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病娇太监比命长》 作者:适所愿兮   文案:   宁晚心曾经是忠义侯阖府的掌中珠。   然一朝政变,宁氏一族遭灭门之祸。   昔日才貌惊绝帝京的娇娇女一夕成痴,   被赐给狠辣阴鸷的太监总管做对食。   魏澜眉目阴沉,找到半块兵符,他功成身退,她命丧黄泉。   卡着她的颈项每日一问:今天能送宁晩心去死了吗??   阖宫都在可惜娇花无奈,不日便会香消玉殒。   可宁晩心不仅活着,还活过了一日又一日。   直到整个内廷都知道,总管大人有个心尖尖上的人。   后来,落日孤城里。   小傻子浑身是血,眸色清明。   四下皆称郡主,求亲的人从皇城排到城门。   她却不为所动,朝旁边伸出手,音色轻柔:   “阿澜,过来。”   ~食用指南~   1.口嫌体正直阴鸷大太监*天然呆落魄俏千金   2.男主是真真真真真太监   3.太监真心狠,小傻子伪白花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甜文   主角:宁晚心,魏澜 ┃ 配角:咸庆,燕帝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明明爱你,却说是目的   立意:投以木瓜,报以琼瑶 第1章 嫁娶 “先被阉,再被赐婚,能怪他自己……   燕历元年三月十五,京城初雨至,多多少少洗刷了一些隐约蔓延的恐慌。   福宁宫偏院里,宫女和内监小心地端着东西鱼贯来去,鞋子踏在潮湿的泥水里,溅起一串飞泥。   “……当心点儿!”内监咸庆扶了一把一个滑脚的小宫女,指着她手上端的漆盘,皱眉教训道:“御赐的琉璃盏,跌破一件,你死十遍也赔不起。”   小宫女吓得脸都白了,端着要命的玩意儿不敢松手,跪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个劲儿的道歉求饶。   这边说着什么,内殿窸窸窣窣有了动静,一个吊梢眼,凶相脸的粗壮嬷嬷迅速又轻巧地走出来,压低声音斥道:“吵什么?没教过你们规矩?魏大人大喜的日子,出了什么岔子,仔细你们的皮!!”   小宫女立时息声。她永远没法忘记入宫第一日看见的被拖走的血葫芦似的人,还有这院子里执掌一切的大太监那双眼睛,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咸庆看这小宫女抖得快抽过去了,大发慈悲地随口朝她说了句“做你的事去”,几步走到嬷嬷身前,探身往房里看了一眼,房中静谧,床帐放得严实,依稀能见影绰。   “大人还没回来?”嬷嬷压低声音问道,眉头紧紧蹙着,看起来有点烦躁。当然,嬷嬷不烦躁的时候,皱纹也跟能夹死苍蝇似的。   咸庆闻言,拧着眉头烦心道:“早着呢,”他朝里面努努嘴,“这么个大麻烦没处放,就给塞到咱们院子,塞过来也就算了,做什么非要师父娶了,真是……”   “讨打!”嬷嬷毫不留情地抽了咸庆肩膀一巴掌,使劲儿瞪他,“你入宫多少年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不知道?早晚有天死在你这张破锣嘴上……”   咸庆被打也没什么反应,哼笑道:“……为个兵符,跟遭瘟似的让个太监娶老婆……上辈子师父得是造了多大孽……先被阉,再被赐婚,能怪他自己脾气不好?”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才道:“都是命啊……”   堂间烛火摇曳,照亮昏暗的内室。   床幔在两边用红丝捆了高高挂起,露出壁上大红的“囍”字。   床边端坐着一人儿,让纹绣的盖头蒙的严严实实。她两手规矩地交叠垂在腿上,素指纤纤,嫩白如葱根,隐约能见宽大袍袖下皓白的玉腕。单看这一双手,就知道是个美人。   窗外不时有宫人经过,小声交谈的声音断续传进来。   “听说大人为了块……娶这么个孤女,咱们都替大人委屈呢……”   “可不是……要我说,还是锦绣宫的揽夏姐姐更配咱们大人……”   “嘘……小声点,大人什么脾气你们不知道?连他的舌根都赶嚼?不要命了?”   “这姑娘竖着进门,怎么出去的还不知道呢……”   “瞧着文文静静,也怪可惜的……”   宁晚心顾不上闲言碎语,甚至连害怕都顾不上。   她实在是太饿了。   好想吃饭……   她正想着,门外却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继而门开,她隔着盖头,隐约能见一人走过来。   “挽心姑娘,啊,不,应该唤您宁晚心……”尖细的女声在她耳边悄声说着,盛着满满的嫉妒和愤怒,“从前您是圣上亲封的郡主,呼风唤雨,高高在上,让人仰视。”   “可惜如今,风水轮流转。你只是前朝余孽的遗孤,是满门惨死,自己却苟延残喘的可怜虫罢了。你凭什么狐媚大人?你有什么资格站在魏澜大人身边?”   做宦官做到魏澜这个份上,也算极致了。他在内廷呼风唤雨,又生的一副俊秀皮囊,嫁给他,房事不能言说以外,在这深宫庭院,再不必谨小慎微看人脸色,也不必累死累活熬到放出宫门,除了陛下娘娘,谁的面子都可以不卖。为了各种缘故想要做魏澜对食的人能从福宁宫排到永乐门。桃芯就是其中一个。   她刚入宫时被分到锦贵人院里当值,那时候锦贵人还算得上得宠,先皇三不五时也要过来看一看。本以为凭着自己的姿色,只要小心应付,使些手腕,早晚能得皇上青眼。一次宠幸,她便飞上枝头,这辈子再不靠旁人。   然而事与愿违,她那点小心思没逃过锦贵人的眼,在她动心思使手腕之前,寻了个错处,打发出去扫洒浣衣,杜绝她跟皇上见面的可能,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先帝。   一开始桃芯也绝望过,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没了指望,不是老死宫中,就是到了年纪被打发回家去,被家里人嫌弃取笑,一把年纪人老珠黄,想配好人家也难。   直到遇见魏澜大人,她才看到另一条通向富贵的路。   就在她觉得自己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离她心里渴求的目标愈发接近时,宁晚心出现了。她在这条路上横插一脚,挡住了一切。   “你不应该出现的……”桃芯一只手缓缓掐在她白皙的颈项上。   宁晚心猛地挣开她,踉跄着退开几步,却对上一双得逞的笑眼。   “啪——”一声脆响,翠□□滴的琉璃盏落地,碎成了几片。   里面盛得滚烫的沸水,尽数溅在宁晚心身上。   宁晚心痛得尖叫一声,桃芯却喊得比她更厉害。   她跪在地上大哭着求饶,声泪俱下,嘴里不停喊着“饶命”,一边抹眼泪一边哭喊着,“姑娘!姑娘!真的跟奴婢没关系啊!是您自己撞到奴婢身上的!您摔了御赐之物,可怎么是好啊姑娘……”   她们动静太大,惊动院子里的其他人。   几个宫女内监赶过来,就见哭得撕心裂肺的桃芯,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宁晚心,以及最显眼的地方,破碎成几片的琉璃盏。   见过琉璃盏的两个宫女腿都软了,一声不吭,只怕殃及池鱼。   哭得站不起来的桃芯,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朝着怕得不让任何人接近的宁晚心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你该死。她对着宁晚心做出这个口型。   昔日高门贵女又如何,还不是被她耍得团团转。   她听宫人闲话时说过,曾经有个内监喝酒误事,擦拭御用金爵时,碰掉了龙头发丝那般细小的边角,被魏澜当即下令按在酒桶里溺毙。   那么,宁晚心摔碎御赐琉璃盏,怎么死稳妥呢?桃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一幕了。   宁晚心身份特殊,没人敢轻易捆她关她,再者她似乎受了惊吓,只要被近身就尖叫连连。   ……   魏澜前脚踏进院落,就听见有人低声啜泣。   “虽说姑娘的情况特殊,可是毁坏御赐之物,终究是……死罪难免啊……”   新房内,几个宫女内监的脸色都不好看。他们知道事情真相未必如桃芯所言一致,可是宁晚心什么也说不出,谁也没法子替她鸣冤,如果最后问不出什么,只怕是要移交慎刑司,到时候以她的情况……恐怕逃不过这一劫。   “……死罪难免?”魏澜扫视一圈,傻姑娘还蹲在墙边几乎把自己蜷成一团,抖得不像样子。   “大人……”众人从未如此期待过魏大人能回来主事。   “咸庆死哪儿去了?”魏澜不见他人,心知这厮坏事,觉得自己靴子控制不住地痒痒。   “大人……”桃芯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咬着下唇,上前福身行礼。   虽然哭得狼狈,但是她头上的发簪是宫外如意银饰新出的式样,衣裳的袖口和裙摆都绣上了花饰,能看出是费了心思的。   “奴婢奉命布置新房……端着琉璃盏路过挽心姑娘身边,姑娘她……她闹着要琉璃盏玩……奴婢脱身不得,竟被姑娘挥开,姑娘她……她挥手把琉璃盏推到了地上……求求大人明鉴啊,此事真的与奴婢无关……”   桃芯急着同魏澜剖白自己,魏澜却对她视若无物,连个眼神也没给,脚步不停,径自走到角落里的宁晚心跟前,淡淡看了一眼。   “拖出去。”   桃芯控制不住地一喜。   是了,大人本也不想娶宁晩心,自己所做的不过是在替大人分忧……   由外而入的宫人一左一右,制住了桃芯,提起来朝外走。   “大……大人……”   桃芯不敢置信,不是要惩罚宁晩心吗,为什么……   “她再不济,也是圣上亲赐与杂家的对食,凭你也敢置喙?”   桃芯见魏澜神情,后知后觉此间事恐怕无法善了,急辩道:“……毕竟是毁坏御赐之物,大人您心偏也不该偏得这么厉害……”   她眼一闭心一横,“包庇您的对食,恐怕内廷其他宫人不服……圣上……怕也会认为您有失公允。还请大人严惩!”   “包庇?有失公允?呵……”魏澜回转过身,不怒反笑,眉目间的狠意压都压不住,意味深长地道:“很好,杂家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如你这般敢朝天借胆的人了。”   桃芯视线宛如被牵引一般,对上魏澜一双眼,登时毫毛倒竖,冷汗直流。   魏澜光火大动,屋内落针可闻,由远及近的轻微响动格外分明。   咸庆的声音窸窸窣窣,“脑子有病就去治!就那个姿色也敢说牺牲色相?杂家还怕被她占便宜呢……欸?”   咸庆被人骚扰的满腹牢骚对上一院子神色各异或站或跪的人,后知后觉坏事了,自动消声。   “等下再惩治你,”魏澜眸色沉沉,语调却比往常温柔三分,教人辨不清情绪,“杂家房里博古架第二层有个缎面的锦盒,你去拿过来。”   咸庆没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连个屁都不敢放一声,被狗撵了似的往屋里钻。   师父上次这般温柔地说话的时候,那个惹了他的人什么下场咸庆已经记不大清晰。因为太惨了,连他都不愿再回忆起那个场景,下意识忘记,回想起来还隐约能觉那股子腥甜味在鼻端萦绕不去。   锦盒很轻,内里只有一枚玉韖,玉质莹润无暇,入手细腻紧致,质感均匀,不消细看,就知晓是好东西。   “你叫桃……什么来着?”魏澜对着桃芯漫声问道。   “奴婢……奴婢……桃芯……”她此刻是真真正正地后悔这场算计,满头满脸全是虚汗。   “桃芯,很好的名字,你过来。”   桃芯试想过大人终于被她的美貌打动,唤她名字的场景,却从未曾想过竟是这般将她架在火上反复煎烤的场面。   看出桃芯的踟蹰犹豫,魏澜仿佛觉得很有趣似的,竟然笑出声来,“怕什么?杂家又不是罚你,赏赐你个小玩意儿罢了。”   “和氏璧为料的玉韖,这么一小只,竟能引两国兵戎相见。你说是不是很神奇?陛下特赐的,杂家却觉得正合适配你,赏给你吧。”   “大人……大人!奴婢知错,奴婢知错了……”桃芯哪里敢接,跪在地上,头磕得“梆梆”作响。   “你何错之有?杂家觉得你说得太对了。人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咸庆看着师父没有一丝表情的精致侧脸,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上前扶起桃芯,在她惊讶混杂着感激的眼神中,把玉韖稳稳塞进她的手里,不忘说一句“拿稳了”,而后柔声忠告:“算计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至于桃芯有没有命细细思考各中关窍,他就没心思理会了。   咸庆再一次感慨,自己在着重门深锁的内宫,真是一股不可多得的良善清流啊。   伴着玉韖碎裂的清脆响声,女人刺耳的咒骂尖叫乍起。   魏澜看也不看一眼,仿佛吩咐了残酷刑罚的人不是自己。   “嘴堵上,还需要杂家教吗?”   自有宫人鱼贯而入,不肖片刻,新房整理如初。   魏澜挥退所有随侍,方才偏头,看向仍缩在角落里抖得不停的宁晩心。 第2章 试探 “你倒是好命,杂家白天伺候皇上……   她一身红色的素净喜服,头上一样是只戴了一支花饰简单的银钗。饶是如此,魏澜见到她依旧被惊艳了一瞬。不施粉黛反而更衬得她肌肤莹白如玉,柳眉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一双杏眼天生含情,此时泛着惹人怜惜的盈盈水光,微张的唇不染而朱。   只脸上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稚气提醒着人,这姑娘不正常。   许是伤害她的人离开,许是记不住事情,虽然她依旧眼眶红红,看着魏澜,却慢慢平复下来,不再不停发着抖。   “……真疯了?”魏澜冷眼旁观,居高临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从袖口掏出一段金丝,嗤笑,“真疯还是装疯,试试就知道了。”   他是不信,怎么这么巧,就剩这么一个人,刚被找到,受刺激过重就疯了,得以暂时保命。   灿金的细丝在烛光下亮得晃眼,按在宁晚心雪白娇嫩的脖颈上,闪着锋利又危险的光。   只要再稍稍用力,往下压一点,宁晚心无暇的脖颈就会多一道红痕。   魏澜的手缓缓下陷。   面前容颜姣好的少女眉头轻轻蹙起,魏澜察觉她神色的变化,唇边溢出一声冷冷的笑,手上动作没停。   这么快就露出端倪了,且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他正想着,手上一暖。   陌生的触感让魏澜怔愣稍许,一只嫩滑的小手按在他手上,宁晚心无措地看着他,墨色的眼睛眨了眨,滚下一滴泪来。   “夫君……”   魏澜一怔。   “我饿了。”   魏澜二十多年阴谋阳谋风里来雨里去,让她一声“夫君”闹得差点没绷住。   “呵……你饿了……”魏澜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拨开按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手。   “这是在宫里,你当还是你家,饿了就有饭吃?拎不清饿几顿就明白了。还不懂杂家也能帮你懂。”   宁晩心自然不懂,被魏澜拂开手也不吭声,小心翼翼地再伸手去拉魏澜的袖子,白皙的小脸上仍有泪痕。   “……靠这招就想博取杂家的同情?未免太看不起杂家了。”   魏澜入宫十年有余,见惯人哭人笑,最厌恶软弱没本事的,这种人通常死得最快。   他冷哼一声,拂袖转身离开。   半刻之后,宁晚心如愿以偿,乳白色的鸡汤香气溢散,配着酸爽开胃的萝卜小菜拌饭,吃两口就“咯咯”笑几声。   魏澜则斜倚在另一边的太师椅上,单手支着头,眼神晦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晚心筷子用得不太好,跟汤匙一起把食物往嘴里送,再抬头时,嘴角沾上一粒晶莹的米粒。   “谁跟你说杂家是夫君?”   宁晚心闻言看向他,也许是因为这个人给她吃饭,让她下意识地依赖,所以她想了好一会儿,消化着魏澜的问题,放下汤匙两只手分别按住自己的眼角,往上一扯。   这个吊梢眼太过形象,魏澜瞬间明白过来,嘴角扯了扯,“……苏嬷嬷?”   宁晚心眼睛一亮,开心地点点头。   魏澜瞧着她一脸饭粒还在那没心没肺地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阴鸷地盯了一会儿,闭了闭眼,喃喃自语:“……罢了,左右不过月余……”   魏澜本身人就生得白,长身立在烛光旁,更是白得近乎透明。他五官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眉眼轮廓深邃,许是脸上神色总是不耐烦的缘故,才令人觉得他阴沉孤僻,望而却步。   然而此刻,魏澜再一次把埋在自己胸前蹭的脑袋拨开,盯着自己衣襟上油腻腻的米粒和泛着光泽油光,额上青筋绷起,一字一字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来:“你、想、死、吗?”   内廷的宫女内监谁人不知,魏澜大人容忍不了一丝一毫的不整洁。上一个失手把菜汁溅到他衣服上的人,坟头草都有人高了。   宁晚心当然不清楚,仿佛察觉不到他的愤怒,被拨开脑袋也不见生气,顶着魏澜阴沉的面色,打了个饱嗝,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跟北部进贡的圆脸阿福似的。   魏澜为娶宁晩心这事儿跟皇帝拉扯了好几天,白日里更是要处置内廷一应事务,早就身心俱疲。回到院子里,本是休息独处的时候,偏偏要对着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宁晚心,更觉疲累无比。   他跌坐回椅子,使劲儿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露出蹙紧的眉头,恹恹地问:“笑什么?你不怕杂家?”   问完话魏澜忽觉一丝不对,垂眸看向自己手边。   宁晚心不知何时倚着他的椅子在地上坐了,沾着菜汁的小手油乎乎地握在他手上,脑袋也亲昵地蹭在他袖口,哪里有半点怕的样子。她脸朝着魏澜,脸上神情像看见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夫君,好看!”   魏澜,“……”   他反应一瞬才回过神来,宁晚心这是在回答他方才的问题。他俯视着万事不理的傻姑娘,知晓她说的是傻话,不能当真,可尘封已久的心不知为何,竟然松动了一下。明明手上触感是他最讨厌的油腻,明明他稍微施力就能把手抽出来,却到底没推开宁晚心。   “来人!”   咸庆进屋的时候还在纳闷,洞房花烛叫人做甚,闹哪出?   “您怎么……了!?”咸庆一眼看清师父被麻烦姑娘缠住的模样,没憋住发了个狼嚎,掉头就走,嘴里嘟囔着:“我还小呢我还小师父不要脸……”   “闭嘴,过来。”   魏澜的声音跟别的太监一样,比正常男子细一些,但因为他音色偏冷,话音没什么起伏,听起来总是凉飕飕的。   咸庆背对着那边,却仿佛脊背被两道锐利的视线盯穿了。于是哂笑着回身,“师父您有什么吩咐。”   “更衣,洗漱,把她弄走。”   咸庆走近看,可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师父洞个房神情还跟要杀人一般。可没人比他更清楚,他这个师父最厌恶别人的肢体碰触,尤其那姑娘爪子上还跟刷了油似的。   伺候师父咸庆轻车熟路,伺候师娘就没处下手了。他端着洗手盆瞄着师父试探:“……要不您来?”   被魏澜不咸不淡地盯了一眼,咸庆给自己辩解:“那什么,我这不是……避嫌么,对!这姑娘傻是傻,到底也算我师娘,我占师娘便宜,传出去不好听,师父您以后在内廷也抬不起头……就是这样……”   魏澜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也不跟他废话,抬脚就踹。   咸庆惜命,情急之下终于想出个折中的法子,端着水盆往外跑,“我找个宫女过来……”   夜深了,咸庆也不好太过分,随便叫了个宫女过来。   “紫荆见过大人。”这丫头模样不错身段更好,在魏澜面前福身,咬着下唇,脸蛋像染了粉,不时偷眼看魏澜。   若是平日里,魏澜不至于看不出一个宫女的小心思,更想不到才发落过一个丫头,竟然还有拎不清的送上来作死。他这日太累了,始终低垂眼眸捏着鼻梁,小宫女含羞带怯如丝媚眼无疑抛给了瞎子。   没想到宁晚心不肯配合。她一被紫荆接近,就开始发抖,觉察到紫荆要碰自己,更是挣扎着跑过来,挨在魏澜身边,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魏澜被她扑得往椅子里一沉,他这会儿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无奈地拍拍她的头,“不困?你乖一点,她给你换衣服。”   宁晚心摇着头,这么一会儿功夫漂亮的杏眼已经通红,大有随时哭给他看的意思。   再这么耗下去这晚不用睡了。宁晚心没活计无所谓,他明天一早起来还得干活。   须臾之间魏澜就做了决定。   “衣服留下,你下去吧。”   紫荆咬着唇,委委屈屈地福身告退,临出门前神情晦暗地看了眼窝在魏澜身上的宁晚心。   魏澜听见关门声,才扶着人起身,手上利落地解外衣带,嘴里嘲她:“你倒是好命,杂家白天伺候皇上,晚上伺候你。”   伺候皇上的魏澜服侍人的手法自然很好,宁晚心眼泪说收就收,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身前,无意识地玩魏澜里衣的盘扣。   她这样无忧无虑的表情,依稀能看出魏澜记忆里那个小姑娘的样子。   魏澜手上顿了下,然后抽出她的发钗,解开头发,顺手按揉几下她头顶的穴位。   宁晚心舒服得哼哼两声。   魏澜嗤笑:“也不知道真傻还是装傻。”   魏澜按着她在床上躺下,自己披着外袍去熄蜡烛。   他刚起身,还没迈开步,手就被人抓住。   拧身看回去,就见宁晚心坐起身,身子探向床边,两手一起握住他的手,攥的死紧,很怕他离开一样,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依赖。   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魏澜心头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他冥冥之中有种错觉,自己站在山巅,进退维谷,身前只有这个人。   僵持半晌,魏澜叹了口气,坐回床上,“算了,好歹算个洞房花烛,燃到天亮吧。”   烛光摇曳,宁晚心心满意足地赖在他身边,也很困倦,小小打了个哈欠,攥着魏澜的衣襟合眼。   魏澜盯着纱幔上缀的流苏,直到天将明时,门板被有节奏地扣响三声,才堪堪阖眸。 第3章 旧识 宁晩心是傻,也本该死的,但现在……   魏澜料事如神,翌日一大早,咸庆就咋咋唬唬来寻他。   “今岁的香到了,如今各宫都等着您分配……师父我错了。”咸庆进门看见魏澜正穿衣服,床榻被子还鼓起一团,不用说就知道是谁,这才想起来师父娶亲了,顶着魏澜的死鱼眼原路退回门外。   他沿着小院走了两圈,《礼训》背了不知道多少遍,魏澜才一边系腰带一边走过来。   “师父……欸?”咸庆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诧异地看向魏澜,”您刚才穿的不是这件吧?”   魏澜闻言抬眸看他,眉宇间卷着一抹他再熟悉不过的阴沉,阴测测地说着再温柔不过的事情,“有脸问?你不把她吵醒,她会抓着杂家衣裳不撒手?”宁晚心被声音惊醒也不闹人,睁着眼睛发了会儿呆,攥紧了魏澜的袖子,重新睡了过去。   魏澜掰了好半天,做不到在不吵醒宁晚心的前提下把袖子抽出来,万般无奈只得把穿得差不多的衣裳重新脱了给她抱着,这才让咸庆多等了一会儿。   咸庆,“……”您敢不敢心口统一说到做到一点。   “香的事儿你别管了,咸福在那边。近日多事,你在院子里守着她。”魏澜走得急,脚下不停,不忘嘱咐咸庆两句。   至于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宁姑娘醒了非要找您怎么办?”咸庆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提前跟师父提个醒。   魏澜瞧也不瞧他一眼,沿着青石板路径直朝外走。   “哄她哄不住要你做甚?她哭了你自己去慎刑司领罚。还有,记好了,”魏澜话音停顿片刻,才道:“以后都不要再提那个字,她不是谁家的遗孤,只是杂家的对食,叫挽心。”   咸庆明白过来师父的意思,敛眸应是。   ……   咸庆的担心倒是多余了。   宁晚心醒来不见魏澜,就蜷着身子坐在榻上发呆,直到咸庆带着两个宫女进来帮着她稍微梳洗整齐,她才看向这房间里唯一一个她有印象的咸庆,“……夫君呢?”   她眼神懵懂稚嫩,干净的一尘不染,咸庆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师父要护住她了。   因着师父认可了这位姑娘,咸庆对着她自然耐心不少。   “他有事情要忙,你乖乖在院子里等他,太阳落下他就回来了。”   宁晚心能够区分最简单的善恶情绪,知道面前这个人对自己没有恶意,也不闹,抱紧了魏澜的衣服点点头。但是周围的人都能瞧见她脸上的失落。   宁晩心对魏澜的依赖让人心惊。   咸庆第一次见有姑娘黏着自家师父,哭笑不得。虽说师父生一副好皮囊,面无表情盯人的样子可是能把人吓哭。饶是有人看中他的权势,也多是有贼心没贼胆,更遑论这种发自内心的依赖。   “小厨房那边刚出一锅枣糕,还热着,配粥和小菜,给你端来吃好不好?”咸庆温声问着,耐心地等她的回答。   后面两个小宫女鸡皮疙瘩都冒起来。苍天有眼,这是那个跟他师父魏澜行事如出一辙的咸庆公公?为点鸡毛蒜皮阴着骂人半个时辰的咸庆公公?   咸庆知道她们想什么,冷冷瞥过去一眼,满意地瞧见她们吓破胆的模样。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也不想,但是他敢把师娘弄哭么?不敢,他再也不想去慎刑司了。   春日午后,盛日阳光洒落,照得人心里也暖洋洋的,能融化一样。   咸庆找人搬了个藤木躺椅搁在院里石桌边上,给宁晚心躺着晒太阳。   这边刚安顿好,外头有人过来,说常平宫的大宫女秋霜,指明要见咸庆公公。   “见杂家?可有说何事?”   原本魏澜身为内监总管,在福宁宫偏院虽然单设一院落,却没有独立的厨房。新帝登基之后,体恤魏澜掌事辛苦,才特赐一小厨房,管火的几个都是之前御膳房的人。咸庆跟着师父住,沾了这点口腹的好处。   栗子糕新出炉,腾腾热气,栗子香勾人馋虫,连一心在魏澜身上的宁晚心都看了好几眼。咸庆讨一盘子过来打算跟宁晚心一块儿吃,结果还没等坐下就被人叫住了。   “没说具体何事,不过看她的样子大有您不过去就不走的意思。”小宫女大着胆子多嘴问一句:“秋霜姑娘是不是看上公公您了,跑咱们这边比福宁宫正殿还勤呐!”   “皮痒了?连杂家都打趣?去去去,干你活去!”   咸庆看看抱着师父衣服,靠在躺椅上眼睑低垂,没什么精神的宁晚心,蹙眉想了一会儿。宁晚心人就在院子里不至于出什么事,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常平宫的那位娘娘圣宠正眷,无故得罪没必要。   他可惜地放下栗子糕,拍拍手上的糕点屑,试探着把师父那件绛紫色的衣服抽出来盖在宁晚心身上。本迷糊着的宁晚心乍然惊醒,衣服重新抓回来在怀里紧紧抱着,警惕的眼神看得咸庆乐不可支。   他来回几次,直把人逗得扁嘴要哭才堪堪罢手。   “睡吧睡吧,一件破衣裳,没人和你抢。”   咸庆跟不当值的几位宫人嘱咐几句,让他们看顾宁晚心,自己则出去瞧常平宫那位葫芦里卖什么药。   被叫过来看顾宁晚心的小宫女也有点困,倚着一边的门槛,看见宁晚心低垂着眉眼,一动不动坐着,漂亮得不像真人,跟仕女画似的,自己也忍不住打起瞌睡。   宁晚心隔一会儿就抬头看看太阳,她记得圆脸公公说,太阳落下夫君就回来了。   可是她等这么久,太阳还高高挂着,夫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她想得有些烦恼,没留意身侧突然落下一片阴影。   ……   各宫香料分配都有固定份额,最贵重的龙涎香进贡最少,历来只往福宁宫送,没人敢打这个主意,旁的大也都无甚所谓,只有名贵的沉水香是后宫嫔妃明争暗夺的对象。好像能从各宫沉水香的份例里,窥见圣心所在。   每年魏澜都会为这些事在各宫嫔妃间周旋。先帝那会儿是如此,现在,依旧没什么改变。今上的六宫粉黛可不比先皇的安分。   他之所以在内务府坐镇,就是怕卷进后宫佳丽们的明争暗斗,成了谁出头的椽子。他无心那些争风吃醋的花月之事,更没兴趣替人做嫁衣裳,就要保证他管辖的部分不出岔子。   正挨在案几旁闭目养神,想着打发人的说辞,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出事了……”   魏澜倏然抬眸,露出一双毫无情绪的眼,吓得传话的小太监一个哆嗦。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告知。   他不如咸庆公公和咸福公公那般,几乎从入宫起就跟在大人身边,却也住紧小院贴身伺候了一段日子,明白这位大人越生气,面上就越平静淡然。而大人现下这般波澜不惊,闻言更是轻笑出声的模样,显然是怒火中烧。   他把头垂得低低的,亦步亦趋跟在魏澜大人身后。   院落里站在最外面的就是咸庆。   咸庆满脸愧疚,见魏澜回来,张了张口,“师父……”   魏澜阴着脸一言不发,扬手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   咸庆半边脸瞬间浮起五道红肿的指痕,他不敢躲也不敢叫疼,低声道:“往太医院叫了沈太医来,事先交代过,他不敢声张……”   宁晚心眼泪淌了满脸,听见熟悉的声音,终于抬眸,在一片朦胧中看清魏澜的样子。   “……夫君……”   她嘴里呢喃着,灵动的眼眸不安地眨动,泪珠仍在一颗一颗滚落,沾湿了刷子似的纤长眼睫,沿着白皙的脸颊往下淌。   魏澜脸色沉得更厉害,偏头冷然道:“让你们看顾姑娘,看顾到哪里去了?都是死的吗?!”   他眼眸微眯,气息冷冽,骇得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被咸庆交代照顾宁晚心的宫女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地上,膝盖跌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一声闷响。   “大人饶命……是常平宫的安昭仪……说是咱们姑娘的旧识,来和姑娘叙叙旧……安昭仪是主子,她硬闯进来,奴婢们真的不敢拦啊……”   魏澜闭了闭眼,心里明白错不在他们,自己只是迁怒而已。   是他没料到,皇帝下令留宁晩心的命,居然还有人敢来钻空子。   “别哭了,眼泪也罢,要是鼻涕沾杂家衣服上,你离死……”   魏澜没能把后半句话说完,因为小傻子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把他囫囵个儿抱住了。   别说鼻涕了,宁晚心在墙角窝了好一会儿,衣裳沾得尘土混着墙灰,一块儿蹭了魏澜满身。   魏澜,“……”   他揉揉额角,心道算了,不跟傻子一般见识。   宁晚心胳膊抬着,袖子往下滑了一些,露出一截小臂。   原本细腻的皓腕此时一片红肿,撸起袖子,小臂上也错落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红斑。   这个痕迹,魏澜不消多看,一眼便知是滚水烫伤。   能嗅到一股清香的药香,闻味道是好药,该是沈太医给的。   魏澜的脸色却没有好看多少。他越过院墙,遥遥望着常平宫的方向。   安昭仪么。圣宠正眷么。   宁晩心是傻,也本该死的,但现在她是他的人。   动了他的人,就得付出代价。 第4章 贡香 魏澜觉着差强人意,但是聊胜于无……   安昭仪小字岁禾,忠勤伯家庶出的小女儿,年岁上长宁晩心有二,两人确是旧识。   那时候忠勤伯府和忠义侯府相隔不过一道院墙,宁晩心与安岁禾年岁相仿,常玩在一处。正旦里簪蝴蝶,乞巧节放河灯,没人比她俩更要好。   后来先皇抬举宁家,圣恩浩荡,忠义侯府唯一的嫡女宁晩心特封郡主。安岁禾二八年华,入燕王府成为夫人安氏。   二人命运殊途,关系渐行渐远。   安岁禾本以为,此生再不会有契机相见,却没想到,再见竟是在这样的时候,各自以这般的身份。   秋霜半跪在脚踏上替安岁禾捶腿。安岁禾还是闺阁小姐尚未出府时候她就在身旁随侍,自家小姐转一下眼睛,摸一下袖口,她就能明白小姐的心思,说话办事没一样不慰贴的。   “照奴婢说,还是咱们娘娘命好呢。当年宁晩心封郡主,阖京同庆,偌大风光都被她占了去,倒害得咱们娘娘只能做妾室。”   “好在咱们王爷是个成大事的,娘娘您封了昭仪,府里也跟着水涨船高,家里兄弟叔伯得受重用,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如今风水轮流转,倒是那位,家门破落,到头来跟个太监搭伙,老侯爷要是知道自家有这么个辱没门楣不知耻的姑娘,保不准要气活过来。”   安岁禾闻这话轻蹙眉头,斥道:“隔墙有耳,这话是能乱说的?”   她言辞间虽在斥责,却并非觉得秋霜所言不妥,只担心被有心人闻得。   “是啦,还有哪家小姐跟娘娘似的菩萨心肠。”秋霜说着,仍然不忿,“当年小姐您那样去求她帮帮忙,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宁家小姐倒好,偏偏不松口不见您。”   “明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终于熬出头,竟然泼一碗茶水就放过了她……好啦,奴婢不说了,娘娘别动气。”秋霜把冷水里湃凉的茯苓膏用小银勺拌了,捧到案几上给安岁禾,又起身拿小金钳拨了拨三足四兽香炉里的香料,笑道:“奴婢心里有数,这话也就跟您面前说说罢了,只是觉得,还是老人们说的好,这人呐,一辈子的福分有数,有些人,被抬举着接了大福气,也不见得受得住,反倒夭寿数……”   淡淡的香气弥散,安岁禾无奈一笑,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抬起头,头上鎏金衔枝鹊的步摇一晃一晃。   她仔细嗅了嗅这阵香气,这香气她只闻过一次。还是曾经随王爷入宫,在先皇后那里请安时候的事情。   这味道奢华高雅,却不浓重,一点点便沁人心脾。她只闻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那时她还遗憾过,以她的品级,恐怕终其一生也不能在自己房中点一点这香,却没想到……   她半惊半喜道:“这……”   秋霜笑道:“申时那阵儿娘娘不是去徐婕妤那边小坐,正巧那时候内务府那边过来的人。陛下怜惜娘娘,今岁上贡的沉水香,小半都分到咱们宫里……”她压低声音,“奴婢打听过了,皇后娘娘的凤仪宫那边也不过就是这些,娘娘不圣宠正眷,谁才是呢……”   安岁禾被打趣的红了脸颊,心里那一丝淡淡的疑惑也被皇上喜爱自己的念头冲散了。   “只一件事奴婢没想通。”秋霜道:“昨儿个奴婢还担心,事到如今,宁家都没了,宁晩心算不得什么,可那位大总管可不是善茬,娘娘这般算计,他当真会咽下这口气?”   “没什么想不通的。”安岁禾咽下一勺茯苓膏,成竹在胸,笑道:“你道魏澜娶了宁晩心要开心?他才巴不得宁晩心快点死呢。我问你,凭他与陛下的情谊,想要什么样的良家子求不到?……羞辱宁家,警示朝臣,都没关系,可是魏澜被强塞了这么个大麻烦,当真乐意?”   秋霜略一思索,恍然,“难怪……娘娘您早算好了他不会插手?”她复想起一事,更加肯定了安昭仪的猜测,“奴婢本没放在心上,经娘娘这么一说才想起来,来送沉水香的内侍,可不就是常随身伺候魏澜公公的那位?难道……这次分沉水香,有他的手笔?这是他对娘娘的示好?”   “他插手与否,示好与否,尚未可知,我们只要小心应付,确保对我们无甚坏处就够了……”   她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眼中划过一抹深意。陛下爱惜自己年轻颜色好不假,可终有色衰爱弛的那一天。只有怀上龙嗣,她才算真正在这宫里站稳脚跟。   只是……魏澜这步棋,她还要好好想想怎么下才是。   ……   福宁宫偏院,魏澜斜倚在酸枝软榻上闭目养神,一手揉着额际,另一只手垂在一旁,被坐在一边啃豆沙饼的宁晩心捞住握在手里。   手指被黏腻腻的柔软小手抓住,魏澜不用睁眼就知道这不怕死的是谁,“啧”了一声,“撒手。”   宁晩心充耳不闻,玩自己的。   “你一手油。”   宁晩心举起爪子自己瞅瞅,再伸到魏澜眼前让他看。   “这是油,”魏澜淡淡瞥她一眼,警告道:“别碰杂家。”   宁晩心歪着头想了想,揪着魏澜绣纹精致的衣服下摆使劲儿蹭蹭油乎乎的手,然后献宝一样,伸给魏澜看。   魏澜额际青筋根根绷起,立在一旁的咸庆连忙打岔,“……东西我跟咸福不错眼珠盯着装的,咱们的人送过去,常平宫秋霜亲自接下,请陛下身边伺候的元吉去露了脸,由不得她不信。”   “咸福交代小内监的时候,‘不当心’让这事儿被瑞祥轩提分例的小宫人听见,不出几日,只怕这事儿就要在后宫传开了。”   “嗯。”魏澜撩起眼皮,“这事办的不错,想想要什么赏。”   “还讨什么赏啊,”咸庆苦笑,“您就交代着我看着师娘这么点事儿,都没办好,还让师娘受伤了,您剁了我我都不带叫一声的。”   瞧着魏澜心情没先前那么糟糕了,咸庆胆子逐渐肥大,“苏嬷嬷教训的是,最近太安逸,我也太大意,连点警惕心都不剩,这么简单个调虎离山都没看出来……都对不起您当年手把手教我,您说说,我都替您不好意思……”   魏澜恹恹地看着他,神色冰冷。他慢条斯理地抽出被宁惋心攥着的手,相当不耐地抽出手帕,擦干净糊了一层豆沙饼油的手。   “那边撑窗的叉竿,取过来。”   咸庆不明所以,还是照做,“您觉着冷了?关窗就得了呗,要这劳什子作甚?”   魏澜接过叉竿,在手里掂了掂,觉得用这个揍他差强人意,但是聊胜于无。   他抬眸看向仍在状况外的咸庆,“过来,你今天敢叫一声,杂家当真剁了你。”   咸庆一个激灵,咽了咽口水,再不敢废话了。   “谁给她拿的饼子?”魏澜瞧着宁晩心的吃相鄙夷且糟心,“杂家真怀疑,你当真是世族教养出来的女孩儿家?倒像是饿死鬼投胎的,真给你们世家贵族长脸。”   宁晩心对他的嘲讽不痛不痒,魏澜犹自不痛快,耷拉着眼皮阴测测地数落咸庆:“这种事还需要杂家提醒,什么时辰了?酉时了,给她吃这么油的东西,睡不下你们哄?伺候人伺候这么多年伺候到狗肚子里去了,让你们看顾她,你们就一昧躲懒,只知道惯着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不知道?”   咸庆是他这些迁怒左耳进右耳出,心道他们也不是不能哄,那不是师娘不给哄么。   “回头跟小厨房说一声,停灶之前备点清甜的藕粉和牛乳糕,姑娘再闹就给吃这些。”   “……”咸庆腹诽,谁有您老能惯着她呀。   想是这么想,咸庆为了自保,还是面不改色一一应下。   “还有件事……”咸庆看了把豆沙饼一撕为二,正在扣里面豆沙馅的宁晩心一眼,再偷偷瞄一眼师父手里蠢蠢欲动要揍他的棍子,硬着头皮凑过去,附在魏澜耳边,这般那般地说了。   给常平宫小花园剪枝的小内监听了墙角过来跟他学话的时候,咸庆都一时无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真是很好奇,常平宫那位安昭仪是怎么在燕王府平安无事活到这天的。   魏澜闻言非但不怒,反而敛眸讥讽一笑,“她倒是敢想,还真以为靠着陛下那点恩宠,自己就能踩着皇后飞上枝头变凤凰?”   皇后薛氏是正儿八经的公府嫡长女,自幼拘在宫里教养的,要不是当年燕王使了手段,晋国公能不能把女儿嫁给燕王还两说。   更别提晋国公府为燕王登宝筹谋算计付出了多少心血,如今陛下又有多少命脉被晋国公掐在手里。   “由着她春风得意吧。东西是好东西,可惜了,是宠爱还是催命符,谁说的准呢。”   贡纳沉水香,皇后的凤仪宫分三成,常平宫独独安昭仪那里分到三成,别的宫共分四成……   魏澜抿一口茶,缓缓笑了。   活靶子立在那里,皇后,敬妃,惠妃,庄嫔……希望这位昭仪娘娘,会喜欢自己送的这份礼物,能坚持得久一些。 第5章 落池 魏澜盯着宁晚心的裙摆,不知在想……   飞檐上蹲坐的小兽肃穆庄严,口中缓缓吐出一滴晶莹的雨珠。   两个宫女收了伞,一前一后停在廊下。   一个提着袄裙的裙摆,来回看着自己沾湿的裙角和浅色的绣鞋,低声抱怨道:“今岁也不知犯了哪路神仙,恁地春日里这般多雨水……”   “这话可不敢说。”另一宫女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才松了口气。   新皇并非顺位登基,太多人为此死伤,绝非顺应天道之行,更加忌讳这些天命鬼神之言。这话教人听见,哪怕不是她开口道出,也少不得一顿耳光。   “再忍忍,”春雨细密,撑了伞一路走过来,她也沾了一身惹人不适的潮气,“等大人用过膳,我们便回房换身衣裳,潮乎乎的,怪难受……”   两人正小声嘀咕着,正堂的门突然被推得大开,屋里一览无余。八仙桌上珍馐半分没动,魏澜站在门口,无甚表情。   “大人……”小宫女忙住口行礼。   “姑娘去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   那宫女闻言松了口气,没被大人追究嚼舌头的事情就好,“回大人,姑娘听咸庆公公念叨珍锦园那边的秋千,也想去看看,紫荆姐姐陪着一块儿呢。”   “什么时候的事?”   “这……倒是早了,辰时二刻便朝那边去了……”她答着话,也觉出一丝不对来,想到某种可能,背后骤然一凉,冷汗瞬间淌下来。   “奴婢这就去寻……”   “不必了。”   这是何意?   “大人……”   宫女倏然抬头看过去,只瞧见细雨中,魏澜笔直的背影。   珍锦园是宫里单独辟出的一块儿地方,专门侍弄些珍禽和稀有的草木。地方偏,离着福宁宫也远,不是特殊的时候没有后妃内侍往那边去,除非……   魏澜眸中冷意明灭。   除非有那些阴损腌臜事。   宁晩心如今六体不识,但是别人不管她这些,若真撞见了什么,难说不会被人灭口。   魏澜想着,脸色相当难看。   不过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不过就是他去内务府理事的功夫。   珍锦园外佳木葱茏,外有清流折入园中。桥上一宫婢穿着的人正来回踱步,看见魏澜,如见了天神一般,踉跄着急跑过来,泫然欲泣。   “大人、大人……”   “不好了,姑娘她,她……”   魏澜心下一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顺着她指的地方走过去,秋千被雨打湿,空空荡荡,后面长亭的栏杆上,勾着一小块儿浅色的布帛,不走近几乎看不见。   魏澜上前拾起细看,那颜色与宁晩心今早所穿的服饰一样。   “姑娘喜欢池子里的锦鲤,奴婢去跟宫人讨鱼食,再回身……姑娘就不见了……”紫荆始终垂着眸,没看见魏澜动作,她咬着嘴唇,哭得眼眶都红了。   魏澜捏紧了手中一小片布料,背对着她,话语中不带一丝温度,“去内务府,叫咸福过来。”   “大人……”   “你是聋的吗?”   脚步声渐远,魏澜在栏杆上摸了摸,翻身跃了下去。   池水曲折环绕园子,深深浅浅,不时能见环抱池边的白石。   魏澜扶着青石壁,踩着白石,一脚深一脚浅往里面走,绕过两道白石柱,脚步顿住。   切面平整的那块儿白石上,宁晩心双手抱膝蜷坐着,像是睡着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魏澜手里的油纸伞前倾,遮住了前赴后继朝宁晩心身上淋下的细密雨丝。   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和衣衫,墨色的发丝贴在白玉一般的脸上,像个瓷娃娃,漂亮得让人心碎。   被雨淋成这样还能睡着,魏澜嗤笑一声,抬起靴子在她脚上踢了踢。   宁晩心悠悠转醒,揉了揉眼睛,看清面前魏澜的模样,眼睛瞬间亮起来。   她再揉了揉眼睛,张口欲唤他,却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啊嚏——”   “所以说,杂家最厌恶的就是你们这种养在深宅的高门小姐……”魏澜看着她,满脸都是不屑与嘲讽,“真是奇了,落魄成这样,身子竟还是个娇小姐。”   宁晩心盈水一般的眼睛眨动了两下,还没反应过来,一件暖热的外袍就落在她身上。   魏澜好看的眉蹙起,伞又朝她的方向倾了倾,口中不耐道:“穿好了,你要是生病发热,到头来还要杂家照顾。”   两人对面站着,脚下踩着雪白的石头,他在她同发丝一般漆黑的墨色瞳仁里,把自己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   宁晚心启唇道:“夫君。”然后笑开了,一双眼睛弯成新月,挡上魏澜的镜子,让他一瞬间回神。   自己方才……   “大人!大人!”   咸福过来珍锦园,略一观察便瞧见自家大人留下的记号。   好在尚未到雨季,池水不深,偶有白石边壁和浅滩露在外面。   咸福叫珍锦园的人搬了□□过来,管事太监一见咸福公公亲自来接人,再见魏澜这难缠的不知怎的竟也在下头,瞬间冷汗就下来了。   见宁晚心和魏澜一前一后爬上来,本来打算在珍锦园养老,身宽体盘的管事太监擦着头上的汗,忙不迭的道歉,“魏大人,这这这……您想过来说一声就得了,小的是真不知您在底下……”   魏澜没理,只皱着眉,盯着宁晚心的裙摆,不知在想什么。   咸福看看一脸菜色的管事太监,再偏头瞧瞧尚未见过面的这位尤其狼狈的师娘,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爽地方,他觉得实在不像样子,“大人自己没提防跌下去的,怪不了谁。今儿个劳烦公公您,回去换身衣裳。咱们这也回了。”   太监如蒙大赦,连声应着去了,诧异此间蹊跷,却半句也不敢多问。   他在宫里年头足够久,明白其间的道道。在这宫里,得罪了魏澜,比得罪主子更可怕。   主子惩罚人,最重也不过是死。   魏澜不一样,他是从最阴冷的地方长出来的暗刃,阴损才搓磨人啊。   主管人长得宽,溜的倒快。   咸福瞧着他尽显富态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轻哼一声,旋身想跟师父说话。   就见魏澜特别嫌弃地把遮雨的伞往师娘手里一塞。   “使唤杂家不够吗?你给杂家撑着伞。”   “……”咸福连忙过去,“师父……”我来撑吧。   不等他接伞,魏澜背对着人撩起袍摆单膝撑地,反身拉一把宁晚心的手臂,稳稳地背着人站了起来。   咸福一怔的时候,魏澜已经背着人走开了。   他落后两步,正好看见,宁晚心被魏澜背在背上,裙摆上移两寸,露出她不知何时脱落了鞋子,只套着锦袜的一截脚掌。   少女乖乖俯在人背上,小心地握着伞柄,氛围融融,远远看去美得像幅画。   ……   魏澜背着人回到偏院,咸庆早等在院门口。   见他神色有异,魏澜道:“何事?”   “魏大人,”元吉笑着走过来,“陛下传您过去。”   魏澜在金碧长阶下方跪了,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分毫,俯身叩首。   “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阿澜平身,上来替朕整理奏章。”   魏澜再次叩首,方才按照皇帝所言,躬身从侧阶走到御案边,分门别类,从善如流地整理杂乱堆放的奏折。   皇帝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长叹一声。   “果然只有你得力,旁的人连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   “陛下言重。”魏澜按照皇帝看折子的习惯规整好书案,绕到龙椅后头,替皇帝按揉头上的穴位,淡淡道:“陛下若觉得这批侍从不好用,就撤了吧,臣换一批新的给您使唤。”   魏澜话音落,昭阳殿里所有内侍心中一震,朝着皇帝的方向跪下,深深伏地,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皇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闭着眼睛,状似方才想起一般:“你那院子住的怎么样?陈设器具缺什么少什么自己添就是。”   “托陛下鸿福,”魏澜仿佛并不察觉这是多大的恩典一般,面不改色地继续给皇上按摩放松,“住得还算舒心。”   “这样啊……那……你那位对食怎么样?相处可还融洽?”   脑海中浮现出吃饭吃得油光满面的宁晩心和自己收藏许久却被摔成碎片的珍品茶具,魏澜低垂的眼皮撩起些许,从鼻子里哼出一点克制的气息,“……她?可真不怎样。”   “这么不喜欢?”皇帝一笑,“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用心,问一问审一审呢?”   “还是说……”皇帝淡笑,“魏澜,你在怪朕?”   魏澜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饶是顶着龙威,也依旧如此。   他后撤两步,撩起袍角跪下。   “臣不敢。”   “你不敢吗?朕倒是觉着,你胆子大得很。”   魏澜跪伏在地,平静道:“陛下希望臣如何问呢?允许臣动大刑吗?”   “朕不许,你就不做了吗?”   “臣,万事听陛下吩咐,以陛下所想为己任,此间事,臣只有一求。”   皇帝微眯着眼,锐利的目光扎在魏澜身上,语气危险:“你想保宁晩心的命?”   “恰恰相反,”魏澜情绪半分波动也无:“臣求陛下,万一宁晩心熬不住重刑死了,希望陛下饶臣一条贱命。” 第6章 刑问 “宁晚心傲骨铮铮,宁死不屈。”……   皇帝让魏澜严审宁晩心的消息不胫而走。   魏澜面色如常,并不像为难的样子。   咸庆却心下发凉,他不知道师父葫芦里卖什么药,他只知道,若是陛下的命令,师父再疼宁晩心,也会照做不误。   想到师父的手段,他有些担心那位娇弱的小姑娘,更担心师父以后要后悔,趁着魏澜喝茶的功夫试探地问了句:“师父……当真要审挽心姑娘?”   魏澜撩起眼皮,淡淡看他一眼,“你的规矩呢?”   咸庆默然。再看看正在进食,一脸天真的宁晚心,在心里默默给她点了根蜡烛。   咸庆心里一直半悬着,然后用过晚膳之后,直到暮色沉沉,魏澜都没有指示。   他暗道自家大人还是有底限,最起码对枕边人不会那般狠得下心。   “师父若没有旁的吩咐……”   “等等,”魏澜身子靠在太师椅里,这会儿已停了方才不断按揉额头穴位的手,他一对儿狭长的凤眸阖着,上挑的眼尾瞧着愈加明显,“帮我借几样东西来。”   饶是咸庆心里已有不大好的猜测,闻见魏澜所言,仍然忍不住头皮一麻,“师父……”他拿不准魏澜是否是认真的。   魏澜抬眸,语气莫名,“你如今……倒是愈发放肆了。”   咸庆再不敢多问,他本能地觉出,师父现在心情欠佳,绝对不能惹他更动怒了。   ……   “东西留下,你去外头候着。”   咸庆告退,合寝居的房门时手上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稳稳地关上了门。   桌面上,黑漆缠枝莲纹的精美托盘里,依次摆着几样器具。   烛光摇曳下,金属刑具折射出冷色的光泽。   宁晚心舒舒服服地趴在堆叠着蓬松柔软被衾的酸枝塌上玩一个鲁班锁,犹自不知即将遭受什么。她午膳用得太晚,又淋了雨,晚间胃口一反常态地不怎么好。   魏澜单手端着漆盒,目光从手上的刑具,移到宁晚心身上。   她细腻无瑕的肌肤在烛火照映下莹白的发光。   这身细皮嫩肉,怕是连最普通一道刑具也挨不过吧,更别说是他手里的这些。   他没有纵着自己再继续想,嗤笑一声,“跪下。”   “……唔?”宁晚心拥着暖融融的被子,无辜地看着他。   魏澜从漆盘里,随意捡起一样器具,拿到宁晚心眼前,让她看得清楚。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宁晚心好奇地看着这么个黑漆漆铁疙瘩,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摇头。   “不……不好吃吧……”   “咳……咳……”立在窗外旁听的咸庆闻言呛了一下,险些没站住。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尽想着吃?   魏澜反应没那么大,“呵”了一声,恹恹道:“嗯,不能吃。你记住了,它叫铁刷。”   “噢,铁……呃……刷?”   “好姑娘。为什么要你记住呢,”魏澜伏低身体,凑近宁晚心,轻声自问自答:“因为等一下,如果你不能回答杂家的问题,杂家就要把你放在铁床上,用沸水浇熟,再用这柄铁刷……”   “把你身上的肉,一层一层刮下来……”   “从脚开始……让你疼,却不让你死……”   冰冷的铁器带着锋利的光泽,贴上宁晚心着罗袜的脚背,缓缓滑下。   “现在,告诉杂家……虎符在哪儿?”   “……嗯?腐服?”宁晚心眼神迷茫。   “虎符。宁家灭门前后,陛下带人抄忠义侯府前后共三次,掘地三尺,就是没有那半块虎符的一点儿影子。”   魏澜眸色晦暗,这也是他怀疑的地方。   宁晚心垂着眼眸,长长的眼睫在眼睑下落了一层阴影,听着魏澜的话,半晌,突兀地笑起来。   魏澜双眼微微眯起,审视地盯着她看,不漏过她任何一个表情。   难不成……   宁晚心笑着缩起自己的脚,刚才那柄铁刷正好擦过她脚底,“……痒。”   “……”魏澜捞过椅子,在软塌对面坐了,“老实交代,虎符在哪儿。”   “兔……兔肉脯?”   “虎符。”   “……豆腐乳?”   “虎符。”   宁晚心一拍大腿,“……卤煮!”   “不怕铁刷的话……”魏澜沉默半晌,“咱们换一种玩法。”   他把铁刷放回漆盘,拾起另一样让人闻之色变的刑具。   “传闻,酷吏周兴逼供郝象贤……”   ——   赶在夜禁之前,魏澜从寝居出来,手里拿着一条湿巾帕擦拭自己的手指。   咸庆端着漆盘,亦步亦趋跟在师父身后,嘴角抽搐,神情相当不自然。   “元吉公公若是来问,怎么答?”   “这还需要杂家教?”魏澜不耐道:“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吗?”咸庆回想起那一番审问,心道有什么实话能说吗?说您老人家让我巴巴的取来刑具,最后把东西当教学用具玩?知道的道您是审讯,不知道的以为您跟人家讲解刑具的起源和使用方法呢……   他师父这审讯过程要是让内廷旁人知晓,早先传出去的狠毒威名都要付诸流水。   就这还吹凭一人搅合内廷风起云涌,简直教人笑掉大牙。   魏澜淡淡道:“实话实说。铁刷,铁钩,琵琶,一件一件试过,然宁晚心傲骨铮铮,宁死不屈。”   咸庆,“……”   魏澜想起在昭阳殿同皇帝的谈话,眉眼微垂。   他说要对宁晚心动刑,皇帝倒是怔住,他真没想到魏澜会这样说。   只皇帝心里却不是不满意的。   换言之,他正面试探出魏澜的态度,明白魏澜实在像自己表态不会对宁晚心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终于放下心。   魏澜很聪明,也很好用,最起码目前,他不希望自己跟魏澜起一些不必要的隔阂。   皇帝语气也缓和不少,“若连宁家遗孤都不放过,天下悠悠众口,难保不会说朕气量狭小。”   “只一点朕还是再提醒你一次,”皇帝看向魏澜,“你知道朕想要什么,知道的话,就别再敷衍了事。”   魏澜当时垂眸叩首,“臣,遵旨。”   回忆到这里止住,他又想起另一件事,“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说到正事,咸庆也收起了揶揄的心思,回道:“查过了,事情确如您所料想。”   “知道了,准备一下。”   咸庆神色一凛,恭敬应是。   他小心翼翼跟着魏澜,转过一个拐角,又转过一个,看着面前的房屋,揉了揉眼睛。   “师父?”   他说话的时候,魏澜已经进去了。   “……这里……”   怎么看,怎么像膳房啊。   “愣着做什么,进来。”   咸庆进来的时候,只见魏澜熟练的挽起袖子切葱蒜,下巴差点跌在地上。   “您饿了吗?我那儿有备着的点心。这大晚上的,您闹哪出?”   “闭嘴,生火去。”菜刀剁在案板上“梆梆”作响,魏澜冷着脸,不耐烦咸庆一直问,道:“问她虎符,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咬着卤煮不松口,闹着非要吃。”   咸庆在魏澜的指挥下洗干净小厨房本来备好的猪下水,嘴角抽搐,“所以就为了宁死不屈的挽心姑娘一句话,大夜里,拉着我给她煮卤煮?”   “你是……衷心觉得自己的舌头很多余吗?杂家可以帮你去掉。”魏澜懒懒道。   “看徒儿这破嘴,师父您担待了。”   魏澜斜睨他一眼,嫌弃道:“麻溜儿点,看你干活真费劲。”   “……”   ——   紫荆被关在一间闲置的杂物间里。   到处都是尘土的味道,角落里小虫爬来爬去。   听见门闩打开的声音,紫荆激动地直起身,在看到咸庆的一瞬间,又坐了回去。   喃喃:“怎么是你……”   “你以为是谁?”   紫荆闻言一怔,见咸庆侧身退开,立在一旁,一人逆着皎洁月光面对着她,看不清神色,不是魏澜又是谁?   “大人……奴婢……”紫荆眼眶瞬间红了。   “你如何?”魏澜摸了一把咸庆搬来的椅子,嫌弃地拍了拍手上的灰,没有坐下,直接在紫荆面前蹲下,“你冤枉?你没当着她面跟咸庆提起珍锦园的秋千?还是没引着晚心下池子?给你个机会说,杂家有的是时间听。”   “奴婢……”紫荆自以为做的隐蔽,没想到被魏澜这般轻而易举地揭露出来。   咸庆叹口气,朝人走过去,手里握着一把铁针,“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认不清自己呢?你也是,之前的桃芯也是……不掂量掂量自己,姑娘再如何,能由得你们作践?”   凄厉的惨叫声足足响了半个时辰方歇。   魏澜抬起手背抹了把脸,他两手满满都是血,领口衣袖的青竹也也沾了斑斑深色的痕迹,只是他衣衫色深,不大看得出来。   “人没死,晕过去了。”咸庆把人绑好,抽出她皮下一根看不出本色的针,寻求魏澜的意见:“要弄醒吗?”   “不必,善后的事情,你看着做。”   咸庆应是。   魏澜嗅着空气中甜腥的味道,看也没看紫荆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猝不及防看见了倚在富贵竹旁边,不知道站了多久的宁晚心。   “你是不是,看见了?” 第7章 冷情 宁晚心那样蠢,他身边本来就不该……   虽是春日里,夜风吹在露在外的肌肤上,还是能觉一丝凉意。   魏澜下意识地朝她走了两步,想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   一抬手,却是满眼血色,他怔愣片刻,自嘲般笑了笑,敛眸退了回去。   “你看见什么了?”魏澜哑声道。   宁晚心似是觉得冷,单薄的肩膀微微缩着。她想了一会儿,才犹豫着,朝魏澜走过来。   魏澜抬起自己的手,暗色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他半点掩饰也无,让走到身前的宁晚心看得清清楚楚。   “害怕吗?”   宁晚心试探地点一点头,嘴唇翕动。   “一……一点点……”怕魏澜不信,她还伸出嫩白的素指比了比。   “是吗?”魏澜轻声道,话语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憎恶,“可杂家就是这样的人……”   “睚眦必报,心狠手辣,而且不打算改。”   他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改变自己,怎么活,怎么死,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别人没生他没养他,没喂过他米水没替过他挨打,凭什么插手,怎么敢插手?   这样的他,连自己都觉得很可怕,何况是宁晚心。   魏澜笑了笑,“是了,你那么天真愚蠢,合该怕的。”   宁晚心默默看着他,半晌,转身走了。   魏澜闭着眼睛也能听见绣鞋踩在地上的声音。   这样也好。   魏澜心想,宁晚心那样蠢,他身边本来就不该有这样一个人。   也不对,宁晚心太干净了,自己那么肮脏,明明是自己不配站在她身边。   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反正少了个累赘,魏澜勾了勾唇,觉得自己该高兴,心里却仿佛空了一块。   他过于专注,以至于没有留意到周围的动静。   直到手上一凉。   他倏地抬眸,狭长的眼尾红得要滴血。   看清眼前人是宁晚心,凌厉的神色方才稍稍收敛,他声音喑哑,却带着冷意:“你……”回来做什么?   宁晚心垂着头,把魏澜一只手抱在怀里,特别认真地用湿手帕擦拭上面已经凝固了的血痕。   也不知道在哪里找到的水缸,平日里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素指沾了冷水,微微泛着红。   魏澜就着月色看她莹润的侧脸,几根漆黑的发丝从耳后溜出来,柔顺地垂在脸侧。   宁晚心仔细地擦过魏澜的手,连指缝也不放过,都擦干净,素色的巾帕也晕开了团团血色。   她满意地握了握魏澜的手,干净的,然后抬头看着他,柔声唤了一声:“夫君……”   魏澜哑然。   小姑娘漆黑的瞳仁映照着自己的样子,一举一动全都是依赖。   宁晚心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脸埋在魏澜胸前团纹上蹭了蹭。   “夫君……对我好……”   她现在脑子混混沌沌,很多事都记不起,刚刚见过的事情也记不住,但是她小脑袋里记得很清楚,这个人总阴着脸,但是对她最好。   只有他身边是安全的。   魏澜昂首看天上朗月,压住了眼底的潮意。   “傻子,”他嘲她,“谁对你好了?”   宁晚心“咯咯”笑起来,“夫君啊。”   “哼,谁是你夫君?”   宁晚心笑开,指头一下一下,戳着魏澜的心口,“你啊。”   魏澜还想说点什么刺她,可垂眸看她,眼睛弯得像月牙儿一样,比斗转星移还夺目,极力下压的嘴角还是不自觉地勾起来。   ……   沈太医这旬已经往福宁宫的偏院来第二次了。   都是因着总管魏澜的对食宁晚心。   许是白日淋雨,晚上又见魏澜施刑,宁晚心当晚便发了热。   “淋着雨睡觉,寒气入体,又受了惊吓,才引出热症来。她年纪小,吃两剂药就好了。只是春寒尤不可小觑,平日里,大人还是费心注意下的好。”   沈太医刚从一位身子有异的娘娘宫里出来,马不停蹄又赶来福宁宫,魏澜自然不会吝啬。   “应该的,劳烦沈大人。”魏澜点头,“咸庆。”   咸庆捧上一绣工精美的丝袋,满满当当装着一袋子金瓜子,魏澜淡笑道:“不值当什么,沈大人带回去给家里孩子玩吧。”   沈太医托辞不得,只能收下。   “沈太医刚从哪里过来的?怎么一身的汗?”   沈太医听懂了魏澜的旁敲侧击,一笑:“常平宫一位娘娘,身子不大爽利,想调养调养。”   魏澜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另有一事,杂家想请教大人。”   沈太医忙道不敢,“大人有疑问,但请直言。”   ……   “魏澜当真是这么问的?”皇帝合上一本奏折,“啪”地丢在一旁。   元礼躬身应道:“千真万确。陛下……现下只怕,魏大人当真对宁氏动了心……”   皇帝突然笑了,笃定道:“他不会。”   “你们呐,都不了解这个人。”   “朕同阿澜年少相伴的情谊,那时候在宫中不得势,他替朕挨了多少打骂,得罪多少人。是以他同朕要什么,除了这皇位,朕都会给。”   “可是后来朕赐他良田千亩,府邸一座,黄金千两,他都不要。”   “他说本来帮扶朕,也不是因为情谊,是谋算,是为了活命。”   元礼半晌都找不回自己的声音,“……魏大人他……”拒绝一国之君的报答,是不是有点过于不知好歹了。   皇帝嗤笑:“他就这么一个人,冷心冷肺,连自己都不爱,你觉得他能喜欢上谁?他喜欢得上谁?”   “既如此,陛下何不……”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瞥一眼眼前这位打燕王府就跟着自己的老人,就因为这些人都不如他通透得力,他才不得不用魏澜,“他聪明,最得体,而且好用。就这般把谋算都明明白白摆在朕眼前,朕反而能重用他。”   元礼把话听在耳中,头垂得很低。   “宁氏那边,是否要再确认一番……”   “不必。”皇帝一笑,“你也不懂宁晚心。”   “宁家满门刚烈脾气教出来的女儿,若是没有疯,怎么可能受的了给太监做对食这种屈辱?”   圣旨赐婚从来都只是个幌子,实则是在探宁晚心的底。   “所以朕确信,宁晚心当真是害了病。”   “退一步讲,她有大福气,恢复从前的灵透,最憎恨厌恶的人,也不会是朕。”   “是折辱她的魏澜。”   “到时候,魏澜不想套兵符,宁晚心也会逼他动手。”   如此一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赢家只有皇帝一人。   元礼拜服,“兵不血刃,陛下英明。”   ……   魏澜目光透过床幔,看向床上宁晚心朦胧的身影。   宁晚心不太吃得下东西,连素来喜欢的肘子肉和卤猪蹄也想动,魏澜怕她空腹喝药要难受的,勉强给喂了一点儿煮的软糯的银耳粥,才敢让人喂药吃。   她身上不舒服也不闹,整个人打了蔫,但是眼睛还会下意识地去找魏澜,魏澜卜一靠近,她定伸手拉他的袖子。   魏澜嫌弃道:“手都是烫的,别碰杂家,回头把病气过到杂家身上。”   说着把宁晚心的手塞回被子里裹得紧紧,让她挣脱不出来,自己则坐到床脚,宁晚心看的到的地方。   她睁眼时便能瞧见魏澜,倒也不再挣扎,两人相处难得的安静。   沈太医开的药或有安神之效,宁晚心熬不住困意,堪堪睡下。   魏澜等她睡熟,起身拨开床幔,立在床边看人。   他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想着方才同沈太医的对话。   “沈太医妙手丹心,杂家想知道,人失了智,到底是哪般症状?”   “这……”沈太医心惊,难道这时候魏澜还在怀疑宁晚心没有痴傻?然他不敢多问,略一沉吟,“不同的人,经历不一样的事情,所表现出来的痴傻症状自然也大不相同。医典中例定有头部受重创者成痴,也有受大刺激心绪起伏,不愿意面对而害病者……”   “至于宁姑娘……下官观她神色状态,不似作假,入宫之前,她一个闺阁女儿家,也少有机会见到这般病人,若说学来的也牵强。她这病害得急,也许两种缘由皆有吧……”   “是吗……”魏澜垂眸,又问:“有治好的可能吗?”   “害疯病痴病者常见,治好……虽说世间少有,倒是确有其事……”沈太医捻须,有意道:“只是冷眼观着,姑娘现在这样,少一分灵透,多三分痴缠,反倒是福气。大人但可不必强求之。”   也罢。   魏澜略一点头,“杂家明白了,今日劳烦太医奔走,改日杂家必当报谢。”   “不敢不敢。”   沈太医神色掩饰的好,但魏澜在宫里这么多年早混的人精一样,只听声音和话语中不明显的回护,就知道沈太医在想什么。   更知道自己院子里有皇帝的眼线,这番话说出来,很快就会被皇帝知道。   他们都以为,自己怕宁晚心的病有好转的一日,怕宁晚心鱼死网破的报复。   他们都不信,自己会真的对她动心。   这样挺好的,魏澜也不打算解释什么。   能活下去,才有谈情说爱的资格;连活着都不能,这些就都没有意义。   他如此,宁晚心亦然。 第8章 辩斥 “人的修养和品性,本就不是用郡……   宁晚心到底是年纪小,病来的急去的也快,没休息几天就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胃口大开,什么油大吃什么,五香肘子卤鸡腿,没她吃不动的。   魏澜吃不下她那么多,用过两碗饭便停了筷子。   再看宁晚心左一勺虾仁蛋羹,右一口梅菜扣肉,吃得满嘴晶亮的油光。   “杂家真服了你。”魏澜叹一口气,“本来也不是多好看的人,照这么个吃法,早晚吃成个胖子,还能看吗?”   宁晚心咧开嘴笑,像个招福的白瓷娃娃。   魏澜说是这么说,看宁晚心爱吃的那道扣肉离她有些远,总要抬筷子夹,干脆抬手把那道菜换到她面前。   午膳之后,魏澜执一卷书靠在软榻上看,宁晚心卷着薄衾挨着他拆一块鲁班锁。   清风徐来,吹动竖屏风上的湖光山色。   宁晚心玩着玩着,有些犯困,头一点一顿。   魏澜看也不看她,却反手扳着她的脑袋挨到自己肩膀上,示意一边伺候的咸庆关窗。   咸庆忙不迭去了,自打姑娘淋雨伤寒,师父就小心的很。他看看宁晚心红扑扑的脸,心道自家大人嘴上总嫌弃,身体倒是诚实得很,真是要把人惯到天上去了。   没多久,咸福来找魏澜,“大人,各宫月例都已经结算出来,未时过后,各宫宫人该陆续来领。”   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魏澜心里多疑,事事总习惯亲历亲为地盯一会儿。   他偏头看自己肩膀上,宁晚心半睡半醒,小脸睡得迷迷糊糊,鬓发也乱七八糟。   咸福来禀报的声音不大,宁晚心睡得不沉,还是醒了,揉着眼睛叫了声夫君。   “杂家有事要出去一会儿,你跟着咸庆玩好不好?”   宁晚心眨了眨尚带朦胧水光的眼,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下意识抓住了魏澜收紧的袖口。   魏澜看了眼咸庆,也是微皱眉头,不消片刻,下了决定,“罢了,你跟杂家一块儿过去。”   咸庆自知理亏,谁让每次师父有事离开,自己跟着姑娘的时候她都出事呢。他没脸不满。不过……   咸庆看看宁晚心,还是道:“师父,要不还是我伺候姑娘吧,这次我肯定不出岔子,您能知道甚姑娘家乐意玩的玩意儿啊?”   宁晚心得知自己要跟夫君一起走,眼睛瞬间亮起来,使劲儿地点了两下头。   咸庆把没出口的那句“姑娘跟着您还不得无聊的够呛”默默咽了下去。   呸。   魏澜嘲讽一笑,端起茶杯嘬了一口。   “人呢,最可怕的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咸庆气得差点把牙咬碎。又暗骂宁晚心小白眼狼,白喂她那么多好吃的。   咸福笑道:“正巧前几日得了个新攒的毽子,姑娘过来玩吧。”   宁晚心跟着咸福走,时不时还要抬头看看在一旁闲庭信步的魏澜。   “老看杂家做什么?走你的路,当心摔了。”   咸福也道:“大人说的是呢,姑娘看着点路,前面有个台阶,咱们这就到了。”   宁晚心还没来过内务府,瞧着这边建筑跟偏院那里不大一样,好奇地四处打量。   咸福见她对门口的仙鹤石雕感兴趣,就唤人搬了桌椅过来,摆了点心和茶水,“劳烦姑娘稍候片刻,我取毽子过来给你玩。”   正巧负责核算的小太监来找魏澜看账册,魏澜想唤宁晚心一起,又见她蹲在仙鹤前面看它的羽毛正起劲儿,便也罢了。   有那不长眼的撒野也不至于来内务府。   内务府门前的石雕仙鹤不知用了什么手艺,明明是石雕,也未见任何镶嵌,阳光照在仙鹤的翅羽上,却映出粼粼的波光来。   “咦?你不是……宁晚心?你怎么在这里?”   秋霜来内务府是领安昭仪的月例银子。打老远却瞧见一个锦服的小娘子。瞧衣裳可不是宫女能用的料子和花样,更没听说哪个世家女儿进宫来,正奇怪着,就见她侧过身子,露出相当明丽的一张脸。   不是宁晚心是谁?   宁晚心已经不太能想起来这个人,只是下意识地觉得秋霜来者不善,不经意地后退一步。   秋霜上下打量她一番,哼笑道:“都这样了还是小姐样?到底是个不懂规矩的。”   咸福带着毽子,还有下头孝敬的小食回来寻宁晚心,正巧听见秋霜这句挖苦,面色骤然冷了下来。   “宁姑娘,哎,按说从前见您也要唤一声郡主,该行礼的,只可惜,现在您已经被褫夺郡主封号,照理说,跟咱们都一样的,都是奴婢了。”   咸福正欲斥责,打进宫以来就不善言辞,只在魏澜面前才能多说两句的宁晚心竟然开口了。   “我们从来就不一样的。”   