昨日无雁门风波终结,她便也是站在这里亲眼看着春酣楼在大火中被烧成灰烬。   ——以及大火是如何葬送了两个年轻人的生命。   赵姨叹了一声,将两个木牌用红绳系在一块儿挂了上去。   “怎么又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离境三百四十一年。   三月,木桃花开,海棠未眠。   那一年,明昭二十四岁。   他身为擎玉宫护法,从赫莫提那里接过指令,要前往大漈无雁门带回传闻中的至宝无雁书。   他懒懒散散,光是从西岐走到这风雪城就花了半个月。   某日,阳光正好。   他打算在树上照例小憩半日,忽然被一阵打斗声吵醒。   他睁开眼望过去,第一眼便在几个男子中看见了一袭轻灵跃动的白衣。   他唇角微弯。   下一刻,那女子傲然一笑,长剑一挥,几个围攻他的黑衣人立刻命丧黄泉。   血溅几滴在她脸上,她不甚在意地抹去。而那血染在她衣服上,就仿佛星星点点绽放的红色海棠花。   明昭心头不由飞快地挑了几跳。   然而,在那女子走后,他嘴上却调侃道:真是一点也不雅观的杀人手法。   后来,墨阳剑会上,明昭混在人群中又见到了女子。   她作为无雁门大弟子,对阵嵩云派天御老人首徒。这一场对决她开局就挂了彩,人人都道她会输,没想到仅仅十招过后,她就叫年长她好几岁的对手输得心服口服。   明昭心道:真是不知收敛锋芒的丫头。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朱云。   知晓了她无雁门的弟子的身份之后,他忽地心生一计。   他想了一个绝妙的馊主意——他尾随了朱云三个月。   他发现她总是一个人待着。   发现她总是被很多人追杀。   发现她很少回到无雁门去。   ……   这尾随的三个月里,明昭自己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把算计沦陷成了真心。   某日,朱云身受重伤,正好遭遇伏击。   就在朱云要以命相搏的时候,明昭从树上跳下,两三下便解决了他们。   明昭成功英雄救美,便拿了个果子回眸灿烂一笑:“哟,要吃木桃吗?”   “你也是奔着无雁书来的?”   “什么无雁书?那是什么?重要么?”   朱云怎么可能没有察觉他的存在。只是明昭的功夫远在她之上,如果他不主动露面朱云是万不可能看到他的正脸的。如今,时机到了,她终于见到了这个跟踪狂,立即趁其不备一剑朝他肩上刺去。   明昭没有闪开,朱云的剑刺中了他手中的木桃,此时木桃尚未完全成熟,青涩的香味和着血腥味散发在空气中。   朱云微愣,冷冷收剑:“明明可以躲开的,为什么不躲?”   明昭笑得绚烂:“躲开了这一剑,缘分也就躲开了。”   朱云脸一沉,扭头就走。   明昭脸皮厚,抬脚就跟。   越过了三个山头后,朱云终于忍无可忍。   “你还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啧,我的意思还不明显吗?那看来我还得再跟三个月了。”   朱云懒得再理他。   于是,明昭成功由暗中尾随晋升为光明正大地尾随。   一来二去,天雷地火。   刚开始朱云还拿他当空气,几个月后,就有了一起吃饭、一起干架、一起露宿星光山野的始终相随。   有一日,晚霞格外动人。   朱云说:“你是魔宫的人。”   明昭:“那你害怕我吗?”   “怕?想多了。我只是确认一下你的身份,你若要是个负心汉,我即便找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你掘出来挫骨扬灰。”   明昭笑笑,握紧了朱云微凉的手。   “你明明身穿白衣,你为什么要叫朱云?”   朱云凝视着西斜的落日:“我是个孤儿,师父说朱云象征着曙光与晚霞,预示着晴朗的一天,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嗯,很好的寓意。”   朱云笑得有些凄然,“可是有一天我却发现,在我杀人的时候衣上总会溅血,就像从花芯一点点晕染开的秋海棠一样,那比云霞更美,却是因为手中沾染了人命。你说,这还算是很好的寓意吗?”   明昭当即将朱云紧紧拥入怀中,许下了他笃志要用余生去实现的诺言:“阿云,相信我,只要有我在,便绝不会再让你的白衣被鲜血染红。”   朱云记住了这句话,却没说什么。   后来,明昭让朱云嫁给他,提亲的彩礼是满满一筐时值九月正甘甜芳香的木桃。   “这算什么,就用这些来搪塞我?”   “等我回擎玉宫,要什么有什么。”   “无雁门现在还不够强大,我还不能跟你走,我要留在这里守着它。”   “无雁门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比什么都重要。”   “好,那我在这里陪着你。”   “你不回擎玉宫了吗?”   明昭藏起了眉间的隐忧,“赫莫提那家伙他就是故意支开我的,他没催我,就不必回去。”   后来,明昭接到了赫莫提的消息,要他不论任务成败速速回宫。趁朱云睡着后,他留书一封,打算独自一人不辞而别。谁知,半日后,他便被朱云了上来。   朱云手握长剑,一袭白衣在西岐的戈壁黄沙上格外扎眼:“我和你一起。”   明昭坚决不让:“你可要想清楚了,擎玉宫是什么地方。”   朱云扬起长剑:“那彩礼你是不打算补上了吗?”   十月十三,擎玉宫掌教殿堂危坐,明昭朱云二人携手走进宫门时,赫莫提当即勃然大怒。   他下令将二人分开关了起来,日后在处置。   而就是在那一夜,她从擎玉宫右护法那里听到了无雁门生变的消息。   于是,噩梦便也从那一天开始循环往复。   之后的十年里,她无数次责怪自己,因为耽于儿女私情而没有在无雁门被遭逢巨变的时候为之流一滴血,甚至连视她如女儿的师父的最后一面也没有看到。   那夜,她设法连夜出逃,并没有告诉明昭。   她在途中跑死了好几匹快马,到达平家村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而风雪城离平家村即便快马加鞭也至少还要花一日。   然而,她根本没有机会离开平家村,此生她也再没有回到过风雪城。就在她出逃后,右护法告诉了明昭,明昭很快便追了上来。   朱云心头怨恨自己,不愿见明昭,便躲到了北边的碧池山中。   当日,下了大雨,明昭不知花了多久才找到安抚了几近疯狂的朱云。   他将她深拥在怀,告诉她自己和她一起去,他会和她永远在一起。   动人的谶语还没有说完,赫莫提便带着一众亲信追至。   赫莫提不为朱云而来,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让明昭跟他回去。   明昭的回答自然让赫莫提大失所望。   赫莫提便下令将二人击杀。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动手的打算,只是在一旁冷冷看着。   来的都是擎玉宫一等一的高手,又是昔日的同袍,这一场缠斗几乎没完没了。就在明昭朱云喘息的时候,赫莫提突然出手,下了死手朝朱云攻去。   明昭分神,挨了同伴的几刀后又立刻冲到朱云身前,替她挡了这一掌。   这一掌若是落在朱云身上,她必死无疑。   赫莫提怒从心生,方才那一掌生生让他失去了还手的余力。赫莫提将他扔到亲信那里将他制住,然后要他眼睁睁地看着朱云如何死在自己掌下。   朱云不敌,很快就被拿走了半条命。   赫莫提问明昭:“回不回去?”   “死也不回。”   于是,半晌后,朱云奄奄一息。   他扬掌,直接要了结朱云的性命。   明昭嘶吼着冲破了桎梏,再次拦在朱云面前:“她若死了,我也不会苟活。”   赫莫提愣了。   他就这样被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亲信拔刀相向。   “我本来是担心你的安危才将你支开的,没想到反而是大错特错。”赫莫提一掌击飞他的刀,“你居然用死来威胁我!那好,我便留她一口气,看你们能苟延残喘到几时!”   十月的冷雨滴下,赫莫提扬袖离去。   走了几步他又顿住,冷冷丢下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反正她也活不成了。你若依然不愿回到我的身边来,那就好自为之吧,从此以后你便不是擎玉宫之人了。”   ……   五年后,闻名天下的沭阳之变爆发。   那之后一年,擎玉宫宫变,赫提莫一脉的旧势力被悉数歼灭,他本人也不知所踪。   当明昭再次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已经是平家村赫赫有名的酒鬼麻子——是个局外人。   昔年那个经常缠着他、叫他明昭哥哥的小宫主,也已经长成了一个城府极深的、可以和赫莫提抗衡的掌权者,因为明昭过往的身份而要追杀他。   他隐隐猜到当年赫莫提支开他就是与这场宫变有关,甚至在这之前他也发现了槐逸联合外敌的痕迹,那时他没有多想,果断地选择无视。只可惜,有的时候想同时不伤害两方,不在两个对立的选择之间作出抉择的话,往往两方都会失去。   最后他不仅丢失了作为擎玉宫明昭的自己,也失去了当年那个一身白衣的朱云。   十月十三那一场大雨之后,他们被一名叫做慕容涵秋的医女所救。   这十年里,秋海棠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他摒弃了过往,只想安安心心地守护在朱云身边。   他替她料理了无雁门的后事,为她修筑了可容无雁门后人容身的春酣楼……   这些朱云都知道,她不知道的是:明昭在碧池山上为她开了一片小园,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有三月荼蘼、五月海棠、七月白昙、冬月寒梅……还有木桃花,就等着一切终了之后的某一天,他们还能携手走到这里,满心欢喜地让她看见。   只可惜直到最后,朱云也不知道明昭究竟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摘到木桃的真正原因。   十年一梦,最后终于衍生了这场从一开始便已注定的悲剧。   他们眼里虽只有彼此,对视的双瞳里却也什么都不曾留下……   赵姨长长叹了一口气,看着满树的亡魂,许久后,终于转身回到屋内去了。   一头牛低垂着头。   凌初牵了牛缓缓从小坡上走了上来。   他打量着那颗垂满木牌的巨树,久久不言。   直到赵姨出来给园子里的花浇水,凌初才温温开口:“赵姨。”   赵姨诧异,这是很陌生的声音:“谁?”   凌初灿烂地笑弯了眉眼,在和煦日光中格外好看。   赵姨神情飞速变化:“你!”   她一步步走进,激动地险些哭出来:“你是!”   凌初立刻抬手:“嘘。都是往事了。”   赵姨打量着他的面容问,称呼不自觉变了:“您怎么变成了这样?”   凌初摇摇头,笑得很温暖。   赵姨也不再多问,又道:“我总算懂了,原来是您一直在暗中助他们,您居然还活着,您为什么不回来?”   凌初拍了拍老黄牛,淡淡道:“无雁门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门主在的话也必然不会过于在乎仇恨,她要的,是女子能够在江湖立足的先例而已。”   “您还是这样介意门主吗?”赵姨脸上笑容僵了僵。   凌初看了一眼系了红绳的两个木牌,岔开话题:“他们已经结束了么?明昭呢?”   赵姨摇摇头。   气氛陷入沉默,赵姨看着面前的男子屡次欲言又止。   最后,凌初只是温和笑笑,牵过了身边的牛。   “赵姨,我瞧着这头牛不错,就留给你吧。”   随后,凌初便不等赵姨再说些什么,便从山腰上一跃而下,施展了轻功飞快地离去了。   赵姨愣愣牵过牛,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是长叹一口气。   她正要把牛牵到树下去绑起来,却乍然发现树下多了一个东西。   巨树下,一柄黑色的断剑正斜斜没进泥土里。   有微风拂过,树上的木牌相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木桃花已结了一大串果子,颜色青翠欲滴。   而一旁,秋海棠正一簇一簇地开,红得冷艳,宛若天边云霞。   作者有话要说:  谢天谢地上卷终于结束了,以后我还是多发糖吧,我下本要是再这么虐我就穿到小说里从bitch山上跳下去。   -   周二先不更哦,文案废想拔掉头发改个文案…… 第54章 伍拾叁 千雪   大漈地势高耸,多山。   越往东走,便见到更多的河湖山川,俨然已不是平家村那边的漠北景观了。   为了更好地欣赏俊秀山河,叶莲灯和邢墨已卖了马车,选择了走路。   他们都是功力不俗的高手,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其实脚程速度和马车没有多大分别。   大抵已经到了大漈边境,千岩竞秀,风景极佳。   忽然,叶莲灯指着一处山壁道:“墨墨,你看。”   山壁挂着一个人,背了个背篓,正在拼命往上爬,似乎要抓什么东西。   然而下一刻,山壁上的藤蔓松动,那人尖叫一声坠了下来。   叶莲灯立刻飞身上前,将人接住。   是一个老妇人。   老妇人几乎吓昏了过去,叶莲灯扶着她休息了好一会儿,老人才喘过气来。   问了几番,才明白老人是上山来采药的。   邢墨好像什么都知道:“是回生草,延年益寿,是个好东西。”   “这公子长得可真俊,看起来年轻知道的倒真是不少。”老妇人露出钦佩的眼神,随后检查了一下背篓里装得满满的药草,笑得和蔼。   老妇人站起来,腰闪了一下,叶莲灯立刻将她扶住。   “大娘,您住哪儿,要不咱们先送您回去吧。”   大娘本来想自己再走几步试试,可是她腿似乎本来就不大好使,经过今日这么一吓,更是不得了。   “那就麻烦了。”   于是老人指路,两人便跟着老人去了。   不一会儿,他们见到了一片小庄。   树丛星罗棋布,简陋的房屋稀稀拉拉地坐落在一处平坦的绿野中。   叶莲灯扶着老妇人,大娘指了指某一处残破的茅屋,笑道:“这就是我家,但咱们先不回去,先去把千雪接回来,咱们一块儿吃个饭,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从那处茅屋的残破程度来看,大娘过得好像不怎么富裕。   叶莲灯本想拒绝,但是现在就这样说的话大娘肯定不会乐意,为避免节外生枝,叶莲灯打算把大娘送回家再伺机离开。   他们继续朝前走,走到了小庄最繁华的地段。   那里有一间小酒馆,人群已经延伸到了酒馆外。桌子外还围了一大群站立着的人,偶尔路过的人也会不禁朝里面张望几眼。   里面有绵长清悦的婉转戏腔传出来。   好听!   叶莲灯顿时充满了好奇。   大娘和听戏的人们都很熟络,打了几声招呼便插进了人群里。   只见黑压压的密集人群中,有一处格外空旷亮眼。   一个身着戏服的戏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   那声音似被四月清泉流淌过的软语呢喃,举手投足皆是神韵,一汪清眸溢满涟漪,眉间锁着的淡淡哀愁,唱到动情处一挥袖一扬眉,让人觉得他几乎就是戏中人。   一曲罢,那人浅施一礼,在雷鸣般的掌声朝他们走了过来。   孙大娘一行人走出了人群,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聊了起来。   戏子朝大娘道:“孙大娘,您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他的声音细软温凉。   孙大娘指指千雪。   “这就是千雪,这二位是我的救命恩人,说起来千雪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哎哟我这把老骨头……”互相介绍完毕后,孙大娘又把今天采药坠落获救的事情说了一遍。   千雪温柔笑笑,脸谱下的眼角一弯,生出无数柔情来:“那您先回去,我卸了妆面就立刻回来。劳烦二位了。”   叶莲灯点头,对上他双目的刹那,有一种被摄去了魂魄的错觉。   心下一惊。   好美的一双眼睛,或者说——魅惑。   叶莲灯几人回到孙大娘的茅屋后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千雪便回来了。   看到他面容的刹那,叶莲灯微微挑了眉。   他卸了妆容,显得极为年轻,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清秀美艳的少年。   但是这个千雪很像一个人。   不,若不是性别不一样,他们几乎就是一个人。   “二位久等了。”他站在门口,刚一进门便朝着两人笑道,他没有留意叶莲灯的眼神,语气里笑容里都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   孙大娘腿脚不便,叶莲灯是厨房废物,因此便是邢墨在替孙大娘做饭的,看到千雪,便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   叶莲灯则在择菜。   他们短暂地对望一眼,便各自避开了,什么话也没说。   千雪先是去看了一下躺在床上休息的孙大娘,随后拿出药锅替她熬了一碗药。   药香扑鼻。   叶莲灯笑了笑,问:“哟,小千雪,你也懂药理么?”   千雪语调温温,在她面前坐下和她一起择菜。“为何这样问,煎药不是只要按医师的吩咐煎就可以了吗?谁都可以。”   叶莲灯:“你方才先是去看了一下孙大娘的病情,孙大娘年龄大了,许多疾病交杂在一起,开起药来虽不说难,但也绝不算简单。这里很偏僻,刚才孙大娘提到过方圆数百里几乎没有什么城市,这片小庄如此贫瘠,也是开不出你药锅里的药方的。”   千雪折下一只菜叶:“姑娘多虑了,我只是一个以戏曲为乐的戏子,药性什么的,确实不懂。不过听姑娘的话,你倒是对药理有所了解。”   “这嘛,我从小和药一块儿长大,虽不精通,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了解的。”   “叶姑娘从小和药一块儿长大?姑娘看起来并不像是体弱多病之人。”   “呵,不说这些。话说小千雪你怎么老叫我姑娘,我比你大多了吧。”   算起来,千雪大概小了叶莲灯好几岁,却对着她满口姑娘,叶莲灯总觉得怪怪的。   便道:“来,叫声姐姐。”   “哈哈,我不轻易叫人姐姐,何况叫姑娘不是更显年轻么?”千雪笑得眉眼弯弯,却微微敛了眉。   随后,两人又乱七八糟地聊了些其他的,几句话下来,两人渐渐熟络起来,聊起天来有说有笑。   孙大娘从房内出来,叫他们吃饭时看到这个情景也是乐开了花。   感叹了一句“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便吆喝着大家去吃饭。   叶莲灯起身,最后拍了拍他的肩,笑盈盈道:“总有一天,你会叫我一声姐姐的。”   千雪笑笑。   忽然,叶莲灯感觉邢墨的视线冷冷地投了过来——投在了千雪身上。   千雪也察觉到了邢墨的眼神,冲他微笑着点了个头。   气氛更冷了。   诶?   叶莲灯忽然想起自己居然有半个时辰没和他说话了。   完了,他是吃醋了吗?   ……   这一顿饭吃得很尴尬,除了孙大娘问起的时候,邢墨一个字也没说。   而叶莲灯和千雪却总是情不自禁地有说有笑起来。   但这种情不自禁其实很不自然。   饭后,孙大娘完全对气氛的变化一无所知,甚至建议千雪带叶莲灯二人去逛逛。   邢墨一口回绝,解下了琴囊说要借孙大娘的屋子趁机好好擦试一下瑶琴。   于是,便只有叶莲灯和千雪一起去逛庄子了。   出了庄子,两人照样东一句西一句。   庄子上民俗气息浓厚,和着山水碧色格外撩人。   但是两人其实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闲逛了好久之后,叶莲灯终于开门见山。   “小千雪,现在可以说了吧。你究竟是谁?”叶莲灯说这话的时候,两人依然是并排着走中间只隔了一拳的距离,没有要拉开的意思。   “我以为你看到我脸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了。”   叶莲灯道:“你姓慕容,孙大娘好像不知道。”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觉得这双眼睛分外地熟悉。   他卸掉妆面后,她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这张脸除了没有慕容涵秋眉心的那道刀疤之外,几乎和她一模一样,他很可能是慕容涵秋的胞弟。   那么,既然她能认出来,邢墨自然也能认出来,但是他为何却什么多余的反应也没有?   千雪的步子微微加快:“姓氏而已,重要的是名。孙大娘知道我的名就好了。”   叶莲灯歪歪头,眸光里尽是探究:“诶?是吗?”   千雪直视着前方,山峦层层叠叠,笼罩在一大片迷雾里面。   “叶姑娘,你近日可见过我姐姐吗?我在找她。”   不用说,他口中不轻易唤出的姐姐就是慕容涵秋。   她不想告诉这个大男孩自己其实和他姐姐关系很不好,前两天才死命地干过一架。   但问题是,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认识慕容涵秋呢?   犹豫了仅仅一瞬,叶莲灯还是不动声色地答道:“嗯……见过。”   “那你能带我去找她吗?我和她走散了。”千雪的语气终于变得有一点像个孩子,不再是一贯胸有成竹的淡然,如此看来,他很在乎自己的姐姐。   可是慕容涵秋呢?   总是给人一种无牵无挂孑然一身的感觉。   明明有心上人、有弟弟、有侄女儿,却硬生生地将他们悉数推开。   分明就是把一手好棋给下臭了。   叶莲灯的声音融化在山岚中,听来清浅而飘忽。   “那你怎么一直呆在这里,不自己去找她?”   “我一直在找她,但是去年路过这个小庄的时候,当时这里发生了严重的疫情,我便留在这里救治。其他的时候,我便在这里唱唱戏当□□好,在这个桃源般的地方也是很好的。只是后来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又失去了她的消息。直到今天,机缘巧合我居然遇见了你们。”   “她在躲着你?”   “嗯。”   “那你为什么觉得跟着我就可以找到她?”   这一次,换成了千雪露出疑惑的表情,好像叶莲灯说的话很不可思议。   她打量了一眼叶莲灯:“怎么这么问?因为,你们曾经是挚友啊。”   -   叶莲灯回到孙大娘的茅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她发现千雪的武功不俗,这里正好多崇山峻岭,便和千雪忽然有了登高的想法。   她在宫里一呆就是好几年,一朝得了自由,心底压抑的贪玩便被释放。   慕容千雪又不过十七八岁,本就是个血气方刚不甘示弱的大男孩。   于是,两个人登高一登就是好几个时辰,天黑了才回了孙大娘那里。   孙大娘看不到千雪都要急坏了,他回来后立刻让他去洗漱休息。   对叶莲灯则要客气许多,把她引到了另一间房——和邢墨一间房。   并加了一句:“床小,姑娘将就一下。”   表情很是鸡贼。   转念一想。   ……茅屋能有这么间多房已经不错了。   叶莲灯便问邢墨呢。   孙大娘说已经睡下了。   叶莲灯便安下了心,打算蹲椅子上凑活一宿。   毕竟出宫这么多天来,她虽然和邢墨夜夜同房,但从未真正同床过。   身子悄悄探进去。   门开的时候没有发出声响。   屋子里很黑,不见五指。   叶莲灯借着熹微的光亮往白日里椅子的方向走过去。   她在印象里椅子的方向站定,用手试探性的摸了摸椅子。   却摸到一片柔软。   她意识到不对劲儿。   眼睛开始适应黑暗,她看清楚了自己方才摸的是邢墨的腿。   “墨墨?”   叶莲灯抽回手。   然而在下一刻被猛然攥住。   邢墨将她猛然扣进自己的怀中,之前完美隐藏在黑暗中的气息此刻正清晰地呼啸在她耳边。   ——伴着酒气。   “墨墨!你……喝酒了?”   印象中,邢墨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喝过酒。   邢墨没有回答她,回答了也是废话。   他就那样一直抱着叶莲灯坐在椅子上,一个字也不说。   叶莲灯并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但是直觉让她暂时先不要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耳边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安静,看来邢墨已经睡着了。   正好叶莲灯的脚麻了,她想悄悄掰开他的手,然后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他抱到床上去。   谁知,她刚一动,就被搂得更紧。   邢墨在她耳边絮语,但每一寸呼吸都随着他的声音而愈来愈重,好似克制的潮水即将决堤。   “你怎么还是这样?”   什么还是?   这样又是哪样?   心口传来一阵酥痒,莫名难受。   叶莲灯想弄明白,正当她打算蓄力挣开他问清楚时,邢墨却无力地松开了禁锢她的手,头一偏,垂在了她的肩上。   长发摩挲过她的耳畔,贴着脸留下一句几不可闻的埋怨。   “我吃醋,你就开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吼吼吼~吃醋吃醋!   -   正式进入下卷了,很快就要揭开他们的过去,然后撒狗粮咯(信我)   -   赛阔~大噶五一快乐哇! 第55章 伍拾肆 慕容府   “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叶莲灯瞪了千雪一眼。   千雪挑了个眉,表示不相信。   叶莲灯算是懂了千雪脑子里装的是啥,脚下狠狠一夹马肚,抓紧缰绳追前方的邢墨去了。   清晨一大早,叶莲灯和邢墨便辞别了孙大娘。   好像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两个人依然保持着从前那种若即若离的暧昧不明的关系。   叶莲灯没有问他为什么喝酒,昨夜又为什么说那样的话。   因为她的问题太多,到了流寂宫里有的是时间并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便又嬉皮笑脸地和邢墨一路上打趣起来。   他们本来是走路去的,优哉游哉宛若闲庭信步,谁知半路上千雪狂奔而至,还牵了两匹马追了上来。   于是两个人的旅途生生被打断,常常是邢墨一个人遥遥领先将他们甩在后面。   叶莲灯有时候有些嫌弃孩子心性的千雪,他明显看出了叶莲灯和邢墨不正常的关系,多次故意膈应他们。   和他瞎扯了一会儿,叶莲灯打趣他:“银子带够了没?我们可没有多余的银子给你找客栈,你要睡大街了。”   千雪收起眼神里潜藏的顽劣,露出一个温和明媚的笑容:“谁稀罕,先带你们去我家住一两晚,好久没回去瞧瞧了,走,一起去看看慕容家变成了什么样子。”   说罢,千雪扬起马鞭,飞快地疾驰。   那一抹白衣架着快马点映在苍翠山峦间,让她不禁生出一种当年纵横江湖、快马轻裘的熟悉之感。   叶莲灯晃了眼,总觉得恍惚间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好像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就在叶莲灯还想再挣扎着回想一下的时候,邢墨停在前方不远处等她,温润的声音仿佛山间流泉。   “还不跟上来?”   叶莲灯回神:“哦,来啦!”   -   大漈,蒲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蒲城作为大漈都城,处在在大漈中偏南端,三面环山,一面环湖,俨然已有了江南景色,即便是在深秋,也并不显得萧索,反倒别有一番风味。   叶莲灯曾来过这里,但隔得太久,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与物,她忽地生出一种梦回的错觉。   邢墨和叶莲灯跟在千雪的后面,邢墨正漫不经心地看着路边的垂柳。   叶莲灯则漫不经心地看着邢墨。   忽然,千雪勒住马。   “怎么回事?”叶莲灯二人也慢慢停下。   前方不远处,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正孤零零站在路中央,行为怪异地朝着过往的行人怒骂,行人纷纷避开她,巴不得赶紧离她远点。   很显然,她是个疯女人。   人们没有围在她身边,说明对此已司空见过。   女人见一个路人走了过来,立刻冲上去要骂他,路人立刻灵敏地闪开,女人顿时狠狠跌倒在地。   偶尔有一两个围观者,见此情景也只是笑了笑便离开了。   千雪从马背上跃下,走到那疯妇人身前将她扶起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三姨娘,你怎么又这么不小心?”   原来认识?   叶莲灯也跟着跳下马背。   女人看着他,愣了好半晌,表情因为激动而变得扭曲。   “千雪!你可算回来了!”   疯妇人立即紧紧拽住千雪,躲在他身后疑神疑鬼地张望,而后指着那些路人几乎要哭出声:“他们欺负我。”   “好了好了,有千雪在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我们回家。”   千雪十分温柔。   他将她护在身后,路人们见到他,都非常恭敬地朝他点了点头。   叶莲灯想起来,邢墨曾说过慕容涵秋的父亲曾是大漈权臣,还和他的父亲是同僚。   既然如此,那么他们两人应该认识才是。   难道是装的?可是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呢?   叶莲灯往邢墨的方向一眼,却发现他已不在原本的位置了。正打算四处寻找的时候,却听见耳边一个声音幽幽传来。   “在看什么?”这么近的距离,弄得她脖子一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没……没什么,走吧。”   正好,千雪转过身来,叶莲灯便跟上千雪的步伐去了。   很快,他们进了一栋豪华的府邸。   大门上的牌匾也颇为气派,门口的石狮怒目而视。   虽不能与她在昭晏皇宫相比,但至少比平家村的所有建筑都要恢弘。   刚一进府,就有仆人迎上来,看见了千雪一个个都激动得喜极而泣。   面对久违的热情,千雪只是淡淡一笑,扶着疯癫的三姨娘,朝叶莲灯和邢墨示意让他们跟上来。   之后,千雪太久没有回来,一回来立即就要去处理一些包括三姨娘在内的要事。他本想让人亲自来款待他们,但是叶莲灯觉得太过拘束便拒绝了,于是千雪就将他们二人安排在了一件雅致的客房内。   房间对出去就是一个庭院,一株梅花枝叶正绿,尚未含苞。   邢墨悠然地坐着,神情怡然温和。   叶莲灯忽然问:“你是不是来过?”   邢墨摇头,“怎么?”   “觉得你过分淡定了。”其实她就是想   “嗯?我应该很激动吗?”   “你父亲是慕容家先家主的同僚,按理说你认识慕容涵秋就应该也认识慕容千雪,你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他?”   “谁和你说我认识他了,”邢墨笑了,“之前我父亲和慕容家关系很好,但我并没有来过这里,因为我不怎么插手父辈的政治党争,当时父亲也不许我参与,所以关于慕容家的事情我只是听长辈们提起过而已。”   叶莲灯还有一个疑问,但是她不能说出来。   因为那个雨夜,邢墨对她用了安眠散,但是邢墨却并不知道这对她而言并没有太大的用,当晚,慕容涵秋和他的对话她全部都听到了。   从中她听到了邢墨对澜炽的用情至深,自然也知道了慕容涵秋和邢墨是旧识。   但是,邢墨从来没有告诉她任何关于他与慕容涵秋的事情,或者说,刻意回避与她有关的所有事情。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在刻意回避澜炽吗?   所以看到一个与慕容涵秋如此相像的人,他当然一眼就能认出,然后他装出不认识的样子,甚至莫名地吃起了醋?   叶莲灯思绪飞快地闪过,随之面上不动声色,她手枕下巴看着邢墨,笑得弯了眉眼:“那你给我讲讲。”   邢墨压下眼底波澜,望着屋外未绽的梅树,将一段往事娓娓道来。   屋外微风浮动,轻轻带起门扉极小的幅度,盈和着邢墨低低的温润嗓音。   叶莲灯静静听着,却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看似千丝万缕杂乱无章,其实却彼此交织。   比如此刻,听的分明是别人的故事,却在冥冥中让她觉得有些东西一定和澜炽——或者和自己有关。   “慕容家是蒲城最大的药商,但当年的慕容家却并非仅此一个身份。多年前,流寂还不是大漈的君王而只不过是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前任帝王云磬帝尚以铁腕手段掌握着举国要务。彼时,慕容涵秋的父亲慕容疏作为他的亲信,还是大漈朝廷中大权在握的重臣。但后来,太子谋反,连同太子妃被云磬帝以极刑处死,那一场动乱死了太多人。”   邢墨看着屋外忙里忙外的仆人们,神色恬淡。   “几乎满朝的大臣都被卷入政党之争,只有在云磬帝一党和太子一党中站位才能活下来。而当年慕容疏则是太子一党,动乱被镇压后,太子一党悉数被罢黜,也包括我的父亲在内。而慕容疏本就一直在做药庄的生意,他在入仕前本就是个做药材买卖的精明商人,在他为官期间,慕容疏依然不遗余力地兼顾着老本生意,他开的药庄不仅没有受影响,反而规模越来越大。所以即便慕容家被罢黜慕容疏惨死,药庄的生意虽颓败过一阵子,但在新帝登基后就有很快便恢复了生气。方才我们过来的路上见到的药庄基本都是慕容家的产业。”   “啧,那慕容涵秋为何做医女便情有可原了,不过,她有这么好的家境不回来真是浪费。”叶莲灯叹道,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邢墨的侧脸。   邢墨转过头来扫了她一眼,便移开话题继续道,“我们起初见到的那名疯妇则是慕容府的三姨娘,慕容疏一共有过三位夫人,正房多年前小产后郁郁寡欢早就死了,二房被扶正,但在慕容疏死后便立即随之殉情而去,而这位三姨娘在慕容疏死后三年便疯了,至于慕容涵秋和慕容千雪究竟是哪一房所生我便不得而知了。”   邢墨顿了顿。   “不过,慕容疏死后五年内,慕容家的妻妾子女们相继死的死疯的疯,真正还活着清醒的慕容家的人大概就只有慕容涵秋和这位慕容千雪了。”   忽然,一片白影晃入眼帘。   千雪看着邢墨,笑得明媚,双眸却幽深不可见底。   “公子倒是对慕容家的事情很是了解。”   邢墨也笑,眼底温温,“过誉,满蒲城都知道的事,随便听说书人讲讲就能听个大概。”   “我和姐姐是慕容家最后的希望了,姐姐好几年不回来,我可是十分想念她。”   邢墨没再说些什么,端起桌上早就斟好的茶搁在鼻尖闻了闻,尚有缕缕清香。但他和叶莲灯一样,都是一口茶也没有喝。   叶莲灯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尬笑了两声,“没事儿,她的小侄女儿失踪了,她人估计早就已经来到了大漈,说不定你很快就能见到她呢。”   苏谢是慕容涵秋的侄女儿,那也是千雪的侄女儿。   可是,千雪听了这话,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礼貌地笑笑——就像浑不在意一般。   “也罢,二位先请吃饭就坐吧,让我来好好款待一下二位,饭后还想带二位逛逛蒲城的夜景呢。”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小天使们,蠢作者今天去爬山啦,忘记定时来晚啦。   -   千雪和主线还是有很大关联的,嘿嘿嘿~ 第56章 伍拾伍 明白   明月高悬,映着蒲城的烟柳画桥和万家灯火,让人从这夜色中觉出一种柔婉细腻的繁华。   云中月自水中穿行,行一场转瞬即逝的旧梦。   饭后,千雪提出带他们逛夜市,邢墨礼貌地拒绝了。   可叶莲灯却对此充满了好奇,同千雪一起去了。   此刻,千雪和她并肩而行,一路上给她介绍了许多稀奇的景色物什,一主一宾聊得十分欢愉。   夜已深,已入深秋,行人渐渐少了,街上的灯火再暖也留不住人们的归心。   叶莲灯和千雪走至一处人迹罕至的拱桥上,桥的另一头垂着一颗巨柳,长长的枝叶远远地延伸而出,有许多柳条刺入了水中,扎破了水镜中的溶溶月色。   她停下,指着那处垂柳对千雪说道:   “你看那河中柳,朝夕与明镜相对,在其中日日所看到的都不过是自己的影子,你说,会不会有一日他分不清真我假我,忘却了究竟是河中的柳是真还是自己是真?”   “哈哈,你又不是那柳,你怎知它的想法。”千雪觉得有些好笑,但顿了片刻后明白了她话里的话,微微扬眉,“若说是从人的角度来看,它怎么可能轻易地忘本呢?总有机缘让它明白哪一个我是真是假的。”   叶莲灯转过来,双手摊开在桥沿上,好整以暇地道:“哦?那现在你我二人谁是谁的机缘?”   千雪直视她的眸光,眼底一片冷静,“叶姑娘,你说这种话可真容易让人误会。”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意思。”叶莲灯和他拉开一点距离,跃上桥沿坐下,看着千雪身后河流上的粼粼波光缓缓启唇,“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对我的身份应该是一清二楚,包括我所知道的,以及我所不知道的。譬如,你应该记得澜炽这么一号人物吧。”   千雪静静听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叶莲灯心下一沉,心想看来千雪是认识澜炽的,并且他和所有人一样把自己认成了澜炽。   “你知道慕容涵秋和我相识,所以你是算准了我会来,然后想要借由我找到她。”   千雪月光下的笑容温和明净,“嗯,然后呢?”   “慕容家的家业是在你的手里重新发扬光大,你的势力或许绝不仅仅只有药庄那么简单,那个小庄上回生草是何其罕见的药材,你作为医药世家子弟如此巧合地出现在那个地方,不觉得这个巧合实在过于巧合了吗?换句话说,你确实一直在追逐自己的姐姐,为了找到她,整个小庄的人都是你的眼线,千雪,你真是用心良苦。”   千雪低低笑了,“你仅仅想说这些?没有这么简单吧,你就没有想问的?”   叶莲灯垂下桥沿的双腿停止了晃动,“千雪,你告诉我,澜炽和慕容涵秋到底有和渊源?”   “你觉得呢?”   “夙敌。”   “错了,是朋友,”一片枯叶落在千雪手中,千雪轻轻扬手将它扔进了河中,“澜炽曾经对她有恩,曾救过她的命。”   “那我再问你,我,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千雪凝视着她,缓缓道:“这嘛,你们并没有没有任何关系。”   “呵,想来也是。”叶莲灯沉默了片刻,而后跳下了桥沿,潇洒地折了一只柳条而去,深秋的柳条枝叶已日渐枯萎,枯叶凋零,徐徐跌落在叶莲灯踏过的足迹上,“走吧,晚了,该回咯。”   可是千雪却在她走了几步之后,轻声唤住她。   “等等。”   “嗯?”叶莲灯疑问。   “叶姐姐,眼前景象不过镜花水月,你真得以为你什么都看清了吗?我若说——澜炽是你的心局,你又该当如何?你自以为折柳而去,殊不知自己才是那手中折柳。”   “什么意思?”叶莲灯蹙眉,心头久久压抑的疑虑悉数涌上心头。   千雪仰头看那一轮圆月,眸中流光熠熠。   “关于澜炽的事情,你若想知道,我可以全都告诉你。”   -   叶莲灯回来时,邢墨的房间仍亮着灯。   火光温暖,明如白昼。   然而她推开门,房内却没有人。   她急忙出去寻找,华灯的琴囊放在桌上琴却不见了,她断定他人在不远处。   大概是弹琴去了,只是为何不在屋内弹呢?   从这么多日的了解来看,他虽是时常用琴作为武器,但并非不能控制琴声的效果,他若不想伤人,即便在屋内弹琴由旁人看来也就如同平常雅趣而已。   叶莲灯很快便找到了邢墨。   听着一声琤琤的低哑韵律,终于在某处房顶上寻到了他。   他一身白衣,盘腿坐在月光下,旁边一颗高大的树木遮住了他大半身躯,不仔细瞧是不容易发现的。   他在弹琴。   叶莲灯发现了异常,低哑的琴声一直从未间断,但入耳的每一声都不像是被弹奏出来的,倒像是琴弦被什么东西摩擦着发出了声响。   她装作什么也没察觉,若无其事地一边飞身上了房顶,一边轻轻问:“墨墨,你怎么在上面?”   邢墨的背影极细微地一晃,他立刻开口,声音听来有些虚弱:“别过来。”   这更加激起了叶莲灯的好奇心,她立即凑近。   然后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邢墨将华灯置于膝上,正好将整张琴暴露在月光下。每一根琴弦上全都是淋淋的鲜血,而鲜血的来源则是邢墨的摘了手套的手指。   叶莲灯忽然想起她和邢墨在昭晏皇宫内初见的那一夜,自己不小心碰到了琴弦,指腹当即被割开了一条口子。   那张琴当时给她的感觉就是在吸食她的血。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你在干什么!”   叶莲灯连忙抓起邢墨的手,只见每一根手指上面都布满了深深的伤痕,他的指节上没有一处肌肤是完整的。   触目惊心!   然而邢墨任由她抓着左手,右手仍然用指腹在琴弦上一根一根地缓缓划过,指腹游走过的琴弦在月光的映照下色泽变得无比鲜艳。   叶莲灯见他手上的动作不停,又去抓起他另一只手,却被他的力气阻拦,甚至指腹陷在琴弦的部分更多了几分。   她害怕他更加用力,便松开了手,只是沉声质问:“你在做什么!你信不信我踢了这破琴!”   邢墨终于动了,他一言不发,只是迅速抽出一只手霸道地点住了叶莲灯的穴道。   叶莲灯怒了,但又发现了一处异样。   今夜邢墨披着长发,墨发垂下遮住了他的面容,但在月色银辉下反而更加衬出一种苍白。   叶莲灯想起了千雪和自己说的那些话,双目圆睁怒视着他。   邢墨点了她的穴道后,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两只手割在琴弦上,把琴弦染得朱红。   “华灯从前并不是魔琴。”邢墨终于开口,仍低垂着头,“南疆有一种古老的巫术,用骨血做蛊,将武器赋予‘念’使之入魔便可获得强大的力量。所谓‘念’,就是指人心无法割舍的东西,执念、怨念、痴念、妄念……而被赋予念的东西入魔以后,则根据那人所持‘念’的强烈程度来衡量力量,有的人心智不够坚定,则很容易在武器未入魔之前自己先入魔了。”   叶莲灯心神一颤。   呵,原来如此。   澜炽弹得一手好琴,所以邢墨便用琴做武器。   他的念,想必就是他念念不忘的澜炽了吧,居然如此执着。   她虽是怀有醋意地这样想着,可看着他血淋淋的手指,她仍不由自主地觉得心疼。   “这正如古老的以物易物的等价交换原则,有舍才有得。以刀作为武器,需要每隔一段时间以血肉抹拭刀刃;以长鞭作为武器,则需要定时鞭笞自身;以暗器作为武器,自然也需要以暗器自伤……那么,以华灯作为武器,便是你现在所看到的。只是,琴的本质是一种乐器,若想要它的音色不受损害,便须得在月圆之夜以血养琴,且,不能间断。”   所以,邢墨的皮肤才会这么苍白吗?   她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为了隐藏身份才故意装扮成病弱的琴师,可如今才知道如果他真的每月都要用自身血肉来与这把魔琴交换的话,那么这绝不是装出来的。   邢墨见她冷静了许多,终于解开了她的穴道。   叶莲灯一得了自由便立即紧紧搂住邢墨,“不,如果要用血肉为引才能强大的话,我宁愿你做一个平凡的人。墨墨,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未来还没有来临,所以你看看当下不好吗?”   有泪光从他的颈上滑落,滴在琴弦上,血水相交融。   邢墨低低叹了一口气,语气中满是无奈。   “傻瓜,你曾深谙江湖的弱肉强食,自然应该知道如果不够强大,根本无法求得自己的当下,更保护不了乱世迷局中你最想要保护的人。”   叶莲灯却恍若没有听见,靠在邢墨的肩上自顾自地继续道:“我知道澜炽对你很重要,也不敢奢求你忘记她,但若这份执念让你永远活在痛苦中的话,我希望你能不能放下那段过去。”   “虽然我不是澜炽,但我希望你能接受我,接受叶莲灯。”   邢墨顿了顿,“是不是慕容千雪和你说了什么?”   “对,我知道了,统统都知道了,”叶莲灯缓缓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绪,“我不能代替你和澜炽的过往,但我希望在找到她之前你至少不要活得那么痛苦。”   在叶莲灯没有注意的时候,邢墨暗自握紧了拳头,语调开始渐沉:“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为何与我无关?我喜欢你!其实,你也喜欢我不是吗?只是你不敢承认,因为你放不下曾经的澜炽,放不下你曾经背负的过往。”叶莲灯从他脖子上起来,“不如这样,在找到她之前,你就把我当作你的澜炽,找到她以后,我立刻回莲谷。”   “你不能回去!”邢墨终于愿意抬眸看她,眼底闪过及不可查的惊慌。   “为什么?”   邢墨凝视着眼前人,手中的动作不觉地停了。   然而他一字未言,沉默了许久。   圆月隐入层云,突如其来的黑暗将这一刻雕刻得亘古恒长。   月色重新洒下的时候,他润泽低沉的嗓音终于打破了寂静。   他看着叶莲灯:“傻瓜,你一直都是我心底的澜炽。”   叶莲灯露出一个了然的灿烂笑容,立即入戏。   “嗯,我明白。”   邢墨叹了口气,明白了两人的对话不在一个点上。   他很快便擦干了手上的血,戴上了手套,抱起瑶琴起身道:“走吧,差不多了,下去吧。”   “好嘞!”   正当叶莲灯要自己跳下去的时候,邢墨已揽住了她的腰。   作者有话要说:  墨墨:你一直都是我心底的澜炽   莲灯:嗯,我明白   作者:不,你明白个铲铲(四川话)   -   其实,女主并不是完全不知道,只是还欠一些确定的条件而已。快了~ 第57章 伍拾陆 赌约   叶莲灯在慕容府待了三天了,这三日里成天和邢墨黏在一块儿。   好像经过那一夜的谈话,他们的关系一下子近了许多。   “墨墨,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叶莲灯百无聊赖,把玩着从宫中带出来的刃雪。   “是该走了,但还不能走。”邢墨抿了一口茶,“既然已经知道了千雪的目的,你觉得慕容涵秋来之前他会让我们离开吗?”   “可是我们的目的是去找小谢啊,她很有可能在流寂那里,那么慕容涵秋也很有可能会去找流寂。”叶莲灯弹了几下刃雪,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问你,你想见到,慕容涵秋吗?”邢墨忽然问,澄澈的双目直勾勾地凝视着她。   “想。”叶莲灯不假思索地答道。   她心中有太多疑问了,邢墨总是在巧妙地回避,似乎一切问题的起源都指向了慕容涵秋和自己,那么只有从慕容涵秋之口问清楚。   “那好,我们来打个赌。”   “好啊,我最喜欢这些了,”叶莲灯来了兴趣,刹那间便利落地收了刀,手肘枕在桌上笑盈盈地凑近邢墨,“赌什么?”   “赌慕容涵秋什么时候会来慕容府,我赌慕容涵秋今日就会来慕容府。”   “那我赌今日肯定不会来。她早我们出发那么久,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势必发生了什么让她脱不开身。”   “用什么赌?”   “我用华灯和你赌,在附加一个条件,如果我赢了,你要答应我今后都不许回莲谷。”   叶莲灯虽然觉得这个条件很奇怪,但还是立刻答应了。   在现在的她看来这不过是一个赌约,但不久之后当她终于明白其中的含义时,只有唏嘘而已。   她笑笑:“我用刃雪和你赌。同样的,我也有一个附加条件。”   “什么?”   “嗯……”叶莲灯抿唇思索了一会儿,“如果我赢了,你也要答应我不许回西岐。公平吧。”   邢墨没想到是这样公平的要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   -   似乎是在四月里,漫山遍野开满了金黄色的小花。   微风吹拂,春草和繁华一块儿摇曳。   在金黄与绿色交织点缀的柔波里,一片鹅黄色的身影穿行在齐腰的草丛中。   “你来追我呀。”   是银铃般的笑声。   身后蓝色衣衫的少年背着瑶琴不紧不慢地跟上来,嘴角的笑容甜蜜而无奈。   他似乎开口说了些什么,但是被山野呼啸的风声盖过。   然而,鹅黄的身影似乎在同一时刻悦动起来,银铃在风中摇曳得更加清脆。   那身影转过头来,冲着少年笑。   可是就在下一刻,所有的声音都被风沙淹没。   眼前的景象变幻成干涸残破的绿洲与无边的黄沙大漠。   刺目的白沙上,一片鹅黄的衣衫被埋在沙层下,只露出了一角。   转身,白骨成堆,微风不在,只余漠上鸣沙。   ……   叶莲灯从虚幻的梦境中醒来,头过菱窗看那入户的银辉,银辉洒入房间,把房内照得透亮。   她没了睡意,忘记了梦里又梦见什么了。   也罢,反正早就不是一日两日了。   不知是不是曾经来过的缘故,自从来到了大漈后,叶莲灯睡眠就变得很浅,不仅多梦,还经常被极细微的声响吵醒——包括千雪夜里虚浮不稳、似乎受了伤的脚步声。   今夜,她又是被这种声音吵醒的。   其实,从那一日赏过夜景后,叶莲灯很少再见到千雪。   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但是他经常白日里消失不见,然后夜里独自一人悄悄回来。   为何要悄悄呢?是为了隐瞒谁?   难不成是她和邢墨?   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邢墨的方向。   因为这间房的床很大,足够三四个人睡,所以邢墨和叶莲灯就一起睡在一张床上,中间隔了一根被团起来的被子。   两个人三日来就这样保持着距离,夜夜相安无事。   而此刻她看向邢墨那里,却只见到被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   月光正好照在上面,让她看得清清楚楚。   ——邢墨不见了!   夜里那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叶莲灯立即穿好鞋袜与外裳,追了出去。   -   月上中天。   一片雪白的身影在月色下轻声掠过。   那个身影十分灵巧,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树上的鸟雀仍然睡得恬淡安宁。   白影一间一间地巡查着每一间房,遇见守卫时则不动声色地避开。   他的动作很快,似乎十分熟悉房间的布局,仅仅在一柱香的时间内便把慕容府上上下下翻了个遍。   正当他似乎一无所获,打算离开时,一个轻微的笑声响起。   邢墨站在房脊上,面上并没有过多表情。   “千雪小公子,你等的人已经来了。”   千雪抬眸,冷冷扫了他一眼,随后蹙了眉,打算立刻运起轻功就走。   然而邢墨只是回了一下衣袖,千雪前方的路途立刻像是遭受到了巨大的阻拦一样,被迫生生停下脚步。   千雪并未说话,扔出几只飞针朝不同的方向射去。   邢墨未动,然而飞针却自己掉落在了地上。   他冷然开口:“你受伤了,今夜走不掉了,何不叙叙旧。”   “——和你的亲弟弟。”   话音刚落的刹那,刚才被掷出去的飞针从幽暗的回廊深处弹了回来,正好扎落在她的脚尖一寸处。   叶莲灯避过了飞针,她从另一端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这一幕。   脚步虚浮的千雪站在月光下,神色怨恨森冷。   他的目光始终凝视着一个方向——又是一片白影施施然走了出来,露出了和他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另一个千雪在他面前站定,笑得明媚细婉,就像一个姑娘。   他柔声开口唤道:“姐姐。”   这是叶莲灯熟悉的千雪的声音。   “呵,慕容公子这一声姐姐可真是愧不敢当。”   被围在最中间的“千雪”嗤笑出声,沙哑刺耳的女声,宛若被恶鬼咬噬。   慕容涵秋果然来了!   叶莲灯瞬间明白了状况。   她夜里听到的声音其实并不是真的千雪的声音,而是假扮千雪的慕容涵秋的声音。   慕容涵秋撕下□□,将原本的面容展露在真容之下。   那道眉心的刀疤在模糊的月光下依旧狰狞。   叶莲灯看清楚了,千雪和慕容涵秋的双目里都只有一种东西——怨。   从叶莲灯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慕容涵秋的眼底就有经年不化的怨气。至于,千雪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姐姐,居然也露出了这样的眼神,又是何故呢。   而且慕容涵秋扮作千雪的样子,并且只有在夜里才敢在府中行动,说明她极不想引起动静,换言之,极不想与这个胞弟见面。   看来事情没有千雪说的那么简单。   叶莲灯看向邢墨,邢墨神色安然无波。   显然,他什么都知道。   邢墨也察觉道她的目光,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叶莲灯立刻愤愤地避开了。   她忽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再一次,他又把自己蒙在鼓里。   慕容涵秋沉着眸对千雪叱道:“小谢呢!把她交出来。”   千雪笑笑,眼底的流光就如那日戏台上一般深沉婉转。   “姐姐,你又是满口小谢。可你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并不止苏谢一人,你可曾记得你还有个弟弟?”   慕容涵秋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她飞速地掷了一根针,擦着千雪的头发而过。   愤怒的声音撕破了夜空:“我再问你一遍,小谢呢!”   “姐姐,你这辈子都找不到她了。”   听这话,似乎是千雪掳走了小谢。   然而,话音刚落,慕容涵秋立即掠到千雪面前,狠狠攥住他的领子,一根金针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千雪一直在笑,“动手啊!你下不了手的。”   叶莲灯完全搞不懂状况,然而下一刻,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慕容涵秋的金针毫不留情地朝千雪的穴道刺去,片刻也没有迟疑。   千雪当即也拿出了一只短刃,挑飞了金针,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早已摸了同样一只金针出来,迅速地刺入了慕容涵秋的脖颈。   慕容涵秋一掌击在千雪肩头,和他拉开距离。   她摸了一下脖颈处的金针,□□一看在月光下泛着森森黑亮。明显,上面有剧毒。   “愚钝,刺偏了一寸,而且你忘了众生苦的三脉是百毒不侵的吗?你这家当得还欠火候!”   千雪擦掉嘴角的血,“亲爱的姐姐,我是看你受伤了才让你几分,接下来我就要动真格的了。”   “也好,我看你究竟配不配做这一家之主!”   说罢,慕容涵秋冷哼了一声,扔下金针,又和自己的胞弟打了起来。   动手之前,她还不忘对叶莲灯说了一句:   “叶莲灯,你要是敢插手,这辈子你都别想知道你和澜炽的事情!”   等等,他们为什么打起来?   叶莲灯很懵,说好的相亲相爱呢?为何多年不见的姐弟刚一见面就能如此阵势。包括一开始一直说着自己有多么思念姐姐的弟弟如今居然也能毫不留情地对姐姐痛下杀手。   慕容家究竟都是些什么怪物?!   怪不得慕容疏死后的五年里慕容家死的死疯的疯。   邢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   叶莲灯不想和他说话,邢墨却自己先开了口。   “还记得之前和你提到过的那本书吗?那本书的作者用南疆文字写了关于慕容家的事情,虽然确实是我的属下搜罗来的,但依照今日的状况来推测的话,写这本书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慕容千雪。”   邢墨等了一会儿,见叶莲灯并没有开口发问的打算,便又继续道:“书中记载了太多与慕容家密切相关的事情,从慕容疏的生平、到慕容家妻妾的变更、以及各类事件的真相缘由……通通都事无巨细地写了。所以,才有这么多的巧合。”   “那他们姐弟只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容疏生性风流,虽然只有过三个妻妾,但她没有给名分的女子实在是多的数不过来,慕容涵秋和慕容千雪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书中写到,慕容涵秋自小和弟弟一起随着母家长大,后来因为一场变数,母亲身亡,和母家其他人其他人失去了联络,流落街头。她的母亲在死前告诉她其实她有个父亲,于是,那个时候只有十三岁的慕容涵秋,就带着只有四岁的弟弟一步一步走回了慕容府。当她背着弟弟出现在慕容家的门口时,慕容疏虽然莫名有些害怕这个忽然多出来的女儿,但看在她机具医学天分的份儿上仍然将她和弟弟改了名纳入了族谱,归到了府内第三个小妾的旗下,也就是前几日我们见到的那名疯妇。”   “那听起来两人感情因该很好才是,为何后来他们姐弟二人却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我的手下之所以能搜罗到这本书,毫无疑问是慕容千雪主动设计的。但是究竟真相如何,也未可知,毕竟能把自己家族的所有经历写下来交给一个并不重要的人,不是愚蠢、就是恨毒了自己的家族。而恨,往往会滋生愚昧,如果他被什么人利用了也不是不可能。只能说,慕容姐弟的关系,尚且还是个变数。”   正在此刻,千雪和慕容涵秋各自收了招式,双方都动了真格,元气大伤。   千雪顺势落在了叶莲灯和邢墨身侧,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他叹了一口气:“叶姐姐,你对当年的事情真得一无所知啊,你为何不把我和你讲的那些事情联系起来呢?还是说你明明猜到了却仍然选择刻意装傻?”   听到了这句话,慕容涵秋当即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然后又立刻朝千雪狠厉地攻了上去。   “千雪,你太让我失望了。”慕容涵秋声音森冷,面上是盛怒的表情,“你要是多说了一个字,我要你今天就死在这里!”   飞针夹杂着掌风拂过千雪面门,千雪堪堪避开的同时,脸上犹然带着笑容。   那笑容灿烂,却莫名令人觉得悲哀。   “叶姐姐,你今天猜测的许多事情都猜对了,可惜有一件事情错了——我千辛万苦找寻所谓的姐姐,并不是要她回来,而是要杀了她!”   “因为,我若不杀她,她便要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千雪:姐姐,你不要我了   慕容:格老子滚(我很危险,离我远点) 第58章 伍拾柒 傀   第一次见千雪的时候,瞧他骨骼清瘦,看起来温文尔雅,十分纯良无害。   但是此刻叶莲灯才明白作为慕容家的后人,他打起价来和自家的姐姐是一个路数,招招狠辣毫不容情。   眼看千雪抽出一把剑将要刺入慕容涵秋心口时,慕容涵秋不知何时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在空中利落地打了一个旋儿后便挑飞了千雪的短剑。   千雪被割破了衣衫,然而仍旧从容不迫。   脚下一轻,他跃了起来,一脚朝慕容涵秋的头颅踢了过去。   慕容涵秋轻轻侧身,千雪没有击中,但却正中他下怀。   他稍一弯曲膝盖,微微发力,慕容涵秋手中的匕首便也被他踢得远远的了。   于是,经过好一番恶斗,两人都没了武器。叶莲灯本以为他们会就此作罢,然而两人仅仅停歇了片刻,就开始了拳脚与内力的搏斗。   这种搏斗,最是伤人。   叶莲灯觉得情况不妙,打算出手阻止。   但邢墨似乎早就洞察了她的意图,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巨大的力量让她挣脱不开。   “不许去。”   叶莲灯使出了十成力,终于挣脱了邢墨,当即一个闪身出现到慕容涵秋和千雪中间,一掌化开了两人的攻势。   姐弟两人都十分心高气傲,被人打断,便立刻收手作罢。   邢墨无奈地叹了口气。   慕容姐弟明显都是想要致对方于死地,即便被生生打乱了,没有敛尽的掌劲便全都被叶莲灯消化。   那滋味可不好受。   “你们别打了!”叶莲灯站在两人中间喝道,“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恩怨,但是这阵势实在能把方圆百里的人都给吵醒。我想你们都不愿见到这场景吧。”   慕容涵秋愤怒地指着叶莲灯:“姓叶的,你给我滚!你最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而千雪则看了一眼邢墨,乖乖地退到了一旁。   随即,他重新挂上了招牌笑容,对慕容涵秋道:   “你若想要见苏谢,三日后城外的竹林中见!到时候我们把话说清楚。”   “你最好别耍任何花样,三日后我要是见不到她,”慕容涵秋一拂袖,跃上了房顶,在离去之前只留下了一句话,“我便没你这个弟弟。”   片刻后,一阵晚风拂过。   四周恢复了寂静。   千雪站在原处,微微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叶莲灯静静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终于,许久之后,他才对着叶莲灯缓缓开了口,那语气又像怨恨又像感激。   “叶姐姐,这是我们慕容家的私事,下一次,请你不要插手。”   叶莲灯道:“好。”   随后,千雪又看了一眼邢墨,换了一种语气。   “还有,小谢是在我这里,但是带你去见小谢之前,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   三日后。   竹林中。   千雪如约带着苏谢前去赴约了。   虽然他曾要求叶莲灯和邢墨不要插手,从这么多日的了解来看邢墨绝不会插手这种事情,但叶莲灯却未必。   不过,千雪还是默许了叶莲灯跟着去。   或许,心中仍然有所牵挂吧。   这牵挂既有可能来自无情的姐姐,也有可能来自素未谋面的小侄女。   原来,苏谢并不是被流寂带走,而是被自己另一个叔叔接走了。   他把她照顾的很好,大抵是千雪哄骗了苏谢什么,苏谢很是信赖他。   不哭也不闹,乖巧地就像在不平安客栈时一样。   想起高大姐的毒,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叶莲灯嗤笑了自己一下,为何总是看不清人呢?   有时,单纯的外表下藏着的或许是极致的黑暗,看似云淡风轻的人所背负的重量有可能沉重令人无法呼吸。   千雪背着苏谢站在竹林深处等待。   苏谢似乎被下了药,沉沉地趴在千雪的背上。   叶莲灯和邢墨则隐在一处茂密的竹支后面,按照约定,绝不插手。   竹叶微动,一个紫色的身影拂过,手如利爪般朝千雪背上抓去。   千雪侧身一闪,躲过了慕容涵秋的一击。   慕容涵秋喝到:“把她给我。”   “给你也可以,不过她中了毒,三个时辰内不解毒就会死。”千雪轻轻把苏谢放在地上,背上倚靠着一颗竹子,“就算你现在把她带回去研制解药也来不及了,而我手上现在就有一分现成的解药。你打赢我,我就把解药给你。”   “无聊!”   慕容涵秋怒了,折断了一根翠竹。   但这也代表她答应了千雪的要求。   两人即刻如天雷勾起地火,瞬间打了起来。   两道如风的身影扫荡在林间,刀剑相撞的声音铿锵有力。   