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娘娇妻 作者:草一斤   文案:   张柏是长兴县唯二的秀才公,年仅十五的小少年,长得一表人才,待人温和有礼,谁见了都得夸一句好。   他娘杨氏铆足了劲要为张柏聘一位知书达礼的妻子。书香世家看不起张家,杨氏最后瞧上了县里另一位秀才公家的小娘子。   小娘子名唤福娘,圆圆脸蛋,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听说还读了许多书,出口成章,杨氏满意极了。   她唯一担心的是,福娘比张柏大了三岁,且曾经被退过婚,也不知张柏乐不乐意。   一向沉稳的小秀才却难得红了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杨氏哪里知道,那年春雨不绝,书院屋檐下,小秀才早已偷偷动了心。   【小剧场】   张恪十岁时,自父亲书房中找出一把旧伞,伞骨已折,伞面也有些破损。   他要扔,未料父亲拦住了他,一向严肃的脸上竟有些温柔,“这个不必扔,乃是当年我一位故人所赠。”   张恪想,定是父亲当年的挚友送的,不然怎会如此珍重?   当晚,张柏因故晚归,被夫人关在门外。   他那位“故人”在屋内说:“东厢已收拾好了,夫君快去吧,明儿还得上朝呢。”   【食用指南】   1. 1V1 HE ,娇柔事业心女主X温润恋爱脑男主   2.古代姐弟恋,女主大男主三岁   3.女主视角的先婚后爱,男主视角的暗恋成真。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种田文 甜文   主角:张柏,福娘 ┃ 配角:沈清,昭慧 ┃ 其它:张青,孙昭   一句话简介:小秀才追妻记   立意:努力奋斗好生活 第1章 桂花糖 湖州长兴县,正是金秋时节,……   湖州长兴县,正是金秋时节,满城桂香。   猫儿胡同位于城西,居住的多是城里的贫苦百姓,张得贵一家便住在胡同最里的一处小院里。   杨氏一大早便端着木盆到河边洗衣服,因着儿子刚中了秀才,她最近很是春风得意,腰板子都比平时挺直几分。   河边几位妇人正在洗衣,不时传来几声笑语。   见着杨氏过来,大家都不约而同给她让开了位置。   “张家娘子,咱们秀才公相中哪家小姐啦?”一位妇人扬声问道。   众人都竖起耳朵看向杨氏,心里羡慕极了。   这老婆子人蛮横又粗俗,一副乡下泥腿子的做派,但命是真的好,儿子争气,才十五岁就成了秀才。   长兴县十几年没出过秀才了,这回张家大郎考中了,连县老爷都亲自登门向张家贺喜。   衙门还出钱摆了席,流水席摆了三天,炮仗放了五挂,张家的门槛都叫人踏破了!   这是多大的脸面啊!   张家大郎张柏本就生得一张好面容,读书上进,胡同里好几家人都有意和张家结亲。   但这回张柏有了功名,倒是不合适了。   杨氏这人,大字不识一个,但她找儿媳妇,偏喜欢那知书达礼的,认为这样的才配得上她那千般好万般好的大儿。   “去,有你什么事儿!凭什么猫儿狗儿也想嫁给我家大郎,也不看看自己啥样!”杨氏呸了那妇人一口,手上更用力地搓起了衣服。   她也知道哪些人怎么想的,不就是个秀才嘛,要找什么仙女儿来配?大家小姐谁瞧得起张家?   杨氏吃了不识字的亏,知道种地有多苦,所以哪怕家里穷的叮当响,她仍咬着牙把大儿子送进了县里的书院。   家里两个小儿子还不到岁数,过两年大点儿了,她也打算送他们去读书。   大郎读书就是比常人厉害,书院里回回考试都是第一,连夫子都说他是块读书的好料子,杨氏就想给他找个识字懂礼的媳妇儿,两人凑一块儿也有话说。   将近午时,妇人们都回家做饭了,杨氏也端着盆回去,一推开门,便看见张柏正带着两个弟弟在院子里念书。   “玉不琢,不成器。”张柏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朗,两个弟弟张玉和张青乖乖地坐在他腿上,他念一句跟一句。   “娘!”张玉瞧见了杨氏,像只猴儿一般窜了过来。   张青便要乖巧许多,从张柏身上下来,小声道:“娘,哥哥教我们读了好多书!”   张柏过来接了杨氏手中的木盆,杨氏心里高兴,嘴上却嗔怪道:“大郎怎不在屋里休息,这两泼猴又来闹你。”   “不妨事,他们很听话,倒是娘该多歇歇,这几天雨水多,娘的痹症是不是又犯了?”张柏担忧地看着杨氏。   “唉,老毛病了,你明日去见孙夫子,记得去街上多买些东西,孙夫子待你好,咱可不能忘了。”   孙夫子是松南书院的夫子,十几年前中了秀才,不知为何没继续考取功名,反而留在这小小的县城办了个书院。   张柏两年前来松南书院读书,孙夫子对他一直颇为看重,常常照顾他。   “儿子知道。”张柏点点头,他早就想去看看夫子,不过前几日夫子去苏州了,昨日才回来。   同窗好友说,夫子是为女儿相看人家去了。   孙夫子膝下一儿一女,女儿唤作福娘,今年已十八了。   福娘早前定有一门娃娃亲,谁知一年前男方派人来退还了信物,退了这桩婚事。   师娘去得早,夫子和儿女相伴,想必他很是操心独女的婚姻大事。   福娘……   自从被退了婚,福娘再没出过门,张柏也许久没见过她了。   不知她是不是还在伤心呢?   记得上回见面,还是他送小昭回家,福娘站在门内,轻声对他道谢,料峭的春日,她穿着一身粉色的罗衫,比那枝头的桃花还娇俏几分。   他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匆忙逃走了。   张柏想的出神,杨氏却自顾自地骂了起来。   “那王家真是狗眼看人低,不过是个主簿,真当自己是什么大官了,不愿意就算了,说些话真是比那大粪还臭!”   她看中了县里王主簿家的姑娘,听说那姑娘书读的好,七岁就能吟诗作对了。她请了媒婆前去打听,却被王主簿家夫人给叉了出来,还说了好些难听的话。   话里话外都是瞧不上张家的家世。   张家两年前才从村里搬到城里,张得贵原只是个种田的,后来在县里最大的粮铺里做杂工,凭着一身蛮力,勉强能养活全家。   张柏这回中了秀才,县老爷给了二十两赏银,张得贵本打算再凑点钱,在县里买套小宅子,他们现在住的院子还是租的。   但杨氏不干,这银子她要用来给大郎娶媳妇儿。   但那些家里有些底蕴的,嫌张家一穷二白,就算张柏中了秀才,但日后如何还难说呢,更何况他还有两个未长成的弟弟,更是拖累。   杨氏气得发抖,张柏却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被人看轻也没关系,“娘不必操心儿子的婚事,过两年再说吧,眼下还是读书要紧。”   下一场乡试在两年后,张柏想下场试一试,并不打算这时娶妻。   何况……他并不对自己的婚事有多少期待。   他又这样说,杨氏无奈地叹了口气。   大郎哪儿都好,就是这方面一点也没开窍,张得贵十五岁时已经会翻墙偷看姑娘了,而大郎却总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问他中意谁,他也不说。   杨氏怎么也想不明白,张得贵这样的情种,怎么就生了块木头?   松南书院后宅,一辆青布马车停在门前。   车夫撩开车帘,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童冲了出来,作势要跳下车,却被身后的中年男子一把拉住。   “小昭,不要乱跑,扶着你阿姐。”   孙进把幼子拎下来,孙昭一听要扶阿姐,立马乖乖地站在一边。   孙进轻声对车内道:“福娘小心些,别磕着头。”   一只素白的小手伸了出来,轻轻打起帘子,随后一张娇艳的小脸探了出来。   少女两弯柳叶眉下是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挺翘的琼鼻,唇不点而朱,一笑起来,唇边两个梨涡,蜜糖一般的甜。   福娘小心地提起裙边下来,孙昭小人儿一个,却急急伸了手想护着她。   “我们小昭真乖,阿姐给小昭做桂花糖好不好?”福娘摸摸弟弟的头,牵着他往院子里走。   孙进打点好了车夫进来,两姐弟正在屋内收拾东西。   这回自苏州回来,带了好些茶叶糕点,福娘心细,把好一些的挑了出来,预备以后送礼。   十八的姑娘,真真是朵娇花,孙进不明白,福娘这般好,那秦家到底是哪里不满意要退婚?   福娘自幼便乖巧,娘子生小昭时难产去了,那时他悲痛欲绝,整日浑浑噩噩,是年仅十岁的小福娘独自撑住了这个家。   小昭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的,平日里猫嫌狗厌的性子,在福娘面前便乖巧的像只猫崽,福娘去哪儿都要跟着。   这回去苏州,说是去探亲,其实是福娘舅母操心福娘的婚事,想帮她在苏州相看相看。   但那些人家嫌福娘年纪大了,又被退过婚,名声不好,都不是很乐意。   这世道便是这样,对女子太过苛刻,明明福娘没做错过什么事,只是因为被退过婚,就被别人瞧不起。   孙进一想起福娘婚事的不顺便红了眼,都怪他当年瞎了眼,和秦家定了娃娃亲,让福娘受了屈辱。   福娘一看爹爹又要掉眼泪,颇有些无奈,从屋内找了两个竹篮,塞在孙进手中,“爹,能带着小昭去摘些桂花吗?明日我给你们做桂花糖。”   小昭听懂了,拿着竹篮一溜烟跑了,孙进抹了把脸,追了出去。   爹爹时不时就要伤怀一下,福娘早已习惯了。她知道外人怎么说她,不过她并不在乎。   她与秦家二郎,虽是自襁褓时便定下的亲事,不过这十几年来往并不多,只是年节时互相走个礼。   她原也不对那秦二郎有多少情意,不过情窦初开时,也曾想过未来的夫君是怎样的人。   十五岁及笄时,秦二郎来过孙家,他红着脸给她送上了一对珠钗,福娘瞧见了他敦厚老实的模样,虽不是她心中夫君的样子,却又觉得,这人或许是个可以踏实过日子的。   谁知后来竟发生那种事……   总归是她和秦二郎缘浅……   用过晚饭后,闹腾了一天的小昭被孙进押在房里读书,让福娘守着他,读完一卷书才准睡。   昏黄的灯下,小昭只觉得书上的字都在打转,小小的脑袋慢慢垂了下来。   福娘伸手撑住他的头,嗔道:“小昭,好好看书,爹说了,这一章看完才准睡。”   小昭揉着眼睛,埋怨道:“阿姐,读书一点也不好玩儿,爹为什么要让我读书?”   福娘笑了笑,“小昭不是说要当状元骑大马?不读书怎么考状元呀?”   小昭人虽小,却不会被轻易哄骗,他嘟嘴不满道:“那张师兄读书最厉害,也没有骑大马呀,阿姐又骗我。”   爹爹今日说张师兄中了秀才,是光宗耀祖的事。   不过秀才还不是状元,小昭知道只有状元才能骑大马游长街。   连张师兄都办不到,小昭顿时觉得读书很没有意思。   阿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小昭说的是谁,一张俊朗的脸浮现在眼前。   爹爹时常说起他,说他年少持重,待人接物自有一番风骨,非是池中之物。   他们见过几次面,却并没说过什么话,一来她那时有婚约,不好与外男交往过密,二来……   她对着他,总不知用什么态度好。   年龄上她大他三岁,可他向来稳重,她很难将他看做弟弟。   听说他中了秀才,福娘真心为他高兴。   “等你张师兄中了状元,我们小昭就有大马骑啦。”福娘摸摸弟弟的头,逗弄道。   小昭两只眼睛立马亮了,埋下头重新读起了书。   福娘笑了笑,低下头认真绣起了花。   桌案上的青瓷瓶中插着两枝桂花,金黄的小花落在桌上,荡起一室甜香。 第2章 梅子酒 鸡叫三遍,张柏便起身了。……   鸡叫三遍,张柏便起身了。   他打了盆水仔细梳洗了一番,草草吃了早饭,刚要出去时,外面下起了小雨,杨氏在灶间扯着嗓子喊:“大郎,记得带伞!”   张柏应了一声,去门后拿伞。   墙角的竹筐里装着雨具,有一家人用的伞和蓑衣,张柏找到自己常用的那把油纸伞拿在手中,却在旁边看到了一件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东西。   杨氏端着碗出来,问道:“那日给你收拾房间时找出来的,这是你哪个师弟的伞?下次记得还给人家。”   一把小巧的油纸伞立在筐中,伞骨伶仃,伞面上绘着一渠荷花,张柏再熟悉不过了。   它原是被他藏在床下。   他曾把玩过许多次,伞柄都被他磨得光滑了,每每将它拿在手中,便仿佛能听到那日春雨打在树叶上的清脆响声。   他那些不可说的心绪,就像渗入了雨水的泥土,无人知晓,只他自己一人潮湿。   “小昭的,我下回带给他。”他面上十分沉着,杨氏并没有看出来什么不对,直至他走了一刻钟,才想起来,他今日本就要去拜访孙夫子,怎么没记起一道把伞给还了?   因着下雨,街上有些冷清,张柏知道夫子爱饮酒,便买了些佳酿,小昭爱吃糕点糖果,他也买了好几包,最后又在书斋给夫子和小昭各选了一方好墨。   书斋不远处就是一家胭脂铺子,张柏在外面顿住了脚步,迟疑了几回,还是没有进去。   他虽有心想送她些什么,可也明白这不合适。   女儿家名声最重要,他该守着规矩。   张柏不知今日能不能见她一面。   三日后他便要去府学读书,日后一旬回来一次,若是今日不能见面,以后想必也不能再见到她了。   而她这回去苏州,应该也找到好人家托付了吧……   心里的酸涩快要将他淹没,张柏握着伞的手微微颤抖,伞轻斜,细雨打湿了他半边肩头。   孙家这头,一家三口刚吃了早饭,孙昭缠着福娘给他做桂花糖,被孙进训斥了一顿,气呼呼地跑了出来,在院子里生闷气。   爹说近日外面拍花子的多,不准他出去。在苏州时几个表哥带着他四处玩耍,回来却只能被关在这小小的院子里,连吃糖都要管着他,小昭不高兴极了。   叩门声响起时,小昭第一个冲过去开了门,正想溜出去玩,却被人轻轻地拉住了手臂。   小昭一抬头看清来人,立马就乐了,紧紧抱住张柏的腿,撒娇道:“张师兄!你好久没来看小昭了!”   这下他也不想着出去了,就缠着好久不见的师兄给他讲故事。   在小昭眼中,张师兄是整个书院里最好的哥哥,读书很厉害不说,还会讲很多志怪小说,比那茶楼里说书的都有趣!   孙进闻声出来,见是张柏,笑着道:“柏哥儿怎来得这般早,可曾用过饭了?”   他素来喜爱这位勤勉端正的弟子,师徒二人平日里也很亲近,在书院里,二人有时聊得兴起,便是彻夜秉烛长谈也是常事。   凭张柏的学问,小小松南书院哪里留得住他,等他在府学打磨两年,便是中个进士也不无可能。   张柏给孙进作揖,也带着笑回道:“弟子在家中用过了,听说先生归家,特意前来拜谢。”   孙进见他拎着好些东西,埋怨道:“你我之间还需这些俗礼?买这么多做什么。”   张柏跟着他进了堂屋,将东西放下,轻声道:“先生教导之恩,弟子没齿难忘,这些小小心意,望先生不要嫌弃。”   孙进一眼便瞧见那几小坛三白酒,心道还是这好徒弟心疼他。   怕他伤身,福娘最近不让他喝酒,家里的酒都被她藏了起来,他寻了几回也没找到。   今日福娘可没话说了吧?这酒可不是他买的,这是别人送的!   张柏正和孙夫子说着话,福娘便端着茶点进来了。   她今日穿着一身柳叶青的襦裙,腰身纤细,行动间裙摆摇曳,似一池春水荡起涟漪。   素白纤细的小手将茶盏放在小几上,福娘退后一步向他行了个礼,并未抬头看他。   张柏有些失了神,差点失了礼数,他有些慌乱地站起身回礼,脸上却带了一抹绯色。   好在没人注意,福娘上了茶,便出去了,还把那几坛酒都带走了。   孙进眼睁睁看着美酒就这样离他而去了,悲痛难忍,忍不住向张柏倾诉内心苦闷,却见张柏眉眼间有些失落,捧着茶盏不知在想什么。   福娘做的一手好菜,孙进留张柏吃了午饭,临走前,又塞给他一坛酒和一包桂花糖,嘱咐道:“这是福娘前年做的梅子酒,你拿回去,还有些桂花糖,给你弟弟们分了吧。”   “去了府学,切勿好高骛远,好好读书。”   张柏点头应下,再次给孙进作了个揖。   孙进送完张柏回来,虎着脸让小昭去练字,又对福娘道:“这小子也不知随了谁,怎这般顽劣,半点柏哥儿的好都学不到。”   福娘轻笑,“爹未免对小昭太严厉了些,小昭那性子你还不知吗?越是逼着他,他越不愿意。”   还说随谁,小昭和爹简直一模一样,都是驴脾气,吃软不吃硬的。   孙进叹了口气,踱步往书房里去了。   *   转眼两日过去,张柏收拾了书本和衣裳,准备去府学报到了。   张柏花一钱银子雇了辆牛车,半日就能到省城。   张得贵和杨氏万般不舍,但也只能目送张柏远去。   张柏一路到了府学,递上文书,那门人见他年纪小,还多看了几眼。   这一批入学的全是来自湖州府各县的秀才,年龄大的已至不惑,张柏是最小的,且他是一等廪膳生,几位训导都极为看好他。   学子们平日里都住在府学里,每旬有两天假,不过家稍远一点的学子只逢年节才会回家,到了旬假,便约上三两好友到茶楼叙一叙,交流学问。   张柏来府学没多久,就成了最受欢迎的学子之一。   一是因为他学问好,几回考试都是第一,再来张柏待人温和有礼,不计较得失,和他相处如沐春风。   张柏常被人邀去喝茶斗诗,倒因此结交了几位好友。   他在府学如鱼得水,却不知家中二老正为着他的婚姻大事烦恼。   张得贵在地上磕了两回水烟袋子,翁声道:“老婆子,我看你也不用太操心,这县里没几个读过书的闺女儿,既然都不愿意,咱就给大郎娶个能干的,一样妥当。”   他好脸面,因着大郎的婚事,杨氏这个婆娘几回找媒婆去问,都叫人家给拒了,他这张老脸都没处挂了。   粮铺里那些伙计都打趣他,问他大郎这左挑右选的,到底要娶哪家小姐?燥的他满脸通红。   要他说,儿媳妇识字固然好,但没读过书也不打紧,只要人勤快伶俐,日子不照样能过好?   杨氏却不干,她撒泼打滚不依,“你个糟老头子知道什么?娶个睁眼瞎的回来,我日后的金孙也是个睁眼瞎!大郎日后做了大官,叫别人嘲笑吗?”   张得贵只觉得她想的太远了些,当大官哪儿有那么容易,那县老爷胡子都花白了也才熬到九品,大郎有没有做官的运道还不知呢!   两人互相觉得对方不可理喻,杨氏骂骂咧咧挎着竹篮出去买菜了,张得贵叹了口气,也上工去了。   长兴县城被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分作东西两城,东边商贾云集,住着的都是些富户,而西边便是些贩夫走卒住的地方。   不过西城小商贩多,卖的东西便宜,偶尔还能淘到海外来的珍品,所以东城的百姓也常来西边买东西。   杨氏买了一篮子的菜,穿过一座小桥,便看见前头何氏点心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待她凑上去,便有那熟识的妇人给她让了位置,还为她解释了一番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是这何氏点心铺前几日才出的新品日月朗照糕滋味很不错,名字也取雅致,刘家小娘子昨日便预定了一盒子,今日来取。   谁知那王家姑娘也看上了这盒子糕点,两人便在店门前争吵了起来。   点心铺的伙计也是左右为难,他没想到这王小娘子如此执拗,非要这一盒,说再包些日月朗照糕给她,她却越发生气了。   两位小娘子都是知书达礼的,并没有动手,只站在一起,冷嘲热讽着对方。   显然两人之前便有过节,只是借着这个缘由吵一架罢了。   只见那穿着一身桃红罗衫的王小娘子冷笑道:“我先来的,看中了自然可以买走,凭什么就是你定好了的,这食盒又未署你的名儿!”   “你!明明是我昨日便定好了的!”刘小娘子绞紧了帕子,气得跺脚。   伙计有些后悔,本想着上午预定的就刘小娘子一人,也不必署名了,谁知道会发生这事儿?   王主簿和刘老爷都是他不敢得罪的人物,伙计只好两边陪着笑。   两人吵了几句,刘小娘子便落了下风,吵不过泼辣的王小娘子,她面上红了个透,觉得有些丢脸。   这么多人看着,她有些后悔,不该在街上便同这王如兰吵的,倒害得自己没脸。   这厢王小娘子正说得起劲,对手偃旗息鼓,越发助长了她的威风,这刘玉秋去年在群芳诗会叫她丢了脸,今日她就要讨回来。   杨氏听旁边人说了,明白了这两位小娘子的身份,真是不巧,全是回绝过她家亲事的。   这王小娘子,倒和她那蛮横无理的娘有几分相似。   刘小娘子渐渐受不住众人的打量要走,却从人群外走出一位女子,先是婷婷袅袅地向王小娘子行了个礼,然后轻声道:“小女认为,王姑娘此言有所不妥。”   众人皆朝她看去,只见那人十七八的年岁,生得十分俏丽,眉如翠羽,眼若秋水,穿着虽不如王刘二位,但那浑身的气质,却是让人移不开眼。 第3章 起争执 来人正是福娘。   来人正是福娘。   她站在刘小娘子身旁,轻启朱唇道:“王姑娘可知何为日月朗照?”   王如兰见她面生,身上也寒酸的很,没好气道:“我如何不知!这糕点金面银帮,形若秋月圆满,灿若日月之华,故名日月朗照。”   她自恃清高,上过几年私塾,也最爱这等风雅之物,眼下便有些瞧不上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乡下小丫头。   她是什么身份?也敢和她讨论诗文。   王家小娘子出口成章,倒让众人刮目相看,只道她性子虽不太好,但确有几分真学问在。   杨氏心中更是有几分可惜,这王小娘子有才有貌,若不是王主簿夫妻眼睛长在天上,她和大郎倒是一桩好姻缘。   众人看着福娘的眼神都带着怜悯,何苦跟这王小娘子争呢?现在却让自己不好下台了。   福娘却微微一笑,她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王若兰收起了笑,蹙眉道:“这位小娘子,不知你是什么意思?可是我有何处说的不对?”   刘玉秋紧张地拉了拉福娘的衣袖,怕她被王若兰为难。   福娘安抚地拍了拍刘玉秋的手,笑道:“王姑娘好学问,小女子自问不如。”   王若兰得意地笑起来,这长兴县也就刘玉秋能和她争一争这第一才女的名号,其他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未料那陌生的小娘子接着道:“只是小女子有另一见解,望王姑娘指点。”   又是一礼,她脊背挺直,目中含笑道:“地称其广者以无不载,日月称其明者以无不照,小女子拙见,是为日月朗照。”   她的话音一落,便如金石掷地,教所有人都愣住了。   隔了半晌,人群中有一书生忽拍手叫好道:“好一个日月朗照!这位小娘子好才学,小生佩服,佩服!”   众人哗然,请那书生解释一番,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小娘子是借这糕点之名,来讽刺那王小娘子小肚鸡肠!   人群中便议论开了,看着王小娘子的眼神也变得奇怪起来。   王若兰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却找不出话来回应。   “你!”   王家大小姐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周围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她再也受不住了,白着一张俏脸,气冲冲地走了。   “走着瞧!”她忽又回身,瞪了福娘一眼。   这长兴县哪里来的如此刁钻的村姑?刘玉秋也是不嫌丢人,和这种人来往!   一场闹剧结束,众人便都散了。   远远传来几句议论声,有说那王小娘子无理取闹的,更多的则是夸那陌生的小娘子才貌双全、人美心善的。   刘玉秋拿着点心盒子,对着福娘深深行了一礼,不好意思道:“多谢小娘子相助,今日若不是你,我却不知该如何了。”   福娘清浅一笑,扶了她起来,“刘姑娘不必多礼。”扫了眼点心盒子,又说道:“这糕点香甜软糯,配上峨眉雪芽,更是相宜。”   原来也是位“行中人”,二人相视一笑,刘玉秋自报了家门,问起福娘,才知她便是孙秀才的女儿。   刘玉秋喜欢福娘这通身柔静的气质,交谈了几句,更觉得投缘。   福娘今日出门本是为了买书,见刘小娘子被为难,便顺手相助,说了一会儿话便要告辞。   不料刘小娘子也是要去书局,正好结伴同行,二人一路说话,渐渐走远了。   方才看热闹的杨氏却没随人群走开,而是站在不远处,将两位小娘子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听见那小娘子家世,更是吃了一惊。   原来她是孙夫子的女儿!   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这老子会读书,生个姑娘也是不简单的,杨氏心中一喜,觉得福娘便与大郎很是相配!   只是这福娘好似被退过婚?   杨氏想到这儿又有些不喜,好端端地怎会被人退婚?定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还是罢了。   *   湖州府学里,张柏正在抄书,他的桌案上已堆了几本书卷,端坐久了,身体都有些僵直。   今日旬假,他依然没回长兴县,一是路途有些远,来回路上便要耽搁一日,并不划算,二来他也不想多花银钱,家中拮据,他多抄点书,也可让爹娘轻松些。   不知他上次托人带回去的银两爹娘可有收到?   张柏手中不停,心中也在默念文章,这间小屋是府学专为学子设的静室,旬假时少有人来,今日更是只有他一人,倒是清静。   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几人杂乱的脚步渐近,不多时,一人使劲推开了门,大声笑道:“你们怕甚?今日旬假,哪里会有人在这儿——”   张柏抬眼,与那人目光撞上,两厢静默。   这几人都是富家子弟,平日里有些倨傲,不太看得上张柏这样的穷酸秀才,张柏也不喜他们吊儿郎当的样子,和他们只是泛泛之交。   适才说话的是隔壁县的秀才秦启仁,他是这几人中领头的,说是在隔壁县当混世魔王惹了民怨,被父母送来府学读书,其实是为了让他避避风头。   秦启仁生得痴肥,脸上的横肉挤得眼睛只有一条缝,他用一双小眼上下打量着张柏,笑了两声,“大家进来便是,我今儿可买了那福悦楼的醉春风,咱哥几个不醉不休!”   这张柏穷的穿不起一件好衣裳,却惯会招揽人心,连几个训导都格外看重他。   叫秦启仁看来,这种面上清高正直的,其实虚伪的很。   他今日就要揭穿他的面具给大伙瞧瞧!   府学禁酒,秦启仁却故意拎着酒从张柏面前走过,张柏眉头微皱,却未置一词。   秦启仁在张柏身后坐下,其他几人见张柏并未说话,舒了口气,也走了过来。   几人开始在静室中饮酒,浓浓的酒味袭来,张柏微微一挑眉,打算抄完这卷便走。   他没必要和这帮人起争执,因为过两刻钟便会有训导来巡视。这秦启仁摆明了是要激怒他,他怎会撞上去叫他羞辱?   划拳嬉闹声越来越大,张柏屏气凝神,一笔一划都写的极为认真。   这书呆子这样也能坐住?秦启仁心中恼怒,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不信张柏不喜那些风月旖旎之事。   张柏还有一页便要誉完,身后秦启仁的声音却忽然放大,高谈阔论他出入烟花柳巷的经历,尽是些污秽之言,让张柏越发难以忍受。   忽听有一人问道:“启仁兄,听说你那堂兄也是个厉害人物,连燕春楼的花魁都为他神魂颠倒,愿自己赎身做他的妾,这可是真的?”   众人哗然,燕春楼的花魁可是轻易不接客的,多少人想赎她,都叫她拒了,没想到秦启仁的堂兄竟有如此魅力?   “那是自然!我二哥在省城谁人不知?”秦启仁吹牛已上了头,“那如玉哭着喊着要嫁给我二哥,可我那二哥早就订了娃娃亲了,他那未婚妻追过来,还和如玉争我二哥呢!”   张柏已然觉得不对,订了娃娃亲的,又是姓秦,莫不是退了福娘亲事的那位?   他出了神,笔尖一滴墨滴落在纸上,这一页便是废了。   “那谁争赢了呢?”有人好奇问。   秦启仁大笑道:“我二哥那未婚妻不过一个秀才之女,木讷的很,哪比得上如玉身娇体软?”   “我二哥当场就退婚了,娶块木头回来有什么意思,在床上还是得如玉——”   秦启仁正说得来劲,忽然被人一拳打在下颌上,一阵剧痛传来。   变故来的突然,受到了惊吓的其他人后知后觉弹开,秦启仁捂着下巴怪叫一声,“谁?哪个龟孙打你爷爷?”   面前只站着一袭白衣的张柏。   秦启仁不信这清瘦的穷秀才会打人,他扫视了一圈,众人纷纷摇头。   张柏额上已是起了青筋,他也是生平第一次揍人,拳头握得太紧,掌心都是黏腻的汗。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动手了,可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再让秦启仁说下去。   福娘的名声,岂可被这种小人污蔑!   “是我。”他上前一步,冷声道。   不知他哪里来的蛮力,秦启仁下颌处已经高高肿起,张嘴说话都疼。   他倒抽几口冷气,瞪着眼看着张柏。   众人也惊了,没有想到一向温润的张柏竟会动手打人,原以为他只是个文弱书生来着。   “你小子是不是活腻了?”暴怒的秦启仁猛地上前揪住张柏的衣襟,他活到今天,从来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就这个穷酸秀才,也敢打他?   他比张柏高半个头,快要有两个张柏宽,欺身而近时,似小山压顶。   张柏待人总是温和的,眼中常带着三分笑意,此时眼中却结了冰,目光如箭一般锐利冰冷,竟让天不怕地不怕的秦启仁生出一丝胆怯。   “君子当知人言可畏,秦公子不知真伪便随意污蔑他人,张某实难苟同!”   张柏不卑不亢,从他手中挣开。   秦启仁怒气未消,却也知自己刚才说的话实在过于孟浪了些,若是传了出去,他老子能把他打成猪头。   这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一人探头察看后,慌乱道:“不好,训导要过来了!”   几人连忙收拾了东西逃走,秦启仁把酒壶塞在裤腰里,跑至门外,又回头指着张柏,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下回看我怎么收拾你!”   待外面鸡飞狗跳的声音渐渐远去,张柏才长舒了一口气。   心中郁结,虽此刻静室再度安静下来,他也静不下心抄书了。   翻阅方才所抄的那一卷,行笔过于滞涩,力度也太大,最后还有一墨点污了书卷,张柏叹了口气,只觉今日这场闹剧着实令人心烦。   君子修身,先生常教导他淡泊致远,他也一向奉行,少有什么事能让他心绪波动,今日却失了分寸。   他知道不该和秦启仁结仇,秦家家大势大,不是他能惹的起的。   秦启仁之前也明里暗里嘲讽过他,张柏都忍了下来,只是这回,他辱了福娘……   要是有下回,他还揍秦启仁不可!   他并不后悔给他那一拳。   片刻后,张柏平静下来,将抄毁的这一页裁下,起身离开了静室。 第4章 菊花糕 张柏这人,怕是个真君子。……   秦启仁最后还是没能逃脱,叫训导给抓住了。   酒壶就揣在他腰间,耍赖也没用,训导黑着脸训斥了他一顿,并让他回家反省十日。   接着又问起他脸上的伤,秦启仁也不敢说实话,他怕张柏把他说的那些话告诉训导,到时候他就别想在府学待着了。   甚至他连家都回不去。   他爹说了,要是敢在府学犯事,就把他逐出家门。   秦启仁捂着脸,编了个谎话,说是他自己摔的。   训导虽不相信,可也懒得管这混小子,让他收拾了东西麻溜儿回去。   秦启仁还想找张柏说说好话,让他别到处乱说,但张柏被另一个教导叫走了,他没找到人,只好忧心忡忡地走了。   回到家里自然又是被他爹一顿好捶,秦启仁挨打一天,在床上躺了九天,伤还没好透,老爷子又叫他赶紧滚回府学。   秦启仁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回来,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张柏并没有告状。   两人撞见,张柏神色如常,也并未出言嘲笑。   倒是秦启仁心中有些烦躁,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张柏若是露出得意之色,他也好报复他,可别人已经不计较了,他却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如今信了,张柏这人,怕是个真君子。   秦启仁莫名对他起了敬意。   他们并肩站在廊下,一同看着院中的假山流水,二人之间从未有过这样和谐的时候。   犹豫了许久,秦启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张公子,那日是我不对,我是喝酒喝多了,说了些浑话,还请你不要在意。”   张柏也看出来了,这秦启仁算不上多坏,只是耳根子软,又好面子,容易被他人撺掇。   那些话多半也不是他的意思。   张柏点点头,也轻声说:“也有我的不是,我不该动手打你,药钱多少?我下回赔你。”   秦启仁连连摆手,“我怎好意思要你的钱!”   “你那天说的对,我没有证据就造谣别人。其实我根本没见过那孙姑娘,只是我堂哥说了,我就信了,现在想来,也未必是真的。”   他从小就没有堂哥聪明,也没他八面玲珑会说话,他说啥信啥,现在想想,堂哥可能就是在胡说。   纵是大伯家富贵,可就堂哥长那样,如玉和孙姑娘能为了他吵起来?   也是他傻,竟然真信了。   秦启仁觉得他那二堂哥不是个好东西,下回见了,定要绕着他走。   张柏心想,果然是那秦二郎在造谣,既已退婚,他何必还要再中伤福娘?   张柏恨不得立时便去找他问个明白,但想明白后,眼中便暗淡了下来。   他是什么身份呢?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些。   秦启仁自觉已和张柏推心置腹了,索性把其他话也一股脑儿说了。   他低头做贼似的,附在张柏耳边说:“其实我也没去过青楼,那些话都是我二哥告诉我的。”   他脸上浮起几分羞涩的红。   “我跟你一样,连姑娘家的手都没摸过呢。”   好嘛,原来秦公子还是个童男。   张柏叫他逗笑了,心中却想的是:我和你可不一样。   他曾“摸”过姑娘的手。   记忆中那双白净的小手,十指纤纤,指尖如嫩笋一般,指甲都透着粉。   被他不小心碰到,她惊讶之下很快缩回了手,只是蜻蜓点水的功夫,他却将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极为清楚。   她的手有些凉,但很滑,像轻纱拂过……   只是回想,气息便有些不稳,张柏顿感不妙,赶紧遏制住胡思乱想。   该死,他怎能像个登徒子一般,对着她生出绮念?   而秦启仁莫名其妙地看着张柏,不知他怎么忽然就脸红了。   *   张家。   张得贵累了一天,倒在床上便睡熟了,而杨氏却失了眠,在床上烙饼。   老头子前几日伤了腰,她一人撑着家里,几天下来累得人都瘦了半圈。   两个小的正是离不开她的时候,大郎那边,确实得娶个媳妇儿了。   杨氏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孙夫子的那个姑娘不错。   一来孙夫子的品性好,孙小娘子也是个善良的人,娶进家门不会生事。   二来,孙夫子是大郎的先生,他知道大郎是个怎样的人,不会因张家贫穷而看低大郎。   杨氏初见那孙小娘子就喜欢,小脸圆圆,生得俏丽却不妖艳,温温柔柔的,一看便是家里精心养大的。   虽大了大郎三岁,可也不打紧。   只是这退过婚……   杨氏又有些犹豫,打算明日找人打听打听再说。   望着墙上明晃晃的一片月光,杨氏有些想念在府学的大儿子,这小子已两月不曾归家了,虽每月都叫人带银子回来,家书却很少写。   也不知他在省城,究竟过得如何……   杨氏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既看上了福娘,便常常到孙家附近转悠。   福娘不怎么出门,和邻居们都处的不错,常常送些吃食给他们。   其中有一家住着个跛脚的老太太,福娘最为照顾,有次还去医馆为她抓药,那老太太待福娘也很是亲近。   杨氏听福娘唤她“王阿婆”。   王阿婆每日辰时都会到河边洗衣,杨氏从家中院子里摘了一篮菊花,坐在桥边柳树下,装作个卖花的婆子与她攀谈。   王阿婆孤寡一人,正愁无人说话,杨氏又是个能说会道的,如此几天下来,两人很快就熟悉了。   过几天便是重阳,长兴县的百姓在这一天惯吃菊花糕,喝菊花酒,杨氏的菊花色泽艳丽、气味清雅,常常不到半日就卖完了。   倒让她小赚了一笔。   这日杨氏依旧摘了菊花到桥边叫卖,等王阿婆洗完衣服,两人便凑在一起说起话来。   忽然,一道俏丽的身影立在杨氏面前,拿着竹篮的少女轻声问道:“大娘,这菊花怎么卖?”   正是杨氏“心心念念”的福娘。   福娘早听王阿婆说,杨大娘的菊花好,前几日她来的迟,杨大娘早卖完走了,今日她便特意来得早一些。   看见王阿婆也在,她笑着打了声招呼。   王阿婆也笑着对她说:“福娘买菊花回去做糕吗?”   “是呢。”福娘笑笑,唇边现出两个梨涡。   杨氏越看越喜欢,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小娘子若要买,给三个铜板全带走吧,也没多少了。”   福娘吃了一惊,这头杨氏已经将她小小的篮子装满了菊花。   “大娘,这怎么能行!”   福娘不肯多要,只说家中人少用不了这么多,几番推让下,她把杨氏多给的菊花放了回去。   日头大,福娘用一块碎花蓝布将篮子盖上,掏出三个铜板付给杨氏,笑盈盈道:“这里迎着西晒,大娘若不嫌弃,可到我家茶棚里歇一歇。”   她指了指桥边一处茶棚,那里正坐着几个歇脚的杂工。   “茶棚里有我煮的凉茶,清热解毒的,大娘若是渴了,也可自取。”   孙进信因果报应,常做善事,福娘随了他,也是个心性纯善之人。   杨氏高高兴兴答应下来。   福娘觉得这卖花的大娘很是热心,心生好感,临走前还对她笑了笑。   待福娘走后,杨氏忍不住向王阿婆打听起来。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呀?生得真好。”   王阿婆同孙家当了几十年邻居,看着福娘从一个小小的糯米团子长成清丽温婉的少女,那是再了解她不过了。   “福娘啊?她爹你认识不,这松南书院就是她爹办的。”   杨氏故作惊讶,“孙夫子谁不认识?我有个远房侄子就在松南书院读书呢!原来是孙夫子家的姑娘啊。”   她忽然凑近,小声问道:“孙姑娘可是有什么……”   王阿婆皱起眉看着她。   杨氏低声说:“我听人说,这孙姑娘退过婚……”   “退过婚又怎样!”王阿婆以为杨氏嫌弃福娘,生了气,再不肯与杨氏挨在一处,往外坐了坐。   杨氏忙赔罪道:“阿婆莫气,我这不也听别人乱说的嘛。”   旁人不知,王阿婆却是知道的,那场退婚本是那秦家无理,欺负孙夫子和福娘好脾气。   “那秦家人真不是个东西,秦家小子混账养了个外室,还弄出来个孩子,逼着福娘把婚给退了。”王阿婆气愤道。   原来是这样。   杨氏见福娘为人,便猜测这退婚是不是另有隐情,事实果真如她所料。   这秦家也太不像话了些,福娘还未过门,怎能在外养人?还让外室怀了孩子,这不是故意羞辱孙家吗?   “这也太过分了,孙夫子真就答应了?”杨氏纳闷。   这孙家也太好说话了吧?   王阿婆长叹了口气,“这我也不知为何了。”   杨氏心中也积了一团火,若唤作她是福娘,那秦家小子要是敢来退婚,她得扇得他连娘都不认识。   若是大郎和福娘能成,等她嫁进来,杨氏就好好教教她,该怎么硬气起来。   杨氏想起了正事,低声问道:“那孙姑娘现在可有定了亲事?”   王阿婆摇摇头,“像是不曾。”   杨氏舒了口气,还好,大郎还有机会。   这回她对福娘再没有不满意的了,回头和老头子说说,再问问大郎,若是合适,便早些把这桩婚事定下来。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杨氏便挎上篮子回家了。   晚上睡觉前,张得贵倒在床上便想睡了,被杨氏一巴掌打在背上,没了睡意。   “老婆子你干啥!”张得贵怒道。   杨氏神神秘秘道:“我跟你说个事,咱大郎媳妇儿有着落了!”   打大郎中了秀才,杨氏说这话不下十遍了,每次都没成,张得贵都听腻了。   他翻了个身又要睡,杨氏气得拧了他一把,“我说真的,这回绝对能成!”   张得贵半信半疑坐起来,杨氏得意道:“这回这个姑娘再好不过了,长得就是个有福气的,又识字又懂礼,和大郎那可是天生一对!”   她把那天点心铺前发生的事告诉了张得贵,把福娘夸的跟仙女儿一般。   “你知道不?她就是孙夫子的闺女儿!这可不就是缘分吗?”   张得贵这回知道是谁了,皱着眉问:“她是比大郎大些吧?怎么我听说还退过婚?”   杨氏怒道:“大些又怎么?我不也比你大!”   张得贵连连求饶。   杨氏又把福娘退婚一事细细说了。   张得贵听了也气得不行,沉着脸道:“这秦家可真不是个东西!”   他思索后道:“既然你已经看过了,那下次待大郎回来,与他说说。若是他同意了,咱马上就去孙家提亲。”   杨氏点点头,听张得贵又说,“我说你这老婆子这几天怎么净往外跑,还把院子里的花都薅秃了,原来是为这。”   “睡你的觉,多嘴!”杨氏给了他一掌,侧身吹灭了灯。 第5章 佳节至 何苦要做陵苕呢?   重阳将至,天气迅速转寒,前几日还是艳阳,待张柏归家这日,乌云蔽日,秋风萧瑟。   府学放了三天假,张柏在重阳节的前一天下午到家。   张柏下了牛车,在巷子口便闻见了自家饭菜的香气。   张玉和张青两个正在胡同口游戏,远远见着一个身着长衫的人背着包袱走来,一眼便认出是大哥张柏,欢呼着跑去迎接。   张柏左手揽一个右手抱一个,各自喂了一颗糖,张玉舔着嘴道:“大哥!娘说我们有嫂嫂了,嫂嫂在哪儿呢?你怎么没带她回来?”   张青一把捂住他的嘴,皱眉道:“娘说了不让你告诉别人的!”   张玉做了个鬼脸,“大哥又不是别人!”   张柏一头雾水,不明白哪里来的嫂嫂,许是娘又给他说亲了吧。   “爹,娘,我回来了。”   张柏只敲了一声,杨氏就给他开了门,在门口端详了许久,眼圈蓦然泛了红,“大郎怎么瘦了?”   拉了他进来,杨氏才发现他不止是瘦了,还长高了,夏日里新做的长袍都短了一寸。   张柏自包袱里拿出一个荷包,塞在杨氏手中,“这是儿子抄书挣的,没有多少,娘拿着吧。”   杨氏不肯要,推让几回,张柏便躲开回屋了。   出去买鱼的张得贵回来后,见到张柏也十分高兴。   张柏把给爹娘和两个弟弟的东西拿出来,张得贵得了一壶汾酒,杨氏则是一支雕工精致的木钗,张玉和张青各得了一包糖和一只竹蜻蜓。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桌边准备吃饭,张柏却注意到了桌上的一碟糕点。   菊花糕?   杨氏不怎么做糕点,往年重阳张家也并没有吃菊花糕的习惯。   而这菊花糕做的精巧,小小一个,面上拿刀雕刻成了菊花的模样,正中点了红色的花蕊,看着颇为雅致。   张柏甚至能闻到糕点香甜而又清雅的气味。   “娘怎么忽然想起买这个了?”张柏好奇道。   杨氏笑盈盈的,给他夹了一个放在碗中,“你快尝尝!”   她笑而不答,张柏狐疑地咬下一口,香甜软糯的糕点带着一丝菊花的清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最妙的是,这菊花糕一点也不腻,属于糕点的甜香很快褪去,留在口中的只有淡淡的菊花气味,令人感到清爽。   张柏点点头,忍不住又夹起一块。   杨氏见他喜欢,笑意更深。   张玉在一边口水都流了一地,得到杨氏许可后,迅速往嘴里塞了一块。   真好吃!   两只腮帮子鼓鼓的,张玉含糊不清地询问杨氏,这菊花糕是哪儿买的?   “这可不是买的。”杨氏今儿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张柏一眼。   张柏心中暗叹一口气,明白了,这糕点,怕是又和哪个姑娘有关……   就看他娘这回能憋多久了。   夜凉如水,张柏在屋内临窗背书。   窗外种着几根细瘦的竹子,在书上投下破碎的影。   爹娘没说,但张柏一向心细,他早已看出,父亲比他离家之前老了许多,气色也大不如前。   张得贵做的是体力活,难免受伤,年轻时不在意,到如今上了年纪,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他一日不成家,父母就会一直将他当做孩童,放不下心。   纸上的竹影随风晃动,他以手轻轻阻挡,那片暗色却映在他手上。   罢了……   他也该放下了,福娘那样好,将来定会有良人作陪,这份感情,他放在心底就好。   张柏也不知自己在坚持什么,明知与福娘不可能,却还守着一份妄想。   如今,梦该醒了……   张柏抿紧了唇,半晌后,长睫低垂,掩住黯淡的双眸,发出了一声苦涩的笑。   *   东城刘家。   刘玉秋与福娘对坐在花厅中,面前棋盘上,胜负已分。   “不来了,回回都是你赢。”刘玉秋将白子扔进棋罐中,假装生气。   福娘笑笑,将茶盏递给她,“妹妹可别气了,喝口茶吧。”   刘玉秋破了功,也露出笑来,二人就着茶点,说起话来。   自那日福娘为刘玉秋解了围,二人便常常来往,虽才认识不久,但刘玉秋却觉得与福娘颇为契合。   刘家富贵,她又素有才名,身边多是阿谀奉承之人,刘玉秋不似王若兰那样喜欢被人吹捧,她想寻的,是一位真正的知己。   福娘这人,看似温柔娴静,实则胸中自有沟壑,眼界心境都与普通小娘子不同。   也不知孙夫子是怎样教出这样一位妙人的。   二人说了会儿话,又拉着手去看廊下的墨兰,这时,一个丫鬟进来传话,道王家姑爷送东西来了。   刘玉秋俏脸一红,骂道:“死丫头,胡说什么呢,谁是你姑爷!”   那丫鬟憋着笑退下了,不久后,几人便抬了一样东西进来。   是一架紫檀描金的小画屏,共四扇,屏面上绘的是四时景色,做工精致,颇有些趣味。   刘玉秋最喜那第四折 画的仕女赏梅图,手指在上头摩挲了几遍,嗔道:“这人也真是,谁让他乱送东西了。”   嘴上虽这样说,但众人都能看出,她心里欢喜极了。   刘玉秋年前与王家大公子定了亲,两家同在长兴县做生意,算是门当户对,等刘玉秋下个月及笄,便可商定婚期了。   福娘也是才知道,那王若兰竟是王家大公子的妹妹。   小姑子对未来嫂嫂如此不敬,玉秋嫁进王家,也不知将来会如何……   刘玉秋却浑然不知福娘的担忧,她如今正有满腹的少女心事想找人倾诉。   挥退了下人,她拉着福娘坐下,小声道:“孙姐姐,我刚才是不是太失礼了。”   福娘捏捏她的手,安抚道:“哪有,妹妹觅得良婿,大家都为你高兴,谁敢说你失礼?”   “姐姐也觉得,他是……”刘玉秋脸上显出艳丽的红,声如蚊呐,“他是我的良婿吗?”   养在深闺的小女儿,自幼饱读诗书,对情爱多有幻想,胆怯又期待着自己的婚事。   “妹妹何必问我,自己不早有答案吗?”福娘早看出她的心思,揶揄道。   刘玉秋脸更红了,绞紧了帕子,忆起定亲后这段时间,王大公子常常送些小玩意儿给她,心里跟裹了蜜似的。   刘家富贵,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在乎的,只是那份独特的心意罢了。   刘玉秋想和福娘说说自己的未婚夫,却又想起,福娘婚事多磨,不好戳她痛处。   同在一个县里,她自然也有听说孙夫子的女儿被退婚一事。   之后便传出些不好听的话来,什么秦家找人算了命,说孙姑娘克夫啦,还有说孙姑娘和书院里的书生纠缠不清啦……   她当时只是听了一耳朵,感到好奇。   如今和福娘待久了,她越发怀疑起那些话来。   福娘待人真诚,最是懂礼,怎么做出那种事?   因为退婚这事,福娘这一年说亲都不顺,刘玉秋有心想安慰她几句,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倒是福娘早看出她心思,淡淡笑道:“玉秋,不用担心我。”   她抬眼看向花厅外那一架蔷薇,双眸亮的出奇。   “谁说我这辈子就完了呢?或许是我缘分未到,又或许——”她一滞,轻笑道:“我的机缘,落在别处。”   她的娘亲在世时,常抱着她坐在窗下,给她讲一些趣事。   娘说过,有一种花,名为陵苕。此花色泽艳丽,还可入药,但必须要依附他物生长,若没有支撑,落入土中,很快就会死去。   何苦要做陵苕呢?   既寻不到良人,她也不愿将自己随意托付给别人。   福娘知道,她这些想法太过大胆,少有人能理解,所以,她从未向外人说过。   刘玉秋不太懂福娘话中之意,只觉得这一刻的福娘虽离她不过两步之遥,但又好似远在天边。   两人又赏了会儿花,福娘便向刘玉秋辞别了,她答应了小昭要早些回去。   回到家中,只见孙进正坐在堂屋中喝茶,小昭正抱着他的腿一个劲儿撒娇。   “爹,爹,你就让我再吃一颗嘛!”   这小馋猫又缠着爹要糖吃了?   福娘轻笑一声,“小昭,又不听话了吗?”   小昭嘟着嘴,依偎在福娘怀中,嘟囔道:“爹才不听话呢,刚才张师兄说了,松子糖是给小昭吃的。”   原是张柏来过。   福娘揉揉小昭的包子脸,打趣道:“你张师兄说什么你都听,你是不是想当张师兄的弟弟呀?”   她原只是想逗弄小昭,没想到小人儿竟真的思索起来了,一脸难以抉择。   怎么办?张师兄给他吃糖,还会讲故事,当他的弟弟好像也不错?   那阿姐会伤心吧……   阿姐也很好的,会给他做好多好吃的糕糕呢。   福娘和孙进都被小昭若有所思的表情逗笑了,小昭意识到阿姐是在逗他,红着脸埋进了她怀中。   孙进笑够了,捧着茶盏感慨道:“柏哥儿这回来,我看着不仅是人长高了,性子都比之前稳重了。”   那人本就很稳重了啊……   福娘回忆起与他几回相处,张柏面上都没有多大表情,有几次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淡淡的笑容后刻意的疏离。   她对他不甚了解,因此便没接这个话头。   孙进只是想和人说说他的好弟子,福娘没接话,他照样说了下去。   “柏哥儿这人呐,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在府学都能回回考第一,再过两年……”   他不敢夸大,因此并未把话说完。   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叹了口气,又说道:“柏哥儿哪里都好,就是啊,这心思藏的太深了……”   有时他也弄不明白,这孩子到底有什么心事。   他那双眼,明明在看你,却又隔着浓雾,让人捉摸不透。   不好在女儿面前过多地提起外男,孙进适时收住了话。   福娘与孙进又说了会儿闲话,便去做饭了,今日重阳,她特意买了许多好菜。   孙进想把偷吃了松子糖的小昭抓过来打屁股,谁知小孩儿早有预料,见他起身,便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这小子……”孙进气得连灌两杯茶。   此时的孙进并不知道,他最得意的这位弟子,日后会与孙家有更深的缘分。 第6章 梦成真 张柏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耳根……   “大郎啊,娘跟你说个事儿。”   杨氏笑盈盈地进了屋。   张柏心中有数,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笔,让他娘坐下慢慢说。   “娘给你看了个姑娘!”杨氏想到福娘,乐得嘴都合不上。   张柏唇角微微扬起,努力作出高兴的样子。   “娘做主便是,儿子没有不愿的。”   他会学着放下对那人的感情,纵使这个过程漫长又煎熬。   他会努力当一位好夫君,对未来的妻子关怀、疼爱。   “回回都这样说,你哪次愿意了?”杨氏嘟囔道。   每次她说谁家的小娘子好,大郎都说任她做主,可杨氏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怎会不知他是真愿意还是在哄她?   “这回这个姑娘是真的好,跟你呐,配的很!”   杨氏简单说了福娘为刘家小娘子解围之事,张柏心想,这小娘子肯定合娘的脾气,因为娘就是个古道热肠之人。   “你不是喜欢吃那菊花糕吗?那就是她送我的!怎么样?手艺不错吧?”杨氏乐呵呵道。   她是真没想到福娘如此有心,遇见福娘之后,她就去桥边卖了最后一回菊花,叫福娘看见了,热情地送了她一碟菊花糕。   杨氏就喜欢这种心眼实在的孩子!   张柏见她高兴,也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是不错,娘看人的眼光一向都好。”   杨氏又夸起福娘的模样来,说她比那王家小娘子好看一万倍,就是整个县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看的!   张柏轻轻一笑。   这情人眼里出西施,放他娘身上好像也可以。   杨氏说了福娘一箩筐好话,说的口水都干了,见张柏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模样,才小心翼翼试探,“就是吧,这小娘子比你大个三岁……”   张柏笑容一滞。   但却不是因为嫌弃别人姑娘年龄,而是他又想起了福娘。   真巧,福娘也大他三岁。   