咸福闻言一怔,停住脚步,在几步之外的青松后面看着他们。   宁晚心很平静地道:“人的修养和品性,本就不是用郡主和宫婢的身份来衡量的。”   “你……你不是傻了吗?”秋霜闻言也骇了一惊,听出她话语中的含义,又恨恨地跺脚,“你不过是嫉妒我家娘娘过得好罢了。如今的你,见了我家娘娘也是要行礼的。”   “少时有听过一□□间故事,叫《狐假虎威》,当时只以为博人一笑的故事,如今亲见,方才明了,这世间从不乏此行者。”宁晚心淡淡一笑,“你也说是见到娘娘,而不是见到你。那就等见到再说吧。”   直到秋霜进院,咸福才几步走到宁晚心身边,神色间有些吃惊。   宁晚心摊开掌心,捧着那只鸡毛毽子,虽然不大会玩,仍然笑得眉眼弯弯。   咸福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姑娘……方才你跟那位宫女说的话,是谁教你的?”   “嗯?”宁晚心偏着脑袋想了想,懵懂道:“刚才吗?这些话自己就到我脑子里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应该这么说……”   见咸福垂眸思索,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转移到手中的毽子上,要咸福教她玩。   咸福笑着接过,眉宇间却掠过一抹担忧的神色。   再说常平宫的海棠院里,秋霜羞辱宁晚心不成反被一番明嘲暗讽,气得眼泪直落。   自从她随安岁禾嫁入燕王府,平日里都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哪里被人这般数落过。直到晚间替安岁禾梳洗时,双眼还肿的跟桃子似的。   “怎么了?”安岁禾见她这般,也觉出奇怪来,“谁欺负你了?虽说如今本宫品级尚且不算高,替你做主还是做的了的。”   秋霜闻言立刻跪下,膝行至安岁禾脚边,添油加醋地前事说了,自己不过说了她如今见娘娘该行礼,宁晚心就之乎者也狐假虎威一顿道理,重点说了宁晚心如今仍然不把安岁禾放在眼里。   秋霜没听过《狐假虎威》的故事,安岁禾可不是秋霜,她眸中闪过一丝锋锐。   是了,宁晚心一向就这般牙尖嘴利,还在闺阁的时候,就没人辩得过她。   一主一仆正说着话,外头敬事房的太监来传,皇帝翻了安昭仪的牌子。   安岁禾心里一喜。   从沉水香的事情以来,皇帝宠眷的名头就戴在她头上脱不下了,平日里少不得受其他妃嫔的针对。皇后那处倒还好,请安的时候小心谨慎些,总不常碰面。   但是同住一宫的惠妃就不一样了。惠妃位份上要压她一头,这段日子,对她呼之即来,端个茶研个墨的,安岁禾推脱便有更大的帽子扣下来,只能默默受了。   不过她倒也聪明,借着这事,在皇帝召幸时,遮遮掩掩,明眸含泪,更惹得皇帝怜惜不已。当真盛宠不断。   这日被送到福宁宫之后,安岁禾服侍皇帝用过茶点,陪着皇帝看书,说话动作没一点不慰贴的。   皇帝最喜欢的就是安岁禾这份娇柔和贴心,饮一口喂到嘴边的茶水,温度正合宜,叹道:“要是朕身边没你这个可人,当真要寂寞许多啊。”   安岁禾温婉一笑,“陛下谬赞了,能陪着陛下,是臣妾的福分。”   然而下一刻,她却悄然红了眼眶。   “爱妃可是受了委屈?大可与朕说。”皇帝知晓自己的后宫里女人不乏勾心斗角,安岁禾漂亮,也合他心意,所以他不介意听一听,也给后宫的人提个醒。   “陛下在的地方,哪有什么委屈。”安岁禾笑笑,又有些忧心地蹙眉,“只是臣妾福薄,怕是陪不了陛下太久了。”   “此话怎讲?”皇帝垂首看她,缓缓握住了她保养得当的柔荑。   安岁禾另一手擦了擦眼角,“陛下知晓的,臣妾在闺中曾与宁氏晚心是旧识……前些日子,臣妾的婢女在内务府碰巧撞见她,被发落了一顿,言辞间,言辞间对臣妾……”   安岁禾说到这里,似是觉得难以启齿,只道:“对臣妾有些不敬……”   话说三分真,三分假,再留四分意犹未尽,惹人怜惜,让人相信,这是安岁禾自小便会的。前几次暗中告惠妃的状,也是好用的。   可这一次,皇帝却松开了她的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安岁禾见他眸中兴味,只觉被狠狠一巴掌抽在脸上,五脏六腑都在抽紧。   皇帝他……他知道。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安昭仪,她肩膀瑟缩,身子微微发颤,没了过往的怜惜。   宁晚心是他非常重要的一枚棋子,他不介意自己的妃子耍心计,可若妨碍了他的布局,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9章 复宠 师娘哪里是跟咸福学的,跟您学的……   安昭仪被翻牌子侍寝,却惹恼陛下失了圣心的事情很快便在宫中传开了。   “当时已经戌时,各宫都要下钥了,结果怎么着?昭仪娘娘让人送回了常平宫。”   “听说人回到海棠院,足足哭了半宿。闹得住的近的几位娘娘都没休息好。”   “哭有什么用?不是前段时间得意的时候了?连妃位的娘娘们都不放在眼里,真是一朝得势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了……”   安昭仪的事情成了后宫里茶余饭后的笑谈。本来皇后身为后宫之主,不应该让下人们这般在背后嚼主子舌头,没来由搅乱后宫的风气,说出去下人没规矩,也不好听。   但这次不知怎么回事,凤仪宫就像不知道后宫有这么一档子事一样,各宫娘娘去凤仪宫请安的时候,皇后更是提也不提,谁起了话头也要岔开,半点制止流言意思都没有。   大家读心照不宣,这是前段时间安昭仪太过招摇,连皇后都看不过去,趁此机会闹她个没脸,不伤筋动骨,但也足够给她个教训,让她肉疼。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自古来便尊卑有别。   哪怕不是天家,是普通的大户人家,也断没有妻替妾收拾烂摊子的前例,真有错处,最简单不过发卖了。因此哪怕安岁禾再恨皇后冷眼旁观,也只能把恨意放在心底。   安昭仪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也没见皇帝解释一句。   宫人们心里也有成算,这位昭仪娘娘的宠爱,怕是到头了。对待常平宫海棠院的态度也随意起来。   谁知没过几日,大家以为注定要失势的安昭仪,竟然真的扭转现状,重新获得了召幸。   紧接着,传出来的是安昭仪有了身孕的消息。   皇帝已经久无子嗣出生,得知这个消息直接抬安昭仪位份为安嫔。   至此,起起落落,又身怀皇嗣傍身,安岁禾才算真的在宫中立住了脚。   咸庆伺候魏澜和宁晚心用过晚膳,陪着饮茶小憩的时候说起这事来。   魏澜从咸福那里知道宁晚心似乎还对以前的事情时不时有印象,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本赵匡胤刻本的千字文,闲着的时候亲自一个字一个字教她。   “天地玄黄。”魏澜一字字得写,一边写,一边念给宁晚心听。   宁晚心不大喜欢这项活动,皱皱鼻子,“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她不想念,她想吃点心。   “啧,”魏澜四个字都写完了,还没听见宁晚心的声音,只得再重复一遍,“宇宙洪荒,念。”   “哼,”小姑娘难得有了脾气,“宇宙洪荒,念。”   魏澜斜睨她一眼,教训道:“别不耐烦。读书,使愚者明目正心,说的就是你,笨丫头,你现在需要识字读书。”   咸庆憋不住乐了。   魏澜挑眉看他,“怎么,你也想一起?杂家倒是不介意。”   “不不不,我是来给师父师娘说个笑话听着玩的。”   咸庆连忙拒绝,就怕师父当真为了哄师娘开心,强迫自己加入学习。他可不想掺和这俩人没羞没臊的事儿。   魏澜把手里的笔塞到宁晚心手里,“四个字,写满这张纸,写不完晚膳没肉吃。”   宁晚心抓着笔拧身侧对着魏澜,装作听不见,眼巴巴地看着咸庆,“……讲笑话。”   咸庆受宠若惊,他还从没被自家师娘用这么迫切的眼神看过。   “没说给你讲,他给杂家讲,写你的字。”   宁晚心搁下笔,圈着魏澜的腰,脑袋挨在他胸前不住地磨蹭,“讲笑话讲笑话讲笑话……”   “师娘您还是赶紧写了吧,师父他在这种事情上可没得通融……”咸庆看热闹没够,就听见魏澜沉沉一声,“笑话呢。”   “哎。”说到这些琐事,咸庆兴致高昂,摩拳擦掌,把自己打听到的娓娓道来。   “咱们这位昭仪娘娘也不蠢嘛,借着惠妃沉不住气的东风,这么快就想出办法重新抓住了圣心。”   原是安岁禾失宠之后,与她同住常平宫的惠妃一行人路过海棠院,碰巧与想出门的安岁禾碰个正着。   “这不是安妹妹?还以为妹妹哭肿了眼睛,不敢出来见人呢……”   “……”安岁禾袖袍下的手握紧成拳,告诉自己要忍。   “娘娘万安,妹妹还有事,就不多叨饶了。”   “哟,妹妹这礼行的,知道的是你家风不严,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心思不纯,连给自家姐妹行礼都敷衍呢。”   “你……”   “真是奇了,这是哪家的规矩?果真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不过这样碰见倒也是缘分,谁让本宫最热心肠不过呢,今天,本宫就好好教教,安妹妹的规矩。”   安岁禾拦下欲理论的秋霜,不欲与惠妃多逞口舌之快,匆匆福了个身便要走,却被惠妃以学学规矩为由,在海棠院门口整整行了一个时辰的礼。   后宫里折腾人很多时候无需上刑,多的是这种教人有苦说不出的小法子。   可腿脚酸疼的安岁禾不但没在自己院子里休息,反而强撑着身体,到御花园里顶着风弹唱凤求凰。   魏澜嗤笑,“凤求凰……行吧。”   咸庆说到这也绷不住乐了,好歹也是个昭仪,怎么想的啊,“您别笑啊,确实,一个昭仪在御花园弹唱是有点太风情了……还弹凤求凰,但是您听着可乐,可是那位喜欢啊。这不,弹完了就给带回福宁宫了。”   庄嫔翌日遇见从福宁宫回来的安岁禾,两人说了没几句就撕破了脸,庄嫔大骂安昭仪狐媚下作,安岁禾受惊之中没站稳,跌坐在地,当即腹痛难忍。   太医来诊过,竟是喜脉。   好在皇嗣无恙,庄嫔因争风吃醋陷害后妃,禁足思过。   “只是有一点奇怪,安岁禾早知道自己有孕?那也不至于为了拾掇庄嫔冒这么大的风险吧。万一皇嗣出了事,岂不是满盘皆属?”   魏澜撩起眼皮,目光虚虚落在窗前的点翠梅瓶上,淡淡道:“因为她知道,皇嗣不会有事。”   咸庆思量片刻,突然瞪大眼睛,低声道:“这件事……有师父您的手笔吗……怪不得,我就想说安昭仪自己,怎么能想出这么天衣无缝的计策……”   “可不是我想的,”魏澜徐徐饮一口茶,“杂家只是,帮助她把计划里的漏洞完善了而已。”   “不过……天衣无缝吗?”魏澜讽刺一笑,想起那日安岁禾找到自己时的场景。   “昭仪娘娘藉口上进的荔枝分发数量有异,费尽心思传杂家来一趟,不知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只是……”安岁禾一身素藕色的袄裙,绣纹几不可见。妆容也及其素净,看起来整个人憔悴不已。   然而魏澜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杂家劝娘娘有话直说。”   安岁禾一咬牙,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她想要恢复圣宠,需要魏澜的帮助。   “大人曾经帮助过本宫,本宫希望,大人能再助本宫一臂之力。”   帮助?   魏澜笑了,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脸面和自信,“娘娘说笑了。杂家一介下人,没那么大本事帮昭仪娘娘的忙。”   “大人才是真自谦,内廷行走,可不都是大人管事。”安昭仪笑着恭维。   魏澜瞥一眼呈上来的茶,没动,“就算如此,杂家帮娘娘,有什么好处呢?”   安岁禾和盘托出计划,微微昂起下颌,自信道:“本宫的筹码就是这个计策。计策成功,若是本宫日后飞黄腾达,绝对少不了大人的好处。”   魏澜不为所动,嗤道:“您想用一顿没食材的宴席许诺杂家?未免有些太自以为是了。”   安岁禾咬唇,申请泫然欲泣。可她确实没把握,也再没什么依仗说服魏澜。   魏澜一笑:“杂家帮娘娘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杂家想要娘娘帮一个小忙。”   “娘娘不用担心,很简单的,绝对,不会对您的地位有一丝一毫的影响。”   “杂家帮助娘娘,相应地,娘娘也得回报杂家,帮杂家一个小忙。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安岁禾不是傻子,她心里明白,魏澜所言的小忙,绝不简单。但是机会只有这么一次。想到失宠以来自己的生活,安岁禾再多的犹豫都熄了火。   “本宫答应。”   魏澜放下茶杯,拿开宁晚心放到自己腰侧的手,把狼毫笔重新塞回她手里。   “听完了,写字。”   宁晚心看了咸庆一眼,不大满意,“……都不好笑。”   “我也就几天没跟你一起玩,你怎么就这样了?……跟着咸福不学好,现在都会嘲讽了啊?”   “跟咸福学有什么不好?”魏澜嘲笑他,“不然学得跟你似的,又傻又白,让人卖了数完钱还谢谢人家?”   咸庆目瞪口呆,心道师娘哪里是跟咸福学的,跟您学的才是。   魏澜欺负完咸庆,反手揉了把小姑娘的脑袋,“写完晚膳加餐,有五香肘子,还让小厨房给你蒸酥酪,怎么样?”   听说有吃的,宁晚心这才消停下来,垂首写字。 第10章 竹马 阳光晴好,晏明轩生生被他瞧出一……   今上于子嗣一事上尚且不丰,满打满算,除了皇后膝下年方八岁的嫡长子祁泽之外,也只有敬妃所出的二皇子祁滨,以及养在贵妃身边的一位公主。   如此,安岁禾有孕,自然是阖宫欢庆的大喜事。   圣上龙颜大悦,破格提前晋安昭仪为安嫔,免其妊娠期间往凤仪宫的晨昏省定。   然而,有人笑自然也有人忧。   凤仪宫里,皇后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雕花铜镜里自己姣好的面容,突然笑道:“本宫怀泽儿的时候,陛下也是这般高兴,得知消息回府的路上,连坐车都嫌慢,还绊了一跤……”   贴身服侍的嬷嬷替皇后卸下发冠,散开盘得端庄的鬓发,开解道:“宫里久没有添丁,陛下一时高兴也是情理之中,娘娘实在无需挂怀。”   “情理之中啊……”皇后自嘲地笑了笑。   嬷嬷瞧着皇后落寞发怔的模样,也是一阵心酸,安抚道:“若要老奴说,陛下心里最在意的当还属娘娘。如今安嫔那边的场面算什么?当年还在王府的时候,您怀着大殿下腿脚浮肿,陛下不放心,白日里再累,夜里都雷打不动地往您院子里来瞧上一眼。进上的东珠,最好的贡缎,什么不可着娘娘您。现在陛下登大宝,安昭仪的排场比您当年在王府中也是比不了的。”   “嬷嬷也说了,这是当年在王府的时候。”皇后用染着丹蔻的指甲拨了拨首饰盒子上的玛瑙缀珠,珠玉相碰,发出悦耳的清脆响声,“现在……呵,安岁禾说一句在凤仪宫里受了委屈,皇上连查都不查,直接定了本宫的罪状。免她晨昏省定,还让元礼来传话敲打本宫,什么善妒乱宅,心思难测……本宫跟皇上夫妻十载,度过那么多提心吊胆的日子,甘苦共难,成事之后竟也有了嫌隙,生出猜忌。”   “她怀着身子,陛下就事事依她,如是生了个皇子……日后大齐的皇后,还不定姓什么呢,就是储君,也难落到泽儿身上了……”   “娘娘……这话不妥啊……”嬷嬷虽这般劝,心里也不是不清楚,皇后所言并非杞人忧天。   皇后的母家晋国公说得好听是从龙之功,可历朝外戚干政的还少吗?皇帝再真的心再深的情,也抵不过心里这份猜忌。   “你清楚,本宫也清楚,这是陛下给本宫,也是给薛家的警告。”皇后幽幽叹了一声,“其实本宫从未想过争什么……父亲一心想要薛家福泽万世……但本宫所求,始终不过恩爱夫君,相教子女。所以成事之后,陛下再三试探,本宫虽寒心,却也珍惜夫妻多年情分,只当不懂。”   “可如今……若本宫孑然一身,便也不妨,不过就是命,认了罢了。可是,本宫有泽儿。”皇后拾起一支纯金的发簪,发簪质地成色极好,雕琢得栩栩如生的凰口衔流彩的宝石,不消细看也知是极难得的珍品。   “娘娘先放下吧。”嬷嬷看清皇后手中的发簪,忙上前接过,放回檀木盒子里。   “本宫什么都无所谓,但是本宫不能让泽儿受委屈。”   嬷嬷心下明白,“娘娘的意思是想……”   “本宫已修书一封,明日让人出宫递交给父亲。”皇后理了理自己的鬓发,微微笑了,“泽儿也大了,该好生挑一位太傅,教导课业了……”   ……   后宫前朝的明争暗斗并未在尚未成年的两个小皇子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如今他们思量的是另一回事。   “皇兄,今日起就不是谢太傅教书了,新来的太傅你认识吗?”二皇子祁滨跟在祁泽身后,帽子上的飘带跑的乱七八糟,跟着伺候的小内监想要帮他整理,被他一把甩开。   祁泽撇了撇嘴,无精打采道:“说是前次新科的探花,姓晏字明轩。”   “大皇兄不喜欢他?”   “太傅而已,哪有喜欢不喜欢,就是觉着烦。”   祁滨眼睛转了一圈,“皇兄,我有个主意,保准能让他害怕!”   新晋的太子太傅第一次来弘文院,一路上都有内侍引路。   这一次也不例外,只是……   “我的荷包!你们这些该死的,都给我下去捞!去捞!还有你!”二皇子看到了路过的太监和晏明轩,指着那太监大喊:“你也去给我下水捞荷包!”   “二皇子,小的还要带晏学士……”   “哇!你居然敢不听我的!我要去告诉母妃,让母妃打你板子!”   小太监慌张跪了,二皇子还在闹。   晏明轩瞧着实在不像样子,刚开口道:“劳烦问一句弘文馆……”   二皇子打断他:“晏学士?弘文馆?你是新来的太子太傅?”   晏明轩微躬身体与他平视,“您是二皇子?”   “哼,”祁滨撇撇嘴,“反正到了时辰,我也该去弘文馆了,你随我来吧。至于你们几个……给我好好找!找不到荷包你们今天都不许吃饭!”   晏明轩不疑有他,也拒绝无门,只得拢着袖子垂首,跟在二皇子身后几步的距离。   谁知二皇子人虽然小,脚步却飞快,左绕右绕,晏明轩在结构相似的宫墙间转得头昏眼花,眼看着二皇子转过一个拐角。   “你快点呀,慢死了!”   等他追过去,哪儿还有什么人。   晏明轩茫然四顾,不见二皇子和半个宫人的影子,两边都是青砖高筑的宫墙。他只能沿着墙继续往前走,希望能碰见内侍问一问,心里的担心更无需提。   这可是内宫啊,不当心迷路耽搁教授皇子也罢,跟陛下告罪便是,若是冲撞了哪位后妃,后果真是想都不敢想。   而在他没留意到的角落,两个小脑袋探出头。   “我们甩开跟着伺候的人这么算计太傅……”祁泽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你就放心吧,皇兄。”祁滨拍着胸脯打包票,“这条路沿着走下去,就是内务府了。我都打听好了,那个死太监这几天都在。死太监最烦没规矩的人了,太傅碰上他,还能有好果子吃?让他尝尝教训,以后看他敢跟父皇告我们的状?!”   晏明轩走到一座建筑前,不像是哪位娘娘的宫殿,倒像是个办公的地方,像是太医院或是内务府,他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正门前的石鹤熠熠生辉。晏明轩见门开半扇,喘一口气,踩着石阶走进去,“……叨扰了,请问……”   前庭并没什么人,只有一女子背对着这边,背影纤细,缎发如墨,好像在踢毽子,一个人玩得挺开心。   “请问……”   那女子闻声回眸,晏明轩在一瞬间看清她的面容,登时如遭雷击。   “晚……晚心……怎么是你……”   宁晚心抓着毽子,疑惑地看着他。   “是了,你……他们说你害了病……我早该想到的,你穿的不是宫女的衣服,我该想到的……”晏明轩形容震惊,颤巍巍地伸手,想要拉宁晚心,却被躲开了。   宁晚心轻蹙秀眉,眼中满满都是不解,“你是谁?”   “我……”晏明轩大骇,“我是明轩啊,晚心,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明轩哥哥……”   “我不信你连我都不认得了……”晏明轩一把攥住宁晚心的手腕,“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没有替你父兄说话,可……可那种情况下,你兄长当廷拒接继任诏书,我当时……我真的不能啊……我实在是有苦衷的……”   “父……父兄……”宁晚心本欲挣开他,骤然听见“父兄”二字,心头猛跳,连挣扎也顾不上了。   她只觉得自己的头痛得像要炸开一样。   “我……我……父亲……兄长……”   “晚心,”晏明轩执起她的手,“你怎么了?你看我一眼,晚心!”   “你……”晏明轩激动之下力气很大,宁晚心挣脱不能,单手撑着自己发昏的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字,“晏……明轩……”   “晚心?你记得我了,你想起我了?是不是?”晏明轩眼睛一亮,“我知你是被迫嫁给太监,我知道,你不是自愿的,对不对?你不愿意,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   一道阴沉的声音传来。   晏明轩一怔,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殿门口站着一人,身材瘦高,着一套得体的内监服饰,式样却跟旁的小内监大不相同。   他五官俊美,皮肤却显出一种脆弱的白皙来,就那般看过来,给人的感觉阴郁扭曲,明明是春日里,阳光晴好,晏明轩生生被他瞧出一背的冷汗。   “你是……”晏明轩愕然。   魏澜却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冷笑道:“杂家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晏明轩下意识松开了对宁晚心的桎梏,魏澜却再进一步,咄咄逼人,声音里的恶意像淬毒的针,“是写折子接着上告已经埋进土里的宁氏族人一状?还是再一次踩着你恩师的家人飞黄腾达?”   “人太贪心可不是好事,你是嫌沾着人血的官位做的还不够大吗?”   “你说是吗?探花郎。” 第11章 别扭 “那你凭什么觉着,姑娘装傻会告……   魏澜瞧着晏明轩落荒而逃的背影,冷笑一声,“不知所谓。”   他实在不敢相信,晏明轩这样的人,怎么还敢活着呢?   余光瞧见宁晚心还站在原地,攥着自己的手腕,头垂的低低的,看不清情绪。   魏澜看向她,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审视的目光毫无保留地落在宁晚心身上。   宁晚心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缓慢地抬起了头。   魏澜看到一双含着泪光的眼睛,眼眶泛红,两腮也粉若新桃。   “你……”魏澜此时差一点问出同晏明轩一样的疑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我好疼。”宁晚心抬起纤瘦的手臂给魏澜看,委屈巴巴地说。   “……”魏澜冷眼看她半晌,还是把人拉过来,撩起袖口。   果然,宁晚心白皙莹润的手腕此刻多了四个深红的指痕,隐隐发紫,可见抓住她手腕的力道有多大。   莫名地,魏澜心里悄然蔓延一种陌生的,说不明道不清的滋味。   他烦躁地甩开宁晚心的手,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宁晚心一怔,不知道魏澜突然怎么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他越走越远,走出了院门。   宁晚心垂着眉眼,任和风吹乱了她垂在脸侧的碎发,挡住她的视线。   然后下一刻,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   “愣着做什么?回去上药。”   宁晚心猛地抬头,魏澜抱着肩膀,神色不耐地倚在门侧,那阵风吹起他的衣角,露出身后的郁郁青竹。   宁晚心弯起唇角,提着裙摆朝魏澜跑过去。   她手腕伤得并不很厉害,只是皮肤太白,才显得那几道指痕刺目狰狞。   暗绿色的药膏涂在伤处,登时一阵清凉,缓解了拉扯过后的酸疼。   “好了,”魏澜拿过湿帕子擦干净自己沾了药膏的手指,“别用手碰。”   他盖紧药膏的盖子,一抬头,发现宁晚心还在盯着自己手上那几道指痕发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魏澜只要一想到她居然对晏明轩的话有反应心里就不得劲儿,嗤笑一声,对她的眼光相当不屑,“你什么眼神儿,喜欢谁不行,居然喜欢上晏明轩那个蠢货?胆小怕事,人也小家子气,都不用我动手推,就这么个纸糊的墙壁,风一吹就倒了。”   他鄙夷地嘲道:“他自己都要仰仗着侯府的势力,能给你什么?他给你玉盘珍馐还是华服锦衣了?有送过首饰吗?看他也不像是有钱的,送的金的?银的?别是木雕的吧?”   宁晚心看了他一眼,没理他。   魏澜说到这些,突然想起来点什么,唤咸庆进来,“我记得,好像还有几件东珠打的首饰,你去取来,下次让他们给姑娘梳妆的时候用。”   宁晚心入宫以来一向只听魏澜的话,这一次却怎么也不要那几件首饰,瞧着倒是憋着一股气的样子,鲁班锁眼见着都要被她拆零碎了。   咸庆对此啧啧称奇,小声问魏澜:“我怎么瞧着,姑娘好像不高兴了?”   魏澜敲了下他的脑袋,面无表情道:“跟你有关系吗?”   咸庆抱着脑袋有苦不敢说,嘟囔道:“真不知道您气什么……姑娘生气情有可原,那位晏学士明明就是你自己引过来的……虽然陛下严惩了二皇子,还禁了足,可要是您不透风给二皇子您最近常在内务府里,他身边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他面前嚼您的舌头?”   “杂家看你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当面嚼杂家的舌头。”   “师父,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您看,您自己造的孽,自己吃的果……结果您自己还在这里生闷气,嫌弃果子酸,实在是没道理。您敢说没存了试探姑娘的心思?按我说,都这么久过去,要是装的像这样半点破绽不露,那可真是神了,您还不相信姑娘是真病了……是不是……”   “杂家问你,勾践先装疯尝粪,后卧薪尝胆,他告诉夫差自己装疯了?”   咸庆语塞,“没……”   “那你凭什么觉着,姑娘装傻会告诉你啊。”   “……”   “杂家其实……哼,没什么。”   魏澜斜倚在软榻上,单手支着头看着宁晚心暴力拆锁,嘬一口茶水,不知道想到什么,竟然笑了一声。   咸庆整个人一个激灵。   “不想要啊,也行吧……”   很快,宁晚心也没心思生他的气了,因为接下来的一旬,魏澜忙得昏天黑地,两个人经常是魏澜回时宁晚心早睡熟了,她早上醒来,身边被衾里已然没了人。   倒不是魏澜想这般,是皇帝给他指派了差事。   皇后的胞妹,晋国公府的嫡幼女薛汀兰二八年华,经陛下指婚给永安侯次子陆检堂。钦天监选的日子里,就属今岁六月里的日子最好,若是不要这个,两人八字都合的俱全日子就要再往后压三年。永安侯次子倒是无所谓,但是薛汀兰等不了三年了。   适婚适龄的花期满打满算就那么久。之前为了皇帝的大事,晋国公府不敢随意定下女儿的亲事,只怕改朝换代,定亲的人家于新皇有异,到时候红事变白事,搭上女儿的幸福不说,更是同新帝生了嫌隙,得不偿失。这一耽搁,薛汀兰已到适嫁的年岁。   因婚期仓促,皇后不愿意委屈这个一母同胞的小妹妹,下懿旨命内务府协助操办婚事。   魏澜跟着安排一整日给新人置办的一应家具,奢华贵气自不必提,更重要的是,大到床榻博物架,小到一桌一椅,花色用料皆不能违制。   魏澜让咸庆自去休息,也没要其他人伺候,自己推门进屋,就着水盆里的冷水洗了把脸,一面走一面解衣裳,待走到床榻跟前,撩起床帐,没提防直接对上了一双瞪得圆溜溜的眸子。   “你……”魏澜吓了一跳,而后挑眉看她。   “大半夜的不睡觉,眼睛睁这么大想作甚?吓死杂家报仇雪恨?”   宁晚心犹犹豫豫地,等他和衣坐到床榻上,才拉住他的胳膊。   “……抱歉。”   魏澜撩起眼皮,“道歉作甚?你错哪儿了?”   “我……发脾气,让你为难……不好……”   魏澜点点头,也不觉得自己不好意思,“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歇下吧。”   宁晚心见他要熄蜡烛,连忙扒住他的肩膀。   魏澜猝不及防被她一扳身子,朝榻上倒下去,宁晚心顺势倒在他身上。   两人一瞬间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魏澜鼻端萦绕的全是宁晚心的味道,一瞬间确定了宁晚心这晚上吃的麻辣兔丁。   “你……”他怔愣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想推开宁晚心,宁晚心却不干。   她紧紧攀着魏澜的肩膀,盯着他惑人的凤眸。   “你……生我气,不理我。”   魏澜觉得自己额上青筋突突直跳,身体的疲累强迫他理智地耐住性子,敷衍着解释道:“没生气,也没不理你,杂家太忙了……”   他说完这话,惊讶地发现,她扁着嘴,落下一滴泪来。   温热的水珠滚落在魏澜脸上,顺着脸颊的弧度流到脸侧,仿佛在他心上点了一下。   “你也嫌我烦吗……”宁晚心确实不如从前那样钟灵娟秀,对旁人的情绪却更敏感,她能感觉到魏澜先前情绪不佳,却想不大明白原因,只能笨笨地认为都是自己做错才惹夫君不高兴了。   魏澜是她现在的记忆中,对她最好,没有目的的人。   所以她害怕。她不知道惹他生气了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要他把自己送走。   都是她太笨了。   宁晚心把毛绒绒的脑袋拱在魏澜肩窝里,“……我会很乖的,以后都听你的话,我不吃那么多肉了,你要我戴的东西我都会戴上……所以……所以……”不要丢下她好不好……   魏澜只觉得自己肩窝里一阵潮热,敛眸道:“所以?所以你现在闹杂家就是听杂家的话了?”   他这么说,却抬起手,手上稍稍使力,揉了揉宁晚心的头。   对上宁晚心像幼小动物一样无辜害怕的眼睛,铁石的心也硬不下去了,魏澜难得地解释道:“杂家真的没有气你,不是在对你生气,杂家是……”他说到这里一顿,没有继续,只是道:“总之杂家不是在对你发脾气,最近也不是故意避着你,皇后娘娘的妹妹六月里要成亲,杂家得过去帮忙,是真的太忙了。”   “成亲?”   “嗯。其实还有个事儿……不过还没做成,就先不说了。”   察觉宁晚心尤不相信的神情,魏澜生生气笑了,“也罢,你若不信,明日陪杂家一道去,行不行?”   宁晚心这才笑了。   “放心了?快睡吧,明儿个一早起不来就不带你了。”魏澜强撑着熄了灯,感觉身边一阵儿细碎的响动息声,没过一会儿,手臂就被暖融融的小手抱住,肩膀上也挨了个脑袋。   魏澜不怎么耐烦地“哼”了一声,随她去了,“谁说你傻?杂家瞧着,没人比你更精明了。”   半睡半醒间,还没忘记补一句:“该吃肉就吃,不想要的东西就不要,杂家的银子养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第12章 丹青 “好看什么?丑死了。”……   翌日一早,宁晚心揉着惺忪的睡眼,随魏澜一道去内务府理事。   魏澜视线沿着被牵住的右手,余光睨她一眼。   小姑娘困得头一点一点,仍然强撑着意识,漂亮地眸子半睁不睁,几乎是闭眼任魏澜拉着走。   魏澜简直看不下去,“就你这般毫无警惕之心,万一有歹人拉着你推池塘里都不带挣扎一下的……”   宁晚心迷迷糊糊,靠魏澜靠得更近了些,两手都挽在魏澜臂上,肩膀也紧紧贴着他。   魏澜凉凉瞥她一眼,嘲她:“都跟你说了早些歇息,偏不听,没完的折腾,有精神才奇了。”   宁晚心几乎半数的重量都倚靠在他身上,气息暖融融的,呼吸间还带着牛乳的香甜。   魏澜看她实在是困,还是道:“这么犯倦就回去睡吧,等你睡饱杂家让咸福接你过来,可好?”   宁晚心本还迷糊着,闻言登时清醒了,脸上堆起稚嫩的警惕,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夫君去……我也要去……”   她在这件事上倔强的惊人,魏澜无法,只得随她去。   给薛汀兰打的其中几件橱柜和床榻的图样已经描好送过来,黄花梨百宝嵌云石十二连环橱一座,黄花梨缠枝莲纹美人榻两张,榉木黑漆攒玉兰花拔步床一座。   魏澜接过图样,一张张翻过,凤眸从头扫到底,“榻头的缠枝莲纹改雕灵芝纹,橱柜已经用了黄花梨,美人榻就改红木吧……”   这位内侍原不在内务府这边伺候,因内务府协办晋国公府和永安侯府秦晋之好的事,才拨过来帮忙办些跑腿打杂事的活计。他只闻过魏澜大名和雷霆手段,却不知这位魏总管竟然记性这般好,图样只翻一次就能给出这么多意见,连忙手忙脚乱地记下。   “暂时就这些,若有其余的地方杂家过后想到,再差人知会你们。”   咸福过来请茶,跟那位宫人笑道:“别嫌咱们麻烦,皇后娘娘胞妹的嫁妆,由不得咱们不小心。现在精细些,总比出了什么岔子过后上头怪罪下来要强。”   内侍忙道不敢。   魏澜目光扫过内廷,瞧见宁晚心的身影,轻蹙眉头问道:“不是吩咐过姑娘身子乏,让你们带她去杂家在这边休息的耳室小睡一会儿?”   咸福笑着回道:“师父的话哪敢不听呢?实在是姑娘坚持……”   魏澜挑眉,“她有什么好坚持的?困了就睡,左右杂家也没闲功夫陪她……”   咸福笑意加深,“师父您看,”他站在魏澜身边,指着堂间,“姑娘坐的位置,只要一抬头,便能把庭院里瞧得一清二楚。”   魏澜一怔,视线仿佛受到牵引一般,不由自主地看向那抹纤瘦的身影。   咸福一笑,点到为止,并不多言。   魏澜隔着青石板路和门扉望过去,虽然看不清宁晚心的神情,却能在心里描绘出她眉眼弯弯地笑着的模样。   他看了半晌,方才敛眸,收回视线,淡淡转开话题,“永安侯次子的事情查得怎么样?”   说到陆检堂,咸福笑容淡了些,神色间多了几分嘲弄。   永安侯爷是个能耐的,佐几任皇帝仍能保住侯府富贵不减,嫁到永安侯府,最起码也是个安康富足的生活,放在寻常人家不失为一桩好婚事。但是跟晋国公府联姻,这个家世就未必够看了,更何况……   “总听老人说,这猫吃鱼狗吃肉,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位永安侯府的次子可是真是个异类,”咸庆想到宫人打听来的消息,很是鄙夷这位爷,“按说老侯爷是个精明的,人称小侯爷的长子听说也是个上进的,陆检堂不知道是长歪了还是怎的,父兄的好处一点没学到不说,内宅妇人做派肖了个十成十。”   大错误没有,小错误没完。这个年纪这个家世,纨绔也罢,斤斤计较事事离不开娘算怎么回事?   “不稀奇,”魏澜随手盘着一对儿玉核桃,闻言撩起眼皮,嗤笑道:“杂家还在做宫廷采办的时候就听说过永安侯府这位次子陆检堂的事迹,那时候他大抵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请别家公子青楼狎妓赊账不说,让老鸨使人撵出来还大放厥词,真是好好给他爹长了一次脸……”   “现在更出息了,逛窑子闹出事来还要侯夫人收拾烂摊子……”咸福如此这般地跟魏澜说了前因后果,“虽然房里瞧着还算干净,没见丫头姨娘,可这……明里没有,背地里腌臜不见得少。”   他们都是在宫里熬了这许多年的内侍,阴损事见过太多了。婚前永安侯府碍着晋国公府的势力不敢乱来,一旦成婚,出身再好,到了婆家一样要遭人拿捏的。陆检堂少年时候秦楼楚馆的事就连宫中内侍都知晓,可见其性子不安分守己到了什么程度,大户人家的女儿嫁过去,婚后也少不得磋磨。   “就这种人……都能下去手赐婚,再怎么说薛小姐也叫他一声姐夫,真是……”魏澜不屑一笑。   自古凡上位者都有意抑制外戚,今上也不例外。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在忌惮皇后母家,忌惮晋国公府的势力,有意逐渐削弱薛家的势力。所以薛汀兰必须下嫁,她不能找一个太过得力的婆家,最起码不能嫁到一个有实权的权贵人家。   但是嫁给小门小户和嫁给人渣是两码事,为了自己一己私心牺牲妻妹一辈子的幸福,皇上这事办的不得不说太掉价。   咸福深以为然,又小声道:“那位这样做,就不怕皇后心生不满,来日同晋国公府离心……”   魏澜淡淡道:“皇位坐稳,离心又怎么样?卸磨杀驴的事情,你见得还少了吗?”   咸福默默无言。   魏澜倒像是料到皇帝这番作为一般,他声音低下去,“这样也好。”   皇帝这般旨意一下,帝后的感情再坚如磐石,这磐石也要碎裂湮灭成粉,扬撒在风里,经风一吹,连痕迹也不剩。   世间本就没有一种感情能好整以暇地天长地久,更遑论这份感情里堆满了谎言试探、猜测忌惮。   魏澜同咸福详谈了陆检堂和薛汀兰的事,回来的时候,却见宁晚心站在案台前垂首写着什么,一手挽着袖子,一手执笔,很有种熟读诗书的大家闺秀模样。   她十分专注手头的事情,连魏澜走近都不曾发觉。   咸福心里疑惑着,他之前还听咸庆说过,师娘最烦读书写大字,怎么来了内务府倒有兴致读读写写了?   魏澜走到她身前才看着,这傻姑娘不知怎么弄得,竟然鼻尖上沾到墨都没觉察到。   宁晚心觉得鼻子上一凉,被什么刮了一下,她皱皱鼻子抬眸,就见魏澜站在自己身前,惊喜地“呀”了一声,笑着唤他:“夫君!”   “洗洗脸去,”魏澜眉头蹙起,看她花猫似的脸,“满脸的墨,脏死了。”   咸福晓得自己师父的德性,忙唤人打水取干净帕子过来。   宁晚心仿佛没看出魏澜的嫌弃,绕过来执起他的手。   “你……”魏澜让她沾满墨的小手牵住手,额头青筋一绷,闭了闭眼,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是傻子,杀人偿命。   “夫君,看。”宁晚心眸子晶亮,盈着秋水一般,含情似的,魏澜耐不住她这么看,只得垂首欣赏宁晚心的大半日的杰作。   魏澜没想过她能写出什么,本是不以为意地一瞧,待看清纸上的内容,凤眸一定,眼睛微微瞪大。   没压住自己的声音:“这……是你画的?”   片刻之后,魏澜才重新恢复了平静。   不怪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咸福察觉异样,也跟过来看一眼,反应比魏澜还大,失笑:“真没想到……姑娘竟还有这一手……”   桌上一张熟宣摊开,以雕花好月圆的镇纸压住边角。   纸上不见字,只有一幅画。   所画场景就是内务府的庭院,院内陈设略略而过,庭院正中人物只有一位,人物笔画用墨不多,寥寥数笔而已,却将神态勾勒得惟妙惟肖。   不是魏澜又是谁。   他在庭院中经咸福提示,遥遥看过来,那一瞬间,宁晚心眼里,白云苍狗,日丽和风,天大地大,只容得下一个魏澜。   魏澜在,再多人事,也只能做背景陪衬一旁。   “你从前就有这一手丹青吗?”魏澜抬眸看她,又问:“做甚么画杂家?”   宁晚心垂眸思考片刻,点头又摇头,然后抬头朝魏澜笑开:“嗯……我不知道。觉得夫君方才那样,很好看,想留下来,就画了。”   魏澜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咸福捧过来一条湿帕子,魏澜没假旁人之手,自己接过来,给宁晚心擦脸上沾到的点点墨痕。   宁晚心微微昂着脑袋,阖上眼眸,任由魏澜擦自己的脸,嘴里哼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编的小调。   她问魏澜:“我画的夫君,好看吗?”   魏澜给她擦过脸,就着湿帕子给她擦手,闻言哼笑一声:“好看什么?丑死了。” 第13章 旧物 “你以前,给晏明轩磕过葵花子吗……   “大人,晏学士过来,点明要见您。”   魏澜正擦着自己手上被宁晚心摸出的墨痕,闻言抬眸,“谁?”   “晏学士,前科探花郎晏明轩。”   魏澜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宁晚心,见她兜着一把葵花子一粒一粒磕,自己转回头,把帕子扔在一旁,冷笑一声。   “见杂家?行啊,带他来。”   魏澜看着宁晚心笑得无忧无虑的样子,心里抑制不住地想:你也这般为他画过像吗?你也这样看着另一个人笑,满心满意都是他吗?   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不甘来回厮磨他的肺腑,注满恶意的念头一个接一个涌上心头。   “魏大人。”晏明轩提着一个檀木箱子,朝他微微颔首。   “晏学士别来无恙。”魏澜饮一口茶,抬眸看向他时神色已无异样。   晏明轩仿佛已经忘记魏澜前段时日的挖苦,形容俊朗,举手投足风度翩翩,倒真像个探花郎的样子。   “魏大人日理万机,本官就长话短说。”   “我这次来,是为了晚心。”   晏明轩的视线不加掩饰地越过魏澜,停在他身后磕葵花子的宁晚心身上。   然而晏明轩很快就失望了。   宁晚心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注意力又回到自己手里的东西上,仿佛当真不认识晏明轩,从未见过这人一般。   “晏学士好大的口气,”魏澜直起身体,挡住晏明轩的视线,声线冰冷,“敢问大学士以何身份,何等资格,同杂家说这句话?”   “故人身份,青梅竹马的情谊。”晏明轩不假思索道:“你我皆心知肚明,晚心嫁你并非本愿。如若她清醒,必将懊恼悔恨,痛苦不堪,你所行之事,亦不过趁人之危的小人行径。”   咸福目色一沉。   魏澜却笑了,“杂家是趁人之危?那你是什么?”   “当初陛下对处决宁氏之事尚存犹疑,不是晏学士连上两道奏折,参宁氏八条罪状。晏学士指责杂家行事下作,那晏学士自己的行径又作何解释?”魏澜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容加深,反问道:“推波助澜?”   晏明轩立即张口欲辩驳,话到嘴边却是一顿,最后到底忍耐下来。他微微垂首,把手里的木箱递到魏澜面前,声音也低了下去。   “至少,这些东西请你无论如何收下。”   “你且放心,本官要害你还不至于这般明目张胆。”晏明轩偏开视线,“里面不过一些穿用,晚心自幼娇贵惯了,吃穿用度无不是最好的,魏大人本事大,但小事上只怕也注意不了许多,晚心不一定穿用得惯……”   魏澜凤眸微微眯起,眸中冷意一闪而过。   晏明轩没得到魏澜的回答,也不再多言,放下手里提着的木箱,最后再朝着宁晚心的方向看了一眼,颔首离开。   即将穿过院门的时候,晏明轩脚下突然停住,咸福送客,因着他的停顿一怔,面上不显,心下却警惕起来。   晏明轩扭头问魏澜:“若我请求你放晚心离开……”   咸福觉得这人简直无聊透顶,打断他:“晏学士能耐大,但请同陛下理论去,杂家只是个下人,却也知道尊卑体统。陛下钦赐的恩典,可不是晏大人和咱们大人上下嘴唇一碰就能置喙的。”   “且小人多嘴问晏大人一句,就算咱们大人允姑娘离开,出了这宫门,她一介女子孤人一人能去哪里?柴米油盐如何料理?”   晏明轩欲答,咸福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晏大人莫不是想说您会给姑娘一个栖身之所?恕小人多嘴,姑娘以何身份去您府上呢?据小人了解,您府中似乎刚娶了新夫人吧,您要她如何自处呢?”   晏明轩嘴唇抿得紧紧,踏出了内务府的门。   “大人,”咸福回到魏澜身边,替他添茶,低声问道:“他带来的东西……”   “啪嗒”一声,魏澜抬手掀开箱子的搭扣,露出内里。   魏澜拂过箱子中的布料,看了看自己的手,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云锦啊,银丝挑绣祥云暗纹,确属佳品……”   咸福也凑过头来看,东西虽然名贵,看在他们眼中,也没甚好稀奇的。在内务府里当差,替陛下理内务,全天下有甚好东西没见过。   就拿云锦说,这东西佳品不假,却未必就比宁晚心身上穿的料子金贵。他们行走内廷,偶得御赐,几乎都是贡品。魏澜收的赏更无需提。金银钱物能花用,有些进上的贡缎钗环就不能流通出去了,卖不能卖,用也没处用,宁晚心一来,这些东西差不多都堆在她身上。   箱中确如晏明轩所言,不过一些穿用的东西,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不能说不贴心。   魏澜抽手,不再瞧它,接过帕子仔细地擦自己的手,淡淡道:“丢了。”   咸福面上闪过一线犹豫,朝宁晚心所在之处看了一眼,“师父……毕竟是送给姑娘的,不然问问姑娘的意思……”   魏澜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咸福心头一紧,忙垂首应是。   另一头宁晚心听见他们唤了自己,两手兜着着一捧东西小跑过来。   “给你!”   魏澜看她笑得像朵花似的,凤眸微挑。   “作甚?你磕剩下的壳子?”   宁晚心两手合成簸箕的样子,往魏澜身前送了送,“看!”   魏澜垂眸扫一眼,没忍住勾了下唇。   这姑娘不知道磕了多久,攒了满满一碰葵花子瓤,全捧到魏澜面前。   魏澜眼眸中似乎一如既往地没甚情绪,却在宁晚心疑惑地歪着脑袋的时候,他抿了抿唇,轻声问她:“你以前,给晏明轩磕过葵花子吗?”   宁晚心没明白他的意思,咸福却侧过头,咬紧牙关死死憋住笑意。   虽说允宁晚心跟着,但是魏澜所言不虚,他确实不得闲陪她。   端阳将至,也是皇帝登基以来头一回宴筳。   皇帝之前担心夜长梦多,登基仓促,开宗庙的时候也仅仅请了宗人府几位王爷到场。借端阳宫宴,正式宴请文武百官,昭新皇隆恩。   五月里大办宫宴,六月皇后胞妹出嫁,两件大事摞在一起,宫变之时内侍宫人也死了不少,这会儿手里机灵得用的不多。   饶是魏澜为炊,手头没佐料也分|身乏术。   “下帖子的事也需要过问杂家?”魏澜在御膳房送来流水宴所定菜色的单子上添抹,闻言头也不抬:“寻历年定例,照着抄还不会?”   “大人……”小内侍抹着自己头上渗出的汗珠,“宴帖的名目也需要大人过目……”   魏澜笔下一顿,撩起眼皮看他,简直要气笑了,这么个没眼色的居然能躲过宫变活到现在?   咸福交接采办回来,刚踏进院门就听见魏澜的冷笑,忙过去拉住这个小内监。   还往上凑,没看见师父脸都黑了么?   “所有细则都要过问大人一遍,大人怕是还没到宫宴耳朵就要被磨穿了。”咸福也是一头的汗,面带愧色:“新人,没调理好不懂规矩,是我的过失,请师父罚。”   “你去盯一眼宴帖……”魏澜声音顿了半拍,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下一刻,一双带着芙蓉糕清甜味道的柔软小手覆上来,力道很轻地揉着他的额角。   那双手上没什么力气,其实按揉的也不怎么舒服,魏澜却觉得头疼缓解些许,再看下面的咸福,“去吧,忙过这段,你也歇一歇。”   “谁给你吃芙蓉糕了?味这么甜,熏死了。”魏澜瞥了眼一旁的藤椅,示意宁晚心,“边上坐着,别给杂家添乱。”   宁晚心就听话地坐到侧边,单手撑着下巴,看魏澜案上摞成一摞的图样。   这些图样分门别类,一些是给晋国公府小姐添妆拟定的图样,小部分是各宫报上的损耗。   突然,她眼尖地看到一样熟悉的东西,抽出那张纸来。   “……”   宁晚心不错眼珠地盯着那道纸上画的图样,朱色的唇抿得紧紧的,垂在身侧的手也一点一点握紧成拳。   魏澜看一眼那张图样,随她去看。   直到宁晚心攥成拳的手绷出道道青筋来,他才搁下手里的笔,掰开她的手掌。   只见原本细腻柔滑的手心,被她自己的指甲掐出一块一块半月形的青紫。   魏澜眉头轻蹙,却一反常态,并未指摘她什么。   那张图样上的东西没什么稀罕,不过是相当普通的一件象牙点翠插屏,其上花纹也不见繁复,云破月来,浪花跌宕。   但是魏澜曾经见过一件一模一样的案屏。   第一次抄忠义侯府,收府内金银玉石入库。这一次魏澜并不在场,却听宫人抱怨过:侯府虽昌茂,可忠义侯为人刚正,富贵物件其实并不多,没甚油水可捞。   第二次抄家,取摆件字画。这一次内侍怕有差错遗漏,请魏澜过去掌眼。   魏澜算不上文韬武略,但他记性极好,经他眼的东西几乎出不了纰漏,便是过后有麻烦有出入,他也能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是以当日魏澜细心留意了从忠义侯府入库的东西,其中有一件象牙插屏,同图样上这件,一般无二。 第14章 拆礼 魏澜只觉脸颊上被一个温软的东西……   一晃儿端阳至,是夜天朗无云,月瘦星繁。   保和殿热闹非常,香烛辉煌,锦幔高悬,微见金铃玉佩摇曳之响。朝臣皆按品级着朝服,携家眷陆续入座,手捧珍肴的宫人鱼贯而入。   少顷,皇帝携皇后入主位,吏部郎中陆检堂进词献爵。   本来进爵一事,新上任的吏部郎中尚且不足胜任,然陆检堂与薛汀兰婚事将近,皇帝特意提到这件事,实则是为了抬举陆检堂,给永安侯抬脸面。   本次宫宴,晋国公嫡幼女薛汀兰亦在幔帐之后的女眷座列。   皇帝饮毕,说:“爱卿平身。”   陆检堂退,元吉一扬拂尘,尖细的声音悠悠扬扬,“饮——”   保和殿小内监位次有序,依次传声下去。   群臣举盏共饮,呼万岁。   直到歌舞乐奏起,宫宴礼这才算是告一段落。   魏澜的差事差不多完成一半——如果宫宴过程不出差池的话。   咸福悄然走到魏澜身边,附在他耳边小声说:“大人的吩咐都安排好了。”   魏澜轻轻点头,站在内廊侧抬眼朝殿内看了看。   皇帝不知何时挪了安昭仪的席位,设到御案下首。安昭仪着装用饰不消细看也知道是精心搭配过的,头戴的金簪所嵌的宝石流光溢彩,迎着金烛,好巧不巧闪了魏澜的眼。   他被晃的微微眯着眼,淡淡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既然安排好了,就走吧。”   福宁宫偏院隐约能闻远处丝竹管弦鸣奏声,却更像游离在喧嚣之外的大隐之所。   魏澜这边小厨房单分炉灶,也没太多规矩,按着份例,拣着魏澜和宁晚心素日爱吃的做了,再攒一盒往日常吃的糕点。   宁晚心着一身簇新的湖蓝色袄裙,裙角压绣了一圈金丝楠竹,挽着时兴的发髻,斜斜插一支银簪。她坐在那里,无须多施粉黛,不过给唇上染一点胭色口脂,就衬得颜色极好。   她两手托腮撑在桌前,兴致盎然地盯着八仙桌正当间那道酱肘子挪不开眼。   咸庆打外面进来,瞧见她这模样直接乐了。   宁晚心见他来,注意力终于从吃的上头转开,却不是为了咸庆,她问道:“夫君呢?”   咸庆还没来得及答,就听见小院里传来宫人的问礼声。   宁晚心眼睛一亮,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来,小炮仗似的冲了出去。   魏澜正吩咐咸庆给院子里住着的宫人分一小包银稞子,闻声扭头看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让宁晚心扑得一个踉跄。   “当心——”魏澜朝后退了三步才稳住下盘,在小丫头抬起的额头上弹了个响。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宁晚心笑着拉住他的手不松。   魏澜上下看了她半晌,皱眉道:“不是让先伺候姑娘用膳的?”他脸还看着宁晚心,话却是对着咸庆讲的。   不等咸庆解释,宁晚心直接抬起头,盈盈笑道:“是我……想等夫君一起。”   魏澜抿唇,挥挥衣袖进了内堂,不再说什么。   咸庆对跟随而来的咸福笑着眨眨眼。   咸庆和咸福几乎是打从入宫就跟着魏澜,又是魏澜亲自收的徒弟,跟旁的宫人情谊自是不同。   魏澜让他俩同桌坐着用饭,咸庆咸福也不推辞,四个人围成一圈坐了,倒也其乐融融。   梁上挂一彩穗灯,把堂间人影照在窗上。   魏澜坐在软榻上饮茶,榻前一张海棠雕漆案几上搁着两个拳头大小的锦囊,他指着随口道:“你们俩一人一个。”   咸福规规矩矩谢了,咸庆吹了个口哨,一边拆锦囊一边嘟囔:“师父够大方的,端阳节还有我们的赏……欸?!!”   魏澜淡淡抿一口茶,“不要还回来。”   “要要要——”咸庆一叠声唤着,把锦囊里的一对金穗子倒出来。   “师父,咸庆做牛做马报答您……这可是金子啊……”   魏澜忍无可忍,一脚踹在咸庆屁股上,扬扬下巴,“滚吧。”   “哎,这就滚,不打扰师父师娘了。”咸庆答应的相当积极,咸福一巴掌拍过去他才消停。   咸福拉着咸庆告退,临走时还贴心地把门关紧了。   魏澜侧首看向坐在一边,安静地看一张贴画的宁晚心。   她唇角还带着笑意,仿佛什么时候都是这般快乐的模样。   魏澜起身。   “跟杂家过来。”   宁晚心不明所以。   魏澜撩起眼皮,神色还是那般恹恹,“带你看给你准备的礼。”   两人站在雕花八宝橱前,魏澜示意她拉第一个抽屉。   宁晚心依言做了,抽屉里散着一股子木香味,里头静静躺着一册《千字文》。   宁晚心,“……”   魏澜“呵”了一声,问她:“喜欢吗?”   宁晚心不喜欢,她不想写大字。   “快些,第二个柜子,杂家保证不是书,打开它。”   宁晚心磨蹭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打开柜门,果然,这一次确实不是书,是一套文房四宝。   魏澜对上宁晚心的视线,淡淡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还有一个,最底下那个柜子,开吧。”   宁晚心看着自己的前两件礼品,“开心”地自暴自弃了,伸手拉开最后一个柜子的柜门。   然后她愣住了。   第三个柜子里不是书,也不是写大字用的纸笔。   是一件晶莹的象牙插屏的摆件,架托是檀木制的,能闻见青檀的味道。   插屏上云月浪花,映在宁晚心眼瞳里。   她倏地扭头看向魏澜。   魏澜负手立在她身后,音色清冷,不见情绪,“你别会错意,杂家可不是特地为了你……”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宁晚心放下插屏,起身抱住了他。   魏澜敛眸,犹豫片刻,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上次送首饰给你,你不要,杂家想……”   他想,不喜欢首饰,总有其他喜欢的东西吧。用不到晏明轩假仁假义,自己也能照顾好这个笨姑娘。   “只是碰巧得了这个物件,杂家拿着它本也无用,你喜欢,就给你罢。”   宁晚心环抱着魏澜的腰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瞳仁里都是彼此的影子。   窗外笙歌入耳,宁晚心突然凑上去。   魏澜只觉脸颊上被一个温软的东西蹭了一下。   宁晚心亲完人便退开,两手规矩地自然垂下,仿佛谁也没有她克己复礼。   她眼睛里盈着水光,却对着魏澜笑了起来。   “多谢。”   魏澜看着她明朗的笑容,默默无言。   宁晚心这日睡得早,魏澜和衣倚在床榻边闭目养神,始终警醒着周遭的动静。   酉时三刻,窗棱被人叩响三声。   魏澜骤然睁眼,回首看了眼宁晚心睡得红扑扑的脸颊,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旋即放下床幔,脚步放轻,走出门去。   咸福早等在外面,见魏澜出来,淡笑道:“事成了。” 第15章 贤王 魏澜弯了下唇,几不可见。……   说回端阳宴当夜,魏澜二人离开保和殿之后。   “这道酒酿芙蓉荠不错,安昭仪怀着身子,闻不了油荤,正适合这些清淡的,端过去吧。”皇帝和皇后案上菜色比底下的多两道,其中恰好就有这酒酿芙蓉荠。   元吉本垂首伺候着,闻言虽然心中一凛,却仍旧手脚麻利地拣了御案上的一碟子菜,码好送到安昭仪案上。   安昭仪受宠若惊,轻抚着腹部起身,看向皇帝时目光里盈满了情意,柔柔行礼谢恩。   皇帝怜惜她身子不适,让她不必多礼。   不单是赏菜,只说宴请群臣,照例皇帝只需携皇后一同出席即可,就是有其他妃嫔出席,也是同女眷一道落座,何时能在皇帝案下列席了。   然而皇帝就是把这份宠爱表现得正大光明,由不得人不多想。   群臣隔着长阶看不清具体情状,却都在心里暗自揣度陛下此举的深意。   很快,忠勤伯席边敬酒寒暄的人渐渐多了,谈笑声熙攘。   相比之下,晋国公这边倒是只有寥寥门生上前。   皇后仿佛没看见这一幕一样,端坐于主位微微笑着,每样菜品都尝一点,举手投足俱是贵气。   她隔着珠串垂帘看下去,偏头同皇帝小声道:“臣妾瞧了半天,吏部陶大人下位的那个就是永安侯次子吧。”   皇帝略一颔首,表示肯定,没多一句话。   皇后心里一滞,面上还是没显,评价道:“瞧着倒是个……一表人才的……”   皇帝说:“永安侯是个好的,家风也正派,嫁过去是享福的,皇后不必多心。”   皇后心中冷笑,永安侯是个好的,陆检堂可不是。享福?多心?眼睁睁看着汀兰所嫁非人,她如何不多心?那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若是皇帝提前透个口风给她,尚且有转圜的余地。汀兰那边不好办,她还动不了陆检堂吗?只是皇上似乎也料到晋国公府不会乐意,实现没流露出一点风声,当廷赐婚,打的晋国公府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婚事板上钉钉,为了汀兰的闺誉无损,皇后再不愿意也无处下手。   思及此,皇后瞬间没了胃口,轻轻搁箸。   女眷席间,薛汀兰举着银箸发了会儿呆,又放下了。   玉盘珍馐在前,却每一样入得了她的眼,有几个餐碟里的小菜摆盘还是端上来时候原封不动的样子。   女儿家的私语不消细听,尽数入她耳中。   薛汀兰隐约听见“公府”二字,深深吸入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失态。   “这杯甘露,敬薛姑娘得一门好亲。”   薛汀兰抬头看清这人,心道果然虎落平阳,连阿猫阿狗都敢跟着欺辱。   她没回答,更没接受她这杯甘露,起身径直离开。走过这位姑娘身边时,她脚下一顿,淡淡看了她一眼。   那位姑娘也是一时冲动,被她这么看了一眼,骇得退后一步。   薛汀兰心里有事,避开众人漫无目的地从保和殿后门走出去,竟也没人拦着,待回神时,已然不知走到了哪里。   她心里猛地一跳,片刻之后,竟然奇迹般地镇静下来,自嘲一笑:“也罢,我如今还怕什么?”   姐姐的皇帝丈夫忌惮他们府里,坑了她一把,公府虽然气愤,当下无可奈何,也只能认了这个亏。晋国公府还不能为一个女儿的婚事同皇帝撕破脸。   她被放弃了。薛汀兰再清楚不过。   穿过崇楼,只见临溪亭下波光粼粼,薛汀兰非但不觉畏惧,暮春入夏时候,让夜风拂面,倒也别有一般清爽。   新月弯如弓,未能把人影映在漆黑的水光里。   陆检堂新官上任,又将娶娇妻,不乏有人上前敬酒奉承。   他酒量本就不是上佳,再来者不拒,人已然醉得上头。   永安侯跟他没有坐一处,此时遥遥看着,垂眸把恨铁不成钢按耐在眼底。   还是永安侯长子瞧着实在不像样子,偏头跟身后得小内监吩咐一声,二爷醉了,让人拉出去醒醒酒再入席。   陆检堂满面通红,热气冲顶,嗓门逐渐拔高,自己说了甚自己也记不得了。   这回不只皇后,连皇帝也微微皱眉,觉得这蠢货打了自己的脸。   好歹是皇帝御旨赐婚的对象,宫宴众目癸癸之下如此做派,也未免太不成体统了。   因着永安侯的交代,这边一个小内监凑到席间,搀住陆检堂,口中哄了几句欲把人带出殿去。   见陆检堂被带出殿,永安侯还没来及松一口气,就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待看清情况,脑子瞬间“轰——”一声炸开。   陆检堂被扶着离席,正巧宴间献舞的舞娘一曲舞罢退场。   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挣开了搀扶的太监,伸手拉住了领舞的舞娘。   方才唱毕的一曲是《苏幕遮》,舞娘身上所穿皆是特制的纱罗,经陆检堂这么一扯,竟是一阵裂帛声响,那位舞娘白皙的香肩登时露在众人面前。   舞娘在众人面前被撕了衣裳,当即羞愤欲死。祸不单行,这边正乱着,一个小内监步履匆匆进来请示。   他瞧着年岁不大,应该是新人,没经过这么大的事,人已经慌了神,竟然跪下当着群臣的面抖着声音直接把事情说了。   “陛下,娘娘,晋国公府的薛小姐出事了。”   皇帝脸色铁青,下意识猛地偏头看向皇后。却见皇后比他反应还大,蹴然而起,脸上满是担忧和震惊。   皇后匆忙赶到偏殿,见薛汀兰坐在榻上裹着被衾,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脸色惨白惨白,神色失魂落魄,心疼的不行。   她年岁上长薛汀兰七岁,自来疼这个小妹妹。   “汀兰?听见阿姐说话了吗?伤到没有?身上哪里痛?”   薛汀兰仿佛刚刚察觉,眨了眨无神的眼睛,缓缓抬起头,看向皇后。   她被从高高的亭台上掉落池中,落水的一瞬间,她第一反应竟是天气回暖,水里怎么这么冰。窒息的感觉如附骨一般缠住她,她挣扎着探出头,却无济于事。   乐声悠悠扬扬传过来,临溪亭这边寂寥无人,没人回应她微弱的呼救。她不甘地想着,就要这么死了吗?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她感觉有人揽住自己的腰,带着她浮了上去。   “阿姐……我大抵,不能成婚了。”   皇后脑中嗡的一声,险些站不住,她挥挥手,让跪了一地的宫人退下。   薛汀兰却轻声道:“不用避开了,阿姐……他们都看见了。”   宫人不敢回答,薛汀兰自己却没什么所谓了。   她淡淡地说:“我……方才失足水中,险些淹死的时候,被一外男所救。”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哭还是笑。终于不用嫁给陆检堂,自己的名声却也败得半点不剩了。如若这次不是意外,如若公府尚且有势,她这种世家小姐遭了这种事,沉塘都使得。   皇后心中虽有所料,听她亲自说出来,仍然是惊怒交加。   好在她经历过得事情比薛汀兰多,不消片刻也冷静下来。事已至此,再多说无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还好今日能入宫的外男身份上也不至于太差,事情还算没到最坏的地步。   她偏头看向跪在榻边的一个小太监,“是谁救了小姐?”   那小太监也抖得不成样子,闻言连头也不敢抬,“回娘娘的话,是……是贤王殿下。”   “……”   ——   魏澜和咸福二人闻讯正在赶往保和殿的路上。   咸福笑着问道:“师父把那扇插屏给姑娘了?”   魏澜目不斜视,淡淡“嗯”了一声。   咸福忍笑,“没记错的话,那是忠义侯府的东西吧……您在给薛小姐备嫁妆打家具的单子里添了个图样,工匠那边做完了送过来你又说花式有差,自己添银子重新给薛小姐打了一件,费这么大劲儿做了扇一模一样的插屏换回来忠义侯府那扇,姑娘就没谢您一句?”   说起这事咸庆也忍不住咂舌。他家大人除了算计人,何时费过这么多心思?前前后后折腾这么久,就为了不惊动旁人,换一件忠义侯府的旧物,博宁晚心一笑而已。   魏澜斜睨他一眼,“这么想知道?”   咸福收起笑意,咳嗽一声,不想知道了。   他二人掐着时辰到的保和殿,事情已经落定。   永安侯次子陆检堂当殿出了大丑,想到自家闺女就要嫁这么个人渣,晋国公修养再好也险些黑了脸。紧接着传来晋国公嫡幼女被人推落水,被贤王救下的消息。   晋国公再也忍不住,知天命的年纪,盛怒之下在阶下跪了,俯身叩首。   “臣养女无方,养出这么个业障,求陛下收回成命,以免小女嫁做人妇,为祸人家,平添仇怨。”   晋国公字字句句都言自家女儿的不是,可谁听不出来,字字句句都在指摘皇帝胡乱婚配。   偏偏人家没有明说,皇帝想发作也无法,咽下心口的怒火,目光转向站在角落里,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存在的贤王。   “贤郡王说如何?”   贤王为难地轻蹙眉头,半晌轻叹一声,上前告罪。   “陛下知臣向来不理政事,只求个闲职富贵平安。只这一次确实事出紧急,臣……不能眼睁睁看着……是以唐突了薛小姐。此事确有臣的过失,皇兄如何处置,臣都无怨言,也愿意承担后果。”   皇帝审视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半晌拂袖而去。   “照你们说的办吧。”   元吉跟上皇帝,元礼留下来安抚群臣。   魏澜从偏门进来,看见殿间情景,先是讶了片刻,才过去问元礼。   元礼拣着要紧的说了,魏澜便不再多问。   只是宫宴上出了这么大岔子,魏澜还是逃不开责任,留下跟元礼一起处理烂摊子。   他视线略过彩灯高悬的殿内,与另一侧的贤王目光遥遥碰上。   两人对视一瞬,各自转开视线。   魏澜弯了下唇,几不可见。 第16章 磐心 心心念念一个人,离不开放不下,……   天将明时,魏澜像心里长了个晨钟自己能鸣似的,不消人唤便按时醒了。   他睁眼,回首看一眼睡得正熟的宁晚心,给她掖了掖被子,盖住暖热的手臂,自己则放轻动作起身。   宁晚心虽说口上坚持魏澜去哪儿她去哪儿,实则早上总犯困,到底是年纪小觉多,早晨从被子里爬出来那个闹心劲儿看得魏澜都要犯心疾了。   干脆早上尽量不惊动她独自出门。好在端阳节之后,宁晚心心里的担心似乎少了些,没再看不见他就闹了。   魏澜轻轻放下床幔遮住烛火的光亮,整理好自己的中衣,随手打开衣柜门想拿一套衣服穿。   柜门打开,魏澜的手停在半空。   “……”   如果不是袖口和领口的青竹暗纹,他都差点没认出来这堆得一团一团的是自己的衣裳。   抻开一件,魏澜沉默地看着上面杂乱的褶皱,再偏头看看他昨夜随手搭在椅子上的那套衣裳,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咸福已经等在门外,见魏澜还在整理领口,自动自发地上前接过手来。   “咦,”咸福突然怔了一下,揉揉眼睛,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您的衣裳……”怎么好像是昨天穿的那件。   咸庆叼着个包子过来,手里还兜着一个油纸包,里头也包着几个新出炉的包子,隔着纸还觉着烫手。他递给咸福,口齿不清道:“白菜肉的,还热乎呢,你们饿了吃。”   他说完,隐约觉得刚才好像听见咸福说到衣裳的事,随口问了,“大人衣裳怎么了?”   闻言,魏澜平静地看着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咸庆。”魏澜突然叫了他一声。   师父已经很久没这般温存地唤他的名字了,一般都是“蠢货”“喂”“死哪儿去了”,乍一被这么直接地叫了名字,咸庆反倒受宠若惊,忙应道:“哎,您什么事直接吩咐就行啊。”   魏澜声音温柔的不可思议,“杂家只是突然不解,当初收你做徒弟有什么用。”   咸福“噗”地笑出声。   果然,论嘴毒,他家大人向来无人能及。   收到咸庆的眼刀子,咸福“咳”了一声,提醒道:“师父前面几日换下来的衣裳没洗干净?怎么穿着昨儿个那身就出来了?”   咸庆费力地咽下一口馅料饱满的包子,一拍脑门。   他饶有兴致地连比划带说:“我这记性,昨儿正给您叠衣裳呢,姑娘瞧见是您的,偏要上手帮忙,我也不好拦着啊……本来想着等她睡了我再进去收拾,没想到姑娘那么能折腾,我先睡过去了……”   咸福,“……你脑子长在头上当摆设吗?不会单独收起来两件给师父留着?”别说大人,他都在怀疑咸庆在成为师父的徒弟之前事怎么活下来的。   魏澜连骂他都懒得骂了。   不过……那笨丫头叠他衣裳做甚?魏澜没细想,只当她心血来潮叠着玩。   内廷仍然一摊子烂事。晋国公府和永安侯府的亲事算是告吹。对外只说晋国公嫡幼女不慎落水之后害了病,尚需将养,不愿累永安侯次子耽误婚龄。皇帝体恤其用心良苦,赐永安侯次子另一门婚事,对方出身虽不比晋国公府,但也是世家的姑娘,埋没不了永安侯次子。两家虽然遗憾,婚约也算解的和和气气,一时间不失为一桩美谈。   坊间更有传言,晋国公府嫡幼女身子受寒之后,往岫云寺祈福,风掀起轿窗垂帘,贤王碰巧也是这日去进香,惊鸿一瞥,竟是一见倾心。贤王闲散风流郡王的名声在外,并不在意薛小姐有过一次婚约。   由此,替晋国公府小姐添妆的物件算是没白忙,只碍于薛小姐的病,婚期再议。   至于贤王和晋国公府婚事,实在是因着贤王把落水的薛小姐抱上来的事情,皇后下了严令禁议,不管宫人心里如何想,这事在外头传着,还算体面。   不过不体面又能怎么样,对于薛汀兰来说,嫁给贤王同嫁给陆检堂相比,原本就是天降的福气砸到头上。   新选上来的一批内侍也要搁到嬷嬷和管事内监那里仔细调|教规矩过后才能用。苏嬷嬷得空的时候跟魏澜知会了一声,她尽量在这批宫女里挑两个稳妥的分到魏澜所住的福宁宫偏院去,平日里帮着扫洒不说,有两个得用的丫头照顾姑娘也方便。   魏澜觉着不妨碍,却依然应下苏嬷嬷一片心意。   调|教新人需要时间,然而这步骤是省不了的。魏澜自己更怕麻烦,教好了分到各宫,见天还有闯祸的犯事的,更别提让没打理过的小白菜跟着自己。自打皇帝登基以来操劳的事多了去,也不差这些许时日。   但是他想过新人不懂规矩得教好了再分到各宫,却没想到,这批新人里有人能不晓事成这样。   “照我说,公侯世家之女又怎么了?风水轮流转,论家世,宁家那姑娘当初还是郡主呢,现在怎么样,还不是贬为庶民,到头来给咱们太监当老婆……”   “也不见得就是坏事了……跟命比,嫁太监算什么……”   “嘿,这你们就不懂了,都说那位管事太监是个心狠的,依咱们看,说不准这房里事上少不了折腾人呢……嘿嘿……”   西头的库房存的东西大都不打紧,一般没人往这边来,几个小太监被分到这里打扫除尘,没想到会有要命的人过来闻见,再就是新人还没吃到过教训,嘴上没个把门的。几人说到这里,都意味不明地嘿嘿笑了起来。   咸福听到这里先是怒气一冲,旋即想到什么,偷偷看了眼身边魏澜勾起的凤眼,心里一凛,想起一些往事,心有余悸地挪了挪脚步。   库房里太监们还在说着。   “说起来,公侯家的小姐长什么样我还没见过呢?”   “急什么……嘿嘿嘿……宁家那位小姐就在这里又跑不了,早晚不能让你见着?”   “你好好伺候,没准到时候那位大人也能让你跟着玩一玩,沾沾荤呢……”   “到时候说起来,进宫一趟能弄一弄郡主,可也不亏啊……”   这些人是真口无遮拦,话越说越脏。其实话糙理倒是不糙,如果不是嫁的太监是魏澜,以宁晚心的身份和如今痴傻的心性,为人鱼肉,受这些下头人的欺辱在所难免。   咸福频频扭头看向魏澜,生怕自己师父下一刻怒发冲冠,“大人……您跟一帮小太监动手掉价,我去……”   魏澜仿佛没见多生气,打断他:“这个时辰姑娘该起了,你去前面候着,别让她裹乱。”   咸福却知道,他家师父越动怒,脸上越不显。他看着魏澜面上神情,讷讷无言,只能“哎”了一声。   魏澜盯着库房木制的门,眼神冷冽的仿佛要结出冰来,“杂家自己来。”   内廷太监因偷盗死在慎刑司十三道刑具下,实在是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慎刑司的太监连多问一句都没有,直接给魏澜腾出地方,目不斜视地把地上血葫芦似的人用草席一卷,自有处理这些东西的地方。   魏澜一根一根擦着自己的手指,回溯一遍方才那些太监交代出来的事情,眯了眯眼,心里最先想到的是:   还好她没听见。   这次魏澜倒是多虑了。他惦记念着的人今儿个倒是一反常态,并没有过来内务府找他。   “没过来?”魏澜挑眉道。平日里那小傻子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突然转性也还行?   “咸庆差人来说了,姑娘没出事,就是不想走动。”咸福笑着打趣魏澜:“姑娘不在,大人您……是不是觉得有点儿寂寞了?”   咸福等了半晌,都没闻见魏澜的反驳,自己反倒是怔了一怔。   魏澜靠在廊柱跟前,眯着眼睛看一会儿炽烈的太阳,淡淡道:“寂寞,是因为前头尝过被人陪着,让人牵心的甜头。杂家寂寞个甚。”   咸福道:“姑娘不是陪着师父呢?”   “她?”魏澜敛眸,拢了拢自己的袖子,嗤笑一声:“杂家图她吃杂家的喝杂家的,还给杂家添乱不成?”   “行,就算她陪着杂家,她能陪多久?不怀期待,不余失望,才是最妥当的。”   “师父您……”咸庆想说,您还没打心里相信姑娘吗?可转念一想,谨慎多疑,不遗后患,师父原本就是这样的啊,但他还是说:“您连枕边人都分一份心神防备着,殚精竭虑,过得太累了。”   魏澜笑了,“你道什么是累?真动了心走了意,心心念念都是另一个人,离不开放不下,那才是累呢。”   “杂家心如铁石,才刀枪不入,活到今天。”他转回房去,留下一句淡淡的话散在风里。   