似乎每一刀挥下去,都是要斩断血缘的羁绊。   “姐姐,你的伤还没好,今天你赢不了我的。”   “你的身体长大了,为何心智还是这般幼稚?”   话音刚落,本来略显颓势的慕容涵秋当即掠了上去,匕首擦着他的耳朵而过,削断了他鬓边的一缕头发。   然后立刻抬手,狠狠一掌将千雪击飞出去。   慕容涵秋露出一贯的鄙夷:“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做一家之主?”   “你还好意思说我?慕容家只剩你我二人了!其他的人全都间接死在你的手上!”千雪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不来做,谁来做?”   新一轮的攻击又开始了,千雪被激怒了,每一击都前所未有的认真。   可他并不知道,自己那种认真背后,仍然是一个倔强的孩子渴望被认同的心思。   那种想法,叶莲灯能轻易猜到,不用说慕容涵秋也一定能够猜到。   慕容涵秋轻而易举地避开他暴怒的攻击,满脸不屑掩盖了她眼底的波澜。   千雪被这样的目光刺痛了,每一击都更加用力,但也更加没有章法。   他一边朝自己的姐姐扔出杀招,一边愤愤地质问出在心底埋藏了许久的话。   “你恨慕容家,可你当初为什么要连我也一同舍弃?把我一个人留在慕容府?”   “江湖有什么好!在江湖你就快乐吗!你还不是被各种各样的人追杀!这么看你不是比我还愚蠢吗?”   慕容涵秋忽然分了神,千雪狠狠将慕容涵秋撞在了竹子上,短剑抵住她的脖颈。   “姐姐,承认吧,你输了。”   嘴角溢出了一口血,那血是黑色的。   慕容涵秋懒得去擦它,只是看着昔日的弟弟,低低地笑了出声。   “傻千雪,你果真是孩子心性啊。”   千雪一愣。   “我没想到你为了杀我,居然不惜玩火自焚。”   千雪的手开始莫名地颤抖,不安在心里疯狂滋长。   他问:“什么意思?”   慕容涵秋直视千雪的双眸,说出了让他万分惊愕的话。   “你竟然引来了众生苦的人。”   千雪急忙转身,只见他们的周围站了十数个白衣人,每一个人都带着面具,沉默不语地将他们团团围住。   他们手上都没有兵刃,因为他们用毒,或者说他们本身就是带毒的兵刃。   白色是最纯净的颜色,再此刻看来,却宛如预示了亡者的哀悼。   在肃杀的氛围下,有时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武器!   下一刻,慕容涵秋已拽住失神的千雪往自己的身后拉。   神色严肃。   “众生苦不杀十五以下的孩子,先不管苏谢,你先给我护好自己!”   千雪回神,立刻解释道:“这不是我引来的!”   “傻小子,想想你之前遇见了什么人,你被利用了。”慕容涵秋与千雪背靠着背,“呵,先出去再说,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叶莲灯和邢墨一直隐在暗处观察。   见此情景,叶莲灯并不打算再继续袖手旁观了,她要去帮忙,不管事后千雪怎么埋怨自己,她都要去帮忙。   上一次见证了明昭朱云的悲剧仅是在几天之前,这一次她不想再见证死亡了。   然而,肩膀刚挪动,她便被制住了穴道。   邢墨低低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你不能去,你答应了他不插手便不能后悔。既然来了,就安安心心地看下去。”   叶莲灯怒了,只能发出愤怒的呼气声以示自己的态度。   邢墨轻叹了一声,又补充道:“如果你贸然行动很有可能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众生苦的人很麻烦,不是你能对付的。”   众生苦的人的确麻烦。   千雪知道这些人并不是好惹的,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迎战,但几个回合下来他仍然伤不了他们分毫。   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些人是怎样的怪物。   而慕容涵秋则削了一根竹枝,手起刀落,用竹枝做武器熟练地朝着白衣人的脖颈砍去。   咔嚓一声,没有血滴落的声音,里面露出的居然是干枯的骸骨。   叶莲灯想起邢墨曾对自己讲过的话。   众生苦曾挖挖坟掘尸,将那些人练成药人,没有思维,只听从无上尊的话,且身上带有剧毒,专门用来追杀叛离众生苦的叛徒。   千雪看到这些玩意儿,面色怔然。   “姐姐,这么多年来,你都在被这些怪物追杀吗?”   “把废话给我吞回去。”慕容涵秋又是一击砍下了一名白衣“人”的头颅,面具掉落在地上,露出下面干枯的面容,“这些东西叫作傀,击杀的唯一方法就是砍中脖颈上方距锁骨一寸的位置,然后一击削下傀的头颅,不然迟疑了的话,傀是死不透的。”   千雪仍然心有余悸,但是当即按照慕容涵秋所说的朝傀的脖颈砍去。   傀虽然没有心智,但仍然带着生前的行为习惯,遇见障碍时便会立即后退,等到没有危险了才会重新上前。   所以,饶是慕容涵秋这般狠辣谨慎的人也曾被傀重伤过。   此刻,傀众们悉数退开了。   慕容涵秋仍然和千雪背靠着背,好容易得到了间隙,她便和千雪谈起话来。   “萧不辞下令要把我活着带回去,傀是不会轻易伤到我的。但是你不一样,你没有百毒不侵的体质,只要被他们碰到你就中了剧毒。你若是死了,甚至尸体还有可能被带回去由萧不辞那老不死的练成傀物。”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就是傻弟弟渴望被认同,玩火了偏还不承认   -   有些小bug,完结捉虫哈。一百章左右完结哟,大概就在两个月内啦~ 第59章 伍拾捌 名门之隳   在恐惧中,交谈能在很大程度上减轻恐惧感。   她料定千雪一定被吓得不轻。   在很小的时候,他就胆子很小,总是被吓哭。被野猫吓哭,被蛇吓哭,被偷了饭菜追赶他们的农夫吓哭。   然而千雪此刻的声音却很冷静,声音平稳无波。   “姐姐,你之前受伤是不是也是因为他们?”   慕容涵秋忽然意识到,千雪其实真得已经长大了。   被自己遗弃了接近十年的弟弟,已经不再是个孩子。背对而立时,他甚至高出了自己半个头。   “是又如何?”   “所以这些年你抛下我,十年不回大漈,是不是也因为你怕连累我们?”   话音刚落,慕容涵秋没来得及说话,五六只傀又一齐攻了上来。   千雪的反应慢了片刻,眼看就要被傀触碰到,慕容涵秋立刻拽住千雪往身后一拖,自己则挡在了千雪的身前。   慕容涵秋闷哼一声,然后抽出匕首,反手将傀割喉毙命。   但是慕容涵秋的背上也因为这一击多了很长一道口子,黑森森的鲜血汩汩直流。   这下,千雪再也不敢分神,专注地对抗难以对付的敌人。   终于,虽然之前的缠斗让两人都受了伤,但在两人的合力之下,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傀众基本已被扫除干净。   竹枝沙沙做响。   千雪和慕容涵秋站在一片狼藉之中,仍是背对而立。   沉寂良久后,慕容涵秋缓缓开了口。   “给我听着!你是慕容家最后的血脉,也是苏家最后的血脉。就算我死了,你也要给我活下去。”   慕容涵秋抬脚欲走,千雪唤住她。   “姐姐!”   “我不是你姐姐。你应该知道我们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相貌是可以后天改变的。”   “姐姐!”   慕容涵秋没有回头,环视周围没有什么异样之后,轻轻踏步而去。   “好了,今日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从此你就好好做你的慕容家家主,把你们慕容家发扬光大,不要再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了。”   身后没有声音。   “咔嚓——”   慕容涵秋急忙转身,看见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千雪扭断了傀的脖子,双手上的血脉开始迅速地发黑。   慕容涵秋背对着千雪,或许没有看见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叶莲灯在林中将方才的那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有一只傀并没有彻底死透,趁着慕容涵秋转身的时候朝她攻了上去,然而千雪冲上去挡下了一击,却在将其击杀的时候不慎碰到了傀的衣袖,并且被其中藏着的细刃割伤了。   “姐姐……”千雪低低唤出了声。   慕容涵秋立刻接住他,把他揽在怀里,就像儿时一样。   “姐姐……我一直在找你,找了你好多年……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   但那毒太过猛烈,千雪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告诉你……曾经伤害我们的人,现在都不在了,曾经是你一直保护我,现在……我也可以保护你了……因为——我……长大了……”   “够了,闭嘴。”   “姐姐,我确实认识一个很奇怪的人,是他告诉我你的行踪的,关于你的许多事也是他告诉我的……也是他一步步地指引我…咳咳……”千雪低低咳嗽了一两声,血汩汩地从喉间蔓延而上,让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是我不后悔,因为你说过……慕容家的人……从不后悔……”   下一刻,千雪的目光黯淡了下去。   慕容涵秋面如死灰。   但叶莲灯却睁大了眼睛。   又有十几只傀从天而降,将慕容涵秋和千雪的尸体团团围住。   看慕容涵秋的神情,很显然,这一次傀物的数量超出了她的预料。   慕容涵秋起身,把千雪轻轻放在地上。   快刀和短剑同时发动,一下子就杀掉了四五只。   傀群很聪明,总是能在危险的时候后退,然后趁合适的时机又回来。   不知又缠斗了多久,地上堆满了骸骨,傀群只剩下几只。   然而,慕容涵秋似乎已经体力不支,剩下的几只傀生前必定是人精,此刻无声地绕着慕容涵秋飞速晃动,气流摩擦发出的声音宛若在发笑一般。   眼前蓦地模糊了刹那。   她身形微晃,有些站不稳。   很快,傀群动了。   他们疯狂地攻击慕容涵秋,虽然没有武器,但袖中都藏有细刃。   几个回合下来,傀的数量只减少了两个,然而慕容涵秋身上的伤口却多了无数。   慕容涵秋虽然百毒不侵,但是傀的细刃上必定带有一些能够影响她的药物,否则,无上尊不可能派这些东西来追杀她。   很快,慕容涵秋的速度越来越缓慢,到最后,几乎像是傀物在捉弄似的攻击她。   在最后关头,慕容涵秋从袖中抽出一根泛着寒光的银针,刺向一只傀。   那只傀立刻化成齑粉。   还剩三只。   剩下的几只傀似乎成了精怪,察觉到了危险的关键。   于是他们又严肃起来,对着慕容涵秋一阵猛击。   慕容涵秋速度越慢,其中一只轻易两三下就卸掉了慕容涵秋的手臂。   她跌在地上,正好看见了千雪沉睡的尸体。   她悲哀地闭上眼睛。   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   三只傀雀跃不已,又绕着两人转了几圈。   随后,一只傀拖着失去了反抗能力的慕容涵秋,另一只拖着千雪的尸体,同剩下的一只一齐跃动着离开了。   叶莲灯尝试着冲开穴道。   但是邢墨一连点了她好几处大穴,她根动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发生。   如果痛苦脱离了血肉的范围的话,那么目睹惨剧却无能为力绝对算是一种。   善者心颤,恶者心死。   邢墨轻抚上她的肩膀。   “我知道你现在内心很煎熬,但这是慕容涵秋应得的报应,而且,就算了你救了她,她也不会感激你。”邢墨顿了顿,“至于千雪,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下一瞬间,邢墨又开了口:“有人来救她了。”   竹影摇曳中,有一黑衣男子走了出来。   他随意地挥剑砍了下去,将几只傀悉数砍成了好几截。   包括头颅。   那个人叶莲灯在宁绝身边见过几次,认出那是他身边的亲信凌初。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宁绝也来了?   凌初冷冷看着慕容涵秋,注视良久。   慕容涵秋也冷冷回应他的视线。   两个人一个字也没有说。   半晌后,凌初蹲下,在慕容涵秋的手臂上一阵摸索,替她正好了双臂。   慕容涵秋握了握拳,随后费力地撑起身坐了起来。   “你……”慕容涵秋撑着剑半跪在地上,看着吃力地道,“没想到你居然肯救我。”   凌初的眼神很冰冷,和平日里截然不同。   “这么狼狈,你也有今天?”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伤人的话了。   “你不恨我?”慕容涵秋嗤笑了一声,不知是笑他还是笑自己。   “我若恨,和你有什么区别?”   “呵,小初。信不信,你若是继续心软慈悲,总会死在自己手里。”   “就此别过,下一次不会再救你了,”凌初把剑插回剑鞘,发出刚劲的声响,“师姐。”   慕容涵秋没再说话。   倒是凌初,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   “我替你引来了一个故人,如果不想见到他,你现在就走吧。”   林间一片竹叶飞落。   很快,凌初又道:   “晚了,他已经来了。”   说罢,彻底施展轻功退去了。   至于来的人,是流寂。   玄衣墨发,长身玉立。   ——和浑身血污的慕容涵秋是两种人。   流寂看着眼前人,温声唤道,“阿静……”   慕容涵秋面无表情,仿若没有看到他。   她缓缓走到千雪身侧,将一瓶药粉倒在了他的尸体上。   流寂上前握住她的手,面色不忍。   慕容涵秋甩开他的手,将药水倒了上去。   药水一滴到千雪的尸体上,千雪的尸身便立即化作一滩血水。   “千雪从小跟着我风餐露宿,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就没有吃过好东西。他这一生已经活得很痛苦了,凭什么他死了我还要把她的骸骨埋在地底由人践踏?”   随后,她终于看了流寂一眼,用沙哑的声音道:   “我死了一样的,绝不会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迹。”   流寂的目光始终锁在慕容涵秋的身上。   后者却已留下一个决然的背影,远远离他而去了。   “别来追我,找到了苏谢,你我已没有任何瓜葛。”   苏谢依然靠在最开始的竹枝上,睡得酣然。   然而身下的泥却潮湿了一大片。   -   叶莲灯晚慕容涵秋一步回到慕容府。   邢墨没有跟来,叶莲灯打了他一巴掌。   随后他们约定了一个地点,他一个时辰之后在那里等她。   当她到慕容府的时候,只见慕容府浓烟滚滚。   施救声中,有路人的叹息声传入耳边。   “哎哟,这火可真大,幸好纵火者在防火之前扔了一只镖提前通知。”   “还幸好?也不只是谁这般恶毒放这么大的火,毁了这百年基业还有里面无数名贵的药材。”   “百年基业又如何?还不是有付之一炬的一日。”   “纵火之人和慕容家究竟是多大仇怨哪……”   “唉唉,是呀,散了吧散了吧。”   ……   叶莲灯叹了口气。   独自在冲天的火光面前伫立良久。   一把大火,诉说的是什么呢?   ——是一代人的恩怨情仇,亦是一场名门之隳。   她终于转身,明白纵火者是谁,却也只剩下心头的唏嘘了。   大概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吧。   她再也挤不出任何微笑,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前往和邢墨约好的地点了。   但叶莲灯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走后不久,便有两个人出现在她方才站立过的地方。   一个人朝另一人施了一礼。   “谷主,人脉跟在小姐后面,要追上去保护小姐吗?”   是一个十分温柔的声音,轻柔得好似春雨轻澜。   “不必了,慕容涵秋不敢伤她。你这样去,她会起疑的。”   “这丫头现在玩得可开心了,她要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回去的。”   “是。”   “至于慕容涵秋,就看看她在最后的关头还能玩出多少花样。”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瓦,吸收了处女作 的经验下一本绝对不会轻易发刀片了TAT。   下一本《不庶》一定要甜,给我往死里甜!   把这一本配角们吃的刀子统统甜回来!把这一本主角甜的地方成百倍地甜下去!   不然被我虐的角色们真得要用怨念来诅咒我了,而瓦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睡好觉了……   (想了一下我还没有开始虐的几个配角……唉,默默哭泣,下一本我再给配角发刀片我就穿书里当配角去!)   -   PS:本文主角是甜的,he 第60章 伍拾玖 锢梦   慕容涵秋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   她动了动,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什么也看不见?难道她瞎了?   这里不是众生苦,因为有淡淡的柴火香味跃入鼻息。   不过她懒得动,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想起自己昨日烧了慕容家离开之后,不知要去往何处,走到一处深山中时晕倒了。   忽然,一大片光亮进入视线,打断了她迷蒙的思绪。   她立刻闭上眼睛。   一个说话一惊一乍、带着点儿口音的女声传入耳中。   “哟,姑娘,你醒了哇!”   慕容涵秋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睁开眼,看见一个身着粗衣的年轻女子掀了帘子走了进来。   女子有一双杏眼,眉弯细长,但脸上长满了斑点,皮肤也泛黄——乍看来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   但正是这张普通的脸冲着慕容涵秋温温一笑,让她觉得那笑容比她手中端着的汤药还温暖。   “你可算醒了咧,我昨天在山上打猎的时候看到你晕倒在地上就把你带回来辽。我这里也牟啥药,就随便给你熬了点热汤喝,嘿,没想到才几个时辰你还真就醒来了哇。”   “你救了我?”她声音沙哑,“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我叫迎曦!我不识字不知道怎么写,但是老爹说那个迎是迎春花的迎,曦是晨曦的曦。”   “好名字。”   慕容涵秋发现迎曦一直在看自己,眼神巴巴的,看得她居然有些不自在。   “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迎曦捧着脸,露出花痴般的笑容。   “姑娘你长得真好看。”   “就是……就是……黑眼圈重了点。”   慕容涵秋只是静静看着她,从醒过来之后就一直面对着这张灿烂的笑容,但她自己则一直面无表情,甚至带着一贯的冰冷。   她知道迎曦说的黑眼圈是什么。   她很久没有睡过觉了。   因为一旦睡下,就会被无休止的梦境纠缠,她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在她正式成为众生苦三脉之一的人脉时,萧不辞赋予了她百毒不侵的体质,但却在她心底种下了另一种催噬心智的毒。   那种毒会引出心魔,对像她这种造过无数杀孽的人来说效果尤其显著。   因此她害怕梦境,害怕睡去。   所以她很少真正地入睡,顶多也就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小憩片刻。   于是,长久下来,她眼底便形成了深深的黑眼圈。   疲倦而阴郁的双眸,经常被她掩在斗笠之下,或是被化了妆容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此刻,她深重的眼袋暴露在外,看起来应当十分怪异才是,却被这个丫头说成好看。   有趣。   她卸下心防,难得地会心一笑。   迎曦瞬间觉得她亲近了许多,又拉着她东扯西扯了些。   原来,她是猎户的女儿,曾经随父亲一起住在山里打猎。   后来,父亲失足坠崖,幸好在这之前她已经学到了父亲的手艺,便一人在大山里继续过着打猎的生活。   但瞧着她这纤细的骨骼,其实倒并不适合打猎。   这座山很高。   这件茅屋的位置大抵也是修建在山腰上接近山顶的高处,方才她掀开外面的帘子时外面有点点白光飞入。   是雪。   山顶上下了雪,怪不得这么冷。   迎曦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抱了一堆木炭,手忙脚乱地生起了火。   好一会儿,火光从她双掌下燃起,照得整间屋子都暖了。   “昨儿下了初雪,怪冷咧!我刚打算生点火烤着可又怕一个人烤太浪费,晚上就正好遇到了姑娘啦,你说这是什么缘分?”   慕容涵秋坐在木床上,腿上仍盖着迎曦的被子。   她就那样看着她生火,逐渐出了神,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嘴角挂着的淡淡微笑。   “对啦,姑娘姓什么咧?”   “苏。”   “苏。”迎曦满脸欢喜地重复了一遍。   看着那双笑盈盈的杏眼,慕容涵秋头一次对陌生人说出了自己讳莫如深的真名。   “苏静玄。”   “哪个静,哪个玄啊?”   “静是夜静灯残的静,玄是天地玄黄的玄。”   “?”   “安静的静,玄妙的玄。”   “哇,好名字!”迎曦表现得非常像个小迷妹,“苏姑娘你是江湖中人吗?”   没有等慕容涵秋答话,她已继续道:“我老爹说江湖人最是威风,可以行侠仗义潇洒不羁。姑娘你觉得江湖是什么样的哇?”   慕容涵秋神色平静,用她嘶哑的声音缓缓道:“江湖,是地狱。”   “哔啵”一声,火光中的木炭响了一下。   迎曦久久地打量着慕容涵秋,与她四目相对之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好半晌,她才轻轻开口。   “从姑娘睁眼的第一刻起,就感觉苏姑娘活得很苦,如果很痛苦的话……”   那一番帘子被外面的风掀动,可见外面风势之大。   隐隐的呼啸声中,她的声音格外响亮。   “要是不嫌弃,要不要留下和我一起打猎呢?”   屋外风雪交加。   慕容涵秋看着眼前这人,坐在离自己寸许之处,看着自己,一汪眼中映着火光,亮得动人心魄。   鬼使神差地,她答道:“好。”   迎曦开心地笑了起来,却被接下来的话打断。   “但要等我了结了恩怨之后,到时候,我回来找你。”   “好嘞!我等你!”迎曦开心地拍了下大腿,“以后这山上终于不止我一人啦。”   “你知道吗?”   慕容涵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以前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也像你一样,她对我很好,不仅救了我的命,还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收留我。”   “嗯,那很好呀。”迎曦说。   “然而,我却亲手毁了她的人生。”   ——毁了叶莲灯的人生。   迎曦忽然上前抱住她,温柔地拍了她的背。   “苏姑娘,你只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真得疲倦了。   最近发生了太多,让慕容涵秋真得觉得很累,她躺在迎曦的怀中感到了浓浓的睡意。   迎曦扶着慕容涵秋躺下。   之后,她捣灭了炭火,也钻到了被窝里去。   慕容涵秋很快便已经睡熟了。   不知是不是冷,她微微地蜷缩起身子,身体竟然在轻轻发抖。   迎曦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慕容涵秋,凝视良久后,伸出手将她抱住,轻轻拍着她的背。   嘴里还在轻声哼唱曲子。   “风雪归去,重回艳阳天,伊人已不见……”   慕容涵秋入梦了。   时隔两年,她又一次做了梦。   她梦见了十四岁那年。   梦里,那些人都还在。   她带着弟弟来到了慕容府,慕容疏为他们正名,带她姐弟极好。   直到有一日。   一个叫禅寂的禅师说她命格过硬,克人克己,和她扯上关系的人都会被不幸缠上。   当时慕容疏愤怒地驱逐了禅寂,却没想到两三年之后她的预言全部成为现实。   她间接害死了慕容疏,害死了新婚燕尔的姐夫,害得姐姐难产而死。   后来,她离开慕容家入了江湖,她加入了众生苦,叛离后又入了无雁门,没想到背上了更多的命债。   若问她为什么而活,她并不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背负着罪孽活着,似乎也足够了,她做惯了墙头草,卸下高墙之后,她反而无所适从。   “阿静。”   有谁在叫她。   是一个无比温柔的声音。   慕容涵秋在一片荒原中追逐,终于寻着声音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背影。   她一眼便认出那是死去的表姐。   她刚想唤她,背影却已转过身来。   洁白的裙摆上布满了殷红的鲜血。   “阿静,你亲手杀了我呢。”   慕容涵秋急忙后退,然而那白影却已然飘至身前。   她抬起满是鲜血的手,轻柔地抚摸在了她的脸庞上。   “这一生,你都替我照顾好小谢,然后,带着罪孽活下去。”   她想后退,动不了。   “要活着,因为他们还在身后看着你呢。”   刹那间,面前的景象开始变幻,前方出现了好多个人影。   慕容涵秋惊悚地看着那些影子,拼命地想要后退,但是动不了。   然后,她看着所有人纷纷转身。   是朱云。   “你还我同门数百条性命!”   是明昭。   “你还我和阿云的十年光阴!”   是千雪。   “姐姐,你把命还我!”   是宁绝。   “把澜炽还我!”   是邢墨。   “我不要你还,我只要你死。”   因为萧不辞所下药物的原因,即使她知道自己身在梦中,仍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   她拼命地挣扎。   忽然,她发现自己可以动了。   拔腿就往相反的方向跑。   然而很快她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叶莲灯。   她朝她伸出手。   笑得绚烂。   “慕容,你把记忆还我。”   她猛然闭上眼睛,从她身边掠过,继续朝前跑去。   在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慕容涵秋看到他的身影立刻撒腿就跑。   她一边跑,一边提醒自己。是梦!是梦!   然而那个声音还是传入耳中。   “你看,所有人都想杀你,你瞧瞧自己有多可怜。”   轻柔温和,如春雨微澜。   她要立刻离开这场梦境。   然而在这里她做的只有徒劳的奔跑。   时间意识在睡梦中完全模糊。   她气喘吁吁,背上涌起涔涔汗意。   她跑累了,停了下来,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流寂双手环着她的脖颈,埋在她肩头。   声音温柔和曦。   撕磨在耳畔。   “阿静,我一直在这里,当你不知去往何方的时候,你可以……回到我身边来。”   慕容涵秋转身,冷冷望着他。   然而,在下一刻,面前的人并不再是流寂。   而是环抱着她、轻轻拍着她背部的迎曦。   她在哼着曲儿。   “风雪归去,重回艳阳天,伊人已不见……”   随即,慕容涵秋紧紧抓住迎曦的手,捏掉了她手中的刀。   “你要杀我是不是?”   迎曦眼神慌乱地摇着头。   “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猎户的女儿是不是!”   轰隆——   天边雷声作响。   落在地上的刀不知何时到了慕容涵秋手中,迎曦浑身是血倒在了地上。   “迎曦!”   慕容涵秋大吼着从梦中醒来。   她不是在木床上醒来的,而是在浅浅的雪层上。   她摊开手,发现手中有血。   她立刻飞奔进房间,房间完全变了个样子。   木床被匕首割得残破不堪,盛炭火的盆子被打翻在地。   没有看到迎曦的身影,只看到了一滩血水。   血水旁边,是她前些日子里用来装化尸水的瓷瓶。   慕容涵秋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想起那个总是笑着叫她“苏姑娘”的杏眼女孩,慕容涵秋几近崩溃。   她蓦地想起萧不辞曾对她说过的话。   “你这一副苦相,最适合众生苦。即便来日你离开众生苦,也脱离不了一个苦字。”   她闭上眼,站在屋中沉默了良久。   片刻后,她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换上了冷然严肃的面孔。   掀开帘子,回到了风雪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作者是个腐女,一时没刹住忍不住给自己产了点粮吃,产完粮就给自己发了刀子,我错辽。   -   ps:迎曦是紫竹林的人,当然没死啦~   不过本文中不会再写了,点到为止,关于她们的故事会单独写成一个短篇,或者完结后在慕容的番外出现   pps:作者超级喜欢把紫竹林和众生苦两个敌对组织的人组CP…贼带感orz   -   回归正题,慕容的戏份基本快结束了,下面几章会洗心革面帮女主找回记忆惹。 第61章 陆拾 舍死   翠竹吟咏,沙沙作响。   邢墨换了一身蓝衣,背着瑶琴侧倚在竹干上。   目光一直凝视着前方——他在等叶莲灯。   已经等了一天了。   数片竹叶扑簌簌地落下,有人来了。   然而邢墨却沉了眸。   来的人不是叶莲灯。   “好久不见,邢副宫主。”   面色煞白,来的竟是鬼郎君。   邢墨露出微微的诧异。   鬼郎君在他面前停下,垂着断臂后空落落的的袖子阴恻恻地道:“短时间内,叶莲灯不会来了。”   邢墨只是扫了他一眼,“你来做什么?”   “你看出来了吧,我的武功恢复了,你都不好奇吗?”鬼郎君笑地十分得意。   “是谁治好了你?”   虽是问了,但邢墨的神情漠不关心。   反而是鬼郎君紧攥着手中的剑,癫狂了起来。   “你知道这些日子里发生了什么吗?”   “被你废了武功之后,我活的就像个笑话,曾经跟在我身后卑躬屈膝的人如今却当着我的面儿骂我死断袖。呵。”鬼郎君轻嗤一声,“于是我回到了风雪城,找到了两年前答应我替我爹治病的人。五年前,就是那个人把七魄铃交于我,要我去闯荡江湖,并答应为他办事。话虽如此,但这个人要我办的事情却并不多,反倒经常给我一些进益提升功力的药丹。几年来我便凭着自身的根基和他的药丹闯出了一些名头。”   “前几日,他治好了我的伤势,并用药丹再度替我修复了内力。之后我昏睡了一会儿,在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他和另一个声音怪异的女子的对话,让我知道了他的身份和动机。”   “哈哈哈哈,你知道救我的是谁吗?”数日不见,重伤痊愈后的鬼郎君笑得像个疯子,“救我的人,就是莲谷谷主叶莲予!他出谷,就是来接自己的胞妹叶莲灯回家。”   邢墨静静听着这个名字,神色淡然,眼底波澜不惊。   鬼郎君紧接着又道:“她的胞妹,似乎就是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她叫叶莲灯!”   “你错了,他是故意让你听到的。”邢墨淡淡看着他,眼底并无杀意,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威压,“他真正要你做的事并不是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只是让你来提醒我——他来了。仅此而已。”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很有可能并非是真心救你,而且,他让你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   邢墨觉得话说完了,不再看他,转身便走。   不安笼上心头,叶莲灯很有可能出事了,他要先找到叶莲灯。   鬼郎君的面目表情一时之间变得非常丰富,他先是惊愕了片刻,随后是后知后觉的恐惧,最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面目狰狞着低低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每个人都在利用我,每个人都看不起我!哈哈哈哈……”   邢墨已经走远了。   他看着那道蓝色的身影,忽地狂笑着提剑追了上去。   “哈哈哈哈,都不重要了,我现在只想杀了你替越卢报仇!”   他飞速掠近邢墨,这样看来,他的功夫似乎确实恢复了,并且还进步了许多。   他一边奔上去,一边咆哮:“哈哈哈哈,我看你们能快活到几时!”   竹叶被劲风吹过,纷纷盘旋着落下。   鬼郎君抽出长剑,发出了心底最后的嘶吼!   “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那一日你为何要让我们做出抉择?你明知道懦弱的人在危急关头会毫不犹豫地放舍爱这种廉价的东西,但那也是我们这些渣滓所奢求的、弥足珍贵的东西啊!何必把这一切爱憎剖析给人看?为什么?明明我已经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没了!为何你们这些强者就可以任意操纵别人的性命,难道弱者就不配拥有性命吗!活得再卑微堕落,也是命啊!”   邢墨就近在咫尺,他愤愤地运功朝邢墨击去。   邢墨转身,回过头来静静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悲哀。   鬼郎君忽然想起了越卢死前的眼神,也是这样淡淡的悲哀,只是悲哀之外,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一口血从他口中溅了出来。   果然正如邢墨所预料的那样,那人留了一手,并没有真正地救他。   他已明显地感受到了身体的变化。   在刹那间,灼烧般的疼痛遍布全身。   在最后关头,看了一眼浓云密布的天幕。   想起那一年,他也是在这样的风云前夜救下越卢并收他为徒,但早在开始的那一刻,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他忽然癫狂地笑了。   心中暗暗许下一个愿望,来生,不做江湖人!   随之,下一刻,血肉飞溅,他爆体而亡。   -   昨日。   叶莲灯离开了慕容府后便立刻赶往和邢墨约定的地点汇合。但在途中,她发现了慕容涵秋一直在跟踪她。   于是她故意将计就计,将慕容涵秋引到一处偏僻的山林中。   两人简单地交手了一场,慕容涵秋似乎很累,用森冷的目光看着她,但却多次欲言又止。   之后,慕容涵秋还是什么都没说,和她定下了一个约定,一日之后和她在竹林外的山脚下见面,把所有真相全部都告诉她。   所以,叶莲灯和邢墨招呼了一声后便在蒲城溜达了几圈,之后便到山脚下等慕容涵秋。   这期间,她一次也没有和邢墨见面,自从昨日那件事后,她和邢墨之间似乎无形生分了许多,或者说,她在有意地与邢墨拉开距离。   她没有告诉他自己要和谁见面,却也不知道邢墨一直分毫不移地在原处等着她。   而此刻,叶莲灯躺在一颗树的巨枝上。   树下,慕容涵秋来了,自下而上望着她,面色颓然。   叶莲灯从树上坐起来,并没有下来的意思。   慕容涵秋冷冷看了她一眼,走近背靠着树干。   不知为何,叶莲灯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双腿垂下树枝随着微风轻晃,不知不觉思绪变得空茫起来。   慕容涵秋说话了。   “熟悉吗?”   “嗯?”   “八年前,你我就曾经来过这里。”慕容涵秋沙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也是以这样的姿势坐在这棵树上,我也是这样靠着这颗树干。”   叶莲灯心弦一晃,一时不知道慕容涵秋说的是澜炽还是她自己,便装作漫不经心地道:“哦,是吗?”   “呵,还不明白吗?我以为出宫这么久,你好歹能想起些什么。”慕容涵秋轻哼,“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在你记忆中,那一夜你正好遇见了自尽的澜炽,并且滴水不漏地顶替了她?为什么宁绝和邢墨始终不肯亲自告诉你有关澜炽的事情?为什么我会熟悉你的剑招?”   叶莲灯停止了晃动的双腿,遥遥凝望远方,脑中飞速串联所有已知的线索。   确实,她曾怀疑过自己的身份,但是她和澜炽的差别着实太大。澜炽冷傲而多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她,市井流氓,路子粗野。   她猜测,邢墨很有可能是澜炽最初的心上人,但后来两人不欢而散,澜炽则嫁入高墙,在数年的朝夕相对中逐渐被感化,便与宁绝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但是为什么正好是她?两个从来不属于她生命中的人凭什么对她无缘无故地好,其中一定有很多复杂的缘由,或多或少与她有关。   从邢墨出现的第一时间她就嗅到了猫腻。只是,她虽猜忌,却没有理由确定。   然而慕容涵秋却用冷冽的声音敲定了她的疑惑。   “因为你,就是澜炽本人。”   “怎么不说话,其实你心里早就有了一个答案对吧,内心深处的恐惧让你不敢承认!”树下,慕容涵秋的声音逼人心魄。   可是不得不承认,在潜意识里,她确实害怕知道真相。   “那么,作为曾经的挚友,我来告诉你所有的真相。”慕容涵秋抬头望着她,“还记得明昭朱云提到过的的忘生吗?那是一种能改变人记忆的药。”   “所以,如果我真的是澜炽,我是中了忘生?”   “不,你中的是舍死!一种比忘生狠厉十倍的药!”慕容涵秋笑了起来,沙哑的声音似乎随着笑声在一点点地被撕扯,“不仅如此,当初刚入宫的时候你的抵抗意念实在太强,用了忘生之后的一年里我有对你用了好几十种其他的辅助药物!你若能想起半点过往来,倒真是难得。”   叶莲灯语调不知不觉地变冷:“什么时候的事?”   “你知道沭阳之变吗?”看到叶莲灯的双眸,她又继续,“呵,也罢,邢墨和宁绝都将你保护得很好,根本没有机会让你听过这个词语。”   “沭阳之变是五年前的事情。   这件事之前,沭阳这座城尚且还是‘漠上一绝’,是整个西岐最繁华的城市。然而,前擎玉宫、北方民族部落北图、昭晏三方势力联合发动沭阳之变——屠城,将整座城仅在几日之内变成死城,数万人命丧黄泉。   天下的传闻里,有一个少年是引来三方势力的罪魁祸首,他的名字到现在都还被刻在沭阳城门口的残碑上,被万人的鲜血沾染过。后来,少年失去了选择的权利,成为了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擎玉宫副宫主。   其实,他是无辜的,因为你才是沭阳之变的始作俑者,邢墨只是心甘情愿地替你背了黑锅。”   沭阳之变?   在平家村时,高大姐曾提过。   叶莲灯忽然觉得后脑传来撕裂般的痛楚,意识有些模糊,她强撑着道:“你……说清楚。”   “邢墨果然什么都没告诉你,他害怕你知道真相会疯掉!”   叶莲灯从树上跳下来,逼近慕容涵秋,攥住了她的衣领,“你给我说清楚!”   慕容涵秋语气也因为激动而急切了起来,“你知道你当时是怎么样决绝地亲手把剑刺进邢墨的胸膛吗?你就是用邢墨亲自为你打造的刃雪,一点一点地刺进他的胸口。作为整个沭阳的罪人,这五年你活得很快乐,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你而死吗?”   叶莲灯沉着眉思索了片刻,眼底的恐惧越来越深。   从前听都没有听过的事情,并且背负了那样沉重的血债,如今却忽然告诉她一切统统与自己有关。   她拼命压抑心底的恐慌,然而头只是越来越痛。   “不,你胡说!你在骗我,我根本就没有印象!”   “哈哈哈哈,叶莲灯,你知不知道,忘却对你来说根本不是惩罚,而是一种恩赐!”慕容涵秋看着叶莲灯,笑得极为开心,却把眉间那道疤痕里的哀愁镌刻得更深,“这世间那么多人都在背负着重担前行,凭什么你就可以把什么都忘了!”   山风自耳边呼啸而过。   忽地,她想起那个雨夜里在脑海中忽然出现的梦魇,成堆的白骨和大漠上染血的长空,一切真实地可怕。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   如果,自己真的稀里糊涂地在仇敌身边活了五年!   如果,无雁门灭门的事情也与她有关!   如果,沭阳的数万生命真的死于她手!   如果,她曾经亲手伤害过邢墨!   如果……   她已经不知道哪些是真是假!   回顾自己这几年,原来都活在一场巨大的虚假谎言中!   守在自己身边的医女是曾经的挚友?   外人言传恩爱非常的摄政王是仇人?   忽然出现自己面前、一直温润守护的魔宫副宫主却是被自己伤害过的曾经的爱人?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过往的记忆统统是被编造的?   胡说!胡说!   叶莲灯想要后退,然而慕容涵秋却反手攥住叶莲灯的领口:“怕了?我告诉你!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平和!你!统统不配!”   所有的疑虑立刻被联系到一起,组成了一件无法否定的事实。   “让曾经喜欢多管闲事的你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待事物,然后再告诉你,那些看似与你无关的事物,其实都和你有关。这是什么滋味?”慕容涵秋的语声越来越癫狂,“其实,从你亲眼见证的那一刻开始,你就不是一个无辜者了!”   叶莲灯猛然抬手,一掌击在慕容涵秋的胸口,然后趁机逃离。   然而慕容涵秋却生生受了这一击,轻易地制住了脑海中混乱不已的叶莲灯。   “被你忘却的身份就是你罪恶的来源,叶莲灯,你想起你是谁了吗?”   叶莲灯只觉得头痛欲裂,拼命想要挣脱她。   慕容涵秋却仍然在不停地逼问,只是这一次,她的声音冷静了许多,就像是个局外人:   “五年前,你曾问我一个问题,现在我反过来问你,知道真相后,你有承受这份重量的觉悟吗?”   叶莲灯双手抱住头,疯狂地摇头。   她的脑海中对于往事的回忆越来越清晰,曾经和他打马而过的粗衣少年被大漠的风沙裹挟,多年以后,物是人非,那个少年扔在孜孜不倦地寻找并等待着她,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容她入怀。   即使——他已化身修罗恶鬼,身后白骨成堆。   他依然替她留着最后的温柔与纯净,带着谦恭的笑意,轻声说话,无忧无虑地护着她,就宛若梦境里初识那年。   她痛苦地在记忆的碎片中穿行,眼前突然一黑,她再也承受不住,跌坐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平复了心绪,但整张脸已经变得苍白。   她低低问慕容涵秋:“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是你,没有资格替你想起。”后者声音森寒,神情冷傲,“但建议你回宫一趟,你余下的答案在昭晏,在宁绝那里。”   “不,我不会回去。”   她现在要先去找邢墨问清楚!   她现在不敢相信任何人,除了邢墨!   “你不能去找他了。”慕容涵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看着虚弱的叶莲灯疑惑的眼神,她道:“我会帮你。”   随即,她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你知道舍死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吗?因为想起一切的时候痛苦堪比死亡。所以,让我帮你重新回到‘澜炽’吧。”   看着慕容涵秋透出恨意与狰狞的目光,叶莲灯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立刻起身,想要尽可能远地逃离面前这个人。   然而,她刚不稳地站起来,慕容涵秋便已扼着她的脖颈将她摁倒在地。   耳边,沙哑的声音擦着她鬓边的头发响起。   “对你而言,最大的折磨是什么呢?”   “是刚刚知道一切真相,便立刻让你回到一无所知的罪恶中去!”   叶莲灯感到巨大的恐慌。   这种恐慌没来由的熟悉!   “再一次,由不得你。”   一根针刺入了叶莲灯颅内。   意识瞬间开始模糊。   狂风呼啸起来,雨滴坠下。   黑暗来临之前,又下雨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唉,忽然让一个人接受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   下一章轻虐预警(he哇)   *关于鬼郎君的故事在第21章 《恶鬼》中 第62章 陆拾壹 相杀   雨声淅淅沥沥,雨势虽然不大但却带来了更胜往日的寒冷。   一片蓝色的身影穿行在雨幕中,快得就像一束林间一闪而逝的蓝光。   邢墨在雨幕中找到叶莲灯的时候,她昏倒在地上。   不知她昏过去了多久,冷雨溅了她满身,濡湿了她洁白的衣衫。   邢墨一把将她抱起,抚摸着她的冰冷地脸庞轻声唤她:“灯儿!”   许是日暮的原因,天地间混沌无光。   叶莲灯置身于一片黑暗中,觉得有什么人在呼唤她。   那声音很温柔,却也透着难以掩饰的焦急。   有什么东西代替了混沌的黑暗,她在茫然的意识中寻找,忽然间,她抓住声音的来源,好像窥见了天光。   随之,脑海中袭来的是无与伦比的痛楚。   像是一根又一根针不停地刺入她的头颅一般。   痛!好痛!   看到昏迷中的叶莲灯在刹那间紧蹙了眉头,邢墨压下心头的惊慌,将手搭在叶莲灯的脉搏上感受了一下她的内息,但却发现除了一点小伤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   “灯儿!灯儿……”   邢墨又唤了她几声,叶莲灯虽然仍是没有苏醒的迹象,但紧蹙着的眉头却十分神奇地渐渐舒展了。   叶莲灯被困在梦中。   这里是一间简陋的茅屋,屋子的中央有一张与四周陈旧随意的摆设格格不入的檀木制的床,从床腿上面雕刻得花纹来看就知道其价值是多么的不菲。   床上有两个年轻人。一个少年,一个少女。   少年坐在床上,静静翻看着一本书籍。少女睡在她身侧,翻来覆去。   少女躺在床上,东扭西扭之后,转过来看了一眼专心致志的少年后,又愤愤地翻了过去,还顺道扯走了少年腿上盖着的被子。   少年凉悠悠扫了她一眼,倚着烛火继续翻看手中的书籍。   少女怒了,生气地在被子里踢起了腿。   “怎么?你在被子里练功?”邢墨幽幽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臭小子!你都不理人家!”叶莲灯不开心地翘起嘴。   “你先睡,明日有剑会,我想再看看师父传授的功法。”邢墨瞟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书替她盖好被子。   然而叶莲灯却趁机翻过身来,蹙着眉气呼呼地瞪着他。   “那糟老头子岂会真心教你这个门外弟子?你从他那里学,还不如让我教你,你就是不相信我。哼,其实我很强的,偏偏你还不稀罕。”   “是是是,叶大侠女,你最厉害。”邢墨虽是这样说,然而手上却已重新拿起书籍认真翻看起来。   叶莲灯叹了口气,抿了抿嘴,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把头枕在邢墨的腿上,手指轻轻地在邢墨的裤腿上画着圈圈。   嘴里还轻声数着:“一圈,两圈……”   邢墨被她挠的心窝里一阵酥痒,一时之间注意力根本无法停留在书上。   他吸了口气,急忙攥住她不老实的手。   叶莲灯哪里能乖乖由他攥着,手像游蛇一样滑了出去,一瞬间便探到了邢墨的后颈。   邢墨立刻像被针扎了一样,手上条件反射似的一用劲,立刻抓住叶莲灯的手便将她压倒在身下。   叶莲灯露出狡黠的笑容,邢墨瞬间明白了那一刹那自己想做什么。   闭上眼,长吁了一口气后,邢墨克制地压制住心头的异样,轻声问:“还不睡觉?”   叶莲灯故作忧伤地叹了口气:“睡不着,你哄我睡。”   “自己睡。”   “不然你就和我一起睡。”   “自己睡。”邢墨又拿起了书。   “哼,那本姑娘去花姐的酒楼里喝点酒再睡!”说罢,便立刻掀开被子准备跳下床。   邢墨立即把她抓回来,按到在床上迅速盖好被子。   “好了,哄你,快睡吧。”末了,还拍了拍她的肩。   叶莲灯觉得好笑:“哪有这么哄女孩子睡觉的?”   “哦?敢问这位能单挑十个大汉的女孩子,小生要怎么哄你入睡呢?”邢墨又气又无奈。   “简单,你只要一直唤着我的名字就好啦。”   “叶……”他刚说出口,便立刻被打断。   “太生分了!”   “莲……”   “我哥才会这样叫我!”   “那……灯儿?”   “凑合。”叶莲灯满意地翻了个身。   邢墨又是长吁一口气,温润清澈的嗓音如清泉般流淌。   “灯儿,灯儿……”   果然,叶莲灯很快便睡着了。   然而心上人那道呼唤却一直在耳边响着,和着屋内哔哔啵啵的烛火以及屋外的蝉鸣。   不知过了多久,邢墨合上了书籍。目光落在身旁睡相奇特的姑娘身上,口中仍然低低唤着她的名字。   他在烛火边凝视着她良久,然后低头吻在叶莲灯额上。   “灯儿,灯儿……”   头痛欲裂之间,叶莲灯也听见了这个声音,并且越来越清晰地响起在耳畔。   温柔得像一场梦。   是梦吗?不是梦,如此清晰可闻。   “灯儿!你醒了!”邢墨看着叶莲灯,见她睁开了眼,立刻关切地问道。   叶莲灯缓缓睁开了双眼,却一丝神采也没有,目光空洞地看向滴落的雨帘。   邢墨眼底划过一丝慌乱,头一次不知道做什么,只是替她擦干了眼角的冷雨。   随后,邢墨预见了什么似的,十分懊恼地将叶莲灯紧紧拥入怀中。   他不该放任叶莲灯一人离开的!   他当时为何没有跟上去!   正当此时,他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叶莲灯一掌击在邢墨的胸膛上。   邢墨对这会心一击毫无防备,不论是肉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是极大的打击都让他难以置信。   蓝色的衣衫下,自胸口处一点点地渗透出紫色。   叶莲灯已跃了起来,站到了离邢墨不远不近的距离处。   她望着邢墨,神情冷傲:“你是何人!”   叶莲灯抽出随身携带的刃雪,拔剑指向面前的陌生男子。   冷雨滴滴,却阻隔不了邢墨的视线。   他仍是那样透过雨幕,深情地望着剑指着自己的心上人。   邢墨眼底落入雨花,涟漪轻泛。   他低沉明眸,反问叶莲灯:“你……现在是谁?”   “本宫是昭晏摄政王宁绝的王妃澜炽!你又是何人?竟敢轻薄本宫!”   邢墨眉睫轻轻颤了颤,几乎觉得眼前耳边一片空白。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应和着冷雨的声音却是那样清晰,怕是会又像噩梦一般,数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随即,邢墨眸光微动,目中染上了沉沉怒意。   “果然是你!”   一个头戴斗笠,轻纱覆面的白衣人落在叶莲灯身后。   看到慕容涵秋的那一刻,邢墨立刻把事情的经过猜到了大半。   “舍死无解,以死为药,你该感谢我才是。”慕容涵秋站在叶莲灯身侧,笑得欢愉,“我知道你一直在逃避的事情,便帮了你一把。”帮你,让她再一次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邢墨的目光回到叶莲灯身上,轻叹一声后,缓缓起身,与之再度四目相对。   叶莲灯对他的目光感到莫名其妙:“慕容,他是何人?是否和宁绝有什么关系?”   方才还言语轻佻无礼的慕容涵秋此刻却恭谨地朝叶莲灯施了一礼,“禀王妃,此人乃是大漈前任首辅之子,另一个身份是魔宫擎玉宫的副宫主邢墨,人人得而诛之。此人为要挟邺王殿下,于一月之前将您掳走,并在此期间以魔宫毒物控制了您。”   “呵,岂有此理!居然算计到本宫头上来了!”   叶莲灯依旧是个暴脾气,一言不合就动手。   邢墨也没有迟疑,他许久没有和叶莲灯交过手,未必能把握好分寸,但现在他首要的目的就是制住她,然后带她离开。   所以,他二人立刻就打了起来。   但是几个回合下来,邢墨便明显地发现了不对劲,不论是叶莲灯的内力还是速度都比原先快了数倍。   也不能这样说,应该说是她的功力恢复到了她本该有的状态。   饶是如此,叶莲灯似乎太久没有动过真格的,和邢墨交手之际还是逊色了几分。   掌风拂过叶莲灯面颊,邢墨又堪堪收回。   叶莲灯面露异色,蹙着眉打量面前的男子。   邢墨看着她的眼神,忽地心口狠狠一痛。   “傻丫头,你知道的,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伤你。”   叶莲灯听了这话,像是愣了一下,但刃雪依旧毫不留情地和邢墨赤拳相搏。   邢墨顺势握住刃雪的剑刃,一时之间,叶莲灯无法撼动分毫。   雨滴落在刃雪上,衬着剑光愈加寒冷。   叶莲灯忽然贴近邢墨耳边,耳语着说了两个字。   “等我。”   邢墨微微一愣神。   然而叶莲灯等的就是这一刻,趁机抽出刃雪,毫不犹豫地朝邢墨一刺。   邢墨眼中的微愣转瞬之间变成了惊愕。   叶莲灯已在刹那间点了他身上的几处大穴。   长剑没入胸口,抽出的刹那伴随着鲜血唤起了过往。   这一剑,和当年一模一样。   相同的位置,相同的长剑,相同的手法,相同的……那个人。   邢墨倒在了地上,重重溅起雨花,弄脏了干净的蓝衫。   雨幕瓢泼。   却无法留住意识逐渐涣散的人。   在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刹那,邢墨看清楚了叶莲灯的眼神,冷漠的双眸之间,藏着难以察觉的怀疑、惊慌和不忍。   但,也仅仅是一许而已。   慕容涵秋问:“你方才和他说了什么?”   叶莲灯满脸无所谓:“本宫看他装出一往情深的样子,所幸就骗他玩玩儿。”   慕容涵秋撩起面纱,仔细地审视了她片刻。   叶莲灯也冷然回视着她的眼神。   “看够了吗?”叶莲灯不耐地打破了沉默,“走吧,回宫。回宁绝那里。”   叶莲灯再也没有看邢墨一眼,扬剑甩干了刃雪上面的血水。   将剑刃插回剑鞘后,便施展轻功离开了。   慕容涵秋站在原处,瞧见雨中离去的身影忽地咧嘴笑了。   神色莫名地看了一眼邢墨后,便也跟了上去。   黄昏时的冷雨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冷,也越来越大。   邢墨就这样孤身躺在雨中,无知无觉地任由雨水侵袭。   忽然,一柄伞撑在他的上方。   被隔绝的雨花下,多出了一名青衣人。   槐逸俯视着昏迷过去的人,看着他胸口已经凝固的大片鲜血,低低叹道:“痴人,痴人。”   声音融进冷雨里,伞下的人完全没有意识。   “待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便是她来找你了,只是到那时,你还愿意见他吗?”   “也罢,随我回去吧。”   槐逸一只手变扛起了邢墨,另一只手撑着伞,一青一蓝两道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雨幕中。   作者有话要说:  He!he!he!he!   -   相信我,不是你们看到的这样的! 第63章 陆拾贰 谜题   叶莲灯回到了昭晏时已经入夜,宁绝提前从慕容涵秋那里接到了消息,命满宫的人点燃了烛火等待她的回归。   在冲天的暖色火光中,孤冷的摄政王一见到王妃便绽出了温柔的笑颜,紧紧地将发妻拥入怀中。   叶莲灯怔了怔,也缓缓抬手搂住宁绝。   “王妃,你受苦了。”   叶莲灯深情地回应他,“不苦,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宁绝牵着叶莲灯的手将她送到了漪澜殿。   漪澜殿已经一个月没有人居住,然而宁绝却日日派人打扫着,似乎觉得寝殿的主人每天都有可能归来。   叶莲灯眼中露出感动。   宁绝笑得温柔而绚烂:“你先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一个妃色宫女上前行礼:“王妃,奴名叫翠玉,今后由我……”   “碧儿呢?”叶莲灯冷冷打断。   “碧……碧儿尚在浣衣局。”   “全都下去,明日叫她来伺候我。”   宫女们几乎都知道王妃的脾性,来不及寻思碧儿这个普通的丫头为何能伺候她两年,便立刻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是!”   冷月无声,寒鸦孤唳。   摒退了站了满宫的宫女,叶莲灯遥遥看着透入殿内的白月光,觉得格外疲惫。   金碧辉煌的大殿明明摆满了名贵的陈设,却给她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她轻轻在大殿内踱步,甚至能清楚地听到空旷的回音。   刹那间,脑海中闪现过过去一个月里零散的往事,奔驰的快马仍在山间纵横。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走到瑶琴边上,随意地弹了一曲。   即便是随意的弹奏,却依然如天籁之音一般动人,余音久久不散,绕梁三尺。   但就在下一刻,叶莲灯抽出刃雪,斩断了琴头。   琴弦霎时弹起,本是一把上好的瑶琴,却在顷刻之间琴身被削成两断。   叶莲灯舒展了紧蹙的眉,但并非是因为暴殄天物之后的畅快感,而是因为她发现了一样东西。   在琴身中,藏着厚厚的一沓纸。   她将其拿了出来,赫然发现除了最上面的几张是琴谱之外,其余的皆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   第二日,御花园。   两人一起用过了早膳后,宁绝问她睡得可好。   叶莲灯温柔笑笑,答一切都好。   又问她饮食是否满意。   叶莲灯也笑笑,答一切都很满意。   宁绝弯了眉眼,眼中流光辗转。   “但听说你又遣走了所有的宫女。”   “她们的话我不习惯,你知道我很这些纲常礼法,伺候我的人一个就够了。”叶莲灯抿了一口茶,语声淡漠,“我之前的宫女呢?一直服侍我的那个,听说在浣衣局?”   “你说那个丫头啊,被阿姝借走了。她瞧着那个丫头机灵,便想着等你回来再还你,你倒还真是挑剔。”   逆着初晨的阳光,叶莲灯反唇相讥:“你不也一样?身边的人换了你就能习惯么?哪天把你的凌初给换了!”   “诶,使不得,换了他,昭晏可要变天咯。”宁绝哂笑。   叶莲灯则又回到方才的话题,“那明日我自己去阿姝那儿找她吧。”   “正好,你们许久没有见面了,这些日子里她很担心你,每日都问我有关你的情况。”   一边说着,宁绝一边拿了一块糕点递到叶莲灯嘴边。   叶莲灯看了一眼,是梨花酥,变张口由着他喂了下去。   叶莲灯又稀里糊涂地瞎扯了些,三言两语后,宁绝便要去上早朝。   最后言罢,又提议让她带几个宫女跟在身边,但在叶莲灯执意不许人跟着之后便也没再说什么。   “罢了,满宫的宫人都是你的仆人。”   确认了宁绝走后,叶莲灯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滚,立即跑到花坛边将酥饼吐了个干净。   叶莲灯一人在园中漫步,巡着记忆,朝宁姝的寝殿走去。   凡是路上见到她的宫女奴仆全都惊慌地跪下行礼,叶莲灯只是冷冷点头回应。   “凌初不过是摄政王的一条狗,他在本宫面前都得卑躬屈膝,你身为她的妻子,见到本宫居然不行跪礼?本宫就来教教你规矩,给我继续打!”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打骂声,叶莲灯踱步走近声音的来源。   花丛掩映之间,一名身着华贵紫色宫装的年轻女子俯视着另一个被几个宫女制住的年轻女子,语气嚣张跋扈。   被迫跪在地上的女子被几个宫女不停地掌掴,脸已经微微红肿。   叶莲灯走上前去冷声问:“发生了何事?”   紫衣女子语气依旧倨傲,甚至很不满叶莲灯这样淡漠冰冷的语调。   “你是谁?敢用这种语调和我说话!”   沉浸在掌掴声中的宫女好像听到了什么,僵直地转过身来,看到叶莲灯的那一刻立刻吓得半死,顿时悉数跪了下来。   而那名女子似乎意识模糊,失去了支撑,立时跌倒在了地上。   宫女们齐声道:“奴婢见过邺王妃!”   叶莲灯觉得脑袋里嗡嗡一片,很吵。   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发生了何事?”   为首的宫女还算机谨,立刻解释道:“回邺王妃,这位是益王殿下刚迎娶的王妃,今日赏花的时候遇见了凌统领的妻子,按理说,姑娘应当对王妃行大礼,所以王妃便教了一下姑娘规矩。”   说话的时候,所有的宫女全部把头死死地埋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叶莲灯看了他们,沉默不语。   在长久的缄默中,她清晰地看到有几个小宫女在不可遏制地颤抖。   良久,她开口,只道了三个字:“下去吧。”   紫衣女子似乎早就听说过叶莲灯、以及背后宁绝是如何对待那些冒犯她的人的传闻,方才不知道她是谁,现下却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仆从们起身后,立刻托着紫衣女子拔腿就走。   瞬间,偏僻的小径上只剩下叶莲灯和女子两个人。   一脸屈膝打量眼前人,女子脸上红肿一片。   “你没事吧?”   “多谢王妃解围。”   叶莲灯伸出手将女子扶起。   她记得凌初,那是宁绝最忠实的心腹。   “你是凌初的妻子?你叫什么名字?”   “妾名唤雁翎。”雁翎抬头,眸中不见一丝怯懦,温和平静。   “你为何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怎么连随侍的丫鬟也没有。”   “王妃说笑了,外子节俭,我便也不喜奢华,从不需要人侍奉。”   叶莲灯语声淡淡,“宫中险恶,你一个弱女子,还是护好自身要紧,像这种是非多的场合还是少来为妙。”   “同为女子,王妃是这样想的吗?”雁翎微挑了眉,竟然质问起她来。   “若身处险境,无力时便自保为上,当你足够强大存有余力时,再遵从自己的内心伺机而动。”叶莲灯语调依旧淡漠,但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敢问我这样的问题,你也并不是一般女子吧。你若非池中鱼,我这番话便不是说给你听的。”   雁翎微愣,随即施施然行了一礼,神情恭和:“妾受教了。”   衣摆翻动的声音响起,一身黑衣劲装的人落在叶莲灯身后。   雁翎目中霎时光影流泻:“初郎,你怎么来了?”   凌初却没有回答她,而是冲着叶莲灯微微点头算是行礼之后,淡淡道了一句“多谢王妃”便拉起雁翎扬长而去。   叶莲灯对此不以为意,这几年她和凌初多多少少见过几次,凌初虽是暗卫,但即便是在宁绝面前也一点也不见深宫最见怪不怪的谄媚奴颜。   