杨氏被他唬一跳,犹豫道:“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   张柏回过神,浅浅一笑,“没有,儿子只是想起了一些事,年龄上面,儿子并不在意。”   “那就好。”杨氏舒了口气。   接下来的话更难开口,杨氏在心里琢磨了几回,才小声道:“还有件事,娘先与你说清,那小娘子,一年前被退过婚。”   被退婚?虽不知缘由,但娘喜欢的姑娘,品性自然是好的,想必是对方有不当之处。   张柏顺着杨氏的话想了想。   不对!   他头脑骤然清醒,怎会这样巧合?大他三岁,还在一年前退过婚?   一个荒诞的猜测在心中生根发芽,张柏控制不住,倏然站起了身。   杨氏以为他是不乐意,连忙补救:“唉,其实不是她的错,她就是命苦,那王婆子都跟我说了,是那秦家小子不要脸,逼着她退婚的。”   秦家……   秦家!与福娘定亲的,可不就是秦家吗?   张柏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受。   他几乎确定了,娘说的就是福娘!   突如其来的狂喜快要将他砸晕,他只觉头脑发昏,除了欢喜没有多余的情绪。   他颤着声问:“娘,你说的……是哪家姑娘?”   杨氏一拍大腿,“你认识的吧?就孙夫子的闺女儿啊!”   他岂止是认识……   张柏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福娘谈婚论嫁,从前她有婚约,他不敢靠近,当她退了婚,他却又得知她还挂念着秦二公子。   她怎会同意这门亲事?   汹涌的喜悦瞬间被冷水浇熄,张柏冷静下来,小心问道:“娘,你已经去过孙家了吗?”   “当然没有了,这不是在问你吗?你要是觉得好,娘改明儿就叫人去孙家提亲!”   杨氏催促道:“大郎,你就给娘一句准话,你觉得孙姑娘好还是不好?”   这天下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女子了。   张柏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耳根子却悄悄红透了。   杨氏乐的合不拢嘴,却听张柏道:“娘,能先别去孙家吗?我想亲自问问她。”   这孩子!杨氏恨不得马上找了媒婆去定亲,但大郎做事向来有章法,既然他心中有主意,那就不用她老婆子操心了。   待杨氏离开,张柏久久不能平静。   他不能相信,这样好的事,竟然真会落在他头上。   怎么想也觉得是场美梦。   福娘真会愿意嫁给他吗?张柏心中忐忑,他想了想,在晚上与杨氏商量,待下次旬休,他亲自去孙家。   杨氏扳着指头一算,虽觉得时日有些久,但大郎明显是上了心了,那就依他的吧。   其实不止杨氏急,张柏也急。他也想立马就去问问福娘是怎么想的,但又怕吓着她。   夜里,与寻常一样背了两卷书后,张柏吹灯睡下。   但心事重重,半晌后还是坐起了身,他也不点灯,只从床下将那把小伞拿了出来。   月光如水,他以手指一寸一寸抚过伞身,感受到手下渐渐有了温度。   他的唇角不自觉的扬起。   今夜无法入梦,却已身在美梦中。   *   九曲游廊外挂着精致的莲花纱灯,轻风一吹,纱灯下的坠子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刘玉秋快步穿行在游廊中,脸色苍白,眼圈却红了个透。福娘在后面紧追着,想让她停下来。   “啊——”   走的太快,刘玉秋忽然崴了脚,痛的站不住,福娘追上来,一把扶住了她。   “玉秋,伤着哪儿了?”福娘将她扶到边上坐下,想要掀起她的裙子看看,被刘玉秋抓住了手。   刘玉秋咬着唇,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福娘左右看了看,安慰道:“别担心,没有人在,我帮你看看,是不是肿了。”   她轻轻撩开裙角,脱下鞋袜,只见刘玉秋的脚踝高高肿起,轻轻一碰,便疼得掉泪。   “看样子走不了路了,你在这儿坐着,我去找个丫鬟过来帮你。”福娘叹了口气。   这叫个什么事儿呢?   王家下帖子来请玉秋赏花,虽是以王夫人的名义下的,其实谁不知道,这是为玉秋和王家大公子创造机会相处。   刘玉秋害羞,不敢独自前去,便邀了福娘一起。两人才进王家,便撞上了王若兰,一番冷嘲热讽,刘玉秋生了气要走,被福娘拦住。   虽大家都明白这赏花是王大公子提的,但明面上还是王夫人下的帖子,刘玉秋就这样走了,怕是王夫人会不快。   幸好王夫人及时派人来接了她们进去。   王夫人是个好面子的,请了许多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前来,福娘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吃过饭,刘玉秋被王夫人叫去说话,福娘和其他人说不上话,便独自去园子里看花,等着刘玉秋出来。   谁知刘玉秋哭着跑了出来。   福娘不知发生了什么,察觉不对,忙去追她。   听说今日还有王家大公子的朋友前来,若是刘玉秋撞着了谁,对她名声可不好。   福娘放心不下崴了脚的好友,加快了脚步,终于在园子里找到一个婆子,带着她快速赶回。   那婆子见是未来的少夫人,忙行了个礼,恭敬道:“刘小姐,老奴冒犯了。”   她力气极大,将刘玉秋一把捞在背上,对福娘说:“这位小娘子,前头有一处亭子,老奴把刘小姐背到那儿,再去禀告夫人。”   刘玉秋面露难色,泪眼盈盈地对福娘摇了摇头。   她不想惊动王夫人。   但刘玉秋这样,自己怕是回不了家,最稳妥的法子,还是告诉王夫人,让她请个大夫来看看,再回刘家传话。   福娘只好对着那婆子点点头。   婆子将刘玉秋背到园中的一处亭子里,扶着她坐好,便匆匆往前院去了。   刘玉秋伤心道:“福娘,这回完了,王夫人该怎么看我?太丢脸了。”   今天真是太倒霉了!   先是进来就遇到王若兰那个冤家,和她吵了一架,再是撞见她的未婚夫和一个女子拉拉扯扯,现在还崴了脚!   刘玉秋越想越气,泪珠子一颗一颗砸下来。   福娘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泪,小声问道:“刚才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在和王夫人说话吗?怎么跑出来了?”   刘玉秋更伤心了,“我说完话出来,看见王公子在廊下和一个女子在说话,他们还在那儿搂搂抱抱,我一生气就跑了。”   原是这样。   福娘想了想,觉得王大公子再怎么样,也不会傻到在今天跟其他女子拉拉扯扯,若是被人看到,长十张嘴都说不清。   怕是另有隐情。   福娘一说,刘玉秋也想明白了,抽泣道:“那我岂不是误会他了?”   福娘安慰道:“王公子往日对你挺上心的,有什么你不如直接问他,两人说清楚了,好过你一人伤心。”   刘玉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头,王夫人已经被婆子带了过来,神色担忧。   “玉秋呐,怎么样?伤到哪儿了?”王夫人领着一众丫鬟,阵势浩大。   刘玉秋想起身见礼,却又碰到伤处,疼得皱眉,“夫人,我不小心扭伤了脚,不严重的。”   她这哪像不严重的样子?   王夫人叫了府中的女医来看,几个丫鬟将刘玉秋围住,不让外人瞧见,女医褪了她的鞋袜,几番察看后,回道:“夫人,万幸没有伤到骨头,只是皮肉伤,回去上点药,休息半月就好。”   刘玉秋长舒一口气,她下个月就要及笄了,若是因为脚伤不能在自己的及笄礼上露面就不好了。   王夫人听了女医的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刘玉秋几眼,又挂上笑容,“没事儿就好,玉秋,我已经让人回你家传话了,你不必担心。”   刘玉秋轻声对她道谢。   福娘见没什么能帮得上忙,天色也不早了,便向王夫人和刘玉秋辞别了。   出了亭子,还能听见王夫人安慰刘玉秋的声音,福娘微微皱起了眉。   刚才玉秋不曾注意,可她在旁边却看的真切。   王夫人打量玉秋那几眼,分明带着不喜。 第7章 遇故人 她想嫁一个,如光风霁月般的男……   王夫人喜爱花木,王家后院,亭台楼阁,花木扶疏,此时正是山茶花开的季节,石子路两旁,遍植的宝珠山茶红的夺目。   在别人府中,福娘并未驻足赏花,她顺着原路返回,在游廊里却遇见了一个形色匆忙的男子。   身后有人唤他:“王兄,王兄——你别走那么快!”   声音莫名有些熟悉?福娘没有细想。   男子见她从园子里出来,忙问道:“姑娘,你可知刘姑娘在何处?”   他眉目间带着担心,又是姓王,福娘猜,他便是玉秋的未婚夫——王家大公子。   “我在前面花厅没见着她,听人说她受伤了,姑娘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   王世诚本来想借着这场赏花会,和刘玉秋说说话,不过娘先找了玉秋过去,他便到外头等着。   不料遇上表妹过来给娘送汤,她和他说了几句话便要进去,谁知不小心扭了脚,王世诚怕她摔了,忙扶住她。   那碗热汤便洒在他身上,表妹连连道歉,王世诚也不能朝她发怒,只好又回去换衣服。   等他换了衣服出来,玉秋早不在正厅里了,他四处都找不到,又听人说她受伤了,便匆忙到后院来寻。   福娘见他焦急不似作假,便为他指了方向,“她伤了脚,现在在那边的亭子里。”   王世诚给她道了谢,急匆匆地朝那边赶去。   这王家大公子看来是真喜欢玉秋,倒是王夫人和王小姐……   “王兄!王兄!”   又追来一人,福娘未停下脚步,微微低着头往前走。   那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边呼喊着王家大公子,路过福娘时,却忽然停了脚步。   “福娘?怎么是你?”男子十分惊讶。   福娘抬起头,也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竟然是他。   上一回与他见面,还是在她的及笄礼上。   满脸通红的少年捧着木匣,眼里是亮晶晶的期待,“福娘妹妹,今日你及笄,这个……送给你。”   木匣里是一对桃花钗,嵌着精致的宝石。   “愿妹妹,身康健,多喜乐。”   三年未见,秦二郎已经从一个小少年长成了高大的男子,穿着一身蓝色锦缎袍子,手指上戴了金镶玉扳指,富贵逼人。   他怎么会在这儿?   福娘心中情绪复杂,轻轻点头,算是和他打过招呼。   是了,她忘记了,王家做的是丝绸生意,而秦家有着湖州最大的布庄,两家有生意上的来往也是正常。   秦兆兴感受到福娘的疏离,心中一阵刺痛。   她总是这样,待他不冷不热,明明他们是从小就定了亲的,十几年来见过的面却一只手都能数清。   无论他怎么讨好,福娘都不曾真心待他,连她的笑,都是淡淡的,隔着千山万水。   秦兆兴很想和福娘好好说话,但一开口,却是带了怒气的嘲讽,“福娘,今天来的都是大家小姐,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话一出口,他就察觉不妥。   果然,福娘皱起了眉,抬头冷冷地看着他。   秦兆兴心虚地移开眼,内心却有种隐秘的欢喜。福娘较三年前长得更好看了,水光潋滟的双眸一看过来,让他萌生了想要狠狠欺负她的念头。   “秦二公子,若是没有其他事,小女子告辞了。”福娘连看他一眼都觉得难受,转身走了。   “福娘,等等——”秦兆兴追了几步,被福娘冷冷斥退。   “秦二公子,直呼小娘子的名讳,是否有所不妥?”   秦兆兴顿住脚步,有些无措。   福娘婀娜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他的目光里。   她真是变了,从前的福娘乖巧柔顺,哪里像这样伶牙俐齿。   不过,如今会挠人的福娘,更有意思了呢。秦兆兴舔了舔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   湖州府学,训导刚张贴完本回月考的榜单,学子们便纷纷挤上去察看自己的名次。   “怎么又是十二名?不上不下的!”有学子懊恼道。   旁边那人垂头丧气道:“你好歹还是正着数,知足吧!我两回都倒着数了!”   府学里都是各县一等、二等的秀才,但不代表这些人就都能稳中举人了,秀才一年取一次,好苗子那是层出不穷。   要是第二年还倒着数,极有可能会被训导劝回家。   秦启仁叼着根狗尾巴草靠在树上,等人给他报信,那人不久后挤出来,气喘吁吁跑来,远远就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秦兄,秦兄!你这回是这个!”   秦启仁先是惊讶了一回,又很快得意起来。府学几十个秀才,他都能考第一,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秦启仁!就是文曲星在世!   “行了,行了,别大声嚷嚷,我考第一那不是正常。”秦启仁高高仰起头。   曹林脸色变了,小心翼翼道:“秦兄,你是第一,不过啊,是倒着数的。”   “去你的!”秦启仁飞起就是一脚,曹林忙捂着屁股,不住给他道歉。   看榜的人群里忽然又传来了一阵喧哗,有人惊声道:“怎么又是他第一?”   “不是吧?太神了这人,他一进来,回回都拿第一。”   ……   秦启仁瞪圆了眼,身旁曹林揉着屁股叹气,“唉,这张柏真是不给我们活路啊……”   要不说上天不公平呢。   张柏这人,除了出身不好,才学和性子都是顶顶好,最可气的是,他连脸都比别人好看。   虽说读书人凭的是真本事,可殿试时还看脸选探花郎呢,同样是秀才,秦启仁出去就像个杀猪的,没有张柏那份温润如玉的气质。   秦启仁嫉妒得直冒酸水,转头就去缠着张柏给他开小灶。   两人不打不相识,秦启仁是个不知脸为何物的,一来二去的,他和张柏已然成了朋友。   秦启仁问张柏是否有什么读书的窍门,怎么大家一样听课,张柏就甩他十万八千里?   张柏不慌不忙地抄着书,头也不抬,“要说窍门,还真有一个。”   秦启仁眼睛一亮。   “这样,明日卯时,你来静室找我,我再告诉你。”张柏浅浅一笑。   秦启仁答应下来,等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赶去静室。   还未到学子们起床的点,府学里静悄悄的。   秦启仁呵欠连天地进了静室,发现只有张柏一人点着灯在看书,不知已经看了多久了。   张柏遥遥朝他看来,似笑非笑的模样。   好嘛,秦启仁知道他的窍门是啥了,又聪明,还比所有人都勤奋,他不考第一谁考第一?   秦启仁真是对张柏这种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转眼又到了快放旬假的日子,张柏想提前回县里,便找训导求了一天假。   若是其他人来,训导未必肯放,但张柏就不同了,他这人哪怕回家也不会懈怠,训导并不担心。   赵训导带了十几届学生,其中不乏有天资聪颖的,但像张柏这样行事端方谦逊的并不多。许多人年纪轻轻便成了一等秀才,傲气收都收不住。   何况张柏旬考月考次次位居榜首,换做他人,尾巴早翘到天上去了。   不过自上回重阳假期回来,张柏好像有些浮躁了。   倒不是说不用心,他还是如平常一样刻苦,但是吧,他总一个人偷偷地笑。   看书也笑,写字也笑,连有回走路都在笑。   就连现在,站在他面前,张柏看着脚下的落叶都在微笑。   赵训导忍了忍,还是好奇问道:“张柏,你家中可是有喜事?”   张柏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似乎不明白怎么被人看出来了,窘迫道:“没有,学生家中是有些事,不过还算不上喜事。”   八字还没一撇呢,他不敢胡说。   瞧你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还说没喜事?赵训导心想这年轻人就是不懂伪装,面嫩!   张柏匆匆离开府学,一点没耽搁往家中赶。   孙家小院里,孙进和一双儿女正坐在桂花树下赏月,福娘拿了把蝶戏牡丹的团扇,轻轻地为小昭扇着风。   孙进叹气道:“你舅母又送信来了,说是让你再去苏州看看,最近有许多外地来的商人,个个家里都殷实。”   福娘沉默了一会儿,也没说答应不答应,只笑道:“劳得舅母总为女儿担心。”   孙进家里亲戚都没怎么往来了,这么多年,只亡妻林氏的娘家还保持着联系,年节时多有走动,林氏还在时,常带着福娘回苏州探亲,待林氏走了,她的哥哥也没忘了她留下的这双儿女,常常写信送礼。   福娘的舅母是苏州最大的粮商的女儿,性情温和善良,林氏刚走的那几个月,孙进伤心不理事,她从苏州赶来长兴县,帮着福娘打理家事。   自福娘退亲后,舅母担心她没个归宿,一直在给她物色好人家。   商人重利轻别离,且又在外地,不是万不得已,舅母也不会考虑他们。   福娘虽没拒绝,可孙进知道她心里不太乐意。他能看出来,福娘有自己独一份的傲气,这份傲气,既让她比寻常小娘子坚强,但也让她比常人更难说到好的亲事。   他原本觉得秦家那小子性子憨厚老实,福娘进门后能把他抓得紧紧的,两人也算般配,谁知那人竟是装出来的老实,背地里做些肮脏事。   “福娘啊,爹问你,你心里到底中意哪样的?”孙进愁得胡子都白了。   福娘红了脸,低头不语。   她中意哪样的呢?她想,那人不一定要貌比潘安、富可敌国,但一定要是个品性端正之人。   她想嫁一个,如光风霁月般的男子。 第8章 蒸雪梨 他其实,喜欢到快要发疯了呢。……   秋意正浓,一大早起来颇有些寒冷,福娘梳洗完推开窗,便瞧见外头草木上凝了一层薄薄的霜,一只喜鹊站在枯枝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喜鹊登枝,难得的好兆头,福娘一大早便有些高兴,去抓了一把小米,撒在树下给这只不怕冷的小喜鹊吃。   做好了早饭,孙进也起来了,今日书院放假,孙进打算在家里好好管教一下懒惰的幼子,一大早就把小昭从床上拖起来。   小昭在床上耍赖不肯穿衣服,拿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父子两个在屋里斗法,好不容易,孙进把小昭抱到了饭桌前。   福娘摆好了碗筷,摸摸小昭圆乎乎的脑袋,对孙进说:“小昭最近有些上火咳嗽,女儿待会儿去街上买几只梨,蒸雪梨治咳嗽最好了。”   孙进点点头,从荷包里掏了一吊钱给她,买几只梨子哪需要这么多,福娘诧异地看着他。   孙进柔声说:“剩下的钱你拿去攒着,买些你们女儿家喜欢的胭脂水粉,我也不懂这些,你喜欢什么就买,钱不够再来找爹要。”   林氏走得早,对这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孙进总觉得亏欠,她又从未开口向他要过什么,让他更加心疼。   福娘眼眶一热,明白父亲的苦心,轻声答应了。   吃过饭,福娘拿上篮子出门了,小昭巴巴地想跟着去,被孙进黑着脸拎进了书房。   书房的大圈椅有些高,小昭坐着两条腿就在空中晃,摇头晃脑地读了半页书,便开始打起了瞌睡。   孙进一巴掌把他拍醒,恨铁不成钢道:“就你这懒猴儿,还想考状元骑大马呢!”   小昭抱怨道:“爹,我不想考状元了,好累啊……张师兄那么厉害还没大马骑,我还是算了吧。”   这臭小子!孙进怒了,垮着脸说:“你要有你张师兄一半勤奋,你爹我天天做梦都得笑醒,个不成器的东西!”   正教训着不知好歹的儿子,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说曹操曹操到,孙进一开门,门外就站着他的爱徒张柏。   “柏哥儿怎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孙进热情把张柏拉进堂屋。   和张柏寒暄了一会儿,孙进就看出来这小子今天是有事相求,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棘手的事,让张柏坐立难安不好开口。   等张柏终于忍不住说出口,孙进惊得把嘴里的茶水都喷了出来。   “柏哥儿,我是不是老了耳朵不行了,你再说一遍你想求娶谁?”   张柏起身,给他作了一个长揖,神色恭敬又坚定。   “弟子张柏,欲娶孙姑娘为妻,若是先生答应,弟子发誓,此生绝不负她!”   疯了疯了!孙进没听过这么荒谬的事,柏哥儿想娶福娘?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张柏,你告诉先生,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孙进真想搞清楚,张柏到底怎么想的?   他隐约听说过,张柏家里在为他四处说亲,好像不大顺利,但再怎么着,也说不到福娘头上吧?   “你年纪还小,一时说不上亲事也没关系,待中了举,还怕娶不到好姑娘吗?你这又是闹哪一出?”孙进眉头紧蹙,不解地看着长身而立的张柏。   张柏不敢把自己倾慕福娘已久的事告诉先生,不是觉得不好意思,相反,他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他对福娘有多喜欢,但福娘是个女子,且处境艰难,他怕影响她的名声。   他只能撒谎,说自己上次见到福娘,一见倾心,回去后想了很久,还是觉得非她不可。   “先生,弟子记得您教过我们,人生在世,譬如朝露,既是短暂,为何不去争取自己心中所愿呢?弟子不想空留遗憾,希望先生成全!”   张柏这人,最是温润的性子,但也是书院里最会辩论的那一个,偏偏又不会让人觉得咄咄逼人,而是认为他说的有道理。   孙进差点被他这一席话哄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张柏啊,不是这个道理……”他幽幽叹气。   “先生,弟子并非胡闹,弟子是真心的!”张柏再次给他作揖,恳求道。   孙进看着他,沉默不语。   少年人身姿如竹,颀长挺拔,漂亮的桃花眼中满是诚恳的哀求,孙进被他看着,不自觉心软了。   其实说实话,张柏做女婿也不是不好,他品性端正,年纪轻轻就是秀才,前途一片大好,虽说家里穷了些,不过孙进也不在乎这个。   往上三代数,谁家里不是田地里刨食的?况张柏这人脑子好用,出人头地只是时间问题。   虽不知他是怎么起的这种心思,但张柏和福娘,年岁上虽差了点,但相貌人品,都还挺合适。   只是这事还是让他有些接受不了!   “你……罢了,让我再想想吧。”孙进无奈道。   张柏知道让先生立马答应不大可能,先生愿意考虑已是万幸了。   “先生,您是了解弟子的,弟子从未向您求过什么事,只这一件,因为心中实在太过急切,所以不得已来打扰先生。”   孙进抬头静静地看着他。   张柏苦涩道:“弟子不敢奢求先生答应,若先生觉得不妥,请不要告诉孙姑娘,以免对她造成困扰。是弟子失礼了。”   他不再多说,见先生正皱着眉沉思,便向他辞别,孙进捏着眉心,挥挥手让他走了。   *   今儿去得早,卖梨的阿婆还剩了许多大个儿的雪梨,福娘挑了五六个,又去药铺买了二两枇杷叶,回家给小昭蒸雪梨,枇杷叶熬了兑花蜜水喝,不出五日咳嗽就能好。   下了小桥,不远便是孙家,迎面远远走来一个年轻男子,福娘没有多看,低头快速走路。   “孙姑娘。”一双青色布鞋停在她面前,来人并不唐突,保持了四五步的距离,朝她作揖行礼。   清风拂过,带来他身上清爽的皂角香气。   福娘闻声抬头,少年郎面如冠玉,身姿如松,微微低头看着她,眼中似含着一汪春水。   被他的眼神吸引住,福娘愣了一瞬才醒过神,忙朝他回了个礼,“张公子。”   福娘对张柏的印象挺不错,爹常夸他上进又谦逊,小昭也喜欢他,两人之间几回接触,他都恪守规矩,举止都很得体。   不过她记得张柏刚来书院时,因为家里穷还会被书院的大孩子们欺负,她撞见过好几次,还帮他把人赶跑了。   那时候他身量还没这么高,又瘦又黑,哪里像个读书人,那些人骂他穷小子,拿小石头扔他,他也不会反击。   两年里每一次见他,他都变化极大,渐渐的,长成了现在这个温润少年。   不过二人只能算是认识,福娘不是很明白,他为何要喊住她?   张柏也不知怎么就叫住了她,从孙家出来,他便有些心神不定,他只知道,自己很想很想见她一面。   想问问她对自己的感觉怎么样,甚至想直接向她表明心意,但这样很有可能会吓到她,他不能这样做。   少女水润的双眸温柔地看着他,耐心地在等着他开口。   张柏脸上一片绯红,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又瞧见她篮子里装着雪梨和枇杷叶,忙担心道:“孙姑娘病了吗?”   他鼓足勇气打量了几下她的脸色,红润娇美,并没有病气。   福娘虽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但她知道张柏不会有恶意,于是她笑着回道:“不是我,是小昭最近上火,我给他买这些镇咳的。”   “原是如此……”张柏舒了口气,点点头。   两人都不再说话,巷子里安静得能听见草丛里秋虫的叫声,福娘鹅黄色的裙子随轻风摇曳,勾勒出她如柳枝一般纤细轻盈的身条。   站了一会儿,福娘要回去做饭了,她朝张柏行了个礼,便绕过他往前走去。   擦肩而过时,微风送来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气,张柏目送她越走越远,心里知道不应该,却还是喊住了她。   “孙姑娘!”   福娘转身,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在书院里辩论从来第一的张柏,口若悬河的少年郎,面对福娘,竟有些结巴起来。   “枇杷叶若是……若是煎水……加点川贝会更好。”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若是先生不答应,这便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废话?   福娘一愣,忽然笑了起来,唇边两个梨涡若隐若现,而后她朝他轻声道谢:“多谢张公子提醒。”   说完,她不再回头,径直朝孙家走去。   张柏站在原地,出神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心里像堆积着厚厚的冰雪,冷得彻底。   她回去之后,先生很有可能会告诉她今日他来过之事,她会怎么想呢?   多半会觉得不可思议吧?毕竟他从来都掩饰得很好,除了今日实在忍不住有些失礼,之前的每一次见面,他都刻意保持着距离。   可是他不是不喜欢她啊……   他其实,喜欢得快要发疯了。   她会答应吗?张柏忍不住去猜测她的回答,猜来猜去,越发觉得失落起来。 第9章 枇杷水 他从来都不把她当姐姐看。……   “大郎啊,孙夫子怎么说?”   张柏一回到家,杨氏便着急问道。   儿子的脸色无悲无喜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成了还是没成,杨氏急得很。   “娘,先生说再想想,你别急。”张柏安慰道。   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不敢在母亲面前夸下海口。   想起什么,他嘱咐道:“娘,先生没点头,咱们不要把这事儿传出去了,不管成不成,我们都不能让先生和孙姑娘难做。”   杨氏瞪了他一眼,“傻娃子,还要你说,你娘我是个到处碎嘴的人?还有你爹,一个锯嘴葫芦会出去乱说?”   杨氏这人虽然有些粗俗,但为人耿直,最不喜欢的就是背后嚼人舌根,作那起子长舌妇。   张柏点点头,再不提说此事。   杨氏见他淡定的模样,以为这事儿十有八九成了,晚上高兴地做了一桌子菜,张玉和张青两个小的乐疯了,吮着油乎乎的手指道:“哥哥在家真好!”   张柏摸摸两个弟弟的小脑袋,心里有些沉重,他娘这是误会他的意思了。   这天夜里,张柏难得做了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刚来松南书院的那阵子,整个书院里只有他一个乡下小子,大家都看不起他。他那时也不敢和人争吵,因为他还欠着先生束脩,若是在书院里违反了规矩,他怕被先生赶出去。   嘲笑、讽刺,甚至是拿小石子扔他,张柏都忍了下来,有人在他的书上泼水,他也没去理论,而是默默把书晾干继续用。   在书院里,他每回都努力考第一,时日久了,便有人发出了质疑的声音,几个人聚在一起,说他的第一来得不正当。   那是他第一次出口反驳,却被那几人嘲笑了一番,有人还故意往他的衣衫上洒了墨水。   那日放学后,他不敢回家,怕让爹娘看见他身上的脏污而担心,就一个人跑到书院门前那条小河,想把衣服上的墨点搓干净。   清水自然洗不掉,他一双手搓的通红,只是洗掉了一些浮色,不免有些沮丧。   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受了委屈,也会难过,凉风习习,他坐在河边狠狠哭了一回。   正难过时,一双柳叶青的绣鞋停在他身旁,耳边传来了女子柔和的声音。   “拿这个洗吧,搓的干净些。”   张柏傻傻抬头,娇美的少女着一身浅碧色襦裙,俏生生立在他面前,不知看了他多久。   柳叶眉微微蹙起,漂亮的杏眼担忧地看着他,她的手掌中躺着一块乌黑的皂角,衬得她的手欺霜赛雪的白。   张柏愣了。   “不会用吗?我教你吧。”少女在他旁边蹲下,用皂角沾了河水,轻轻牵起张柏脏脏的衣角,揉搓了几下,绵密的泡沫将墨汁吸走,露出了衣服本来的颜色。   梦境戛然而止,张柏睁开眼,对着帐子出神。   这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初见时他还很瘦小,福娘应该是将他当作了小孩,或许直到现在,她最多也就把他当小师弟。   她哪里会知道呢,他从来都不把她当姐姐看。   *   蒸笼里放上一只素白瓷碗,取一只雪梨洗净去皮,挖空梨核,在中间浇上槐花蜜,温火蒸半个时辰后,一道香甜镇咳的蒸雪梨便可做成。   福娘添完火,又拿了一只陶罐出来,将枇杷叶去毛洗净,剪碎放入罐中,盖上之前,她犹豫了一下,找出了上回剩下的川贝放了进去。   晚间吃过饭,福娘守着小昭吃了一只蒸雪梨,因雪梨本就清甜,又加了槐花蜜,嗜甜的小昭吃得很开心,甚至想再来一个。   但枇杷川贝水一端上来,他闻了一下,便皱紧了眉头,撒娇道:“阿姐,这个臭臭的,小昭不想喝。”   孙进揪着他的耳朵吼,“挑三拣四的,快点喝!”   小昭不情不愿地喝了一碗,孙进闻着有川贝的味道,奇怪道:“怎么这回还加了川贝?”   福娘从前煎枇杷水都不会加这个。   “我回来时遇到张公子了,他告诉我加点川贝会更好。”福娘笑道。   “张柏?”孙进皱着眉,脸上笑意也淡了。   福娘点点头,不明白爹今天怎么怪怪的,他不是最喜欢张公子吗?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她不知今日发生了什么大事,也不懂孙进心中的纠结。这个夜晚,孙进辗转反侧,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答应张柏。   若是不答应,福娘的舅母大概会在苏州给她说一个外地行商,从此后福娘可以尽享富贵,衣食无忧,但日子难免孤苦。   这样一想,嫁给张柏就要好的多,娘家离得近,日后福娘若是有个什么事儿,他也可以给她出个主意,待小昭长大了,姐弟俩也能相互扶持。   张柏的人品他也信得过。   孙进想了一个晚上,已有些动摇,决定去问问福娘的意见。   “福娘啊……我问你个事儿。”吃过早饭,孙进把女儿拉到一边。   “你觉得张柏这人,怎么样?”孙进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福娘一向心细,若是被她发现了端倪就不好了。   谁知福娘根本没多想,只觉得他问得奇怪,蹙眉思索了一会儿回道:“张公子才学俱佳,为人和善,正如爹说的那样,日后定有一番作为。”   孙进叹气,好嘛,福娘是根本没懂他的话外之意。   他接着试探道:“他和秦兆兴那小子比如何?”   福娘更疑惑了,干嘛和秦二郎比?不过她想了想,老实回答,“那自然是张公子好了。”   看来福娘对张柏的印象还挺好的。   孙进既欣慰又有些难过,要他来看,世上没有男子配的上福娘,但若是张柏,还算得上勉强。   深吸一口气,孙进小心翼翼道:“福娘,若是爹把你许配给张柏呢?”   福娘正在倒茶的手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道:“爹,你说什么呢?”   话已经到了这份上,孙进干脆全部说出来了。   “你知道张柏昨日来干嘛吗?”   福娘抬头不解地看着他,孙进道:“张柏跟我说,他想要娶你为妻。”   “怎么可能!”福娘惊讶地瞪大了眼,手中茶盏也在慌乱中被打翻。   爹是没睡醒吗?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她和张公子,最多算是相识,哪里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且她比他大了三岁,在她眼中,他就是一个书院里的师弟,她对他起不了半分儿女间的旖旎心思。   “女儿和张公子交情甚浅,爹不要再拿这事儿开玩笑了!”福娘有些急了,这事说出去不知要生出多少误会,明明就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嘛!   孙进知道福娘和张柏之间没什么,但正是因为这个,才弄得他骑虎难下。   他不好在福娘面前多说张柏的好话,这只会让福娘更加生气。   可张柏算是一个不错的女婿,他也不愿见女儿嫁给那些凡夫俗子,婚姻大事,若是出了差错,那是害了她一辈子。   “福娘,爹不是替张柏说好话,你好好想想,张家虽穷苦一些,但你嫁过去,马上就能当家做主,张柏还年轻,日后上京得了功名,你就是官家娘子了。”孙进劝道。   昨日张柏说这事时他也气得不轻,想不明白。   但仔细想想,福娘生得太好,若再留下去,怕会生变故,不是说那城东黄老爷五六十了,还强娶了个十七岁的小妾吗?   他老了,而小昭还太小,只有把福娘交给一个他信得过的人才放心。   福娘眉头紧锁,显然还无法接受这事,但看爹又一脸失落难过的模样,又有些心软。   一时间心烦意乱,她叹气道:“爹,你让我再想想吧,这事儿真的太突然了……”   孙进点点头,不敢逼她。   换了身衣服,孙进和小昭一同去书院了,福娘收拾好了碗筷,拿了小昭的旧衣服坐在窗下缝补。   心中存了事,一不小心就走了神,被绣花针扎了几回手指,福娘放下衣服,对着窗外出神。   张柏怎么会来提亲呢?   福娘越想越觉得疑惑,若说他喜欢自己,可每回见面,他也不曾表现得有多欢喜,孙家也只是普通人家,图财更不能了,且他也不会是那种人……   想到这儿,福娘忽然一惊,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又不了解他,怎么就那么笃定他不是那等贪财好色之人?   但她对他真没有一点其他的心思,若是非要说,不过是欣赏他端方君子,少年稳重罢了。   这也是因为他是爹最喜爱的弟子呀?   福娘想起之前闲聊时,爹说过,张柏家里想要为他娶个知书达礼的娘子,后来就没音讯了,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看上她的吧?   定是如此了。   福娘想来想去,都觉得最有可能是这个原因。   她明白爹的意思,再拖下去,她便过了适婚之龄了,很难找到好的人家。与其嫁作商人妇或者给别人作妾,倒不如嫁给张柏。   “娘,你告诉福娘,该怎么办呢?”福娘心中纠结,看向墙上挂着的女子画像,悄悄询问,但没人能给她答案。   她从来都很坚决,当初秦家来退亲,爹还有些犹豫,她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可这回……连她也想不明白了。   她想问问张柏,到底他又是怎么想的? 第10章 表心意 只是那人不能拥有你的好。   福娘有心想找张柏谈一谈,但张柏在府学读书,难得回来一次,若是给他写信,又觉得不太合适。   等下回他再来孙家,一定要和他说清楚了。   福娘不再多想,孙进见她这样,也不再多说。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勉强不来,福娘若是不愿,他这个当爹的,还能把她绑上花轿不成?   只是有些遗憾罢了,张柏只能当他的徒弟,当不成他的女婿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寒冬降临。   福娘起床时才发现外面下了一夜的雪,屋顶和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洁白,小昭起来后乐坏了,叫嚷着要出去堆雪人。   孙进从正房出来,恰好撞见他穿着薄薄的夹衣就往外跑,把他拎了回去。   书院里过不了几天也要放假,孙进和福娘商量过了,苏州暖和些,等过完年,福娘姐弟俩就去舅舅家玩儿个两月。   父子俩一人喝完一碗粥,牵着手去书院了,福娘收拾了家里,想趁着现在没下雪,去街上买点米。   年节时粮铺要关门,因此今日来买米的人还挺多,福娘排了小半个时辰才轮到,伙计给她称好了米装在麻袋里,见她胳膊腿儿细瘦得很,便喊道:“老张,来给这位小娘子送米!”   “好嘞!”只见一个穿着短褐的精瘦大叔跑过来,笑呵呵道:“小娘子在前面带路吧!”   这位大叔正是张得贵。   福娘给他行个礼,诚心道:“麻烦大叔了。”   张得贵摆了摆手,一把甩起装米的麻袋扛在肩上,福娘放慢脚步为他引着路,下了小桥,看见了松南书院的牌匾,张得贵笑了。   以前他送张柏读书时来过这儿。   “原来是这儿,我儿子就在这个书院读书哩!”提起张柏,他的言语中满是骄傲。   福娘也笑了笑,请他把米放在孙家门口,进屋给他端了碗水递给他,客气道:“大叔辛苦了,喝口水吧,店里事多,我这儿就不耽搁您了。”   张得贵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不好意思地接过碗,“不碍事不碍事,下回再来买米,叫我就行了,我还给你送上门!”   这小姑娘人倒是好,张得贵以往给别人家送米,不知遭了多少嫌弃,哪有人像她这样客气的。   “谢谢大叔,路上滑,您慢些走。”   福娘又从荷包里掏了五个铜板给他,张得贵不肯收,一溜烟儿跑了。   这天回去他才觉得不对,那小姑娘的家就住在松南书院后头,她不会就是老婆子之前说的孙家姑娘吧?   他把这事儿和杨氏说了,杨氏问道:“她家是不是门前有棵枣树?”   “是有颗树,不过看不出是不是枣树。”   那树上都挂着雪呢?叶子都看不清,怎么认得出来是什么树?   杨氏白他一眼,接着问:“那姑娘是不是脸圆圆的,眼睛大得很,笑起来有两个梨涡?”   这下全对上了,张得贵一拍大腿,“是她没错了!”   “怎么样?我眼光不错吧?”杨氏得意道。   张得贵朝她比个大拇指,点点头,“这姑娘人好,又讲礼,你要早告诉我她长啥样,我今儿就在她面前给大郎说几句好话了!”   杨氏嫌弃地看他一眼,“就你这笨嘴说得出啥好话?咱大郎还用得着你?”   两人都指望着张柏快点把福娘娶进家门,半月后,张柏从府学放假回来,杨氏便催着他往孙家去。   张柏心乱的很,被她催着换了新衣服,推出了家门。   天色有些阴沉,行至半路已经下起了小雪,张柏出门匆忙,并未带伞,走到孙家时,乌黑的发间已经盖了一层薄雪。   他其实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对于先生的答案,他又期待又害怕。   若是先生不答应该怎么办呢?难道真的就这样放弃了?   敲了几声门,哒哒的脚步声传来,门后探出小昭白团子似的脸,一见是他,立马把他拉了进来。   “张师兄!你上回来怎么不找我玩呀?”小昭拉着他往里走,仰起小脸委屈地问。   张柏摸摸他的头,笑道:“不是给小昭带了糖吗?上回师兄来,有更重要的事呀。”   小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叫道:“啊!张师兄!我忘记了,爹不在家里,他去王阿婆家里给她修后墙去啦!”   张柏暗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又问道:“那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小昭摇摇头,“不知道,爹没说……”   张柏正遗憾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记温柔的女声。   “小昭,你在和谁说话呢?”   福娘听见声音从厨房里出来,一眼便瞧见了一身青色长袍的张柏。   四目相对,二人皆有些不自在。   初冬的天,福娘穿了件桃粉色的小袄,领上镶了一圈兔毛,许是刚烧完火出来,俏脸微红,整个人娇艳如春日绽放的桃花。   张柏眼里满是惊艳,察觉自己眼神太过分,他忙低下头慌乱向她作揖道歉,“孙姑娘,我方才不知先生不在,贸然闯入,得罪了。”   他不敢再看,慌慌张张地转身要走。   “张公子留步——”福娘出声叫住了他。   福娘让小昭到屋里去玩,小昭不解地看看姐姐又看看师兄,听话地进去了。   “小女子有些话想问问张公子。”福娘抿紧了唇。   明明刮着寒风,张柏的手心却一片黏腻,他假装淡定地点了点头,“孙姑娘但问无妨。”   福娘抬头看着他,目光一片清明,“张公子上次在我爹面前说的话,家中可曾知会过?”   张柏心想,爹娘不仅知道,还是他们先提起,他才敢有求亲的念头呢。   他于是点头,轻声道:“婚姻大事,家中二老俱已知晓。”   福娘更加相信,怕是张柏家觉得她符合条件,才看中她的,既不是张柏自己的想法,那便好说了。   “张公子,那你怎么想呢?你也觉得,我们俩合适吗?”福娘微微蹙眉。   张柏心中有些慌乱,她这样说,想是不会同意了,可让他就这样放弃,他又觉得不甘心。   “张某不敢肯定,可是孙姑娘不试一试,怎么能说一定不合适呢?”张柏嘴虽然还硬着,但心里已经委屈得不行了。   为什么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呢?   他难道真比不上秦二郎吗?   福娘只觉这人太能说了点,眉头皱的更紧了,“你可知道,我比你大三岁?”   “年纪何妨?张某并不看重。”张柏迎着她的目光,坚定道。   他的眼眸如两点星子,闪着摄人心魄的光芒,福娘竟害怕见着他眼中的炽热。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福娘站在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张柏,而张柏则眸中含笑地与她对视。   他长睫上沾了雪,目光却不寒冷,带着热忱与期许。   二人对立许久,皆想让对方妥协。   “那你也该知道,我退过婚,这也不介意吗?”沉默许久,福娘叹口气问道。   张柏似早料到她会说这个,轻笑一声,随后立马敛了笑意,正色道:“孙姑娘,我若是介意,何必还在此站着?”   他有些局促,话在心里打了几个转,只觉得心头那把火快要将他烧成飞灰,后背都在冒汗。   他柔声道:“孙姑娘,不管别人怎么说,张某从来不觉得退婚是什么可耻的事,他人也不该拿这种事来看轻你,只是你的好,那人不幸,不能拥有罢了。”   太过直白的话让他有些羞怯,脸也红了,悄悄拿余光去看她,又补充道:“张某不是有意轻浮,孙姑娘见谅。”   福娘却说不出话了,一股暖流灌入她的身体,让她的心都暖的发烫。   退婚一年多以来,她不知遭受了多少闲言蜚语,虽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可又怎么能完全不在意呢?   一说起这事,爹就要落泪,她从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可是没有人知道,夜深人静时,她也哭湿过枕头。   她不是对秦二郎深情难忘,她难过的是,明明她什么都没做错,被人逼着退婚,外人却不知道,让她背负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黑锅。   除了爹,没人站出来为她说过话,然而今日,这个她不怎么熟悉的少年,站在她面前,告诉她退婚并不是她的耻辱。   不管是真话假话,她都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   眼眶忽然有些酸涩,福娘忍住不让泪珠掉下来,长吸了一口气,颤着声道:“你……真这样想?”   张柏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她看看,但这样又太过莽撞,他咬牙发誓:“孙姑娘,我若有一句谎话,便让我这辈子都中不了举!”   读书人,前程看得比命还重要,福娘心一惊,忙制止住了他的话:“别说了,我信你。”   张柏两眼亮晶晶的,在雪里站得太久,头发上已积了一层雪,福娘这才反应过来,忙让他站到檐下。   “你是傻的吗?不知道上来躲一下?”福娘嗔道。   张柏毫不在意地拍掉身上的雪,笑道:“不碍事,飞雪有灵,我乐在其中。”   灼热的眼神看着她,眼尾微翘,俊朗的脸上染上桃花的颜色。   好像书院外那只大狗哦……   福娘想笑,虽不忍他伤心,却还是说道:“张公子,你不要误会,我没说答应你呢。”   “啊?”张柏傻了。   眼尾耷拉下来,可怜兮兮的模样。他以为她的态度软和了便是答应了,原来不是啊…… 第11章 不甘心(一) 他不愿福娘不情不愿地嫁……   张柏还想再说,福娘低眉轻声道:“张公子,我很感激你今日说的这些话,但请你再回去想想,于你,小女子或许并非最好的选择。”   张柏还不太明白福娘的意思,便被她客气地请了出去。   福娘站在门外,目送他落寞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心里不知怎么,也有些难受。   不管怎么说,张柏是个很好的人。   他将来会扬眉吐气,平步青云,那时会遇到更好的女子,若是只是因为家中长辈逼迫娶了她,日后难免生出悔意。   她与秦二郎,不正是父母之命吗?那么多年的情分,也是可以说断就断的。   福娘不想张柏日后反悔,趁现在两人还未有牵连,早早说清的好。   她关了门回屋,小昭哒哒跑出来,没见着张柏,失落道:“张师兄怎么又走了?”   福娘摸摸小昭圆圆的脑袋,认真道:“张师兄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呀。”   小昭抱着阿姐的腿不高兴,怎么阿姐和张师兄说的话都一样呢?好敷衍哦……   福娘自以为张柏能懂她的意思,谁知张柏不仅没明白,还想岔了。   他一路失落地回到家中,纵然在家门前收敛了情绪,但杨氏眼睛多尖,一眼就看出来他不对劲。   张柏进了屋,坐在桌前开始读书,眼睛盯着书上的字,心思却飘远了。   福娘是拒绝他了吧?   虽然他并不抱有多大的希望,可是亲耳听见她说出来,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难过,他曾怀着一丝希冀,如今也全然粉碎了。   她心里,其实还有那个人吧?   张柏不得不承认,他嫉妒得快要发疯了,为什么秦二郎能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为什么他的名字能与福娘,同写在一张婚书上?   让他最生气的是,福娘那样好,秦二郎却不珍惜,深深地伤害了她。   若换作是他,若能有幸与福娘结为连理,他一辈子也不会辜负她。   可偏偏,福娘还对那人情根深种,他又能如何呢?   张柏握紧了笔,指节泛白。   “大郎唉,你这是咋了?”杨氏进来,小心试探道。   张柏回过神,对杨氏浅浅一笑,“娘别担心,儿子没什么。”   杨氏皱眉,“别放屁了,你什么样子你娘我还不知道?说吧,今儿孙夫子怎么说?”   张柏苦涩一笑,杨氏就明白了。   她眉头皱的更紧了,嘀咕道:“咋的?真拒绝你了?不应该啊?”   孙夫子不是一向都把大郎当作亲儿子看吗?按理来说,做他的女婿不该更高兴?知根知底的。   张柏心乱如麻,眉宇间积着郁气,杨氏也不忍心再说他,便问道:“要不这样,大郎,娘去孙家说说?”   “不用了,娘,就这样吧,你让儿子再想想。”张柏阻止了她,他当然知道娘的嘴有多厉害,死的也能说成活的,但即便是先生同意了又怎样呢?他不愿福娘不情不愿地嫁给他。   杨氏叹口气,真是拿这个大儿子没办法,以前给他说亲,他不愿意,现在愿意了,又非要自己拿主意。   算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杨氏唉声叹气出去了,张柏盯着窗外出神,脑子里小人打架,一个沮丧地说算了,另一个跳出来不服,说难道就这样放弃了?   从前他不敢想能与福娘成亲,可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一颗火星便能燎原,他不想逼她,可也不甘心。   再试试吧!张柏握了握拳头,心中越发坚定。 第12章 不甘心(二) 我看上的就是长兴县孙秀……   秦兆兴在燕春楼潇洒了一晚上,喝得醉醺醺回到家中,才进家门,家仆便急匆匆道:“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夫人等您好久了!”   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跟着家仆往正院走去,都这个时辰了,娘还不睡,找他干嘛呢?   正院里灯火通明,秦老夫人端坐在上首,以手扶额,连声叹气。   身旁的大丫鬟小梅贴心劝道:“老夫人别急,少爷定是在外面忙生意呢,如今老爷不在,少爷一个人也是劳累。”   自己的儿子她会不知道么?兆兴做生意没几分天赋,倒是喜欢在外面胡来。   这家里两个上不得台面的贱妾,天天斗得乌烟瘴气,又常常找不到儿子的人,秦老夫人快被气死了。   正说着,秦兆兴就从外面进来了,远远就能闻见他身上浓重的酒味和胭脂香气,他朝秦老夫人作揖见礼后,便瘫在玫瑰椅上,懒懒问道:“娘,这么晚了,找儿子有什么事儿?”   秦老夫人见他这副样子更加生气,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敲,冷哼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娘?你还知道有个家?我问你,你院子里那两个贱人,天天斗个跟个乌鸡眼似的,你就不管了?”   “娘,这是内宅的事儿,我一个大男人哪里管的了,您要是嫌她们烦,我明儿就把她们给卖了!”秦兆兴早就腻了那两个小妾了,等把她们卖了,就从燕春楼把喜儿接回来。   饶是见惯了,大丫鬟小梅还是觉得心惊,外人怎能想到呢?秦家二少爷在外谦谦有礼,实则是这样一个冷情冷意的人。   那两个妾室,当初他也是喜欢的不得了的,一个是豆腐西施,还怀了他的孩子,一个是燕春楼的花魁如玉,因为她们,老夫人还逼二少爷的未婚妻退了亲。   她也曾贪图富贵想爬二少爷的床,幸亏早早醒悟,不然明儿被卖的就是她了。   秦老夫人却没打算把那两个妾给卖了,一是她那乖孙不能没了亲娘,二来嘛,她是个礼佛之人,不愿做这种恶事种下孽根。   她想的法子,就是让儿子娶个厉害的嫡妻进来,把那两个管得老老实实的。   “你说你,这么大了,该娶妻了,你那好大哥十六就成家了,你爹多高兴?你可不能叫他比下去!”提起庶子,秦老夫人眉目间充满了厌恶。   她嫁进秦家,千好万好,最不好的就是前头有个妾把儿子生在了她前头,那妾虽被她整死了,但庶子却养在厉害的婆母手中,几次动手都没把他弄死。   庶子长大后,丈夫带着他外出做生意,说是兆兴还小,就在家里铺子里历练几年。虽这几年没怎么见面,可一想起庶子,她还是如鲠在喉。   秦兆兴眼珠一转,立马坐直身子,小声道:“娘,我看中了一个姑娘,您去帮我说说,我立马就可以成亲!”   看他娘狐疑的眼神,秦兆兴立马叫道:“娘,您相信我,这回真是良家女!您一定喜欢!“   秦老夫人将信将疑地问:“那你说说,是哪家的姑娘?若是家世不差太多,我就请人去看看。”   秦兆兴眼里冒光,嘿嘿笑道:“娘,这人您也认识,我呀,看上的就是长兴县孙秀才的女儿!”   “你说谁?”秦老夫人真是觉得白日里撞见鬼了,她扯着嗓子问,早失了平日里的稳重。   “孙福娘啊?您忘了?跟儿子订过亲的那个!”   秦老夫人把这名字听得真切,气血上涌,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第13章 藏小像 温和守礼的张柏,也会做这种事……   自上回在王家遇见福娘之后,秦兆兴心里便痒痒的很,许是带刺儿的花更诱人,如今的福娘,更让他喜欢。   秦老夫人哪里知道儿子的想法,她听见儿子要娶孙福娘,脑子里嗡嗡的,一不小心厥过去了。   