心如铁石的魏澜处理好一整日的内廷杂务,揉着额角推开偏院里自己的房门。   屋里已经摆好热腾腾的晚膳,容色姣好的姑娘两手托腮靠在八仙桌边上,隔着四五道热气腾腾的菜瞧见他进来,眼睛都亮了,端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   魏澜一个没留神,让铁石的心肠裂开一道缝隙。 第17章 怒意 “你想想清楚错哪里了,再跟杂家……   魏澜整理好自己的心绪,狭长的眼搁进宁晚心整个人,“啧”了一声,问她:“闯什么祸了?不去找杂家,还这么乖。”   宁晚心过来拉着他的袖子坐下,神秘兮兮地笑,“等夫君,用膳。”   魏澜挑眉,还有后招?而后哼笑一声,“行吧,用吧。”   他当做无事发生全无察觉的样子,简单地净手漱口之后才坐下,习惯性把一道酱汁扣肉换到宁晚心面前,没想到这次宁晚心倒不乐意了。   她停下筷子,坚持不让魏澜挪盘子,大有魏澜不吃她就绝食的意思,“夫君吃。”   魏澜手里筷子一顿,抬眸看她。   打收了魏澜的礼,宁晚心用自己不大灵光的脑袋也下了决心。   她得对这人更好一点儿。   小姑娘不知道怎么才算是对人好,只会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都给他。   魏澜被她坚持得无法,只得意思地挑一筷子扣肉吃了,腻得喝一大口茶压下嘴里的味道。   这次他试着把盘子搁到宁晚心面前,她终于不再抗拒。   魏澜无奈道:“因着你爱吃膳房才做的,你没来之前,没人敢给杂家上这种大油大肉的菜。”   “啊,你不爱吃,”眼看着小姑娘有点失落,可她小孩儿脾气,马上又笑着叹口气,“这么好吃的东西,你怎么不爱吃呢?”   说到这里魏澜也好奇,“按说侯府里头膳食都是师傅照着食谱专门配的,你家里能纵着你胡吃海喝?”   宁晚心筷子使得还是不大利落,魏澜干脆给她挽了袖子,让她上手抓着一条烧鸡腿啃。   她学着魏澜的样子把一盘子翡翠玉扇挪到他跟前:“夫君爱吃这个吗?”   魏澜在她眼巴巴的注视下,就着热腾腾的梗米饭用了。   晚膳之后的茶点活动始终使宁晚心最喜欢的环节。这时候魏澜一般没什么规矩,她漱口净手之后,就算贴着魏澜握他的手挨着他,魏澜也不会多言。   今儿也不例外。她身上总是暖融融的,魏澜嫌她挨在身上热,嘴上说她两句“像膏药似的烦人”却也不赶她,默许人倚着。   这会儿宁晚心枕在魏澜膝头,仰躺在榻上,就着烛光玩自己的手指。墙上映出素指纤细的影子,比出个展翅的鸟儿,她就弯起晶亮的眼眸笑一笑,特别好看。   小姑娘确实生得漂亮的没话说。自小在侯府里教养大,家里遭了事进宫来,又有魏澜鱼肉牛乳地喂着,脸上气色好,莹润的都泛着光。   魏澜敛眸,看她柔顺的眉眼,心里头不由自主地想起白日里那些杂碎交代的事。   潮湿阴暗的刑房里,魏澜把一整根鞭子收在手里攥着,抬起一个小太监的头颅。   “晚心的事情关键的地方都让陛下和杂家按在手里,虽然不难查,但是绝非尔等能知晓的……”   “你们怎么打听来的?桩桩件件,跟杂家好好说说,杂家有的是耐心跟你们耗。”   “我说……我说,我真的说啊啊啊啊啊啊!!”那小太监胸口的位置已经让烫红的铁具烙得血肉模糊,衣袍布料糊成一团漆黑,绞在伤口里,一片狰狞。   这几个小内监何时经历过这个阵仗,身上的剧痛和入髓附骨的恐惧已经折磨得他们理智全失,不消魏澜开口,便一股脑儿把所有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出来。   “是安昭仪——”   魏澜眸色沉了沉,按在一个人皮下的蝉翼刀轻旋,薄得近乎透明的刀刃轻巧地将那片皮肤与血肉分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这才是魏澜真正审人时候的样子,果断狠绝,同之前审宁晚心那次宛如天壤之别。他问想问的,答晚一刻,不多说一句,一大套刑具直接招呼上去,再出来人就不是个全乎人了,不给人半点犹豫的机会。   “安昭仪会见你们?别笑掉杂家的牙。”   魏澜口中说着笑,面上一点笑模样也没,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一个人招呼他们四个竟也游刃有余,不给任何人一点喘息的机会。   “别、别啊啊啊——我知道……我说,安昭仪没露面,是来传话的宫女,我看见安昭仪身边的大宫女交代她做事情……”   另一个搀着痛苦的声音说:“我们都说了啊,都说了……放过我们吧……”   魏澜唇角压了压,说“行”。   只听“噗嗤”一声轻响,刀尖顺着心口压进去。   那人听闻那句“行”,如释重负的情绪尚在眼底,下一刻不可置信地看向魏澜。   鲜血涌出,人抽搐着,慢慢没了气息。   人濒死时候的凄厉骂声惨绝人寰,魏澜眼都没抬一下,他早听惯了,比这狠毒一万倍的辱骂诅咒,在他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什么扒皮啊,不得好死,不得超生,那都是身后事,人看不见,就都以后再说。   他丢开手里的刀,口中默默念了个名字。   安岁禾。   常平宫里,安岁禾打了个寒颤。   秋霜见此,连忙关了一侧的窗,拉开屏风挡着。   “不打紧,”安岁禾慢条斯理地嚼一颗去了核的梅子,笑道:“让梅子酸着了,不冷。”   “娘娘还是小心着好。”虽说是入夏时候,秋霜还是拿了条炕褥给安岁禾盖在腿上。   安岁禾看着褥子上的团纹,渐渐出了神。   小时候她去过几次隔壁的侯府找府里的小姑娘玩,那会儿宁晚心房里的小炕上也有个这样团纹的褥子,当时她觉着好看,回家跟姨娘提了一句,被兜头扇了一巴掌。   之后才明白,那是御赐的贡缎,她什么身份,她使不得。   然后懵懵懂懂地明白,宁晚心和她是不一样的。   但是她不甘心,凭什么啊?   论样貌身条手段,她自认不输宁晚心。只不过就是嫡庶之别,但是嫡庶就像山一样压下来。   吃穿用度,她费尽心思也越不过一个“制”字。嫡女什么分例,庶女什么分例,都是祖制里写好,越不过去的。   但她还是不甘心,愈是越不过去,她愈是让妒忌烧得心肝都疼。宁晚心也渐渐不再像儿时那般纯真,她身边总有凑上来讨好的姑娘,宁晚心从来不吝啬手里的东西,吃的用的,拿出来跟大家一起玩。   安岁禾觉得这是施舍,是宁晚心高高在上,跟她们泾渭分明,这让她太难堪了。   所以她拼尽全力,就想有一日位置对换,她也能俯视宁晚心。   她一点也不想做妾,不管是谁的妾,只要成了妾,那就意味着,她永远也翻不了身了。所以当她知晓自己将要被聘到燕王府做夫人的时候,她也拼尽全力的挣扎过,求父亲,求嫡母,求……宁晚心。可是宁晚心拒绝了她。   这些年,安岁禾一直都记着宁晚心当时的样子,她当时说的每一个字。现在她熬出头了,反而是宁晚心被踩到了尘泥里。   安岁禾摸摸自己已经隆起的小腹,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   秋霜没听清楚,她收拾好安岁禾用过的点心,拿一个美人槌坐在脚凳边上给她捶腿,“娘娘说什么?”   “你要给杂家看什么?”   宁晚心自己掐着指头玩了一会儿,然后咧着嘴笑开,说给他准备个惊喜。   魏澜一点儿也不急,自顾自倚着看一卷书,耳朵听着隔壁翻箱倒柜的动静。   “砰——”一声响,魏澜倏地窜起来往隔壁冲,快得人看不清。   八角凳翻在一边,宁晚心正揉着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四门的榆木衣柜上头,顶箱柜开着,稀稀拉拉散了不少东西落在地上。   “我没事……不小心。”   魏澜在她手腕磕出的一块青上按了一下,小姑娘疼得一缩,却没敢躲。   他语气很不好,燥道:“谁把东西搁上头了?谁让你站凳子上那么高?教没教过你别爬高?”   他在宁晚心面前少有这样真掉脸色的时候,宁晚心隐约觉出他似乎真的动气了,下意识挣了下手臂,讷讷不知怎么回答,只小声道:“真的没什么……不、不疼……”   之前魏澜稍微使点劲儿攥她手腕,小姑娘都要吵嚷着疼,这会儿胳膊青了一片,竟然不疼了。   很好。   魏澜气不打一处来,整张脸都冷下来,不管宁晚心说什么,他都不再说话了。   被她说烦了,手头的古本往桌上一扔,“啪”一声响,连外袍都没披上就朝外头走。   惊喜那回事自然也没什么戏。宁晚心让他闹出的动静吓了一跳,到底没忘了这一茬,还惦记着犹犹豫豫地小声说:“夫君……给你看……”   “不看,”魏澜这次是真动了气,“你想想清楚错哪里了,再跟杂家说别的。”   “别跟过来,杂家现在看见你,压不住火。”   宁晚心刚起身跟着他走了两步,听见这句话,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想清楚话中的意思,魏澜已经走远了。   东西两面窗子都开着,夜里的穿堂风吹得房间里很清爽,宁晚心握着自己酸疼的手腕站在原地,茫然无措。   偌大的房间,又剩下了她自己一个。 第18章 绣帕 快而立之年的人,跟个小姑娘似的……   宁晚心在软榻上蜷成一团,脸深深的埋在膝盖里。   本来还下决心要对夫君好的,可是竟然惹他生气了。   咸庆进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般模样,不由得笑了下。   “姑娘怎么啦?愁眉苦脸的,都不笑了。”   宁晚心听见他的声音,抬起头抹了下眼睛,话里忐忑不安,“惹……夫君……生气……”   “哟,还知道他生气啦?”咸庆禁不住逗她,却看小姑娘往日里晶亮的眸子都暗了,实在是窝心,笑容才淡了点,收起调侃的心思,在她旁边蹲下。   “师父这人呢,都说他狠,”咸庆说到这里,嗤笑一声,“那是那些人不懂,也配不上师父的好。”   “你别窝心,去哄哄他,他不禁人哄,不会真跟你一般见识。”   “真的吗?”宁晚心看着他,眼睛里带了点期待。   “这还有假?杂家跟你说,论了解师父,咸福都不及我。”咸庆掏了个小瓷罐出来,冲她挤挤眼睛,“还是师父吩咐我拿药来给你擦,手疼了吧?”   “夫君让的?”宁晩心扁扁嘴。   “昂,”咸庆笑了,“杂家也不知道你摔了啊。”   “但是这事真不怪师父生气。你爬那么高摔下来,他能不急么?太危险了,也就是万幸磕到胳膊上,要是磕着脑袋怎么办?本来就不机灵,再磕脑袋得成什么样啊。”   宁晩心“噗嗤”一声,终于笑了一下。   咸庆也笑,攥着她的胳膊给她推开药膏,“你听我的,就用现在这样,跟他道歉,他不理你就磨他,保管把人哄好。”   魏澜也没想到,那天跟宁晩心说别跟出来,她居然真的没跟出来。   出息了,不是她撕都撕不下来的时候了。   魏澜脸上又黑一层,自己跟自己较劲似的,把这月各宫报上来的账目翻得“哗啦啦”直响。   咸福还有一旁做事的太监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就怕多说一句惹了这活阎王。   咸庆拐进来,跟咸福对了个眼神:还生气呐?   咸福瞥一眼魏澜,稍一点头。   结果眼神交汇还是让魏澜察觉到,撩起眼皮看他俩:“眼睛抽了就去治。”   咸庆“嗨”了一声,笑道:“师父看谁来了?”   他话音落下,宁晚心背着小手进来,脑袋垂得低低的,瞄一眼魏澜,也不敢说话。   魏澜抬眸看她一眼,脸色不见转晴,接着低头看账本,就跟没瞧见她一样。   咸庆朝她招招手,宁晚心垂首上前,先把背在手后头的小竹板递上去,认错的诚恳态度摆了个十成十。   然后道:“夫君,我错了。”   魏澜闻言头也不抬,嗤笑一声:“快别叫夫君了,你多有主意啊,杂家在的时候都敢踩凳子,不在的时候你还不得上房揭瓦?”   “这么能耐,你能有甚错啊?是错了吗?错哪儿了?”   咸庆跟咸福站在一头,好悬没憋住笑,“师父,您生着气呢,严肃点儿。快而立之年的人,跟个小姑娘似的唧唧歪歪……我都替您脸红。”   魏澜凉凉瞥他一眼,“有你事儿吗?”   宁晚心扁扁嘴,两手捧着那片打磨光滑的竹板再往前递了递,“真错了……你打我吧。”   魏澜终于把视线从手里的账册挪到宁晚心手上。   咸庆还在插科打诨:“师父,人姑娘都道歉了,负荆请罪,多诚恳啊,赶紧的?”   魏澜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给她出的主意?瞎裹什么乱?杂家看你是想死。”   宁晚心把竹板强塞到魏澜手里,去抱魏澜的肩膀,脑袋挨在他颈侧,嘟囔道:“别生气了吧,我真的错了……”   魏澜撕了半晌没撕下来这片大膏药,她耍赖似的挤着坐在魏澜椅子的扶手上,又说:“给你的惊喜,还没看呢,我带过来了,嗯?你瞧一眼呗。”   魏澜嫌弃地说了句,“起开,挤着杂家了。”却没再推她。   俩人挤在一张太师椅上确实不太舒服,但是宁晚心全不在意,她在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段裁剪得方方正正的洁白绢丝,隐约能见上头似乎绣了个什么东西。   “帕子。夫君,总擦手,给你。”宁晚心挨着魏澜,肩膀贴着肩膀,又忘记挨说的事儿了,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你绣的?”魏澜见她这兴奋样,就知晓定是她自己动手做的。   按说宁晚心有丹青的手艺,绣工也差不到哪儿去。   魏澜单手虚虚拦在宁晚心背上,以防她一不小心跌下去,另一手抖开那段手绢,看清上头的东西,就是一怔。   他稍微拧着眉头,端详那一团,半晌试探地问了一句:“……芙蓉糕?”   宁晚心摇头,“再猜猜……”   “啧……”魏澜有些糟心地看着手里这份送给自己的礼,换了个宁晚心爱吃的猜,“……糖蒸酥酪?”   宁晚心学着之前魏澜教她写大字时候的口吻一板一眼地教训说:“夫君好好猜。”想着想着又暴露了本性,补了一句,“好好猜一下呗?”   咸庆看热闹乐不可支。   正赶上这时候,来了个小太监,见到这场面先是一怔,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是好。   魏澜不猜了,一瞬间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起身把宁晚心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眸看那个小太监。   “说。”   旁边伺候的人早在宁晚心贴着魏澜坐在椅子扶手上那会儿,就让咸庆打发下去了,这时候屋里只有魏澜四人。   小太监缓过神来,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直奔主题。   “常平宫的安嫔娘娘小产了。”   再说安岁禾那边,从夜里开始,便觉着身子不爽利,先吐了两起,原以为是害喜闹得,没太在意,觉着进食之后会好些。   谁知晨间用过膳,打了个小盹,症状不轻反重。   安岁禾是被下腹阵阵下坠般的疼痛生生疼醒的,她身上没力气,连坐起来也不能,只得用尽自己的全力大声唤秋霜。   秋霜越过画屏撩起床幔,看见安岁禾满头满脸的汗和身下被褥晕开的血色,瞬间就蒙了,连滚带爬跑出去喊着传太医。   就太医来的那会儿功夫,安岁禾身下漫出的血愈来愈多,待太医赶到时,胎儿已经落下来了。   皇帝就是这时候闻讯赶到,听见太医说皇嗣没保住,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太医和宫人稀稀拉拉跪了一地,四下寂静,安岁禾凄利的惨叫声在庭院里回响,更显得诡谲。   皇帝胸膛上下起伏,强压住怒火,问那太医:“前个月太医院每日行脉,报记的脉象明细都显示一切如常,皇嗣康健,现在安嫔是什么情况?朕倒要听听看你们作何解释?”   那太医并不是平日里照料安嫔孕中的那位,忙磕头道:“臣不知安嫔娘娘之前的脉象如何,但是方才臣替娘娘号脉时,脉息微弱,阴虚内热,隐隐呈滑胎之相啊。”   皇帝眉心紧紧蹙着,怒道:“照料安嫔的太医呢?怎么还没传过来?!”   正说着,方太医背着药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乍见天子怒容,气儿都没喘匀就连忙跪下,声音都颤抖地道:“见过陛下,微臣失仪。”   皇帝不想听他这些废话,“安嫔脉象的记录呢?”   方太医从药箱里取出一本册子,呈给皇帝。   例行诊脉的记录里,除了最初与庄嫔起争执,受到惊吓的那一次,剩下的栏目里都记载着一切正常无恙。   皇帝知道从这上头瞧不出名堂了,册子一甩,丢到方太医身上,揉揉眉心,问道:“安嫔身子如何?”   头里过来的那位太医伏地先道了句“陛下恕罪”,而后才颤颤巍巍地说:“回陛下的话,安嫔娘娘……娘娘她,伤了身子,只怕日后都再难以保住胎……”   秋霜本来跪在门边,闻见这话,浑身战栗,跪都跪不住了。   小产已成定局,秋霜虽然替自家娘娘遗憾伤心,但是这时候最重要的不是伤心,是抓住陛下怜惜的心,趁此机会再怀上龙嗣才是正经。   可是以后都再难保住胎,就意味着娘娘永远都不能再怀有身孕。   没有皇嗣傍身的嫔妃,饶是眼前尚能仗着盛宠保命,却终究没有依托。储君一定,大浪淘沙,待皇帝百年,注定逃不开陪葬的命运。   皇帝怒火也发了,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   “可有调理好的可能?”   “具体病状尚待院正大人评判,然……依微臣拙见,恐怕想要恢复,实在是难事。”   皇帝略一点头,“就这样吧。”   秋霜心里最后一点期望也彻底冷却下来,她第一次亲身感受到,再没有比帝王心更凉薄的了。   安岁禾的命运,从这一刻起,便因着太医所言,被宣判定夺。   皇帝在意动怒的是皇嗣没了,得知安岁禾身子有恙,反倒没甚情绪,淡淡说一句“该调养的就调养”罢了。   而让他最无法忍受的是,这一切都不像是意外。   他无法接受,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算计他的血脉,这是对他威严的挑战。   皇帝眸光一扫地下跪着的人,也不指望这帮人能给出什么答案。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说道:“传魏澜。” 第19章 金簪 “不是赏杂家,是在警告杂家。”……   魏澜向来知晓皇帝想要什么,这次也不例外。   皇帝要一个缘故和结果,他就给一个结果。   “魏大人,您可要替我们娘娘做主啊……”秋霜跪在魏澜脚边,不住地抹着眼泪。   安岁禾却仿佛卸了全身气力一般,坐在榻边,不动也不说,眼神空落落地停在一处,宛若失了魂魄。   自从她知晓自己以后都不能再有孩子之后,就是这副模样。   魏澜对这些事情司空见惯,没甚好同情的,也不会做任何保证,“不必如此。杂家在其位谋其事罢了,该如何就如何,一切事实都进呈给陛下,如何处置陛下自有定夺。”   魏澜抬眸看一眼安岁禾苍白憔悴的面容,一点儿无谓的情绪都没有,“娘娘介意杂家搜查一下内室吗?”   他口中询问着,语气却是强硬的,面上神色也并不像商量那么回事。   安岁禾自嘲一笑:“本宫介意有用吗?”   魏澜点点头,“杂家奉陛下旨意,安嫔娘娘,那就得罪了。”   他说着,朝身后挥一挥手,几个太监分头在海棠院里翻找。魏澜也不理那边一伤心一疲倦的主仆二人,伸手拖过一把椅子,掏出个帕子擦干净椅面,随意坐了。   把手帕塞回怀中的时候停了一停,想起来宁晚心给他的那个惊喜,眼睑敛起,盖住一丁点儿波澜。   还没猜出来那上头到底绣了个什么,魏澜想想还有点头疼。   让宁晚心软着嗓子乱七八糟地哄了一回,魏澜满身的脾气也卸了,但还是下决心要给那笨丫头一个教训。   “大人。”咸福小跑过来,递上一个精致的首饰盒,“这个有点问题,您看一眼。”   魏澜接到手里,那首饰盒是少见的上佳檀木质地,单这样端着,檀香就沁人心脾。   若是只这一个盒子,咸福不会送过来让他掌眼。魏澜稍微坐直身体,掀开盒盖。   盒子里装的金簪质地成色都极好,凰口衔珠的花样。不消咸福提醒,魏澜把那发簪拿在手中一掂,挑起一边眉毛。   “重量不对。”   安岁禾早在看见那个檀木盒子,目光就始终停留在那上面,心里一再下沉,一瞬间数种猜测从脑中闪过,隐约摸到的事实惊得她一阵发昏。   她到底还是伤了元气,惊怒之下,隐隐像是要昏迷的样子。   秋霜扑过来扶着她,口中急急地唤着“娘娘”,又一叠声喊人传太医。   “不必,”安岁禾挥开她的手,用力过大的缘故,呛得咳了一声,她站起来朝魏澜的方向走了两步,充血的眼眸死死盯着魏澜,“请大人替本宫解惑。”   魏澜不带情绪地瞥她一眼,淡淡道:“这枚金簪成色纯,做工又精致,前前后后镶了这些宝石,照理说,重量不会太轻。杂家记着好像见过好多次娘娘戴着这簪子,戴着的时候没觉出来吗?”他说得干脆利索,就好像脑子里压根没长怜香惜玉这根筋,也不怕安岁禾受刺激过大出甚事情。   安岁禾眼见着瞳孔发散,她咬着牙,强撑着保持意识清醒。   魏澜当着她的面,用骨节分明的指节扣了扣簪子的中段,发出两声微弱却清脆的响。   他凑在耳边听了听,旋即一手捏着簪子,另一手在那精雕细琢的凰鸟上一扭,那凰鸟竟是个活纽,旋了几旋,露出中空的簪子里头。   研成粉末状的黑色药物塞满了簪子。   魏澜嗅了嗅,药材的味道略有些重,难怪要用檀木盒子盛着,簪子放久了染上檀木自身的香气,掩盖住了簪子里头药材的气味。设计倒是精巧,单论这心思,连魏澜也不得不赞一句。   他有闲心看这机关玄妙,可有人没这份闲心。   “薛沚岸……”安岁禾念着皇后的闺名,想要咬碎这三个字一般,面容甚至称得上狰狞。   “娘娘慎言,”魏澜面无表情地提醒,“《齐训》有言:妾位者,妄称嫡妻名讳,处杖刑。”   安岁禾突然如同卸了全身力道一样瘫坐在榻上,目光转向魏澜,眼里含着水光,恨道:“还请大人禀公处置此事,还本宫一个公道。”   魏澜可不是皇帝,不吃她楚楚可怜这一套,想跟她说还是省些力气留着跟皇帝摆去吧。他轻嗤一声,“娘娘实在折煞臣了,也把杂家想得太能耐,杂家也不过是个下人,奉上头命令办事罢了,哪里受的住‘公道’二字。”   “既然安嫔娘娘这么说了,杂家就多问一句,这根簪子从形貌到样式,都不该是现在的安嫔娘娘能戴得的,那么它到底是怎么来的?”   “是皇后,赐给本宫这支金簪。”安岁禾抬起头,牙齿因为咬得太紧发出轻响,她话音里满满都是仇恨,咬牙道:“陛下免本宫凤仪宫免晨昏省定之后,皇后娘娘特赐本宫这根金簪,以示安抚。”   魏澜之前就料到如此,就是要她这句话,点点头,眼睛里不着痕迹地烧起一点嘲弄,吩咐咸福:“去福宁宫请陛下一趟,再找个人去太医院请一位太医过来。”   事实如何已经尽在眼前,传太医不过是确定一番,也是给皇帝一个准信,不是他魏澜空穴来风。   果然,太医也没验出第一个结果,大惊失色道:“陛下恕臣直言,这黑色的药粉有虚肾热脾之用,极伤女子身体,长时间贴身易养成滑胎之体啊。”   安嫔泪流了满面,直接在皇帝面前跪了下来。   “陛下,陛下……臣妾小产并非意外,是有人害臣妾啊陛下……求陛下为臣妾,为福薄不能出生的小皇子做主啊……”   皇帝眉头紧锁,矛头指向皇后,他也在犹豫。他让安岁禾哭得闹心,当着一众人的面,也不好呵斥,只在心里思量如何处置此事。   安岁禾看出皇帝的犹豫,咬咬牙,头朝下栽了下去,在地上“砰”地磕出一声响之后,昏了过去。   海棠院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皇帝捏了捏鼻梁,喊了魏澜一声,“陪朕随便走走。”   “是。”魏澜躬身应是,就着弯腰的姿势走到皇帝身侧。   “这事是你查出来的,来龙去脉相比比朕还要清楚。”皇帝一边走一边说,“皇后毕竟是朕发妻,此件事闹出去不好看。但是皇后这次作践的不止是安嫔,还有朕的皇嗣。”   魏澜在心中讽刺地想,安岁禾伺候他那么久,以后都没有孩子的福分,也不见他伤心,话里话外都是自己,但是面上半点不显,只道:“臣一切全听陛下吩咐。”   皇帝笑了笑,无奈道:“就没人比你主意更正了,惯会嘴上好听,话里话外一点把柄都不露的……”   魏澜不替他作主,淡淡道:“陛下恕罪,臣愚笨,做不了主,就一副糙皮烂肉供陛下差遣,请陛下明示。”   闹呢,现在献策处置皇后,确实解了皇帝之围,可魏澜也从此立于两难之地。办法他不是没有,可日后皇后和她身后的晋国公府破落也就罢了,若是人家东山再起,第一个被推出来立于众矢之的的就是魏澜。   跟皇帝计较费劲儿,收拾他可很容易。   皇帝微微眯眼,侧头看他:“阿澜是觉得为难了?”   魏澜脚步一顿,“……臣不敢。”   皇帝一笑,拍板定下:“那就由你出面,肃清凤仪宫中事吧。”   不等魏澜应下,皇帝仿佛刚想起来一般道:“朕记得,之前有一批进上的蜀锦,是不是还没动呢?”   魏澜心里一凛。他本职就是管理这些,自然知晓,应是。   皇帝说:“挑一匹喜欢的带回去,裁一身新衣裳吧。”   咸福接着信回偏院接魏澜,一推房门,就见魏澜斜倚在榻上,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摆得一匹鹅黄色的蜀锦。   宁晚心枕在魏澜腿上睡得正香,身上盖着一张夹棉的炕褥。   咸福自觉放轻脚步,小声和魏澜说话:“姑娘怎地这时候睡了?”   魏澜扫过宁晚心眼底那点儿青色,轻嗤,“还能是怎么?心里存着事儿,前几日没休息好呗。”   宁晚心因着惹魏澜生气的事情心里不得劲儿好些天,按她那个存不住教训的小脑瓜来说也是件难得的事。这会儿魏澜肯跟她说话了,小姑娘又把这事儿抛到脑后,心大着呢。   咸福没禁住,笑了笑,再看案上搁着的那匹料子,“蜀锦呢,好东西啊师父,正巧给姑娘裁身夏装,不过您怎么瞧着……不太高兴呢?”   魏澜凉凉睨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出杂家不高兴了?”   咸福:“……”两只眼睛都看出来了。   “陛下赏的。”魏澜合眼假寐,淡淡说道。   “陛下……陛下赏您这个做甚?您在宫里得穿宫装,再说了……这颜色这么鲜亮,也不合适啊。”咸福失笑。   “呵,”魏澜眼中半点温度也无,说道:“……不是赏杂家,是在警告杂家。”   这匹蜀锦更适合女孩儿家,是皇帝在提醒魏澜,要他收敛一些,毕竟,他身边还有一个宁晚心。 第20章 唐氏 “头疼不是得吃点肉补补脑么?”……   皇后动不得,凤仪宫的其他人却不需要那么多讲究。   毕竟证据确凿,金簪确实是皇后送给安嫔的,簪子里有伤身的药也确有其事。   魏澜的人把皇后贴身伺候的宫人全都带去了慎刑司。这些宫人其实已经是皇后的心腹,抓了他们,等同于折断了皇后的臂膀,让她失了在宫中的口耳目。   “魏澜——你敢?!”   魏澜拧身,面容平静地对皇后行了个礼,“臣奉陛下之命行事,还请娘娘恕罪。”   是了。如若没有陛下的命令,魏澜如何能?如何敢?皇后颓然地后退两步,跌坐在华美的酸枝龙凤纹扶手椅上。   皇后的心腹大都是打燕王府的时候就跟着的老人,身家都捏在皇后手里头。不知晓此事的,动大刑也说不出甚么,知晓的宫人最尽管开始还能扛住,对金簪一事绝口不言,等到魏澜亲自动手,终于有骨头软的熬不住重刑,招了。   结果与预测无两。   然而一国之母残害妃妾和皇嗣之事,说出去不好听,也恐天下人议论效法。   最后对外只称:刁奴祸主,自作主张残害皇室,其心可诛,处杖毙即行。念及皇后事前于此不知情,不予追责,然无心之过酿成大祸,皇后终究御下有失,罚俸一年,禁足凤仪宫思过。   这个惩罚与皇后所为相比,其实不算重。残害皇嗣毕竟不是小过,若要针对针卯对卯的算,褫夺皇后之位也不是不使得。可是皇帝与皇后夫妻十数载,相濡以沫,杖毙她的心腹嬷嬷和侍女相当于当着阖宫的面给皇后没脸。这对皇后来说,要更加难以接受。   虽然明面上严令禁止宫人私下议论此事,但到底人多眼杂,有好事的说上一两句,大家都觉得皇后失德,连嫔妃庶子都容不下。   魏澜走进院子的时候刚好听到有宫人在悄声议论此事,眼眸微微眯起,似是不悦。   咸福跟在后头,连忙咳了一声。   谁不知道总管大人是最重规矩的,宫人见他二人来,立时息声,不敢再多言。   咸福垂着头暗自思量,其实方才他们说的有一点不对。   皇后是想让伤安岁禾的身子,让她失了圣心不假,可却真没有想谋害皇嗣的心思。   金簪里的药粉沾着人时间久了,确实会养成滑胎的体质,但是不至于让三个月的胎儿猝不及防地小产。这一次安嫔小产,其实不全是皇后用药的缘故。   这里面,有魏澜的手笔。   两人转进屋里,见宁晚心沾着墨汁在纸上画着甚么,魏澜凑过去看。   “画的什么?”魏澜突然道。   宁晚心被耳边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两手挡在画上,捏着两边角一对,不给魏澜看。   魏澜挑起一边眉,不可置信地笑了一声,“画什么大逆不道的,看都不让看?”   “不给看,”宁晚心歪着脑袋,“连绣的甚么都猜不出来……看什么看。”   “哟,长本事了,”魏澜冷笑一声,“都会调侃杂家了。”   宁晚心背着身把画卷起来搁在一边,嘴里念叨着:“本事大着呢……”   把画稳稳妥妥地收好,又腆着脸蹭到魏澜身侧抱他一边胳膊,魏澜甩开,她就继续磨蹭,直赖得魏澜没了脾气。   咸福不远不近地站着,默契地没去打扰。   魏澜早知道安岁禾金簪里头的玄机,他在安岁禾身上布的局其实要更早一些。早在往常平宫分得沉水香里就做了手脚。   本来魏澜没兴趣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后宫女人身上使心机,可谁让这位安嫔娘娘动了宁晚心呢。而且落井下石一次还不算,碾着宁晚心的伤处反复横跳。魏澜并非甚么良善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咸福看看桌案边把画往身后藏不给看的宁晚心,忆起魏澜对他说的话。   “这些事情,都不必让姑娘知晓。”   其实他不必强调,知道这事儿的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捅到宁晚心面前啊,可是他偏生不放心,要再嘱咐一次。   “您总说没对姑娘动心,照我看,没人比您对她更上心得了。”   “这种程度就是上心的话,杂家对陛下最伤心,怎么着?你还要编排杂家对陛下别有用心?”   咸福无声地笑了下,姑娘跟师父在一块儿挺好的,师父身上总算有了点人气。   宁晚心近来总是头疼。她脑子不机灵,藏不住病,更何况身边有个人精一样的魏澜。魏澜不多时就发现她总去揉脑袋,问出来她头疼方皱眉,“怎么不早同杂家说?”   宁晚心讨好地笑笑,“不很疼……没关系的……”   她虽然这样说,翌日太医院江御医来替皇帝例行请脉之后,魏澜特别请他来一趟偏院,看看宁晚心。   江御医号过脉之后,捻了捻胡子,又问了宁晚心几个问题,对魏澜说:“大人放心,挽心姑娘脉象康健的很,该是近来天热暑气入体,催得头疼犯晕。本官开一副祛暑气的方子,大人平日里也注意些最好。”   魏澜接过方子,自己先看了一眼,见确实俱是薄荷、冰片等祛暑气的药材,才交给咸福,反身朝江御医道谢。   “劳烦您多走动这一遭,这点儿心意还请大人手下。”魏澜说完又朝咸福道:“送送江御医。”   自己回来皱着眉拨了拨宁晚心的脑袋,“还疼吗?”   宁晚心让他晃得直乐,“本来……就不很疼……你非折腾人。”   “没事就行,还是看一看吧,看一看安心。”魏澜伸一根指头在她眉心一戳,力道有些大,留了个红印,宁晚心“哎”了一声,自己伸手摸了摸。   “……头疼是不是得吃点甚么补补脑袋呀?”宁晚心拉着魏澜坐下,脑袋拱在他肩膀上枕着,“咱们……晚膳加道……嗯,卤猪头肉怎么样?”   “杂家看你像猪头肉。”魏澜生生让她气笑了,“大晚上的去哪儿给你弄猪头肉。”   “噢……可是头疼不是得吃点猪头肉补补脑么?”宁晚心挨着他没意识地磨磨蹭蹭。   “谁跟你说的这些?咸庆?”   宁晚心“咯咯”地笑了两声,没反驳。   “他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给你,就问问他是不是活腻了。”魏澜闹心道:“再说你那个脑子,有甚么可补的,补了也没甚么用。”   “哼,”宁晚心小声说:“能补的多着呢。”   她好像是不服魏澜的话跟他赌气,埋在魏澜肩窝的脸却带着笑意。   经此一事,魏澜也算是得罪了皇后,却没想到,皇后依然要他协理薛汀兰的婚事,皇帝对此也没有异议。   既然陛下都这么说了,魏澜多少也猜出皇帝的忌讳,贤王一旦与晋国公府联姻,皇帝这边再传出苛待皇后的诛心之言,晋国公的心思保不准要偏。   魏澜不欲多言,应下自己的活计。   皇后虽然被禁足凤仪宫,但是皇帝并没有限制别人进凤仪宫探望,甚至连皇后请示想请几位京中贵女来宫里喝茶,皇帝也允了。   能进宫来的大都是命妇,不然也是皇后母家的亲戚,一共也不到十位,请些人进宫喝茶,再聊聊各家子侄,算不得出格。   这日被皇后请进宫的贵女里有一位年轻的少妇,正是晏明轩的夫人。晏夫人跟皇后母家晋国公府是拐着弯儿的亲戚,辈份上要唤皇后娘娘一句表姐的。以晏明轩的身家,娶这么一位夫人,说到底也是高攀了。   晏唐氏也算是见惯大场面,虽然夫君官职不算高,也不见她在这些郡主侯府小姐中间露怯。   略坐了坐,皇后提起自己宫里的芍药和锦带开得正好,干脆大家一块儿走一走透透气。   晏唐氏有些花粉不受,闻见了泪流不止,平日里妨碍不多,可这种场合闹出笑话怪难看的,因着半路上找个借口往另外一边歇着去了。   皇后知晓这位妹妹娘胎里带的毛病,自然没有不允的。   她在偏殿的亭子里打扇歇脚,没想到,竟然碰见了位不太喜欢的人。   也是时间赶得太凑巧,给薛汀兰添妆的单子魏澜跟礼部商量之后暂且定了一份,想呈给皇后娘娘请她过目。毕竟是自己的胞妹,对薛小姐的喜好拿捏的比他们这些外人要好,征求皇后意见之后,他们也好增删。   本来这事儿让咸庆或者咸福跑一趟也就罢了,但是正赶上他俩都忙着不在,随便找个人去凤仪宫传话也不庄重,而且魏澜不放心。   就因着这些,魏澜亲自带着单子跑了趟凤仪宫。   咸福和咸庆不在跟前看护着宁晚心,魏澜也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扔在内务府,思量片刻,还是把她带着一同去了。   宁晚心大部分时候都很乖,尤其听魏澜的话,带着也没妨碍,她这种性格,想惹事都难。   没成想,不过就是个递单子给凤仪宫新提拔起来的管事嬷嬷的工夫,都能让宁晚心遇上晏明轩的夫人。   晏唐氏起先只是觉着眼熟,而后她眯了眯眼,下意识地打量,很快认出了这位自己夫君曾经的心上人。 第21章 头疼 “你蹲那儿作甚,地上有吃的?”……   按说唐氏没见过宁晩心,不至于乍一见就能认出她来。   这事说开了还要怪晏明轩。   既是心悦宁晩心,当初何苦妥协于富贵功名。既然选择为了荣华利禄舍去宁晩心娶了新夫人,就也不必再对旧爱念念不忘。   都成亲的人,还宝贝似的藏着一副宁晩心的画像,夫人整日打点内院,不被发现才是奇了。   端一副情深几许的模样,其实是给自己给旁人找麻烦,实在是拎不清。   晏唐氏缓步走到宁晚心身前站定,绕着她上下打量一番,旋即勾起唇露出个讽刺的笑容。   “我说明轩怎么最近一门心思往宫中跑,本以为是在差事上头上心,没想到是宫里有狐媚子勾着魂,乐不思蜀啊。”   宁晚心让魏澜打点的装束发饰没一样不齐整,晏唐氏心里愈发愤恨难平。   她自己穿的也是一身新裁的衣裳,用料样式俱是京中当下最时兴的,跟皇后和命妇比不了,同旁的新妇相比却足够让人羡慕。不得不说她穿这一身来,本就存了让人夸赞他们夫妻和睦,她受夫君喜爱的心思。   却没想到,她身上的一身,在宁晚心跟前竟然也被比了下去。   她存了攀比的心思,就必然要被比下去的。外头的绣娘再好,哪里比得上宫中的绣娘?布料花样再时兴,从名贵雅致上看,也越不过进上的布匹。   晏唐氏心里憋了一大口怨气,“说你狐媚倒真没冤煞了你,”晏唐氏袅娜着朝她又走近两步,伸手扯了一把宁晚心的衣裳,不屑道:“这样的境遇,还能穿上云锦,可不是我少见多怪了。”   宁晚心让她扯了一把,拧着眉挣开她。   晏唐氏干脆地松了手,反倒是宁晚心没稳住脚步,往后退了退,险些绊个跟头。   明轩?   宁晚心没忽视这女人看向自己的、让人不适的眼神,却还是眨了眨明亮无邪的眼睛,问道:“那是谁?”   竟仿佛真的从未听闻这名字一般。   这也怪不得宁晚心。她小脑袋瓜里光记着魏澜的好都怕存不住,哪里有闲心记得不相干的人事。所以晏明轩这三个字和这个人,早被她忘在脑后。   “当然是……”晏唐氏一滞,觉得自己遭她戏弄,随即眸光冷下来,“你耍我?”   “唔……”宁晚心刚想说些什么,脑袋里却有熟悉的疼痛感传来,宁晚心最近常这么疼,已然快习惯了,然而这次疼得却比以往更厉害一些。   晏唐氏尚未察觉宁晚心的变化,想起点什么来,复笑了,“我差一点就忘记,你脑子害了病。”   她转念一想,又想到,若是宁晚心不记得晏明轩,那晏明轩何必巴巴的跑宫里献殷勤。这么一推断,她又断定,宁晚心痴傻或许是真,可是仍旧记得晏明轩这个人也是真。   宁晚心没得到的,被她夺走了。光是想到这一茬,就足够她开心的。   她看着宁晚心衣裙上头的光鲜,想到无人处宁晚心遭受的磋磨,笑得更开心了,讥讽道:“听说那位总管大人脾气不太好?我看着还行吧,这用度上也没缺了你,平日打一下骂一句忍忍也就罢了。说来还是你有本事。公侯世家出身的小姐,给太监做对食不说,还能勾引别人的夫君。你们侯府当真是好教养。”   “只不晓得,忠义侯拒绝投诚宁死不降的时候,宁小侯爷拒接继任诏书的时候,若是知晓宁家的女儿没有半点铮铮傲骨,沦为满京的笑柄,会不会后悔留了你这个不肖子孙。”   宁晚心按揉着自己的前额,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晏唐氏见状,以为她听了这些话觉着诛心,言语上更不肯放过她,“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晏大学士是你能肖想的?你识相一点,来求我,也许我心情一好发发善心,不追究……”   “……你来求我,也许我不把你言辞间对陛下不敬的事情说出去。”宁晚心突然抬头看向她。   虽然方才晏唐氏不断提及忠义侯和小侯爷,她头疼得宛如遭斧子劈裂一般。然而这会儿,她奇迹般地镇定下来,定定地看着面前晏唐氏被怒火和嫉妒侵蚀了修养的模样,神色间少了几分懵懂,多了些内敛。   宁晚心平静道:“陛下废宁氏满门为庶人,晏夫人却屡次提及忠义侯府,可见未将陛下金口放在心上。”   “你说什么?简直一派胡言!”晏唐氏不是傻子,回忆起方才自己所言,心里也是一阵忐忑,竟然以为宁晚心害疯病就大意失言,然而很快,她回过神来之后就不再担心这些了。   晏唐氏不屑道:“你说出去又如何?总不会有人相信一个痴傻之人的疯言疯语吧。”   与晏唐氏得疾言令色相比,宁晚心就显得平静多了。   她温声细语,言语间似有淡淡的不解,“我只是疑惑,你引以为荣的东西,不过是你丈夫贪生怕死薄情寡义的见证,为甚么你偏认为这值得炫耀呢?”   “这么说起来,你的姻亲也只谈得上是一场利益牵扯,单薄不幸的一碰就碎,所以你才这般在意我。而你每炫耀一次你夫妇二人的地位,就提醒自己一次,晏明轩有今天的成就,是踩着我族人的头,餐其肉饮其血得来的。你越羞辱我,就越能让我看见你的难过失意。”   晏唐氏羞辱宁晚心不成,反被数落一通,更是被说到了心事,所以愈发气闷,担心这边动静弄得太大惹来皇后娘娘的不满,只得气急败坏地离开。   宁晚心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眸中光影沉下来,她蹲在地上,两手缓缓抬起,抱住了自己的头。   魏澜交代完事情出来的时候,就见宁晚心这般姿势,全无礼节体面可言地蹲在地上。   “傻姑娘?咱们走了,你蹲那儿作甚,地上有吃的?”   宁晚心闻见他的声音,顿了片刻,环抱着自己的两手垂下,她缓缓地回眸,魏澜瞧见她通红的眼眶,怔了一下,旋即脸色就放了下来。   “怎么了?”魏澜阴着脸问,“有人欺负你?”   凤仪宫管事嬷嬷送魏澜出门,刚巧听见这句,冷汗就下来了。   “大人哪里的话,这边向来没甚么人走动,如何能冲撞了挽心姑娘?”   魏澜不答,询问的目光始终停在宁晚心脸上。   宁晚心眨眨眼,一颗晶莹的泪珠滚了下来。   她摇摇头,腮边还挂着眼泪,却对着魏澜笑起来,声音带着委屈,“我头疼。”   “头疼都疼哭了。”沈太医过来的时候魏澜还在内务府理事,咸庆留在偏院陪着宁晚心,跟沈太医讲这些事情,“她不藏病,这次应该疼得挺严重,之前头疼也见没哭过啊,也不知道病根在甚……”   咸庆说着,又开始编排魏澜:“姑娘跟着我的时候也不见这些毛病,一到师父照看着就犯头疼,保不齐是师父跟前风水不好,跟姑娘犯冲呢。”咸庆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   宁晚心一双明眸尚能看出哭过的痕迹,她也跟着叹了口气。   “那如何是好?可也太疼了。”   沈太医和咸庆就都笑了起来。   沈太医跟魏澜他们熟悉,照着咸庆胳膊拍了一巴掌,不教他瞎逗宁晚心。小姑娘没心眼儿,万一当真了怕是要钻牛角尖。到时候又要挨魏澜的骂。   “你怎么回事?被魏大人收拾没够?”   咸庆倒不是很在意,“您是不常见姑娘在师父面前什么样,甭管多大个牛,牛角多大个尖,在她那儿都不抵师父一句话有用。”   沈太医详细问过宁晚心的症状,又给号脉按捏头部的穴位之后,给出的结果同之前江御医给的一般无二。   “头部痛觉不是外伤导致的,也不是其他疾病的症兆,可能是最近没休息好,近来入夏,暑气重,还是注意调养。”   差不多的医嘱大致听过一遍,咸庆闻言,不怎么意外。   沈太医说到这里,倒是又想起一件事,“如今天愈发热起来,姑娘家苦夏胃口不好是常事。我这里有个山楂糕的方子,是家里小子的乳母弄来给孩子们开胃消食的。虽然暑气燥人,也不能贪凉,挽心姑娘如是吃不下东西,可以用膳前给她吃一点这些酸甜清凉的小食……”   “给她开胃?”咸庆没憋住乐了,连连摆手。   “咱们姑娘真不用再开胃了,我都担心师父的小金库让她给吃没了。真的,就姑娘这个吃法,我都有点儿心疼师父了……”   宁晚心在吃食上比其他事情都上心,耳朵尖地听见“山楂糕”,眼睛瞬间亮了,头也不疼了。   “谢谢沈太医。”   “哟,”沈太医没料到她能想起来道谢,惊讶地笑笑,刚觉着宁晚心好像比之前的时候灵透些许,就听见她接上后半句,“……山楂糕。”   推门而入的魏澜:“……”   魏澜这日惦记着宁晚心金贵的脑袋,特意提早结束了内务府里的事情往回赶。   没承想,人还没见着,先听见她跟人家太医要山楂糕。 第22章 密探 人的七情六欲里,最没用的就是恨……   六月初六一过,贤王的婚事也提上日程。   自皇帝登基以来,京城的局势一变再变。不论是出于什么缘由,皇帝对皇后的不喜愈发表现在明面上,很多时候几乎都给皇后没脸。皇后母家晋国公府逐渐失去圣心,忠勤伯等根基不稳的家族却好像更受陛下赏识。恩科尚未有消息,然而皇帝却不断提拔新贵,与之相比,各大世家显贵的地位日渐尴尬,形势岌岌可危。   赶上这个时候,贤王府同晋国公府结亲,牵一发而动全身。各方势力暗流涌动,都想藉此试探圣意,更有心思活络的,开始打听贤王这边的门路。   至于贤王其人如何尚且不好评判。毕竟这位郡王爷风流出了名的,过往给人的印象是四体不勤五谷不识,放荡不羁错生皇家。   然而不管怎么说,贤王府和晋国公府结秦晋之好,至少明里,这场婚事需得相当风光体面,满京同庆。   薛汀兰这边添妆本就是内务府协理,临门一脚,婚事上换了人,这回结亲的对象成了乃皇室之人的贤王,理所应当地需要内务府和礼部商议操办。   婚事临近的时候,魏澜时常忙得连用膳都是匆匆两口就完事,夜间大都在内务府的耳室里将就躺一躺,天亮了继续忙杂事。换洗的衣裳每日着人送来。这么一耽搁,宁晚心也是许久没全乎地见着魏澜人了。   到了大婚这日,魏澜反倒是闲下来了。他赶着时辰代表宫里往晋国公府说了几句吉祥话,为薛小姐添妆挣个脸,终于腾出空来回偏院里歇歇乏。   回去的路上,咸福落后魏澜半步,小声跟他说着话。   这阵子诸多事宜也都是咸福跟着操持,眼瞧着人更稳重稳妥,魏澜很多事情更能撒开手交给他。   “姑娘知道您这会儿回去,指不定多高兴呢,”咸福笑道:“咸庆跟我念叨好些回,姑娘见天的找您,还要去内务府看您,让咸庆给勉勉强强哄住了。”   魏澜略一点头,嗤道:“她来做甚?嫌杂家还不够忙?”   咸福会心一笑,也不戳穿他之前跟咸庆说的,暂且不让姑娘过来,之前也便罢了,贤王大婚各宫个院都盯着正他们,人多眼杂的,她年纪小,再给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   明明就关心人家,偏生嘴上嫌烦,也不知道师父别扭个甚么劲儿。咸福心道,也亏得姑娘脑筋转不过,换个人来指不定要误会。   想到这里,咸福也不由叹一句,真是甚么锅配甚么盖,这俩人四舍五入,也算天作之合了。   “说起来,姑娘和大人,一个漂亮一个俊秀,作一块儿也要称一句合适的。”   宁晚心开了窗子,站在书案前作画,闻言抬起头看看说话的那位给青瓷梅瓶换插花的宫女,对她笑了笑。   她是苏嬷嬷打前头选出来,分给偏院这边的两个宫女里头的一位。住过来那会儿正巧是魏澜顶忙的时候,是以没经过魏澜的眼,却也不耽误听宫人说起魏澜。   瘦长的枝桠顺着窗子伸进来,宁晚心盯着院落里的景致,想起魏澜站在那里的样子,勾着唇角,略一凝思,在纸上落笔着墨。   “姑娘画上作的可是魏大人?画得可真好。”小宫女把重新插好的花瓶放在宁晚心这边的桌案上,低头看了一眼她的画,惊喜地连连夸赞道。   宁晚心本一心扑在画上,闻言心思抽离,目光落在那宫女脸上,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那宫女犹自不觉,还在慢声细语地问:“姑娘这手丹青是从府中养出的本事吧,您还记得在侯府中时候的事情吗?”   暖热的风沿着小轩窗淌进来,吹得案上被镇纸压住的纸边角轻动。   咸庆去交代晚膳不在,这会儿屋里只有她们两人。   宁晚心手下一顿,然后搁笔,轻笑一声,“嗯……是记得一些。”   “那姑娘,可有见过这样东西?”那宫女似真的只是问问,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张纸,展开摊给宁晚心看。   宁晚心看清那纸上所画就笑了。   她伸手接过那张纸,仔细端详了一下,点点头,“见过。”   那宫女没想到自己入宫的任务这么快就接近达成,想到那人说过成事之后的赏,饶是经过教训,也忍不住暗暗兴奋,脸上晕出一点激动的红。   “姑娘……”   她在说话间抬起头,不提防看清宁晚心脸上的神情,突然噎了一下,隐约觉得事情似有不妙。   宁晚心抬眸盯住她,轻声笑道:“我确实见过,可是为甚么要告诉你呢?”   宁晚心逼近一步,小宫女被她锁在视线里,心猛地收紧,没绷住退了一步,骇得几乎失了声:“你……你不是,傻、傻了么?怎么会……”   她不太明白,明明所有人都说宁晚心痴傻了,怎么……想到一种可能,冷汗瞬间侵透了她的脊背。   宁晚心勾一下嘴角,没有解释什么。   “你是谁的人?让我来猜猜……”   宁晚心盯住她的脸,不漏过一点她的反应,“陛下?皇后?啊应该不是……那么……是贤王?”   小宫女眼瞳微缩,又退了一步。   “……原来是贤王。”宁晚心挺庆幸,许是时间仓促,贤王来不及准备训练得宜的探子插到选侍的队伍中,才能沉不住气,被她轻易地发现端倪,套出话来。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看着跪在地上,不过二八年纪的小女孩,温声道:“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见她抬头看自己,宁晚心又笑,“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我只当无事发生。不过……若是你所言有虚辞,我会把你交给魏大人,他的手段……哪怕没见识过,你总所有耳闻吧。”   宁晚心也没问让她多为难的问题,不过是如何跟人接头,传递消息出去给贤王。   连主子都暴露了,其他的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况且她知晓的事情本也不多。小宫女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跟她耍花招。   “奴婢只负责把消息在约定好的时间把消息送到一个固定的地方,至于下一步谁来接手,奴婢也不清楚。”   宁晚心单手支在那张魏澜常坐的椅子太师椅扶手上撑着头,合眸听着,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动着。   如果在这里的是咸庆,他就会发现宁晚心的样子,同他师父思考的时候如出一辙。   “贤王要虎符之后呢,还有甚么计策?”宁晚心听过她的话之后问她。   “这……奴婢不知……”   宁晚心点点头,倒是没指望她知道,“请你帮我给贤王带几句话。”   “在他有详尽且万全的计策之前,我不可能帮助他。”   “他身在宫外,或许有很多条保命的退路,但是我没有。我和魏澜身在宫中,不可能为了他将自己置于险境。我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活到这天实属不易,绝不会为了他,搭上我和魏澜的命。”   “这……容奴婢多问一嘴,这同魏大人,有何关联?你为何要在意他的性命呢?您不恨他吗?”   “恨谁?恨什么?恨他保住我一条命?”宁晚心自嘲一笑。   “这……毕竟,他强占了您,实在是折辱您……”   宁晚心并不想同她解释这些,“恨有用吗?”一缕发丝垂落在她侧脸,她似无所觉,依旧淡淡道:“人的七情六欲里,最没用的就是恨了。不论事情如何,旁人怎样看,在皇帝眼里,魏澜和我现在就是绑在一处的。”   “你把前话告知他知晓即可,其他事情不需要理会。”宁晚心让她起来,轻道:“此间事,不可露了端倪,也不许让魏大人知晓。”   她没说什么狠话,但那宫女就是从她平淡的声音里听出了警告。她不敢反驳,福了福身子退下了。   宁晚心听着门扉闭合的声音,就着方才的姿势拧着身子,把脸埋在两手的手掌里,胸膛起起伏伏,安静地调整自己的情绪。   她刚刚说的果断,可每说一句话就像是在旧伤上戳一道新口子。从跟晏唐氏跟她说了那些话开始,她心里就一直裹着一团火气,疼得快裂开揉碎了。   但是对她而言,这点疼早就不算什么了。   咸庆回来的时候,宁晚心笑盈盈地坐着,竟是半点异常也教他觉察到。   “好香啊,”宁晚心眼睛弯得像两弯新月,“晚膳有五香肘子吗?”   “没有。”咸庆一双眼瞪得圆溜溜的,佯装生气的模样,“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跟肘子可比和我亲呐。”   宁晚心只乐。   他俩说话的功夫,魏澜后脚也推门走进屋里。   乍一见他,宁晚心的眼睛瞬间亮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魏澜身前,仰首看他,眸子里亮晶晶的,仿佛真的盛满喜悦一样,“你回来啦?”   魏澜背着手站在原地没说话,眸色深沉,沉默地看了她半晌,抬手替宁晚心轻轻拂落不知何时落在她发间的一片落叶。   在宁晚心转身的瞬间,魏澜眯起眼睛,审视的目光冷冷地落在她身上。 第23章 解释 魏澜气成那样,还惦记着桌子上的……   晚膳摆好,上桌的除了一道白玉烩山珍,一道素烧茄子,一碗鲜笋汤之外,果然还有一道五香肘子。   宁晚心不用人帮忙,自己挽起袖子净手。五香肘子摆在中间,她不得不伸直胳膊才能够着。   平时都是魏澜帮她把盘子挪近一些,谁知这次他仿佛没看见一般,就那么任由宁晚心自己折腾。   咸庆觉着奇怪,正想过去帮她,就被咸福扯了一把,冲他摇了下头。   咸福得脸色有些凝重,咸庆腿方抬起来,又让他的眼神给按了回去。   魏澜夹一筷子茄子送到嘴里,抬眼就看到宁晚心的样子,而后举箸的手顿了下,转而在那道五香肘子上点了点。   咸庆以为师父要给宁晚心夹菜,一口气尚未完全松懈,就被清脆的“噼啪——”声骇了一跳。   坐在魏澜对面的宁晚心更是被他这股火气冲了个正着,眼睛睁得偌大,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魏澜面色阴沉得厉害,如果非要形容,更像是回到了宁晚心刚来时的那个模样,阴鸷冷漠,生人勿近。   “你……你怎么了?”宁晚心见他丢了竹筷,嘴里的肘子一瞬间也不香了,连忙跟着搁箸,小心地凑到魏澜身侧想要抓他的手。   却被魏澜一挥手避开了。   宁晚心让他冰凉的眼神刺得脚下一顿。   魏澜也不再看她,冷冷道:“杂家不喜油腻荤腥,你们脑子长在脖子上凑热闹的?这么点事也记不得?”   咸福低眉顺眼听训,也不提他是憋着火乱撒气。咸庆明显还在状况外,是真不明白,师父月余的工夫刚回来怎么就生这么大气。   虽然他内心特别疑惑,那肘子最开始还是您老人家加到晚膳里的呢,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傻,也学着咸福化身石雕。   宁晚心蹲下捡起来魏澜丢开的竹箸,用漱口的茶杯涮了一遍,重新码好放回魏澜手边,是魏澜最狠不下心的乖巧模样。   魏澜看也不看她一眼,一抬手将那双竹箸再一次挥落在地,其中一根落在宁晚心脚边,另外一只甩在咸庆身上。   “还用杂家提醒?换了。”   “哎。”咸庆应是,拾起来福了个礼,就要往外头去。   “等一下,”魏澜又道,“东西撤了。”   咸庆一开始没明白他要撤点什么,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看看桌上肉香四溢的肘子,再抬眸看了眼宁晚心。   师父这次真是气大发了,肘子做好了都不带给吃一口的。   宁晚心倒是没说什么,她敏锐地察觉到,魏澜似乎是知晓了一些事情,而且可能误会了甚么。她眨了下眼睛,有些苦恼地抿了下唇。   咸福跟咸庆一道儿出去了,临替他们关好门的时候手上停了停,似是想说一些话,然而看着魏澜的冷脸,最后还是甚么也没说。   师父正在气头上,说甚么都没得用。   方才魏澜摔筷子的时候,把自己的茶杯也拂落到地上,茶水湿了他的袖口和衣袍下摆,在地上晕开一小滩水渍。   宁晚心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素白的帕子,在魏澜凳子边蹲下,小心地执起他的右手,以帕子擦拭他手上沾到的茶水。   这次魏澜没有推开他,任她抓着自己的手,眼神盯在她身上,似是要把她扒皮拆骨,剖开她的心看穿她的目的。   宁晚心给他擦过手,叹了口气,仰首对上魏澜的视线。   她身体轻轻倚在魏澜膝头,眼神清明,昂首的姿势天生带着示弱的味道。   魏澜却讥讽地笑了一声,“到这时候……你还跟杂家耍心思?”   宁晚心心口一滞,有些局促地小声道:“其实……你误会了,嗯……你不想问我些甚么吗?”   魏澜嗤笑,“杂家问你?”他一俯身,手掐上宁晚心的颈项,逼她把头昂得更高一些,声音冷得要冻起来,“凭什么?不该是你给杂家解释吗?”   宁晚心有些难过地抬起手按在魏澜的手上。   魏澜掐得很有技巧,瞧着吓人,其实没用什么力,也没让她觉得很辛苦。   他越这般,宁晚心愈难受。   她犹豫着,要不要把事情都交代给魏澜。可是知晓她的事情,对魏澜百害而无一利。知晓她恢复了神智却不上报给皇帝,更是欺君之罪。   魏澜见她为难地蹙起柳叶一样的眉,手上力道突然卸了,自嘲一笑。   “杂家本以为……罢了。”魏澜挣开她而后起身,在抬步之前原地顿了一顿,合着眼眸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声线一直都是较为柔和悦耳的,为了让人怕他,总是压着嗓子,听起来声音常常是阴沉的,可这会儿他嗓子竟然是哑着的。   他说:“你想吃甚么,去找咸庆。”   他说完就连一刻也呆不下去,想离开。   但他没能走成。   宁晚心在身后拉住了他的手。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别走……我……”   魏澜以为她骗了他,他气她是应该的,宁晚心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好委屈的。   但是魏澜气成那样,还惦记着桌子上的菜她不爱吃。   “我……”   “轰隆隆——”   惊雷声落下,吞没了宁晚心发抖的声音。   敲门声紧随其后,咸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师父,延乐宫来人了。”   魏澜蒙一抬头,皱眉道:“何事?”   咸福似有犹豫,“似乎……是瑾太妃有些不大好……”   魏澜没再说话,径直走向咸福。   豆大的雨滴已经纷纷砸落下来,咸福撑起伞跟在魏澜身边。   宁晚心沉默地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她蹲在原地,手压在破碎的茶杯瓷片上,划了一道口子,她却没觉出痛来。   半晌,她抬起手环住自己,手上的伤口在浅色的衣衫上染出一朵红梅。   瑾太妃其实是先帝的妃子,因为无所出没有皇嗣傍身,本该被打发给先帝陪葬的。   但是都传说,这位太妃跟内廷总管魏大人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所以皇帝碍于魏澜的面子,才没有处置瑾太妃,还保留了延乐宫给她一人住着。   魏澜刚进延乐宫的门,就听见里面乱七八糟的吵嚷声。   来喊魏澜的那个小侍女急得快哭出来了,跟魏澜道:“求求大人,大人劝劝娘娘,太妃娘娘闹起来不肯服药,手上拿着剪子,宫人们也不敢近身……”   魏澜没说什么,他如今也没太多男女之别的讲究,径直走过去一把推开寝殿的门。   殿里的情形确实不大好。   金银玉器砸得满地都是,宫人们不敢离瑾太妃太近,只能在两三步之外哭天喊地劝着。   瑾太妃垂着头靠在拔步床边,墨色的发尽数披散下来,身上衣衫也乱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她持着锋利的剪刀,刀尖朝着众人的方向。   雷声乍起,她猛一抬头,披散的发被甩得往后,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眸。   那双眼眸生得相当美艳,可在这种凌乱的场景下,就显得格外诡异。   魏澜眉心拧起,“请太妃娘娘安。”   瑾太妃听见他的声音,目光转过来,在看清楚他的模样那一瞬间表情变了,神色竟然称得上温柔,她情不自禁地朝魏澜走了两步,“你来了……”   “……是你来了啊。”宁晚心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只觉得地面的凉意穿透了衣裳,下身一片冰凉。   她自己倒是没觉得怎么,还抬起头对着咸庆勉强地笑笑,叹了口气。   咸庆端着一盘子肉,放好了再把宁晚心扶起来,按着她在凳子上坐稳。   “还笑呢,”咸庆眉头锁着,“你到底作甚了惹师父生这么大气?”咸庆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魏澜真生气的模样,方才那通发脾气,显然是动了真火。   “唉,”宁晚心耷拉着脑袋,怎么看怎么可怜,“你不懂。”   咸庆翻了个白眼,“你懂?你懂你还惹师父生气了?”   但是看着宁晚心的样子,他虽然不会替师父原谅她让,但是也不好再替师父责备她,往她那边推了推盘子,说道:“先吃饭吧。都知道你爱吃,没人动。刚才都凉透了,我让膳房的人给切成片重新热了一遍,肯定没有刚做出来的时候好吃,你凑合吃点吧。”   宁晚心趴在桌子上,眨了两下眼睛,“咸庆公公,你真是个好人。”   “快歇歇吧你。”咸庆不耐道:“师父那才是真对你好呢。他就是嘴上不饶人,又是狗脾气,关心别人也不说。”   “我知道你不是闹人的人,或许是师父想岔了没别过劲儿。不管怎么说,要是师父不对,我替他跟你道歉,你别跟他太计较,他难得对一个人这么上心,我就希望你俩好好的。”   宁晚心垂眸,“跟他没关系,是我错了。”   “你错了?”咸庆瞥她一眼,“为甚么?”   宁晚心不欲同他多说,问道:“外面还下雨吗?”   “怎么不下?这轰隆隆的,你听不见啊?”   宁晚心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麻烦咸庆公公帮我取个暖手袋呗。”   “嗯?”咸庆被岔开话头,“你冷啊?”   “有点冷。”宁晚心把手在他颈侧贴了一下,果然是冰的。   “怎么不早说?”咸庆起身寻热水去了。   宁晚心直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才起身出门。   一开门,潮气扑面而来,她就那样走了出去,几乎一瞬间就被雨滴浇透了衣裳。   她找了个石头坐下仰头看天,脸上落了雨滴也不去抹。   小时候宁晚心很喜欢雨天,除了雨声,一切都是静谧的。她坐在窗边看雨想事情,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如今坐在雨里的感觉,很陌生,也熟悉。   雨水告诉她,眼前是真实。 第24章 阶露 “你师父是不是有病?”……   宁晚心睁眼时,天光已然大亮。   阳光穿过纱幔,洒落一些光斑在她脸上。   宁晚心揉揉眼睛,坐直身体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头重脚轻,周身竟没一处不疼的,不适到了骨头缝里。   这时候她突然反应过来,她昨天不是坐在院子里淋雨来着,怎么还在床上醒过来呢。   她一把拉开床幔,张口欲说话,出声那一瞬被自己声音哑得吓了一跳。   “嗯……”   一旁传来一声熟悉的嗤笑。   宁晚心有些惊讶,没想到一大早竟能看见魏澜。   魏澜人早收拾利索,衣冠整齐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喝茶。贤王大婚一事告一段落,魏澜熬过先前那段忙到昏天黑地的日子,总算是得了闲。   听见她这边的动静,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一分,嘲讽她:“长本事了,宁晚心,这种办法都想得出来,杂家可真是小瞧了你。”   他说着,茶杯往茶托上一搁,磕了个响。   “你不会以为淋个雨生个病杂家就原谅你了吧?告诉你,你就算淋雨把自己淹死,杂家也不会心软一丝一毫的。如果不是怕你死了不好交代,杂家不可能允他们把你送回来。淋个雨而已,你自己愿意的不是?”   宁晚心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但听见并不是魏澜把自己带回来的,又有点失落。   她口渴得嗓子都快劈了,去魏澜案上摸茶壶,却摸了个空。   魏澜端着茶壶,冷眼看她:“凭你也配同杂家饮一壶茶?”   宁晚心:“……”行吧,想到魏澜生气的缘故在自己,她决定忍下。   她在桌案另一侧坐了,鼻尖动了动,突然皱了下眉。方才不曾注意,这会儿离得近了,竟然闻见一点儿药味。   上下打量一番魏澜,她道:“你怎么了?受伤了吗?还需要上药?”   魏澜闻言手上一顿,淡然反问:“胡言些甚么?以为杂家是你,还能淋雨生病?一大早的咸庆为了给你熬药,弄了满院子的药味儿。”   “我生病了?”宁晚心不疑有他,反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觉着除了身上有些不适之外,没摸出甚么异常,“好像不如何热啊……”   魏澜嗤笑一声,“你自己能摸出个甚么?”他说完,下意识地要用手去贴宁晚心的额头,突然对上她带笑的一双眼,脸色瞬间冷下来。   宁晚心见他沉着脸坐回去,无奈一叹。   她也不是故意逗魏澜,实在是总管大人别扭起来太好玩了,人生得耐看,冷着脸的时候也教人赏心悦目。   “唉,别气啊,我错了,啊,真错了。”宁晚心劈着嗓子哄人。   那动静着实不如何好听,魏澜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她。   她正要再接再厉,房门开了,咸庆端一碗药走进来,脸色也是阴沉沉的,药碗往宁晚心面前重重一放,“砰”的一声,还溅出几滴浓褐色的药汁来。   宁晚心光看着就觉得嘴里发苦,央道:“咸庆小师父,给块儿糖呗?”   不等咸庆说话,魏澜早等着拿话刺她:“要脸么?没病找病的人好意思嫌药苦?尽给人添麻烦,人咸庆早起熬药熬了一早晨,赶紧喝了。”   宁晚心确实觉着折腾咸庆一趟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摆甚官小姐出身的谱,大大方方地跟咸庆道歉:“对不住,有劳您了。”   “歇歇吧你,我算是发现,你就说得好听。”咸庆不想理她,让一边靠着去了。   浓稠的药汁没有一处不在散发着苦味。宁晚心光看着就开始分泌唾液,喉咙口动了动,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魏澜睨她一眼,“哼”了一声,任她折腾,摆明了不打算惯着她。   屋里正僵持着,外头竟然有人来找魏澜,说永安宫的敬妃那里来人传。   “这么早?敬妃娘娘?”魏澜挑眉。   咸福跟永安宫的那位小内监打听了内情才往这边来,闻见魏澜的话也是叹了口气,应道:“确是敬妃娘娘,二皇子病了。”   魏澜奇道:“二皇子病了去太医院,找杂家过去又不能治病。”   “谁说不是。”咸福也很无奈,“可敬妃娘娘一口咬定是有人要害二皇子,皇后娘娘已经在永安宫了,擎等着您过去断官司呢。”   魏澜消停日子没过上一天,一波未平,新潮又起。   “师父,您打算……”   “打算甚?”魏澜扶正发冠,一甩袖子起身,“娘娘传,咱们这些下头人如何别有打算,走罢。”   直到走出门他也没看宁晚心一眼,咸庆送他们出门,回来的时候药碗已然空了,宁晚心两手交叠。安静地坐在一旁,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魏澜这一走,就是一整日。   宁晚心也不知道到底二皇子是发了何症能让敬妃一口咬定皇子是遭人毒手,魏澜到现在也没能抽身,只等来咸庆给她布置午膳。   上桌的菜里还有一道五香肘子,宁晚心目光掠过它,眸子轻轻颤了一下。   咸庆知道她想什么,把肘子朝她推了推,“放心,师父知道的。小厨房那边用度走得都是师父的私账,若是他真不许,我也不能给你安排这些,上次那顿没吃好,今天师父不在,你多吃点。”   他见宁晚心不说话,想了想又道:“师父嘴上对你很凶,其实很好的。”   宁晚心让人家刀子嘴豆子心地照顾到现在,怎么不知道,吸了吸鼻子,点点头说,“我知道,他很好的。”   宁晚心这晚又是一个人就寝。好在她这段时日一个人睡久了,虽然身边少了个人,倒也没甚不习惯的。   宁晚心睡得正熟,突然身子被人大力的摇晃。   她半梦半醒间烦躁地甩了几下胳膊,摇晃的力道越来越发,到底还是让晃醒了。   她相当不耐烦地睁开眼,就见对她很好的魏澜站在床边,垂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回来了?”宁晚心重新合眸,倒头往床里头蹭蹭,让出一人的位置,“躺下吧。”   “起来。”魏澜显然不打算跟她凑合,声音平淡毫无起伏,宁晚心缓了半天才想清楚他在说什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困倦地挣扎着把眼睛弄开一条缝看魏澜,不可置信地哼唧一声:“……嗯?”   “这是杂家的屋子,杂家的床,杂家的被衾。”   宁晚心直到被从床上揪起来扔出门的时候,人都是懵的,老半天没反应过来。   翌日清晨,寅时一刻,咸庆打着哈欠走出房门,眼睛还没全睁开,就见侧边儿台阶上蹲了个白花花的不知甚么玩意儿,登时吓得一声尖叫。   那团东西让他这一声吼弄醒了,缓缓转过来。   咸庆瞧见那团东西中间挤着个人头,吓得眼白都翻出来了,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着甚么。   那东西居然还会说话。   “喊什么,是我。”   声音好像有点熟悉。咸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长出一口气,埋怨道:“你一大早的不好好睡觉?出来吓人作甚?”   宁晚心身上裹着的被子往下滑了些许,露出乱蓬蓬的头发,和一张相当哀怨的脸。   她第一次发自内心的问咸庆:“你师父是不是有病?”   咸庆瞅瞅她,再看看紧闭的房门,结合宁晚心所言,大概拼凑出整个故事。虽然宁晚心裹着个被在院子里睡一晚上有点可怜兮兮的,他还是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哎可不是,人都说他有病。”就没想到你也能有遭受这种待遇的时候。   宁晚心闻言,表情更哀怨了,伸出手让他看,“手扯着被角包不进去,喂一宿蚊子。”   果然,素白的小手上咬了一串微微隆起的小红包,连葱根一样白净细腻的手指上都有。   咸庆强忍着笑,敷衍着安慰她:“想开点,还好师父做事还有余地分寸,这不是还给你留个被子裹着,不然喂蚊子的就不只有手了。”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师父,给我留个被?”宁晚心满脸都写着没睡饱,蹙着眉头神志不清地吐槽:“他有三岁吗?上来就说……他的床,啊,他的被……他在跟我争床和被的宠吗他是?三岁小孩都没他幼稚。”   宁晚心没睡够,感官有些迟钝,没察觉咸庆突然间没动静了,她熬夜之后发软的声音在晨间静谧的小院里回响。   竹叶上一滴清露,不偏不倚地滴落水缸,留一圈安静的涟漪。   泛着些泥土潮气的庭院里,宁晚心口中一串贬义的成语乱七八糟地叠用堆砌:“目光短浅,自以为是,心胸狭隘,疾严令色,毫无威信可言。你跟我说实话,他总管的职位是买的吧?”   咸庆偏过头,都有些不忍心看这一幕了。   宁晚心当然没等来咸庆的回答,只等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杂家的总管之位是不是买的不好说,但是今儿你接着睡台阶是肯定的。”   杀人不过头点地啊,宁晚心哄着魏澜好几日,就在背地里说了这么几句不耐听的,偏让正主听见。   这一瞬间,她恨不能从头到尾整个人凭空消失。 第25章 事发 “你的计划里,也包括我,对不对……   宁晚心着实没抗住困意,简单吃了两口枣泥馅的糕点,再撑不住,回房里补觉去了。   魏澜这回没拦她,他本就不是重口腹之欲的,晨间常常没甚胃口,早膳向来用得少,用过小半碗清淡的梗米粥便饱了。   他似乎真的不愿意与宁晚心同处一室一般,用膳之后不会自己屋里头带着,跟咸福一块儿去了。   咸庆在后头欲言又止,让咸福一个眼刀子甩息声了。   “……”咸福关上门,先叹口气,着实不大明白咸庆怎么就能那么迟钝。   他插上门闩的工夫,魏澜已经解开里衣,利落地拆开被血染红的布条,露出胸膛右侧一道狰狞的新伤。   伤口挺深的一道,是被利器捅出来的。没有完全结痂,有的地方仍在朝外渗着血。先前宁晚心在魏澜身上嗅到的药味并不是错觉。   咸福麻利地把止血的药粉洒在魏澜伤口上,有些担心地看他一眼。   魏澜让药蛰得嘴唇几乎淡的没有颜色,眉头微微拧着,却没吭声。   “姑娘没发现不对吧?”咸福小声跟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没,”魏澜嗤笑,他表情虽还是恹恹的,却终于带了点情绪,“脑子恢复了也没甚用,还是笨得要死。”   咸福轻笑,“您也是,怕让姑娘瞧见伤,跟我和咸庆睡几日,或者寻个由头打发姑娘去哪几个小宫女那里睡一宿也不妨甚么事。非让姑娘觉着您还气着呢。”   “杂家说这事完了吗?”魏澜撩起眼皮瞥他一眼,凉凉道:“就是欠教训。”   “让你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是。”咸福说到这一茬,有些犹豫地看了自家师父一眼。   “有话就说。”   魏澜嫌他手上慢,要自己弄,咸福连忙挡开不让他碰。   “师父恕我多嘴问一句,您真要那样做?那样的话……姑娘她……”   魏澜突然冷笑道:“杂家发现,相处不过几月余,你跟咸庆都很护着她啊。”   “……”这话怎么接都不大对劲,咸福讪讪地闭了口,面上却仍有一分担忧。他并非护着宁晚心,他忧心的是,大人日后会后悔。   魏澜闭目养神,“少想些有的没的,这次的事,不容许一分一毫的过失,听清了么?”   “是。”咸福在心里轻叹,师父从来就是那个冷心冷肺的魏大人,在宁晚心身上的例外有限,先前的温存已经是全部了。   二皇子一事已有眉目,魏澜没咸福那些伤春悲秋的心思,交代咸福把需要用的东西准备好,自去院子里石凳上坐着等。   他在石凳上坐了,抬眼正对上自己那屋。   宁晚心贪凉,睡回笼觉门和窗都大开着,让穿堂风吹着才舒服。   