但有一点却一直让她很在意,那就是凌初从来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自己。   她不再多想,轻瞥了一眼两人离去的背影,便径直朝宁姝所在的朝含宫去了。   但叶莲灯并不知道,高台之上,宁绝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着离去的叶莲灯,对着虚空处启唇问:   “她的记忆真得又回到了澜炽的状态?”   慕容涵秋出现在他身后,嗤笑出声。   “有我在,你怀疑什么?是你的就是你的,不属于别人的东西他们抢也抢不走。”   宁绝也笑了,“你这反语说得倒是极好。”   他拂袖离开了高台,走近了大殿内,遣走了侍从,慕容涵秋也跟着走了过去。   “五年前,你将她强硬地带回宫,最初的那一年她一直抵抗着药性,记忆也处于十分混乱的状态。期间,她常常回想起邢墨来,多次求死。但好在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年后终于出现了转机,她在舍死和多种名贵药蛊的催化下开始认为自己叫做澜炽,和你恩爱了两年。只是两年后美梦便消散了,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那段往事,在巨大的打击中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我们不知又用了多少种药物才将她救起,但是她却将关于澜炽的那段记忆悉数忘却了,也忘记了有关沭阳的任何人,因为那是她的噩梦。”   宁绝含笑捏着指节,生生作响:“你说这些做什么?”   慕容涵秋在大殿内轻盈地跃动,“我很好奇你究竟喜欢的是谁。沭阳初见时无忧无虑的叶莲灯本人?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的澜炽?还是说叶莲灯这个身份?”   宁绝拿起高高挂在墙壁上的长剑,映着长剑浅笑着问:“你什么意思?”   “莲谷谷主之妹这个身份,可并不简单啊。”   宁绝弹了一下剑身,寒光凛凛晃荡在大殿中,即使是在白昼也依然夺目。   “你知道的真多,现在她已经回到我身边了,你不觉得失去利用价值之后,你的处境变得很危险了吗?”   慕容涵秋却并不在乎他的威胁。   挑了眉,笑得张扬:“呵,现在叶莲灯回到了你身边,莲谷谷主就会不请自来,你便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了。”   “有人告诉过你,你说话相当讨人厌么?”   宁绝笑着,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将手中的剑朝她掷了过去,慕容涵秋微微侧身,躲开了宁绝威慑的一击。   “可多了呢!”慕容涵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朝殿外走去,“可是真不巧,这么说我的人一般都需要我。”   “莲谷并非你能掌控的,包括叶莲灯,也包括他的兄长,你——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应该能看出来一些猫腻吧,叶莲灯和慕容的立场变了。   倒戈即将开始,后面要进入高潮啦~ 第64章 陆拾叁 谋定   朝含宫。   殿内很清静,除了书页翻动的声音之外几乎没有人声。   宁绝的妹妹宁姝侧卧在美人榻上翻看书卷,忽然听见大殿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碧儿,你何时去了外面?”宁姝淡淡启唇。   名唤碧儿的宫女却在另一个方向响起,她奇道:“诶,公主,奴婢一直在这儿呢,不曾出去。”   宁姝觉得奇怪,起身的功夫之间那脚步声已经近了。   她刚抬头便瞧见打扮得十分精致的叶莲灯,后者微微歪着头,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阿姝,好久不见。”   “叶……邺王妃。”宁姝犹疑了一刹那,分不清面前的这个人究竟是叶莲灯还是澜炽。   碧儿听到了声音,端了茶盏走了过来,刚见到了叶莲灯便“啪”地一下将手中茶具悉数打碎了。   叶莲灯露出微笑,“碧儿,多日不见,你做事怎么毛躁了许多,还不快去收拾。”   碧儿立刻回神,开始收拾碎掉的茶盏。   宁姝则请叶莲灯坐了下来,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颇为客气地道。   “王妃姐姐请用茶。”   接过了茶,叶莲灯却低声笑叹道:“阿姝,你仍然可以像以前那样叫我叶姐姐。”   宁姝眉间的诧异再也掩饰不住,反应了片刻后微微压低了声音,惊讶地道:“啊,叶姐姐……这么说你没忘!可王兄说你现在又回到了澜炽的状态,把之前的所有事情都忘记了。”   “他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慕容医师告诉他,你再一次忘记了自己是叶莲灯,亲手重伤了邢墨哥哥。”   叶莲灯摇摇头。   窗外的晨曦愈发明媚,在透过窗牖射入的光影中,她淡淡开口,将真相讲述给宁姝听。   其实,慕容涵秋并没有再次封住她的记忆,而是和她达成了合约,要她必须回到昭晏去。   但是邢墨必然不会同意她只身犯险,一定会跟来。   她现在只是想起了极为零散的记忆碎片而已,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记忆没有彻底恢复之前叶莲灯潜意识里是不愿见到邢墨的,或许因为担心,也或许因为愧疚。   那日,她下定决心不让邢墨跟来,但她了解邢墨,如果不让他暂时先失去抵抗能力,不让他死心的话他是一定不会放手的。   慕容涵秋和宁绝曾经用药物压制她很大一部分内力功法,而当时刺入她颅内的金针一是为了解开禁制,二则是为了防止她日后将一切全部想起来时过于痛苦。   叶莲灯出身于莲谷,从小习武,凭她的真实实力,在武学上鲜少有人是她的对手。恢复了功法后,她和邢墨几乎不相上下,但邢墨不愿伤她,她便能轻易地制住邢墨。   当时,刃雪并没有真得刺入邢墨胸口,只是轻轻地划开放出了一些堆积在心肺上凝滞的血。   她虽然不精通药理,但是出身于以医药为旨业的莲谷她还是略微懂一些静脉理症。在伤了邢墨后,她又点了他多处大穴,看起来是伤他,实则是治他。   并且,她和慕容涵秋早已联系了槐逸,拖他将邢墨带回擎玉宫去。   以邢墨的恢复能力,一两日他便能复原。   “那叶姐姐,你为何要回来?就为了找回这段记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啊,何必想起!”宁姝的脸上有些怒意,“邢墨哥哥好不容易将你带出宫,你现在却又何苦自己回来!”   叶莲灯却蹙起眉头,很不赞同她的说法。   “不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当年发生了什么我一定要想起,绝不要不明不白地活着!何况,我总觉得在你们看到的真相之后,一定还藏着什么。”   宁姝叹了口气。   “唉,我拗不过你,碧儿”   “叶姐姐……我现在还是叫你叶姐姐吗?”   “当然呀。但是在外人面前,暂时还是叫我王妃或者澜炽吧。”   正当此时,碧儿走了进来,端了新茶与糕点随侍在一侧。   宁姝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碧儿,碧儿报之以甜蜜的笑意。   宁姝便又看向叶莲灯,以同样复杂的眼神。   “叶姐姐,你做好了承受这些真相的准备了吗?”   叶莲灯忽然觉得那语调瞬间变得像审判一样,仿佛宁姝即将说出的话会牵出惊涛骇浪般的陈年往事,就如同慕容涵秋曾问她“知道真相后,你有承受这份重量的觉悟吗”。   “自然。”   她点头,刹那间命运的齿轮开始逆向而行。   宁姝朝着碧儿挥了挥手,碧儿立即缓缓走近了二人。   “你知道碧儿是谁吗?”宁姝平静地转头看着叶莲灯,轻声说出几个字。   “她就是昔日的沭阳城主之女,名叫高絮。”   -   一处密室,森冷的光束从细微的缝隙中射入,却反倒给幽暗的密室更加增添了压抑之感。   一名黑衣男子单膝跪地,拱手请示站在他面前的背向着他的玄衣人。   “主人。”   “宁绝最近有什么动向?”玄衣人转过身来,温和的嗓音里透出刻意地狠厉。   居然是益王宁煜,此刻的他神情冷酷,半点也没有平日里宫人们所见到的温柔亲切。   “邺王妃回宫后,邺王除了上朝之外整日就陪着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黑衣男子顿了顿,“但是,有传言说,因为邺王妃回宫,导致她的母家人跟着入了宫。”   “母家?你是指宁绝给她造假的身份还是她的真实身份?”   “邺王五年前忽然将这个名唤叶莲灯的女子带回宫,把宫里弄得鸡飞狗跳,就为了给她一个身份甚至不惜让满宫的人陪他演戏,好让她以前相之女的身份嫁入了邺王府,但在两年前,前相却被陛下贬谪并暗暗刺死,是以,属下所指的是她的真实身份,属下前些时日已经查到了。”   “是何人?”宁煜拧眉。   黑衣人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是莲谷谷主叶莲予之妹。”   “莲谷?”宁煜感到惊诧。   黑衣人点头。   “莲谷曾是避世的桃花源,风灵玉秀,多名贵药材。后来短暂地入世一段时间,但又即刻隐退了。但莲谷一直以医术闻名,但医术传男不传女,叶莲予的医术得前任谷主真传,医术尤其精湛,能转换性别、起死回生。每一年想要求医的人数不胜数,但这一点上和众生苦截然不同,萧不辞医治病人不仅会考虑其身份和利用价值,还往往会要求病人答应她三个条件。   但叶莲予从不看病人的出身,诊金也和寻常大夫无异,只是每一年只救百人,超出这个限度的话便看他自己的意愿。莲谷所在的位置隐秘,每一年都有许多人想入谷求医,但都以失败告终。但据属下所知,叶莲予每一年都会出谷游历一段时间,期间常常主动替人诊治而不要任何酬劳,因此,因性命之恩而与莲谷结盟或关联的势力多不胜数。   莲谷也算是一块难得的肥肉,况且,北边临着的便是北图这个大部落,莲谷内还与许多未曾探知的秘密。”   一席话说完,密室内安静了很久。   直到宁煜拍着手,毫无笑意地笑着赞叹道:“好啊好啊,王兄下的这局棋可真大,他五年前就在谋划这件事了,真是不简单。”   “主人息怒,您隐忍蛰伏了这么久,很快便能一鸣惊人。”   宁煜哼了一声,又问:“陛下那边呢?”   黑衣人始终不见慌乱。   “陛下身体虚弱,行动愈发困难,太医说他已时日无多。”   舜承帝当初突然患上失智症其实并非偶然,而是宁煜派人暗中下毒。   那是一种□□,极难察觉,长期服用会使人痴傻丧失行动能力,并最终致人死地。   当时他联合朝中百官,要他们推举自己为摄政王,但是第二日那些人悉数变卦,从前忠于舜承帝的重臣一半人主动辞官告老还乡,一半人开始拥立宁绝。   这就相当于他被将了一军,谋划多年的成果一朝被宁绝攫取。   于是,他两年来一直隐忍蛰伏,暗地里酝酿着下一场变数。   他将从前的□□改成了极难察觉的剧毒,只要舜承帝一死,他便能发动宫变,成为昭晏的新帝。   然而,他多次派人下毒,得到的消息却每一次都是“病重”二字。   “啧,那老家伙怎么还不死,”宁煜似乎没了耐心,蹙起眉头厉声问,“你怎么办的事,确定已经将药下了进去?”   “属下绝无半句虚言。”男子将头埋得很低。   “那不应该啊,按理说第一次他就应该死透了,可是试了两三次仍是如此,背后一定有猫腻,再查!”   黑衣男子重重顿首:“属下定不负主人厚望!”   “好,再给你半个月时间!”宁煜拂袖,神情傲然地道,平日里清淡温和的眉眼间再也掩饰不住杀伐之气,“半个月之后,本王一定要成为新帝,要王兄心甘情愿地臣服!”   “主人放心,即便邺王多了莲谷这个后盾,但我们的人早就已经制住了他的臂膀了。”   -   小园香径。   月色映入眸中,叶莲灯晃了晃杯中的酒。   小酌一口,想起了她在平家村时发酒疯的场景。   据多年经验总结,她并不是酒量不好,而是根据心情变幻酒量。   她若是心情好,发了酒疯必然上房揭瓦;   若是心情不好,必定安安静静如若淑女,看似微醺,却怎么醉也醉不了了。   这就是为何,在最初的传言中“澜炽”的酒量很好,因为这种状态下的叶莲灯并不快乐,是以怎么喝都喝不醉。   就像此时此刻的叶莲灯,一点醉意也没有,甚至清醒得过分。   宁绝又为她斟了一杯,叶莲灯一口饮下后,朝他演技精湛地笑了笑,眸光明艳,足以魅惑人心。   宁绝一把揽过她,轻轻擦着她的脖颈正欲说些什么,叶莲灯却巧妙地闪开了。   她冲他笑了笑:“醉了?”   宁绝没有收敛眼中迷蒙的醉意,霸道地要去扣住叶莲灯的手。   叶莲灯忍住了打人的冲动,一言不发,由着他攥着。   宁绝却松开了她的手,又仰头喝了一大口。   “明明你就在我眼前,为何我仍是觉得你对我这般疏远?”   “果然喝醉了,我叫人扶你回去休息。”叶莲灯夺过他手中的杯盏,叫来了下人,却立刻被宁绝的眼神吓得跑开了。   宁绝又攥住叶莲灯的手,凝眸望着她:   “为什么是叫人扶我回去而不是亲自扶我回去?作为妻子,这是本分啊。”   见她不说话,宁绝又凑近了问她:“你怎么不说话?”   暗自攥紧了拳头,叶莲灯在考虑要不要摊牌。   宁绝忽地嗤笑了一声,然后紧紧制住她的双手,朝她的唇上亲了上去。   但对现在的叶莲灯来说,宁绝哪里是她的对手。   “啪——”   叶莲灯挣开他的桎梏,一个清脆的耳光落在了宁绝脸上。   宁绝眼中笑意更盛,然而方才的醉意却消失无踪,眼底一片清明。   “你和慕容涵秋合谋,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莲灯。”   作者有话要说:  宁煜:我要成为新帝!   宁绝:你就是个弟弟。   -   下一章,老哥登场~ 第65章 陆拾肆 谷主   叶莲灯微微抿了唇,后退一步与宁绝拉开距离,面上浮出一种了然的笑意来。   “你什么时候察觉的?”   宁绝见到她和自己摊牌后这样回避自己,眼底拂过一抹痛色。   “从你回宫后,我见到你的第一刻起我便知道了。”   “为何?”   “因为,即便是澜炽,也绝不会主动对我投怀送抱。”宁绝口吻平淡,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双眸上,“莲灯,你演得很好,只是演得过度了。”   叶莲灯微翕了一下眉睫,惊讶从眼底划过。   宁绝并没有告诉她真正的原因。   其实,曾经的澜炽眼神是迷茫的,里面有很多异样的情愫,唯独没有爱这种东西。   而叶莲灯的眼睛里却是清醒而魅惑的,就同他眼底的算计一般,那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了。   事已至此,叶莲灯也不再隐瞒。   她垂眸,沉声道:“那我们便把话说明白吧。我这次回来,是来找回所有的记忆的——找回那些被你夺走、被你篡改的记忆。”   “那你……现在想起了多少?”   宁绝声音有些哽塞哽,不知是不是叶莲灯听错了。   叶莲灯转身。   “不多,忆起了三分。从和墨墨的初遇到分别,从沭阳到昭晏,以及你对我做过的事,我大概都了解了。”   墨墨?   宁绝背负双手,拼命地攥紧拳头才能遏制住内心汹涌的嫉妒,伪装出云淡风轻的平和。   “那你知道我为何今日要揭穿你?我明明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享受这难得的温情,哪怕是虚假的。”   确实,宁绝完全没有戳穿自己的必要,难道是因为今日喝了酒?   不,他根本就没醉。   或许他又在谋划算计着什么。   叶莲灯想不通,便冷冷问:“什么意思?”   “之前我曾让你答应我的条件你还记得吗?”   当初,叶莲灯在夜宴前夕刺伤了宁绝,她替宁绝包扎的时候宁绝答应了放她出宫,但提出了一个条件——他要她把刃雪带上。   她至今不知这个条件意义何在。   宁绝不等她说话便开口了。   “我曾和你说过,被刃雪划过的伤口是不能根治的,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血流不止你可记得?刃雪是你用惯了的佩剑,即便当时不知道那是你的东西,但你一定觉得它用起来很顺手,除非没有随身携带否则与高手对决时你多半会以刃雪作为武器。我猜你回来时确实如慕容涵秋所说和他半真半假地打了一场,那你应当也看见了他胸口的血了。慕容涵秋是不是骗你说替他放掉从前的淤血是对他好,错了,傻莲灯,你又被她骗了。”   宁绝走到叶莲灯背后,低伏在她耳畔。   “你不知道,刃雪性极寒,对于邢墨这样死过一次后重塑筋骨的人来说,刃雪的新伤旧伤加在一起能要他半条命。本来,我是想设计让你亲手杀了她,但慕容涵秋似乎不配合,于是我便将计就计,以你的性格绝不会让他跟着你回来,你要让他先短暂的死心不再为你奔波对不对?不论是那一种,最终你都会将刃雪刺向他,然后会回到我身边来,因为我实在太了解你了。”   短短几句话,让叶莲灯的思绪瞬间变得近乎空白。   那个雨幕里,邢墨胸前的血那样刺眼,把他原本就苍白的容颜衬得惨白。   但是他仍在最后的刹那对自己留下了一抹温柔的笑容。   叶莲灯攥住宁绝的衣领,尽量克制地对他说:“你再说一遍。”   “你用刃雪挑起了他的旧伤,他活不久了。”宁绝低低地笑。   叶莲灯“啪”地一下,又是一个耳光打了上去,然后和面前的魔鬼拉开了距离。   “你全都算好了?!你信不信我……”   “杀了我吗?”宁绝不紧不慢地打断她,言笑晏晏地反问,“你现在确实有这个能力,但是你不能。”   叶莲灯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当务之急是先冷静下来,究竟是宁绝骗了自己还是慕容涵秋骗了自己还未可知。   她再度睁开眼,眸光比声线更加冷冽:“所以,说了这些,你最终有什么目的?”   宁绝笑弯了眉,语声温柔:“傻莲灯,我的目的就是得到你呀。”   “这种话我当你是最后一次说。”叶莲灯半点也不信。   宁绝也不恼:“好,和你说这些,是想给你最后一个选择,你要不要留在我身边,毕竟邢墨陪不了你多久,而我会一直对你好。”   叶莲灯直接忽略了其他废话,敏锐地抓住了关键:“最后?发生了什么大事?”   “莲灯,你再答应我最后一个条件,我便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从此以后你若要离开,我也绝不阻拦。”   “说!”   “你的哥哥莲谷谷主在宫内作客,他想见你一面。”   “你居然……!”叶莲灯愤怒地捏响了指节,但硬生生地挤出一个微笑咬牙切齿道,“这才是你的最终目的吗?你想将莲谷纳入囊中!”   “非也,只是叶谷主手上有我找了多年的东西,他答应了要给我,条件是要见到你安然无恙。”   “我哥人呢?!”   “三日前,我便替他安排了一处别院,命人好生款待着。”   三日前?   正好是叶莲灯回宫的那日,这么说哥哥一直跟着她而她从未察觉。   叶莲灯轻嗤:“就凭你们也能制得住我哥?”   “整个昭晏的暗卫都在等着他一人,无数机关,上百种慕容涵秋调制的迷药,任凭他是医术精湛武功高强的谷主也没用。”   花这样大的功夫捉拿叶莲予明显是预谋已久,宁绝困了叶莲灯五年就是在等他需要的东西,放她离开根本就是个幌子,只是她失去了利用价值后便没必要再硬留着她了。   就为了得到他想要的,布下了一场精心谋划的算计,不知陪上了多少人的光阴和性命。   但叶莲灯对宁绝所想要的东西半点兴趣也没有,只是寒声对宁绝道:   “敢伤我哥一根汗毛,莲谷上下必定踏破你昭晏城池!”   宁绝低低叹了口气,“那明日我带你去见他。”   叶莲灯冷冷回绝:“不必等到明日,我现在就要去见他,明日一早便要和他一起离开。”   宁绝垂着眸,“你已经做好了抉择了吗?”   “不,”叶莲灯沉声纠正他,“从来就没有抉择,从前的所有都非我所愿,皆是在你算计下的迫不得已。”   昭晏皇宫内,她所有的嗔痴怨怒、虚情假意都不过是梦幻泡影,没有一刻真正地属于她自己,只是浑浑噩噩地在黄金笼中做着折翼的金丝雀,在深宫的泥潭中盛开成一朵枯荷。   雀鸟飞过。   宁绝沉寂了许久,恍然间,他忽然发现好像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   无关乎时间的先来后到,而是他求不得的霸道与固执。   “莲灯,为了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确实步步为赢,但是算计里……也有真心。”   “你的真心在王权,在高阁,孤高寂寥的王座、争霸天下的野心才是你的归属。”叶莲灯冷冷地注视着宁绝的眼睛,“所以,恕王爷的这份真心叶莲灯消受不起。”   说罢,她拂袖而去。   宁绝却忽然攥住她的手。   “你执意要走?”   手上的力道很重,但是叶莲灯只是由着他攥着,并没有甩开。   “自然。”   宁绝却缓缓松开了手,颓然地垂下。   “我还记得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你偷了我的酒,被我发现了之后你说还我就是,我却说你很有可能还不起。”   叶莲灯静静听着,宁绝却没了下文。   究竟谁欠谁,谁偷了谁的东西,已经说不清了。   “你能再留一段时间吗,十日也好。”   “最多一日,我已经弄清楚了和你的关系,就没有必要再纠缠了。”   宁绝又挂上招牌笑容:“王妃可真绝情哪。”   “你的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全都统统收起来吧,叶莲灯的心上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不论是现在,还是那五年之中,亦或是那五年之前。”   “现在的叶莲灯已经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叶莲灯了,没了慕容涵秋你还能拿什么来控制我?”   “若她是你的朋友,那你会在乎她的生死吗?”   “你高看我了,宁绝。”叶莲灯觉得好笑,“我不是什么大善人,若你知道我的过去就该知道现在的我有多仁慈。你们曾是共谋,她对我做过的事情和你一样也是不能磨灭的,我没有你想象中那样会轻易选择原谅,没有报复就已经是底线了。何况,像她那样心气高傲的人是不屑于我来救的。”   “她的生死,你的生死,都与我无关。同样,从此以后我的生死也和你们无关。”   宁绝一直保持着笑容,月光下熠熠流光微漾在他眸中,叶莲灯统统视而不见。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叶莲灯仰头看着明月,晚风拂过她的鬓发。   “算了,不必问了,你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答案。”宁绝最终欲言又止,“那你就好好活着,活在我知道的地方。”   “若是有一天你不知去哪里,漪澜殿的大门依旧为你敞开。”   叶莲灯忽地转头看了宁绝一眼,他一双眼睛,在皎白月光下亮得吓人。   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她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轻声道:“不劳挂心,忘了我吧。”   “一会儿,我命人带你去见你兄长。”宁绝不再多言,看着她的背影缓缓道,“但在此之前,你要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慕容涵秋突然良心发现主动带你找回记忆。这个答案或许只有你自己才能找到,莲灯,即便此后山水不相逢,我依然要忠告一句,不要过于相信你最信赖的人。”   叶莲灯以为他说的是邢墨,并不再理他。   她拂花穿叶而过,衣袖上沾染了夜露,背影决绝。   “就此别过了,明日就不必来送了,对外宣布我突发心疾,已不治身亡吧。”   -   大约子时,凌初应宁绝旨意将叶莲灯带至一处隐蔽的院落。   在路上,凌初保持着一贯的缄默。   穿过重重守卫与机关,走到了一扇紧闭的门前凌初才对她说道:   “叶姑娘终究是要走了么?”   “嗯。”叶莲灯点头。   她和凌初接触的次数不多,却觉得他是个心思纯粹很好相处的人,他的沉默背后有与邢墨相近的隐忍,和满腹算计心思复杂的宁绝有天壤之别。   凌初声音温润轻柔,富有独特的磁性。   “其实,王爷是真心待你,不过你若走了,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叶莲灯神色疑惑,但凌初只是推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关于方才的话什么都没再多说。   “令兄就在里面,请吧。但只有半个时辰,我在外面等你。”   说罢便施展轻功像其他暗卫一样隐蔽了起来,只留叶莲灯一人站在门前。   叶莲灯推开了门,门吱呀一声响了。   她走进了院中。   院落很大,院中古木参天,假山池榭和着流水与月色相映成趣。   枝叶投下交错的剪影,有一人身着银衣,负手而立于银辉之下,仰望着头顶的明月。   叶莲灯怔然看着那人的背影,还是那般熟悉。   那就是自己的哥哥,叶莲予。   她忽地鼻子一酸,一下子便仿若回到了莲谷一般,孩子似的扑到了叶莲予身后像儿时那样紧紧抱住他撒娇。   “哥!”   叶莲予腰上被一撞,当即温柔地牵过叶莲灯的手,转过身来温柔地看着她。   他那张脸异样的俊秀年轻,宛若斯文的文生公子,却没有邢墨身上那种沉重和淡淡的沧桑感。   长久地远离世俗让他宛若脱俗的谪仙一般,眼神始终温润似水,纯净澄澈。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十分无害的人,护佑了叶莲灯整个童年,他那一身银衣成为了她童年里惟一的光源。   叶莲予看着叶莲灯,温柔抚上她的面颊,唤起了她的乳名。   “莲莲。”   作者有话要说:  next,去沭阳,要讲叶莲灯滴过去啦,然后要在回忆里疯狂撒粮啦~   -   真得,像慕容和宁绝这样狠心的人,叶莲灯这样“就此别过”已经是极限了,原谅什么的真得有点圣母。而且当初设定时这本小说就是全员“恶人”,没有谁手上不曾沾过血的。 第66章 陆拾伍 西行   “哥,你没事吧!”   叶莲灯想起了宁绝说过的话,急忙毛手毛脚地在哥哥她乱摸一通,发现并没有什么大碍便放心了。   叶莲予掐了一下叶莲灯的鼻子,“哥哥是谁,我能有什么事?你哥用得着你担心吗?”   “宁绝当时没有伤到你吗?还有慕容涵秋医术不错,听说她用了迷药。”   “那些算什么,统统对我没用,慕容涵秋的医术还远远不成气候。”   “那你怎么还会落到宁绝手中?”   叶莲予拍了拍叶莲灯的头,温柔地搓了下她的头发,“变笨啦?我本是来接你回去的,至于宁绝,他想留我作客,我便陪他玩玩儿,但是打架之前想了一下不能太煞他的微风,便演了会儿戏。”   叶莲灯锤了一拳叶莲予,重重扭头哼了一声。   “臭老哥,你真会玩儿!玩儿的开心却不知道你家妹妹担心死了你知道不!”   “不过,宁绝未必不知道这件事,”叶莲予严肃起来,“五年前沭阳之变后你便失踪了,这五年来我一直在找寻你的下落,却总是寻不到你,直到半年前,我在南疆替人诊治的时候宁绝派人送来一封信,内中言明你在他身边,怪不得我一直找不找你,而他的目的在于云昭縠,要我带着这个东西去换。”   “云昭縠?”叶莲灯问。   “数百年前临熙皇室覆灭,有一支皇室旁系血脉趁机潜逃,并带走了当时写有临熙一族机密的云昭縠,当时临熙皇室□□就是以此物成就霸业。而这支血脉最后依然不肯就此屈服,依然想着光复临熙,最后依然勾心斗角,两百年后临熙一脉便仅存一支了,便是你我所在的莲谷。”   “临熙一脉?那这么说阿爹阿娘是皇室血统?”   “那又如何,早就过去了,临熙一族已经掀不起什么波澜了。”叶莲予微微敛了眉梢,在月色照拂下继续缓缓说道,“临熙皇室覆灭后的数年里,无数野心家依然惦念着云昭縠,但在数百年光阴的腐蚀下,渐渐地知道这个东西的人越来越少,莲谷也渐渐地回到了隐逸的生活中。但是我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有人惦记着这个东西。”   叶莲灯焦灼地问:“那你真得要给他吗?”   “给吧,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见叶莲灯蹙起了眉头,叶莲予温柔笑着刮了一下她的眉心,“何况,云昭縠的内容我已经看过了,并不能掀起什么波浪,既然他要就给他吧,我就是来接你回去的。”   叶莲灯昂起头:“我先不回去,我要去先去一个地方。”   叶莲予笑意不减:“去哪里,要我陪你去吗?”   面上笑容有些尴尬,如果说自己是打算先去一趟西岐沭阳,并且之后打算去擎玉宫的话,叶莲予肯定不会同意,叶莲灯便随便扯了个谎,“嗯……我暂时还不想回莲谷,想到处去玩玩儿,哥你就别跟着我啦,莲谷的百药节快到了你还得回去主持呢!”   “长大了就飞了,家也不想回了吗?”叶莲予亲昵地敲了下叶莲灯头顶,语调凉悠悠,“还有这几年里发生了什么你都不和我说说,哥哥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叶莲灯当即抬手发誓:“怎么会呢!我叶莲灯对天发誓,哥哥是对我最重要的人!谁也代替不了的!至于这几年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精彩啦,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等我回莲谷再慢慢和你说呀。”   “就你嘴贫。”叶莲予摁了一下叶莲灯的头,两人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   忽地,开门声打断了笑声,凌初走了进来。   他恭敬地看了一眼二人,“叶姑娘,再简单说几句就请出来吧。”   “好。”叶莲灯点头。   凌初退下后,叶莲灯便严肃起来:“哥哥,那明日我走了之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叶莲予云淡风轻地笑笑,“我打算在皇宫里多玩儿几日,腻了之后趁机溜走。”   叶莲灯哦了一声,又白了他一眼。   简而言之就是吃白食。   但凭他的身手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他也就不再担心了。   最后,叶莲灯转身,绚烂地笑着对兄长挥了挥手后,将他独自一人留在了院中。   叶莲予的目光追随着叶莲灯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那道朱门后。   他仍站在原地。   银辉里,他一身银衣,几乎要融进月光中。   -   叶莲灯走的时候,宁绝没有派任何人送行——也包括他自己。   她离去的当日宁绝便发出消息,声称澜炽王妃回宫后忽染顽疾,一夜之间不治身亡。   叶莲灯在暗卫的指引下,从最小的城门出发,即将离开昭晏。   走到城墙的尽头时,叶莲灯回头仰望了一眼这禁锢了她五年之久的深宫。   在宁姝和慕容涵秋的描述中,她曾多次逃离宫墙又再度回到宫墙内。   但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过往的一切都如一场被岁月蹉跎的大梦。   叶莲灯踏出城门,决然而去时,身后缓缓合上的门又被重新打开。   城门再度打开时,一辆华贵的马车出现在视野之中。   车上跃下两个衣着鲜艳的女子,是宁姝和碧儿。   “叶姐姐!”宁姝跃下马车冲她高声呼喊,清亮的声音在高大的城垣内激起无数回声。   “阿姝?你怎么来了?”叶莲灯转身。   “叶姐姐,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若不是王兄他……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今日就要离开。”   叶莲灯本来想问一句若不是宁绝怎么了,但忽然意识到没有问的必要了。   于是她拍了拍她的肩,不着痕迹地改口:“不碍事,此后山水有相逢,有机会的话,在广袤天地中我们还能再见。”   “可是,我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出宫,我不会离开王兄的。王兄已经失去了你,他已不能再失去重要的人了。”   叶莲灯知道她所指,沉默不语。   宁姝见她不答,又问:“叶姐姐,你此行要去哪里?”   叶莲灯缓缓说出两个字:“沭阳。”   “找回记忆之后呢?”   “往西。”   宁姝眉睫翕动,她知道沭阳在往西走就是擎玉宫。   “前路凶险,那叶姐姐多多保重,这些钱足够你西行了。”宁姝牵起她的手,递给了她一些银票,眸光不自觉地看向了宫门外的世界,一汪静湖中写满了憧憬,“还有……祝你们幸福。”   叶莲灯迟疑了一瞬,而后重重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多谢。   碧儿恭和地站在一侧,叶莲灯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   最终她们只是对视了片刻,碧儿身为沭阳城主之女,陪伴她在宫里的几年里什么都没对她说,所有的恩怨都被她藏了起来,并不知她究竟是否依然挂怀。   如果沭阳上万人因自己而死,那么自己最亏钱的人就是碧儿无疑了。   叶莲灯感到一种沉重的心绪溢上心头,忽然有了一种觉悟。   她微笑着转身,就此作别。   宁姝和碧儿也重新朝马车走去。   终有一日,深宫之人也要远赴江湖。   收回视线的刹那,叶莲灯在一处城墙上发现了一抹紫色的身影。   ——是慕容涵秋。   她双手环抱胸前,冷然看着叶莲灯。   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大半神情,但她给人的感觉仍是那样森冷阴沉。   人真是一个复杂的物种,叶莲灯一时不知道自己要怎样看待对这个曾经的挚友。   若说她友,但正是她背叛了自己协助宁绝造成沭阳之变,也是她给哥哥下了迷药,也还不知道当初她是否利用刃雪骗了自己;但若说她是敌,却又在临走之前她给了自己不少名贵药材,重新替她找回记忆冒死也愿意与她合谋。   这个人,她看不透,她是比宁绝更难懂的人。   但从此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出了这道宫门,她们便不会再相见了。   慕容涵秋也察觉了她的视线,用唇语说了一句“你我两清了”,之后便飞身离开了。   叶莲灯也转身,潇洒地拂了拂衣袖。   踏出这宫门,便又是回到了江湖中,宫门隔绝了江湖与深宫,也隔绝了过往的那五年。   回眸之间,朱门紧闭。   宫墙外的狂风吹过,不自觉地让她想起了梦里那片风沙。   叶莲灯登上宁绝派人准备好的白马,奔入了狂风。   马蹄哒哒作响,扬起一路风沙。   这是一匹好马,很快她就出了昭晏。   她走的是当初邢墨带她出宫时走的那条路,去三国交界的平家村,然后一路往西。   路过平家村时,她并没有过多地停留,也没有去不平安客栈看望高大姐。   但打马而过时,平家村已然恢复了曾经的繁荣景象,依旧歌舞升平,聚集了各国人马。   果然,这是一座极速发展着的城市,没有厚重的历史感与情怀需要留恋,也没有人惦念着过去,他们都放眼未来。   除了变成余烬的春酣楼。   当初春酣楼建于明昭之手,修建得极为牢固。大火之后本有东家想要拆掉它重建另一座规模更大的酒楼,但春酣楼的残骸仍以骨架支撑着孤独而执拗地耸立在平家村,风雨飘摇也没有摧毁它,但也没有人敢冒死去拆除它,时至今日,它依旧是这座新兴小城的最高处。   毕竟,它曾经燃烧淋漓鲜血,祭奠过无数亡魂。   离开之前,叶莲灯置办了一身短打,备好了水囊,不羁地跃上马背时几个端庄温雅的女子朝她投来歆羡的眼神。   叶莲灯猛夹了一下马肚,一下子马不停蹄地朝戈壁西行。   谁知她刚入戈壁,就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回过头看并没有人,起初她以为是幻觉,毕竟和自己熟识的人实在不多,于是她继续驾马狂奔。   但不久后,那个声音又再度出现,叶莲灯才意识到是真的有人叫自己。   那个声音很嘶哑:“叶姑娘,等等我啊!”   叶莲灯勒住缰绳。   沙丘后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骑马而至,他坐着那匹马几乎累得半死。   “你是?”   男子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猛然拿出水囊喝了一大口水,听见她的问话,险些喷出来。   “这就不记得了,才见过几天啊。”男子擦了一下下巴,驾着马走近叶莲灯,“你之前揪着我的领子给我灌过酒,你还记得吗?”   “?”   “是我啊!渔帮帮主仇非声啊!”   “你来做什么?”听见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叶莲灯脸色都懒得甩,立刻驾马前行不想浪费时间。   仇非声急忙追上去。   “听说你也要去沭阳?”   叶莲灯犀利地问:“听说?听谁说?”   “嘿嘿,这嘛,暂时保密。”仇非声笑笑,“我要去沭阳寻宝,叶姑娘不妨带上我呀。”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似乎是邢墨的敌人,你觉得我可能答应你吗?”叶莲灯冷冷道,但是却缓缓放慢了马匹的速度。   “嘿嘿,那就是叶姑娘记错了。”仇非声是何等眼尖之人,捕捉到了叶莲灯的心里变化赶紧趁机解释,虽然嬉皮笑脸但语调却透出严肃,“沭阳现今已是一座死城,叶姑娘既然选择现在去沭阳,那必然就是已经知道当年的事情了。但一个人去还是太危险了,我受人之托,特意来为叶姑娘做向导。”   第一次见到仇非声时邢墨也在场,上一次无雁门风波的前夕,他也曾出现。当时他带人围攻不平安客栈,一众随从不争气地作鸟兽散,他佯装慌乱与愤怒,其实在人后脸上写满了懒散,巴不得求个清闲。   并且仇非声的武功并不俗,能够抵挡住高大姐的一击自然非泛泛之辈。   那时她就觉得有些奇怪,现在才猜到一切很有可能都是计划好了的,这个仇非声也和慕容涵秋一样,其实都认识她但她自己却没有印象。   仇非声从一开始就并不简单,作为渔帮帮主,他的见闻必然不少,野心是一回事,能力是另一回事。   叶莲灯隐隐猜到了是谁,但仍然忍不住问出口:“受谁之托?”   “怎么说呢,有两个人都拜托了我,一个在多年前,一个在昨日。”   叶莲灯没有再问,仇非声果然又接着道,“但是我就先不告诉你了,等你想起了再告诉你为妙。”   叶莲灯加快了速度,算是默许了仇非声的同行。   两人没再说话,毕竟入了大漠,烈日炎炎,需要节省体力和水源。   一天的时间转瞬即逝,她从平家村出发时便已近黄昏,此时的大漠上已入深夜。   眼前是一成不变茫茫黄沙,在月色下透出几分凄凉,白日里滚烫的沙砾不再灼烧着马蹄,但坐在马背上的人也仍是汗意涔涔。   不远处有一小片绿洲,叶莲灯牵着马去喂了些水,仇非声也跟了过来。   不知为何,入了大漠之后,越是深入腹地,她的心情便越是烦躁,那种彷徨纠结、过往种种压得心头有些喘不过气,好像远远地就已经感受到沭阳的沉重了。   叶莲灯忽然开口问:“当年的沭阳之变,你也曾亲眼目睹吧。”   “并不全算,我只见证了前因,大概知道了后果,经过……则是从邢墨那里听来的。”   果然,他和邢墨早就相识。   叶莲灯喝了一口水囊里的水,漠上的飞鸟滑过夜空,啾啾低鸣。   她开口,问的是当前最关心的话题,“还有多远到沭阳?”   “按现在的时间算得话,也差不多了。”仇非声看了一眼星辰,“沭阳应该不远了。以前这一带并非这么荒芜的,路上有许多商队,很容易就碰面了。但是沭阳之变后,没了西行的意义,商队数量骤减,除了一些和擎玉宫有来往的之外便几乎看不到了。”   “如果今夜不能到沭阳的话,那么明日没有水源我们还找不到便只能死在大漠上。”叶莲灯喝了一口水,却感觉越来渴,又喝了一口反而变得更加口干舌燥。   叶莲灯蹙眉,即刻仔细观察周边的景象。   大漠黄沙,遥遥星夜。   一小片绿洲边,方才喂水的两匹马已消失不见。   只有仇非声还站在她的身边,正仰头喝水。   然而仇非声的声音却更加让她焦灼,好像他声音响起的同时天渐渐地亮了,太阳升起,继续炙烤这片黄沙。   “怎么会没有水呢?到处都是。”   她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   或许,是幻觉?   仇非声的声音又问:“你看,你脚下踩着的是什么。”   叶莲灯不自觉地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脚下全是血。   再抬头一望,让她几乎呼吸停滞。   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大漠夜景。   是残骸,是废城,是遍地的殷红,天边的颜色也越来越诡异。   她一人站在茫茫废墟中,无数尸骨仰面朝天。   叶莲灯拼命让自己冷静,反复告诫自己这不过是幻觉。   她不知道仇非声在哪里,也无暇估计这么多,只能一人强撑着探索。   忽然一具尸骨抓住她的脚踝,眼眶空空如也。   “叶姑娘,你终于回来了呀!”   叶莲灯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继续往前走,方才那骸骨便化作灰烬了。   所到之处,全都是无尽尸骨,血流成河,永远淋漓地不断流淌。   忽然一只手抓住她将她拼命往回拽。   “跟我来!”   “风沙来了!快躲起来!”   是仇非声的声音。   她跟着她跑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她仍在大漠上,仍是那片绿洲,马匹在水边嘶鸣。   她的鞋袜已经湿了,看来刚才他走进了水中。   身后,呼啸声响起。   风暴来了。   终于将失神的叶莲灯唤了回来,仇非声反应神速地牵过马,两人即刻奔上马朝另一个方向疾驰。   “哒哒——”   “哒哒——   ”   铺天盖地的狂风袭来,她忽然又想起了梦里多次梦见邢墨时的情形。   她愣怔地看着风沙,似要穿透它再寻见那时的少年。   忽地,叶莲灯脑海中开始像针扎一般疼痛。   她忍不住停了下来,朝席卷而至的风沙伸出手。   就在这一瞬间。   漫天的黄沙飞舞,将她无情地吞没。   终于,又回到了曾无数次梦回、一切开始的那一年。 第67章 陆拾陆 莲谷   莲谷四季如春,阳光总是能照拂到谷里的每一个角落,但叶莲灯的童年里却几乎没有光。   她惟一的光来自于兄长。   莲谷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由长子学习医术继承莲谷,次子也可以学习医术,但是就算天赋再高也只能辅佐长子;若第二胎是个女儿,那么连学习医术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学习武术,以外貌上柔弱地反差修炼霸道残忍的武功成为莲谷最锋利的刀。   叶莲灯便是如此。   她从七岁开始便拿起了各类武器,那时她根本不知童年一词本该是多么幸福的字眼,也不知亲情二字的含义。   父亲和母亲总是很严厉,每一个人都遵守着严谨到可怕的尊卑,包括“阿爹”“阿娘”这样血脉关联的称呼。   从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便让哥哥和她不许称呼他们为爹娘,而要和谷中其他人一样称作谷主和夫人。   兄长也一直这样叫,她也跟着这样叫,懵懵懂懂了许多年,直到有一日,一个自谷外来治病的病人告诉她那就是自己的爹娘。   那是她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词语,她知道的所有的亲属关系都是由他们这些外人来普及的。   她听说了这些后,当即跑去爹娘那里,用世俗的称呼唤他们,然而换来的却是长达十日的严苛训练,并且从此再也不许她这样叫。   她在世界上的第一个亲人先是哥哥,然后再是爹娘。每当她伤心难过时,只有叶莲予会安慰她,想方设法地逗她开心,做好吃的给她,在她受罚的时候陪她一起受罚莲。   谷里,真心对待她好的只有他一人。   爹娘从不对她和颜悦色,向来只会直呼她的名字,对她的所谓关怀也只有无情的训练和考验。   但饶是如此,叶莲灯骨子里的倔强在那时就初现端倪。她知道了爹娘这层关系后,偏偏要“阿爹”“阿娘”地冲他们叫,不管有多重的惩罚,只要她不死,她就会一直这样叫他们。   后来,他们腻烦了对她的各种惩罚,便由着她这样称呼,她便成了谷中唯一一个能够用另一种称呼他们的人,虽然他们待她的态度仍是冷漠而严苛。   八岁那年,母亲曾尝试让她学毒,第一课便是要她用羽金花毒死一只小兔。   羽金花是一种很折磨人的慢性毒,中毒者死状惨烈无比,仅仅是一点便能让小兔瞬间死亡。但是母亲要她不仅给小兔下毒,还要在她的要求下定时给小兔解毒吊命,等它恢复得差不多在继续用毒。并且,要她全程盯着小兔毒发的过程。   她守着那只小兔守了一天一夜,按照母亲的要求她要过的第一关便是让小兔在毒发的状态下撑过七天。   她不忍,便去求助十四岁的叶莲予,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彻底治好它。   叶莲予摇了摇头,并告诉它即使吊着它的命也只能让它在折磨中再活半月。   她看着每日抽搐痉挛的小兔,终于,在母亲第二日来的时候当着她的面,一把匕首下去亲手了结了小兔的性命。   那一刀,磨磨蹭蹭,下手不稳,几乎是她持刀生涯中的败笔。   血溅在母女脸上,母亲凝视了她很久。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也并没有惩罚她,只是再也不教她用毒。   那是叶莲灯所杀的第一条生命,在八岁那年里,一直是她噩梦的根源。   后来,父亲给了她一把刀,交给了她更加霸道的武功。   在武学上,她一直很有天赋,不苟言笑的父亲把自己的真传交给她,很快就被她就修炼得出神入化。   有一日,父亲难得地对她笑了。   并说道:“你可以杀人了。”   莲谷是一个封闭的存在,有人拼命想进来,也有人拼命想出去。   叶莲灯要做的就是杀掉那些冒死进来和叛逃的人。   于是乎,从八岁开始,一直到十四岁,她都每日提着刀浸在血雨中。她杀了很多与她无关的生命,但那时的她尚且不懂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脑海中没有对错之分,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是那只死去的小兔总会在半夜入梦来,顶在无数人的脖颈之上,他们静静望着她,什么也不说,但面容哀戚像在哭。   她跑去问叶莲予为什么,他说她是心智尚不成熟,过几年就会好的。然后照例像往常那样打闹一会儿后把她逗笑,再温柔地安慰她。   然而,依然没有人告诉她是非对错,也没人告诉她为什么刀落下的同时她也会难过。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即便整日扛着刀,她也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莲谷上下的仆从也会对她的外貌变化用“惊人”来形容,偶尔还会说她“长大了以后一定比夫人还漂亮”。   但是她的刀也越来越快,眼神越来越冷。   以前有年龄相仿的谷内小孩约她玩耍,她大多时候还是会在训练之余偷偷去的,但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和她玩了,她的眼睛里已经失去了童真。   在父母的训练下,仅仅十一岁时,她便已是莲谷人尽皆知的冷血刽子手。   直到十二岁那年,莲谷来了一个很特殊的病人。   莲谷作为以医术闻名的药谷,有不少人前来求医,但是这个人却是“被迫”来莲谷求医的。   男人大概三十来岁,叶莲灯看到男人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和其他病人不一样。他的眼中并没有强烈的求生意愿,反而像是她刀下看到的最多的眼神——求死的眼神。   伴随着这个男人出现,谷中似乎暗暗在发生变化。   父母整日忙得不见踪影,叶莲予代替了父亲教她武功,但其他时间连他也很少再有时间陪她一起玩乐。   父亲命令她“严加看管”这个病人。   他废了双腿,没有内力,是个十足的废人。但是他健硕的肌肉和手上的茧子却表明这个男人以前不仅会武功,并且似乎还很厉害。   尤其是他每一次瘫坐在轮椅上嘲讽她身上的血腥味的时候,那个澄明的眼神似乎能洞明一切。   所谓严加看管,就是守着他而已。   第一次和他说话时,他倚在榻上说:“小姑娘,能给我拿杯水么?”   叶莲灯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刀,没理他。   于是他叹了口气,以为自己仍然四肢健全似的想要翻身下床,结果摔了个大马趴。   她命仆从将他扶起来后,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   男人眉梢仍然能见当年的英俊风流,他眼神疲惫地笑笑:“我这要是多摔几次早晚也能摔死,为了避免麻烦,你以后还是多和我说说话嘛,这些人奉你们谷主的命不准和我说话,我不摔死也能憋死。”   叶莲灯冰冷地看着他。   “你今年多大?十二三岁?”男人有气无力,“我儿子也和你差不多大,比你大两三岁吧。”   叶莲灯看着他,权当是在回应他的对话了。   “他那性格就随他娘,特别闷,心气高得要命,看起来忒老实一孩子偏偏什么都想争第一。孩子嘛,就该活蹦乱跳的,整那么严肃干什么。”   虽说是对话,但本质上仍然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   但是在他不厌其烦的熏陶之下,他没事儿扯混打怪儿的本领还是让好几次让叶莲灯有了眼神外的实质性回应。   最初是憋不住的笑,后来是“嗯”,再后来就是主动发问了。   在来莲谷的众多病人中,男人在莲谷待的时间最久,一待就是三年。   第二年,在和男人的交谈之下,她明白了,男人既是病人,更是囚徒。   然而就是这个他分不清好坏的囚徒,暗地里教会了她诗书,教会了她下棋,教会了她弹琴,也和她讲离境百年历史与当今天下大势。   第三年的有一日,男人问她想不想去看外面的世界。   刚杀了人回来,她擦着刀上的血,缓缓摇头。   “为什么?”   “外面的世界也许比莲谷更加可怕。”   男人笑了,这一笑里似乎有很多意味,“外面的世界怎样还要你自己去看,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世界便是什么样的。你若永远留在幽闭的莲谷,禁锢着自己,就永远也不知道你本可以活得多么精彩。”   “我是莲谷的囚徒,但我本不是莲谷人,”男人顿了顿,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又道,“可孩子,你也是。”   “我老了,畅游过江湖,征战过沙场,也曾与所爱月下共饮,我也并没什么过多的牵挂了,但是你不一样,你的人生才刚开始。”   不知为何,听着这些话,叶莲灯的刀在发抖。   “我希望你不再杀人,或者,让我成为你刀下最后一个亡魂。”   “等你出去以后,有朝一日,你就会发现生命的价值有多么可贵,绝不是像莲谷这样一面被拯救一面被任意轻贱着的。”   叶莲灯见过许多无故病死的人。   莲谷留下他们的尸体用来试药,尸体的处理对于强大的莲谷来说根本小事一桩。   对于医术的阴暗面,早在叶莲灯被母亲命令用毒杀死小兔时就已有了深刻的认知,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可以学医却没有的原因。因为用药物违反人的意愿、玩弄人心真得是一件很龌龊的事情,比她的刀更加肮脏。   有一日,父母终于想起了这个囚徒,命人将他带走。   五日后,他被送回来时满身伤痕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小丫头,我终于要死了,来,考你最后一道题,猜猜我是谁。”   这三年里,男人每天都会问一遍这个问题,但是叶莲灯从来不回答。   现在,叶莲灯已经十四了,男人也教了她许多知识,早就她足够猜到来龙去脉。   她懂得一点基础的药学和护理知识,沉着地替男人处理着伤口,一边异常冷静地答道:   “三年前,大漈国君易主,前任国君被传是冒名顶替的假国君,他的亲信慕容疏和邢疏白被当作弃子与新兴势力交战,战后新任国君胜利,假国君身首异处,慕容疏被罢黜后遭人暗杀,离嗣府将军邢疏白失踪。而你,就是失踪的邢疏白。”   很轻易地就能确认她就是邢疏白,但是当时他是在战后多久来到莲谷的呢?   叶莲灯猜测他那一身武功是在之前就被人废掉后再由人转交莲谷,否则入了谷之后,他根本不知道大漈新帝登基、慕容疏被罢黜后遭遇暗杀的事情。   这背后肯定有什么可怕的阴谋纷争,是叶莲灯不敢触碰的。   关于那几年那些惊天动地的战事变革,全都是这个男人告诉自己的,没有这个男人,叶莲灯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谷外的纷争是什么样子。   男人眼神有些悲戚,疲惫的眼角想笑,却咳嗽了出来。   “三年前我早就该死在战场上了,但是一直被吊着命,今后你若是出去了,你可就是唯一知道我死的真相的人了。”   叶莲灯缓缓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为什么囚了他三年却在今日将他拷问成这样。   “小丫头,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这个知道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叶莲灯没在说什么。   在男子低低的咳嗽声中,他又费力地道:“我现在有一些遗言……咳咳……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三个要求。”   叶莲灯静静听着。   “第一,在我说完这些话后给我一刀,你们莲谷的刑罚并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咳咳……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第二,你杀了我之后尽快离开莲谷,莲谷生变了,你有可能被牵连,什么都别问!咳咳……”   “第三,能实现就实现,不能就算了。假如你去了去大漈,若是万一能遇见我儿子,把这个坠子交给他,这是我和他娘的遗物,告诉他……置之死地而后生,让那浑小子……活得轻松点,好好对自己。”   说完,邢疏白费力地拿出了一枚玉质的同心坠,叶莲灯接过,环佩低鸣,玉坠在寂静的黑夜里仍旧能看见光泽。   “小丫头,动手吧。”   “没有阿爹阿娘的吩咐,我不会杀你的。”   男人很虚弱了,躺在榻上几乎动不了,但他此刻正强撑着像往常那样轻松地笑,要知道,人到了一定年龄后,看似轻松地笑容往往是沉重无比的。   “唉,你忍心看着我一点点地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吗?”   有水滴落的声音。   是他身上的血,虽然包扎了但还是渗了出来。   “哎呀,你再不动手,我身上的血都淌没啦!”   叶莲灯犹豫了很久。   男人身上的伤口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又或者是什么毒发作了,他的牙关颤抖,似乎在忍耐剧痛,“算我……拜托你了,如果……现在就让我死,至少会有尊严一点。”   叶莲灯终于拿起了刀,另一只手狠狠攥住那枚同心坠。   男人闭上了眼睛,说出了最后一番话。   “不必自责,我也曾杀过很多人,你杀了我,算是做了善事呢,正好和你以前蒙昧无知杀的那些人抵消了呢。”   刀落得很快,连男子最后的声音也没来得及斩断。   ——“以后,活得自在些。”   于是,十四岁那年,叶莲灯杀了邢疏白后,拼命逃离了莲谷。   莲谷的变化不是一日两日,她和哥哥知会了一声后便打算独自前往大漈。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逃得那样干脆,好像从很久之前她便想离开,但是那些想法统统被压抑着,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而邢疏白的出现和死亡就是这个契机。   然而,知道叶莲灯出逃的消息后,谷主亲自带人前去追捕她,她虽然拼命逃离,然而还是不敌,重伤后被带了回去。   但是,冷酷的爹娘这一次并没有按谷规责罚她,而是仅仅封了她的内力将她幽闭起来,听下人说是要将她嫁给某国皇子联姻。   叶莲灯没了刀没了内力,连普通下人都打不过,只能待在房内伺机而动。   终于,他等来了外出归来的叶莲予。   十九岁的叶莲予打量着她,柔声问:“莲莲,你真的想离开吗?”   叶莲灯重重点头。   叶莲予身着银衣,像往常那样温柔笑了笑,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乖,再等哥哥一段时间,哥哥定会给你你想要的自由。”   半月后,莲谷发生了巨变。   擎玉宫的赫莫提派人攻入莲谷,引发了一场混战,两方均伤亡惨重。   莲谷不仅被烧毁了大量名贵药材,就连莲谷谷主和夫人也双双死在混战与大火中。   最后,幸好叶莲予利用地形优势将擎玉宫人悉数剿灭,但莲谷的人数却减少了一大半。   再后来,赫莫提之人撤离,最终派人议和,擎玉宫宣布两方自此井水不犯河水,。   三月后,叶莲予就任新谷主。   他问叶莲灯:“莲莲,你现在还是想要离谷吗?”   “嗯。”   “出了谷就是入了江湖。”   “嗯。”   “江湖险恶,邢疏白没跟你讲吗?”叶莲予虽然笑着,语气却有些微微的不悦。   叶莲灯觉得奇怪,为何哥哥会知道邢疏白和她的事情。   但她没有多问,只是道:“我知道。”   “现在的莲谷已经干净了,哥哥会……”   叶莲灯头一次打断他,她害怕他再说下去自己就真的不想出去了。   “我知道,但我只是想去外面看看,不管未来会遭遇什么,我都不后悔。”   叶莲予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同意了。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看着渐渐长大了的妹妹,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道:   “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出了莲谷,哥哥再也不能替你铺好前路了。”   叶莲灯伤势痊愈后,就此离开了莲谷,入了江湖。   她丢弃了那把长刀,换上了佩剑,背上了酒壶。   此行的目的,是大漈。   作者有话要说:  公公教未来儿媳妇知识技能还帮树立正确人生观,超棒有木有,真得感觉每一个对你说“你的人生才刚开始”的长辈都很温柔。 第68章 陆拾柒 负责   叶莲灯来的地方叫墨阳镇,无数江湖门派在这里扎根和壮大。   她很能混,在大漈各个地方混了个遍。   她武功高强,几乎遇不见敌手,在墨阳镇待了仅仅一年便混得风生水起,有一众小跟班儿不说,还靠各种门路挣了不少钱,其中她最喜欢的便是逛赌坊,偷赌徒的钱。   这一年里,她隐瞒了莲谷的身份,虽用的是自己的真名,但是莲谷的习俗根本不承认有她这个次女,即便是在莲谷也有不少人记不住她的名字,外界也就根本没有人能够单单透过她的名字猜测出她的身份。   最初,她混在丐帮的末流当中,学着他们的泼皮无赖,没心没肺地反倒开心无比。   只是在丐帮待了一个月,她就完全变了一种性格,并且学会了在耍宝的赖皮下隐藏自己的杀意,她在丐帮里学到的东西实在太多。   比如绝大多数时候时候,一个江湖人的笑,并不是意味着开心。   在叶莲灯神秘莫测的武力值下,她结识了几个很厚道的小弟,发现他们挺聪明蛮有经商头脑,便有计划地屯了些从赌坊偷来的钱,加上他们做其他的活计赚来的正当钱很快便存了一笔小钱。   正当某个小弟提议要拿这笔钱去做点生意时,叶莲灯制止了。   后来,按照那人所说的“活潇洒自在些”,她去了一家破旧的青楼。   破青楼里别说从来没人见姑娘进来过,就是男人也没见着进来几个,况且来的还是如此标致的姑娘。   众人围在她身边不知应当作何时,叶莲灯却叫来了老鸨。   叶莲灯故意调戏起这名叫作花姐的年轻老鸨,一掷千金买她一夜,花姐同意了,然而进了房间后却打了起来。   花姐武功尚可,但远不是叶莲灯的对手。叶莲灯便趁机和花姐谈了条件,说她愿意为这家青楼提供资金,做东家,一些事情上要听她安排。   叶莲灯混过丐帮,人脉极其广泛,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大批忍饥挨饿自愿上门的姑娘。加上她自身精通琴棋书画,便也亲自教这些姑娘们,花姐则在妆容上为姑娘们锦上添花。   叶莲灯又将酒楼的外表修缮了一下,更名为“筑花楼”,一下子高端了许多,在夜里夜夜伪装出纸醉金迷的生活,久而久之,便真得有越来越多的花客上钩。   半年里,青楼中就赚了大满贯。   叶莲灯和花姐又心生一计,用一部分的钱盖了家小赌场。   并且立了规矩,非家财万贯者不进。   这简直就是一场绝妙的好计谋,穷苦人是不会进来的,真正富甲一方的人不屑于进来,只有那些自以为有钱不缺钱的人才会进来。   叶莲灯经常凭一张不烂之舌和极擅长坑蒙拐骗的脸厮混赌坊,深谙赌场秘诀。   他让小弟暗地里到处传播消息,又利用筑花楼的便利,赌坊和青楼都赚了满盆。   于是,叶莲灯用一年的时间摇身一变,变成了墨阳镇知名青楼与赌坊的大东家。   她具备了栖身之所后,便开始寻找邢疏白之子邢墨。   后来,她终于得到消息,家破人亡后,他独自一人生活在一个小村内。   后来生活不济,他来到了墨阳镇,打算入嵩云派做弟子,但并没有足够的钱供他入试,于是他便就近在青楼寻找琴师一职。   因此,叶莲灯便让花姐和小弟们买通其他几家青楼的老鸨们,让他们任何人都不要收下他,除了他们的筑花楼。   邢墨在筑花楼弹琴那一次见面,是他第一次见到叶莲灯,但却并不是叶莲灯第一次见到邢墨。   叶莲灯轻功极好,是叶莲予亲自教她的。   早在她打听到邢墨的所在之处后,便经常跑到那里去偷偷观察他。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身着破旧的粗衣,在一间破茅屋前专注地练着剑,神情严肃而专注。   他的剑术虽远远比不上叶莲灯,但在同年龄层次里已算是极佳了。   果然如邢疏白所说是个正经得有些闷的少年。   她觉得好玩,故意调戏逗他。   她曾扮作黑衣蒙面人前去试探他,还刻意垫高了鞋底,但是邢墨一眼就认出她是女儿身,可认出了之后却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尽了全力地朝叶莲灯攻去。那是他们第一次对弈,邢墨和她走了几招便被击飞了剑。   叶莲灯看出邢墨的心高气傲,当他知道自己输给了一个女子时心中必定非常不甘,邢墨好胜心越来越强,叶莲灯觉得他越来越有意思。   之后,她夜夜都来和他过招,日复一日,渐渐地邢墨在她手下走的招数越来越多。   他在飞速成长。   叶莲灯也对邢墨有了新的认识,比如,他看起来温文尔雅一副受过极好教养的样子,但其实是披着羊皮的狼。   他清楚了叶莲灯的实力后,暗地里研究着她的缺陷,和她对战时经常还会用一些小计谋,虽然这些小计谋是叶莲灯先用的。   在叶莲灯这个大无赖面前,如果现在的邢墨想要有能力和她抗衡就必须化身小无赖,然而邢墨这个永远板着一张脸的人着实看不透,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比试中叫她吃惊。   