小梅惊呼一声,秦府里顿时乱成一锅粥,秦兆兴也没想到能把亲娘气成这样,慌张地叫人去外面请大夫,又叫人赶紧把老夫人抬到卧房里躺着。   好在秦老夫人只是受了惊吓,并非什么大病,大夫施了针用了药,不过两刻钟便悠悠醒过来。   秦兆兴大舒一口气,握着秦老夫人的手道:“娘,您刚才可吓死儿子了!”   秦老夫人头痛欲裂,喘着气道:“你个逆子才是要气死……气死我!”   孙秦两家定下的这桩娃娃亲,本是一段佳话,她虽不喜孙福娘过于娇气,但这是老爷定下的事,她不敢多加置喙。   要不是当初兆兴跟那个卖豆腐的女人搅在一起,又不知被那贱人灌了什么迷魂汤,非要娶她做正妻,秦老夫人百般无奈,只能悄悄上门去找孙家退亲。   怕孙家闹出去让秦家没脸,她还用孙进夫人的秘密威胁了他。   老爷后来知道了这事,直骂她蠢妇,从京城赶回来去孙家道歉挽救,吃了几门闭门羹。   她是不愿再和孙家扯上一点关系的,偏兆兴不知怎么了,又看上那孙福娘了。   “娘告诉你,你娶谁都行,就是不能娶孙福娘!你娘我,再没有脸可丢了!”   秦老夫人紧紧掐着秦兆兴的胳膊,要他保证,秦兆兴在她的逼迫下,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待出了正院,他满不在乎地想,就算不能娶了福娘,但弄来玩玩还是可以的吧?   回想起福娘那娇美的容颜和曼妙的身姿,秦兆兴眼眸愈发暗沉。   长兴县孙家,福娘并未察觉自己正在被人惦记,她刚收到了刘玉秋的帖子,邀她明日去逛街。   刘玉秋及笄之后,便与王家大公子定了婚期,定在了明年的五月初十。   她要赶在婚期之前,绣好嫁衣,还要挑几匹好料子给王家大公子做衣服,福娘的眼光好,刘玉秋便拉上了好友一起。   福娘和孙进说了这事,孙进笑道:“这可是好事,你明日只管去就是。”   又想到刘家小姐才十五就定好了亲事,而福娘来年都十九了还没个着落,也是怪他这个爹无能。   唉,张柏是真不错,可福娘不愿,两人之间差点缘分。   翌日早晨,福娘出门时外面正在飘雪,孙进嘱咐她穿厚些,再把伞拿着。   福娘听话地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又去拿了伞,等拿在手中,却发现有些不对。   这把伞……她记得那日雪大,她好似借给张公子了,怎么又出现在家中?   孙进随口道:“张柏前天来还的,说是小昭借给他的。”   福娘点点头,爹心大没有在意,她却清楚的很,这把伞分明是她的。   许是怕爹误会吧……张公子一如既往是个周到之人。   福娘撑开伞,却从伞中飘下一页薄薄的纸。   这是什么?似乎并不是她的东西?   福娘接住纸张,轻轻展开,纸上没写字,却画了一个女子的小像。   绘画之人颇有几分功底,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女子的眉眼,小人杏眼琼鼻,微微笑着,唇边两个梨涡。   福娘一眼便认出画的是她!   她心一惊,不料张柏如此胆大,竟在伞中藏了这种东西。   手中薄薄的纸瞬间变得如同烫手山芋,福娘想把它扔了,可小人躺在地上,颇有几分可怜,犹豫了几回,她还是把它收了起来。   他怎么能这样呢?!   福娘有些生气,又有些羞怯,两颊漫上粉红。亏她还觉得他稳重呢?怎么像个登徒子一般?   然而她却并没有多讨厌他,更多的是觉得这人胆子太大了,还感到一丝新奇,原来温和守礼的张柏,也会做这种“孟浪之事”呀。 第14章 遇险情 这孙家小娘子又硬气得了多久?……   好事已定,刘玉秋近来很是高兴,一脸喜色,见着福娘,上来便握住了她的手,嗔道:“孙姐姐,我不给你下帖子,你也不来找我,可是忘了我了?”   福娘安慰地拍拍她,说了些好话哄她,二人说说笑笑进了布庄。   这布庄正是王家的产业,掌柜也认识未来的少夫人,谄媚地凑了上来:“刘小姐,这边有京城运来的好绸缎,要看看吗?”   等两个姑娘去看布,他使了个眼色,叫伙计过来,让他去王家给大公子传个信儿。   又凑去刘玉秋身边为她介绍布料,刘玉秋红着脸低声问:“可……可有适合年轻男子的?这匹太艳丽了。”   哦,原来是要给少东家做衣服!掌柜心领神会,立马拿了几匹素色的布料出来,都是淡雅的颜色,做内衫很合适。   刘玉秋在天青色和月白的两匹布之间犹豫不决,福娘打趣道:“妹妹不若全选了?”   掌柜心道这脸生的姑娘倒挺会来事儿,也撺掇着刘玉秋把几匹布都拿走,刘玉秋倒真想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福娘这是在取笑她呢!   她羞红了脸,轻哼一声,“我都不要了,谁要给他做衣服!”   其实以她的家世,说是给未婚夫婿做衣服,也不过是她买了布回去,由身边的丫鬟嬷嬷们做好,她绣上几针便可。   那日在王家,王大公子匆匆赶来,两人解开了误会,又定下了婚期,两家人都对他们私下往来之事睁只眼闭只眼,两人之间也越发亲密起来。   刘玉秋心里越甜蜜,一见到福娘,就越是担心。   半晌后,两人挑好了布,掌柜直接让伙计把布送去刘府,毕恭毕敬地将二人送出来,并暗示道:“天冷得很,两位小姐不如到清心斋用杯热茶再走。”   福娘会心一笑,刘玉秋面上虽装得淡定,心里却甜丝丝的。   清心斋是离这儿不远的一处茶楼,走几步路便能到,二人一进去,才报了身份,跑堂的便将她们带到了二楼的雅间里。   喝了半盏茶,刘玉秋终于忍不住,忧心忡忡道:“孙姐姐,上回你舅母说给你找个外商,我不是想多嘴,只是觉得这事你要想清楚。”   孙姐姐这样出色的女子,若配一个外商,未免太可惜了些。   她的未婚夫虽然也是行商,但饱读诗书,不似一般商人那样势利诡诈,她听爹说了,许多外商为人不正,又小肚鸡肠,这样的人,怎配的上孙姐姐?   要她来看,孙姐姐未来的夫婿,应是芝兰玉树的男子才是。   福娘轻轻一笑,并未接话,只是伸手替她斟满了茶。   茶烟袅袅升起,福娘俏丽的眉眼多了几分缱绻。   她十分感念玉秋待她这份真心,除了亲人,又有几个人会这样为她着想呢?   莫名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青衫少年挺直的身影,他的声音清朗又坚定,“不管别人怎么说,张某从来不觉得退婚是什么可耻的事,他人也不该拿这种事来看轻你。”   “只是你的好,那人不幸,不能拥有罢了。”   真是个傻瓜啊……他有多了解她呢?就那么肯定地说她很好。   刘玉秋好奇地看去,刚才还面无表情的孙姐姐,这会儿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竟带上了一抹笑意。   “孙姐姐?”刘玉秋轻声唤她。   福娘这才醒过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又有些懊恼,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张公子?   不多时,王家大公子的马车便到了,福娘不想打扰二人,便借口告辞了。   才出了清心斋,一人忽然从后面叫住了她,福娘回头一看,竟是许久未见的秦兆兴。   秦兆兴坐在马车上,撩起帘子,一脸惊喜地看着她,“竟然真的是你,福娘,咱俩这也算有缘吧?”   他不露声色地打量着福娘,几月不见,她又水灵了几分。   从前他不觉得,但自从在青楼里见多了庸脂俗粉,再见到福娘这样不加雕饰的美人儿,他越看越喜欢。   吃惯了大鱼大肉,有时候家常小菜滋味也不错。更何况,福娘还是有脾气的小美人儿,若是征服了她,又是另一种滋味。   许是怕冷,今日福娘穿得挺厚,有些臃肿,秦兆兴可惜地扫了两眼,又见她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小巧的鼻尖被冻得通红,颇有几分楚楚可怜,心里又开始痒痒。   他今日本是来长兴县随意逛逛,未料在清心斋遇见了王世诚,闲聊了两句,王世诚急着去见他的未婚妻,他听说那刘家小姐和福娘关系似乎不错,说不定福娘和她在一处呢?   上天也帮着他!他刚上了马车,便瞧见福娘从清心斋出来。   他是高兴了,福娘却有些烦躁,她对秦兆兴点点头,便要离开。   秦兆兴两步下了马车,拉住她的衣袖,讨好道:“怎么说两句话就要走呢?福娘,今日咱俩有缘,不如上去喝杯茶?”   福娘退后一步,冷冷道:“秦二公子自便。”   她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秦兆兴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满是玩味。   真有意思啊,他身边的女子哪个不是眼巴巴地凑上来?福娘越是拒绝,他就越想让她低下头来。   从前秦兆兴就觉得,福娘可能并不满意他这个未婚夫,许是嫌他不学无术满身铜臭,未婚夫妻哪个不是像王世诚和刘家小姐那样甜甜蜜蜜的?可福娘连手都不让他摸一下。   身旁的小厮见福娘快要走远了,二公子却还在原地出神,忙上前狗腿问道:“二公子,咱这是追还是不追?”   秦兆兴没说话,那小厮惯来是个会揣度主子心思的,又说道:“依小的看,二公子何必待那小娘儿们如此客气,您是什么身份,她那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低声道:“不如小的把她绑了下点药,等生米煮成熟饭,她还能寻死不成?到时候自然就是二公子的人了,说不定呐,还哭着求二公子娶她呢!”   秦兆兴眉头一挑,佯怒道:“胡说什么!本公子岂是那种小人!”   小厮立刻扇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是是,小的胡说!小的胡说!”   他心想,这事你又不是没做过,装什么好人呐!   二公子那个生了庶子的小妾,不正是用这种方式得到手的吗?那豆腐西施原也是有婚约的,被二公子几番纠缠都没答应,最后被夺了清白,哭了几回,还不是乖乖跟着二公子回府了?   这孙家小娘子又硬气得了多久?   他这回却没摸准秦兆兴的想法,秦兆兴虽动了这种心思,但并没打算给福娘下药,他就想让福娘走投无路,苦苦哀求他。   见福娘背影要消失了,秦兆兴忙追了上去,并吩咐下人们都不要跟来。   *   并未见秦兆兴追上来,福娘长舒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   秦兆兴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眼下两团乌青,走路虚浮,虽穿着华贵的衣服,但完全撑不住这份贵气。   和她记忆中那个单纯老实的少年相差甚远,也或许,是她从未看清过他吧?   算了,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都与她再无关系,福娘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了个弯,打算去给小昭买些糕点。   秦兆兴一路小心地跟着福娘,窃喜没被她察觉,见她进了点心铺,看了看周围,因为天冷,街上很冷清,点心铺这条街上更是没人,他眼中闪过一道诡异的光。   半刻钟后,福娘拎着糕点出来,想着小昭回去欢喜的模样,微微翘起了嘴角。   她步子轻快地走在路上,路过一条小巷时,从暗处伸出一只手,猛地将她拽了进去。   福娘惊吓中刚要叫出声,便被那人死死捂住了嘴,巷子里有些昏暗,又被人勒住脖子从背后拖着,她看不见那人模样。   许是怕她认出,那人将她拖到角落,先是堵住了她的嘴,又拿了一根臭烘烘的布条蒙住了她的双眼。   福娘察觉不妙,不停挣扎,用脚踢那坏蛋,不知踢到了哪里,那人发出一声痛呼,低声骂了几句。   “乖乖的,爷让你少吃点苦头。”他阴测测地笑了两声,捆住了她的手脚,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福娘还是听出来了,他是秦兆兴!   混蛋!福娘扭动着想要反抗,奈何被捆得死死的,一番挣扎下来,非但伤不了他分毫,反而让自己力气尽失,狼狈不堪。   秦兆兴迷恋的抚过福娘的脸颊,撩起她的一缕青丝凑近细嗅,察觉她身子微微颤抖,他轻轻笑了,“福娘,原来你也会害怕吗?别怕,我是你夫君呐,怎么会伤害你呢?”   他解开了福娘外面的披风,即便巷子里不怎么看得清,女子露出来的那一截莹白的脖颈,还是让他眼前一亮。   “我会疼你的,福娘妹妹。”他摸了把福娘的下巴,站起身开始脱裤子。   福娘缩在墙角,秦兆兴的几番触碰让她浑身发毛,她不停地挣扎发出呜咽,祈求有人来救救她。   秦兆兴见她像只小兽一般苦苦挣扎,心里暗爽,一边说着浑话,一边去解腰带。   正低头时,一只竹筐从天而降扣在他头上,尘土飞扬间,后腰又叫人狠狠一击,痛得他踉跄几步,摔在了地上。   角落里正在抽泣的福娘,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手脚上的布条便被人快速解开了,接着,那人将她一把背了起来。 第15章 解误会 他的心为何总这么容易被她牵动……   少年的脊背尚有些单薄,硌的人生疼,不知跑了多久,福娘狂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闻到了这人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明白了他的身份。   “张公子,能否放我下来了?”福娘轻声问。   女子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张柏身体一瞬间变得十分僵硬,耳朵根子都红透了,他回过头看了看,没有人追上来,于是找了处僻静的角落将福娘小心地放了下来。   福娘伸手摘下蒙在眼睛上的布条,在黑暗里待久了,骤然见到光亮有些许刺眼,她不适地眨了眨眼,张柏忙问道:“孙姑娘可是有哪里不适?”   她摇了摇头,张柏却注意到了她手腕上的擦伤,看起来有些严重,还渗血了,他从怀里掏了块棉帕递给她,“手上流血了,快擦擦吧。”   福娘这才后知后觉感受到疼痛,接过帕子轻轻按在手腕上,刚经历了一场劫难,心有余悸,动作有些颤抖。   她万万没想到,秦兆兴竟会如此色胆包天!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掳走她,刚才那情形着实危险,若不是张柏及时赶到,她怕是真的会被那混蛋污了青白。   方才她蒙着眼看不见,只听见秦兆兴的哀嚎声,张柏不会把他打死了吧?秦家财大气粗,万一给他惹了麻烦可怎么办?   她抬头担忧地看着张柏,“多谢张公子相救,只是张公子下手可重?万一……”   “我只是打了他一棍,最多半月就能好。”张柏竟抢了她的话,淡淡地解释了几句。   少年低着头,桃花眼失了神采,嘴角紧紧抿着,像是在努力按捺什么。   福娘能感受到,他此时情绪很低落。   她不知此刻张柏有多委屈,明明他救了她,她却只担心那个小人有没有被他打伤,这世上,再没有这样不公平的事了。   他在点心铺前面的书肆里买书,余光扫见一个男子鬼鬼祟祟地钻进了不远处的小巷,他起初并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又看见福娘从点心铺出来,转头和书肆老板说话的功夫,等他出来时,福娘已不见了。   这么长的街,她定不会这么快走完,想起那个鬼祟的男子,张柏心头一紧,忙追了出去,听见小巷里传来女子的呜咽声时,他心跳都停止了。   他在慌乱中把福娘救了出来,在逃跑的途中,想起那男人口中说什么“夫君”,又唤她唤的那样亲密,想必就是那个和她有过婚约的秦二郎了。   他怎么能对福娘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更让张柏难受的是,即便秦二郎那样荒唐,福娘却还为他担心。   张柏难以形容自己心中复杂的情绪,难过有之,愤怒有之,心疼有之,更多的,是铺天盖地的委屈,快要将他淹没。   难道他真的,一丁点也比不上那个德行败坏的秦二郎吗?   “张公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福娘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有些好笑。   这人想什么呢?她说那话,怎么可能是担心秦兆兴?   张柏纤长的睫毛动了两下,并不抬头看她,不愿让她看出自己的难过,“孙姑娘放心,若秦公子真有什么,我张柏定会对他负责。”   傻子,真是个傻子。   福娘忍不住笑出声来,张柏惊讶地抬起头,见她杏眼中满是笑意,两个深深的梨涡显示着她有多高兴。   “你在我爹面前,也是这样吗?”福娘不明白,张柏哪里像爹夸的那样聪慧过人了?明明就呆得很嘛。   张柏更加不懂了,这又关先生什么事?   “我并不是担心他,我是担心你呀。”福娘见他眼中满是困惑,柔声为他解释。   不敢去深究这句话的意思,张柏脸上更红了,更加不敢直视她。   他的心为何总这么容易被她牵动?   福娘整理好发髻和衣衫,慢慢站了起来,腿有些软差点摔倒,好在张柏及时扶住了她。   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腕,福娘吃痛,轻呼一声,张柏连忙松开手,愧疚不已,“对不住,张某唐突了。”   怕秦兆兴再追来,张柏不敢让福娘独自回家,他让福娘走在前面,自己落后她几步,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走到小河边,福娘用帕子沾了水,把脸上和手上的脏污洗干净,张柏站在她身后,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到了胡同口,他不能再跟着了,福娘停住脚步,再次真诚地对他行礼道谢。   因刚才哭过,她的眼圈还有些泛红,轻声说话时,很像在对他撒娇。   张柏被自己的臆想刺激的脸颊发烫,退后一步也向她作揖回礼,不好意思道:“刚才情急之下,对姑娘多有冒犯,张某并非故意为之。”   他当时没想太多,怕秦二郎追上来,只能把福娘背起来狂奔,现在想想,确实太过失礼了。   幸好当时无人瞧见,不然又毁了她的名声。   一想到秦二郎,他的心里还是堵得慌,不知是不是此刻与福娘站得挺近,乱了他的阵脚,张柏竟然把心头一直困扰他的事问了出来。   “孙姑娘,你与秦二公子……”   他想问是否她还喜欢秦二郎,想告诉她那个人并不值得,秦二郎是个伪君子,会伤害她。   然而一对上她明澈的眼眸,他便结巴起来。   “我与他,自退亲之后,再无关系。”像是看透了他心里在想什么,福娘坚定道:“从前未有,以后也不会有,他这样的人,我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福娘向来为人和善,若不是真的厌恶到了极致,也不会说这么狠的话。   一直以来压在张柏心头的大山瞬间消失,和煦的光洒进来,寒冬时节,满心的欢喜却让他浑身发热,恨不得跳到冰河中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听懂了!正因为听懂了,他高兴得快要疯掉了!   原来她从来不曾喜欢过秦二郎!是他想太多了!   福娘微微蹙眉问道:“张公子怎会觉得,我对他会有儿女情思?”   “我听小昭说,秦家来退婚之后,你夜里偷偷地哭……”张柏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   福娘不知说他什么好,小昭不懂事乱说话,他竟然也当真了。   “不是为了他,是因为那天是我娘的祭日。”   本就不是自己期盼的婚事,就算被退了她也只是淡淡的惆怅,她难过的是,爹因为她而伤心,又想起早逝的娘,才躲在屋里偷偷哭了一回。   不料就这一回,被小昭听见了,还被他说给张柏听,叫他误会……   看来以后要对小昭更严厉些了。   张柏回想起这一年多来,因为这个误会辗转反侧的样子,简直太傻了。   他不敢自夸万事通透,但许多事也能拎得清,唯独这事,哪怕他问问先生或是她本人,就能解开这个误会,可他不敢开口,生生错失了良机。   或许,现在知道,也不是太晚?   凛凛寒风中,二人不知何时对上了目光,一人炙热,一人温柔,片刻之后,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嘴角微微上扬。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   昏暗的小巷中,秦兆兴狼狈地坐在地上,整个人灰头土脸,后腰痛得站不起来,听到外头小厮四处寻他,秦兆兴气急败坏地叫了一声。   “狗东西,爷在这儿!”   “唉!我的爷,您这是怎么了?”几个小厮顺着声进来,依稀辨认出地上坐着的是自家二公子,忙七手八脚地要把他扶起来。   “疼疼疼——你他娘的轻点不行啊?”不知哪个手笨的碰到了他的伤处,秦兆兴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众人忙放轻了动作,把他抬了出去。   等到了外面,几个小厮才发现二公子有多狼狈,头上身上满是尘土和蜘蛛网,裤子脱了一半,鞋也掉了一只,像是被人堵在巷子里痛打了一顿。   几人想笑又不敢笑,顶着二公子怨恨的目光,将他扶上了马车。   他这副样子不敢让家里知道,秦兆兴吩咐车夫把车停在他养在外面的小情人宅中。   小厮敲了门,里头便出来一个老婆子,见是秦二公子,忙进去告诉那叫香芸的外室。   香芸穿红着绿地出来迎接秦兆兴,见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吃了一惊,尖叫道:“二爷!您这是怎么了?”   秦兆兴只觉得这妇人聒噪,瞪了她一眼,让她扶着进了卧房。   小厮去请大夫,香芸掀开他的衣服察看伤势,只见秦兆兴后腰处一大片都红肿着,看起来有些严重。   香芸连连抹泪,“我的爷呀,您到底是怎么了,您要是有事,妾该怎么办呐?”   灯下,香芸泪眼盈盈,眉目间颇有几分像福娘,当初秦兆兴看上她也正是因为她与福娘有几分相似。   如今看着她,秦兆兴心里窝火,随手捞了个茶盏扔在她脚下,骂道:“哭什么哭,爷是死了还是残了?再哭就给我滚出去!”   终究是东施效颦,不管再像,她也只是个赝品。   本来今日他都要得手了,不知是哪个龟孙窜出来搅了他的好事,若是让他知道了,非得扒掉他一层皮不可!   想起福娘,他不甘地以拳捶床,心道这回算她运气好,待他养好了伤,看她往哪里跑!   牵扯到伤处,秦兆兴疼得咬牙切齿,那龟孙下手可真重!当时他被竹筐罩着头,没看见那人模样,也没听见他说话,日后要想找人,可不太容易。   再难我也能把你找出来!秦兆兴恨得双眼通红,握紧了拳头。 第16章 花灯会 藏着的,是他缱绻的情意。   一年将尽,猫儿胡同内许多人家已开始洒扫庭院,拆洗被褥,辛苦了一整年,不论贫穷还是富贵,都盼着过个好年。   张家小院里已热闹了好几天,进进出出的全是来找张柏写春联的邻居,还有人住在东城,特意跑来求张小秀才一幅字的。   赵娘子拿着刚出炉的春联乐呵呵地和几个妇人炫耀,“看咱们秀才公这字写的多好!比那街上卖的都好看!”   写的啥她也不认识,听张柏跟她解释了一下,大概就是什么谷子丰收人丁兴旺的意思,虽然不懂,但这字一看就很有气势,哪像她家二蛋写的狗爬字!   几人争着去看那春联,都连连称赞。   一个胖妇人羡慕道:“你说那张得贵夫妻俩长得可磕碜,怎么生个儿子就那么俊?又会读书,好事都让他给占完了!”   唉,要不怎么说都是命呢?   张得贵一家刚搬来猫儿胡同时,谁不是在看他家笑话?家里小子多不说,还有个读书人,就靠张得贵一人养家,大家私下里都在说,过不了几年,张家就会灰溜溜地回乡下去。   谁知人家不声不响的,儿子中秀才了,给家里挣了银子又挣了脸面。   赵娘子想起张柏那通身不俗的气质,哪怕是穿着洗的发白的旧衣服站在那儿,也是最吸引人的那一个。   怪不得杨氏要给他找个天仙了,这寻常女子,哪个配得上他?   赵大娘想起自己家中不成器的两个小子,比不上人张柏一根手指头,气得在路边捡了根枯枝,回去抽人出气去了。   忙了大半天,终于写完了所有的春联,张柏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回来收拾了笔墨纸砚,揉着酸痛的手腕。   杨氏心疼地埋怨,“大郎,你也太好说话了,一文钱不收给他们白写那么多,把你累着怎么办?”   张柏笑笑,“娘,过年了就图个喜庆,都不容易,哪里能收别人的钱,他们看得上儿子的字,是儿子的福气。”   “谁敢看不起我儿?”杨氏佯怒。   “对了,你和孙姑娘那事儿怎么样了?”杨氏一直惦记着,那日大郎不知出去干了什么,回来时整个人都像飘在天上,笑容就没消失过。   她眼见他撞在树上,捂着额头都在笑。   大郎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以为自己装的很好,其实一点好事都藏不住。   没有一点根据,她就觉得大郎这么高兴,多半是跟孙姑娘有关。   张柏愣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俊脸迅速红透了,他扭过脸低声道:“娘,你别问了,总之儿子会尽力的。”   呦,还害羞了?杨氏很少见稳重的大儿子露出这种表情,有些新奇。   看来是有戏?她顿时心花怒放,把张柏叫到屋里,打开上锁的木箱子,从里面摸了半天,先是摸了两块碎银出来,想了想,又肉疼地加上一块。   “对人家姑娘可别太吝啬了,买点她喜欢的,要是钱不够,再来找娘要啊!”杨氏把银子塞到张柏荷包里。   张柏早有打算,也没推辞,只愧疚道:“老是让爹娘操心,儿子不孝。”   杨氏生气地拍了他一下,“一家人说这些作甚,这些银子都是你之前抄书挣的,不给你用给谁用?”   她是恨不得张柏早点把福娘给娶进来,给她生个乖孙,孙子孙女都好,就他俩的样貌,小孩肯定跟观音座下的仙童一样好看。   张柏没想到他娘已经想得那么远了,那日和福娘分别后,他忍不住反复回想她说的那些话,越想越觉得像一场美梦。   原来她一点也不喜欢秦二郎,甚至对他有些厌恶。   他不敢相信,他张柏也能和她走在一起,不是做梦,而是真真切切的,她缓缓在前,他紧紧在后,雪地上两人的脚印重叠交错,长长一串。   她会对他笑,杏眼里像是藏了天上的星子,那么亮,让他的心软的一塌糊涂。   晚间温书时,他心里存着事,手中毛笔不听使唤,待他反应过来,一个大大的“福”字已经写好。   白日里他不知为别人写了多少个“福”字,然而他知道,这一个,与别的都不同。   借着昏暗的灯火,他能辨清,字里行间里藏的不是学问,而是他缱绻的情意。   *   如往年一般,除夕夜,孙家三口人围在红泥小火炉旁守岁,小昭小人一个,熬不了多久,早趴在福娘膝上睡过去了。   家中还有去岁到山上捡的栗子,用温热的炭烤上一个时辰便能入口,孙进喝着小酒就着烤栗子,好不快活。   福娘穿着一身新做的银红小袄,下面是藕色缎裙,脸色红润,眉目含笑。孙进只知她近日心情极好,却不知为何。   “爹,过几日咱们去庙里,给娘点一盏长明灯吧。”福娘轻声道。   想起亡妻,孙进心中怅然,点头应下。   福娘与娘子长得并不十分相似,但随了娘子温柔淡雅的气质。娘子在时,常带着小福娘一起烹茶制香,他下学归家,一推开院门,母女俩依偎在一起,远远便朝他笑起来。   那时光景,竟已隔了数年,恍若一梦。   待这一双儿女各自成家,他也能下去陪她了,只盼她在奈何桥上再等等,不要喝了孟婆汤忘了他。   每到年节时,孙家都会热闹一阵,孙进的学生接连不断地来拜访他,门槛都快要被踏破了。   张柏和去年一样,在初九这日来孙家拜年。   孙进一开门,见是自己的爱徒,可高兴坏了,师徒二人好久不见,在屋子里一边烤火一边闲聊。   “以你的水平,考个举人不是问题,但切记不要松懈,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是未知。”   孙进问了他这回岁考的成绩,得知他仍是第一,心里骄傲,嘴上却还是不放心地嘱咐着。   “弟子谨记。”张柏颔首,接过孙进递来的茶盏啜了一口,而后微微皱起了眉。   “哈哈,你还是喝不惯酒呢,这酒不烈,是福娘酿的果酒。”孙进笑道。   糟糕,又在张柏面前提起了福娘,孙进暗道失言。   她酿的么?张柏端起茶盏细细打量,酒液澄清,酒味不重,他又喝了一口,品出了脆李的香甜,当真是好酒。   孙进目瞪口呆地看着从不喝酒的张柏,一口一口地,把整杯酒饮尽了。   张柏脸上迅速浮上一抹酡红,要不是他目光还清醒,孙进都怕他下一刻就醉倒在桌上。   “弟子贪杯了。”张柏不好意思道。   “无……无事,你若喜欢,待会儿拿一坛回去。”孙进惊的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   张柏是下午来的,师徒二人聊得太尽兴,待收住话时天色已暗,孙进于是把张柏留下来用了晚饭。   福娘将菜端上来后便回屋了,张柏是外男,她和小昭便在屋里吃饭,孙进见张柏并没有不知分寸地盯着福娘看,心下满意。   想了想又觉得有几分惋惜,这样好的儿郎,却不能成为他的女婿,罢了,许是他们只有师徒缘分,并无翁婿之缘。   说说笑笑吃过晚饭,又喝了一会儿茶,眼见时辰到了,张柏起身了,孙进也站起来预备送他出去。   谁知张柏忽然开口问道:“先生,听闻今日城中有花灯会,弟子能否邀孙姑娘同游?”   啊?孙进被他问懵了,久久回不过神来。直到张柏试探着再问了一回,他才反应过来。   上次福娘没有答应,他便给张柏去了信,张柏这回来并没有提说此事,他以为这事就算揭过了,没想到张柏还没死心呢?   这可怎么办?还要怎么和他说清呐?孙进不愿把话说的太重,正在犹豫着,福娘便牵着小昭进来了。   她看了眼张柏,又看看爹,拉了拉孙进的袖子,轻声道:“爹,女儿想和小昭出去走走。”   儿女皆是裹得厚厚的,小昭还抱了个袖炉,这是早就准备好要出门了?   孙进似懂非懂,福娘撒了个娇,他便稀里糊涂地放姐弟俩和张柏出去了。   直到人都走了,他才猛拍了下大腿想通了,张柏和福娘,定是有什么事瞒着他!   他倒不担心张柏会对福娘做什么,不还有小昭跟着吗?况且张柏也不是那种人。   待福娘回来,得仔细问问她了。   长兴县城中,花灯挂满了长街,映的天边都染上喜庆的红色,河边有人在放莲花灯,年轻的男女相约树下,祈求来年喜结同心。   福娘和张柏并肩走在路上,小昭吃了个糖葫芦,又看中前面花灯铺子上的一盏老虎花灯,央福娘给他买下来。   然而摊主说了,这老虎花灯,不卖,猜中灯谜便可拿走。   人群中有人道:“你这灯谜谁猜的中啊?不如说个数,爷给你买了!”   摊主摇摇头,“说不卖就不卖,我这灯呐,只送给有缘人。”   众人议论纷纷,原是这灯谜太难,好些人试过都没能答对,小昭拉着张柏衣袖晃个不停,“张师兄,我喜欢那个小老虎。”   身旁有人见张柏生得儒雅俊朗,似是个书生,旁边还跟着一位美娇娘和小小孩童,起哄道:“这位公子,既是你儿子喜欢,怎不大胆试一试?”   张柏涨红了脸,有心想解释一二,但小昭心急,拉着他挤上前,要他赶紧去看谜面。   无奈之下,张柏回头看了眼福娘,见她安静地站在人群中,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张柏脸上一红,转头去看那灯谜。   是一首短诗,红绸上用蝇头小字写着: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   张柏思索了一会儿,心中便有了答案。 第17章 桃花簪 祝张公子早日高中,万事无忧。……   “敢问大叔,这谜底,可是一个井字?”张柏和声道。   摊主愣了一瞬,而后抚掌大笑,“正是!正是!”   他将那盏精致的老虎花灯取下来,笑眯眯地塞到张柏手中,“真是后生可畏啊!说话算话,这盏灯归你了!”   在众人惊讶艳羡的目光中,张柏接过灯,让小昭提着,朝摊主微微一颔首,退出了人潮中心。   有人认出他的身份,小声嘀咕道:“这不是张小秀才吗?”   这偌大的长兴县如今也就两位秀才,一个是松南书院的孙老秀才,一个就是去岁刚中了秀才的张小秀才了,众人恍然大悟,眼神里都带了些敬意。   这张小秀才年纪轻轻便有这番学识,不简单呐!   张柏带着小昭出来,小孩对手中的花灯爱不释手,远远朝福娘跑来,炫耀道:“阿姐,你看张师兄给我的,好看吗?”   福娘见那花灯小小一个,却做的分外精致,威猛的老虎昂着头翘着尾巴,无比的威风。   她摸摸小昭的小脑袋,轻笑道:“真好看,小昭是不是该向师兄道谢呀?”   小人点点头,又冲过去抱住张柏,在他腿上蹭着,“谢谢张师兄,你最好了!”   张柏失笑,将他抱起来转了两圈,小昭高兴极了,咯咯大笑,紧紧搂住张柏的脖子。   福娘含笑看着这一大一小,眉目间满是温柔,寒冬腊月里,她的心里却暖洋洋的。   天色已晚,摊贩也走了一大半,三人也缓缓朝孙家走去。   张柏不愿这段路这么快便走完,但也不想福娘姐弟回去太晚让先生担心,不知福娘是否与他有同样的心思,二人走走停停,一段不远的路,竟比来时多花了一刻钟。   到了孙家门前,孙进还给姐弟俩留了门,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挂在檐下,小昭玩累了,一推门就跑回屋去睡了。   福娘和张柏安静站在门外,偶尔从巷子里传来两声犬吠,张柏看着灯下女子恬然的侧颜,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道:“孙姑娘,我有样东西想送给你。”   他手指都有些颤抖,从袖中拿出那个小小的木盒,刚才在路上他便想给她了,只是没找到好机会,木盒已被他摩挲得温热。   福娘面露惊讶,犹豫了一下,接过了木盒,里面不知装着什么,不太重,她轻声道:“我能打开看看吗?”   张柏轻轻点头,得到他的允许,福娘小心地掀开木盒,朦胧的灯火中,可见一支簪子静静躺在盒中。   拿在手中,福娘才发现这簪子的不同,木料带着淡淡的檀香,应是上好的檀木,簪子样式并不复杂,前端雕刻着两朵桃花,每一朵花心都嵌了小小的玉珠。   不算多精致,桃花的花瓣甚至雕刻的有些笨拙,不怎么圆滑,福娘心中一动,这不会是他自己刻的吧?   张柏紧张又局促,面红耳赤道:“我手太笨了,这已是刻的最好的了,孙姑娘若不喜欢也没关系。”   他有些失落,为了刻这支簪子,他向老师傅学了半个多月,废了许多木料,手也伤了好几回,但最后做出来还是不太满意。   竟然真是他做的?福娘吃了一惊,心里又生出丝丝缕缕的甜来,她握着簪子,柔声道:“我很喜欢,张公子,谢谢你。”   谢谢你肯信我,也谢谢你待我这份心意。   张柏又高兴起来,他一抬头,不经意间对上了福娘的目光,虽然看不太清,但她的眼中,似乎带着一丝笑意。   两人静静对视着,在彼此眼中看见自己的身影,不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低下头羞红了脸。   福娘将簪子收好,对他盈盈一礼,笑靥如花道:“小女子没准备什么礼物,便祝张公子早日高中,万事无忧吧。”   张柏回她一礼,二人轻声道别,目送她关上门,张柏长舒一口气,脸上发烫地笑了起来。   他庆幸自己那时并未放弃,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虽有曲折,不过也更让他看清自己的心意。   若是年后去提亲,会不会太早了些?可他呀,早已忍不住想要将她娶回家了。   *   取梅树上积雪一瓮,置于茶炉上小火慢煮,只加入一团新茶,待茶汤煮沸,梅香与茶香共存。   孙进喝着福娘煮的茶,一脸享受,再看棋盘上,自己的黑子又被白子吞吃一颗。   福娘笑道:“爹可上心些,女儿又要赢了。”   孙进本就不是想和福娘下棋,又周旋了几步,输得一塌糊涂,最后叹气道:“爹老了,早就赢不了你了。”   五六岁时,他把着福娘小手教她下棋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转眼间,小女已经到了有自己心事的年纪了。   二人默默把棋子收进棋瓮中,孙进喟然道:“说吧,你和张柏,是怎么回事儿?”   福娘眉目平和,顿了许久,把她和张柏的事一一道来,对秦兆兴意图轻薄她一事,几句带过。   孙进气得额头上起了青筋,这畜生怎么敢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他又瞪了眼福娘,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不告诉他,倒和张柏一起把他蒙在鼓里!   这秦家到底是怎么管教儿子的?他不禁有些后怕,若是张柏没有及时赶到,福娘岂不是真被那畜生给糟蹋了?   福娘连忙安抚老父,“是女儿的不是,我只是怕爹担心,当时我确实被吓住了,不过多亏有张公子,您看,女儿现在不是好好儿的?”   孙进无奈道:“傻姑娘,你不说,爹才会更担心你啊。”   担心之余,他更多的是心疼。娘子早逝,他庸碌无能,让福娘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自己拿主意,受了委屈也习惯一个人咽下去。   见爹又伤心得快要落泪了,福娘有些急了,忙轻声劝道:“爹,您别伤心,下次再有什么,女儿一定告诉你。”   孙进也觉得在女儿面前频频落泪有些丢脸,强忍泪意,把怒火对准了张柏,“这种事那小子也敢瞒着我,下回来,非得拿戒尺抽他一顿才行。”   福娘忍不住为恩人说几句好话,“爹,这也不能怪张公子,是我不让他说的。”   女大不中留啊……孙进幽幽叹气,他看出福娘对张柏怀有好感,也许没到你侬我侬的地步,但想来,也不会再拒绝他了。   昨晚二人出去看花灯,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让小昭去盯着,他却只知道提着老虎花灯满院子跑。   张柏当不成他的女婿,孙进觉得惋惜,但事情眼看着八字又有一撇了,他又有些失落。   福娘早晚也要嫁人的,若是张柏,也算是个好归宿,孙进苦笑,又问道:“福娘,若是张家来提亲,爹要是答应了,你可会生气?”   思索片刻,福娘低下头,轻声道:“但凭爹做主。”   她对张公子,还没有那样浓烈的喜欢,不过若是将来的夫君是他,她也并不会觉得排斥。反而隐隐地有一丝憧憬。   光风霁月,如匪君子,他与她想象中的夫君,倒是一模一样。   孙进这头心头复杂,而张家夫妻俩,却是喜上眉梢,乐开了花。   张柏在这日晚间和夫妻俩商量,想要早一些去孙家提亲。   杨氏多了解他啊,大郎要做什么事,若没有十成的把握,定不会主动提说,他既然开口了,那孙家想必是会答应的。   她立马欣喜道:“那娘明儿就去找媒人说说?”   张柏失笑,没想到他娘比他还要急,“娘,哪里就这么急了,好歹也得过了十五再说。”   杨氏哪能不急,自打她看上了福娘,这好几个月过去了,哪天不是想着大郎赶紧把人娶进来?   张得贵也高兴儿子的婚姻大事有了着落,但他也有另外的忧愁,晚上入睡前,坐起身跟杨氏商量,“大郎日后娶了媳妇,咱家这屋子是不是就太小了些?”   他们手里的银子,也就刚刚够给张柏娶妻,若是想再买房子,起码得再攒个几年。   张家现在住的小院其实也不是买的,而是租的,一共五间屋子,堂屋和灶房,夫妻俩一间,张柏一间,两个小的男娃只能挤在小屋里。   杨氏思索片刻后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到时我们去孙家提亲,也与孙夫子说清,咱家虽穷,但也不能做挨千刀的骗子!”   家里的窘迫拮据,并非一天两天就能改变的,杨氏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张柏身上,望他早日中举,听说举人老爷就能当官了,到那时候,张家的日子便能好过些。   张得贵幽幽叹气,心中埋怨自己没出息,说实话,三个孩子里,亏欠最多的就是大郎。   这孩子打小就懂事,不争不抢,小时候在乡下,大郎每天在村里老童生那儿读书,放了学还要回来干活,放牛喂鸡,插秧收谷都干的不少,这样孝顺的孩子,从未伸手找他们要过什么东西。   今日他主动说起要他们去孙家提亲,他是有些惊讶的。   想来大郎对那位孙家姑娘应是很上心,既是这样,他也会尽力去帮大郎促成这桩婚事。   张得贵打算明天去上工,找掌柜的预支一年的工钱,都拿给大郎当聘礼。   隔壁屋子里,张柏也同样没睡着,想起要去孙家提亲,他紧张得不行,又不禁去想与福娘成亲后的日子,脑子里光是闪过几个画面,呼吸便已急促起来。   不过,想起那日被他打伤的秦二郎,张柏又皱起了眉,秦二郎若是贼心不死,福娘躲到那儿都无用。   看来,得想个办法让他死心了。 第18章 寻计谋 有勇有谋,非是池中之物。……   过了十五,张柏也要准备回府学读书了,他告诉张得贵夫妻俩,等他送信回来,再请媒人去孙家提亲。   夫妻俩答应下来,张柏收拾了书和衣服,坐上牛车,往省城去了。   他到时,许多学子还未来,府学里冷冷清清,张柏坐在静室里看了会儿书,一边思索着该怎么对付秦二郎。   硬来不太可能,上回是他趁秦二郎不注意,可下回秦二郎有了提防,要再想动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何况打了他也无济于事,只能让他老实一阵子,得想个法子,让他老实一辈子。   张柏正沉思着,面前忽然出现一张大脸,秦启仁笑眯眯地看着他,而后给了他一个熊抱。   “张兄!好久不见呐,我可是想你的很!”   张柏无奈一笑,把他轻轻推开,静室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便去了张柏的屋子里叙旧。   过了个年,秦启仁又胖了一圈,脸上的肉把眼睛都挤到快看不见,他艳羡地打量着张柏,心里直冒酸水,这么久没见,张柏怎么又俊朗了些?   张柏想到秦启仁和秦二郎是堂兄弟,有心想找他打听些消息,还未开口,不料秦启仁却先垮着脸找他拿主意。   “张兄,你说,要是你一个亲戚老是让你去做你不喜欢的事,你该怎么拒绝呢?”   张柏心中有了些猜测,淡淡道:“那得看让我做什么事了?”   秦启仁叹了口气,想想也不是什么秘密,就算告诉张柏,以他的为人必不会说出去,于是絮絮叨叨地跟他讲了。   原是这样,过年前,秦启仁的大伯和大堂哥在外面做生意回来了,大伯不仅自己回来了,还带着一个貌美的小妾,那小妾挺着肚子,已是怀了五个月身孕了,把他大伯母给气坏了。   “我大伯正生我二哥气呢,不让他回家,大伯母怕那小妾生个儿子影响二哥继承家业,便常叫我去找大伯说二哥的好话,我都快烦死了。”秦启仁郁闷极了。   他只是去大伯家玩几天,可不想参与他家里这些事,大伯是喜欢他,可是关系再好,也不代表他就能随意干涉别人的家事吧?   自上回被他爹狠狠打了一顿之后,又和张柏待久了,他已不想再与二哥多来往,偏偏二哥又常常找他喝酒,秦启仁烦不胜烦。   秦二郎惹他父亲不快了?张柏心头一动,问道:“你二哥做什么了?怎么过年也不让他回家?”   说起这事儿,秦启仁都觉得丢脸,小声道:“他养了个外室,后头又不要别人了,那女子怀了身孕,跑到秦家门前闹,半个湖州都知道这事儿了,可把我大伯气坏了。”   是挺荒唐的,张柏点点头,心里有了主意,又对秦启仁说道:“你如今在府学读书,你二哥应该不会来找你,若是下回再让你帮忙,你躲着他几回,他便明白你的意思了。”   秦启仁也没有别的办法,无奈叹息。   夜里,张柏把秦启仁说的话反复想过,秦老爷既然会生那么大的气,定是不赞同秦二郎做的那些荒唐事。   秦启仁后面还说,当初与孙家退亲,秦老爷在外面并不知晓,回来后很是生气,亲自去了孙家道歉。   秦二郎想让那豆腐西施当正妻,秦老爷极力反对,因为退亲之事,他把秦二郎打得一个月下不了床。   张柏猜他可能是为了维护秦家的面子,不过无论怎样,只要他有软肋,那就好商量。   转眼又是旬假,张柏打听了秦家布庄的位置,一早便去外面守着。   布庄还未开门,张柏在对面的茶水摊买了碗清茶,这个点,摊上只有他一人,他索性向摊主打听了几句。   在这儿摆了几十年摊,摊主对秦家可了解的很,他为张柏端上茶,笑呵呵道:“小公子来的早了些,布庄还得两刻钟才开门呢,这几天都是秦大公子来,秦老爷倒没见着。”   张柏有些失望,他不了解秦大公子,找他也无用。   等了两刻钟,伙计打着哈欠开了门,不愧是湖州最大的布庄,不一会儿便有许多客人进去了,张柏喝了一壶茶,见那长街上远远过来一顶轿子,停在了布庄门前。   先下来的是个穿着一身靛蓝长袍的年轻人,应是秦大公子,张柏付了账准备离开,却见秦大公子下轿后又弯下腰,掀开帘子小心地将一位老者扶了出来。   摊主惊讶道:“小公子运气真好,今儿秦老爷也来了。”   张柏忙向他道了谢,大步朝对面走去。   秦老爷下了轿,大儿子秦兆祥上前搀着他往店里走,关心道:“病还未愈,爹何必亲自来查账,交给儿子便是。”   他们才从京城回来不久,那边干燥,江南湿冷,加上舟车劳顿,秦老爷一回来便病倒了,又被秦兆兴气了一回,一场风寒拖了许久都未好。   秦老爷咳嗽两声,平静道:“你还小,毛手毛脚的多有疏漏,再学个几年,我才放心呢。”   秦兆祥口中称是,心里却暗恨不已,他跟着老爷子在外面奔波,千辛万苦的,其实在他心里还是更疼爱秦兆兴那个傻子,还惦记着把家中产业都留给他呢。   让他给老爷子当牛做马他乐意,但要让他为秦兆兴铺路,他是绝对不愿的。   “秦老爷——”   父子俩正准备进去,便被人叫住了。   是个青衫书生,面如冠玉,但秦老爷并不认识他,转身疑惑道:“这位小公子,找老夫何事?”   秦兆祥皱眉,不悦道:“公子若是想买布,自去找伙计便是。”   张柏抿唇,朝二人作揖,轻声询问秦老爷,“秦老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还没完没了了?秦兆祥眉头紧锁,想找人来把这穷书生赶走,又忽听那书生说。   “小生有些关于秦二公子的事,想说与秦老爷知晓。”   秦兆祥挑了挑眉,露出一抹讶异之色。   秦老爷和善的目光陡然变得犀利,他抬头紧紧盯着这陌生的小书生,观他目光澄澈,眼神坚定,以秦老爷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来看,不似说谎。   “既是如此,那便请公子这边来。”   秦老爷将他请上了二楼。   *   金蟾衔桂的香炉中,香烟冉冉升起,燃的是秦老爷素来喜爱的檀香,因其闻之能让人心静。   然而此刻,秦老爷心绪却半点都不平静,他紧皱着眉,冷冷看向下首的年轻书生,肃声道:“公子说我儿光天化日之下,欺辱良家女子,可有证据?”   秦兆祥在一旁听的心惊肉跳,这穷书生胆子忒大了些,上来就告了秦兆兴一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亲眼看着老爷子的脸色越来越黑,到最后拳头都握紧了。   张柏丝毫不惧秦老爷威慑的目光,镇定自若,“小生何必欺骗秦老爷,在下幼时读书,先生曾言,传家以存德,秦老爷以为如何?”   秦老爷脸色沉沉,这话就像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他脸上,兆兴好女色,平日在青楼里荒唐也就算了,若是真在街上欺辱了别人,那可是要坐牢的大事!   从前还好好的,兆兴变成这样,都是他娘惯的。孙家那门婚事多好,兆兴不知事,她竟也帮着他胡闹。   秦老爷嘴上虽不信,其实心里已经意识到,这小书生说的怕是真的。   如他所说,欺骗自己没有必要,且这事只要去查一查便知道真假。   张柏没告诉他秦兆祥意图轻薄的人就是福娘,秦老爷今日起了疑心自会去查,为了儿子,他不会将这事说出去,但旁边还站了个秦大公子,他不敢多说。   秦老爷额前青筋暴起,手握着茶盏不住颤抖,他冷静了一会儿,沉声道:“小公子,事情未查明前,老夫希望不要让他人知晓,你可能做到?”   秦兆祥暗中翻了个白眼,事已至此,老爷子还要帮那个蠢货瞒着。   那就不能怪他了,待回了府,看他怎么火上浇油吧,那个毒妇害死了他娘,他也要让他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秦二郎变成这样,原来也与秦老爷逃不开关系,张柏淡淡一笑,颔首答应下来,“秦老爷不必担心,在下非是那等多嘴之人。”   一场谈话并不算愉快的谈话就这样结束,秦老爷忍着火气留张柏喝了一盏茶,亲自送他离开。   临别时,他看着张柏从容淡定的模样,暗衬这小子不简单,忍不住问道:“小公子,你今日一人前来,不怕老夫杀人灭口吗?”   张柏面色未变,微微退开几步,朝他作揖,“听闻秦老爷为人正直,岂会做出害人之事。”   顿了顿,他漾出个笑来,“在下既然敢独身前来,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若是今日回不去,自会有人去衙门为在下申冤。”   明明他目光温和,秦老爷背后却冷汗涔涔。   有勇有谋,非是池中之物。   兆兴也是不长眼,竟惹了这人。秦老爷叹口气,目送张柏挺直的身影渐渐远去。   秦兆祥假意为弟弟说话,满不在意道:“爹,这穷书生尽说些胡话,兆兴怎会干出那种事,要不我找人去教训他一顿?”   秦老爷甩了袖子,黑着脸上了轿子,冷声道:“还嫌不够丢人吗?回去,把这个畜生给我叫回来!”   秦兆祥面上悲痛,却立马招手叫了伙计,让他去把二爷找回来。   这回看你怎么办?谁还能保得住你?他心中冷笑。 第19章 两相配 是他独一无二的明月。……   立了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一旬过去,府学庭院前种的桃李竟都抽出了嫩叶,生机盎然。   张柏在窗下念书,几位同窗在旁边斗诗作赋,半晌之后,几人便开始闲聊起来。   “听说没?秦二公子出事了!”   “哪个秦二公子?”   有人“啧”一声,“你说哪个秦二公子?就家里开布庄的那个。”   张柏翻书的手指一顿,不动声色地继续听着。   那人又小声道:“你们还不知道吗?秦二公子不知怎么的,被秦老爷打了一顿,差点打死了!前两天好像又把他给送到乡下庄子里去了!”   众人唏嘘不已,秦二郎往常也没少惹是生非,秦老爷不是一直重拿轻放吗?怎么这回下了狠心?   张柏轻轻一笑,近日来的不安瞬间消散了。他们以为秦老爷这回是狠了心了,其实张柏知道,秦老爷这样做,恰恰是他还不忍心。   打他一顿,为的是给外人看,送去乡下,也是怕东窗事发,到时秦二郎躲得远远的,逃跑也容易。   秦启仁自秦家回来后,也眉头紧蹙,夜里来寻张柏说话。   张柏一人住一间屋子,倒不担心有他人听墙角。   听他说完,张柏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秦老爷这回是真的动怒了,他下手太重,秦老夫人没拦住,秦二郎伤到了要处,不能人道了……   “我大伯母天天哭,找了好多个大夫,都说没办法了。”秦启仁有些害怕,庆幸自己当初被张柏打醒了,不然跟着二哥混,迟早得玩儿完。   张柏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走到这一步,秦二郎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这件事当中当然有秦兆祥的拱火,不过二人并不知道。   过了不久,秦老爷带着长子和怀了孕的小妾,离开江南北上了,听闻秦老夫人重病了一场,怕是不久于人世。   解决完了秦二郎的事,张柏终于放下心来,他迫不及待地写了信给父母,请他们尽快上孙家提亲。   快一点吧,再快一点吧,最好能马上牵着她拜堂,这样他才算是安心了。   *   杨氏知道大郎心急,她也天天盼着他的消息,待张柏来了信,她便立马去找了媒人。   两天后,孙家小院里,媒婆被孙进迎进门,福娘站在门外偷听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回屋了。   “孙夫子可真有福气,那张秀才长得一表人才,又是学富满车,姑娘嫁过去呀,那过不了五年就是官太太嘞!”   孙进听那媒婆滔滔不绝地夸赞张柏,有些好笑,张柏可是他的学生,他会不知道这些?   不过这是正经的提亲,孙进自然不可能拆了媒婆的台,他强忍着笑,作出犹豫的样子。   媒婆心急,又巴巴地说了一堆,见孙夫子眉头松动了,心头一喜。   不过片刻后,又想起张家的嘱咐,心里骂娘,却还是把杨氏的话小声地说给孙进听。   “孙夫子也知,张家如今……”她有些难以开口,咬牙道:“如今是穷了点,但张秀才说了,等小娘子嫁过去,那是肯定不会让她苦日子的!”   向来与人说媒,多是好话,媒婆这为难的样子,想必不是自愿开口的。想也知道,是张家特意嘱咐过。   孙进看出了张家的诚心,心里舒服极了,张柏为人端方,看来也是他爹娘的言传身教。   两姓结姻,并非是只看儿女是否相配,更多的要看对方的家风,若家风不正,夫妻俩往往都走不到最后,成为一对怨偶。   孙进彻底放下心,不过还是装作难以抉择的样子,半晌后,媒婆都觉得这喜钱拿不成了,孙进才抿唇道:“既然这样,老夫问问小女的意见,若是她同意,我也没有意见。”   