魏澜盯着门看了会儿,还是起身踱步到门扉,阖上门的前一刻,他手上一顿,犹豫片刻,在门关上之前,自己先走了进去。   床幔半垂半掩,宁晚心睡起来没甚防备,被子让她一条腿压着,只盖上半边身子,她扯了一会儿没扯上来,好像还有点儿不满,眉头动了动,换了个姿势。   宁晚心睡着睡着,轮廓柔和漂亮的唇微微张着,眼睛下面还带着一点儿没休息好的青色。魏澜从矮炕上扯了个炕褥盖好她的肚子,靠在床围的位置看了她一会儿。   咸福收拾好东西,在院子里遍寻魏澜不见,最后顺着窗子往他屋里一瞧,登时愣住。   魏澜整个人逆着光,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柔软。   ……   永安宫里,敬妃焦心地瞧着太医,手里的帕子扭来扭去,揉得不成样子。   二皇子让自己身上生得脓包吓得整个人都打了蔫,虽然还是哭哭啼啼不安分,看起来却比之前跋扈的模样顺眼许多。   “母妃……呜呜呜,好疼啊……”   敬妃心疼地搂着二皇子,问那太医:“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到底是入口的东西还是甚么?是甚么不受?”   “这……”太医手上让二皇子掐出一道一道印子,他忍着疼擦了把汗,“能造成二殿下这种症状的原因有很多,目前只能确定,这种疮状的,不是口服所致,该是接触到一些殿下身体不能碰的东西……”   “连皇子病了都看不好,要你们做何用?!”   “下官无能,但是娘娘最好还是查一下二殿下最近接触的东西。”   二皇子哭得更厉害了。敬妃更是心疼得落了泪,“本宫如何不知要尽快查呢,只是内务府得奴才们不顶事,这么点事情交待给他们,查了这许多时日还没有眉目……”   太医垂着头状似在看二皇子手臂上的脓包,实在是这话太不好接。娘娘不是他能惹的,内务府的魏大人更不是。   敬妃正哭着,外头侍女就喊内务府的魏大人到了。   “快传!”敬妃也顾不上体统不体统,直接传了魏澜进来,“大人可是查出甚么了?”   “娘娘莫急……”魏澜示意咸福取东西出来。   “本宫如何能不急?!”敬妃不可置信地看着魏澜,语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魏澜本是抄着手站着,正回身跟咸福要东西,听见这声动作一顿/   敬妃一滞,方才因着二皇子的病火急火烧的心凉了半截,差点忘了眼前这是个多要命的人。   一人之身侍奉两代国君,还能让两位君王都视其为心腹,绝对不是一般的手腕能做到的。   “不是,魏大人,本宫没有怪你们的意思……”   但是魏澜却没见气愤或者不耐,甚至神色间没有任何改变,反而向敬妃请罪,似乎真的只是内务府最普通的的小内监。   “娘娘折煞奴才了,是咱们手脚不麻利,才累得娘娘担心这许久。今日确实是查出一些东西,娘娘请看。”   魏澜接过咸福递来的特制小瓷碗,旋开碗盖,呈给敬妃看。   敬妃定睛一瞧,里头是一点儿乳白色浆糊状的东西,她轻轻嗅了下,闻见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微微皱眉,看向魏澜:“魏大人,这是何物?”   魏澜也不卖关子,转而把东西送到太医手上,说道:“如果小的没料错,这东西就是致使二殿下肌肤出现异状的源头。”   太医用手蘸取一些凑到鼻端闻了闻,也是一怔,继而恍然,“竟是生漆?难怪了。”   “生漆是何物?”敬妃急道,“二殿下身上那些可是能医了?”   “娘娘且安心。生漆是打家具时常用的一种漆料,原料有些毒性,直接沾在肌肤上,就会出现二殿下身上的症状。”太医也是松了一口气,“得知源头就好办了。娘娘容下官开个外敷的方子,过段时日便能痊愈。”   敬妃提着的一颗心稍松,继而才想起来,“魏大人如何查得生漆一事?到底是何人要害二殿下?”   魏澜沉默片刻,放道:“此事牵连甚广,其中干系非小的能多言。还需请来陛下和皇后娘娘来决断。”   敬妃心里“咯噔”一声,耳边还是二皇子的哭声,人恍恍惚惚地跌坐在椅子上。   魏澜负手立在一旁,表情不见丝毫波澜。   不多时,皇后和皇帝驾先后到永安宫,敬妃忧心忡忡地让座位请人看茶。   “没人小心得过你,”皇帝瞥了魏澜一眼,“事情究竟如何,说吧。\"   “这种生漆,就抹在弘文馆皇子温书所用的桌案上。”   这回不说敬妃,连皇后也是吃了一惊。   皇帝饮一口茶,看向魏澜,“生漆抹在桌案上,几日的工夫就晾干了,你如何得知是人为涂抹的?又是何人有滔天的本事潜入宫中,对皇子做这些事?”   魏澜淡淡道出一个名字:“太子太傅,晏明轩。”   “不可能!”不等皇帝说话,皇后先反驳道。晏明轩是她父亲举荐入宫教习皇子,若是有甚么计策她不可能不了解。更何况就算做甚么手脚也根本不会选在弘文馆,她的泽儿每日可也要在那里听课。   魏澜躬身行一礼,并不答话。   皇帝阴晦地看了眼皇后,皇后与皇帝的目光接触,心里猛地一跳,再不多言。   魏澜心知皇帝心中疑窦已生,剩下的事情,就是顺水推舟了。   “小的也是偶然发现太傅大人接触的一物上头有生漆,如此顺藤摸瓜,才查到太傅身上。”   皇帝听见他的自称,先皱眉道:“你与旁的宫人不同,与朕之间君臣相称即可。”   皇后疑惑:“魏大人手里如何能有太傅大人的东西?”   魏澜看向皇后,先行一礼,而后才淡淡道:“太傅大人曾借着出入宫廷教习的间隙,过来内务府,送臣的对食一箱穿用。”   “到底是太傅一片心意,收了也就罢了。”魏澜无视皇帝探究的眼神,继续道:“只是挽心穿上太傅送来的衣料,身上起疹子红肿,症状与二皇子现在异曲同工。”   话说到这里,剩下的不言而喻。   皇帝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来人,传朕口谕,请太傅晏明轩入宫。”   魏澜直到傍晚才回。   往常这个时间,宁晚心已经歇下,今天不知是何情况,屋内烛光都还亮着。   魏澜推门而入的时候,就看见宁晚心对着一匹布料发呆。   那布料银丝挑绣祥云暗纹,正是晏明轩先前送来的那匹。   宁晚心听见他进来,没有动,甚至没睁开眼。   她只淡淡说了一句话。   “你的计划里,也包括我,对不对?” 第26章 心迹 他舍不得。   宁晚心声音喑哑,细听之下还能听出她在微微发着抖。   “你知道了?”魏澜没多意外,他顿了顿,平静地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漱口。   “魏澜。”宁晚心第一次这样唤他的名字。   她两手交叠,端妍坐着,眼睛里带着一点儿难过地看着他轻声道:“我在你面前撒娇痴缠,但这不代表我真是傻子。”   “对。”魏澜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干脆说道:“打从瞧见晏明轩那天起,杂家就在布这个局。”   他这般利落地承认,宁晚心反倒是一怔。   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对视片刻,又各自转开视线,明明坐得那般近,却怀着各自的心思。   宁晚心沉默半晌,突然又笑了下,叹道:“差点又被你骗过去。”   魏澜方饮一口茶,闻言不解地看着她。   “你让人找生漆,带走明……晏明轩送来的那箱子东西,再结合宫人们说的,二皇子害病,身上起红肿,我脑子再笨,也该想到了,而且,”宁晚心说到这里,似乎觉着很有意思,竟然又笑了一下,“若非是你授意,这些事情怎么敢有人说到我耳朵边上?”   那两个宫人在窗外嘀嘀咕咕正巧被她听见,不消如何费力她就把这些联系在一起,推测出了大致的前因后果,但是那会儿,她就觉着其间夹杂着一丝怪异。   直到方才见了魏澜,其间关窍才贯通。宁晚心问他:“如若我没猜错的话,我原本也该病成二皇子那般的吧?”   魏澜撩起眼皮瞥她一眼。   她猜的不错。皇帝多疑,未见宁晚心病症,是不会轻易相信魏澜的说辞的。一开始魏澜的打算也确实是让宁晚心也真的“病”那么一场,死是不一定会死的,遭罪确是一定的。   但是拖了又拖,宁晚心睡得那么熟,他当时想,还是别吵醒她了。   所以他兜了一圈,临时改了月前太医那边给宁晚心看诊的记录,挑拨敬妃对皇后心生怀疑,圆活了晏明轩这条线,由不得皇帝不信。   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多圈,多费这许多力气,也不过就是为了……   “为甚么绕来绕去,撇开了我呢?”宁晚心两手托着下巴撑在桌上,盈着光亮的一双眼睛盯在魏澜脸上。   “为甚么?”魏澜不与她对视,瞧着烛火边上扑光的飞蛾,淡淡道:“杂家以为你知道的。”   宁晚心盯着他生得近乎完美的侧脸,闻言心头猛地跳起来。她从来时运都不错,这次却连猜都不敢猜。她不敢念自己的心事得偿所愿,因为从认识魏澜之后,她连竹篮打水的失落都承受不起。   “这些年,杂家早就习惯了想要甚么,就得用更多的东西去换。本就孑然一身的人,为了达成目的,没甚么不能舍弃的。原以为你也没甚不同。”   魏澜神色仍然恹恹,眼神里却仿佛多了一点东西。   “用你做椽子,本是杂家眼下最方便,且最得宜的计策。失去的最少,获得的怀疑亦最少。你想的原也不错,杂家是打算舍弃你的。但是……”   但是只差最后一步,却没狠下心。   他舍不得。   “杂家已经习惯你在身边添乱了。”   总管大人不善甜言蜜语,习惯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温柔的告白。   宁晚心托腮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在魏澜看过来的时候,握住了他的手。   她什么也没问,晏明轩,二皇子,皇帝,她自己,都没有。却问了句全无瓜葛的话,魏澜听了,漠然的一张脸也裂开一道笑痕。   宁晚心清了清嗓子,然后小声地问:“那张帕子上绣了甚么,你猜出来了嘛?”   她长在公侯之家,是被先帝亲封的异姓郡主。她自幼学的多是教养规矩,礼仪体统,掌家相夫,从未学习也并不需要知晓如何撒娇耍赖,哄心上的人。   但是有些事情某些人似乎不需要特意去学,她仿佛天生就会。   她还是个傻子的时候哄魏澜就得心应手,现在更无需提。   只是内心的悸动牵动五脏六腑,让她说过这一句,遭魏澜一个笑容晃了神,一时再说不出旁的。就偏头枕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看烛光下魏澜魏澜清俊的脸。   她一双眼睛生得太漂亮,同瑾太妃那样的妖艳不同,她眼里总像盈着水光,静静看着人的时候也含情一般,仿佛这双眼眸的主人是世间最纯粹的人。   魏澜有些受不住她这样的眼神,另一手伸过来盖住她的眼睛,能觉出纤长的睫毛小刷子一样刮他的掌心。   “所以你……究竟何时恢复的记忆?”   宁晚心靠在他手上“嘿嘿”地笑,先不答他,倒是问:“你那时候不怀疑我从一开始就骗你来着?”   魏澜在她头上弹了下,哼笑道:“你要是有骗过杂家那脑子,还能让人欺负成那样?杂家就是一开始没缓过味儿来。”   一时没缓过味儿来,自己气了好几天。回过神来从头捋过一遍,明白过来是自己想岔了。   宁晚心动了动两人交握的手,换了个十指相扣的姿势,“那你猜,我何时彻底想起来的?”   “不猜。”魏澜不屑道:“猜错了没赏,猜赢了也不见得有好处。你当杂家是你,让人诓傻子玩?”   宁晚心被他这般说也不见生气,弯着眼睛笑着的样子,不熟悉的人根本也分辨不出她是真傻还是装傻。   如今说开了,她哄魏澜半点包袱也没,晃晃他手臂,“猜猜呗,嗯……猜出来送你样东西。”   “你送杂家?”魏澜挑眉,“手帕啊,算了吧。那么丑的杂家有一条还不够丢人吗?”   他这般说她,却还是道:“给皇后送添妆的单子之后,你当时是碰见了谁吧。”   宁晚心觉得他应该能想出个大致范围,却没想到这人居然能猜的这么精准。   如此她也被勾起了兴趣,非要追问:“你如何知晓?”   “你先告诉杂家,那时候到底遇见谁?刺激得记忆都恢复了?”   刚刚表明心迹,宁晚心也不想惹他不开心,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道:“晏唐氏,晏明轩的夫人。她当时……说了些不好听的,我早忘了,你也别在意那些。”   “真的,”宁晚心笑道,“她说得那算甚么,我都听习惯了,现在也不觉着怎么样了。”   她说什么宁晚心不说也不难猜,魏澜抬眸,神色一冷。   宁晚心忙剖白自己:“但是真的不是晏明轩的事儿,我还不至于让晏明轩的事儿把自个儿气好了啊。其实……那之前我就有些混乱,有时候好像清醒一时半会儿,更多时候混混沌沌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做甚。”   魏澜嗤笑,明显是想起来那时候在宫中宁晚心见晏明轩,被他说得掉了眼泪。但是他并不打算说穿,手里留些吵架的底气,为日后早做打算。   未雨绸缪的魏澜这时候在意的并非这些吃飞醋的琐事,他在意的是……   “晏唐氏说你甚么?”魏澜眼里划过一抹厉色。   宁晚心落魄至此,可曾经也是侯府娇女掌上明珠,是让人捧着含着都怕化了碎了的小女儿。   宁家灭门,她到底听了多少不好听的话,能笑着说习惯了。   魏澜不说,但是他想不了这些。   他自己是吃苦惯了的,从前嘴上也嫌弃宁晚心娇气。   可说归说,他从未真正委屈她一分。在宫里这些时日,宁晚心吃的用的,并不比在侯府的时候差。   吃惯了苦,就希望她能少走一点刀尖上的路。   魏澜心里如何狂风骤雨,脸上却不怎么显,嘲讽地看着宁晚心,数落她:“你长点心,真有权有势的也就算了,甚么阿猫阿狗你也能让人欺负着?”   这时候得顺毛捋,宁晚心深谙其道,乖巧地应:“好的。”然后提醒魏澜,“我都交代啦,是不是该你说说,怎么猜到的?啊?”   魏澜垂首喝茶,只当没听见。   后来让宁晚心磨磨蹭蹭问烦了,他就催她:“给杂家的东西呢?别耍赖,赶紧拿出来。”   “啧,”宁晚心上下打量他一番,说他,“有点格局行不行?你就告诉我,我再给你拿东西怎么了?我,宁晚心,说话掷地有声,还能赖账是怎么?”   魏澜任尔八风吹,我自巍然不动。   宁晚心无法,只得去给他翻东西。   自打宁晚心站在凳子上够顶柜里的东西未果摔下来,两人起居室里就添了个黄花梨的对开门矮柜,专门给宁晚心放她喜欢的,不想给人看的物什。魏澜也从不动那里面的东西,说是给她的,那就是为她一个人准备的。   魏澜看着她翻找的背影,眼神从没离开过她身上。   他不告诉宁晚心,之所以想到她是从凤仪宫回来才恢复的记忆,是因为他过后回忆起来,宁晚心从那日开始,就没再叫过他夫君。   宁晚心取出一卷画,反正本来也是给魏澜的,早一点儿晚一点儿也不妨甚么。   她弯着眉眼回身,“就是这幅……”   “这幅……”   宁晚心怔了怔,神智不清时不懂看他的眼睛,好不容易恢复神智,负气的日子比相见的时候还久。她可以说从未直面过魏澜这般温柔的眼神,一时间眼眶竟然微微湿润。   画卷舒展,上绘一株兰草,在青竹脚边开出一朵花。 第27章 旖旎 “傻姑娘,这才是讨好人。”……   二皇子事毕,太子太傅晏明轩谋害皇嗣,停职罢官,交由大理寺严审。晋国公举荐有失,祸及皇子,免朝政一年,罚俸三载。   一切处理就事论事,没说皇后一句,看起来皇帝似乎还是给皇后留了面子,实则不然。晏明轩身上早绑着晋国公府的标签,免去晋国公的朝政,就是默认了晏明轩的罪行,这已经是给皇后最大的没脸。   与此同时,后宫的秤杆也在愀然倾斜。   往凤仪宫的晨间请安,敬妃惯常是早到要同皇后说一些体己话的,两人关系打王府里就和睦,近来却显得微妙了许多。   这天一早就打发了人来说二皇子病中不得闲,抽不出身来请安,请皇后娘娘体恤。   照顾皇子有宫女和嬷嬷,真说起来也用不到敬妃真正插手,如何就抽开身呢?   皇后心里明白得很,敬妃这是在怨她牵连自己的儿子,跟她离心了。对此皇后着实有苦说不出,她往家里传消息,得到的回答是并没有吩咐晏明轩害二皇子,隐隐有责备她把好容易□□的晏明轩折进去的意思。   皇后同皇帝同家里两头不着好不说,后院也起火,实在分身乏术应付诸事,不过数日,整个人就瘦得憔悴了不少。   皇后在心里叹息,却并未说甚么,勉强笑笑,赏了些珍稀药材给敬妃送过去了。   她知道该如何保全自己的贤娴名声。事已至此,圣心早不敢想了,她目下所能,不过保住皇后之位而已。   敬妃那边却并不想受皇后这些雨露恩泽。敬妃看着皇后送来的东西,心里想起那日的情形就禁不住咬碎一口银牙。   任谁也知晓晏明轩是谁麾下为谁所用,因此尽管皇后矢口否认此事与自己有关,陛下也并未多说甚么,然而魏澜不经意一句话却说进了她心里。   且不说晏明轩若没有晋国公府授意,害皇嗣图甚么,只说晏明轩教导两位皇子课业,用同样的书案,这中间如若皇后不曾授意,如何大皇子平安无事,只有二皇子一人遭那劳什子生漆的祸?   敬妃的人过来凤仪宫的时候,皇帝才刚离开。   皇后看着宫人手捧的那些被敬妃退回来的物什,半晌没说出话来。   那宫人连头都不敢抬:“敬妃娘娘说,皇后娘娘的心意恩泽二皇子福薄消受不起,请娘娘恕罪。”   皇后自嘲一笑,喃喃道:“众叛亲离的滋味,本宫算是尝了个彻底,也罢,也罢……”   精心修饰过的妆容也提不起她这时的气色,皇后却仿佛真无所谓了那般,起身走到那宫人面前,发了狠劲儿挥开她手捧的托盘。   一应珍贵的药材物什琳琳琅琅砸了满地。   “滚吧。”她盯着那人漠然道,再不复那个温和雍容的燕王妃。她的教养礼仪,终于在这一刻尽数消弭殆尽,她不需要做给任何人看了。   新婚之日,尚带着少年人模样的燕王对她说,会永远对她好。她那时候没想过,帝王的永远的是有时限的,再甜蜜的誓言,也逃不开色衰爱驰。   她不过是略提了提,晏明轩交到大理寺,泽儿的课业是否要再请新人担任。简单几句话就让皇帝摔了茶盏,让她反思自己的龌龊。   “本宫的龌龊……”皇后靠在美人榻上淡淡出神。   这时候,打探消息的小内监回来,看看皇后娘娘和伺候的大宫女一眼,先没说话。   那宫女给他使了个眼色,还不等他退下,皇后先开了口。   “说吧。本宫如今还有甚么不能入耳?”   小内监无法,只得道:“陛下离开凤仪宫,去了常平宫安昭仪那里。”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皇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出来。   “陛下如今怕是,只怕安岁禾不恨毒了本宫吧。”   那宫女和内监连忙跪下请罪,这话皇后说,但是他们这些下人不能听。   皇后也不在意,她方才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想到那种可能,再联系到前因后果,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得再想一会儿,再好好给府里去封信述明所想。   皇后沉吟许久,缓缓站起身,沉声道:“取纸笔来。”   “递纸笔来。”魏澜道。   宁晚心满脸的拒绝,“我都记起来了,千字文就不用学了吧。”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魏澜嗤笑,指着她那□□爬字,“你倒真不如那启蒙幼儿,这手字杂家要不是看着你写的,还以为是外头家雀爪子沾墨踩出来的。”   宁晚心倒不是不心虚,嘿嘿一笑,“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嘛,各人必然有善于不善。”   “你倒是说说你善甚么,你自己说,杂家看你就擅吃。”魏澜讽刺人全不嘴软,连自己枕边人也不开例外。   “说到底你又不是我教书先生,你是、是……”宁晚心鼓着腮帮子嘟嘟囔囔,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没再说下去,转而道:“总之不用你管。”   魏澜挑眉,淡淡反问:“不用杂家管?”   宁晚心死鸭子嘴硬,拒不服软,“你别管。”   “行。”魏澜点头。   宁晚心一开始还没体会出甚么,只是晚膳时候魏澜不替她布菜了。这也难不倒她,自己动手吃得更香。   然而入夜准备就寝的时候,宁晚心看着魏澜自己换上寝衣舒舒服服往床上一躺,合着眼睛也不看人,俨然是准备入睡。   宁晚心的衣裳本就不好脱,她自己磕磕绊绊解了半晌,又把自己折腾出一身汗。这大晚上的再传人烧热水也太磋磨人了,宁晚心只得带着汗黏糊着躺上床。   更没人替她拆头发在她头上穴位按一按,她解开头发不得章法,还把自己扯疼了。   宁晚心带着满腹憋屈迷迷糊糊睡去,不知道身边的魏澜睁开眼看她半晌,才吹熄了烛火。   翌日一大早,魏澜早早起来用过早膳,却没嘱咐人给宁晚心留着火热包子和汤羹。   宁晚心简单梳洗一番,往膳房去了一趟,见灶膛里没火,就知晓魏澜气还没消,没禁住笑出了声。   回房里,果不其然,魏澜在桌案边执一卷书垂眸去读,桌上摆一壶新茶跟一盒子尚带余温的糕点。   宁晚心背着两手晃晃悠悠走过去,魏澜抬眸看她一眼,想说甚么,还是憋住了没开口。   他视线转回手里的书卷,却准确地拍落宁晚心伸过来拿点心的手。   “不是给你吃的。”   宁晚心也不恼,笑嘻嘻地磨蹭他,装作不经意问道:“不给我给谁啊?难不成你在宫里还有别的相好?那我可要伤心啦。”   魏澜睨她一眼,不为所动。   宁晚心却仿佛被自己的话提醒到了甚么,缠着魏澜问在她之前有没有旁的相好的姑娘。   魏澜一开始并不理会,后来被她问烦了,不耐道:“相什么好?杂家养一个馋猫都快养不起了,哪来的相好?”   他本是打发人随口说的话,宁晚心却仿佛得了甚么重要的保证,弯着眼睛笑得开心的不行。   “傻不傻?”魏澜嫌弃她。   小姑娘看着他,眼睛里都带着光,凑近了问他,“傻啊……可你不就喜欢傻的嘛?”   “脸皮够厚的,”魏澜哼笑,伸手推她,“起开点,挡光了。”   宁晚心顺着他的力道坐直,又伸手去够点心。   这次魏澜连盘一起端在手里,书搁在一边,恹恹道:“别偷偷摸摸的了,想吃点心就讨好杂家。”   魏澜知晓没自己跟着打点,小姑娘娇贵得很,必然过得不舒服。原也没想饿着她,给点小教训就罢了。他本意是让她说几句好听的,这事儿就算过了。   谁知端着盘子等了半晌,手都端累了,也没闻见小姑娘的动静。   魏澜心中一叹,拿她没办法,偏头道:“吃……唔……”   一块儿温软的东西在他唇上贴了一下,魏澜一怔,盯着宁晚心看,有些没反应过来。   宁晚心眨动两下眼睛,后知后觉自己居然亲了魏澜的唇。   她本想亲脸的,谁能料到魏澜突然转头,歪打亲了个正着。也不知道总管大人会不会恼羞成怒,一气之下灭口。   宁晚心想到这里,没留意舔了下自己的嘴唇,笑出了声。   “我讨好到您了吗?总管大人还满意吗?心情如何?”她没注意到魏澜加深的眸色,仍在促狭地笑着调侃:“如今这么近看,大人的唇形好漂亮,看着薄薄的,亲上去却软……唔——”   慎行格物致知的魏澜可不像小傻子那般蜻蜓点水就满足,宁晚心再说不要他教不要他管也没甚作用了,魏澜把着她盈盈一握的腰,心里下意识地想,见天不住嘴吃进去的东西也不知道吃哪儿去了。   他亲身上阵教学实践,在她唇齿内外探寻了个够本。   直到两人分开,宁晚心脑子里仍旧是一团浆糊,偶有烟花在其间炸开。   她红着脸看着魏澜,再想表现出从容也不能了,一双眼睛是真的被亲的盈着水光,眼神飘忽,不知该落在何处,却因着容色昳丽,不教人反感,反而有种顾盼神飞的灵动。   她尚在愣神,唇上却被人轻轻抹了一下,带去了一点晶亮的水光。   宁晚心抬眼只见魏澜骨节分明的手收回去,手腕的颜色白皙得近乎透明。他擦过她唇间的拇指同食指轻轻捻了一下,暧昧氛围浓得简直要溢出来。   魏澜看着被他亲懵了的宁晚心,才算真的满意,不忘给他的传道授业结语:“傻姑娘,这才是讨好人。” 第28章 荒唐 “你一个太监看这些有意思吗?”……   宁晩心两手抬起捂着自己滚烫的耳朵,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盖住那双明亮的眼眸,颊边一抹绯红越发动人明艳。   魏澜看她这副怂样,在她额头上弹了个响,哼出一声笑来,“才刚撩杂家的本事呢?这么两下就不行了?”   宁晩心捂着耳朵,根本腾不出手揉自己的额头,她有些不解,抿抿唇,还是把疑惑问出口:“你如何、如何知晓这些亲密事的?”   她是第一次跟人做这种亲密的事,表现生疏再正常不过。问题是,魏澜他对这档子事儿也过于熟练了吧。   宁晩心越想,心里越咕嘟咕嘟煎炸一样冒一些酸涩滋味。   魏澜睨她一眼,而后缓缓道:“天和九年。”   “……嗯?”宁晩心暗戳戳地算,天和九年你刚多大,就跟人家搞这起子事。   魏澜手中书翻过一页,一心二用,口中接着背道:“正月十七。帝赐浴珍嫔凤祥池,兴起夜宿。”   宁晩心,“……”   魏澜说:“珍嫔口噙牛乳以哺……还需要继续听吗?”   天和九年……宁晩心暗道,这怎么听怎么像先皇起居录啊。   难不成魏澜还特地去翻过先皇的房中事记录?   宁晩心看向魏澜的眼神透露着浓浓的诡异。   魏澜不消看就知晓她如何想法,嗤笑一声:“收起你的龌龊心思,天和九年并十年,杂家负责记录先皇起居。”   “该是。”宁晩心恍然大悟,心道如此才通啊。   讨好人的事情也做过了,宁晩心口中叼着一块儿栗子糕,还故意就这魏澜端在手里的茶杯喝一口茶。她眨眨眼,见魏澜并无阻止的意思,胆子也大起来。   想到方才的事情,又觉着还是应该给自己找回点面子。   她清了清嗓子,“我呢,也不是不会,只是有些没反应过来而已。”   “是吗?”魏澜冷笑,“你一个闺阁女儿,从何得知?”   宁晩心毫不心虚,“虽然府里规矩多,然而《牡丹亭》《西厢记》,都还是看过的……”   魏澜懒得说她,但是不打算惯她这些乱七八糟的毛病,不屑一笑:“西厢记?行。去博古架第二层取右手边第三册 和第四册书过来。”   宁晩心扯了个帕子擦擦手,虽然不明所以,仍是习惯地听魏澜的话。   魏澜的书册和古卷向来码得齐整,每一册搁在何处,他也自己记得清清楚楚。   是以宁晩心不消如何费力就寻到魏澜所指,取下来下意识看了眼书名。   “巫山艳史?”   魏澜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并不做声。   她便自己翻开另一本似乎正常一些的《觉后禅》,粗略翻过十数篇,顿觉颠覆。   “魏澜?!”宁晩心红着脸惊怒交加,不管不顾地指着他,“你一个太监看这些有意思吗?”   “杂家说实话,”魏澜淡然地喝一口茶,“没什么意思。”但是看宁晩心被逗的脸红心跳很有意思。   宁晩心一噎。   魏澜头也不太抬问她:“还好奇吗?”   宁晩心现在好什么奇,她现在需要压惊。   魏澜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嗤笑一声,小丫头不知所谓。   “咳。”   魏澜抬眸,见咸庆穿堂而入。   他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显然是看到宁晚心跑出去了,朝魏澜道:“师父忙完了?”   魏澜不为所动,淡淡提醒他,“说话小心点,怎么,想去慎刑司?”   咸庆脸上笑意收放自如,往魏澜身前福了一礼,规规矩矩禀告:“陛下着人传大人过去一趟。”   魏澜抬眸与咸庆交换了个眼神,而后起身,缓缓道,“杂家换个衣裳。”   魏澜人到朝阳殿的时候,皇帝正大发雷霆。   “一个两个,都想对朕的位置指手画脚!咳咳——”   皇帝不知是气得还是身上有疾,咳得厉害。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见魏澜过来请安,皆如蒙大赦,长出一口气。   “魏大人。”   魏澜点点头,淡然越过一地的奏折,走到皇帝身侧。   皇帝显然是气狠了,肌肤泛着一层不健康的红色,连目色也隐隐泛着红。   “陛下且坐。”   待皇帝落座,魏澜绕过去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按揉。   魏澜手上带着薄荷的清淡气味,皇帝让他揉着头上穴位,立时神清气爽了不少。   元礼悄声指挥着宫人们收拾屋内的一片狼藉,跟魏澜交换了个眼神,点了下头。   魏澜扫了眼元礼捧着的那道奏章,再瞄一眼落款,心下了然。他倒还是小看晋国公了,晋国公三朝元老,在朝经营多年,门生漫到江南。皇帝前脚免晋国公朝政,后脚江南总督则进折子,明里上请增兵,实则在向皇帝施压。   “你手上的味道,是甚么香?”皇帝一抬手,魏澜自觉停手,退到一侧,闻言应声道。   “回陛下的话,臣手上夏日里祛暑气点得一些冰片薄荷,不值当甚么,与陛下手上的避暑香珠一般用处。陛下感兴趣,臣回去整理一些着人送过来。”   “嗯,”皇帝的情绪显然是平静了许多,“若是伺候的人都跟你一样得用,朕该省下多少心力。”   魏澜一笑而已,下头的宫人观魏大人同陛下的相处,知晓皇帝所言其实不虚。   陛下无需多言一句,魏澜就对他想要甚么了解的一清二楚。   皇帝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定了定神说:“传永安侯和陆小侯爷入宫。”   永安侯入宫,随行的却不是陆小侯爷,而是永安侯嫡次子陆检堂。   陆老侯爷一入昭阳殿先向皇帝请罪。   “实是迄礼这不肖子害了热症,身上难看得很,怕冲撞了陛下。是以带了小儿来见陛下,供陛下差使。”   皇帝没心思理会永安侯内宅里那些心思,摆摆手,示意他留下,让元礼带陆检堂出去歇一歇。   这就是信不过陆检堂了,然而结合陆检堂端阳节宫宴所行所为,皇帝如此便不足为奇。   陆老侯爷心中一叹,知晓陆检堂面对天尊注定没有挽回的余地,摆摆手让他跟着元礼公公出殿去。   魏澜本欲随元礼一道,谁知皇帝竟然发话让他留下从旁伺候。   陆检堂行事荒唐,却因是中年得子,家中有溺爱的母亲,即便闯祸,也总有人替他兜着底。   溺爱必有隐患。陆检堂于宫宴那晚殿前失仪,不能不说是种因得果。好在宫宴之后,陆检堂见识到父亲和兄长漠然的目光,传旨太监讥讽的语气,连母亲也因教养无方受到牵连,他才真的害怕了,自此收敛行事,也难说是好是坏。   皇帝决定给永安侯府放权,一方面是陆小侯爷非池中之物,皇帝对他十分看好,再就是同晋国公府的关系岌岌可危,他急需一方势力与晋国公府形成制衡。   本来他打算扶忠勤伯府,可惜安昭仪手腕跟不上心思,没那个福分。   魏澜研墨添茶,在一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皇帝和永安侯案前的茶水就没断过,好像他半点没听这一对君臣之间的谋算,注意力尽数放在茶水和冰块上头。   这一趟,永安侯也算是把魏澜得宠得用的因缘看了个彻底。难怪随侍两代国君仍能如鱼得水,不见皇帝忌惮,进退得宜四个字说来简单,却是他的本事。旁人若能学得他一二分机敏,魏澜也不至于总管内廷全无敌手这许多年。   所议之事告一段落,皇帝和永安侯所谈之事转向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魏澜闻此,悄然退出殿外,想给他们传一些配茶水的点心。   走出来就见候在殿外的元礼。   “魏大人。”元礼朝他点点头。   魏澜一笑,亦回礼。   两人聊了几句,魏澜无意间说道:“陛下近来一直这般吗?”   他没细说,元礼却明白他言之所在,左右看看,而后叹了口气,点点头。   “入夏来就是这般,白日里火气重,夜间也常惊醒。”   “可传太医来诊脉象了?”魏澜问道。   “自然,”元礼点头,眉宇间拧起一点儿忧心,“太医也只说是肝火犯肺的症状。”   魏澜点点头,嘱咐他:“平日里的冰都仔细着点,盯着宫人别让他们躲懒,瞧着陛下有些犯暑气。”   元礼应下,全无疑虑,真心谢过魏澜。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陛下,当属魏澜之最,连陛下自己怕是都不如他。   魏澜还想说点事情,眉心却骤然一跳,一种不妙的预感袭上心头。   元礼见他两指捏着鼻梁,难得一副疲态,以为是此间诸事累着他心神,忙道:“大人累了便先回去歇着吧,余下诸事咱们能处理得来。”   魏澜急着回偏院看一眼,闻言不推辞,点点头。   然而人尚未挪动脚步,一个小内监脚步匆匆,自外而来。   小内监见元礼在此,长舒了一口气,情急之下没在意一旁的魏澜,直接压低声音道:“陆公子这次可是犯了大忌讳了。”   魏澜本欲离开,闻言脚步一顿,眉心那处跳得更厉害。   小内监说:“宫宴那日还能说是醉酒,可今日陆二公子清醒得很,仍是行事荒唐……唐突了一位宫女。”   元礼眉头一挑,“咱们福宁宫的宫女?”   “那倒不是,是后头偏院,魏大人院里的那位姑娘……”   元礼心头一沉,暗道坏了。   再看一旁,哪里还有魏澜的影子。   他人已经走出老远,元礼光从他背影就能瞧出他外溢的怒气,暗骂那小内监不晓事,连忙找两个人跟上魏澜。 第29章 干系 魏澜淡然地跺了跺脚,血珠顺着他……   魏澜一路脚步飞快, 偏院门口,陆检堂被五花大绑,捆得粽子一般, 仍在破口大骂。   咸庆见魏澜神色,心中“咯噔”一声, 连忙过来说:“师父, 姑娘……”   魏澜目不斜视, 大踏步跨过去,却在路过陆检堂身边时,脚步一顿, 微微侧眸。   他狭长的眼尾泛着红,陆检堂被他冷冷盯住,骂声一滞,而后大骂:“魏澜!你快让他们放了我!不过是个贱人而已,这些阉人——”   “砰——”   硬物触肉的声音听得人牙酸,陆检堂哭天喊地的叫骂声终于停下,取而代之的是断断续续的呼痛声。   魏澜淡然地跺了跺脚,血珠顺着他的靴子往下淌。   他往前走一步,地上就晕开一抹血色。   四下静寂, 陆检堂脸上炸开酱油壶一般全是狼藉,连挣扎都挣不动了, 靴子硬底大力磕到牙上结果可想而知,地上吐出的一滩血里隐隐能见一块白色的硬物。   宫人没想到魏澜会下这般狠手, 再不受待见, 那也是侯府的嫡次子啊。   原本这事错在陆检堂,可是他如今这副模样教永安侯府的人见了,必然也要讨个说法的。   然而众人见魏澜暗红的眼尾和紧紧攥在一块儿的拳头, 默契地没有出声。   他从出现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讲,一张脸脸色沉得见者惊骇,径直朝卧房走过去,一把推开房门。   屋内一股浓郁的药香,宁晚心正对着妆台铜镜给自己上药。她闻声回头,见魏澜逆光站在门口,先是舒了一口气,而后看清他面上神色,却是一怔。   魏澜一路上心思转的飞快,进门的电光火石间突然想明白其间关窍,他撩起泛红的眼皮,一双惑人的眼狠狠盯着宁晚心,恨不能扒其皮拆其骨,看看她的心是何种模样。   宁晚心看他这模样心里有些难受,她转过身说:“我没……”   魏澜的手钳住她的下巴,逼她费力地昂首看自己。   宁晚心余下的话再难开口,悉数吞回腹中。   他手上力道收紧,宁晚心通气不畅,脸颊憋得有些泛红,却仍然没她脸上另一处醒目。   从眼尾到下颌,四道长长的指痕高高肿起,几乎遍布她整个侧脸。魏澜这一刻突觉方才下手太轻,可心疼压不住滚滚而上的怒火。   “你故意的!”魏澜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一字一字从口中压出来,难以置信却笃定。   宁晚心身上最柔软脆弱的颈项让魏澜掐在手中,她喉头轻动,垂下眼帘,没有反驳。   陆检堂虽然是个纨绔子,然而还不至于在刚闯了祸的情况下就继续不分场合在宫中放肆。   他路过的时候,宁晚心正靠在院门树荫下的藤椅上打一方扇小憩,闻见响动,睁眼正对上陆检堂的视线。   小内监始终垂头躬身,是以不曾看见宁晚心的动作。   宁晚心并未出声,她对上陆检堂的目光,非但不行礼,反而嘲笑地对他做了个口型:废物。   陆检堂端阳宫宴当晚闹了笑话这事早传得满京风雨,他自己也觉得当时身体里那股上涌的热气是酒后劲儿,宫宴膳食又是层层把关做出来的,并不曾怀疑有旁人做手脚。然而他丢了个大人却是实打实的,是以很忌讳旁人提起此事。   若是高门子弟说了也便罢了,家世相当,说的又是事实,母亲如今又做不得他的主,真闯祸怕是逃不过一顿家法。   可如今连个奴婢都敢笑话他,这是个甚么道理。   陆检堂急火攻心,压根儿不理会那小太监,径直朝宁晚心走过去。   “一个宫女而已,还真当自己是个甚么东西了?!”   宁晚心见他怒气冲冲走近也并不急,仍然坐在藤椅上笑盈盈地打扇。   小太监劝不住陆检堂,前头又是魏大人的偏院,只得跑出去找能主事的人来。   陆检堂见她如此本心生疑惑,又见她着装不似寻常宫女,其实心中已生退意,然而宁晚心钓鱼儿一般,瞧出他想走,口中便不轻不重地刺上一句,正扎在陆检堂心口。   “你这种孬种也敢调戏宫中舞姬?”宁晚心轻笑,“怕不过是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为非作歹罢了。”   祸不及父母,宁晚心这话虽然实在,却着实过了。   陆检堂再能忍,听了这话也要暴走,何况这本就是个一点就着的草包。   巴掌扇下来的时候,宁晚心连躲都没躲,反而迎上去,任一道响亮的耳光落在自己脸上,被打的头偏向一侧。   陆检堂年纪轻轻让酒色掏空了身子底,可到底是个快及冠的男儿,使了狠力气的一巴掌落下来,她耳中嗡嗡作响。   宁晚心却没耽搁,身子往陆检堂那边一倾,抓过他的手“刺啦”一声扯裂了自己的外袍。   咸庆和小内监叫过来的人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一个是前事历历在目的陆检堂,一个是吓得瑟瑟发抖的痴女。陆检堂百口莫辩,得知宁晚心是魏澜的对食,大声申辩自己并不知情。   宁晚心暗道一句蠢货。   宫里的女人说开了都是皇帝的女人,连皇帝的女人都敢动……不知情才是胆大包天呢。   “……他与晋国公府生……嫌隙,目前只能重用永安侯。”宁晚心被强迫着昂首的姿势有些辛苦,但她看着魏澜的眼睛,心里不自觉软了一块,并没有挣动,断断续续地说:“只有……永安侯亦与他龌龊,他那时……才真正无人可用。所以永安侯必须……折进去,陆检堂是……最简单的突破口。”   魏澜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咬牙道:“所以你就为了这些,将自己置身险境?!”   “陆检堂是个废物没错。可是你道他是甚么良善人?睚眦必报的小人,有甚么规矩可守?万一他真的强迫你呢?他一个身量长成的男子?到时你该如何?扳倒他比就你的安危更重要?”   宁晚心注视着他形状漂亮至极的眼眸,通红的眼尾让他瞧着有种奇异的美感,她费力地笑了笑,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很轻。   “可你又是我的谁?凭什么理会我?”   “你说什么?”魏澜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松了手。   被钳制的下颚上力道骤然一松,宁晚心整个人朝下栽,她却没理会自己隐隐作痛的颈项,话音清晰,平静而从容:“我说,我的生死,和你没有干系。”   “若我死了,请大人务必冷静,亦无须替我报仇,只当世间,从无宁晚心此人。”   宁晚心不是负气,她也没有立场生魏澜的气。魏澜是为她好,她知道的。他想让她在身边过得更无拘束,更快乐一些,她也知晓的。   但是她不能,她的话再认真不过。今日陆检堂慌乱之间出口的污言秽语里有一句话并未说错,更是给她提了个醒。   若是她注定要在刀尖上行走,她希望魏澜能够绕开她,走在平地上。   她是心悦魏澜不错,可她也想要他不受自己的负累,轻轻松松地做他的总管大人。   不连累魏澜,惟所愿耳。   魏澜虽对她的难过忧虑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却也尊重她的作为。然而他不能容忍宁晚心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算计,更不能容忍她瞒着自己还轻轻松松说一句无关你的事。   他紧紧盯住宁晚心的脸想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盛怒之下竟然弯唇笑了出来。   “宁晚心,误会过你一次,把你从大雨里抱回房中,过后杂家告诉自己,往后只要你说,杂家就信。”   宁晚心呼吸一滞。她想起那晚过后的清晨在床上醒来,魏澜早起身,坐在一旁刺她。那时候……那时候她以为是咸庆送自己回来,还暗自失落。可是……   宁晚心被陆检堂扇耳光的时候都没有哭,这会儿眼眶却红了。   她不知道魏澜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明明气她欺瞒,却没人比他对她更温柔。   “既然你说不干我的事,我便也信。”他转身行至门边,微微偏头说:“杂家如你的愿。”   他说着如她所愿,脸上的神情看不清,可暴怒的壳子下面,显然是伤了心的。   宁晚心的淡然终于裂开一道缝隙,她急切地想剖白自己说自己不是,可当她真的追上去攥住魏澜的手,反而不知该如何措辞。   “砰砰砰——”门板敲响,咸福的声音急切里带着犹豫,“大人……延乐宫……出事了。”   魏澜耐着性子等了半晌,也没等来宁晚心一句解释,耐心用尽,他自嘲一般笑笑,话音冷得要结冰。   “松手。”   宁晚心下意识地把另一只手也握上去。   延乐宫,那位倾国倾城的瑾太妃居所,传闻中和魏澜有暧昧的瑾太妃。   “松开。”魏澜的声音又冷了一层,见她没有动作,自己动手掰开她的手指。   宁晚心的手紧了紧,而后颓然地放开他。   她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魏澜一步一步离开她,去往延乐宫。   心里漫生的滋味酸涩,像当众吃了未长成的酸果,不得不忍着酸苦咽下。   那是她自己摘的,怨不得谁。 第30章 处置 杂家已经许多年没被喊过阉人了。……   咸福有些担心地思量一会儿, 虽然知晓自己想得事情师父必然没有想不到的,还是多嘴提醒魏澜:“您跟陆小公子动了手,永安侯府必然要揪住不放, 咱们这边是不是提前做一下准备?”   “不用,”魏澜脸色还是很难看, 闻言却嗤笑一声, “杂家会怕他?”   他不只不曾收敛, 路过连痛叫声都断断续续的陆检堂身边,由不解气,又是狠狠一脚踢上去。   他踢完这一脚, 不止陆检堂,连咸福都不知道该说甚么好。   “你……你居然为了那么个贱、贱人,敢……敢、敢打我……”陆检堂抵抗的声音渐弱。   咸福不需要魏澜开口,自着人搬一张椅子来,魏澜在陆检堂面前坐下,嫌弃地看了看自己踢人的那只靴子,在他衣裳上蹭了蹭,揩干净上头沾到的血渍,躬身合掌, 对上他惊慌的视线。   “杂家打了,你能奈我何?”   陆检堂对上他冰凉没有温度的一双眼, 毫不怀疑这个人所言有假。想起宫内宫外传说的总管大人的毒辣手段,再看他眸中蕴着的杀意, 他意识到自己若是惹恼他, 这个人下一刻真的会杀了自己。   魏澜把小孩子吓得消了声,满意地坐直身体,接过咸福递来的香茗饮了一口, 老神在在等着小孩儿的家长来讨说法。   昭阳殿过来路程不远,陆老侯爷不时便赶过来。   皇帝没有随行,派了元礼公公陪同,不管怎么说,也是全了永安侯一分体面。   永安侯事先只听了半件事,到了地方才见陆检堂的惨状,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元礼也没想到魏澜会下这般重的手,淡淡咳了一声,示意魏澜自己惹的事自己看着办,显然不打算掺和这些官司。   “父亲……”陆检堂见能给自己撑腰的人来了,一时涕泪横流,配上那张伤得惨不忍睹的脸,别提多好看了。   “魏大人……”永安侯接着信的时候只想掐死这个不肖子,害他一把年纪还在陛下面前丢这种人,但这不代表他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人殴打却忍气吞声。   陆老侯爷指着自己次子看着魏澜,声音里蕴着怒意,“请问犬子如何开罪大人,值得魏大人下此毒手?”   “开罪?毒手?”魏澜起身,记着礼不可废,竟先朝永安侯行礼。   不管如今怎么个局面,规矩倒是做了个十成十。   不等陆老侯爷松一口气,魏澜重新站直身子,抬眸的一瞬,他眼睛鹰一样盯住陆老侯爷,目光锐利:“《齐训》有言:蔑视宫规,□□宫闱者,处杖刑,死生不论,皇子同罪。”   陆老侯爷听他讲了这段□□训,冷不防对上他的目光,背后冷汗瞬间湿了里衣,差点忘了眼前这位是个多要命的人。   魏澜冷笑道:“陆小公子平日里在宫外如何撒野咱们都有耳闻,就不说那些虚的了。在您府上,甚至在宫外,陆小公子如何荒唐,说白了那都是侯爷的家事,杂家管不着。”   陆老侯爷忙道没有的事,他可没命担得起这手眼通天的名头。   永安侯毕竟不是陆检堂,不接魏澜话语中的机锋陷阱,魏澜也不恼,只是话音一转,说道:“可小公子如今脚下踩得这片地方不是别处,是皇宫。”   “杂家倒不知晓,原来在侯爷这里,□□定下的祖训也成了毒手?”   陆老侯爷大惊:“绝无此意,魏大人莫要信口雌黄。”   “杂家信口雌黄?侯爷慎言。”魏澜不屑一笑,“既然侯爷不服,那咱们便就事论事,只说令郎所为。□□宫闱这种大事,皇子亦不敢乱来,小公子倒是当真有本事啊。”魏澜话语讽刺,“同杖刑相比,杂家已是手下留情。怎么着?陆小公子是比皇子还金贵?犯了宫规还不许处置的?”   “若是这般,杂家便上报陛下,如何处置,听由陛下定夺。”   陆老侯爷心中再恨,心里也清楚,此事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最好权做甚么都没有发生过。若是当真闹到陛下那里,陛下为了不落人口实,少不得秉公实办,到时陆检堂焉能有命在?   “父亲,您别信这个阉人,他们肯定是一伙的!”陆检堂仿佛恢复了几分气力,嗓门比先前大了不少:“是那个贱人……那个贱人故意陷害我,您要为儿做主啊父亲——”   魏澜眸色一沉。   永安侯眼中则精光一闪,心里权衡半晌,朝魏澜道:“敢问那位宫女人在何处?可否出来与小儿对峙一番,免得证词偏颇,日后难说法。”   谈到宁晚心,魏澜眸中戾色一闪而过,他淡淡道:“不是杂家不肯,实是令郎冒犯的不是旁人,是杂家的对食,宁晚心。”   他着意加重了“宁晚心”三字,提醒陆老侯爷,“对她得事情,老侯爷想必并非全不知解,她本就害病痴傻,如今遭了这种事,任谁近身也冷静不下来,怕出来冲撞了侯爷。”   宁晚心害病一事京中世家无人不晓,若是装傻,皇帝不可能容她活到现在。陆老侯爷余光瞥着地上一滩烂泥似的小儿子,恨不能把他塞回去重生一遍。   当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同为嫡子,迄礼小小年纪就能为他分忧,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只会给自己添乱。   惹谁不好?不知道陛下留着宁晚心还有用,还有个魏澜那是吃素的?只是他不大明白,这魏澜当真对那孤女动心了不成?   他狐疑地看着魏澜,说的话饱含深意,明为提醒,实则试探:“想必魏大人不曾忘记,陛下留着宁姑娘,原有自己的用处。大人简在帝心,可过犹不及的道理,也该是明白的。”   魏澜凉凉一笑,“杂家如何行事,就不必侯爷教导了。”   他话里带话:“侯爷真有这份心思,不如好好教导一番府上的二公子,这丢人丢到宫里,还在同样的事情上栽两个跟头的,杂家见识少,倒真是第一回 碰着。”   陆老侯爷让他说的老脸火烧火燎,狠狠瞪了一眼地上摊着的的陆检堂。   魏澜走过永安侯身侧,声音压低:“你们想得太复杂了些,谁说杂家是为了宁晚心?她算的了什么?”   “侯爷,杂家总管内廷太久,已经许多年,没被人喊过阉人了。”   永安侯脑中一道弦骤然贯通。   睚眦必报,这才是魏澜会做出的事。   想通了却更加头疼,显然魏澜并不打算善罢甘休,他暗骂小子坏事,朝魏澜说:“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魏澜动也不动,撩起眼皮,冷笑一声:“福宁宫的元礼公公就在此处,侯爷有何话需要避开元礼公公,避开……陛下呢?”   “你……你……”永安侯没料想他这般大一顶帽子直接扣在自己头上,急火攻心之下指着魏澜“你”了半天,竟然昏了过去。   魏澜暗骂一句老狐狸。   他看向元礼,“还烦请公公将此间事如实禀报陛下。”   “这是自然,大人尽管放心。”元礼应下。   元礼是不会在这类事情上对皇帝有一丝一毫欺瞒的,而陛下多疑,虽然不会大做文章,许多事情却免不了多思虑一番再下决定。   有这个犹豫的工夫,就足够贤王和晋国公府动作了。   ……   魏澜从延乐宫回来时已然入夜,他站在卧房门口看了半晌,还是暂时不想见宁晚心,于是打算去咸福那边住一晚。   谁知他方转过身,只听“吱呀”一声,卧房的门打开,宁晚心的声音传来。   “进来休息吧,咸庆他们那边不如这里舒服。”   她笑笑,又道:“若是你不高兴见我,我出去睡,还睡台阶。”   魏澜没说话,脚下转了半圈,往卧房里走去。   他擦着宁晚心的肩膀走过,两个人洗漱更衣各行各事,谁也没有看谁一眼。   烛火吹熄,夜风拂过纱幔。   同床共枕的两人各怀心事难以入眠,却皆忍住没动。   直到宁晚心脖子有些不舒服,翻了个身。   魏澜合着眼眸,语调平淡:“睡不着出去蹲台阶。”   宁晚心闻言睁眼,魏澜呼吸平稳,躺着一动不动,可她知道他没睡。   好一会儿,宁晚心还是没忍住,小声道:“瑾太妃……她漂亮吗?”   夜色空旷安静,只隐隐闻蝉蛙低语。   就在宁晚心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魏澜的声音响起。   “你说呢?比你漂亮。”   “噢。”宁晚心说不出自己是在失望,还是高兴魏澜终于跟自己说话了。   “那……你喜欢她吗?”她死死攥着被角,小心翼翼地问。   “宁晚心。”魏澜的声音含着警告,“你若是只想跟杂家说这些,就给杂家出去。”   宁晚心讪讪闭口,过了会儿,她小心地翻了个身,借着微弱的月色看魏澜的轮廓。   看着不知多久,久得魏澜都睡着了,宁晚心才轻声说:“若是我死了,我真的宁可你从不认识我。”   几乎天将明时,宁晚心抵不过困意,才下意识地扯住魏澜的衣角,倚在他背后睡了过去。   也便无从知晓,他紧握了半宿的拳。 第31章 事成 希望她喜欢的人平安。   晋国公府开始有各种给皇帝添堵的小动作, 皇帝的脾气也越发急躁,经常当廷大怒,镇纸丢下去砸破了吏部尚书的脸, 最严重的一次,砍了参奏御史的脑袋。   百官哗然。   魏澜时刻留意着前朝的动向, 控制着皇帝这边的药量。他最近让宁晚心气得心肝肺都疼, 好些日子不愿理会她, 干脆常在内务府忙,不怎回偏院。   这日他正查验采办的账目,元吉突然到访, 说陛下传。   陛下传他并不是稀奇事,只是元吉的态度让魏澜下意识觉出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杂家也不好多言,大人过去就晓得了。”元吉不接咸福递过的碎银子,魏澜心里一沉。   一路上魏澜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却没理出头绪。   昭阳殿里,待魏澜行过礼,皇帝才幽幽道:“传你过来,是朕想听你亲自说,宁晚心是何时, 恢复神智的呢?”   魏澜身子一顿,脸上流露出一分不解和错愕。   皇帝眯起眼晴看他神色, 不错露他任何一点表情,“阿澜, 朕对你很失望。”   魏澜方起身, 闻言再度跪了回去。   “臣惶恐。”   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朕原是最信任你,没想到, 连你也对朕有所隐瞒。”   “如不是采薇坦白,只怕朕仍要被蒙在鼓里吧。”   采薇。魏澜捕捉到这个名字,脑中的疑惑瞬间被串连起来,如此,一切便合理了。   几日前他依着先前所言整理出一份冰片加薄荷研成的粉香来,使一宫女送到昭阳殿去。   过后咸庆来说皇帝幸了那位宫女,魏澜也没在意,只让咸庆留意下封了个甚么,也许以后能用到也说不准。   然而采薇不是寻常宫女,她是贤王送进宫的探子,曾经同宁晚心有过一段交谈。   只采薇一席话,皇帝是不会尽信的,因此他必然再找过陆检堂对峙,才相信宁晚心已经恢复神智。而如今自己被请来昭阳殿,偏院那边定去了人拿宁晚心。元吉在此,免不了是元礼安排的此事。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圈套,擎等着他钻。   自打宁晚心入宫相伴,他过得比从前少了不少机警,竟没提前预料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魏澜一时大意错失荆州,当着皇帝的面终究没表露分毫。   他面色冷漠如初,隐隐能见其间愤怒,“臣请亲审宁氏罪臣之后。”   皇帝微微讶然,“你想审她?”   魏澜冷冷道:“宁氏诓骗陛下在前,欺瞒臣下在后。陛下知臣为人,是如何也容忍不下被如此戏耍的。”   皇帝打量他神色不似作伪,半晌一笑:“朕知你心意,然此事朕另有打算,不必你插手。”   魏澜牙根咬得太紧,口中血腥味漫散。   慎刑司最里间的囚室里,浓重的血腥味几令人作呕。   施刑的宫人却稀松平常,取一把竹签来到宁晚心身边,叹道:“姑娘何必,您早些交代了,咱们也轻松不是?”   “如若姑娘在等魏大人,杂家奉劝一句,别等了。如今魏大人自身难保,姑娘指望他,倒不如老实交代来得轻松。”   宁晚心一身的精美衣物早在慎刑司外被除去,只着一袭单衣,晕开一片一片的血色。她头发如瀑一般披散,一张脸因为疼痛白得吓人,嘴唇也惨白的几乎没有颜色。   可她闻见那宫人这句话,竟然费力地勾了一下唇。   那内监附耳过去,听见她几乎是气声的一句:“他不会来的……”   施刑内监点点头,执一根带着毛刺,凹凸不平的竹签,顺着宁晚心指甲的缝隙,“噗哧”扎了进去。   原本恍惚的意识被疼痛激得清醒,宁晚心禁不住闷哼一声。   “她走之前说了甚么?”魏澜回到偏院里,坐在太师椅上,按揉自己的眉心。   “姑娘说,”咸庆眉头蹙紧不展,只道:“……师父,姑娘说甚么不重要,慎刑司那些刑具哪里是她熬得住的?当务之急还是该想个法子……”   “她说要杂家旁观,不要管她,是也不是?”魏澜打断他的话。   咸庆哑然,“是……师父,姑娘这显然是不愿意连累咱们,可是……”   “照她说的做。”   “师父?!”咸庆一直把魏澜如何对待宁晚心看在眼里,他始终以为师父只是嘴上毒,其实对她很好,可是……   “闭嘴,出去。”魏澜垂首平淡地说,语气一如往常。   咸庆显然是还想说什么,可被咸福拉着袖子强拽出了门,替魏澜阖上门扉。   在元吉来传人的时候魏澜便觉不对,因此当时给咸福使了个眼色,咸福会意,并未一同去昭阳殿候着,而是绕路返回偏院。   然而来提人的是元礼,带着皇帝的口谕,别说咸福跟咸庆,就是加上魏澜在一块儿,也扭转不了局面。   屋里魏澜静坐了半晌,稍微恢复了精神,起身踱步到宁晚心那架黄花梨的矮柜前,一把拉开了柜门。   昭阳殿里,皇帝简直被气笑了。   “所以你在告诉朕,你审了这么久,不但没有结果,人快熬不住了?”   内监跪在地上深深叩首,汗顺着脸颊一缕一缕往下淌。   “……回陛下的话,是。”   皇帝抓起手边一个青玉的砚台就砸了下来,怒叱:“朕养你们作何用处?!”   玉器飞溅而起的碎片划伤了那内监的手,他仍讷讷不敢回话。元吉上前,悄声与皇帝说:“陛下再罚他也无济于事,魏大人那边,不是还闲着?”   皇帝看看元吉,再瞥一眼殿下跪着的施刑内监,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给魏澜三天,三天之内,还查不出虎符的名堂,朕要你们全部人头落地!”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没有人怀疑皇帝的话,是以失圣心没两日的魏澜,重新被请回慎刑司主事。   囚室的锁打开,“啪”一声轻响,旋即是牵动锁链的声音。   宁晚心下意识朝着光源睁了睁眼,她头上的血淌下来凝固,糊住了半边眼睛。   在不清晰的血色里,她恍惚看见门口站着的,好像是她心里的那个人。   魏澜挥退随从,反身关好囚室的门。   宁晚心费力地睁着眼睛,看他亦步亦趋来到自己身前。   “真是你啊……”说话对于宁晚心来说已是极废体力的事情,她嘴唇干裂,说话间又有血珠溢出来,可她还是轻轻地笑出声,“不是跟你说,不要管的吗?”   魏澜不答,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缓缓走近。   宁晚心见他拨开碳炉里的铁钳,恍然失笑,“你奉命来拷问我吗?没关系的,我大概知晓这些东西都是怎么用的,我不害怕了……”   宁晚心合眸,觉察到魏澜的气息靠近,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一个咸涩的吻落在她唇上。不知是沾得血,还是别的甚么。   魏澜手上什么也没有,他张开双臂,连着刑架一起,把他的小姑娘虚虚地抱在怀里。   她见过魏澜很多情绪,气急的时候,不耐烦的时候,然而他大多数时间都平淡自持,眼神中带着嘲弄,与他自己气质浑然天成的睥睨神态。   可这一次,他抱着宁晚心,不教她看到自己的脸。   “很疼吧。”魏澜的声音还和之前一般好听,可宁晚心听出来他的声音发着抖。   这些刑具都是魏澜惯用过的,甚至很多他自己也遭过,他知道甚么感受,所以很难形容自己当下的滋味。   宁晚心眼眶骤然红了,但还是笑着说:“我不疼。”   然而她还是有点遗憾,她的手被紧紧绑在刑架上,不能伸出手,拍一拍魏澜的背。   魏澜说:“你说不要杂家管,杂家成全你。”   宁晚心笑着说:“好。”   魏澜呆了两个时辰才走,宫人去时宁晚心已经昏死过去。   第二日,魏澜在同一时间来到囚室,同样呆了两个时辰。   第三日,是皇帝给的最后时限。   众目睽睽之下,魏澜领着咸福,推着一箱子令人闻风丧胆的刑具进了宁晚心所在的囚室。   他这一次只留了一个时辰,出来时一边擦着手上的血,一边淡淡说:“收尸。”   咸福低垂着头,面上不忍一闪而过。   魏澜问出了虎符所在,帝心大悦,并不强求宁晚心死活。   然后还不等他动作,当夜,御林军和皇城内的人里应外合,一路通畅直逼宫廷。   院落外滔天的火光,将黑夜映照如白昼。   魏澜毫不在意。他靠在藤椅上,看宁晚心送给他的画。   第一张是在内务府,他不放心宁晚心自己,带着她一块儿理事。宁晚心兴起作画,在他袖口画了一串红豆。   当时魏澜只当是修饰,并未如何在意。   厮杀的声音不绝于耳,魏澜恍若未觉,翻开了第二幅画。   第二幅画是他以为宁晚心骗他负气,她为了哄人送了他,上面是一朵兰花落在青竹脚边。   最后一幅是那日他第一次打开宁晚心藏东西的柜子,从里面取出来的一卷。   卷起时那纸上黑乎乎一团,根本看不出甚么来,直到被他舒展开。   魏澜目及那卷画,不可置信地呼吸一滞。   熟宣正面是几笔勾勒出的魏澜。   背面是那么不喜欢写字的人,用簪花小楷写满了一整页的平安。   她生在富贵人家,自幼得宠,偏偏在落魄为庶人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卑微得连说喜欢也不敢。   她这时候甚么都没有了,只有一颗真心,希望她喜欢的人平安。   突然凌乱的脚步声近,门板被拍得震响。   咸福难掩激动的话音穿过他的耳膜:“大人,事成了!”   魏澜单手抬起,盖住自己的脸。   他另一手捏着的画上,几点水滴晕开了墨色的“平安”。 第32章 弑君 “不用想,随你。”   金碧辉煌的昭阳殿里, 兵士破门而入列位两侧。   贤王信步而入,脸上带着一贯的笑容,瞧着那御座上的人。   “陛下别来无恙?”   失了晋国公府的支持, 又调不动虎符为令的御林军,神威军在外城, 接到消息也来不及了。   皇帝看见贤王, 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谋逆犯上——咳咳——”他怒火中烧, 胸腹剧痛难耐,滚烫的气上涌,咳了半晌, “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贤王莞尔一笑,“啪”地一声旋开手里折扇挡在身前,“臣劝陛下少动怒为好,民间有言,气大伤身,也是有道理的。”   皇帝咳了半晌,好容易缓了一口气,冷笑道:“今日你仗着晋国公府掌握的兵力逼宫,焉知你自己不是明日的朕?兔死狗烹, 晋国公狼子野心,能算计朕, 也会放弃你。”   “更何况……你压根动不了朕。”皇帝志在必得地笑了笑,“御林军号令, 在朕手里。”   贤王闻言, 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情绪,皱了下眉。   皇帝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道:“说来还要感谢贤王送进宫的探子, 如若不是她,那半块虎符朕尚且要找一段时日。”   “你这么精明的人,卧薪尝胆扮了这么多年的猪,竟然不曾察觉朕身边少了一些人?”   元吉被贤王扣下,可常随侍左右的元礼……不见踪影。   皇帝仍是时不时咳一声,哑着嗓子奉劝贤王,听起来倒有几分苦口婆心的味道,“晋国公给你的兵不多吧?”   见贤王眼睛微眯,皇帝了然地说:“朕劝你一句,别乱来。朕如若真出了什么事,御林军入宫勤王,你连命都保不住。”   “现在收手,朕可以饶你一命,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贤王瞧着犹在垂死挣扎的皇帝讥讽一笑,“我为刀俎,汝为鱼肉,你有甚么资格饶我一命,既往不咎?”   “就凭……”皇帝眼中精光一闪,“宁氏最后的血脉身死,凭当今天下,只有朕调得动御林军。”   他自信满满,贤王杀他,便永失虎符下落,哪怕坐了帝位,也一辈子名不正言不顺。而此时元礼该已拿到虎符,只要御林军回防……   殿门突然被大里推开,灼人的夜风一股脑儿灌进来。   “陛下是在寻我吗?”   一人身披甲胄,提一尚未擦干血光的长剑,沿着铺就华美地毯的地阶长驱而入。血珠滴落在地毯上,晕开一朵朵花。   那声音有些陌生又似乎听到过,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满脸都是错愕。   贤王往旁边让了让,笑看一眼尚不相信自己大势已去的皇帝。   着甲胄的人身量看上去比一旁的士兵纤细不少,金属冷硬的气味和血的味道拧成一股子腥气,顿添肃杀之感。   那人直走到皇帝身前才站定,伸手脱下头盔,露出一张明艳的面容。   皇帝双目骤然睁大,喉结上下地动,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响动,仿佛见了鬼一般,“你……你不是……”   “我不是死了吗?”宁晚心一笑。   “你……不对,魏澜!”皇帝并不是傻子,乍见宁晚心以为是活见鬼,转念便想通此间症结,事到如今终于意识到魏澜有鬼。可惜太晚了。   宁晚心在这里,那么御林军……   皇帝此时才是真的的慌了,惊怒之下口不择言:“你一介女流,如何统领御林军?你要谋反吗宁晚心?”   “陛下小看我了,”宁晚心自嘲一笑,“宁氏代代帅才,我虽女辈,到底还是姓宁,身体里留着宁家的血。”   她还被抱在怀里那般大的时候就听着宁氏兵法启蒙,兄长读书习武也不刻意避着,兴起时教她几招,权做强身健体,真有波折也能防身。   却没想到,当日所言一语成谶。玩笑一般习来的功夫,竟当真有了用武之处。   只可惜她武艺上终究不及父兄,大齐开国武神宁氏,注定到此为止了。   丞相一把年纪祸从天降,被兵士拍开府门,“请”进宫中。一同被“请”进来的还有一位大学士。   贤王笑着迎上去,“小王并无为难之意,请二位来帮个忙而已。”   二人甚么不明白,丞相忧心山河动荡,尚且踟蹰,那大学士是前科状元,年纪尚小,沐的也不是今上的恩泽,让拟诏书,犹豫片刻,便也照做了。   “皇玺。”贤王走到宁晚心身侧,明明是笑着的,目光里却一点温度也没有。   皇玺是皇帝最后的保命符,他不会轻易交付的。   贤王厌烦地看着他,“交皇玺,饶你一命。”   弑君夺位,他不是狠不下心,而是不想负担天下悠悠众口。   夺位便罢,可一旦弑君,史官口诛笔伐,饶不过他,他的罪孽会延绵万世,再多功绩也永远洗不干净。   为了皇帝,不划算。   皇帝,如今要叫祁宏,他知晓不交皇玺,自己也难逃一死,丞相人虽然迂腐了些,可他在此作见证,事后贤王想改口也有所忌惮。   继位诏书落上沉重的皇玺之印,旧的时代已逝,祁宏在位仅数月便遭遇宫变,大齐国君再次换人。   丞相长叹一声,他其实并不认为,贤王在这个位置上,会比祁宏做得好。   宁晚心也点点头,她提起长剑,再次来到祁宏身边,嫌恶地看他一眼。   “现在,轮到我们了。”   祁宏脸色一变,看向站在她身后的贤王,失声道:“你出尔反尔?”   贤王眉头微皱,看了眼宁晚心,到底没说甚么。   “贤王忌惮天下幽幽众口,我无所谓。”宁晚心撩起眼皮,一双眼因为激动而泛红。   祁宏还欲再说,宁晚心手中锋锐的剑朝前一送,血光迸发,祁宏登时大叫,痛得再说不出话来。   “你也知道痛吗?”仇人落在手中,宁晚心本该觉得畅快,可她咬着下唇,眉宇间满满都是痛苦。   丞相终于看不下去,朝宁晚心道:“姑娘且慢,留祁宏一命,他尚且有用处。”   到底是三朝元老,他拧着一双眉,不怒自威。   祁宏的捂着自己涓涓涌出鲜血的肩膀,血色一点点染红了明黄的龙袍,就像午门前被宁氏族人的血染红的土地。   宁晚心恍若未觉,眼睛也不眨拔剑而出,刺穿了祁宏另一侧的肩膀。   如果祁宏仍是带兵攻城走马仗剑的祁宏,不至于被宁晚心两剑刺得毫无招架还手之力,可此时的他,经由魏澜精心“调养”数月,内里早亏损的厉害,周身使不上力。   丞相皱眉斥道:“你可曾想过,贤王真的比祁宏更适合做皇帝吗?”   祁宏闻言眉头一挑,心道这老东西还真不忌讳,也不怕自己真去插手祁宏死得更快。   “你以何立场对我说这番话?”宁晚心站直身体反问道。   “老夫一人之命轻如鸿毛,敢以天下无辜者性命为任。”   “山河动荡,祁宏的存在,是给新皇的警告。若是祁宏死于你手,而后新皇不仁,百姓漂橹,你就是千古罪人。”   丞相满腔都是江山社稷,天下为公,若是一般人,就算不被说服,态度也当松软不少,怀疑自己的初心。   可是宁晚心不会。   她嗤笑一声,转过头来,与皱眉似是心有不满的丞相对视。   她觉得十分可笑,不可思议道:“百姓漂橹?那我父亲,我母亲,我兄长们,他们就不是人吗?他们就不是大齐的子民吗?他们一生侍奉圣上,殚精竭虑,守土保疆,没做过一件坏事,没错杀一个好人,你告诉我……他们就该死吗?”   丞相哑然。   “我真的觉得……很奇怪。”她声音很轻,神情是真的疑惑,“我宁氏族人,他们不是百姓吗?你想保护无辜百姓……我同族的幼弟赴刑场时不满十五,他就不无辜吗?那时候,你们为何不站出来他们说一句话呢?”   “弑君此举到底有违伦常道义……”   “伦常道义?”宁晚心似乎听到甚么特别好笑的东西,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我父兄倒是最守道义,可他们换来了什么呢?”   宁晚心冷冷道:“我再也不想向仁义道德妥协什么了。后世史官论我,天下百姓讨伐我,就来吧。”   我早就输无可输,因此便无所畏惧了。   丞相被宁晚心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终于幽幽一叹,算是默认了。   祁宏又疼又怒,见丞相这老匹夫都不再为自己申辩,咬着牙惊惧地盯着逼近的宁晚心。   贤王却在这时上前拦住她的手,给宁晚心使了个眼色。   其实宁晚心并不需要多此一举,就算她不动手,祁宏也会死。魏澜数月以来动的手脚不是无用功。   只看今天就知道,祁宏脚步虚浮,气若游丝,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宁晚心实在没必要为了他把自己一世清净搭进去。   他压低声音说:“你想想魏澜……”   宁晚心执剑的手一顿,眼睛瞬间红了。   贤王见有戏,忙要再接再厉。   侧后方却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宁晚心持剑的手,将剑尖推进祁宏的心口。   “不用想,随你。” 第33章 病去 就算还是个小傻子也没关系,他也……   魏澜出现的时候, 宁晚心想,她在这世间尚不是孤身一人,并不是输无可输。   只有魏澜她不想放手。   丞相说了那么多她都不为所动, 贤王轻飘飘一句魏澜却教她犹豫,连握剑的手都在抖。   那是她喜欢的人, 在她心里, 全天下也未必比得起。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她都不想牵连魏澜,哪怕一点儿。   祁宏两肩皆被洞穿,他抬不起手臂, 只能怨毒地看着魏澜的脸,用余生最后的力气把诅咒这些人的话含在嘴里。   宁晚心不消听清便知晓他的想法,不见分毫情绪:“想算生前身后的帐,先去下面见我宁氏冤魂再说吧。”   魏澜在,她连最后半点犹豫和退缩都没了,用尽全力一抽手,拔出了剑。   血光迸射,祁宏终于连模糊的气声都发不出,目眦尽裂, 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宁晚心眼中心里却再也放不下旁人一分。   她恍然回到了内务府的前庭,人世偌大, 也只看得见魏澜一人。   贤王,如今须得称陛下, 偏头对那大学士说:“再拟一诏。”   那孙姓大学士连篡位登基的诏书都拟了, 还差甚么不敢。   提笔听新皇口述,他面上神情麻木,尚且在惊惧中没缓过神来。   “忠义侯宁氏女晚心, 性情淑婉,肃雍著美。即日起复郡主之位,封号嘉瑞,择日备礼册命。”   左右尚不曾反应过来,魏澜已经后退一步单膝着地,话音铿锵。   “臣,恭迎郡主千岁。”   魏澜的目光太温柔了,一不小心就牵动宁晚心不由自主地陷在他的柔软里。   这日为了方便动作,她的长发高高竖起,用发带缠得很紧,半点装饰也无,脸上还带着喷溅到的血迹,一身冷硬的甲胄,端一副飒爽的英气,同新皇口述淑婉和美的郡主判若两人。   万众瞩目之下,她不由自主提步朝魏澜走去,可只迈出一步,下一刻天旋地转,再没了意识。   宁晚心恢复意识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福宁宫偏院的卧房里。   入眼是熟悉的床帐,身侧是一人清浅的呼吸声。   熟悉得不需要偏头去看便晓得这人是谁。   她嗓子里还有些火烧一样的疼,她却全不在意,微微使力小心地挪了下身子,贴得离身侧那人更近一些。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她如今只想窝在魏澜身边待得更久一点儿。   “醒了就起身梳洗。”魏澜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晨起时他声音要比平时稍微低一些,听起来格外顺耳。   宁晚心突然福如心知地通晓了“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快乐,干脆利索地给自己换了个姿势,大大方方窝在魏澜胸前。   魏澜尚在醒盹的状态,下意识抬臂环住她的肩膀,口中却冷哼一声。   “先前没收拾你,是看在大局为重,你跟贤王的计策已经开始实施的份上,为了不让你们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杂家才放任你为所欲为。”   说放任也不尽然,最后如若没有魏澜的帮忙,宁晚心就算能及时从慎刑司脱身,也免不了遭更多的罪,更别说全乎地出来了。   “是我错了,总管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了。”总之诸事已毕,宁晚心认错的话张口就来,擎搂着人不撒手。   “现在错了?”魏澜推也推不开她,厌烦地扒开她圈到脖子上的手,“你给杂家撒手,热死了。”   “早前说不用杂家管的能耐呢?”这事在魏澜这儿显然还没过去,“要杂家旁观,与杂家无关。都是谁说的?现在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当没有的事了,哪儿这么便宜?”   宁晚心在暗自吐槽这人真是小心眼到家了,反小肠翻旧账,一句一句没人比他记得更清楚了。   然而心里还是心疼的,到底是她一番话让总管大人伤了心。   “你别骂我啦,我真的知道错了,”宁晚心小声道:“那么说你,我其实心里也难受来着,可是……”   可是难受也没办法啊,当时祁宏已经在想方设法架空晋国公,神威军也几乎在他掌控之中。她不得已兵行险招,一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   她能活到如今已是偷来的岁月,不敢再多强求,但是魏澜不是啊。