以及他说话看似不着痕迹,其实一套一套的,在叶莲灯以为自己是在套他话的时候往往自己漏的底更多。   邢墨就像邢疏白一样,无形之间深刻地诠释着腹黑两个字。   再这样下去,叶莲灯怕他过不了多久就有能力揭开自己的面纱,那样的话,她后面的局就没意思了,于是赶紧止住,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叶莲灯开始设局让他来筑花楼。   邢墨果然来到了筑花楼。   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算计,不论邢墨琴技如何,不论他想不想留下,最后他都必须留下。   之前的相处中,邢墨从来没有弹过琴,所以那夜是叶莲灯第一次听邢墨弹琴。   不知为何,弦音响起的刹那琴韵就像镌刻在心头一样,久久不能抹去。   明明已经落魄的邢墨,却始终在心里住着一个心气高傲又能隐忍蛰伏的强者。   一曲罢,邢墨如愿留下,花姐安排他和叶莲灯正式见一面。   邢墨并不知道叶莲灯就是夜夜见面的黑衣人,以对待外人那种恭和温雅的态度对待她。   叶莲灯觉得有趣,他怎么又开始伪装,孩子心性的叶莲灯有了恶作剧的心思,她要让邢墨现原形。   鬼使神差地,她朝邢墨扑了上去。   最初,邢墨还保持着恭和文雅。   叶莲灯在青楼呆惯了,耳濡目染便学会了如何调情,她自以为她的试探再正常不过,但在邢墨有限的生命他根本没有和女子近距离接触过,在叶莲灯近到快要贴在一起的攻势下,邢墨出手完全是因为慌了神。   他头一次失去了理智,失手将她击飞出去。   反应过来后,又立刻追上去将她接住。   笙歌艳艳,华灯初上。   叶莲灯趁机咬了他一口,咬在唇上。   那时她并知道不初吻的含义,以为那就只是算计和调戏的一部分。   她在青楼见惯了你侬我侬的香艳场景,她清楚地知道那些人的每一吻都是在谋求些什么。   她也一样,她所谋求的就是逗他,逗了他很久很久。   多年后的很久之后,那一吻翩然入梦,她才明白原来那一吻里有何许含义。   后来,邢墨羞愤地挣开她。   叶莲灯不要脸地黏在他后面。   她始终嘻嘻哈哈:“哟,臭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邢墨不理她,但叶莲灯之前就调查了,早就知道他的名字。   叶莲灯又瞎扯别的,但是很反常的,效果都不大。   她很纳闷,要是以往的话,邢墨早就被自己给“同化”,相当无赖腹黑地和她争论。   后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怪痒痒的不舒服,也很气愤邢墨不理自己,为了逼他和自己说话,她甚至无意之中用了之前她作为黑衣蒙面人的身份才该有的语气。   比如“臭小子武功进步了就得意地上天了是吧”。   再比如“就装吧你”。   可是今天,听了这些话,邢墨只是脚步顿了顿,然后又飞快地走了,叶莲灯跟上去,无论怎么逗,他都不和自己说话。   她还傻乎乎地想,难道他猜到了自己是谁?觉得尴尬?   抛开众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叶莲灯的最终目的,就是要黏着他,虽然她本可以直接把玉坠交给他就此走人。   叶莲灯继续跟了他很久,几乎走出墨阳镇,快要到他在城郊小村的茅屋,他还是不和自己说话。   叶莲灯怒了,一把攀过邢墨的肩,趁机锁住他的脖子,逼他凑近自己,但是反倒凑得有些太近了,叶莲灯说话有些不利索:“你……你怎么倒像个黄花大闺女一样,明明是你占了我便宜,你怎么到还生了气!”   “这位姑娘,你就是那个黑衣人,千辛万苦设这些局究竟是要做什么。”皎白月光下,以暧昧的姿态被叶莲灯“锁喉”的邢墨语气清淡如水,但眼角眉梢的神态是叶莲灯读不出的。   邢墨终究是邢疏白之子,并不是什么头脑简单的人。   他很快便联系了所有线索猜到了叶莲灯有所图谋,从她扮作黑衣人夜夜和他比试,到他故意说自己要寻一个琴师的职位就果然处处碰壁直至到筑花楼遇见她,全都分析得头头是道。   轮到叶莲灯哑口无言,她还是被邢墨这个黑狐狸给摆了一道。   但是她绝不可能现在就把关于邢疏白的事情告诉他,她要等到邢墨足够信任她时。   叶莲灯索性道:“做什么?本姑娘不是说了吗?本姑娘喜欢你,赖上你了。”   少年脸上原本严肃的表情飞速地变了变,半晌说不出话来。   叶莲灯好笑地打量着他,歪着头笑嘻嘻问:   “怎么,吻都吻过了,想不负责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两人初见的详细情节见第十九章 《摄魂》   -   回忆情节一共大概有五六章 第69章 陆拾捌 情郎   当天,叶莲灯就一直跟着邢墨,甚至直接跟到了邢墨的那间小茅屋。   那间茅屋很别致,四周都长满了及腰的花草。   时值仲春,溶溶月色下,茅屋宁静地坐落在乡村郊野,晚风拂过时,夜露将掩映在摇曳花丛中的茅屋衬托得格外清新脱俗。   邢墨站在茅屋门口,静静看着紧跟在身后的叶莲灯。   叶莲灯身着素白衣衫,站在晚风里笑得绚烂。   邢墨盯了她一会儿,本想叫她进来喝杯水,但叶莲灯却抢先开了口:   “好,我不进去就是了。”   邢墨微愣了片刻,便不客气地道:“请便。”   随后,他便关了门自己睡下了。   但是这一夜,他闭上眼根本睡不着,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外面的叶莲灯走了没有。   发现自己居然在想她,他立刻逼迫自己将前些日子练习的剑诀复习一遍。   这一次他没有再走神,但仍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又把剑诀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后,还是睡不着,他终于决定直面问题源头出去看看。   大约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那臭丫头肯定走了。   他这样想,一打开门却看见叶莲灯蜷缩着身子蹲在茅屋的木门前,清冷的月色更加将身材瘦弱娇小的她衬托得楚楚可怜,虽然这个人从来不会露出这种神情。   他冷声问:“你怎么还不走?”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熟睡的叶莲灯猛然跳起来,歪着头嘤嘤一笑。   “我说过了,我喜欢你啊,你是我的人,当然就要黏着你。”她一边说完,一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咳嗽了起来。   紧接着她又加了句:“外面冷,快去睡吧。”   背后的晚风漾起,春日里的月下繁花在叶莲灯背后摇曳,看得久了,倒给人一种宛如置身三月白昼的错觉。   白天的时候,邢墨对她一系列惊悚的操作防不胜防,完全无暇留心她的长相,而以前叶莲灯以蒙面人的身份与他交手时,他只觉得那双眼睛格外清澈澈明,现在近距离地看着她,才发现她眉眼若画,格外明艳撩人,原来她长得很是好看。   “喂,呆住啦!”叶莲灯唤他,他才知道自己失神了。   他刻意沉了声音,“先进来吧,外面冷。”   “咦?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邢墨凉凉看着她,侧身一只手拉着门,用肢体动作表示“你到底进不进,不进我关门了”。   叶莲灯立刻泥鳅似地溜了进去,大剌剌地打量着茅屋内的情形。   然而,屋内陈设极其简朴,只有一捆稻草平铺在地上,看到上面铺的布,叶莲灯猜测那或许是……床。   身后邢墨在以揶揄的语气回答她刚才的话:“若你真想要进来我想拦也是拦不住的,不是吗?”   叶莲灯不置可否,反问:“灯呢?黑黢黢的。”   茅屋没有窗,只能透过捆缚在四周竹墙上的茅草的空隙感知光源,加上他们在夜色适应了很久,才勉强能看清屋内情形。   “没钱,用不起,何况易燃,容易起火事。”   叶莲灯微微挑了眉,语气十分豪爽地笑道,“没事,改天本姑娘给你换间好的。”   邢墨正俯身给叶莲灯匀茅草,似乎要分一半给她,但听了这话他的动作顿了顿。   “叶莲灯叶姑娘,我想我们还是不那么熟。”   听了这个颇为生分的称呼,叶莲灯心头反倒悄悄一乐。之前她各种和邢墨说话时邢墨怎么都不理自己,包括她说自己名字时他也满不在乎的模样,现下却将自己的名字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   于是,叶莲灯便又生了逗弄的心思:“邢墨邢公子,你我经常夜里幽会怎么能说是不熟?你又要赖账吗?”   习惯了叶莲灯的满嘴跑马,邢墨答得波澜不惊。   “如果切磋武艺是幽会的话,那么整个嵩云派岂不都是断袖。”   “你我心知肚明,心有灵犀,心心相通,就不要再推辞啦,何况我们已有了肌肤之亲呢。”   一提到那一吻,邢墨登时像被点燃了引线般,几乎要炸了。   “睡觉!”   他在一旁铺了一团茅草,留给了叶莲灯,而自己身下的茅草却薄得可怜。   叶莲灯看着他背过去的身影,暖暖地笑了,脸颊微烫。   “呵,臭小子。”   ……   之后的许多天里,叶莲灯都臭不要脸地黏着邢墨,每天都跟着他一起回他的茅屋睡。   邢墨最初表现得十分抗拒她的存在,但到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偶尔他们还会在花海里切磋武艺,虽然邢墨一直不是叶莲灯的对手。   每一次和叶莲灯回到茅屋,她都要带上一些东西,美其名曰为这间屋子装饰一下。   大约一个月后,邢墨的屋子里多了以下东西:一张大床,一副陈旧的桌椅,一副陈旧的茶器,一堆蜡烛,一堆乱七八糟破旧不堪的屋内陈设,甚至还有一个说是两人一起但几乎全程由邢墨动手搭建的用来做饭烧水的小茅屋……   邢墨问她何必费神,叶莲灯笑得贼开心,“以后就不必大老远去请乡邻帮忙啦”。   花姐也笑她,“何不直接重新盖一间?”   叶莲灯眉眼弯弯,“花丛中风景甚好,适合和臭小子月下“幽会”。   叶莲灯顿了顿,望着琴台上抚琴的白衣少年,眼底的波澜绚烂得如映日湖泊,“何况,那小子心气高,不想欠我太多。”   少年少女的时光是被上苍眷顾的,他们眼中雨滴落下的瞬间都能在小心思里别趣横生,阳春三月里,鲜衣少女和翩翩少年打马而过,最是无忧无虑。   每日,都是邢墨早起做早膳,因为叶莲灯差点把房子烧了,糊味在茅草上黏了好几日。   自那以后,叶莲灯从不插手做饭的事情,二者十分默契地决定邢墨来做饭,然后发现邢墨做的东西格外好吃。   晚上睡觉的时候,邢墨依旧睡他的茅草床,叶莲灯则一人躺在大床上,四仰八叉地睡到了天亮。   每一次月色明媚时,他们则在花海中练剑。   这是他们两个人都最喜欢的事情。   邢墨迫切地想要变强,在与她有关的诸多事情中最不抵触反而有些期待的便是这件事。   而叶莲灯,则喜欢看着他以惊人的速度变强,有好几次,邢墨已经能够挑飞叶莲灯的剑。   但从邢墨温和而潜藏着高傲的眼神里不难看出,他仍觉远远不够。   每当她看到这种眼神时,下一刻邢墨必然会让她大吃一惊。   叶莲灯有时不禁会想,以邢墨的天赋和傲气,如果他也受过和自己一样的严苛训练,他究竟会强到哪种地步。   那时,她还不知道强者的真正变迁其实往往需要一个契机。   时值六月,燥热难耐,盛夏的热情很容易开花结果。   某日,叶莲灯接到一个消息,她的一个小弟就要娶妻了。   虽说是小弟,但是却已经二十岁了,足足大了她五岁。   叶莲灯听说小弟要成亲,开心坏了,兴高采烈地上门儿约他喝酒,却见他满脸愁容。   ——他未过门的媳妇儿失踪了。   原来,当初叶莲灯几人有了积蓄后,便投了一大笔钱在赌坊上,暗地里与筑花楼互相扶持。   筑花楼的生意蒸蒸日上,赌坊的规模也随之越来越大。以前的一家大赌坊在不到一年间被分走了许多客人,便十分妒狠他们的赌坊,经常暗里给他们使绊子,但是他们的赌坊生意反倒日益兴隆。   而叶莲灯是把赌坊全权交给几个小弟管理的,其中最稳重的一个就是这个要娶亲的小弟。   他们派人去寻,半点消息也没有,却在几日后收到了一枚紫砂令。   叶莲灯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之前她听人说过,杀手组织紫竹林按重要性来分有两种杀令,紫砂令和朱砂令。紫砂令表明次一级的中下级任务,譬如钱财纠纷、□□纠葛。可一但接受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倒还没什么,紫竹林之所以令人忌惮,还因为他经常额外添加条件,也经常在条件完成的情况下撕票。   所以江湖上便有人传,紫竹林只做杀人买卖。   果然,又是三日后,那名小弟接到了一封信,信中要求他将赌坊解散,立即离开大漈,并送来了一缕浸了血的头发。   素来稳重沉着的小弟瞬间失去理智,这让叶莲灯十分不忍心。   于是,她打算只身一人前往紫竹林将他的未婚妻救出。   她没有告诉邢墨,事情的起因经过全都瞒着他。   但是临行前,邢墨却只问了寥寥数语便把事情猜了个大概。   因为叶莲灯是个话痨,白日里发生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到了晚上全都要吐给他听,邢墨嘴上不在乎,心里却一字不漏地记着。   “我和你一同去。”邢墨的声音温和,但藏有一种无可抵挡的傲气和锐劲。   “你还担心我不成?”叶莲灯贴近邢墨的脸,笑着看他脸上的绯红。   本以为他会躲开,他却反倒往前走了一步,语调凉凉,与她四目相对地道:   “想多了,我只是想看看面对真正的强者时,你的实力究竟是什么样的。”   邢疏白曾对叶莲灯说邢墨很闷,活得太较劲太认真,他死前的第三个遗言便是希望他能活得潇洒轻松些。   所以,叶莲灯一直都喜欢以逗弄的方式和相处,遇见高兴的事情会迫不及待地和他分享,她也一直将自己最快乐、最纯粹、最干净的那一面展露在邢墨面前。而当不悦与算计找到她时,她往往会选择自己一个人解决,绝不会将情绪沾染到邢墨半分。   除了哥哥的关怀外,莲谷没有任何温情,所以童年饱受折磨的叶莲灯出谷后越发觉得温情是多么弥足珍贵的东西,她不想回到当年那个冷血的自己,正如她永远也忘不了活泼的小兔如何死在她的手中。   故而,每一日,叶莲灯都将潇洒愉快视作生活的真谛,在外人看来欢乐无穷。   在和叶莲灯的相处中,邢墨也渐渐地露出了自己藏起来的顽劣,有时候也会臭丫头臭丫头地叫叶莲灯,颇有技术含量地回应叶莲灯的恶作剧。   正如此刻,叶莲灯不知道如何抉择,邢墨却已拿起了剑推开了门:“臭丫头,趁夜色,还走不走了?”   那声音里既有三分傲慢又有三分戏谑以及……四分期待。   看到那双眼睛,叶莲灯爽朗地笑了,顿时顾虑全无:“臭小子,还磨蹭什么!你的轻功可不如本姑娘哦。”   说完,两人便像一阵风似地同时离开了。   用从莲谷带来的药破了瘴气后,他们进入了紫竹林。   一路上,叶莲灯解决那些杀手们根本毫不费力,十五岁的她身材娇小,一看便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可对手往往只有交起手来才知道她不论是身法、剑法还是点穴手法快得惊人。凡是见到叶莲灯的人统统都被他们制住,在他们技巧性的盘问下,他们很快便找到了关押人质的地方。   之后,他们决定分开行动,邢墨不认识那姑娘,便主要负责守在外围,若有异常随时和叶莲灯通风报信,叶莲灯则进入内里寻人。   叶莲灯进了囚室,忽然觉得恶心。她不禁想到了邢疏白死的那一日,也是被从莲谷的囚室里抬回来,落了满身残忍的伤。   他们不允许她进入囚室,连最温柔的哥哥也不许。   当时她问里面有什么,叶莲予只是笑着说里面有很脏的东西。   现在她看到了里面惨不忍睹的景象,只觉得恶心,里面只有她和那姑娘两个活人,其余的全都被生生折磨死了。   叶莲灯虽很轻易地便寻到了人,但是那姑娘也受了极重的折磨,她的腿骨已被人敲碎。   她将姑娘送回去后,便立刻折返,瞒着邢墨一个人回了紫竹林。   之前她听林中的人提到过林主不在林中,便心生愤怒,不可遏制地想要报复这个林主。   于是,她在一柱香的时间内潜入林主的殿内,偷了他数不胜数的宝贝,什么名贵便挑什么偷。   偷了之后又迅速秘密地派人用计在买通紫竹林总爱给他们使绊子的对家那里洗成钱财,分发给城里的乞丐和贫苦人民。   那名小弟和未婚妻已被她秘密举办了成亲仪式后送走,她便没了后顾之忧。   她等待着与紫竹林的对决,她知道紫竹林的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但是她并不后悔当时看似意气用事的报复。   或者说,她不是在报复紫竹林,而是在报复莲谷,报复自己童年时无知的杀戮。   后来,紫竹林的林主知道后果然勃然大怒,当即下了朱砂令,出动了近一半的杀手查找偷盗的贼人。   很快,他们便锁定了叶莲灯。   但那时他们已经逃离了墨阳镇。   邢墨一直暗地里留意着江湖的风吹草动,联系叶莲灯折返的异常,很快便猜到了全部。   于是他们坦诚相谈后,两人决定一起逃离大漈。   但是微澜掀风雨,叶莲灯逃亡的路上遭遇了不知多少伏杀,几乎整个大漈的江湖门派都在找叶莲灯。   与紫竹林为敌的人都活不长久,从来没有人能在紫竹林的追杀下逃过十日以上。   但叶莲灯却愉快地逃了十七日。   逃亡的日子里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那时她的笑容一点也不见疲惫,就仿佛她在莲谷时便已挣脱了枷锁,她从未负罪。   而邢墨则一直陪伴着她,就连他自己也不知缘由。   即便风餐露宿,他都始终不忘和她打诨斗嘴。   但有一日,他去泉边打水。   回来时,叶莲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戴着金色面具的男子。   那时邢墨并不知道,就是这个人,彻底扭转了他和叶莲灯的生命轨迹。   男子的面具上画着笑容,可那之下的一双眼睛寒光凛凛,令人不禁颤抖。   男子负手而立,朝他微微倾身,声音富有磁性,听来只有一个字——冷。   “小公子,你就是那位在我紫竹林大殿的墙壁上涂鸦的姑娘的……情郎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男女主以前都是干过大事的……比如偷东西,比如涂鸦   墨墨:这锅我不背   -   (稍后也许还有二更,作者马上要出去一趟,如果时间来不及,就明日更哈~) 第70章 陆拾玖 决心   当日,叶莲灯又一次遭遇了伏击。   交手的过程中他们并不像最初那么狠辣,甚至有些敷衍。   当他们第一次难得地主动撤退后,叶莲灯当即意识到不对。   她大意了!   邢墨日日陪在她身边,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对她的重要性。   所以这一次,他们的目标不再是自己,而是武功稍弱的邢墨。   但她回去找邢墨时已经晚了,地上只留下了一个被倾洒的水囊,水撒入了石缝,在炎炎烈日下几乎已经全部蒸发。   邢墨悠悠转醒,睁开眼,见到的是金碧辉煌的大殿。   他之前并没有进来过,但一眼便瞧见了大殿最高处的墙壁上乱七八糟的涂鸦,心下不禁感到好笑的同时也肯定了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紫竹林的大殿。   不知已经过了多久,当时金面人同他说了一句话后,他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应对,便已失去了意识。   以那人说话的语气,他推断那人就是紫竹林的林主。   邢墨看了一眼自己的状况,他被随意地扔在大殿的地板上,身上并没有任何束缚,内力也都完好无损。   他面色微微诧异,居然没有任何措施困住他。   不远处的高台上,林主翘着二郎腿,用富有磁性的声音悠然问:“在想本座为什么不困住你吗?你并没有做到那个地步的价值,何况以你那点功夫,就算想逃也逃不出这大殿。”   听了这样鄙夷的话,邢墨一脸冷静:“所以是要利用我让她自己上钩吗?”   见邢墨坐怀不乱,林主换了个姿势,似乎是在透过面具打量他。   “所以你觉得你有这个价值吗?”   面具后的声音沉闷而富有磁性,在空旷的大殿里听来十分地骇人,可邢墨听着听着,渐渐一点也不觉得恐惧了。   “林主可能遗漏了一点,我和她并不熟。”   “不熟?”林主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   “每日朝夕相处,月下对练,是不熟?闯祸的是她不是你,你却陪她逃了这么多日,能叫不熟?你们共同击退我紫竹林的杀手时,看着彼此的眼神能叫不熟?”   一连串的问题抛下,每一个字都戳进了邢墨的心坎里。   他心下暗自一惊,原来紫竹林已经对他们查到了这个地步。   但更让他吃惊的是,不知不觉间,原来他和叶莲灯已经有了这么多的经历。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绪,镇静地道:   “如果我没有推算错的话,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了。总之,她是不会来的。”   他们最后出现的地点在大漈边境,如果叶莲灯接到消息就立刻赶回紫竹林,至少需要一日半。   所以,邢墨说这些不过是想压下心底骚动的情绪,他在自欺欺人。   “你今年十六,武功却远不如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要是你连把她引来的价值都没有,那你可真是个彻底的废物了。”   每一句话都像是刺。   林主显然已经调查过他的身世,知道他中途家道衰落,心气高傲,很容易便找到了他的心结。   他每一次和叶莲灯交手,永远都感觉对方是个无底洞。每当他感觉自己快要接近她的时候,对方的功力却又瞬间上了一个档次,将他再度远远地甩在后面。   因此,他常常觉得叶莲灯是在隐藏自己的实力,他永远不知道她真实的实力究竟是什么样的。   还有,他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去,才造就了这样一个看起来很不靠谱但实力惊人地可怖的小怪物。正是这份好奇,是他与叶莲灯走近的最初原因。   但在后来与她相处的过程中,这份好奇渐渐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但是今日这个深埋心底的心结却再度被有心人刻意唤起。   林主一直在对他用激将法,他想要他失控。   邢墨一直保持着冷静,此刻他露出一个恭和的笑容,眼底藏着不逊。   “林主失算了。”   不论叶莲灯来或不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绝不轻举妄动。   林主立即明白了他话语中的双重含义,冷冷打量他,面具下的寒光让盛夏的空气骤凉。   邢墨毫无惧色地直视着他。   林主冷嗤了一声。   叶莲灯从大漈边境赶赴紫竹林只用了一日多一点。   这一次,她再入紫竹林已经没有人阻拦她。   她直奔大殿。   人未先入,却先将手中的东西直直朝大殿高台上的人掷去。   林主稳稳接住了那东西。   一看,是她所盗之物中最为名贵的紫锦燕鱼雕。   “林主,我所剩下的只有这个东西了,现在还你。至于其余的东西,我想你的人已经全部找到了吧!现在我可以把人带走了吗?”   邢墨的心绪当即被来人牵动。   叶莲灯身着一身夺目的红衣,额上的汗珠反射着炽热的阳光愈发衬得她皮肤白皙。她声音急促而响亮,是因为她必定日夜兼程,少有休息。   林主从高台上站立起来,语声森冷:“呵,这位姑娘好大的口气!”   叶莲灯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若不是掠入大殿后,见邢墨身后站着一个绀衣人,不知他情况如何,否则她说话会更加不客气。   她傲然站立在大殿中央,没好气地道:“那敢问林主究竟要如何?”   林主问:“姑娘当初劫人便劫人,何必多此一举,不仅盗本座宝贝,还在我大殿上涂鸦!”   “看不惯。”   “看不惯什么?”   “看不惯紫竹林的刑罚,能生生将人折磨致死,紫竹林太过残忍,没有人道。”   “哈哈哈哈……”林主笑了,“姑娘还是太过年轻了,殊不知世间尚有更多刑罚,不动皮肉却能叫人生死不如。”   他的声音低沉,所说的话与四周的墙壁撞击产生了回音,听来就如宿命的预言一般。   “那敢问林主究竟要如何?”叶莲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林主淡淡道:“既然姑娘看不惯紫竹林所为,便在紫竹林的大殿上跪下磕三个响头好了。”   邢墨一惊,提的居然是这样的要求。   而下一刻看,当他到叶莲灯并未过多犹豫,膝盖已微微弯曲的瞬间,他更加难以置信。   他不由地紧张了起来,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身后那人的匕首却抵上了他的脊背警告他不要妄动。   叶莲灯缓缓屈膝,一言不发,冷冷看着林主,眼神异常冰冷。   那眼神是邢墨从未见过的寒冷,但这不过是叶莲灯在莲谷时最平常不过的眼神。   叶莲灯已单膝跪在地上,正当她的另一只腿也要缓缓落地时,她忽然腿一弹,手中拿出一把短刀,像一阵风似地朝着高台上的林主击去,那一瞬间的动作快得来不及眨眼。   林主站在原处,背负双手,透过面具冷然看着她,一点也不诧异。   因为方才他提出条件时,从叶莲灯的眼神里读出的只有两种东西——戒备、以及一种让他不明所以的恨。   唯独没有屈辱。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跪。   泛着寒光的短刀削过林主的面门,林主轻轻闪过。   耳边传来衣袂翻动的声音,数名杀手不知从何处跃了出来,朝叶莲灯围攻而上。   叶莲灯反应极快,和林主拉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顺势割断了一个人的脖颈,并在那人倒下之前夺走了他的长剑。于是她一人一刀一剑,在短短片刻内便将杀手们解决了大半。   邢墨骇然地看着。   这就是她的实力吗?   自己和她相比差太多了!   然而,高台上一直观察叶莲灯的林主却动了。   邢墨以为他要趁机偷袭,忙想提醒叶莲灯,谁知林主却抬起手喝到:“退下!”   当即,数名杀手抬起同伴们的尸体消失在了大殿上。   林主继续喝道:“再退!”   大殿上又是一阵几不可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原来即便是令他们退下,他们也是隐在暗处,随时待命!   叶莲灯收起刀剑,冷然望了一眼邢墨的方向。   林主看着她脸上溅着的血,冰冷的语调里带着一点揶揄:“姑娘,你看不惯紫竹林杀戮,可方才……你杀人的时候却没有半点犹豫。”   邢墨看着叶莲灯,觉得这个样子的她有一点吓人。   一点也不像那个平日里嘻嘻哈哈耍宝无赖的红衣姑娘,她现在脸上溅了血,比紫竹林的杀手更像杀手。   她冷冷地与林主对峙:“林主提出那样的要求不就是想看我出手吗?现在,你看到了,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你的武功不错,是谁教的?”   叶莲灯皮笑肉不笑:“自己钻研的。”   “有人质在本座手上还敢这么不配合,看来姑娘背后的人很是不简单啊。”   “岂敢,我是来和林主做交易的。”   林主等着她的下文。   叶莲灯道:“林主遗失的东西已全部被寻回,林主要的不过就是出一口恶气。并且林主似乎对我的武功很好奇,但我已与家族断绝了关系,只字不能对外人提起,所以,如果林主想知道什么,何不亲自与我交手试试呢。”   “嗯?”林主懒懒问,声音却依旧是寒冷的。   “我将施展我所有的武学供林主钻研,但如果我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伤到林主,就放我们两人走如何?”   林主没有说话,他一掌拂过叶莲灯头顶,她满头的长发瞬间翻飞,但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道:“好,有意思。”   于是,邢墨又一次目睹了叶莲灯动武的情形。   她双手快如闪电,每一刀每一剑都以极其精准的力道和速度朝着林主要害处击去,两只手配合堪称完美,在那样绵密的攻击下,林主似乎一时间无法抽身。   但是叶莲灯的心理压力更大,因为她尽了全力,而林主却未必用了七分力,并且,林主并没有使用任何武器。   她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却都被林主轻易闪过。   在某种程度上,这是轻视和揶揄。   叶莲灯从小到大所学的招式都并非莲谷独有,而是由揉纳了各种门派的武功但却又不尽相同,所以林主很难看出什么。   但时间拖得越久,对她越是不利。   她加快了速度,短刀长剑几乎围成劲风呼啸在林主耳边,但都被他悉数闪开。   她至今未伤到林主一根头发。   邢墨紧张地看着,他忍不住想要冲上去,但臂膀被身后的绀衣人紧紧扣着。   忽然,叶莲灯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旋身的瞬间拿出几只飞针,而她手中的短刀却不见了。   这一动作那极快,林主也侧身反应了刹那。   “墨墨!”   与此同时,叶莲灯的短刀已超绀衣人掷了过去,击飞了他手中的匕首。   邢墨当即会意,瞬间蓄力旋腿一踢,重重将绀衣人击退了一大步。   “逃!”   叶莲灯扔了一个东西,伴随着轰隆一声响,一团白色的迷雾在大殿内炸开,阻隔了视线。   邢墨立即在混乱中寻找叶莲灯的身影,下一瞬间,一只手牵了上来。   那是叶莲灯的手,满手的茧。   邢墨忽然迫切地想知道,她以前究竟经历过什么。   叶莲灯牵着邢墨飞速地朝外逃,她才不是来谈什么交易的,她惟一的目的就是救出邢墨。   就在他们要离开大殿时,叶莲灯忽然感觉身后有什么声音追了上来。   她朝后一看,是一根银丝,正往邢墨的脊背飞去。   眼看银丝就要缠住邢墨,叶莲灯立刻推开他,但瞬间银丝却像是有生命一般,失去了原有的目标便当即往叶莲灯的身上缠去。   邢墨被推开后,回过神来,身旁的叶莲灯已经不见了。   随之他听到了叶莲灯闷哼的声音,来自于大殿内的方向。   正好,殿内的迷雾渐渐消散,他勉强看清楚了眼前的情形。   叶莲灯躺在林主脚边,被一根银丝紧紧缠住,正痛苦地在地上挣扎。   锋利的银丝在她的身上割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血浸在她的红衣上根本看不清。   愤怒顿时溢上心头,他担心地大吼:“臭丫头!”   叶莲灯吃力地抬头冲他喊道:“走啊!别过……”   林主一脚重重地踩在了叶莲灯的脊背上,她猛然吐出一口血,打断了想说的话。   邢墨心口不自觉地跟着一痛,当即想要上前救下她然而已经来不及。   绀衣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后,他察觉时已经晚了。   他身体一僵,被点了穴道。   局势再度逆转,叶莲灯和邢墨又一次被双双压制。   这一次,再也没了反抗的余地。   见此,叶莲灯恨不得立刻挣脱银丝,眼底满是担忧。   绀衣人将邢墨押到一旁,林主堪堪邢墨又看看叶莲灯,声音带着冷笑:   “你很紧张这个小子?”   “他是我罩的,谁敢动他!”叶莲灯不禁慌了神,疯狂挣扎的过程中她身上的血已流了一滩在地板上。   林主拽起她的头发,“你现在自身都难保,还这么嚣张吗?”   疼痛牵动着叶莲灯的神经,这是她第一次低声下气地求人,她不甘而屈辱地闭上了眼睛:“不要伤他,我愿受所有惩罚!   邢墨看着她,满是不可置信,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对自己无能的愤怒疯狂在心底滋长。   他太弱了!   他忽然疯狂地渴望变强,强到有一天他也能保护叶莲灯。   “啧,这么护着这个小子?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林主隔着面具问,然后手上轻轻用力,一把将她拽到自己面前。   “你要是敢伤他一根汗毛,我就是死也要你不能好过。”叶莲灯仍然在挣扎着,嘴里咬牙切齿。   “呵!”   林主冷哼,不以为然。   然而下一刻叶莲灯却动了。   她生生用手扯断了银丝,手上已露出了森森白骨。   她拿下头上的发簪,朝林主的脖颈划去。   若是平时,她一定能得手。   但是她失算了,在长时间的奔波和方才的打斗下她的反应速度变慢了,而林主却没有。   林主轻易地躲开了这一击,然后卸掉了叶莲灯的手臂,将她狠狠摁在地上。   “教你的人没教过你力量的差距吗?就这么没有自知之明?”   叶莲灯想要反抗,脖颈上的力道一重,她整个头颅都被狠狠砸进了光滑的地板上,玉石质的地板顿时裂得稀巴烂。   随后,林主用力拽起叶莲灯的头发,血流了叶莲灯满脸。   下手之狠,连绀衣人都惊讶了。   一瞬间,邢墨的眼神写满了疯狂,拼了命地挣扎,可他冲破了穴道却又立刻被制住,最终他还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想变强!   他想变强!   他一定要变强!   察觉到了邢墨的担心,叶莲灯温柔而虚弱地朝他看了一眼,用唇语说了句:“臭小子,别担心。”   林主将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的叶莲灯扔在了地上。   “现在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你今天一定要放我们走。”叶莲灯咳嗽了一声,“我死了,你就不能知道我背后的人是谁了。”   “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你的身份?”   “因为我,你损失了那么多杀手,难道……不想赚回来吗?”   “所以?”   “江湖武林,同气连枝却又彼此算计。紫竹林这样强大的杀手组织,不可能没有人忌惮,咳咳……说不定不少外界的正道门派潜伏在你们林中。”   “臭丫头,你要在本座面前玩挑拨离间的戏码?”   “岂敢。”叶莲灯眼神虚弱而镇定,“我们的身份特殊,邢墨他日后打算加入大漈武林正道龙首的嵩云派,你难道不想也有个内应什么的吗?你看到了他的眼神,他想要变强,你若是答应教他武功,收他做关门弟子,今后我二人必定为林主马首是瞻。”   邢墨惊了。   他不知道叶莲灯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也许这确实如他猜测的那样不过是一个缓兵之计。   这样一来,既能脱身,还白捡了一个师傅。   但是这种要求林主怎么可能会答应。   可林主却道:“好,我放你们走。”   他打量了一眼邢墨,淡淡道:“这个小子我也可以收,前提条件是半月内,你还能活着回到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邢墨的父亲让叶莲灯走出了阴暗的童年,来到了阳光之下;叶莲灯又找到了邢墨给他带来了光,也成为了他真正变强的契机。   缘啊~妙不可言!   -   (来晚了,鞠躬。补上6.18未更的那章,很肥有木有,蠢作者颈椎要亡了) 第71章 柒拾 喜欢   每一个少年人都曾有过年少无知的岁月,但意气用事的后果很可能是后悔一生,可叶莲灯不后悔。   拼命护着邢墨的时候,她似乎想通了什么。   这种在乎一个人的滋味与在莲谷时截然不同,原来,她真的可以如邢疏白所说抛弃过往、活得愉快而精彩。   “你真傻。”身下传来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   邢墨背着重伤的叶莲灯,在漆黑的夜里奔行。   出了紫竹林后,他一直保持着沉默,这三个字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臭小……咳咳……子,居然说我傻,信不信我收拾你。”叶莲灯觉得体能在飞速流失,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你平日里不做赔本买卖,今天你亏大了。”邢墨将她搂紧了一些,加快了速度。   “不亏。”叶莲灯声音带着笑意,“我们都逃出来了,能从紫竹林林主手下逃出来的可没有几个呢。从最坏的情况说,就算我的伤好不了,他不会教你武功,你回了筑花楼以后去找花姐,我出发前曾告诉她要留一大笔钱财给你,你离开大漈往西去,免得紫竹林再找你的麻烦。当然,如果……神医降世,我到时候还可以陪你一起去紫竹林呢。”   话虽如此,但说到“如果”二字时,叶莲灯的声音悄悄低了下去。   她明白林主放她离开的真正用意。   林主下手完全没有留情,将叶莲灯伤得极重,如果她想要活着,必然要求助莲谷。   而这就正中林主下怀,可她不想让现在的莲谷重新卷入江湖,不想将哥哥也牵连进来。   她恨的是过去的莲谷,以及无知的自己。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邢墨问,声音很轻很轻,轻得让她差点听不见。   “因为……”一口血咳了出来,叶莲灯强撑着笑道,“你长得好看呢。”   邢墨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加快速度。   “逗你的,”叶莲灯又伏在她背上嘻嘻哈哈地笑,“是因为喜欢你,当然要罩着你啊……”   风呼啸而过,叶莲灯没了声音。   邢墨用了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筑花楼,当时叶莲灯已经晕了过去。   他立刻让花姐找来郎中,可是见了她的伤势后,满城的郎中无一不摇头喟叹。   他不知道心头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她,只觉得是歉疚。在“歉疚”的作用下,短短三日内,他背着叶莲灯疯了一样地跑遍武林之中他所知的神医的居所。   但大抵是知道她是被紫竹林的林主所伤,没有一个人愿意救她。   邢墨苦苦哀求了半日,终于从一个老巫医那里得知大漈北边的雪山上有一名神医,专门救不被其他医者接受之人。   邢墨听后,连忙背着昏迷的叶莲灯奔赴雪山。   又过了三日,邢墨风雨兼程,终于到了毗邻北图边境的的月芒山。   明明时值六月,山上却依旧下着大雪。   来之前他已带上了厚衣物,但才走到半山腰,便感觉寒意阵阵侵袭。   忽然,背上的人动了动,叶莲灯醒了?   “臭小子……”   是久违的声音,邢墨的心咯噔跳了一下。   但他没有应声,而是不着痕迹地加快了脚下的动作。   叶莲灯又轻轻唤了一声。   “墨墨……”   等了一会儿,邢墨终于温声答道。   “我在。”   叶莲灯的手没有力气,她许是有些冷,便挪了挪下巴往邢墨的耳边蹭了蹭。   她笑着在他耳畔说道:“你知道吗?你的声音在发抖。”   邢墨又不说话了,并且微微皱起了眉头。   因为叶莲灯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力,银铃般的声音笑声点缀在雪夜里,一点也不像最初虚弱的样子,倒像是——回光返照。   “你看你又不说话了,活跃一点才有姑娘家喜欢嘛。”   语气有些嗔怪。   邢墨没理她,叶莲灯便自顾自地开始了碎碎念。   “你呀,你要是没遇上我可怎么办,难得有我这么脸皮厚的人一直黏着你这个冰坨子,你可要好好珍惜。”   “不过没关系,以后你不想说的话我来替你说,我知道你只是要面子不好意思,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心里想什么我看一眼就知道啦。”   邢墨逆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往上走,他努力想要加快脚步,风雪却生生将他的速度减半。   无奈之下,他只好寻了一处风势小一点的地方,将叶莲灯放下,替她重新拢好了斗篷上的雪帽。   全程没有看叶莲灯一眼。   但在他重新将叶莲灯背起来之后,叶莲灯又咯咯地笑了,一下子就洞穿了他的心防:   “墨墨,不用自责。”   邢墨:“我自责什么?”   叶莲灯:“你想保护我,你已经做得很好啦。”   邢墨又沉默了,叶莲灯便道。   “紫竹林的每一个杀手都是受过非人训练的魔鬼,能和他们交手,以你的资质和年龄来说,真得已经很强了。”   她又往邢墨的脖颈耸了耸,这样邢墨也能暖和一些:“你就是太逞强,太骄傲,就像最初,还说跟我一起是要看看我的真实实力什么的,明明就是担心我嘛。以后你要是遇见了别的姑娘还这么傲,姑娘可就走了啊。我给你说以后怎么撩……”   不知为何,听到了“别的姑娘”几个字,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怒意,让他第一次想要打断她。   “是!我担心你,现在你真的让我担心了,满意了吗。”   “嘿嘿,你在生气。”如果叶莲灯的手能动,她一定要趁机戳戳邢墨的脸,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邢墨难得地又开了口。   在呼啸的风雪声中,他的声音清澈而温和,说的内容明明还是那么高傲,可语气却罕见的温柔,让叶莲灯几乎以为听错了。   恍惚间,他说——   “那就快点好起来,回去以后接着让我生气好了。”   “好啊!”   愣了许久后,叶莲灯一笑。   “告诉你个秘密,我在屋里添的那些东西看起来陈旧,但其实每一件都价值不菲,以后万一发生了什么可以……”   邢墨又一次打断她:“没有万一,你会活得好好的,回去之后继续惹我生气,哪怕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   他的声音温和,在风雪里立刻随风飘散,却又像是有无数回声吟唱,能叶莲灯心里留很多年。   这一次,是叶莲灯沉默了。   许久后,她又笑吟吟地开口。   “臭小子,你被我骗啦!其实,我的确是故意接近你的。”   邢墨淡淡道:“我知道。”   “在茅屋那间大床的第二层被褥下,有一枚玉坠,是你父亲死前交于我的。”叶莲灯顿了顿,再开口时,语调低沉了七分,“还有,你的父亲邢疏白…是死在我的手上的。”   风掀开她的兜帽。   月芒山的雪扑在她脸上。   如她所预料的,邢墨的步伐当即剧烈地颤了一下。   本以为邢墨会立即将她扔下,然而,他下一刻便重新抬起了脚,并且加快了步伐。   他的声音散在风雪中,却让她听得无比清晰。   “嗯,你是在帮他解脱。”   叶莲灯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   “你不找我报仇吗?你不问发生了什么?”   邢墨的声音很淡,但叶莲灯察觉到了他紧紧握住的手正在暗暗用力。   “父亲当年被卷入伪帝一案,据人说他是战死于沙场。父亲很强,如果他还活着,不可能不回来,除非他失去了回来的能力。虽然你很强,但他身为堂堂离嗣府大将军,绝不是你能一己之力便能杀得了他的。再联系你的武功和年龄,你小的时候必然受过非人的训练,你所在的家族必定是一个极为可怖的地方,然后必定发生了什么事,成为了你和家族决裂的契机。你最多只是一个刽子手,甚至有可能……是在帮他解脱。”   叶莲灯惊讶了。   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如此理智,几乎全部猜对了。   “我不怪你。”他说。   贴着这个人的脖颈,叶莲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喉头忽然一甜。   她强行咽下那一口血。   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她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冷,低低地咳嗽出声。   终于,不顾邢墨的拦阻,她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从她的过去,到遇见邢疏白,再到过去这一年。   邢墨沉默了很久,半晌才轻轻问:“你不是不能对外人提起家族的事情吗?”   叶莲灯笑得绚烂:“可你不是外人啊。”   “我喜欢你。”她用最后的力气说道。   话音刚落,叶莲灯便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也开始颤抖。   邢墨急忙替她重新拢好斗篷,背上她在雪夜里狂奔。   然而叶莲灯的咳嗽声越来越沙哑,忽然脖颈处传来一阵温热。   叶莲灯呕出了一口血,泛着青黑的光。   叶莲灯笑不出来了,但仍宽慰地道:“不会有事的,我就睡一会儿。”   “不能睡!”邢墨几乎吼了出来。   “可是,好冷,我想睡一小会儿。”   “不能睡,回去再睡!”   “臭小子你居然凶窝,那就回去再睡嘛……那我……回去后我要和你……睡一张床……”   话虽如此,叶莲灯的声音却越来越低。   最后终于再也没了任何声音,整个人都无力地趴在了邢墨背上。   “臭丫头?”   “……臭丫头。”   “臭丫头!”   没有人应他。   邢墨立刻将叶莲灯放下来揽在怀中,探了探她的鼻息,随后失魂地跌坐在雪地上。   她没了呼吸。   忽然间,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今后又要做什么。   现在,他才疯狂地意识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张狂的姑娘了。   他喜欢她,但为时已晚。   他在雪地坐了很久,就那样紧紧抱着她的尸身。   大雪顷刻间落满了他二人全身。   ……   “你就是邢疏白的儿子。”   恍惚间,一个细软温和的声音在风雪呼啸中响起。   邢墨怔怔抬头,只见一个银衣人打着伞走了过来。   那人长得极为俊秀斯文,和叶莲灯的五官有七分相似,但他的眼神却很冷。   邢墨永远忘不了叶莲灯杀人时的那个骇人眼神,而面前这个银衣人也有着相似的眼神,但,要冷得多得多。   仅仅一眼,便如坠寒潭!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小天使愿意告诉蠢作者这一章到底是甜还是虐,嘤嘤嘤!作者母鸡啊!   -   (老哥必须登场的哈,如果没有老哥出手,叶莲灯就算治好了也基本是个病秧子,这样还咋个活蹦乱跳了,不行滴!老哥出现,稳了!) 第72章 柒拾壹 一战成名   月芒山上,风雪未歇。   邢墨惊骇地发现,就在那柄细瘦的伞下,一点风雪也未曾飞进去,可见这人是何等的高手。   银衣人缓缓走近,淡淡问:“她出谷就是为了你?”   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叶莲灯把莲谷的事情悉数告诉了邢墨,银衣人此话一出口,邢墨多多少少猜到了来人是莲谷之人。   但仅凭这句话,邢墨并不能完全肯定来人的身份和意图,便试探地问:“你是谁?”   而就在他说话的瞬间,银衣人一闪到他身前,等邢墨回神的时候,那柄伞已落在了地上,叶莲灯整个人已经被他打横抱在怀中。   只字不言,转身便要走。   “你要带她去哪儿!”   邢墨刚想冲上去,但银衣人只是微微一拂袖,他便感觉身体的每一部分就像是顷刻间被卸去了力道一样,顿时无力地委顿在地。   随后,银衣人以一种他根本看不清的身形瞬间移到他面前,抱着昏迷的叶莲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眼神冰冷,用温柔的语调说出了冷若寒冰的话语。   “你太弱了。”   简短的四个字,立刻让邢墨如利剑穿心。   他确实太弱了。   银衣人随后便要走,但邢墨居然动了,紧紧攥住了他的脚踝。   银衣人冷哼了一声,踢开了他的手,但刚要走邢墨又抓了上来,力道比原来大了许多。   这一次,银衣人不再踢开他,寒凉的眼底多了一丝莫名的情绪。   他依然用温柔的声音说着残忍的话语:   “我是他哥哥,她现在中了剧毒,你要是再在拖着她,就算我把她治好了她也只是个残废。”   邢墨瞳孔骤然放大,果然松了手:“你能救她?!”   “一刻钟后你会恢复行动能力,之后我要你立刻回到筑花楼去,将她治好了以后我自会把派人她送来,而你要做的就是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你见过我。”   叶莲予的步伐很轻缓,但每走一步却都像是跨越了很远的距离。   他一边走,一边留下鹅毛般轻柔的话语。   “这一次是你我第一次见面,每两年我会再来一次,如果到那时你还是这么弱,不但无法保护她反而要她来保护你的话,我便先杀了你再把她带回去。而你若是敢告诉她我来过,我便立刻带她回去,此生你别想和她再见。”   邢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乎在恍惚间感知到了命运的轮转,一种强烈的不安没有缘由地笼上心头。   他急忙伸手,想迫切地要抓住什么,可是身体怎么也动不了,只能远远看着,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叶莲灯被叶莲予带走了七日,在林主约定的第十三日,她终于被送了回来,她身体上所有的伤痕都已愈合,包括被折断和割伤了的手。   可那时,叶莲灯仍是处于昏迷的状态。   于是,邢墨在叶莲灯身边守了一夜,夜里不慎睡着了,再醒来时对上了一双溢满了笑意的大眼睛,怔愣之间,将叶莲灯一把搂入了怀里。   当叶莲灯问起是怎么治好她的,邢墨骗她说她是被月芒山上的隐世高人所救,并且他未见那人一面,高人救了她便将她送了回来。   叶莲灯醒来之后很快就活蹦乱跳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拉着邢墨去了紫竹林。   林主没有过于讶异,如约收下了邢墨,并扬言会助他进入嵩云派。   但邢墨知道这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不过他最为怀疑的是,林主态度转变的根本原因或许是因为他确认了什么事,比如叶莲灯的身份,再比如他或许和自己一样很有可能见过了叶莲予。   叶莲灯对林主尊敬了许多,林主也不再将他们视作敌人,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   甚至,林主揭开了他的面具,原来林主为了混淆视听其实是女扮男装,并且,她要求叶莲灯和邢墨同林中其他人一样唤她“高先生”便好。   叶莲灯并不想与这个曾经笑着把自己走得半死的人有过多牵扯,确认了林主现在并不会伤害他们之后,叶莲灯只留下了一句“臭小子就拜托高先生了,不过他若是因为高先生出了什么事,我必是拼了命也要向您讨个说法的”,之后,便再也不轻易踏足紫竹林了。   而对于邢墨,不知是惜才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在传授邢墨武功这一方面林主并没有代入其他的算计,可以说是倾囊相授。   而邢墨每一日也都学得很认真,他变强的欲望和他与日俱增的实力是肉眼可见的。   但林主从来不强迫邢墨杀人,按理说在杀手组织里以杀手的方式培养邢墨必然是要亲手杀人考验的,这也是邢墨一直讳莫如深的。   同时,邢墨如愿进了嵩云派,以初试第一的成绩拜入嵩云派四掌教之一的天御老人门下,但他是中途加入的外室子弟,并不能算严格的门中弟子,连住在嵩云派的资格都没有,他在门中的地位最多也只能是末流。   邢墨也无意于在嵩云派中的地位,每一次过招时他总是会留手,绝不拿出自己的真正实力,在这样的场合中他见惯了尔虞我诈,早已懂得了如何收敛锋芒。   最初他加入嵩云派的初衷不过是需要一个容身处而已,但每当回首,经常看到叶莲灯躲在树上,一眼便能从一堆白衣人里找到他并朝他笑时,他发现自己早已有了容身之所。   一晃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江湖上,时不时传过三年前惨遭灭门的无雁门再出的谣言。   叶莲灯之所以这个无雁门有印象,是因为当初她入丐帮时言行为了尽快融入群体,举止言行粗鲁得夸张,无雁门的一个颇为桀骜的弟子以她“伤女子大雅,损女子颜面”为由出手伤过她,当时她为了隐藏实力硬生生地受了那一击。   从此她便不怎么看好这个良莠不齐的新兴门派,果然才过不到半个月无雁门便惨遭横祸。   再比如叶莲灯的身边,筑花楼的花姐病故。   之后,楼里的姑娘们也再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致,叶莲灯便变卖了筑花楼给每人一笔钱让她们各自谋生路去了,并且也关闭了随之应运而生的赌场。   这三年里,她已透过这两个地方看过很多肮脏的东西了,也明白了身为普通人的身不由己。   三年朝夕相处,她和邢墨的关系飞速进展。   早在叶莲灯重伤痊愈后,两人便已形成了白日里插科打诨、夜里同床共枕的习惯。   月色明媚的时候,邢墨也常和她交手切磋,三年来,他的实力几乎已经和叶莲灯相差无几。   有一次,邢墨不知为何吃上了一个俊俏小公子的醋,在和以为什么都没发生的叶莲灯切磋时怒不可遏,拿出了所有实力和她交手,愣是醋意满满地把叶莲灯压在花海里动弹不得。   可第二日,又佯装什么都没发生。   隔了好久叶莲灯忽然想明白后,但笑不语。   昔日的小弟已各自成家,叶莲灯也攒下了基本用不完的积蓄,但是她并不怎么奢侈,不太动那些身外财。   邢墨常常不在,她无聊时反倒喜欢闹着玩儿似的混混江湖,没事儿易下容坑蒙拐骗,当过神棍,撩过姑娘,机缘巧合下还坑过大宗门派掌门人,时不时喜欢偷偷东西玩玩儿,完事儿又原封原样地还给人家……   以上种种,用邢墨的原话来形容就是吃饱了撑的。   但是叶莲灯常在河边走,偏就不湿鞋,每一次排解无聊时都不着痕迹,撑得恰到好处。   不过,在有些事情上叶莲灯无论如何都做不好。   比如做饭,再比如……喝酒。   她和邢墨在一起三年,极少喝酒。   可有一日月色正好,邢墨在屋外弹琴,叶莲灯便有了酒兴。   邢墨也觉得月下酌酒十分有意境便欣然同意,然后便见识了三杯下肚便撒上酒疯、险些把茅屋掀了的叶莲灯。   此后,他再也不同意叶莲灯喝酒超过两杯。   可叶莲灯这厮,动不动就把极烈的梨花酿挂在嘴上,每日打自己的脸。   关系越来越亲密之后,他们越来越没有了分寸,对彼此的称呼曾一度切换成“野小子”和“疯丫头”。   那三年,是最幸福的三年。   叶莲灯十七岁那年,邢墨十八岁。   入门三年,他终于有资格参加他期待了许久的墨阳剑会。   然而剑会上,大宗门派各怀心思,在安排对战上也想法设法动手脚。   他是天御老人的弟子,虽然从来没怎么见过这位传闻中的天御老人,但他也因为这层身份而具有了参赛资格。   负责人显然有意让他输,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他安排了另一个大宗的入室弟子作为对手,对手年长他十岁,在例年剑会上屡屡获胜。   在外人眼中,邢墨这个连师父都见不到几面的室外弟子怎么可能有胜算。   于是,当邢墨只用了三招便击败了对手后,在场只有易容成某个宗门弟子的叶莲灯发出了喝彩,其他人全部震惊得哑口无言。   自然有人不甘,但他用的全都是嵩云派的武学招式,没有人能说三道四。   若邢墨用上紫竹林林主所教的功夫,他只需一击便能击败敌手,在场的所有弟子无一是他的对手。   最后,邢墨一举拿下墨阳剑会的头筹。   嵩云派的枢一真人早就知晓邢墨是邢疏白之子,但看他资质平平,便并没有在意他。   现下,他当即公开了昔日大将之子这个身份,邢墨顿时成了整个剑会的焦点。   就此,邢墨一战成名。   但邢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本心并不在江湖,他只是想完成父亲的遗愿,并证明自己很强、离嗣府的没落子弟并未辱没先贤而已。   所以,第二日他便离开了嵩云派。   当初他和叶莲灯约好了,成名之后,要周游全离境,一同去过闲云野鹤的潇洒生活。   他们二人一同辞别了林主。   邢墨以他“嵩云派弟子的身份在江湖已人尽皆知,再留在紫竹林恐有不便”为由,并打算就此离开大漈。   这是邢墨算准了的,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林主没有阻拦。   如果他继续留着,很可能引起内讧,甚至有可能倒戈。   当初她同意教邢墨的重要原因除了想要知道叶莲灯的身份之外,就是想看这两个晚辈来日究竟能掀起多大的波澜。   人总是会喟叹当年,即便她是杀人不眨眼的紫竹林林主,也会有偏执。   如今便是。   叶莲灯时隔三年和林主说话,笑得颇为热情:“高先生,后会有期,咱们就先溜了!”   林主只是淡淡扫她一眼,似乎有其他事情缠身,她似乎已不再挂心叶莲灯的身份了。   只留下一句“微雨巨澜”之说便先他们一步扬长而去了。   叶莲灯和邢墨在银庄置办了银票后,一连去了好几个山水名胜,东洛国东都的流花桥、传闻有仙人居住过的碧云清风山,北图的骏马原野,月掣和稹剌的千年雪雕,江南的烟柳画桥……   离境有名的区域,便只剩下西岐没有去过了。   他们都很喜欢赛马,都很想知道在沙漠戈壁上骑马是什么滋味,便一致决定下一个目的地就是西岐的“漠上一绝”——沭阳。   某日,冬阳和熙,照得人心里也暖跟着暖和。   他们途经平家村时,叶莲灯的马忽然发了疯,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往西北的贫民区里钻。   终于,马在一处阴暗的角落里停了下来。   角落里躺着一个人,那人摊着手,手上有一个瓷瓶。   虽然并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但叶莲灯看了一眼便能猜测到定是那瓷瓶里的东西将马引来的。   烈马当即冲着瓷瓶撞去,险些踩死了那人。   叶莲灯当即跃下马,冲过去把那人一把抱起落到了一边。   是个女子。   她衣衫褴褛,浑身是血,叶莲灯抱住她的时候似乎碰到了她的伤口,她发出了闷沉而急促的喘息声,似乎极为痛苦。   邢墨也赶了过来,看到这个人的瞬间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忽然在心底升起。   但他仍是关切地问道:“这是谁?她怎么了?”   叶莲灯将水囊递给女子,女子颤抖地接过后猛然喝了一大口,然后又极为痛苦地掐住自己的喉咙咳嗽了起来,但没有叶莲灯意料中的咳嗽声,有的只是喉头剧烈抽泣的声音。   这个女子是个哑巴。   叶莲灯有些不忍,把手递过去,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写下来。”   女子眼神战战兢兢,惶恐地抬手又缩回去,却被叶莲灯温柔地攥住。   “写吧。”   女子眼神疑虑地看了一眼叶莲灯,终于用血在她手心写下三个字。   叶莲灯和邢墨对望一眼,将三个字读了出来。   ——“苏静玄。”   说完,女子便沉沉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哦豁,离境最强白眼狼上线。   -   (完了完了,什么时候想开嵩云派啊,感觉炒鸡有可以写的呀) 第73章 柒拾贰 沭阳   因为这个名叫苏静玄的哑女的原因,叶莲灯和邢墨的行程被严重耽搁了。   不过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要事,加上叶莲灯看到了她身上满身的伤,不禁想起了邢疏白。   这个女子受了这样的极刑,恐怕也不是简单的人。   和邢墨眼神会意后,他们当即找了一家贫民区的医馆替她疗伤。   她的身上有大大小小共计数十道伤口,皆是不同的类型,深刻地诠释了什么叫折磨人不带重样的。   并且,已入了冬日,她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这些伤口在天寒地冻的情况下更加严重。   起初,大夫不愿收她,说她没救了,她的嗓子已被人毁掉,这辈子再无任何发声的可能。   并且她身上的伤过于骇人,大夫无论如何都不愿收她。但叶莲灯粗通一些药理,勉强能看出她体内有各种纷杂的药物,虽不是很懂,但她猜测是这些药物相互抵消,能解百毒,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她的寿命。   ——或者说,吊着她的命,让她在痛苦中生死不能。   叶莲灯和邢墨都是有过不凡经历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此人的身份绝不简单。   故而当医馆的郎中要将他们轰走时,他们花了不少银子执意要将苏静玄留下来,并说若是三日内她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话便一定带她离去。   年少的最大特点就是对事物的好奇,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份好奇日后会带来什么。   果然,第三日的傍晚,苏静玄醒了。   那郎中并没有用太多心思救治她,以他的实力也无能为力。苏静玄能醒来,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自愈。   醒来时,她先是神色空茫地看着四周,无神地睁着眼静止了很久很久,直到听见了叶莲灯惊奇地呼唤邢墨的声音,才像个活人似地轻颤了一下眉睫。   她的视线很模糊,不知适应了多久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视线中出现一对姿色极佳的少年少女。   少女的红衣红得娇艳,少年的眼神明若深泉。   苏静玄似乎想说话,但是嗓子并不能出声。   叶莲灯凑近,满眼欣喜地看着她,“你醒啦!”   然而她的双眸中却满是恐惧,战战兢兢地看着叶莲灯和邢墨。   她想闪避,然而并没有多余的力气。   于是,她颤抖着把头别向窗外。   正好,此时屋外的夕阳射入,照在她右眼上,映出一只黯淡无光的瞳眸。   “你这只眼睛怎么了,看不见么?”   苏静玄听了后,立刻想被戳中了伤口一样,拼命地挣扎。   但叶莲灯不费吹灰之力就制住了他,轻轻箍住她的头,贴近去查看她的眼睛。   左眼无碍,右眼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却已完全失明。   手下捧着的那双眼睛在拼命地颤抖,叶莲灯动容了。   那是受伤的眼神,也是屈辱的眼神。   从眼神叶莲灯便确定了,这个女子之前一定很要强,不知经历了什么,现在却被人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叶莲灯松开了手,起身在邢墨身旁站直,不忍地看着使出浑身解数将整个人都缩进了被褥里的苏静玄。   不知为何,叶莲灯想起了死在自己刀下的小兔,它死前,眼神也是那样颤抖着的。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荒唐不羁的理由,让叶莲灯对邢墨说出了这样的话。   “臭小子,我们把她一起带去沭阳吧。”   邢墨将眼底的波澜藏好,看了一眼被褥里缩成一团的苏静玄,脑中却情不自禁地浮现出月芒山上见到叶莲予的情形。   叶莲予说,如果他不能保护好叶莲灯的话,便会杀了他带她回去。   此刻,看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他觉得有什么似乎要改变了。   但他仍是笑得爽朗,说:“行吧,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可话一说出口,邢墨便在冥冥中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   不安在心底疯狂生根,他捏紧拳头,在心底对自己说:   “没关系,不要紧,我会变得更强,会保护好她,一定会。”   