他又装模作样地把福娘叫了出来,媒婆见了福娘的模样,心中也明白了张家为何如此着急了。   那孙家姑娘生得跟天仙似的,搁谁不喜欢呢?   福娘袅袅婷婷朝媒婆见礼,媒婆忙说了来意,孙进咳了一声,肃声道:“福娘,你可愿意?”   又作弄人,福娘嗔他一眼,羞红了脸,轻声道:“女儿都听爹的。”   媒婆又紧张地看向孙进。   孙进微微一笑,喝了口茶,悠悠道:“爹看那张秀才人不错,与我掌上明珠也算相配。”   他看向媒婆,重重点了点头。   媒婆喜不自胜,又马不停蹄地回张家传了信,张得贵夫妻俩也高兴坏了,一向抠搜的杨氏,当下就给了媒婆百来个铜板作喜钱。   张得贵道:“咱也快给大郎去个信,别让他等急了!”   杨氏脸上的笑就没停过,又出去找人给张柏报信。   过了两天,媒婆自孙家问过福娘的生辰八字,杨氏去城里最有名的宝林寺请大师算过,说是二人天生合配,日后子孙兴旺,福寿双全。   那大师叹道:“天定之缘呐,您这公子,命数本是贵人之相,但缺些福分,而这姑娘,恰就是他的福分。”   杨氏也没料到,大郎与福娘竟有这样深的缘分。到了晚上,她和张得贵说起这事,张得贵觉得有些玄乎,杨氏却越想越觉得可信。   “这就是命!老头子你别不信!”杨氏猛拍着大腿,“怎么就让我刚好遇到孙姑娘了?又恰巧大郎要说亲,她退亲之后怎么就没动静了?不就是正等着大郎么?”   她激动的唾沫星子乱飞,没得到张得贵回应,转头一看,张得贵背着身已经睡得打呼噜了。   杨氏躺下后反复想着遇到福娘后发生的事,越发觉得大师的话有道理,她从前看那些姑娘,只会觉得好看,而看到福娘的第一眼,就心想她和大郎很相配。   看来不是她帮大郎促成了这段缘分,而是他二人的缘分,促成她遇到了福娘。   在府学的张柏,很快便收到了爹娘的信,秦启仁见他拿着信心神不宁的样子,来回踱步,几番犹豫,还是不敢打开看。   他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一向稳重淡定的张柏紧张成这个样子?   “张兄,要不我帮你看看?”他好心道。   张柏摇摇头,终于冷静下来了,他净了手,拿细棉布仔细擦干,才坐到桌案前开始拆信。   他屏住呼吸,颤着手将信纸抽出,他深吸了口气,才敢将目光放在那些字上。   直到看到他想得到的答案,张柏狂跳的心才落回原地,他珍重地将这短短的几行字看了又看,最后小心地收了起来。   豁然间神清气爽,张柏浑身上下都轻快起来,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远远看向庭院中那株春桃。   前几日还只是抽出了几片嫩叶,今日再看,和煦的阳光下,树枝上竟已生出小小的花苞,春日早,过不了多久便能开花了。   他会在什么时候娶她进门呢?桃花开时?或许太早了些……   那年春雨不绝,在书院屋檐下的他,与她并肩而立,连偷看她一眼都不敢,谁能料到会有今日呢?   秦启仁见张柏像傻了一般,呆呆地对着窗外直笑,不由疑惑到底信里写了什么,让他如此反常?   “张兄?张兄?”秦启仁唤了他好几声,张柏才回过头,眉眼含笑地“嗯”了一声。   “发生什么好事了?”值得你乐成这样?   张柏想等定了亲再告诉别人,但心里的欢喜实在收不住,他笑道:“天大的好事,等过段时间我再告诉你。”   秦启仁追问道:“有比中举还好的事儿?”   张柏眉梢眼角都是温和笑意,“于我而言,比中举还高兴。”   他的心思,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可他真是这样想。举人的身份,他只要日夜勤读,就很有可能得到,而与福娘成亲,从前他是半点都不敢肖想的。   就像是水中的月亮,他常心怀虔诚去膜拜,却知道水中月镜中花,不可能伸手触碰。   而有一天,他竟然可以真的从水中捞起这弯明月。   以后,还会是他独一无二的明月。   府学里的学子们都发现了张柏最近的好心情,他本就待人和善,现在更是逢人就笑,常弄得别人摸不着头脑。   还有人发现,张柏比往日更加刻苦了,常常在静室里学到深夜,等早上学子们起床时,他已经站在廊下念完两卷书了。   秦启仁甚至还瞧见张柏抄书抄的毛笔都废了好几支,书案上他一旬抄的书,高高垒起,像座小山似的。   他知道张柏家里不太宽裕,一众学子里,他吃穿都是最俭省的,大家也都知道他会抄书拿去书肆换钱,秦启仁也碰见过好几回,不过哪次有这么夸张啊?这都快抵上以前一个月的量了!   他猜测张柏是不是家中出了事急需用钱,于是含蓄地表示,自己愿意借给他。   都是好兄弟嘛,不要客气,我的就是你的,秦启仁摸了摸钱袋,不知里面的银子够不够。   张柏却只是淡淡一笑,谢过他的好意,但还是婉拒了。   对过生辰八字,而后便是纳吉,他想再努力些多挣点钱,送去孙家的吉礼不能太寒掺,他不想让福娘受委屈。   不借秦启仁的钱,也是不想打肿脸充胖子,自己挣得用起来也安心,福娘也定不会高兴他为了她四处欠下人情。   他心中有些愧疚,福娘嫁给他,其实还是委屈了,但他不会让她苦太久的,下一回乡试,他定会全力以赴。   张柏不禁想,福娘现在在想什么呢?她也会,如他这样魂牵梦萦吗? 第20章 定婚期 但愿此生,白首相约,花好月圆……   这一月结束,张柏攒够了十两银子,买了一只玉镯,托人送回张家。   玉镯子成色不算多好,但胜在构造精巧,细细一圈,看上去娇俏灵动。   张得贵夫妻俩又备了布匹茶点,和张柏精心挑选的玉镯子一同作为吉礼,送去了孙家。   孙进热情地迎接了张家老两口,当初张得贵把张柏领来松南书院时,这个老实憨厚的乡下汉子红着脸询问他是否能先欠着束脩的样子,孙进还记得极为清楚,谁知道他们日后还能成为儿女亲家呢?   几人喝着茶吃着点心,杨氏伸着脖子偷看了眼门外,孙进心领神会,把福娘叫了出来。   福娘一进门,对着三人行过礼,抬头一看见杨氏的脸,惊讶道:“大娘?”   她还在杨大娘那儿买过菊花,后来再没见她来桥边卖东西,以为她家中出了事,福娘还向王阿婆打听过,王阿婆却说她也不知杨大娘住在何处。   没想到,杨大娘竟然是张柏的母亲?   杨氏笑呵呵地应了一声,拉着她的手和蔼道:“好姑娘,咱们又见面了,好些日子不见,瞧瞧,又水灵了!”   福娘被她夸的脸红,杨氏越看她越喜欢,拉了她坐在一起,不停劝她吃点心。   张得贵嫌老婆子肉麻,咳嗽两声,正色道:“孙夫子,我家大郎能娶到孙姑娘,实在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老头子也没什么本事,但我敢保证,孙姑娘嫁进来,绝不会受委屈,您放心便是。”   杨氏牵着福娘软绵绵的小手,也应和道:“那是,好姑娘,你嫁进来,什么都不用做,有我老婆子呢,家里还有两个混小子,尽管使唤便是!”   越说越没谱了,眼见福娘脸都快红的冒烟了,张得贵悄悄瞪了杨氏一眼,让她少说两句。   张柏这对父母,也是玲珑心肝之人啊。孙进笑眯眯地品茶,心中感慨。   或许这桩婚事,比他预料的还要好。   福娘也没想到,张家会这么热情,待晚上打开张柏送来的礼物时,她又被震惊了一回。   张柏怎么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看见那只淡绿的玉镯时,福娘暗衬。等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又认出是芙蓉种,不算太贵重,她又放下心来。   淡淡的欢喜在心里弥漫开来,她轻轻戴上玉镯,白皙的手腕上如同绕着一湾春水,触手生温。   她仿佛能看见少年皱着眉仔细挑选镯子的场景,必是犹豫了许久,才定下这一只。   福娘从未在他人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在意,好像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会考虑她是否开心。   怎会有这样傻的人呢?   *   松南书院门前,河边柳树长出嫩芽,小河淌水,浓浓春色倒映在水面上。   一大早,孙家住的胡同便热闹起来。   媒婆着一身喜庆的红色褙子,扭着肥胖的身姿往孙家走来,她身后跟着十几个挑着担子的男子,担子上扎着红绸,一看就是送聘礼来的。   真是好大的阵仗,胡同里的人都跑出来瞧热闹,有人数了数,聘礼足有十八抬!   要知道这年头,嫁娶都不易,便是因为许多人凑不齐这聘礼和彩礼,西城又多是贫苦百姓,四抬聘礼娶个媳妇也是常事,这男家出手如此大方,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   然后众人便羡慕地瞧着媒婆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了孙家门前。   仿佛是一滴冷水溅到了油锅里,众人目瞪口呆,目光中满是惊讶。   不是吧?孙夫子的闺女这是,这是又定亲了?还攀上了这么好的婚事?   大家都住得近,对孙家的事早有耳闻,当初福娘被退婚,多少人茶余饭后都在说,今后怕是再难说到好的婚事了,三年过去,似乎也正是这样。   谁知道这事情还有转机?孙家没出一点声,怎么悄咪咪地就办了这么大一件事?   有妇人想起前些天遇见有人来给孙家送礼,好像还是拿红绸子包了的,不过她并未在意,现在想来,那时便是在纳吉了吧?   她叽叽喳喳跟身边人一说,大伙儿更是惊得合不拢嘴,都往前挤着,好奇不已。   屋里孙进听见媒婆叫门声,整了整衣襟,出来打开了门。   媒婆一见他便笑起来,连连道喜,“孙夫子有礼啦,今日张家下聘,看看这聘礼诚意可足?孙夫子让让脚嘞!”   张家?众人绞尽脑汁想不起是哪个张家,媒婆挥挥手让后面的人将聘礼抬进去,大家顾不上多想,又挤进去看热闹。   孙家小院中一时挤满了人,福娘在屋里没出来,小昭趴在窗上偷看,他还小,不懂外面是在做什么,见那一身红的胖大娘笑呵呵地和爹说了什么,接着又带他去看那些木箱里的东西。   外面人实在太多,小昭抻着脖子,还是看不见了。   福娘脸颊上起了两朵红云,强装镇定地绣着花,忽听外面有人惊呼道:“哇!竟然是活的!”   她有些好奇,不过爹不让她出去,她只能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   外面比她想象得还要热闹,那声惊呼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大家都顺着声看去,只见地上摆着的木头笼子里,两只大雁正扑棱着翅膀,不安地踱步。   活的大雁多难得!这得特意去猎户手中买,有时还不一定能买到,许多人家都不愿花这个钱,拿两只鸡代替的也不是没有。   媒婆又一一领着孙进看了各个箱子里的东西,一大扇猪肉、一担子喜饼、干果子、茶叶、布匹……每一个箱子里都装得满满的,看得人眼都绿了。   张得贵夫妻俩从人群中挤出来,刚才抬聘礼时慢了两步,就被挤在门外。   “亲家,若还有遗漏的,只管说便是!”张得贵朝孙进拱手。   众人这才注意到这对其貌不扬的夫妻俩,都有些惊讶,观这两人打扮,也不似富贵人家啊?   孙进连连摆手,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没有没有,哪里还有遗漏,你们用心了。”   以张家的家境,能凑够这么多聘礼,不知攒了多少年银子,他又不是卖女儿,张家摆出来的姿态已经说明了对福娘的重视,他已经很满意了。   趁他二人说话的功夫,有人悄悄向那媒婆打听男家的身份,媒婆笑道:“嗨呀,我一说你们就知道是谁,咱们张公子那可是聪慧过人,十五岁就中了秀才,这长兴县再找不出来第二个了!”   众人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张秀才啊……   张秀才家里好像跟富贵沾不了边啊?这么多聘礼,得把家底子掏空了吧?   有人嘀咕道:“张秀才以前不是在松南书院读书吗?难道他和福娘早就……”   “说什么呢!这怎么可能,福娘退亲那会儿他才多大,福娘又不是那种人!”旁人忙说了他几句,止住他的话头。   人家大喜的日子,说些胡话,也不怕被赶出去。   不说别的,福娘是这些街坊领居看着长大的,乖巧又懂事,做得一手好糕点,常常送给大家吃,孙夫子也是出了名的好人,怎么可能做出那等伤风败俗的事?   “张秀才我见过好几回呢,长得可俊了,福娘可真有福气!”   “但是张家穷啊……”   “又不是穷一辈子!等张秀才中了举,福娘可不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众人纷纷点头,要不说还是孙夫子有远见呢,福娘再拖下去,更说不到好亲事,左思右想,张家真是最好的选择了。   孙进顶着众人艳羡赞叹的目光,笑的眼角都是褶子,朗声道:“诸位街坊邻居,今儿不凑巧没备下酒食,待福娘大婚之日,大伙儿别嫌弃,都来喝一杯!”   大家哪有不乐意的,纷纷向他道喜,又怪他藏得深,直到下聘了他们这些邻里才知道。   孙进但笑不语,两家人都是为了福娘着想,如今聘礼也下了,这门婚事算是板上钉钉了,谁还敢来说些风凉话?   看过聘礼后大伙儿便散了,两家人关起门来商量婚期,杨氏请人算了两个好日子,一个是六月初八,一个是八月初十。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六月成亲有些赶了,孙家需要准备嫁妆,福娘也要绣嫁衣盖头,而张家院子也要修整一番,怕是来不及。   八月初十便不错,那个时候府学也放假了,张柏正好可以回来,不用请假。   孙进私心也想把女儿多留几天。   于是两家人一致决定,将婚期定在了八月初十。杨氏一想到小半年后福娘就能进门,心里乐开了花。   在孙家又待了一会儿,张家夫妻俩便乐呵呵地回去了。福娘出来,见孙进躲在屋里,捧着她娘的牌位抹眼泪。   眼圈有些酸涩,福娘悄悄离开,到院子里去看看,小院中堆满了箱子,满院的红绸映入眼中,福娘心头一暖,忍住了眼泪。   笼子里竟然还有两只活生生的大雁,许是刚才折腾累了,如今正交颈而眠,她走到跟前都没醒来。   书里说,大雁对伴侣最是忠诚痴情,年少时她也曾羡慕不已,不曾想到有一天,有人会捧着同样的真心来到她的面前。   他会是很好的夫君吧?那她……也会学着去当很好的娘子的。   但愿此生,白首相约,花好月圆。 第21章 玄元寺 这样让人瞩目的朝气,他最是厌……   不过一日,张孙两家定亲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长兴县。   大家都觉得这门婚事也算一段佳话,长兴县就这两个秀才,以后成了一家人,说出去还挺风光。   又有人八卦起福娘前头那个未婚夫,一打听才知道,秦二郎被打残了,人都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去了,一时间唏嘘不已。   福娘倒没功夫关心外面的人怎么说,刘玉秋听说她定亲之事,颇为震惊,下了帖子请她去踏春,但福娘已经和孙进商量好,要去苏州一趟,于是只好拒绝了她。   学子们半月前也已回到松南书院读书了,孙进和小昭都不能陪福娘去,孙进看着她收拾行李,担心道:“福娘,不然就不去了?你一个人,爹放心不下啊。”   福娘笑道:“爹,不用担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舅母信里说了,会让人来接我的。”   本来一月前就想去的,但当时因为忙着定亲,现在才腾出空来。   舅母说最近身子不大爽利,她想去看看,等嫁了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去苏州了。   孙进只好同意,另一边,小昭因为去不成舅舅家,小嘴已经撅的可以挂上葫芦。   “阿姐坏!”他缠着福娘撒娇,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福娘揉了把他肉肉的小脸,又来哄这个小的,“阿姐去照顾舅母呀,小昭要好好读书,等阿姐回来,给你带好吃的糕糕。”   小昭眼泪汪汪地扯出一个笑容。   舅母派了自己的贴身嬷嬷来接福娘,马车就停在书院外头,冯嬷嬷一见福娘就湿了眼眶,笑道:“表小姐又长高了些。”   她也是看着福娘长大的,福娘退亲时,林家也气愤不已,老爷都想去找秦家讨个说法,后来被孙姑爷劝住了。   表小姐婚事坎坷,上回夫人在苏州没为她相看到合适的人家,心里焦急的很,谁知不到一年,峰回路转,表小姐定下了一门这样好的亲事。   孙进父子俩依依不舍地送福娘上了马车,孙进一再拜托冯嬷嬷照顾好福娘,冯嬷嬷自是答应下来。   马车里十分宽敞,铺了软垫,还摆了张小几,上面摆了新鲜的果子和糕点,冯嬷嬷给福娘剥了个橘子,白色的脉络摘的干干净净才递给她。   “表小姐婚期可定下了?”冯嬷嬷轻声问。   福娘有些害羞,小声道:“定下了,爹说定在八月初十。”   这事还没来得及告诉舅舅一家呢。   冯嬷嬷点点头,“那还不算太赶,老爷和夫人呐,早就盼着您回去了。”   福娘又问起舅母的病情,冯嬷嬷说并无大碍,都是老毛病,治也治不好,只能慢慢养着。   一路说着话,行了一日,才到了苏州。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绿茵翠柳,端的是一派好风光。   马车停在林府门前,舅母和表哥们早在门口等着了,待冯嬷嬷将福娘扶下车,都簇拥了上来。   舅母紧紧握着福娘的小手,仔细打量她的气色,只有些疲惫,但目光有神,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好福娘,来舅舅家就好好玩儿,什么都别想。”她温柔地将福娘脸颊旁边的碎发抿到耳后。   三个表哥也热情地凑上来,替福娘背包袱,又问福娘赶路累不累,又问那张秀才人好不好,把福娘问得脸色通红,舅母一人赏了一巴掌,让他们滚回去读书。   舅母把福娘带到正厅里,冯嬷嬷倒了茶,福娘关心地问起她的身子,舅母慈爱地笑道:“没什么大事,我这都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倒是你,怎么还是这么瘦,舅母要给你好生补补。”   她捏了捏福娘的手腕,细的很,不免心疼,又见她手上多了个玉镯子,看福娘脸慢慢红了,她打趣道:“怎么?这是定情信物?”   福娘脸更红了,强作镇定地低下头喝茶。   难得能看到福娘露出羞涩的表情,舅母愣住了。从前与秦二定亲时,旁人再怎么打趣,福娘也总是淡淡的,难道这个张秀才,已是让她上心了吗?   “福娘,那个张秀才,待你可好?”舅母担心道,她也没见过那人,只听说是个读书厉害的,年岁也小,怕福娘受委屈。   福娘回想起和张柏相处的那些片段,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容,点头道:“他待我很好。”   舅母见她这副模样,也放下心来。她也希望福娘能找到琴瑟和鸣的良人,而不是被迫嫁给谁。   晚上,福娘的舅舅也回来了,见了福娘也很是高兴,一家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用了晚饭。   赶路太累,福娘夜里很快便睡着了,一夜美梦。   *   石阶蜿蜒而上,山脚下遍植松柏,半山腰云雾缭绕,能嗅到浓重的香火气息。   冯嬷嬷和福娘一左一右搀着舅母,小心地往山上走,舅母笑着说:“这玄元寺最是灵验,就得一步一步走上去,才显诚心。”   福娘点点头,从前她也常陪着舅母来烧香拜佛,这段路已是熟悉了,三人说说笑笑走了一个多时辰,不久后,便到了玄元寺的正门。   玄元寺香火鼎盛,给了香油钱入寺,大雄宝殿中,全身塑金的佛祖颔眉低首,慈爱地看着脚下众生。   福娘跪在蒲团上虔诚地许愿,往年都是盼望佛祖保家人平安,今年又多了个愿望。   愿张柏万事顺遂,早日高中。   舅母疑惑福娘怎么跪拜了这么久,见她脸上红扑扑的,心中暗笑。   果然呐,这小儿女的心思,半点也藏不住。   拜了佛烧过香,舅母到住持那儿去求签,殿中人来人往,便让冯嬷嬷陪着福娘去外头等她。   庭院中种着参天古柏,石壁上刻着名家诗句,福娘一路顺着看过来,不知不觉走到了求姻缘的地方。   姻缘树上挂满了红绸,树下洒满了铜钱,这处也极为热闹,男男女女都拿着红绸写着愿望,求一段好姻缘。   “姑娘可要来算一算姻缘?”身着袈裟的大师微笑看着福娘。   福娘朝他行了一礼,还未开口,大师打量她一番后又说道:“倒是老衲眼拙了,姑娘良缘已定,何需再算。”   福娘笑了笑,又想起去年来寺里时,舅母也曾带她来算过姻缘,还在树上系了红绸,那时她也不曾料到,缘分竟来得这样快。   正想着,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惊呼,姻缘树下,很快围起了一群人。   冯嬷嬷拉着福娘也去看热闹,她生得又高又壮,很快带着她挤到最前面。   只见地上躺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面色苍白,身旁小丫鬟搂着她不住啼哭,手足无措的模样。   人群中有人问道:“这位夫人是怎么了?”   小丫鬟年纪轻,被吓到了,哭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颤着声说:“我家夫人刚才……刚才系了红绸下来……下来就忽然晕倒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这可怎么办呐?叫人去后院禅房里找公子,这半天也没把人找过来,夫人脸色像纸一样,这寺里又没有大夫,小丫鬟急得直掉眼泪。   福娘仔细想了想,小丫鬟说这位夫人是系了红绸下来便晕倒了,那姻缘树旁有处高台,许多人以为红绸系的越高就越灵,常踩着那高台上去,这位夫人鞋底上还沾着青苔,应是才上去过。   人从高处下来,有时是会眩晕,但那只会持续一阵子,不至于晕倒。   正疑惑着,人群中冲出来一位锦衣公子,焦急地半跪在妇人身旁,小丫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欣喜地唤了声“公子”。   她又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公子,抹着泪道:“都是如意不好,夫人说要亲自为公子系姻缘带,奴婢该拦着她才是。”   锦衣公子冷冷看她一眼,又探了母亲鼻息,松了口气,又斥道:“那还不快点下去找大夫?愣着做什么?”   如意吓得一抖,忙垂下头跑出了。   那锦衣公子拉着母亲的手,后悔道:“娘,都是清儿不是,不该让您为了我斋戒数日,又冒险登高,您醒一醒啊,清儿带您回去。”   他吃力地抱起母亲想要离开,他脸上气色也不大好,唇色发白,一副快要倒下的模样。   人群中,福娘听了他的话,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这位夫人为何会晕倒。   她摸了摸袖中东西还在,忙上前拦住了那位公子,“公子且慢,小女子有法子可以救这位夫人。”   锦衣公子凤眼一挑,冷淡地看着眼前突然窜出来的少女,眉目里满是不信。   福娘也来不及跟他解释了,从袖中拿出荷包递给他,焦急道:“大夫上来还需要些时辰,公子不如试一试,若有不测,小女子愿随你去见官!”   沈清面色微动,见这女子言语诚恳不似作假,又想这寺里有沈家诸多下人,出事了她也跑不掉,于是半信半疑地将母亲小心放下,接过她的荷包。   他倒要看看,这女子是有什么灵丹妙药。   然而一打开荷包,里面只有几颗琥珀色的松子糖,他眉目间满是怒气,抬头质问道:“你玩儿我?”   福娘快速解释道:“夫人许是因为斋戒太久,气血不足引起身子虚弱,吃颗糖就能缓和许多,公子试一试就知道,小女子是否在骗人。”   她眉眼平和,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少女的脸颊白皙,唇色红润,像是新生的茶花,春风拂过便能绽放光华。   沈清眉头紧皱,心头满是冷意。这样令人瞩目的朝气,他最是厌恶。 第22章 添妆礼 咱们福娘啊,定是天底下最好看……   “我姑且信你一回。”沈清收回目光,从荷包里拿出一颗松子糖塞在沈夫人口中,身旁的小厮忙递上水壶,许是沾水后尝到了甜味,沈夫人嘴唇微微动了动。   沈清面露喜色,又等了一会儿,沈夫人脸上多了几分生气,虽还是没有醒来,但比刚才要好多了。   福娘见她眼睫微微颤动,应是不久便要醒了,也放下了心,悄悄拉着冯嬷嬷离开了。   小厮头一个发现福娘不在了,惊讶道:“公子,刚才那位姑娘走了,可要去追?”   沈清淡淡道:“不必,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   她既然走了,想必是不愿跟他们扯上关系,他又何必追着不放。   人群也散了,如意领着大夫姗姗来迟,把过脉后,果然如那女子所说,是因为斋戒太久,滴米未沾,加上沈夫人年纪大了,气血两虚,才会晕倒。服两贴药就能好。   沈清担忧道:“刚才给家母含了颗糖,可有妨碍?”   大夫笑道:“公子原来也懂些医术,这法子并无妨碍,应急时可以一用。”   沈清点点头,又叫了个力气大的婆子把沈夫人背回禅房,花木掩映中,他独行在青砖小道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荷包。   她到底是谁?为何要帮他?难道真是出于好心?   但若她有所图谋,便不该悄悄离开才是,看来是他想多了。   沈清抿唇,抛去心中杂念,快步追上前面的家仆。   下山的路上,舅母疑惑道:“福娘,你方才去哪儿了?我解了签出来都没找着你。”   冯嬷嬷刚想要说话,福娘悄悄捏了捏她的手,低头不好意思道:“是福娘不好,那边影壁上刻了好些诗赋,我看出神了,忘记了时辰。”   舅母没看见冯嬷嬷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这有什么?你呀,就随了你爹,爱风雅,待会儿回去,我让你舅舅带你上街淘书去!”   福娘依偎在她肩上,撒娇道:“舅母最好了。”   香香软软的小姑娘逗得舅母笑个不停,一点儿没怀疑她方才说的话。   上马车时,福娘才寻了机会与冯嬷嬷解释,她刚才出手救人也是一时冲动,也不知那家人的身份,怕给林家惹上麻烦,冯嬷嬷听懂了,也打算把这事藏在心里。   她又有些感慨,福娘心地太好了,事事为他人着想,好在不是个软骨头,不然若是嫁了个厉害的,不知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只听她讲,那张秀才是个性子温润的,这样也好,福娘嫁过去,还能自己拿主意。   得知福娘八月就要嫁人,林家上上下下都有些不舍,舅舅失落道:“福娘下回再来看望舅舅,也不知是何时了。”   张秀才日后可是要上京赶考的,若中了进士,大有可能会留在京城或是外派当官,怕是几年十年都不能回湖州来。   舅母也难过,接下来几天,她时时刻刻把福娘带在身边,给她裁了四季新衣,又打了几套首饰,其中一套珊瑚头面,是自京城来的俏货,是舅母早前托人定制的。   看着福娘穿着新衣,戴上璀璨的首饰向她走来,舅母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总是蹙着眉的小姑娘,撩起珠帘,笑着朝她看过来。   福娘生得与阿瑶并不是太像,但举手投足间,却常常让她想起故人。   若是阿瑶还在,见到女儿出嫁,不知该高兴成什么样子……   舅母轻叹一声,将福娘搂进怀里。   过了几日,孙进给福娘寄了信,询问她何时归家,让福娘诧异的是,匣子里竟然还有一封张柏寄来的信。   他倒是胆大。福娘看过了父亲的信放在一旁,才拆开了张柏的信。   然而信里并没写什么,只有一枝杏花,看着应该是才摘下不久,花瓣还未枯萎,洁白胜雪。   福娘搞不懂他什么意思,找了个青瓷瓶,将那枝杏花插了进去,等夜里点了灯时,暖黄的光映在花枝上,令人心生愉悦。   五月初十是刘玉秋成亲的日子,福娘答应过要陪着她出嫁,于是便向舅舅舅母辞行。   林家夫妻万般不舍,依旧让冯嬷嬷送她回去。临行前,舅母给了她一只匣子让她带回去,加上近日做的衣服首饰,来时福娘只背了个包袱,回去时却多了许多东西,一辆马车都差点装不下。   “这是给你的添妆,舅舅舅母没什么本事,但绝不会委屈了我们福娘。”舅母爱怜地摸着她如云的鬓发,眼圈泛了红,“成亲那日,舅母再来看你,咱们福娘啊,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娘子。”   福娘红着脸点头,舅舅一家目送福娘上了马车,福娘掀开帘子朝他们一笑,眸中含泪。   待回到孙家,福娘和孙进一同打开舅母给的小匣子,里面装着厚厚一叠银票,还有一张京城的房契。   这是猜她日后会定居京城,提前为她准备好的。   京城那寸金寸土的地方,舅舅不知要花多少钱财和精力,才能买下这处宅子。   孙进叹道:“你舅舅一家,还是如此周到啊……”   眼泪霎时忍不住落了下来,福娘紧紧抱着匣子,心头一片暖意。   *   五月初九,福娘便被请到了刘府,她要陪着刘玉秋住一晚,明早送她出嫁。   刘府里满目都是喜庆的红色,精致的红灯笼一路挂满了长廊,丫鬟笑盈盈地将福娘带到刘玉秋的院子,福娘进去时,刘夫人正好在和女儿说话。   “王家不比咱家,规矩多,你呀,嫁过去可要守礼些……”刘夫人不停嘱咐,福娘听了一句便退了出来,站在廊下等候。   她又想起上回在王家,玉秋扭了脚,王夫人看她的目光似有不悦,她不知该怎么提醒玉秋,若说的太多,怕她不高兴,又是别人大喜的日子,扫兴得很。   可若是不说……玉秋性子单纯,没有心机,那王家日后若是欺负了她可如何是好?   福娘心里矛盾极了,不一会儿,刘夫人便出来了,见着福娘,也高兴道:“孙姑娘来了,快进去吧,我家玉秋啊,就盼着你呢!”   玉秋被家里养的娇憨了些,饱读诗书却不知人情世故,没有什么交好的小娘子,这个孙姑娘却难得与她对了脾气,刘夫人对她印象也挺好,温温柔柔的小娘子,但又比玉秋懂事,上回在王家,还帮了玉秋一回。   福娘朝她行过礼,又被丫鬟带进了刘玉秋的卧房,见着她,刘玉秋笑容满面,远远就迎过来。   刘玉秋正在试首饰,和福娘商量哪一个更好看,铜镜中映出她娇美的脸,明日就要作新嫁娘的女子,面容尚有几分青涩。   闲聊了一会儿,福娘忍不住提醒道:“玉秋,你嫁到王家,可要小心王小姐。”   她不能把话说的太直白,毕竟都只是她的猜测,王夫人表面上待玉秋还是好的,她若说了,倒像是在挑拨离间。   只能委婉地从王若兰身上劝说她。   刘玉秋脸上的喜色立马淡了,她淡淡一笑,“孙姐姐,别为我操心了,王若兰再过两年就嫁人了,何况我进了王家,就是她的大嫂,她也不敢拿我怎样的。”   但愿如此吧,福娘见她不喜,心里暗叹,不再多说。   “别说我了,孙姐姐,你和张秀才,是怎么回事儿呀?”刘玉秋故意转移话题,好奇问道。   福娘无奈,只能简单跟她解释了几句,刘玉秋羡慕道:“他待姐姐真好,我娘说了,嫁人呀,就得嫁个对自己好的。”   “王公子对你也挺好呀。”福娘笑道。   刘玉秋脸颊酡红,嗔她一眼,心里却有些迷茫。   王世诚待她确实很好,但她总觉得王家其他人待她,都像是隔着一层纱,王世诚家里还有个表妹,不知何故一直住在王家,看她的眼神也让她觉得不舒服。   外人都说她和王世诚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也许是她想太多了吧。   第二天一早,外面就开始喧闹起来,刘夫人带着婆子丫鬟进来,捧着嫁衣盖头,钗环首饰。丫鬟先用细绢布给刘玉秋净了面,接下来便是开脸,刘玉秋吃疼,被刘夫人一把按住,安慰道:“乖乖,忍着点儿,这辈子就疼这一回啊。”   丫鬟伺候着她换了嫁衣,又画了娇艳的妆容,红盖头轻轻盖在头上,一切便已准备妥当,只等着王家来迎亲了。   刘玉秋眼前一片黑暗,紧张地绞紧了帕子,福娘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手心里都是汗,于是故意寻了些好笑的事说给她听,缓解她的忐忑不安。   过了一会儿,外面便热闹起来,唢呐吹的震天响,这是王世诚来迎亲了。   刘玉秋依依不舍地松开福娘的手,由一个族兄将她背了出去,福娘站在院中,瞧着那道着艳红嫁衣的身影被众人簇拥着渐渐远去,也情不自禁落了泪。   但愿玉秋在王家能过得幸福美满。   初夏已至,福娘回去后,便开始绣起了嫁衣盖头,而张家也忙着修缮房屋,准备迎娶新妇。   不过在此之前,先迎来了张柏的十六岁生辰。 第23章 贺新婚 一心盼着将心爱的姑娘娶回来。……   明年就要乡试,张柏如今半分不敢松懈,除了读书,闲暇时间全用来抄书赚钱了,因此今年生辰,他并不打算回家。   虽没有归家,但生辰还是得过,秦启仁和几个同窗给他做了碗长寿面,虽无盐无味,但张柏还是很珍惜地吃完了。   张柏放下碗,感谢了几位友人,想想觉得是时候了,于是笑道:“我八月初十成亲,到时望大家不要嫌弃,来我家喝杯酒!”   几人上一刻还在说笑,下一刻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你要成亲了?”秦启仁第一个叫出声,联想起张柏这几个月来的好心情,顿时明白了当初他说的好事是什么。   张柏脸颊一热,点头称是。   秦启仁想想自己今年已经二十了,娘子还不知在哪儿,而张柏才满十六就要成家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这么大的事你也敢瞒着,等着瞧!等你成亲,咱们定会把你灌醉,让你进不了洞房!”一人调笑道。   张柏不知想到哪儿去了,如玉的脸庞更红了,不敢再接他的话。   今年未回家,张得贵夫妻俩格外想念儿子,又是他的生辰,两口子给他寄了许多东西,甚至还寄了一罐家里腌的辣萝卜条,让他早上下饭吃。   张柏哭笑不得,不仅是爹娘,先生也给他送来了礼物,包袱里面是一整套笔墨纸砚,先生在信中祝他生辰快乐,又告诫他好好读书,不要骄躁。   而让他最高兴的是,福娘也给他送了东西。   是一只精巧的荷包,月白色缎面,其上用石绿色的线绣了两颗柏树,劲直苍翠。   荷包里还塞了金银花和丁香,轻轻一嗅,清香扑鼻,脑中的杂念霎时便消失无踪了。   早先他给她寄了一枝杏花,她久久没有回信,张柏提心吊胆怕她不喜,如今她也回送了他荷包,他才终于放下心来。   张柏把荷包握在手中,靠在榻上,扶额轻笑出声。   怎么就陷得这么深呢?见面时,爱她的一颦一笑,在她面前连说话都胆怯,见不了面时,又牵挂着她,想她在做什么,想和她分享眼前所有美好的东西。   早春的第一枝绽放的杏花,他也想折下赠给她。   来年的春天,他们就能一同看花了。   昏暗的屋子里,少年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若是让府学里其他人瞧见了,定会觉得他疯了。   翌日,秦启仁第一个注意到张柏身上挂了个陌生的荷包,他好奇想拿来看看,张柏却伸手制止了他,神色也有些不自在。   “谁送的荷包啊?这么宝贵?”见张柏目光不善,秦启仁识相地不敢再抢。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出来了,这么凌厉的目光竟然会出现在张柏身上!   张柏也察觉自己刚才有些过激,收回了目光向他道歉,轻声解释,“这是家里人送的生辰礼。”   看他耳根子通红,秦启仁也反应过来了,也难怪张柏要瞪他呢,人家小媳妇儿送的东西,能让别人碰吗!   自讨苦吃的秦启仁郁闷不已,午饭都少吃了两碗。   *   接下来两月,福娘专心在家中赶制嫁衣,她针线活好手脚又快,缝的嫁衣比起街上成衣铺子里的也不输,还能抽出时间给张柏缝了几套中衣。   杨大娘还给了她张柏的鞋码,正好在苏州买了适合做鞋面的料子,福娘又给他做了双鞋。   做好后与她的绣鞋摆在一起,福娘吃惊地发现,他的脚竟然比她长了足足半掌,这人难道是个妖怪不成?   想着想着自己笑起来,等小昭下了学回来,就看到阿姐手里拿了只巨长的鞋子,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小跑着过来爬上榻,也指着那只鞋子叫道:“阿姐,这是谁的鞋?好长!”   福娘飞快地抹了把眼角,把鞋子收了起来,正想该怎么搪塞过去,小昭便已经开始吃起了小几上的点心,不再追问了。   福娘才舒了口气,小昭又问道:“阿姐,张师兄真要当我姐夫了吗?”   俏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自从上回爹对小昭说了这件事,小昭一天得问三遍,他喜欢阿姐,也喜欢张师兄,没想到有一天爹告诉他,阿姐要和张师兄成亲了,他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他们说阿姐以后就要去张师兄家里住了,那小昭怎么办?阿姐,你把我也带走吧。”小昭爬过来挽住福娘的手臂,小脑袋不停地蹭着。   福娘心里也不舍老父和幼弟,让小昭这么一问,也有些心酸,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阿姐会常常回来看你们的,小昭以后要乖乖听爹的话。”她摸摸小昭毛茸茸的脑袋,柔声安慰道。   窗外,孙进站在暗处,将姐弟俩这一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离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心里的不舍也越来越多。   福娘把他们父子俩惯坏了,家里的事他甚少拿主意,都是福娘一手打点的,说出去他都觉得羞愧。   为了不让福娘带着担忧出嫁,孙进把小昭单独叫到书房,给他说了许多道理,终于让他明白,阿姐以后嫁了人,就要有自己的小家,他们不可以再事事都麻烦她了。   也不知他听进去多少,总之那以后,他再没有在福娘面前说过把自己也带去张家这样的话。   转眼间,孙家小院中的桂花树又开了花,一场秋雨后,远远便能闻到沁人心脾的甜香。   七月底,张柏便从府学放假回来了,张家的屋子也差不多收拾好了,张柏的卧房整个被重新刷过墙面,桌椅也打了新的,张得贵还请了个老木匠,打了张结实的架子床。   八月初九,福娘舅母从苏州赶了过来,而舅舅和表哥住在城中客栈里,待明日迎亲时,由福娘的大表哥将她背上轿。   孙家也在这一日将福娘的嫁妆抬到了张家,孙进几乎是倾尽了家产,福娘的嫁妆足有二十抬,和富家小姐出嫁差不多了。   夜里,福娘洗漱之后,被舅母按在妆台前,用茉莉香脂细细抹了脸和手,镜中美人鬓发如云,雪肤凝脂,眉目间含着一抹羞涩,娇俏动人。   舅母笑盈盈道:“咱们福娘生得跟仙女似的,难怪张秀才如此上心呢!”   “舅母!”福娘扭过脸,脸色绯红。   真是便宜张家小子了,舅母心中暗叹,那人若是长得跟个棒槌似的可如何是好?   福娘自己梳着头发,舅母从箱子里拿了册子,过来塞在她手里。   没办法,福娘母亲去得早,这事儿只有她来教了。   册子上的画面让福娘脸上烫的快要烧起来,舅母轻咳一声,正色道:“张柏年纪小,怕是没个轻重……”   福娘忙止住她的话头,再说下去,她怕是得把自己给点着了。   舅母笑了笑,把册子锁进她的陪嫁小箱子里,又手脚麻利地给她铺好了床,嘱咐道:“早些睡吧,明天一早就得起来梳妆呢。”   福娘点头,依言躺在床上,捂了捂发热的脸颊,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跳个不停。   舅母吹熄了灯出去了,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淡淡的月光洒在床边。   等到这月光慢慢偏移,最后消失,她就会穿上嫁衣,成为张柏的妻子。   以后,她会与他举案齐眉,生儿育女。   福娘很少会这样紧张,但心里又暗藏着隐约的欢喜与期待。   张家,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张柏。   弟弟张玉今晚给他压床,就睡在他的身边,此时早就睡着了,幸福地流了一枕头的口水。   张柏看着窗上不断晃动的竹影,半点睡意也没有。   往常心里躁动时,张柏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默念佛经,这晚,他背完了一遍又一遍清心经,还是无法入睡。   婚服就摆在他的床边,张柏忍不住去看,心潮涌动。   福娘真的要成为他的娘子了!他恨不得冲出去宣告天下,为什么时间过得这样慢?天色能不能快一点亮起来?   按照规矩,他与福娘婚前并没有见过面,只有书信的来往,他好想快一些看见福娘穿着嫁衣的样子,一定美得让人说不出话。   不能再想了,得睡了,不然耽误了明天迎亲的吉时。   张柏克制自己不要多想,合上眼入睡,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便被第一声鸡叫给吵醒了。   然而他丝毫不觉得疲惫,身体里像是有一团火在乱窜,他轻手轻脚起来,先去灶屋里打了热水仔细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看了看,仔细检查是否有不妥之处。   不多时,张得贵夫妻也从正屋里出来了,见到张柏起的这么早,都有些惊讶。   今日迎娶新妇,两人都穿着喜庆的新衣,杨氏还难得地上了胭脂,她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打趣道:“大郎这是多心急呦,可别是一晚上没睡吧?咱待会儿就去接你媳妇儿回家!”   张柏被她揶揄的脸色通红,不一会儿,今日来帮忙整治宴席的邻居也到了,杨氏和几个妇人在灶屋里忙碌起来,让张柏回屋里准备迎亲。   换上喜服,又将乌黑的发高高束起,身量颀长的少年被一身鲜艳的红色衬得无比俊朗,张柏仔细整理了衣襟和袖口,确认服帖后,不由笑了起来,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微翘起。   外头的唢呐声渐渐近了,等到了吉时,他就能去迎接他的妻子了。   一向沉稳的少年郎,红了脸失了稳重,一心只盼着将心爱的姑娘娶回来,多等一刻,都觉得是煎熬。 第24章 花烛夜 洞房花烛夜,正是人间第二春。……   孙家小院里,此刻也挤满了人,有来帮忙的邻居,也有许多来看热闹的陌生人。   孙进被一群学生围着道喜,福娘舅舅和三个表哥也一早就来了,一边和大家说着话,一边伸着脖子看迎亲的花轿来了没有。   西屋里,福娘已净过面,正由着舅母请来的全福妇人开脸。这全福妇人姓曹,说是家中父母俱全,子孙满堂的吉祥人,曹婶子一见着福娘就夸个不停,直道从未见过这样娇美的新娘子。   “咱们新娘子呀,可真是个有福之人!”福娘脸上光洁嫩滑,绒毛稀少,不一会儿就开完了脸,曹婶子暗道这活计轻松,脸上快笑开了花。   福娘柔软浓密的乌发被盘成一个桃心髻,戴了舅母送的红珊瑚头面,珠钗环绕,流苏在耳边轻轻颤动,端庄又妩媚。   梳妆的娘子又给福娘脸上抹了铅粉,因她生得白,不敢用太多,倒是胭脂选了重一些的颜色,上好了口脂,镜子里的福娘比起平日,多了几分艳丽,恰似一朵迎风绽放的牡丹。   她缓缓站起身,转过脸的那一瞬,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被她给震住了,她莞尔一笑,梨涡浅浅,哪怕是见惯了美人的曹婶子,也惊叹于她的美丽。   舅母笑着笑着,眼眶里又盈满了泪,数年前,阿瑶也曾穿着大红喜服,朝她娉婷一拜,“阿嫂,我去了。”   多好啊,如今福娘也要嫁人了,阿瑶在天之灵,一定也会为她感到高兴。   吉时将至,舅母不由焦急道:“花轿怎么还不来,我出去看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正当这时,外头忽然锣鼓喧天,小昭和几个邻居小童蹦蹦跳跳跑进来欢呼道:“来啦!花轿来啦!”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浩浩荡荡朝着孙家而来,为首的是身着大红喜服的张家小秀才,面如冠玉,意气风发地走在前头,媒人替他叫了门,催着新娘子出来。   炮仗声噼里啪啦响起,舅母为福娘盖上红盖头,扶着她走到门外,大表哥将福娘轻轻背起来,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背着她朝花轿走去。   “福娘——”孙进扶着门轻声唤道,声音有些哽咽。   大表哥脚步一顿,福娘不好回头,盖头下,她的眼中已起了水雾,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掉眼泪晕了妆。   “和张柏好好过日子,不要担心爹和小昭,常回来看看……”孙进有满腹的话想说,到最后只能化为一两句叮嘱。   虽然他瞧不见,福娘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锣鼓接着吹奏,漫天飞舞的炮仗红屑中,大表哥将福娘背到轿前,扶着她上了轿。   他转身又对着张柏浅浅一笑,“妹夫,我表妹就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若敢欺负她,我定会找你要个说法!”   张柏目光还黏在福娘身上,听见大表哥说话,忙回过神来,庄重地朝他作揖,坚定道:“张柏谨记在心,定不负她!”   他好不容易求来的珍宝,捧在手心里都怕摔了,怎么会欺负她呢?   她穿喜服可真好看啊,娉婷袅娜,让人移不开眼。   “升——轿——”媒人扯着嗓子喊道,在锣鼓声中,张柏扣了扣轿门,柔声道:“福娘,路上有些颠簸,忍一忍,很快就到了。”   说罢他翻身上马,带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向张家出发。   福娘端庄地坐在轿中,正有些紧张地绞着帕子,听了张柏温柔的叮嘱,不由笑了,心里也平和许多。   很快到了张家,踢过轿门,福娘被媒人轻轻扶了出来,张柏牵着红绸带,带着福娘慢慢往张家院子里走。   跨火盆时,怕她踩了裙子摔倒,张柏一直小心地扶着她,看得周围人艳羡不已,直道这新郎官太会疼人了些。   正厅内,张得贵和杨氏端坐在上首,皆是一脸笑意地看着两位新人缓缓走来。   “一拜天地——”   院中晴空如洗,微风拂面,恰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二拜高堂——”   张家夫妻俩笑呵呵地受了礼,辛苦了半辈子的两个老实人,头一回受到这么多人的羡慕。   “夫妻对拜——”   红盖头的流苏轻轻摇曳,张柏弯下腰那一瞬,眼前闪过无数画面,他忍不住偷偷抬眼,瞧见福娘白皙的下巴,目光被烫着一般迅速低下了头。   拜完天地,福娘被媒人和几位婶子扶进新房,张柏则还要留在外面待客,秦启仁和几个同窗拉着他去喝酒,见他目光留恋地顺着新娘子而去,个个牙酸的不行。   今日也来了许多张柏从前在松南书院读书时的朋友,大家得知今日与张柏成亲的是孙夫子的女儿时,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张柏端着酒杯往这桌来时,有人便好奇问道:“张兄,莫非你早起了心思?”   张柏但笑不语,只豪爽地饮尽了杯中的酒,他本就不善喝酒,此时喉咙里火辣辣的,心里也藏着一团火。   他是早就起了心思,不过这事不必告诉他人,那些苦涩、甜蜜、辗转发侧,都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新房里,福娘坐在床边,床上洒了花生枣子,有些硌人,张家一个婶子陪着她在屋里坐了会儿,见差不多到了时辰,便出去了。   她真的嫁给了张柏,嫁给了一个比她小了三岁,却又沉稳温润的不像弟弟的少年。   福娘紧张地捏着手指,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似是有一堆人准备进来,被杨氏吼了两嗓子,吵闹声便离远了。   推门声响起,划破了新房里的寂静。   张柏喝得有些多了,被杨氏灌了两碗醒酒汤才过来,怕福娘等急了,他一路衣袂带风走来。   屋里是满目的大红,红烛静静燃烧着,他的新娘乖乖地坐在床边,等着他来掀盖头。   张柏理了理衣衫,拿了喜秤朝福娘走去,而福娘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后,越发紧张,看着那双黑靴站在她面前,手心开始冒汗。   深吸了一口气,张柏用喜秤轻轻挑起红盖头,一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芙蓉面,渐渐露了出来。   福娘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光亮,待重新睁开眼时,瞧见张柏脸红了个透,傻傻地看着她。   烛光下,她黛眉如远山,杏眼里似含着两汪春水,与往日不同的是,两颊上了胭脂,艳丽如桃花,丹唇一点,整个人妩媚又温柔,耀如春华。   张柏久久不能言语,还是福娘看他愣住了,拉了拉他的袖子才让他回过神来。   看见他这副样子,福娘心里地紧张也飞走了,张柏向来稳重从容,原来也会露出这种傻傻的表情,福娘感到有些新奇。   而张柏再不敢看她的脸,轻声问道:“等很久了吧,饿了吗?娘给你煮了面,你吃一点?”   福娘摇摇头,她握着张柏的手站起来,察觉他身体忽然僵硬了,有些好笑地把他带到桌边,“夫君,我还不饿,我们还没喝交杯酒呢。”   张柏被她一声“夫君”唤得骨头都酥了,稀里糊涂地喝了交杯酒,直到清冽的酒液入口,飞走的魂才重新回到身体里。   福娘笑盈盈地看着他,张柏耳朵红的快要烧起来,假装镇定道:“我去给你打水洗漱。”   说完快步出去了,慌慌张张地差点撞到门上。   福娘被他逗笑了,坐到妆台前卸了钗环,不多时,张柏提了水进来,屋子里专门用屏风隔开一角摆了浴桶,张柏来回几次加了大半桶的水,红着脸让她先去洗漱。   这回福娘也有些羞涩,拿了中衣进去,尽管已经刻意小心了,沐浴时还是发出了些微的声音。   屏风外,张柏坐在桌边,努力控制自己不去听那令人浮想联翩的水声,结果仍是坐立难安,又起身把床帐上的干果收拾了,见床上两只大红枕头摆在一处,他忍不住笑起来。   福娘迅速地洗完,换上一身红色中衣从屏风后出来,轮到张柏,他竟连水也不换,就着她洗过的水沐浴。   原来也不是那么傻嘛,福娘暗道。   张柏很快就出来了,穿着与她一样的中衣,白日里束起的长发被放了下来,眼里雾蒙蒙的,脸红红地过来牵住了她。   烛光摇曳,大红床帐内,一对新人面对面跪坐着,张柏拿了一把小剪刀,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又轻轻剪了福娘一缕青丝,用红绳子绑在打结,小心地放入荷包中。   永结同心,白头偕老,此后,她是他的娘子了。   小小的床帐内气温陡然升高,挨得太近,张柏能清楚地闻到福娘身上茉莉的香气,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身体某处早已起了变化。   府学读书时,偶尔也会有同窗聊起这些风月之事,张柏少不得听了几耳朵,婚前爹也点拨过他,张柏一想到要和福娘做那样亲密的事,一颗心像是飘在云上。   他握着福娘柔软的小手,将她轻轻搂在怀里,颤抖着唇在她额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福娘,别怕,我不会伤着你的。”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福娘脸上起了红云,年轻郎君身上火热,仿佛一团火灼烧着她。   他覆身而上,两人的乌发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洞房花烛夜,正是人间第二春。   纱帐内的春色正浓,红烛还未燃尽,夜晚也还长…… 第25章 新生活 走过这一生,他也不想放开。……   往日读书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张柏一觉睡醒时,天色还未大亮,福娘乖巧躺在他身边, 呼吸浅浅。   昨夜里那些旖旎回忆涌入脑中, 张柏有些口干舌燥,侧过身看着近在眼前的福娘。   她应该是累坏了,睡得香甜, 脸颊粉粉的, 纤长的眼睫像把小扇子,张柏用手指轻轻碰了碰, 她察觉到了, 动了动身子,吓得他赶紧缩回手, 然而她并没醒来,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睡。   张柏给她掖好被子,大手轻轻环在她腰上,亲亲她的乌发, 眼底一片温柔。   新婚头一天,他要给自己放假,抱着娘子好好睡个回笼觉。   许是她身上茉莉香气太甜, 张柏又睡了两刻钟,等他醒来时, 福娘已经起来了,正坐在妆台前梳头。   张柏穿好衣服,轻手轻脚走过去。   