她不能让魏澜因为自己置身险境。   魏澜不是不懂她的心思,更不耽误他生气。   宁晚心见推心置腹不通,改走苦情路线,拉着魏澜的手让他摸自己身上,“别和我置气了,身上难受……”   她不说便罢了,说起这事,魏澜的脸色更黑了一层。   那日魏澜一抱她才发现,贴在自己颈侧,泛着红晕的白皙小脸竟然滚烫异常。   原以为她脸上的红晕是情急的缘故,却没想到人竟然烧成了这样,魏澜着人传太医的时候,脸上神情难看得简直吓人。与其说是气宁晚心任性,不如说是气自己没想到这一层。   祁宏在宁晚心交代虎符所在之前,不可能伤她性命,因此宁晚心逃过了慎刑司那些致命的酷刑。然而大刑随免,折磨人的小刑罚一点儿都没落下。   宁晚心身上滚水烫的、铁钳烙的,伤口甚至蔓延到脖颈上,脚趾甲被硬生生拔掉,手指缝里几乎烂了。一身从上到下几乎没有一块儿好皮。   拖着这样的身体,就连男子的体质尚且受不得,更何况是宁晚心。   她当夜取回兵符,以宁氏遗孤的身份动员御林军,走一步念一位族人的名字,全靠着满腔的执念和愤恨,悍然忽视了身上的伤痛。   而大仇得报,她心里一直绷着的弦一松,身上的伤痛瞬间如潮涌至,残破的躯体再熬不住。   甲胄将她从头包裹到脚,连脖子也护得严实,没教人看出异常。直到魏澜将她抱回偏殿,除去她一身铠甲,随侍的人才赫然发现,她的里衣早已被鲜血染了大片的红,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血迹呈一种干涸的暗红,衣料跟伤口粘在一处,揭也揭不开。更有许多地方的伤口愈合一些又撕裂,仍在向外渗血。   平日里常跟宁晚心一处的小宫女眼睛通红,不忍地侧了侧眸。   魏澜则知晓容不得他耽搁,使人取剪刀镊子来就着烛火烤了烤,闭了闭眼,将她伤口周围的布料剪开,而后狠下心,将搅在伤口里的布料一点点夹出来。   他抿着唇,下手已是从未有过的专注轻柔,可饶是如此,本已经发热烧昏了头的宁晚心还是猛地一挣身子,整个人不住发抖。   她这样魏澜无法继续,将镊子交到那小宫女手里,自己在床沿坐下,把人稳稳地桎梏在怀中,不教她动。   待清理好伤口,魏澜整个人早已汗如雨下,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顺着他侧脸淌下,落一滴在宁晚心脸颊。   宁晚心高烧整整烧了三日。而这三日里,新皇半点也没得闲,开宗庙,颁诏令,一切逐渐步入正轨。   当然朝堂之上也并不是一点质疑之声也无。   先是说魏澜的。   “凭一个阉人也敢当三面虎。”   这话不假,先是晨帝时候助燕王上位,燕帝的时候又帮助贤王逼宫。三面虎这个词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新皇听了都忍不住暗道一声贴切。   不过魏澜说白了也就是个内廷宦臣,不往前朝伸手,又是举目无亲,他们弹劾也弹不到实处,让新皇一句:“朕内廷杂务,干卿何事?”打发了。   说的明白些就是:我乐意用他管家,你管得着么你?   还有说宁晚心的。   毕竟那日小姑娘身披铠甲带御林军杀进皇城这事闹得不小,不少朝臣都对封郡主一事有异议。   “陛下三思,我大齐焉能有背负弑君之名的郡主?”   谁知新皇一笑:“非也,是佐帝清君侧的功臣。”   激情发问的朝臣;“……”   谁让眼前坐在龙椅上这位确实也姓祁,燕帝上位的手段也诚然不那么光明正大,因此说清君侧……倒也不是全不合理。   而在风口浪尖的两人一个昏睡不醒,另一个清醒着也跟不清醒没差。   魏澜差点掀了太医院,太医们岌岌可危,见了内务府的人恨不能绕着走,却不敢不尽心。只因在新皇面前,魏澜仍然是从龙之功,依旧是得脸的。   最后还是沈太医同院正商量着给开了药,往偏院看了看宁晚心,安抚地说:“身上的伤口已经在慢慢痊愈,姑娘这是心病,情绪大起大落,才一直醒不过来。”   魏澜皱着眉头,用棉布重新包了块冰,以手试了试温度,才敷在宁晚心额上。   “就没甚法子给她降降温?这么一直烧下去不是办法,醒来人也烧坏了。”   沈太医从容道:“我们能做的都是人事,剩下的,只能靠姑娘自己,谁也帮不了她。”   魏澜眯起眼睛看向沈太医,宁晚心一直清醒不过来,他人也一直熬着,上挑的眼尾泛着不正常的红,眸色中暗含警告。   沈太医却轻轻笑了下,“最不济也不过是变回姑娘先前的样子,懵懵懂懂,同从前一般,是她规避外界伤害的自我保护,与她而言,未尝不是好事。于大人而言,也算少一桩心事。”   魏澜转回头,静静地从宁晚心紧闭的双目,看到她几乎没有颜色的嘴唇。   她的唇形很漂亮,不像魏澜似的那般薄显得薄幸,唇珠一点点,天生朱色,不需要染口脂气色就很好。   魏澜当时并未解释,只是轻轻点了下她的唇。   他心里想好吧,就算她不坚强,醒来还是个小傻子也没关系,他也能养她一辈子。   宁晚心不知自己昏迷时这些杂事,没料到自己的话能在魏澜心火上添一把柴。   以至于她被魏澜掀开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愕然地看着魏澜扔下她,自起身更衣洗漱,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 第34章 引诱 “同她相比,凭你也配?”……   燕帝登基不过数月便遭宫变, 原本后宫各宫殿的布置又要重新安排。   这宫城里流水的皇帝,铁打的总管。魏澜再次无可奈何地忙碌起来。   因着新皇的发妻皇后薛氏同燕帝的发妻一母同胞的缘故,皇帝并未难为后宫这些女眷。有子嗣赐一宅院随便给封个郡王打发出去, 膝下无子嗣的就去给燕帝守陵或是祈福。   与燕帝简单将晨帝后妃陪葬处理的粗暴做法,新皇的手腕着实仁慈很多。   然而有满意的, 自然也有对这种安排不满的。   魏澜听闻小内监的传话之后, 玩味地挑起一边眉尾。   “你是说, 燕帝的安嫔请杂家过去?”   “……是。”那小内监收了安岁禾的好处来传话,可真到了魏澜面前让他犀利的眼神一扫,只觉自己无所遁形, 登时后悔接了这差事,只是拿人手短,不得不硬着头皮把东西递过去。   “安嫔娘娘让奴才把这个交给您,她说您看了就明白了。”   魏澜接过那牛皮纸包得严实的小包,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朝那小内监道:“去回吧,内务府要检修常平宫瓦檐,请各院娘娘提前做好准备。”   那小内监如蒙大赦,忙应下去了。   咸福凑近一瞧, 讶然道:“这不是……”   魏澜把那小包调理身子补气血的茶包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一甩手丢给咸福, 不见分毫意外地点头道:“杂家交给她的。”   当日安岁禾失宠,请魏澜帮忙以恢复圣眷, 魏澜过后只提出一个条件, 就是让安岁禾在皇帝留宿海棠院的时候沏这种茶给陛下。   常平宫海棠院里,安岁禾着人上了两盏茶。   “魏大人。”   安岁禾身形比之前还要瘦很多,脸色苍白憔悴, 几乎没有颜色,瞧着近来确实过得不太好。或者说自从小产之后她的精神状态就濒临崩溃,皇后的药到底是对她的身子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打击,她的气色一直未恢复过来。   “安嫔娘娘有话直说即可。”   魏澜于木椅上坐定,见茶水使海棠冰石纹杯盛着,却是别致。随手掀开茶盏的盖子,手上一顿,挑眉看向安岁禾。   安岁禾却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目光放空在一处,自顾自地陷入了某种情绪之中:“本宫听说,新帝恢复了她的郡主之位。”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魏澜修长的手指托住茶杯重新放回案上,不着痕迹地眯起眼睛看了眼安岁禾,淡淡道:“是。”   “这样啊,”安岁禾微微垂头,一缕鬓发滑过她的侧脸,她好像笑了笑,说:“我从小就什么都跟她比,比用比穿,可她是嫡女我是庶出,总是什么也比不过,自讨没趣。”   安岁禾陷入回忆里,不再用“本宫”自称,“宁氏灭门之后,我原以为我是宫妃,她嫁了个太监,我终于能够压她一头了……谁知到头来,我也不过是先皇手中一枚棋子,倒是她最幸运,这般境地都能让她嫁了个对她上心事事纵容的人。”   照理说安岁禾本就是个美人,如今病怏怏的模样更显出一种病弱的美感来,燕帝就喜欢这一挂。   可魏澜神色始终冷恹,让她这般说也不见丝毫动容。   他看清楚安岁禾眼中楚楚可怜的神色下头那分算计,突然心头一跳,明白了她的目的。   安岁禾没留意到魏澜眼中那抹玩味,微微偏头哽咽了下,露出一截白皙脆弱的颈项。   “世人皆道魏澜狠辣无情,然我心知非是。”   安岁禾柔声道:“大人曾经救我于水火,所以这一次,我斗胆再求一次大人,请大人助我。”   魏澜撩起单薄的眼皮,对上安岁禾的视线,“若是杂家不愿,娘娘该当如何?”   安岁禾也不恼她的无理,指着魏澜面前的茶盏轻笑道:“我知大人简在帝心,却是不知,如若陛下知晓您对先帝的算计,是否还能如此信任您。”   她眉宇间是一副势在必得,断定魏澜交付的这些茶包是促成燕帝后期精神萎靡的元凶,柔声说道:“若大人助我逃开为先帝守陵的命运……”她伸过纤细柔软的手指覆在魏澜搭在桌案上的手背,眼神流露出一抹妩媚。   “……我少不了大人的好处的,”安岁禾话音带着引诱一般的轻软:“宁晚心可以做的,不可以做的,我都能陪大人,大人倘若不信,自来试试看。”   ……   宁晚心在偏院里等了魏澜足足一整日。   她原是想去内务府堵人,魏澜再生她的气,总不可能当着一众宫人的面落了给自己没脸吧。只要魏澜躲不开她,她就厚着脸皮往上贴。   心里小算盘打的噼啪直响,奈何实施计划的时候遇见了阻碍。   咸庆说什么也不让她出门。   “你看看你那一身的伤,想往哪儿跑?”   宁晚心无奈道:“这不是……你师父跟我生气了,我得去哄哄。”   “那就更别去了,”咸庆由衷道:“师父原就生气,见你拖着一身的伤到处跑,气得更厉害,你到时候再想哄都哄不好。”   宁晚心往出溜的脚步一顿。   咸庆杀人诛心,“再说你现在知道哄了,早干什么去了?”   说起这个咸庆也来气,先前听魏澜说不管姑娘,任她自生自灭,他还觉着师父到底是心冷,连喜欢的人也说不要就不要了。   直到经由咸福提醒才明白过来,宁晚心那是提前跟贤王府通过气了。   “说开了,就是没把我们当成自己人。”   宁晚心闻言笑了笑,反身在咸庆脑袋上揉了一把。   她没跟他解释血仇得自己动手才不负先祖教诲,只说:“若有一日,你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做不成就会死,你会跟你师父和咸福说吗?”   咸庆抿了抿唇,没吭声。   宁晚心也没要他回答,轻声说:“我也是。”   不是不在意,是实在太在意了。   因着咸福打岔,宁晚心只得打消外出的念头,坐在魏澜常坐的那张太师椅上,执一卷魏澜最近看的书慢慢地翻。   这一等就等到了酉时。   魏澜卷着外头的热气走进屋里,缓了一口气。   屋中备着冰,乍一进来,顿觉清爽非常。   往常这会儿该是咸庆过来给递湿帕子伺候更衣,今儿倒是换了人。   水声潺潺,宁晚心不是特别熟练地把帕子在手盆里浸湿,再拧干。   她抬着手给魏澜擦脸,眼神专注。   魏澜垂眸看她,到底没阻止,只问:“药喝了吗?”   宁晚心“嘿嘿”笑了,怎么可能不喝。   她不喜欢汤药的那股子苦味,曾经在魏澜面前露过怯。   那时候魏澜没惯她这些琐碎的毛病,本以为这次也是如此。   身上那处灼伤有些火辣辣的疼,怕是内里尚有炎症耽搁愈合,又不真是不识好歹得人,这次没打算赖拖着不喝药,捏着鼻子一闷头灌下去。   尽管她已经尽力忽视药汁在口腔中的存在,一大碗喝下去,舌头还是木的都麻痹了。   没提防咸庆突然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糖块,桂花的香气和麦芽糖的甜味瞬间冲淡了口中的酸苦。   咸庆朝她眨眨眼,“师父交代让给你准备的,不许我们告诉你。”   魏澜没想到深处,只当她不知,没问别的。   宁晚心倒是乖觉的很,取冰盆里湃了足一时辰的香瓜来给魏澜。   魏澜触手只觉冰凉,眉头蹙了下,问咸庆:“这么冰的东西,谁给姑娘用的?”   咸庆乐不可支:“您发话了,可没人敢给姑娘吃,姑娘惦记着外头闷热,让人给您备的。”   她这么听话,魏澜倒是不好再说什么,也没挣开她的手。   宁晚心一笑,挽着魏澜的手臂在八仙桌边上坐了。   晚膳送过来,凉拌三丝,香油菠菜,外加一份虾仁蛋羹配粳米白粥。   宁晚心食之无味,干咽一口白粥,小心翼翼问魏澜:“这……我吃素还得吃多久啊?”   “吃一辈子。”魏澜从容道。   同宁晚心截然不同,这些清淡小菜再合他口味不过。   “……”   被宁晚心幽怨且控诉的眼神看着,再好吃的菜也难以下咽,魏澜拧着眉头瞥她一眼,手摸了摸盛香瓜的盘子,已经没那么冰了,便夹到她碗中两块。   “再看杂家一眼就甭吃了。”   魏澜警告道。   香瓜爽口,宁晚心吃了两口,胃口确实好了不少。   魏澜突然问道:“你跟安岁禾很熟悉?”   “嗯?”宁晚心不明白他做甚么好端端的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小时候常玩在一处,后来感觉她心思深,就不怎么亲近了,怎么?”   “没什么。”魏澜再往她碗中夹一块香瓜,堵住她的嘴。   海棠院里,魏澜甩开了安岁禾的手,从袖子里扯出一条帕子来,仔仔细细地擦自己的手。   安岁禾没想到自己放低身段,上赶着送上门会被这个阉人拒绝,再看他擦拭手背,仿佛上面沾了脏东西一样,更觉伤自尊,咬着唇泫然欲泣。   “娘娘收收心思吧。”魏澜嘲道:“您这副模样魅惑先皇行得通,杂家不吃这套。”   “你就不怕我向陛下告发你毒害先……你做什么?!”   安岁禾惊道。   魏澜当着她的面将那杯茶一饮而尽,精致的茶盏被随手撇在桌上,滴落几点杏色的水渍。   “娘娘请便。”   魏澜提步便走,身后安岁禾不甘道:“论身段模样,心思手腕,我哪一样比宁晚心差?她不过就是时运得宜……”   魏澜本已经走到门边,闻言偏头看向她。   他声音里的嘲弄粉碎了安岁禾人生中最重要的骄傲。   “同她相比,凭你也配?” 第35章 赴约 “杂家捧在手里都怕摔了,她有甚……   魏澜回来的路上, 咸福过问安岁禾的事情。   本无甚可瞒着的,魏澜略去了安岁禾色|诱那段,把安岁禾妄图威胁他一事说给咸福。   咸福听完整件事, 目瞪口呆,实在不知道该说甚么好。   安岁禾当然想差了。   她以为自己手里有魏澜的把柄, 殊不知魏澜行事一向小心, 如若真是要命的东西, 如何能留到她手里这么久。   魏澜并没有给燕帝下毒,或者说,他下的不是毒。   那茶包里的东西本就是实实在在的补汤。不说是交由忠勤伯府, 再辗转呈献给陛下,就是燕帝尚未驾崩的时候,安岁禾直接把事情捅出来,魏澜也压根儿不惧任何人的任何查验。   皇帝入口的东西何等小心,在饮食上用毒,亏安岁禾想得出来。   魏澜非是不曾做过小动作,他只是未在这些东西上直接做手脚。   这个局布得太广,早在分配贡纳沉水香的时候魏澜就在逐渐铺开。   专供给福宁宫的龙涎香,分到凤仪宫和常平宫里的沉水香, 里面都掺了点不同的东西,量微不显, 也不是毒物,单燃一种亦不起反应, 任谁也想不到香上这一层有问题。   前头御医给燕帝诊脉, 魏澜还特别问过元礼,得到的回答是“暑气入体,肝火犯肺”, 因而放下心。   龙涎香里加的是大补物,抬火气,三、四月时候症状不显,可一连补到六月里,身子内里的火已然被抬烧起来,偏赶上伏天暑气蒸腾,根本教人察觉不出异常。   进到凤仪宫的沉水香中掺用的同龙涎香一般无二。因此燕帝在当时皇后宫中的时候,常显得火气旺盛,压不住怒意,几句话说不到一处就呵斥皇后,拂袖而去。   从凤仪宫出来,偏爱朝安岁禾的常平宫走,在海棠院里待得舒适,固然有安岁禾小意温柔的缘故,却也逃不开她宫里燃的那些降火气的沉水香。香是降火用的,是以燕帝在安岁禾宫中觉着沉静,临行一盏补身子的茶,让回到福宁宫的燕帝再次觉得内火中烧。   当时燕帝或许有诸多考量,可这些安排确实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也着实烧坏掏空了燕帝的身子骨。   或许有人能察觉中间某一环的异样,却很难将这一环并一环系联成结,通晓魏澜在这上头使的百转千回的心思。   魏澜全无担忧其间事发,就算这些都被捅出来,他亦有应对的手段。   他现在烦心的是另一件事。   陛下王府后院的妻妾挪进宫中来住,少不得添置些大小用具。   宁晚心惯爱倚在榻上吃点心,魏澜的一床袷纱被让她蹭得油光斑斑,甚至洒过半碗牛乳在上头。   趁着这次添置修葺后宫里各宫各院,魏澜也走私库打了间填漆雕镂花样的小床,专给宁晚心小食玩玩耍用。那袷纱被他更是碰都不愿再碰,干脆铺在填漆床上给她用。   哪成想,这些都给她备好了,最后却全成了摆设。就算有自己的小床,宁晚心还是跟原来一样,偏挤着魏澜往榻上坐。   魏澜本歪在榻上,把玩着两颗玉核桃闭目养神,胳膊边骤然挨了个温热的脑袋,用脚想也知晓是谁,不耐地单手推她,“那么大地方,跟杂家挤甚,起开。”   推不开。   宁晚心跟小年糕似的挨着他磨磨蹭蹭,小姑娘软和起来甜得不行,再硬的心肠都让她磨软了。   结果一开口,全是为了吃。   “我能吃一口糖蒸酥酪吗?”   魏澜揉她脑袋的手改摸为拍,把她拨到一边去。   “不能。”   宁晚心失望地“哎”了一声,“我今天的药都喝完了,都不给一口甜的吗?”   “你三岁?”魏澜睨她一眼,“喝个药作个没完。”   宁晚心不满地拉着他胳膊摇摇晃晃,“那以前不是你说的……姑娘要是想吃,就给做点糖蒸酥酪啦,茯苓糖糕啦,栗子糕葱油饼子也成啊。”   “你怎么不干脆给杂家报本菜名呢?”魏澜嗤笑,“更别提那时候是傻子的特权。”   宁晚心:“……”早知道还不如不恢复神智,最起码日子过得舒坦惬意。   “那普通人过得还不如傻子,也说不过去啊……”她自己在哪儿嘟嘟囔囔,魏澜推开她自出了门。   不多时,咸庆打着哈欠,手上托一漆盘进来,“外头太阳正毒着,小厨房里蒸笼似的,非要吃这些热腻费功夫的东西,小厨房那头掌膳嬷嬷骂了我好半天。”   焦糖的香味扑鼻,可不是糖蒸酥酪。   碗还烫着,咸庆不让她用手碰,把东西搁在桌案上,垫着布巾掀开覆在碗盖上的锡箔。   宁晚心闻见咸庆的话,也觉着自己给人添了麻烦。然而再多愧疚也越不过魏澜去,宁晚心笑嘻嘻地问咸庆,“是你师父让你找人给我做的?”   “不然呢?”咸庆翻了个白眼,“这大太阳的谁理你。”   宁晚心“嘿嘿”一笑,往自己橱柜里取出两小块金锞子来,“给咸庆公公赔罪啦,呐,一块给你,一块你帮我转交给掌膳的姑姑那里呗。”   咸庆本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宁晚心能来这一手,确实有点儿被惊着了,意外地道;“真是出息了,赏人都会了?”   宁晚心始终笑呵呵的,或者说自打宫变之后,她除了给族人立衣冠冢那日,剩下的时候都没甚不高兴的。   咸庆有些好奇,“你哪儿来这么多钱?一出手就一块金锞子,金的。”   “陛下赏的啊,”宁晚心使小瓷勺舀了一点儿酥酪,入口尚有些烫,她“嘶”了一声,吐吐舌头,“赏了二百两金,前面用了些,还剩下不少。”   咸庆给她倒一杯茶水递过去,逗她:“差点都忘了,您是郡主了,咱们可能再跟您没大没小的了。”   宁晚心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下,“那我还是你师娘呢,也没见你跟我见过礼。”   两人正闹着,外头守门的小内监过来说,常平宫的安嫔娘娘想见嘉瑞郡主。   “见我做甚?”宁晚心摸不清安岁禾的念头。   “该是着急了吧。”燕帝驾崩,礼部已在拟定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封号,择日薛皇后和敬妃就要跟着一起搬出皇宫。有子嗣的嫔妃已经安排妥当,无所出的妃嫔去向也在安排,逃不出守陵和打发去皇家庙宇为燕帝祈福。   咸庆对内务府那边的情况如数家珍,猜安岁禾八成是不想去守陵着急了,同她这般那般一说,说明白前因后果,就想跟那小内监说,让去回绝了。   开玩笑。安岁禾如今何等身份,宁晚心又是何等身份。   一个嫔位的先帝后妃传郡主过去见面,说出去也不怕笑掉人家的牙。   宁晚心却对那小内监点点头,说:“应下。”   咸庆微微瞪大眼睛:“你说啥?应下?”   宁晚心笑他:“怪不得你师父出门都带着咸福不带你,咸福公公,喜怒不形于色一点儿,你这样半点威严也无,怎么管人?”   咸庆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怎么个人,让她欺负得都忘了?她一求你就心软想帮忙了?”   “谁想帮忙了,”宁晚心转回屋里翻自己的衣柜,口中道:“安岁禾鬼主意多,辞了一回,下回总还有旁的幺蛾子要使,倒不如干脆一点儿瞧瞧她要做甚。”   “你别干看着,帮我找那件暖杏色银绣珍珠的袄裙出来。”   咸庆觉得倒也是这么个理,过去帮她找衣服,问道:“你不是不喜欢那件,嫌颜色累得慌珠子晃眼睛来着?”   宁晚心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咸庆瞬间明了。   宁晚心素来不喜这些花里胡哨的装饰,但是安岁禾喜欢啊,她不是爱比较这些外物么,宁晚心就偏穿给她看。   果然,安岁禾见了宁晚心一身华贵装扮,先是一怔,眼中那抹妒忌和不甘藏都藏不住。   宁晚心淡淡一笑,“许久不见了。”事到如今,她也不知该唤她娘娘还是闺名,干脆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吧。   安岁禾垂下眼帘,半晌淡淡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叫你来,是想要你帮我寻个去处?”   “你放心,同样的事情,自取其辱一次就够了,我不会再那般傻地期待你会真心帮我。”   宁晚心微微眯眼,“这么久以来,你就是依着这件事告诉自己,是我不顾情谊,是我对不住你,以此来恨我的?当真可笑。”   安岁禾猛地抬头,“如果不是你不肯帮我……”   “为何你总要旁人帮你呢?你自己为何不肯堂堂正正做一些事情?”宁晚心看她的眼神不带分毫情绪,同魏澜盯人的神情如出一辙,她说:“当日我同你说的清楚,我二哥已有心上人,母亲已经请媒人打听了,母亲绝不会因你一句不想嫁入燕王府就毁了二哥一桩姻缘。并非是不留情面,就算换成是我,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就因为这一件事指摘我袖手旁观,全然忘记我母亲昔时如何待你。安岁禾,谁才是白眼狼?”   安岁禾垂头,半晌没有作声。   宁晚心没等来她旁的话,也不愿意再理会,起身欲离开。   转身的时候,安岁禾的声音幽幽传来。   “我不必求你帮我,因为魏澜会做。”   宁晚心眉头一皱,不明白她为何要扯上魏澜,“你威胁他?”   “威胁?”安岁禾讥讽一笑,“哪里是威胁?春风一度罢了。”   “魏大人床上弄人的手段真够狠的,你同他日日相伴,可是辛苦了。”   宁晚心面上神色冷下来。   没等她发作,只听门板“哐”一声遭人大力推开。   魏澜站在门边面无表情道:“杂家捧在手里都怕摔了,她有甚辛苦的?” 第36章 薛后 “我都已经成亲了啊。”   宁晚心的手重新收回了袖子。   回去的路上, 日头向西,两人的影子在身旁拉长。   宁晚心走在魏澜身侧,听他说:“……安岁禾说的都是没影的事儿, 杂家还不至于饥不择食。”   宁晚心这时候只觉的好笑,她生气原也不是因为这个, 她没甚么不信魏澜的, 他俩一路磕磕绊绊走到现在, 都这时候还不信他,她脑子才是被门挤了。   她气的是,为何所有人都觉着她的总管大人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呢?   远处有隐隐传来人声, 魏澜自然地退后半步,走在宁晚心侧后方。   宁晚心下意识想拉他的袖子,袖口却从手中滑了出去。   自她恢复之后,魏澜便不许她在路上同他挨挨蹭蹭,一举一动守规矩得很。   宁晚心虽然有些失落,却也不恼。   她弯起眼睛笑笑,看着地上的影子,稍稍抬手,日光下, 交相依偎的两个影子的手便仿佛牵在一处一般。   魏澜明明那么温柔。   宁晚心偏头欲同魏澜说句话,迎面却传来一声尖细的呼唤。   “嘉瑞郡主请留步。”   宁晚心讶然抬头, 见是金色的銮驾,轿上坐了一个陌生的宫装美人, 正笑着看向这边。   那内侍小跑过来跟她见礼, “请郡主安,皇后娘娘有请。”   宁晚心怔了下方转过神来,这位皇后娘娘是陛下不日前新婚的晋国公府嫡幼女薛汀兰。   当日苦于燕帝指婚给纨绔子陆检堂, 如今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了。   宁晚心同薛汀兰本身并无交集,闻此略有些惊讶,下意识回头看魏澜。   魏澜稍一躬身托住她小臂,小声道:“看杂家做甚,想去便去。”   宁晚心却微微蹙眉。   她不顾小内监的目光,反手拉住魏澜的手臂,让他直起身。   “你别这样。”   魏澜一怔,最后还是败在宁晚心不满的目光下。   他先一步松开手,温声道:“去吧,杂家回去等你。”   皇后传她说话,宁晚心不好直接拒绝,只能也暂且放手,跟着那内侍走了。   她一步三回头的模样太有趣,薛汀兰干脆也下来同她一块儿走。   “魏总管怎么了吗?”   宁晚心正拧着眉想事情,闻言看向她,抱歉一笑,“并无,让娘娘见笑了。”   薛汀兰柔声说:“你如若有何难处,只管同本宫提就是,无需客气。”   宁晚心如何是不敢当真的,脸上却露出温和无害的笑意,“多谢娘娘抬爱。”只是心中想,薛汀兰此人不简单,须得小心防范。   昔日燕帝的薛皇后已经搬离凤仪宫,新皇亲自题名,改凤仪宫为晏清宫,中宫则成。   薛汀兰仿佛当真只是请她去闲话家常的,问得一应是“饮食上可习惯?用度可周全?”听着竟仿若宁晚心是才入宫的那个。   她不确定薛汀兰的心思,心中不敢大意,因此并未拂了薛汀兰的面子。   天色渐晚,临走时薛汀兰着人取来两匹富贵团纹的宫缎并一柄玉如意,“一些小玩意儿,不值当甚,郡主别推辞,拿回去玩吧。”   宁晚心思量片刻,笑着接过,说了句讨巧的话,“娘娘心意可贵,如何敢辞,这便谢过了。”   “瞧瞧,这是打趣上本宫了。”薛汀兰面上笑意加深,说:“本宫难能碰见个谈得来的同辈,郡主闲时多来晏清宫走动,也配本宫说说话解解闷。”   “娘娘既然发话,岂有不从的。”宁晚心行过礼,起身告辞。   薛汀兰差一小宫女引着她去。   宁晚心走到门口,才听见她仿佛漫不经心地一句提醒:“本宫方才的话,郡主回去……仔细思量思量。”   脚步一停,宁晚心闻言,片刻后笑了下,微微侧头点了一下,“谨遵娘娘吩咐。”   薛汀兰目送她离去,瞧着人背影逐渐淡出视线。   身旁的嬷嬷低声问:“娘娘觉着,嘉瑞郡主如何?”   “不好说。”薛汀兰眯了眯眼,“她似乎是真心想跟魏澜过日子,可她容颜太出众了,本宫担心……”   “以老奴之见,娘娘倒不必思虑过多,只要郡主的心思不在陛下身上不就好了。”   “不在吗?你信吗?”太监跟皇帝,傻子都知道如何选。   薛汀兰淡淡反问,不置可否。   回到福宁宫偏院,晚膳已经摆好,魏澜果真坐在桌边等她。   宁晚心于是脑子里半点薛汀兰也不剩,满满当当塞得全是魏澜。   “笑什么,净手。”   魏澜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嫌弃,宁晚心全不在意,高高兴兴在他身边凳子上坐下,接过咸庆递来的湿布巾擦手。   正准备用膳,魏澜却伸过筷子敲了下她的手,“慢着,还有一道菜。”   五香肘子端上来的时候,宁晚心觉得自己眼眶都热了,简直要落泪。   “我可太想肉了,快给我吃一口。”   魏澜从容地夹了一筷子三丝拌豆,在她嚼着肘子,唇上泛着油光,满脸都写着满足的时候,平淡地说:“药还没断,伤口也才结痂,忌口仍是需要忌口的,吃一口解解馋得了。”   宁晚心咀嚼的动作骤然停下,“……”   “……可是你又不吃,这不是浪费食物么?”宁晚心试图讨价还价。   “不浪费。”   魏澜咽下一口粳米粥,筷子前伸,撕下一条肥瘦相间瞧着没那么油腻的肘子肉送到嘴里,“唔……”   他连嚼一下都没,让宁晚心扑过来吻住嘴唇,齿关尚未闭合,灵活的小舌头一卷,他口中就空了,只留下一点儿调料混着肘子肉香的味道。   再看一边,宁晚心坐了回去,明亮的眸子里闪着狡黠的笑意。   魏澜舌头下意识勾了下,垂着眼眸,觉着嘴里仿若空了一块儿。   就因着抢了这块肉,宁晚心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哎,我的栗子糕呢?”宁晚心掀开送上来的八宝盒子,本该有的栗子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撮儿裹了盐巴的油炸花生米。   她嗜甜如命,不爱吃这个。   魏澜知道。   他手上书翻过一页,嗤笑:“欠的你,多抢一口肉吃,没旁的零嘴给你。”   咸庆都快笑疯了,被宁晚心眼刀子一甩才消停,默默出门去给这俩人腾地方。   她用手捏一粒花生米送到嘴里,果然还是不爱这味道,勉强咽进腹中,吐了吐舌头。   瞧着魏澜不再说什么,宁晚心便腆着脸又蹭到他身边挤着,讨他杯中茶水喝。   “……你倒不嫌热。”魏澜管也管不住,便也随她去了,不忘警告一句:“手上仔细点,杂家这缎面褥子新裁的,洒上甚么腌臢东西你后半生一口肉也别想碰。”   宁晚心口中“是是、哎哎”地胡乱答应着,仲夏的日子偏往人身上腻,烦人得紧。   魏澜天生体寒,肌肤白皙细腻,说一句冰肌玉骨也不为过。饶是如此,让宁晚心挨着,这里碰一碰那里摸一摸折腾半晌,也是出了一身的汗。   他简直烦不胜烦,手里书搁到一边,两手使力把宁晚心身子从自己腿上搬下去,让她自己坐正。   “……再动一下就出去吹风。”   “总管别生气嘛,”宁晚心玩够了也不继续闹人,安静地捧着魏澜的旧窑茶杯喝一口茶,谁也没她更乖了,“来,吃花生。”   魏澜懒得理她。   宁晚心自己安静地坐了会儿想事情,眉头不自觉拧起来,自己也没留意。   魏澜没听见她再折腾,抬眸淡淡扫了一眼,见她这模样,过了会儿才道:“在晏清宫里遇见什么事儿了?说来听听。”   宁晚心一怔,脱口而出:“你如何得知?”   魏澜勾勾唇,嘲道:“就你那点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能瞒过杂家甚么?”   是嗷。宁晚心道。   她少时家庭太过和睦,父母心意相通,父亲更是连个通房都没,耳濡目染的都是兵家事,纸上谈兵尚可,反倒是这些内宅女人的心思算计习惯不了,也不大应付得来。   想了一圈并无甚不能说的,宁晚心干脆把薛汀兰那里说的事情全盘托出:“……除了这些有的没的,我听薛皇后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要在宫中另外安排一个宫苑给我,或是她跟陛下提,给我在宫外修一府邸。”   “但我总感觉她似乎在提醒警告我甚么的意思,没敢顺着她的话说,怕落了她陷阱去。”   “这位薛皇后,心思可比前头的薛皇后深得多啊。”宁晚心说着话,心有余悸,想来想去仍是不得章法,问魏澜:“你说她叫我过去敲打一番到底作何用意?”   跟宁晚心恰好相反,魏澜还年少时就混迹内廷,惯会揣摩宫廷里这些主子奴才的心思,要宁晚心仔细复述几个地方薛汀兰具体所言,心里就明白了个大概。   又问她:“最近你跟陛下有过接触吗?”   “当然啊,”宁晚心奇怪道:“你不是知晓么?陛下知道我修宁氏祠堂,赏了一些东西,还传我去说了话。可能是安抚吧,也可能是惦记虎符,我懒得想。”   魏澜心道果然,他说:“杂家跟你,包括陛下,都觉着他传你是安抚,也可能是做一副明君的样子给人看。”   “但是薛皇后可未必这么想。”   “那她怎么想?”宁晚心仍是摸不到关窍。   魏澜嗤笑:“八成是觉着,陛下对你有意思吧。”   异姓郡主一旦成为后妃,可比薛汀兰出身尊贵不知道多少,一门心思钻营到皇后的位置,可容不得半路杀出人来抢。   魏澜对她那些小心思了如指掌,也不觉意外。   倒是宁晚心觉着匪夷所思,直言薛汀兰都想的事情根本就不靠谱。   “哦?”魏澜挑眉,真没想到她对这事居然还有自己的见解,来了点兴趣。   宁晚心理所当然道:“我都已经成亲了啊。”   魏澜:“……” 第37章 维护 “不把魏澜当成同我们一般的人看……   正午时分, 酷暑难耐,蝉鸣蛙语热闹得紧。   魏澜打外头进来,闷了满身的汗, 进了房内竟然不见人。   好在茶水都是备好的,他自顾自斟上一杯, 就见咸庆进来。   “哎, 师父您回来了。”   “嗯。”魏澜饮一口茶, 朝他那边扫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她呢?”   咸庆不必问,无需思量便知晓他问的人, 耸耸肩膀,“想人家直言便是,不丢人。”   让魏澜警告地瞥了一眼,咸庆才老实道:“敬贤公主入宫,传姑娘……呃,咱们郡主过去说说话,一大早就走了,不是差人跟您说过来着?”   好像是有这么个事儿,魏澜早前忙得焦头烂额, 听了一耳朵过滤出来没危险,便也并未在意。   “敬贤公主如何认识她?”   这位敬贤公主说起来同晨帝一个辈分, 却不是一母,倒是同今上的父王, 已逝的老贤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今上登基, 敬贤公主作为皇帝的亲姑母,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说起这个咸庆也是愤愤,“说是跟咱们郡主的母亲, 忠义侯夫人有故交,心疼郡主年纪轻轻就1孤身一人,特别关照一番。”   “早干什么去了?姑娘让人欺负的时候也没见她出来说话,眼看着姑娘恢复郡主之位,又跟陛下交好,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故都冒出来了,这时候心疼郡主了,一把年纪也不嫌弃丢人。”   “咳。”魏澜警告地咳了一声。   咸庆所言倒并非瞎话,然而这种实话好说不好听,魏澜抬眸,淡淡道:“教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主子如何是你能瞎说八道的?”   咸庆撇撇嘴,“姑娘的性子能耐住跟那些贵妇嘘寒问暖?我猜她如今正在百无聊赖地想午膳呢。”   晏清宫婵娟殿里,宁晚心强撑着精神听那些贵妇们家长里短,心里念叨着红烧排骨提神,鼻尖忽地有些痒,微微偏了偏头。   薛汀兰眼尖地瞧见,关切道:“嘉瑞郡主可是有何不适?”   宁晚心闻言回神,一笑起身福了个礼,“娘娘爱护,哪有不适的。”   “瞧瞧她这张嘴,真是没人比她更会哄人的。”薛汀兰莞尔一笑,雍容得很,确实有皇后的样子。   今日敬贤公主非孤身入宫,实则是一众命妇同往。   薛汀兰说完,就听那边有命妇轻笑,“娘娘跟郡主同龄,说说笑笑,倒是谈得来。”   宁晚心笑道:“娘娘抬爱罢了。”   “你也是,瞧着案上瓜果点心都没怎么动,可是不合口味?”薛汀兰问道。   能合口味么,她饿了啊。   谁想吃这些瓜果,她想吃肉。   何况她的胃口早让福宁宫偏院小厨房的嬷嬷养刁了。   魏澜在这些小事上也一应惯着她,平日里什么爱吃给摆什么,未必是最名贵的,却是最合宁晚心口味的。   然而话不能这般说,宁晚心笑道:“谁人不知晓,陛下同娘娘情深意重,下面进上的水果,都是挑最好的先送来晏清宫。这最好的东西怎有不合口味的,是陛下爱重娘娘的心意。”   “很是。陛下同娘娘琴瑟和鸣,宫城内外哪有不羡慕的。”敬贤长公主说着,又转向宁晚心笑道:“不怪娘娘喜爱,你这丫头这张嘴也真是巧,同你母亲一般讨喜。”   宁晚心既然选择赴约,这日便做足了言笑晏晏陪着谈笑的打算。   这会儿骤然被提及亡母,宁晚心脸上笑意淡了些许,垂眸饮了口茶,并未说话。   敬贤公主却仿佛陷入回忆之中,宽大的袖子掩了掩面,“想当初,忠义侯夫人也是难得的玲珑心思,诗词歌赋,曲水流觞,各家贵女命妇同她一席,就没有不被比下去的。”   “托陛下和娘娘的福,你如今出落成这般模样,侯夫人泉下有知,也该是欣慰的。”   宁晚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我出落成何模样,那是我自己挣来的命,真有恩也是受魏澜的恩,关陛下娘娘何事。   “只是如今,年纪相若的姑娘都许了婚配,你这孩子仍是孤身一人,本宫瞧着,心里也怪不落忍的。”   宁晚心:“……”魏澜若是知晓自己连个人都不算,不知作何表情。   “世家子不乏适龄适婚的才俊,本宫也多替你留意几分……”   敬贤公主是执意要卖宁晚心一个人情。   她们才不信宁晚心是真心实意跟个太监搭伙过日子。之前未给忠义侯平反便罢了,横竖当时宁晚心被褫夺了郡主之位,贬为庶人。可如今她恢复了郡主之身,怎么可能甘心居一内监身侧。   皇上不提,御林军仍掌握在宁晚心手里,与她交好,绝对利大于弊。   敬贤公主成竹在胸,根本不怕宁晚心不接这个人情。   果然,只见宁晚心点点头。   敬贤公主笑意加深,抬手拂过自己鬓发,等着宁晚心同自己道谢。   ……   宁晚心顶着暑气回到偏院,魏澜已经用过膳,正倚在榻上眯着眼歇晌。   闻见动静,他先是一抬眼,继而又合上,“回来了。”   “好饿啊,还有吃的吗?”宁晚心也让厚重的宫装闷了一身的汗,衣裳也不换,可怜兮兮地往他身上一靠,挽着他的胳膊。   她声音听起来着实有气无力,是以魏澜虽烦,也没推开她,腾出一只手给她解领口的盘口,再松开腰间的系带,“先换衣裳,去后头擦擦一身汗气,熏得慌。”   被箍得死紧的腰间一松,宁晚心顿觉舒适,疲乏去了半数,身上都有些轻飘飘的,舒服地叹了口气。   任他动作,宁晚心嘴里老实地答应着:“哎。”   “哎完了就去,就答应的勤快。”   “哎。”宁晚心阖着眼眸,又应了一声,身子却全无动作。   魏澜瞥她一眼,还是补充道:“小厨房灶里留着火,没有想吃的再让人帮你做。”   “果然你对我最好啦。”宁晚心眼睛瞬间亮了。   她高兴得快,颠颠儿出去了,不大一会儿捧着碗晶莹的饭,堆着冒尖的菜走进来,“谭姑姑真好,怕菜不够吃,硬是留我多炒了个蛋,才多待了会儿。”   魏澜翻过一页书,问她:“皇后没留饭?”   “……怎么可能?”   魏澜嗤笑,了然道:“不够吃吧。”   “别提了,”宁晚心往嘴里送了一筷子葱爆蛋,满足地叹了口气,“宴席真不是人吃的啊,”说起这个来她还心有余悸,夸张地用手跟魏澜比了个大小:“一份菜……就这么大码,塞牙缝我都嫌不够,喂猫呢?”   “那菜名也是,文绉绉的,乍一听厉害死了,端上来原形毕露,没劲得很。好看顶什么用啊,绣花枕头,吃都吃不饱。”   魏澜抬手拍开宁晚心张牙舞爪伸过来的筷子,“坐不老实就下去,爪子多余就剁了。”   “哎,别撵我嘛,啊,我不说了,肯定不给你弄脏了,”她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手也给我留着吧,还有用呢……留着伺候魏大人。”   “杂家可不敢使唤你,你除了添乱能做甚啊?”魏澜嗤笑一声,又道:“杂家发现你现在,胆肥得紧啊。”   宁晚心不觉这是在损她,乐呵呵捧着饭碗,高高兴兴的。   魏澜微微偏头,看宁晚心吃得开心的脸,想起他留在晏清宫的人报过来当时的情形。   晏清宫里,薛汀兰眼神晦暗,看了无甚表情的宁晚心一眼,笑着打圆场:“聊了这许久,想必各位夫人都累了,本宫已备下膳食,还望诸位留用,莫要推辞。”   宁晚心又饮一口茶,而后随众人起身。   她走在一众命妇后面,听她们说话。   众人谈笑间,只能身后传来宁晚心平静的声音。   宁晚心淡淡道:“近来诸事繁杂,公主怕是记错了。”   “嘉瑞三月里成的亲,谈不上孤身一人。”   “呃……”敬贤公主听清她所言,整个呆住,“你……”   其余命妇也面面相觑,眼神交流传递着情绪。   有人笑了声,“那算什么亲事,不过一个阉人罢了……”   宁晚心本是想着忍他们一嘴,听到这句“阉人”再也淡定不能,眸色一冷,打断她:“前番诸事艰难,幸得魏大人庇护,才留一命徐徐图之,否则今番嘉瑞焉能有命蒙天恩,尚未可知。”   他这般说,众位夫人不是不心虚的,方才那位命妇却还是道:“……郡主若当真留恋,随便赏些东西就罢了。却别当真,您何种身份,那魏澜何种身份,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宁晚心仔细看了一眼说话那位夫人,认出她是锦程伯的夫人,点点头,“我记住这位夫人了。”   “你们只看到魏澜权压内廷,却不想他也是兢兢业业苦熬十余载才坐到今天的位置上。”   “于诸位眼中,魏澜只是个下人,可于我而言,他是我夫婿。”   宁晚心并非不懂规矩,社交的礼节她更是从小便悉知。   这些人大概觉着我疯了吧,她想,又觉着有些好笑,然而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说道魏澜的。   “我并不觉我的亲事有何可笑之处,诸位出身高门大户,高高在上,不把魏澜当成同我们一般的人看,我不喜欢。” 第38章 旧事 现在我在意的只有你。   已经许久没人这般维护过他了, 魏澜一阵怔忪。   他手上执着书,心思却飘出很远,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宁晚心身上。   宁晚心放下碗筷, 他便自动自觉递过去一杯清茶。   小姑娘捧着茶杯弯起眼睛笑着说:“你最好了。”   魏澜沉默了一会儿,垂眸道:“杂家……对你好吗?”   “自然啊。”宁晚心笑容明媚, “你是最好的人。”   世人皆道魏澜无情狠辣, 大抵只有她会说他好。   魏澜让她的笑容晃的无言片刻, 嗤笑:“哪里好?傻不傻……”   “记得我爱吃的爱用的,为我担心害怕,没人比你护着我了。”   魏澜闻言怔了半晌, 才淡淡说:“真是傻子……”   “傻就傻呗。傻不是挺好的,不傻也遇不到你啊。”宁晚心全不在意,越过茶水升腾的袅袅热气,看见魏澜沉着的视线前,不由一怔。   “……怎么了吗?”她踟蹰了一会儿,小心地道:“有麻烦事?跟我有关吗?”   “是我能知道的事情吗?可以的话同我说说呗,我现在也能帮你想办法出主意啦……”   她这一连串问题抛出来,魏澜抬眸看她,瞧她眸色清澈, 不由勾了下唇角,点点头说, “有关。”   “啊。啊?有关啊……”宁晚心凑过去,神情带着些许疑惑, “那说说呗。”   魏澜伸指头在她鼻尖上一点, 起身走了。   “你长了颗痘。”   宁晚心:“……”怎么烦不死你呢。   她盯着魏澜离开的背影,狐疑地摸摸自己鼻子。   “不会吧?真冒痘痘了?”她翻身下地去寻铜镜。   ……   魏澜在内务府坐了没多久,外头有人来找, 说是晏清宫鸣鹤殿内的椽子有了裂痕,传管事的过去看一眼。   “晏清宫?”咸福皱眉,“晏清宫不是宴请命妇来着,这时候咱们过去?”   魏澜略一思量,心下有了个模糊的猜测:“去瞧瞧。”   魏澜已经发话,咸福自没有甚么好说的,收拾一番,陪着往晏清宫去了。   时候也不早,各位命妇已经陆续送出宫去,唯有敬贤公主留宿宫中,暂且安排在晏清宫的鸣鹤殿里。   魏澜被人引着,迈进鸣鹤殿的正殿,抬头看一眼椽子,便明了不是椽子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他仿佛不曾察觉不对,笑着朝主位上端坐的贵妇行礼。   “给公主请安。”   “魏大人,平身吧。”敬贤公主跟身后伺候的小内监说:“愣着做甚,给魏大人看座。”   魏澜一笑,不甚在意地行礼道:“小人惶恐,公主如有事,差遣小人便是。”   敬贤长公主端起茶盏,淡淡道:“魏大人直率,那本宫便直言不讳了。”   “公主请讲。”魏澜能见她眼中鄙夷,也不见恼。   高门贵妇,向来是瞧不上他们这些宦官阉人,他已然习惯了。   “本宫也没甚重要的事,最多算是想跟大人念叨念叨旧事。”   敬贤公主说:“大人许有耳闻,本宫二八年纪婚配,出宫分府,时下宴席间跟已故的忠义侯夫人相识相知,私交颇深。”   她提到忠义侯夫人,魏澜嘴角的笑意淡下去,在咸福擦过的椅子上坐了。   他心里瞬间想通关键,敬贤公主传他来,是为了宁晚心的事。   “前番本宫说不上话,眼瞧着嘉瑞掉进火坑却无可奈何。”敬贤公主颇有深意地瞥了眼魏澜:“如今却不同了。”   “那孩子是个机敏聪慧能成事的,带着御林军相助陛下,得陛下赏识,恢复了郡主之身,那是她的造化。”   魏澜垂眸饮茶,沉默不言,颇有“火坑”的自觉。   敬贤公主在心里轻哧一声,心道下人就是下人,表面装得再好,骨子里仍是个没规矩的。   “恢复郡主之位是好事,但是既然恢复了身份,体统尊卑,都是要分的。有些事情自然就不那么合适了。”   “比如……呵,这穿用、住所、礼节,是不是都要改呢?啊对了,还有……”   敬贤长公主扶了扶发钗,不经意地笑:“婚事。”   她想的很好,嘉瑞年纪小,没经过人事,自然不晓得其间的好处。等尝过这些滋味,便会通晓自己的苦心。   咸福眸色瞬间冷下来。这敬贤公主说得冠冕堂皇,说白了还不是看姑娘如今得势,想要卖一个好。   魏澜却微微笑了笑。   “魏大人是聪明人,想必无需本宫再多言了吧。”   魏澜看着敬贤长公主身上的绫罗,回想起方才面对宁晚心的时候,忆及的一桩旧事。   十年前他十五岁,先帝登基,自幼侍候的小皇子分府离宫,封燕王。   彼时他尚且年少,为了保住小皇子得罪过不少人,燕王离宫时被人使手段留在了宫内。   失去皇子庇护,又被降格贬成内廷扫洒,魏澜彻底沦为鱼肉。   第一次见到宁晚心,是在盛夏的午后。他因为一些记不清的小事被先皇的一位娘娘处罚,长跪在御花园的碎石路上。   如今想来,当时炎热的暑气,若有似无的意识,汗液浸透的黏腻衣袍,仿佛被利刃厮磨的膝盖,都像蒙了层纱,只有那张稚嫩纯粹,漂亮得难以置信的脸,在魏澜心里留下了印记,一晃儿就是这么多年。   那时候宁晚心不满七岁,还是身份尊贵的小郡主,被养得极好。她不卑不亢,身上却难能可贵地没有一丁点儿郡主的架子。   “你还好吗?”她的声音仿佛在被炙火烤灼的魏澜身边,注入一股甘冽的清泉。   小郡主不知道从哪里讨来凉水和点心,掰开揉碎了喂给他。   那个味道说不上好,小姑娘不知道去哪儿玩过,手上还沾着泥土的味道。   她眼睛里还带着活泼的天真,不懂尊卑有序,端着澄净的白瓷杯盏,救一个被踩着头颅,低贱到尘泥里的陌生人。   宁晚心一定早已忘却,毕竟那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实在是过于微不足道的事。   也许在同母亲撒娇时提过一句,也许过后便遗忘。   但从那一天起,魏澜告诉自己,不论她需要与否,他都会用自己的方法护着她,让她永远那样无忧无虑地笑着,哪怕自己只是她人生中转瞬即逝,不留水花的沙鸥。   小郡主岁岁年年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姑娘,他阴谋阳谋无所不用熬来了内廷的权势和地位。   先帝与太后商量,想为太子聘忠义侯府的小郡主为正妃。他在殿下随侍,心里的情绪却压都压不住。太子那个草包怎么配聘她呢?那个小姑娘,配得上天下最好的男人。   那时候燕王夺位已经有了预兆,但是魏澜也没有预料到,燕王逼先皇禅位还不满足,会屠宁氏满门。   三月十三日,春暖晴方,复苏时节,万物争相迎接小郡主的十六岁生辰,她在同一天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虽然从未承诺过,可他就是食言了。   从前是,现在也是。   “不知本宫所言,魏大人心里可否明白?”敬贤公主看向魏澜,眼中没有半点温度。   魏澜搁下茶盏,撩起眼皮看向敬贤:“小人愚钝,公主还是直言吧。”   敬贤公主冷笑一声:“既然魏大人听不懂!那本宫就直说了。”   “锦程伯家的二公子正当年岁,相貌品行也是极好,本宫意欲做媒,保他和嘉瑞郡主一桩婚事。魏大人……”敬贤公主笑笑,“觉着如何?”   ……   晚膳过后,宁晩心捧着个话本胡乱看着,魏澜立在窗边,给她栽下的一棵金桔浇水。   金桔原本也是下面贡上的,陛下赏了魏澜一碟子,最后几乎都进了宁晩心腹中。   她本是玩闹一般,跟咸庆讨了个种盆景的青花瓷盆,添了些土,把金桔籽丢进去,全然没料到后来,这些果核竟然真的发出翠绿的嫩芽来。   宁晩心兴致来了侍弄侍弄,时间久了便也忘记,到最后,又都成了魏总管的活计。   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搁下手里的话本,蹭过来挨着魏澜,“我来弄吧……”   魏澜手一抬,没让她碰花壶,淡淡道:“你往边上去吧,杂家忙着没空给你收拾烂摊子。”   宁晩心偏笑着腻他,胳膊蹭着胳膊,挨着他,看金桔下面的土壤一点点湿润起来。   魏澜抽手没抽开,便随她去了。   过了会儿,他说:“先前薛皇后是不是找你说过,给你换住所的事情。”   “嗯。”宁晩心有些口渴,松开魏澜,去添了杯茶水,过来先喂魏澜一口,自己才捧着一口一口喝,听见魏澜发问,便随口一答。   “怎么不答应?”   宁晩心挑眉:“答应什么?换地方住?”   “嗯。”魏澜收了花壶,在太师椅上坐下,垂着头,神情莫辨。   “嗯……我倒是无所谓,在哪里住都可以,”宁晩心不明所以,“主要是你不方便啊。”   “……杂家?”魏澜一顿,“杂家有何不方便之处?”   “你傻了吧。”宁晩心翻了个白眼,“在这院里住多方便啊。陛下传你走几步就到了,离内务府也近。换个住所若是在宫里给我辟一处宫苑也罢,就怕让我出宫分府住,到时候你进宫当值费劲不说,伺候陛下也不方便。”   魏澜,“……”   “你想多了,杂家不搬。”   “你不搬?”宁晩心怔了下,“你不搬跟我说半天。”   魏澜饮一口茶,淡淡道:“你自己搬。”   敬贤公主话说的太刺耳朵,但是所言不无道理。   “尊卑体统,齐礼不可废,是……”   他既然挑破,宁晚心也不再装傻:“尊卑礼节,皆非我所在意。”   “现在我在意的只有你。”她看着魏澜,轻轻说道。 第39章 姨母 宁晩心在他手上眷恋地蹭蹭。   宁晚心先前爱而不敢言, 她担心的事情太多,担心魏澜不喜欢她,又担心他喜欢她, 更担心连累他,害他性命。   她本就不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如今心结皆已解开, 直言自己的心迹, 于她而言并不是难事。   魏澜怔愣片刻,而后淡淡笑了下,没回答, 手上却相当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宁晚心转了下脑袋,在他手上眷恋地蹭蹭。   魏澜的手指修长,早前常年奔忙劳碌的缘故,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刮在她柔嫩的脸颊上其实并不如何舒服,可是宁晚心觉得这是让人心安的触感。   她把原本拿在手里的那本话本递给魏澜,一双眸子盯着人,晶亮的让人心惊,“我倦怠自己读, 你给我讲吧,好不好?”   魏澜抬眸看她, “啧”了声,“……惯得你。”   宁晚心“嘿嘿”笑了笑, 把那话本册子往前递了递。   魏澜瞥她一眼, 接过她手里那卷书,扫一眼书名,是他读过的, 便也不必翻。   她在他膝边坐下,安心地把头埋在他腿侧,像恋巢的鸟。   “晋元年,中秋佳节……”魏澜娓娓道来,腾一只手扯过一张毯子盖在宁晚心腿上。   眼看着中秋确也将至,京城里不免热闹起来,节日的氛围一并感染到宫城里的人。   大齐短短一年之内经历两场宫变,国库空虚,百业待兴,新皇忧心民生,不欲大办节日。   虽说如此,八月十三这日,福宁宫还是张灯结彩,中秋当晚的宫宴虽免,家宴却不能不办。   好在只操办家宴的话,于魏澜而言并不是多费力的事。   偏院里,苏嬷嬷一早便指挥着咸庆四下张罗着,“这里,这里挂上宫灯,那边花圃里头也着人修剪修剪……”   偏院里得空的宫人都让嬷嬷指使去干活了,咸庆无法,只得自己撸起袖子去拾掇花圃,边干活边叹气。   “早知道就去内务府帮咸福了……”   “你快算了吧,”苏嬷嬷耳朵尖着呢,凌厉的目光精准地落到咸庆身上,嘲他:“你若是有咸福公公三分稳妥,大人也不至于让你看院子。”   咸庆一口气没提上来,刚要说什么,就听见有人笑着的声音:“谁惹咱们咸庆公公了?”   宁晚心赖床是惯了的,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上没公婆下没子女,魏澜又纵着她,这偏院里如今没人身份压得住她,更没道理管她晚起这些小事。   苏嬷嬷不赞同地看她一眼:“郡主仁慈,可对下人还是要恩威并施,免得惯出个好吃懒做,嘴上没个把门的模样。”   咸庆不干了,翻了个白眼,“杂家机灵着呢。”   这俩人向来互相看热闹。   宁晚心瞧着咸庆挨说乐不可支,抻了个懒腰,活动活动酸软的脖颈,舒服地“哎”了一声。   “嘉瑞郡主——”   宁晚心猝不及防闻见这声尖细的传唤,一个没站稳闪了腰。   “嗷……”   “喊什么?”   宁晚心闻言一怔,抬头看人,揉了揉眼,登时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姨……姨母……”   “亏你还记得我是你姨母?”定北侯夫人随宁晚心往内堂坐下,犀利的眼波一扫,宁晚心一个哆嗦。   定北侯夫人同忠义侯夫人虽是一母同胞,容貌上却并不相似。定北侯夫人眉眼骨相更显凌厉,瞧着不如姐姐随和,不好接近。   然而宁晚心知晓,这位姨母最是个面冷心热的。   定北侯奉命驻守边疆,非召不得归。这位姨母对姨丈一往情深,随其常住北疆,这些年跟自己家中也没有断了往来。   宁晚心就是知晓她的性子,燕帝那会儿才不给她通消息,燕帝也不可能让她同定北侯夫人通气,给边军犯皇城的机会。   “姨母别同我置气了,”宁晚心笑道:“当时情况瞧着危急,实则不妨的,您看我现下,不是好好活下来了……”   说到这个定北侯夫人眼睛又瞪圆了,“你还敢粉饰?这么大的事儿,你天大的胆子瞒着我,一个人扛下来?”   “……晚心,你是不是觉着,姨母不姓宁,不是宁家人,便贪生怕死,同你划清界限?”   宁晚心本来欲扮笑脸,闻言喉头一动,眼睛瞬间湿了。   定北侯夫人眼眶也是红的。   宁晚心在侯夫人身前跪下,哑声道:“姨母这话,是诛晚心的心啊。姨母这些年待我母亲兄长如何,晚心心中有数。姨母偏疼晚心,晚心亦知晓。”   “若说前事无碍,姨母怕也不信。但晚心得遇贵人相助,一路虽然艰辛,到底侥幸活命。姨母……”   定北侯夫人眉头拧着,看着跪在身前的外甥女,偏头闭了下眼,“……你先起来。”   “姨母容我说完……”宁晚心弯唇勉强笑笑,然后道:“燕帝不仁,杀宁氏族人,晚心的亲人……只剩下姨母那一支,晚心真的不敢……”   侯夫人心里大痛,伸手拉她起来,“你真是……姨母说你什么好……”   宁晚心也不坚持,顺着她的力道起身,一笑而已,“……姨母宽心。”   “晚心倒想问,姨母如何过来的?姨丈可也一同回来了?”   “不必忧心这些,前头燕帝登基不敢往北面传消息,”定北侯夫人冷笑一声,却没多言燕帝,只道:“如今新皇登基,你姨丈自是要回来述职的。我担心你,便也回京来看你一眼。”   “晚心不孝,累姨母担忧劳神。”   “这说的什么话?”定北侯夫人剜她一眼,抬眼看堂内摆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心里有了点数,又观宁晚心周身行头,竟像是方起身的样子,眉头微微蹙起,“我这么瞧着,你如今倒是惫怠不少?”   宁晚心眨眨眼,抬手拢了下自己的头发,没脸反驳。   定北侯夫人瞧她这模样就晓得让自己说中了,方才亲人相见的温馨淡去,神色多了两分严厉。   “你到底出身将门,家族荣光虽然不指望你一身,却也该秉持本心,传承宁氏家风。”   “是。”宁晩心自知理亏,乖乖听训。   定北侯夫人环视一圈,皱眉问:“方才我便想问,信中说的不明白。我进宫中一路瞧着,怎么你现下住得院落在陛下的福宁宫里?可是你跟陛下……”   “姨母过滤,晩心跟陛下的关系唯君臣耳。晩心住在此处,实属机缘巧合。至于这院落在福宁宫中,实是另外的原因。”   定北侯夫人更觉怪异,却说不上来怪在何处:“陛下也说要安排在皇后的晏清宫见面,可是为何……”   这时外面说魏大人回来,宁晩心面上一喜,没听清姨母的话,起身迎出去。   “怎么这般早?”宁晩心接到人,陪着魏澜回卧房。   “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剩下的咸福就能盯着。”他除了外袍,接过打湿的帕子擦前额和颈项的汗水。   他跟宁晩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咸庆突然敲门。   “郡主……您的……那位贵客尚在等候……”   魏澜手上动作一顿,挑眉看向宁晩心道:“有客人?”   宁晩心这才想起来姨母尚在堂间,“……”   而他们换衣裳的这会儿功夫,定北侯夫人叫了两个宫人过来询问,已经将方才的疑惑全部解开,眉头却锁得更深。   “郡主……被赐与魏大人为对食?”   两个小宫女对视一眼,犹豫着说:“还是前头燕帝的旨意……”   定北侯夫人神色沉了沉,饮了一口呈上来的茶水,压下了未出口的话语。   宁晩心才刚衣冠不整地待客,已属失礼。   既然都回了卧房,干脆便同魏澜一道重新梳洗一番,才再来见过姨母。   “小人见过侯夫人,夫人大安。”魏澜躬身问礼。   “魏大人安。”定北侯夫人神色不见起伏,看向魏澜,朗声道:“是我等要谢魏大人庇护宁氏血脉之恩。该谢你才是。”   魏澜闻言,眉心“突”地一跳。   宁晩心觉出气氛不对,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姨母搁茶起身,看向她的方向,淡淡道:“晩心,你先出去,姨母有些话要跟魏大人商谈。”   “姨母……”宁晩心怕定北侯夫人误会魏澜,想抢在前面把事情说开。   宁北侯夫人却并不欲给她这个机会,厉声道:“没你的事。下去。”   魏澜上前一步,往宁晩心身前挡了一挡,朝定北侯夫人行了一礼。   “夫人莫急,晩心只是没回神,并非有意忤逆。”   “是么?”定北侯夫人扫了眼宁晩心。   “你先去吧,我们说些话而已,怕什么?”魏澜朝她使了个眼色。   宁晩心无奈,只得听从他们所言,退了出去。临出门前不放心地看了二人一眼,却见二人神色并无异常,反而有种山雨欲来之感。   那日魏澜与定北侯夫人闭门谈了许久,事后姨母并未多言,嘱咐宁晩心几句便离开,魏澜表现也一切如常。   宁晚心本以为此间事便算过去了,没想到翌日未时,八月十四,她没等来回来用膳的魏澜,却等来陛下一道圣旨。 第40章 施压 “你真喜欢嘉瑞郡主吗?”……   “陛下……如何突然赐我府邸……”宁晚心眉头微微拧起, 看向那位小太监。   那位内监是从前贤王府里伺候陛下的,名唤离休,闻言笑了下, 微微躬身:“陛下心思哪里是小人知晓的,郡主不如先接旨, 过后自去问陛下。”   宁晚心也知方才惊讶之下, 言辞有不当之处, 便暂且压下心中诸多情绪,微微朝离休笑了下,跪下领旨。   谢恩之后, 再从自己头发上拆下一根金钗,递到离休手中。   离休一笑,知晓眼前这位郡主助陛下登宝有功,同陛下关系不错,也不推辞。   “郡主留步,杂家这便回去复命了。”   “公公请便。”宁晚心送到院门边,福了个身,抬眸时,正瞧见魏澜披着一身星露往回走。   她没同以往一般迎上去, 而且站在院门口,微微偏头, 有些困惑地盯着他的方向看。   会是魏澜吗?魏澜是……想放开她吗?   “晚宴上两道菜需要改,方才跟膳房的人多商量了会儿……你这般看着杂家做甚?”   观他神色, 似乎当真是无所觉的样子, 宁晚心心下稍安,微微摇了下头,凑过去挽住魏澜的胳膊。   “没什么, 想你了。”   魏澜嗤笑一声,“你就说得好听,油嘴滑舌。”   宁晚心只弯着嘴唇浅浅地笑,也不反驳。   前头苏嬷嬷见到人,过来问了一嘴:“明日中秋佳节,大人想怎么过?”   魏澜面无表情道:“不想过。”   过节对宫里主子来说,是面见天颜的机会,是争奇斗艳的舞台。可对魏澜来说,只代表着操不完的心。   几句话打发了苏嬷嬷,魏澜微微侧目,看了眼宁晚心。   中秋佳节,过的是阖家团圆,求的是自在安康。   可是宁晚心没有团圆的人了。   她向来把这些爱恨情仇藏在心里,留给魏澜一个痴缠可爱的晚心。   他从她脸上看不出过多的失落和伤痛,却不能不在意考虑她的心情。   魏澜抿了抿唇。他亲人缘浅,金银财物他不缺,却独独给不了宁晚心亲人的温暖。   “定北侯夫人在京城会留上一段时日,明日……”   “明日中秋,姨母同姨丈团聚,我凑什么热闹。”   不消魏澜说完,宁晚心就知晓他在想什么,凝眸笑了下,反过来调侃魏澜:“你不需要小心翼翼,都不像万事不放心上的总管大人了。”   魏澜转开视线,手却在她头顶揉了一把。   “想的美。”   魏澜嫌她身上热,拨开她自往前走。   宁晚心在他身后幽幽一叹,魏澜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唉,哪有人比我可怜啊。明明有家,夫君还见天儿把我往出撵。”   魏澜:“……”   “你……就是那喜新厌旧陈世美。”   “我……就是那惨遭遗弃秦香莲。”   这两句她故意讨了个巧,用的那唱戏的腔调,学得有模有样。   偏远里的宫人不明所以,只觉新鲜,都探头探脑地瞧,更有胆子大的“哧哧”地笑。   两句话唱完,把自己唱的入了戏,宁晚心掩面自怜,“可怜我苦守十余载,夫君一朝得势便弃我如敝履……”   “……过来。”魏澜跟她丢不起这个人。   宁晚心还没演够呢,仍站在原地嘤嘤啜泣。   魏澜忍无可忍,一把拉过她,警告道:“你再唱下去,杂家得势不得势不好说,弃你如敝履是必然的。”   宁晚心见他拧着的眉头松开,自己便也笑了,手上收力,攥紧了魏澜的手。   夜间在床上,宁晚心心里有事,久久入睡不能。   她怕吵醒魏澜,便蹑手蹑脚下了地,支开窗子,两手托腮,看天上的月亮。   十四的月也见圆如玉盘,想起那道没头没尾的圣旨,宁晚心微微眯起眼,决定中秋之后,寻个由头同陛下一谈。   分府这事儿倒是不急,选好址之后还要动土木,只要有心,何时竣工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至于是谁促成的这事儿,她心中也已然有了想法。   月光在她身上洒了一层柔和莹润的光芒,长发披散,侧脸的轮廓仿若能登九天揽月,却贪玩遛下凡间的神女。   而她不知晓的是,在她身后,魏澜偏过头,越过床幔,目光贪恋温柔地看着她的背影许久,直到她回转身体,他才不疾不徐地堪堪合眼。   宁晚心唯恐吵醒魏澜,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就着月色看他清隽的眉眼,困得不行了才小心地窝在他颈侧,闭上了眼。   一夜无话。   翌日清早,宁晚心睁开眼时,手往身侧一捞,已不见了魏澜。   殿外有人传唤,请郡主梳妆。她才恍惚记起,这日中秋,她也须得参加皇室女眷的晚宴才行。   她坐起身,下意识摸了摸边上已经铺平,没有另一个人体温的被褥。   其实她要的也并不多,只是想每天醒过来时,想到有一个人在身边,他知你喜怒哀乐,你陪他用膳谈天,想到他觉得这一整日生活的后面值得期待,如此而已。   宁晚心轻轻地笑了下,起身开门,等宫女替她梳妆。   两个人忙各自的事情,悄悄把对方放在心中。   皇帝下了早朝,被朝臣吵得正头疼,终于熬到下朝回去休息,结果刚走到昭阳殿殿门口,还没松一口气,不过眨眼的功夫,眼前就跪了个人。   “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阿澜?”皇帝怔了下,一瞬间了然,挥退左右侍从,“你随朕来。”   “朕知道你要问什么,先别急着埋怨,看看这个……”   “陛下言重了,”魏澜撩了撩眼皮,凉凉道:“您说话注意点,臣如何敢埋怨您。”   皇帝在那翻御案上的奏折,一边哼笑一声:“咱俩怎么说也是年少的情谊,虽说后来我继承王位,你进宫当……当差。”   他让魏澜瞥了眼,自觉换了个陈述:“总之虽说仕途上,咱们渐行渐远,但是谁不了解谁啊,咱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你说你,打小就这样,喜欢什么也不说,我发现其实就你心眼多,心口不一,招人疼。”   魏澜不耐烦地“啧”了声,皇帝笑道:“好了好了,找到了,给你。”   他随手丢过去,魏澜抬手接住,展开细看。   皇帝还在那替自己辩解:“瞧瞧人家定北侯这奏疏,冠冕堂皇,有理有据,一口一个燕帝不仁,忠臣之后蒙辱。朕能怎么办,只好先给嘉瑞修府邸稳住他啊。”   皇帝所言不虚,奏疏里定北侯确实给他施压了,时间也能对得上。魏澜想起早上咸庆报给他的事情,敛下眼眸。   “都这时候,你就别藏着掖着了,跟朕说说,你真喜欢嘉瑞郡主吗?”   魏澜把那封奏疏重新码回案上,淡淡道:“陛下如此英明,哪里用得着臣解惑。”   皇帝早习惯他这样,真在那里猜上了:“要是按照宫人们的说法,她是挺漂亮的,也识时务,却不至于到你喜欢上的地步。”   “可上次宫变的时候,那么危急的情况下,你居然会出手送她出宫,后来更是当着人的面纵容她弑……弑那个君,还第一个跪她称呼郡主。这可不像是朕认识的魏澜……”   “哦?”魏澜头也不抬,边替他整理书案边道:“陛下认识的臣是何种模样?”   “你多狠啊,”皇帝撑着头叹了口气,简直不堪回首往事,“谁能比你狠,当年都能自己把自己送进宫里阉了的主,换到人家宁姑娘身上就……”   “陛下,”魏澜撩起眼皮,打断他,“都是当皇帝的人了,有点样儿。”   “所以你到底是……”   “陛下,定北侯求见。”   皇帝神色一凛,同魏澜对视一眼,而后道:“传侯爷进来。”   ……   “姑娘颜色真好,这模样去晚宴,一定能艳压群芳。”那小宫女替宁晚心精心打点了妆容,又挽了个时兴的发髻。   瞧着镜中宁晚心精致的轮廓,白皙透粉的面容,发自内心地感慨一句。   宁晚心揽着镜子左右瞧了瞧,点点头,“手挺巧的。”   “谢郡主。”   “行了,替我换一身衣裳,重新挽个简单些的发髻。”宁晚心道。   “是……哎?郡主?”小宫女不明所以:“这么衬您重新挽发做甚?还有您肤色这么白,穿绯色的衣裳才好看呢,旁人想穿都只嫌肤色暗的……”   “笨丫头,”宁晚心一笑,“我再颜色好,能越得过皇后去吗?”   小丫头一怔,回过神来,惊觉自己险些坏了事,明白嘉瑞郡主这是在提点自己,连忙应下。   宁晚心重新整理好自己时,离晚宴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走吧。”   女眷的宴会仍然设在皇后所在的晏清宫的婵娟殿里。   宁晚心不是第一次过来,也算是轻车熟路。   敬贤公主已经到了,在皇后左下首第一位坐着,正跟皇后说着话。瞧见宁晚心走进殿中,不免想到前事,神色间有些不快。   宁晚心却仿佛没看到这些,大大方方见过礼,随着宫人来到自己位置上落座。   皇后笑了笑,状似不经意道:“说起来,本宫同陛下初见,也是在这么个宫宴上。”   她视线扫过宁晚心时,略微停了一停。 第41章 宴事 他的小姑娘在他身边与否,都该平……   皇帝除了薛皇后, 身边伺候的还有两位王府里出来的夫人,今日也一并在场。   一个穿着华贵,饰用隐隐可媲美皇后, 容貌艳丽神色张扬,惟气质还是较皇后少了几分雍容大气。另外一个垂首不言, 看不太清容貌, 虽是衣着素净, 可袖口衣领的暗纹都显出了小心思,瞧着娴静无争,实则在皇后的的雍容和端妃的凌厉之下, 却如出水芙蓉,楚楚可怜。   看来传闻,皇帝还是贤王的时候,府中就有两个得宠的夫人,花开百种,各有芬芳,倒当真是所言不虚。   宁晚心瞧着薛皇后状似无意间看娴妃的眼神,心道:看来薛皇后尽管母仪天下,可后宫的生活依然并不轻松啊。当然, 她现在的生活绝对比嫁给陆检堂要强得多了。   案上菜肴精致华美,笋鸡脯取鸡胸脯最软嫩的肉烹饪, 每人案上两块,用掐金丝的富贵花瓷盘盛着, 取好事成双之美意。   宁晚心没那些美丽的心思, 她觉得好像挺好吃,可惜还没尝出更多滋味来就没了。   伴奏的乐曲是之子于归。宁晚心眼睛看着歌舞,耳中不敢稍微走神, 留心着周遭的动静,遗憾地夹一筷子烧香菇送进嘴里,稍微挑了挑眉。味道还行,就是素了点儿。   她家大总管能爱吃这个。   想到魏澜,宁晚心神色柔和不少。   “嘉瑞郡主想到什么美事,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宁晚心腮帮子鼓着,银筷子上还夹着咬过一口的半块烧香菇,闻是那人找茬,心里好笑,面上却显出吃惊来,筷子一抖,那半块香菇落在桌案却没停住,反而继续朝案边滚,最后掉到了地上。   敬贤公主将大家的目光引导宁晚心身上,以袖掩面,仿佛真瞧见多值得高兴的事情。   宁晚心也不在意自己被看了笑话,从席间起身,遥遥朝皇后福了个礼。   “托娘娘福,花好月圆,良辰美景,不禁想到家中夫君,如何能不高兴呢?”   “……”宴席间本是觥筹交错丝竹萦耳,她说完之后,阖殿默了片刻。   这日来参见宫宴的,不少人头前那次都不在,是以不知道宁晚心先前那番惊世骇俗的自陈,闻言面面相觑。   嘉瑞郡主的夫婿……也不必多言,那亲事放出风声的时候就穿得满城风雨,谁人不知。却没想道,这宁氏遗孤恢复了郡主之位,不远着那位魏大人不说,反而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嫁了个阉人似的。   “呵,郡主倒是让本公主大开了眼界。你是郡主,又是个女儿家,这种话都往出说,倒当真是不知羞耻。”   敬贤公主上次寻了个由头找到魏澜,希望他识相点自己解决。没想到魏澜那个刁奴,竟然敢嘲讽她……   思及那日魏澜说的话,敬贤公主的指甲狠狠掐着帕子,将一方锦帕扯得近乎扭曲。   ……   “恕小人直言,”魏澜听闻她所言,唇角仍然勾着,眼眸却阴冷下来,“公主关心郡主,担心她思虑不清误入歧途,可惜公主实在是多虑了。”   魏澜眉头微微挑起,狭长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温度,敬贤公主让他这般扫了一眼,竟然通体一震,心头跳了下。   魏澜神色不变,所言也不见波澜。话中内容看似只是为自己不轻不重地说道一二,其间厉害却只有敬贤公主能领受。   “嫁个不能人事的夫君,难道不比处处留情的人渣好得多吗?”   他什么都没没做,敬贤公主却仿佛被隔空扇了一耳光。   皇室成员不得妄议,各种秘辛偏魏澜这种近臣能知晓。   这些事情平时也就听一个乐,而有些时候,也不算全无用处。   敬贤公主的驸马很不巧就是个乐子。   “听闻驸马爷新得一子,还没来得及恭喜您。这种好事儿,藏着掖着做甚?”   驸马爷新得一子,却着实没敬贤公主什么事儿。能藏外室还搞出一箩筐庶子,魏澜都隐隐有些佩服这位驸马爷的胆量。   更不理解,敬贤公主是哪里来的胆子谈婚后事,哪里来的功夫管旁人姻缘得宜。   她自己的姻缘本身不就是笑话。   “你……魏澜!”敬贤公主被戳到痛处,怒不可遏。   “公主息怒,只是小人有一句话,思来想去,还是说出来的好。”   魏澜并不怕敬贤公主,公主名头听着骇人,实际上,一个嫁出去不掌实权的公主,一个简在帝心的内闱宦臣。论影响力,敬贤公主还真比不上魏澜。   那日如若敬贤公主只敲打魏澜自己便罢了,这些虚言他从不进耳朵。   可是敬贤公主话里话外都在点宁晚心。   说宁晚心识人不轻。   说宁晚心日后知道厉害。   说宁晚心自作自受,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魏澜听不得这些。   他的小姑娘,在他身边与否,都该平安喜乐,岁月无忧。   “公主同嘉瑞郡主虽非血亲,可到底身为长辈,言辞偏颇,处处诅咒,杂家劝公主良善些。”魏澜说了这句话便离开,留下气得脸色铁青的敬贤公主。   如若只是如此,敬贤公主碍于脸面,也不会处处刁难。   偏在宫里留宿的两日,饮食用度上处处不顺心,她心里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分明是被人穿小鞋了。   回想过去不得势的日子,再想如今亲侄子登大宝,这些刁奴却仍能欺负到自己头上,敬贤公主气得倒仰,偏要让魏澜瞧瞧,尊卑体统,任他也翻不过天去!   其实她着实是冤枉魏澜了。   魏澜若想给一个人穿小鞋,怎么可能被人看出来,他能让人吃了哑巴亏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下头人自作主张,没成想都被记在魏澜头上,又尽数报应给了宁晚心。   ……   宁晚心眉梢微挑,乍一看神色间竟有几分内廷总管魏澜的味道。   宁晚心说的倒是轻车熟路,被刁难也是,毕竟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嘛。   她微微笑了笑,“嘉瑞又没甚见不得人的,却也不知为何要藏着掖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宁晚心本不清楚魏澜跟敬贤公主打的那些机锋,魏澜回去也只字未提。她那般说不过是随自己心意。   可是这话听在敬贤公主耳中就不是如此了。   她觉得庶子的事情说出来会使得自己沦为笑柄,才格外在意,认为这两口子是串通好的,明里暗里讥讽自己。   恰逢丝竹管弦声停,舞姬一舞完毕退出殿外。   敬贤公主怒极之下,竟然说:“既然嘉瑞郡主自己都不以与奴婢为伍为耻,正巧乐人退下,郡主顶上为大家助兴如何?”   宁晚心一怔,随即微微眯眼,目光锁住敬贤公主。   有些话当初她就对安岁禾身边的宫人说过,她并不觉着身份是衡量人的标准。是以她平时最跟偏院里的宫人们玩在一处,不觉得自己是郡主就多高人一等。可这并不代表,她会在宴会上给这些贵妇们跳舞助兴。   跟宴会无关,与观众也没甚干系,更不是她觉得舞一曲就同乐人一般,是自降身份。   只是她不愿意而已。   然而就算宁晚心不语,敬贤公主此言却太过了。   哪怕宁晚心愿意,薛皇后也不可能同意。   郡主宴席献技,说出去她这个主人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她不轻不重地看了眼敬贤公主,心中暗骂敬贤这个蠢货,唇角却勾出一个完美的笑痕。   “公主不胜酒力,玩笑而已,采菱——”   “奴婢在。”   “扶敬贤公主后殿休息,别忘了嘱咐膳房,多煮一些醒酒汤。”   薛皇后这番话并未压低声音,算是给了敬贤好大的没脸。   她这席话出来,敬贤公主长八张嘴也不敢辩驳,说皇后的不是,只能青白着脸,跟随那侍女去了。   正巧这时,那位瞧着文文弱弱的娴妃跟薛皇后致歉,说自己身子不适,想先行回宫。   她这时候站出来,不得不说,圆了敬贤公主前头折腾出的烂摊子。   薛皇后有些意外地瞧瞧她,允了。   娴妃退席,经过宁晚心身边时,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踩到了那块滚落在地的香菇。   “啊——”   只听两声尖叫,继而是杯盘碎裂的清脆响声。   前面那声尖叫是娴妃踩滑,不慎跌倒的惊叫。   后面那声属于宁晚心这天带过来的,偏院里的一位侍女,名唤青鱼。   娴妃在青鱼身边滑倒,她下意识去扶,却没想到反被一股大力拉下去,继而手上一阵尖锐的刺痛,没忍住尖叫出声。   “你没事吧?”宁晚心把青鱼扶起,目光落在她血肉模糊的手背,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继而视线落在那伤了她手的东西上,眼睛微微睁大。   那是一节已经断裂的发钗。   金钿均匀,做工精致,是上上品。   一根发钗本无事,要命的是宁晚心曾见过它。   “啊……皇后娘娘,您要替妾身做主啊。”   宁晚心闭了闭眼,根本不需要听娴妃接下来说什么。   她不知晓娴妃如何得来这根发钗,由头也无非是那些个。   麻烦的是,那发钗虽然不是格外名贵,她却只在老贤王妃头上见过。 第42章 责罚 魏澜同皇帝请了个恩典。   两仪殿里歌舞升平, 魏澜垂首侧立在御案斜后方,陪着皇帝宴请皇室在京的诸位宗亲。   原本按照皇帝的意思,只办一场家宴就够了。最后还是宗室一位登高望重的老王爷来分说:   “自陛下登基, 老臣们中许多人至今尚未拜见天颜,于祖制不合。”   论辈分, 皇帝着实要称这些人一句叔伯。先前开宗庙祭祖的时候也是一切从简, 宗室的人只请了两位观礼, 严格说来,他也确实有失礼之处。   皇帝能如何,他只能应下。但是宫宴规模仍然不大, 唯直系皇亲而已。   皇帝百无聊赖地看着下头赞颂贤明的歌舞,心里实在不怎么欣赏的来。   看着看着,手不自觉撑到案上,人坐得越来越歪,另一手下意识要去果碟里抓吃的。   魏澜半撩起眼皮,手上拂尘突然换了个位置,“不经意”扫过皇帝的手。   皇帝顿时一个激灵,猛地坐直身体。   “……陛下,可有不适?”宗室一位王爷举着酒爵来到御案跟前, 原本是想来一番祝词,也在皇帝面前刷个脸, 偏巧撞见皇帝不太寻常的模样。   “我……”皇帝困迷糊了,想说自己没事, 一旁的魏澜突然掩着面, 严肃地咳了一声,皇帝便把那个“我”字咽了回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故作镇定地道:“朕无事,不过是看了一整日奏章,有些乏了。”   魏澜拂尘本在肩上搭着,闻言手上一拽,那拂尘扫过皇帝后背,改被他抱在身前。   皇帝于是强打精神听完老王爷絮絮叨叨的祝酒辞,点头道:“多谢王爷挂怀。”   老王爷满意归位,皇帝怨念地斜睨魏澜一眼。   刚才拂尘都扎他脖子了。   魏澜给离休递了个眼神,离休会意,替皇帝布菜,皇帝这才收了怨气。   待宫宴结束,夜幕里月上中天,映得凡间一片皎皎。   皇帝乘在御辇上,盯着月亮一阵出神,许久之后才仿佛是对走在身边的魏澜笑叹:   “小时候我以为月亮里有神女,你非说那是骗人的。”   抬龙辇的宫人向来能听闻这些秘事,为了保命,早练出心里惊涛骇浪,手上脸上却波澜不惊的本事。然则他们闻言却也不禁诧异,怎么听陛下这番话,魏大人少时竟是同陛下长在一处的,那如何……   如何会入宫,成了最下等的阉人呢。   他们越想越心惊,不敢深究,这后面的事情,怕不是他们能知道的。   魏澜冷冷扫了抬龙辇的宫人一眼,淡淡道:“陛下醉了。”   语气中警告不言而喻。   “啊,是啊,醉了。”皇帝回过神来,也暗骂自己言多必失,干脆笑着承认。   他们自动略过这一段言谈,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只闻靴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   魏澜却突然抬起头,皇帝两句话并非没有勾起他的回忆。   只他谨慎已成了习惯,总是不形于色的。   皎月如盘,十几年如一日,月色还是月色,可人少了那样多,心境却早已大不相同。   他选了一条艰难的路,路上风霜雨雪,便得双肩以负。   这么些年,也便一瞬。   他从身量单薄的少年,长成了人。   一路都是看不见的刀枪棍棒,他一个人,到底也过来了。   步辇停在晏清宫宫门口,那守门的小内监见了陛下,眼睛都亮了。   皇帝想起宫里那堆莺莺燕燕就心烦,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魏澜知道他烦什么,根本不可能让他跑,躬身道:“劳陛下移驾。”   “移不动,”皇帝看向他,无辜道:“朕不是醉了吗?”   魏澜:“……”   醉没醉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加在一起一共喝了两爵,你不是号称三碗不醉,千杯不倒吗?   魏澜眯起眼,看着他耍了会儿赖,突然温柔一笑。   “臣忆起,前头礼部尚书进折子,称陛下子嗣不丰,该择日选妙龄女子充盈后宫……”   “天怪热的,赶紧进去吧。”皇帝没用人扶,自个儿忙下了步辇。   这时候,他们还不知晓,婵娟殿里早闹开了。   ……   婵娟殿里,薛皇后结束宴会,着人好生将各位女眷送出宫,只留下两位嫔妃和涉事的宁晚心。   娴妃这日本也就戴着一根金钗,此时金钗滑落,她长发散落了不少,美人梨花带雨,当真楚楚可怜。   宁晚心冷眼看着娴妃捧着那尚带血色的金钗与皇后哭诉:“这根发钗是敦诚皇太后尚在的时候赠予妾身的,妾身时常睹物思人,想念太后的音容笑貌……”   “如今懿物被人折断,妾身只恨不能一死谢罪……”   娴妃确实聪明。   宁晚心本来可以替青鱼说几句话,但是娴妃将已故的敦诚太后搬出来,再附上毁坏上赐之物的罪名,青鱼便很难再脱开干系了。   哪怕大家都能见,青鱼不过是想扶将摔的娴妃才伸出手相助,却祸从天来。   “采菱,”薛汀兰让娴妃哭得心烦,可就算她能不理会娴妃,却不能不理会敦诚太后旧物遭损毁这事,只得道:“损坏上赐之物,按《齐训》当如何?”   采菱的声音不见起伏,“杖责五十。”   “……那就去办吧。”薛汀兰皱了下眉头,却一句话决定了青鱼的生死。   青鱼早就吓得连话都说不出,这会儿更是六神无主,将带着希冀的目光投向宁晚心。   宁晚心的眉头也轻轻拧着。   杖责五十,足够要了青鱼的命了。   有内监来拉青鱼,皇后同尚跪坐在地的娴妃说:“你也回自己宫里去收拾一番,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皇后目露厌烦,大好的中秋,让娴妃和敬贤公主闹得平生事端,真是有够晦气。   娴妃眼中闪过一抹不甘,却很快压下,抽抽嗒嗒地应道:“……是。”   她知晓自己的优势,尽管是在哭泣,却也相当美丽。   皇后没让宫人去扶,娴妃只得自己起身。   谁知她刚抬起腿,就闻见一声笑。   阖宫殿的目光都聚集在宁晚心身上,她也不见惧意,笑道:“嘉瑞想到一件趣事,是以失礼,娘娘见谅。”   “哦?”薛汀兰笑笑,“不妨说来听听。”   “……是。”她说着,起身出席。   宁晚心没有看向青鱼,却不着痕迹地挡开了来提人的内监。   “嘉瑞曾听闻民间一些小传闻,中秋节本是团圆和顺之日,见血是大忌。”   娴妃柔声道:“郡主是在指责娘娘处置不当吗?”   她这般言谈模样,让宁晚心觉得眼熟。   之前没觉得,现在看,这娴妃为人,跟安岁禾是一卦的。   难怪薛皇后对她的厌恶都满得快溢出来了。   宁晚心并不接她的话,只当这人并不存在。   倒是端妃突然嗤笑一声,帕子挨了挨唇角:“嘉瑞郡主同娘娘说话,你插什么嘴?本宫瞧你倒是在对皇后娘娘不敬。”   娴妃脸色一白,眸中登时噙了泪,她要再为自己分辨,端妃连看她一眼都懒得,直接打断她:“皇上不在,你哭肿了眼睛也没用,这里没人吃你那套。”   宁晚心有些惊讶地瞧了端妃一眼。   皇后垂眸思量片刻,却道:“本宫知晓你的意思,只是礼制不可废。你们把人带下去吧。”   后面一句是对那几位内监说的。   宁晚心脚一伸,挡开那位内监。   皇后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   宁晚心笑道:“既如此,嘉瑞还有一事想说。”她抬臂指向娴妃,“娴妃娘娘说我的侍女损坏上物,可是金钗本在娘娘身上,合该娘娘妥善管理,是不是,娴妃娘娘也逃不开管理不善之责呢?”   “这……”娴妃语塞。   端妃合掌而笑:“皇后娘娘,妾身倒以为,郡主所言不无道理。”   皇后略一点头,已是默认了娴妃必定会受惩处。   娴妃机关算尽,到头来却竹篮打水。   宁晚心又福身道:“还有一事,请娘娘明鉴。”   “娴妃娘娘不慎跌倒,”她加重了“不慎”二字,娴妃的脸色又白了些许,“罪责不在那侍女,在嘉瑞。”   薛汀兰没料到自己入主中宫以来办的第一场节宴就闹出这么多事情,如今看谁都看不顺眼,冷哼一声:“理由?”   “嘉瑞案上一块香菇落到地上,害娴妃娘娘跌倒,是以毁上物之主因源于嘉瑞。”   宁晚心心里叹息。不是她想替人受过,实在是青鱼若当真被拖出去杖责,就算命大死不成,也必然会落下严重的残疾。自己去挨廷杖虽是遭罪了些,但是死是不会死的,残也不能残,就是皇帝为了御林军,也不能让她出事。   至于娴妃……宁晚心抬眸扫了那位楚楚可怜的宫妃一眼,既然生了害人之心,她是绝不会让娴妃好过的。   “这……”宁晚心不是后妃,由不得皇后偏颇,须臾间她已然下了决定:“既然嘉瑞郡主主动承担,甘心领罚,又念及中秋,廷杖五十改三十。来人。”   宁晚心行礼,“谢娘娘。”   “皇上到——”   薛皇后微微惊讶,娴妃也含着泪光,一脸委屈地看向门外。   皇帝进殿,行在他身后一步的是魏澜。   显然他们是知晓方才的事情了。   宁晚心有些心虚地避开魏澜的视线。   魏澜也没理她,直接跪下同皇帝请了个恩典。 第43章 代过 “你觉得呢?杂家是你的谁。”……   咸庆个人提着一盏宫灯站在门口, 眉头锁得死紧,在院门来来回回地踱步。   他心焦了好一会儿,才闻见静夜里窸窸窣窣的人声。   不消片刻, 皎白的月色下几个人影逐渐走近。   饶是事先被咸福知会过,咸庆见了让人背在背上, 脸白得没有血色的魏澜, 脸色还是一下子沉了下去。   咸庆事先交代了人备好热水和伤药, 这时候也不会手忙脚乱。   魏澜这天是一个人随侍陛下,咸福也没跟着,他是后来才接着信, 先使人给咸庆递了个消息让他提前准备好,回来的半路才碰见人,跟着一起回了偏院。   咸福和背着魏澜的小内监一块儿把人在床上安顿好,一抬头,发觉咸庆面上的神情还是很不好看,忙扯了他一把,给他一个眼神。   魏澜背上皮开肉绽,后背衣裳的布料已经碎裂,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衣料上大片大片浸湿的血迹。   “你……”   宁晚心抖着手去剪他的衣裳,才瞧着那狰狞的伤口, 眼眶就红了,险些连剪刀都没拿稳。   魏澜原本在闭目养神, 感觉到什么似的眉头轻动, 突然道:“里间杂家柜子下层有个小瓷瓶,里头是止疼的药粉,你帮杂家取来。”   咸福想说他去, 却让魏澜一个眼神摁住了。   “你还道疼?胡来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疼……”宁晚心瞧见他背上乱七八糟的伤口,心疼压都压不住。   救青鱼是她自己的决定,她不觉得那种情况下,吃点苦头却能救下一个小宫女有何不妥。   可她不想魏澜因为她的缘故受伤。   虽然很抱歉,但若是魏澜会出面替她扛下这些,她可能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出手。   她的确觉得名门与寒门的人没必要有尊卑之别,很多事情她也无所谓。   但是魏澜不行。   在她这里,魏澜要摆在所有人之前。   就因为这样,她才越发难受。   她怎么就让魏澜受伤了呢?   心里发苦,她嘴上便也少不得带刺。   嘴里分明是不满的话,可咸福抬头见她神情,瞬间怔了怔,突然就明白了他家大人的心意。   魏澜的眼睛始终合着,直到听见关门的轻响,他才撩起眼皮,坐起身直接将身上同伤口搅在一处的衣裳一把扯开。   深色的衣料浸了血色也看不太出来,只是已经在凝合的伤口被重新撕开,衣料上沾着细碎的皮肉。   魏澜却仿佛觉不出痛一样,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语气却平淡的可怕,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上药,更衣。”   咸庆还没回过神来,魏澜已经把自己上半身脱了干净,露出半身白皙的肌骨。上面遍布深深浅浅的疤痕。有些只剩下一道白皙的轻浅印记,不仔细看甚至不会发觉,还有一些狰狞可怖,让人不敢想象那施刑的器具作何面貌。   咸庆的唇抿成一条线,将药粉洒在魏澜身上。   魏澜背上鞭痕交错,药粉顺着伤口渗进去,蜇得他拧了拧眉。   咸庆觉出他为不可察的些许颤栗,手上不由轻了很多,垂眸淡淡道:“……这位娴妃,倒是真当我们内务府是软柿子。”   咸福换了热水来,重新拧了条干净的帕子,闻言嗤笑道:“娴妃后头,怕是牵着大鱼呢。”他查到的消息比咸庆多些,想的也比他深一层,“罚个宫女的事情,不过是想试试看郡主在帝心的位置,她大抵也没想到姑娘会站出来,后头咱们大人又去替了罚……”咸福说到这里,面上也有些无奈。   说到宫女的事情,咸庆两手搅着一节干净的布条,面上原本平和下去的懊恼之色又起,都不需要魏澜和咸福多言,他自己垂下脑袋:“我安排跟着姑娘的人又出事了,就该让苏嬷嬷跟着去的……”   “你偏瘫了吗?”魏澜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别揪着了,给杂家缠上。”   “哦。”咸庆让他骂了也不见反应,给魏澜包扎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   魏澜忍无可忍,自己接手在末端打了个结,也不用他,自己拿过咸福递来的干净里衣穿好。   虽然时机不对,咸福仍然没忍住似的乐不可支,他知晓咸庆瞧着没心没肺,其实数他心最重。是以用调侃的语气安慰道:“今儿个这场面,别说带苏嬷嬷去了,就是带着西王母去结果也就那样。再说,人家夫人小姐们身边都跟着丫头伺候,就咱们郡主,带着个嬷嬷,苏嬷嬷那张脸混在一群争奇斗艳的丫头里面……你敢想吗?”   咸庆眨眨眼,恍惚道:“……好像是不怎么好看。”   魏澜时候卡的好,他这边快刀斩乱麻似的把伤口都处理好,等宁晚心终于在他一众杂物里寻着那瓷瓶回来,魏澜已经穿着一身白色的干净里衣,好整以暇地坐好等着她了。   这点小伤魏澜虽然不至于放在眼里,但是板着腰背坐直还是相当辛苦的一件事,这么会儿工夫,他背上就一抽一抽的疼。   可是看着宁晚心的眼睛,那些痛楚便也不算什么了。   咸庆把帕子往她手里一塞,拉着咸福出了门。   魏澜不甚在意地瞥她一眼,仿佛不明白她为何这般大惊小怪似的嫌弃道:“你第一天认识杂家?不过是二十鞭而已,值当什么?”   伤口都包扎好了,宁晚心哪里还不明白止疼药粉什么的都是藉口,不过是面前这个口不对心的大总管看出她的情绪,支她离开不教她瞧见。   这人老是这样,挑开锋利的言语,内里是不着痕迹的体贴。   宁晚心放下那瓶药粉,站到魏澜身前。   魏澜仍拧着眉要说些什么,瞧见宁晚心的脸,却是一顿,原本想说的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你……”   宁晚心眼睑轻动,就那么滚了一颗泪下来。   她是很少哭的人,甚至在慎刑司面对那些闻所未闻的刑具时,她也没有流过眼泪。   “你别哭啊,真的不疼……”魏大人不会哄人,也没哄过人,瞧着她通红的眼眶,好看的眉头拧着松不开。   宁晚心盯着他,始终不说话,心里想的是在婵娟殿里,这人不管不顾地自作主张,挡在自己身前的样子。   魏大人向皇帝求了个恩典。   她原本打的好算盘,她替青鱼受过,连吃苦头都想好了,却没料到魏澜会跟在皇帝身后,出现在她面前。   之后的事情就全然脱离了她的控制。   魏澜说:是他没教好嘉瑞郡主在宫中的规矩,罚也罚不到郡主身上。   当时薛汀兰不满道:“魏大人是说,宫人犯错,本宫还罚不得了?”   那个时候,宁晚心第一次希望魏澜辩过不她,皇帝也不要成全魏澜。   可是他还是不疾不徐,如同以往每一回以身犯险的时候:“非是,礼不可废,娘娘罚的好。然教不严是小人之责,小人愿意一力承担。”   他淡漠地跪着,没有多一分的表情,从始至终,也都没看宁晚心一眼。   可是宁晚心想,与他何干呢?   薛汀兰其实也不能理解。   她不理解明明惩罚一个宫女就能结束的事情,为何宁晚心要来护着人。   她更不明白宁晚心这个不会攸关性命的决定,魏澜做什么上赶着替她扛。   魏澜领罚,皇帝自然不肯能真的动他,打了二十鞭意思意思也便揭过,比宁晚心本该受的轻了不少。   面对薛汀兰的疑惑,宁晚心只说:“我带出来的人,该我护着,这是我的道。”   至于魏澜,宁晚心看着薛皇后怀疑的眼神,并没有多解释一句。   他们都觉着魏澜冷心冷肺,在利用她,不会喜欢她。连他护着她,都要怀疑后头的深意。   宁晚心很难受。   此后她小心翼翼放在心头的柔软,便再不想给无关紧要的人碰触。   她的大总管特别好,旁人都不知道,那就算了,她来珍惜。   只是,宁晚心微微昂起脸,不让魏澜看晶莹的泪光。   “谁哭了……”她因着起伏的情绪,声音还微微喑哑,“魏澜,你能不能别这样……”   她吸了一口混杂着淡淡药味的气,“我惹的事,凭什么让你扛啊……我是谁啊,你又是我的谁啊,你凭什么替我受过……”   月圆佳节,合京喜庆,咸庆他们也凑热闹,跟小厨房那边做了好些月饼,分给偏院里众人。   月光照进轩窗,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   两人在月色里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魏澜首先偏开视线,叹了口气。   他这一叹,脸上恹恹的淡漠便裂开一道痕。   魏澜轻轻拉过宁晚心的手,稍一用力,让她靠得更近一些。   他的手指握在宁晚心纤细的手腕,指尖往上探了探,摸到一点凹凸不平的疤痕。   他眸色沉了沉,没回应宁晚心那一连串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呢?杂家是你的谁,杂家凭什么呢。”   她在魏澜眼中看到那点儿迟疑和困惑:不是夫君吗?   成婚那晚,她看见魏澜,眼睛陡然亮起来,唤他夫君。   宁晚心倾身抱住魏澜,两手不受控制地抖着,几乎是用气声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 第44章 月饼 九天的星也不如她眸色晶亮。……   “别硬扛着了, 这么坐着不难受啊……”   宁晚心拧着眉头,一双明丽的眼眸哭得太让人看着太心疼了,魏澜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顺着她的意思俯身在榻上趴好。   坐正的时候发觉不了,他这样俯下身子, 后背整个露出来, 能见素色里衣渗出斑斑血色。   他是看不见的, 宁晚心本扯过一张薄衾想给他盖上,目光触及那几点刺目的红,手上顿了顿, 最后只把薄被盖到腿上,在他腰下垫了个软枕,让人能趴得舒服点。   做完这些,她挨在榻脚,后怕姗姗来迟。她克制不了地反复忆起婵娟殿里的画面,心里一片酸涩的凉意。   她没了家族的支持,说了做了不合时宜的事情,最后都会报应在魏澜身上。   明明想保护他,让他过得比谁都好。   朗月上枝头, 两人沉默片刻,不约而同地抬首看月亮。   膳房早把他们的晚膳做好了, 三两清淡小菜,外加一份手撕烧鸡, 配一盘月饼和果酒。   但是没想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谁也没心情看那些佳肴一眼。   最后魏澜先开口打破沉默。   “月饼……什么馅的?”   宁晚心没提防他说话,让他问得一时没反应过来,“……月饼?嗯……不清楚啊……”   天可怜见, 她这一晚上心里大起大落,应付完那些唧唧歪歪的女人们,后头心思全放在魏澜身上了,哪里有多余的心思理会月饼什么馅的,什么馅关她何事……   “你都这样了,我连晚宴上吃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多宽的心啊我还吃月饼……”她眉梢眼尾往下耷拉着,半点儿不见往日里的灵动模样。   “你是不是傻……”魏澜叹了口气,“算了。”   “杂家没胃口,膳房饭菜都做好了,丢了浪费,你去吃干净。”   宁晚心后知后觉,这是魏澜担心她在婵娟殿里没吃好,变着法子哄她吃些东西。   这人怎么就能这么好呢。好得一般姑娘家都觉察不出来,受了他的关怀还忍不住打他的心。   宁晚心是真的没胃口,她趴在榻边,握着魏澜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旁边,猫儿一样蹭了蹭。   “……我不想吃,就想陪着你。”   魏澜垂眸,狭长的眼眸里微不可查的温柔一闪而过。   但是他说:“以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说话多留心,遇见生人别透露你跟杂家有关系。”   “这……”宁晚心明显怔了下,听出他话里话外有些不寻常,偏头看他,“出什么事情了?你遇到麻烦了?”   宁晚心心知这人在意她的程度,不免有些着急。   魏澜神色间却无甚变化,他抬起手将宁晚心颊边一缕发丝掖到耳后,手上的动作无比温柔。   口中却相当平淡道:“那么笨,丢杂家的脸。”   宁晚心:“……”   不过这么让魏澜不轻不重闹了几句,她心理的愧疚感进竟然被冲淡了不少。窗边案几上摊着一册魏澜前日里没看完的人物小传,宁晚心取来捧着同魏澜一道看。   “之前是读到这里吧?这册书我刚好没看过,我陪你看。”说是陪他看,其实是宁晚心挨着人,轻声细语地念给他听,希望能让魏澜的注意力不集中在伤口上。   屋里萦绕着淡淡的药膏的味道,缠着若有似无的饭菜的香气,小姑娘轻软悦耳的声音悠悠回环。   “……还疼吧?”   其实这样给他念书大概也没起什么作用,宁晚心伸手拭去魏澜的额头上的汗水,他冷白色的肌肤让烛光映得宛如透明的一般。   “不疼。”魏澜神色平淡,除了泛白的脸色和额角沁着的汗,很难瞧出这人身上还带着伤。   宁晚心瞧着他形容完美的侧脸,心里有一块揪起来一样的疼。   他怎么可能不疼呢。宁晚心难过地用自己质地柔软的里衣袖口拭去他擦不完似的汗水,她的魏大人疼却一声不吭,因为他只有自己,只能自己扛。   没人哄过他,他早已习惯,也没甚可在意的。   但是宁晚心在意。   她心疼,哪怕魏澜不需要,她也想单纯地哄哄她的魏大人。   魏澜觉出她注视自己的目光倔强又复杂,不用动脑子想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想要说什么。   他嗤笑一声,“不疼。再问一句,你也给杂家出去。”   “可……”   “与其想这些没用的,不如考虑考虑你自己吧。给你用膳的机会你不珍惜,就寝之后饿了可没人管你……唠叨精。”   他言辞明明是不耐烦的,说到后来,声音里还是藏着关心和宠溺。   宁晚心正愁怎么哄她家大人,扭头瞧见了桌案上用缠枝瓷碟盛的一碟子月饼,乌黑的眼眸登时闪过一抹亮光。   “到底还是个节日,吃点月饼沾沾喜气也好。”宁晚心走过去捻起一块月饼,状似发愁道:“可是过节一个人吃月饼,是不是有点太凄凉了呢?”   “……”   魏澜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不算个人。   他费力地撩起眼皮,眸色冷淡,“真这么寂寞遗憾,用不用杂家想法子送你出宫,跟你那姨母姨夫一道团圆?”   “真的吗?”宁晚心朝着魏澜的方向,缓缓眨了下眼睛。   魏澜一噎,合起眼皮,眼不见心不烦。   片刻之后,他胳膊被人摇了摇。   始作俑者趴在他耳边软着声音哄道:“哎呀,跟你说着玩的,我能去哪儿心里能想着谁啊……自然是跟你一起啦……”   魏澜不做声,眼尾却没端住,勾了个弧度出来。不必睁开眼去瞧,他亦能想见宁晚心弯着眼睛讨好人那个样子。   “魏大人赏脸,尝一口呗。”   “闻着像豆沙馅的,你喜欢的。”   “我刚还闻了闻果酒,实在太香了,真可惜,要是咱们能喝就好了……”   她说着,魏澜耳廓一热,冷不防被她吹了一口气,再也绷不住了。   他烦得紧一样睁开眼,“赶紧吃,吃完就寝。”   宁晚心手上捏一整块月饼,却不给他。   魏澜眉毛扬起来。   说要吃的也是她,不给的也是她。   宁晚心不知想到何事,垂下眼眸,脸颊爬上一抹不明显的红晕。   她清了清嗓子,“我方才,没找到刀切开。”   “嗯?所以呢?”   “所以……就请魏大人,将就着尝一尝。”   宁晚心在他的注视下,缓缓矮身蹲在榻前,同他平视,而后将半个手掌大小的圆形月饼送到唇边,用牙齿轻轻咬住。   她抬眸看向魏澜的时候,九天的星也不如她眸色晶亮。   羞涩让狡黠掩盖,剩下的都是藏不住的喜爱。 第45章 柔情 情爱在前,尊卑体统成了最无关紧……   不知哪个宫里的乐声隐约传来, 倒显得这一方偏院过于沉静。   房间里压抑的喘息声消散在风里,生涩输给了大胆,有人温声笑着, “总管大人伤着,我来就行。”   魏澜到底还是吃了宁晚心喂到嘴边的月饼, 只可惜了那一壶佳酿, 身上有新伤的魏澜无福消受。   可这点儿小困难并难不倒宁晚心, 她舔了舔唇,笑了下,“不能喝酒……给你尝个味儿倒是不难。”   宁晚心也不斟酒, 昂首就着雕花银壶的壶嘴饮了一大口。   果酒酒味并不厚,清甜的气味占了上风。   她喉咙轻动,将微微带着凉意的液体吞下,而后蹲坐在榻前,就带着这股子清香昂首吻上魏澜。   颊边一抹飞霞,教人分不清醉酒和羞涩。   魏澜很快给了回应,宁晚心被温热的唇舌亲近得节节败退,脑袋向后一仰再仰,不得不腾出手勾上魏澜的颈项。   情爱之前, 尊卑体统竟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事。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晓亲吻了多少次,亲吻过多久, 总之当晚魏澜没动一口酒,最后却仍然裹了满身的酒气。   ……   翌日清晨, 魏澜早早起了, 斜倚在藤椅上翻着不知什么册子,他有意避开背上的伤,是以姿势瞧起来有些别扭。   也不知是果酒后劲儿足还是怎地, 宁晚心睡得昏天黑地,半点儿醒来的迹象也不见。   咸庆懒洋洋同魏澜问个好,让师父警告地瞪了一眼,发觉宁晚心仍在睡着,也不觉得奇怪。   姑娘失忆那会儿让大人惯出来的,喜欢多睡一会儿,早起才是稀奇呢。   他不以为然地推开门,就让满屋子的狼藉吓了一跳。   这歇晌的软榻上……地上……桌上……   也就宁晚心她二人睡得床铺尚且看得过眼。   咸庆再回首看魏澜的时候,眼中就多了点东西。   难怪姑娘起得晚。   咸庆用一种狐疑夹杂着欣慰和吃惊的微妙眼神看着他,魏澜在他复杂的视线下也不见半点不自在,甚至抬眸,一个冷冽的眼刀扫了回去。   也不怪咸庆惊讶,昨晚他俩确实太能折腾了点。   咸庆欲言又止的模样让魏澜不满,撩起眼皮凉凉地盯着他,“这般瞧杂家作甚,你喜欢杂家不成?”   咸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管好自己的眼睛,再不敢瞎看了。   宁晚心转醒时天已经大亮,手往身边一摸,果然就剩她自己,好在她也算习惯了。   夜里跟魏澜闹了太久,果酒的后劲儿也催她酣睡,这一觉睡得很舒服。   她揉了揉发酸的脖颈,舒舒服服抻一个老腰,一片头撞上一张写满好奇的脸。   宁晚心一口气没喘上来,让自己的口水呛得差点儿把肺咳出来。   咸庆递一口水给她,看着她喝下去,才道:“……你跟师父……”   宁晚心顺过气来,闻言扬了下眉,“真好奇?”   咸庆点头。   “花前月下自然是柔情蜜意……”宁晚心逗他两句,瞧着孩子的眼睛,又有点儿不忍心。多好的孩子,教坏了都。   “哎算了,问你师父去。”   咸庆回忆起起魏澜那个眼神,登时就不想知道了。   魏澜带着伤,可是内务府那边还一摊子事儿,只得带伤上工。宁晚心不太放心,洗完脸接过布巾擦水的时候问咸庆,“你师父走之前给背上换药了吗?”   “放心吧,换过了。我让咸福带着药和包扎的用的东西一块儿跟去的。”回忆起自己收拾出去的那件沾着斑斑驳驳血色的里衣,咸庆还是有点后怕,嘀嘀咕咕:“也不知道一个太监在这事儿上有甚可急的……”   宁晚心再小心,魏澜折腾得厉害,背上有几道深一些的伤口还是流血了。   咸庆瞧出她的担忧,宽慰道:“你也别太担心,师父在宫里这么多年,知晓分寸的。施刑那太监咱们都认识,陛下也不可能真让人给师父打出个好歹,你操心点儿自己的事情。”   最后一句话,咸庆意有所指。   宁晚心心思跟着魏澜飞了,哪里听得出来他语气里微妙的不同。   她这会儿突然想起另一桩事,脸上不自觉带了点儿笑。   咸庆正琢磨着,就见她朝自己勾一下手指,他附耳过去,听了宁晚心的要求,一时无言。   “这东西,有是有……可……”   “嗨呀,咸庆公公……咱俩谁跟谁啊,等我一会儿……”   咸庆闹心地瞅她颈子一眼,叹道:“杂家等你有时候么……”   宁晚心人在梳妆台前坐下,看清铜镜里倒映的人影,美则美矣,就是这脖颈……一片姹紫嫣红,着实有点好看啊。   咸庆任命地翻箱倒柜给她找来一盒擦脸的珍珠粉。平日里宁晚心不乐意用这个,不喜欢那个气味,涂在脸上觉着腻人。现在风水轮流转,根本没有她嫌弃的余地。   “娴妃那边查出什么来了?”   魏澜瞧着神色有些恹恹,咸福也没有多想,替他添了杯温热的水,饶有兴致道:“娴妃打户部尚书府里出来,那个老匹夫一向精明,从来就没见他站过队,咱们的人一开始没查出什么不同,后来我让人顺着娴妃的生母查了一查,您猜怎么着……”   “她生母跟忠勤伯的侧夫人一母同胞。”而忠勤伯的侧夫人是安岁禾的生母。   “哎……”咸福被他把想说的说完了,笑着叹气,“……什么都瞒不过师父,您早猜到了?”   “不,”魏澜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搁下茶杯,“先前没想到,你说的时候杂家脑子过了遍陛下和先皇婚娶的文书。”   咸福心里突然有些怅然,他家师父这个脑子,若不是入宫做了太监,科举之路得有多顺遂。然而他面上并不显露,笑道:“师父暂且将就着喝白水吧,太医说了,你身上带伤,还是少饮茶为好。”   魏澜自己本也不是多娇贵的人,闻言自嘲一笑。   “娴妃在府里的时候很能讨老贤王妃欢心,老王妃缠绵病榻那段日子,当时还是侧夫人的娴妃没少照料,她手里能有老王妃的旧物不足为奇。”   “也是赶巧儿了,”咸福还是跟魏澜解释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安岁禾的生母求道胞妹那里,户部尚书的夫人因着陛下登宝跟着女儿水涨船高,最近风发意气,行事粗糙了很多。赶上娴妃失手损坏了老王妃赐下,听母亲这般一说,想了个祸水东引的损招。”   “可惜圣上对郡主态度不明,怕惹火烧身,干脆先从她身边宫女下手,也好借此试探圣意,”魏澜嗤笑,“她倒还算有脑子。”   “……皇陵的安太嫔那边,”咸福问道:“是否需要动作?”   魏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她这么喜欢招摇母家的关系,杂家怎么好让她失望呢。”   “……是。”剩下的无需他多言,咸福跟了他这般久,自晓得如何处理。   “安岁禾……”魏澜嗤笑一声,“杂家不找她麻烦只是因着腾不出手,她倒自己送上门来……”   咸福早就明白他家大人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想不明白,魏总管奸名在外那么久,怎么仍然有人乐此不疲地嫌命太长。 第46章 寻春 敏而好学的嘉瑞郡主只得另辟蹊径……   内务府里除了常设的几间机构以外, 尚有几间闭锁的仓房,大都存放着不能见光的东西,平日里少有人来, 只在固定时间会安排打扫的宫人在外围除除尘。   “你听说了没有,总管大人那位对食, 可能要不了多久就能分府出宫了。”   “休要乱说!人家好性儿不计较, 可到底是位郡主。再说, 她不计较,那位听见风声,怕是要怪罪下来。那位大人的手段, 能有咱们好果子吃?”   “大人有甚好怪罪的?咱可听说了,圣……”那宫人突然噤声,左右看看,朝上指了指,声音低了三分,带着点儿幸灾乐祸的笑,“……宫里都传,说是宫变那日就相中郡主了,分府就是找个由头, 只等着良辰吉日名正言顺地抬进宫呢。”   “嘿嘿……这嘉瑞郡主难不成真跟那天仙似的?就算是嫁太监,一女二嫁总归也够膈应人的, 得美成什么样,教人不管不顾的?”   “咱也就远远的瞧过一次, 前头还是疯子那会儿, 让人算计欺负落进湖里,魏大总管给背出来的。没瞧见正脸,可是那背影……啧啧, 真真是美人啊。”   另一名宫人提过一桶水来,闻言尚不大信得过,“再美能比正宫娘娘还出挑?不见得吧。”   “这你就不懂了吧,咱家舅爷家里有位表亲,先晨帝那会儿就在宫里伺候的,别看郡主现下谨小慎微,当年忠义侯府昌盛的时候,嘉瑞郡主可是东宫选秀的大头,比着太子妃培养的,再说……”那内监“嘿嘿”笑了两声,“管她生成什么样,手握兵权,却恰恰家破人亡,婚后只能依着夫家,这样的身世,别说二嫁了,就算三嫁四嫁,你且想想,可不是自有大把的人乐意。咱可听说,现成的就有位伯爷家的公子,赶着求着要跟郡主联姻呢……不说他,只说郡主这样貌出身,你不心动?”   “咱可不是那高门大户的公子,跟谁争不好,跟……呵呵,不自量力。”   两人说话间,已经将院落打扫妥当,拎着打扫用的工具往外走,转过侧壁,一眼便瞧见面色阴沉的咸庆,他身旁站着的美貌女子眨着一双清亮的眸子,登时就傻了。   他们能瞧出这女子一身打扮不是凡品,绝不是寻常宫人能用的品级,再加上咸庆公公这张脸,谁人不知咸庆是那位总管大人的徒弟?如此一来,这貌美的妙龄女子是谁自不必分说,就是方才他们嚼舌头根子的对象。   想到魏澜折磨人的手段,再想到平素深得魏澜真传的咸庆公公,那二人手都在抖,话也说不全了。   “就你们这胆子,还敢乱嚼舌头?割下来喂狗都嫌馊。”咸庆嗤笑。   他原本是不打算忍下这口气的。现在的宫人是着实大胆了,谁的舌根都敢嚼,师父,郡主,娘娘,甚至陛下……单议圣这一条就够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宁晚心却皱了下眉,拦住了他。   连内务府的洒扫宫人都能听见这些,可见传言已经传成何等离谱的模样。宫人尚且如此,皇后那里又是如何疯传的?这让她心头漫起一丝隐约的不妙。   宁晚心也觉着很无奈,自打她入宫,这些流言蜚语就没断过。燕帝生前宫里甚至传她跟燕帝有点儿不清不楚,更有甚者传她其实是燕帝的心上人,也正因如此才将她赐给太监,瞧着是折辱,实则是为了掩人耳目,保她的命。不然怎么不赐给侍卫,偏赐给太监呢。   如今倒是越发离谱了,宫变之后她连见都没见过皇帝几面,却不知没风也能兴浪起。   可见咸庆皱眉不满的样子,她又笑了,“我不好看吗?不值得人喜欢吗?”   “不……不是……”咸庆一口闷气不上不下地噎住,半晌吭哧道:“你知道杂家不是这个意思……”   “你有何意思,你对师娘敢有何意思?”宁晚心两三句岔开咸庆的话,“不是答应帮我找那东西,赶紧的,不然我告诉你师父去了,就说你翅膀硬了对师娘都有非分之想了……”   咸庆让她气了个倒仰,掐着钥匙带她朝着一间屋子去了,心里带着气脚下也生风,“……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的……”   “哝,最里面那个架子上都是,你自去寻吧。”   屋子里不常清理,一股子霉味和灰尘味,宁晚心也不在意,瞧见架子上胡乱堆得满满的大半个架子的册子,“扑哧”乐了。   “我怎么记得,在宫里私藏禁书不是得受处罚的?那你这里还能收上来这么多?”   “嗤,宫里不让干的多了,谁没点儿偷偷摸摸的事儿了?”咸庆不耐烦地转着手里的钥匙,“小内监不算,小宫女呢?上赶着想飞上高枝儿当凤凰的家雀也不是没有。”   宁晚心扒着架子翻找,简直惊为天人,翻花的,版刻的,经折的,甚至还有带图的。   魏澜总是浅尝辄止,哪怕昨日夜里闹成那样,也只是亲一亲碰一碰,不肯再进一步。敏而好学的嘉瑞郡主只得另辟蹊径,自学成才。   “这些你都看过吗?”宁晚心手里执一卷哗啦啦地翻着,“能不能推荐两册做工精良画工优美文思敏捷引人入胜的佳作?”   咸庆木着一张脸,“非礼勿视,杂家可不看这种放荡之书。”   禁不住宁晚心一遍遍问,他只得又补充道:“问没有用的……杂家看了有甚意义?”   宁晚心思量片刻,觉得自己确实有些为难人,问个天真无邪小太监看春|宫图的感受着实有些残忍了。咸庆小公公平时也没少仗势唬人,但还是跟魏澜那个异类无可比拟。   “那我挑两本带走看……”   咸庆站在门边把风,不时朝外面看一眼,听见她窸窸窣窣的小动静,不耐扶额:“你差不多得了,让师父知道杂家给你看这个……你是真嫌杂家命长?”   宁晚心乐道:“你这个性子,你师父怎么就收你为徒了呢?呃,也不是你的性子不好,总觉着……”   “师父会更待见沉稳能干的,咸福那种,是吧?”咸庆把她想说的都说了。   宁晚心被人说中所想也不尴尬,却没点头,“不全是,心肠越九曲玲珑的人,大抵越愿意靠近心思简单的人。但是你的性子绝不能吸引魏澜主动收你当徒弟的,咸福那种,对魏澜更有助力。所以究竟是为何呢?”   咸庆直起身,眼眸盯着宁晚心,神色是无比的认真。   他道:“因为师父是个好人。”   ……   此时此刻,忠勤伯府却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先是依仗的燕帝驾崩,后脚女儿就被送去皇陵。今上瞧着好性儿,可想到宫变时这人的手段,焉知不是笑面狐狸藏得深?安伟诠摸不清今上的脾气,却也能明白自己在朝廷处处不顺不是空穴来风,没想到这个档口,自家姨娘和庶女能给自己送上这么一份“大礼”。   孙姨娘立在堂下,揉着肿的桃子似的双眼啜泣:“老爷,妾身只是心疼禾儿,跟母家姐姐提了一提。先皇去了是禾儿自己命不好,可是到底是妾身十月怀胎生下的,如何能眼睁睁瞧着她受罪呢……前头位宫中昭仪的时候就处处艰难,咱们府上比不得晋国公府,禾儿让人欺负了也不能给她做主,现在想想,若是当时府上能出面护着,禾儿顺利诞下皇嗣,如今也不至于无处傍身。”   安伟诠头痛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他不是不疼这个小女儿,可是利益当前,疼宠便少了五分。   孙姨娘能得宠许多年,又生下了个入得燕帝眼的安岁禾,本身自也是生了个标致模样。遇事先示弱,这么多年,伯府的当家主母不知在她身上吃了多少暗亏。   忠勤伯夫人眼看着安伟诠要被孙姨娘带偏了话,抢在他之前冷哼一声,淡淡道:“孙姨娘说得轻巧,咱们府上的损失可是实打实的。老爷受了带累丢了差事,府里更是丢脸。如今宫里宫外,谁不说上两句忠勤伯府失了势。”   忠勤伯夫人轻飘飘两句话,字字句句踩在忠勤伯痛处。   孙姨娘心里大恨,面上哭得更惨痛,“夫人……夫人这真是冤屈妾身了……难不成,难不成还真要禾儿去死吗……”   忠勤伯夫人没忽略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而她心中只有畅快。   看着孙姨娘这张脸,她就能毫不费力地想起来安岁禾那张跟她生母如出一辙的模样,还有一般无二的黑心肠。五岁的年纪就会装病说谎,害得她的孩儿失宠于父亲。大一点儿更是了不得,攀上高枝儿,终日里趾高气扬,处处想压嫡出的孩子一头。   安岁禾想当主母,摆脱庶出的身份,她偏不如她愿,谁会想到燕王竟然登大宝,孙姨娘这一年半载话里话外娘娘长娘娘短,那副嘴脸忠勤伯夫人这辈子都不会忘。   如今怎么样?   她用锦帕压了压自己唇角,盖住几乎掩不住的笑意。   这些年,安岁禾母女大大小小给她使了多少绊子,明里暗中搅合得她家宅不宁,这人哪,坏事做多了,如今惹上大祸害,真是苍天有眼。 第47章 除名 “杂家可不是提点,杂家都是为了……   孙姨娘哭着骂着, 不说忠勤伯夫人,连忠勤伯自己都一阵厌烦。   这边闹着,那边丫鬟传话, 说大少爷回来了。   忠勤伯夫人本是冷眼旁观这一场闹剧,闻言先是一喜, 猛地坐直身子, 而后脑中闪过一些念头, 让她逐一压下,笑意也淡了下去。   安大少爷在京城世家子聚集的安庆书院读书,只等今次恩科就要下场了。这日不是安大少爷休沐的日子, 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如何能坐得住,更别说还有那位大人的授意……是以他告假归家,就是为了了结此事。   安大少爷看也不看哭哭啼啼的孙姨娘一眼,朝父亲母亲见礼之后,开门见山地道了自己此行回府的目的。   忠勤伯耐着性子听了大半,旁的都未入耳,最后就剩下“请父亲告老归家”几个字如雷贯耳,双眼瞪得溜圆溜圆, 一口气没喘匀把自己呛得够呛。   “你……你……”忠勤伯指着他的手都是抖的:“你如此忤逆……”   “老爷!”忠勤伯夫人厉声打断他,自己皱着眉, 显然对儿子所言亦有疑虑,但她是绝不能让忠勤伯这话说完的, 自己的儿子尚未入仕, 忤逆一词,绝不能落在她儿子身上。   安大少爷却不甚在意,跪在下首, 脸上甚至有淡淡的嘲讽,他直言道:“父亲这些年,‘宠妾灭妻’四字虽不至于沾上后二字,可对偏房的宠爱却是实打实的。母亲仁慈,孩儿不计较,这才容得孙姨娘和庶妹嚣张行事,惹上祸端。”   忠勤伯脸上青白交替,却一句分辨的话也说不出。   “这事不独是她们二人之过,父亲您的纵容,我们大房的忍让,一并促成这一切。我们全家都难辞其咎,走到如今这一步,或许就是我们的报应……”   “老爷,老爷您可千万别听少爷一面之词啊……”孙氏听安少爷前几句话还以为这位少爷大局为重,为了府上的颜面保住自己,听全了后面才知晓,他哪里是要保人,是要把她们母女扫地出门。   “大少爷,妾身与您素来无仇无怨,您如何要害我们母女二人,可怜你小妹妹命苦,先皇刚去,家里又容不下她,这是断了她的活路啊……”   安少爷并不理睬她,一双清明的眸子直直看向忠勤伯:“儿在书院,对朝廷内的风声多少也是了解一些,父亲真以为,您不主动告老,就不至于丢了差事?若真有那么简单,儿今日还会跑这一趟吗?”   忠勤伯嘴角抽搐两下:“你是说……”   “您认为,朝堂动荡会止步于此吗?恐怕不是。有时候,急流勇退未尝不是幸事。”安少爷道:“选择已经交到我们手上了,是否弃卒保车,如何抉择,还要看父亲。更何况,府里之所以走到今日这般局面,还请父亲思量缘故。”   忠勤伯这会儿也平静下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依你之见该如何?”   “孙氏教养子女无方,本应休离出府去……”   “……天呐!”孙姨娘瘫软在地,竭力哭喊:“少爷这是铁了心不给我们活路了……”   安少爷瞥她一眼,淡淡说完未全之语:“念在膝下有所出,夺侧室名分,进祠堂。”   这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孙氏闻言狠喘了一口气,心心念念: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然而接下来安少爷所言,宛如晴天霹雳,轰得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忠勤伯府庶女安岁禾,大胆妄言,居心叵测,残害皇室,我忠勤伯府历来清白,断不能容如此心思不正之人,即日起从安家除名,安岁禾自此,死生与我忠勤伯府再无瓜葛。”   孙姨娘无关紧要,安岁禾却是不可能善了的。   孙姨娘膝行至安少爷身边,苦口劝道:“少爷您也算是看着岁禾妹妹长大的,从府中除名,可是要了她的命去了,您如何忍心啊……”   忠勤伯夫人面容僵了片刻,目光也落在儿子身上。   她并非单单对这对母女心软,更是怕自己的儿子因此沾上不好的名声。   “是不是……”   然而安少爷始终不为所动,他冲着母亲坚定地摇了摇头,看向犹豫不决的忠勤伯:“并非儿不愿意顾念骨肉亲情,可是庶妹在外行事,何曾顾念过骨肉亲情?可有一点顾念过我们府上的死活?”   忠勤伯并非世袭罔替的爵位,到了安岁禾嫡长兄这一辈,能继承下来的功名寥寥无几,能庸庸碌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地当个富贵闲人已经相当难得,忠勤伯夫人怎能容忍安岁禾母女二人搅得她的孩儿不得安宁。想通此事,忠勤伯夫人再软的心,也硬成了十分。   ……   内务府里,小内监四下看看,凑到魏澜身边如此这般一说。   “急流勇退?”魏澜哼出一声笑来,“安勤伯这个儿子,倒是个聪明的。”   小内监不敢接话,自退下。   咸福上前,给魏澜添了杯温水,也笑:“如此不枉费大人让人提点他那几句。”   “杂家可不是提点,杂家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是。”咸福淡笑,复想起一事来:“听说今儿个郡主出宫去了。”   “嗯。”魏澜垂手写着什么,闻言笔下停了停,未及开口,眼神便软了三分。   “跟陛下和皇后娘娘说了,要出宫瞧她自己那府邸的修缮情况。”   咸福“扑哧”乐了,“她那府邸,前几日工部的人还来对账目呢,陛下让悠着修,哪个敢动真格的,庭院里挖的遍地是坑没处下脚,她能看什么,去喂蚊子吗?”   咸福说着,心里却逐渐亮堂起来,觉得自己可能明白自家师娘出宫干嘛去了。   魏澜做自己的事情,只当没听见,咸福却来劲儿了,旁敲侧击地暗里挤兑魏澜。   魏澜实在让他烦得分心,冷眼扫过去:“你让咸庆附身了?用不用杂家给你驱驱邪气?”   “别别,师父,我就是寻思,咱家姑娘平时最好性的人,最后那位的如意算盘也落了空,她怎地这么大气性?”   “……”   “你可太看得起她了,她真有脾气还算她出息了。”魏澜不欲他继续烦自己,漠然道:“是杂家背上伤了,她早憋了一肚子火,又不能跟杂家发,憋坏了。”   自己身上有伤,小妮子打不得骂不舍得,冤有头债有主,自己找始作俑者去了。魏澜巴不得人有脾气呢,岂有拦着的道理。   “还郡主呢,老让人欺负。”魏澜嗤笑。   也就您老这么想了。咸福腹诽,宁晚心现在可是今非昔比,她是谁啊,郡主不郡主的是小事,皇帝她都敢杀,再有您这尊大佛罩着,除了安岁禾那脑子缺筋的,谁吃饱了撑的欺负她干嘛。   咸福心下这般思量,嘴上可是把门把得紧,他目光一转,触及魏澜案上一物,顿了顿才道,“定北侯夫人所请……”   “让你找的人和东西可有眉目了?”魏澜打断他。   咸福心中一叹,应道:“人已经接进京中,避开人耳目,秘密安排了住处,只等大人需要,随时能用。”   “至于当年那封信札……”咸福自袖中取出一物,恭敬奉上:“刚刚随着采办宫人送进来的,大人过目。”   看魏澜垂眸看信纸,屈指闲敲桌案的样子,咸福忍不住道:“大人,咱们何时将这些公之于众……”   魏澜微微抬头,毫无波澜地瞥他一眼,“这么多年都等了,还急在一时半刻吗?”   不等咸福再说,魏澜眯起那双凤目,缓缓一笑,“不过……也确是时候了。”   ……   疆北不能久无人主事,定北侯进京见陛下述职,滞留京中时日算起来也不短了,回疆北一事提上日程是众人意料之中。   然而定北侯夫人却不随定北侯一道,反而留在京中府邸,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陛下,定北侯此举实属怪异,还请陛下三思。”   朝堂上有人就此提出异议,皇帝本人反而不甚在意,甚至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侯夫人留京,于国可有损?”   “这……尚且不明。”   “于民可有害?”   “……尚未可知。”   “于边城守备可有弊?”   “这……这……”   皇帝大笑:“爱卿可是在为朕演一出‘一问三不知’的戏码?”   上奏的朝臣借着抬手的功夫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不明白圣上何时这般敏思善辩。   “爱卿启奏之事可都说完了?”   “姑且……”   见无人应答,皇帝十分满意,一拍大腿:“甚好,朕有一事要提,离休。”   只见侍奉在殿前的离休公公上前一步,手中拂尘一扬,袖里早卷了一卷事先拟好的圣旨。   皇帝这一出压根儿没经过翰林院,朝臣在翰林院有再长的手,也不会听到一点儿风声。   圣旨一宣,满殿哗然,不少朝议大臣脸都绿了。   皇帝却仿佛不晓得自己点了多响的炮仗,龙椅上本该是威严的模样,他这日却笑吟吟的,可眼中又半点温度。   他冷漠地俯视着这群各怀心思的人,仿佛在说:对,朕就是故意的,给你们一个下马威。 第48章 她知 “恢复郡主身份又如何?居然对阉……   去府邸之类的说辞皆是幌子, 宁晚心此行就一个目的——去皇陵见见老熟人。   皇陵当然不是一般人能进得去的。但是宁晚心讨来了陛下的手令,皇陵守将见了,自没有不放行的。   嘉瑞郡主想见安太嫔, 咸庆在外面很是撑得住场面,眼眸一横, 那守卫便忙不迭去找人, 宁晚心笑着调侃道:“咸庆公公如今倒是愈发有魏大人的气度了。”   “郡主说笑了。”咸庆替她添茶水, 趁着凑近的功夫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旁边有人看着,举止收敛一些。   不多时, 门外脚步声纷沓而至,一身素白衣裳的安岁禾缓步而入,不施粉黛,无他饰物,长发简单地挽成一光溜溜的发髻,距上次见面不过月余的功夫,瞧上去竟老了数岁不止。   宁晚心眸中笑意骤然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寒意。   “我曾经以为,海棠院一别, 咱们再也不见了。却没想到,是我小瞧了秋后的蚂蚱。”宁晚心瞧着安岁禾淡淡道。   许是这阵子以来始终茹素的缘故, 安岁禾瞧上去比流掉皇嗣之后还要憔悴很多,双颊的肉都隐有凹陷之状。   瞧见宁晚心, 她脸上也不见意外之色, 倒显出一种心如死灰的淡漠来。   “你特地前来向本宫炫耀的?”安岁禾嘲讽一笑,“本宫道你是何种仙风道骨的人,不过也是个世俗之人, 魏澜见过你现在的样子吗?他不是最爱你蠢得可怜那一套?”   她提到魏澜,宁晚心不由一顿,垂眸片刻,而后慵懒一笑,那模样简直跟魏澜使手段的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不会知道的。”宁晚心冷眼看她:“与其关心我,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   “本宫?”安岁禾惨笑:“本宫还有什么值得关心的?满盘皆输的人,连最后一点手段都让你揪出来了,一无所有的人会怕什么?”   “是吗?”宁晚心不置可否,“但愿你心里真的没甚在意的吧,这样待你听到接下来的消息,心里许能好过一些。咸庆。”   安岁禾看着那双明丽却淡漠的双眸,心下陡然生出一丝惊恐来。   咸庆可顾念不上她那么多情绪,上前一步道:“传皇后娘娘口谕。”   “燕帝嫔妃安氏,德行有失,陛下念及安氏侍奉先皇一场,免其生殉,令守皇陵为皇室祈福。然安氏不思悔改,身处皇陵却仍然设计陷害,难堪皇室后妃之任。今贬安氏为庶人,留守皇陵,终一生不得再踏入皇城一步。”   安岁禾不可置信地看着咸庆。   咸庆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宣完皇后口谕,便退回宁晚心身后。   宁晚心笑道:“看来,娘娘也不是如您所言那般,对一切全无在意了。”   “不可能……皇后与我无缘无仇,为难先皇的嫔妃对她能有什么好处?我不相信,一定是你假传懿旨……没错……一定是这样。”   宁晚心笑容不改,“皇后娘娘确实与你无冤无仇,但是我可以同她谈条件呀。用一件她感兴趣的东西,换褫夺你的封号,多划算的买卖,不是吗?”   “你……你是有意如此……”安岁禾双眸血红,恨不能生吞活剥了面前盈盈笑着的宁晚心。   “恨我吗?”宁晚心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曾经眼睁睁地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模样却无能为力,那时候我也如这般恨你。”   安岁禾恍惚之间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眼睛盯住了宁晚心,突然嘶声大笑,“你做这么多都是因为我害魏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娘娘,哦不对,我失言了,您已经不是娘娘了,成为了你过去最不屑的庶人。”   “不可能……本宫是娘娘,你才是卑贱的庶人!”她说着,又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安岁禾笑得形容癫狂,眼泪从眼角淌下来,“本宫没想到的是,你恢复郡主身份又如何?居然对一个阉人动了真心,可惜啊可惜,为了那么个畜生算计我……”   宁晚心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   “我害魏澜那也是因为魏澜害我在先。你当真以为那条阉狗是个什么好东西?”安岁禾抹了把眼睛,恨道:“可怜我孩儿还未足月就失去了来到这世上的机会……”   宁晚心一怔。   安岁禾观她神色,骤然拍手快然道:“是了,这么脏的事情,他如何敢让你知晓。你还不知道,他当然也不会告诉你……”   “本宫,燕帝,上一位薛皇后,甚至皇子,没有一位不被他算计于股掌。他表面上帮本宫,实际上连皇嗣都敢残害,本宫为妇不仁?魏澜那条毒蛇,比本宫狠毒千倍万倍。”   咸庆眉眼厉色顿显,欲上前堵住安岁禾的嘴,却被宁晚心拦下,“让她说。”   他神色一顿,心下不免有些焦急。   魏澜曾经的谋算和布局,宁晚心不清楚,他却是一清二楚的。虽然不知道安岁禾是通过何种途径得知此事,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必然对魏澜不利。   魏澜能遇到一个对他付出全部真心,让他放下心防的人有多么不易,咸庆不希望这两个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的人再生嫌隙。   然而宁晚心已经说话,他强拦着反而会露出端倪,只得将担忧压下,有些后悔带宁晚心同安岁禾碰面。   宁晚心家破人亡,从云端跌落,经历了世间彻骨的寒,早不是什么闺中不问世事的千金小姐,她杀过人,而这一切却都不能改变她骨子里的纯善。   咸庆见过她悄悄放走小内监捉来戏耍的蛐蛐时的样子,这是个连小虫被关在蛐蛐笼里都能心软的人。   她为了魏澜开心,可以撒娇痴缠。但是她能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魏澜释然吗?咸庆不敢想。   安岁禾如今形销骨立,唯那双柔媚的眼眸尚能瞧出曾经三分颜色,此时却含着无比怨毒的神情,诅咒眼前的人,凭什么比自己幸运。   “你才是最傻的人……魏澜欺你骗你,事事对你留七分,终有一日,你定会饱尝我所遭遇的,在他手里,失去一切你所珍视的东西,你陷的越深,将来也会跌得越狠,宁晚心,本宫等着看,等着看你……”   “遭、受、背、叛,痛、苦、不、堪。”安岁禾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   宁晚心回到偏院的时候,魏澜被皇帝传去尚未归来。她揉了揉眉心,散去脸上的冷意,打开房门,却见到一贵妇背对着她坐在堂间的八仙桌前,闻声回头。   正是定北侯夫人。   “……姨母?”宁晚心有些意外,脱口道:“您不是……”   “小没良心的,我不是什么?”定北侯夫人横她一眼,“我不是该回北疆,你是不是想这么问?”   “自然不是,姨母想何待到何时便何时。”宁晚心失笑,凑过去挨着定北侯夫人坐下,“您愿意留,晚心开心还来不及,只不知姨丈没有聪明能干的夫人在身边,会不会有不便的……”   “……少来这套!从前你母亲总说你是个嘴上厉害的,那时候只觉得你伶俐,如今才瞧出来,油嘴滑舌,也不知像谁……”   宁晚心一笑置之,起身为定北侯夫人添茶,又端来备好的瓜果。   “南边贡的金桔,陛下赏了些给我们,姨母尝尝……”   “嬉皮笑脸的,我看你呀,跟市井人在一起久了,学得愈发不像话……”定北侯夫人往她额上狠戳一指头。   宁晚心闻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尊敬姨母,也知道姨母是个好人,却没有天真到以为如定北侯夫人这些世家女子真会因她一两句话将这些为奴为婢之人看作与自己一般贵贱尊卑,是以并不再多言,只垂眸饮茶。   倒是定北侯夫人瞧出她情绪不高,苦心道:“姨母知你心善,你觉得滴水之恩也该涌泉以报,可你焉知那人救你不是为了利用你牟求私利?”   想到自己在京数日查出的那些事,定北侯夫人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语气不免生硬了许多。   “总之,姨母留在京都,就是为了你的事。你若是不正正经经嫁个好人家,姨母便常住京中,再不走了。”   宁晚心哑然:“……姨母,这如何能儿戏?”   “你这般不自重,就不是儿戏?”定北侯夫人脾气硬,一向说到做到,偏偏又是真心为她着想。   “姨母,我身在其中,冷暖旁人岂能有我自己清楚?魏澜他真的不是你们所想那般……”   “他没有所图?”定北侯夫人冷笑一声,“你是真傻,还是跟姨母装傻?”   “他利用你在前头燕帝那里骗了多少信任?你敢说他不图你手里的御林军?”定北侯夫人本就看不惯她一门心思扑在魏澜身上,瞧她执迷不悟更是无所谓她伤心不伤心,“近日我在京中托人四下打听,你猜查出了什么?”   “魏澜他曾经利用你,不费力气就拔掉了燕帝信用的大臣……”   “我知道。”   ”他……”定北侯夫人正要继续,乍闻见她所言,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你知道?!”   宁晚心捧着茶杯,氤氲的热气腾起,模糊了她的面容。   她的声音平淡却坚定:“姨母想说的我知道,姨母不知道的,我也都清楚。”   不只定北侯夫人,那么多那么多人都同她说过魏澜的不择手段,她甚至亲眼见过,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第49章 聘书 那是魏澜的字。   定北侯夫人浑身解数将发未发, 倒是被宁晚心一句“知晓”堵得哑然,神色间满是错愕。   宁晚心目及她,却透过这张脸想到了另一个人。   皇陵里, 安岁禾双拳攥得死紧,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宁晚心, 不错过她任何一个神情。   她想亲眼看着这张不管多落魄的时候都显得高高在上的脸上出现愤恨、不甘、绝望的情绪。   凭什么宁晚心可以这么好命, 出身高贵, 家破人亡之后也有人哄着,她们本就不差什么,自己不如意, 宁晚心也别想快活地活得心安理得。   “本宫是害人,但是本宫所为皆点到为止,更是没害过幼子。魏澜如何?他丧心病狂连本宫尚在腹中的胎儿都不放过,却让你所见都是正直。他凭什么?他手上的血,远比本宫多得多。你告诉本宫,你们凭什么啊?”   安岁禾心里被报复的快感拉扯,一张姣好的面容此时扭曲甚恶鬼。   咸庆不由得稍稍上前一步,掩着垂眸沉思的宁晚心,却被她轻轻挣开, 给了一个安抚地笑容。   咸庆心里着急,眉头拧了三分紧, 宁晚心却将目光骤然移向安岁禾。   “你说的事,我大抵是知晓的。”   她目光沉静, 毫无波澜, 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一件家长里短的小事。   安岁禾带着恶意的笑容僵硬在嘴角,不可置信道:“你知晓?”片刻后她后仿佛了然:“我道你尚存忠义侯府的风骨,谁知虎落平阳, 早没了前头的气度。”   “你这番话无非是想让我对你生出恻隐之心,痴心妄想罢了。”宁晚心道。   安岁禾一顿。   宁晚心不等她再说,接道:“你这些往事,总结起来,不过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想借此挑拨我和魏澜生嫌隙,简直可笑。”   安岁禾不知为何,让她如水的目光看着,竟莫名有种被洞悉的恐惧感,不由得退后一步。   宁晚心步步紧逼,直视她道:“别说魏澜出手是你心存不该有的欲|念加害在先,就算是魏澜有意害你,那又如何?”   “谁规定他一定要善良正义,舍己为人?”   宁晚心至此,终于把憋在心中的话一并说出,她挺直脊背,并不因为曾出身忠义的自己接下来的话为耻。   “这些虚名,于我心中所重,皆不及魏澜开心。”   “你……”安岁禾跟人兜圈子惯了,让宁晚心一席话说得哑口,跌坐在地。   宁晚心反身离开,再未看她一眼,仿佛这人跟自己再无干系。   她在推开门的一瞬间,轻道:“我的道义,我的风骨,自有后人评说。”   “而我不在意。”   宁晚心看着定北侯夫人,面前的人是自己在这世间为数不多的血亲,她相信姨母是真心关怀,可是姨母的话却和狠毒了她的安岁禾所为算得上殊途同归。   宁晚心心底狠狠地疼了一下。   她尚有人心疼惋惜,可是有谁能心疼魏澜呢?   她想说魏澜对她很好,张口的瞬间,却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了。   “旁人视他如猛虎,如狡兽,避之不及,”宁晚心再一次说了面对安岁禾时所说的话:“我知道他不是,更不在意。”   定北侯夫人见宁晚心执迷不悟,一双剑眉拧得死紧,向来雷厉风行的人竟然踟蹰游移了。   然后最终,还是心里原本的想法占了上风,定北侯夫人心下一横,于袖中取一漆红的卷轴,递给宁晚心。   “你的话,留着看过之后再说吧。”   她看着宁晚心那双跟自己胞姐妹一般无二的和善眉眼,心里想的是,别怪姨母心狠,待你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便知晓姨母苦心。   那卷起的手书端一副吉利喜庆的颜色,做工材质都像是婚书的样子。   宁晚心隐隐有了个猜测,心中不满姨母折腾之余,想到她那位不喜内宅争斗的姨母连这等法子都用上了,也不免有些好笑。   只可惜纵使宁晚心玲珑心思,也没猜到这封手书的真正用意。   直到她解开系得讲究的丝带,摊开那卷工整的手书。   只看一眼便怔愣原地,身上冷汗倏然沁了出来。   那卷手书的内容倒与她猜测无两,是一封聘书,内容可见心意颇深,非同一般。   聘书上书: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落款是锦程伯府二公子,写给嘉瑞郡主宁氏晚心。   锦程伯二公子是何人宁晚心全无印象,他想求娶谁也跟自己没甚关系。真正令她浑身发冷的是那封聘书的笔迹。   筋骨劲道,力透纸背,她再熟悉不过。   那是魏澜的字。   ……   九月初十是本朝开国皇帝与帝后结缘的日子,当年二人情深义厚可谓一段佳话。后民间以九月十日为庆,希望有缘人得以牵线,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好日子眼看就要到了,青鱼一大早就兴冲冲地念叨着此事,给梅瓶里换插花的工夫,回转过身来,刚要请辞出去,见宁晚心形状,连忙过去,边唤道:“……郡主……郡主?”   宁晚心陡然回神,觉出手上有异,低头一瞧,竟不知何时,手上的墨块研尽了,指头在墨砚里戳来搅去,染了满手的墨迹。   青鱼忙去打水来给她擦洗手指,一抬头又发现宁晚心在发呆,不由无奈。   自那日打皇陵回来,宁晚心总是显得心不在焉的,可除了心神不宁,也不见旁的异常,让人摸不清头脑。   而最会察言观色的魏大人却仿佛全无所觉,该如何便如何,相处模式竟然退步到了宁晚心刚入宫那阵儿。是以一夕之间内廷便传遍了嘉瑞郡主和魏总管离心的流言。   咸庆对此表示非常头疼,再看见人俩不疾不徐的模样,深有体会那什么不急太监急。   咸庆苦思冥想,终于等来个难得的时机,先去找了宁晚心。   “杂家不知道你跟师父又怎么了,也不感兴趣,好吧。但你俩老这样也不是个事儿,眼看着佳节在即,你好好准备一下,俩人谈谈,能有什么说不开的事儿啊。”   “俗话说得好,夫妻二人,床头吵架床尾和,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珍惜缘分啊……”咸庆觉得自己操心这俩人的事儿没完,都快活成个和尚了。   “你师父最近多忙,你又不是不知晓,有些事情我帮不上忙,怎可能再用旁的杂事烦他。”宁晚心叹一口气。   咸庆一怔,没想到她是揣了个这样的心思,不由得替魏澜心下一暖,“那你总不能自己把自己憋死吧。”   宁晚心精神萎靡,小声嘟囔:“再说,我们俩……还能算夫妻的事儿么,都要跟我离了,我多大个心啊还过节日……”   咸庆没听清,又问了一句。   宁晚心道:“我说你耳朵不好使能当好差吗?”   气走咸庆之后,宁晚心坐直身体,心道咸庆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老这么藏着掖着也不是个事儿,还是该跟魏澜谈一谈。   自己如何想的,魏澜又是如何想的,不妨开诚布公地说一说。   心头定了定,宁晚心又去把被她气跑的咸庆公公请了回来,请他帮忙寻一块儿剔透的玉料来。   而魏澜这段日子也并非刻意冷落宁晚心。   陛下决意为晨帝和燕帝时候遭迫害的官员平反,下令大理寺和刑部彻查往事。一时间前朝滴水微澜,朝臣自检,生怕过往诸事牵连自身。   魏澜明里只是个内监总管,实则身兼数职,劳苦功高。   御案上衣冠楚楚的帝王翻着一摞厚厚的卷宗:“晨帝时候的言官李常津当庭死柬,亲属男子发配,女眷充官……太过分了这个,可能替他正名?”   魏澜也坐在御案下设的桌案旁帮他处理这些事,闻言脑子里过了一圈这人的关系谱,头也不抬道:“发昭告,脱贱籍,赏金银即可。”   “倒也是,李常津这些家人在军营和教坊那么多年,好大年纪了,让他们重头开始人也未必乐意,还是问一下意见,去留不强求。”皇帝拍板定下,合掌落印。   魏澜无可无不可,朱笔一挥,将一封提议修缮行宫的折子驳了回去,折子扔给皇帝,“查一下这人,明知道陛下喜清廉恶奢靡,还上这种折子,不是脑子有坑就是背后有旁的事情。”   皇帝记下了那位官员的名字,继续看一个人的卷子,问一遍魏澜。   “杨家这个案子翻不翻,说来也是倒霉,杨嫔国色天香正值妙龄,伺候已经迟暮的晨帝原本就够委屈的,还判了人一个美色误国,治了杨家教养无方心思叵测……”   魏澜嗤笑一声:“自己没本事就怪到女人身上,懦夫行径。”   皇帝点头,深以为然。   魏澜横他一眼,“陛下是真不怕人家参本宦官祸乱朝纲,让太监批折子,处理政事过问太监的意见。”   皇帝无奈道:“我……朕也不想,但是晨帝执政的事儿太远了,很多人物关系朕记不住,这个要命的档口,不先过问你,处理不当出了岔子更不值当。”   魏澜也知晓他说的并无错处,心中无奈,却免不了为这些朝政之事绊住手脚。   ……   转眼到了九月初十,魏澜这些日子伴君侧处理政事,夜间连回偏院的工夫也无,往往在偏殿休息。   一墙之隔,算来宁晚心却已有数日未见他了。   “郡主您怎地来这地方?”掌膳姑姑瞧见她,倒是先怔了下,见宁晚心笑着,片刻会意,了然道:“瞧婢子这记性,原是初十了。”   宁晚心被她戳穿心思也不见羞恼,笑着朝人福了福身,“我不善下厨,还要麻烦姑姑相帮。”   前头宁晚心尚未恢复身份之时,掌膳姑姑总拿她当可怜的孤女,一向照顾有加。后面尽管孤女成了嘉瑞郡主,在这方小院里也从不以身份欺压这些宫人,是以宫人们对她尊敬有加,却不如何惧怕。   在听到宁晚心想要制作的菜肴之后,膳房姑姑忍不住揶揄:“婢子怎么瞧着,这些都是总管大人喜食的呢?”   宁晚心仿佛听不出她的话外之音,任她帮自己挽起袖子,脸上始终是一副笑模样,“姑姑说的是呀。”   傍晚时候,帮着宁晚心摆放晚膳的掌膳姑姑瞧着她姣好明媚的侧脸,忍不住道:“郡主对大人真好,能得郡主,实属大人之幸事。”   宁晚心想起魏澜,自己对他好想也没甚好,她摇头,认真道:“能同他一起,是我的幸运才是。”   正说着,只听外面熙攘,咸庆的声音唤着“师父”。   魏澜踏进院门,一脸疲态。   咸庆接过福宁殿内侍手里的自家大人的东西,抬头笑道:“您算是回了,郡主等您好些时候了。”   魏澜单手揉着自己太阳穴醒神,闻言手上一顿,抬眸看去,果然能透过窗子,见屋内盈盈烛光。   不由心里一暖,万般繁事暂抛却脑后。   他脚方抬起,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是一声带着哭腔的“大人”。   瑾太妃的宫婢跪在魏澜面前狠狠磕了一个响头。   头颅触地,“嘭”的一声闷响。   “求大人,救救我们娘娘。” 第50章 同意 “如果是他希望的,我会遂他的意……   宁晚心在屋中并不知晓院内这些细节, 她只闻那宫婢哭着说出的话,然后魏澜就走了。   他知晓她在等他,却仍然离开了。   宁晚心独自在桌边坐着, 对一桌佳肴。明眸虚虚落在一处,教人看不出情绪, 不知心里在思量什么。   膳房姑姑和青鱼对视一眼, 心中戚戚, 却不敢多言。   燃起的红烛在桌上落了一朵又一朵小花,青鱼按耐不住,劝道:“郡主……先用膳吧。”   宁晚心像是闻所未闻一般, 沉默地在椅子上坐着。   “大人他一定有苦衷的,奴婢不知那位瑾太妃和大人的事情,但是郡主,事情肯定不是您想的那般……”   青鱼越劝越不对,急得不行。   倒是宁晚心从沉思里晃回神,见青鱼的模样便笑了。   “这是怎么了?”宁晚心提筷道:“又不是你的错。这么多东西,坐下一起用吧,姑姑也一起来。”   她笑容如常,甚至比平日里还温婉许多, 可不论是青鱼还是掌膳姑姑,看着她的模样, 心里都十分难过。   “这怎么可以,尊卑有别, 小人们怎能同您一道进食……”   “在这方小院哪有什么尊卑, ”宁晚心笑笑,“大家都是天家臣奴,一样的, 我自己也吃不完。”   宁晚心坚持,青鱼和姑姑再推脱反倒显得不识抬举,只得应了。   虽是头一回下厨,但是有姑姑帮衬,味道也算差强人意。   