然而,他们并不知,谶言从一开始便已书就,故事的结局只是在等待时间的载体而已。   ……   因为苏静玄的事情,他们先是在平家村照顾了她半个月。   说是照顾,其实也就是在最初几天喂喂水,夜里替她捏捏被子,在她做噩梦时抱住她安慰一下,然后一点一点地看着她以惊人的速度自我愈合。   半个月后,苏静玄已经可以下床行走,身体的机能基本已经恢复,也不再抗拒与叶莲灯二人接触了。   她的眼神温温和和,淡漠的眼神里不时会有怯懦流露出,看起来是那样无害。   在这半个月里,他们一直寄住在医馆,一次偶然的机会,苏静玄替老郎中开好了一副他钻研了很久的药方,老郎中对她的医术连连称赞。   正好,冬日里生病的人多,老郎中也不再收他们住宿费,直说有苏静玄留下来帮他开药,他所赚的是平日的好几倍。   苏静玄很少笑,沉默的她也很少与人交流,但她总是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有时,冬夜很冷,叶莲灯晚上会咳嗽出声,苏静玄便会极为细心地煎一些药熬给他们二人喝。   后来,叶莲灯和邢墨要辞行。   问苏静玄是否同去,她摇头。   老郎中很喜欢她这样手脚麻利又心思缜密,关键是还很安静的丫头,苏静玄也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是平和宁静,也决定和老郎中一并留在这里。   老郎中色眯眯地笑着。   苏静玄沉默不语。   叶莲灯也没在说什么。   牵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叫叶莲灯,这么久以来都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来沭阳找我们。”   她和邢墨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一直都是以昵称称呼对方,所以苏静玄一直没有机会听到她的真名。   说话的同时,叶莲灯塞了一大张银票在她手中。   不知是听到了叶莲灯的名字还是见到了如此大面额的银票,苏静玄的眼底头一次露出了惊怔的神色。   那种恍若知道了惊天秘密似的怔然,看得连叶莲灯都不禁吓了一跳。   苏静玄久久打量着叶莲灯,复杂的视线似乎要把面前这个人穿透。   “怎么了吗?”叶莲灯问。   苏静玄摇头。   叶莲灯将信将疑。   她转身,然而再也忘不了这个眼神,因为她清楚地看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底复苏。   ——那是经历过无数杀戮的人才有的眼神。   邢墨和叶莲灯去了沭阳后,住在沭阳的一家小酒馆里,每日过得极其悠闲。   不是赛马饮酒,便是弹弹琴撒撒泼。   沭阳气候冷暖适宜,夏日并不炎热,冬日里也并没有过于严寒,非常宜居。   并且沭阳酒烈,离西边的戈壁也并不远,骏马极多,非常合两人的心意,于是两人就决定在这里长住。   相爱的少年少女,就是这样在最好的年纪里,不论风雪交加还是艳阳高照,都能够自由地驰骋在天地间,无拘无束,好不痛快。   每一个相拥的日子里,时间都在飞速流逝。   一晃,半年过去。   某日,阳春三月,沭阳的名花火凰花开了一簇有一簇。   两人驾着一匹马一同去花海赏花。   途经一家酒肆时,酒香勾走了叶莲灯的魂,她停在酒肆门口和邢墨争论要不要买。   正巧,一位老人刚从酒肆里买酒出来,他驮着背,眼神和耳朵也不大好,没有察觉到不远处好几匹骏马正疾奔而来。   就在马匹即将把老人撞翻的时候,邢墨轻轻跃下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老人带到了另一边。   马蹄溅起的扬尘里,传来几声清脆有力的掌声。   邢墨恍若未闻,而是急忙安抚了老人。   老人谢过之后,立刻惊魂甫定地回了家。   邢墨也拍了拍身上的灰,往叶莲灯那里走去。   一个嘹亮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喂,你怎么不理我?”   是个女声。   叶莲灯揶揄地冲邢墨挑了个眉,意思是“你自个儿看着办吧”,然后夹了一下马肚子当即打算架马离去。   邢墨立刻不慌不忙追了上去,稳稳落在叶莲灯身后,夺过马鞭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   叶莲灯佯装不配合,邢墨便稍微加大了力气仅用一只手攥住了叶莲灯的两只手,随后调笑地戳了一下叶莲灯腰侧的痒痒肉,在她耳边温润地笑道:“臭丫头,不要本公子了吗?”   身后传来利物划破空气的声音。   邢墨抓住鞭子,正打算将它一把扔出去时,叶莲灯却抓过缰绳叫马停了下来。   邢墨无奈地问:“怎么了?”   叶莲灯狡黠一笑:“你这样对姑娘家太没礼貌了,听听人家想干什么嘛。”   马儿方才驶过的距离不远,声音的主人已经追了上来,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衣着华贵,面容娇美,眉眼之间全是溺爱之下产生的娇纵傲慢。   她举着手中的长鞭,看也不看叶莲灯,唯独冲着邢墨无比傲然地道:   “你武功不错,我要你教我武功。”   邢墨觉得无趣,从叶莲灯手中夺回马鞭便要走,可叶莲灯却已经跳了下去。   小丫头傲慢地问叶莲灯:“你是谁?叫他给我下来说话。”   “嗯,然后呢?”   小丫头颇为得意,说话时鼻孔几乎朝着天:“本姑娘叫高絮,我要他做我师父,教我武功。”   看着她那不可一世的神情,叶莲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对付这中被溺爱大的丫头,邢墨肯定没有耐心。   小丫头听了他的笑声瞬间怒了,愤怒地甩出了鞭子:“你是谁,敢这样和我说话?”   叶莲灯一边毫不费力地抓住鞭子远远地扔到了角落里,一边笑盈盈地朝邢墨唤道:“相公,这个小姑娘想让你教她武功呢。”   语气夸张得让邢墨不禁打了个冷颤,但他依旧看也不看小丫头,注意力全在叶莲灯身上。   “本姑娘可是城主的女儿,居然敢这样对我!给我上!”   小丫头顿时更加怒了,挥了挥手,让身后的仆从上前,但是仆从都知道他们不简单,愣是不敢动手。   小姑娘气急,自己胡乱踢了个不成型的腿法朝叶莲灯攻去。   叶莲灯轻易地避开了每一击,只守不攻,完全是在逗弄小姑娘,小丫头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更加气急败坏,导致她的攻击更加没有章法。   “小丫头片子这么倨傲?以后可是要吃亏的哦。”   只听叶莲灯的声音在不远处笑吟吟地响起,但下一刻,她完全没有看清她的动作,叶莲灯便出现在自己的身后,双拳轻轻抵在她头两侧的太阳穴上。   显然,有人曾教过一些简单的功夫的,她也自然知道颞区的重要性,在愤怒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叶莲灯见她终于安分了,才靠近她附在她耳边说道:   “小妹妹喜欢这个大哥哥是不?我不是他妻子,是被他拐来的。这个大哥哥武功高强,你别看他看起来一表人才,其实背地里……唉,一把辛酸泪啊。他长相英俊,看起来特别高冷,但专门坑骗这种美貌纯真的小姑娘,我被他一骗就是好几年哪。而且他还特别喜欢强迫别人,占有欲极强,关键是我还打不过他……”   坐在马背上的邢墨听着这些话,只是无奈地扶额叹了口气,然后眼神温柔地静静看着她。   叶莲灯瞎掰了一通后,已经彻底把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完全给整蒙了。   叶莲灯松开她,楚楚可怜地看着她再来了一句催人泪下的画龙点睛:“小妹妹,你愿意替我脱离苦海吗?你若是帮了我,以后我来教你武功呀。”   “怎……怎么帮你。”   “你是城主的女儿是不,快回去搬救兵来救我,我在想办法把他拖住。”   小姑娘虽然傲慢,但是心地不坏,相当好骗,被叶莲灯洗脑后立刻就带上一众家仆回家打算搬救兵,走之前还用唇语说了句“你等我啊”。   末了,还不忘神情复杂地打量了一眼邢墨。   等人走了以后,叶莲灯终于弯着腰哈哈大笑出声。   他们当然不可能在这里继续等着了,而且那小姑娘天真,家里的其他人却未必天真。   再根据她带的仆从来看,小姑娘极有可能是偷偷跑出来的。她若是回去了,家里人定不会再轻易放她出来。   她跃上马,揽住邢墨的腰。   “臭小子,刚才你在看什么?”   方才邢墨忽然眼神警惕地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没什么,走吧。”   邢墨轻轻夹了夹马肚,驾着马离去了。   就在他们走后,两名男子走了出来。   一名头戴玉冠的年轻男子站在了叶莲灯方才站过的位置上,他长得极为英俊,时不时有姑娘路过悄悄地打量他。   他身侧还站着一人,那人微微低着头。   男子淡淡朝他吩咐,声音和曦,却带有一种无形的威严:   “方才那个女子是谁,立刻派人去查她的身份。”   男子顿首,朝后退了一步,低沉而有力地答道。   “是,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求生欲极强,想解释一下QAQ   知道了后面会发生什么再来看这里的话,或许会觉得女主很蠢多管闲事,觉得她不该救慕容涵秋,不然就也许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但是,处于“此刻”的人们往往是料不到“当年”的,而且叶莲灯救她时,两个人都不知道彼此的身份。   并且,她的经历是曾经无知时犯下过很多杀戮,现在在某种程度上想要尽力弥补,所以,这确实是这个角色会做出的选择。   目前大家可以理解为只是不凑巧,她刚好救了个白眼狼。   背后其实还有大boss(大家不防猜猜大boss是谁,已经出场挺久了)。   -   回忆部分到明天的沭阳之变就结束了,之后就会回到正常时间线哈 第74章 柒拾叁 成…亲?   某日,叶莲灯豪迈地坐在胡杨树上喝着装在酒壶里的茶,邢墨在树下悠然弹着琴。   忽然,有马蹄声传来,打断了琴声。   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跃下马,在两人面前半跪了下来,言语恳切,神情恭和有礼。   “我家城主恭请二位到府上一聚。”   那日,高絮回了家以后,真的信了叶莲灯的话,想要立即带人去救她。   那姑娘一根筋,家里的长辈家仆们一直和她解释事情的真相,她就是不相信。   于是,最后终于闹到了城主——也就是她爹那里。   高絮老老实实讲了当时发生了什么,城主当即批了她一顿,直念叨她被自己给宠坏了。   一番利弊分析后,高絮仍是不信,除非亲眼见到他们两人将事情问清楚。   于是乎,在高絮的软磨硬泡之下,城主妥协,立即派人去寻他们。   城主最忠心的仆从几番走访后终于在沙漠上找到了两人,将两人请了回去。   城主听了下人们的描述,知道了这两个人都是高手,也并没有对女儿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后,也就对他们颇为有礼。   而见了面之后,城主看到了她的长相又听说了邢墨的名字后大为震惊。似乎他和邢墨的父亲邢疏白是旧识,如今两人便一见如故地聊了起来。   而高絮看到叶莲灯后当即质问:“你是不是骗我?”   叶莲灯见她仍然抓住这个问题不放后,反倒佩服起这个丫头的耿直起来了。   她觉得自己这个丫头好玩,便干脆不承认,一口咬到底。   之后高絮仍是揪着不放,这时叶莲灯才知道高絮是要面子,不想承认自己蠢。   高絮道:“你说了要教我武功的。”   叶莲灯故作惊讶:“诶?怎么不让大哥哥教你了?”   高絮重复那句话几次后,叶莲灯仍然一脸坏笑地拒绝了。   忽然,高絮神情严肃起来,凑近叶莲灯耳朵,悄声耳语:“我这么多仆人看着呢,给个面子,收了我呗。”   叶莲灯还没来得及揶揄她,就听城主走过来大笑着道:“叶姑娘,你就收了这个小妖精吧,免得她成天惹祸。”   虽然城主自身武功不俗,但是夫人在高絮小的时候便过世了,又不肯再娶,膝下只有这么一个独女,自是把她当作宝贝疙瘩似地宠。   城主从前不是没有尝试过教她的,但是不敢打,不敢骂,也不敢凶,好不容易狠下心逼她扎个马步结果她哭了好几个时辰,让城主直接放弃了教她的念头。   后来,她十来岁以后,见别人飞檐走壁甚是好玩,便也吵着要学。   城主便给她找来不少师父,但不是被她气走就是被她轰走。   所以,高絮一直到现在为止都还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   叶莲灯最终答应了城主的请求,但并不是看在城主的面子上。   而是因为高絮是被惯大的,性格娇纵,爱面子又好强,如果她以后长大了还是这个性格却又没有实力的话一定会吃亏。   正好,她也很好奇这个小丫头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的。   所以,每日里,她用尽各种方法折腾她,发现连练基本功都不扎实。师徒两人,每日里鸡飞狗跳,高絮每天都被折腾得想哭但还是得憋着,因为这个师父总有各种鬼灵精怪的方法来治她。   下人们在感叹“一物降一物”的同时,也托了叶莲灯的福,小祖宗沾床就睡,他们夜里也终于可以睡个好觉啦。   就这样,叶莲灯和邢墨分别以爱女之师与故人之子的身份住在沭阳城主的府上。   邢墨时不时和城主探讨一下天下大势、西岐何去何从之类的话题,偶尔也会替城主出谋划策,帮他做一些事情。叶莲灯则在教导高絮之余,每日都会拉着她到处溜达,美其名曰教她联练习耐力。   又是几个月过去,春日已近尾声。   府上的下人们开始装饰府邸,到处都挂上了大红色的红布,乍一看以为是有人要成亲。   但是沭阳的家家户户都是这个样子,叶莲灯便不解了。   一问高絮才知道,这是西岐的习俗,末春的花夕节要到了,他们每一家都会挂上喜庆的红布,送春迎接夏日。   叶莲灯问:“还有什么习俗没有。”   高絮答:“成亲。”   “?”   “花夕节有七日,但就像中原地带的乞巧节和春节一样,也是有情人之间互诉衷肠的最佳时机了。如果身着红衣,互赠礼物,便可天长地久……”   叶莲灯听了这话,当即便溜了:“小絮,过几日帮为师一个忙!”   高絮看着一溜烟就没了影的师父,装模作样,故意小声地喊道:“诶,师父,我话还没说完!”   说完,狡黠一笑。   花夕节那几日,叶莲灯和邢墨好几日没有见面,感觉像是都在不约而同地躲着彼此。   终于在最后一日时,她才约了邢墨见面。   在一处彩池边,树影婆娑,彩池边燃烧着红烛,邢墨站在树下等着她。   和她一样,身着红衣。   人影晃动在彩池中,晃乱了本就不平静的心绪。   叶莲灯走了过去。   她远远就听见了邢墨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她嘴里低低嗤笑:“瞎紧张啥呢。”   然后,脚下不稳,险些绊倒。   邢墨立刻闪到她面前将她扶住。   叶莲灯瞬间觉得脸烫得可以烫死蚂蚁,一把推开邢墨,然后从身后取下一个琴囊递给邢墨。   “喏,臭小子,给你的!接稳了,可别给我摔坏了!”   邢墨接过,嘴上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盘腿坐在彩池边,借着红烛打量起叶莲灯送的东西——一把朱红的瑶琴。   瑶琴通身朱红,闻起来仍有木材的味道,看来是才斫制好的。邢墨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两下,弦音清脆如珠玉落盘,音韵曲调均是极为上乘。   看到邢墨嘴角的笑意,叶莲灯故意撇嘴掩饰:“我的呢?”   邢墨将瑶琴小心翼翼地收好,从背后取出一把被裹起来的剑。   他略带傲娇地说道:“拿着,怎么摔怎么砍都行。”   叶莲灯惊讶地接过长剑。   握住长剑的刹那,叶莲灯便知道这是一把极为难得的好剑。剑鞘上镶有湖蓝色的玉石,与剑柄上的玉坠相应和。叶莲灯拔出剑,利剑出鞘的声音堪比方才邢墨手下流淌的琴音。叶莲灯细细打量着那把剑,只见它剑身冰蓝,泛着淡淡的光,可见是由材质极好的极北地域的幽蓝玄铁打造而成,削铁如泥。   “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叫刃雪。”邢墨道。   “为什么?”   邢墨浅笑,悠悠道:“被此剑伤到的话,就相当于被风雪割伤,伤口是极难愈合的,便叫这个名字。”   她不知道,就是在那个风雪交加的雪夜里,她打开了邢墨的心防。   “琴呢?叫什么?”邢墨问。   叶莲灯弹了弹刃雪的剑刃,发出瑶琴一般的吟猱之音。   她眉梢一挑:“叫华灯,华灯初上的华灯,记得么,就是那一天我说过我要对你负责……”   叶莲灯的话还没有说完,然后一阵清香便飘入鼻息,反应过来时,她已被邢墨压在身下,热烈地吻上了她的唇。   “喂!臭小子找打呀!”片刻后,叶莲灯快喘不过气来,推开了邢墨。   邢墨笑吟吟看着满脸通红的叶莲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走吧,时候不早了,回去咯。”   就在他移开目光准备起身的瞬间,叶莲灯双手一搂,翻身一带便在邢墨压在了身下……   “又想赖账,不打算还回来么?”   ……   半晌后,两人携手回了城主府。   叶莲灯看着路边依然没有开败的火凰花和红灯笼,双颊上映照出红色的光:“好没意思呀,真是搞不懂这种无聊的节日,还有你送的这劳什子礼物,谁会喜欢呀,本姑娘打死不会用的。”   说话的同时,她一只手紧紧握着刃雪。   邢墨与叶莲灯十指相扣,笑得十分洒脱不羁:“这琴嘛,还不错,那我便日日用它好了。”   “嘁,不用也罢。”   在惯例的斗嘴中,他们已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大门。   忽然,他们发觉氛围有点不对劲。   城主高坐在大殿上,一众家仆也颇为欢愉地饮酒,几个着红妆的舞女在殿堂上婀娜起舞。   城主还有说有笑,叶莲灯时不时似乎还听到了自己和邢墨的名字。   这气氛是不是有点喜庆过头了?   “什么情况?”   叶莲灯笑声嘀咕的同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殿堂上。   城主一见到十指相扣的两人,当即笑得更加开心。   但也并没有说什么缘由,只是热情地招呼他们俩过来喝酒。   叶莲灯最后还和邢墨共同敬了城主一杯,谢他款待之恩。   谁知,这一杯敬完后,城主居然分别抓起了他们两人的手放在了一起,仍是那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殿堂上的氛围瞬间炸了,每个人都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   城主也笑得越发痛快,甚至夸张地拍了拍手,看起来极为变态。   连高絮笑得颇为开心,甚至带着恶作剧般的意味。   她戳了下身边的小厮,小厮当场对朝着外面大吼一声——   “新人礼成,放烟火!”   绚丽的烟火绽放在夜空中,满堂欢庆中,叶莲灯和邢墨保持着十指相扣的姿势,僵住了。   她和邢墨尴尬地对视了一眼,觉得似乎明白了什么。   城主淡定下来,拍着新人的双肩,望着天上的烟火道:“邢兄弟在天有灵,他若知道的话一定很是欣慰吧!”   叶莲灯头一次在邢墨脸上见到了一头雾水的表情,他嘴角有些抽:“高叔叔,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新人是什么意思?”   城主扶须而笑,正准备开口时,高絮跃到了他们面前。   “在花夕之夜,情人互送礼物是要私定终身的,但这本没有什么,爹爹说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便说趁此机会把婚事给你们办了,方才你们敬爹爹的酒就是从简的礼节了。也就是说,你们两人现在已经算是夫妻了。”高絮高声解释着,解释完后想起了什么似的,冲着叶莲灯咧嘴一笑,笑得很是嚣张,“嘿嘿,师父,这下他真的是你相公了哦。”   叶莲灯的脸飞速变红,她觉得以自己平日里不要脸的程度,这点小……大问题并不能算什么。   不就是机缘巧合之下和心上人意外成婚了么。   不碍事,淡定,淡定!   可是哪里淡定得了,手心已经出汗了。   她眼底有一些期待,有一些随性,并没有看邢墨一眼。   邢墨没有说话,没有任何言语。   不知叶莲灯是觉得手心里头一次出汗很不习惯还是怎么的,她手动了动,想要抽出手来。   就在此时,邢墨却将她的手紧紧扣住了。   叶莲灯微怔。   邢墨转头,看着她说:“既然如此,那就再也不要分开了。”   烟火鸣唱在大漠孤城的夜空中。   红绸飘飞,璧人皆身着红妆执手而立。一人手中紧握长剑,一人款款背着瑶琴。   作者有话要说:  结婚结婚!这样的城主我给满昏!   -   本来打算23:30两章一起发的,手抖直接发了QAQ,待会儿23:30左右应该还有一更(爆哭) 第75章 柒拾肆 嫉妒   七月盛夏如约而至。   高絮继承了她父亲的根骨,在叶莲灯魔鬼般的训练下,短短几个月内她的基本功已经练得很不错了,叶莲灯打算带她出去喝点酒慰劳一下她。   说是慰劳,其实就是自己太久没有喝酒,忍不住了变正好找了个借口。   高絮没有见过叶莲灯喝酒的样子,所以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知道亲眼见到叶莲灯三杯下肚便开始说疯话时她才意识到有些不妙,忙叫下人去找邢墨来。   可惜,下人刚走,叶莲灯便已经施展轻功溜了出去。   于是乎,叶莲灯又在大白日里发酒疯了。   关键是她此刻的模样很是正经,面色无异于常人,只喝了三杯,若是紧紧闭着嘴旁人便闻不出酒气。   叶莲灯极为正常地行走在大街上,步伐轻盈,嘴里哼着小调,看起来十分愉悦,但其实神志已经完全不清醒了。   她走着走着,忽然与一个蓝衣人擦肩而过时不小心撞了一下。   于是她又傻乎乎地退了回来,东歪歪头西歪歪头站在了蓝衣人的面前,面无表情地看了他良久,但其实什么都没看清。   半晌后,她愤怒地撅起了嘴。   方才饮下的烈酒在体内翻腾,叶莲灯忽然觉得一股更加强烈的醉意席卷心头,眼皮越来越重的同时,她在蓝衣人面前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蓝衣人轻笑。   他身后有一名黑衣男子,见叶莲灯做出这样无礼的动作,当即愤怒地抽刀,却被蓝衣人轻轻按住了手。   蓝衣人语调平淡:“你先去照顾阿姝。”   “是。”黑衣男子丝毫没有犹豫。   他恭敬地后退几步,始终没有抬头看蓝衣人。   行人走过,他已消失在人群中。   叶莲灯觉得眼皮好重,眼前的景象虽然看不清但好歹知道那里有一坨东西。   “诶?那坨黑影怎么不见了呀?”   叶莲灯往蓝衣人身后看去,然而她脚步虚浮了不少,看起来险些绊倒,蓝衣人急忙伸手揽了她一把。   然而就是这一揽,叶莲灯挨到了蓝衣人腰间的玉佩。   叶莲灯视觉和思维模糊了,行动也变得迟缓起来,说话时也带着浓浓的醉意。但曾长期接触钱财宝贝的她触感依旧十分灵敏,一摸便知道那是个成色罕见的宝贝。   “嘿?这是什么呀?”   她攥着蓝衣人的玉佩冲他问道。   浓浓的酒味悉数刺入他的鼻腔,但他没有避开,反而用带着淡淡笑意地声音答道:   “这是玉佩。”   有叶莲灯傻笑着感受玉佩的质地,玉质光滑圆润,极为罕见。   她口齿不清地问:“诶?是我的?还是你的?是不是你拿我的?嗯?或者说什么时候我卖给你的?”   她说话的时候醉意越来越强烈,仅仅是站着都有些困难。见此,蓝衣人微微伸手扶着她的腰。   “姑娘若是喜欢,便送给姑娘吧。”   叶莲灯扯了一下玉佩,发现扯不动,哼了一声。   “嘁,扯不下来,那就不是我的东西了,本姑娘不稀罕别人的东西。”   “这有何妨?”   带笑的的声音还未停歇,叶莲灯侧身想要离去,但她脚一软,又被蓝衣人揽在了怀里。   “姑娘家住哪里,我送姑娘回去。”   “我住嘿嘿……那里!”   叶莲灯指着天。   “姑娘难不成是神仙?”蓝衣人哭笑不得,和曦的声音格外悦耳动听。   叶莲灯听了这话,忽地攥着那人的领子凑近他的脸,但是视线模糊依旧什么也看不清。   “我是王母娘娘,我有一大片瑶池,里面全是美酒琼浆……诶……怎么你说话的声音也这么好听?真像我家墨墨,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臭小子装扮的?”   说完,还在他的脸上掐了一把,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蓝衣人的声音明显沉了好几分:“墨墨?”   “还装?你最近老是不在府上,是不是勾搭小姑娘去了,我看你前几日救了一个姑娘,你是不是喜欢她?嗯?”   叶莲灯又攥住蓝衣人的领子,酒气几乎是喷在他的脸上。   “我不是你的墨墨。”蓝衣人一点点松开她的手,语调平淡,但顷刻间又覆上了笑意。   他说:“我叫宁绝。”   叶莲灯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歪头打量他模糊的脸,重复道:“宁绝?嘁,不认识。”   “姑娘现在认识了,并且很快会再见到我的。”   “为什么?你是谁?”叶莲灯醉醺醺地质问,语气很不客气,但是却要宁绝扶着才能保持平衡。   “姑娘方才拿了我的玉。”   宁绝的腰侧确实不见了方才的那块玉。   他看着迷迷糊糊的叶莲灯,微微笑道:“下一次我便来寻玉,寻不到玉,我便要带走姑娘的一些东西。”   “你……骗人!本姑娘才没拿你的玉,谁……稀罕。”   叶莲灯说这话的时候,嘴得相当厉害了,话也说得越发不利索。   可忽然间,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灵巧地一脚朝宁绝胯部踢去,宁绝轻易地闪开,叶莲灯便开始各种夹击。   但她依然没有清醒,只是凭着本能攻击对方,或者说,这个叫做宁绝的男子让他觉得不舒服或者感到了威胁。   宁绝始终保持着笑意,叶莲灯看不清他的脸。   恍恍惚惚间,只听他在自己耳边道:   “即便是别人的东西,若想要的话为什么不可以争取呢,只要足够想,自身实力足够强,就一定能得到,不论是交易也可,强抢也罢。”   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宁绝顿了顿,“姑娘便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会拿我的玉?”   “你果然不是墨墨,我家墨墨从来不会像你这么绕弯子。你走开!”   叶莲灯被他扶住,又一手拍开他后退了一大步,但是脚步还是有些不稳,眼看着又要跌倒时,宁绝又瞬间移到她身后将她稳稳扶住。   宁绝的手十分有力,紧紧捁在她的双肩上,贴近在她耳边轻声道:“那请便,姑娘想见的人已来了,那玉便先在姑娘那里保管,我们来日再会了。”   马匹的声音越来越近。   邢墨从马上跃下来,看到了满脸醉意的叶莲灯正被一个面容英俊的华服男子按着双肩,靠在他怀里。   邢墨一走进,宁绝便将叶莲灯朝他的方向一推,邢墨当即将她接住打横抱起。   叶莲灯醉意越来越浓,这一次连撒泼搞怪的力气都差不多没了,刚才的功夫里竟已昏昏欲睡。   宁绝冷冷看了一眼邢墨,轻轻嗤笑了一声,然后转身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人海里。   邢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起了他看自己时的眼神。   男子有一双桃花眼,那双陌生的眼里是他几年前曾熟知的情绪——嫉妒。   作者有话要说:  哦豁,还是没把沭阳之变写完,明天保证写完TAT。今天居然二更了,第二更字数较短(友情赠送?),明天应该是超级大肥章~   -   欢迎评论鸭 第76章 柒拾伍 沭阳之变(上)   “听说了吗?过几日有贵客要来府里呢。”   “好像……是昭晏的皇子。”   “小翠已经看到了,说是可英俊了!”   “哎呀,真得吗?”   “啊,叶姑娘好!”   庭院中,两个浇花的侍女正在切切私语,叶莲灯路过,她们立刻回过来神来笑吟吟和她打招呼。   “哟,聊什么呢,在想哪家的小郎君啦!”   两个小丫鬟顿时羞红了脸,笑嘻嘻地跑开了。   身后,邢墨也走了过来,二话不说牵着她的手往便外走。   力气很大,不容她轻易挣脱。   叶莲灯很是纳闷,邢墨这几日都不怎么和自己讲话。   她问他究竟怎么了,可无论怎么哄他也不说发生了什么。   她觉得他是气愤自己那日又偷偷喝了酒,还闯了什么祸,可是她睡到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后脑子里什么印象都没有,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干过什么。   叶莲灯问高絮邢墨带自己回来时的场景。   高絮说,当时只看到了邢墨打横抱着叶莲灯回来,面上的表情是少见的怒意。   叶莲灯怂了。   完了,估计是她在喝醉的情况下,又一不小心调戏了哪家的公子吧。   叶莲灯乖乖由他牵着:“究竟要去哪里嘛?”   “去骑马。”声音很凉。   说话的同时,他给叶莲灯牵了一匹马过来。   叶莲灯愣怔地上马,手刚抓住缰绳,邢墨却已经驾马飞出老远了,激起的沙尘里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   她急忙追上去,可是她寻着马蹄追了好久,仍然看不到邢墨的身影。   她尽了自己的全力去追,可完全被邢墨甩开了。叶莲灯这才意识到原来他骑术这么好,以往的赛马竟都是让着她的。   她又在往日里他们常去的地方寻找了好几次,依然一无所获。   不安在心底躁动。   “臭小子!”   她唤他,可回答她的的只有塞上鸣沙。   不会出事了吧!   这样想着,她又叫了好几声,还是什么回应都没有。   视线中出现一滩沾有血迹的沙砾。   她忽然慌了,在沙漠里纵横几次,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可怎么也找不到他。   忽然,叶莲灯冷静下来。   以他的武功不可能轻易被伤到啊。   看他近几日的反常状态,他会不会是在吃醋,故意把她带到这里来然后要她找不到他。   “野小子,你给我出来!”   “躲什么躲!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她冲着渺无人烟的沙漠大吼了许久,仍然没有任何声音响应她的怒意。   叶莲灯讨厌他这样的沉默,若是不悦,大可以说出来,否则叶莲灯永远不知道他把事情统统憋在心底会有多难受。   她又大吼了几声,依然没有回应。   于是,她沉默了片刻后,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吼道:   “你再不出来我就走了!走了之后,小心你永远都找不到我!”   说完,叶莲灯狠狠一夹马肚,朝着来时的方向疾奔而去。   果然,若隐若现的马蹄声响起,邢墨叶莲灯面前的沙丘后出现,侧身停着马遥遥望着叶莲灯。   那眼神相当冷峻,直直地凝视着叶莲灯,好像再说两个字:“你敢。”   叶莲灯看见了邢墨后,当即驾马飞奔过去,然后纵身跃上他的马,迎面落在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   她愤怒地道:“你究竟怎么了嘛?下次你要是在这样,我真得生气了!真得就一去不……”   叶莲灯还没来得及发泄完,邢墨便沉着声打断她:   “我问你,如果有一日你也想今日这样到处找也找不到我了,你会害怕吗?”   “走,我们回去!”   叶莲灯打算跃下马,邢墨却反过来狠狠攥住她的手。   他一字字道:“回答我。”   叶莲灯愤愤地直视邢墨的双眸:“怎么可能不害怕?我找你找了很久。”   终于,邢墨问出了在心底压抑了许久的问题:   “那你知不知道,每一次趁着我不在却偏又逞强喝醉了以后,我到处找你却找不到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叶莲灯先是愣了半晌,然后嘴角开始抽搐,然后开始咧嘴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果然就因为这种事情呀。”   邢墨吼出番话的瞬间就后悔了,他从来没有对叶莲灯这么凶过,相比之下,她更怕叶莲灯因为这一点而生气。   可看到了叶莲灯这样的反应和她极具感染力的笑容,邢墨心里悬着的石头顿时沉了下来。   “你还好意思笑。”他佯装愤怒,可语气里已经没有刚才那样的怒意。   “哈哈,我就知道你是吃醋了。”她这样说着,一边紧紧揽住邢墨的腰,头靠在他的肩上,“可是沭阳的酒香随时都能闻到,我克制不住自己呀。”   “那你可以等我一起喝。”邢墨轻哼一声。   叶莲灯脚下轻轻夹了一下马肚让马儿慢慢地走动起来,一边又吹了个口哨,让另一匹马自己回去。   “还说呢,你最近可就像一个大忙人一样,总是帮高城主分担各种事宜,我经常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   “西岐并不是只有沭阳,还有魔宫擎玉宫以及无数小部落。擎玉宫狼子野心,多年前就想一举吞并沭阳,近日更是暗地里动作频频。高叔叔为此殚精竭虑,我自然要帮他,沭阳是西部地区的枢纽,沭阳作为命脉,它的变数也关系到整个西岐的变数,你可知一城之变,会造成多少人命运的更迭轮回。”   叶莲灯静静看着他,瞧见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双目里全是熠熠的神采。   毕竟是将门之子,他身上流着的可是离嗣府将军的血。虽然他很少提起邢疏白,但作为亲身过变数的人,他心中一定也如同他父亲一样藏着一个可以承载理想的豪情。   叶莲灯忽然有些心疼,便急忙岔开话题:“啧啧啧,那我那日带小絮去玩儿时怎么看见你抱着一个小姑娘?”   邢墨先是惊了一下,随后了然地淡笑:“她被别人的马撞伤了,我不过是把她送去了医馆。”   “可你一直和那小姑娘说话呢,似乎谈得很是开心。”   “她很痛,我在安慰她。”有风吹起,他温柔地把叶莲灯的头埋在自己怀里,“你现在知道吃醋是什么滋味了吧。”   “我才没有吃醋!”   叶莲灯猛然抬头,撞到了邢墨的下巴。   邢墨却并不觉得痛,反而是轻轻揉了揉叶莲灯的下巴,戏谑地感叹道:“臭丫头,你知不知道每一次你喝醉我都要吃醋,真是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   “哈哈哈哈……”   叶莲灯又和邢墨闹了一小会儿,然后听邢墨讲述了那日遇见宁绝的事情。   叶莲灯笃志发誓,自己对那人半点印象都没有,今后不会和他有半吊钱的关系。   ……   夜凉如水,马儿缓缓走在沙砾上。   他们换了个坐姿,叶莲灯的背紧靠着邢墨滚烫的胸膛。   夜风凉凉拂过,在一片和谐的宁静中,叶莲灯忽然问:   “墨墨,你知道你是哪种人吗?”   “嗯?”   “把什么都藏在心底的那种人。”   “这样并不好。”叶莲灯紧握着邢墨的手,声音轻缓而平淡,“现在你有我了,我们是两个人,作为你生命的另一部分,并不只是需要你保护的,我也可以是你的铠甲。”   邢墨的肩头微微一震。   叶莲灯继续道:   “我知道,你拼命地变强其实是想保护我,可我并不需要。就像你为城主操劳的事情,因为危险所以你便瞒着我,若不是高叔叔说你已经好几次和擎玉宫的人交过手了我根本就不知道。”   邢墨的声音很淡,听来却很隽永绵长。   “我不想把你卷入危险之中。”   “臭小子!什么都自己扛着的人并不是强者,而我希望你成为强者,把你的忧愁也分担给我。”   叶莲灯用胳膊肘狠狠戳了一下邢墨,然后趁着他手中脱力从他手里一把夺过缰绳,脚下狠狠用力一夹马肚,两人便在马背上驰骋起来。   ——“驾!”   “臭丫头,加快速度也不给本公子说一声!”   邢墨重心一偏,紧紧搂住叶莲灯,爽朗的笑声在静夜里格外悦耳。   ……   某日,叶莲灯在庭院内指导高絮初次用剑,忽然门外小厮来报,说有一个衣着破烂的女子要来见她。   叶莲灯纳闷,难不成自己以前酒后的风流债还惹到了女人身上了?   一看才知,竟是曾被她所救的哑女苏静玄。   她身上全是泥尘,虽然也有零星的伤痕,但和她最初遭受的来看真是不值一提。不过从她茫然而苦楚的眼神看来,她似乎经历了许多非人之事。   叶莲灯当即命人带她去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她关切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静玄便将种种遭遇垂泪写在了纸上。   原来,他们走后不久,那老郎中便心生不轨,想要行男女之事。   她宁死不从,便悄悄逃走了,她不知道去哪里,便到处流浪了许久,然后跟着人贩子被带到了沭阳来。   到了沭阳,她忽然想起叶莲灯曾说过她也在沭阳,于是她用医术想方设法弄昏了那些人逃了出来。之后,她便四处打听叶莲灯的下落,叶莲灯这样的泼皮在沭阳基本人尽皆知,她便很容易地找到了城主的府上来。   叶莲灯听了后,便让高絮将她留在府上,可以帮忙管管药材一类的事宜。   高絮也觉得她很是温柔亲和,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之后,她经常和两人待在一起,两人练剑时,便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   叶莲灯好奇她的身份,见她看得久了,便玩笑着问她会不会一些。   苏静玄摇头,紧紧皱着眉头。   但叶莲灯却径直扔了一把剑给她,二话不说便朝她刺了过来。   苏静玄犹疑地闪避,但是表情骇然的同时她又身法极快,游刃有余地抵挡着叶莲灯的剑招。   叶莲灯最初只是试探,见她会武功后便慢慢地认真了几分,苏静玄却依然不落下风。   收招后,叶莲灯微微挑眉:“你不知道自己会武功?”   但苏静玄只是摇头,神色哀戚,甚至有些头痛。   “居然这么厉害!”高絮称赞道,“她会不会是失忆了?所以除了名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叶莲灯看着苏静玄,映着天上的浓云,眸光忽暗忽明。   半晌后,她敲了一下高絮的脑袋:“瞎猜什么,快练你的剑去!”   苏静玄虽然口不能言,但是温柔而沉静,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并且她们年龄相仿,苏静玄的剑术是目前她身边的人中最好的了,手痒无聊时叶莲灯又寻不到邢墨便经常找她切磋剑术。   叶莲灯的性格虽然大大咧咧,但因为过往的经历,其实她知心的朋友并不多。   虽然高絮很可爱,但太过纯真,许多事情是不能和她讲的,对于其他的人她也有一种距离感。   而苏静玄却并不。   她有着谜一般的过去,叶莲灯将她救起时便有强烈感觉。即使叶莲灯对她的身份一无所知,但总是莫名觉得她和自己有着许多相似之处,觉得她会很懂自己。   每一日练剑时,她们之间也越发有默契。   虽然有时,叶莲灯会在她眼里看到了一些从前她眼底没有的奇怪情绪,但都转瞬即逝,让人以为那不过是错觉。   她也不想把事态想得太过复杂,仍将她当作挚友,无话不谈。   邢墨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嘱咐她万事小心。   ……   某日,府上来了贵客。   听说是昭晏的王族,之前已经来过一次了,这一次,要小住几日,府上的丫鬟们都十分开心,连高絮也跟着兴奋,绕在叶莲灯面前赞扬那个皇子有多英俊。   叶莲灯不以为意:“嘁,有我家墨墨好看吗?”   叶莲灯没有见过宁绝,是以那日城主设宴款待时,是叶莲灯第一次看到他。   确实如他们所说是个英俊不凡的男子,但那双灼灼的桃花眼里,有叶莲灯莫名厌恶的东西——算计。   这个人从深宫中来,给她的第一印象便是危险。   他的眼底有野心,和生杀予夺惯了的人才有的孤绝狠厉。   叶莲灯和他视线相撞时,只是淡淡勾了勾唇角便收回了视线,直觉让她不想与此人有任何的牵连。   城主要大家共饮一杯,饮下一杯茶后,发现宁绝正眸光悠悠地打量着自己,虽是撩人心魄的笑,却瞬间令她觉得很不舒服。   邢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此人,也是惊讶了片刻,但并没有告诉叶莲灯那日遇见的人就是宁绝。   见此,邢墨揽过叶莲灯,将她靠在自己怀里,温柔地问:“臭丫头,怎么了?”   叶莲灯在她怀里蹭了蹭,老老实实地道:“那个叫宁绝的家伙老是盯着我,看得我很不舒服。”   邢墨闻声心头一动,轻抚她的肩低声安慰道:“没事的,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别人还能抢去了不成?待会儿高叔叔醉了,我们便先行离开。”   正巧,城主看到了他们亲昵的举动,也察觉了宁绝的目光,便笑着对他解释道:“邺王殿下不要见怪,他们才成婚不久,可这孩子却常常为我东奔西走,今日这一聚,小夫妻才难得有机会卿卿我我,哈哈哈哈。”   众人听了,又和谐地笑做一团。   连宁绝也笑了,笑得如沐春风。   但叶莲灯清清楚楚地看到——宁绝拿着酒杯的手在狠狠用力,黝黑的碎发之下,有隐隐的杀意迸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慕容涵秋,第一次受伤是真的,第二次是装的。   -   唉,满章flag,一把辛酸泪。 第77章 柒拾陆 沭阳之变(下)   此外,大殿上与宁绝同行的还有她的胞妹,正好就是邢墨数日前所救的那个被马撞倒的小姑娘。   小姑娘叫宁姝,若不是她站起来冲城主和邢墨敬酒,顺带提了他被邢墨所救的事情,叶莲灯都快忘了这件事了。   高絮似乎很喜欢她,虽然位置隔了老远,但席间一直同她嘻嘻哈哈地聊天讲话。   终于,欢愉的气氛下,城主终于不胜酒力,叶莲灯和邢墨趁机溜了。   月色明媚,叶莲灯说要去逛逛夜市。   谁知,他们刚走出来不久,身后便紧跟了一人出来。   是宁绝。   看到来人,邢墨当即收敛了笑意:“邺王殿下可是有事?”   然而宁绝看也不看邢墨一眼,只是慢慢走到叶莲灯面前在她差点想捏紧拳想要打他一拳的时候站定。   他眸光很深,直直看着叶莲灯的时候让人不禁从心底泛凉。   宁绝温温笑道:“叶姑娘,可还记得我们曾见过的?”   这个人果然太危险,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字句都仿若是在算计一般,叶莲灯看不透,只是仅凭直觉想要拼命远离这个人。   那种直觉来自于在莲谷时的训练,当时她也遇见过很多可怕的敌手,长久下来,她便形成了条件反射,哪些人很危险她一眼便能判断出,那就像一种野兽的本能。   此刻,叶莲灯见他开口所说的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话,敷衍地施了一礼后拉着邢墨扭头就走。   宁绝拦住他们,笑道:   “叶姑娘欠我的东西还没还我呢,这就走了么?也太不合礼数了。”   叶莲灯顿住,努力平和。   “呵,敢问我欠殿下什么了?!”不知为何,她听着宁绝做作的语气就气不打一出来。   宁绝城府极深,仍是淡淡笑着。   “既然忘了,那就忘了吧。我该日再来向姑娘索要便是,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说完,他凉凉看了邢墨一眼,转身便回了大殿。   “有病吧你!”叶莲灯听了这席莫名其妙地话后直接就爆了粗,冲着宁绝的背影怒冲冲道,“把话说清楚,本姑娘拿了你什么,不用等以后了,现在还你便是。”   宁绝却恍若闻所未闻,温温地哼笑了一声。   邢墨生怕叶莲灯冲动犯傻,紧紧攥着叶莲灯的手,哄着她,往夜市去了。   ……   夜市上,花样繁多。   叶莲灯一买就是一大堆东西,全都给邢墨提着。   邢墨眼神宠溺地看着他,嘴角的笑意平实而恬淡。   “师父!”   叶莲灯正打算买一只钗子的时候,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高絮正站在一个小摊子前朝他们挥手。   高絮的手拉着宁姝,笑得无比烂漫。   叶莲灯拉着邢墨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面具摊。   高絮拿起一个径直的红色面具,感叹道:“哇,好多面具啊,真好看!”   “姑娘们随便挑随便挑哈!”   一个带着笑脸面具的男子神情专注地看着她们挑选,方言味儿十足,逗得高絮哈哈大笑。   但是宁姝却微微愣了,他总觉得男子透过面具在打量自己。   她抬眸与他对视,好像在那面具之下看到了一双极为魅惑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似乎也感受到了一阵异样,为之一动,淡淡流光在面具下的黑暗中闪烁。   高絮选好了一个面具。   老板问:“确定想要这个样式的?”   高絮点头。   老板清浅一笑,声音竟极好听:“那请随我来,这上面的都是样品,可供售卖的在屋内。”   他指了指身后不远处一个小屋。   高絮正打算跟上去,邢墨拦住她,道:“我去吧。”   叶莲灯会意,攥住高絮,敲了一把她的头:“笨呀,你是女孩子,可不能随时莽莽撞撞地跟着男人进屋去,万一人家武功比你高,你可就完蛋咯。”   高絮嘟着嘴拍开她的手,宁姝也跟着温柔地说了她一两句,一会儿后几个人又是嘻嘻哈哈的。   这也是叶莲灯第一次和她近距离接触,   宁姝很是温柔可人,她的目光里有一种未曾被世俗污染的天真,但却有一种聪慧而质朴的温柔。   她一点也不像宁绝那样心机深沉,相处下来也颇有好感,也明白了高絮为什么这么喜欢她了。   而另一边,邢墨跟着老板进了屋后,老板再开口却没有了一丁点方言味。   他从屋内的墙壁上拿出一个面具,语声带笑:“真得不考虑入我擎玉宫?”   这名老板竟是擎玉宫的宫主。   但邢墨并不吃惊,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认出了他来。   “宫主大人还是不要再费口舌了。”   槐逸低叹:“啧,就这么在这里浪费了,你这身武功真是可惜。”   “哪里可惜?”邢墨轻笑,但言语却十分尊敬,“你我正邪不两立,宫主大人以后还是不要再与我见面的好,”   擎玉宫的实力分为两派,一是以槐逸这个傀儡宫主为中心的新势力,另一个是以掌教赫莫提为中心。今日,擎玉宫内矛盾激化,槐逸想借沭阳的势力一起扳倒赫莫提,便暗地里多次与城主和邢墨等人商讨,城主持保守态度,邢墨则直接拒绝,他不想要叶莲灯也不慎因此被卷入风波。   之前,赫莫提一党派人围剿槐逸,邢墨也算和他有了一定的交情,便在他生死攸关之时帮他一起击退了敌人。槐逸便在欣赏他的谋略的同时又欣赏起他的武学造诣来了,不知何时,不再强求他与自己合作,直接改成要他以后加入擎玉宫,还给他一个副宫主的职位。   这一次,邢墨当然还是拒绝。   槐逸恍若听了什么笑话,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正邪不两立?你现在把话说的太绝,今后可是会后悔的。”   “什么意思?”邢墨察觉到背后定有隐情。   “现在的我还没有足够的实力,有心无力,就算告诉你也没有用。但你记住,总之我并不算你的敌人便是了。”   槐逸笑笑,又从墙上精挑细选了两个面具下来,递给邢墨,“喏,送两个面具,把最好看的给那个叫宁姝的丫头,是叫宁姝对吧,我刚才听那个小矮子丫头是这样叫的,剩下那个就给你媳妇儿吧。”   然后,邢墨第一次在这个笑面冷心的大男人身上听到了类似花痴的笑声:“啧,那丫头的眼睛可真好看,呀,你回头帮我问问,她刚才和我对视,有没有喜欢我呀。”   “……”邢墨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宁姝很有可能觉得他就是个油腻的中年老板,接过面具后,转身便出去了。   末了,他仍是在门口顿了顿,淡声道:“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随后,他不待怀疑回答,便离开了。   他却不知,身后,槐逸看着他的背影,正眼神怜悯地缓缓摇头。   宁绝来城主府的第七日,城主拒绝了将沭阳与昭晏订立盟约的请求。   因为宁绝给出的条件太过苛刻,若是答应了,沭阳几乎和昭晏的属城就没有任何分别。   于是,宁绝不再强求,一改往日强硬的态度,决定三日之后便就此作罢回昭晏去。   城主也拿出了应有的礼节,再一次设宴送行。   但在宴席当日,缺了一个人——宁姝。   城主问起,宁绝便说她身体不适,先派人将她送回宫中了。   可看高絮的反应,她似乎对此并不知情。   叶莲灯隐隐觉得事态不妙,宁绝很有可能是故意支开了宁姝,他很有可能在谋划着什么变故。   城主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一眼便看出了宁绝必定在打着什么算盘。   他仍是和蔼地笑道,但声音陡然沉了下去,话语中的机锋也是巧妙至极:“不知现在殿下有何打算?”   看着周围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宁绝也不再隐瞒,抬眸的同时,灼灼的桃花眼里杀意再也不掩藏分毫。   “城主有所不知,此刻已兵临城下!”   他将手中酒杯朝大殿的空地上一掷,被子立刻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那名侍立刻从楼台上跃了出去,同时他手上一拉了什么东西,在天空中发出巨大的刺耳声响。   城主虽是心下一惊,但仍坐怀不乱,迅速对身旁的小厮低低吩咐了几句。   随后你,他仍是笑着看着宁绝:“呵,不知是什么理由竟让殿下说出这样的谬论。”   他说话的间隙内,数名守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殿周围,目光全都锁定在宁绝身上。而宁绝来时仅带了一名侍从,此刻大殿内宁绝只是孤身一人。   但他的语气仍是那样狂妄,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他起身,朝着城主拱手浅笑道:“我此番前来,并不为别的,其实只为寻我杳无音讯的发妻。”   城主不动声色地故意曲解道:“那殿下可有寻到心仪的姑娘?”   “自然。”他轻笑,随后转身指着叶莲灯道,“她就是我的妻子,今日我就是来带走她的。”   之前,叶莲灯和邢墨本想出去看看情况,但城主示意他们先不要轻举妄动,所以他们便一直静观其变。   现在宁绝忽然指着自己,叶莲灯的大脑一片空白。   邢墨握住叶莲灯的手,眼神冰冷地看着宁绝,一字字道:“殿下误会了,她是我的妻子,还请不要开这种无趣的玩笑!”   宁绝淡淡哼笑,随后目光落在叶莲灯脸上,眼底深浅不明。   “莲灯,你今年十九虽,可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在莲谷时你便已有了婚约?”   此言一出,叶莲灯立刻想起了什么,当初被阿爹阿娘抓回去时,联姻的对象正是昭晏的皇子!   被一个危险的人提起莲谷的往事,她顿时有些慌乱,急忙喝了一口杯中的茶。   邢墨的手一直安抚地握着她的手,但却对宁绝说道:“可现在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晚了。”   宁绝笑笑,仍是看着眼神有些慌乱的叶莲灯,“我说过,交易也好,强抢也罢,属于我的东西我都要夺回来!”   “来”字刚落下,数只飞针射入,几名昔日里武功极佳的武人当即丧命。   “动手!”宁绝淡笑着看着叶莲灯,抬手发号施令。   谁知,守在大殿门口的守卫们纷纷应身而动,不知何时,他们竟被人吊了包!   场面顿时乱做一团,鲜血飞溅,那些守卫显然和沭阳的守卫不是一个层次的,每一个人的动作都麻利迅捷,一刀便能将对方毙命。   叶莲灯也当即抽出刃雪,和邢墨背靠背对抗那些敌人。   “小絮呢!”她忽然问。   “高叔叔方才已命人将她悄悄带下去了,她暂时应该无碍!”   于是叶莲灯不再有任何顾虑,刃雪准确而迅捷地划过来人最熟悉的地方,鲜血又溅到了她的脸上。她和邢墨配合地十分默契,数十名守卫已经在顷刻间被解决了大半。   可是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速度越来越慢,手臂上甚至被划伤了一刀。   邢墨也察觉了她的异样,焦急地问:“臭丫头,没事吧!”   “没事。”   叶莲灯摇摇头,可转身时,却在不远处看见了宁绝。   他正笑意温柔地看着自己,手捧一杯茶缓缓啜饮。   茶!   方才她喝的茶有问题!   肢体的麻木感越来越明显,但是她不能让邢墨知道,仍然强撑着对付那些守卫。   然而她的速度越来越慢,守卫们看出这一点,也都纷纷朝她攻来。   就在她要被一刀砍中的时候,邢墨堪堪替她解决了那人,但回过头去时却晚了一步,被身后之人划伤了手臂。   叶莲灯当即用尽浑身解数,长剑扬起又落下,又是几人应声而倒。   城主那一边,他的剑也没有钝,也解决了不少人。   但他站起来后,看着满堂的尸体,有熟悉的有陌生的,神情十分悲恸。   终于,大殿上只剩下四人,叶莲灯,邢墨,城主和宁绝。   宁绝看着喘着粗气的三人,眼神赞赏地拍了拍掌。   “果然厉害——正如我预料的那样。”   “你究竟要如何?”城主问。   宁绝眉梢微弯,温柔笑道:“屠城。”   三人怔然。   “一夜之间,大军压境。但只有城主一死,才会迎来真正的屠城。而后会剩下什么呢?其实不论城主之前有没有答应我提的要求,屠城都已经是计划好的事情。因为,沭阳有太多的人见过莲灯了,这些人怎么能活着呢?”   轻易玩弄生死的话从笑面人口中说出,即便是再英俊的皮囊也无法掩盖他是个魔鬼的事实。   城主愤然,歇息了片刻之后,立即提剑要杀掉罪魁祸首。   宁绝始终保持着微笑,甚至又饮了一口茶。   果然,城主没有机会走到宁绝跟前。   大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痉挛,顷刻间便委顿在地。   城主的剑重重落在地上,脸色相当难看。   宁绝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城主,你死之后,三日内,擎玉宫、北图、昭晏三方势力将联合摧毁沭阳这座隐匿在江湖中的桃源城。在天下的传言中,三方势力将以决战的名义汇聚在此,而沭阳则会被战事波及,胜利的那一方也会以肃清的方式屠城,然后由一人背下这沭阳城数万条性命的血债。”   “谁来背负呢?莲灯嘛,我舍不得;您是长辈,我尊重您,也不行;所以,只能是剩下那位了。”   城主跪在地上,又吐了一口血。   “城主!”邢墨走上前去将他扶住,可屋外的哨声又是连着好几声急促地响起。   忽然,哨声断裂,城主喷出一大口青黑的血。   他痛苦地抬手,抓住邢墨的手,神色狰狞可怖,只用尽最后的力气在邢墨耳边说了一个字——逃。   叶莲灯颓然地跌坐下来。   一是因为毒发,她完全没了力气;二是因为又一个人因她而死,连城主也死了。   她明明已经放下了莲谷时的杀戮,为什么还是还是有无数人要因她而死?!   邢墨也已怒不可遏,快如闪电般地冲上前去,狠命朝宁绝发起攻击。   宁绝似乎没有预料到他的速度居然会这么快,邢墨看似愤怒,但他的一招一式都相当冷静沉着。   宁绝轻敌,很快被他划伤了一剑,便也开始认真起来。   邢墨虽然伤势不重,但是激战之后,并不能发挥到最佳状态。   他本以为宁绝不过是个武功平平的皇族子弟,但和经历过严酷训练的自己对决起来却丝毫不落下风。   他们缠斗了许久,每一击都是朝彼此的要害击去,但依然分不出胜负。   宁绝似是没了耐心,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忽然大喊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进来!”   “急什么!这种毒最多一刻,便会毒发!”   殿外有声音回应。   不仔细听的话听不出是个女声,声音太过沙哑,说话的时候像是喉咙被人撕扯着一般费力。   那个声音缓缓走近,一边走,一边数数。   “一。”   “二。”   “三。”   忽然,邢墨的心头似乎被什么狠狠噬咬了一下,动作一滞。   宁绝当即朝着邢墨的肩部狠狠一刺,然后他看了一眼满眼震悚的叶莲灯,一脚将他踢到了一边去。   邢墨重重撞击在柱子上,落在地上时感觉天翻地覆,看着叶莲灯的方向正想安慰她不要担心,却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宁绝走了过来,狠狠一脚踩在他的肩上,依旧是看着叶莲灯,笑得极其绚烂。   “莲灯啊,你一定很好奇他为什么会中毒对不对?你在莲谷长大,对寻常的毒物有一定的免疫,所以对付你,那些淬在刀刃上的毒是没有用的,但对于他,却很有用。”   邢墨痛极,条件反射地抓住他的脚想要挪开,却换来了更加重的一脚。   他咬着牙关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在茶和酒里下毒?”   这一次,回答的却不是宁绝,而是方才大殿外传来的声音。   “不是所有人都有让我用毒的价值。”   沙哑的声音带着笑意,显得阴狠而恶毒,对于宁绝来说必然是个很好的帮手。   光听声音,叶莲灯绝对没有想到来人是谁。   可看到来人脸的那一刻,叶莲灯几乎崩溃。   居然是苏静玄,居然是被自己救了的苏静玄,被她当作挚友的苏静玄!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她甚至猜到了她是众生苦的叛逃弟子。   但她从没有怀疑她的动机,依然选择相信她。   心头百感交集,可说出口却只有两个字。   “是你!”   苏静玄在她面前蹲下,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   她替她撩了一下她鬓边垂落的头发,语调诡异,声音十分沙哑:“我叫慕容涵秋,记住这个名字。”   叶莲灯气得颤抖,但是身体无力,她无处闪躲。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算计,你早就和宁绝谋划好了?”   邢墨以为慕容涵秋要对她做什么,慌忙之下大喊了她的名字,却又被重重地踩了一脚。   他忍受着心口的剧痛,完全动弹不得。   “是啊。”慕容涵秋回答叶莲灯,语调近乎叹息,“可现在知道已经晚了。”   不忍看当前的景象,她的牙关因为悔恨和愤怒而颤抖,艰难地问:“为什么?”   “想知道吗?要怪就怪你是莲谷人!”   说完,她起身,拿过叶莲灯的刃雪,一边朝邢墨那里走,一边道:“今日会成为你的噩梦,这不能怪任何人,噩梦的源头是你自己。若你从来没有出生,并不会经受这些痛苦,但你既已活着,便没有死的权利。”   说完,她不再看叶莲灯,走到邢墨身边让宁绝退开,俯视着邢墨嗤笑地看着他。   随即,她连连挥舞了几下刃雪,轻易地将邢墨的四肢筋脉割断了。   鲜血直流。   心口的痛、肩上的痛,瞬间被四肢的疼痛覆盖,但是他没有出声,只是咬紧牙关看着崩溃的叶莲灯。   叶莲灯绝望地嘶吼:“不!”   可是她身体无力根本动不了,只能绝望地看着。   那是邢墨辛辛苦苦换来的武功,就这么被废了吗!   那么骄傲的他!那么倔强的他!一直想要变强的他!此刻却是这么狼狈。   邢墨温柔地看着叶莲灯,话说不出口,却只是想笑。   四肢的痛处传来,彻底剥夺了他作为强者的资格。   四年前,他也曾狼狈,那时他拼命想要变强,因为他要保护面前的这个姑娘。   如今,他再也没有了保护她的能力,自己就像一个笑话。   真是荒唐……   “痛苦吗?”宁绝抬起她的下颌,逼她看着自己,叶莲灯却立即闭上了眼睛。   他笑笑,“没关系,更加痛苦的还在后面。”   然后,他看了慕容涵秋一眼,后者拿出一颗药喂给了叶莲灯。不待她问,她又拿出了一个很小的人偶娃娃,人偶娃娃的头顶插着一只银针,慕容涵秋用银针在叶莲灯的脖颈处刺了一下,然后又插回了娃娃的头顶。   叶莲灯顿时感觉身体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她似乎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了。   “你要不要试试亲手杀死挚爱的感觉?”   话音刚落,不顾叶莲灯疯狂拒绝的眼神,她操纵起了娃娃。   娃娃做什么动作,叶莲灯便作什么动作。   叶莲灯感觉身不由己,她想闭上眼睛,但是发现她连闭上眼和发声都做不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将刃雪拿起,缓缓走近邢墨。   宁绝的贴身侍从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他将四肢瘫软的邢墨扶起,与叶莲灯四目相对。   邢墨的眼神还是那样温柔,像是在说:“我不怪你。”   可那双眼里已没了少年的轻狂与意气。   刃雪刺进了邢墨胸口,又是一口血从邢墨口中吐了出来。   叶莲灯眼中写满了绝望。   邢墨温柔回应,他想伸手再抚摸一下她的脸颊,却恍然想起自己已是个废人。   在意识模糊前,他最后唤了叶莲灯一声:“臭丫头,等我,我会……”   “来接你的”四个字还没说完,邢墨便颓然地垂下了头。   侍从探了探他的鼻息,请示了宁绝后,将他扔在了地上。   “墨墨!”   慕容涵秋拔掉了娃娃头上的银针,叶莲灯的嘶吼声当即响彻云霄,听来撕心裂肺,悲痛欲绝。   然后,她身体失去了力气,宁绝将她接住搂在了怀里。   宁绝笑吟吟看着她,目光温柔,可却是和邢墨的眼神天差地别。   一个皎白月光,一个是修罗魔鬼。   宁绝贴在她耳畔,轻声问道:   “痛苦吗?是不是想要忘记眼前的景象?”   “没关系,我很快会让你忘掉的,然后带你回宫,给你一个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在全天下人面前,你就是与我琴瑟和鸣的恩爱发妻。”宁绝笑着,灼灼桃花眼里光影流转,“今日的一切,你统统都会忘掉。”   叶莲灯想要挣扎,可却只能微微地摇头。   她的眼神写满了惊恐。   “不。”   慕容涵秋递了一颗药上来。   “不!”   ……   大漠的夜景苍凉。   孤月一轮,冰冷地照在沙砾上。   一个失神的姑娘静静坐在马上,眼神迷离,身后一个面容极其俊朗的男子紧紧搂着他。   “呼呼——”   鸣沙的声音传来,乍听来就像是谁的呼唤声。   她忽然抬头。   男子轻轻撩了撩她被风吹起的长发,声音温柔得几乎可以化出水来:“澜炽,怎么了?”   澜炽没有说话。   星光灿烂,而她在静静凝视天边那轮白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  哦哇他,瓦踏瞄终于把最难写的沭阳之变写完了!全书最虐也最甜的回忆部分也结束啦!哭死啊(心力交瘁)!   但今天的更新超级肥有木有,日万的感觉真棒,不过如果每天都像今天这样连续码字12小时会不会猝死啊TAT   -   求小天使们评论呀,如果被虐到了瓦给你们发红包安慰一下下呀~   -   高亮一下沭阳之变时主角们的年龄:叶莲灯19,邢墨20,宁绝22。 第78章 柒拾柒 隐情   “叶姑娘!”   “叶姑娘!”   谁在叫她。   叶莲灯觉得那声音很熟悉,又觉得很吵,想应一声叫他别吵了,吵得她头痛。   可是她开口却咳嗽了出来,嘴里干涩无比,竟然吐出了一堆沙子。   仇非声忙给她喂了点水,叶莲灯饮下又吐了出来,发现自己满嘴的沙砾。   终于,她清醒了过来。   眼前的景象仍是大漠黄沙,唯有不远处突兀地伫立着一块残碑。   “叶姑娘,你终于醒了。昨天你忽然被海市蜃楼的景象魇住了,正巧风沙来了,我来带你走可偏偏你又跑了回去。这么大一个人被埋在黄沙里,我啊,可是挖了好久才把你挖出来啊。”   