福娘早从铜镜中看见了他的身影,不过经历了新婚夜,对着他有些不自在, 索性装作不知道。   正装傻呢,手中的木梳便被人夺了去,张柏头搁在她颈窝,轻轻道:“娘子,为夫帮你梳头吧。”   这人声音怎么变得如此甜腻了,福娘纳闷,张柏直起身,拿木梳从上到下轻柔地梳着她的头发。   “我……我自己来吧。”明明他在很认真地梳头,可福娘还是红了脸,不好意思道。   张柏笑道:“娘子,不用担心,我知道怎么梳,不会扯疼你的。”   他早想着帮她梳头,特意向娘学了几种妇人常梳的发式。手指翻飞间,一个利落的挑心髻就梳好了。   福娘也惊讶他还有这门手艺,又见张柏打开她的首饰盒子,选了一只石榴花顶簪插在发间。   张柏热衷于打扮自己的新媳妇,但福娘嫌他慢腾腾的,怕耽误了给公婆敬茶的时辰,于是推开了他,自己去屏风后换衣服去了。   来日方长,张柏有些失落,但也知道福娘不会这么早对他敞开心扉。他去叠好了被褥,换了衣服,等着福娘出来。   没过多久,福娘便从屏风后出来了。因是新嫁娘,打扮的比较喜庆,今日她穿了一件银红色的缠枝花裙子,上面是桃红对襟罗衫,眉目里多了新妇人的妩媚,让张柏看得失了神。   福娘已经习惯他时不时就这样傻傻地看着她了,脸色微红,上前挽了他的手臂,轻声道:“我收拾好了,咱们这就过去吧?”   张柏点头,待出了房门,福娘便不太意思挽着他了,张柏却悄悄捉住她的手握住。   张得贵和杨氏早已坐在厅房中等着了,远远见这对新婚的小夫妻手牵着手走来,两口子交换了个眼神,都笑了起来。   夫妻俩都是善良人,福娘更是他们盼了许久才盼来的好儿媳,自然不可能刁难她,因此,二老爽快地喝了茶,给了小夫妻一人一个红包。   杨氏站起身笑道:“行了行了,咱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大郎,你带着你媳妇儿去把桌子凳子搬出去,一会儿就在外面吃早饭。”   厨房里的事也不用福娘帮忙,她早就煮好了粥,昨日宴席上有许多好菜没动过,早上热一热就能吃。   不多时,家里两个小的也起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跑出来,看见张柏在院中忙活,清脆地喊了句“大哥”,又看见了新嫂嫂,都有些扭捏,一时不敢开口叫人。   新嫂嫂可真好看啊,张玉和张青不约而同想到。   福娘早知道张柏有两个弟弟,昨日蒙着盖头没见着,今天一看,两个都比小昭小些,一个黑一点壮一点,另一个就是幼年版的张柏。两人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还是张青胆子大些,乖乖巧巧凑过来,牵住福娘的袖子,仰头道:“大嫂好,我是小青,嫂嫂,你好像哥哥说的仙女啊!”   张青和张柏生得太像了,五官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因为年纪小,脸上还肉嘟嘟的,显得格外可爱,福娘被他逗笑了,轻轻抱住他,“小青真乖。”   张玉目瞪口呆地看着弟弟这一串动作,才察觉自己已经落后了,心里急躁,也冲过来抱住福娘,叫道:“大嫂,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福娘被两个小孩围住脱不开身,两人大清早又因为新嫂嫂喜欢谁吵了起来,杨氏端着碗出来,一人拧了一只耳朵,骂了几句才安生。   张柏给福娘搬了张凳子,拿帕子擦了擦,才让她坐下。   杨氏给福娘盛了满满一碗绿豆粥,不好意思道:“家里就这样,福娘你别嫌弃,要是吃不惯,就跟娘说,娘去街上给你买。”   福娘双手接过碗,忙道:“娘,媳妇在家也吃这些,没有不习惯的。”   饭桌上,张柏一直给她夹菜,低声问她意见,张得贵和杨氏看了眼疼,从来没见过大郎还有这样一面。   福娘被他弄得不好意思,脸颊微红,细声道:“你别顾着我了,快吃你的。”   张柏委屈地收回筷子,眼尾也耷拉下来。   一家人热闹地吃完了饭,家里几个男丁话都不多,但杨氏太能说了,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能陪她说话的,她恨不得把过去几十年知道的八卦都讲给福娘听。   吃过饭,福娘帮着杨氏收拾了碗筷,回屋后便被张柏拉住解释,“娘心是好的,只是嘴闲不下来,福娘,你若是不习惯,可以就在屋子里待着。”   福娘笑道:“并不是不习惯,我很喜欢娘的性子。”   她很庆幸能嫁到张家,一家人待她都太好了,尽管还不太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但已下定决心,要好好和家人相处。   张柏这才放下心,福娘见他坐在屋子里一直盯着她看,弄得自己心烦意乱的,于是轻声道:“明年就要乡试了,你若无事,把书拿出来看看吧。”   他的娘子比他还有上进心……   张柏有些赧然,听话地坐在桌案前开始读书,刚静下心,福娘又走过来给他磨墨,张柏第一次知道红袖添香这个词的意思,心里一片柔软。   而福娘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她磨好了墨,低头去看张柏写的策论。通篇看下来,只觉条理清晰,有理有据,难怪他小小年纪就能中秀才,这番学识,实属难得。   又想起箱子里还有许多自己的衣物没有整理,福娘又去开箱子,张柏唇边扬起一抹笑意,专注地继续提笔写字。   新房里还是满目亮丽的红,无人说话,只有张柏翻书写字的声音和福娘轻轻的脚步声,但空气里却弥漫着淡淡的甜蜜。   在张家的日子比福娘想象中还要好,公婆几乎不会让她做事,两个小叔子也喜欢她,常常黏着她,张柏待他更是温柔体贴,怕她在家无聊,特意去街上给她买了话本解闷。   转眼间,就到了回门的日子。   杨氏早就将回门礼准备好了,让他们吃了早饭赶紧出门,不要让福娘她爹给等急了。   孙家,孙进确实一大早就等着了,小昭知道姐姐今天要回来,也起了个大早盼着。   等敲门声一响起,孙进还在紧张地整理衣衫,小昭已经跑出去开门了。   一开门,就看见了阿姐和张师兄,小昭抱着福娘的腿抽泣,几日不见,他太想念阿姐了。   福娘心疼地低声哄着他,一旁的张柏也轻松拍着他的背安慰着,小昭睁着一双哭红的眼偷看张柏,犹豫了一会儿,才抽噎道:“姐……姐夫好。”   张柏被他这声姐夫唤得身心舒畅。   孙进出来见着福娘,也红了眼眶,细细打量后发现,福娘面色红润,双眼有神,在张家应该没受欺负,这才放下心,哽咽道:“福娘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父女俩相视一笑,皆是眸中含泪。   厅房中,孙进与福娘说了会儿话,得知张家待她极好,更加安心,看张柏又多了几分顺眼,转头问张柏,“你多久回府学?”   张柏恭敬地回了他,九月初他就要回去读书,到时各县还会有新中的秀才到府学报道。   “你是个聪慧的,我不担心你的功课,只是你得记着,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待人和善,也要明辨他人是否有坏心。”张柏这孩子性子太温和了,孙进怕他在府学里被人欺负,现在两人间又多了翁婿这层关系,他越发语重心长。   张柏起身向他作揖,表示自己已经记下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要比之前更加努力,不能出一点差池,明年八月的乡试,一定要中举,不仅是为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寒窗苦读,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成家了。   他有了妻子,或许不久后,还会有孩子,他自己可以苦,但不能让家人跟着他一起苦。   从孙家出来后,两人并肩缓缓走回去,张柏偷偷牵住福娘的手,把她吓了一跳,嗔了他一眼。   她的手有些冰冷,被张柏的大手整个包裹住,后来还嫌不够,要与她十指紧扣,牢牢牵着她。   走过小桥,走过长街,走过小巷,走过这一生,他也不想放开。   二人的目光偶尔撞在一起,一个浓情蜜意,一个目中带羞,总是她先不好意思,转过脸去。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福娘的脸上也渐渐绽放了笑意,梨窝浅浅,眉眼弯弯。 第26章 被挑衅 他萧观长这么大,从没有输过谁……   秋意渐浓, 九月初张贴了新榜,长兴县有一个老童生考中了秀才,但喜报刚传到他家里, 这人高兴坏了, 气血上涌,一头栽在地上摔死了。喜事变丧事,众人唏嘘不已。   张柏也收拾了衣物, 准备回府学读书了。   新婚不到一月就要离家, 他心里万分不舍,福娘倒没伤心, 如往日一般体贴, 给他做了新衣新鞋,嘱咐他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   离家前一天夜里, 两人温存后,张柏将头埋在福娘颈窝里,闷声道:“福娘,我这回去了, 恐怕得许久才能回来。”   他想让福娘安慰自己,然而此时福娘累坏了,眯着眼含糊道:“夫君, 你放心吧,家里我会照顾好的。”   张柏低低“嗯”了一声, 福娘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他的心思,缩进他怀里柔声道:“夫君,我也会想你的。你好好的,咱们家里也就好好的。”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 张柏翘起了嘴角,把娇妻紧紧搂在怀里,小小的床帐成了他们二人独有的小天地。   第二天一早,张柏告别家人,同以往一样,坐着牛车去了省城。   等他到时,府学门口已聚集了许多人,大多拿着文书,应是各县新来的秀才,张柏也没想插队,静静排在队伍后面。   “嘿,你听说没,那位今天也来了。”排在他前面的青衣秀才忽然神秘道。   张柏左右看了看,确认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有些惊讶,这人怕是把自己也当成了新秀才,不过他素来不喜让别人尴尬,于是接话道:“不知兄台说的是哪位?”   青衣秀才见面前少年穿的寒酸,想必是哪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寒门子弟,多半读书读傻了,于是好心为他解释道:“小兄弟,你这就不知道了吧,那位啊,可是咱们湖州出了名的神童!”   张柏淡淡笑道:“是在下孤陋寡闻了,确实没听过。”   青衣秀才同情地看他一眼,“连萧观你都不知道,看来你没怎么出过门吧?没关系,我跟他隔壁村的,以后介绍你和他认识。”   就差把“你真可怜”四个字写在脸上,他又诚恳道:“小兄弟,你是哪个县的?叫啥名字?以后我罩着你!”   张柏正想回答,赵训导急匆匆从府学里出来,一眼看见了他,过来不满道:“张柏,你在这儿排队干嘛?快点帮我登记一下,我肚子疼去趟医馆。”   张柏抱歉地朝青衣秀才作揖道别,然后在大家惊讶的目光中,走到府学门口登记的桌子前坐了下来。   青衣秀才嘴长的大大的,半天也合不拢。原来他就是张柏啊?那个先生说明年湖州最有可能中举的府学第一?   他还同情别人没见过世面……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等轮到他时,青衣秀才报了自己的信息,不好意思道:“那个张兄弟……刚才都是我没眼力,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张柏瞥一眼他的文书,此人唤作杨泰,是文清县新取的秀才,他手下誊抄着他的籍贯名姓,微微一笑道:“杨兄不必在意,舟车劳顿,你领了号牌,自去找屋子休息便是。”   他取了一只木牌递给杨泰,后者连连道谢,一步三回头地进去了。   张柏坐了两个时辰,心中暗道赵训导定是去偷懒了,这么久还没回来,无奈一笑。等长长的队伍最后只剩下零星几个人,张柏才舒了口气,动动僵直的腰背。   “文清县,萧观。”一卷文书忽然被扔在桌上,张柏抬头,瞧见一张冷峻的面容。   他就是杨泰说的那个神童?张柏温和一笑,不紧不慢地打开他的文书开始登记,然后同样拿了号牌给他。   萧观接了牌子,却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看着张柏,挑衅一笑,“你就是那个府学第一?”   张柏从容道:“在下张柏。第一不敢当,不到乡试,名次都不能断定,第一第二只是暂时。”   萧观撇撇嘴角,眉目一挑,“算你有些自知之明,我告诉你,有我在,你再也当不成第一!”   说罢扬长而去,其他人见了这一幕,惊讶不已,张柏却极为淡定,收拾了笔墨卷宗,徐步朝内走去。   “哇,这萧观也太大胆了些吧?刚来就敢挑衅张柏!”不到半日,萧观挑衅张柏之事就传遍了整个府学,凡是二人走过的地方,都能听见其他人小声的嘀咕。   “那下回旬考,你赌谁是第一?”后院小亭子里,几个秀才无聊开始打赌。   “那还是张柏吧,他去年来了就从来没考过第二……”一人掏了块碎银压在张柏这一边。   “说的也是……”未下注的几人有些犹豫,看那萧观气势凌人,又是今年文清县的第一,本来想压他的,但转念一想,张柏从来就没掉下来过,还是压张柏靠谱。   “我也压张柏!”几人纷纷下注。   杨泰把自己荷包里的银子都放在张柏这边,正在从靴子里扣铜板,一只大手忽然从他肩上掠过,将一锭二十两的银子,重重放在萧观这一头。   “我压自己——”那人朗声道。   众人顺着声音一看,杨泰身后就站着事情的主角之一——萧观。   几人尴尬地和萧观打了招呼,各寻了借口跑了,杨泰手里还攥着两个从靴子里掏出来的铜板,对上萧观冷冽的目光,呵呵傻笑。   萧观一身月白色长袍,他生得也十分俊朗,但不似张柏那样温和的长相,而是带了几分凌厉,目光里总是带着威慑。   他冷冷看向桌上的赌盘,他这一边只有自己下的二十两银子,而张柏那边已经堆得出了界。   “杨兄也觉得,我赢不了吗?”他冷冷一笑,转头看着杨泰。   萧观的目光里像是藏着刀子,杨泰吓得腿都在抖,颤着手把那两枚铜板放在萧观这边,赔笑道:“萧兄学……学识过人,我自然是信你的!”   “呵”萧观轻笑一声,眉目间满是不屑。   他以为府学第一是个什么厉害人物,见过之后,不就是个苦读的穷酸小子吗?若不是他为母守孝三年,今年才到府学读书,这个第一,早就该是他的。   等着瞧吧,他萧观长这么大,从没有输过谁。   *   九月底,草木上起了薄霜的时节,福娘的生辰到了。   张柏不能回来,却早托人给她带了生辰礼物,是一盒胭脂,连福娘自己都没注意到胭脂见底了,他却早发现了,还买了她最喜欢的颜色。   胭脂盒上绘着一对彩色鸳鸯,福娘拿在手中,轻轻笑了。   福娘生辰这日,一大早就被杨氏叫了起来,杨氏给她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汤清面白,撒了葱花,还卧了个鸡蛋。   “媳妇啊,赶紧趁热吃了,娘一早给你擀的面,劲道的很!”杨氏拉着她坐下,笑呵呵道。   捧着面碗,福娘眼睛有些酸涩,从前娘在时,每年生辰也会给她做这样一碗长寿面,等到娘离开了,她忙着打理家事,许多年不曾好好过一个生辰了。   没想到嫁了人,还能从婆婆身上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娘的手艺,自然是最好的。”福娘感动道。   晚上,张得贵在街上买了鱼和鸡,由杨氏和福娘一起,做了一桌好菜,一家人围坐在树下,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遗憾的是这样的好日子,张柏却没能回来,杨氏怕福娘心里不舒服,安慰道:“媳妇,现在是难熬了些,不过也等不了多久了,过年大郎就能回来了。”   她心里也急,不过她急的是,小夫妻聚少离多,她的宝贝孙子啥时候能来?   福娘脸一红,默默点头。张柏在时不觉得,如今他走了,她确实有些想念他。   天气转凉了,他带的那些衣物穿着是不是不合适了?走前他再三叮嘱自己要及时加衣以免着凉,不知他自己做没做到?   他寄来的信里总是说一切都好,可上回归宁时,爹告诫他的那番话,分明是说府学里人心复杂,不知道张柏那样温和的性子,会不会被别人欺负。   福娘心底幽幽叹气,也有些迷茫,她什么时候也会这样挂念一个人了?   不过每天要忙的事情太多,她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自己的异样。   上回中秋时,她月饼做的太多没有吃完,扔了也是可惜,杨氏便试着拿去街上叫卖,结果不到半日就卖完了,下回上街时,还有人追着问她有没有别的糕点。   杨氏把卖月饼的钱都给了福娘,福娘却没要,她想了想,提议以后自己做些糕点来卖,虽然钱不多,但也能补贴家用。   她做糕点的手艺是从亡母手中学来的,且一般的糕点吃多了难免腻味,福娘却有独家秘方,能保证食材的原味,且不会让人上火。   杨氏原本不同意,不想让福娘太辛苦,张得贵却劝道:“媳妇是闲不住的性子,若是不让她做,嘴上不会说什么,心里肯定悄悄难受,到时候大郎回来,咱们也不好交代。”   这么一想好像真是这样,福娘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杨氏也怕她每天找不到事做闷坏了,于是只好答应下来。   家里为了给大郎娶媳妇,确实花光了积蓄,既然福娘有这份心,她也应该成全。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着小日子,却不料府学里的张柏,马上就要迎来一件祸事。 第27章 受陷害 张柏竟然会作弊?   旬考刚结束, 府学后院中,一众学子凑在一起商讨着答案,不时有人发出哀嚎。这一次旬考难度有些大, 即便是这些早已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秀才们, 这回作答都有些棘手。   秦启仁问了张柏解题的思路,垂头丧气道:“我跟你的解法完全就是反着的,看来这回又是倒数了。”   张柏安慰道:“不一定我的就是正确的, 还得看先生怎么改。”   萧观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听了张柏的答案,心里得意, 张柏这题解得中庸, 没什么亮点,想必不如他的。   然而待放榜时, 出乎意料,张柏仍是第一。   “你看我说什么,人家张柏啊,就是棵长青树, 那是天降紫微星,怎么可能被个新来的打败嘛!”人群中有人议论道。   “我以为萧观多厉害呢?不是说他是神童吗?原来不过如此啊!”   “就他也敢来挑衅张柏啊,真是不自量力……”   萧观这回其实考的不差, 就排在张柏后头,但他为人冷漠又斤斤计较, 府学里众人都不太喜欢他,如今见他输给张柏,那是人人都想来踩一脚。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萧观说得什么也不是,孰不知萧观就站在暗处, 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目中怒火冲天,一拳狠狠砸在树上。   萧观不服,找了赵训导询问为何取张柏第一,赵训导看着他青筋暴起的模样,皱眉道:“你这像什么话?读书需静心,你这一点,就比不上张柏。”   他其实也很看好萧观,此人性格虽有些偏激,但写的文章常常一针见血,颇有自己的见解,只是言语太过凌厉,需要打磨。   赵训导拿出二人的卷宗给他看过,又解释了为何张柏更好,张柏的文章眼界开阔,既分析了问题,又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做法,而萧观虽观点犀利,引经据典,可稍显浮躁。   “只是一回旬考而已,何必如此在意,你该好好磨砺自己的文章才是。”赵训导安慰道。   萧观从他房中出来,心里却还是不服气,他从小就天赋异禀,从未屈居人下,什么都要争个第一,未料才到府学,就在张柏手上吃了瘪。   此后一旬内,萧观像是和张柏杠上了,必出现在张柏五步之内,张柏读书时,他便偷偷观察张柏,上课时,若训导抽了张柏答题,即便没有问他,萧观也会站起来反驳。   有回秦启仁和张柏一同外出回来,瞧见萧观站在张柏的桌案边,正拿着张柏才写的文章偷看。见张柏回来了,冷哼一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放下文章离开了。   没多久,大家就都知道萧观和张柏不和了。   或者说,是萧观单方面与张柏不和。因为无论他做什么,张柏都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他人知道这就是张柏的性子,但在萧观看来,这是张柏瞧不起他,是奇耻大辱!   萧观暗暗发誓,下回无论如何,他都要超过张柏!   娘从小就告诉过他,他比别人聪明百倍,所以就该永远比别人厉害,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赢了就行。   这一旬很快结束,又迎来了旬考。   训导分发了卷子,课室中,众学子埋头奋笔疾书,题目多时间少,不搞快点怕是答不完。   不过也有像张柏和萧观这样早早就能写完的,还能抽出点时间检查,张柏小心翻看着自己的卷子,并未注意到身后的萧观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   时间已至,训导出声让众人停笔,随后下来挨个收了卷子,这是第一场,考的是经义,主要是经书上的内容,后面还要考两场,赵训导收齐了卷子,便准备离开,未料萧观起身大声叫住了他。   课室中众人齐齐看向萧观。   萧观上前问道:“训导,不知考场作弊,该如何处置?”   赵训导皱眉道:“府学早有规章,若查出作弊,无论是谁,一律逐出府学。”   萧观微微一笑,忽然转身指着张柏,厉声道:“那我要举报此人作弊!”   一石激起千层浪,课室中所有人都傻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有人竟然举报张柏作弊?   被人直指着脸的张柏只惊讶了一瞬,而后便恢复了淡定,微微蹙眉道:“既然萧兄说我作弊,那可有证据?”   赵训导反应过来后,也训斥道:“萧观,这种事怎能胡说?你可有证据?”   “自然是有,刚才考试前,我亲眼看见他将纸条塞入笔管中,训导若是不信,一查便知。”萧观得意道。   他语气无比笃定,众人虽不信张柏会作弊,但也被他动摇了几分,赵训导看了看张柏,见他面色坦荡,哪有心虚的模样。   不过为了公平,他还是拿起张柏笔架上的毛笔,仔细察看起来。   府学中各位学子用的都是统一发放的笔墨纸砚,张柏这只湖笔与他人并无不同,赵训导看过笔身,并无异样,于是小心拧开笔管,对着光一看,面色一变,里面果然如萧观所言,藏有东西!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眼张柏,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抽出了笔管中的纸条。   一片哗然,大家都震惊地合不上嘴,天啦,回回考第一的张柏竟然也会作弊!   秦启仁不信,焦急道:“训导,万一这纸条不是张柏的呢?你打开看看,肯定有误会!”   他瞪了眼萧观,后者插着手,一脸得意。   赵训导打开纸条一看,其上全是用蝇头小字写的经书内容,对比之后,与张柏的字迹一模一样。   众人传阅后也惊讶不已,这一看就是张柏的字嘛,行云流水又颇有骨力,太有特点了。   赵训导也面露难色,他虽不信张柏会作弊,但证据确凿,他也不好说什么。   萧观眸中含笑地看着张柏,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若到这个地步还不知有人陷害,那就是傻子了,张柏接过纸条,仔细看了看,不慌不忙问萧观,“敢问萧兄,依你之见,我是何时写的这纸条呢?”   萧观嘲讽一笑,“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抄的?”   张柏淡然道:“这纸条上皆是本次考试的范围,而坐训导昨日才说过,若真是我作弊,想必就是昨晚抄好的了。”   赵训导一头雾水,张柏这小子怎么开始认罪了?   萧观心中窃喜,“看来你已经认了嘛,作弊拿第一,也不嫌丢脸。”   张柏目光沉沉,看了他一眼,而后朝赵训导作揖,从容道:“我行得正坐得端,为何会觉得丢脸?”   他将纸条透过烛光,请赵训导上前察看,解释道:“训导有所不知,府学中用的墨汁,落笔如漆,但纸张略薄,我下笔重,故寻常抄书时,需得在下方再铺一层白纸才不会浸透。”   “而您看这纸条上的字迹,并未透过纸张,说明写字之人笔力不如我,况且,若我是前一晚写的,墨色也不该如此黯淡,应黝黑油亮才是。”   张柏桃花眼轻垂,微微笑道:“除非——这人早已知道考试范围,故意模仿了我的字迹来陷害我。”   赵训导拿了张柏的卷子来对比,果然,两处字迹虽然相似,但卷子上张柏下笔确实要重一些,有些转折处笔墨浸透纸背。张柏又找了前天晚上抄的书与两三天前抄的书来比对,众人也发现,两三天前的墨色,确实黯淡一些,但不仔细看并不容易看出来。   “看来确实是冤枉了你,不过,又是谁心肠如此歹毒要陷害你呢?”赵训导紧皱着眉头,不愿去想府学中竟然有这样的小人。   张柏和声道:“这便不知了,训导最好回忆一下,是否有人昨晚去过卷宗室。”   杨泰忽然叫道:“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萧观大半夜出去了两刻钟,回来后又点着灯在写啥,可我当时睡得迷迷糊糊,也没在意。”   他和萧观睡在同一间屋子里。   众人惊讶地看向萧观,发现他面如金纸,嘴唇苍白,想要解释,却又说不出话来。   原来竟是一场贼喊捉贼的闹剧。   赵训导心痛不已,他不曾想到,一个优秀的学生,竟会因为嫉妒与不甘而去陷害同窗,且是用这样卑劣的手段,一旦他今日成功了,按照规矩,张柏将会被逐出府学,永不录用。   幸好张柏沉着冷静,没有上当。   第二天,萧观便背上包袱离开府学了,走前,他特意来找了张柏,面上没有半分愧疚之色,反而冷冷道:“这回算你幸运,反倒是我着了道,不过你且等着,今日之仇,明日当十倍奉还!”   说罢大步离去,留张柏一人无奈苦笑。   他从未想过与萧观争什么,在府学里争第一有什么用处呢?偌大的湖州府,能人辈出,明年秋试,谁敢保证就能得解元呢?萧观弄这一出,太过阴损了些。   人心难测,张柏叹息一声。此刻无比想念在家里的福娘,如果福娘在,她肯定会用自己的道理安慰他,他常常觉得,若是福娘身为男子,必定不比他差。   被他想念的福娘,此时正与杨氏坐在家中绣帕子,灶屋里蒸着糕点,趁着闲暇时间,婆媳俩便在一块儿聊会儿天。   正说得高兴,张家院门忽然被人拍的震天响,伴随着一个年轻男子焦急的声音传来。   “杨大娘!快开开门呐,张大叔出事了!”   杨氏一惊,绣花针狠狠扎在手指上,雪白的帕子上晕开一大团血渍。 第28章 出意外 快些回来吧,夫君。   小院中的安宁被男人的高呼与拍门声打破, 杨氏心里一咯噔,脸上血色也退了几分,福娘忙安慰道:“娘, 您别急, 我去看看是怎么了。”   她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个穿着短褐的精壮男子,面色焦急, 福娘急忙问道:“这位小哥, 你可是有什么事?”   那男子认得这是张大郎新娶的媳妇,跺脚道:“我是粮铺的伙计, 张大叔出事儿了!你们快去看看吧!”   杨氏也出来了, 拽着他胳膊问:“三全,你说我家老头子咋了?出啥事了?”   三全拉着她就往外跑, 他刚才也是一路跑过来的,脸上全是汗水,面色潮红,“哎呀杨大娘, 快些走吧,叔现在还在医馆躺着呢,路上再跟你说!”   杨氏也焦急, 跟着三全匆匆走了,福娘回屋里拿了银子, 嘱咐张玉张青不要乱跑,又关好了门,追着二人而去。   路上三全慌慌张张解释之后,杨氏和福娘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今日张得贵上工时,本来好好的, 结果下午粮仓里有袋米从高处滑了下来,正要砸到一个小伙计身上,张得贵扑了过去救了他,自己却被砸到了腿,当场就痛晕了。   杨氏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头回遇到这样的祸事,心里全乱了,流泪道:“这可怎么办呐!我家老头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福娘紧紧攥着她的手,拿帕子给她擦泪,她心里虽然也着急,可也知道越急越没用,眼下公公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她们先倒下了可不行。   她催着三全快些带她们去医馆,等到了医馆,才发现张得贵的伤势有多严重。他仰面躺在榻上,面色苍白,身边围满了人,大夫摇摇头对杨氏说:“你相公这腿啊,接是能接上,但以后多半会留下病根,走路怕是都不稳当。”   杨氏眼前一白,身子软软倒下去,被福娘接住,她爆发出一声哀嚎,痛哭道:“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老头子!老头子!”   她扑到张得贵身边,看着一动不动的老伴,心中悲痛欲绝,老头子伤了腿,以后走路都难,家里的顶梁柱垮了,她该怎么办?   一屋子人听了她的痛哭声,都无比同情,粮铺掌柜歉疚道:“嫂子,这是在我铺子里出的事,你放心,张大哥的药费我该给的都会给,实在是对不住。”   张得贵一身蛮力,老实又勤快,掌柜也喜欢这个伙计,他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都怪这个桃根,他瞪了眼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瘦弱少年。   当初就不该听他的鬼话,看他父母双亡又瘦骨伶仃的可怜,收他做伙计,这还没来十天呢,就给他闯祸了!   这时候他说什么杨氏都听不进去,早哭成了个泪人。   福娘也忍不住掉泪,大夫给张得贵接了骨,张得贵被疼醒了,额头上全是冷汗。   杨氏抓住他的手哭泣,张得贵痛得发抖,却还是扯了个笑安慰她,“你这老婆子哭……哭啥,我还没死呢。”   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个小少年,直直跪在张得贵榻前,哭着道:“张叔,都怪我,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被砸到,您的大恩大德,桃根无以为报!”   他的衣服满是补丁,破破烂烂,手脚瘦的跟小鸡仔似的,杨氏哪怕是有怒气,见着他这副样子,都不好撒出来。   张得贵喘了口气,笑道:“傻孩子,那是张叔自己扑过去的,怨不得你。”   这孩子孤苦无依,和大郎差不多的年纪,却又矮又瘦,张得贵十分可怜他。今天这事发生的突然,他扑过去时,脑子里只想着,就桃根这小身板,被压死了也说不定,他好歹壮些。   大夫抓了药,让张得贵一个月内都不要动弹,在床上躺着静养,等三个月后才能下床走动。   粮铺里几个伙计把张得贵抬回张家,掌柜的给了十两抚恤银子,又送了许多药材,杨氏就算心里有怨,也不好再说什么。   张玉和张青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家里出事了。爹躺在床上,娘每天以泪洗面,这几日都是大嫂在做饭洗衣,还嘱托他们,不要去爹娘房里吵闹,要乖一点。   这日,福娘正在灶屋里煎药,杨氏红着眼进来了,苦笑道:“媳妇,这几天辛苦你了,放着吧,娘来就好。”   她接过蒲扇,轻轻扇着火,难过了几天,心里也想开了,眼下老头子已经这样了,就算好了也不可能再去上工了,家里却不可能就这样垮了,总得想个办法。   福娘见婆婆眼中有了神采,放下心来,问道:“娘,这事要写信告诉夫君吗?”   杨氏摇了摇头,依大郎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定会请假回来,又耽误功课,反正还有一个多月他就放假了。   福娘点点头,“媳妇也是这样想的,娘,我想着,以后我还是多做些糕点,您帮我拿去卖,爹伤了骨头,得多吃些补品才行。”   杨氏感动地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只觉得这几天把过去几十年的眼泪都要流完了,人都说娶妻娶贤,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帮大郎娶了个好媳妇。   前几天她只顾着伤心,若不是福娘,这家里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眼下大郎还没回来,家里没有能拿主意的人,等他回来,再看看以后该怎么办吧。   *   这天一早,杨氏装了满满一篮子栗子糕上街,福娘在家里蒸着第二笼糕点,张玉从外面跑进来,叫道:“阿嫂,外面有个小乞丐,一直在门口不走!”   他已经好几天都看见这小乞丐在他们家门口待着了,好奇怪啊,说他是乞丐吧,他连讨饭的碗都没有,也不说话,就呆呆地缩在角落里。   张青非要拉着福娘出去看看,福娘无奈,只能随他去了,开门一眼就认出了,这衣衫破旧的少年,不是什么小乞丐,而是粮铺里那个叫桃根的小伙计。   “桃根,你怎么在这儿?”福娘轻声问道。   桃根在张家外面已经转悠了好几天,他那天被痛哭的杨氏吓到了,不敢找她,见出来的是那个温柔的大姐姐,鼓足勇气道:“漂亮姐姐,我……我是来赔罪的。”   张叔因为他受伤,桃根心里过不去,总觉得是自己的错。他咬了咬唇,把手里的东西塞在福娘手中,低声道:“掌柜的说,给张叔治病要花很多钱,我只有这些,姐姐帮我转交给张叔吧。”   他塞给福娘的是半吊铜钱,许是他捏的久了,铜板上还有湿乎乎的汗水。   见漂亮姐姐不说话,桃根沮丧道:“我知道不够……”   这半吊钱已经是他所有的工钱了,掌柜的不要他了,他也没找到新的地方干活,这几天只啃了一个馒头,就想把钱都省着给张叔治病。   饿的太久,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羞得他满脸通红。   福娘叹气,把钱又塞回他手里,“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   桃根垂着头,可怜兮兮地伸出三根手指头。   怪不得走路都打晃了,福娘无奈,让他进来,去灶屋里拿了两块刚出锅的栗子糕,拿碗装着给他吃。   桃根瞧了瞧自己脏兮兮的手,摇了摇头。   福娘又让张青带着他去洗手洗脸,等洗干净回来,她才发现,这孩子长得其实挺清秀,黑亮的大眼睛像两颗葡萄,忽闪忽闪的。   “吃吧。”她把碗朝他推了推,桃根看着白瓷碗中金黄松软的栗子糕,咽了咽口水,小心地拿了一块。   一入口,香甜的栗子味让他享受地眯起了眼,福娘看着他这副馋猫样,不由笑了起来。   “好吃吗?”她轻声问,怕他噎着,又给他倒了杯水。   “嗯嗯!”桃根重重点头,“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许是手中热气腾腾的糕点太美味了,他吃着吃着,眼泪便掉了下来。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吃过一顿好饭了。去年家乡遭了灾,他被继母卖掉,好不容易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后,流浪了几个地方,果腹都是艰难,更别提吃上这样好的糕点了。   “姐姐,张叔现在好些了吗?”桃根抽抽鼻子问道。   福娘柔声道:“好些了,这两日也说没那么疼了。倒是你,不必把这事担在自己身上,只是个意外而已。”   本来被压断腿的该是他才对,桃根心里难受,恳求道:“姐姐,你们家里有什么是我能帮的上忙的吗?我什么都不要,就想为你们做点事。”   福娘被他看得心底一片柔软,这小孩是曾经经历过什么呢?别人待他好,巴不得百倍奉还,倒让她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没有立马回答,等他吃完,又给他装了一包栗子糕让他带走,桃根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等中午杨氏回来,福娘便与她说了这事,杨氏也直叹桃根可怜,可家里也没什么他能帮得上的,只好作罢。   不久后,初雪降临,早上福娘推开窗,只见院子里处处都是晃眼的白,她算了算日子,张柏差不多这两日便能回来了。   过了这几月,他是瘦了还是胖了?会不会又长高了?   信里她从来不说过,但她其实,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想念他。   “快些回来吧,夫君。”她对着窗外飞雪轻声道。 第29章 诉温情 福娘,我很想你。   归心似箭的张柏, 在两日后的下午赶到了家中。   给他开门的是弟弟张青,小家伙看见好久不见的大哥高兴坏了,他惊讶地发现, 大哥好像又长高了, 他要把头仰得高高的才能看见他的脸。   听见声音,张玉也跑了出来,张柏陪着两个弟弟玩了一会儿, 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怎么今天家里这么安静?   他疑惑道:“只有你们两个在家吗?爹娘和大嫂呢?”   张青想要回答,却被张玉跳着脚抢了先, “大哥!我知道!娘和大嫂去街上买东西了, 爹在床上睡觉呢!”   不对啊……往年这个时候,粮铺里虽然已经歇工了, 但是爹那么勤快的人,不至于白日里就在屋里睡觉啊?   张柏心头一跳,追问道:“可是爹出什么事了了?”   两个弟弟都点点头,张柏忙放下包袱冲进正屋, 刚掀开门帘子,就闻见了屋里浓重的药味,再一看, 爹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右腿上裹着纱布, 被吊在床头上。   张得贵听见声响看过来,然而他眼神不大好,只能看见门口这人的轮廓,他眯着眼道:“大郎?是你吗?怎么不进来?”   父亲在张柏眼中,一向是顶天立地的, 身子骨也强壮,怎么有一天会虚弱成这样?   张柏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他床前,走近之后,药味更重了,他着急问道:“爹,您腿是怎么了?为何没有写信告诉儿子呢?”   张得贵拍拍他的手,给他简单解释了一下,见大郎一脸担忧,笑道:“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以后可能干不了活了,这不还有我儿子吗?我家大郎长大啦,也娶了媳妇,以后这个家呀,就靠你啰!”   以后只能当个干吃饭的米虫,张得贵起初也并不能接受。但转念一想,他这把岁数了,又能干多久呢?幸好大郎明年就能乡试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执念已经完成了,只是对不起大郎,以后还要帮扶两个弟弟。   张柏点头,张得贵又说道:“你也别怪家里不告诉你,你娘和你媳妇是为了你好,眼下啊,咱们家里最重要的事,就是你好好地读书,其他你都不要操心!”   他怕大郎因为这事怪罪大媳妇,小夫妻才成亲没多久,可不能因为这件事起了嫌隙。   张柏明白他的意思,叹气道:“儿子怎么会怪她们。”   他的一颗心像是被揉皱成一团,酸涩无比,听爹说了最近发生的事,他才知道,娘和福娘是怎么苦苦支撑着这个家的。   没多久,婆媳俩也回来了,见着张柏,杨氏眼圈立马红了,拉着他哭了一场。无论再要强,杨氏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妇人,一见到可以依靠的大儿子,藏在心里的恐惧和埋怨就全忍不住了。   张柏哄好了老娘,再去看自己的妻子,只见她静静站着,目中含笑地看着她。   杨氏识趣地去灶屋做饭了,留这对许久不见的小夫妻慢慢叙旧。   张柏与福娘隔着三四步的距离互相打量着。   几月未见,福娘发现自己的夫君不仅长高了一大截,而且比之前还要沉稳一些了,身姿挺括,面如冠玉,对上他温柔的目光,福娘的心跳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快。   张柏看着近在眼前的娇妻脸上漫起了红霞,终于忍不住,上前将她抱了个满怀。   “福娘,我很想你。”他在她耳边轻声道,带着三分委屈,分明是在撒娇。   刚还说他变得更沉稳了,怎么才一会儿又变成小孩了?福娘无奈一笑,伸手环抱住他劲瘦的腰,感受着这个久违的温暖怀抱。   张柏心里藏了一肚子的话想对福娘倾诉,但马上要到吃晚饭的时辰了,只能晚上回屋再说。灶屋里杨氏扯着嗓子叫他们吃饭,张柏只好放开妻子,依依不舍地捏了捏她绵软的小手。   晚饭摆在厅屋中,张柏先装了饭菜端给卧床的父亲,守着张得贵吃完才出来,杨氏见他面色有些凝重,安慰道:“大郎,你别太担心,你爹那腿啊,再休息个把月就能好,早就不疼了,前两天还闹着要下地呢!”   张柏淡淡一笑,“儿子知道了,这些日子,辛苦娘了。”   杨氏连连摆手,“我哪里算辛苦了,你呀,该心疼的是你媳妇,每天从早到晚做糕点,我都怕她把身子骨给累坏了!”   张柏转头看着福娘,才明白她为何消瘦了这么多,心里苦闷,在桌子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夜里,福娘刚梳洗完,刚上床便被张柏拉进怀里。张柏接过她手中的棉帕,细致地为她擦拭头发上的水珠。   福娘窝在他怀里,正拿着他从省城给她带回来的银钗细细打量,对着钗头的梅花看了又看。   张柏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一直承诺要让福娘过上好日子,但没想到的是,才嫁给他多久,福娘就吃了这么多苦。   福娘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绪,轻声道:“夫君,你跟我说说,这几个月你在府学可有发生什么趣事?”   张柏心里幽幽叹气,一边给她擦着头发,一边捡了些有趣的事说给她听,说到他险些被同窗陷害,福娘紧张地坐了起来,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的,后来查清了。”素着一张芙蓉面的福娘,杏眼睁得大大的,比起平日里多了分稚气,张柏被她可爱到了,拿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耳垂。   绵软的一块粉肉在他带笑的目光中飞快红透了。   “看来我爹说的是真的,夫君以后要更加小心才是。”福娘抓住他的手,正色道。   她努力做出严肃正经的样子,但通红的小脸还是出卖了自己。   张柏点头,被她逗笑了,忍了忍还是笑出了声,福娘恼羞成怒,扑上来捂住了他的嘴,娇嗔道:“我在跟你说正经的,你干嘛呀?”   张柏被她不疼不痒地捏了两下胳膊,装作吃疼的样子皱了皱眉,抱着她哄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福娘,你怎么这么好呢?”他埋在她的颈窝里,嗅着她发间的香气,闷声道。   尽管他没有说出口,福娘也能明白他的心思,安静地缩在他怀中,柔声道:“夫君,我真的不觉得辛苦,爹娘平日里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不管呢?而且,我很喜欢做糕点,你别担心。”   她摸摸他的脸,“咱们家里以后就要靠你啦。”   她并不担心张柏不能撑起这个家,她担心的是,张柏会把自己身上的担子看得太重,最后把自己压垮。   张柏手指缠着她的一缕乌发,心底也被她说得无比柔软,他轻轻闭上眼,想着将来该怎么办。   父亲的腿这个样子,以后定不能干活了,且必须得有人照顾他,两个弟弟又还小,母亲和福娘两个妇人,早晚有累垮的一天,若家中出了什么事,他又远在省城无法第一时间赶到。   倒不如……   他心里有了初步的主意,打算明早去问问娘再做打算。   现下嘛,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娇软的美人趴在他身上,张柏的手顺着她的长发往下,轻轻放在了她不盈一握的腰间,目光渐渐深沉。   久别胜新婚,何况他们本就是新婚,张柏勾唇一笑,翻身将她压在了下面,惹出她一声惊呼。   寒冬腊月,床帐里却温暖如春。   翌日一早,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张柏给母亲和妻子盛了粥,坐下问起杨氏家中还剩多少银子。   杨氏不知他想干什么,心里飞快盘算了一下,回道:“大概还有十两左右。”   张柏点点头,“那也够了,前头旬考岁考赏的银子我都攒起来了,也有小二十两,这回一起带了回来。”   杨氏还纳闷他问这个干嘛,福娘心里却有了猜测,她有些惊讶地放下了筷子。   张柏把碗里的白水鸡蛋一分为二,分给两个弟弟,和杨氏商量道:“娘,不如我们搬去省城吧。”   杨氏愣了,想了会儿问:“大郎,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在这儿住的好好的,干嘛搬去省城?”   张柏正色道:“儿子是这样想的,眼下爹和弟弟都需要您照顾,我又常常不在家里,怎么放心这一大家子?搬去省城,以后家里有事,我也能立马知道。”   福娘也轻声替张柏解释道:“娘,我也同意夫君说的,我手里也有些银钱,咱们去省城租个院子,再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商铺盘下来,以后您也不用去街上卖点心了,再好不过了。”   夫妻俩默契地对视一眼,张柏低头一笑,挠了挠福娘的手心。   杨氏紧皱着眉,心里也被儿子儿媳说得有些动摇。   但是她听人说了,省城可不比这小小的长兴县,不是什么人都能在那儿混的下去的,老实巴交了一辈子,她和老头子做过最大胆的决定,就是为了送大郎读书搬来县里,这回再让她去更远的省城,她确实有些怕了。   “你们让娘再想想,这事太大了,娘不敢决定。”杨氏叹口气。   晚上她跟张得贵说了大郎和媳妇的想法,犹豫道:“大郎和福娘说的是在理,可咱家就是个田里刨食的,怎么敢去省城嘛!”   张得贵也吃了一惊,他不料儿子儿媳想法竟这样大胆,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他们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   树挪死人挪活,人这一辈子,本就该往高处走才是,大郎两口子有远见,反倒是他们,被箍住脚步了。   他一拍床沿,一锤定音,“那咱就进城!看看到底能不能混出个名堂!” 第30章 新一年 年年岁岁,团圆安康。   屋子里, 张柏在屏风后洗漱,福娘将他换下的衣服叠好,发现他佩戴的荷包有些旧了, 于是找了针线和布料出来, 打算帮他做一个新的。   等张柏披散着一头湿发出来,瞧见她在灯下刺绣,皱眉道:“福娘, 明天再做吧, 太暗了对眼睛不好。”   福娘笑了笑,答应下来, 招手让他过来, “你瞧瞧,哪个颜色好看?”   她选了两个颜色, 一个依旧是原来的月白色,还有一个是稍显稳重的靛蓝色,张柏选了靛蓝的,笑道:“这个好, 正好和我那身石青长袍相衬。”   新袍子是福娘前两天给他做的,再配上新荷包,张柏心里美得冒泡, 面上却还装作淡定的模样。   要是有尾巴,他此刻早就摇的飞起了。福娘感到有些好笑, 这人在外面跟在她面前完全就是两个模样,在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他就像个小孩似的, 总是求她关注。   张柏帮她把东西收好,坐到她旁边乖乖地让福娘给他擦头发,因她动作太轻柔,张柏舒服地闭上眼。   福娘轻声问道:“夫君,咱们什么时候搬家呢?你可想好了?”   张柏早有打算,“总得过了这个年再说,不急,爹腿没好,我也得先去打探一下有没有合适的宅子。”   过几天他就写信给秦启仁,让他帮忙留意一下省城里是否有外租的院子,等翻过年暖和了,爹腿也好了,就可以搬走了。   他知道娘的顾虑,其实这个主意确实有些冒险,搬到省城里,一家人该怎么过活,还要再好好想想。   但他想,与其等着山穷水尽,倒不如去搏一把,他们有手有脚的,难道一文钱也挣不到?   福娘点点头,又道:“开了春再搬也不迟,如果能找个院子大点的宅子,娘还能喂几只小鸡仔,上回还跟我抱怨家里窄了没地方喂呢。”   她笑声清脆,张柏也放松地跟着她笑了,从前在乡下时,娘养了十几只鸡鸭,当时要搬到县里只能全部卖了,可把她心疼坏了。   福娘好像也挺喜欢这些小动物的,以前书院外边有许多野猫野狗,她常常端了吃食去喂它们。   等以后安稳下来,也给她找只狗喂着?猫儿性子野,怕把她挠伤了,喂只狗还能看家。   吹灯入睡前,张柏把福娘搂在怀里,轻声问:“你喜欢黄狗还是黑狗?”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福娘一头雾水,不懂刚才不还在说明天早上帮她做糕点吗?怎么又扯到狗身上来了?   第二天一早,张柏先福娘起来,冬天冷,怕被子里钻了冷风,他小心翼翼起来,给她掖好被子,才到灶屋里去烧热水。   杨氏正在做早饭,见他起的这么早,疑惑道:“怎么不多睡会儿?不还早吗?”   张柏笑道:“从前不也这个点起来读书?我给福娘烧点热水烫烫手脚,她好像要生冻疮了。”   昨晚福娘说手指有些痒,他仔细看了看,还有些红肿,许是因为今年冬日太冷,要生冻疮了。   杨氏立马紧张道:“唉,这傻姑娘也不跟我说!”   她让张柏拿生姜和萝卜煮水,说这个土方子更有用。   等福娘起来,张柏便端了水进屋,握着她的手泡进热水中,温暖从手指蔓延到心头,福娘轻轻笑了。   等吃过早饭,张柏又想帮着福娘做糕点,但他捏的面团实在太难看,福娘无奈,让他回屋读书去,他只好委屈不舍地走了。   杨氏在一旁看得心里直嫌弃,哪怕是小时候,大儿子也没这样黏人过,这成了个亲,还返老还童了不成?   *   几场大雪之后,新的一年也将要来临。   杨氏和福娘早早上街买好了年货,这可能是在长兴县过的最后一个年,因此张家打算过得热闹一些,年货比去年多买了许多。   依旧由张柏写了春联和福字,把门上旧的换下,贴上新的。   福娘做了枣泥酥,张青和张玉兄弟俩一边啃着一边在院子里疯跑。下了一夜的雪,张柏带着两个弟弟在院子里堆雪人,福娘怕冷,张柏不让她碰冷的东西,她便坐在屋里开着窗看着他们玩儿。   雪地中张柏正耐心地和张青说话,从她这里看去,身姿颀长的少年穿着簇新的石青长袍,比起去年,更多了一份沉稳,温润尔雅,如一块埋在深山的玉石。   记得去岁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与他并肩站在树下,那时她心里十分抗拒这门婚事,连带对着他也没什么好脸,可少年面容坚定,目光炽热,皱眉问她:“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们不合适呢?”   现在想想,那时她面上虽还强硬,其实心里已经被他暖化了吧。   “福娘,你瞧。”正回忆着往事,忽然被张柏唤醒,福娘抬头一看,只见张柏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雪人,笑盈盈地看着她。   “你看,这是单独给你做的,你别碰,别冻着手了。”张柏细心嘱咐道。   他手伸的近了些好让她看清,这个袖珍雪人只有几寸高,却做的十分玲珑可爱,细细的枯树枝做成的小手张的大大的,咧着红萝卜小嘴,头上还簪了朵红梅。   福娘甜甜地笑了,唇边深深两个梨涡,张柏见她高兴,桃花眼中也染上了笑意,趁着没人瞧见,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二人目光撞在一起,皆是柔情似水。   除夕这日,杨氏和福娘一大早便起来做饭,鸡鸭鱼肉是必不可少的,往年杨氏俭省,过年也不舍得多弄些菜,但今年可是福娘嫁进来的第一个新年,再不能如以前一般抠搜了。   杨氏笑着道:“这一年过得比一年快,明年呐,我老婆子也能抱孙子啰!”   说罢意味深长地看着福娘,见她俏脸慢慢红透了,害羞地躲到一边去了。   杨氏自顾自傻乐,她算了算,如果大郎争气,过年能让媳妇怀上,那么明年九月家里就能添个大胖娃娃,想想都觉得高兴!   福娘却没好意思告诉她,这几天晚上同房之后,张柏都故意采取了措施避孕。她原也不理解,张柏却说,如果这时候怀了,明年事多,怕她操劳之下影响了身子,倒不如等他考完乡试再要孩子,那时她也可以慢慢养胎。   