一桌三人各怀心思,却说说笑笑,仿佛什么也发生过一般其乐融融。   食毕,宁晚心起身走到一旁,摸到八宝架上一匣子掀开,取里面一卷红缎裱的手书来,到青鱼身前。   “晚心在宫中没有自己人能差遣,所以还请你帮我个忙。”她从自己手腕上脱下一雕工精湛的鎏金手钏,同聘书一并送到青鱼手上,“明个一早烦你托个采办往定北侯府送这样东西,捎一句口信给我姨母定北侯夫人。”   “与她说,晚心同意。”   宁晚心救过青鱼的命,是以青鱼虽不明所以,却诚实道:“郡主差遣,奴婢哪有不从,只是……就算今时瞒过大人,东西经过采办的手,最后也要报给大人知道的……”   她以为宁晚心是想瞒着魏澜做些什么。   宁晚心了然她的心思,失笑道:“知晓便知晓,有人来问你也实说无妨。东西送出去即可。”   她并非想要瞒着魏澜,不说这封手书是魏澜手作,只说在这宫中,她能瞒过魏澜什么。   ……   没用上多久,宁晚心就接到定北侯夫人的回信。与此同时,京中也传开锦程伯的二公子将求娶近来风头正盛的嘉瑞郡主一事。   这些宁晚心早有预料,也做好了准备,而令她略微讶然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收到了一封书信。   蜡封严实,陷了半个虎头的形状。   宁晚心带着这封信来到京郊御林军驻扎的行营。   咸庆并未因为宁晚心接下锦程伯府的聘书就同她离心,虽然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依然同以往那样跟着照顾她。   这日替宁晚心御车,停在行营门口,扶着她下马车,咸庆看着她的背影忍了又忍,还是道:“郡主,我师父他……”   “咸庆,”宁晚心偏头朝他笑了笑,“我喜欢他。”   “我知道他虽避我不见,却还是会让人留心我的举动。”   “请你对魏澜说,”说到“魏澜”二字,她不小心流露出真心,脸上的笑意空白了一瞬,不由自主地咬着下唇,过了会儿才缓过来,云淡风轻地笑着。   “如果这是他希望的,那我会遂他的意。”   御林军现在的将领姓徐,是已故忠义侯一手提拔起来,也算是看着宁晚心长大的,是以见了人未称郡主,只唤小姐。   对于徐巍将军而言,与嘉瑞郡主这个名号相比,忠义侯府执虎符的宁小姐才是他们听命的对象。   宁晚心并不受徐将军的礼数,笑道:“如非事发突然,将军您不会虎印寻我,无需多礼,直言即可。”   徐巍便也不推辞,引着宁晚心来他帐中,屏退左右,待她坐好,才缓言:“有人找到属下这里,想见您一面。”   “见我?”宁晚心挑眉,电光火石间心下闪过无数种可能,再抬眸时神色已经收敛,仿若无所知地笑道:“我如今孑然一身,不通晓治军之事,朝堂政事更是全不理会,见我做甚?”   “如非情况特殊,怎敢用这种事叨扰小姐。”这件事显然也令徐巍为难,他翻手掏出一物,宁晚心目及其上纹饰便怔住了。   “这是……”   “是忠义侯宁家的信物。”徐巍苦笑,将那枚雕鹰纹的玉佩交到宁晚心手上。   “小姐大抵也见过,这玉佩当年一共打了九枚,取自同一块玉料,分属侯爷的八位亲信,最后一块在侯爷手上。这一块……”   “这是我爹的。”宁晚心将那玉佩握在手里,触手温润,她手上却不自觉渗出汗来。   “我虽不理朝事,却也知晓陛下正在彻查晨帝时牵连甚广的沈相一案。这人选在这个时候找我们,绝对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情。”   徐巍也是这般想,是以思量再三,决定一切听从宁晚心。   “小姐意下如何?此人居心叵测,我们只要见了人,少不得留下把柄。”   “见。”宁晚心沉思片刻,还是拍板决定,“这人手上有爹的信物,不见他,待到事发,恐生变故。不如见机行事,瞧瞧他到底什么打算。”   “是。小姐放心,属下来安排。”   徐巍行事干净利落,并未让宁晚心久等,没过几日,她便瞧见了藏头露尾那人。   两边约在闹市一间茶楼里,二层最里侧的包厢,支开窗子就能见众生百态。   “嘉瑞郡主。”   宁晚心垂眸饮茶,一口咽下去,也并不忙应声,只说:“阁下既然有事相商,何不自报家门。”   那人长相平平,一身不起眼的布衣,在人群里很难被发觉。他眸中精光明灭,被慢待也不生气,笑道:“在下扬州司马亦。”   姓司马……宁晚心心中升起一阵疑惑,面上却不显,嗤笑道:“你是何人干我何事,我问的,是你效忠的人。”   司马亦也笑:“那便要看郡主给出的诚意够不够分量了。”   “这倒有趣,”宁晚心并不看他,手上茶杯转了半圈,眸子瞧着杯壁的暗纹,话语却相当犀利:“你们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照你们的意思行事。”   司马亦胸有成竹,“就凭……忠义侯曾经选择了我们。”   宁晚心手上一顿,眼眸微眯,审视地盯着司马亦。   司马亦摊掌,任她打量。   “早听闻郡主钟灵俊秀,想必已经猜到,在下此时找到郡主,是为了沈相案。”   他这般大方地直言,宁晚心警惕更甚,却没表露出来,淡淡看着他,仿佛在看痴人说梦。   “你也该知晓,沈相案背后是谁在调查。我同魏大人朝夕相对,你不怕我将这些都告知他?”   “郡主还是想好再说吧。”司马亦面上笑着,语气却暗含杀机:“在下既然能开诚布公,必然不畏惧郡主告密。”   宁晚心心中突然有了个猜测,令她浑身骤然发冷,脸色瞬间变了。   司马亦勾着唇角:“沈相的惨案,背后可有你们忠义侯府的手笔。”   “郡主觉得,沈相翻案,忠义侯府出身的你,能够全身而退吗?”   ……   司马亦从酒楼出来,拐进深巷,不多时出来,已然换了身装束。   一装饰精美的马车停在路边,司马亦掀开门帘坐上去,车里有人等在里面。   “魏澜毕竟护过她,现皇帝对她也不错,宁晚心真能帮我们?”   “主上放心,”司马亦信誓旦旦道:“宁晚心是个聪明人,魏澜锱铢必纠,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同沈相案有关的人。”   “忠义侯府牵涉其中,她若对魏澜有情,就必然不会让此事败露。”   “最近听闻嘉瑞郡主要跟锦程伯府结姻亲之好,此事若成,她行事更不需顾及。此乃万全之策,属下想不到任何她拒绝的理由。”   “最好如此。”那人声音略微喑哑,看着司马亦道:“你要知道,沈相案一旦被翻案,我们的势力将会被削弱一大截,这个后果,不是你承担得起的。”   “属下必不负主上期望。”司马亦神色肃穆。 第51章 物证 “ 大人可千万莫要赖账才是。”……   沈相是晨帝时期的重臣, 本身出自大族,为人更是胸怀宽阔,睿智巧思。   是以当年燕王当庭拿出沈相与敌国来往的书信, 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可尽管如此,仍有不少人坚信沈诠风骨, 认为此事尚待细究。   在下狱后更有大学士于庙堂下静坐, 请愿朝廷还沈相清白一事。   沈相在清流一脉向来有威望, 晨帝对此不满已久。臣子静坐之事更见沈相威望,一个心中有猜忌的皇帝怎能忍得住忌惮。   年轻时的晨帝不能不说是意气风发,也有满腔抱负, 但是暮年之时,猜忌和权利到底还是侵染了他的心肺。加上两国交战,败仗蹊跷,传信国有内奸泄密,晨帝急于给三军一个交代安抚人心,沈相通敌更有证据摆在台上。如此种种,促成了沈诠一族惨案。   沈诠全家斩首,族人流放。自此京城方圆八百里,再无沈姓氏人。   晨帝那时并非真心要为沈诠翻案, 闭目塞听,才有了沈相一族的冤案。若真要彻查, 当年一案虽说不是漏洞百出,也绝非全无纰漏。   如今魏澜有心算无心, 此案最有力的证明, 一人证一物证,魏澜已经拿到手,现下只差时机。   魏澜曾经毕竟深得燕王信任, 能弄到将沈相一家推往万劫不复之地的那封通敌信件并不足奇。   当年那封呈堂供证的书信,如今正在魏澜手上。司马亦等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急着联系宁晚心,提前把那要命的东西处理掉。   内务府人多手杂,魏澜是绝无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那处。   宁晚心坐在窗边品一盏香茗,却因着心里藏着事儿,也没品出甚滋味。   这时日比不得前个月,虽是日头正好,却也能觉出一番秋来的冷意,宫人都统一裁了新装换上,更遑论宫妃。   宁晚心向来在这上是不在意的,但是架不住总管内廷的魏大人在意。   她这时候一身苏锦压银线的素色琵琶袖小袄,配着深色的褶裙,瞧着淡雅又清爽,用料都是魏澜亲自挑选,走的自己私账。   晚心接下锦程伯府聘书的事有意透露给他知道,可魏澜仍是对她十分的在意,反倒让她前面的果断尽数化成了茫然。   他不喜欢自己吗?不喜欢作甚么对她这般上心。   他喜欢自己吗?可是真心悦爱一人,又怎会甘心眼睁睁看着她步入旁人怀抱。   宁晚心捏着自己一边宽大的袍袖,头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前狼后虎,内忧外患,她明知道司马亦设套给她钻,不论怎么做都是背叛。   “姐姐说得可是真的?”   突如其来的清脆声音将她思绪抽离出来,原是内务府这日要整理册子,咸庆被叫去帮忙,偏院里便留了两个宫人料理院子,这会儿正按着吩咐把两副盆景挪一挪位置。   “怎么有假,我有一个时候入宫的姐妹就在瑾太妃宫里伺候,几个月前咱们大人身上带了锐器戳刺的伤,防着瞒着不让姑娘知道,那伤处便是让瑾太妃用金剪扎的。”   被压低的声音传过来,宁晚心只觉脑中“轰”得一声。   那两位宫女仍在轻声交谈,前头那个略微惊讶:“怎么会?那大人……”   “你瞧着,大人可有一点儿气愤的模样吗?回头瑾太妃宫里有事,还不是扔下郡主就过去了,没见半点生分,冷眼瞧着,倒觉着郡主另嫁是有先见之明,谁知道是不是给别人做了替身嫁衣?”   宁晚心的脸让从她们的角度让摆了新枝的梅瓶挡着,是以二人并未发现一番诛心直言能被话题的中心人物听见。   脚步声和细碎的交谈声远去,宁晚心坐了好一会儿,脸颊让风吹得有些冰凉,才起身关窗,再关起房门,来到魏澜的博物架前。   魏澜东西状似摆放随意,实则内有玄机。其间奥妙恐怕连亲近的咸庆和咸福都不知晓。然而宁晚心自小耳濡目染的皆是奇门遁甲,机关淫巧,初见时不觉,日久却发现了端倪。   那博物架实则有一处暗格。   她在博物架上摸索一番,没时间感慨这处暗格设计精巧,摸到榫卯交接之处便匆匆推开,只听“咔”一声轻响,底柜边缘弹开一条缝隙。   宁晚心掀开那块挡板,最上放置的便是一泛黄的信纸,陈旧感扑面而来。   他从未防备过自己,自己却利用了他的信任。   她苦笑了下,取出信纸浏览,并不敢耽搁,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   翌日,早朝缛节不表,只说皇帝听了会儿朝臣不冷不热的谏言,对以他早早准备好的说辞。   这日上奏的大臣不算多,皇帝看时机差不多,便道:“诸位爱卿可还有言?”   见无人应答,皇帝便点头:“那好,传朕口谕,宣魏澜进殿。”   魏澜在查验何事,朝臣心里明晰,与沈相案有关的人不免心下发紧。   朝臣如何想,魏澜不用看便知,只他不在意这些人,纵他们千般心思他也无甚所谓。   “下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无需多礼,请起。”皇帝等他站定,才道:“诸位爱卿也知,近来查看案卷,几桩旧案疑点重重,其中以沈相案影响最深,牵连最广,朕痛心疾首,特命魏大人彻查……”   皇帝能容下两次易主的魏澜继续做内廷总管,朝臣本就能想见其圣宠不倦,然则今日见皇帝对其温和器重的态度,心里对这位宦官的忌惮更上一层。   “陛下,臣惶恐。”   当此时,一位言官出列,打断了皇帝的话。   皇帝虽无奈,然而当朝驳斥谏言的文臣是为本朝不齿,只得道:“王爱卿何事?”   王正简年纪不惑,没经历过晨帝治乱,为人也刚正不阿,向来看不上权宦之流,眼光瞥了下魏澜,便不屑地“哼”了一声,移开视线,道:“陛下彻查晨帝时沈相案,难免让人觉出陛下在影射先皇昏庸。”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皇帝早有对答,并不见生气,“一桩错案不代表桩桩错案,也不能代表晨帝的建树,爱卿言重了,此事确有疑点,是以……”   “既然陛下如此说,臣等微词便不足道也。”   皇帝闻言一噎。   “然而就算要查旧案,大理寺和刑部非是摆设,我朝并无用内监查案的先例,此举恐怕不妥,就算能查出什么,恐怕也难以服众,天下悠悠众口,也要质疑陛下任用奸人。”   他说话时,满殿静默,便更显王正简掷地有声。   细微的议论声起,参知政事苏善也道:“王大人所言,确有几分道理,然则还要看陛下如何决断。”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可略一思量,就像在说皇帝轻信奸人一样。   皇帝的注意力集中在王正简身上,一时没做多想,他也没想到竟有人连话都不让魏澜说,双眼微眯,盯紧了王正简。   王正简并不畏惧,他不依附任何势力,反而问心无愧,也不怕皇帝降罪。   皇帝正要说话,就见魏澜行了一礼,“陛下,可否让臣跟王大人说两句。”   “自然。”让魏澜插了这一句,皇帝神色稍缓。   他转过身,王正简冷哼一声:“本官不与祸国奸人说话。”   魏澜略一挑眉,淡淡道:“公事而已,案卷相关,怎么,王大人连看证据的胆量都没有吗?”   他声线平淡,王正简却仿佛自己被他隔空抽了一耳光,脸颊一片火辣。   “你……”   “大人莫急,是非公正,当着陛下的面,稍后必然水落石出。”   “陛下,”魏澜重新看向皇帝,“可否请人证入殿。”   皇帝让王正简这个愣子噎得早忍不住了,瞧着人在魏澜手下吃瘪,心情好了不少,点头,“宣。”   只见小内监引着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入殿,见了这人,朝臣不免又是一番议论。   武将唐釜直言不讳:“魏大人别是没查出个鸟来,随便寻个人来糊弄我们吧?就这么个人能成什么事?”   魏澜斜睨他一眼,道:“此人并非是元凶,但确实参与了陷害沈相的过程。唐将军如何也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   “别看此人其貌不扬,却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神笔。陷害沈相通敌的那封书信,正是出自此人之手。”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魏澜朝他点了点头,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这人居然真的将受雇于人的过程尽数坦白。   “……草民不是全无准备,不然也早被那心思歹毒的人害了性命去。”他说完自己的话,又退回魏澜身侧。   “……事实如何,也不是光凭此人一面之词即可,”丞相终于出列,朝皇帝一躬身,“老臣亦相信沈相为人,可是此人所言不足以翻案。”   魏澜道:“丞相大人所言不错。所以请列案,摆纸笔,此人所言虚否,一试便知。”   他这番话说出来,必然是有备而来。   请一位大人当即写一段文字,神笔略做观察,竟真的誊写出一般无二的字迹来。   王正简道:“魏大人和带来的这位证人只说有奸人陷害,却不知此人是谁?最好不是凭空编出来的。”   魏澜也不多言,直直跪下,“陛下恕罪,行此不义之举,陷害沈相置其惨案的正是后来的燕帝,当年的燕王和秦王。”   “休得胡言——”魏澜话音刚落便有人怒道:“大殿之上岂能容你儿戏。”   燕王已逝,死无对证,自不必提。秦王助燕王登宝之后,身体每况愈下,抱恙在家修养。   丞相咳了两下,朝魏澜冷声道:“想问询秦王,你还不够格。”   魏澜仍跪在地上,面对千夫所指也不见他有一丝一毫的畏惧,“王子犯法,连问询都不能吗?”   刑部主笃出列道:“陛下,臣以为,魏大人调查的方向可取,只是证人未免单薄,是否能举证更有力的证物呢?比如说……当年这位神笔伪造的书信。”   魏澜眸子骤然眯起,却没有说话。   苏善道:“言之有理,魏大人意下如何?”   一时间,众人视线集中于魏澜一人,连皇帝也看向他,眼带询问之色。   “日前这封信的的确确到了臣手中,只是……”   “既如此还等什么,便请魏大人将此等重要的证物呈堂,也消了陛下和众位大人的怀疑。”   魏澜起身偏头,锐利的视线一瞬落在说话的主笃身上。   “大人的意思是,只要杂家能展出被伪造的那封书信,便能证明沈相清白,此案判定有失了?”   主笃霎时间周身一寒,很快又恢复过来,朝魏澜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有伪造的书信,更有伪造之人的指正,明细自然水落石出,还有甚可说的?”   他断定魏澜此时在强撑,根本不可能拿出来那封书信。   主笃不着痕迹地摸摸自己的袖子,因为那封能当作证物的书信,此时就在自己的衣袖里。   为免魏澜的人以调查之名搜查府内,他干脆将信揣在自己身上,以保万无一失。   魏澜盯着他,竟然勾唇露了个笑来。   “如此便好,如此……大人可千万莫要赖账才是。”   向皇帝请示之后,等在外面半晌的咸福终于进殿,两手捧着一长条的木盒。   “证物在此,请陛下明断。”   魏澜抬手掀开盒盖,露出一张泛黄的信纸。   咸福将盒子并里面的证物上呈给陛下。   证物一出,连王正简也息了声,等待皇帝查看。   怎么回事?主笃眼睁睁看着那张信纸,眼睛都直了,脱口而出:“不可能!这是假的!”   “主大人好大的口气,”魏澜转身,撩起眼皮看他,轻道:“杂家倒是很好奇,大人怎么会如此断定证物是杂家造假呢?”   因为真的在我身上揣着啊。主笃心里大骂,面上却不能表露,歉然道:“是本官心急口快,没想到魏大人刚说完,便能拿出臣等正在讨论的证物,请魏大人莫要挂怀。”   魏澜轻笑:“若是杂家没记错的话,大人方才可是说过,如若杂家能举证当年定罪沈相通敌的那封书信为伪造,便足以证明沈相清白。杂家看大人正值壮年,您记性应当还成吧?便是记性不强,半柱香的工夫,总不至于忘记。”   主笃心知不能顺着魏澜的话说下去,也顾不得什么言出必行了,强辨道:“本官指的是,能证明沈相通敌的书信为伪。可魏大人呈上来的证物,如果有心,让你带来的神笔重新伪造一份也不是何难事……”   主笃算盘打得精明,可魏澜怎么会放过难得的机会呢。   “可惜了。”魏澜轻笑,向皇帝告罪,接过离休送回手上的书信朝着众人一展:“有些东西能伪造,有些却是不能够的。” 第52章 剖心 你走不上来,我便走下去。……   魏澜指着信上一块鲜红的印鉴道:“大齐律规定, 证物过堂之后,都要在其上戳一印鉴。”   “印鉴每岁翻刻一次,大人自可瞧瞧, 这上头是哪一年?”   主笃的脸刷得白了,猛地抬头看向魏澜。   他不必看也知晓, 魏澜所言不虚。而若是魏澜手里的是真的, 那么自己……   “既然诸位检查证物无误, 不知杂家现下是否有提问始作俑者的资格了?”魏澜收好信纸重新交给咸福让他连匣子一道捧着,淡然发问。   燕王已逝,魏澜所指, 自然是秦王。   让魏澜毫无起伏的眼神盯着,主笃只觉在他的目光下仿若无所遁形一般,额上背后倏地渗出汗来,一片潮湿。   虽是顶着莫大的压力,他还是咬紧牙关道:“这其中大约还有没理通的线索,我们是不是要等更充足的证据……”   原因无他,一旦秦王被惩处,他们这些党羽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主大人想等谁,等我吗?”   让人意料之外的清脆悦耳声音从殿外传进来, 殿内众臣不由分说地怔住,唰地回头, 目光集中在门边的人身上。   魏澜闻声略顿了下,才仿佛是随着众人一道回身看过去。   宁晚心逆光站在门边, 一身绛色的宫装, 头发利落地挽在发冠里,不比平常的温和模样,尽显锋锐和贵气, 众人不由呆愣片刻。   直到小内监高声的传呼将他们的注意拉回来。   “嘉瑞郡主求见。”   皇帝回神,朗声笑道:“进来罢。”   宁晚心虽是在殿外说了方才那句话,却等到皇帝发话才入内,也算得上合乎规矩。   她眉眼低垂,身段袅娜,教观者心旷神怡,直走到主笃身边才停下脚步。   “主大人,果然是你。”宁晚心笑叹一句。   其他臣子不知她要作甚,大抵是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一时间竟也无人站出来质疑。   主笃看着她的目光宛如淬了毒一般,冷哼一声:“……棋差一招,没料到二位联手,落到你们的算计里。”   宁晚心目光不受控制地想往那人那边飘,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也不就他的话反驳,说道:“那日我听说司马亦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总觉得奇怪,回来之后辗转思量,有了个猜测。今日看见主大人,才算是真的解了惑。”   “双马为騳,司即主也。所以司马亦,实际上就是主笃。”   主笃从宁晚心求见便知晓他们之间的联盟已经破裂,冷笑一声:“本官自诩心思深沉,却没想到郡主才是个中翘楚,怕不是从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将我等戏耍得团团转。”   宁晚心无辜地一笑,不置可否。   “难为你们仿制出这般相像的信件,”在宽大的袍袖里取出另外一封泛黄的信纸,主笃苦笑道:“我原也不是输给了你,是输在了你们精心设计的圈套里。”   他手上这封信件,与魏澜方才收起的那封,除了印鉴的地方,几乎一般无二。主笃以为,是宁晚心事先与魏澜通过气,请魏澜找到的那位神笔重新制作了一份。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魏澜身上时,却敏感地捕捉到这位简在帝心的宦官眸中一抹尚未退却的奇异。   主笃哪里知晓,魏澜只知道有人动了自己的暗格,那处暗格相当隐蔽,想要找到并且打开是一件很耗时的事情,是以能在自己房中行动自如还不被人察觉的,除了宁晚心也没有别人。   魏澜检查了暗格里的东西,几乎没有被翻找的痕迹,物件也没有缺失。   他只知道宁晚心可能有自己的计划,却不知道她具体要做什么。   方才主笃一口咬定自己拿不出信件原件的时候,魏澜就隐隐有个猜测,宁晚心该是想了什么办法瞒天过海,没想到她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炮制了一份几乎无差的信件,甚至连当年参与其中的秦王都没看出端倪。   电光火石间,主笃抓到了什么灵感,对着宁晚心脱口道:“你也会模仿旁人的笔迹?”   殿中有人倒抽了一口气,看向宁晚心的目光带了几分怪异。   宁晚心仿若无睹这些探究的视线,全不在意地笑道:“非也,我可没有那等本事。”   这一点魏澜是相信的。他亲手教过宁晚心写大字,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丫头的字是何种水平。目及主笃手中信纸上的字迹,没多久他便想明白其中关窍,暗道一声聪明。   宁晚心的字的确差点火候,但是她会摹画。   模仿笔迹这种事她做不来,可若是把信件看作一幅画,临摹一幅画对她来说就不是难事了。   魏澜从宁晚心进来起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对上她的视线。   二人视线一碰,都有些意外,很快便各自转开。   “我自有我的方法,便不劳主大人费心了,”宁晚心淡笑着,“这样一来,秦王怕是洗不脱干系了罢。”   皇帝颔首,“既然众爱卿没有异议,传朕口谕,即刻押解秦王至宗室待查。”   “至于主笃……包庇罪臣,欺君罔上,如何发落,交由刑部处置罢。”   事已至此,主笃无可辩驳,却把一双眼盯在宁晚心身上,突然笑了声。   “嘉瑞郡主心思机敏,深明大义,在下佩服。”   魏澜眉头微挑,只见他把头转到自己这边,说道:“却不知,她一心护着你,怕是要将忠义侯府的名誉毁得一干二净。”   魏澜心头一跳,猛地转头看向宁晚心。   她却并未看这侧,也不顾这番话在朝廷中掀起何种风波,只是用她澄净的目光注视着被侍卫围住的主笃,认真地说:“忠义侯府在此案中参与多少,干涉到什么程度,我具不清楚。可有一点我很清楚。”   “忠义侯府的根基是因为‘忠义’二字。如若当真行差踏错,那也没甚好遮掩的。”   “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做错事,就承担,没做错,便搏一个清白。就这么简单。”   是啊,就这么简单。   宁晚心纤长的眼睫微垂,小扇子一样藏住了她眸中的神色。   这番话说出口,她只觉得一身轻松。主笃化名司马亦来寻自己的时候,以为宁晚心要面临两难的选择,是以成竹在胸,认定她不敢倒打一耙。   可惜在宁晚心眼中,从来就只有一种选择。   “忠义侯府没有了,但是我从小接受的教养还在。别的我做不了,能做到的唯有坦荡,才算不辜负忠义之名。”   她并非不畏惧忠义侯府会受到惩处,但她更畏惧不能坦然面对魏澜的自己。   ……   下早朝之后,宁晚心跟皇帝请恩,要了间屋子单独跟那位会模仿笔迹的神笔谈一谈。   皇帝知道她急需确认一些事情,也不麻烦,直接撤去侍从,空出昭阳殿的内室给她。   一门之隔,魏澜在御案下设的位置坐着,从他的位置能隐约瞧见一点儿内室里的影子。   光看他这模样,皇帝不需多问便明白这人惦记什么,笑道:“真这么喜欢,作甚么把人家推出去,还亲力亲为地替人家写聘书?”   他这般说,魏澜便想起那日定北侯夫人带着一纸空白的聘书找到自己时的模样,他略微有些出神地道:“那日定北侯夫人有一句话说的不错,杂家活着,能保她富贵无虞,可杂家能活多久呢?”   “杂家虚长她近十岁,是身有残缺之人,不能给她完整的人生,也不能同她孕育子嗣。待到若干年后,她后悔同杂家一处,那时该如何?”   皇帝瞧着他这模样,着实有些新奇。他不是落井下石,实在是魏澜这人从小就一副别人欠他钱的脸,当了太监也没改这毛病,哪里见过他这般怅然若失的样子。   “朕觉着,这件事你还是跟晚心说一下比较好,就这般一纸聘书了事,对她不公平是一回事,你自己也憋屈不是吗?”   魏澜收回视线,淡淡道:“就算现在不在意,不代表她以后不会后悔。她若是往后当真心生悔意,杂家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是以……”   “趁着还能分开,就此了断,断绝了以后可能会有的纠葛残忍。”   皇帝咂舌,心道之前说魏澜没那么狠了真是自己眼瞎,这么多年了,这人的狠劲儿可一点没少,能为了以后不伤心,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的感情连根斩断,半分余地都不留给自己。   “陛下说得对。”   说话的两人具是一怔。他二人聊得投入,没留意到内室没了声音,却不知宁晚心听了多久。   她走到魏澜面前,居高临下,很认真地看着他:“你不问我的意思,这样替我做了决定,我不高兴。”   魏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她:“你是宁家最后的血脉,你不想为宁家留下一点香火,百年之后有后人供奉吗?”   宁晚心听他说完,挑眉问道:“……留下香火,你能生吗?”   皇帝原本听夫妻吵架,喝茶掩饰尴尬,听到这里“噗”地一声喷了。   魏澜一噎,忍辱负重:“……不能。”   “那留什么香火?也不能当饭吃,不留就不留罢。”宁晚心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漆黑的目光落在魏澜身上,任谁也不能狠下心拒绝。   “……”魏澜停了停,无奈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他对宁晚心一如既往的纵容,“反正你也接下了锦程伯府的聘书,此事已没有转圜的余地,我们之间……”   “……杂家毕竟是个残缺之人,配不起郡主。”魏澜以往从未觉得太监就一定有什么龌龊,也不以太监为耻,这次却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他不禁苦笑,喜欢一个人,反观自己,便是再微不足道的尘埃。   宁晚心起先情绪激烈,这会儿却突然平静下来。   “你觉得,你是太监,你有残缺,所以不能跟我在一起是吗?”   她的话仿若按在了魏澜心头的裂伤上,让他一时间酸涩又痛快。   魏澜盍眸,点了点在她注视之下重如千斤的头。   宁晚心也点点头,“我明白了。”   不论是皇帝还是魏澜,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她明白了什么,看着她走到半人高的宫灯旁,伸手拿起了剪烛花用的金剪。   魏澜看着她拿金剪的动作,突然心头狂跳,猛地站起来扑过去喊:“你做什么?!”   皇帝也大惊起身,“晚心!你别冲动!”   宁晚心的手必然要比魏澜的动作快的。   只见她闭了闭眼,再抬眸时眼中全是坚定,全身的力气汇聚在右手上。   她剪下了自己左手的小指。   一时间血液喷涌,魏澜到底晚了一步,眼睁睁见她断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眼尾因为用力太过而通红。   宁晚心忍着几乎令她昏厥过去的剧痛,却勉力地维持着理智注视着魏澜。   “这样,我也是残缺的了。”   你走不上来,我便走下去,跟你在一起。 第53章 释然 忠义侯是忠义侯,她是她。   魏澜坐在床沿, 沉静地注视着床上陷入睡眠的人。   即便在睡梦中,宁晚心的眉头也微微蹙起,显得尤为不安。被包扎过的左手搭在胸口, 不知梦见什么,她的身体猛地挣动一下, 右手攥成了拳。   皇帝寻来的时候, 就见魏澜温柔地握着宁晚心的手, 在她耳边漫声安慰着什么,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夹杂着愧疚和难过的复杂模样。   他不免想到宁晚心用金剪剪断自己手指时的决绝, 有些心酸地叹了口气。   这都什么事儿啊。   “何事?”察觉到旁人的出现,魏澜一瞬间收敛面上的神色,微微偏过头问道,只目光仍停留在宁晚心脸上。   皇帝必然是有事才来寻他,不过瞧见此间情景,心头诸事都不由得往后放,伸手在魏澜肩头按了按,轻声道:“睡熟了?”   “嗯,太医开了安神的药。”看到宁晚心的一截小臂露在外边, 魏澜随手给她掖了下被子。   “你以前忧心她心意不坚定,可朕瞧着, 她是铁了心肠跟着你。经此一事,你再没甚好担忧了吧。”   魏澜视线触及宁晚心的左手, 露出来的指头细嫩如葱白, 却缺了尾指。   他有些出神地想,她得多疼啊。   皇帝等了好一会儿,在他以为魏澜不会回答的时候, 却听见他开口,声音哑得简直不像他:“杂家习惯在事情发生前避免伤害,最起码不会痛苦。”   “可是杂家这么小心,还是让她受伤了。”   皇帝微微怔愣,看着眼前这个杀伐果决的人,发觉他的确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从前的魏澜殚精竭虑,谋求算计,锱铢必较,跟别人过不去,自己更过不去,一日不肯松懈。   此时却因爱生忧,柔肠百转,这是从前绝无可能的事情。   “我们出去说吧,别吵了晚心休息。”他拍了拍魏澜的肩膀。   其实宁晚心如何能被吵到,她服下了安神的药,想要清醒恐怕也不能够。可是魏澜却全然没有反驳,小心地松开与晚心交握的手,盯着她的睡颜看了半晌,手指轻轻揉开了她微皱的眉心。   “秦王跑了。”   魏澜走出来的时候,皇帝背对着他,站在院内一水缸前头不知在瞧甚,听见脚步声,道出这么一句话。   魏澜闻言,眉头骤然蹙紧,思绪也从蔓延的伤感里抽离,微微眯起眼。   秦王当然不可能乖乖坐以待毙,等到宗室的人找过去,王府已经不见了秦王的踪影,只余下一众妇孺,皇帝也不好将他们怎么样。   狡兔三窟,魏澜并不意外秦王出逃,他现在想知道的是,“他跑哪里去?”   “影卫跟丢了线索,暂且去向不明。多亏你提前做了准备,不怕寻不到他的踪迹。”皇帝对此忧心有限,转而道:“说起来,朕原本还担心,倘若忠义侯当真掺和了沈相,你该如何面对晚心,想来是朕多虑了,以你的心思,果然要早做准备,提前跟晚心通过气了……”   “陛下太抬举杂家了。”魏澜冷淡道:“杂家并未与她通气,殿上所为……”   “皆是她一人筹谋。”   从被威胁到反过来设局诱敌,短短数日,足见宁晚心才智。   皇帝怔了怔,叹道:“此等手腕心思,若非女子,史册上王侯将相,必有她一席之地。”   他想了想,实在好奇,于是问道:“若忠义侯果真行差踏错,你当如何?”   魏澜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忠义侯是忠义侯,她是她。杂家分得清。”   ……   宁晚心半梦半醒间只觉左手尾指断断续续的疼,下意识探右手摸了一下,却只摸到一层质感粗糙的纱布。   她顿了下,旋即猛地坐起,左手伸到眼前,目及那只断指的手,才想起前事,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还好,不是做梦。   于旁人而言,闹到自己断指,哪儿来的还好。但是宁晚心不一样,她失去过太多东西了,所以只要能保住她心里珍视的,便是旁的失去再多也无妨。   醒来没见到心里念着的那人,她也不着急,反而相当体贴地换位思考:昭阳殿里猝不及防,魏澜许是被我吓到了,该给他一点儿独处的时间冷静冷静。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扭头看窗外,暮色渐浓,大抵申时是过了。她起身绕过屏风,正对上扒在门边看的一双眼睛,不由笑了。   “青鱼。我已经醒了,进来吧。”   青鱼一双眼睛哭得桃子似的,显然已经听说了自己的的事情。人进来却什么也没问,反而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   若说平时,青鱼也是个清秀机灵的丫头,可是眼睛肿着眯成一条缝,勾着嘴角要笑不笑的,实在是不那么好看。   宁晚心叹了口气,心知魏澜该是跟他们嘱咐了什么,反正也不过是些不许声张此事之类,她懒得问也懒得管。   “郡主,您醒得正是时候,定北侯夫人在前头已经等候多时。”青鱼说完这些,明显是松了口气。   宁晚心瞧她这般样子,笑道:“姨母不喜我这桩心事,怕是对你们言语上多有不客气,累及你们真是抱歉。”   至于定北侯夫人来此,宁晚心倒是并不意外。自己搞出了这么大的阵仗,虽说魏澜给偏院的人下了封口令,可她从昭阳殿出来的样子太难看了,一路上都弄得血淋淋的,根本不肯能瞒住谁,当然她也压根没想过瞒住就是了。   “哪里哪里,您千万不要这样说,是小的们无能,不能替郡主和大人分忧。”   “怎么会,你们能干的紧。”宁晚心在妆台前坐下,从铜镜里朝她温声道:“我手上不太方便,请你替我梳妆更衣如何?”   青鱼哪有不从的。   宁晚心便朝她眨了眨眼:“呐,你这不是正在替我分忧吗?”   青鱼怔了下,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郡主说得是。”   宁晚心推开门,就见定北侯夫人合眸撑头坐着,身姿不复一贯的端整,眉宇间凝着一抹愁绪,闻见开门声,倏然睁开眼眸。   第一眼落在宁晚心脸上,停顿片刻,视线下滑,看到她被袖口遮掩住大半的左手。她那般看着,半晌都没有言语。   宁晚心想:姨母是真心为我着想,定然没料到我应下她中意的婚事在前,阳奉阴违在后,教她老人家伤心,真是不孝。   可是教她当真同魏澜分开,伤了魏澜和自己的心,她也是不愿意的。   原本宁晚心是想着,同姨母说明伤得不打紧,这时候看着她这般模样,说出来怕是要更惹她伤心气愤。   是以,她在姨母身前半蹲下来,“是晚心不是,平白累得姨母走动一趟。”   定北侯夫人单手指着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一开口,反倒露了苦涩:“……你不满意姨母给你安排的婚事,再谈也好,跟姨母置气也罢,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为了个……”她张口想说“阉人”,可思及宁晚心对那人的重视,强迫自己生硬地改了口,“如此毁伤自己的身体……教我有何颜面同你母亲交代……”   她提到忠义侯夫人,宁晚心的笑容淡下来。   但是她说:“姨母,我不能失去他。”   她用很平常的声音说出这句话,像在说今儿个天气不错,饭菜挺好吃,可偏是这样,定北侯夫人才再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   年少时谁没将山盟海誓当过真,直到碰壁后或许才能发现,原来山月亦改,沧海桑田那么容易。   倘若宁晚心许下盟誓,她自有万种说辞以对,可宁晚心提起魏澜的时候,竟是用膳饮水那般自然。   她可以不依山而居,远海生活更没什么,但是要一个人不吃不喝,却是不能够的。   何况事已至此,宁晚心对自己太狠,没给自己留有半分转圜的余地。定北侯夫人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到底还是心疼外甥女,说道:“起来坐罢,手上可疼得厉害?”   “太医用了好药,方才又睡了好些时候,不疼的。”   定北侯夫人瞪她一眼,不疼才有鬼了。   只宁晚心笑容满面,责备的话反而不好再说出口。静了片刻,定北侯夫人想起一事,提醒道:“锦程伯府那边的聘书已经接了,现在你待如何?”   对此,宁晚心自然早有应对,她道:“锦程伯夫人先前为儿子求娶我,本就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方便在内宅争斗,现在……她大抵对我避之不及吧。”   “毕竟,没有一个世家容许自己的主母身有残缺。”   她说得轻松,定北侯夫人心头却是一跳,她……时何时开始筹算这些的……   然而,不经意瞥见她缺了一指的左手,定北侯夫人千般疑问都尽数吞回了腹中,暗叹一声。   说开这些事,两人心里都松快不少,略聊了几句,定北侯夫人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得回府去。”   “姨母……不若留下用过晚膳再回去?”   定北侯夫人人已经走到门边,闻言朝后摆摆手,在跨出门槛的时候顿了下,道:“……下次吧,挑个魏大人在的时候,我们吃一顿家常饭。”   宁晚心一怔,而后莞尔。   跟姨母聊了这么久有些劳神,她靠着椅背坐了会儿,待转出房门,却见窗边草丛不知怎地,竟然塌了一块。 第54章 回应 自断一指,换你无所畏惧。……   入夜, 魏澜揉着额头踏进偏院的院门,步履稍显沉重。咸福提着一盏雕花灯跟在后头,有些担忧地瞧着自家大人冷峻的侧脸。   因为秦王出逃一事, 前头许多布置可能要重新考量,陛下拉着他商议到夜里, 连晚膳也是在昭阳殿将就用了一些。   咸庆倚在檐下候着, 抱着魏澜一件外衣偏着头像要打瞌睡, 闻见动静骤然清醒过来,瞧见魏澜赶忙迎上去。   “大人。”咸庆过去给魏澜披上外袍。   入了秋夜里风凉,披了件衣裳确实舒服不少, 魏澜随口“嗯”了一声,轻声问道:“郡主睡下了?可用过膳?”   偏院里的事情没甚么瞒得过他这个主人,定北侯夫人进宫要先给皇帝和皇后请示,人一到,便有人将此事汇报给他。   定北侯夫人不喜魏澜的事情他身边这些人差不多都知晓,心下不免惴惴,反倒是他本身仿佛不大在意的样子,传话给院里,怕是自己不能回去用晚膳, 让他们伺候郡主先吃,还特地让咸福跑了一趟, 把他桌案上太医写得忌口单子给膳房送过去。   “晚膳用过了,怕郡主不爱吃, 给粥里放了些排骨一起熬的, 配上酸爽开胃的小菜,郡主用下两碗粥。只是……”   “嗯?”魏澜揉额头的手指一顿,抬眸看向咸庆。   咸庆笑道:“只是郡主说夜里凉, 执意要带着衣服等您。若是之前也便罢了,现下她身子不大好,受了凉怕是得难受好些时候。伺候的人劝不过,咱就让她在屋里等着,自个儿出来候着您。”   魏澜抬眸瞧着透出微弱烛火亮光的窗子,“……几步路而已,杂家还能冻着不成?”   话这般说,语气明显柔和了不少。   “谁说不是呢?”咸庆同后头的咸福交换了个眼神,顺着魏澜的视线看向过去,叹道:“别人抬举叫一声大人,可咱们说白了都是奴,哪有那么金贵?偏郡主把您放心上,忧心您热了冷了……”   “……”   前头说得还成,后面越说越不像话。咸福瞧着魏澜的脸色,连忙给咸庆使眼色,咸庆个二愣子愣是没察觉自家大人的不对,滔滔不绝道:“……咱们这些人,在这宫里头磋磨一辈子,最想的不就是找个温柔小意,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吗?”   “是吗?”魏澜声线清冷,不带分毫起伏。   咸福单手按着额头,心道完了。   “是……是啊……”咸庆终于发觉不对,可惜已经太迟了。他一偏头就对上魏澜的眼睛,狭长的眸子在月下瞧着格外危险。   只见魏澜唇角微微朝上翘了一点,旋即他听到了恶魔降世的声音。   “杂家瞧着,常太妃身边的丫头不错,明个你就过去,让她陪你好好柔情蜜意,知冷知热。”   “……大人!”咸庆惨叫一声,让魏澜冷冷盯了一眼,“吵到郡主,再多跟那丫头温柔一个月。”   青鱼起夜,正巧瞧着咸庆一副要死了的模样,疑惑道:“太妃身边的丫头,长得应该还不错吧?”   “你懂什么?”咸庆哭丧着一张脸,“常太妃因着犯了宫禁,早被打入冷宫,她那个丫头是个疯子。”   “……”   “怨得了谁?涉及郡主的事情大人确实比平常温和一些,那也是对着郡主,你真当他是个好性儿的不成?”咸福拍拍他肩膀,表示自己无能为力,自去睡了,留咸庆自己在院中对月,惆怅的不行。   宁晚心撑着头靠坐在软榻的茶桌上头,百无聊赖地绕着自己胸前垂下的一缕青丝玩。   直到魏澜走到近前,带来一阵秋夜里的清冷味道,她才恍然抬头,看清楚人,朝魏澜笑了一下。   魏澜原也想朝她笑一笑,可目及她的左手,唇角如何也翘不上去了,最后竟显出三分苦意来。   宁晚心把手往后藏了藏,抬头看他,认真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答应我,不要把它当成自己的负担。”   魏澜很想说“好”,可最后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顿了下,转了话锋:“……多谢你让人带着衣服等杂家,很暖和。”   宁晚心不置可否,“我是很想亲自等你的,可是他们都不肯,我猜是你授意的,不想为难旁人,也便罢了。却免不了没了诚意,不敢当你一句谢。”   她眼里却不见失落,仍是一派澄澈,在烛光下,眸色黑得发亮:“等下一次,我自己去接你,你再谢我好不好?”   魏澜很多时候都不太能理解,她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怎么还能为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满足。   她眼眸那么亮,魏澜一时间只想万事都顺着她,他倾身拉过宁晚心藏在身后的左手握在手里,单膝着地,这样一来,他得稍微抬起头看着她的脸说:“嗯。”   宁晚心与他对视片刻,弯唇笑了一下,“来。”她就着二人交握的手把魏澜拉起在自己身侧坐下,“你坐在这里,我想同你说一些事情。”   魏澜微怔,而后低垂眼睑,睫毛落下一片阴影。纵然忐忑,可他向来将情绪隐藏得极好,几乎任谁也辨不清他心里得想法。   但是宁晚心却仿佛看出什么来,在他手上轻轻地拍了两下,“从昭阳殿出来的时候就该说了,只是那时人多眼杂,才拖到这个时候。”   魏澜抬眸看她,“不是……”不是因为定北侯夫人过来说了些什么才要同他谈的吗?   宁晚心抿了下唇,这件事情太复杂,未免误会,她得仔细斟酌用词。   “我父亲是第三位忠义侯,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情吧?”   见魏澜点头,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调查所知结合昭阳殿里同神笔交谈之后复原的事情原貌娓娓道来。   第三任忠义侯与沈相同僚,为晨帝时期重臣。当时边疆战事不利,忠义侯率兵出征,没想到行军图泄露,忠义侯腹背受敌,吃了平生第一场败仗,若不是鹰卫拼死护主捞出了人,那一役忠义侯便会折在战场上。   治疗的间隙,忠义侯只清醒了很短的时间,就在那段时间内,他把信物交给了贴身的亲信,请他往皇城递一道军中有细作伙同朝臣勾结敌国的消息。   虽然忠义侯濒死,好在他受埋伏之时听到了偷袭者谈到的两个名字。   一个是秦王祁宁,一个是丞相沈诠。   这两个名字便同鹰佩一道送进了皇城。   适逢沈相府中搜出通敌信件,沈诠百口莫辩,被急于定案的晨帝套牢了罪名。   宁晚心讲到这里,口中一阵苦涩,虽然父亲的原意许是查清此事,可他确实催化了沈相的死亡,致使最后的冤案。   她深吸一口气,而后才道:“我不想为家父辩驳什么,他未查清事情便先通了消息,最终促成了冤案的发生,是为不仁。班师之后发觉事情不对,查出端倪之后没有为沈相伸冤,是为不义。”   魏澜垂首,平静地听着宁晚心所言。   宁晚心把事情都交代给他,心里一块大石才算真的落了地。她拉过魏澜的手,把徐将军给自己的那块鹰佩交到他手里,“证据在这里,此案经你手,请你秉公办案,对忠义侯府的任何责罚,我全部接受。”   魏澜看着自己手中质地莹润的玉佩,再抬眸瞧着面前对自己毫无防备的小姑娘,喉咙上下动了动,嗤笑道:“……你不怕吗?”   “这个交给我,相当于将把柄交到我手上,我若是想,往忠义侯府泼脏水简直易如反掌……”   宁晚心第一次听他在自己面前称“我”,而不是“杂家”,一时间只觉自己心中某一角仿若崩塌一般,心神激荡,却在濒临失态前勒住自己撒欢的心跳。   她不答反问:“……那……你会吗?”   魏澜居高临下,神色不见悲喜——若是忽视他不住微颤的手,“……你觉得呢?”   “我觉得?”宁晚心微微偏头做思考状,这样瞧着倒是很可爱俏皮的样子,“我觉得……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第二件事了。”   “你说你怕我以后会期许广阔的天际,后悔太小的年纪把自己困在你身边。”   “你怕我现下太爱你,怕我以后不爱你。”   “你怕我未来悔恨,怕你自己伤心。”   “你怕这个怕那个,其实就是不相信我爱悦你的真心。”宁晚心纤细的指尖在魏澜胸口刺绣上轻轻地点了一点,小小地吸了一口气:“我那时真的很伤心。”   她指尖的力道很轻,魏澜却觉得自己呼吸一滞。他想解释,却又无从开口,没甚么解释的。   好在宁晚心笑着道:“可后来我转念一想,这些都不怪你。”   “是我还不够强大,不能让你安心。”   “我的魏大人很厉害,好像没甚么能乱了你的方寸。你护着我太久啦,我却没怎么能保护你。”   她抬眸盯着她最喜欢的人,“接下锦程伯府的聘书之后我就后悔了。对不住,不应该为了试探你的心意就让你伤心。”   “我剪断自己的尾指,是收拾我自己的烂摊子,更是给你看我的决心。”   断指之后,再不可能有一位世家子求娶宁晚心。   “阿澜,我自断一指,换你无所畏惧,你答不答应?”   好半晌,魏澜的手才能够抬起来,眼前人笑得云淡风轻的样子,她对自己那么狠,只为给他看一颗热忱赤诚的真心。   他把她拥抱在自己胸怀里,收紧手臂。   “夫人的话,言出必应。” 第55章 豆糕 臣不适合抛头露面,都是有家室的……   自打宁晚心断指之后, 原本隔三岔五还要打听她跟她套近乎的夫人小姐似乎对她丧失了兴趣。   她自己实在乐得清闲,唯一不大满意的地方就是魏澜太忙了,自己闲下来无事可做, 反而越发十分得想他。   这日她跟着掌膳姑姑新学了样点心,使梅花盒装了, 也不差使宫人一起, 自己提着往昭阳殿去找魏澜。   魏大人一早儿晨起就被皇上传去了, 只来得及交代咸福两句让他盯着内务府那边,自己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   宁晚心估摸着许是秦王有了消息,也不多问, 但是心里惦记着魏澜没用早膳怕是胃里不适。   魏澜随侍的时候,皇帝大都再无需旁的人在身边伺候,是以宁晚心到门口的时候,就见离休抱着个拂尘在檐下守着。   托与总管大人同住的福,她如今同皇帝身边的近侍也算熟悉。侍卫们见是她,并没有多加阻拦,宁晚心朝他们点头示意,而后走上近前朝离休笑道:“陛下和阿澜还在忙吗?”   “郡主。”离休微微颔首。离得近了,宁晚心才发觉离休脸上竟留有一丝近乎冷漠的不悦, 不由得心道:我得罪他了?好像不至于吧……   离休察言观色多年,如何看不出她心里所想, 神情缓和了不少,“同郡主没有干系, 是……唉, 算了。郡主来找魏大人的?”   看他神色可不像是“算了”那么简单,宁晚心扭头看,却只见一个宫女转过拐角, 裙裾在宫墙边划过,再没有痕迹了。   只不过离休说得模糊,她大抵也明白来的人怕是个他不好开罪的厉害角色,没有深究多想,笑道:“阿澜晨起没用膳,我做了些点心给他。若是里面很忙,我便不进去了,劳烦公公替我把这些交给阿澜。”   离休闻言一拍额头,“是咱们的不是,早晨急着传大人,倒是忽略了这等事,让大人饿着肚子办事,可真是……”   “公公言重了,”宁晚心道:“为陛下做事原就是下面人的本分,是我小题大做,还望公公莫要怪罪。”   “郡主不忙走,”离休瞧着宁晚心想放下东西走人,拦了一拦,“杂家进去请示一下。”   宁晚心明显愣了下,照理说许她送吃食来已属通融,离休却愿意进殿替自己问一句,她笑了下,没有拒绝离休的好意,“那就有劳公公了。”   离休口中道了两句“折煞”,进殿里通传,没过一会儿又出来,朝她道:“陛下请您进去说话。”   宁晚心真心实意地跟离休道了谢,提着点心盒子往殿内去了。   一个小内监见状有些不解地问道:“师父,那位您都挡了,何必对嘉瑞郡主那般客气?郡主是虚名,她现在跟魏大人在一起,御林军早晚是要收回来的……”   “不想掉脑袋就闭嘴。”离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而后叹了口气:“凭咱们的身份,永远不要评判地位在上的人。咱们万事只听陛下的便足够了……”   “……是。”   还有一句话离休并没有说出口。他曾经也奇怪陛下对魏澜的态度,旁敲侧击地问过一次。   “陛下,您想见魏大人,着人去传一声便是,哪里用得上自己跑一趟?时间一久,难免有心人……”   当时那位很和气的帝王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看,突然道:“离休,你跟着朕也这么多年了。”   离休的冷汗瞬间淌了下来,再不敢开口,当即跪在地上请罪。   “起来罢,你有甚么罪?”皇帝道:“你们都不清楚魏澜为何到这宫里头来……别说内廷之权,就是这皇位给他,他也未必稀罕。”   直到最后离休也没明白陛下和魏澜之间的真正关系,但是他明白了一点——陛下非常信任魏澜,而这一点就足够了。   冷眼旁观这位魏大人对嘉瑞郡主的在意,离休不介意稍微卖一个小人情。   宁晚心进殿的时候,皇帝和魏澜正在讨论着什么。   “……沧州?他往沧州去作甚?”   魏澜沉吟片刻,道:“上次那个上折子指皇陵的言官,查出底细了吗?”   “在查了,档案清白,并无可疑之处,你是不是想多了?”   魏澜却总有种不太好的直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希望吧。”   两人说着,待到宁晚心到了近前才发觉。   “晚心来了,坐。”皇帝面前一摞折子垒得高高的,宁晚心进去便听他抱怨道:“速速归案,以正视听……废话,朕还不知道要抓秦王?”   宁晚心行了个拜礼,也不用再搬案几,在魏澜身边坐下,跟他挤一张桌子,小声问道:“事情很麻烦吗?”   “还好,”魏澜头偏向她这边一些,才嘲道:“强弩之末,由他再嚣张些日子。”   宁晚心便清楚他们当是做了些布置,不再多问,自己打开食盒捏一块儿点心出来,不让魏澜沾手,“吃两口垫垫肚子,绿豆的,不太甜。”   魏澜眼睛盯在折子上,看也不看,张口吃了,嚼了两下又极浅地笑了下,把口中食物尽数咽下去,道:“……你亲手做的?”   “怎么猜出来的?”宁晚心不由自主往他身上靠了靠。   魏澜一偏头就能瞧见她一双眸子都亮起来的模样,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下,“小傻子,盐罐和糖罐分清了吗?”   他许久不曾这般称呼过宁晚心,她怔了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伸手再捻一块点心送到嘴里。   “……”果然是咸的。   皇帝目睹这二人旁若无人的亲近,揉了揉自己额际,觉得方才让折子闹得头都没有这般疼。   他咳了一声,道:“……晚心啊,有旁人在的时候矜持一点儿,都是有家室的人了。”   宁晚心笑了笑,道:“陛下恕罪。”身子仍然紧紧靠在魏澜身上,没挪动一毫一分。   “你们吃的什么?这么高兴?”皇帝瞧着他们桌上的梅盒,来了兴趣。   这次不等宁晚心开口,魏澜先道:“内人练手的点心,粗糙得很,恐有损圣体。陛下若饿了,臣下去请人上些精美小食来。”   “……不用,朕饱了。”瞧他护食那样,皇帝心里一阵无语,想了想又一脸了然:“好了,朕都明白……”   宁晚心心道:不,你不明白。   想想自己那盘咸绿豆糕,魏澜所言真是再实在不过的话了。   皇帝再翻开一张折子,怔了下:“祭天大典游街……这么快又要到安排祭天大典的时候了?”   “不快,”魏澜示意宁晚心再来一块儿,随口道:“眼看着十一月里了。”   皇帝头疼地揉着脑袋,“今年游街的总领安排谁啊?”   祭天大典是历代皇帝全年最重要的两个仪式之一,上启天命,下应万民。仪仗游街与大典同时,在京城的正街行阵。   天坛之中,皇帝万众瞩目自不必提,而长街之上,这游街列阵的第一人亦是重中之重,必是出身世家,德行功名缺一不可。   皇帝突发奇想:“晚心你肯定会剑舞,要不让你去游街吧。”   宁晚心刚给魏澜喂了口点心,观察他的反应,听见皇帝说到自己,歪歪脑袋想了想,揶揄道:“臣不适合抛头露面,都是有家室的人了。”   魏澜:“很是,很是。”   皇帝:“……”这俩人可真不愧是一家子。   好在魏澜还是来做事的,给皇帝提了几个名字,让他差人再查验查验。   皇帝虽然无奈,也只能先记下再行安排。   ……   凤仪宫里,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看向地上来复命的宫人,厉声问:“你确定没有看错?”   “奴婢确定。”那小宫女匍匐在地:“嘉瑞郡主确实进了昭阳殿,在里面留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出来。”   大宫女敛秀眉头紧紧皱起,不安地回头看向美人榻上的薛皇后。   薛汀兰面上无悲无喜,道:“下去吧。”   可敛秀却瞥见她紧紧抓着身下缎褥的手,指甲锋利,将缎面抓破了两道口子。   “敛秀,你说,本宫好看吗?”   敛秀立即应道:“娘娘天人之姿,雍容华贵,又是年轻貌美,天下谁也比不了。”   “是么,那为何,陛下不来凤仪宫呢。”   “奴婢不敢揣测圣意,许是陛下忙于政事,娘娘也不必忧心,陛下没来凤仪宫,可也没到旁的妃子那里去啊……”   薛汀兰突然讥讽地笑了一声。   “本宫不必忧心?是,陛下许久不来后宫,忙于政事,连本宫往昭阳殿去一次都要被个阉人拦住。本宫进不得,却偏偏嘉瑞郡主进得,本宫再不忧心下去,恐怕这皇后之位要换人了。”   敛秀不敢接话,垂着头跪在塌下。   “本宫原不想同嘉瑞为敌,可是……既然她挡了路,那便怪不得本宫了。”   敛秀心中一阵不安,喏喏地问:“娘娘是打算……”   薛汀兰一下一下掰着自己精心修剪的指甲,“既然嘉瑞让本宫难过,本宫也必不会让她好过。”   “她既然那么喜欢勾|引男人,本宫便让她自己也尝尝这份苦果。” 第56章 苦果 就算我行,咱们大人恐怕不行。……   咸福捏着额头找到自家大人的时候, 他正在陪夫人逗闷子。   “选定了吗?选定离手,可不能改了啊。”魏澜单手盖住骰盅,悠悠地发问。   “……大。”与魏澜的气定神闲相比, 宁晚心格外专注地盯着他修长的手指。   “确定了?”魏澜作势要开盅。   “……等、等一下,”他这般问, 宁晚心又不确定了, 犹豫了好一会儿, 道:“……还是小吧。”   “还改吗?开了可就不能改了。”他头也垂下来,单手托着腮,视线跟宁晚心齐平。   “小……就小了, 开吧。”   魏澜点头:“嗯,有魄力,有赌王的潜质。”说着抬起骰盅,里面三个骰子静静躺着,全是六。   宁晚心:“……”   她抬眸看魏澜波澜不惊的脸,心里十分确定这人是故意的,起身道:“……我不玩了。”   魏澜抬起那双冶丽勾神的眼,一瞬间吹皱宁晚心心底一池春水。   她有些被诱惑似的盯着人看,只见清俊的魏澜朝她摊开一手的掌心, 启唇平淡道:“不玩也行,押大小六次六输, 赌资结了吧。”   咸福在门外瞧着,心里暗暗惊诧师父居然教郡主赌钱的同时, 也在好奇, 看郡主脸色不忿,不知是赌了多大的注。   在魏澜的注视下和外头咸福好奇的目光里,宁晚心吭吭哧哧地打立柜里搬出自己的文房四宝, 满脸憋屈地开始默书。   魏澜舒舒服服地在软榻上倚着,嗤笑道:“看你委屈的那样,愿赌服输,别一副杂家欺负你的模样。”   宁晚心把笔往案上一摔,怒道:“就你欺负我了,你明明就能控制点数,还让我猜了六次!六次啊!”   咸福不明白这个六次有甚么特殊含义,不害臊地两只耳朵支棱起来听人家夫妻小话。   “自己弄脏的书案自己收拾,”魏澜以茶杯盖撇了下茶叶,“这是教你待人心存警惕,没摸清对方的底细不要轻易打赌,六遍《雅赋》,一遍也不能少,杂家过会儿检查。”   宁晚心咬着笔头,另一手取了块方巾擦桌案,嘟嘟囔囔道:“这难道就是‘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古人诚不欺我……”   她自认声音不大,却忘了魏澜常侍候御前,听人差使的耳朵比一般人都好使,这点儿动静根本就没逃过他的耳朵,不咸不淡地道:“从前杂家逼你写大字的时候也没手软过。不存在言行不一致。用词不贴切,加写一遍。”   宁晚心简直气笑了,心道:魏澜言行一致?快算了吧。   魏澜饮一口茶,放下茶盏,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惹人瞩目的紧。又道:“看够了?滚进来。”   宁晚心一怔,这话显然不是对她说的。她听见外面动静,扭头去看,就见咸福憋着笑走进来,朝二人行礼。   “……”   “实在不是有意打扰师父和郡主……”他想了会儿没想到恰当的词形容,就略过这句,笑了笑:“是底下人传回来些有意思的话,我做不了主,请师父过目定夺。”   宁晚心瞬间明了,“我有点儿饿了,去膳房寻些吃的来。”她向来不怎么掺和魏澜的谋划,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坏了事,这次也是一如既往地下意识想要回避,却被魏澜一句话拦了下来。   “方才吃了一笼金乳酥,还饿?”   魏澜说完,也不看宁晚心的脸色,朝咸福道:“以后这些事,都无需回避郡主。”   宁晚心闻言只好到他身边挨着人坐下,把自己的手塞到魏澜手里,心里仿佛涌入一道暖流,夹着一丝乳酪的香甜。   魏澜只挑了下眉,却并未提出异议。大抵是刚摸过茶杯的缘故,他手心不似往常那样凉,带着一点儿茶杯的余温。   两人眉目传情够了,才一齐看向咸福,示意他东西拿来。   咸福这会儿却面露难色,犹豫半晌,还是道:“……这个……师父,要不您先看过再说吧……”   魏澜神色一厉,咸福立刻认怂,不敢有丝毫犹豫,将手录递过去,补充道:“凤仪宫的人听了说嘴,将对话誊回来的。”   宁晚心飞速浏览了一遍纸上所写,看了眼坐立难安的咸福,狐疑地上下扫了了神色复杂的魏澜几眼,吞了下口水,艰难道:“……薛汀兰……想怎么让我尝到苦果呢?”   “她想给让人勾引魏澜吗?”   “想给我家魏大人纳妾吗?”   宁晚心一时语塞:“这个……就算我行,咱们大人恐怕不行吧。”   魏澜:“……”   咸福“噗”地笑出声,接收到魏澜刀子一般锋利的眼神,神色无辜地自白:“我说了的,让您先看,您非要当着姑娘的面拆开,我也拦不住啊。”   宁晚心也把脸凑到魏澜跟前,眼底满满都是笑意,“魏大人说呢?嗯?”   魏澜放下揉自己眉心的手,面无表情道:“尽情笑,有你哭的时候。”   不知想到了什么,宁晚心白皙的面庞可疑地染上一抹绯红,磕磕巴巴地道:“……我人就在这里,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弄哭我啊。”   “……”魏澜眼皮一撩,突然勾唇笑了,“就现在。”   小傻子果然还是没修练成老狐狸的道行,扭扭捏捏地攥着自己的衣襟,“这……这不太好吧,咸福还在呢……”   “怕什么,让他看。”魏澜欺近,两人一瞬间呼吸可闻,宁晚心呼吸一滞,魏澜头微微错开,湿热的呼吸落在她耳畔。   “六篇大赋,噢,加了一篇,一共七篇,默完了再抄一篇心经静静心,看你成天脑子里都什么淫词艳曲。”   终于换宁晚心无言以对,魏澜推开,克制地点了下头。   “咳咳。”咸福象征地“咳”了两声打断这番对话,硬着头皮征求意见:“大人,郡主,凤仪宫明显憋了坏水,咱们当下如何应对才好?”   “应对什么?”宁晚心奇道:“你师父人已经同我在一块儿,矛盾也都说开了,还有什么能分开我俩,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师父啊……”   宁晚心正说着,只听外头声音嘈杂,一名宫婢在同咸庆争执着什么,瞧见魏澜拧着眉头走出来,突然朝他的方向跪下来。   “大人……大人,您快去看看我们娘娘吧。”   “……”宁晚心瞪大了眼,眉心突然一拧,猛地起身追着魏澜出去了。   她想起来了,上次跟魏澜赌气,一气之下接了锦程伯府的聘书,契机就是这个人来找魏澜,他头也不回地去了太妃宫里。   她总算明白,薛汀兰所指为何了。   那宫婢见宁晚心跟了出来,也是个机灵的,片刻便反应过来她就是嘉瑞郡主,哭得更厉害了,“郡主……郡主您行行好,您开开恩,我们家太妃娘娘是个可怜人,您让让她行吗?她绝对不会耽误您和大人的……郡主……”   这话说得,把瑾太妃放在了弱势地位,字字句句看似并无不妥,却让宁晚心心里十分不适。纵使她信任魏澜,也不乐意让人这样说。   宁晚心微眯了眼,视线锁住她,却并不答话。   宫婢见得不到宁晚心的回答,哭声越发凄惨,膝行几步来到魏澜身前,“……大人,您是最懂我们娘娘的不是吗?您先前对太妃娘娘那样好,难道真是作秀不成?连您也弃我们娘娘于不顾了吗?”   咸庆脸色铁青,本来想着找机会禀告师父一声宫婢来寻的事情,之前闹过那么一出,他是不敢让宁晚心再瞧见瑾太妃宫里人的,却没想到这宫婢担子这般大,竟然不依不饶,终究吵到郡主,把事情捅了出来。   那宫婢哭诉着,话题居然又转回宁晚心身上:“……郡主,您是千金之躯,算奴婢求求您,您可怜可怜太妃娘娘,她这些年实在不容易,魏大人是她唯一的依靠,奴婢知晓这样的请求未免有些无理取闹,可是……可是大人从前是最照顾娘娘,可自从您入宫之后,这些都变了……您……”   宁晚心神色冷淡,听到这里却笑了下,命令道:“我如何?说下去。”   “您自持身份,占着大人朝夕相对还不够吗?娘娘她已经那样卑微,您连大人去看看她都不愿意吗?”   宁晚心看着她满是愤懑的一张脸,突然觉得好生无趣。她脸解释也不想,直言道:“腿长在魏澜身上,他若是想去探望瑾太妃,我如何拦得住?”   “这……”   不等瑾太妃那宫婢说什么,宁晚心又道:“反过来,若是他不愿意,谁也别想强迫他。”   咸福与咸庆面面相觑,他们很少见宁晚心当真不虞的模样,这位郡主出身高贵,脾气却很好,很多时候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可是一到关乎魏澜的事情上,她却总像全然变了个人似的。   薛汀兰还是毒辣,竟然能在瑾太妃身上做文章。宁晚心再无所谓,涉及前事,对瑾太妃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这般想着,二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魏澜身上,等着魏澜的动作。   魏澜打量那位宫婢许久,突然点了下头,“好,杂家跟你去一趟。”   宁晚心闻言,动作霎时僵住。   哪怕心里早知这位太妃娘娘对魏澜而言当真与旁人不尽相同,她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好阖上眼眸,掩饰自己可能来不及掩藏的失态。   而下一刻,她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掌握住。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杂家携内人一道。” 第57章 瑾妃 魏大人太招人了,我得看紧点儿。……   延乐宫虽不是金碧辉煌, 却也修缮得宜,虽说宫苑偏了些,可胜在幽静, 园景秀美,乍看过去, 让人很难不耳目一新。   可是当真走近了瞧, 院落又隐隐露出几分残败, 拾掇得倒是干净,只有些地方像是被人蓄意破坏过一般,院落角落的梨树枝桠断裂, 歪歪斜斜地以木桩支撑着。   但是宁晚心此时的心思落不在这些上头,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正与魏澜十指交握,扣得不留一丝缝隙。自魏澜说要来延乐宫一趟,他的手便紧紧扣着自己的,她试着轻轻挣了一下,被警告地捏了捏手指。她本心也愿意这般被牵着,魏澜身上的温度总是比她要低上一些,牵手的时候像是触摸一块莹润的玉石, 是以没有再多余的动作。   她顺着两人交握的手往上看,魏澜白皙的侧脸清俊得近乎完美。他的唇紧紧抿着, 唇角拉成一条直线,是他思考事情时候惯有的样子。   她的魏大人实在太好, 被人觊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 她还是想要弄清楚他跟瑾太妃之间的渊源。   魏澜突然偏头,把偷看的小姑娘逮了个正着。   宁晚心一怔,也不显慌乱, 朝他弯着眼睛笑了一下。   “做甚么这样看杂家?”魏澜哼笑:“信不过?”   宁晚心心道:信得过你,信不过我自己。她孩子似的晃了晃脑袋:“在想,魏大人太招人了,我得看紧点儿。”   魏澜不怎么给面子地嘲笑她:“别人躲都来不及,只有你当个好玩意儿宝贝着……说你傻都是抬举你。”   宁晚心拉着魏澜的手一块儿摇来晃去,“没人吗?我怎么听说……那个昌德宫的大宫女可是心悦魏大人很久了,陛下身边伺候的那个清荷也不遑多让,一直惦记着我家宝贝呢?”   “她们是谁?”魏澜神色毫无变化,说道:“杂家瞧着,你果然太闲了,有闲工夫臆想,还不如多写几幅大字来。”   宁晚心把耳朵一堵,当听不见。   延乐宫来传话那宫女在前面引路,听着后面两人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这二人分毫不像有芥蒂的模样,那等会儿到了延乐宫,自己的目的能够达到吗?她不是很确定,可是想到那人,又在心里狠狠下了决心重新说服自己。   富贵险中求,她年轻貌美,总不能一辈子困在那个疯婆子身边。   两人说着,却见那宫女停下脚步让在一旁,抬头看去,已到了延乐宫正殿——清涟殿。   那宫女贴进门侧耳听了片刻,长舒一口气道:“大人……娘娘看来是闹倦了……您……”   “不若您同郡主稍候,奴婢进去看一看……”   宫里人尽皆知,魏澜和瑾太妃感情非常,对延乐宫的宫人也一向宽容,不然也不会传出二人有染的传闻来。   可这一次,魏澜却撩起眼来,眸色冰冷,“杂家要如何,轮得到你来教吗?”   言毕,魏澜看也不看她瞬间如置冰窖的神色,一把推开清涟殿的大门。   宁晚心站在他斜后侧,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瞧见美人榻上侧卧着一个身形秀丽的女人。   无需看脸,只看她仪态风情,露出的一截细腻白皙的颈项,便知是个难得的美人。   宁晚心不由得抬起另一只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   宫女想要进来伺候瑾太妃起身,却被魏澜拦下,不让她靠近一步。宁晚心瞧着二人交锋,一时间福如心至,明白了魏澜的打算。   魏澜见宁晚心好整以暇地绊住服侍瑾太妃宫女的脚步,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唇角,缓步走到瑾太妃塌前。   “太妃娘娘,魏澜求见。”他连续唤了好些遍,太妃却全然没有反应,好似对外界没有感知一般。   魏澜眉头拧起,回身厉声问道:“你给太妃吃了什么?”   那宫婢面上明显一慌,却极快地反驳道: “……奴婢,奴婢没有!”   宁晚心瞧了她半晌,突然道:“你手里是什么?”   “……是,并无……”   宁晚心见她方寸大乱的模样,微微眯了眯眼,她见她在袖口摸来摸去,早有怀疑,却没想到这宫婢不打自招,一时不知该说她蠢还是奸滑。她也不废话,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攥住那宫女的手腕,在她关节处使力一捏,那宫女“啊”的一声,手里的东西便掉到了地上。   是几颗苍耳。   魏澜冷笑,俯身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你倒是打了副好算盘啊……”   那宫婢被捏着下巴,手上因为握得太紧,被苍耳刺破,渗出血迹来。她犹自强词夺理:“奴婢……奴婢……不知……大……人冤枉……”   宁晚心失笑: “冤枉吗?我一个不知情的,也觉得不见得是冤枉哦。”   魏澜冷声道: “你知晓太妃情绪不稳,却提前给她喂了安神的药,待到杂家过来时候,假意上前伺候,实则用苍耳的尖刺刺激她,使她发作,做出一副太妃娘娘犯了疯病的假象来。”   “就算后面发觉太妃身上有伤口,也只会以为是她发病时不小心伤到的,不会有人多想这是有意为之。”   却没想到魏澜他们提前接到凤仪宫里的消息,她自己的反常举动致使魏澜和宁晚心一早便心生警惕,处处都是马脚。   “只不晓得凤仪宫是不是俸禄不够使,花钱找了你这么个败事有余的蠢货。”   “你怎么……”那宫婢颤抖得厉害,眼中满满都是恐惧和后悔。   怎么就一时鬼迷了心窍,忘了这位大人是个什么人了呢?   宁晚心心里想的话被魏澜说出来,自己却没半点儿反应。她瞧着那宫婢的脸,听闻方才魏澜一番话,突然有件过往琐事的场景从心头涌现。   那时候她还是个神智不清的痴儿,挽着袖子趴在窗边数时辰,等魏澜回来,听见碎嘴的宫人私语。   “魏大人这么照顾宁氏,怕不是因着延乐宫那位吧。”   “哎……说不准真是……都是疯子,也算是爱屋及乌嘛……”   那时候宁晚心不懂,自然更谈不上在意与否。可这时候,在延乐宫里,见到那位传说中的瑾太妃,果真精致美艳,亲眼看到魏澜对她的维护,不知怎地,脑海深处这个不起眼的画面和声音居然清晰起来。   她的视线触及墙上挂着的一幅字,上书:“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   字迹娟秀,宁晚心直觉这是出自瑾太妃之笔。   不由想到魏澜强迫自己写大字背文章,她心里升上一阵委屈,唇抿的紧紧,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魏澜瞧出她的心不在焉,微微皱了下眉,想唤人把这宫女押到内务府去。可二人这次行动,连咸福和咸庆都没带,魏澜只好退而求次,唤人把延乐宫的管事嬷嬷喊来。   解决了宫女的事情,魏澜眸子重新落在宁晚心身上:“又胡思乱想什么?”   想你最开始救我帮我,悉心照料,是不是因为瑾太妃的缘故。   宁晚心这般想,却不会说出口。她来回看了两眼,寻了个椅子坐下,想了一会儿,换了个说法问道:“太妃娘娘跟我之前可是一样的病症?”   魏澜听她声音发哑,不疑有他,走到桌边碰了碰茶壶,触手温热,于是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随口答道:“也不大一样吧,太妃是癔症,时好时坏。”   “那,”宁晚心轻声问:“有人说……我跟太妃娘娘很像,你觉得……如何呢?”   魏澜正在给自己倒茶,闻言手上一顿,旋即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心不在焉,就是在心里琢磨这个?”   “啊。”宁晚心老老实实点头。   “想知道便开口问啊,放在心里憋着是什么毛病?”魏澜不打算惯他这个。   “这不是,”宁晚心垂头饮茶,嘟嘟囔囔:“怕我听见些不乐意听的……”   “比样貌我充其量也就跟她平分秋色,她看上去就是个贤惠的,书法那样精美,一定也很会读书……我连字都写不好,女工更是一般,怎么跟人家比啊……”   话说到后面,难过的味道淡了,反而多了几分抱怨。   魏澜强压着自己的嘴角,轻“咳”了一声,“其实……”   “其实我跟阿澜没有你想象中的关系。”   宁晚心一怔,看向窗边那张美人榻上坐着的人。   方才那句话也不是魏澜所言,声线温柔悦耳,出自榻上那位本在沉沉睡着的瑾太妃。   “……您醒了。”魏澜颔首,态度很是恭敬。   “哎。”她朝仍然弄不清状况的宁晚心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不要担心,”瑾太妃说话时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她微微笑着道:“我不会同你抢阿澜的。”   宁晚心不明所以,只得看向魏澜。   魏澜不疾不徐地品了口茶,略一点头:“若当真论辈分,她该是杂家的婶娘。”   “……”   瑾太妃握着宁晚心的手,拉她在自己身侧坐下,笑容温婉,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伤感。   “我是魏澜的小叔父,沈译的未亡人。” 第58章 原委 魏大人这么爱干净,怕是要跟我烂……   江南苏家世代从商, 子孙原没有入仕的机会。直到晨帝时候,本家的长女嫁与江南节度使的次子,才算是与官家结亲。节度使那位次子也是个争气的, 初次下场科试便中了举子,殿试二甲有名, 一路迈进殿堂, 仕途坦荡。   苏家的姑爷在京城落脚扎根, 对苏家来说自是难得的机缘,借此时机,将缎品生意做进京城顺理成章。   苏瑾就在这个时候随父亲进京都来的。她们家算起来其实只是苏家的旁系, 能先入京城,说到底也是投石探路之故。不得不说,当时的苏家家主行事谨慎,亦称得上深谋远虑,开拓不假,不忘保有余地,留全族一条退路。   那日灵缘寺桃花始开,姑娘们结伴赏花吟对,苏瑾也在相邀之列, 是她入京之后第一次参会,自然兴致赴约。   这些有官身的小姐或许心思不坏, 可自幼珍馐华服那样养着,怎么可能当真看得起从商的末流家族子。   宁晚心听到此处, 不免叹了口气。   “她们……”   “你也猜到了?”苏瑾莞尔一笑, 对这段难言的过往并不如何在意,眼底反而流露出一丝期待来。   “瞧瞧她,穿戴成这副寡淡的模样也敢来赴会。”   “商贾末流, 就是上不了档次。”   “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给谁看?”   苏瑾乘兴而来,却发现这些人邀请自己不过是为了嘲笑她,心里好没意思,当即便要离开。   却被一句话留住了脚步。   “众位姐妹们此言差矣,王侯将相如何?路边乞儿又如何?若以衣着取人,做些表面功夫,我们与口中不识礼的小门户又有何种区别?”   苏家初来乍到,苏瑾本不欲招惹是非,能躲则躲,听见这句语焉不详的温柔话语,四周都是恭维附和声,她突然笑了。   转回身来,说道:“我听她们称呼你思婉,可是秦老家的女儿?”   秦思婉略一点头,并不多话,可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气是在骨子里的。倒是其他的女孩儿不乐意了,“不过是个庶民而已,怎么敢直呼思婉闺名?你……你笑什么?”   苏瑾浅笑吟吟,她原本就生得模样极好,这样温柔地笑起来,连站在她对过的女孩都怔了一怔。   “我笑……你们自诩世家出身,眼力居然差得很。我这衣裳可不是寡淡,你们怕是没听过墨绣吧?”   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姑娘,大都跟从家中绣师习过女工,纵然没亲眼见过墨绣,对这传闻中的绣法也不会太陌生。苏瑾欣赏一般瞧着这些姑娘瞬间难看的脸色,仍有人辩道:“墨绣针法复杂,名贵不假,绣品却也分三六九等,你身上这件……”   “我身上这件绣的画样,是前宫廷画手周时千先生亲作的《水月图》。”   她话音落,方才那姑娘一张清秀的脸庞涨得通红。   苏瑾转出小院,被身侧传来的陌生男声骇了一跳。   “真是伶牙俐齿,呛得人无话可说,这下可痛快了?”   她偏头看去,却见风吹桃树,一地芳菲,一青年面如冠玉,长身玉立,饶有兴致地瞧着她的方向。   这里是灵缘寺,京中小姐们结伴游玩,自有家中侍卫守在外面,不会放行迹可疑的人进来。   苏瑾长在江南,没京中那么多规矩,胆子也大,被这样问也不露怯,不无忧郁地道:“痛快是痛快,这次算是把那些小姐们彻底得罪了,回去怕是要被我爹娘教训。”   她随口抱怨一句,不知哪里戳中了那人的笑穴,他竟然朗声笑起来。   “那人就是小叔父吗?”宁晚心托腮,明丽的眸子盈着水光一样。   “是,我当时想,他笑什么笑,怕不是个傻子吧。”回忆那段堪称她人生中最快乐的岁月,苏瑾也笑起来,“京城最别具一格的世家子,沈相没少头疼这个幼弟,不看着点儿都怕他给天捅个窟窿。”   之后苏瑾就发现,自己总能遇见沈译。她去自家铺子里瞧上新的缎布,一转头就见沈译站在珍宝轩前头朝她笑。郊游时车轮卡在泥泞的地里动弹不得,她焦急万分的时候,沈译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把车换给她坐,自己充一回车夫驭马,事后被偶然撞见此事的公子哥画成连环画,一个世家子被人传成笑柄,他也不在意。上元节花灯摇曳,她看灯看得好好的,低头拣掉落的荷包,再抬头看,最精巧的那盏就不见了。不等她失落,沈译已经走到她跟前,手里提着那盏花灯朝她一递,“喏,给你。”   沈家结亲向来重人品,出身反倒没那样重要。沈译又是幼子,家里也无需他娶到多权贵的女孩儿光耀门楣。沈译喜欢上个女孩子,什么玩闹心思都没了,一门心思扑在那姑娘身上的事情没多久就传得街边小贩都省的,沈苏两家议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结果定亲没多久,沈相落罪下狱,接踵而至的是满门抄斩的圣旨。苏家担心因为与沈家结亲的事情受到牵连,将苏瑾关在祠堂里,全家人闭门谢客。行刑的当天,被锁在祠堂里的苏瑾却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她两手颤抖地撕开信封,里面掉出来一张粗糙的纸和一枚桃花的花瓣。   苏瑾的眼泪浸透了那张纸。   上面的字迹几乎已经看不出笔者原本潇洒俊逸的笔迹,执笔的人似乎竭力想写得工整一些,以致于笔迹生硬非常。可苏瑾还是一眼便看出,那是沈译。   信上只写了一句话:“抱歉,别等了。”   可是他说一句别等了,她就能放开这一切开心地活下去了吗?   苏家终日担心自己会受到牵连,却很快等来了一个机会。边疆战事吃紧,朝廷缺银两,向富商征银钱,为了巩固合作关系,会纳一位富商千金入宫。   父亲找到自己说出此事的时候,苏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当然不愿意,从那日起,她开始绝食,拒绝与旁人交流,直到她的母亲跪在她的面前,泪流满面,求她为了整个苏家妥协。   入宫的那日也是个暖阳的天气,灵缘寺的桃花漫开。那时候皇帝正有个新宠,根本没把个商人之女放在眼里,转头便忘了。苏瑾手里攥着一枚桃花的花瓣,在装饰华美的宫殿里坐了一整夜。   第二日,服侍的丫鬟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说瑾妃疯了。   瑾妃疯了。   不少人传瑾妃是因着沈译不愿意侍寝才装疯,但是经年后入宫为内侍的魏澜知晓,她是真的害了癔症。   “沈译容貌肖母,阿澜模样生得也像祖母,叔侄俩很像。我犯病的时候总是认不清人,瞧着阿澜,就好像看见了沈译一样。”苏瑾伸手安抚地揉了揉宁晚心的头,“若是教你误会,同阿澜生了嫌隙,真是抱歉。”   宁晚心看着她温和的模样,心里卷起一阵不知如何形容的难过。她握住苏瑾揉自己头发的手,在掌心里紧紧地攥了一攥。   回偏院的路上,宁晚心紧紧扣着魏澜的手,两人沉默地走在石板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没有话问杂家?”魏澜率先打破了沉默。   宁晚心抬眸看向他。她明白魏澜在问什么,她一向玲珑心思,瑾太妃和魏澜又透露得足够多了,还有甚么猜不到的。   她没有接这句话,而是问道:“……所以你是同情太妃娘娘,才对她那般耐心的吗?”   魏澜闻言,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杂家见过身不由己的人太多了,一个一个同情,杂家早就累死了。”   他只是想到,如若自己像小叔父一般在那场冤案里死掉,连灰都没了,却留了个喜欢的人在这世上,饱受苦楚,那要怎么办?   “听闻岭南有一树木,其汁液剧毒,以见血封喉闻名。”魏澜没说出口的话,宁晚心却一时间福如心至,所以她道:“我做不到太妃娘娘那样,念一个故去的人十数年如一日,我做不到,受不了。”   “这辈子还没试过毒药呢,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就躺在你身边试一试这见血封喉。只是……魏大人这么爱干净,怕是要跟我烂在一处,百年千年。”   魏澜启唇想要说什么,却发觉鼻尖上一凉,怔了片刻。   宁晚心抬起头,伸手接下一小片洁白的小花,瞧着它融化在自己掌心里,惊喜道:“下雪了。”   京城的初雪悄然而至,晶莹的雪花飘扬而下。   二人已经行至偏院院门,听见里头小丫头小内监的笑闹声。宁晚心松开魏澜的手,提着裙子跑进去。   初雪落地即化,不多时地上已经潮湿,宁晚心沿着石阶踩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可方才还站在门边的魏澜,此时人不知去何处,竟然不见了身影。   宁晚心四下张望,突然头顶遮下一片阴影,身上一暖,一件夹棉的大氅披了上来,驱散了周身的凉意。   这一次她不必回头便知晓,笑得眉眼弯弯。   “谢谢,阿澜。” 第59章 祭天 暗色的血液融进细腻的雪地里,晕……   冬至那日十二月廿一, 宜祭祀祈福。   “花车出来了,花车出来了!”   “车上那姑娘是哪家的?模样可真好!得给我家小子打听打听。”   “别瞎说,祭天大典上花车游街的人选都是达官显贵, 这次是个姑娘家,说不准是公主呢……”   “咱们陛下尚未而立, 哪儿来这么大的公主?”   宁晚心站在主街尽头的花车上, 一袭盛装, 一柄特制的长剑执在背后,做了一个起手式。   她到底没拗过陛下的意思:“祭天大典那日花车游街的人就定你了,到时候脸上油彩涂厚一点, 谁也认不得你宁晚心。”   西侧贺元楼上一枚花球扔了下来,宛如一个信号一般,乐声起,车马行,宁晚心起剑,一个探海翻身踩上前车辕。   大街小巷被观礼凑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顿时爆发一阵震耳的喝彩。主角宁晚心却全没在意这些掌声,反而在电光火石朝贺元楼上投去一眼,二楼的雅间里, 一美妇对上她的视线,勾唇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端妃叶氏。   原本丢花球开彩的人该是皇后才是, 可薛氏此时尚在宫中抄经养心,这差事便落在了近来在皇帝跟前很得脸的端妃头上。   论姿色, 端妃同皇后也不过平分秋色罢了, 现下之所以瞧着隐隐压了皇后一头,说起来,还是魏澜的功劳。   瑾太妃的事情被捅到宁晚心跟前, 魏澜干脆顺水推舟把自己的底细露给她看,二人交心之谈,薛汀兰的计策没有成功,可算计确是实打实的。   魏澜本就不是以德报怨的人。他不会去动皇后,但他可以提点家世同样不卑的端妃。   端妃风头大盛,薛汀兰不可能不慌,人心一乱,有些事情免不了急躁出错。皇帝这段时日既要顾着秦王和其在朝中的手眼,还要准备祭天大典,这些就足够他焦头烂额,妻妾在这个时候凑在他面前争风吃醋,皇帝一气之下罚被告状的皇后在自己宫里抄佛经,告状的娴嫔也罚在自己宫里禁足。   反而是端妃牢记魏澜的提点,在自己宫里清净度日,捡了个大便宜。   宁晚心还记得凤仪宫设宴那会儿,自己被薛汀兰刁难,这位端妃为自己说了两句话。虽然她的出发点也许是找皇后的不痛快,但宁晚心还是记得这份人情。   她亦朝端妃露了个笑容来,脚下用力蹬在车篷上,在半空做了个难度很高的倒翻,不出意外又听见一阵喝彩和掌声。   宁晚心重新踩在花车上,落地的时候顺手挽了个剑花,目光越过人群,看向远方举行祭祀礼的院所,依稀能见属于皇帝的明黄色仪仗顶端。   她在心里想:魏澜就在那里。   只是这样想着,心里头就不免高兴起来。   掌膳姑姑说晚膳多添两道菜,犒劳累了一整日的郡主和大人。等她和魏澜回去,直接就能用膳。   这般思量着,预计要忙上一整日的祭天仪式也不枯燥了,忙碌一日,归家之后爱人在侧,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日子。   只要想到魏澜,她找不到活下去的勇气和理由的生命,好像又能鲜活地有所期待。   她站得比旁人都要高,是以最先被飘扬的小白花落在身上。她尚未反应过来,只听长街里一阵熙攘。   有人惊喜地喊:“下雪啦!”   “瑞雪兆丰年!瑞雪兆丰年!”   “老天保佑,陛下保佑,来年再丰收!”   这些百姓的愿望朴实且简单,便更容易感同身受,宁晚心由衷地高兴起来,却碍于众目睽睽,不好真切地笑出声,只能小小地吸一口气,抬剑起势。   花车仍在行进,主街一片喜悦欢呼声,宁晚心一轮剑舞完毕,正待稍微歇一口气,却见一人终于从簇拥的人群中挤出来,扑到花车跟前。   宁晚心心中猛然一沉,执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人身上所着,乃皇帝贴身侍卫服饰。   百姓并不知晓发生何事,他们只看见簇拥着花车的仪仗和侍卫给一人让开一条道路,不多时就见那舞剑之人从花车之上一跃而下。   她手提长剑冲了出去,拥挤的人潮不明所以,目及她手上由特殊材料制作的长剑,虽然明白不具有攻击性,趋利避害的心思仍是处了上风,围观者下意识躲避退让,竟当真让宁晚心辟开一条道路来。   ……   宁晚心步履如飞,却全无察觉,视周遭的瑟瑟风雪以致一切为无物,耳边俱是那侍卫急切所言:   “秦王谋逆犯上,彻底反了,现在他的人兵分两路,一支混进了祭祀的仪仗队里,现将陛下困在了天坛。另一支在护城河外等着城内放行里应外合。”   “魏大人强记,在典礼进行的时候察觉队伍里有异样,寻个由头将打法了小人来寻您,谁知刚走过圜丘,里面就乱起来了……”   宁晚心听完这段叙述,情急之下将事情全想明白了。为何秦王出逃去往苦寒之地沧州而不是旁的地方,这些全是早有预谋,他竟在沧州养了私兵!   然而当这个时机想清楚这些,也并没有实际的益处,当务之急是解天坛的困境。   秦王的人杀回来,魏澜现就在最危险的地方。   宁晚心使劲咬着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不要乱了方寸。找晋国公怕是来不及了,最近皇帝跟薛汀兰生了龌龊,去求助恐怕晋国公生出旁的心思来。   她当机立断,从自己头上拆下一根金簪:“你带着这个,回皇宫寻咸福公公和咸庆公公,让咸庆带着虎符去行营找御林军的徐将军,你同他一道,向将军说明。咸福通晓天坛那边的布置,让将军分一队人马跟着他去支援。”   那侍卫接过金簪,当即应是,转身欲奔赴执行命令之际,忽地停顿了下,转回身来:“……郡主,您跟小人一道回去吧。”   事已至此,宁晚心再于长街上,倘若秦王当真进城,她就是妥妥的靶子。   宁晚心摇头。   魏澜在天坛,她除了那处哪里也不会去。   侍卫还待再劝,宁晚心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厉声道:“没时间了!快走!”   宁晚心头上所戴的簪子拆下来,一头如瀑的长发飘散在风雪里。她奔走在去往天坛的方向:事情交代完,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她要去找她的魏大人了。   ……   “狗皇帝祁玦!待王爷进城,这天下便再要易主了!”   祁玦现在暗恨仪仗布置的太隆重,居然能藏这么多人。   这事儿说到底还在魏澜。他顾着祁玦登基之后第一次祭天,还是隆重一些以示天威,是以将合制的仪仗都抬了出来,单仪仗队便有一百二十八人。   现在秦王的近三百人将护驾的侍卫和皇帝围在中间,剑拔弩张之际,祁玦冷哼一声,朗声道:“你们当真以为凭这些人便能同驻守皇城的正规军对峙?未免可笑!现在投降的,朕饶你们不死。”   “休要听狗皇帝胡言!”那打头的一副了然于心的讥讽面孔:“神武营的人在天坛外守职,如今内里被我们的人封锁,纵使能进来又如何?那些人根本不够看的。若不想救回去个奄奄一息缺臂少股的皇帝,就乖乖听话,别动我们。”   “至于九巽军,呵呵,估计已经在城外被歼灭了吧。”   “或者您想等宁家那个丫头片子接到消息带着御林军来?呵呵,等她人到了,王爷早已进城来,到时候大事已成,说什么都晚了。”   魏澜跟祁玦一道被围着,虽然一身与旁的宦臣不尽相同的服饰,但身边祁玦正同叛军交锋,他又自始至终低垂头颅,倒也不如何显眼。   闻叛军此言,魏澜眼中闪过一抹阴霾。   说起来,他并非大意,反而是谨慎得过头了,疑心晋国公生离心,只让神武营守卫外围,又恐秦王有异,九巽军置于城外防备,漏算了秦王在京城的余党,致使如今两难。   而他并不是个会因为自己的失误推卸责任惴惴不安的人,错了就是错了,为今之计当是想办法拖延。   祁玦拧眉道:“朕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自认对待下属臣民并无半分苛刻,你们为何要听秦王挑唆加入叛军之流?”   那小头领闻言立时激动起来,咬牙切齿地啐了一口:“你懂个屁!”   “我们是叛军,你就不是吗?”   “燕帝手下那个小太监找到我,让我去城隍庙取一样东西,取到手就提拔我升一等护卫!千邑千金!”   “可你们居然谋逆杀了他!”   “……”   “……”   不止祁玦,连魏澜都一时无言以对,却也再说不出一句反叛谋逆之类的指责。莫名其妙地挡了人家官路财路,招人家恨倒也不冤。   “呃……”祁玦这会儿有些同情他了:“秦王许你什么了?你确定他能做到?”   “呸,狗皇帝,你以为谁都像你!”   祁玦下意识偏头想跟魏澜说句话,这么一动作,一众原本追着他的视线顺着挪到了魏澜身上。   “你这阉狗!就是你祸乱朝纲弑君篡位!”   魏澜抬眸,眉头一挑。   “还有那个妖女!想等她带人来?做你的美梦去!我现在就把你千刀万剐,看她是幸灾乐祸还是不得好活!”   他说完,却见那大太监原本不起波澜的眼神一瞬间犀利起来,原本俊秀的面容上竟瞬间蒙上挥之不散的阴鸷,以至于他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一时骇极,竟然后退了一步。   在一众战友面前让一个阉人震退了脚步,他一时间恼羞成怒,就朝着魏澜走过去。   可不等他做什么,身后陡然传来一漠然的女声。   “御林军在此,尔等束手就擒,死罪可免。”   祁玦面露喜色,没想到宁晚心的支援竟然这般迅速。魏澜却眯起一双眸子,并未言语。   不论是叛军还是皇帝一行,闻言都朝那道声音的方向看去。   宁晚心仍是游街那一身浓墨重彩的打扮,提着一柄长剑,一头墨黑的长发尽数披散,随着呼啸的风雪扬起。   叛军哗然。   须知天坛各个出入口已经被他们的人封闭堵死了,这女人是如何进来的?为何他们没听见一点儿声响。   “休听她信口胡说!”那小头领是个聪明的,笃定地说:“御林军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过来?”   宁晚心勾一下唇角,抬起手朝后上方指了指,“这位将军……连御林军的旗帜都不识得了?”   天坛高而厚重的围墙外,旌旗的一角缓缓滑过。   那小头领的脸色瞬间黑沉。   宁晚心将剑负在身后,盯着他道:“我相信你们是受到秦王的蒙骗,现如今,陛下未有大碍,大祸尚未酿成,诸位不畏死,但请想想自己的家人,回头是岸。”   不得不说宁晚心一番时机把握的极好,先兵后礼,点明御林军已到,在叛军心神不定犹疑的时候,抛出这番怀柔的言辞,足以动摇不少数只奔着荣华富贵去的叛军。   情势顷刻回转,祁玦趁机上前一步,走到将他们团团围住的叛军面前朗声到:“朕与诸位说起来并无实际的仇怨,你们此次行动,活罪难逃,但是朕保证,死罪可免。并且朕会安排臣子将你们的苦衷收集起来,倘若真有冤屈,朕一定替诸位作主。”   “这是真的吗?”   “不会骗我们?”   “要不是身上背着重税,家里揭不开锅,我也不会来这里。”   祁玦听着叛军阵营里炸开的讨论声,再看向脸黑沉如锅底的叛军小头领,心里明亮不少,笑道:“朕一言九鼎,在场众人,皆为证人,若朕食言,大可……”   他没注意到叛军的队伍里一人忽地抬头,手里金属的银光一闪,在混乱中摸到了他近前……   最快反应过来的是魏澜,此时最近的侍卫距离祁玦也有一段距离,想要就要恐怕也来不及。   宁晚心始终留一份心神注意着这边的情况,看见魏澜的动作,漆黑的瞳仁骤缩,脑中仿佛被重击一般,朝他的方向疾奔而去。   同一时候,自私自利狠辣非人的宦官魏澜一把将祁玦拽到自己身后。   锋利的匕首穿透夹棉的袄袍,扎进魏澜的皮肉里。   变故突生,偌大的祭坛一刹静默。   暗色的血液融进细腻的雪地里,晕开一朵一朵血花。 第60章 难解 没收她的糖瓜子,又让人备了新炒……   御林军护驾及时, 燃烟为令,神武营与其里应外合,将秦王率领的叛军降伏, 生擒逆贼祁容。   说到此事,也由不得人不捏一把冷汗。祁容需要赶在祭天大典时起事, 布置仓促, 短时间无法让人马大批冲破护城河防御, 是以主要的人马都在外围扎寨。本以为安排的人手破城足够,却没料到魏澜和宁晚心反应太快,将他的布置搅得一团乱。   而倘若真让他破城, 退一步说,当时混在天坛的人中有一秦王的亲信,见势不妙动手打算先解决了皇帝再谋其他,实际上他也确实行动了,只是结果并未如他所料罢了。如若祁玦本人当真有个三长两短,祁容都是绝对的赢家。   皇帝的人并未有大折损,除了……以身挡刀的魏澜。   如今太医院医术最好的几位大人都在偏院的寝房内给魏澜诊治。祁玦同宁晚心并排站着,脸一个胜过一个惨白。   “都是朕的不是,若是当时没有走到侍卫前头, 若是没让阿澜抢到身前……”   宁晚心亲见魏澜被匕首刺中开始,脑中便一阵眩晕, 胸腔之间气血翻涌,她却根本顾不上, 只一瞬不错眼地盯着不能再熟悉的寝房闭紧的门扉, 闻见他失魂落魄的声音,强自定了定神,刚想开口说什么, 房门却被推开,走在当前的是沈太医。   他脸色相当难看,宁晚心只觉脑中又是一阵轰然,眼前竟然出现片刻空白,一时间五感仿佛尽失一般,膝头力道一松,撑不住踉跄了一下。   她抬手制止要过来扶她的咸庆和青鱼,抬眸看向沈太医,从来清澈的眸子里不知何时涌上了通红的血丝。   “请您再说一次,他怎么了?”   沈太医叹了口气,道:“匕首捅伤的地方在右肋,伤口并不致命。”   众人听闻这句话,心头不松反沉。   紧接着,便听他道:“可匕首尖端涂了一层毒药,老臣等无能,未能查出此毒出处,只能尽量吊着魏大人一口气……”   祁玦心神不稳之下,一时悲怒交加,眼中亦是一片通红,喝道:“连毒都解不了,朕养你们何用?!”   宁晚心不知想到了什么,强自镇定下来,问道:“如若能知晓此毒缘何,大人可能解毒?”   “七分把握,三分天意。”沈太医并不敢托大,实事求是道。   咸福按住暴怒的帝王:“陛下息怒,为今之计,当速速提审祁容,早一时,大人便多一分……”后面的话纵是一向沉稳的咸福也说不出口,难过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他和咸庆都是自小跟着魏澜,魏澜之于他二人教导照料,是师父,更胜父兄。   让他们去安排祁容那边,祁玦没甚不放心。   宁晚心作主暂时安置了几位太医在偏院休息,然后一个人走进寝房。   床榻的帷帐半掩,遮不住尚在昏睡的魏澜身形。   宁晚心挑开一点轻薄的帷幔,在魏澜身边坐下,看他略显苍白的脸色。   印象里的魏澜很少有这种脆弱得只能让人照顾的时候。饶是被疯癫时的苏瑾用金剪在身上开了个洞,他都能在换药之前面不改色把宁晚心撵出去睡台阶,被发现端倪时非但不心虚还能倒打一耙。   盖住他身体的被衾上,团花的缎面有一团深色的污渍,是前日宁晚心趁魏澜不在,窝在床上吃卤鸭掌的时候蹭上的,尚未来得及换。结果当然是让魏大人好一顿好一顿收拾,没收了她藏了很久的糖瓜子。   又让人给她备了新炒的糖栗子。   宁晚心想起这些,唇角翘着,握上魏澜的手。   她把自己的脸贴到魏澜的掌心,喃喃低语:“我之前说……跟你烂在一起不是在逗你笑,我认真的……”   “岭南的见血封喉我还没找到,别的药或许没有这么好的效果,拖得时间久了,应该会很疼吧……你一定不忍心看我痛苦是不是?”   “……你快好起来吧,阿澜。”   断掉一截尾指的手同修长的手指交缠在一处,宁晚心心疼得都快碎了。   ……   “刺杀陛下的人是祁容的心腹没错,可他是真的不知晓用毒一事。”咸福的脸色非常难看。   祁玦也铁青着一张脸,那个刺客一击不成,直接在众人面前自戕,于是当下唯一能救魏澜的线就这么断在这里。   “我去审。”祁玦再坐不住,拂袖就往院外走。   “陛下稍等。”   众人一怔,回首看去,见宁晚心从房中出来,轻手轻脚地阖上房门。   “郡主,师父他……”咸福犹豫了下,还是问道。   宁晚心眼睛还是红得厉害,神色却说得上柔和,她很轻柔地道:“他睡着还没醒,我们小声说话,别吵到他。”   众人默然,咸庆瞧她那副模样,估计师父真有个什么,怕是她也好不了。   宁晚心走到祁玦跟前:“请陛下仔细回想,您登基以来,与秦王相关,跟朝廷关系不睦,能知晓沧州这件事,或是指向这些的线索。”   “我们对朝廷的事情知之不深,这件事只有陛下能做到。”   祁玦看着宁晚心的眼睛,终于冷静下来,长舒一口气:“有时候我觉得,你跟阿澜其实很像。”   不待旁人细想他这句话,祁玦便闭目沉思起来。   突地,他回想起一本莫名其妙的折子,过后查过此人底细,并无不妥,可如今想来,这个人出身冀州,沧冀想邻,莫非当时那封折子实则在暗示什么……   他将此事告知宁晚心,将离休送来的一卷记录直接递给她看,并补充道:“当初他上了封皇陵有异合该修缮的折子,阿澜让我查这个常俟的底细。”   祁玦细致,让人送来的除了常俟的官籍,还调来皇陵的人事记录。   宁晚心翻到一页,目光定在一个名字上,用手指点了点。   “阿澜可有看过这卷记录?”   “并未。”祁玦道:“那会儿诸事繁杂,此事不算重要,并未太放在心上。可有甚不妥之处?”   宁晚心点头,“麻烦陛下派人去皇陵提个人吧。事出突然,来不及过大理寺,直接带人到慎刑司。事后朝堂上如有异议,尽数推到我一人身上即可。”   祁玦只道:“提谁?”   宁晚心眸色一冷,“……晏明轩。”   “确定是他?”祁玦问。   “不保证。”宁晚心道,“所以旁的方向也不能松开,太医们也得继续找法子解毒。”   祁玦没多一句话,直接去安排人处理此事。   咸福和咸庆对视一眼,道:“郡主,您去陪着师父,等我们问出结果……”   “不,我亲自审。”宁晚心眼神定在一处,嗓音仿佛结了一层冰。   ……   晏明轩似乎对官差到来一事有所预料,并未反抗便任他们带走,直到他被带进了皇宫里。   “不应该交由大理寺审理,为何将本官带到这里?”   慎刑司的人早依照吩咐等着接手,闻言似笑非笑道:“咱们尚且尊您一声大人,您可千万识时务一些,也能少吃些苦头。”   晏明轩想到那个阴鸷的大太监,没控制住打了个冷战,冷汗从额上簌簌地淌下来。   “……魏澜。”他费力地从嘴里挤出这个名字。   那宫人将他推进阴暗潮湿的囚室,将他紧紧拷在嵌在墙壁里的镣铐上,闻言轻蔑一笑:“凭你,也配魏大人来审?你倒敢想。呸。”   不是魏澜,眼前这个锁门的太监似乎也只是把他关起来。不等晏明轩松一口气,只听那太监一墙之外谄媚道:“哟,您来了。”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方才锁好的铁门重新打开,一人提步走进来。   晏明轩双目圆睁,石化一般怔愣在原地。   好半晌,直到宫人搬来一把木制的椅子,那人施然坐下,他才抖着唇,唤了一声:“……晚心。”   宁晚心一双眸子冷冷地盯在他身上,直言道:“你协助祁容谋反。”   晏明轩怔怔地看着她,闻言叹了口气:“你已经查到我身上,我说不是也晚了。”   “天坛刺客受你命令在匕首上涂抹毒药。”宁晚心笃定道。   晏明轩问道:“陛下龙体有碍?”接着又否定了这个说法,“不对,若是陛下出事,宫人绝不会这般镇定。”   他脑中仿佛一瞬间抓住了什么:“那条阉狗会放你一个人来见我?”   宁晚心眸色一沉,见他默认了毒药一事,直接喊方才那太监过来:“让他开口,毒药,解药。”   “……晚心,”晏明轩叹道:“你真的变了。”   “我认识的晚心,怎么会同一祸乱朝纲的阉人狼狈为奸?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屈打成招?都是那个阉人惹你害你成了如今这般模、呃——”   烧红的烙铁隔着衣襟直接烫进了他的皮肉,剧烈的灼痛让他痛苦地扭动,连痛呼声也滞在了嗓子里。   “杂家劝您,早些招了,不然死罪免了,活罪……实在生不如死啊。”   晏明轩缓了好一会儿,张了张嘴,说的却是:“……不过还好,中毒的是那阉狗对不对,对不对?”   眼看着宁晚心越发冷凝的神色,他脸上的笑容愈发放大:“那阉狗死了,你就自由了,我们就能回到从前了……”   宁晚心突然起身,一把从墙上拽下一根特制的刑鞭,推开正在施刑的太监,手上一个用力,那根长鞭坚硬的手柄狠狠捅进了晏明轩刚被烫出的伤口里。   刑室中顿时一阵残破的惨叫声。   “晏明轩,你看清楚,我不仅能看着别人给你动刑,我还亲自动手了,你待如何?”   晏明轩前头那句话,戳在她现在心口最痛的地方。宁晚心一面说着,手上握着鞭子的手柄在他伤口里旋转。   而在晏明轩眼中,她美丽的面孔宛如厉鬼。   “他万一有三长两短,你最在乎的人,还有你自己,都没命活到那个时候。”   “这一点,请你务必相信我。” 第61章 昔时 你睡够了,就快醒醒吧。   宁晚心从昏暗的囚室走出来的时候, 伸手挡了下正炽的阳光。两只手血迹斑斑,她却全不在意的样子,把写了一串药名的纸递给等在外面的咸福。   咸福快步上前, 一手扶住她,一手接过她手里的纸页。   “以防万一, 让太医再比对核查一番。”   咸福低头飞速扫了眼, 舒了口气, “郡主放心。”朝宁晚心长躬一礼,匆匆去了。   咸庆始终在偏院守着,跟着来的青鱼以干净帕子浸水给她擦了手, 瞧着宁晚心脚下踉跄了一瞬,心疼道:“郡主,奴婢备了水,您沐浴更衣之后再过去吧……”她想让郡主休息一会儿,却知晓她定然不愿,只得换一种说辞。   宁晚心原想说不必,青鱼劝道:“奴婢听老人说血光不祥,您这样带了病气过去,对大人也不好。”   听说对魏澜不好, 宁晚心动作一顿,终于微微点了下头, 哑声道:“劳烦快些……我不放心他。”   青鱼眼眶瞬间红了。   太医们商量了一套解毒的法子,旁人帮不上忙, 只能在外面干等着。   祁玦蹲坐在寝房外面的石阶上, 半分帝王的模样也无。离休等人也不敢劝,站得不远不近地候着。   身边垂下一抹阴影,坐下个人来。祁玦不消看便知晓那是谁, 微微眯起眼睛昂首看向天上去。   “我母亲在生我的时候伤了身子,父王和母妃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小时候一直希望能有个兄弟陪我玩。”   “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府上突然来了个跟我年岁相仿的男孩儿,父王说是母亲表兄家的孩儿,遭难没了双亲,在我们府上借住。”   沐浴更衣之后才过来的宁晚心看着陷入回忆的祁玦,心里也很想知道,小时候的魏澜是个什么模样。   “我到现在都能记得,那日父王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我跟前,对我说:‘这是表兄,要好好相处,不要打架。’”   小时候的魏澜话很少,对什么也一副没兴趣的模样,尤其非常不耐烦见天缠着他的祁玦。   贤王和王妃倒是觉得让祁玦缠着的时候,魏澜难得有点少年的模样,是以对此并不多言甚至是放任,魏澜本人则被闹得苦不堪言。   “表兄,等我一下……”祁玦手上捧着个装鸟儿的小笼子拼命迈着小短腿追前面板着个小脸的小男孩。   “……离我远点。”那小男孩猛地停步回头,严肃着一张脸,手上还握着一卷书。   祁玦一时没刹住,带着笼子一块儿把前面那小男孩撞了个大马趴。   旁边伺候的下人连忙去扶,却一个个捂着嘴乐得不行。   祁玦勾着唇角笑了笑,“他老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但是数九寒天,我甩开伺候的下人偷溜去亭子里玩,踩进了没冻结实的冰湖里,动也不敢动,还是他跑下来把我推上去,自己却掉了进去。”   祁玦大喊大哭引人来了之后,被捞上来的魏澜冻得牙齿都在打颤。祁玦趴在他床榻边上整宿得哭,王妃拉都拉不动,又要照顾魏澜,还要顾着不省心的小儿子。   “别哭了,”小小的魏澜脸上烧得红彤彤,眉头蹙得紧紧的,头疼欲裂满脸都写着死了算了,“吵死了。”   他在冰湖里冻得伤寒,身上滚烫,总觉得热度和疼痛从骨头缝里往出钻,想入睡偏难受得不行,让祁玦闹得更是一阵耳鸣。   祁玦不知是在跟宁晚心还是自己说:“他原本就难受,让我闹得更睡不着,想起来拍死我的心都有,偏又身上乏力爬不起来,连堵耳朵都堵不上,气死他了。”   宁晚心稍微闭了下眼,能够在脑中勾勒出一点儿魏澜小时候的模样。魏澜小时候肯定也肌肤白皙,眼睛尚未有现在这般明显的狭长,圆溜溜的,但是瞳仁很深,一定非常漂亮。   可是贤王夫妇对他再如何视如己出那也是寄人篱下的生活,亲身经历全族惨死,只有自己苟活这种事,对于尚是少年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宁晚心想都不忍想。   她这般年纪遭逢大祸,没绷住心神成了个痴傻之人。   而魏澜那么小的时候就经历了这一切……宁晚心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心里仿佛被反复撕扯着,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如若……如若他被贤王瞒天过海地护住,又怎么会……”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从世家皇亲沦落为卑躬屈膝见不得光的太监……   “父王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是阿澜不肯。”   那年,方满十五岁的魏澜身板立得笔直,冷静地剖析道:“虽说一直以来我都抱病深居简出,可我模样越来越像小叔父这点如何也改不掉,时间一久,必会为有心人察觉。得王爷王妃收养照料,苟且偷安至今,若为此连累王府,魏澜万死不能偿。此其一。”   “其二出于我的私心。”   “入仕从军,非二十载不能丰硕羽翼,眼睁睁看着那狗皇帝尸位素餐,却要我为仇人的江山卖命,替他谋虑,为他死?做梦!”   “我等不了那么久,也受不了假手他人。我自己的仇,自己来报。”   最终,贤王还是妥协了。   从此贤王府少了个表少爷,宫城里多了个名魏澜的小内监。   要怎么办呢。那年魏澜还那般小的年纪,他一个人揣着滔天的仇恨,那些恨意浸在他每一块骨头里,流淌在他每一寸血液里,他再也不曾安眠过,午夜梦回脸上濡湿仿佛不是泪,尽是沈家人的血。   他不愿意连累恩人,又想不来旁的法子,他每一步都踏在深渊里,却连退一步都不能,背负着仇恨和不甘,踽踽前行。   祁玦咬牙道:“有些事情他不说,可我心里都省得。他作沈家人推翻□□,是篡位,是逆贼,是给沈家泼了脏水。但是魏澜可以。有些事情,沈家人做不来,祸乱朝纲的奸宦却可以。”   “可他哪里是是什么奸宦……”祁玦思来恨极:“这么多年,这些年……人人都说他,阴鸷狠辣,罪论当诛,可他所作所为,害的人做的乱,却有多少是为了护住我,护着旁的人……”   “他原就不是宫奴,那是我兄长,本就是这座皇城里最聪慧绝伦无人能及的公子。”   祁玦把脸埋在自己掌心里,哽咽道:“从来都是。”   他也在恨自己,明明都做了皇帝,明明知晓魏澜那些不为人道的艰辛,为什么自己不能更早一点,更快一点行动,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怎么狠得下心来。   现在魏澜受伤中毒,是为了他,又是为了他。   宁晚心始终沉默着,最后昂着头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   宁晚心推开门,撞上几位太医提着药箱走出来,只留沈太医在床边,凝着眉目。   房间里浓重的药味混着艾草的味道,熏得人心里焦躁难耐。   太医说给魏澜解毒的过程很顺利。   魏澜身上被施过针,宁晚心不敢动他,只小心地扯着他身上的被衾一角。他总是一副不急不徐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不过弹指。这时候毫无知觉地躺在这里,难得地显出脆弱来。   宁晚心心里疼得揪起,嗓子彻底坏了,声音喑哑宛如磨了砂:“既然毒素已经清除,为何他还不醒来?”   沈太医叹气:“这也正是老夫想说。”   “解毒的方子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商量着开的,不会有问题。从魏大人的身体反应来看,要命的毒素已被清除的七七八八,其余的用药慢慢调理,不会有性命之忧。”   “老夫方才针灸刺激大人几处穴位,却依旧不见转醒……观大人脉象,恐怕是这些年忧思竭虑,内里亏空,身子扛不住这些药力……”   想来也不难理解,魏澜少年时候就净身进宫,明里伺候晨帝,实则日思夜想都是复仇。晨帝崩了,燕帝上台。他虽然不缺花用,却一个人管着偌大的内廷,饮食清减,多思少眠,旁人若是这般三年五载的人都受不住,魏澜却十几年如一日。   “那待如何?”宁晚心此时根本听不进这些,“身子有亏就补回来,用什么药,缺什么东西,我都能找,我去找……”   沈太医瞧着她那副神情,心里实在不忍,“……大人的身体若是急补,反而会适得其反。”   “打个比方,就像一只瓷杯,常年不盛水,陡然以热水灌之,必因受不起而炸裂。郡主也莫要过于心急,老夫开一副药膳方子给大人口服,暂且将养着。只不过,大人到底何时能醒过来,恐怕还要看天意了。”   “……将养,”宁晚心喃喃道:“好,你只是累了吧,那你休息,我等你。”   “但是……请你莫要休息太久,我真的……真的害怕。”   哪怕是被关在慎刑司被拷问的时候,宁晚心都没有像现下这般无措,她的眼泪砸在魏澜的修长的手指上,旁若无人地跟他说话。   “我害怕,阿澜。你睡够了,就快醒醒吧。”   沈太医闭了闭眼,转过身去。   宁晚心的目光则始终流连在魏澜清俊却消瘦了不少的面庞上,握着他冰凉的手,想要用自己掌心的温度让他暖起来,哪怕只暖一点儿。   他二人都未曾注意到,魏澜被宁晚心断指的左手抓着的那只手,在眼泪滴落于其上的同时,微微地动了下手指。 第62章 苏醒 “我能问一下学习进度吗?”   难得天晴, 大雪过后,空气里充斥着连绵的清新气味。   屋里炭盆烧得正旺,银霜炭被烧灼着不时发出一二噼啪的爆裂轻响。   魏澜昏昏沉沉间, 只觉自己手臂酸麻得疼,半边身子近乎失去知觉。   他这是, 半身不遂了?   魏澜朦胧地思及此, 心底瞬间一片冰凉, 嘴角不自觉勾出一抹嘲意来。   老天真是,在给他的人生增加坎坷这件事情上,从来不嫌费力。   魏澜最后一点儿瞌睡消弭无踪, 他不带一丝感情地睁开眸子,忽地察觉一丝异样。脖子有些酸痛,但他还是费力地就着当下的躺姿偏过头,“……”   他一时无言地瞧着自己床榻边上趴着的两位。   垂在床边的右臂被人紧紧抱着当软枕,素色的寝衣袖口上沾染了疑似她口水的水渍。那是他的夫人。   另一个睡得四仰八叉,一条沉沉的手臂全部压在自己胸膛上。那是他的国君。   魏澜尚能灵活行动的左手揉了揉自己额角,想把这俩人推开踹下去。   然而……他看见宁晚心眼底挥之不去的青色,本就不见长肉的小脸整个瘦了一圈,衣襟蹭开了一点儿, 脖颈儿下面一块露出一截带着疤痕的皮肤,还是那次在慎刑司被拷问留下的, 伤口好了,疤痕却没有褪去。他忽地觉得十分抱歉。   小姑娘跟着自己这么久, 不是吃苦受刑, 就是担惊受怕,拢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魏澜低垂眼眸,被抱住的那只手轻轻抽了下, 反手把宁晚心的手掌抓在手心,很轻柔地捏了一捏,另一手准确地抓住压住自己胸口的胳膊稳准狠地往下一扔。   “!”祁玦瞬间惊醒,“谁要害……”后面那个字让魏澜凶狠的眼神瞪得消了声。   “……朕。”他小声地补全了最后一个字。   旋即瞪大双眼,盯着魏澜,肉眼可见的逐渐眉开眼笑起来:“你……你……”   再让他这么大惊小怪下去宁晚心非醒过来不可,魏澜小心地抽出自己的手,把人安置好,怕惊醒她哪怕一点儿美梦。手待解开床幔时却停了一会儿,立在榻旁垂眸看了她许久,细长的手指一点点推开她眉心的褶皱,才放下床幔,挡住她的身形。   两人来到堂间,魏澜拦住兴冲冲的祁玦,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靠在窗边支起窗棱。   一股清新的冷风涌进来,冲淡了房间里散不去的药味,魏澜舒适地长舒一口气。   祁玦道:“你身体还没好利索,吹冷风伤寒可如何是好?”   魏澜道:“无碍,躺太久,骨头都僵了,想透个气。”   祁玦终于从“魏澜终于醒了”那个兴奋劲儿里走出来,突然又委屈上了:“……你这人,也太见色忘义了。”   “前脚险恶地把我推下床,后脚就怕我们说话声音大吵醒嘉瑞拉着我出来吹冷风!”   魏澜没说刚才以为自己半身不遂短短数息之间就在心里把能想到的死法都过了一遍,只道:“……你正常点。”   “这时候嫌我不正常了?!”祁玦当即炸了:“你忘了那年我闹着要放风筝,结果让风筝线绊倒摔断了一颗牙,扭伤了脚腕,是谁背着我从后山一路不停脚地跑下来了?”   “你忘了我把先生给我批的文章拿去灶房烧掉,是谁在父王揪着我要动板子的时候挺身而出的?   ”魏澜!你这个骗子!你扪心自问,待我是不是没了真心?!”   魏澜面无表情道:“我扪心自问,为了让你活这么大,真的尽心尽力了。百年之后,自认有颜面下去见王爷王妃。”   祁玦一怔,原本是想像小时候那样耍宝逗他,听他这句话,却真心实意地红了眼睛。   “魏澜,你得想清楚一件事,你并不欠我父王母妃什么。”   魏澜斟茶的手一顿。   祁玦道:“反而是我,一直在拖累你。”   “以前也是,现在也是,永远都是你护着我,你挡在我前头。”祁玦说话的声音发着颤:“阿澜,已经够了,真的够了。”   “秦王伏诛,沈家昭雪,我亦能够独当一面,你放过自己,过你想要的生活去吧。”   魏澜静默片刻,一笑,“怎么突然说这些?你之前不是不愿意我走吗?”   是,他不愿意。所以祁玦才永远一副理不清国事的模样,大事小情都离不开魏澜。他长不大,魏澜总不能松开手。   “父王、母妃……我最亲近的人一个一个走了,但我总想着还有你。直到我进宫,看你瞧着晚心的模样,就知道你爱她,心疼她,离不开她。”   魏澜被他的直白呛得连脸上一惯的淡漠都扭曲了两分。   却听他道:“我真高兴你能喜欢上什么人,我也害怕她确确实实的牵绊你。”   “我一直依赖你的庇护,害怕你跟晚心离开,到头来又只剩下我自己。”   “但是你在天坛推开我之后,我就改了主意。”   “父王母妃救你,并不图报,就算图报,这些年你也报够了。这座宫城困住一代一代的帝王,我走不出去了。但是你可以。”   祁玦笑道:“阿澜,带着晚心飞出去吧,剩下的路,得朕一个人走。”   ……   冬日里的被衾让炉火烤得暖烘烘的,宁晚心翻了个身,手上下意识地一抓,却抓了个空,登时惊醒。   “阿澜!”   “……做什么?”   宁晚心闻声愕然,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本该躺在床上的人此刻穿戴整齐正站在地上,自己这个照顾病人的却躺在床上睡着了。   不过这些都比不上魏澜睁开眼瞧着自己。   宁晚心翻身下床登登登两步扑过去,魏澜被扑了个猝不及防,手上还拿着东西,只得单手接住她让她抱了个满怀。   宁晚心原本藏了好多话想说,说她心里很难过,说她要撑不住了,可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她只闷闷地埋怨道:“我想……第一个看你醒过来,你乱跑什么。”   魏澜实在冤枉,被祁玦拉着抱怨又被夫人抱着埋怨,真真是两头不落好,简直是上辈子欠他俩的。   魏澜把自己手上拿的东西贴在宁晚心背后:“被子里不够暖了,给你灌个暖手炉而已,看你没出息那样……”手搭上她的背,魏澜却怔了下。   宁晚心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魏澜心里突然被扎透了一般,语气不由自主地轻下来,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哄道:“我守着你,等你醒来睁开眼第一个看见我,你不开心吗?”   如果没有匕首上涂毒这件事,宁晚心自然是开心的。   不过魏澜能有惊无险地醒过来,这些便也都不重要了。   她这样对自己说,身体的颤抖却没有因此而停止。   魏澜拥着她看不到她的脸颊,却能感觉到自己的颈项一片濡湿潮热,手上力道更轻了,像拍婴孩一样拍抚着她。   他越温柔,宁晚心越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自己好像也为何情绪会崩溃得这么突然,仿佛要把这些天的恐惧,把这一整年的难过担忧通通哭出来一般。   到最后,她挣开了魏澜,坐在地上蜷着,把脸深深埋在自己双手里。   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一声叹息。   “是我的错,别哭了。”   她感觉一双手捧住自己的脸颊,手指的温度很低,抬起她的头,一个安抚的吻落了下来。   “你……唔……”   宁晚心双眼大睁,猝不及防地被舔开了双唇。   魏澜单膝跪在地上,俯身捧着她的脸,虔诚得像在进行什么庄严的仪式。   隔着朦胧的泪眼,她隐约能瞧见魏澜一张不论何时都带着冷感的面容。   在这个人面前,招架不住的永远是自己。   而下一刻,魏澜抓住她的左手按在自己心口。   手掌下是像要撞出来一般“砰砰”的心跳声,杂乱地同宁晚心自己的交缠在一起。   “……不哭了,嗯?”魏澜在她眉心轻吻了下,摸了摸她断指的位置,脸上添了一重阴霾。   那一处伤口被处理养护得很好,只是那一截手指,再也长不回来了。   “当时很疼是不是?恨不恨我?”他低声道。   “……为什么……要恨你……”宁晚心虽然止住了眼泪,却仍在抽噎,她费力地让自己把话说得完整一些:“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别……别……”别在把这些压在自己身上了。   自断一指,宁晚心后来不是没后悔过。在从祁玦口中得知魏澜的过去,她第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更平和一些,而是选择自|虐的方式在魏澜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扎了极深的一刀。   沈家人不是自己愿意被灭门,仇恨也不是别人强加给魏澜的,这些宁晚心都明白。可是魏澜什么也没错,凭什么从小就要背负这么多?这些事情宁晚心想一次心里便疼一次。   瞧着她眼泪又有决堤的趋势,魏澜无法,轻叹一声。   “之前,你逼着咸庆给你找禁|书,我能问一下学习进度吗?”   “……”   宁晚心震惊过后,血气从心口朝上一路蔓延到耳根。   “学习成果,展示给我看,怎么样?”   “……不,不了吧,”惦记了不短一段日子的宁晚心临门一脚反而怂了,缩了缩肩膀,“……都没准备什么……”   魏澜撩起眼皮,嗤笑:“……没准备?”   他点头,单手伸到宁晚心背后,一把拽开了床下的暗柜。   宁晚心看着一柜子不可描述的用具,彻底忘了自己哭什么来着。 第63章 爱否 你知道晚心喜欢吃什么吗?   咸庆带着太医过来的时候, 特地放轻了脚步,在门板上扣了三声响。以往魏澜服侍陛下晨起,咸庆咸福都是这样叫醒他。魏澜警醒成习, 三声足矣。   只是这一次咸庆侧耳细听,并未听见魏澜起身的动静。想做昨夜, 咸庆扁了嘴, 回头看看等着看脉的太医和焦急的卫兵, 心里长叹一声。里头那俩人俩人昨晚闹了那么大动静,今儿个怕是真得改口叫师娘了。倘若不是外面有人着急找,他才不乐意去惹师父。   但是没办法, 正事还得办,咸庆请俩人稍候,自己硬着头皮推门进了魏澜的寝房。   屏风后面,宁晚心趴在魏澜肩头,凝视他的睡颜,从英挺的眉到狭长的眼尾,和抿成一线的薄唇。   这人真是太好看了,不怪宫里那么些宫女都惦念。她这样想着,伸手勾起魏澜一缕发丝在手里绕着玩, 嘴角不自觉勾出一抹温柔的笑来。   直到山水画屏被敲响,宁晚心闻声看过去, 就见咸庆从屏风另一面露了个头出来,满脸都是欲言又止。   “你怎么……师父这是……”   宁晚心伸手比了个“嘘”的动作, 轻道:“他累了, 让他再睡一会儿吧。”   宁晚心单纯惦记魏澜身体余毒,需要将养,以往总是事事要他照料思量, 早出晚归,没个休息的时候。如今他既未醒,能多睡一会儿也是好的。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咸庆神情复杂:“……那……便让师父休息,郡主……”言至此,他一咬牙,艰难道:“师娘您出来一趟吧……”   宁晚心:“……好、好的。”   她心里困惑:我跟魏澜睡了是这么了不得的事儿吗?把咸庆刺激成这样?   宁晚心套上外袍,随意扯了件魏澜的大氅披在身上,跟咸庆出到外面,那传话的卫兵见了宁晚心,犹如见了再生父母一般,连连行礼道:“嘉瑞郡主,可算是找着您了,徐将军请您出宫一趟。”   宁晚心瞧见他身上御林军标志的军袍,心里激灵一下,最后那点儿睡意也散去。这两日先是魏澜中毒,她马不停蹄地审晏明轩,差点把御林军给忘了。   “当日走的匆忙,军队现驻扎何处?”   “当日将军接到您送去的虎符,派出去两队人马,一队出城阻拦祁容,一队赶往天坛支援陛下,只可惜慢了一步。徐将军担心的也是此事,如今城内外戒严,御林军收不拢,将军这才差小人前来问询郡主的意思。”   这事宁晚心一早便有打算,只不过草率不能,“这样,稍等我换一身衣裳,跟你一道去找将军。”   “是。”那卫兵自然无异议。   然而咸庆从他的叙说中,却察觉到一分怪异来。   “为何会说,御林军……迟了一步?虽然师父受伤,但是听在场的宫人叙述,当日御林军明明……”   “明明……”   他看着宁晚心风轻云淡的模样,感觉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蹙眉道:“你……”   宁晚心无奈一笑:“天坛之困已解,也没甚不能说的。当日我没等到御林军回防,心知里面事态紧急,打晕了西门的几个守卫,一个人摸进去的。”   “从始至终也没有什么御林军的军旗,我指给他看的那截是陛下的仪仗,蒙他罢了。”   “所以……”咸庆沉默之后,艰难道:“你当日……就提着那把没开刃的剑,一个人冲进叛军里了……”   宁晚心垂眸,想起那一日的情景,让她肝胆俱裂的一幕似乎又重现在眼前,她扛不住地阖上眼眸:“冲进去……又如何呢?他还是受伤了……”   她只表现得难过了那一瞬,旋即朝咸庆眨了下眼,道:“别跟你师父说,他心思重,容易想多。”   沈太医从方才就想说话,这会儿终于得着机会开口了:“郡主……您这嗓子,可要帮您看看?”   宁晚心一怔,笑道:“也……”   忽地闻见咸庆严厉地一声咳嗽:“那个……郡主的嗓子……总之,大人没甚么事,郡主也便好了。”   宁晚心不疑有他,她确实是担心魏澜才闹坏了嗓子,饮食的时候刺痛但顾不上。如今魏澜醒来,她也没甚担忧的了,以为咸庆说的此事,便点头:“劳烦太医了,我没事。”   沈太医在皇城供职,早瞧出宁晚心身上这件厚夹棉的氅子是谁的,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宁晚心出宫找徐将军去,沈太医谨记她的话不吵大人休息,在偏厅让咸庆陪着喝空了两壶茶水。   魏澜揉着额角看向咸庆:“怎地如此失礼,不叫醒杂家,让太医久等?”   “我倒是想叫,那不是有人不肯么。”咸庆不愿在外人前多嘴顶嘴,只小声嘟囔了这么一句。   魏澜道:“晚心呢?”   “郡……师……”咸庆支支吾吾,让魏澜斜了一眼立刻道:“御林军里有事寻,一大早便出去了。”   沈太医看了看魏澜的伤口,给重新包扎换药,“大人有福之人,伤口恢复的很不错。当然入口的药也不能断,照目前的情况,用不了一年余毒可彻底根除。”   “多谢。”魏澜郑重道。   说话间,咸福进来,见此情景忙问询沈太医魏澜的情况。待太医离开,魏澜直截了当:“杂家无事,内廷情况如何?”   咸福躬身道:“祁容之事并未声张,内廷受到的波及有限,就算有人瞧出问题来,也不敢妄言。师父放心。”   魏澜点头,“你做事,杂家放心。”   咸福闻见这句夸奖,非但不高兴,反而怔愣了下,眼睛忽地红了:“师父……”   魏澜失笑:“……这是……夸一句也不行?非要杂家骂你们才舒坦。”   “不是……”咸福擦了把眼睛:“师父……我总觉得师父有些不一样了。”   魏澜手上一顿,“有吗?”   “……不止如此,我有种感觉,好像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要发生……”   魏澜顺着窗子看了看外面的天,反正早晚他们也要知晓,提前告知也好,便不瞒了:“杂家或许不日便会出宫。”   二人皆是一怔,咸庆道:“出宫的意思是……离开?这么突然吗?”   魏澜点头:“你们两个,去留不强求。”   咸福最先反应过来,笑道:“我是孤儿,若不是大人收养教诲,早不知什么时候死在什么地方了。大人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魏澜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咸福很少被这么亲密地对待。他的手指冰冷,动作却很温柔,咸福一时怔住。   “你自小能干,我没照顾你什么,倒是你们一直顾着我。”   “以往诸事,我习惯事无巨细掌控在手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万一,不至于乍起祸事,我们全都丧了命。”   “但是这次不一样。这一次没有性命之忧,未来你们自己的路,自己来选。”   魏澜顿了下,又道:“不急着做决定。提前知会你们,就是要给你们留出考虑的时间。”   咸庆道:“师父……这事,郡主知晓吗?”   魏澜垂眸,在咸庆以为他不会回答时道:“……她跟你们一样,不强求。”   魏澜不主事,进来内廷诸事皆压于咸福,是以他近来都住在内务府。他这一早便过来,一为担忧魏澜,所为亦不仅仅担忧魏澜。   魏澜听过咸福的分说,嗤笑一声,坐起身。   “晏明轩,杂家差点忘了他,行。”   “……”   咸庆实在看不下去了,过去一把拉起来魏澜滑落到肩颈的寝衣,把脖子前胸乱七八糟的痕迹遮了个眼不见为净,“……师父是成了亲的人,注意点影响。”   魏澜:“……活腻了杂家送你去跟晏明轩作伴。”   咸庆:“……跟他作伴的话,那还是算了。”   咸福朝他脑袋拍了一记,“别磨蹭了,伺候师父更衣。”   魏澜面见晏明轩前,要来宁晚心那次刑讯的记录。原本是慎刑司的密录,只魏澜这个主事的要看,没人会拦着,也没理由拦着。   魏澜手指划过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话,撩起眼皮笑了下,“走罢,进去。”   引路的内侍瞧着魏澜神色,惴惴道:“那日郡主来审人,原本是让咱们将晏夫人带进宫中,不知缘何,后来竟然没用上,里头那位便招了。”   “嗯。”魏澜负手入内,眼前落重锁的铁门徐徐打开。   晏明轩被镣铐锁住手脚,闻见动静,好半晌才抬起头来。他动作缓缓,仿佛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期待,待看清面前人的轮廓,当即一声冷笑。   “……你没死。”   魏澜在宫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挑眉道:“不是你要见我?”   “看你死了没有而已……我见你,你也配?”   随侍的慎刑司宫人怒喝,抽过墙上的鞭子就要去给他个教训,手却被人拦住了。   魏澜越过那宫侍,走到晏明轩跟前,居高立下地瞧他。   “你知道,晚心喜欢吃什么吗?”   几人只见那油盐不进的晏明轩闻言仿若被瞬间定住了一般。   魏澜并不等他回答:“我本在奇怪,前头的刑罚能撑住,他们都打算请晏夫人进来陪你,你却突然招认了。就因为晚心问了你这句话?”   “你这……阉狗,都是你的错……晚心……本同我情投意合,原本是……”   “杂家的错?”魏澜嗤笑:“你对自己的认识掺杂了什么奇怪的美化吗?”   “你最后招认是因为,你连她爱吃什么都说不出来,你发现你或许根本没有你想象中那般爱她,如此一来你那么多恨和筹谋就全是一场笑话……”   “闭嘴!你闭嘴!”晏明轩形容疯狂,怒道:“我知道的,她爱吃汇顶楼的桃酥……我是爱她的,我怎么会不爱她呢……”   “是么。”魏澜不置可否,不再看他一眼,起身离开。   铁门在身后闭合重新落锁,晏明轩的嘶吼声还隐约能闻。   咸福几人互相递了个眼神,唯魏澜神色不变,置若罔闻,脑海里浮现的是对着酱肘子两眼放光的宁晚心。 第64章 天高路远,意中人于身侧,甚好。……   对宫里这桩事宁晚心并不知情, 她出宫一趟除面见徐将军商量军中布置之外,还为一事。   徐将军沉吟片刻,语气没有不赞同, 但是显然也不大赞同宁晚心的提议:“小姐可下定决心如此?”   宁晚心笑着点了下头:“我明白徐将军的顾及。只是陛下手中无兵可用,难免受外戚掣肘, 于皇权威仪, 朝堂稳固, 百姓安居并无好处。”   “自太祖开国以来,御林军的军权一直掌握在忠义侯府。如若您贸然交付兵权,末将担心……”   “您担心忠义侯府如兔死狗烹走向灭亡, 担心没有兵符在手我被人随意欺辱,我明白的,将军。”   宁晚心自幼聪慧,徐将军被拆出心思也不觉意外,平静地注视着她。   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宁晚心朝大帐外看去,却忽而见漫天飞雪,不由勾出个清浅的笑来:“又下雪了。”   徐将军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今年的雪下得很密啊。”   “是啊,日月盈昃, 寒来暑往,都是天行有常。”宁晚心道:“就如忠义侯府, 盛极一时,如今我无后嗣, 府里萧条已经注定, 不是半块兵符能左右的。既如此,倒不如让它发挥应有的作用。”   徐将军停了一会儿,才道:“婚娶一事, 以致后嗣,小姐认定了内廷那位不改,可想过日后声名负累,再无京城宁氏?”   宁晚心一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些于我,都比不过我心悦他。”   “何况累府中受诟病,是我无能,该我给祖宗磕头认错,又没他的干系。”   徐将军点头,叹道:“小姐既心意已决,臣等谨遵小姐吩咐。”   宁晚心走到大帐边,挑开门帘,一阵风雪漫入,她回首朝徐将军郑重道:“御林军起于皇族,自该受命于皇室。但是有一点,希望将军牢记。你们曾为忠义侯府统领,心怀忠义赤忱,我皆知晓,但倘于朝堂之上,亦要保全自身。万望珍重。”   ……   马车将晚心送至宫门外,宁晚心念着魏澜,只想快些回去,却没想到下马车一抬头,就见魏澜等在那里。   宁晚心不自觉笑弯了眼睛,提着裙子就朝她的魏大人跑过去。   “郡主慢点。”   跑近了却见魏澜一双眉拧着,瞧着她时浑身都散发着不满。   宁晚心失笑:“谁这么不开眼惹到我们大人了。”   魏澜睨着她没说话,过了会儿打自己怀里掏出帕子来给她擦了头发上落得雪,又给她戴上了兜帽。   “就你。下这么大雪没看见,戴个帽子累死你了?”   宁晚心扁个嘴小声说他:“你不是也没戴吗?”   魏澜哼笑:“杂家撑伞了,那么大个伞你看不见?”   拌嘴的功夫走回院子里去,宁晚心顾着他身上有伤,驳回他欲在廊下赏雪的要求,拉着人进了屋内,让咸庆灌两个手炉过来。   魏澜坐在软榻上,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扫了一遍:“……从行营回来的?难怪,杂家看你现在官威不小。”   “官威?”宁晚心乐了,在他身边靠着人坐下,手炉往他手里赛一个,在毯子里放一个。   “我这算什么官威?我这是夫人管自家夫君,你听是不听?嗯?”   魏澜任她抱着自己一边手臂摇来摇去,没说话,端起茶盏吹了吹。   “大人为何不答我,听不听?”   魏澜就像手中茶杯上有花一般,目不斜视,让她抱着手臂摇了半晌,终于失笑,手里茶杯递过去,“茶温了,尝尝?”   “魏大人狡猾,顾左右而言他啊。好吧,你给的,我便尝一尝。”宁晚心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点头:“……挺香的。”   咸庆暗道:御赐的香茗,能不香么。   不多时,咸庆和青鱼都出去了,房中仅余下他二人。宁晚心想了一会儿,拉着魏澜的袖子扯了扯:“我跟你说一件事。”   魏澜本在把玩手里的茶盏,闻言垂眸看向宁晚心。   “我想……把御林军兵权交还陛下。”   她原本以为魏澜会对此存疑,却没想到他只是伸手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   “问什么?”魏澜道:“御林军由忠义侯府统领,兵符由你掌管,待如何,你全权可以作主。”   “何况没有御林军,我自护着你。”   魏澜的袖子还在她手里,宁晚心攥着,没说她自己也能护着自己,而是抿唇露了个笑容来。   “好。”   “军营里平时练兵是什么样子的?”   “嗯……”宁晩心靠在他身上,闻言心里忽然疼得受不了。   她的阿澜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本也该是个鲜衣怒马少年郎,从政从军。却因为国事家事,只能偏居内廷为宦为奴,让勾心斗角的宫中锁住一生。   “也没什么,”不欲魏澜瞧出她这点不高兴,宁晚心道:“等我哪天给你画出来看,就那么回事吧。而且我以前没去过几次。”   “为何?”   “你问我为何?”宁晚心揶揄,“还有咱们魏大人不晓得的事情?”   “好啦好啦,因为我是姑娘家呀,兄长连骑马都要唠叨我半日,不过……”她凑到魏澜耳侧,说悄悄话一样:“我趁他不在,偷偷骑了好多次。”   魏澜偏头,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   咸庆过来给他们摆晚膳,两荤两素。魏澜筷子刚往一品豆腐上伸去,就被宁晚心截住。   “你不吃这个。”宁晚心给他夹一大筷子荷包里脊,“太医说了,你身子骨不好,得多补补。”   魏澜盯着自己碗里的肉,“……”   咸福过来的时候,就听见屋里头宁晚心的声音哄着:“求求你了,再吃一口呗。”   “再吃一口,你多吃一口,我多抄一遍大赋。”   咸福想起先前师父跟郡主玩骰子的赌注,不由失笑,敲门进去。   “师父……”   话音未落,就见魏澜似有不适,眉头拧起,捂着胸口,偏头欲吐的模样。刚好咸庆也过来,正瞧见这一幕,一时惊悚:“……这这这,师父……”   他想了半天,小心翼翼道:“……您这是,真怀了?”   魏澜:“……滚。”   荷包里脊还好,那盘樱桃肉太甜腻了,他虽没入口,但仅仅闻着就有些受不了。   咸福过来是跟魏澜请示晏明轩的处置方案。   “……晏明轩在祁容那边始终作幕后军师的角色,没有实据定罪,单靠我们的审讯,恐怕难以服众。更别说现在前朝要咱们放人,虽说压力被陛下顶住,但是晏明轩一旦放出去,恐怕再想治罪就难了。”   魏澜沉吟片刻,“你去皇陵那边,查查前段日子的事。琐事也好,杂事也罢,越多越好,最好事无巨细。”   “是。”   提及晏明轩,宁晚心的脸色瞬间沉下来,直到咸福咸庆二人离开都没有转晴。   魏澜指头在她眉心点了点,“我尚未说你一句,皱着眉头作甚?”   宁晚心突然起身抱住了他,脸颊贴在他颈侧。   只要提到晏明轩,她便不受控制地想起魏澜中毒醒不过来的时候。想起那时候他的模样,宁晚心的心口便堵着。那是她终此一生都不愿再回想起的画面和心情。   魏澜抱了她一会儿,揉揉她的脑袋,“不困吗?”   “我服侍你洗漱,可好?”   宁晚心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你以前跟我说,只服侍过皇帝和我起卧洗漱,是不是真的?”   魏澜嗤笑:“有必要骗你?不然是个人都配杂家伺候吗?”   宁晚心与他相视,而后一笑,手指勾起他垂下的一缕发丝:“答得好,有重赏。”   ……   咸福派去皇陵的人很快便传了消息回来,却不只魏澜要的消息。   “谁要见杂家?安岁禾?”这个名字许久未听过,早已被他忘在脑后,如今再被提起,竟是想了一瞬才忆起这是谁。   “倒是忘了她也在皇陵。”魏澜道。   “师父想见吗?”咸福问道,“不愿意我便去拒了她,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   魏澜思考片刻道:“杂家左右无事,往皇陵一趟亲自探查一番也好。”   咸福应下:“那我去向陛下请示。”   他二人提前做了一番打扮,更是跟陛下商议之后才出宫去。   宁晚心不耐烦应付这些,何况带着她也不方便行事。她跟沈太医请教了如何做补身子的药膳,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试一试,以后就能做给魏澜吃了。   她在膳房泡夏日那时候晒干的枸杞,青鱼过来帮忙,不时看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想说什么直说便好。”宁晚心笑道。   青鱼犹豫了会儿,低声对宁晚心说了几句话。   宁晚心捞枸杞的手指停住,她垂下眼眸,半晌没有言语。   ……   傍晚时分魏澜才回来,推门而入发现,宁晚心竟然趴在窗边的书案上睡着了。   他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抱起人,目光扫过桌案,见一副未完的画,上有大帐兵戈,显然是那日说要画给魏澜的图。   她永远都是这般,把应他的事情向来放在心上。魏澜心里一软,抱着人安置在软榻上盖好毯子,在她眉心轻轻一吻。   待要起身之时,脖子突然搂上来一双手,按着他继续亲下来。   魏澜这个人,饶是亲吻的时候也镇定不已,宁晚心只觉自己一颗心快跳出来,他却只是微微喘息着,好在瞧她的眼神是温柔的。   她死死抱着魏澜的脖子不撒手,抿了下唇问道:“你可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   魏澜思索片刻,简洁道:“安岁禾手里有晏明轩和祁容私下联系的证据,交换条件是放她出皇城,再不回来,杂家允了。”   宁晚心不高兴地蹙眉:“不许提他!”   魏澜点头:“不提了。”   “就没有了?”她眉心的褶皱加深。   魏澜突然挑眉,“我不在的时候,哪个忠心耿耿的跟你嚼舌头了?”   “不是。”宁晚心瞧他神色,怕他出去叫人牵连青鱼,只得无奈道:“……陛下劝你离宫,为何不告诉我?”   魏澜料想到是因为此事,他将宁晚心半抱在怀里,拉过她的左手一根根手指摸过去,最后停在她断指的地方:“没想瞒着你,原本是想把诸事安排好再问你的意思。”   他道:“……那时你为我断指,我始终悔恨。你当日气我独断不听你的选择,这一次,我将选择交到你手上。留在京城也好,离开这里也罢,都听你的。”   京城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宁晚心熟悉这里的水土草木,拥有十六岁之前安稳快乐的岁月。却也是在这里,她一昔失去了全部的亲人。她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很复杂,想必魏澜更是如此。   宁晚心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魏澜摸摸她的头发,想说慢慢考虑,却听她道:“……出宫很好啊,我们有田地吗?以后就我耕田你织布吗?像寻常夫妻那样。”   其他都不重要,魏澜眯了眯眼:“我织布,你确定?”   宁晚心终于笑起来:“别看我,我也不会。”   既然宁晚心做了选择,离宫一事算是定下来了。   同魏澜宁晚心一道走的除了咸庆还有青鱼,此时忙着给他二人收拾衣裳物事。   咸福找到魏澜,跪下叩了三个头。   “师父,我想留在宫里。”   魏澜点头,扶他起来。   “陛下之前找到我,也是此意。他现在身边能信能用的只有一个打王府出来的离休,我身边两个徒弟,你行事周全,处事也像我,不留下反而倒是屈才了。”   “咸福……多谢师父这些年护佑教导。”咸福闻言红了眼睛,再次跪下,深深叩首。   魏澜俯身拍拍他肩膀,“起来罢,这个给你。”   咸福过了很久才起身,接过魏澜递过来的檀木盒子。除了眼睛通红之外,看不出流泪的痕迹。他对走过来的宁晚心躬身行一个大礼:“师父以后,劳烦郡主费心照顾。”   不待宁晚心说话,魏澜嗤笑一声:“她照顾杂家?是杂家顾着她吧。”   宁晚心只笑:“不打开看看你师父送的礼物?”   咸福推开木盒盖,见内里绸布上静静放着一块金牌。他脸色瞬间变了:“师父,这份礼太重太重了,我不能要。”   太祖立国,铸十二道金牌,持此令,号天子,免死罪,仅一次用。   宁晚心将自己那半块兵符送给祁玦作临别礼。年轻的帝王对着兵符沉默了许久,赠与宁晚心一块金牌,并承诺终其一生善待御林军全部。   他二人即将离宫,要金牌也并无用处。送给徐将军,恐怕被有心人知晓,给御林军招祸。   魏澜道:“在这宫里生存并不是易事,想活的体面,活出头来,更是艰难。我走之后,陛下或许你内廷重职,不一定是好事,爬高的内侍,多一步落人口舌,少一步要命,遭内外忌惮,须得时时警醒,行差踏错一点都不能。”   “我离开后,这偏院便让它废弃吧。我最开始住进来,是为报复;后来燕帝登基,又为给今上铺路;今上登基仓促,我怕突生变故,才一直在这里方便随侍君上。以后便不必了。内侍影响一国之君,国将不国,必生大乱。”   咸福眼眶通红,重重一点头:“徒弟都记下了。”   魏澜见他真的将这些话记在心里,颔首:“我希望……你一生都用不到这块金牌,但倘若逢难,用它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魏澜本以为皇帝会做个魏澜已死的假象暗中送他离开,却没想过祁玦胆大比他想过的大胆得多。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建文年丞相沈诠后人沈澜,承先人之世范,秉前人之礼训,无奈冤屈加身,朕深痛之。今沈氏昭朗,封沈澜嘉恩侯,飨岭南七郡,以简帝心。”   寥寥数字,他等了二十载。   离休宣读完圣旨退到一侧,祁玦笑道:“嘉恩侯,接旨吧。”   魏澜深深呼出一口气,叩谢圣恩。   接旨之后,他并未起身,昂首注视龙袍加身的祁玦:“嘉恩侯愿陛下山河永安,海晏河清。”   “如此一别,归期遥遥,魏澜愿陛下,往后余生,平安、顺遂、康泰。”   魏澜叩首。   祁玦听懂了他言外之意,闭了闭眼眸,不让任何人能见他的泪。   他的兄长离开,从此他于这皇城,只是九五之尊的帝王。   魏澜起身,拉起宁晚心的手,两人一路步出宫门。   燕湖成冰,寒风凛冽。   从此天高路远,意中人于身侧,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