叶莲灯头很痛,感觉像是刚经过一番撕扯。   她紧紧按着太阳穴才舒缓了些许。   仇非声自顾自道,“幸好把你找出来了,不然副宫主可不得要了我的命哦。”   叶莲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手半遮住眼,抬头望了望那轮黄昏落日。   她嘴唇干裂,低声道:“我想起来了。”   仇非声立刻炸了:“啊?这么快就想起来了!”   然后叶莲灯便将脑海中复苏的记忆重新疏理了一遍。   说话的时候,她感到疲惫无比,仿佛整个人仍然沉浸在失去邢墨的那段时光里。   仇非声问:“之后呢?”   “之后啊。”   她努力思索,却觉得关于深宫的那段记忆才像是真正的噩梦。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但仍然被人强行救了起来。   忽然,叶莲灯感觉到后颅有什么尖锐的硬物落了下来。她迅速接住,原来是一只金针。   慕容涵秋曾说过这枚金针一是为了解开她的禁制,而是为了让她想起一切时不会那么痛苦。   确实,现在,当她想起了骇然的过往,仿若经过沧海桑田变迁般的恒长那个,她心头只是巨大的悲伤与枉然,但绝不像在慕容涵秋第一次告诉她真相的那个雨夜里那般失去理智得疯狂了。   忽然间,看到这枚金针,又想起了她当年的所作所为,叶莲灯又一次不知要如何看待这个人了。   在她被带到了昭晏后,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   她完全忘记了邢墨,相反宁绝却渐渐地填充了她空寂的生活。   宁绝对她极好,无论什么都宠着她。   起初,她脸上最多的就是迷茫的神色,后来终于一点一点地多了笑意。   但叶莲灯经常会在夜里惊醒,疯狂地怀疑自己的身份。   有一次,她趁着夜色独自一人悄悄逃出了宫去,然后漫无目的地骑马狂奔,明明不知要去哪里,却鬼使神差地驾着马来到了一座黄沙弥漫的荒城。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心情。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可看到那些成河的尸骨时心头立刻便有铺天盖地的悲伤席卷而来。   她在这座大漠荒城里无助地奔走,她不知道自己想要追逐什么,不知道自己在寻找、在期待什么,可她就是不愿离去。   当时的沭阳已经没有水源,宁绝没有料到她居然会回到这里来。她在这里待了五日,固执地守在这里,浩瀚的悲伤和黄沙一样,几乎将她与这座荒城一同淹没。   可最终宁绝还是找到了她,将她带了回去。   从此,她再也不被允许出宫。   后来,慕容涵秋日日给她喂药,在药物的影响下,她对宁绝的恐惧感渐渐消失,但宁绝与她成亲后,她还是死也不让他碰。   第二年,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再那么抗拒宁绝,看起来真的宛若恩爱夫妻一般,可每当宁绝想要与她做一些亲昵地触碰时,叶莲灯便会不由自主陷入癫狂的状态,好几次,她拿剑刺向宁绝。   那几年,她曾多次在夜里惊醒,疯狂而无助地哭喊,明明什么都忘却了,可那份难以言喻的悲伤还是埋藏在心底。   第三年,她忽然在一个雨夜里想起了一切。   她绝望地从城墙上跃下,但仍是被慕容涵秋救了回来。   这一次,她回到了最初的叶莲灯,回到了大漈时无忧无虑的叶莲灯,回到了那个忘却了邢墨、却从心底里没来由厌恶宁绝的叶莲灯。   直到第五年,邢墨重新出现在她身边。   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昔日的少年意气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润谦和的羸弱琴师,但见到她的第一声呼唤却仍是叫她“臭丫头”。   回顾这段相处的时光,她常常吃那个澜炽的醋,而他却对于过去只字不提,只是千方百计地对她好。   邢墨总是把什么都瞒着,什么都回避着她。   现在想来,那五年里,他一定又在拼命地勉强自己了吧。   “你知道他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仇非声站了起来,背对着叶莲灯。   “当年,我也在沭阳,是高城主家里的一个小厮。从前我是个小乞丐,是高城主将我捡来的。因为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我和高絮、和邢墨也都常常会在一起玩儿,叶姑娘你,我也是经常见到的。可你大多数时候虽是笑着却莫名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所以在乞丐堆里混大的我从来不敢和你打招呼。当日事发,高城主在最后一刻要我把高絮带走,悄悄地从密道去擎玉宫找宫主,连同数百人预料到变故的城中百姓。所以,沭阳城的人并没有全部遭到屠戮,你知道侥幸逃脱的那些人现在在哪里吗,他们都在擎玉宫。”   叶莲灯深吸了一口气,听仇非声继续说道。   “幸好,当时赫莫提并不在宫内,宫主便带上了几名精锐去营救邢墨与城主,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城主已死,邢墨筋脉俱断,完全昏死过去,几乎已经是个死人了。后来,宫主将他藏到暗道内,亲自为他治伤,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让他醒了过来,但救活了也只是个整日寻思的废物而已。”   “当时,是我日日在旁照料,总是听见他每晚都在呼唤你的名字,从‘臭丫头’到‘灯儿’。宫主一个月后来看了他一次,说擎玉宫不养废人,十天后若他还是这副模样便要将他抬出去扔了,但他还是继续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你知道最后让他撑下去的动力是什么吗?”   叶莲灯紧紧攥着拳头,哑声问:“是什么?”   “是华灯。”仇非声道,“高絮走的时候预料到了事态的发展,提前带走了华灯。邢墨看到了华灯后,死去的眼睛忽然活了回来。后来他要求见宫主,要宫主替他重塑筋骨,我并不知道他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两个月之后,我再见到他时,他已恢复了根基,不,或者说是变得更强了,他戴上了手套,成为了以华灯为武器的嗜血修罗,成了宫主的一把利刃。后来我听人提起,宫主是用了南疆的某种禁术,强行为他重塑筋骨,邢墨在四十九日里每日以骨血作为交换,才练就了世人熟知的魔琴华灯。十个月后,擎玉宫宫变,邢墨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世人眼中,却以嗜血的邪魅琴师的身份夺走了旧党数百人的性命。从那之后,早已被钉在沭阳耻辱柱上的邢墨又一次一举成名,但世人并不知他的名字,而是只知道擎玉宫副宫主是善琴,闻者丧命。”   “说来可笑是不,世人都道那是杀人于无形的魔琴,惧怕得不得了,未曾想那最初不过是心上人的定情信物而已。”   “而且你知道不,最初那一个月里,他每日饮酒度日,但是以禁术重塑功体后,其实他再也不能饮酒。”   风沙席卷,如轻纱般拂过那块残碑。   叶莲灯看着拿那处残碑,意识到这里就是五年前的沭阳,已经被巨大的风沙淹没了。   只有那道残碑露在外面,当初她和邢墨第一次来这里时,曾一起站在碑前观摩上面的沭阳二字。   但现在叶莲灯却再没了勇气去看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她站了起来,腿有些麻,走路的姿态看起来十分不稳。   忽然间,她想起了什么,神色焦急地问仇非声:“在沭阳之变的当晚,你有没有见过什么让你觉得奇怪的人?”   “什么意思?”   “比如说一个说话温柔但眼神十分冰冷的银衣人。”   仇非声担忧地看着她,狐疑道:“好像是见过这么个人来着,但不是在当晚,而是在那件事发生的很久之前。有一个面容俊秀,大白日里打伞的银衣男子问我擎玉宫怎么走。”   叶莲灯一听,立刻变了脸色。   所有的悲伤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和焦急的神色。   叶莲灯牵过马匹,迅速跨上马:“仇帮主,你现在立刻回擎玉宫,告诉墨墨我很快就会来,要他再等我一两日!”   仇非声急忙也跃上马,“你要去哪里?”   “我要先回莲谷。”叶莲灯一勒缰绳,神情是难得的严肃,“事情有异,没有那么简单,我要弄清楚所有前因后果!”   仇非声挠挠头,看着已经驾着马远去了的叶莲灯,大吼着问:“诶,叶姑娘你不是全都想起来了吗?”   但人已经走远了。   他也不再耽搁,只是想快点回到擎玉宫去。   叶莲灯和邢墨的事情解决了,他终于也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叶莲灯驾着马疾驰在大漠中,她脑中正在疯狂地构建着所有事情的联系。   为什么宁绝正好会是和自己联姻的对象?   关于这件事叶莲予究竟知不知情?   为什么他会来沭阳却不告诉自己?   自己这十年的经历他究竟又知道多少?   以及,为什么慕容涵秋这样恨她,仅仅是因为莲谷谷主之妹这个身份吗?   为什么刚好这样巧合!   她不相信自己的猜测!她要立刻回莲谷,问清楚叶莲予所有事件的来龙去脉!   ……   仇非声正在疾驰,他已经越过了沭阳的范围。   一路上,他颇为愉悦。   叶莲灯终于想起了往事,他去告诉正在养伤的邢墨,他一定很开心吧。   等叶莲灯回答他的身边,他也就可以回到自己老婆身边去好好陪陪她了。   自己虽是被擎玉宫救了性命,但是并不想留在擎玉宫。   槐逸没有勉强他,当他提出想要去中原闯出一番天地时甚至帮了他不少忙。   渔帮这几年,他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他为人狡猾,算不上好人,为了他那个颇爱撒娇但脾气略微不好的老婆而心甘情愿地选择汲汲营营。   所以,渔帮上下都知道他是个妻管严,但若不是因为喜欢,谁会惯着老婆呢?   要说他和那些武林人士最大的区别是什么,那就是他能不杀人就不杀人,能装傻就尽量装傻,能帮忙就尽量帮忙,能放下仇恨就放下,他从小就深谙风头太劲必会翻船的道理,有时候“傻”一点不好么。   “仇帮主。”   身后忽然有人唤他。   他还没转过头去,就听出了来人沙哑的声音。   他背对着慕容涵秋道:“听了你和邢墨的,我已经护送她去过了沭阳了。”   在城主府上时,他对慕容涵秋印象并不深。   后来,他开始在渔帮混的时候,慕容涵秋忽然找到他,用毒药威胁他与自己合作。他并太不记仇,只是觉得这个女人看不透。   他每一次与自己合作,要他做的全都是和邢墨叶莲灯有关的事情,他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他虽是大概清楚了当年的来龙去脉,不过他已是个经历过江湖沉浮的人了,权衡利弊之下并没有告诉邢墨。   此刻,她又来了。   她趁着仇非声不备,毫不犹豫地拿出惯用的短刀往他背上狠厉一刺。   仇非声从马背上跌下,痛苦地捂住捂住头一次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   居然被阴了?!   碎发遮住那只瞎了的右眼和眉心的刀疤。   慕容涵秋冷冷看着他,只说了一句话:   “对不住,叶莲予要我杀了你。”   仇非声苦笑,在心里说他妈的叶莲予是谁老子都不认识。   慕容涵秋一扬手,一根银针刺入仇非声心口,他双眼沉沉地闭上了,骂出了最后三个字:“奶奶的……”   慕容涵秋收起匕首,声音冷冽。   “你的妻眷我会替你安顿好的,要恨就恨莲谷吧,恨我……也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大概知道谁是大boss了吧哈哈哈哈   -   一更结束,晚上奉上二更~ 第79章 柒拾捌 天真   昭晏。   摄政王寝宫。   “殿下,您该醒了。”   凌初站在宁绝的榻边,声音温和恭敬,但并没有寻常暗卫所有的媚俗和拘谨。   他说这句话,就好像是在和亲近的人说“该吃饭了”一样。   “滚!谁让你进来的!”   宁绝一把掀开被子,愤怒地看着凌初,在瞬间欺身上前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凌初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看着他,重复道:“殿下,您该醒了。”   温软的语调,一点点地换回宁绝的理智。   他松开手,失神地看了他一眼。   颓然地坐在桌边,又喝了一口昨日的酒。   屋内漆黑,宁绝派人用黑布封上了窗牖,桌上是一大堆酒。   宁绝又拿起酒杯,浓烈的酒香应和着屋内的酒味,激荡得越来越烈。   宁绝的白玉发冠落了下来,如瀑的青丝泻下,更加衬得他阴沉颓丧。   凌初默然看着,随即伸手稳稳接住了发冠,然后另一只手在宁绝的酒杯即将送到嘴边时迅捷地将它夺了过来,将其中的酒泼在了地上。   宁绝发出淡淡的嗤笑。   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用不辨喜怒的声音喝道:“这你也要管?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多了?”   凌初替他倒了一杯白水,声音恭敬而温和:   “叶姑娘走了三日,您便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若不是有左相一党的大臣们撑着,参您的奏折不知会有多少。您醉得够久了,还不该醒么?您现在要喝的不是冷酒,而是冷水。”   说完,他将杯中的凉水全部倒在了宁绝的头上。   已入了冬日,对于地势偏北的昭晏来说,冰凉的冷水已有了刺骨的触感。   凌初这一杯冷水浇了下去,径直让宁绝本来混沌迷蒙的眼神因为愤怒和寒冷而清亮了起来。   “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黑暗的房间内,骨节摩擦的响声尤为刺耳。   “属下知罪。”凌初跪了下来,但不论是从他的语气还是神情来看一点都不像“知罪”的样子。   宁绝冷冷打量着他。   一直以来,他都从不怀疑这个贴身侍从的忠心,也习惯了他的性格,从不像其他人那样让他不自在。   凌初是宁绝的一把利刃,当自己混沌时,大意时,他甚至会通过割伤主人的方式来让主人清醒。   凌初,永远那样冷静而忠诚,卑微而放肆。   宁绝抹了一把脸,神色一点点地恢复了清明和冷冽。   “起来说话。”   凌初起身,拿过一只干净的丝帕擦干了宁绝面上的水,之后又撩起他的头发为他重新束好发冠。   “仅仅三日,您可知我们损失了多少人马?益王知道你这几日的状况,暗地里一直在周密地部署。包括殿下您,这三日里若不是我每日都守着您,您觉得您能安然地醉到现在吗?”   “呵,你醉过吗?”   “我不能喝酒。”   “你可真是神奇,”宁绝淡淡嘲讽,“不能喝酒,不近女色,永远冷静温和,日日刀尖舔血却又常常眼神慈悲。怪人。”   “怪人?”凌初的手顿了顿,“您说是便是吧。”   “我问你,你究竟为什么来到我身边?”   宁绝把玩着杯盏,杯中无水,倒映不出他眼底的光。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本王”。   身后之人淡淡道:“凌初说过,会一直陪您走上帝王之路。”   “你这话,不去勾搭姑娘可惜了。”听了这话,宁绝不禁笑了出来,“你是本王的暗卫,不陪着本王登上帝位那能还做什么?”   宁绝似乎不知道,称呼的变化会出卖一个人。   凌初恍若未闻,自顾自地接着道。   “我想看着您一步步走上高堂,走上您想去的地方,不论您是否快乐,不论您是否愿意。”凌初替他簪好发冠,声音平静无波,“只要您想去,我便陪在一旁亲眼看着,仅此而已。”   “若我败了呢。”宁绝笑着问,眼底的光影被碎发遮住。   束完发,凌初后退了一大步。   清亮温润的声音响彻在寝殿内,呼应着殿外的鸟鸣声,叫人听不真切。   凌初说:“那我便也亲眼看着您一步步沉沦。”   窗牖上的黑布脱落了些许,一点点微光射入,正好照在宁绝身上。   凌初遥遥看着坐在黑暗中最明亮之处的那个人,他身处黑暗,习惯了黑暗,并没有意识到光的存在,也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正反射着淡淡光芒。   他深深地凝视着这一抹背影。   这个背影早就失去了少年时的天真,陷入了深沉的黑暗,却一直是他多年来的一束光。   “我登基之后呢?你就要离开么?”宁绝笑得十分不屑。   凌初走到宁绝面前,微微拱手:“如果您需要我,我便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空气短暂地静止,宁绝良久地打量着眼前人。   “凌初啊,五日之后,按照原计划,我会登帝,之后……我会给你自由。”   凌初的声音依旧隽永无波,只是如诘问一般抬头,眸光淡淡地逼视着宁绝:“帝王之路孤高寂冷,您确定要留自己一人?”   “想听真话?”   但他并没有等凌初的回应,便直接继续道,“帝王之路孤高寂冷,我怕我有一日会疯掉。”   凌初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静静地等待下文。   宁绝低低笑道:“疯掉之后,我怕有一天我连你也想除掉。”   凌初单膝跪地,语气如佛前诵经般虔诚。   “凌初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你的眼睛真会骗人。”   宁绝淡淡一笑,随即起身,从他身边掠过。   他走向了寝殿的大门,轻轻推门,光亮瞬间照满了整间屋子。   宁绝站在门口,转身对着凌初笑道:“好了,走吧,去确认最后的隐患。”   凌初遥遥看着,心头一动。   那人含笑的声音从刺目的光源中传来,笑意里,终于有染上了那种他所熟悉的、悲哀洞明的杀伐。   -   叶莲灯离开的当日,宁绝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谁也不见。   听说宁绝终于从宫中出来以后,宁姝便开心地跑到宁绝的房中去探望他。   但是,宁绝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表面上对她极好,但却对她越来越不耐,越来越不想见到她,甚至有时候还会喜怒无常地凶她。   听其他人说,宁绝在朝堂上的手段也越来越狠厉。   小的时候,宁绝是宁姝心中温柔的哥哥,一直对她极好,总是笑着,温柔无比地哄着她。   后来,她渐渐看到了哥哥笑容下的另一面,无尽的杀戮与鲜血全都被隐匿在那双灼灼的桃花眼之下。   当年沭阳之变时,她也被瞒着,本来她还不相信,直到她看到了叶莲灯被带回了宫,并由宁绝和那名叫做慕容涵秋的医女改写了记忆。   但是宁姝从来装作无知,不敢违抗她杀伐决断、冷血无情的哥哥。   宁绝拼命地把杀戮的一面藏着,从来不会轻易让她看到。   可这一次,宁绝再也没有隐藏。   他的每一份杀戮都传到了她的耳中,处死一个臣子、将人满门抄斩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确实,她也不能说什么。   但总觉得在短短几日里,离这个昔日亲近的哥哥越来越远。   远到她几乎快要看不透了。   某一日,她忽然接到一张不知是谁悄悄传来的密令。   上面说,宁绝企图弑君谋逆,是他下毒将舜承帝变得失智,然后在利用各种阴谋算计登上了摄政王之位。   并且,密令中说,要她于当日酉时去豫泉阁看看。   于是,酉时的时候,她独自一人悄悄来到了供舜承帝修养的豫泉阁。   宁绝宣称舜承帝在养病,需要静养,不许任何人探望,所以宁姝从来没有来过豫泉阁。   暮色刚至,天色朦胧。   把守并没有她想的那么严密,她居然意外轻松地就潜了进来。   她藏在豫泉阁正殿外的花丛中,在薄暮的帮助下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等了许久,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她微微抬头,果然是宁绝。   惊讶之余,她迅速地缩回身,花丛发出微微的声响,但是耳力极好的宁绝却没有察觉。   接着,她看到宁绝端着一碗药走进了豫泉阁的寝殿。   确认周围没有了人之后,宁姝悄悄潜伏了过去,蹲在寝殿的窗边侧耳倾听。   宁绝看着躺在床上的舜承帝,他形容枯槁,脸色发黑,显然中毒已久,根本活不了多久了。   舜承帝虚弱地看着他,想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连当初的咿咿呀呀声也不能发出了。   “父皇,儿臣来看您了。”   宁绝淡淡笑了笑,端了药朝舜承帝走去。   他温柔地扶起舜承帝,宛若照顾患有重病的孝子一般。   但他生硬地往舜承帝嘴里灌药,一边温柔地道:“儿臣已从莲谷谷主那里拿到了临熙皇室遗留的云昭縠,同时到手的还有九州辞。据昭晏祖训,皇室血脉若是能得到二者其一便拥有登帝的资格,儿臣两者都找到了呢。一直以来,您辛苦了,五日后我会登帝,现在,您便可以先安歇了。”   他将药全部灌了下去,舜承帝眼神暴怒,但再怎么挣扎也没用,仍是一滴不漏地将毒药喝了下去。   舜承帝暴怒的眼神平静了下来,但另一个声音却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哥,你在做什么!”宁姝立即冲了进来,冲着宁绝怒吼道。   宁绝看到宁姝,先是惊讶了片刻,转瞬又变成了愤怒。   他将碗摔在了地上:“是谁让你来的!”   “哥,你疯了吗?那是弑君的大罪!”宁姝看着舜承帝的尸体,后退了一步,觉得眼前的宁绝根本就是个魔鬼,“而且,那是父皇呀!”   虽然舜承帝生前并不太关心这个小女儿,宁姝对这个很少见面的父皇也并没有太多的感情,但看到这样一幕她还是感到可怖与后怕。   “我若为君,那便无罪!”   宁绝也并不解释,甚至看也不看她,冷漠的眼神看得宁姝心底发寒:“来人,把她带下去!”   她忽然怔住了,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喃喃问道:   “你究竟是谁?你还是当年的哥哥吗?”   下人过来扶住她。   宁姝垂眸,有泪光落下。   宁绝眼底有微薄的光影漾动,但转瞬即逝。   “带她回宫,不许让她出来。”   他愤怒地拂袖,看着宁姝被带了下去。   地上,破碎的药碗反射着暗淡的烛光,似乎在嘲笑兄妹关系的支离破碎。   宁绝看也不看,径直走了出去。   孤高而决绝。   -   自那日之后,宁姝被宁绝禁足在宫中。   但好在碧儿——也就是高絮,一直用一种秘密方法和擎玉宫保持着联络,便知会了槐逸想办法来带她们出宫。   高絮当初在擎玉宫宫变后的第二年,跟着槐逸稍稍学了一些武功,之后便暗中潜入昭晏皇宫准备营救师父。   入宫的两年,也是她一直在和邢墨联络,不时告诉他叶莲灯的近况。   宁姝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自己居然也会选择离开。   但这深宫从来就没有什么意义,除了哥哥在这里之外。但现在宁绝已经不再是她留下的理由了。   槐逸来了,他用轻功带着她轻易地就飞出了高高的宫墙。   她遥望着灯火通明的宫中城池,冷冷夜风拂过时似乎有悲歌吟唱。   她再没有留恋了。   马车已备好,就在宁姝跟着他们要走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在叫她。   “公主殿下。”   她居然被然发现了!   她转身,看到的是凌初。   槐逸嘴角挂着好奇的笑,宁姝怕他动手,便温温说道:“无碍。”   凌初眸光温和沉静,并没有要阻拦她的意思:   “公主殿下,还望您不要相信您所看到的表象,身处深宫,您太过单纯了。”   宁姝轻颤了颤眉睫:“比如?”   “为什么会有人引您去豫泉阁?为什么明明殿下听到了您的声音却装作没有听见?”凌初的语调平静得几乎有点冷,“再比如,您觉得这两年来高絮易了容待在宫中殿下便认不出吗?”   宁姝听了这些,一时间步子有些不稳。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自语:“果然是这样吗?”   凌初语调很温柔,但说出的话却是犀利直接的:“您说‘果然’,那想必您是明白了殿下的用意了,政变的代价太大也太难以捉摸,送您离开是为您好。”   “哥哥就这么想要王座吗?”宁姝挤出一个温温的笑容,看似冷静没有过于激动,但其实她的手捏成拳在发抖,“其实哥哥若希望我单纯一点,我便只有保持着那份天真才能让他也安心。所以,那哥哥要我看着表象,我便看着好了,这么多年我也看过来了。”   凌初道:“您是世间少有的他无可替代之人。”   “凌统领,你是知道的,宫里没有谁是绝对的一张白纸。”   说这话的时候宁姝忽然笑了,一直注视着她的槐逸眼底闪过一抹惊怔。   她声音骤然响亮了起来,毫不逊于夜色里呼啸的风声:   “在这场政变之中,我是最有可能连累他、影响他之人,所以,放逐我、疏远我才是上上策!”   她少有这样严词厉色的时候,可事已至此,她确实已不能回去了。   凌初藏起眼底的波澜,平和沉静地看着她良久。   风声过处,卷起微微沙尘。   凌初朝着宁姝淡淡施了一礼,温和道:   “您这样理解,用殿下的话来说——也很好,既然如此,那就请您继续替殿下保存着那份他所珍视的天真,好好地活着吧。”   说完,凌初没有看任何人,径直回到了宫墙之内。   宁姝忽然想哭,她蹲了下来。   从小开始,哥哥就是庇护自己的翅膀,总是替她扛着所有的事情,什么也不说。   这一次,他又用了这样的方式将她驱赶到没有危险的地方。   夜风很冷,她蹲着蜷缩着身体,缩进了脖子。   泪花落下,刮得她脸颊生疼。   忽然,风小了许多,一把青色的伞挡在了她面前,遮挡了寒冷的夜风。   身后传来一个清凉的声音,槐逸嘴角带着淡淡笑意,听来不知是唏嘘还是赞赏:   “小丫头,你可知道,即便宁绝不是个好人,但他确实是个好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啦~我今天码了9k字orz,累死啦   -   宁绝确实是个复杂的角色哟,但是凌初好像更复杂~关于是不是基情,见仁见智哈哈哈哈~(尬笑,怕你们后面会打我)   凌初:我复不复杂你身为作者都没点哔数嘛 第80章 柒拾玖 十年   莲谷内,薄雾笼罩。   时不时有飞鸟被惊起,却衬得初晨的幽谷内更加静谧。   本是冬日了,莲谷内却仍有百花齐放,俨然一副春日景象。   “吱呀——”   老翁推开叶府的大门,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后拿起扫帚扫洒起了地上被风雨吹落的花叶。   他看着那些飘零的落花,不禁感叹:“唉,多好的花儿啊。”   忽然,视线里又有一片落花跌落,他急忙伸手想去接住,却摸了个空,他这才知道那不过是一片白影。   等等,白影?   他揉了揉眼睛,一个白衣女子拂过掩映的花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往叶府的大殿奔来。   拂花穿叶而过时,不知带起多少雨后落花。   看清来人,他先是怔了许久,然后才惊奇地道:“啊,小……小姐,您回来啦!”   十年未归的莲谷小姐,终于回来了。   叶莲灯冲他露出一个微笑:“纪伯伯,谷主在吗?”   纪鼎还沉浸在讶异中,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打量着叶莲灯,心里只叹道:真是长得越来越漂亮了,俨然是当年的谷主夫人一般。   叶莲灯任由他看着,见他久久不说话后,又笑吟吟地唤了他一声。   纪鼎终于回过神来:“哦,谷主一直在呢,只怕这时还未醒……”   话音刚落,叶莲灯微微点头施了一礼后,便直接如狂风一般掠了进去。   她这一掠倒是不要紧,只是又吹乱了地上刚扫好的落花……   叶莲灯径直推开了叶莲予的房门,怒冲冲地走了进去。   叶莲予从不喜欢有人侍奉,偌大的叶府府邸只有他和管家纪鼎两人。所以她动作再大,也不会惊动其他的人,除了叶莲予。   但显然,对叶莲予而言,这就像是小孩子闹脾气一般。   叶莲予早就醒了,站在高大的书架前翻阅着药典。   他依然穿着一身银衣,窗外的光射入,照在他身上,给人一种他不食人间烟火的错觉。   他听见了响动声,转眸便看到了叶莲灯。   于是他漾起一个温柔无比的笑意,轻声唤道:“莲莲,你回来了。”   叶莲灯心弦一动,闭上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冷静。   她站在一侧,和她保持着距离,沉声道:“你果然知道我会回来。”   叶莲予视线回到了书页上,语调是亘古不变的温柔细软,听来如和风一般。   “怎么这么没有礼貌,都不叫我哥哥了?”   叶莲灯深吸了一口气,镇静地与昔日的哥哥对峙。   “那么,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回来。”   “怎么这样生气?”叶莲予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书卷朝她慢慢走了过来,“你的性格是一旦确定了什么想法就扭转不回来的,又是什么惹怒你这只小猫了?”   叶莲灯后退一步,眼神愤愤地看着他,直入主题:   “从一开始,就是你在背后部署对不对?”   “部署?”叶莲予见她回避自己,便负手而立,依旧眼神温和地看着她。   “为什么沭阳之变那一年,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沭阳?宁绝就是当初在莲谷时与我联姻的对象,为什么你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并且,以你的医术,一定发现我的记忆被篡改了,为什么也视而不见?”   叶莲灯握着刃雪的手因为激动而颤抖,她本来微垂着头,猛然抬头看着叶莲予,问出了一个让她恐惧的问题。   “哥哥……这十年来,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脱离过你的视线?”   “傻莲莲,我唯一的部署就是等着你回到谷中。”   叶莲予似乎是在回答刚才的问题,又似乎不是,他叹息着,瞬间走近叶莲灯,轻轻地抚了抚她的面颊。   “你看,你就这样忽然间长大了。”   “回答我!”   叶莲灯压下心头的恐惧,又是后退一大步。   叶莲予再次悄无声息地走近,替她拂去了肩上的落花,然后又回到了原处。   “在外面经历了那么多,倦了吧,是不是还是莲谷好?”   叶莲灯如遭雷殛,将他话语中的含义与脑中的线索联系起来,几乎有些站不稳:“这么说……”   叶莲予看着她的表情微敛眉目,淡淡道:“没错,慕容涵秋是我的人。”   “不可能!”叶莲灯顿时骇然地睁大了眼睛,摇着头不愿意相信,但她的肩却因为震悚而愈发剧烈地颤抖,“怎么可能,这么说,是你让她改写了我的记忆?”   “也不完全,她是一颗不受控制的棋子,自她入局后,她的每一步棋都企图脱离我的掌控。”   叶莲灯完全说不出话来,她现在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兄长的声音还在温柔地继续:“她心气高傲,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独自带着弟弟流浪街头,后来我替她找到了慕容疏的家,但要求是她必须要学好医术为我所用。入了慕容府,她被府内排挤,但在医术上极具天赋,慕容疏没有怎么教她她就能精准地断症。后来家道中落,但她的医术却还太过稚嫩根本无法撑起整个家族。我告诉她江湖上最大的医药门派叫众生苦,于是她果然去了。她入了众生苦学医,但是察觉到了众生苦的内幕后,以她那样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心甘情愿地任由萧不辞利用的。于是,她叛逃了。这大概是她此生最后悔的决定,从此她的所有家人都被牵连进江湖的风雨中,她一生都在逃亡和背叛。最后,她又被迫回到我身边,来寻求我的帮助。所以,她很恨你是不是?因为无能反抗我,恨你就如同是在对我发泄一般,却又拿你无可奈何。”   “可是……为什么她要帮宁绝造成沭阳之变?那么多人的性命都死在了她的手上。”   “她已经杀过很多人了,会害怕这些吗?况且,看到你痛苦,她似乎会很畅快。”说到这里,叶莲予神色温和地安慰她,“放心莲莲,很快她就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你疯了。”   看到这样的叶莲予,叶莲灯忽然觉得他好陌生。   “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你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为什么?我说过,所做的一切只是在等你回来,回到我身边,你一离开莲谷就是十年。你说过你很快就会回来,但我从来不会强迫你,会等到你心甘情愿地回来。”   叶莲灯惊讶地说不出任何话来。   “当初你离开时,我便告诉过你,江湖的风云翻覆无常,即便你很强,也未必不会被波及。这十年,你也看到了,江湖阴谋,生离死别,宫廷斗争……而且,你是莲谷人,只要有人觊觎你的身份,你就会有不测。你出谷的第二年,紫竹林的林主髙钰便盯上了你,那一次她就想借用你来引出我,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没有死在她的手下?哪里有什么月芒山神医,仅仅是因为我一直派人在保护你,那一次若非我来救你,邢疏白之子能护好你吗?不,那样的话你早就死了。”   “什么意思,在那个时候,你就见过了邢墨?”叶莲灯的神色紧张起来。   难怪邢墨第二次来找她的时候,许多事情都隐瞒着她,尤其是当她提起莲谷时,邢墨总是不动声色地回避。   难怪当她说出自己是莲谷之人时他并没有过于讶异,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叶莲予看出她眼底的动容,“放心,我从不轻易伤人。”   但随即,他转念又道:“不过,哥哥一定会让伤你的人付出代价的。”   叶莲灯忽然冷静下来,轻声问:“哥,无雁门的事情是不是也和你有关?”   那声音轻到飘忽。   叶莲予如果不想让叶莲灯知道一件事便绝不会告诉她,而绝不是选择欺骗的方式。   他坦言,声音温温软软,好像在话家常:“无雁门,我不过是轻易地挑唆了一下氛围,之后的灭门之举便完全是他们自己做的了。何况,无雁门的一名弟子曾打伤过你。”   叶莲灯却拼命克制着怒意:“为什么又拿我当做借口?”   原来,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无雁门的灭门居然也和她有关,在某种程度上自己居然是导致明昭朱云悲剧的凶手。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初慕容涵秋不让她插手此事,在这件事中,她对自己所说的最多的两个字便是“不配”。   是的,如今知道真相后,她果真不配……   “那明昭朱云的事情你有没有插手?”她握紧手中的刃雪,好像那就是让她有勇气问出一个又一个问题的源泉。   叶莲予微微挑起眉梢。   “怨侣罢了,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不屑于插手。”   叶莲灯又问:“那……高大姐现在怎么样了?”   “你问她做什么?”叶莲予微微眯了眸,“你不知道她一直在查你的身份么?”   叶莲灯走上前一步,逼视着昔日敬爱的兄长,眼神凉到了底,声音也没了往日的欢愉。   “所以,哥哥,就因为这一点,你是否对她做了什么?”   “就?你可知她在平家村所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是什么,是立刻将你击杀。就因为这一点,她必须死。”叶莲予直视着叶莲灯的眼睛,眼底的怒气直直改过了温凉的声音,“还有,莲莲,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怪到我的头上,我从不杀人。”   “这么说,她果然是已经死了吧。”叶莲灯眼神黯淡了几分,确认了叶莲予的眼神后,她轻轻嗤笑了一声,“是,你从不杀人,却有无数人死在你手下,真是好手段,不愧是莲谷第十二任谷主!”   叶莲予以为她还在责怪自己这一点,便略带解释意味地道:“她有她的夙愿和劫难,她并非死于我之手,我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那鬼郎君和越卢呢?”   “鬼郎君的父亲身患重病,我替他治好了,他便也听命于我。”   “那阿爹阿娘的死因呢?邢疏白的死因呢?”   叶莲予深深叹了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神有掩盖不住的愠怒。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吗?”   “能不能先回答我,哥哥。”叶莲灯一字一句道,“是不是你让邢疏白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叶莲予没有迟疑,但眸子并没有看着她,叶莲灯也正好别过了头,只听到熟悉的生音说:“是。”   “明昭曾对槐逸说过,早就察觉了当年他有一个合作对象,就是他与之联合发动了宫变,那个人是不是你?”   叶莲予点头。   叶莲灯又一次深吸了一口气,“原来你的势力在多年以前便已伸向了擎玉宫,那邢墨呢?他成为了擎玉宫的副宫主,成为昔日自己所厌恶的邪道一方,是不是也是你亲手策划的?你要从心底毁掉一个人?”   “我说过,我无意于杀人。”叶莲予转身,似乎已经不想再看到叶莲灯的眼睛,“沭阳之变,说到底还是擎玉宫、北图、昭晏三方机具野心的势力挑动的,我不过是在背后静静看着,顶多是个并不参与的知情者而已。这个江湖太过颓废迂腐了,我只需要轻轻牵动毫厘,并能让他悉数分崩离析。至于邢墨,他的性命让我挂心的价值,他变成今日这样完全是他和槐逸做的的选择。”   看着眼前银衣人幽冷的背影,叶莲灯闭上眼,已不想再多言。   叶莲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莲莲,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人性,而人性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你懂吗?所谓正邪,你在江湖这十年难道还是没有看清?”   “所谓人性,是在没有挑唆下的最原始的状态,这十年里你用血良苦想让我看到的仅仅是恶而已,哥哥,你眼底看到的只有恶,这是一种悲哀。而我,宁愿再回到泥潭中去,挖掘藏在其中的晶莹善意。”   叶莲灯说罢,便转身往大门走去。她这一次回来本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如今,心头却有一种将一切都看淡了的释然。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哥哥。”   然而,仅仅一瞬间,叶莲灯便被制住,叶莲予不知何时已近了她的身。她顿时瘫软无力,被他揽在怀中。   她大意了,她忘记了这是莲谷谷主,天下间最善于用药之人。   “你不许出去!”叶莲予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床榻上,轻声道,“过不了一两年,天下会大乱,你必须留在莲谷。”   叶莲灯的意识渐渐模糊,手中紧握的剑掉落在了地上。   “而且,”叶莲予理了一下叶莲灯的头发,并不理会她眼底顽抗的挣扎,“傻莲莲,你觉得我从你进屋后便把这些真相全都告诉你了,还会再让你离开莲谷吗?”   “你看记忆是会骗人的东西,你说过,只是你忘了,但我却一直替你记着。”叶莲灯终于睡去,叶莲予看着她浅淡的睡颜,语气温柔无比,“你想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吗?等你醒来,我便慢慢告诉你。”   忽然,一阵山风拂来。   一朵洁白的落花从飘零而过。   叶莲灯从离谷到归来,正好十年。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鞠躬啊!可能有逻辑bug,完结后统一修复。   -   ps:这是一篇“全员恶人”的文文,但每一个角色都很复杂(求生欲max)。 第81章 捌拾 面具   冬月初九,昭晏。   初雪降临,寒雾笼罩着整个皇宫。   宁绝正了正衣摆,摒退了服侍他穿衣的宫女,踏入了雪中。   软雪被他一踏,便留下一个深色的脚印。   “殿下。”凌初站在宫门口,微微拱手行礼后静静地跟了上去。   “都部署妥当了吗?”他的声音含笑,依然有一种决绝的杀伐之气。   凌初语调恭和:“成王败寇,就在今日一举了。”   这些天来,舜承帝亡故,宁绝拿出了生前便逼迫他拟好的诏书,只要今日再告知百官此事,确认了登基日期后他便是昭晏新一任的国君。   想到这里,他觉得心情甚好。   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初雪,宁绝嘴角扬起一个动人的弧度。   凌初静静瞧着。   路过漪澜殿时,因为宁绝的命令,那里的宫门仍敞开,不经意间瞥过时,宁绝习惯性地心头一惊。   他脚步微滞,目光留恋地往里面探索,好像随时会走出一个抱着瑶琴的白衣姑娘来,朝着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后,飞快地朝他扬起剑。   但仅是片刻后,他的眸光便沉寂了下去。   他想起来,那是永远也不会实现的错觉。   即便漪澜殿的宫门永远为她敞开,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嘴角的弧度渐渐地被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低声自嘲:“呵,还是习惯不了么。”   说罢,便转过头加快步伐往前去了。   凌初将他眼底的失望尽收眼底,跟在他身后始终默默无言。   昭德大殿上,群臣恭敬地立在两侧。   宁绝走上去,他一拂袖,坐的却不是昔日的摄政王的位置,而是径直坐在了王座上。   刹那间,群臣激愤。   虽然大多数人都属于宁绝一党,但仍有不少人处在中立或者敌对阵营。   故而当即便有大臣激愤道:   “殿下,您是否坐错了位置。”   “还望殿下莫要僭越啊!”   而最惊讶的莫过于益王宁煜,他一直以为自己和他还要再斗上好长一段时间才会结束,没想到宁绝居然现在就已经大胆地坐了上去。   “皇兄,父皇仍健在,你这是要谋朝篡位吗?”   说到“谋朝篡位”四个字,大臣们对此相当敏感,立即就安静下来,衬托得宁煜温雅的声音多了不少逼视的意味。   宁绝始终保持着微笑,命太监拿出诏书说到:“父皇七日前身体不适,正好当时本王去看望父皇,见他居然回光返照又能说话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颁布了最后的懿旨,那便是传位于本王。但是,父皇并不想声张此事,说朝中有不轨势力力图瓦解我宁氏王族,本王便等待父皇的头七过了再宣布此事。待本王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父皇以国礼下葬。”   说罢,在群臣惊愕的神情中,他吩咐身边的太监将诏书念了出来。   昭德大殿当即又炸了,臣子们交头接耳,一时间对这样的变迁显得惊慌失措。   宁煜不依不饶,又问:“新帝之事,事关昭晏国祚,谨慎起见,不知皇兄可否让御官查探一下诏书的真假?”   宁绝从容笑笑,依言许可了查探。   御官查过后并无异样,朗声称那确实是先帝手笔。   宁煜岂能就此善罢甘休。   他又道:“因为父皇需要静养,皇兄便将父皇独自一人迁至豫泉阁照料,我等都不能探望,所以谁又知道皇兄所说是否确有其事?若皇兄想要篡改事实,岂非易如反掌?”   想到这里,宁煜一党有一些较为莽撞的大臣似乎是为了凸显自己对他的忠心,当即附和:   “是啊是啊!不能仅凭殿下一人之词!”   “殿下并不能一手遮天啊。”   跟着附和的人虽不多,却也此起彼伏。   宁绝嘴角的笑意更盛了,又命人拿出了一个书卷模样的东西,看起来老旧残破不堪,却依旧能看出其经历了岁月变迁后保存完好,材质依旧。   是云昭縠。   宁绝不紧不慢道:   “此乃百年前临熙皇室留下的云昭縠,想必大家应当有所耳闻吧,此物是天下王权正统的象征,并且昭晏组训有言在先,但凡拥有云昭縠的皇子便有资格即位。关于这一点,朝堂上有不少三代遗老,必定对此不陌生吧。所以,如今,本王即位有何不可?”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但仍有不识抬举之人,依旧道:   “云昭縠乃是历代野心家必争之物,且不说此物真假,但你千方百计寻来此物不过是想要粉饰真相罢了!我昭晏国祚岂能毁在你手里!”   而宁煜则哑口无言,依旧震惊云昭縠的出现中,根本无暇顾及自己这一方的大臣们究竟有多不知收敛。   “殿下手段残忍,多次处死对我昭晏忠心耿耿的大臣,着实对不起这帝王之位!”   “殿下设计谋害先皇陛下,狼子野心,众人皆知!”   声音仍在响着,大殿里静的出奇,听那臣子们的激愤,倒像是上演了一场陈年冤案一朝得雪。   然而,声音很快就停了。   一个黑影在朝堂上晃悠了一两下,朝堂便立刻安静了下来——除了钝物坠地和衣摆窸窣移动的声音。   凌初的刀很快,顷刻间就抹过了那几人的脖子,但却只留下了一条极淡血痕,可见刀的锋利。   凌初随意地擦掉了刀上的血,利落地插回了鞘中。   重新立在了宁绝身侧,他的眸光依旧是温凉的明净。   声音温和平淡,却是滴着血的:“此乃新帝,谁敢不从?”   短短一瞬间,仅仅几个字,便让群臣们认识到了情形之可怕。   局势上演到这个地步,谁都能猜测内幕究竟如何,但在王权斗争面前,他们这些三代老臣也好,朝中新秀也罢,都不过是王权的附庸而已。   因为血脉的原因,不论是谁继承正统也轮不到他们,他们在乎的不过是自己的利益变迁而已。   何况,宁绝身为摄政王多年,此刻朝堂上的大臣们大多数都是宁绝这一党,对于宁绝的野心也都略知一二。有异议的仅仅是少数人,但没有人能拿出证据,在此情况下,若想继续在今后的朝堂上立足,即便他们不相信遗诏的真实性也必须相信。   于是,事已至此,宁绝一党的大臣便立即找准时机带头跪了下来,高呼吾皇万岁。   原本嘈杂地站立着的密集人群顷刻间肃静下来,慢慢地跪伏在地上跟着那声音高呼:“吾皇万岁!”   只有两三名大臣犹疑地站立着,身旁几名大臣当即使了个眼色将他们拉了下来。   宁煜本以为会有拥护他的大臣们持节到最后,但没想到他们只是在他投来的眼神时左右为难地摇了摇头,然后也跟着跪了下来。   很快,满堂只有宁煜一人站着。   “三弟,你可是有何意见?”   最后,连宁煜也弯曲了膝盖,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   他脸上的不甘第一次冲破了温和的面具,压抑着不悦道:“臣弟并无任何意见。”   宁绝让他们平身,随后又一起像往常那样听他们启奏政务,最后再决定了三日后举行登基大典。   之后,退朝。   宁绝坐在龙椅上,坐在昭德大殿最中央、最高处,看着群臣们议论纷纷地离去。   宁绝的眉眼一弯,桃花眼李光影流转,他微微一笑,看着昭德大殿外的大雪纷纷扬扬起来,映在他眼底,宛若年少时的流光。   宁煜一人留到了最后,他知道宁绝登基后一定会处置自己并不急于这一时,便愈加不甘。   他看着高坐上罕见地失神了的宁绝,又看看始终站在宁绝身侧,目光一直驻扎在宁绝眼里的凌初。   他微不可查地轻哼,厉声问道,言辞间已经失去了昔日里伪装出来的翩翩风度。   “皇兄,为何暗卫的统领可以站在你身侧,他不过区区卖命的走狗,岂能受我文武百官的跪拜,他难道不用跪吗?”   宁绝毫不掩饰地哼笑了一声,撑着腮看着宁煜,悠悠笑道:   “记住了,他并不是本王的暗卫,而是本王的近侍,是本王光明正大的统领。”   -   登基的那日,宁绝早早地就起了,或者说一夜未眠。   凌初一直守在屋外,听着殿内清浅的呼吸声。   “凌初。”宁绝唤他。   “属下在。”凌初没有推门而入,只是低低应到。   “怎么忽然自称属下?你不是一直很狂妄么?”屋中传来杯盏与桌子碰撞的笃实声音,宁绝轻笑着道,“进来。”   凌初没有说话,闷闷推开门,看到了已经自己穿好了外裳的宁绝。   而外裳,指的则是龙袍。   微微的酒味飘荡在空气中。   宁绝明黄的外袍附在雪白的中衣之上,没有束上腰带便随意地垂落在胸膛两侧,从他所在之处看去,就像宁绝冲他袒露着胸膛一样。   “愣着干什么,过来,替我束腰。”   宁绝看着自己,笑意明媚,眼底没有他看惯了的杀伐。   凌初讷讷地走过去。   他接过腰带,沉默着环过他的胸膛。   贴近时,他听见了宁绝整齐平稳的心跳声。   没有迟疑,很快,他便替他束好了腰。   他平复了心绪,缓缓地深呼了一口气。   但是这是在冬天,白色的水气很容易便能看见。   “你很紧张?”宁绝揶揄道。   凌初微微侧过身:“没有。”   屋内光影昏暗,屋外的光照射进来,在宁绝眼底投出一抹修长的剪影,将他的喉结也清晰地刻画了出来。   不知为何,宁绝却说道:“怕什么,倒像个姑娘家似的。”   凌初笑笑。   一瞬不瞬地看了宁绝一眼。   而后,他缓缓蹲下,在他面前单膝跪地,声音淡漠温和:“殿下,今日起,您便是高坐上的帝王了。”   然而,头顶的回应迟迟没有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凌初微微抬头,对上了宁绝浸染了愠怒的桃花眼。   后者孤傲地俯身,贴近凌初无波的眼眸,两张绝美的面孔仅有咫尺之隔。   洁白的水汽荡漾在空气中,宁绝冷冷问:   “你是想提醒我高处不胜寒,登上帝王之位,便是孤家寡人了吗?”   凌初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静默地看着那双眼睛,微微翕动着眉睫。   半晌后,宁绝愤怒地起身。   转身拂袖道:“从此以后,不许再轻易跪下。”   凌初缓缓站了起来,与他背对而立,道:“好。”   -   正午的时候,晴光正好。   举行大典的地方在昭德大殿前的园中,另一边是已经搭建好的高台。   上香祈福后,登上高台,接受群臣三叩九拜之礼后再由法事作结,便是礼成了。   上香后,宁绝身着龙袍,戴上了冕旒,在凌初的陪同下走上了帝王的高座。   百官当即跪地三叩九拜着高呼:“吾皇万岁!”   宁绝正襟危坐,看着行完礼后伏跪着的人群,并没有叫他们起身。   而是忽然觉得好笑。   ——没有任何愉悦的登基大典。   他的心底空落落的。   他忽然心声感叹:“阿姝也走了。”   凌初不言。   宁绝眸中有失落,但很淡很淡,“莲灯也走了。”   凌初却道:“恕属下直言,叶姑娘从来没有‘来’过。”   “哈哈哈哈,是啊,没有‘来’过,又何来‘走了’一说。”宁绝站在高处,叹声低笑,“那日,我问她,是否愿意再多留一段时间,我没有告诉她,登基后我想封她为后……可到今日,陪我走上王座的却只有你一人。”   凌初没有说话。   宁绝便又开了口,看着他目光灼灼,“我改变主意了,永远留在我身边吧。”   凌初却顾左右而言他,避开了宁绝的眼神:“殿下,还是先让他们起身吧。”   “答应我。”宁绝却显得固执。   “殿下,还是先让他们起身吧。”另一人同样的固执。   被迫妥协,宁绝愤怒而敷衍地对着百官一吼:“平身!”   但他的目光始终在凌初身上。   满朝文武惊慌地起身,一脸骇然地看着高台上的君王与近侍,表情玄妙却又不敢作声。   宁绝吼完两字后,又立刻对着凌初低声地克制道:“答应我。”   凌初微微屈膝,宁绝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我说过,不许轻易下跪,更不许在别人面前屈膝!”   凌初由着他攥着,重复了曾说过的那句话,不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是永远不变的虔诚温和:   “我会一直留在殿下身边。”   “你以为我听不出永远和一直的区别吗?”   宁绝一把甩开他的手,眼底只有怒意。   “是不是总有一日,连你也要走?”   凌初直直对上他幽深的眼睛:“殿下,世上没有永远。”   他仍然唤他为殿下。   宁绝眼底的怒火暗淡了下去,他闭上眼,觉得好累好累。   不知道自己登上帝位的初衷是什么。   他从没觉得这个深宫很压抑,此刻却觉得喘不过气来。   凌初微微低头,犀利地截断了他的想法:“您是王,并没有喘息的机会。”   “您,应当时刻保持警醒。比如,现在。”   话音刚落,宁绝瞬间清醒。   因为余光里他看到了大巫的动作。   做法事的大巫拿出了一柄剑,正癫狂地舞动着,很快,他需要用剑将祭台上的香烬斩断。   这倒没什么,重要的是他手中的剑。   那剑名叫“寻光”,是儿时他在舜承帝寝宫看到的剑,为什么会在这里!   此时,大巫似乎也注意到了宁绝的眼神,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群臣也疑惑不解地看向大巫。   只见大巫悠悠地理了理袖子,抬手缓缓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笑得十分和蔼的脸。   那是一张中年人的脸,仍然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   群臣骇然,当即跪地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面具下,居然是已死的舜承帝。   作者有话要说:  求生欲:瓦也不晓得宁绝和凌初是咋回事,宁绝把剑架在瓦脖子上让瓦这样写的,他说如果你们问起,就说见仁见智,酱紫   -   如果如果如果如果宁绝和凌初有基情的话,攻受我不知道,但宁绝一定是个傲娇。   (“如果”划重点,要考的,555,这个粮吃的我好甜,完了,什么时候想快速把我的耽美脑洞提上日程啊啊啊)   (若有bug,完结后修,架空勿考据) 第82章 捌拾壹 赦狱   舜承帝没有死,这是宁绝始料未及的。   当看到他那张得意的笑脸时他就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并且被算计得很惨。   从十年前,或者再早一点他就被这无耻的皇权算计了。   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玩弄于股掌之间,被算计得众叛亲离、体无完肤。   原来,舜承帝根本就没有失智,不过是恣意地玩乐了三年。   其实,暗地里他仍旧再部署自己的势力,暗暗操纵着宫廷的局势。   但大多数时候,他仅仅是在背后看着宁绝的动作,默默看着宁绝为了王权而汲汲营营,如同看高台上的戏子一般。   只要这名戏子不会太过出格,他就由着他即兴发挥,等他真得入了戏时再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一如今日。   宁绝冷冷看着舜承帝,脸上没了笑意。   这三年里,他失去了叶莲灯,失去了宁姝,到今日甚至失去了为王的资格。   好狠的局,真不愧为帝王。   舜承帝揭下面具后,无数的精锐卫队当即冲了出来,将宁绝所在的高台团团围住。   宁绝一时间受了很大的打击,只是静静站在原处,似乎不打算有什么动作。   舜承帝悠悠望着宁绝,脸上那绚烂的笑容与他此前如出一辙。   最容易在突然之间陷入绝望的并不是那些在泥潭挣扎了许久的人,而是那些总是过于清醒、总是步步为赢的人。   凌初很快就读懂了宁绝的眼神,他焦急地唤道:   “殿下!”   宁绝没有回应。   “您要沉沦得如此迅速吗?”   沉沦?   宁绝忽然回过神,嗤笑地望着他:   “什么都失去了,哈哈哈哈……”   忽地,凌初迅速贴近宁绝,攥住他明黄色的衣领,头一次露出了凶狠的眼神:   “我还在您身边!”   宁绝愣了愣,与那双眼睛对视了良久,又悲哀地笑道:“你的眼睛真会骗人。”   但下一刻,不待凌初做出什么,宁绝又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   说罢,他将凌初一掌击飞了出去,凌初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立即趁机施展轻功离开。   宁绝看着那远去的背影,眸光忽明忽暗,终于,他独自一人留在了高台之上。   -   昭德大殿。   益王跪在“死而复生”的舜承帝面前,大气也不敢出。   从前他便害怕这位父亲,后来他总算失了智,自己没少在背地里乐。   看了三年他痴傻的模样,现在忽然看到他这样和蔼的笑容,宁煜只感到说不出的惊骇。   大殿上只有他们两人。   舜承帝翘着二郎腿坐在龙椅上,拨弄着手指什么也不说,只是偶尔瞧他两眼。   忽然,舜承帝走了下来。   他刻意发出很大的脚步声。   “笃笃——”   宁煜伏着的背猛然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又随着舜承帝的脚步声继续惊心动魄。   很快,他在地上都成了一个筛子。   “煜儿,你好像很怕朕?”   和蔼的声音在宁煜头顶响起,他紧握的拳头剧烈地一抖,差点惊慌地叫出声来。   “这么没出息,以后怎么继承大统?”   舜承帝亲自将他扶了起来,温柔地拍拍他身上的灰,宛若扶起失足孩子一样地慈爱。   “父……父皇。”宁煜眼底尽是惊慌。   “来,随朕来。”他温柔地牵着宁煜的手,将他引向一个方向——龙椅。   宁煜走上台阶时,当即想要甩开他的手,但是被生生地硬攥着。   紧接着,他将他往龙椅上按,宁煜拼命反抗:   “父……父皇,您要干什么!”   “坐啊,煜儿难道不打算继承朕的皇位吗?”   宁煜摇头,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居然被自己的父亲吓哭了。   舜承帝依旧笑得十分和蔼,对他的眼泪视若无睹:“难不成你还有什么顾虑?你皇兄已经失去了为王的资格,现在已经在赦狱里面了。现在,朕的众多儿子中只剩下你一个了。”   一听这话,宁煜先是一愣,而后抖得更厉害了。   若是有人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一定会觉得平日里的益王和他是两个人。   舜承帝见他害怕,便不再强迫他,而是轻柔地抚过他的脸,宛若慈爱的长辈一般叹息道:“你看你都长这么大了呀,朕记得你是朕最小的儿子来着,怎么一个个都不见了呢。”   听到“都不见了”几个字,宁煜立刻乖乖点头。   “你知不知道你曾经有一个大皇兄,他最初也和你一样乖巧懂事,但可惜后来,他也像你今日这般忤逆了朕……”   宁煜几乎有点站不稳,瞳孔骤然放大。   舜承帝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又揉了揉他的头发,温柔地问:“知道你的二姐是怎么死的吗?因为她不听话。”   宁煜忽然想起,在七岁时,他和十二岁的宁绝还是很好的兄弟。   那时他常常会告诫他不要对父皇撒娇,尽量不要惹父皇生气,如果可以尽量离父皇远一点。   在他惹怒了舜承帝时,宁绝甚至会出面替他担下。   宁绝十三岁那年,他像变了一个人似得疏远他,但最后已兄长的口吻对他说的话他还记得。   他说——永远不要把父皇当成父亲。   后来,在漫长的皇权斗争中,他一直是相当不被重视的,甚至很少有机会与舜承帝说上几句贴心的话。   而宁绝一直是舜承帝捧在手里最耀眼的那颗星,宁煜便觉得宁绝是受宠才故意这样说。   知道见了今日这场变故,他才明白这位遥远的父皇有多么的骇人、以及此前他有多么幸运。   舜承帝的手不再用力,宁煜当即挣脱他的手伏跪在地,又抖成了一个筛子:   “父皇,儿臣错了!”   舜承帝再次慈爱地将他扶了起来,然后看了一眼龙椅的位置,说:“坐上去”。   这一次,宁煜不再反抗,全程盯着舜承帝的眼睛谨小慎微地坐了上去。   舜承帝眸光一暗,吓得宁煜当即跳起来,但舜承帝仅仅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便让他动弹不得。   “坐好,不要乱动。”   然后,舜承帝满意地后退一大步,仍是慈爱地笑道:   “嗯,很好,你就是下一任君王了。”   “儿……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   赦狱之名,在于罪无可赦。   赦狱的守卫极其森严,并且阴冷潮湿,许多朝廷重臣入了赦狱后并不是被极刑折磨死的,而是感染了风寒生生嗽死的。   如今又是冬日,赦狱里到处都能听见此起彼伏的低嗽声。   然而却有一个白衣女子穿过阴冷的牢狱,走到尽头。   那里有两个牢头,严肃地把守在墙壁两侧。   女子见状拿出一块令牌,牢头便打开了墙壁上的机关放女子进去了。   牢内阴森无比,紧紧靠着一处手掌大的窗户供给空气与光源。   宁绝身着一身干净的白色中衣,背对着她,盘腿静静坐在牢房中央。   “凌初的人?”宁绝的声音依然是冷静而清晰的,但却有一种深深的落寞。   “是。”雁翎略一行礼。   宁绝问:“他现在如何了,你同时也是益王的人?”   雁翎并没有回答他凌初的近况。   “果然殿下已经知道了。如今益王被立为太子,正因如此,我才有机会进来这里。”   宁绝:“他知道的吧。”   雁翎:“是,他从很久之前就知道我的身份。”   宁绝:“那若是让你只选一方,你究竟是谁的人?”   雁翎:“谁的人也不是。”   “倒是聪明。”   雁翎不答,缓缓走近,将一个瓷瓶放在了他身边,“这是他要我带给您的东西。”   “他为何不亲自来?赦狱对他来说并不麻烦。”   “那殿下为何不去见他,赦狱对殿下来说也不麻烦。”   宁绝淡淡嗤笑:“罢了,照顾好他,然后等我号令行事。”   然而雁翎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静静立在他身后,良久才开口道:“我来是要告诉殿下一件事。”   肩膀微动,宁绝挑眉。   “说。”   “殿下可知道,凌初曾是无雁门的弟子?”   作者有话要说:  摊上这种爹,咱们宁绝能撑下来也真得是不容易哈。   -   赛扩,老阿姨祝大噶儿童节快乐呀~ 第83章 捌拾贰 飞雪   皇帝寝殿内,舜承帝惬意地侧卧在榻上,听着几名亲信大臣向他汇报这三年内的情形。   这些大臣有不少都是宁绝十分信赖的人,此刻却始终不再提起此前他们效忠的摄政王。   宁煜恭敬地坐在一旁静静看着,神情举止温和儒雅。   忽然,有太监来报:“陛下!”   “何事?”   “邺王殿下在赦狱内中毒身亡了。”   此言一出,殿内立刻安静下来,宁煜也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舜承帝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微微挑了眉:   “死了死了就死了吧,朕还有一个儿子呢。”   在场众人顿时跪伏在地:“陛下节哀。”   宁煜以为他会去亲自去看一眼确认真伪,谁知舜承帝却道:“那就把他烧了吧。”   说罢,他感觉舜承帝起身走了过来,一双靴子立在他面前,舜承帝目光幽幽地打量他。   宁煜当即把头埋得更低,“父皇节哀。”   一双手探了过来:“今后你就是朕惟一的儿子了。”   虽说不甚在意宁绝的死活,但舜承帝仍然让宁煜去监督他的火葬。   