还没怀上,他就已经十分担心,“我听闻妇人怀胎异常辛苦,产子时更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凶险万分。反正我也不急,你也不要太在意。”   如今这世上,女子嫁了人,好像就必须承担起料理家事和生孩子的责任,多得是生不出孩子被休弃的妇人。福娘知道婆婆一直盼着自己有个孩子,心里也有些紧张,然而没有想到,张柏并不在乎。   他更关心的是她会不会出事。   福娘一颗心像是泡在蜜罐里,她从前就想过,成亲后,他会是很好的夫君,然而他比她想象中还要好十倍百倍。   不过面对婆婆期盼的目光,福娘还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她。   等搬去省城以后再说吧。   最后婆媳俩做了一大桌子菜,张得贵已经能够拄着拐走路了,今天这个好日子,自然是要下地坐在桌子上的。杨氏把外面疯跑的两个小子叫回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面上都带着喜庆的笑。   张柏在门外放了两挂炮仗,张青听着噼里啪啦的响声跳着脚拍手欢呼,被杨氏揪着耳朵按在凳子上。   张柏拿出去年从孙家带回来的梅子酒给家里四个大人倒上,这酒在炉子上已经温过了,酒香混着果香,喝了也不醉人。   “明日新年,以这杯酒,祝咱们全家福寿安康、万事如意!”张柏举起酒杯笑道。   张得贵和杨氏与小夫妻碰了杯,心里也是诸多感慨,虽然不知道明年还会发生什么,但眼下家人团聚,就是最好的时刻。   “也祝我儿明年高中!”张得贵笑道。他并没有其他贪心的愿望了,只盼着张柏十年寒窗苦读能有所成。   他们老张家,从来没出过一个读书人,大郎刚出生时,村里头那算命先生就说他是贵人之相,日后定会平步青云。张得贵半辈子都被人说是睁眼瞎的庄稼汉,他就是想让别人看看,庄稼汉又怎么了?一样可以供个读书人出来!   热热闹闹地吃完了饭,一家人收拾了碗筷,把桌子挪开,张柏将灶屋里的小炉子搬进来,大家围坐着烤火守岁。   张青和张玉缠着福娘给他们烤红薯,杨氏作势要打,却被福娘拦了下来,“娘,过年嘛,就依着弟弟们好了。”   她找了几个个头匀称的红薯和板栗埋在炭火下,两个小孩虽然已经很困了,但还是忍住不睡,隔一会儿就去看看烤好了没。   过了小半个时辰,福娘拿小钳子把红薯和板栗夹在竹筐里,张青伸手要拿,被烫了一下,委屈地扁了扁嘴。   张柏被逗笑了,把他抱在怀里哄着,等凉了些再帮他们剥开。   “来,娘子也吃。”他把一个剥得十分干净的红薯塞在福娘手中,福娘小心咬了一口,软糯香甜,幸福得眯起了眼。   张柏也笑了。屋外飞雪连天,偶尔能听见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咔嚓”声,屋子里,一家人说说笑笑,就着新茶与点心,等待着新一年的到来。 第31章 看新屋 一家人一条心。   “你们要搬去省城?”孙进惊讶不已。   初二, 女儿女婿来孙家拜年,结果刚坐下,茶没喝两口, 就给了他一个惊吓。   张柏给他解释了原因, 孙进皱眉沉思了一会儿,点头道:“你说的对,你一人在外, 全家老小都照顾不了, 这样也好,只是你们要想好了, 这搬走容易, 立足却难,养家不是嘴上说说就行了的事啊。”   张柏一脸正色答应下来, 福娘和父亲说了自己的打算,孙进一拍脑门,欢喜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若是银子不够就来找爹!”   孙进瞥一眼张柏, 见他目光温柔地看着福娘,脸上并没有反对之色,放下心来。   他知道福娘不是寻常的娇弱女儿家, 她胸中自有沟壑,从前没嫁人时, 是他和小昭困住了她,如今倒好,既然张柏也支持,她可以大胆地去做自己的事了!   小昭自福娘回来后就一直缠着她,这会儿正撒娇让福娘喂他吃橘子, 孙进嫌弃道:“都多大了?还要你阿姐喂你,你姐夫看了都要笑话你!”   “才不会呢!姐夫也很喜欢小昭的!”小昭瞪他一眼,又哒哒跑过来挽住张柏的手臂,仰头道:“是不是,姐夫?”   父子俩斗法,偏要张柏来做个中间人,张柏无奈一笑,捏捏他肉嘟嘟的脸,“是啊,小昭最乖了,走,姐夫带你出去抽陀螺!”   小昭欢呼一声,拉着他跑出去了。   孙进扶额直叹气,他不知道这个小儿子随了谁,他和阿瑶都是安静的性子,福娘也是,怎么小昭就这么跳脱呢?   说来惭愧,小昭在松南书院读了两三年了,他这个老父亲还常常给他开小灶,也不知道是不是揠苗助长了,上回岁考,小昭竟然是最后一名……   这孩子不爱读书却爱耍枪弄棒,跟邻居小孩打架就没有不赢的,孙家祖上三代没出过武夫,真是奇了怪了。   爹和弟弟不对付的场景福娘已经习惯了,她劝了几句,孙进叹口气也就罢了,父女俩说着闲话,忽然想到了什么,孙进一拍大腿,“你说你想开个点心铺子?我记得你娘以前有一本食谱,不知道有没有用,我找出来给你看看!”   福娘倒是不记得了,孙进说风就是雨,立马起身去书房里找去了,两刻钟后,拎着一本古朴的书进来,笑道:“你娘的东西我都保存的好好的,你看,一页都没掉,就是受了点潮。”   接过来一翻,才发现这书比看上去还要年代久远,其上有些字迹已经看不太清,也不知是娘从哪里来的。   在福娘记忆里,母亲是个极其温柔雅致的妇人,喜欢在院子里栽种各种各样的花木,还会制香,从来不去与外面的妇人嚼舌根,但又能和周围邻居都相处的很好。   爹常说她蕙质兰心,可比起母亲,她还差的远呢。   孙进看着亡妻旧物,也陷入了回忆中,过往那些夫妻恩爱的画面仿佛还在昨天,然而屈指一算,阿瑶离开已经十年了……   屋里的气氛似乎也凝滞了,福娘低头仔细翻看这本食谱,才发现前面记载的都是些家常小菜,后面有整整半本都记的是各种各样的点心,许多都是她不曾听说过的。   福娘心中欣喜万分。不一会儿,张柏和小昭擦着汗进来了,一家人用了午饭,夫妻俩便向孙进道别了。   “待去了那边,定下来之后写信告诉爹一声啊,有什么事也别瞒着!”孙进把女儿女婿一路送上小桥,依依不舍地叮嘱。   两人点点头,劝他不要再送,携手离开。福娘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爹和小昭还站在原地,冲她挥手,一瞬间,心里涌起了酸涩。   好像越长大,离家也就越来越远了。   张柏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道:“不用担心,咱们只是去省城,以后得空了,常回来看看爹和弟弟就好。”   福娘回他一个笑容,待回去后,给他看了那本古书,张柏仔细翻了翻,笑道:“我看这书里许多菜式都独具特色,没想到岳母还给你留了这么个宝贝。”   “只是有些地方字迹模糊了,我晚上帮你看看,能不能修好。”张柏微微皱眉道。   福娘笑着点头,依偎进他怀中。   *   年前给秦启仁写的信,年后就有了消息。   秦启仁说,他托人打听了,倒是有一处合适的一进宅子,只是那宅子从前是用来当作仓库的,堆放过许多杂物,有些脏乱,因此屋主可以降低价钱租出去。   杨氏满不在意道:“脏就脏些,咱们去了好好打扫一番就是。”   一个月只要二两银的宅子,还是在省城,多难得啊!   张柏想了想道:“这样,先不急,等我先去看看,若是合适再回来告诉你们。”   第二天,他和福娘就坐上牛车去了省城,在府学门口与秦启仁碰了头。   过了一个年,秦启仁又长胖了一圈,腰带都快给撑断了,他远远就冲张柏招手,又看他身边站着个美貌女子,知道这就是张柏的妻子了。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张柏娶的就是他二哥的前未婚妻,可把他吓了一跳,也想明白了,为什么那次他胡言乱语时张柏会揍他,说别人心上人坏话能不揍吗?张柏还算稳重了,只打了一拳。   那日张柏成亲时,他没看见这位孙姑娘的样貌,今日一见,差点连眼珠子都挪不开,要说美人他也见得多了,可她的美,更多不是来自于长相,而是那份独特的如幽兰般的气质。   张柏皱眉盯着秦启仁,轻咳一声将他唤醒,秦启仁脸涨的通红,支吾着喊了声“弟妹。”   “秦大哥好。”福娘冲他一笑,秦启仁这回识趣了,再不敢盯着她看,只摆手道:“走吧,我带你们去看看宅子,离这儿不远。”   确实不远,走路也只需要一刻钟,只是位置有些偏僻,在一个小胡同里。   牙人早在宅子门口等着了,见秦启仁领着人过来,忙开了门将他们迎进去,讨好道:“您瞧这屋子,朝向多好,院子也大,可是块风水宝地呢!就是乱了点,不过收拾收拾住人也不是问题!”   入门就是一条青石小路,院子里生了些杂草,靠近墙根处栽了一丛翠竹,竹叶青翠,因此并不显得萧条。   正屋一间,厅屋一间,还有两间厢房和一个小厨房,与原来张家的宅子大抵是相似的,只是在厨房后面套了个小小的库房。   张柏和福娘到每个屋子里都看了看,这里以前许是堆放了一些木头,各个屋子里都还有些腐朽木料,一进去就是一股腐败潮湿气味。   福娘左右转了转,和张柏商量道:“我看着还可以,脏乱了些,不过东西都是好的,咱们收拾收拾也就行了,主要还有个大院子,娘以后想种点菜什么的也可以。”   牙人立马附和道:“是呢是呢,这位娘子说的对,这院子大得很,别说种菜了,那就是养一群鸡鸭也合适得很!”   幸好娘不在呢,要是被她听了这话,不得马上点头同意?福娘偷笑。   福娘说好,张柏就没有反对的,他和牙人讲过两回价,最后以一个月一两八钱银子,租下了这间一进小宅子。   临近中午,张柏又请牙人和秦启仁吃了午饭,之后才带着福娘赶回长兴县。   张柏给家中二老描述了那宅子的样貌,杨氏起初有些不喜,皱眉道:“屋子也太少了些,以后家里人口多了,哪里住的下?”   张柏解释道:“娘,我和福娘并不急着要孩子,这屋子也够住了。”   杨氏叫道:“什么?你们不打算要孩子?这怎么行呢!”   打福娘进门她就盼着小孙儿,结果这小夫妻俩搁这儿蒙她呢?   张得贵拍了她一下,不悦道:“行了,大郎和媳妇自有打算,你瞎叫唤什么?依我看,这宅子不错,咱定个时间搬过去得了。”   经历了一场不幸,他看明白了,大郎已经到了能够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了,他有能力撑起这个家。他的儿子他知道,大郎性子好,但主意大,不是随意就能被别人说动的,他和老婆子日后还得靠大郎呢,何必管那么多?   “家里两个小的还不够你折腾的?”张得贵又道。   “不是这个理……”杨氏想说点什么,可想想还是算了。   她也不是想逼着福娘生孩子,只是想着,早些生下来,她给带着,大郎和福娘也能腾出手去做自己的事。   算了,儿大不由娘,大郎既然自己有成算,那就依他好了。   福娘笑道:“娘,你也别觉得无趣,那边院子可大了,你想养什么都行!”   杨氏一听这话又高兴了,脸上重新绽放了笑意,拉着福娘开始商量养些什么好,按她的意思,鸡鸭鹅越多越好,又能下蛋还能吃肉。   一家人商量了日子,正好下月初五张柏要回府学,那就初三搬走,那天也是个适合搬迁的黄道吉日。   从正屋出来,福娘笑着对张柏说:“夫君,为什么如今什么都没有,我却觉得将来一定会越来越好呢?”   张柏笑着牵起她的手,“咱们一家人一条心,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第32章 救桃根 还是不要给姐姐添麻烦了吧?……   王府花厅中, 刘玉秋笑盈盈地将福娘迎进来,让丫鬟给她上茶。   “孙姐姐真是的,都要走了才告诉我, 不过还好隔得不远, 以后还能走动。”福娘这回来告诉了她张家要搬家的消息,刘玉秋惊讶之余,也为她高兴。   姐妹俩已经许久未见, 年前刘玉秋推说身体不适, 没让福娘来看望,前几天才给福娘下了帖子, 邀她一聚。然而福娘第一眼见她, 就发现她的脸色憔悴了许多。   两人正说着话,花厅外便传来几声女子轻笑, 蔷薇架后,一个窈窕的身影若隐若现,福娘正疑惑,却见刘玉秋紧紧皱起了眉。   不一会儿, 一个穿红比甲的丫鬟匆匆进来,刘玉秋淡淡道:“可看清了?谁在外面吵闹?”   丫鬟回道:“奴婢看清了,是表小姐在陪着老夫人赏花, 表小姐正让人捉蝴蝶呢!”   刘玉秋的脸上的笑意一刹那间消失了,她挥手让丫鬟退下, 幽幽叹了口气。   福娘小心问道:“这是怎么了?妹妹可是有心事?”   王若兰年前已经嫁给省城一个富商了,难道王家还有什么事让玉秋忧愁的?   莫非真如她之前猜测的,是王老夫人?   对上福娘关心的目光,刘玉秋眼圈蓦地红了,这大半年的苦楚, 她不知道该向谁倾诉。娘家人不会理解她的难受,在外人看来,王世诚一没纳妾,二没出去鬼混,一点错处也没有,而王家面上待她也不曾亏待,说出去,反倒是她在自怨自艾。   她知道福娘不会说出去,于是一五一十地对福娘说了。   未成亲前,她便觉得王家人待她像隔着一层纱,以为嫁过来后就会有所改变,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王若兰还在时,处处给她使绊子,公婆每次都教训了女儿,但实际上都是高举轻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不容易等王若兰嫁人了,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她嫁过来快一年了,肚子还是没有消息,婆婆面上虽没有说什么,可每日请安时看她肚子的眼神,都带着不悦,私下还给她找了许多偏方,就这样她还是没怀上,现在府里都在说,她是不下蛋的母鸡。   “现在下人们都在说,老夫人要给世诚纳妾。”刘玉秋的目光哀怨地看向外面。   “你是说,那个表小姐?”福娘一愣。   刘玉秋点点头,拿帕子擦擦眼角,“我也不知该怎么对夫君说,这都是捕风捉影的事,且世诚和表妹还是一起长大的情谊。”   这才是难办的,她知道表妹有那种心思,可王世诚看不出来,在他眼里,表妹是个单纯至善的女子,她每次暗示都被王世诚反驳,次数多了,他还怄气了,已经半个月都歇在书房了。   福娘也没想到才不到一年,玉秋就遭遇了这么多事,她的担心竟然也都成了真。   “那你怎么想呢?依我看,这事得告诉你爹娘,保不准以后还会有更过分的事。”福娘担忧道。   刘玉秋喃喃道:“我娘说了,让我赶快怀个孩子就好,现在我也不敢回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福娘无奈,握紧她的手,“你不要怕,你没有任何过错,没必要觉得对不起他们,况且这才成亲不到一年呢,孩子来得晚些也是有的。”   她劝刘玉秋硬气一些,但刘玉秋一直拿帕子擦着泪,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便是,不要一个人硬扛着。”福娘叹气,走前再三叮嘱道。   刘玉秋红着眼点头,目送福娘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涌起无数羡慕。   为何孙姐姐就能这么硬气呢?而王家这样待她,她却依然要对他们笑脸相迎……   *   没几天,猫儿胡同就都知道了张家要搬去省城的消息。   众人惊讶有之,更多的是羡慕。想当年张家刚搬来时,说是胡同内最穷的一家也不为过,也才短短几年,人家就要去城里过好日子了。   这天杨氏一早起来到河边洗衣,几个妇人便向她打听起来。   “杨婶子,你们家这是要发了呀,你家大郎可真是有出息!”   杨氏心里得意,但面上还是谦虚道:“哪有的事,这不我家老头子腿伤了嘛,大郎说离得近好照顾。”   “呦,张秀才可真是孝顺!”几个妇人应和道。   杨氏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路回家都哼着曲儿,晾好衣服,又去灶屋里帮福娘做糕点。   说是帮忙,其实她也就只能帮着揉个面什么的,就拿今儿做的这个桃酥来说,福娘就能做的又酥又脆,她做出来,就差了几分口感。   两个人忙活了一早上,做了整整两笼桃酥,杨氏揉面揉的手都酸了,叹气道:“福娘,你说以后开个铺子,那一天得做多少糕点啊,咱们两个忙的过来吗?”   福娘擦干净手上的面粉,笑道:“娘,若是要开店,光我们两个人肯定是不够的,到时候还得找几个伙计。”   杨氏心里盘算一下,请伙计又是一大笔钱,顿时一阵肉疼。   今日桃酥做的多,这东西也不能放着,第二天就潮了,于是福娘和杨氏各拎了满满一篮子,一起去街上叫卖。   临近中午,街上人流如织,杨氏拎着篮子往东边去了,福娘就挑了个热闹的街口。   卖这糕点也是有讲究的,得喊,但也不能见人就喊,那样多累?这样的小点心,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大多不会喜欢,而牵着小孩的妇人和打扮俏丽的小姑娘们往往会感兴趣。   若是有人停下脚步,福娘便会拿出一块请她们品尝,她的价钱也合适,因此不到半个时辰就卖完了。   剩了几块有些碎的,福娘也没打算卖给别人了,自己留着吃吧。   她挎着篮子去找杨氏,在路边上瞧见一群人在打架,嘴里说着什么“偷东西”、“抓小偷”之类的话,福娘远远看了一眼,竟然发现他们揍得人她还认识!   她忙上前拉开一个男子,询问道:“大哥,这孩子怎么了?偷什么东西了?”   那男子怒气未消,见是个娇滴滴的妇人,笑道:“小娘子不知道吧?这小子偷我们掌柜的饼吃!小小年纪不学好,真是!”   桃根蜷缩在地上,裸露在外的皮肤满是青肿,呜咽道:“我没偷!你们扔在地上的,我捡的,不是偷的!”   他手里还抓着一个脏兮兮的饼,几个男子又踹了他几脚,福娘忙出声制止,“几位大哥,这饼多少钱,我帮他给了,别再打了!”   几人交换了目光,先头与她说话的男子眯着眼道:“也不多,五十个铜板。”   桃根挣扎着叫道:“姐姐别听他的!”   这饼哪里值五十个铜板?卖给别人才两文钱一个!   福娘淡淡道:“大哥,也别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最多十个铜板,不然我就去报官了。”   他们把桃根打成这样,纵是有理也过分了些,那男子收了笑,犹豫了一会儿,又笑道:“这点事儿哪里值得报官?小娘子说十个铜板就十个铜板吧。”   收了钱,几人迅速离开了,生怕真被衙门的人抓住似的。   福娘把桃根扶到医馆,请大夫看过后,说是不严重,只是些皮外伤,擦几天药膏就能好。   桃根愧疚道:“姐姐,你不必救我的,那几个太不讲理了,明明是他们说那饼坏了扔到外面的,我真不是偷的!”   福娘叹气,她也知道桃根这是被耍了,可有什么办法,别人说是偷的,就算让衙门来也不好说什么。   桃根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哽咽道:“姐姐……对……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福娘忙拿了帕子给他擦眼泪,安慰道:“姐姐没有怪你的意思。”   小孩心里委屈,哭过一场后就好多了,福娘瞧着他骨瘦如柴的样子有些不忍,担心道:“你这是多久没吃饭了?”   桃根颤颤巍巍伸出四根手指,这些天他游荡在城里,饿了就喝点河水,想找个活儿干,但别人店主看他邋里邋遢又矮小瘦弱,都不要他。   福娘吃了一惊,想起自己篮子里还有几块桃酥,忙拿出来给他吃。   桃根眼里含着泪,狼吞虎咽吃完了,下床就给福娘磕了三个头,“姐姐的大恩大德,桃根无以为报!”   就桃根这副样子,福娘哪里还能放心让他在外面流浪,无奈之下,只好带着他去找杨氏。   杨氏远远看见了她,疑惑道:“福娘,你去哪儿了?娘还以为你走丢了!”   她指着福娘身边陌生的小孩问道:“这又是谁啊?”   瞧着像个乞丐,但是又有些面熟,杨氏仔细看了看,想起来了,他就是老头子救下的那个小孩,那天在医馆见过的。   虽说那事并非他的错,可杨氏见了他还是有些烦躁,皱眉道:“怎么把他带过来了?”   桃根一直垂着头不敢说话,福娘挽住杨氏的手臂,示意他跟在后面。   怎么办?还是不要给姐姐添麻烦了吧?大娘看起来很讨厌他……桃根难过地想。 第33章 水中月 三合一   一路上, 福娘把桃根的事全部告诉了杨氏,本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杨氏,心里松动了几分。   她没想到这孩子如此可怜, 今日若不是福娘出手相救, 他被打死可怎么办?   她回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桃根,皱眉道:“可咱能救他一时,他以后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跟着我们吧?”   福娘也知道这不是个办法, 她想了想道:“媳妇回去和夫君商量一下, 看能不能让他去哪里做工,这两天就先让他跟弟弟们挤一下吧。”   杨氏心里也是复杂极了, 她不想摊上这个麻烦, 但也不能见死不救,这小孩, 出去讨饭都嫌嘴笨,算了,就当是为大郎积德了。   得到婆婆的允许,福娘带着桃根回到家里, 张柏见着他也是一脸疑惑,听福娘解释之后,叹气道:“既然如此, 桃根,你就先在我家住着吧, 明儿我去帮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在招工的。”   桃根揪着衣角,张叔说过,他和张家哥哥年纪差不多,没想到张大哥比他成熟多了,跟他比起来, 自己就是个稚童。   张叔见了他也很激动,担心地问起他的近况,得知他无处可去后,也连连叹息。   张家一家人待他都太好了,杨大娘给他烧了水,桃根洗了许多天以来第一个舒舒服服的澡,张大哥拿了自己从前的衣服给他,吃饭时,两个弟弟也给他夹菜……   他过去十几年未曾体会过的温暖,在这一天内,全数尝尽了。   夜里和两个弟弟挤在小床上,本该睡个好觉的他,却失眠了,默默流了一晚上眼泪,打湿了半个枕头。   张家也不容易,他不该拖累他们。   第二天一早,杨氏来唤小孩们吃早饭时,才发现桃根不见了。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不知他是何时走的,张柏和福娘到街上寻过几回,都没发现他的踪迹。   张柏见福娘焦急,安慰道:“别担心,他既然要走,那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我想他也是不想一直麻烦我们。”   福娘无奈点头,又等了几天,桃根依旧没有回来,张家人虽担心,可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去,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桃根还平安地活着。   离初三没几天了,张家也开始忙着收拾东西,杨氏恨不得把家里所有东西都带走,但那是不可能的,这个小院,他们住了好几年,快要离开了,都有些不舍。   初二这天,杨氏和福娘做了花生酥送给猫儿胡同里的邻居们,有些人从前与杨氏有过口角,但大家都不是什么坏人,人都要搬走了,竟然还有些难过。   张家小院里,有一棵福娘刚嫁过来时种的小桃树,当时只有小拇指粗细的树苗,如今早已枝繁叶茂,正是春日,嫩绿的枝条上还结了花苞。福娘看着它,也万分可惜不能亲眼见着它开花。   晚上入睡前,小夫妻俩如往常一样搂在一起说话,张柏怕福娘伤心,轻声哄她,“你要是舍不得,我把树也挖了带过去?”   福娘被他逗笑了,捏着他的手指把玩,张柏顺势与她十指紧扣,低头亲了亲她唇边的梨涡。   第二天一早,张家雇的牛车就停在了门外,一家人把东西都搬上去,张青和张玉还没有睡醒,一上车就又睡过去了。   牛车载着一家人缓缓离开,张得贵夫妻俩不停回头张望,眼中满是不舍。   低落了一会儿,两人也缓过来了,正如大郎所说,人往高处走,本是好事,将来说不定会有更大的造化呢。   早上起得太早,没吃早饭,福娘早有准备,昨晚就做了一盒子麻饼,虽有些冷了,但填饱肚子还是没问题,一家人捧着饼边吃边聊,出城时,杨氏忽然叫道:“唉,你们看,那是不是桃根?”   几人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城墙下站着一群新兵,穿着戎装,正在听领头的说话,最后面那人,正是消失了好几天的桃根。   杨氏疑惑道:“他才十六啊?能去征兵吗?”   张柏想了想解释道:“听说北边正打仗呢,前线缺人,想来这回征兵也没那么严格。只是没想到他还有这份勇气。”   福娘也惊讶桃根会这么勇敢,那可是去打仗,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不过这是他的决定,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她有些担心,在心里默默祈求桃根能平安归来,张柏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他有自己的打算也是好事,说不定日后能有大作为呢。”   福娘点点头,只希望一切都如夫君所说,人与人相识一场,已经是莫大的缘分了。   总之他现在还活的好好的,那就行了。   牛车晃晃悠悠走了许久,终于到了省城。一进城门,杨氏便被这里的繁华给震惊到了,长街两旁的店铺里摆着许多从未见过的玩意儿,路边还有蓝眼睛黄头发的人在售卖鲜艳的红石头,杨氏眼睛都看花了,嘴里不停发出惊呼。   张得贵叹道:“还是托了你们的福,不然我们两个老货,哪里能走这么远来。”   张柏笑道:“爹说笑了,您和娘辛苦了大半辈子,如今也没能享福,是儿子不争气了。”   不多时,就到了他们的新家。张柏把行李搬下来,给了车钱,又对赶车的大叔道了谢,一家人风尘仆仆地站在新家门口,长舒了一口气。   从今以后,他们就要在这儿安定下来了。   开了门,张玉第一个先跑进去,雀跃不已,冲张青叫道:“这院子好大!太好啦!”   张玉也欢喜地跟了进去,两个小孩在院子里追逐起来,杨氏要发火,想想这儿还有一大堆东西没收拾呢,又忍住了。   张柏和福娘先把厨房给收拾了出来,这里的厨房比原来大了一些,人在里面也更能走动开了,张柏让福娘去外面站着,里面灰尘太多怕她呛着。   收拾好了厨房,张柏和福娘又回去收拾卧房,屋里霉味有些重,福娘开了窗,又把家里带来的香点上,过了一会儿才好了些。   这一顿忙活,一家人午饭也没吃上,最后张得贵只能去街上买了点小菜将就了,虽然劳累,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时,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过两天,儿子就托人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张柏笑道。   当下有了住处,但还得想办法赚钱,张柏每个月抄书和旬考的赏银虽然能养活一家人,但谁也不愿做个米虫,福娘本就想自己开个铺子,如今有了机会,又怎么会放过。   晚上她和张柏商量,张柏去找铺子,自己和杨氏就去找伙计,等两边都定下来,她的点心铺子就能开张了。   张柏也发现,福娘提起自己的铺子时眼里比平时都多了几分光彩,他原本还担心她累着,但看她这副样子,不让她做反而会难过了。   福娘头回这么絮叨,趴在他胸膛上一直想象着今后该怎么做生意,张柏开始还能应和几句,后来发现,他的回答根本不重要,人家就是想找个人倾诉。   女子淡淡的发香萦绕在鼻尖,张柏眼神渐渐变得深沉。   福娘说着说着也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嗔他一眼,立马从他身上翻了下来。   张柏追过去轻轻搂着她,耳根子红透了,他轻声道:“我不碰你,知道你今天累了,快休息吧。”   说完,他给她盖好了被子,强迫自己合上了双眼。   福娘心里暖暖的,很快就睡着了,然而张柏默念了许久的清心经才入眠。   真是甜蜜的折磨啊……   隔日一早,等福娘起来时,张柏已经不在屋里了,应该是去读书了。他昨天说把厨房后面那个小屋子拿来当书房,因为晚上有时看书看到很晚,若是点了灯,怕影响福娘睡觉,那小屋子虽然逼仄,但也安静得很。   她洗漱完出来时,却发现张柏从外面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棵树苗。   福娘疑惑道:“夫君这是去哪儿了?”   张柏找了把锄头出来,笑道:“我去买了棵桃树苗回来,你不是舍不得原来那棵树吗?我也在这个家里给你种一株。”   福娘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细心体贴到这个地步。   爹从前说过,如果一个人真的在乎你,哪怕是你不经意间提起的一间小事,他也会长久地放在心上。   比如说,娘离开了这么多年,可是娘说过的话,爹还能记得清清楚楚。   福娘以前并不敢奢望会有人也这样待她,像爹娘那样的夫妻终究是少数,世间大多数的夫妻都过着平淡的日子,被生活里的油盐酱醋磨平了棱角,凑合着过了一辈子。   原来她也如此幸运,遇见了这样的良人。   张柏挑了处泥土肥沃的地方把树种好,转头发现妻子眼尾红红的,担心道:“可是昨晚没睡好?不然再去躺一躺?”   福娘摇摇头,扬起一抹甜蜜的笑容,“没有,昨晚我还做了个美梦呢!”   张柏也笑了,清风拂面,吹起她鬓角碎发,他伸手替她挽到耳后,两人同时红了脸。   *   初五这日,张柏便回府学了,如今离家近,他可以每旬都回来一次,顺带把赚的银子也带回来。   一家人团聚的日子,自然也比之前要多多了。   杨氏是个嘴闲不下来的妇人,虽是初来乍到,可没过几天,这胡同里的人就被她认了个七七八八。   邻居大多也是普通百姓,有的是小商贩,有的是做杂役的,比起原来猫儿胡同也差不多,杨氏这才知道,原来是她把省城想的太好了,这里也不全是有钱人,多的是像他们这样的穷人。   大家也都知道了张家有个小秀才,都有些惊讶,要按理来说,家里穷就不会再让孩子读书了,那可太费钱了,张家老两口也是不容易啊。   省城自然不比县里,这里街上秀才满地跑,举人也是常见的,因此张家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大家还是如往日一般来往。   这日杨氏和新交好的妇人在张家门外闲聊,不知怎么就说到了福娘铺子里要招伙计的事,那妇人羡慕道:“杨婶子,你可真有福气!儿子儿媳都孝顺的很。”   这妇人姓秦,大家都叫她秦婆子,秦婆子只有一个儿子,早些年被朝廷要去打仗了,后来再没有半点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   秦婆子心里惆怅,若是她的儿子还在,现在也应该娶妻了,说不定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杨氏打了个哈哈岔过这个话题,忧愁道:“我也不知道这城里找个伙计这么难,那些个都是些啥人?细皮嫩肉的,我是招伙计,又不是招个祖宗伺候着!”   她和福娘最近去好几家牙行看了,也不知是不是运气不好,牙人给介绍的都是些娇滴滴的姑娘,有的倒是会做糕点,可那娇弱的模样,招回去都怕出事。   秦婆子心想那牙人怕是误会了杨氏的意思,那些人肯定不是拿来干活的,真是用来“伺候”人的。   忽然间,她想起了一个人,欣喜道:“唉!杨婶子,我这儿倒有个合适的人,包你满意!”   杨氏惊讶地瞪大了眼,“真的?”   秦婆子笑呵呵道:“你不信啊?走,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   她拉着杨氏往胡同深处走去,越往里房子越陈旧破烂,杨氏还没往这边走过,路上坑坑洼洼的,积了脏水,她踮起脚,生怕弄脏了福娘给她做的新布鞋。   “就是这儿了。”两人停在一扇破旧的门前,门上贴着的福字被撕成了碎屑,门板都破了个洞,隐约可见其内的简陋。   这儿真有她想找的人?杨氏紧紧皱起了眉。   秦婆子轻轻敲了敲门,高声道:“芸娘子,在家吗?”   “来了!”没喊几声,里面便有人回应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后,大门被打开了,是个年轻女子,杨氏看见了她的面庞,吓了一跳。   这女子脸上满是伤疤,最深的一道贯穿了左半边脸颊,像虫子一般蜿蜒在脸上,恶鬼一般。   声音却是甜美,“秦婶子来啦,快来里面坐坐。”她看向杨氏,疑惑道:“这位婶子是……?”   秦婆子给她介绍了杨氏,芸娘子柔和一笑,也怯怯地邀杨氏进去说话。   “两位婶子见笑了,我这儿乱的很,没来得及收拾。”芸娘子不好意思道。   一进来,杨氏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院子里全是架起的竹竿,晾着各色的衣裳,院子里的一口井边,还堆着许多脏的看不清颜色的衣服。   芸娘子进屋给两人抓了一碟花生,走到井边坐下,继续用力地搓起木盆里的衣物。   她挽起袖子,手臂上满是红肿,一看就是被人打的,秦婆子怒道:“那混账东西又打你了?”   芸娘子长睫轻颤,低声道:“婶子,没事的,我也习惯了,再说了,小蜜还在他那儿呢。”   秦婆子怒其不争,也知道她这性子太软了,只有被别人欺负的份,叹气道:“你啊,就是太傻了,他都把你休了,怎么还有脸来找你要钱?”   这回芸娘子不说话了,低垂着头闷闷干活。   杨氏瞧她这样子也同情不已,等出了门,她便立马问道:“这芸娘子是怎么回事儿?”   她从未听说过胡同里还住着这样一个可怜的妇人,也没见她出来过。   秦婆子把事情从头到尾一说,杨氏听得眼珠子都瞪大了。   这芸娘子,真是个万中无一的可怜人。   她原是一富贵人家的庶女,姨娘死后就被人欺负,长得太好了,引起了嫡姐嫉妒,脸上的伤疤是被嫡姐一刀一刀划的,就是为了不让她说上好亲事。   接着被主母随意嫁给了府中一个家丁,婚后嫌她样貌可怖,经常打骂她,那家丁不久后又爱上了喝花酒,要把钱都给窑子里的相好买胭脂水粉,芸娘子生了个女儿,他嫌不是儿子,当下就把她给休了。   最不要脸的是,他虽休了芸娘子,却把女儿小蜜留在身边作筹码,常常威胁芸娘子拿钱给她,不给就是一顿打骂。   杨氏活了半辈子没听说过这么荒唐的事,疑惑道:“那他都这样了,芸娘子怎么不去报官?”   秦婆子又是一声叹息,“那混账说了,要是敢去报官,他就把小蜜给卖得远远的,让芸娘子一辈子也见不着!”   怎么会有这种烂人!杨氏气的不行。   “她现在就靠给别人洗衣裳挣几个辛苦钱,去外面吧,她那张脸,谁敢要她?还不得把店里的客人都给吓跑了。”秦婆子无奈道。   “我也是孤寡一个,索性就照顾着她,她也常常送我些小点心,说是自己做的,我吃着味道还不错,你要是缺人的话,不然考虑考虑她?”   杨氏心里却想,芸娘子可怜是可怜,但她却不能贸然把她招进店里,虽然说可以让她在后厨躲着不出来,可这还得让福娘拿主意才行。   秦婆子见她面上犹豫,也知道有些勉强了,心中替芸娘子难受一回,不再提说此事。   杨氏回到家里,正想把这事告诉福娘,却听福娘惊喜道:“娘,我找着人了!”   她托牙人替她留意,今天就有了好消息。这人从前是个酒楼的大厨,宰鸡时剁掉了一根手指头,被酒楼辞退了,正好出来找活儿,就被她遇上了。   福娘看上的是他手脚麻利,对于酒楼来说,缺了根手指就好像干不了活,可她瞧李叔走路带风的样子,再干十年都不成问题。   更妙的是,李叔有一手雕花绝技,糕点做的再好吃,太朴素了也吸引不了客人,李叔这门绝活,恰好是锦上添花。   杨氏听了之后也乐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有个壮汉在店里镇着,也不怕有人来挑事了,一举两得,多好的事!   高兴了一会儿,她又小心地把芸娘子的事告诉了福娘。   福娘沉默了许久,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了。   同为女子,她更能感受到芸娘子的那份无助,娘说她是个性子软弱的女人,福娘却觉得,她骨子里其实还是倔强的。   若是真的软弱,在被毁容时,被指给家丁时,被打骂时,早已承受不住赴死了,她能坚持这么久,心里该是强大的。   福娘有心想帮帮她,却也想看看她究竟有几分真本事,就让杨氏请她来张家聊一聊。   芸娘子一进门,福娘就注意到了她那双极为明亮的眼眸,更加确定了,她并非什么脆弱之人。   难得有人不被她的脸吓到,芸娘子也有些惊讶,不知眼前貌美的小娘子找她有什么事。   福娘给她倒了茶,笑道:“娘子不必担心,我只是想找你说几句话。”   芸娘子有些放不开手脚,拘束地坐着,偶尔朝福娘笑一笑。   “我听说娘子会做糕点?”福娘轻声问。   芸娘子微微点头,“是会做一点。”   福娘装作苦恼道:“妹妹今日做云片糕,明明法子都是对的,可做出来总是不够绵软,想问一问娘子,是哪里的问题?”   一两句话说不明白,芸娘子便随着福娘到厨房里去,她尝了尝福娘做的云片糕,微微皱眉,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娘子不知,这云片糕要做的绵软,须把米粉筛过三遍以上,调粉时也要多加注意。”她一一为福娘解释,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只好上手亲自做给她看。   云片糕是江南一带流传许久的糕点,几乎各家点心铺子都会做,但越是简单的东西,要做到极致就越是考验手艺,细节之处稍微出错,口感就大为不同。   芸娘子一连串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又快又细致。将糯米磨成细粉,用针眼大的筛子筛过三遍,直到米粉细腻为止,接下来的润糖、调粉,压糕,她都做的极好,挑不出一点错来。   福娘尝了她做出来的云片糕,满意地笑了。   正是她要找的人。   二人回到厅屋里,福娘给她换了杯热茶,递了帕子给她擦汗,“多谢娘子相助。实不相瞒,我其实想请娘子来我店里帮忙,娘子有这份手艺,埋没了实在可惜。”   芸娘子愣住了,也明白过来,刚才张家娘子是在试探她,心里一片茫然,紧张道:“妹妹说笑了,我这只是些不入流的手艺罢了,况且就我这个样子,出去会吓到别人的。”   福娘劝道:“娘子再想想吧,也不必在意容貌,既然已经如此艰难,为何不走出来看看呢?”   芸娘子竟被她的几句话给说哭了,慌张地离开了。   杨氏进来,担心道:“福娘,我看这事悬了……”   福娘却微微一笑,“不急,娘,她会想明白的。”   她不会看错的,芸娘子坚韧如蒲草,只要有能够存活的机会,哪怕是石头上,也能扎根发芽。   过了几天,张柏放旬假回来了,带回来了五两银子,是抄书和旬考第一的赏银,还给家里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福娘要找的铺子有着落了!   他请秦启仁帮他留意一下,谁知秦启仁直接说,他娘手里就有一间铺子,可以盘给他们。   那铺子位置也好,就在府学后头那条街上,也是家点心铺,原来也是生意红火的,只不过这两年街上开了许多点心铺,糕点做的越发新颖,掌柜的墨守成规,店里的顾客也就越来越少,最后不得不关门了。   这本是秦夫人的陪嫁,但这几年秦家生意越做越大,重心都放在京城那边了,一间小小的点心铺子,倒闭了也就算了,一直没想重新找人。   头一个掌柜把她气到了,做生意糊涂不说,还做假账给东家看,最后眼看要完了,自己卷着钱财跑了,留下个烂摊子,秦夫人不想盘出去也有这个原因,怕再遇到不靠谱的人。   秦启仁拍着胸脯说:“你放心,你可是我兄弟,反正这铺子盘给谁都行,还不如给你们呢!至少你我还是信得过的!”   他当即就给家里写了封信,秦家二老知道想租铺子的是一拳把儿子打醒的恩人,二话没说就同意了,顺带还请求他再给儿子一拳,让他赶快回家娶媳妇。   张柏哭笑不得,也没想到一件棘手的事会有这样的走向,不禁感叹和秦启仁的缘分。   福娘听说后也笑出了声,她让张柏得空把秦启仁带回来,家里做一桌好菜感谢他,张柏点头答应下来。   两边问题都解决了,现在只等着去收拾铺子,再买些材料回来就能开门了。   福娘感到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见她高兴,张柏也高兴,然后晚上两人就顺理成章恩爱了一回……   不是一回,福娘感觉是很多很多回,但是后面几次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挣扎着要往外爬,被他温柔地抱回来,一边快速地冲刺,一边趴在她耳边轻声哄她。   张柏已经饿了很久了,送上门的宝贝,不吃干抹净怎么可以?   到后面福娘被他折腾的浑身泛红,头发都被汗水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小手无力地推着他,想让他快点结束。   她不明白了,不是说读书很耗费精力吗?为何她的夫君跟别人不一样?   到最后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晕晕乎乎地被张柏抱去沐浴,没一会儿又抱回到了床上,睡过去之前,还听见他在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第二天一早,福娘难得起迟了。   说好今天要去看铺子,结果等她起来时,都快要中午了,福娘懊恼不已,又见张柏一脸餍足地进来,手里还端了碗面。   福娘瞪他一眼,张柏立马哄道:“都是我的不是,来,这是娘给你煮的面条,快吃了别饿着。”   完了,娘肯定知道了,真是脸都丢完了……福娘捂脸,欲哭无泪。   等出去看到杨氏时,福娘便有些不自在,杨氏心里高兴,却知道媳妇脸皮薄,不能逗得太厉害了,于是装作什么都不晓得的样子,笑着嘱咐她别忘了下午去铺子里看看。   吃过饭,张柏就带着福娘去了。   铺子并不远,绕过一条长街就到了,远远就看见秦启仁站在外面等着他们,秦启仁把钥匙给了张柏便走了,说是家里还有事,瞧他穿得妥妥帖帖的样子,多半是秦夫人又让他回去说亲了。   福娘左右看了看,惊叹道:“这铺子位置可真好……”   这条街本就繁华,这家铺子还正处于中间,说是黄金地段也不为过,但周围连着几家都是点心铺子,竞争也确实太激烈了些。   张柏打开门让福娘进来,搁置了许久的店里,积了许多灰尘,张柏拿袖子给福娘遮着脸,待灰尘散去后才放下。   铺子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前头是店面,后头小院里还有一口进,甚至还有个专门做糕点的小厨房,里面的炊具都还是好的,洗干净了就能用。   福娘四处转了转,很是满意,两人又上街添置了些东西,花了半天时间把店里打扫干净,福娘看着焕然一新的店铺,心里满满的雀跃。   从此后,她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了!   从铺子里出来已经有些晚了,张柏早猜到会待的有点久,早告知了杨氏,两人都不太饿,索性就在路边吃了一碗桃花面。   吃面时,福娘不时抬起头对着张柏甜甜地笑,张柏心里知道她为什么高兴,却故意逗她,“何事让我家娘子如此欢喜?”   福娘唇边两个梨涡里仿佛都装着蜜糖,柔声道:“夫君,你知道吗?这就是我以前一直想过的日子,不需要多轰轰烈烈的,我有想做的事,也有喜欢的人陪在身边,平平淡淡的也挺好的。”   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只想单纯地张柏分享这一刻的喜悦,然而张柏听了之后,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喜欢的人吗……   她终于肯亲口说出这句话了,成亲以来,他自然能发现,福娘对他越来越依赖,也逐渐在他面前自在了起来,可他不敢去问她,是否喜欢自己。   因为一想到可能会得到否定的答案,他的心就无比酸涩。   今日福娘的话,就像一束烟火忽然绽放,他面上还能装的淡定,但一颗心已经颤抖不停了。   渴望捞月亮的人,发现月亮真的从水中浮了起来,他本也不强求她有所回应,可一旦她有了波动,他的心湖也随她泛起涟漪。   不必询问谁的情深谁的意浓,这本就是他甘愿的事。   吃了面,两人惬意地挽着手走在街上,省城的白天和夜晚都很热闹,尤其在晚上,还有北边来的杂耍团在菜市口表演,张柏陪福娘看了看了回猴子钻火圈,那小猴跳过火圈,竟然毫发未伤,还蹦跳着过来讨赏。   二人还给家里两个小孩带了冰糖葫芦,回到家后,可把张玉和张青给高兴坏了。   一切都在往好处走。   这一天,福娘开门准备去街上买面粉,却发现芸娘子站在张家门口,不知来了多久了。   一见着她,芸娘子的泪就忍不住了,福娘这才发现,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个鲜红的巴掌印,一看就是被人打了。   福娘立马沉下脸来。   芸娘子抹了把泪,抬起了头,目光坚定地看着福娘。 第34章 妙味斋 把你们这儿所有点心来二十斤!……   “一百两?”福娘惊讶道。   芸娘子点点头, “他立了字据,说只要我半年内凑够一百两,就把小蜜还给我。”   福娘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又说不上来。   芸娘子垂着头, 露出一段纤细的脖颈,从她曼妙的身姿依稀可以看出从前的几分美貌,她绞着帕子道:“于大壮就是个畜生, 我怕小蜜有一天真被他给卖了, 所以,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我也要把她要回来。”   当初二人和离时, 于大壮说小蜜跟着她只能过苦日子,于是强硬地将小蜜留在了于家, 这几年来,她只有过年过节时能见上女儿一面,尽管小蜜没说,她也能看得出来, 孩子在于家过得并不好。   “妹妹那天说的事,我答应了。”芸娘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福娘轻轻一笑,“能得娘子相助, 那可是我的福分了!”   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了,福娘让芸娘子回去等两天, 等店里确定哪天开张再告诉她,送她出门后,福娘也开始盘算起来。   这开店第一步嘛,是要取个名字,既要吉利又得响亮, 张柏给福娘找了许多古诗,都被她给否定了,无奈之下,张柏随口道:“这点心最讲究的不就是味道嘛,干脆就叫妙味斋如何?”   妙味斋,福娘琢磨两遍,越发觉得不错。   于是福娘的点心铺就定下了这个大俗又大雅的名儿。   等做好了牌匾,福娘又请人把店里的柜子台面全都换过一遍,还请了做了三个木头架子,每一个架子都有三四层,能放许多东西。   杨氏见了这古怪的架子疑惑道:“福娘,这是拿来干嘛的?没见哪个点心铺有这东西啊?”   福娘卖了个关子,笑道:“娘,这东西用处可大着呢!您等着瞧吧。”   店里什么都收拾好了,福娘选了个好日子开张,前一天,就把李叔和芸娘子请来店里商量事情。   李叔说,糕点讲究的就是新鲜,很多点心铺为了图方便,前一晚会做很多,第二天早上卖的时候味道还不错,到了下午或者晚上,口感就差多了。   他觉得可以一天做两批,早上做一回,中午做一回,这样既可以保证风味,让每位客人都吃到最新鲜的,又能节省材料,避免浪费。   福娘笑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李叔这点子真好!”   芸娘子也偷偷瞥他一眼,没想到这五大三粗的汉子还有这等玲珑心思。   三人商议后便定了下来,福娘是掌柜的,平日里除了记账还要多想一些新的点心品种,芸娘子就是主厨了,李叔就主要负责把糕点修饰成好看的模样。   又因为芸娘子说,她样貌可怖,不好出去吓着别人,于是李叔也是店里的小二,要出去招呼客人。   他偷偷瞧了一眼像兔子一样缩在福娘身后的芸娘子,心里纳闷,她这样子也不吓人啊?也太胆小了些。   明日就要开张,因此很早就要到店里来,回到家后,福娘却一点睡意都没有,在床上翻来覆去。   刚好张柏今日在家,福娘左右睡不着,便翻过身来,借着窗外一线昏暗的月光,打量起睡在旁边的夫君。   不得不说,她的夫君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眉骨起伏,唇线饱满,纤长的羽睫轻垂,哪怕是睡着,也流露着三分温润如玉的气质。   福娘忍不住用手轻轻去碰他的长睫,感受着指腹下的痒意,正自娱自乐呢,手腕却忽然被人给抓住了,张柏缓缓睁开眼,轻声道:“心疼你明日早起,怎么?不想睡了?”   知道他在开玩笑,可福娘还是红了脸,立马乖乖地躺下了。   张柏无奈,他也是后来才发现,福娘平日里最是乖巧温柔,但有时候也像个小孩一样,没事儿就来撩拨他一下。   她不是有意的,只是觉得好玩,可自己每次都被她弄得心潮汹涌,又不能拿她怎么样。   像是今晚,她倒是宣泄了心里的兴奋睡着了,自己又不知要背书背到何时才能入眠……   天刚麻麻亮,张家一家人就都起来了。   今天是“妙味斋”开张的日子,全家人都换了新衣去给福娘捧场,张得贵和杨氏一见面就给福娘说了吉祥话,张青和张玉有样学样,福娘笑的眼睛都弯了起来。   到了店里,李叔和芸娘子早已在外面候着了,也是上来就朝福娘道喜,一群人进去后,李叔和芸娘子立马去后厨忙活了,今日要做的糕点早已定好了,得赶在开张的吉时到来前做好。   杨氏进来后便有些吃惊,左看看右转转,惊叹道:“福娘,你这弄得可真好,看着就舒服!”   一般的点心铺子,都是把店面摆在檐下,台子上把所有的糕点都摆开,这样挑选虽然方便,但看着就有些杂乱了,且有时候人全挤在外面,常常会发生一些口角。   “妙味斋”里确是像酒楼里一样,人们可以直接走进来,福娘定做的木头架子上,每一层都摆着木托盘,坠着一个小木牌,其上写着糕点名称,这样客人就能自己挑选,到前面去结账便是。   旁边还放了一套桌椅,若是有客人想要在店里吃也方便,福娘还贴心地放了一壶热茶。   墙上还挂了书画,杨氏看着有些眼熟,张青最先反应过来,指着张柏道:“大哥的!”   张柏一笑,这的确是他给福娘画的,一副是招财进宝,另一副是鸿运当头,都是极好的寓意。   杨氏惊叹之余,又想到一个问题,好奇道:“福娘,若是这客人跟娘一样不识字可怎么办?”   福娘正要解释,李叔一撩帘子,端着点心出来了,“大娘,这不还有我这个小二吗?”   杨氏被这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给吓了一跳,见他生得高大强壮,但面容老实憨厚,脸上带着笑,不像个坏人。她心里就琢磨开了,芸娘子和这个汉子站一起,可真像是老虎和小鸡崽子,真是奇怪的搭配。   两个厨子手脚都麻利得很,不多时,点心就都出锅了,福娘帮着两人把点心放到各自的木盘里,张青和张玉闻着店里满溢诱人的甜香,咕咚咕咚直咽口水。   各式各样的糕点摆的整整齐齐,丝毫不乱,看了就让人食欲大开,更为神奇的是,摆好之后,福娘拿出了一个奇怪的罩子,罩在了木盘上方。   杨氏惊讶道:“福娘,这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福娘和张柏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笑着解释道:“娘,您瞧这像不像咱们家里的竹罩子?可它是绷了一层透明轻纱,这样既能挡着灰尘,又能让客人看清里面的糕点,再好不过了。”   从前在长兴县时,她常常在何氏点心铺买点心,发现一旦天热起来,点心甜腻的气味就容易吸引飞虫,掌柜的为了干净,就拿一张白棉布把点心都盖上,可这样一来,每次有新客到来,又要挨个掀开替他介绍,麻烦得很。   张柏便给她出了一个好主意。   他先是想用家里罩剩菜用的竹罩子,能保持饭菜的干净,但客人依然看不清里面的东西。晚上入睡前,见福娘把床上的纱帐放下来,淡青的纱帐后隐约可见她的身影,张柏便立马想到,可以让人像做伞一样,拿竹篾编出一个骨架,再崩上一层透明薄纱,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张柏连夜把脑子里的想法画成图样,第二天就去找人定做,等做好后一看,果然是又好看又方便。   福娘打趣道:“还是夫君聪明,若是夫君去做生意,说不定一年就能赚间大宅子回来呢!”   张柏面上淡定道:“哪里哪里,不及娘子万分之一。”   装得再好,耳朵还是激动的红透了。   原先看大郎在媳妇面前脸红,杨氏还会觉得惊讶,后来次数多了,她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地和张得贵说起话来。   怕福娘累着,杨氏和福娘商量,让李叔不必在前头忙活,她和老头子就能当店里的小二。反正她嘴皮子利索,自信能拉到客人,至于老头子这个锯嘴葫芦,也可以去给那边坐着的端茶倒水去。   福娘本不想二老操劳,但婆婆一脸坚定,只好答应下来,心里暖暖的。   一切准备妥当,吉时也到了,张柏出去点了一挂炮仗,在噼里啪啦的声响里,福娘的“妙味斋”开张了!   这一处的热闹把街上的店家都吸引了过来,有人惊讶道:“这铺子盘出去了呀?怪不得前两天总看见有人进进出出的!”   “这掌柜的你们认识吗?我怎么看着脸生呢?”   众人叽叽喳喳议论着,没一会儿,路人们也被吸引了过来,众人看着这奇怪的铺子,疑惑道:“掌柜的,你们这是卖的啥呀?”   里面传来的是点心的味道,但怎么摆设布局又像是个酒楼?   福娘笑盈盈道:“我家妙味斋卖的是点心,独一份的味道,诸位若是感兴趣,不如进来看看可好?今日新开张,买一斤送一斤!”   杨氏听了直捂心口,外面的人却高兴起来了,有便宜不捡是傻子,一刹那间,店里就挤满了人,外面还有进不来的,使劲跳着脚张望。   进来后大家才发现,这店不仅是外面怪,里面更怪,从来没见过这样卖点心的,不过摆在木架子上看着确实舒服许多,一目了然,这奇怪的罩子也是有意思的很。   人太多招呼不过来,福娘和张柏也帮着招呼客人,福娘早猜到看的人多,但不一定都会买,于是在每种糕点旁边都放了个小盘子,装着切碎的点心,拿竹签插着,她朗声道:“各位尽管品尝,喜欢哪种就买哪种!”   还能免费试吃,众人惊了,没一会儿,小盘子里的点心块就被拿完了。   尝过的自然没有不买的,这味道真是吃了一块还想再来一块,不一会儿,就有人称了糕点到前面结账了。   正热闹着,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把里面所有人都给吓了一跳。   “掌柜的,把你们这儿所有点心都给我来二十斤——”   福娘和张柏朝外看去,见着来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第35章 答春风 桃花不语,自答春风。   大声说话的乃是一位穿着宝蓝锦袍的胖公子, 杨氏上前一脸疑惑地问:“这位公子,你买那么多,能吃完吗?”   这省城里可真是什么怪人都有, 一样来二十斤, 全家顿顿吃也得吃一个月吧?   张柏笑了笑,出来介绍道:“娘,这是我的朋友, 叫秦启仁, 咱们的铺子就是租的他家的。”   秦启仁规规矩矩朝杨氏作揖,“伯母好, 可还记得小侄?”   杨氏仔细打量了一回, 想起来了,当时张柏成亲时, 请了几个同窗,就有一个胖胖的,笑起来眼睛都看不见,和大郎关系还挺好。   秦启仁笑道:“张兄, 哥哥我可讲义气吧?今儿特意赶来给弟妹捧场!”   福娘朝他行过礼,心里承了这份情谊,也笑着回道:“秦大哥既然来了, 想要什么随意拿便是了,哪里敢收你的钱!”   张柏拍了拍秦启仁的肩, 带着他在店里四处转了转,秦启仁对这些新奇的摆设惊讶不已,听张柏给他解释了,惊叹道:“张兄,弟妹可真是块做生意的料!我回去告诉我娘, 她肯定也放心了,这铺子绝对不会再垮了!”   “商场诡谲多变,这才开张第一天呢,日后且行且看吧。”张柏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却相信,依福娘的聪慧机敏,把生意做大是迟早的事。   客人太多,到最后秦启仁跟他的小厮都也变成了伙计,福娘也没有想到第一天生意会如此兴隆,早上做的这一批,不到中午就卖光了。   李叔乐呵呵道:“掌柜的,看这样子,咱们以后一天得做三批啊!”   福娘微微一笑,“李叔,今天是刚开张,明儿就不一定了,再看看吧,若是还像今天这样,咱就做三批!”   她心里却明白,今天卖的好,那是因为是头一天,客人们觉得新鲜,又有便宜占,自然会多买一些,可之后能不能稳住,还得再看。   忙碌的一天终于结束,关了门,众人围在桌前,看福娘把今日挣得钱从瓦罐里倒出来,黄澄澄的铜板“哗啦”一声倾泻在桌上,堆得高高的,其中还夹杂着许多碎银子。   “乖乖,这……”张得贵和杨氏目瞪口呆。   这么多钱,可是一天挣得啊……   福娘算了算,这一天,“妙味斋”赚了二十一两五钱,除去买材料的钱,净赚十五两三钱。   比她预想中要好多了,福娘想自己的方向没有出错,只要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将来只会越来越好。   李叔和芸娘子在一旁也为福娘高兴,李叔心里想,当日那酒楼掌柜说我九根指头没用,让我给他侄子让位,我老李就让他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用!   而芸娘子此刻却有些恍惚,她看着福娘,发现女子并不一定都要在家相夫教子,像掌柜的一样,也能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一颗小小的种子在她心里破土发芽。她要跟着掌柜好好干,总有一天能让小蜜回到自己身边,母女俩过上好日子!   福娘给了两个伙计辛苦钱,诚心道:“辛苦李叔和娘子了,今日回去后便好好休息吧。”   二人连声道谢,李叔随意掂了掂她给的荷包,被手上的重量给吓了一跳,忙拒绝道:“掌柜的,哪里用的了这么多!”   福娘劝他收下,笑道:“李叔,今日你和娘子是最大的功臣,收下吧,日后妙味斋还得多麻烦你们。”   二人心里万分感激,遇上个好掌柜,是多难得事啊!芸娘子更是感动得不住抹泪。   辛苦了一天,等终于回到家时,福娘长舒了一口气。   白天站得太久,入睡前,二人坐在一起舒舒服服地泡了个脚,张柏给福娘揉着酸疼的手腕,笑道:“娘子可真是厉害,以后啊,还得仰仗掌柜的了!”   福娘被他逗笑,轻轻在他手心里挠了一下。   “夫君,谢谢你。”她把头靠在他肩上,刚成亲时还有些瘦削的肩膀,早已变得宽阔,能够为她遮风挡雨。   这世道许多男人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既然成亲了,就该留在家里相夫教子,不该出去抛头露面,而张柏却从不这样,无论她想做什么,他都会支持她。   他是天下最好的夫君。   “福娘,是我该谢谢你才对。”张柏轻声道。   他有太多话想对她说,可又觉得,言语过于苍白,不能将他的心思全部表述。   两人依偎在一起,无人说话,却又好似已说完了千言万语。   第二天,张柏就回府学了,再三叮嘱福娘,若是遇上了棘手的事,及时告诉他。   福娘笑着答应下来,也让他好好读书,离乡试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切不可分心。   妙味斋的生意渐渐稳定了下来,自然是不可能像第一天那样火爆,但还是吸引了一批固定的客人,每日都能有几两银子的进项。   福娘也知道,这条街上点心铺太多,要想闯出一片天来,必须得有自己的特点,她的店里,从布局摆设上来说,已是和其他点心铺有了区别,但这还远远不够。   只要是做吃的,最讲究的还是食物本身,色香味俱全,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   另外,卖的时日久了,福娘也发现了,普通百姓并不太在意点心的外貌,在乎的是分量多不多,而稍微富足一些的,就更喜欢外表精致的点心,越是好看,就越受欢迎。   于是福娘让芸娘子做了几种四四方方、块头很大的素面糕点,专门供那些做工的或是家里拮据的人们选择,价钱也很便宜。   而那些富人,福娘也想了个法子。   她以四时花令为名,打算在不同的季节,都推出一种主打的特色点心。   比如现在正是春日,福娘翻看了母亲留下的食谱,最后定下了一种名为“答春风”的点心。   “桃花不语,自答春风。”,春日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街上的小娘子和夫人们衣服上、帕子上都带着桃花纹样,福娘便想,若是能在糕点里品尝春日温煦,应当是很吸引人的。   这“答春风”其实做法不难,用的是含苞欲放的桃花,需挑那种颜色浓艳的,然后将花瓣摘下洗净,捣出花汁,这其中还得注意,花瓣得先用沸水烫过,这样花汁才不会变色。   然后取糯米粉和木薯粉混合揉面,这两种面粉做出来的点心软糯却又不黏糊,中间的夹心,用的是红豆,蒸半个时辰就可以出锅了。   最后由李叔用小刀将糕点雕刻成桃花模样,小巧精致的点心,色泽粉嫩,花瓣栩栩如生,一口一个,满嘴生香。   福娘做出来的第一批“答春风”,并没有卖给别人,而是拿精致的小匣子装了,送去了秦府。   这日秦夫人正在花厅宴客,听人说是“妙味斋”的掌柜送东西来了,立马来了兴趣,笑道:“拿上来我看看。”   她接过匣子,向旁边交好的夫人们解释道:“这是我家仁儿的朋友开的铺子,听说手艺很是了得。”   秦夫人的嘴是夫人圈里出了名的挑剔,少有她称赞的东西,她这样说,几位夫人也来了兴致,纷纷把头凑了过来。   秦夫人小心地将匣子打开,只见里面躺着几朵足以乱真的桃花样式的点心,粉嫩得刚从枝头摘下,一位夫人惊讶道:“这是如何办到的?也太像了吧!”   丫鬟拿了一只镶了金边的小盘子,用玉著取出一枚点心放在盘中供众人观赏,秦夫人轻轻碰了碰“花瓣”,竟然没有碎成渣,也不知是怎样做成的。小小一朵摆在盘中,玲珑可爱。   众人正惊叹时,一只蝴蝶翩翩飞来,绕了几个圈,缓缓停在盘中的点心上。   竟然把蝴蝶都给骗住了!   “味道如何?”秦夫人轻轻夹起一枚送入口中,其余几人紧张地盯着她,好奇不已。   入口即化,唇齿留香,秦夫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糕点的味道,不能单单以好吃来概括。她能从中品出桃花的香气和独属于糕点的甜蜜,但这份甜蜜恰到好处,快要吃完时,又有一股红豆的清甜,顺着喉咙滑到心口,整个人都被暖意包裹着。   匣子里还附有一张红笺,上面有漂亮的簪花小楷写了三个字——答春风。   想来应该是这点心的名字了。   秦夫人念了两遍,觉得这名字起的实在是妙极了,又想起那掌柜的与仁儿二哥的往事,不由感叹,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子,他竟愿意退婚,真是没有福气。   她又请诸位夫人品尝了“答春风”,吃过的人无一不露出惊讶的表情,连连称赞,追问她是哪家点心铺子做的。   秦夫人自然也乐意给福娘介绍些客人,这些富家夫人回去后立马差人去找这“妙味斋”在何处,不出半月,“答春风”在夫人小姐圈里就火爆起来。   这样精致的点心,无论是用来宴客、送人,还是留着自己吃,都是极好的。   福娘靠着“答春风”大赚了一笔,妙味斋是每天热闹极了,旁边的点心铺子确是门可罗雀,冷清的可怜,不知有多少掌柜的在背后吐口水说闲话,不过福娘并不担心,店里有李叔这个强壮汉子,谁敢来找麻烦?   这日,福娘正在前面站着算账,不时有人选了糕点来结账,忙的她根本停不下来,嗓子眼都冒烟了。   “掌柜的,今天的答春风,全给我包了!”忽然,一道尖利的女声响起。   福娘深知物以稀为贵,所以定下了规矩,答春风只接受前一日来预定,只做三十份,多了要往后排,她以为这是哪个新来的客人不懂,正想抬头解释,却瞧见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那珠围翠绕的贵妇人也认出了她,惊声道:“怎么是你这个小贱人?”   店里其他人皆转头看了过来,福娘皱眉,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王若兰。   “这位夫人,还请您好好说话,不然就请出去。”福娘也不想搭理她,真是冤家路窄,这王若兰怎么嫁了人,还是如此泼辣,亏她还读了那么多年的书。   王若兰瞪了她一眼,阴阳怪气道:“呦,这家店是你开的?”   她可不信,这个乡野村姑还有这等本事。指不定是日子过不下去,在别人店里干活吧?   福娘冷冷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真是死鸭子嘴硬啊,原来她也知道在店里干活丢脸呢,王若兰用染了鲜红蔻丹的手捂嘴偷笑,扬起下巴道:“我管你是不是,赶快点,今儿本夫人要把你们店里所以答春风都买了!”   她的声音太大,不知道以为她和掌柜的吵起来了,偏偏她又带着一群丫鬟乌泱泱站在柜子前面,后面结账的客人一直干等着,见情况不妙,都放下东西小心翼翼跑了,生怕惹上麻烦。   杨氏和张得贵茫然不解,忙过来看看,杨氏询问道:“福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客人都跑了?”   看见了王若兰,她也想起来了,这人不就是头回跟媳妇吵架那个吗?怎么跑到媳妇店里来了?   福娘重重一拍算盘,皱眉道:“这位夫人,答春风不现卖,你不知道吗?”   倒是听说过,可王若兰根本不在意,从丫鬟手里拿过一个钱袋扔在柜子上,勾起唇角,“你数数?我这儿的银子,能把整间店都买下来,别磨蹭了,快些给本夫人装好,我还急着用呢!”   那钱袋故意没系紧,被她一摔,两个金锞子从里面滚了出来,   福娘眉目一凛,知道这人是故意来找麻烦了,寒声道:“真是不好意思,本店小本生意,受不起,李叔——送客!”   “来了,掌柜的!”李叔撩起帘子,从后面迅速跑了出来。   王若兰气得发抖,恨声道:“小贱人,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钱是看得起你!”   李叔一看就知道这是上门找茬来了,一个箭步冲上来,小山一样的身体把福娘和张得贵夫妻俩挡在后面,冷漠道:“这位夫人,您这边请——”   王若兰身后的丫鬟立马站了出来,“你是个什么人?也敢对我们夫人大呼小叫!小心我们家老爷让您吃不了兜着走!”   王若兰有些心虚,拉了拉丫鬟的袖子,她夫君最是好面子,要是她敢在外面惹事,回家就得被骂,还是不要打着他的名号最好。   李叔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立马还嘴道:“那你又是个什么人?我老李好歹是靠老子的双手挣钱,你呢?靠给主子下跪还是捶背?”   丫鬟被气得脸色涨红,又羞又怒。好歹她也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王若兰有些害怕这个魁梧的汉子,咬牙道:“小贱人,你给我等着!看我下回不收拾你!”   说完就要走,那丫鬟跺脚道:“夫人,难道就这样算了?”   王若兰斜飞她一眼,给了她一个巴掌,“不然呢?没用的东西!谁准你在外面胡说八道的!”   丫鬟惊呆了,脸上迅速红肿起来,再不敢跳脚,规规矩矩跟在后面。   此时,后厨刚做完一笼糕点的芸娘子听见动静也跑了出来,见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倒是李叔叉着腰站在门口,掌柜的一家脸色都不大好看。   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跑去外面,王若兰还没走,刚才争执时,有个丫鬟跑去府里叫了些家丁过来,王若兰正在骂这些人来的太迟,让她丢了脸。   芸娘子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于大壮!怎么会是他!   芸娘子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埋着头不想被于大壮看见,李叔只感觉这兔子一样的女人快整个躲在他身后了,有些疑惑,偏头问道:“你怎么了?”   她不说话,只是更往后躲了躲。   越是不想发生的事就越是会发生,王若兰上了轿,一行人都走了几步路了,于大壮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转头看了过来。   他好似看见了那个被他休掉的蠢妇人?   虽然她躲在后面,可好歹是同床共枕了几年的夫妻,于大壮还是能认得出来。   她不是在给别人洗衣服吗?怎么会出现在这个点心铺?   撩起轿帘正看风景的王若兰,瞧见身旁的小厮频频回头,看了心烦,忍不住问道:“你看什么呢?”   于大壮忙低头哈腰道:“奴才刚才好像看见了前妻,有些纳闷她怎么在点心铺干活去了。”   王若兰翻了个白眼,放下了轿帘,她以为是什么有趣的事呢?就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拿出来说,真是!   眼珠子一转,她忽然有了主意,勾了勾唇,重新掀开帘子,“于大壮,你过来。”   于大壮立马附耳上来。   王若兰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于大壮也笑了,眼神中满是算计。   *   张家,刚回来的张柏就被杨氏拉到一旁,小声嘱咐道:“你媳妇前几天受了气,一会儿好好安慰安慰她,听到没?”   张柏一头雾水,晚上吃饭时,便时不时去看福娘,却见她和往常一样,笑脸盈盈的,不像是受了气的样子?   福娘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拿帕子擦了好几下,也没感觉到有不对。   晚上,她坐在妆台前拆卸钗环,一支蝴蝶发钗缠在了头发上,她正跟它纠缠着,张柏便推门进来了,悄悄站在她身后,伸手轻轻地解开了蝴蝶翅膀上缠着的头发,将发钗取了下来。   他弯腰,从镜中打量她的神色,轻声问道:“今天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多大事,夫君,你不用担心。”福娘没放在心上,随意道。   男人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长睫低垂,面上流露出几分低落和委屈。   完了,这是生气了。福娘暗道不好,忙转身环住他劲瘦的腰身,埋在他怀里,仰头问道:“你生气了吗?夫君?”   张柏久久没有动作,似乎是真的有些难过,半晌才抬起手,搁在她肩上。   这是张柏第一回 在她面前如此失落,福娘心里也有些难受,知道不该敷衍他,正想着说什么哄他呢,就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张柏将她轻轻放到床边坐下,自己半跪在她脚下,握着她的手,委屈巴巴道:“福娘,我没有生气,我是在想,是不是我做的还不够,所以你不相信我,才不愿意告诉我。”   好看的桃花眼里失去了光彩,他抿着唇,似乎真是在自责。   福娘一颗心像是被人狠狠揉搓过一回,酸涩的难受,用手轻轻梳着他的乌发,柔声道:“不是的,夫君,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是我的错。”   在孙家时,她习惯了把不开心的事藏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因为那时她要稳住整个家,有些事情,即便说给爹听,他也只会比她更难过,没有什么作用,反而她自己哭过一回,就会忘记了。   一直以来,夫君都告诉她,他是可以被依赖的,他没有哪里做的不好,相反,是做的太好了。   是她,总是不习惯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给别人看,哪怕是亲近的人。   “福娘,我不是怪你,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我只是希望,下次你觉得难过,大可以在我面前哭出来。”张柏抓着她的手,坚定道:“我是可以信任的,对吗?”   怎么可能不委屈呢?当众的难堪和辱骂,是个人也会觉得难过,福娘习惯了自己隐藏情绪,今日被张柏戳穿了伪装,过去许多年里心里埋藏的苦涩全数倾泻而出,眼一眨,一颗豆大的泪珠就滚了下来。   她哽咽着点头,张柏坐上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真是他的傻姑娘啊……张柏心里默默叹息,感受着她难得的脆弱,衣襟被她的眼泪给打湿了,一片凉意。   而他却觉得,两个人的心,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加贴近了。   等她哭声渐止,张柏去厨房给她端了热水,拧了湿帕子给她擦脸,两人重归于好,亲亲密密地靠在一起说话。   福娘把前几日王若兰来找麻烦的事告诉了张柏,虽然她说得简单,但张柏听到最后,眉头紧蹙。   “幸好有李叔在,不然她带了那么多人,真耍横,我还不知该如何呢。”福娘拍着胸口庆幸道。   张柏心里有些酸,想了想,李叔这么大年纪了,自己真是昏了头才去吃他的醋,暗中懊恼了一回,又担心道:“听你说的,这王家小姐可是个记仇的人,日后要多加小心才是。”   福娘点点头,有些困了,在他怀里蹭了蹭,迷糊道:“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说完就闭上眼睡觉了,张柏把她放在外面的小手收回被窝里,在她白皙光洁的额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也合上眼入睡了。   明天是旬假的最后一天,他陪她去铺子里,若是发生了什么事,也好立马想法子。   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心烦,张柏这一夜,睡得十分艰难。   果然,第二天就出事了。   等张家人赶到妙味斋时,芸娘子正站在厨房外头抹眼泪,李叔在旁边气得不行,一拳把木门都砸凹进去。   福娘心里一咯噔,忙问道:“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哭什么?”   芸娘子满脸都是泪,语不成声,李叔站出来,愤怒道:“不知道是哪个狗东西干的,所有的面粉里都被人洒了碳灰,锅也被砸烂了,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个龟孙!”   芸娘子抽泣道:“掌柜的,昨日走前,我和李大哥把门闩得好好的,早上一来就这样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这眼看就要到开门接客的时辰了,可厨房里一团糟,根本做不出来东西。芸娘子气得不行。   杨氏也傻了,她没想到还真有坏蛋会来捣乱,怒骂道:“这是哪个缺德的孙子!要是叫老娘逮到,非把他打得八辈祖宗都不认识!”   张得贵也生气,可知道骂人无用,他一辈子没碰上过这样的事,眉头紧锁,一脸愁容。   张柏沉下脸,对福娘轻声道:“别慌,先进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福娘点点头,几人小心地走了进去。   眼前的场景让几人心下一凉,厨房里像是被洗劫过一样,满地狼藉,锅碗瓢盆全被砸的稀烂,袋子里原本雪白的面粉,混了黑色的碳灰,定是不能再用了。   谁会闲着没事儿干做出这种事,除非是早有预谋,刻意为之。   张柏想,依福娘和善的性子,不至于和谁结仇,和周边的商铺虽然竞争激烈,可福娘不曾断人财路,其他铺子里的特色点心,她从来不卖的,所以,不该是他们干的。   他的脑海中迅速想起了昨晚福娘说的话。   正在沉思的福娘也忽然抬起了头,两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都知道了是谁干的。   除了她,再想不出来第二个人了。   芸娘子小声问道:“掌柜的,你们可是知道是谁干的了?”   杨氏也急道:“怎么?大郎,媳妇,你们知道了?是哪个龟孙?”   张柏从容道:“知道了也没用,人都跑了,又没留下证据,怎么抓?现在该考虑的是,待会儿客人要上门了,咱们做不出糕点该怎么办?”   就算他们都知道这事和王若兰逃不了干系,可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够证实就是她所为,抓贼还得从长计议,怎么把今天的点心做出来,才是燃眉之急。   李叔捡起地上的锅看了看,摇头道:“完了,这锅彻底用不了了,现在去买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离开门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就算在中午前能重新购置炊具和材料,下午和晚上的糕点是可以做出来,那早上怎么办?   还有昨日有许多人订了“答春风”,过一会儿就要来取了,可他们要从哪里变出来?   芸娘子和李叔齐齐看向张柏夫妻俩,希望他们能给出个法子来。 第36章 解风波 他也有促狭的一面。   福娘沉思一会儿, 皱眉道:“这样,爹娘,麻烦你们现在就去街上重新买一批炊具和材料, 多叫几个伙计送过来。”   杨氏和张得贵立马就出去了, 芸娘子疑惑道:“掌柜,这还来得及吗?”   福娘无奈道:“先做着,无非就是耽误一会儿。普通的糕点应该赶得上。”   棘手的是“答春风”, 除非现在立马有地方做, 否则怎么也赶不上了。   “我倒有个法子。”张柏忽然说道。   “咱们的厨房不能用,可这条街上, 多得是点心铺子。”   李叔纳闷地问:“可别人凭啥把厨房借给我们用呢?”   芸娘子也是一脸不解, 是啊,都是买点心的, 人家是巴不得看妙味斋生意做不下去,怎么可能会帮他们?   张柏浅浅一笑,“如果我们把答春风的配方告诉他们作为交换呢?”   什么?!李叔和芸娘子大吃一惊,“答春风”在城里风靡起来之后, 其他铺子也不是没有模仿过,不过没有配方,做出来的赝品总是差些味道, 拿这个去做交换,那不是自断财路吗?   福娘也微微皱眉, 有些犹豫。若按张柏说的做,这条街上其他铺子就没有不愿意的,只是以后“答春风”就不再是所妙味斋独有了,一时的问题是解决了,之后又怎么办呢?   忽然间, 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惊喜地抬头,与张柏的目光对上,她瞬间明白了,他们想到一处去了。   张柏轻声解释道:“如今已是五月,我们可以推出夏日的特色点心了,答春风卖的再好,人们也都吃腻了,何况,物以稀为贵,若满大街都在卖,那它也没什么独特可言了。”   “等会儿客人来时,我们便可以说,妙味斋明日便要推出新的点心,预定了答春风的客人,可以用今日的答春风换明天的新品,若真有客人非要答春风,现在去借用别家的厨房,咱们也能做出来。”   福娘冲他甜甜一笑,心里感叹,夫君这样镇定聪慧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注定能有一番作为。   芸娘子和李叔立马喜笑颜开,说干就干,福娘带着两个伙计去旁边铺子借厨房,张柏则拿了笔墨,开始写告示。   果然如张柏所料,旁边的点心铺掌柜听说福娘要借用自家厨房,先是诧异不愿,后听说福娘愿意把配方给他,立马笑开了花,不仅答应了,还让店里的伙计给她打下手。   这家掌柜的姓陈,早就想偷师学艺,因此福娘三人忙活时,他就揣着手杵在旁边,眼珠子都不带转的,心里想,这小娘们儿是有几分本事啊,看这手艺,确实有两把刷子。   三个人一起做,比平时要更快上几分,紧赶慢赶的,终于在妙味斋开门前做完了一批。   福娘估计着够用了,长舒了一口气。   芸娘子和李叔看着新出笼的热腾腾的点心,心也终于落到实处,相视一笑。   两人把点心端回妙味斋,福娘则留下来给陈掌柜写下了“答春风”的配方,诚恳道谢,“多谢陈掌柜相救,今日麻烦您了,这是材料钱和辛苦钱,请您收下。”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荷包递给他,里面装了足足的心意,抵得上妙味斋一天赚的银子了。   陈掌柜拿着配方笑的眼角都起了褶子,随意挥挥手道:“这有啥,大家都是一条街上做生意,以后也互相照拂便是!”   虽然这样说,他还是爽快地把银子收下了,高高兴兴地把福娘送了出去。   临走前,福娘请求陈掌柜将今日之事保密,陈掌柜自然答应下来,答春风的配方,他当然也不想别人知道。   等福娘走后,伙计纳闷道:“掌柜的,妙味斋这是玩的哪一出?”   陈掌柜把配方小心折好装入袖中,得意道:“管他们玩的哪一出,反正呀,咱们要发财了!”   妙味斋里,杨氏和张得贵也把炊具和材料买了回来,因为给的钱多,送的也快。   福娘回去时,一家人正忙着将新出炉的点心分拣在各个木盘中,还有不到一刻钟,就要开门迎客了。   张柏也已写好了告示张贴在门外,进来以后,对众人说道:“咱们摆出来的这一批,比往日要少许多,不过不妨事,麻烦李叔和娘子再去做一些,到时所有客人问起,咱们就说早上出了点事,这些都是刚做的。”   芸娘子和李叔依言去后厨忙活了,福娘想了想,明白了张柏这样做的深意。   “那贼人不知真假,只会以为是咱们重新买了炊具做出来的,不出意外的话,他今晚还会来,到时咱们就等着瓮中捉鳖吧!”张柏冷冷道。   杨氏看着大郎眉目间的冷意,背后一凉。   大郎的性子向来温和,平日里要是谁惹了他不快,他大多不会在意,可一旦他真动怒了,那可就不妙了。   当年刚搬去猫儿胡同时,有人当面奚落老头子,说了些难听的话,那时才十三岁的大郎,每日放学后就守在那人家门外,对着他念经,说是要为他去除口孽,念了整整一个月,那人被折磨的走路都打晃,不久就上张家来赔礼道歉了。   看来昨晚那混蛋要倒霉了……   寅时末,妙味斋开门接客。   客人们很快发现了店里的不同,摆在木架上的点心比往日少了一半,问起掌柜的,说是昨夜遭贼了,把锅给偷了,这些是早上重新买了锅刚做的。   “原来如此,那掌柜的,你们日后可要小心些。”客人好心道,这世道真是什么人都有,锅也要偷。   福娘笑脸盈盈承了这份好意,过了一会儿,昨日预定了答春风的人来了,指着门外的告示问道:“掌柜的,这是什么意思呀?”   “明日新品风荷举,用答春风可换。”有人指着告示读道。   福娘轻声解释道:“本店今日答春风还在赶制中,为了不让大家吃亏,可以用答春风换明日的新品风荷举,不过并不强求,若依然要答春风,稍等片刻即可。”   李叔从后厨端出来了一碟色如翡翠的糕点,福娘介绍道:“这就是本店夏日的特色糕点——风荷举,大家可以先尝尝再做决定。”   风荷举是拿莲子和荷叶晒干后舂成的粉,配上糯米粉和绿豆汁做成,外面是荷叶的形状,比起答春风,口感要更加清爽一些,甜味不重,更多的是绿豆莲子的清香。   也不知加了什么,咽下喉咙后,竟然还能感到一丝凉爽。   天气渐渐热起来,风荷举比起答春风,确实更加适口。   众人尝过之后,许多人都答应用答春风换风荷举,且掌柜的说了,风荷举的原料和制作比答春风更难,因此价格也会昂贵一些,这样一想,他们可是赚到了!   不过依然有坚持要答春风的,此时后厨里也做好了一些,立马拿出来让他们带走了。   李叔和芸娘子手脚麻利,赶在外面的点心卖完之前,又新做了一批放上去。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妙味斋不仅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把新品的招牌给打了出去,下午时,不少人都来预定明日的风荷举。   其实福娘本来打算过两天再向外宣布新品的消息,今日早上在家做了一盘子带过来,只是为了给李叔和芸娘子尝尝味道,谁知歪打正着,派上了大用场。   张柏笑道:“你猜,那人会不会正在被气的跳脚?”   福娘捂嘴轻笑,发现张柏这谦谦君子,竟然也有如此促狭的一面。   不远处的茶肆二楼,王若兰看着和平常一样热闹的妙味斋,差点把帕子给扯烂,怒道:“你是怎么办事的?为什么那个小贱人什么事都没有!”   被她训斥的男人忙跪下来重重磕了两个头,颤着声道:“奴才确实是按您的吩咐做了的,这……这,奴才也不知为何啊!”   王若兰扬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真是个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这时,她的贴身丫鬟打听了消息正匆匆上来,刚好看见了这一幕,心里一惊。   她从小陪着小姐长大,从前在闺中时,小姐虽然脾气娇纵,可人前还是一副温柔知礼的模样。   小姐的婚事,是设计谋算而来。姑爷在王家做客时,小姐对他一见倾心,但当时姑爷已有了未婚妻,小姐不愿放弃,给姑爷下了药,二人成了事,逼得姑爷不得不退亲娶了她。   可姑爷心不在小姐那儿,成亲后从不踏足小姐房中,长久下来,小姐的性子便变成了现在这样暴躁蛮横了,对她们这些下人,时常打骂不说,一个不高兴,就给发卖了。   心下复杂,她小心翼翼地上前回道:“回夫人,奴婢打探到了,说是又重买了东西,早上赶制的。”   王若兰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没想到孙福娘这个贱蹄子如此幸运,这都能让她躲过去。   跪在地上的男人立马狗腿道:“夫人,求您再给小的一次机会,这次保证让她再也翻不了身!”   王若兰嗤笑一声,冷冷道:“本夫人凭什么还要信你这个废物?”   男人咬牙发誓,“小的以命担保!夫人便再信我一回吧!”   王若兰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缓缓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第37章 食恶果 她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夜色浓重, 半夜三更,长街寂静。   妙味斋后院,一人鬼鬼祟祟翻墙跳了进来, 动静将隔壁的狗给惊动了, 开始狂吠起来,男人被吓了一跳,屏住呼吸, 心里骂娘, 等到狗叫声渐渐停歇,才从墙根处摸了出来。   昨日没成功, 反倒被夫人臭骂了一顿, 男人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纸包,心道这回定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左右张望了一下, 院子里一片宁静,只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男人怕声音太大又把隔壁的狗给惊到,因此猫着腰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厨房的门。   里面太黑了, 男人吹亮火折子,借着昏暗的光四处打量了一番,昨晚他把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 没想到还是让妙味斋的人想出了办法,既然这样, 就不能怪他心狠手辣了。   男人找到了靠墙处堆放的面粉麻袋,利落地解开绳索,拿出袖子里的纸包,把里面的白色粉末全部倒进面粉中,找了根筷子搅了搅。   等过一会儿, 妙味斋的两个伙计就会开门进来,把这掺了东西的面粉做成点心,再拿到外面去卖……   想到这之后会发生的事,男人露出了狞笑。   他又把袋子扎紧,让厨房里一切都恢复原样,正要离开时,门忽然被推开了。   一个身姿颀长的男人立在门外,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眼中含笑地看着他,“这位小哥,等你很久了。”   男人一愣,瞬间察觉不妙,门被堵着,他拔腿就要往窗边跑,正推开窗要跳出去,却被一只大手给抓住了,外头的人狠狠一掼,将他重重扔在地上。   一个彪壮大汉从窗外翻了进来,抓住还想逃跑的男人,一把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用麻绳像捆粽子似的将他绑的紧紧的。   “混账东西,还想往哪儿跑,爷爷我今天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大汉在他耳边恶狠狠道。   门口的男子轻笑一声,迈步而入,将厨房里的灯都点上了,没一会儿,又从外面进来几个人,男男女女的,挤满了一屋子,都把中间的贼人给盯着。   杨氏磨牙道:“这人长得还挺老实的,怎么就不干人事儿呢?”   张得贵愤愤点头,“这就是大郎说得那个啥,人不能……人不能啥来着,对,人不能貌相!”   “怎么是你!”后赶来的芸娘子惊讶道。   福娘疑惑道:“娘子认识此人?”   这张脸哪怕是烧成灰她都认得出,是纠缠了她好几年的噩梦,芸娘子闭了闭眼,恨声道:“这人叫于大壮,是我的前夫。”   众人都有些惊讶,芸娘子的前夫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有所耳闻,眼前这人,脸倒是生得方正,可做的事却让人不齿。   李叔狠狠踹了于大壮一脚。   张柏今日早料到坏人不会善罢甘休,见一次不成,这两日必有动作,便让一家人假意离开,实则悄悄埋伏在前院,方才狗叫时,大家就猜是他来了,果然不久后,厨房里就传来了声响。   等的就是他干完了坏事要走的这一刻。   杨氏叉腰骂道:“原来就是你这个龟孙打骂我们娘子!看老娘不把你送去见官,把你脑袋砍了喂狗!”   于大壮眼珠子一转,求饶道:“各位老爷夫人,我就是偷了点东西,不至于见官吧,这样,你们把我放了,我赔银子给你们!”   张柏缓缓笑了,走到面粉袋子前解开绳索,舀了一勺面粉,仔细看了看,对李叔说道:“李叔,我记得今日在墙角处摆了个捕鼠笼?”   李叔回道:“是嘞,这两天老是有老鼠啃花生,我去瞧瞧有没有抓到。”   过了不久,他又拎了只灰色的老鼠进来了,惊喜道:“刚好这儿有只倒霉,不过看样子快饿死了。”   张柏拿面粉兑了清水,灌进老鼠嘴里,李叔放开了手,没一会儿,老鼠口吐白沫,鼻子里流出了乌血,再也不动弹了。   几人被眼前这一幕给吓得目瞪口呆,福娘眉头紧锁,她真没想到,王若兰会这样狠毒,竟然指使人在面粉里下毒。若是今日他们没有发现,真把这面粉做成了点心,明日再被客人吃下肚,不敢想象,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那是人命啊……王若兰心中当真一点也不在乎吗?   张柏眉目间也俱是寒意,冷声道:“你可知道,若这面粉让人吃下去了,那就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了!”   于大壮也吓呆了,他没想到夫人给的药包里会是毒药,他以为只是普通的泻药,让人拉两天肚子罢了!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谋杀可是大罪,那是真要掉脑袋的!   他痛哭出声,想跪下来求饶,然而李叔捆得太结实,一动就是整个人摔在地上,他蠕动着哭泣,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不知道是毒药!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不想死,求求你们了!”   杨氏怒骂道:“好你个黑心肝烂肚肠的王八蛋,还想让我们掉脑袋!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她冲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于大壮“哎呦哎呦”叫唤着,像一条虫子一样在地上挣扎着。   几人都漠然地看着他,于大壮心里一凉,爬到芸娘子脚边,脸蹭着她的鞋面哭求道:“娘子,娘子,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放了我吧!你也不忍心看我去死是不是?”   芸娘子低头看着他,只觉这男人面目可憎,恶心得很。   “娘子,你救救我吧,我这也是被人骗了!你救了我,我马上回去把那个贱人休了,我……我八抬大轿把你娶回来!”于大壮恳求道。   芸娘子闭上眼,不想再瞧他这副样子。这一刻,她心里积攒了多年的郁气终于释放了出来,她不曾对他动过情,一直以来,都觉得他就是个恶鬼,终于,他能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李叔大步走过来把于大壮拖走,将他绑在了外面的树下,于大壮起初还在哭泣喊冤,后来就是各种谩骂,最后李叔嫌他吵闹,拿了块破布堵了他的嘴。   现在只等着天一亮去衙门报官了。   李叔和芸娘子从厨房上锁的柜子里拿出了新的面粉,开始做新一天的点心,今日是“风荷举”开卖的大好日子,可不能因为这等小人动气。   “从前……委屈你了。”正揉着面,李叔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面色微红。   芸娘子侧头疑惑地看着他,一双溪水般清澈的眼里满是不解。   对上她的目光,李叔迅速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只是脸上更加红了。   都会过去的。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   天一亮,张柏就把于大壮扭送去见官了。   上了公堂,于大壮差点给吓尿了,一五一十地都招了,包括王若兰是怎么指使他两次祸害妙味斋的,把细节都说的一清二楚。   衙门又派人去王家把王若兰押过来,王若兰起初不肯招,说仅凭于大壮一人之言,不能证实□□就是她给的,万一是他想嫁祸给她呢?   令人没想到的是,王若兰话音刚落,她的贴身丫鬟就站了出来,为于大壮作证。   □□是那丫鬟找人去药铺买的,只说是用来毒老鼠,衙门找了药铺的掌柜前来问话,也证实了丫鬟所言非虚。   铁证如山,再不容王若兰狡辩,知府大人很快给了判决,王若兰为主谋,意图下毒谋杀他人,判择日问斩,于大壮是从犯,但念其无知,判了流放三千里。   王若兰当场就疯了,在公堂上大吼大叫,哪里还有一点淑女模样,头发披散,目眦尽裂,像是从地狱里才爬上来的恶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仰头大笑,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她原来只是想给孙福娘一个教训,以洗刷当年在点心铺前输给她的耻辱,可是看见她夫妻恩爱的模样,她心里的大火便熊熊燃烧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心,或许在无数个独守空房的夜里,就已经扭曲了吧……   福娘站在一旁,心里唏嘘不已。   那年初见时,她以为王若兰只是个被家里宠坏了的千金大小姐,不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真凶被抓了出来,妙味斋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风荷举才出来就受到了大家的喜爱,答春风倒是没什么人买了,过了几日,福娘便告知众人,妙味斋以后不再卖答春风了。   旁边的陈氏点心铺也借着大家对答春风剩下的余热,赚了一笔钱,自然是两厢欢喜。   没过几日,听说那王若兰的夫家,写了休书给长兴县的王家寄了去,说是王家不敢要这种心肠歹毒的妇人。   王若兰被押往刑场的那一天,正好是于家重新迎新新妇的日子,听说于公子这回娶的就是从前订过婚的表妹,原来和和美美的婚事,被王若兰横插了一脚,然而命数轮转,终究还是回到原点。   于公子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鲜红喜服,喜气洋洋走过长街,与押着王若兰的囚车正面闯过,却连一眼都不曾施舍。   张柏与福娘站在人群中静静看着这一幕,心里百味杂陈。   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哪里会有好结果呢?   幸好,她与夫君心意相通,他们会有美满幸福的一生。   福娘抬头看着张柏,甜甜地笑了起来,而张柏低头看她,此时迎亲的队伍正往人群中抛洒稀碎的红纸,张柏被淋了个满头,于漫天飞舞的红色中,低头与她温柔对视,目中满是笑意。 第38章 贺生辰 夫君,生辰快乐。   解决完了王润兰的事之后, 一切都如当初一家人所盼望的那样,越来越好。   妙味斋的生意越发火红,虽然也会召开同行的眼红嫉妒, 但都是些小打小闹。福娘知道, 一家独大并非是什么好事,因此,也时常故意漏些财路给别人。   张柏还有两月便要乡试, 他倒是从容得很, 张得贵和杨氏却紧张的不行,听人说城里哪家寺庙灵验, 杨氏便常常去烧香祈福, 日子久了,连寺庙里扫地的小和尚都能认出她来了。   这日杨氏烧香回来, 把福娘拉到一旁,说是听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福娘,你是不是和那刘家小姐交好来着?还说过她嫁给了王家大公子?”杨氏小声问道。   见福娘点头,杨氏立马又担忧道:“你要不写信问问她怎么回事儿?我听说她要和王大公子和离呢!”   福娘蹙眉道:“娘, 你这是从哪儿听说的?”   搬到省城之后,她与玉秋也没有断了联系,常有书信往来, 但玉秋从未在信里提过什么和离,前两天还说布庄进了一批京城的上好绸缎, 约她下回一起做夏衣。   杨氏看她不信,便把今日在庙里听见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她。   她今日去上香时,旁边跪着的是个穿金戴银的妇人,因她跪拜许愿的时间实在太久,杨氏不由多注意了她一下。   而后两人求签时也是同路, 那妇人先抽,似乎问的是子嗣,住持说是上上签,那妇人和身边的丫鬟立马笑了起来,那丫鬟欣喜道:“老夫人,您看,还是表小姐有福气,这是要一举得男呢!哪像夫人……”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小,贵妇人握着竹签不悦道:“提她做什么?她刘玉秋嫁到我们王家,好吃好喝供着她,可她呢?连个孩子都怀不上,还敢闹和离!”   她左右看了看,见着杨氏,神色有些不自在,嘀咕道:“算了,不说她了,真是晦气!咱们跑这么远来给莹儿祈福,她定能给我儿生个大胖小子!”说完她便领着丫鬟离开了。   刘玉秋……王家……杨氏回来的路上便一直在琢磨,总觉得有些熟悉,后来才想起来,这不就是福娘那位好友吗?   她立马就赶着回来告诉福娘了。   福娘又仔细询问了那贵妇人的样貌,发现婆婆口中描述的与王夫人确实差不多,她心下一沉,知道这事怕真不是巧合。   她又把刘玉秋最近几月写的信翻出来看了看,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二人都已为人妻,书信中难免有时会提到夫君家人,而刘玉秋自上个月之后,便再没有在信中提起过王家了。   福娘不免有些懊恼,自己这几个月来,把精力全放在了妙味斋的生意上面,竟然忽略了玉秋的异样。   玉秋不告诉她,或许是怕她担心吧,依玉秋的性格,能闹到和离这一步,怕是真被伤了心了。   福娘立马提笔给她去了一封信,不久后,便收到了回信。   抽出信纸那一刻,福娘心都皱在了一起。   那信笺上两团洇开的墨水,显然是写信之人落下的眼泪所致,福娘越往下读,便越是心惊。   玉秋在信里说,王世诚在一次醉酒后,走错了屋子,进了表妹的房间,二人行了苟且之事,那表妹醒来后,哭着要上吊,王世诚无奈,只能将她纳为妾室。   这位表妹使了些手段,让她与王世诚之间有了误会,不久后,表妹怀了孕,污蔑玉秋想害她的孩子,而最令玉秋心寒的是,王世诚竟然相信了。   王夫人也站在表妹那一边,对她冷嘲热讽,玉秋在府里如履薄冰,终于忍不下去,提出与王世诚和离,回了娘家。   忆起从前未成亲时,玉秋对王公子的那份爱慕,福娘不由轻叹一声。   不走到最后,谁也无法预料人会变成什么样子,那时在廊中遇见王公子,他对玉秋的担心不似作伪,然而才过了一年多,就已经全变了。   福娘给她回了信,她自然是支持玉秋和离的,她其实很高兴,玉秋在看清了王家人以后能够勇敢脱离,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王家这是完全忘了刘家是什么家底,敢这样欺负玉秋,也是太得意忘形了。   没多久,玉秋便又来了信,说已与王世诚和离,过几天会来省城拜访福娘。   福娘能从她的语气里感受到,玉秋虽然还是有些难过,可已是渐渐放下了,字里行间都比从前坚韧许多。   祸兮福之所倚,这事对玉秋来说,也不尽然是坏事。   *   转眼间,又到了张柏的生辰。   今年倒是凑巧,十七岁生辰这日,张柏刚好放旬假在家。   一大早,张柏便被杨氏叫了起来,他起身时发现身旁已经凉透了,福娘不见人影,不知去哪儿了。   等他快速梳洗好出来,福娘便笑盈盈地拉着他坐到桌边,端来了一碗长寿面放在他面前。   杨氏也从厨房里出来,揣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   张家每次有人过生辰都会吃长寿面,张柏这么多年也习惯了,朝老娘和妻子温柔一笑,便卷了面喂进口中。   才嚼了一下,他便察觉到了不同。   吃了十几年杨氏做的面条,他自然能分辨出,这面比母亲做的要更柔软一些,汤头也更浓,虽然筋道差了点,可却是另一种风味。   他诧异地抬起头,杨氏正使劲朝福娘给眼色,福娘脸颊微红,轻声问道:“夫君,味道怎么样?我第一次做,你别嫌弃。”   原来真是她做的,张柏心里一片柔软,碍于老娘在旁边,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好温声道:“多谢娘子,下回我让娘也教教我,待你生辰,也给你做一碗,只希望娘子到时别嫌我手笨。”   他低下头有些羞愧地笑了笑,说来也是可笑,他能用毛笔绘出万里河山,但这手一放到厨房里,就没什么作用了,笨的出奇。不说比不过福娘了,就是才五岁的张玉和张青,捏面团都比他手艺好。   福娘也想起他曾经在厨房里干过的那些糗事,也不禁轻笑出声。   张柏的生辰,一家人都给他准备了礼物。张得贵和杨氏给了他和福娘各一道平安符,这是两口子特意去庙里求了几天才求到的,请了高僧开过光,说是能护人一生平安,不遇邪祟。   杨氏双手合十连声道:“咱家去年总是遇到些畜生,今年定会平平安安的,娘给菩萨捐了好多香油钱,保你和福娘都顺顺利利的。”   想想去年还真是不太顺,先是张柏遇到了萧观,后又是福娘遇上了于大壮和王若兰,当时还不觉得,现在想来,若是稍有差池,张柏和福娘都没有好下场。   福娘没想到的是,公婆给夫君求平安符,却还特意为她请了一道,心里感动万分,将平安符珍重地放进了贴身的荷包里。   张玉和张青送给张柏的礼物,是二人一起画的一幅月宫折桂图,寓意是祝张柏早日高中,檀宫折桂。当然,以两个小孩目前的水平来说,这幅画自然不可能全是他们俩画的,且就他们这小脑袋瓜,能想出檀宫折桂这样的深意,张柏是怎么都不相信。   不过看两人高兴的模样,张柏还是忍着笑,夸了他们好几句。   得了大哥的夸奖,两小孩更是得意,拿着画到处炫耀,杨氏第一个便站出来拆穿了他们,“臭小子,别以为我没看见,这是你们画的?是你大嫂帮你们画的差不多!”   她说这几天怎么这两个小的没事儿就往张柏屋里跑,问吧又一副神秘的样子不肯告诉她,她偷偷去看,才发现福娘在把着他们的手,教他们画画呢。   张玉挺着小胸脯不服,“娘,这就是我和弟弟画的!不信你问大嫂!”   张青自知谎言已被拆穿,早就收起了得意的模样,缩到了福娘身后,偏张玉还要狡辩,把一家人都给逗笑了。   晚上由杨氏做了一桌子好菜,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了饭,张柏心里痒痒的,等和福娘一起回了屋,便一直偷偷看她。   福娘正坐在妆台前拆发髻,从镜中瞧见他心急如焚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一声。   张柏这一整天就在想她会送他什么礼物,等了一个白天,她却毫无动静,让他不禁怀疑,是不是她遗忘了……   不应该呀,她早上还给自己做了碗长寿面呢?   张柏承认自己越来越贪心了,唤作是从前的他,福娘能给他做一碗长寿面,他都能高兴的三天睡不着觉,可现在,他却忍不住幻想更多。   过了会儿,福娘收拾完刚上床,便被男子从身后给抱住了,张柏将头轻轻搁在她肩上,委屈道:“福娘,你都没有对我说一句生辰快乐。”   怎么又变成个小孩了?福娘失笑,那日在妙味斋运筹帷幄抓于大壮的张柏仿佛就是另一个人,这人怎么还有两张面孔?   她蹭了蹭他的笔尖,从枕头下摸了个荷包出来塞在他手中,柔声道:“知道了,没忘了你的礼物,夫君,生辰快乐。”   与去年一样是只月白荷包,绣了山石松柏,张柏心里愉悦极了,手指来回摩挲着手中的荷包,想现在就下去穿上衣服,把福娘送他的荷包戴出去走一圈!   这边他尚在对着荷包傻笑,福娘忽然倾身上前,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他唇上。   美人一对梨涡里盛着最甜的蜜糖,笑盈盈道:“夫君,生辰快乐。”   张柏傻傻地抬起头,眼里露出几分迷茫。 