尸体容色平淡,被人放在柴火堆上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不少人趁着猎猎的火声,极轻地窃窃私语。   “昔日的摄政王居然落得如此下场。”   “但是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合该如此。”   “居然谋朝篡位,这死的是不是太便宜了……”   “皇家之人,谁的手不脏啊。”   这些话听久了,耳朵也就不痛了。   确认了尸体已经烧成了灰烬后,宁煜只是无言地转身离开了。   昭德大殿上。   群臣百官恭敬地立在两侧。   似乎正在对北方的雪患展开激烈的讨论。   舜承帝觉得无趣,打了个哈欠。   一个年轻的臣子问道:“陛下,敢问如何定夺?”   舜承帝觉得困,随意地挥挥手:“随便。”   大臣直言不讳:“这种事,岂容随便?事关江山社稷啊陛下,还望陛下三思。”   舜承帝难得遇到了敢抬杠的,来了精神:“你是谁?敢这样和朕说话?”   “臣乃督察院右副督御史。”年轻人不卑不亢。   “那你说该怎么办?”   “臣以为应当立刻赈灾,安抚人心第一,然后立即为下一次雪患做好防备措施。”副都御使声音洪亮,衬得大殿格外安静。   他说完之后,又上前一步,换上了一种喋喋不休的比人语气:“陛下既为君主,便应当做君主该为之事,而非玩弄权术,谋害我朝重臣,肆意算计皇储,损我昭晏江山社稷!若是如此,陛下绝非明君!尚不若摄政王贤明!”   此话一出,群臣先是反应了片刻,而后立即跪了下来,高呼:“陛下息怒!”   副都御使仍旧道:“诸位大臣且听我一言,今日我要以死明志!”   “此人根本不配做皇帝,根本就是十足十的暴君,他曾先后杀害数名皇储,先皇后、太后、长公主、大皇子、二皇子皆是死在此人手下。此人为帝,完全就是在玩弄我昭晏江山!且他这三年来根本就没有中毒,医女慕容涵秋替他多次隐瞒,他不过是在玩弄人心而已。有此君主,实乃吾等之耻!”   舜承帝脸色变了变,但旋即又笑道:“继续说。”   “大漈曾是我盟国,当年大漈伪帝一案也是你一手策划,你此举就是为了颠覆大漈昭晏两国盟约,要昭晏失信于天下!”   臣子们安静地听着,谁也不敢作声。   舜承帝一点也不觉得像是被戳到了痛楚,神情依然优哉游哉,他撑着下巴,冲副都御使笑道:“嗯……你是宁绝那个小孽障的人?”   -   天冷。   路过的宫女们哆嗦得打着哈欠,完全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大事。   雁翎提着两坛烈酒走进了屋子,进了屋后,他扭开了墙上的机关,走进了一间密室。   密室内陈设精致,烛火通明。   凌初静静立在一张桌子前面,执笔写着书法。   在阴暗的室内,上面的墨汁极难干得迅速,上面反射着烛火的光,忽然光影一动。   他没有转身,静静道:“你回来了。”   雁翎将几坛酒悉数放在桌上,声音淡漠,就像凌初一样。   “殿下已经成功离开,现在在……”   “我不打算去见他。”   凌初打断她,但笔下的字却很不合时宜地顿了一下,那个字可以说被毁了。   于是他重新拿了一张出来写,面上没有多余的波澜。   雁翎拿过一个酒盏倒了一些酒,却是自己自己一饮而尽。   “他昨日问我,你怎么不亲自去。”   “你怎么说?”   “我反问他为何不出来见你。”   凌初倒不说话了,但是笔下的字又乱了,他索性随意地开始在纸上乱写起来,毫不顾忌章法。   雁翎静默地看着他,良久,终于开口问:“你决定了吗?”   “自然。”毫无波澜的声音。   “我告诉他了,你的身份。”   凌初停下手中的笔,似乎反应了良久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随即他站在原地,紧紧攥住笔克制地问:“谁让你告诉他的?”   雁翎走到他身边,看着凌初的侧颜,毫不犹豫地道:“你不能总是一味的付出,他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感情!”   “我不需要他知道。”   “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你千方百计来到他身边,你扶持他一步步走到今日,却不能陪他走到最后,你不难过吗?”   “够了。”   凌初笔下的墨点粘在了纸上,因为笔的抖动而聚集成了一个小墨团。   雁翎站在他身后。   “你放心,我只是告诉他你曾是无雁门的弟子,并没有告诉他——你曾是……”   “够了!”凌初罕见地发怒了,但很快他就压下了怒意,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温和,“别说了,雁翎。”   雁翎忽然走近,环过凌初的胸膛,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我只是替你心疼,你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呢,就因为你现在是男人?你这样好的人,为什么得不到幸福呢。”   凌初静静听她说完,然后轻轻地挣开她。   “人各有命罢了。”   雁翎被推开,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倒是温声反问:“喜欢男人又如何,喜欢女人又如何,若是喜欢,只需要去追求就是了。”   凌初:“我并不是特定地喜欢男人,也不是特定地喜欢女人,只是单纯地喜欢他而已。”   雁翎:“我是你的妻子。”   凌初重新执笔,缓声到:“我们并无夫妻之实,对不住。”   “不必对不住,”雁翎凄然地笑了,“我本是青楼的小丫头,后来被益王相中培养成了杀手,从十三岁开始便被安插到不同的人身边探听讯息,你是第九个。但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对女子没有意思,你似乎见到我的第一眼便也察觉了我的身份,但你从来没有揭穿,任由我探听你的讯息并且报告给益王。”   凌初淡淡打断她。   “但是你并没有。”   “是啊,我对你很好奇,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那么多人想杀你,你却如此的淡漠,始终在你的光源里虔诚如信徒,你的眼底有着始终不灭的光,不论你手下沾染过多少鲜血,双眸却始终明净如初。”   凌初静静听着,冷静地执笔在纸上重新写字。   “有一日,我想杀掉你,被你制服,但你并没有把我交出去,而是在分析了我的行为过于莽撞之后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那时我才意识到你对我的身份一清二楚。”   雁翎拿起桌上的酒,又倒了一杯。   她看着杯中映着火光的涟漪,缓缓道:“若不是某日,我把你的茶换成了淡酒,我根本不知道你居然是……”   凌初放下笔,转身看着雁翎,温温一笑:   “谢谢你,一直替我保守秘密。”   接着他走向了两坛酒。   雁翎素来冷静的语调里有了微微的哭腔:“真得要这样么?”   凌初已经拔开了酒塞,“之后,你也离开吧。深宫终究是太危险了。”   接着,他拿起酒坛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倒,一坛喝完后,他的眼底没有一点醉意,于是他又拿起另一坛酒。   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喉咙流下,打湿了领口和胸襟。   然后,他拿起刀,从雁翎身旁擦肩而过。   但走到墙壁那里时,他又停了下来,淡淡道:   “别让他看到我之后的样子。”   雁翎嗤笑,又问:“他若找你怎么办?”   “无碍。”凌初声音微微一滞,“其他人那里我已经安排好了。”   雁翎又急切地问:“真得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那个人医术那么精湛,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去求他!”   “你以为莲谷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地方吗?”凌初又怒了,他的声音一点点地发生了变化,但不甚明显,“今后……好好活着吧,别再做以前那些事了。”   说罢,凌初便打开了墙上的机关,直直地走出去了。   门外吹了一点风雪进来,带飞了他写好的字。   雁翎忙跑过去,一张一张地捡了起来。   一共有好几张,第一张写的是“断雁”,第二张写的是“飞雪”,第三张上写的东西很乱,什么“巾帼”、“须眉”、“光”、“人”、“恶念”、“生死”……   还有最后一张。   雁翎先是把其他的叠了起来,因为只有最后一张墨还未干。   当折好了以后,一看那两个字,雁翎眼眶又湿润了。   上面静静写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宁绝”。   -   昭德大殿。   副都御使听了舜承帝充满了杀意的一句话,并没有被吓到,而是愈加倨傲地重复道:“陛下不配为王!”   “殿下不配为王!”   “殿下不配为王!”   “哈哈哈哈哈……”   舜承帝忽然大笑起来,那声音不知夹杂了多少了内力在里面,群臣惊骇之余,只觉得自己耳膜快被震碎了,连一些武将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笑声还在继续,舜承帝越来越放肆,不少臣子跌坐了下来,有一些年迈的老臣已经当场晕了过去。   “不配为王!你说不配就不配?”   舜承帝几乎失控,如鬼魅一般掠了下去,逼近了痛苦地蹲在了地上的副都御使。   他在他面前咆哮道:   “朕是天子!朕是正统!朕能主宰一切,你说不配就不配!凭什么!”   副都御使耳朵已流出了血。   紧接着,他一把攥住副都御使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年轻的大臣疯狂地挣扎,却无济于事。   舜承帝又哈哈大笑起来,“你算什么东西,朕是王,朕是君主!哈哈哈哈哈……”   副都御使快断气了,拼命地拍打舜承帝的手臂,但他的手臂却固若磐石。   但不知怎么的,舜承帝忽然松手,像被什么刺到了一样。   副都御使顿时跌在地上,拼命地向后退,“众位前辈,快看呐,这哪里是个仁君!”   舜承帝还沉浸在方才的讶异之中,此时反应过来当即凶光毕现,一掌要了结此人性命。   然后一盆花飞了过来,舜承帝立即闪开。   死里逃生的副都御使当即哭着看向自殿外缓缓走来的男子:“殿下!您可算来啦!”   宁绝朝他挥挥手,副都御使便趁机跑开了。   “儿臣见过父皇。”宁绝拱手,笑容和曦。   “你果然没死呢。”舜承帝并不惊讶,他往宁煜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揶揄道,“你二人居然会有同心的一天。”   “父皇已失信于群臣,我也失信与群臣,那就看谁今日能赢了,今后坐实这明君暴君之名。”   话音刚落,宁绝拔剑,舜承帝也立即拿出随身携带的寻光和他一招一式地打了起来。   这是两人第一次交手,父子相残,着实让群臣大开眼界。   连武将也自愧不如。   这场对决很难分出胜负,宁绝师从武林顶尖剑客李凉衣自然不弱,舜承帝的功力也相当霸道,两人一时难分上下。   但舜承帝似乎失去了耐性,施招与他来开距离,大声喝道:“三十六影卫何在!”   大臣们倒吸了一口凉气,谁都吃过三十六影卫的亏。   舜承帝为防止大臣们脱离掌控,便培养了骇人听闻的影卫们探寻他们的秘密,每一个都是绝顶高手,来无影去无踪。   但是,这一次久久没有回响。   宁绝一笑:“父皇,你不好奇今日为何没有看到我的近侍么?他已解决了父皇的影卫首领,父皇的影卫们现在群龙无首。”   舜承帝眉角微动,却强撑着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呵,错了,我的影卫们每一个都是首领,直接听我号令。”   果然,话音刚落,从大殿的一侧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   舜承帝嘴角又染上得意的笑容,但在下一刻便凝固在嘴角。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浑身浴血的黑衣人,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他撑着摇晃的身子,拱手向君王汇报情况:“陛下,三十六影卫遭遇伏杀,如今无一幸免……”   “免”字刚说完,那名影卫便倒了下去。   宁绝笑得更加灿烂了。   他数道:“一、二、三。”   舜承帝忽然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他惊骇地望着宁绝。   宁绝走近他,“父皇没有发现副都御使已经不见了吗?”   舜承帝乍看起来就像气急攻心一般,他跌坐下来,有气无力地低声道:   “他方才给我下了毒。”   宁绝温声回应道:“父皇以为我真得对您的事情没有一点怀疑吗?当初给您下毒的时候您的影卫们在忽然之间脱离我的视线,你这么老谋深算的一个人居然这么轻易的着了道?但那时我半信半疑,直到后来,我发现总是有先前属于你的人在悄悄往我的暗卫里安插人手。比如那个废物金持,是您的宠臣金昊之的嫡子。但您这么爱玩,我也不好揭穿。父皇,您的演技很好,但您怎知儿臣不是同样也在用计呢,您就是儿臣最后一个隐患啊。”   舜承帝咳了咳,“所以,你故意将宁姝支走?因为你料到早有这么一天。”   “从我知道慕容涵秋身份的时候起,我便更加确定了这一点,你曾易容扮作侠士与大漈的慕容疏、邢疏白结交,并借由他们掀起了大漈的伪帝之变。何况,慕容涵秋是多么不可信赖的一个人,她一生都充斥着背叛,她当时与我合作,也很有可能与别人合作,甚至很有可能同时与好几个人利益牵制。所以,慕容涵秋很有可能也在为你做事。”   舜承帝想说话,但面容只是狰狞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宁绝看着他的表情又轻声道:“父皇不知道吧,慕容涵秋是众生苦的人,那名副都御使也是众生苦的人。”   舜承帝似乎很不好受,面色通红,看起来破像是怒火难抑的模样。   “这么狠,倒真是我的亲儿子,”舜承帝闭上了眼睛,声音越来越虚弱,到最后竟宛如叹息一般,“你也是蠢,君臣相互制约,你今日在他们面前展露了这样骇人的一面,难保某日他们不回反过来咬你。”   “我有我的不二臣,不劳挂心。”   宁绝从容笑道,但舜承帝已经听不到了。   他倒在了昭德大殿上,满脸诡异的红。   之后,宁绝派来御医将群臣们带去诊治,臣子们都感恩戴德地跪伏在地,哀恸地对着他高呼:   “陛下万岁!”   那声音响彻了整个皇宫。   人走了之后,只剩下宁煜站在那里。   他一直看着宁绝,意识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之后,他也打算跟着离开。   身后之人忽然说道:   “这一次,你很镇静,你很勇敢。”   “皇兄……”他转过来看着宁绝,却见他背对着自己。   宁绝声音没有带着惯常的笑意,淡漠无比,“本王不会有子嗣,等本王死了,就由你来即位吧。”   说完,他与他擦身而过,先一步出了大殿。   -   凌初浑身浴血。   他披散着长发,静静往雪中走,视野模糊得有些看不清。   脚上忽然脱力,他重重地跌倒在雪里。   他现在离昭晏皇宫已经很远了,但是他还是觉得不够远,万一被宁绝发现了这副模样怎么办。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已没了力气,又重重跌倒在地上。   今日,他一共杀了三十五人,若是包括他自己在内,便是三十六人。   三十六影卫很强,若是在平时他最多能解决十人。但今日他喝了酒,在喝酒的状态下虽会让他恢复原貌,但却能使他的功力倍增,能解决二十人。   今日他用了慕容涵秋在很久之前交给他的药,那药能将人临时变成傀,所以他杀了人之后将他们的尸体也练成了傀,虽然时间极短,效果并不十分理想,但最后他对自己也用了那个药,终于在完全失控的状态下完美地杀了那些人。   他费力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脖子上的喉结剧痛难当。   不光如此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撕裂一般的疼痛,疼到他想发狂。   但是,宁绝现在已经接受百官朝拜了吧。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了吧。   他嘴角微微一笑。   笑容被血水覆盖。   天空中下起了鹅毛大雪,他摊开身体,仰面静静看着,觉得这雪好亮,亮得像多年前宁绝眼底的那道光。   鹅毛大雪簌簌落下,铺落黑衣人满身。   一串脚印踏雪而来。   雁翎撑着油纸伞站在他面前,静静看着凌初的尸体。   雁翎将他冻僵了的尸体从雪中挖出来,抹干了他脸上的血迹。   他已经恢复了俊秀容颜,神情是亘古不变的淡漠温和。   甚至,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走吧,去碧池山,我带你回家。”   “——夫君。”   良久,有泪花跌落,落进风雪中。   -   殿外正下着大雪,纷纷扬扬的煞是好看。   宁绝驻足,透过朱红的深门与高大的城墙,以一种难得的纯净眼神看着天空中飘来的飞雪。   他忽然想起,凌初第一次出现在自己身边、要求成为自己暗卫的那一日也是下着飞雪。   他一身黑衣,静静地半跪于漫天飞雪中,看着他的目光温和而虔诚。   宁绝久久凝望着飞雪,寒风拂过,他忽然感到一阵凉意侵袭。   他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凌初”。   他恍然间失魂,想起他还没有回来。   若是在往日,凌初必定在他唤他之前便已为他披上了大氅。   这倒没什么,但他更惊讶于自己居然有些不适应他不在的时候,现在他才意识到这名近侍有多贴心。   罢了,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什么无雁门不门的,等他回来再问吧,不问也行,都不重要了。   宁绝想。   而后,他伸出手,想要兜住那绵密的细雪,最终却只是看着他们或是从指缝间穿过、或是寂静地燃烧在掌心。   宁绝仰头看着那雪,忽然道问:   “凌初,你瞧,如今我究竟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呢。”   重重深宫中,翩翩飞雪里。   被染黑的明眸重新亮了起来。   那人眼底映着洁白的飞雪,那双桃花眼中流光熠熠,澄澈得仿若有光芒溢出,宛若少年时。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TAT,他回不来了(一掌拍飞)   这一章把我写哭了,大概是个自我感动,但是能到这种程度也算是一个写手值得纪念的时刻。   -   他遇见宁绝时,飞雪之日   他来到他身边时,飞雪之日   他死时,宁绝真正意义上成为帝王,也是飞雪之日   -   关于“原貌”,可以猜猜,伏笔老早就埋了,不过后面番外也会讲的,番外大概是糖~ 第84章 捌拾叁 不悔(上)   “陛下。”   大殿内灯光昏黄,只有一盏孤灯遥遥地燃烧在一侧的灯柱上方。   孤绝的帝王身着一身黑底银纹的常服站在名贵的几案后面,烛光穿过夜幕衬得他身材颀长。宁绝微微俯身,在昏暗的光线里执笔写着什么,神情阴郁冷漠,再也看不出昔日里的半分笑意。   投在墙壁上的光影一闪。   轻微的响动声传来,一名黑衣人单膝跪地。   宁绝没有抬头,但是开口的声音却宛若寒冰一般:   “凌初呢?”   “属下无能,并未找到统领。”   黑衣人愈加低了头。   年轻的帝王手中的笔一顿,低喝:“找!”   黑衣人不知他的脾性,以为那是气话,于是他不再说话,等待着下一步指令。   但是等了许久,除了宁绝抑制怒意的吸气声,他并未等到任何指令。   于是他感到诧异之余,微微地抬起了头。   但是当他对上那双眼睛时,森冷的寒意里只有一个字清晰可闻,宁绝冷冷地重复道:“找。”   “那么大一个人,怎么会没了,活要见人,”宁绝重重地放下手中的笔,抬眸怒视着来人,“死……要见尸。”   黑衣人依旧没有动,按照凌初之前叫他说的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   “统领说……他不会回来了,他回家了。”   黑衣人低着头,他并不知道正是这句如此随意的话,今后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火光静谧地照着大殿。   有巨大的黑影在墙壁上飞舞,但转瞬间又消失无踪。   只余飞蛾的余烬扑簌簌地落在了灯芯处。   那个立于高处的声音沉默了很久,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伴随着骨节作响的声音宁绝才寒声问道:“是他之前让你这么说的?”   黑衣人低着头,但仍然感觉道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刺了过来。   他凭借多年的训练奋力保持着冷静,立即道:“没有。”   “听着!”宁绝忽然震怒,一掌击在案上,强大的余劲将写好的纸猛然及落到一边,但灯光昏暗,根本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   “朕才是你的主子,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他让你这么说的?”   黑衣人道:“没有。”   宁绝缓缓走到他面前,微微倾身,在他耳边低声威胁道:“你尚有四名亲眷留在世上,所以你最好说实话。”   这名新帝王阴狠暴戾,杀人如麻,这一点在暗卫营中他就知道,但如今亲自和他接触,才知道此人究竟有多可怕。   黑衣人肩背极难察觉地一颤,仍是道:“没有。”   重重的呼气和吸气声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他感觉年轻的帝王在拼命压制怒意,下一刻随时有可能将他毙命。   但什么也没有等来。   宁绝走回到几案边,重新拿了张纸,容色冰冷,黯然的眸中一片阴沉。   半晌后,宁绝开口,语调森然:“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黑衣人沉默不语。   宁绝缓缓拿起笔,沉默了很久,还是冷冷说出两个字:“死因?”   “其实属下没有骗陛下,我们在三十六影卫的基地并没有发现统领的尸体,并不能确定统领已经亡故,只是在那里发现了一种药物。”   确实,他并没有说谎,但也没有坦白。   他隐瞒了一件事,凌初离开时神情有些黯然,也像这帝王一闪而过的表情一样。当时,他说,他这一去必死无疑,那人若问起,便说他回家了,此后再也不会回来。他本来是要追去的,但凌初坚决不让,作为营中惟一的知情者,他最终还是没有同去。   至于他为什么要冒死隐瞒这件事,只是因为凌初走之前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殿下没有问起,便不要多言”。   “什么药,谁给的?”宁绝始终沉着脸,语调阴冷。   “当时,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尸体,腐烂程度极其严重,但均有人能够证实几日前还有见过他们。属下觉得有异,便叫人去查了,疑似……”   忽然,一阵毫不掩饰的脚步声打断了黑衣人的谈话。   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人从殿外缓缓走入,悠悠道:“众生苦的药,慕容涵秋给的。”   “这屋内怎的这么黑,你是在黑暗里呆惯了么?”年轻人一面调侃,一面扬手殿内其他几个灯座中扔了些什么,“哗”地一声,火光在灯盏中瞬间绽放,屋子里登时明亮了许多。   是鬼指。   那个曾杀了高大姐的人,也是在几日前给舜承帝下毒的副都御使。   但他真实的身份,其实是宁绝在众生苦的合作者,是继慕容涵秋后的另外一个众生苦三脉之一。   宁绝面无表情。   他淡淡瞟了他一眼,随即挥手示意黑衣人下去。   鬼指悠悠地在大殿内踱步,脸上的笑容温雅明净,但眼角的泪痣十分撩人,偏生在他书生般儒雅的笑容里添上了一分魅色和顽劣。   他的声音很是润泽,但上扬的语调显得一点也不恭敬。   “此物能让人最大限度地提升功法,虽然时间很短,但是药效很好,只是若是活人用了的话极容易失控,并且药效过了以后会被活活痛死。”   “啪”地一声,宁绝捏断了手中的笔,他重新拿了一只:   “你怎么确定是那个女人给凌初的?”   鬼指给自己沏了一杯茶:“那是众生苦的圣药之一,除了我们师徒四人别人是拿不到的。何况凌初和慕容涵秋都曾是无雁门的弟子,他们曾有过交集,慕容涵秋知道舜承帝之事,也料定之后会有变故,自然也能预料到凌初会在最后关头尽可能地为你铲除祸患。”   宁绝不动声色地听着。   听到“无雁门”三个字时,他微微皱了眉头。   鬼指欢悦地再大殿内踱着步子,又道:“至于是慕容涵秋主动把药给凌初,还是凌初自己问她要的就未可知了。”   宁绝被他夸张的步子声吵得烦了,重新拿起笔,语气十分不耐地道:“你能不能别走来走去的,你还是个孩子吗?”   话音刚落,鬼指便飞速掠至宁绝身边,坐在几案上,专注地打量着宁绝:   “咦,你如今怎么不笑了?那天在大殿上时我们玩得很开心呀,现如今你这么严肃真叫我险些认不出你。”   “适可而止。”宁绝看都懒得看他。   鬼指抬头,不再看他。墙面上映射着四周明灯的射影,重叠交错,加上他晃动着的双腿,看起来就像鬼影一般。   鬼指看了,反而嘴角的笑意更盛。   “啧啧啧,看来真得和我预料的一样,失去了你的不二臣,也失去了……嗯?很重要的人?所以就生气了?诶,有叶莲灯重要么?”   宁绝动了,一掌击向鬼指。   但不知宁绝究竟有没有用尽全力,鬼指早已反应迅速地旋身一跃,跃到了对面去。   他面色痛苦地捂着胸口,一副“好痛我要死了你下手怎么这么重”的模样,但语气仍是轻佻的。   “嘁,和我发什么气,他因为谁死你不知道?”   这句话说的很妙,既包含了“他为谁而死”的含义,也包含了“他死于谁之手”的意味。   宁绝眸光冷冷,意味深长地瞥了鬼指一眼,只道了一句话:   “慕容涵秋必须死!”   说完,他便挥袖走下了台阶,似要往一旁的房间去。   路上看见了被他掀落在地上的纸,宁绝略微迟疑,随后拧了一下眉,重重地从上面踩了过去。   人走后,鬼指悠悠地踱到那张纸前。屋内本已足够明亮,他却偏要把那张纸凑到灯盏边看。   随后,看清了上面写了什么,他嗤笑。   “啧,所以你看嘛,命中过客与不二臣谁重要,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下一瞬间,纸被放置在火光上方,立时被火舌吞噬殆尽。   -   慕容涵秋在叶莲灯离开之后便立即离开了昭晏皇宫,她易容成了普通男子的模样,辗转了几个地方之后,最终在一处离昭都不远的小城客栈里落脚。   店家人很好,说话和气,价格也实惠,也不会多管闲事。   她给钱便也给的十分豪爽,一下子付了半个月的钱。   小城偏南,没有什么风雪,太阳也很懒散,在这里她也难得地能晒晒太阳,逗逗店家的猫。   冬日的太阳最是温暖,慕容涵秋夜里无眠,白日里便爬到房顶上和一群花猫们小憩。   她发现在这种状态下,她既不会熟睡过去,也还能稍微补眠。   儿时,她便和猫走得很近,她也是逗猫的好手。只是,今日这猫都不大乖,胖胖的橘团子在她怀里蹭了两下就跑开了,小型奶牛也不黏她了,最高冷的白猫更是面都没有露。   于是她猜想小城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猫是一种极具灵性的物种,也悄悄地跟去凑热闹了。   她提前“回到”客栈用了午膳,打算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容公子这么早回来啦。”憨厚的店家分外热情。   慕容涵秋化名容穆,店家并不知她是待在自己家的房顶上,见她每日早出晚归便以为她是出了远门,所以才会这样问她。   她淡笑回应店家,并要了几道较为名贵的小菜。   不一会儿,店家便满心欢喜地把精致的菜肴端到了这位虽然来路不明但出手阔绰的年轻人面前。   慕容涵秋的声音虽然毁掉了,但是在药物的作用下却可以发出男子的声音。   她用极为有磁性的嗓音问:“姐姐,今天街上似乎有些热闹。”   “可不是呢,”店家很中意这声姐姐,忙不迭地解释道,“据说是朝廷发了通缉令,悬赏捉拿谁来着。小郎君对这有兴趣?”   慕容涵秋点点头,“是么,挺有趣的,待会儿我也去瞧瞧。”   大街上,人群最多的地方便是贴了通缉令的地方。   慕容涵秋凑上去一瞧,便看到了自己的画像被贴在上面。   一个人指着上面的字,挨个儿朗读着:“悬赏缉拿:医女慕容涵秋,毒杀先帝,赏金万两!噢哟,皇帝老儿都干杀,不得了哦。”   慕容涵秋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宁绝早晚会对自己下手,不论是因为凌初之死还是因为叶莲灯之故。但她没想到他会用这么笨的法子,以她的易容术若要骗过这些人实在是太简单了。   嗤笑之余,男儿模样的她若无其事地挤在人群里凑热闹,忽然顺着墙瞧见了倚在屋顶上懒懒散散看着她的胖橘猫。   于是,她一面用眼神调戏着猫,一面漠然地听着那些流言蜚语。   “哎哟,倒真是个美人坯子!”   “红颜祸水,还记得之前那个澜炽王妃么,听说曾经搅得皇宫鸡犬不宁呢,亏得她病死了,不然这新帝哪里能登基?”   “先帝的死莫不是和她也有关联吧,啧啧啧。”   “哎呀,听说新帝相当愤怒,在全离境都下发了通缉令,看她往哪里逃哦。”   ……   后面的话有些不堪听,她便顺势挤出了人群,在外围冲着橘猫打了个招呼,那只猫便伸了个懒腰,从一侧跳了下来,然后走到慕容涵秋面前跃入了她怀里。   “好家伙,可真够沉的!”   她捏了捏猫咪身上的肥肉,换来的却是猫咪惬意的喵呜声。   慕容涵秋嫌弃地笑了笑,抱着大猫大步往前走。   冷风拂过,吹起她的长发。   她忽然喃喃道:“全离境……么?”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众生苦的重要角色就没有几个正常人,一个偏执病态师尊,一个缺爱的阴谋家,一个天然弯的傀儡,一个不断背叛的蠢人。   唯独这个蠢人,是我最想要塑造得立体一点的角色。   -   (瓦回来啦,考试周的大噶考试加油鸭~这周有四门考试的蠢作者瑟瑟发抖jpg) 第85章 捌拾肆 不悔(中)   小城下了雨,一连缠绵好几日,像极了昭都的初秋。   因为下雨的缘故,慕容涵秋也没有办法再继续在房顶上撸猫了。   她懒懒地倚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冷雨。   有些许雨丝斜飞而入,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泛起点点寒凉之意,她这才意识到,原来已是深冬了。   宁绝格外沉得住气,似乎并不着急着抓住她。通缉令下达了已有十来天,她现在依然可以悠然自得地坐在这里喝茶。   起初她还是有些疑心的,对小城里的每一个人都留有五分谨慎,但是这么多天来她的身边一点异样的变化也没有。   小城民风淳朴,大妈们十分热情,他很快就凭着一张英俊的面容和小城里的人混了个熟络。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如果宁绝没有进一步动作,那么她也许会将她短暂的余生在这里耗尽。   慕容涵秋知道,这所有的假设当然不可能,宁绝是绝对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的。如果他一直没有她意料中的动作,那么他一定在下更大的棋。   窗外传来扑棱扑棱的拍打声,一只头上一点红羽的鸽子飞了进来。   她取下绑在它腿上的小笺,随后将信鸽往天上一送,随它去了。   打开一看,纸笺因为浸了雨水的缘故,字迹有些模糊,但大体还是看得清的。   寥寥数字看下去,只见慕容涵秋平静的容色一点一点地变得阴沉。   上面是一排娟秀的字迹:“人已伏获,三日后于流花桥秘密处决。疑似钓饵,鬼已失踪数月,流寂杳无音讯。然,汝万万不可去。”   给她送信的是众生苦三脉中剩下的那一人——天脉。   天脉是一个清冷柔弱的小姑娘,从小和萧不辞一起长大,也是萧不辞最为看重的弟子。萧不辞早年丧子,便把乖巧听话的天脉当作亲生女儿培养,这些年来,她早已被内定为众生苦的继承人。   当初慕容涵秋加入之时,因为她惊人的天赋掀起了很大波澜,曾一度让药谷内的弟子们纷纷开始揣度究竟下一任继承人会是谁。但萧不辞对天脉是偏爱的,当慕容涵秋不惜一切代价要成为萧不辞的弟子时,后者毫不留情地给她下了无解的剧毒,这种毒让她拥有百毒不侵的体质,却成了她难以忍受的噩梦,发作起来犹如身体内的每一寸血脉都被狠狠噬咬一般。   虽然离谷后她用自己精湛的的医术解了一部分的毒,免受心肺噬咬之苦,但她仍然被无眠与噩梦折磨着。   因为此事,在谷内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曾迁怒过天脉,明里暗里与之水火不容。   但长久下来,并无其他知交的两人却在看清了医谷的真相后暗地里成了交浅言深的朋友。   直到后来她叛离众生苦,她们依然悄悄地保持着联系。   离谷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联系的频率由数天一次变为数年一次,到现在她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联系了。   为何现在她却忽然联系自己?   信笺上的内容不知真假,但确实是她的字迹和语气。   让她最为诧异的是“人已俘获”四字,“人”指的就是谁?流寂?   他虽然足够强,但还没有在短短几日内俘获一国之君的本事。   那宁绝为何说已经抓到了人?   读到这四个字的第一反应是“抓错了”,但下一瞬她便否认了这个想法。   而且以宁绝的头脑,他不可能辨别不出抓到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   笺中提及的“流花桥”是在大漈,这就是为何当初宁绝为何要在全离境散布自己的通缉令。   “鬼”指的就是鬼指。   两个狼子野心的人一起用计,如此大费周折就为了引她上钩么?   自从叶莲灯一事了结后,她也已不再留意流寂和苏谢的动向,她知道他一定会将苏谢照顾得很好,便也没了后顾之忧打算清清静静地找个小城晒晒太阳。   她忽觉平静了数日的心绪又被搅乱了,她拧拧眉心。   天阴沉得厉害,慕容涵秋点燃了一柄明烛,将小笺置于火上。   烛火无情地吞噬了笺纸,暖色的光将她那只无神的右眼映得透亮。   离开小城那一日,晴光甚好。   几只猫懒懒地伏在慕容涵秋身侧。   她懒洋洋地撸着猫,等猫饿了离开去觅食她才从房顶上跃下去。   她要离开了,去大漈,去流花桥。   她并不清楚流寂现在的动向,如果他真得去了,面对宁绝那样工于心计的人他究竟能否全身而退。何况,宁绝身边还有一个更加难以对付的鬼指。   虽然她和流寂已经再无瓜葛,她并不在乎他。但如果流寂这个傻子真得糊涂到为了她去了流花桥,一旦出了什么意外的话,那么多年来整个大漈潜藏在暗处的祸患将悉数浮出水面,大漈自此很有可能陷入无端动乱中。   到最后,只怕是终会遂了叶莲予的意。   单凭这一点,慕容涵秋绝不能坐视不理。   做好了决定后,慕容涵秋脚下的步伐加快,却忽然碰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定睛一看,却发现几只猫懒洋洋地跟了上来。   慕容涵秋眼底闪过动容,蹲了下来,刮了刮大肥猫的头,温声呵斥道:   “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去重新找个下家蹭吃蹭喝?”   大肥猫温柔地蹭了蹭慕容涵秋的手,而后伸出爪子用圆滚滚的肉球去挠她。   “怎么,想跟着我?”   这次的声音不再是男子富有磁性的悦耳嗓音,而是她本来的声音——沙哑、刺耳,宛如断断续续的风声。   大肥猫惊疑,警惕地抬头看了看她。   而慕容涵秋早已瞬间换了一个眼神,眼底的温柔在顷刻间消散无踪,只有无尽的冷意盘桓在她眼底。   大肥猫愣了一瞬,忽然间竖起了浑身的毛发,尾巴直直地竖起,那是它感受到威胁和恐惧时标准的警觉姿势。   慕容涵秋冷笑,抬手想要抚摸它。   大肥猫同样沉默着与她对峙,野兽的本能一点点地被时间唤醒。   手落在它头上的瞬间,大肥猫猛然露出利爪在她手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然后一跃冲了出去。   血痕挺深。   看来是真的把它吓到了,它大抵是不会再缠上来了。   慕容涵秋目送着它远去,明亮的眸子里明若春水。   她久久地凝视着那只狂奔着离去的大肥猫,终究是将呼之欲出的叹息声化为唇角的淡淡一笑。   笨猫,跟着我的人都不在了啊……   -   流花桥。   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流花桥临溪而建,四周是漫天的各色花林,四季常开。   桥身很长,本是石桥,但是却少了应有的景致与韵味,于是有心人便在石桥上面又铺了一层被半剖的竹子。人们站在桥上时,犹如置身花海一般,既能欣赏到无穷无尽的繁花,又能听见自桥下淌过的潺潺水声,偶然间自繁花绿叶间穿行而过,撷香而去,带落几朵零花,实在别有一番风味。   不知何时,前来流花桥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地它就成为了大漈三大景之一。   如今是冬日,不是冷风呼啸而过,虽有参天古树阻挡了些风寒,但结实的长桥仍被浓郁的梅香笼罩,白梅的花瓣零散地飘落在竹道之上,青白相称之间更衬出一种独特的零落之美。   今日赏花的人也很多。   流寂坐在一棵高大隐蔽的树上,从高处静静地往下凝望。   流花桥方圆数百里内全都秘密潜伏着他的人马,就等着流寂一声令下。   而桥上和桥侧的人群熙熙攘攘,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察觉,诗人赋诗吟咏,才子佳人依旧们相拥而立,眼里除了繁花似锦,还有身畔的心上人。   寒风吹过,他眸光微动。   忽地想起儿时,他也曾和慕容涵秋坐在树上,偷偷地分享彼此的食物。   一个是病弱的庶子,一个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两个同样被抛弃的孩子,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相互依偎着长大。   那时的她目光温柔坚韧,信誓旦旦地说要成为天底下医术最精湛的医师,治病救人,还要收好多徒弟,代代传承。   相比之下,那时的他则显得很没有想法,说将来反正不能成为一国之君,那就成为一个闲散的小王爷好了,以后就在后面给她撑着,还可以白拿她的药,等以后她要是嫁不出去了尽管到他这儿来,给她分个小妾当当。   最后他的下场当然是被一拳捶了下去,还好那时他虽体力不济但轻功却极好。   后来,慕容涵秋如愿习得了精湛的医术,在十五岁那年治好了他的顽疾后却与他日渐疏离。   再后来,他又被迫亲手将她卷入皇室纷争。   伪帝一变中,慕容涵秋家破人亡,她最挚爱的长姐也因他而死。而他也失去了兄长、失去了“父皇”、登上王座后也永远地失去了她。   自平家村一别后,他一直在暗中打听她的消息。   但忽然间他在昭晏安排的所有细作都失去了联系,而最后的得到的消息是——叶莲灯病逝,慕容涵秋不日离宫。   直到半月之前,他才听到了宁绝在全离境下达的通缉令。   声势浩大,似乎恨不得立即将她碎尸万段。   就在四日前,影卫们查探到她已经被宁绝抓住的消息。他自然是不敢贸然前往的,先是派亲信前往秘密查探,得知那确实是慕容涵秋后,且守卫相当森严不能将其救出后才决定亲自前来。   按理说,流花桥是属于大漈,但却因为当年伪帝故意战败,将包括流花桥在内的大片属地拱手割给昭晏三十年,因为时间未到,流寂至今未能收回流花桥的属权。   所以,宁绝将慕容涵秋的处决地选在这里,在某种意义上是极有深意的。   等了两个时辰,人终于来了。   流寂呼吸一滞。   那名浑身血污的女子那确实是慕容涵秋。   不亲眼见到她,流寂始终难以相信传言,她竟然真的被抓住了。   她那么不可一世,如今却虚弱不堪地蜷缩在囚笼里,低低咳嗽着,声音沙哑,气若游丝。   有游玩的行人好奇地聚拢过来,慕容涵秋露出他所熟知的傲慢的笑意,唇角的血早已凝固,浸润过鲜血的发丝凌乱不堪。   果然是她。   眼角眉梢都是她惯有的嗤笑,似是毫不在意身上的伤痕,玩世不恭里透露出淡然的悲哀。   在她脸上看到那种心如死灰的表情,流寂忽然觉得心痛,恨不能立刻上前将她救下紧紧揽在怀中。   宁绝似乎并没有来,大抵是见慕容涵秋这副模样成不了什么气候了,并不值得他亲自前往。   但是流寂担心有诈,忍住了又仔细观察了一阵。   再三确认周遭状况后,他终于下令。   数只暗器落下,无数黑衣人自树林的阴翳中从天而降。   围观者和游客们统统四处逃窜,很快两方势力的人便交起手来。   流寂这一方出其不意,占据了明显优势,很快便将周围的人全部解决掉。   流寂隐隐觉得不对劲,但是当他看到慕容涵秋那双眼睛时,他确定这就是慕容涵秋,那个狠厉嘲讽的眼神是代替不了的。   他朝她伸出手,唇角微动:“阿静,我来迟了。”   慕容涵秋听见他的声音,先是惊诧了一瞬,怔然看着他,但下一刻又化作嗤笑。   但似乎正是这一笑牵动了她的内息,她又低低地咳嗽起来。   流寂眸中闪过不忍,一把劈开牢笼,将浑身是血的她抱了出来。   慕容涵秋本想推开他,但无力抗拒他的动作。   只得别过脸哑声道了一个字:“滚。”   这一声撕扯着流寂的心,他顿时稍稍加重了心中的力道,以温柔的力道最大限度将她抱得紧紧的。   “阿静,你放心,我这就带你回去,我会护好你,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忽然间,胸前一疼。   定睛一看,是一枚银针。   流寂以为她还在生气,语重心长道:“你就这么恨我么?恨我也罢,我们回去再说吧。”   说完,他就要抱着她回去。   但下一瞬间,他立即一掌将怀中人击开。   “慕容涵秋”似乎也预料到了这一掌,早有防备,几个旋身便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啧啧啧,你要是再没有什么动作,我都要开始纠结究竟是我演技好呢,还是你傻到连心上人都分不出呢?”   “慕容涵秋”一边说话,一边撕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格外年轻英俊的面容。   那张脸讪笑着,与方才复杂的笑意大相径庭,此时只有孩童般的顽劣。   鬼指见他不说话,便微微欠身,笑吟吟道:“见过陛下,第一次见面,我叫鬼指,是小师妹的师兄哦。”   此刻的流寂还沉浸在讶异中,久久不能平静。   怎么可能!   那个眼神学得太像了,那样凶狠怨怼的眸光,那样傲慢不甘的眉眼,确实是慕容涵秋最常有的神色。   更何况,刚才他抱住他的时候,那么轻盈分明是女子才有的体重。   鬼指似乎察觉到了他在想什么,笑容微微冷了下去。   他笑笑:“呀,我伪装得很像吧。毕竟我可是在众生苦最了解她的人之一。”   流寂问:“所以,是要引我来?”   鬼指摇摇头:“我的目的是奉师命追杀她,你才是引她来的饵。”   流寂忽然松了一口气,这么说,她现在还很安全。   有风低鸣,一阵脚步声缓缓而至。   宁绝身着黑衣,自雪白的花叶中穿行而来。   “多日不见,上次不知阁下身份失了礼数,不知阁下此次是否愿再度去我昭晏,容在下赔礼呢?”   虽然一口一个“阁下”“在下”,但宁绝始终笑意寡淡,言谈举止很是敷衍。   “不必。告辞。”流寂转身便走。   宁绝立即拦住他的去路。   “阁下是长情之人,何不先见见心上人再走?”他已疲于假笑,干脆地冷冷道,“何况,阁下难道还以为我费了这么大心思让你来这里,还会让你有机会再离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替流寂解释一下,他年龄小一些,以前有老哥罩也比较单纯。而宁绝经历更惨一些,心机当然更深啦。   至于鬼指这样的坏蛋日后自然是需要一个老攻来疼爱他的~   -   明天无事,保证会更的,鞠躬。 第86章 捌拾伍 不悔(下)   鸟鸣啾啾。   凛冽的刀光在流花桥的花林间飞舞,白梅染血,落入浅溪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郁凄美。   流寂完全失算了。   他本以为自己带的人马已经足够多,但是更没有想到再他的人已经再一次解决了宁绝的大半人马后,又不断地有伏兵冒出来。   其中的一些面孔是见过的,正是先前的游客。   很快,局势扭转,流寂这一方被反杀,他的身边站着的只有一人。   那是他的亲信,与自己相比,他已是浑身浴血。   揭下假面后的鬼指跃上了一块巨石,巨石上刻着“流花桥”三个大字,如今已覆上了淋淋鲜血。   鬼指嘴角带笑,从高处俯瞰着这场杀伐,始终一言不发,却也没有任何要出手的意思。   忽然,一直也在旁观着的宁绝出手了,他从属下那里抽出一把剑冷不防地朝流寂刺去,流寂反应迅速,持剑反手将其生生折断。   但同时,鬼指动了,他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刃,在瞬间便将体力不支分神中的流寂的亲信解决掉。   那一刀很快,亲信倒下时,流寂的白衣上只溅了一滴血。   宁绝悠然地理了理袖子,脸上半点笑意也无。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不再爱笑了。大抵是舜承帝已死,他终于登上王座,无需再以假笑掩藏獠牙。   他看着敌国的年轻君王,冷然开口:   “闲杂人等已经处理干净,如此,便只等慕容涵秋来了。”   流寂指腹缓缓擦过手中的剑,似乎已经做了什么决定。   他口吻淡淡:“她不会来的。”   宁绝却像是听了笑话一般:“阁下这么对自己没有信心么?你要赌一赌么,看看你在她心里的分量究竟有多重?”   “你是见过当初她想杀我的样子的,想必在你们合作的日子里,她不止一次提到过有多恨我吧。万一这一次不是我中了你的计,而是你中了她的计呢?我想见她,她想杀我,而你的目标是我们两个人,那么若是她反过来算计了你,借你之手杀了我又当如何呢?今日,她很可能不会来。”   宁绝的眸色深了许多。   如果流寂说“她不会来”,那宁绝倒还不会相信;但他说“她很可能不会来”,那么宁绝反倒心里多了几分疑虑。   片刻,宁绝定了定心神,又道:“即便如此,能亲手送阁下上路,也是在下的荣幸。此后大漈与昭晏都将顺应大同之势,不分你我。”   流寂显然知道他的野心,微微一笑:   “你有没有想过,我既然来了这里就必然是做好了完全准备的。即便我今日死在这里,大漈依旧是大漈,朝中的所有机关都将照常运行,不会因我一人而改变。大漈不同于昭晏,君不在,尚有百代朝臣。”   话音刚落,流寂动了。   长剑锋利地刺破风声,流寂剑招绵密,宁绝也在闪避的同时抽出腰间的佩剑,两人开始了生死相搏。   但终究,流寂方才已经经过了长时间的战斗,数个汇合下来有些体力不支,渐渐地落了下风。   高手之间,一招便可分生死。   宁绝似乎意识到了流寂的变化,有好几次分明可以直接重伤他,却只是逗弄似的与他缠斗。   正要提气,趁对手松懈时将其一击毙命时,流寂忽然觉得心头一股刺痛传来,那种感觉是那样的熟悉又陌生——那是儿时的心疾。   他是未足月便出生的孩子,天生患有心疾,幼时更是体弱多病。   那心疾每每发作起来都能要了他半条命,直到后来,终于由慕容涵秋将他治好。   为何他会旧疾复发?   忽然间,他看到了眼神悲悯的鬼指。   他笑着,神色却很复杂。   剧痛自心口铺天盖地地袭来,流寂痛苦地弯下身,单膝跪在地上一手紧握住手中的剑。   他看着鬼指,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忍耐地将嘴唇咬地发白。   鬼指跃了下来,几步走到他面前,笑得顽劣:“还记得那根针么?是不是很怀念?”   流寂嘴角张了张,疼得说不出话来。   宁绝探究地看了一眼鬼指,持剑的手微动,他似乎没了耐心,打算先将流寂杀了以绝后患。   鬼指拦住他,忽然间笑得绚烂:“急什么?你听。”   申时已过。   阳光藏进了云层里,本就被树叶覆盖的花林间愈加暗沉了几分。   鸟鸣声里,花叶随着清风微动。   宁绝:“呵,人终于来了。”   鬼指看了看神色紧张的流寂,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那个笑容里是计谋得逞的炫耀。   他扬眉,朝着花林朗声道:“小师妹,你终于来了。”   花叶摇曳间,一抹红影落下。   慕容涵秋莞尔一笑,忽然间扔出一个东西,炸出一大片白烟。   鬼指自然不怕这些,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伎俩,很快便用相应的手法让白烟消散得一干二净。   但是,流寂却不见了。   慕容涵秋并没有要逃的意思,来的时候她的心就已经寒了大半。埋伏的人太多了,不仅有宁绝的人,还有众生苦的人,此时的流花桥几乎可以用天罗地网来形容。   但至少,有一个人要活着出去。   流寂是被慕容涵秋揪着领子提过来的,看到他的唇色时二话不说便掏出两颗药强硬地给他喂了下去,随即又拿出银针在他几处大穴刺了几下,他顿时舒畅了许多。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便又扯着他的领子将他往自己身后一扔。   他堪堪站稳,看着眼前人,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那是慕容涵秋第一次穿红衣。   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便说过红衣不祥,是杀戮与鲜血的象征。   那时他调侃她,说以后你成婚时不会穿红衣么?   慕容涵秋没有回答。   而此刻,她却……   宁绝打量着慕容涵秋,凝眸森然道:   “我等你多时了。”   慕容涵秋:“有劳。”   “这盘棋如何,他为你而来,你为他而来,如此情深,就让你们死在一起如何?”   “呵,重要的人不在你身边了,你还是这么狂妄。”慕容涵秋没有看到凌初,瞬间就明白了什么,“你自以为掌控着局势,却对真正的局势一无所知。”   宁绝微眯狭长的双目,语调冰冷:“药是不是你给的?”   他所指的,自然是给凌初的药。   慕容涵秋没有回答,嘴角漾起嘲讽。   “好,今日你既然来了,便好好享受我为你准备的送别吧。你应该知道,即便我不杀你,想杀你的人也多的数不过来。”   确实,叶莲灯被带回了莲谷,叶莲予必然不会留她活口;萧不辞和众生苦也绝不会放过她;还有黑白两道,凡是知道她的人都对她恨之入骨。   说完话后,宁绝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跃上巨石,站在高处。   而站在他一旁的鬼指早已跃上巨石,他看着下方的慕容涵秋笑意浓浓,随之拿出了一只墨色的玉笛。   是萧不辞的鬼笛——招魂。   慕容涵秋猛然色变,对身后不远处的流寂当即大喊道:“到我身边来!”   流寂还没有动,慕容涵秋便已经掠了过去,与他背靠背立着。   林间骤然死寂。   不知何时,鸟鸣声也沉寂了下去。   玉笛横陈,诡异的笛声在林间荡开。   一群又一群鬼魅的白影扑了上来。   是傀!   他们通体洁白,与上一次遇到的完全不是同一个层次,看来这一次遇到的竟然是最难对付的白傀。   “这是什么东西?”   “众生苦的白傀,一种没有神志但是极其难缠的死物,认准了目标就绝不会善罢甘休。鬼指取了你的心头血,而我早就是他们的目标之一,现在它们已经被笛声唤醒。”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很快便解决了几只。   但是流寂很快便发现这些东西并不能轻易杀死。   “伤在其他地方是没用的,只能割.喉。”慕容涵秋声音微冷,但再怎么掩饰也盖不住担忧的意味。   这一次,他剑下的动作精准了许多。   但忽然间,一滴灼热的血溅在他脸上。   刀剑刺入傀的体内是没有血的,当鲜血流出时,只能是他们的血,可是他并没有受伤的感觉,那么便是慕容涵秋的。   他这才发现她气息有些凌乱。   她的红衣上颜色深深浅浅,但在林下的阴翳中看不分明。   流寂心神微动。   难道说,她来的时候就已经经过了一场恶战?   “分什么神,管好你自己!”慕容涵秋短刀一钩,冷冷扯下了一只傀的头。   “阿静……”   “废话给我收回去!我告诉你,别以为我是为了救你才来的,我对你已经没有半分感情。今天你之所以必须活着,只是要回去替我照顾好小谢而已!”   流寂眼底闪过一抹痛色,但是剑下的动作却更加凌厉了。   慕容涵秋全程没有看他一眼,每一招一式却又在暗处护佑着他。   宁绝负手而立,漠然看着下面的厮杀,眼底是混沌的黑暗。   他忽然轻轻哼笑一声,抬起手来,手心往下一挥。   顿时漫天的箭雨急急掷下,全都朝着两人刺去。   流寂抬头一看,数名弓箭手蛰伏在树上伺机而动。   得到命令后,一阵又一阵箭雨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他们反应迅速,堪堪躲闪过飞来的箭矢,但仍有一些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   同一时间,数只傀又开始了夹击。   眼看着箭矢就要刺进流寂的脊背,慕容涵秋一把推开他将他一掌击出去老远:“起开!”   远远地,他便听见了钝物没入血肉的声音。   箭矢直直刺入了慕容涵秋的胸膛。   慕容涵秋没有被剧痛拉慢动作,她立时咬牙折断箭矢,又用短刀抵挡了新一轮的箭雨。   当又一只傀物袭来时,她熟练地拧断它的脖颈然后将其托在自己背上暂时抵挡箭矢的攻击。   几只傀朝流寂奔去,箭雨已成功分化了两人。   如此一来,傀群便可以分散攻击,已它们的难缠程度,一旦将目标分散开,便绝不会再给他们重新聚在一起的机会。   慕容涵秋将傀尸托在背上,冷冷看了一眼流寂。她额前的碎发已被冷汗浸湿,左眼里光亮得吓人。   流寂心弦一晃。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的第一次眸光相对。   她的眼神冰冷而凶狠,却依然隐隐透着当年的温柔坚韧。   某一瞬间,流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知道慕容涵秋要做什么,只是疯狂地想要扯开这些烦人的东西立刻扑倒她身边去阻止她。   只见慕容涵秋露出一抹嗤笑,从袖中摸出两粒药丸吞了下去。   她不再反抗,一只傀瞬间划破了她的手臂。   鲜血染红了傀的白衣。   流寂身边的傀全部蜂拥而上围到了慕容涵秋身边去,这些怪物似乎被鲜血刺激,开始全部亢奋起来。   慕容涵秋将视线收回,短刀一扬,在掌心划下一条深深的疤痕。   傀群又炸开了来,从它们狂乱的动作和叫声来看它们似乎相当兴奋,但似乎又有所忌惮,它们都没有进一步的攻击。   她掌心的鲜血汩汩流淌在地上,傀群似乎再也受不了刺激,互相撕扯着要去喝那血。   流寂也发现了——那血里面,有一股奇异的药香味。   站在高处观看的鬼指淡淡道:   “这一次,慕容涵秋必死无疑了,那合作结束,我走了,再会。”   宁绝没有留他的意思,只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慕容涵秋重新唤起了被她千辛万苦才压下去的毒,她之所以百毒不侵,仅仅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毒物,她体内的毒已多得数不过来。那些玩意儿也是被药毒养大的,对她体内的血十分忌惮,但却并没有抵抗力。如今,这些东西怕是活不成了,但慕容涵秋也必死无疑。”   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等等!”叫住她的是慕容涵秋。   箭雨仍在挥洒着落下,但傀物果然死得七七八八了。   流寂心里有浓重的不祥之感,他生生压下,平复心绪之际替面色瞬间惨白的她抵挡箭矢。   慕容涵秋冲着鬼指大喊道:“你辛辛苦苦追我这么久,我不相信你那么听话,难道就只是就是为了替萧不辞杀我?”   鬼指的笑意变得复杂,他转身,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傀群已经被解决,但流矢源源不断。流寂的肩上中了一箭。   危险关头,身手已经不再灵敏的慕容涵秋一边替流寂挡下两只箭,一边用尽全力对鬼指继续道:“给我们一个机会离开,他不能死在这里。之后我会把你的秘密带到地府里去!”   这句话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威胁,言外之意就是如果他不帮忙,她便会立刻将他的秘密说出来。   果然,鬼指神色微微变了一变。   下一瞬,他便转身对宁绝笑道:“哟,我的目的是慕容涵秋,另一个人本来是不关我的事,但现在我能请你看在合作一场的份上给个面子吗?”   “不可能。”宁绝看也不看他,径直从巨石上跃下。   鬼指也跟了上去,他讪笑着,手上的动作快如闪电,一柄细长的银色小刀瞬间擦过宁绝的喉咙。   “呵,既然如此,我们的合作就彻底结束了,我和她好歹同门一场,就稍稍帮一下她吧。”   “找死!”宁绝怒了。   “怎么说脏话?啧啧啧,你这脾气注定孤独一生,看来这朋友是做不成了。”   宁绝知道他善于用毒,每一次还击都十分谨慎。   但是这无疑为慕容涵秋和流寂争取了时间,他们眼神交换后,互相搀扶着逃离。   “弓箭手!”宁绝被鬼指缠着,无奈之余大喝,他岂容嘴边的肥肉飞了。   流寂感觉到了利箭刺破气流的声音,回头一看,一簇一簇的利箭正朝他们飞来。   他正打算为她挡下时,慕容涵秋却先他一步将他扯到了自己前面,好几只箭从慕容涵秋身上穿心而过。   但痛觉似乎早已不再敏锐了,她红衣浴血,直接提起流寂的领子,用尽挥身解数往前掠去……   ……   不知走了多远,他们来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山林。   慕容涵秋扔下流寂,血迹残留在她脸上更加衬托得她的脸惨白如白纸一般。   她本想自己往前走,但是已经没有了力气,脚下失力,她重重地跌在了地上,顺着小坡滚了老远。   流寂身上中了三支箭,但幸而全都避过了要害。   他本来也已经脱力,但是看到慕容涵秋摔倒了以后立刻奔上前去将她搂在了怀里。   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相拥,他终于得偿夙愿,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   慕容涵秋无力地举起了手,似乎想要推开他,但他发现她的手只是胡乱地推搡着空气,她的神情也露出了难得的慌张和无措。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甚至罕见地发出小声的□□,似乎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流寂惊疑。   另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没有反应——她看不见了。   他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痛席卷心头,他不知道她在黑暗里究竟看到了什么居然让她有这么大反应,只能紧紧捉住慕容涵秋的手,哑声道:“阿静,别怕,我在!”   慕容涵秋无光的双眸徒然睁大,像是找到救星一般回握住那只手,这,又是时隔多年的一握。   而她却声音沙哑地呼喊:“别过来!别过来!”   流寂避开了她身上各种各样的伤痕紧紧地拥抱住她,恨不能将她融入骨髓。   他轻轻拍着慕容涵秋瘦弱的脊背,瞬间开始慨叹起自己的无能。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传来一个冷淡而虚弱的沙哑声音:   “够了,松开。”   流寂立刻抬头一看,她的双眸依旧涣散,但已经不再写满惊恐的神色了。   于是他将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阻挠开始一路狂奔。   太阳被裹进云层,天幕逐渐暗沉下去,刺耳的风声自山巅呼啸而来。   呼号的寒风里,流寂反复只说着一句话,清淡的嗓音微颤:“我带你回去,找最好的医师治好你,你不会有事的。”   慕容涵秋嗤笑:“萧不辞下的毒岂是他人能轻易解了的。”   额前的碎发被凛冽的风撩起,露出了她额心的疤痕。   半晌,她又喃喃道:   “你这个大傻子,居然还真来了。”   流寂脚步微滞,神色黯然:“是我连累了你。”   “那你就好好照顾小谢,让她远离江湖是非,从此快活地活着。”慕容涵秋语气依旧嘲讽。   “那你呢?”   “我?”她沉思着,“我会死得很痛快,一个时辰内就能干干脆脆地下地狱,这算是不错了,总好过被……”   她觉得这个下场已经足够好了。   幸好在众生苦的时候她无意间知道了鬼指的一些秘密,叛逃后鬼指主动请缨要抓捕自己,但她知道其实鬼指是杀了自己灭口。   正如今日,她不必被带回众生苦,而是被昔日的恋人揽在怀里,尚能体会一下那久违的、不敢触碰的温存。   “你不会有事的!”流寂急急打断她。   慕容涵秋忽然问:“你恨我不?”   流寂声音低哑:“不恨,从你没有做错什么。”   她不想揭穿他后半句偏心的谎言,语调里微微带上了笑意:“那就好,我也不恨你,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忘了。”   流寂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到现在仍然想要推开他,否认他们曾经的关系。   他看着慕容涵秋无神的双眸,语气里有深深的埋怨和遗憾:“如果…非要说的话,我只是生气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总是将我推得远远的,什么都瞒着我。”   寒风渐凛。   慕容涵秋的声音飘散在风中,毒发状态下的她感觉数只寒刃肆意吹刮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残酷地唤醒每一分疼痛,似乎要替她偿还所有的罪愆。   “我这一生…何其卑劣…背叛师门,背叛好友,害死至亲,杀人舔血。我这种人,哪里有颜面去面对什么情情爱爱?有一日我经过古都虞城,繁华的城墙脚下蹲着一堆乞丐,他们互相照拂着乞讨,讨来钱后虽然偶有口角但还是会笑嘻嘻地均分给别人。而他们的旁边不远处也有一名乞丐,他快饿死了,可是他不与人说话,也不行乞,只是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望着天。他不屑与他人为伍,眼神里流露的傲慢换来的只能是他人的凌.辱。你说可不可笑,他明明已经沦落到那种地步了为何还要自视清高?咳咳咳……”   她一边说着,一边咳出了一大口血。   流寂连忙抱紧她,用自己最大的速度狂奔:“别说话,别说了。”   慕容涵秋继续道:   “自那以后,我便得到了答案。为什么有些人永远都是孤身一人?那都是他们自己的抉择。有些人甘愿站在恶势力那一端,甘愿被枷锁束缚,踏着鲜血走上一条不归路……”她的声音忽然哽咽,似乎是在忍耐极致的痛苦,流寂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僵硬起来,“而从我决定加入众生苦时,我便已经做好了背负血债的觉悟。身为医者,我就是一个笑话,所救之人屈指可数,因我而死的人却多的数不过来。直到后来,那么多人因我而死,但是啊……我不后悔,慕容家的人从不后悔。呵呵,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不许你这么说自己。”流寂打断她,“你本不是慕容家的亲生骨肉,却依旧凭一己之力想要光复慕容家。皇兄皇嫂死后,你又独自一人将小谢抚养长大。后来入了江湖,你被卷入江湖斗争,手上染血。你尽力补救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旋涡越来越大,而你也越陷越深。你为了不拖累别人,于是远远地将他们推开,此后总是一个人。你就是这样以负罪者的身份独自承担着一切,我说的对不对?”   慕容涵秋紧闭着双目,忍耐着体内四处流窜的剧痛。半晌才低声嗤笑道:“够了,我早已不是你的阿静,我手上已经切切实实地沾了太多血,你说什么也洗不干净的。”   “我只是想说,我一直在等你。”   “滴答”一声。   似有雨滴落下,泛起心上的涟漪。   她强撑着笑笑:“我可不稀罕做你的小妾。”   流寂没有说话,慕容涵秋也懒得探究他的想法,又虚弱地开口:“停下吧,这里的风很舒服,我想在这里吹吹风。”   他看不到流寂脸上的表情,只感觉他依言停了下来,将她缓缓放在了地上。随后,一个怀抱轻轻环住她,流寂一手抚上她的后脑,在她耳边轻声道:   “傻姑娘,你是我的皇后。”   慕容涵秋身上的血染红了流寂如雪的白衣,两个红色的身影依偎在一起。   乍看来,像一对新人。   “小谢怎么样了?”说话的同时,骨髓深处传来的绞痛让她不禁攥紧了拳头,但她表面仍旧云淡风轻,语气既像嘲讽,又像嗤笑。   不知流寂有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他温柔地搂着她道:“小谢很听话,也很聪明,你把她教的很好。”   慕容涵秋不再说话,她明白,她的身体已经一点一点地由内而外开始腐烂。   但是很奇怪,再次体会这种曾经让她癫狂到想要自戕的痛楚,此刻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心安。   她想起了那年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为了争抢一个坏掉的馒头。   千雪很饿,有好心人施舍给了他们一个馒头,但有另一个流民也想要。他分给那人一点,但那人却想要整个抢走。那人欺负她年龄小本以为她会怕,谁知她握着馒头打死也不松手,于是那人拿出了一把锈掉的匕首。   她体型很小但却反应灵敏,很有练武的天赋。护短的她担心伤到年幼的弟弟,看到匕首的第一刻便抢先上去夺过了刀,毫不犹豫地杀人毙命。   人血溅在那上面,竟把一个冰冷的馒头生生地温热了。   可是人血馒头竟然是那样的好吃,饥饿的时候他们只有生存的本能。   此后很多年,黑暗中的路崎岖不平。   她每踏下一个足迹,就会留下一抹血印,而身后什么也没有,她已不能回头。   没有半点光亮的泥泞里,她与曾经熟悉的人渐行渐远。   忽然,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额头上。   “呵,下雨了?还是你在为我难过?”   但她的触觉变得不太灵敏,不能确定是下雨了还是眼泪。   萧不辞的毒很霸道残忍,过不了多久,她不仅会五感全失,还将无法言语行动,只剩下痛感霸占她的全身。那种感觉她曾在被带回众生苦时尝过一遍,那让她几近癫狂。   流寂答道:“不是,其实我很开心。”   她并不觉得失落,只是不在乎地笑笑:“是么?”   方才流寂在她额头落下凉凉一吻,她以为那是雨丝或泪水。心酸的同时,他还是感到欣慰。   “这一次,你终于不再躲着我了。”   哗啦哗啦——   果然是下雨了。   雨丝密密麻麻地倾泻而下,落在慕容涵秋的脸上,洗净了她面上的血污和眼睛下面的妆容,露出了她长期被噩梦折磨的黑色眼袋。   慕容涵秋在剧痛中忽然感觉睡意袭来,不禁想,她有多久未曾安眠过了?   耳边渐渐地没了声音,她失去了听觉,连同脸上冰凉的触感也开始渐渐消失了。   按理说,畏惧黑暗的她应当茫然无措才对,不知要如何面对未知的煎熬。   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张了张口,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发声。   虽然就算发出了声音,她自己也听不见。   睡意袭来,无边的黑暗里,魑魅魍魉向她招手,成百上千的鬼怪朝她露出獠牙。   已经习惯了绵延周身的痛楚,她淡然一笑,决定去迎接她最后的结局。   只有那里,恶鬼丛生处,才是她最终的归宿。   “阿静!”   “阿静!”   “别睡!不许睡!我带你回家!”   流寂疯狂地摇晃着慕容涵秋,看着身体不断颤抖痉挛的她睁开了眼睛又缓缓闭上,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再有任何回应。   他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   为什么不能救她?   为什么不能救她?   为什么!   他忽然想要报复!   凭什么要这样对她!   似乎有所感应,慕容涵秋微微睁了眸,但眼睑下却已不是两颗绝美的瞳仁,而是黑森森的血水自眼尾汩汩流出,骇人无比根本不敢让人去细究那双眼睛下面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慕容涵秋似乎感觉到了异样又紧紧闭上,对着流寂露出了一个算得上温柔的笑容。   那个笑容依然是那个从小看惯了的嘲讽。   她艰难而痛苦地启唇,声音沙哑怪异,每一个音都极难分辨,她说了好几遍,他才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那一瞬间,他感觉心头被利刃狠狠一剜,痛不欲生。   她说——   “忘记我,就如同忘记世间的丑恶,不要变成像我这样的人。”   风雨瓢泼不止。   雨水把两人淋得湿透了,但慕容涵秋却觉得身上很暖。   这么多年来,她活在皇室的恩怨中,活在江湖的纷争中,活在所谓的宿命之下,对生死已经淡漠,但莫名的恐惧总是如影随形。   她畏惧着。但若要战胜恐惧,首先就要成为恐惧。   慕容涵秋生生把自己推上了绝路,成为自己曾厌弃的那类人。   数年汲汲营营,她总是在风雨里独来独往,为一个无法懊悔的抉择而奔波流亡。   她由衷地厌恶这冰凉的冷雨,就如同她一般不近人情。   如今又是一场风雨,她终于……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超出了预料,但是作者写这篇文是以产粮自给自足为目的,这部小说里最喜欢的作者就是慕容,所以对她的结局着墨比较多,慕容的设定是一个很复杂的角色。   -   流寂和她的过往会在番外讲,他以后也会在以鬼指为主角的耽美小说里出现的。(PS:鬼指人设美强惨惨惨惨,是个受,he,往死里甜) 第87章 捌拾陆 放任   琴音袅袅,一名素衣女子抚琴而坐,她的上方是一颗巨大的木莲花树,白中透粉,一簇一簇地在女子头上摇曳。   银衣人走了过来,笑容温和,任谁看了都会心头一暖。   但是叶莲灯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兀自弹着琴,琴身通红。   叶莲予一见到那张琴,眉间便微微皱起,但他的语言仍旧温和:   “莲莲,这张琴是哪里来的?”   然而这并不是个问句,因为说完他就走到了叶莲灯身边,面带笑意地轻轻捉住她的手将她拉起,随即一掌将琴身从中间劈成两半。   叶莲灯始终没有反抗。   即便此刻见到琴被毁了,她的脸上也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眸光迷茫而清冷。   叶莲予见她这副模样,心下不免有些担心,轻轻搂住叶莲灯:“莲莲,没事吧?”   叶莲灯还是没有看他,冷冷避开了他的眼神,缓缓地推开他,将被捉住的那只手抽了出来。   语气是毫不掩饰的疏离:“无碍,你砸了它,我再斫一张就是了,反正短时间内你是不打算放我离开的对吗?”   叶莲予锁了她的功体。   儿时,在莲谷和叶莲予一起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哥哥会教她武功、会陪她一起捉虫子玩儿,莲谷虽与世隔绝没有什么新奇的事物,但对那时的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可是现在,叶莲灯已经在外面野惯了,莲谷越发让她感到沉闷无比,如同被幽禁在一个巨大的牢笼中,连呼吸都是不自由的。   叶莲予沉默了一瞬。   叶莲灯无视了他,径直走到屋内,从一堆红色的紫檀木拿了一块出来,走到了远离叶莲予的另一边,在花树下蹲坐下来。   因为没有了内力,她斫起琴来要比正常情况下费事许多。因为缺少谷外斫琴的条件,上一把琴她花了十数日才堪堪制成一把较为粗糙的琴,却被叶莲予一下子就砸断了。   她也不恼,大不了再斫一把就是了。   叶莲予见她丝毫没有愿意和自己说话的意思,便主动道:   “哥哥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慕容涵秋已经死了。她让你受了那么多苦,做了那么多坏事,最终还是间接死于自己的种下的果。”   叶莲灯手上的动作一顿,长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问。   叶莲予走到她身边,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动作,并没有阻拦。   “她死于众生苦的独门剧毒。宁绝在全离境通缉他的下落,但是没有找到她,反而把大漈的国君流寂引来了,你见过他,应该记得吧。宁绝埋伏下天罗地网,要解决流寂,但是紧要关头慕容涵秋也出现了。最终,慕容涵秋引发了自己体内的剧毒,威胁前来追杀她的同门师兄替流寂换了一个逃跑的机会,但她最后还是死在了流寂的怀里。”   叶莲灯静静听着,深深闭上了眼,似是不想再听。   叶莲予将她的每一个表情都纳入眼底,见她终于有了反应,便又道:“她早就把自己的死算计好了,这也是他摆脱我控制的一种方式。只可惜,她不知道,她的死是一步更好的棋。”   刻刀扔在了地上,她握紧了拳头压抑怒意,问:“什么意思?”   “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逃避流寂,她自身的感情是淡漠了,但她严重低估了流寂对她的感情。”叶莲予看着她,声音温柔,“对流寂而言,慕容涵秋算是变相地为救他而死,他本就认为自己亏欠她良多,如此一来,慕容涵秋将成为他余生的心病。他没有死,那么这么多年来一直悄悄跟在她身后看惯了世态炎凉的他势必会埋怨会迁怒。大漈和昭晏本就因为伪帝一案结下了多年夙愿,此前流寂一直保持着神秘和低调,主张两个和平。这一次两个年轻国君正面交锋,谁都没有死,但一个没有达成目的,一个死了挚爱,如此一来,你觉得哪一方会宣战呢?”   叶莲灯转过头来,清冷的眸光直直落在他的眼睛里,似要求证他究竟是不是为了引起自己的回应而故意玩笑。   看到了熟悉的目光对上来,叶莲予眼神又温柔了几分,缓缓道出了可怕的预言:“最多三年,离境必将大乱。”   话音刚落,叶莲灯毫无力劲的一拳软绵绵地砸了过来,叶莲予微微侧了身,叶莲灯一拳打空了。   可她用了全身的劲儿,整个身子都冲了出去一时收不回来险些绊倒,叶莲予温柔地将她扶住。   叶莲灯一把甩开他,脸上满是怒意:“这就是你的目的么?你要离境大乱?这样做你能得到什么?”   “不,我没有任何目的。我所布的所有局都是和你的安危相关,而离境的未来,则与我无关。”他看着叶莲灯缓声道,眼底光芒淡淡。   叶莲灯忽然心底一寒,声音冷淡低沉:“别再拿我当作借口了,你和宁绝一样,只是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欺骗自己而已,而以好哥哥的名义去做这些残忍的事情,你心里就能轻松很多。”   谷里很寂静,所以将沉默衬托得格外绵长。   半晌后,可怖的沉默才被打破。   “你在怨我?”叶莲予温温开口,但微澜般的声音里似乎潜藏着惊涛骇浪。   “没有,”叶莲灯直视着他,声音很凉,“只是在懊悔,自己怎么从来都没有看清过兄长的真面目。”   “罢了,你恨我也罢,今后就好好留在谷中,哪里也不要去了。”说罢,叶莲予本来要转身离去,但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她的同时微微敛了眉,“虽然你体内的舍死被慕容涵秋侥幸给解了,但是你的身体还是需要好好调理。”   叶莲灯心底暗暗闪过一丝疑虑。   在那个她和邢墨相杀的雨夜里,慕容涵秋不是说过舍死无解么?现在他却说是慕容涵秋把舍死的毒解了,并且语气里还有暗暗的惊讶意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叶莲予说完便拂袖离去了。   ……   百药节那天,山花烂漫。   谷中的气候相当宜人,和风吹拂,给谷中带来祥和的气息。   因为百药节是谷中最盛大的节日,所以一连好几日叶莲予都很忙,连送药都是让管家纪鼎送来的。   在百药节的当天,叶莲灯本应当一同去的,但是她拒绝了,依旧待在屋子里整日斫琴。   那天夜里,药会结束,她熟悉的银色身影还是来了。   灯光昏黄,叶莲灯离灯坐得很近,挡住了大半的光源,显得整个屋子黑森森的。   而当那道银色身影出现时,屋子里似乎亮了许多。   春雨微澜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压抑着不悦:“莲莲,你是不是动过我的药?”   叶莲灯手上的刻刀毫不迟疑地划了下去,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停顿。   “谷主多虑了,我不是长子,没有修习医术的资格,更没有动你的药物的能力。”   “我没有怪你,只是问问。”叶莲予温温道。   叶莲灯从回谷后就总是保持着沉默,此刻她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背对着他,长长的墨发倾泻而下,在无形中给她的沉默添上了寥落与悲戚。   叶莲予在她身后立了很久,见了她那副模样,终究忍不住开口道:   “忘了那个人吧,他已是强弩之末,当初在那种状态下用强硬的巫蛊禁术再生功体,本来就是触犯了药理的,即便你在挂念着他,他也未必知道,就把他当做一场梦吧。”   梦?   这五年里,曾经的过往日日都如同梦魇一般纠缠着叶莲灯。   若是再次将与他的过往当做一场梦,那么她永远也不愿醒来。   叶莲予说这话的时候就做好了承受她怒意的准备,总好过她无言的沉默,看了更叫他难受。   但是叶莲灯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手上斫琴的动作顿了顿,道:“好,你走吧。”   “明天我带你去小时候最喜欢去的那个小坡,赵大叔的孩子现在长大了,它养的羊又生了许多小羊,还有你最喜欢的小兔。”   “哥哥,明天再说吧。”叶莲灯打断他,神情疲惫,但并没像往日那样语气强烈,她淡淡说话的同时,眼中微茫的眸光正穿透窗棂,落在外面漫山遍野的山花之上。   “何况,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再喜欢那些动物了,尤其是小兔。”   叶莲予探究地看了她片刻,终是温温道:   “好,那我明日再来看你,以后我会好好陪着你。”   叶莲灯没有回应。   但是她那只紧握着拳头的手臂却在隐隐地颤抖。   ……   第二日,纪鼎来敲叶莲灯的门,也没有人回应。   他又唤了几声之后,一脚踢开房门,可是屋内整整齐齐,桌上放着未斫完的琴。   而旁边,是一个白色的瓷瓶,里面红色的药丸露了出来。   叶莲灯绝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待着,她必须离开,回到邢墨身边去。   现在她没有离开的能力,那她就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创造条件。   所以,趁着叶莲予忙着百药节的事情,她偷了叶莲予的一些药。   她粗通药理,稍稍能辨别出药物的功效。用药物恢复了内力后,她一刻也没有迟疑,立刻逃出了莲谷。   纪鼎发现的时候,叶莲灯已经在谷外了。   纪鼎狂奔到叶莲予房间的时候,他正站在窗前拨选着药材。气质淡泊宁静,安然而立,默默听完他的陈述后,将药捡好了才随着他走去了叶莲灯的房间。   这个反应太过淡定了,好似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纪鼎问:“小姐偷偷拿走了您的药?”   叶莲予轻轻拿起那瓷瓶,观摩一阵后又放下。“不是偷偷,是光明正大。我把解药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她应该明白。”   纪鼎忽然觉得后怕,这对兄妹从小就是极其决绝的人。   他们做事从来不会犹豫,坚定又残忍,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们的感情一直没有变过。   叶莲予言下之意就是,他是故意放任叶莲灯离开,他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纪鼎叹了一口气:“那谷主又何必做这样的事情呢?”   何必将她带回来,有放任她离去,却什么也不解释。   叶莲予看着墙角的一堆紫檀木,旁边是一把堪堪成形的瑶琴。   “我只是想看看,她究竟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纪鼎不知该如何是好:“那……”   “无碍。”   声音淡漠温润,听不出情绪。   灯光昏暗,叶莲予的背影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却在墙角处被折断成两截。   纪鼎从小就看着他们长大,陪伴叶莲予的日子更是多得多。叶莲予向来很安静,但他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瞧出过“黯然”二字。   可现在,他终于第一次见到了。   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讷讷开口安慰:“也许,小姐还会再回来的。”   “她不会回来了。”叶莲予语声淡淡,似乎毫不在意,就像只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既定事实而已,眉弯是亘古不变的笑意,可眸底却像是一口古井,没有波澜的同时也深不见底。   纪鼎无言,默然目送他的背影融入谷中月色。   叶莲予银色的身影忽然一滞,他站在原处,沉默地看着前方。   晚鸦的低鸣划过月色。   他淡淡吩咐道:   “把她的房间烧了吧。从此以后,莲谷再无此人。” 第88章 捌拾柒 八卦   “哒哒——”   戈壁上炙热的沙砾被马蹄溅起,黄沙飞扬里,只见一名头戴斗笠的白衣女子纵马疾行。   这是叶莲灯第三次来西岐。   第一次五年前是和邢墨一起。   第二次一个月前是和仇非声一起。   这一次,她独自前往,心绪和前两次大不相同。   她的眼睛雪亮,内心的想法无比坚定。这一次,是她主动去找邢墨,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要和邢墨永远在一起。并且,关于邢墨的身体状况,她坚信会有转机。   日夜兼程之下,她很快便到了沭阳。   知道了所有的过往后,她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着这座荒城。   黄沙吹拂着残碑,那些骸骨和血液早已融入了大漠的骨血,只有塞上鸣沙声响起时,才叫人不禁生出一点   悲戚和神伤来。   或许,这就是慕容涵秋所说的觉悟。   她轻声叹气。   那些血债此生怕是还不清了,还不完的,便留待来生再说罢。   沭阳往西百里之后,便是擎玉宫。   作为西岐最大的组织,擎玉宫规模很大,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座城池,就算是与昭都皇城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它同时作为叱咤天下的江湖组织,擎玉宫的守卫要比昭晏皇宫更加严密。   门口的守卫远远地就看到了叶莲灯,数名守卫立刻警觉地形成了阵法。   两名领头的守卫当即上前,厉声喝道:   “哪里来的人!胆敢擅闯擎玉宫!”   叶莲灯摘下斗笠,露出绝美的容颜。   她神色微冷:“我不想伤人,我只是来寻我的男人。”   但是这些人并不如江湖草莽一样,听了势必调笑一番再说后话。他们显然有极高的素养,言语谨慎,不放过任何有用的信息,和中原那些道貌岸然的江湖正派截然不同。   一人手握腰间的剑,但并没有□□。要知道只有足够强的人才有感知到危险却不急于拔剑的本事。   那人严肃道:“你是何人,要寻的人叫什么名字,是何身份?有何用意?”   “我叫叶莲灯,要寻的叫邢墨,他是你们的副宫主。寻他,为长相厮守。”   此话一出,两个守卫脸色变了一变,但旋即又恢复了方才的冷静。   他们审视着叶莲灯,手始终警觉地按在腰际。   叶莲灯不禁感叹,连看门的都有这么好的素养与耐力,那里面的人究竟又是什么程度呢。   如果擎玉宫的每一个人都这般厉害,那擎玉宫完全可以算得上一个高素养的大型暗杀组织了。有多大型?大概一座城池那么大。   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天下人如此忌惮擎玉宫了,这和当初无雁门覆灭的原因一样——因为感受到了威胁。   叶莲灯明白他们的顾虑,从怀中拿出一颗同心坠,上前递到了那人手上,唇角微弯:   “把这个交给他,他会让我进去的。”   两名守卫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神。   片刻后,仔细检查了玉坠一番,其中一人道:“你且在这里等着,休要轻举妄动,我去通报。”   叶莲灯点头。   那人立刻飞奔进去了,另一人则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这一盯,就是半个时辰。   叶莲灯忽然觉得擎玉宫的人有一种严肃的萌态。   她这一路上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闲得无聊,便对着那个一直盯着她的看守道:“小哥,要不要聊聊天?”   这语气,相当轻佻。   小哥很想退后一大步,但是训练素养告诉他不能。   叶莲灯一改最初的清冷神色,双眼笑眯眯,甚至贱兮兮的。   “我夫君进来身体可好?”   “……”   “我夫君在你们这里人缘如何啊?”   “……”   “你们这里漂亮小姑娘多吗,有没有姑娘家喜欢他?”   “……”   “他喜欢吃醋吗?”   “他在你们面前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很帅?他还很可爱!”   “我夫君……”   任叶莲灯怎么问,这人就是打死不开口。   但是,从他无奈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这位小哥心里有点绝望。   她觉得小哥挺好的。   但因为小哥不理她,她就讲了一堆她和邢墨之间在她看来不轻不重的甜蜜往事给他听,想要和这位朋友套近乎,告诉他自己不是什么凶神恶煞,并且平易近人。   然而,几番言语下来,虽然不甚明显,但她还是发现小哥的眼神更绝望了。   但小哥人真的很好。   后来,她说话说得久了,赶过来的路上本就着急便没有怎么喝水,所以嗓子不舒服。小哥虽然犹豫,但还是贴心的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了她。   “谢了!”她毫不客气地接过水壶,悬空一饮而尽。   小哥眼神十分心痛,但,得忍着!   喝了水后,叶莲灯安静了很久。   她盘腿坐在月色下,撑着手无聊地看着巨大的朱门。   “怎么去通报了这么久?”   话音刚落,人便出来了。   然而,那人进去了之后,再出来时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叶莲灯愤愤!   她到擎玉宫时天色正好是傍晚,现在却已经快月上中天了。   但出来的那名守卫并没有给她带来好消息,他和小哥再度交换了眼神,语调平淡无波:   “擎玉宫并无此人。”   叶莲灯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   本来值夜的守卫们为了消解困意是微微喧闹着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叶莲灯心理变化的缘故,周遭所有的声音都立刻变得死寂。   月光冷冷照在守卫的脸上,他的神色冰冷,和那名小哥截然不同,锋利的唇角显得一点也不近人情。   那名守卫毫不在乎她的神色变化,将玉坠原封原样地放到她手里。   “东西,还你。”   那声音,冷若寒冰,一点感情也没有。   他颀长的背影映在月色下,也给人一种刺骨的无边寒意。   叶莲灯何其敏锐,立刻明白了眼前人是谁。   她急忙抓住他的手,手上相当用力,生怕被他一下子甩开。她欺身上前,仔细地打量着眼前人。   这张脸确实是方才那名守卫的脸,但是这双古井般深邃的眼睛,和那个宛如初雪的润泽声音她绝不可能认错。   这分明就是邢墨!   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叶莲灯忍住心头的悸动,并没有戳穿他,而是顺着他的话道:“让他出来见我!”   邢墨重复着方才的话,轻而易举地睁开了她的手,声音舒润,却并没有转圜的余地。   “擎玉宫并无此人。”   宫门口的气氛极度尴尬。   周围安静得可怕,守卫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很显然,从邢墨出来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认出了这就是个冷酷的副宫主。   虽然他们并不八卦,但是擎玉宫有很多沭阳遗民,不通武学的他们在做着杂务的同时,便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探秘每个人过往的八卦一职。   这八卦的人员里,自然也包括了在他们看来比宫主还要可怕的副宫主。   那些人说,副宫主从前很是爱笑,因为他有个更爱笑的小丫头黏着。两人恩爱无比,后来不知为何被拆散了。   因为宫规禁止人们私下探听别人的过往,毕竟擎玉宫每一年都有大量自正派前来投奔之人,但是槐逸对邢墨的过去管得尤其严密,是以,他们对这位副宫主的过往便知道这么多了。   但这在他们看来,这委实不算秘密。   因为他们不大相信,顶多当当闲聊时的话柄。在擎玉宫大家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拿过往当作谈资早已是他们这些死过一次的人惯常做的事情。   一个人再怎么改变,他的身上都会留下过往的痕迹。   但他们实在不敢想象,如今这么冷漠严厉、不苟言笑的人竟也曾是一个眼神温柔、恭和谦雅的少年。   所以当守卫小哥听见叶莲灯的话后,他会是那副反应——熟知副宫主为人的打死不信、和居然敢开副宫主玩笑的深表同情。   但后来,听了叶莲灯一番自言自语后,和传言里那个爱笑的姑娘重合度实在太高,小哥开始绝望。   而此刻,从副宫主这副神色来看,他更加心惊。   这是什么眼神!   抑制着怒意,又似乎抑制着思念,冰冷的眸光里又有不明的情愫若隐若现,他在疯狂克制。   在他看来,这个眼神比他素日的冰冷骇人更加可怖。   叶莲灯又一次握住邢墨的手,皮质的触感从手中传来,她甚至能够感受到那双手套下温凉的体温。   她深深地凝望那双眼睛,语气沉静地道:“我夫君就在这里。”   小哥浑身剧烈地抖了抖。   因为副宫主似乎察觉到了自己打量他们的目光,往这里冷冷晲了一眼。   他心里在流泪:我是站在这里被迫八卦的啊。   副宫主转过去,看着叶莲灯握着自己的手,表情冷酷无比。   “姑娘既然已有家室,便不要到处拈花惹草。”   一旁的小哥眼神绝望,这个草是在暗指自己么?咦!副宫主大人吃在吃醋?   叶莲灯凑近邢墨,嘴角染了微微笑意:“我是来寻我夫君,他迟迟不愿见我,我便只能向别人打听他。”   小哥心里立刻奔过一万句谢天谢地!   副宫主夫人如此贤淑,主动替他证明了清白,实在是深得人心哪!   副宫主眼底闪过波澜,但是身为傲娇,他怎么可能就此作罢。   “姑娘的夫君不在此地,你来错了地方,请回吧。”   “你忘记它了吗?”叶莲灯飞快地眨了眨眼,另一只手举起了玉坠放到他面前,“你父亲亲手把它交给我,让我把它交给你,你别想否认了。”   “哦,是么?”   邢墨接过玉坠,然后飞快地一握,瞬间将它化成了齑粉。手一扬倒在了黄沙上,在月色下看来宛若青烟一般。   邢墨不再装作守卫,但其实他并没有刻意伪装,因为他的语气从头到尾都没有守卫该有的态度。   他再度甩开她,更加不客气地道:“你可以走了。”   叶莲灯看着他的背影,忙喊道:“墨墨!”   邢墨的脚步一顿。   “我现在全都想起来了!舍死的毒已经解了!”   邢墨飞快地转身,回过头来上下打量她,担忧自眼底一闪即逝。   叶莲灯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眼神。   他在担心她。   叶莲灯趁机小跑上前,一把揽住他。   她不是轻易哭的人,可泪水还是不可遏制地淌了下来:“墨墨,我们已经分隔了五年了,难道……我们还要再分开么?”   邢墨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的手缓缓触上她环住他的手,打算将他拉开。   叶莲灯瞬间搂得更紧了。   “你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你是不是又想抛开我,然后一个人承受着我不知道的事情?”   叶莲灯的语气里有哭腔,她整个人都紧紧贴在邢墨的背上,小声抽噎着,这是叶莲灯自八岁后第一次哭。   “我那日跟着慕容涵秋前去是迫不得已,因为你总是回避,不告诉我真相,所以我要自己想起来。想起来之后我本来想立刻去找你,但是我回了一趟莲谷,哥哥困住了我,我没有办法脱身。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虽然小哥听不大明白,但在一旁听着副宫主夫人哭也跟着揪心。   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深深叹了口气。   唉,求你们像普通人家的情侣一样抱起来原地转圈圈行不,别再闹别扭了!   我们这些兄弟们被迫知道了这么多事情,正冒着被灭口的风险担惊受怕啊。   然而,副宫主的冷酷无情是出了名的。   明明情绪已经铺垫到位,但他果然还是不负众望得扯开了叶莲灯。   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决绝地往宫门内走去。   叶莲灯愣了愣,又唤了他一声。   没有回应。   望着那个不会回头的背影,她低下了头,死心似的要转身离去。   但下一瞬间,她掠起了流云步,不死心地出现在邢墨面前,摊开手拦住了他。   小哥在心里喝彩:副宫主夫人,好样的!   邢墨显然也被她的举动震惊到了,正欲开口,叶莲灯一下子扑了上来。   她跳到了他身上,整个身子都紧紧地盘着他。   眼角的泪花还泛着晶莹的光泽,她搂着他的脖子,像初见时那一夜一样吻了上去。   叶莲灯忽然尝到了明昭和朱云的辛酸。   为什么要逃开?为什么要推开她?为什么不愿意和她一起面对?   晶莹的泪花夹在两人的面上,长长地,从眼角划到了下颌。   短短的一瞬,犹似亘古。   哦嗷嗷嗷嗷!   守卫小哥惊讶地张大了嘴。   但很快就变成了悲伤的微笑。   他无助地看向其他正在努力充当空气的兄弟们,发现他们和自己是一样的神情。   他心想。   ——完了,看到了这等大事,他铁定要被灭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内容:守卫小哥在线吃冰山副宫主的瓜。第二天,全宫上下都会知道——副宫主对小姑娘始乱终弃,分手前还要占人家便宜。   -   好饿,作者吃午饭去了(耶,剪刀手) 第89章 捌拾捌 心结   可惜,叶莲灯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本来两个人都吻上了,邢墨对她的抗拒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甚至有些认命似的由着她。   小哥在一旁欢欣鼓舞,猜测明日擎玉宫将多一名位高权重的女子,没准副宫主心情好就不会罚他们了呢。   可是,下一刻,事与愿违。   只见叶莲灯满脸泪痕,依依不舍地和邢墨分开,深情地注视了他良久。然后立即毫不犹豫地松手一跃而下,转身,上马,看也不看邢墨一眼。   她这一系列动作都来得很快,甚至比邢墨还要决绝。   她跃上马背,夜里的寒风吹起她雪白的纱衣,月色映照在她纤细的脊背上,显得她尤为清瘦萧索。   邢墨默然地看着,拳头却已克制地握紧。   叶莲灯执起缰绳,背对着他开口,声音清冷:“墨墨,你相信转机吗?我始终相信,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转机。”   背后的马蹄声哒哒响起,那名不须看容颜也镌刻在脑海中的女子消失在大漠之上。   门口的守卫全都噤了声。虽然这位副宫主从来没有胡乱惩罚过人,但眼下他们看到了这么多,他们生怕他动怒迁怒他们。   然而,邢墨只是在门口怔愣了紧紧一瞬,便朝着宫门内走去。   那个背影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盈,每一步都沉沉地踏下去,和叶莲灯一样,他始终没有回头。   ……   “副宫主呢?”   大殿上,槐逸正打算召开日常的会议,见邢墨没有来,便知道今日这会大概是开不下去了。   他便十指抱拳,懒懒地笑着问,可是语速飞快:“那行,你们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嗯,没有,散会。”   一个身材偏瘦的男子细声细气地道:“宫主这也太偏心了吧,就缺他一个,你就让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我们直接散会?”   “嗯,是挺不容易的,你们当中呢,雷雷贪睡,白天睡大觉脾气还大,不到晚上是醒不来的;亭亭热衷于帮扶那些姑娘们,要想找到他比把雷雷叫醒还难。其他的人呢,便总是以要等这两位先到作为推辞,不到两个时辰是绝对不能把你们聚到一起的。”   顶着个鸡窝头的右护法雷厉嘴角抽了抽,打着哈欠习惯性地抗议道:“诶那个谁,能不这么叫我不?”   槐逸道:“不行哦,你打不过我。”   亭长山早就习惯了槐逸的口癖,开口说话却是怼着死对头雷厉去的:“鸡窝头哪一次不是睡得跟死猪一样,把我叫来比把他叫醒容易多了。”   雷厉睁开了睡意掩盖下锋利的长眸:“呵,得了吧娘娘腔,大伙儿根本就找不到你的影儿。”   槐逸觉得自己的麾下全是一群祖宗,双手叉着腰,像个老妈子似的道:   “诶呀,我有一个问题。是不是我脾气太好了导致你们都不怕我,每一次开会你们都来不齐,还如此无情地或顶撞或忽视我这个任劳任怨的宫主。”槐逸一边说,一边极其伤心地扶额,“每一次,只有我家副宫主准时前来,从不和我顶嘴。唉,看看你们!”   四使之一的高菱半掩着嘴,和一旁同为四使的飘雪小声吐槽道:“副宫主那是出淤泥而不染,不屑于和他们多说一句话。”   飘雪面带鄙夷地瞅了他们一眼,重重点头:“就是就是,但是话说副宫主去哪儿了,他从来不会迟到的啊,一日不见,想他。”   “好,待会儿散会我们去见见他,为了掩人耳目,这一次就把最近的公务拿过去吧。”   方韦叹了口气。   他全程在一旁看着大家鸡飞狗跳,听到在场唯一的两名女性自顾自的说话,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每次去找邢墨喝茶时,邢墨总是有处理不完的公务。   不得不说,自从邢墨加入之后,他就替槐逸分担了一大半担子。最重要的是,因为他总是不苟言笑,板着一张冷脸,武功又只有槐逸能与之一较高下,所以在场的人大多数都不怎么怕槐逸而是怕邢墨。   每一次会议的时候,各位元老们总是克制不住自己独特的性格,场面总是会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但是邢墨寥寥几句,就能让局面乖乖地正回来。   方韦和邢墨关系不错,想到这里,他觉得他有必要向这位朋友学习一下,试着把局面拉回来:“所以,副宫主到底去哪儿了?”   “哎哟,今天的主题是副宫主去哪儿了吗?”高菱激动地一拍桌子,同为邢墨小迷妹的飘雪也立刻跟着附和。   亭长山揪着小辫子哼了一声道:“我猜他肯定是被鸡窝头的嗜睡症传染了,不知道在哪里睡着了。”   雷厉:“他大概是被姑娘家缠上了,不像某些人,长得不咋地只能自己主动去纠缠姑娘。”   槐逸:“……”   在场的众人又炸开了锅,局面比刚才还不受控制。   方韦双手捂脸:“今天的主题分明就是如果副宫主不在,擎玉宫开会到底有多难……”   一个声音不大、但是凉幽幽的、非常有渗透力的声音响了起来:“副宫主不见了,是因为人家小媳妇找上门了。”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陵游身着已经变成了灰色的白衣,头一次获得了存在感,一道道目光齐齐射过来竟然让他有些不自在。他结结巴巴道,声音弱弱的,似乎底气不足:“我看到了,半个时辰前他去见宫门外见了一个白衣女子,他们甚至……”   说道这里,失魂少年模样的陵游比划着两根食指,小心翼翼地贴到了一起。   甚至神色无比认真地嘟起嘴,配合着手指的动作发出了“啵”的一声。   全场哗然。   高菱:“太好了!副宫主原来是喜欢女人的。”   飘雪:“嗯,我们还有机会!”   雷厉:“真人不露相啊,小媳妇都找上门了,看他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跟和尚似的。”   亭长山:“唉,不知道那姑娘怎么了,有没有被这个冰坨子伤到,我要去找到那姑娘好好安慰一下。”   又失去了存在感的陵游:“……”   唉,后面的事情还是不说了吧,以后再也不插嘴了。   方韦也不淡定了。   他自以为他在擎玉宫算是除了宫主以外最了解邢墨的人,但他从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任何女子。陵游虽然只有十七岁,但是他生性内向耿直,从来不会撒谎,现在亲耳听他这么一说,再联系自邢墨回来以后的异常,他心头也已被惊骇填满。   他正想问问槐逸,却见素日里笑吟吟的宫主竟然敛了笑意,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了。   ……   擎玉宫的夜格外漫长,尤其是今夜。   邢墨着了一身蓝衫,静立在池水边,眸光平静地投射在眼前一片莹莹光亮之中。   这里是擎玉宫后山的莲池。   上面正燃烧着数盏莲灯,将整个偌大的莲池照得明亮无比。   邢墨失神良久,忽然伸手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   月色与暖色火光交织的光芒里,一枚玉质的同心坠正泛着悠悠光泽。   原来他并没有把玉坠捏碎。他怎么忍心?   知道她来了时候,他本想立刻就去见她,但是刚走出房门自喉头咳出的血便让他瞬间改变了想法。   自从那日被刃雪的剑伤所伤,回来之后,槐逸虽然替他调理了,已无大碍,但他多年来借用华灯来提升功法的方式开始反噬她的身体。   他在五年前便早已料到有这一天,华灯强行重塑了他的功体,但时限只有短短几年而已。如今,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感到生命正一点点地从体内抽离。   当年恢复了根基后,他派人探寻了叶莲灯很久。知道她在宁绝身边过得很好时,他疯狂地愤怒和嫉妒,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曾说他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但是他明白,自己这一副残躯根本给不了叶莲灯她所要的永恒。   后来,若不是因为无雁门的契机,他也许到死也不会去见她。   但是那夜在昭晏皇宫,碧水照花亭相见时,他实在没有克制住。   再后来,从一直秘密保持着联系的高絮宁姝那里得知她其实过得并不快乐,并且一直在密谋出逃。她被慕容涵秋下了毒,明明已经忘记了他,但是却始终没有爱上宁绝。   那时,心疼的同时,他欣喜若狂。   带她出宫是瞬间做下的决定,正好碰上了无雁门风波,他也应槐逸的命令有任务要完成,便和她一起在平家村住了下来。   再后来,找到了高大姐和明昭苏谢一行人。那时,叶莲灯怀疑他的身份,但是谁也没有挑明。   他曾无数次犹疑,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瞒着叶莲灯,就当做是一场短暂的梦境,梦醒后各奔东西便好。   所以,即便当初叶莲灯没有假意伤他回到宁绝身边去,他也一定会离开叶莲灯,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对他来说,已经很幸运了。   他们的故事本该在五年前就终结,但是命运给了他们在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们短暂相拥,再一次回过头去看,发现种种前因早在十年前便已种下了。   这些年里,他看惯了宿命的捉弄,变得不再是曾经不更事的少年,甚至已习惯用冷眼去看别人,对他人少有温存。唯独当再想起梦中人时,眉角才会不经意流露出温柔来。   他等待着转机,这一等就是好多年。   在擎玉宫的这五年里,历经杀伐后,他身上早就有洗不干净的血。有江湖中人称他为魔,但他知道这世间并无神佛,自然也没有魔,更没有跳不出的轮回之说。   可是,面对叶莲灯时,在那场变数之下,因为那一夜让他懊悔终生的无能为力,他仍旧感受到了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的惩罚。   所以,当叶莲灯含泪吻上他的时候,他又心酸又感动。   她依旧美好,可是他已经无法触碰。   在最后关头来临之前让她离开,是他所能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身后传来一个极轻的脚步声。   “她若是看到了你为她点的这些莲灯,再看到你这副痴情模样,她必然要缠着你一辈子的。”   槐逸走到他旁边蹲下,用手指拨弄了一下一盏莲灯。   邢墨收起同心坠,冷声问:“你来做什么?不去陪你的阿姝么?”   “我怕天天去烦她,她讨厌我可怎么办。”槐逸嘴角带笑,“别想岔开话题。小丫头人呢?被你气走了。”   “……”   槐逸撇撇嘴:“我就知道,你这脾气实在是犟。”   邢墨看着一盏又一盏飘荡的莲灯,淡声道:“她回了一趟莲谷,舍死的毒已经解了。”   “解了?不是说舍死无解么?谁解的?她那个哥哥?”槐逸疑惑道,“自从擎玉宫铲除了旧党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和那位老朋友联系过了。叶莲予绝非泛泛之辈,当初和他合作时,我就看出他对叶莲灯那丫头尤其宝贝。不过,你是不是应该从侧面去想想,叶莲灯回了谷,居然还能再出来,究竟要下多大的决心付出多大的代价。”   邢墨肩部一颤。   “小子,作为你的长辈,我给你一句忠告。喜欢就在一起,管什么生离死别、为你好为我好,你要做的是当下不后悔。”槐逸起身,重重攀上了邢墨的肩,语重心长的模样就像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大爷,但其实他就比邢墨大个几岁而已,“就好比明昭朱云,你也亲眼见证了他们的遗憾。再比如慕容涵秋和流寂,前些日子刚接到消息,说慕容涵秋死于宁绝的乱箭之下,这是我们听到的版本,而真实的情况是慕容涵秋为救流寂而死。先不论慕容涵秋的为人,但这绝对又是一对抱憾终生的怨侣。”   “我若是你这种境况,一定会把握好每一分每一秒对她好,绝不让她伤心难过。”他知道邢墨的身体状况,顿了顿,语气有些不忍。他将手放下来,在离去前质问邢墨,“可你呢?”   说完,槐逸便大摇大摆地转身,衣摆的风荡动了池上的莲灯。   “好自为之吧,我若是和阿姝蹉跎了五年光阴,连废话都不愿和闲杂人等多讲的。”   邢墨低嗽几声,微微低头看了看水中倒影。   莲灯簇拥着的水面上,映出梦中人的容颜。   夜风一拂,水纹荡散了那张清丽无双的脸,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满脸倦容。   作者有话要说:  预想中的擎玉宫是很高冷的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哈哈哈哈,逗比组织欢乐多   -   下一章大结局,今天更 第90章 终 无梦   离境三百五十四年。   西岐迎来了最后一场冬雪。   大雪纷纷扬扬而下,久未消散的积雪将漠上西岐装饰得洁白一片。   这一天,擎玉宫格外喜庆,因为宫主终于向宁姝第两百一十七次求亲成功,两人当天立刻举行了大婚。   槐逸在一年前便已经筹措了婚事,然后便开始每隔两三日一日的求亲,只等宁姝一个点头,整个擎玉宫立刻就会变成他们的礼堂。   邢墨已经好些天没有去擎玉宫的大殿了。   他正捧着药茶,裹着大氅,坐在莲池的湖心亭上看雪。   他近来身体越来越差,他果真变得如雷厉一般嗜睡,甚至常常一睡就是一两日,不同的是,雷厉是练功练得差不多就会醒,而他则是被自己咳醒。   叶莲灯已经离开一年了,自从那日离开后她便再也没有出现。   而他的身体也自那日起,开始以可怕的速度消沉。   仇非声从池上的桥廊上走了过来,摸了摸他手中的杯盏,然后替他换了一壶。   他看着面色苍白的邢墨,笑着道:“进屋吧。”   仇非声没有死。   慕容涵秋确实捅了他一刀,刀上确实淬了毒,他一连昏迷了好几日。   醒来以后,看到的第一眼便是慕容涵秋。   她背对着自己,气息凌乱,似乎刚经过一场逃杀,正坐在桌边用尖刀挑出肉里的暗器。   她把脊背对着他,似乎一点防备也没有。   仇非声刚想上前制住她,一直飞针便擦着他的脖颈而过。   “你的伤还没好,乱动的话遭殃的是你自己。”   不待他多问,慕容涵秋便飞快地处理好自己的伤口换了一身血红的衣衫,沙哑的声音冷冷道:   “虽然我违背他的命令救了你,但严格意义上说你在中原已经死了。你的家人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伤好了就去擎玉宫见他们吧。”   擦干耳边溅起的血,她利落地拿起短刀起身。   走到门边时她顿了顿:“别对任何人说你见过我。”   后来,听说她死了。   他自诩精明,可到那个女人死,他还是没有看透她。   过了很多天后他忽然想起,她曾说她杀过很多人,那么有多少人是被她偷偷救下的呢?   罢了,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来烦她了。   邢墨又咳嗽了一声:“他高兴坏了吧。”   “嗯,他说要成亲的仪式要一晚搞定,但是宴会要办三天。”   邢墨干笑两声。“确实是他该有的行为,只是又要苦了老方了。”   他身体状况不好之后,槐逸便把大量的公务分给了方韦。但是他这才发现原来他平时是把邢墨当两个人来用的,他的事情全都交给方韦一个人来根本做不完,所以他自己又分了一半。   然而,他一边处理宫中事务一边又要去撩拨宁姝,所以其实大部分的公务最终还是堆给了方韦。   即便如此,身为宫主的他好歹承担了一小半。   邢墨说他也可以帮着处理一些,但方韦性子倔,无论如何也不要他操劳,几番僵持下,他也无可奈何。   所以,当方韦知道槐逸要成三天的亲后,差点气得吐血。   但是其他的几位元老们只适合上战场,刀剑和嘴皮子都使得很溜,可都实在不是拿笔的料。   方韦越来越能体会邢墨之前的不容易了,偌大的擎玉宫几乎都是被他给扛着的。   邢墨摇头,表示要再看看雪景。见仇非声不说话,便道:“你快和大伙儿们去喝酒吧。”   仇非声忽然道:“其实,那一夜,我和槐逸都见过她。”   邢墨心弦猛地一颤。   已经很久没有人同他提起过她了。   起初,他是有派人去保护她的行踪的,但叶莲灯就如同赌气一般把所有的人都给甩开了,并留下言语叫他们别再跟着她。   所以,他再也不知道叶莲灯的近况,如今久违地听见别人提起她,他竟然有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   太久了,久到他都快忘记她的声音了。   “她和你们说了什么吗?”邢墨的眉角溢出微微的温和暖意,有一种遗憾过后的了然之感。   仇非声道:“她问你的身体状况。”   “之后呢?”   “之后她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邢墨拧了拧眉心,目光投射在莲池的枯荷之上。   莲灯冻在了湖上,枯荷上盛满了细雪,虽有凄凉之感,但也给人一种高洁坚韧之美。   “罢了罢了,我们一同去和他的喜酒吧。”   他起身,动作还是那样迅捷有力,完全看不出是重病之人——如果不看他苍白的脸色的话。   ……   槐逸和宁姝身着大红喜服立在殿前,觥筹交错间,全都是欢愉的笑声。   邢墨在一旁看着,心底也跟着暖和了许多。   他忽然想喝酒。   本来用了南疆禁术的他不可以喝酒,否则会提前反噬。   但是他如今这副残躯,喝不喝酒已经不碍事了。   于是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烈酒入喉,当年和叶莲灯一起月下畅饮的画面瞬间出现在脑海中。   他又喝了一口,身子更暖了。   大殿里热闹的氛围让他有些犯困,不知是不是醉了。   “还喝!不许喝酒!”   一个从没有听过的陌生声音传来,他瞬间清醒,感到手上一痛。   不仅如此,他发现杯中的酒被打翻,整个酒壶都被换成了药茶。   是谁在恶作剧?   就这么好喝的东西怎么还不让喝了?他都忍了五年了。   他忽地想起当初带着叶莲灯去平家村时,叶莲灯要喝酒,他不让,并说“这酒不香,难喝,劣酒就是剧毒。”   随后,他自罚似的喝了一口药茶,苦味勾起了心底莫名的烦闷。   周围人都沉浸在欢愉的氛围中,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于是他轻轻起身,悄然离去了。   就在他离开后,大殿上的宁姝忽然怔然地往人群中看了一眼。   槐逸温柔地搂住她,宠溺地问:“怎么了?”   宁姝眨了眨眼睛,柔柔道:“没什么。”   她方才好像看到了叶莲灯,一闪而过,可能是错觉。   ……   邢墨独自一人回了房间。   刚点燃了明烛,他便感觉睡意来袭,他坐在火光边,撑着脸颊一侧便沉沉睡了。   漠上的夜格外冷。   有寒风透过窗棂吹入屋内,吹得烛火一颤一颤的。   邢墨感觉有点冷,他想把窗户关得严实一些,然后再拿来大氅紧紧裹上,可是睡意困住了他,让他一点也不想动。   背后忽然一暖。   一双手自背后环了过来,他感到了一个温暖舒适的怀抱。   他睁开眼。   贴在耳边的是他熟悉的面孔——叶莲灯的脸。   邢墨先是惊怔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甚至是失落。   他微微侧身,轻轻抚上她的面颊:“灯儿,你又入梦来了。”   叶莲灯也凝视着他,双眸中倒映着烛火,一片晶莹。   “十四个月了。”邢墨语气平淡,可声音又是激动又是克制,“我已经十四个月没有你的消息了。”   “这一年来你日日入梦,可在现实中我却不知你究竟过得好不好。”他摩挲着她的脸,擦掉了她眼角滴落的泪花。   叶莲灯在他往常的梦中不是没有哭过,相反,还经常撒娇闹脾气。   他也总是在梦里替她擦拭眼泪,可今日的触感却分外真实。   那双眼睛很亮,看着邢墨的时候甚至有一种魅惑。但是梦中的叶莲灯从不讲话,只是静静看着他,而邢墨则反过来成了话痨的那一个。   叶莲灯今日穿了一件红衣,十分张扬冷艳,一如当年在沭阳时。   “灯儿,今日的你很美。”   邢墨说完便再不能自已,他抚上叶莲灯头,脖颈微侧,深深地吻了上去。   这是邢墨一年来情难自已的一吻,他克制了很久很久。   他深深地吻她,思念有多深,这一吻的含义便有多深。   有咸味落进嘴里。   邢墨抬头,见叶莲灯一脸委屈,似乎要哭了。   以前,他们在一起时,叶莲灯从来都是主动的那个。这是他头一次主动吻她,虽然明知道是在梦里,但是他还是有些慌神。   叶莲灯惊讶地看着他,眸光雪亮,似乎高兴之余在等待着他的解释。   邢墨咳嗽了一声,疲倦地笑道:“我是不是很怯懦,只敢在梦里吻你,还是趁着酒劲。”   叶莲灯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双臂紧紧环过他的脖颈,大力地拥抱住他,边哭便道:“对,你个怂货!怂死了,你终于舍得主动一次了!”   不是梦!   是叶莲灯本人!   邢墨浑身一颤。   困意立刻消散,惊讶之下,他作势要推开她看清楚眼前人。   然而怀里的人哪里容许,手指顺势一点,瞬间便走过了他身上的几处大穴。   邢墨惊怔。   那手法之迅速,分明就是叶莲灯无疑。   “墨墨啊。”叶莲灯肆意地搂住他,紧紧地抱住他,“你以为我那么傻么,还会再给你推开我的机会么?我告诉你我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我赖定你了!”   叶莲灯松开他,然后跨开腿坐在了他的腿上。   邢墨面上的表情相当精彩,叶莲灯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大咧咧地欣赏眼前人。她掐了一把他的脸,笑嘻嘻道:“之前你点了我好多次,这次就让我来吧,让你也尝尝不能动弹的滋味。”   邢墨哭笑不得。   “灯儿,我的身体状况……你也看到了。”他低低叹了口气,凝望她的眸中有炽热的思念和深情,但更多的是心痛和怜惜,“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永远,我很快就会离开你,或许一年后,或许半年后,又或许半个月后。”   叶莲灯低头,埋在他脖子上,轻轻用牙咬上一口,微怒道:“臭小子,这世间哪里来的永远,一辈子,就够了。”   “可我能给你的一辈子太短了。”邢墨的脖颈伴随着他的说话声而微微起伏,贴在叶莲灯脖颈上,说不出的暧昧。   “我说过的,只要活着就有转机!”叶莲灯攀住邢墨的肩,郑重道,“我替你找来了药,一定能治好你。”   叶莲灯伏在邢墨肩头,和他讲述这一年的经历。   她绝不是轻易认命的人。   离开了擎玉宫后,她偷偷溜进了擎玉宫,见到了仇非声,仇非声带着她去见了槐逸。   在槐逸给她讲述了邢墨的病症后,叶莲灯立刻去了中原,去寻访名医。   最初的两个月里,她走遍了中原和南疆,日夜兼程探寻名医。   她在南疆停留的时间比较久,因为邢墨所用的正是南疆禁术。可惜,她问了很多人,但仍是找不到解药。   然而,就在她要离去的某一日,她遇见了三年前曾在昭晏某个禅寺偶遇过的人——那名叫作禅寂的年轻禅师。   南疆毒虫甚多,叶莲灯虽然百毒不侵,但一不小心入了蛊阵,昏迷了很久。正是禅寂将她救醒,那时她便知道,此人一定不简单,他说不定对南疆禁术很了解,说不定他能救邢墨。   后来,叶莲灯整日缠着禅寂,后者被他缠得烦了,终于答应帮她。   但是有三个条件:   一是不得告诉任何人他们见过。   二是亲自和她学医蛊之术,为期一年。   三是教他流云步。   叶莲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一年里,她学的很认真,她本就有一定的基础和天赋,再加上她的决心,所以她学得相当快。   现在她终于能够回来了——回来救他。   但是和禅寂有言在先,她并没有全部如实告诉邢墨,而是巧妙地换了地点和人物,也不算违背约定。   即便如此,邢墨静静听着,心底的波澜似海浪一般汹涌。   “那老东西不许我喝酒!”叶莲灯愤愤道。   然后她将邢墨靠在椅背上放着,走到门口去拿了三坛酒。   “你也想喝酒是不?”叶莲灯提了一壶酒,在邢墨面前得意地晃了晃,“来,我让你看我喝个够。”   “……”   叶莲灯拔开酒塞。   烈酒入喉,把所有的辛酸全部浇灭。   一口,敬年少的时光,鲜衣怒马,少年不识愁滋味。   一口,敬沉痛的过往,两地相思,一琴一剑断肝肠。   一口,敬恒长的余生,紧紧相拥,天涯海角永相随。   夙愿得尝的泪珠混着酒淌下,叶莲灯深深吻上邢墨的唇。   “墨墨啊,我们说什么也不要再分开了。”   ……   第二日,宿醉醒来的仇非声忽然想起邢墨来,立刻跑到他的房间去敲门。   门紧锁着。   “不许进来。”邢墨的声音有些沙哑和愠怒。   仇非声觉得很不寻常,“你先把门打开。”   “不方便。”   他越是这样说,仇非声越是担心。   甚至有些懊悔,脑补为昨日的氛围太过欢乐了,在此情境下却鲜少有人关心邢墨,他本就生命垂危,他那么高傲的人……他生怕他想不开。   他奋力推门,但发现怎么也推不开,砸也不行,用了内力也无济于事,像是被施了阵法。   他立即察觉不对劲,立刻叫来众元老们合力商议破阵。   还是不行。   由于担心邢墨的安危,他们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把槐逸从床上叫醒,来打开房门。   槐逸被叫醒了虽然非常不悦,但是一听说是和邢墨有点,表情便变得凝重了。   手在门上摸了一摸,思索一阵后,露出一种的了然的笑意。   拿出一个药瓶,倒了些药物上去。门发出了一点响动。   “可以了。”他笑笑,“我先溜了,你们好自为之。”   叶莲灯用蛊阵把门封死了,寻常武功是打不开的。   但是槐逸精通医术,对蛊术也有所涉略,而且叶莲灯的所设的蛊阵不难,他便很快就解了。   槐逸是何等的人精。   闻到了屋里的酒味,发现了南疆蛊术,再联系到昨晚宁姝的反应,他立刻就明白了里面有猫腻。   他害怕一打开门看到了不该看的,今后被两个人联合追杀就不好了。   溜,是明智之举。   而一众不怎么爱思考的元老们脑子里则没有那么多弯弯。   他们无比担忧副宫主的安危,立即就推开了房门。   酒气扑面而来。   让他们紧紧皱起了眉。   哇哦哦哦哦哦!!!!!!!!!!!!!   他们同时张大了嘴,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陵游则羞怯地捂上了眼睛。   太!香!艳!了!   邢墨瘫坐在椅子上,似乎被点了穴道不得动弹。他的衣服被扒开了一大半,上面的红.痕证明他现在已经不能用衣衫不整几个字来形容了事了。   而更重要的是,他身上还坐着一个红衣姑娘,那姑娘的脖颈红得一点也不输她衣衫的颜色。   仇非声在心底尬笑:哈哈哈,早说嘛,原来不方便是这个意思啊。   “全都滚出去!”邢墨的眼神似乎要杀人。   “哎?有人来了?”叶莲灯醉醺醺地趴在他的脖颈上,迷迷糊糊地道,“让他们看嘛……我们又没干啥。”   邢墨无奈地望着她,眼神里的意思大概可以理解为“我的天你又不知道你干了啥”。   只见她软绵绵地拿起酒坛,一边喝一边笑吟吟道:“墨墨,你看我今天开心,喝不醉…还…还…嗝…能来十坛……”   叶莲灯酒后必疯。   她昨晚之所以没有闹出很大的动静,是因为她所有的动静都对着邢墨一个人动了。   而邢墨那样高傲的人,又怎么可能会闹出动静!   无数只眼睛对视了良久。   邢墨这一年来性情温和了许多,所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他眼底看到冰冷的杀意了,所以一时之间众元老们对他的这个眼神很陌生。   集体愣了半晌后,忍受住眼神凌.虐的石化元老们立刻转身。   关门关门!   什么都没看见!   副宫主的眼神明显是要杀人灭口!   “看到没?看到没?看到没?”   “嘘嘘,小声点!”   “副宫主都不求救,啧啧啧。”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了诶。”   “话说副宫主都没让我们帮他解开穴道,咱们什么都没看到。”   “宫主真狠,他似乎早就知道所以才溜了啊。”   “刚才那个就是去年在宫门口和副宫主这个的姐姐。”   “咦!!!!”   从那一天过后,擎玉宫多了一个红衣女子,眉眼张扬,笑容绚烂,极为好看,虽然她的眼角总是微微泛着凉意。   邢墨的身体很快就好了,他们常常出双入对。   亲亲抱抱完全不分场合,一点也不在乎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的眼神。   但是邢墨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康复,还差一味药,叶莲灯估摸着入夏后又要往南疆跑一趟了。   邢墨说要和她一起。   三个月后,槐逸拿来一粒药和一封信。   信纸很长,可上面只有四个大字——“好好待她”。   叶莲灯眼眶微微湿润。   那字迹,分明是出自叶莲予。   而颗药里的成分,正是叶莲灯所缺的。   很快,邢墨的身体完全恢复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几乎成天黏在一起,恩爱程度变本加厉。   众元老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最头痛的是槐逸。   按理说邢墨身体恢复了,可以帮他处理公务了,但是他发现邢墨连废话但懒得和他说。   直到后来他说宁姝有了身孕,他要费心思照料宁姝,邢墨才勉强答应。   又是一年过去。   时至三月,火凰花开,月色朦胧。   一对璧人打马而过,扬起漠上的沙尘。   “臭小子,西岐的夜好冷,我要你抱着我。”   叶莲灯跃到了邢墨的马背上,邢墨另一只手一揽,便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月下沙尘如轻烟一般飘扬。   他们直视着前方,眼神坚定而温柔。   他们还有无数的未来要去书写,经历过风浪,仍然心如赤子,童心未老。他们将要携手,游历当年没有看完的名山大川,此后岁月恒长,他们也将静静地看遍山川更迭。   “墨墨。”   “嗯?”   叶莲灯反握着他的手,静静听着他的声音,温润清雅,润泽如古泉。   他,就是她曾无数次入梦的少年。   此后,他们相拥而眠,再无梦魇,亦无须梦里才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