第39章 上考场 是檐下春雨绵绵,经久不息。……   时间转眼来到了七月下旬。   府学中, 赵训导结束了最后一堂课,合上书环视了课室中诸位学子,心里百感交集。   “各位, 八月初便是秋试, 老夫在此,祝各位学有所成,金榜题名!”赵训导起身向众人作揖, 各学子们也还他一礼, 诚心谢过各位训导这么久以来的教诲。   他们这一批来自湖州各县的秀才们,马上便要分道扬镳, 有的或许能在秋试中桂榜有名, 有的可能会回到乡下做个教书先生,同窗许久, 自然还是多有不舍的,收拾了行李后,都寻了好友道别。   秦启仁抓着张柏的手,高高大大的男子哭的眼泪鼻涕都糊作一团, “张兄,你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 咱们可是要做一辈子好兄弟的!”   张柏不慌不忙地背起包袱,笑道:“不会忘了你的, 走吧,跟我回去。”   秦启仁“唉”一声,立马屁颠屁颠地跟在了张柏身后,杨氏和福娘都早叮嘱过张柏,让他把秦启仁带回家吃顿饭, 正好今日是个好机会。   府学里已走了一批人了,冷清的很,张柏在庭院中的桃树下站了一会儿,心里也涌上些不舍,秦启仁还在外面等着,他回过神正要离开时,却被赵训导给叫住了。   “张柏,等一等。”赵训导小跑着过来。   张柏朝他作揖,微微躬身低头等他说话。   赵训导看着眼前身姿挺拔的少年,不禁忆起这两年里张柏在府学的点点滴滴,他教过的学生里,张柏算不上是绝顶聪明的,可他却莫名能感受到,张柏日后,是有大作为的。   凭他一身骨气,也凭他这份容人的气度。   “忘了问你,秋试可有把握?”   张柏谦虚回道:“学生会尽力而为,不会辜负训导教诲。”   赵训导放心了,又让他回去好好准备,也不用太紧张,往年也有人因为紧张过度在考场上发挥不佳的例子,以张柏的水平,好好准备,考上举人不是问题。   和赵训导说完话,张柏便带着秦启仁回家了。   秦启仁刚一进门,便被一只小黄狗咬住了裤脚,见着生人,小黄狗嘴里“呜呜”个不停,扯着他往外赶。   张柏蹲下来把小狗抱起来,笑道:“点点还小,你别踢着它。”   秦启仁垮下了笑脸,刚刚不还是好兄弟吗?怎么一回家,狗都比他宝贵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狗是福娘的心肝小宝贝,半月前从桥下捡的,不知是哪只母狗下的崽遗忘在桥下,福娘捡到它时,小黄狗快要饿死了,瞧它可怜,福娘便把它抱回家了。   小狗通身是短短的黄毛,只额头中央有一小点白毛,因此取名叫点点。   不说是秦启仁,现在这个家里,点点的地位比张柏还高。   听见院中的动静,杨氏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见张柏身后跟着秦启仁,高兴道:“秦公子,可算把你给盼来了,大郎说你爱吃肉,今儿在大娘这儿,就敞开肚皮吃!”   秦启仁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狗腿道:“谢谢大娘,大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我给你烧火成不?”   因他到了娶妻的年纪了,生得痴肥哪家姑娘愿意,因此秦夫人给他定了规矩,只能三天吃一次肉,秦启仁是个无肉不欢的主,最近是看见路上跑的猪都流口水。   等张得贵打了酒回来,杨氏的饭菜也烧好了,唤了一家人出来吃饭,张玉和张青对这个陌生的胖哥哥很是好奇,在饭桌上开始还有些胆怯,但见秦启仁一直咧着嘴笑,也就不再怕他了。   福娘和张柏起身敬了秦启仁一杯酒,感谢他和秦夫人将铺子租给他们,还有妙味斋开张以来,他对他们的捧场与照顾。   秦启仁豪爽地干完一杯酒,满不在乎道:“张兄,弟妹,说这些作甚?这点小事,别放在心上!”   他不在意,可福娘和张柏都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等秦启仁这日回去后,秦夫人告诉了他一件惊讶的事,妙味斋的掌柜送来了一份契书,说是日后妙味斋就算是张秦两家共同开办,赚的银子□□分成。   秦启仁大吃一惊,这才反应过来,张柏夫妻俩知道当面告诉他自己不会接受,所以今日才请了他去吃饭,实际上是玩了出调虎离山。   他是又好气又好笑,心道张柏这小子心眼也太多了些,幸好自己跟他交好,不然可太危险了。   他们夫妻俩都是至真至纯之人,倒是难得。   *   八月初九,秋试在省城贡院举行,初八这日,各地的考生便已经过检查,早进了考场准备。   张家一家人把张柏送到贡院门口,张得贵和杨氏都是千叮咛万嘱咐,张柏一一答应下来,轮到福娘,却只说了一句。   她笑盈盈地握着张柏的手,坚定道:“夫君,我信你。”   妻子信任的眼神让张柏心中更加熨帖,他重重点了点头,便朝贡院里大步走去。   秋试是京城那边派下的官员主持,因此检查也比院试更加严格,考生只准带笔墨砚和一点干粮进去,每一样都得仔细查验过,笔杆必须是镂空的,张柏带的饼,都要被掰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藏了作弊的纸条。   虽然说偷奸耍滑的人少,不过也不是没有人存着侥幸的小心思,张柏排的这一列队伍,便有好几个被查出来藏了东西。   有一个是最绝的,把砚台中间掏空,纸条藏在里面,要不是一个官员摸着觉得砚台重量不对,差点就让他蒙混过关了。   秋试要考三天,八月初九这一天,考的是四书和经义,这一场算是比较简单的,只是比较考验考生对四书的理解程度。   拿到卷子后,张柏没慌着提笔,而是先整体看了一遍,觉得没多大问题,才不紧不慢地开始写了起来。   第一场下来,张柏觉得并不算多难。   不过对上秦启仁沮丧的脸,他并没有表现出一丝轻松来,秦启仁见张柏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心想这回没写完定不是他的原因,看张柏不也差不多吗?肯定是这卷子出的太难了!   八月十二是第二场,这一场又要更难一些,考的是五经,一道论,还有判语等,题目太多,若是手慢一些,都不一定能写完,张柏这回便没再打草稿,把答案在心中揣摩过一回,便写了下来。   不过比起八月十五这一场,第二场还是容易的,最后这一场,考的是时务策,什么意思呢?就是给出一道时事政务,让考生自己写出见解。   这一场是好答也不好答,大家都能走到秋试这一步了,对四书五经多少还是有些理解的,写还是能写出来,但是你写的,阅卷官喜不喜欢就说不准了。   过于偏激的,那是肯定不行的,但是过于平庸也不可取。   总之,考完第三场出来,众学子多多少少都有些憔悴,秦启仁出来后就扶着树吐了,他在家被秦夫人拿鞭子打都没瘦下来,这回就考了个秋试,衣服穿身上就打晃了。   张家人紧张地在外面等着张柏出来,杨氏望的脖子都伸长了一寸,跺脚道:“大郎莫不是在里头晕倒了?怎么还不出来!”   福娘心里虽然也焦急,可料想张柏不会出什么事,许是人太多耽搁了。   果然,不久后就从人群中看见了张柏的身影,待他走近时,一家人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发现他只是眼下有些乌青,精神倒还挺好。   回去之后,张柏补了一个下午的觉,起身时发现天已经黑透了,福娘正坐在窗边看书,见他醒了,轻声道:“夫君可休息好了,厨房里还有热着的饭菜,我给你端过来。”   张柏摇头道:“你坐着吧,我自己去就行。”   刚考完,他其实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一些,便挤到榻上和福娘一起看书。   福娘正在看的是一本游记,这书是从前张柏读过的,还写了些批注在上头,不过那时年纪小,笔迹和想法都有些稚嫩,张柏看了两眼,就别过眼不忍看下去。   他握着福娘的手靠在软枕上,心里一片祥和。这回秋试,他有把握能中,且如果不出意外,名次也不会太低,总算是没辜负身边人的期望。   可路还长着呢,他定不能松懈。   张柏把玩着福娘的乌发,一缕青丝如缎子一样在手指间滑落,他和声道:“福娘,等过两天,咱们回县里看看爹和弟弟吧。”   福娘惊讶地抬起头,对上他眼中的柔情,也笑了起来,“好啊,上回爹还说带小昭来看我们呢?我想他忙得很,还是我们回去比较好。”   张柏点点头,一个用力把她抱在腿上坐下,福娘在女子中已经算是高挑的了,但在张柏面前还是小小一个,抱来抱去都很轻巧,福娘轻呼一声,听见身后男子一身轻笑,接着,便被人从后面满满抱住。   “上回你说翠峰山上的枫叶好看,等咱们回去就去看好不好?”张柏的下巴轻轻搁在她肩上,蹭了蹭她柔软的脸颊。   福娘轻声答应下来,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忽然有些困惑,她什么时候说过翠峰山上的枫叶好看了?   张柏悄悄勾起了唇角,眉目间满是欢喜。   福娘许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说过吧?从前在松南书院读书时,先生曾抱怨道,因为书院里事情太多,他想陪儿女去赏枫叶都没空,说儿女念叨了好几回。   虽是玩笑,可张柏却记住了。   或者说,与她有关的事,哪怕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张柏也记得很清楚。   少年人的心动,是屋檐下春雨绵绵,经久不息。 第40章 翠峰山 抱着我,别摔了。   长兴县, 松南书院门前,孙进和小昭早早便在外等候,小昭踮起脚去看, 着急道:“阿姐和姐夫怎么还没来啊!”   孙进皱眉道:“动来动去的像什么样子, 爹不是教过你吗?君子要言行得体,戒骄戒躁……”   他话还没说完,忽听小昭欢呼一声, 撒开脚丫子朝前跑去, 大声喊道:“阿姐!姐夫!”   只见桥上一对小夫妻携手缓步前来,男子身姿挺拔, 如松如柏, 而女子杏眼含笑,唇边一对梨涡若隐若现, 正是来省亲的张柏和福娘。   小昭一个猛冲扑到了张柏怀里,甜甜地喊了声姐夫,又对着福娘叫了阿姐,眼圈渐渐红透了。   差不多半年未见, 而爹说阿姐和姐夫搬去了很远的地方,很难见上一面,小昭还偷偷哭过几回鼻子。得知阿姐他们要回来来时, 小昭悄悄给自己打气,见到阿姐一定不能哭, 因为爹说他是大男子汉了,大男子汉是不能掉眼泪的。   然而真见到了阿姐,小昭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扁了扁嘴后放声大哭。   福娘心疼坏了, 忙软声哄他,小昭却不好意思起来了,扭过脸埋在张柏肩上,抽抽噎噎止住了眼泪。   孙进快步迎上来,一脸喜色道:“福娘可比过年时圆润了些!”   小昭脸上还挂着泪,闻言也转头去看阿姐,惊讶地发现阿姐原本圆圆的脸更加圆了。   福娘暗瞪张柏一眼,都怪这人,明明说好是给他补身子,但被他哄着哄着,那些补品却全进了她的肚子。   张柏心里还得意呢,福娘并不容易长胖,平时吃的也少,搂在怀里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现在多好,脸色红润,一看就让人欢喜。   回到孙家小院,福娘被小昭缠着去玩了,张柏就在厅屋里和孙进谈话。   孙进问了这回时务策的题目,听张柏说是考的取才之道,又听他说了自己的答案,孙进一边听一边点头,赞同道:“答的不错,切实可行,不浮于表面。”   张柏啜了口茶,又和孙进讨论了一会儿学术,疑惑道:“爹,您既有大才,为何不去考个举人试一试?”   多年来他一直不明白,以先生这般才学,困在这小小的松南书院岂不是浪费了?   孙进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面上笑意淡了,摇了摇头,并不回答他。   张柏也不再追问,他直觉事情并非是先生淡泊明志那样简单,可既然先生不愿说,他也不能强求。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福娘牵着小昭进来了,孙进起身道:“走了,小昭,别忘了今日还有一个时辰的书没读呢。”   小昭依依不舍地跟着孙进出去了,张柏走过来牵起福娘的手,笑道:“娘子,可否带我去看看你的闺房?”   福娘娇嗔他一眼,带着他进了自己的小屋。   尽管福娘已出嫁多时,但孙进依然将她的屋子保留的好好的,想着若是哪天她回来还能住,可说来遗憾,福娘每次回来都待不了多久,出嫁后还未曾在自己屋子里过夜。   张柏更是头一回来,从踏进门的那一刻起,就感到新奇不已。   女子的房间确实要精致许多,进门处便摆着一个博古架,架子上放了些有趣的小摆件,素白的瓷瓶中插着两枝桂花,还沾着露水,博古架后,临窗是一座木榻,铺着软垫,福娘说这是平日里她绣花看书的地方。   床前摆着一架水墨江南的屏风,其上题了一首小诗,张柏一眼看去,笑道:“这是你何时写的?”   漂亮的簪花小楷,一看就是出自福娘之手,只是笔力还不足,落笔有些虚浮。   福娘捡了本书窝在榻上,想了想道:“忘了,大概十三四岁吧,记不清了。”   张柏在她屋里转了几圈,几乎把每一件东西都仔细看过了,等福娘抬头才发现,他站在博古架旁,正对着那两枝桂花出神。   少年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暗影,比起平时温和儒雅的模样,多了一份天真。   “怎么了?”福娘不解,怎么才过了一会儿,就变得奇奇怪怪的。   张柏缓缓抬眼,目光里满是心疼,“没什么,只是在想,你以前在家是怎样的。”   这间小屋里,处处都是福娘生活过的气息,幼时便丧母的小福娘,该有多么懂事乖巧,才会把屋子收拾的如此雅致整洁?   福娘的拇指有着一层薄茧,这个位置,定不是写字握笔所致,怕是日夜缝补,捏针穿线后留下的印记。   在他不知道的岁月里,福娘到底吃过多少苦?   福娘朝他甜甜一笑,“从前吗?每天读书、绣花、做饭……也没有别的事了,不过,比起从前,我更喜欢现在的日子。”   现在,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这让她觉得,她并不是为了别人而活着,只是为了自己。   张柏明白她的意思,也朝她一笑,也看开了。哪怕他心疼福娘的过去,再怎么遗憾,还是无法回到从前,唯有把握今朝,福娘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他只想做她身后的大树,替她遮风挡雨就好。   世间每一对夫妻都有自己的相处之道,而他,只希望福娘能够高兴,这就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   初秋时节,翠峰山上满山枫红似火,来往行人纷纷驻足,年轻的小姐夫人们,携了家眷前来赏枫,还有不少文人书生,也徐步于枫林间,吟诗作对,好不自在。   张柏和福娘牵着手缓缓走在幽静的山间小径上,这还是成亲以来,二人第一次一同出来游玩。   妙味斋请了秦启仁暂代几天掌柜的,张柏说秦家世代行商,别看秦启仁平时风风火火的,其实算术特别厉害,一把算盘拨的那是出神入化,秦老爷和秦夫人让他读书,只是想拔高秦家门第,倒不是真想着让他入仕。   有他在,小夫妻也能放心出来。福娘和张柏边走边瞧,摘了一大把红叶,准备回去找只瓶子插起来。   走走停停,在半山腰上福娘便走不动了,可怜巴巴地看着张柏,希望他能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张柏无奈一笑,“不是说好要爬到山顶吗?”   翠峰山如此受欢迎,一是因为这遍山红叶,二来,传说山上曾住着一对神仙眷侣,若能在日落之前爬上山顶,便能得到神仙的祝福,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不少人便是奔着这个美丽的传说而来。   福娘扶着一块山石喘气,摇头道:“夫君,真的走不动了,脚疼。”   一双湿漉漉的杏眼看着张柏,她知道夫君受不了自己撒娇,果然,张柏被她一眼看的耳根都红透了,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左右看了看,此处偏僻,无人走动,张柏走过来,蹲下身,轻轻将她背了起来。   “抱着我,别摔了。”他侧头轻声嘱咐。   福娘先是被他吓了一跳,张柏从来都是克己守礼之人,为了不让别人看轻她,在外都是守规矩的,让她有些惊讶。   片刻后,她翘起了唇角,依言搂住了他的脖颈。   张柏背着福娘缓缓拾阶而上,积年裸露在外的石阶上生了青苔,张柏小心避开,捡了平整的地方行走,步子慎重而又坚定。   “夫君,我重不重?”福娘在他耳边轻声问。   张柏轻笑,声音清朗,“不重,一点也不重。”   他还嫌她太轻,像一片羽毛似的,风一吹就跑了,到那时,他该去哪里寻她?   回去必须要把她再养的圆润一点。   福娘轻轻将头搁在他肩上,鼻息里全是他衣衫上清爽的皂角香气,他身上的温度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温暖着她,福娘忍不住漾开一抹甜笑。   二人顺着石阶慢慢往上,树木掩映下,身影愈来愈小,渐渐缩成一个小点,年轻高大的少年背着他的珍宝,消失在山林深处。   从翠峰山回来后,福娘本打算去刘家看望玉秋,不凑巧的是,刘夫人说玉秋前几日便去了省城,如今还没有回来。   福娘在长兴县也待的够久了,爹和弟弟都好好的,她也放心了,过了几天便和张柏回省城了。   到底是闲不住的性子,刚一回来,福娘便直奔妙味斋。   店里生意还是如往常一般兴旺,秦启仁正站在柜台前有模有样地拨弄算盘,杨氏第一个发现了儿子和儿媳,上前欣喜道:“大郎,福娘,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秦启仁立马抬起头,也给二人打了招呼,邀功似的让二人来看他记的账本,“看看,看看,张兄,弟妹,怎么样?我这个掌柜当的还行吧!”   福娘看了几眼,发现这账本确实记的好,挑不出什么错来,于是笑着谢过秦启仁,又真心实意夸了他。   三人正说着话,里间的布帘子忽然被人轻轻掀开,一张俏脸探了出来,欢喜道:“孙姐姐,张大哥,你们回来啦!”   福娘寻声看去,帘子后的人,竟然是许久未见的刘玉秋!   张柏朝刘玉秋轻轻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忽被秦启仁拉到一旁,因他动作太急,张柏还踉跄了几步。   秦启仁摸了摸脑袋,有些局促不安,凑到张柏耳边,小声道:“张兄,这位刘小姐,是什么人呀?”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妥,明明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总是词不达意,张柏见他脸颊上染上一抹羞红,作为过来人,一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你是不是想问,她可有婚配?”张柏笑道。   秦启仁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也不知为何,爹娘给他相看了许多大家小姐,他都不喜欢,可前几日,这位刘小姐一踏进店门,一束光打在她脸上,秦启仁的一颗心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还是好兄弟懂他!秦启仁眼巴巴地看着张柏。 第41章 解元郎 那宣纸上,写的四个字是——扶……   张柏最后还是没有告诉秦启仁, 一来,这是刘玉秋的私事,他不好对别人胡说, 二来嘛, 若是秦启仁对刘玉秋有意思,那这些事,还是让他自己了解比较好。   秦启仁有些失落, 但刘玉秋一看过来, 立马换上了笑脸,挺了挺胸脯。   福娘看刘玉秋手上沾了些面粉, 笑道:“你这是在里面做糕点呢?”   刘玉秋拿帕子擦了擦, “是呢,快来看看我做的怎么样?”   她拉着福娘进去, 秦启仁看着翻飞的布帘,一脸魂不守舍。   刘玉秋几天前就到了省城,来妙味斋找福娘时没见着人,幸好杨氏记得她, 刘家在省城也有宅子,便索性在这儿等福娘回来,无事时就来帮李叔和芸娘子做糕点。   若是论做点心的手艺, 刘玉秋自然是不如李叔和芸娘子,但刘玉秋见识广, 常常能提出新鲜的点子,且买糕点的本就是夫人小姐占多数,她更加懂得如何投其所好。   刘玉秋让福娘看她刚学的新品“月中桂”,做的有模有样的,芸娘子笑着说:“刘小姐可比我们第一次还做的好呢!”   她也很喜欢这个满腹诗书但气质温柔的女子。   福娘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刘玉秋, 见她似乎已是从和离的悲伤中走了出来,面色红润,只是比起从前,眼神中少了天真,言行间也比之前沉稳许多。   “孙姐姐,我真没想到,你能开一家这么大的店!”刘玉秋刚来时便被惊讶到了,福娘看着娇柔,但做起生意来,竟然完全不输男子。   福娘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玉秋,你也可以做到的,我总觉得,咱们女子,不该总是困在深宅大院里,那才是把日子过死了呢,你读过书有见识,又差别人什么呢?”   她的话让刘玉秋心绪起伏,福娘坚定的眼神,让她想起那一年,两人在刘家花厅里喝茶,福娘望着庭中的蔷薇说的那番话。   当时她为了王世诚送的一架屏风得意欢喜,不懂孙姐姐言语中的深意,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   她笑着握紧了福娘的手,眼神中也透露出同样的坚定来。   回家后,福娘与张柏说起玉秋,半是叹息半是欣慰道:“我从前总怕玉秋太单纯被人蒙骗,现在这样固然很好,可又怕她不愿再相信别人了。”   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也不是什么好事。   张柏神秘道:“不一定呢,我看啊,刘小姐的好事还在后头呢。”   福娘诧异地看着他,张柏便小声地把秦启仁向他打听刘玉秋的事给说了,福娘一脸惊讶,半晌回不过神来。   “我也不知他是否是一时兴起,因此也没敢多说,总之都看他的造化了。”   福娘点点头,她也不曾想到秦启仁会对玉秋起了心思,可看玉秋的样子,怕是只知道秦启仁这个人,并没有其余的想法。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还有太多东西,若秦启仁真能一一处理好,玉秋说不定也能对他改观。   想了两天,刘玉秋便决定留在省城,帮着福娘做生意,妙味斋有了她的加入,生意也更加红火起来,当然,最高兴的还是秦启仁。   虽是正经的掌柜已经回来了,可秦启仁还是打着关心朋友的由头,三天两头往妙味斋跑,不好意思进后厨,就在前面守着,等刘玉秋一出来,眼珠子就跟着她转了。   日子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过去了,转眼间,就到了要放榜的日子。   九月八日放榜,一大早,福娘先去妙味斋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大事,便回家安心等着消息。   张得贵和杨氏三更便起来给祖宗烧香,杨氏不停默念,求祖宗保佑张柏高中,而张得贵心里也是焦急不已,磕头时都比平日多用了三分力气。   连张玉和张青都被爹娘的紧张给影响到了,张玉拎起点点和它圆溜溜的大眼对视,认真问道:“点点,你说,大哥能中吗?”   点点被他这样拎着前肢不舒服,挣扎了几下,嗷呜一声窜进了西厢。   张青拿树枝在地上有模有样地写着字,故作高深道:“大哥肯定能中。”   整个家里最不紧张的就是张柏了。   他现在在干嘛呢?给福娘染指甲。   西厢里,福娘迎着日光摊开手,十根指头上,指间都裹着纱布,拿细线缠得紧紧的,她皱眉道:“这得染多久呀?”   这是她第一次拿小桃红染指甲,院子里不知何时长了株小桃红出来,花朵开的艳丽,张柏便起了兴致。   张柏回想了下,他读过的书里好像没说过,心虚道:“大概一个时辰就能好吧?”   福娘无奈瞪他一眼,手指缠着纱布,什么也不能做,张柏便凑过来,捡起她昨晚没看完的游记,清了清嗓子给她念书。   杨氏路过西厢,听见张柏清朗的读书声,心里无比骄傲,瞧,大郎多勤奋,今天都要放榜了,还是没有忘记读书!   卯时初,巡抚署门前就会张贴榜单,其实前两天就有忍不住的秀才去巡抚署找门丁打听消息,但啥也没问出来,今日听杨氏说,半夜就有人等在了门外,此刻怕已是人山人海了。   张柏说不用去挤,若是中了,自会有人来家里报喜。   杨氏端了张椅子坐在张家门前,翘首以盼,远远听见有报喜的锣鼓声,便激动地站了起来,然而报喜的人却不是冲张家来的,她又失落地坐下。   她心里忐忑,大郎不会没中吧?别人都说考举人难的很,中了秀才也不一定能中举,可不是说,大郎是那什么生来着,总之就是秀才里最上等的,他也中不了?   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动静,杨氏已经心灰意冷了,正想着进去该怎么安慰大郎呢,胡同外却传来了一阵比打雷还响的锣鼓声!   杨氏掏了掏耳朵,那锣鼓声越来越近,这回是真没听错!   “浙江湖州府府学优廪生张柏,中乡试第一名举人!”   “浙江湖州府府学优廪生张柏,中乡试第一名举人!”   报喜人的嗓门穿透了整条胡同,引得众人纷纷出来看热闹,杨氏远远便见着一长串人正敲锣打鼓往张家走来,人群中不时冒出欢呼声。   这阵仗,可比之前大郎中秀才还吓人哩!   杨氏飞快地跑进来,扯着嗓子喊道:“大郎,来人了,快些出来!”   张柏和福娘刚出来,报喜的队伍便走到了张家门前。   因人太多,都挤在狭窄的胡同里,张家大门都被挤掉一扇,报喜人拿着捷报,把被人踩掉的鞋穿好,朝杨氏拱手高兴道:“敢问大娘,这里可是张解元的住处?”   杨氏一愣,“我儿叫张柏,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张解元是谁,难道这报喜的走错门儿了?   报喜人噗嗤一笑,摆手道:“没找错没找错,张解元呐,就是您家公子!”   他身边一个白胡子老头解释了一番,杨氏才明白,这乡试第一名就叫解元,她家大郎不仅中举了,还是整个湖州的第一名!   整个湖州啊……杨氏嘴张的大大的,愣是合不拢。   报喜人一眼就看出来杨氏身后这个高大的年轻少年就是张解元,上前恭敬地行礼,将捷报双手奉上,“张解元,小的特来给您报喜,恭喜您喜摘桂榜!”   张柏微微躬身,也是双手接过,从容道:“多谢。”   报喜人不免诧异地多看了这年轻的张解元几眼。   按理来说,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高中,还是解元,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没有的好事,早就该乐疯了,可这位十七岁的小解元,面上虽带着喜色,言行举止却颇为淡定,仿佛是早有把握一般。   这张解元还生了一张好面皮,整个人就像是一块温润的璞玉,一眼便让人心生好感,报喜人心里一惊,直觉他不是个简单人物。   “哇,听说这张解元才十七啊,太年轻了吧!”人群中有人议论道。   “你们不认识他吗?我早听说了,人家在府学就回回考第一呢!”   “这么厉害啊?”   ……   人群中不时传来惊叹,杨氏心里美得直冒泡,她这回是真信了,小时候村里给大郎算命的那个老头说的对,她家大郎啊,那可真是贵人命,解元啊,这可是全湖州府的第一,她要是回老家说,都没人敢信!   张家给报喜人封了厚厚的喜钱,报喜人乐呵呵地走了,挤在张家门口的人却还没散,都想看看这十七岁的解元长什么样子,正热闹着,第二波贺喜的人来了。   这回来的可是大人物,知府大人领着人亲自前来,众人都给惊呆了。   宋知府见张柏第一眼就觉得有些眼熟,没一会儿就想起来了,这不是上回王若兰那个案子的受害者的夫君吗?   张柏忙上前朝他下跪行礼,宋知府亲自扶他起来,口中称赞道:“好啊!真好!咱湖州有张解元这样的人才,真是本官之幸,百姓之幸呐!”   “不敢当不敢当,小生还要多谢大人,上回明察秋毫,保妙味斋平安。湖州有大人这样的好官,才是百姓之幸呢!”张柏谦虚道。   一番话夸的宋知府心里舒畅极了,他抚掌大笑,又给张柏送上了一份大礼。   张柏考了乡试第一名,衙门赏银二百两,还有巡抚大人亲自题的一幅字。巡抚大人公务繁忙,要明日才能来,但特意题了字托宋知府送来张家。   四尺来长的卷轴由两位衙役小心打开,洁白的宣纸上,四个大字龙飞凤舞,下方还盖有一枚鲜红的巡抚私印。   “大郎,这写的是啥?”张得贵和杨氏茫然地抬头看向张柏。   张柏眼里染上笑意,恭敬行礼,口中道:“小生张柏——多谢巡抚大人赐字!”   那宣纸上,写的四个字是——扶摇直上。   宋知府心中感慨,巡抚大人眼光还真是毒辣,假以时日,这位张解元,说不准真能成为国之栋梁,凌驾青云直上。 第42章 遇沈清 他的眼中,竟然没有一丝生气。……   十七岁的新晋解元郎张柏, 一下子就在湖州出了名。   杨氏走在路上都觉得面上有光,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老婆子, 有一天能当上举人的娘!   不不不, 她是解元的娘!   张得贵高兴了几天后,头脑也清醒了,眼看老婆子有些得意忘形了, 忙叮嘱道:“你别出去乱说话, 大郎说了,现在外面多的是人见不得咱家好呢!可别给大郎惹了麻烦!”   “你想想看, 那些人都送的什么东西?那不就是想害咱们大郎吗?”张得贵狠狠磕着烟袋。   他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泼了过来, 将杨氏滚烫的心淋的格外清醒,她呐呐道:“我知道的, 还要你说……”   自从中了举之后,大郎便告诉他们,不管外人送什么礼,除了衙门的奖赏, 一律不能收。若是现在贪了这些小便宜,日后可是要付出大代价的。   送银子的、送黄金的、送字画古董的,杨氏起先还觉得惊奇, 后面已经能面不改色地拒绝了,直到之后来了个管家模样的人, 要给她家送丫鬟,杨氏才觉得不对劲起来。   “老夫人您瞧,这丫鬟手脚麻利的很,领回去捏脚捶背都行,可会伺候人了!”   杨氏往他身后一看, 好家伙,那“丫鬟”长得跟个妖精似的,身上没两片布,只要不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这是怎么“伺候”人的。   把她领回去,还不得把家里闹个天翻地覆?   杨氏立马垮下脸,把那管家臭骂了一顿,从此把家门关的紧紧的,外人来敲一律不理。   只是她到底是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妇人,礼虽不收了,但外头捧着她说些好话,久而久之,杨氏确实有些飘了。   张得贵的话好似一棒子敲在她头上,杨氏越想越觉得心惊,回想一下,外面那些人似乎总是在兜着圈子套她的话,要是晚发现几天,怕是家底都让他们给问出来了。   杨氏后背冷汗涔涔,过几天再出去时,别人不管问什么,她都不再接话了。   张柏中举的消息隔日就传回了长兴县,他虽不在县里,但县太爷还是在衙门前摆了酒席庆祝,请了半个城的人来吃席。   张家从前住的房子,屋主也没再租出去了,这可是解元故宅呐,风水宝地!屋主每天什么事都不做,就揣着手站在门前,给过路人叨叨张柏当初是怎么在这儿寒窗苦读,还说当年张家来租房子,明明有人出价更高,但他一眼看出张柏日后不简单,才租给了张家。   不管别人信不信,总之,张柏又一次在长兴县出名了。   作为张柏曾经的老师还有岳父,孙进也沾了光,松南书院这回招到的学生,比从前多了一倍不止,这还是因为书院地方有限,只能装下这么多人,外面还有排着队等着的呢。   书院里还有张柏曾经留下的文章,众学子看过后,心里大受震撼,孙夫子说这是张柏十三岁时写的东西,要不说人家能成解元呢,普通人哪怕是再读个七八年,也未必有他十三岁的水平。   张柏中了举,孙进也十分欣慰,不过在给他的信里,他还是劝张柏千万要沉住气,好好准备明年的会试。   而张柏自然没有骄傲自满,事实上,他都没有时间听外面那些人的闲言碎语,因为他们打算年前入京了。   “现在就去京城,是不是太早了点啊?”饭桌上,杨氏惊讶道。   张得贵没说话,其实他心里也这样觉得,现在才九月呢,会试在明年二月,他听人家说,十一月再走也不迟啊?   他和杨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神中看见了一丝害怕。   从长兴县搬到省城,已是让他们担惊受怕了许久,如今才习惯在省城生活,又要搬到京城去。   京城,天子脚下,那可是只有在说书的嘴里才能听见的地方,他们两个泥腿子,真能进京?   张柏给爹娘各夹了一筷子菜,笑道:“也不是说马上就搬,只是先告诉你们一声,早做准备。”   张得贵一脸忧愁,“可是妙味斋怎么办?难道不开了?”   杨氏立马附和,“是啊,福娘累死累活的,真的说不要就不要了?”   福娘抿唇一笑,“爹,娘,你们不用担心,妙味斋自然不可能不要了,我和夫君会商量出个法子的。”   “夫君是这样想的,早点去京城,咱们也能早点在那边安定下来,何况阿玉阿青都到了入学的年纪了,京城那边书院也更好些。”福娘轻声解释道,摸了摸两个弟弟毛茸茸的脑袋。   张青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一脸正色道:“大哥说读书好,我喜欢读书。”   张玉不甘示弱,“我也喜欢!”   听起来是这个理……杨氏轻轻点头,张得贵刨了两口饭,心想,大郎两口子有主见也有魄力,说搬来省城就搬来了,说开铺子也开起来了,他们两个老东西,犹犹豫豫,总是害怕这个害怕那个,不免拖了后腿。   重重搁下碗,张得贵沉声道:“既然你们决定了,爹娘也没别的意见,那就都听你们的!”看了眼杨氏,他又说,“爹娘没本事,这回也沾了你的光,进京城去看看!”   张柏和福娘相视一笑,桌下,二人的手悄悄挨在了一起,继而十指交缠。   夜里回屋后,张柏和福娘便开始盘算起来,进京之后,住的地方不用担心,福娘手里还有一张京城的地契,但是最要紧的是,进京之前,妙味斋要怎么处置?   若是盘给别人,福娘是一万个舍不得,这不仅仅是一间小小的店铺,于福娘,它的意义太重要了,虽然只开了不到一年,但福娘已经把妙味斋当做自己的孩子了,随意将它舍弃,不说是她,张柏也不忍心。   更何况,李叔和芸娘子也为妙味斋倾注了太多心血,这还是秦家的铺子,他们也并不能随意处置。   “睡吧,明天去找李叔他们商量商量,看到底怎么办。”张柏轻轻叹息一声,把福娘搂入怀中。   第二天一早,两人便到铺子里,把他们要入京的事告诉了李叔和芸娘子。   两人面面相觑,惊讶地说不出话,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没一会儿,便听见了芸娘子的低泣声。   福娘很想让他们跟着她去京城,可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李叔妻子早亡,却还有儿子和爹娘,芸娘子也还带着小蜜,为了家人,他们也不会离开省城。   李叔沉默着递给了芸娘子一方洁白的帕子。   福娘叹息一声,“娘子别哭,咱们相遇一场,已是有缘,即是有缘,日后定会再见的。”   芸娘子泪眼婆娑地点点头,“掌柜的,你们去了京城,记得给我们写信。当初若不是你们,我也不知道现在在哪儿了,这份恩情,我永世不忘。”   李叔也恭敬地朝二人拱手,他说不来什么好话,但也是打心底里觉得掌柜夫妻俩是一等一的大好人。妙味斋若是关了门,他再找下家,或许永远也遇不到这样好的掌柜了。   虽然悲伤不舍,可妙味斋还开着,店里来了客人,李叔和芸娘子一脸失落地回到后厨继续干活去了。   几人都以为不久后妙味斋就要关门了,可没想到是,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有人找到福娘,说愿意接手妙味斋,也愿意让李叔和芸娘子接着在店里干活。   不是别人,正是福娘的好姐妹——刘玉秋。   刘玉秋在省城这段日子,常常来妙味斋帮忙,和李叔芸娘子相处的也很好,听说福娘要关了妙味斋,她急得不行,想了几天,决定自己接手试一试。   她不比福娘有勇气,但她也像学着立起来,而不是做攀附于别人的蔷薇。   福娘对她的决定,先是惊讶,而后更多的是为她感到高兴,玉秋真的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她愿意走出这一步,也是好事。   妙味斋交给她,福娘也很放心。   高兴的不止福娘一人,还有秦启仁。   刘玉秋要以后成为妙味斋的掌柜,秦启仁打定了主意,他日后就要当店里的伙计,鸡叫三遍就去外面等着,虽然刘玉秋现在对他不冷不热的,可秦启仁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捂热她的心。   怕她不喜欢胖子,秦启仁再没有吃过一次肉,每顿连饭都只吃两口,虽然饿的眼冒金星,但成效也很明显,才过了几天就瘦了一大圈。   这回乡试,秦启仁也挂了个尾巴,成了举人,这还得多亏了张柏,在最后几个月给他开小灶。不过他不打算再进京赶考了,对于他来说,考上举人都是走了大运了,他本来也没想入仕,读书哪有做生意有趣?   他娘催他赶紧成亲,秦启仁拍着胸脯说,今年就把媳妇给她领回来。   他打听清楚了,刘小姐嫁过人,不过他不在意,只是有些惋惜,王家那小子他也认识,长得跟个小白脸似的,懦弱又没主见,嫁给他,是刘小姐受委屈了。   短时间内,她或许不会再想儿女之情了,秦启仁打算每天陪在刘玉秋身边,默默守护着她,让她看到自己的真心。   他美滋滋地和张柏说了他的计划,却见张柏一脸不赞同,于是纳闷道:“难道这招不行吗?”   张柏皱眉道:“你要想清楚,刘小姐经历过从前那些事,怕是不会再轻易相信别人,难道她前夫从前待她不好?人是会变的,你若真是喜欢,要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让她相信你。”   他可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秦启仁有些失落,不过很快又振作起来,急不得急不得,慢慢来就是了!   没过多久,李叔和芸娘子也知道了妙味斋不会关门的好消息,两人都喜极而泣,脸上的笑容也回来了。   与此同时,福娘也发现了这两人之间的不对劲。   有回她路过后厨,瞥见李叔和芸娘子在厨房里说话,不知李叔说了什么,芸娘子捂嘴轻笑,眉眼弯弯。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两人不知何时,眼里早已有了彼此。   这样也好,两个苦命人走到一起,将来的日子,或许还能越来越好。   这天晚上临睡前,她和张柏说起这件事,张柏轻轻一笑,表示他早就发现端倪了。   福娘诧异地抬起头,询问他是从哪儿看出来。   李叔和芸娘子平时很守规矩,在他们面前从来没有过分的举动,任谁看都是清清白白的,要不是今日她不小心撞见了,怕是离开省城都不知道。   张柏却不告诉她了,一脸神秘道:“反正我很早就看出来了。”   福娘气愤地捶了下他胸口,被他抓住手腕,一个翻身压在身下。   接着,就是他缠绵的吻跟了下来。   ……   良久后,张柏看着身下被她折腾的满脸红潮的娇妻,心满意足地在她脸颊上印下一个爱怜的吻,心想道,他可是过来人,李叔再藏的好,可对着喜欢的人,眼神怎么能藏得住?   福娘想知道,他可不能轻易告诉她,等他收够了“利息”再说吧!   *   妙味斋的事已经打点好,张家便收拾了行李,准备出发了。   这个小院子才住了不到一年,可到处都是一家人留下的美好回忆,杨氏又像上回搬家一样,想把所有东西都带走,被张得贵说了一通。   看着婆婆委屈的模样,福娘心里也不太好受。   老来多念旧,爹娘这么大的岁数还跟着他们奔波,实属不易,今后,要更加孝顺他们才是。   离开之前,一家人在这里给福娘过了生辰。   依旧是一碗由杨氏亲手制作的长寿面,福娘珍惜地吃完,心头暖暖的。   今年,张柏他找了个做家具的木工师傅,按照他画出来的妙味斋的布局,做了一个缩小版的妙味斋,作为礼物送给了福娘。   师傅手艺精湛,这个小小的妙味斋,只有两寸长一寸高,却完全复刻了妙味斋真实的模样,里面的木头架子,桌椅板凳,甚至连窗格上的花纹都是一样的。   “等你想念妙味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张柏轻声道。   福娘被他这份心意感动得说不出话,她什么也没说过,可他总是能明白她的心思,在她心情低落时,立马就会想法子安慰她。   她何其幸运,能遇到这样好的夫君。   唯一的缺点,就是晚上太过“凶猛”了,让她有些吃不消。   不过人高兴时总是好说话的,晚上张柏要这样那样福娘都不反对了,甚至还难得地配合起来,她一有回应,张柏更是忍不住,累的她到最后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张柏也有些懊悔,最后他没收住,释放在她身体里面,立马抽出来想下床给她收拾,却被福娘拉住了,美人半睁着一双迷蒙杏眼,轻声道:“夫君,不用了。”   她探身过来,雪白的双臂搭在他脖子上,倾身而上给了他一个吻,抵着他的额头,柔声道:“我们要个孩子吧,我想要一个长得和夫君一模一样的孩子。”   张柏瞬间愣住了。   福娘的话让他手指都有些发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颤着声问,“福娘,你真的想好了?”   他太过紧张,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福娘点点头,乖巧地埋头在他肩上。她真的想要一个孩子,最好长得像他,不论男女,一定都很可爱。   他也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爹爹吧,是男孩的话,就跟着他读书好了,若是个女孩,那就喜欢什么学什么好了。   张柏心里满满都是欣喜,桃花眼中尽是笑意,收拾了一番,抱着福娘躺下,晚上便梦见一个长得像福娘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叫他爹,张开小手要他抱,而福娘在一旁目中含笑地看着他们。   福娘生辰一过,张家就收拾好了东西,雇了辆马车去京城了。   临行前,一众好友都来相送,芸娘子牵着点点,红着眼圈道:“掌柜的,有空回来看看,我们等着你。”   福娘点点头,蹲下身揉了揉点点毛绒绒的脑袋,他们去京城,不能把点点带走,尽管万分不舍,福娘也只能把她托付给了芸娘子。   和几人道别后,马车便出发了。   福娘掀起帘子,不舍地回望,秦启仁和刘玉秋冲她挥手,而芸娘子正抹着泪,李叔在一旁低头安慰着。几人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福娘终于放下了帘子。   从湖州到京城,马车走了三天,等进入城门时,已是人困马乏,张玉和张青靠着车壁睡着了,忽然听见一片喧闹声,立马爬起来,掀开帘子好奇地往外看。   比起省城,京城要繁华得多。城门处全是穿着甲胄的士兵,盘查着路引,杨氏看见他们的盔甲,吓得声都在抖。   一条能并排驶过两辆马车的平整大道两旁,是贩卖各式各样货物的小摊贩,让人目不暇接。   入了城便不能狂奔了,车夫缓缓驾着车,张玉和张青非要下来,张柏便下来牵着他们,以免人多走丢了。   杨氏闻着空气里传来的诱人的香气,掀开帘子道:“大郎,那边有卖胡饼的,你去买两个来垫垫肚子吧。”   张柏点头应下,把张玉和张青抱进马车里,自己揣了钱袋,往卖胡饼的摊上去了。   许是因为这家味道好,还有摊主是个有着浓密胡子的胡人,小小的摊位前,排了长长的队伍,张柏给两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让了位置,安心排在一位高大的蓝衣男子身后。   隔得近,他能闻到这男子身上浓重的药味。   张柏余光瞥见他的侧脸,生得很俊朗,只是眉眼间带着些冷意,唇色发白,若按福娘的话来说,这种人是先天不足。   想到福娘,他低头笑了笑,明明孙家没有行医的,可福娘时不时就会说出几句医书里才有的话,她说是小时候岳母教的。   他正胡思乱想着,身前的男子忽然身体不稳撞了过来,张柏反应极快地扶住了他,皱眉一看,原来是有个精瘦男子不小心把他给撞到了,正连连向他道歉。   蓝衣男子眉头紧蹙,理了理衣衫,目中满是冷淡。   精瘦男子低头哈腰地离开了,他转身朝张柏轻轻颔首,声音有些沙哑,“多谢。”   张柏回他一笑。   没一会儿,便轮到了他,蓝衣男子买了一张饼,正要给钱,却发现腰间的钱袋不见了。   他低着头仔细寻找了一番,可腰带上空空如也,张柏记得他原来还挂着一块上好的玉佩,好像也不见了。   两人都很快反应过来,刚才那精瘦男人,怕是个小偷。   蓝衣男子给摊主解释了两句,然而摊主听不懂官话,只一脸不耐烦地伸着手要钱。   场面一下尴尬了起来,众人都对着蓝衣男子指点起来,有人惊讶道:“穿的这么好,怎么连张饼都买不起啊,太丢人了吧?”   蓝衣男子面色青白,目光里含着冰渣子看向说话之人,吓得那人赶紧退后几步。   张柏见状,立马从钱袋里掏出二十个铜板,用手势示意,他帮前面这人给了。   摊主点点头,张柏伸出六根指头,他手脚麻利地摊了六张饼包好递给他。   等张柏拿了饼出来,见那蓝衣男子站在不远处正等着他。   “多谢。”他依旧是惜字如金,张柏看着他的眼睛,惊讶地发现,他的眼中,竟然没有一丝生气。   看他年岁与自己差不多,怎会拥有这样冷淡的一双眼?   “兄台不必在意,举手之劳而已。”张柏抿唇一笑。   “在下沈清,今日这份恩情,我记住了,不日将饼钱送到兄台府上,不知兄台住在何处?”沈清淡淡道,他口中说的是感谢的话,可张柏能听出来,他的深意,是不想欠自己什么,所以一定要还他那几个铜板。   真是个奇怪的人。张柏心想。   他轻声说了自己的名姓和住处,沈清轻轻颔首道:“多谢张兄,我会派人到您府上还钱的,家母还在等着我,在此别过了。”   沈清朝张柏拱了拱手,快步离开了。   张柏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怕家人等急了,也匆匆往回赶。   两个背道而行的男子并不知道,今后两人之间,还会有更深的恩怨。   沈夫人生病,只想吃胡饼,沈清特意独自来买,却不料被人偷了钱袋,幸而有张柏相助。   他第一次见张柏,便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那是个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隔了许久,他却还记得她的模样。   她和张柏,都是那样鲜活而又温和的人,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可是他并不喜欢。   他们是枝头的嫩叶,而他是树下枯萎的枝丫,连呼出的气息,都是腐朽的味道。   沈清拿着温热的胡饼快步穿行在人潮中,与一辆青布马车擦肩而过,风吹起帘子的一瞬间,他似有感应回头一看,瞥见半张一晃而过的白皙脸庞。 第43章 炸年糕 又一年啦!   京城柳树胡同, 刘老翁给一位长袍书生端上满满一大碗豆花,已过了吃早点的时辰,豆花摊上只有书生一个客人, 刘老翁便索性站在一旁, 揣着手和这书生闲聊起来。   “客官,听您口音,不像京城人氏啊?”   长袍书生笑道:“我是从苏州来的, 这不明年春闱嘛, 进京赶考呢。”   刘老翁家里几个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料,因此很羡慕这些读书人, 叹口气道:“客官是有福气的人, 不像小老儿家中,都是些不争气的。”   长袍书生讪讪一笑, 埋头吃起来。他其实也就是在外面充个场面罢了,这回春闱,他这个末榜尾巴上的举人,就是来凑热闹的。   真要说有福之人, 这次苏州府的第一才配得上。   听说那沈清才十八岁,当真是后生可畏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忽然瞧见一辆青布马车缓缓驶来, 停在了前边儿柳树下。   胡同里许久没有搬来新住户了,刘老翁好奇地探头去看。   先下来的是个年轻高大的素衫男子, 衣着虽简单,但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温润的气质,他先是扶下了两位老人,看起来应该是他的爹娘,然后是两个小孩跳了下来, 那男子似乎是低头说了什么,无奈地朝两个小孩一笑。   一只素白的手扶住了车门,随后,从车里出来一个貌美的小妇人。   那女子一看便是江南人氏,脸圆圆的,眉眼都是如水般的温柔,素衫男子上前扶着她的手臂极为轻柔地将她抱了下来,女子脸上一红,朝他甜甜一笑,唇边显出两枚梨涡。   长袍书生艳羡地看着这幸福的一大家子,心里有些不忿,这素衫男子看着年纪比他小多了,可别人儿子都会跑了,他却连个娘子都讨不到。   不过想想也是正常的,不看看别人长什么样子?人家就是潘安再世,他呢,歪瓜裂枣的,还能指望找到那么好看的娘子?   深深的自卑让长袍书生心情低落,给了钱立马离开了。   刘老翁家就住在胡同里面,和邻居们都相处得很好,他也是个热情的人,上前问道:“几位可是才搬来这里?”   张柏点头,给刘老翁看了地址,刘老翁给他指了方向,“朝里面走,左边第五间宅子就是了,门口有对儿小石狮子。”   那间宅子原先是个卖油郎的,不过人家前两年发大财了就搬走了,后来一直没人住进来。   刘老翁一脸和蔼,“小郎君,我家也住在里面,你若是有什么不懂得,只管来找小老儿就行,我每天都在这儿摆摊。”   张柏笑着谢过,车夫架着马车往里去了,一家人紧随其后,小孩的笑声与大人的轻斥声让胡同都热闹了起来,有几家人听见了动静,纷纷出来看热闹。   卸下行李,车夫就离开了,而张家人对着新宅子,不由的都愣住了。   杨氏吞了口口水,艰难道:“福……福娘,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这气派的大门,真是他们要住的地方?   福娘掏出房契再三确认,心情复杂地点点头,“没有走错,娘,就是这儿。”   她也没有想到,舅舅和舅母送她的这处宅子,竟然有这么大。   进门便是一堵八尺高的影壁,雕的是鹤鹿同福,这是间小二进的宅子,影壁后是正厅,两边是书房和一个库房,穿过一个月亮门,后面是三间并排着的卧房,还有个小厨房。   前一户人家搬走前,还留下了许多家具,桌椅板凳都还是好的,擦干净就能用。   这样的宅子,不说是在京城,在省城也得二三百两才能买下。   但其实胡同里也住的有不那么富裕的人家,宅子从外面就能看出有些年岁了,而张家这套,住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张得贵和杨氏从来没有想过,到了这把年纪,还能住上这么好的宅子,杨氏惊奇地在几间屋子里转着,出来后对福娘说,“媳妇,这么好的屋子,要不咱们还是兑了银子给你舅舅他们送去吧……”   这得要多少银子啊,他们老张家沾了福娘的光,可是这住着心里也忐忑的很。   其实舅舅他们还给了几百两银票,福娘都没敢把这事告诉婆婆,怕她更加不安,只是笑着安慰她说,她和张柏早就寄了银子给林家了。   事实上,她要真敢这样做,舅舅舅母才会真的翻脸,生她的气。   杨氏心里这才平静了些,又去前面院子转了转,有些惋惜,院子铺的是一水的水磨砖,连根草都长不起来,养鸡喂鸭什么的都别想了,就连种菜也没地儿。   张得贵也是不习惯没有地的日子,在省城的小院里,两人在菜地里还能种几根萝卜大葱啥的,现在每天真的没有事可以做。索性过了几天,就认识了新邻居,张得贵便常常跟着邻居去钓鱼,杨氏也找到了几个能一起说闲话的妇人。   张柏和福娘则忙着找铺子,可寻了几天也没找着合适的,地段好的,价钱太贵了,便宜些的呢,位置又偏僻。   这天两人回来时,被杨氏拉住问道:“大郎,刚有个人送了一锭银子来,说是还给你的?”   张柏猜是沈清派人送的银子,无奈叹息,让杨氏自己留着用。   他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第二天又和福娘起了个大早,出去找铺子去了。   最后还是找了牙人,才寻到一处合适的。   这铺子的租金足足是原来的四倍还有多,就这还是店主急于脱手,他们还了几回价才定下的,虽然有些贵,但福娘已经很满意了。   铺子的位置在东大街上,这一整条街卖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卖胭脂水粉的、卖杂货的……只有一家老字号的点心铺子,生意算是红火。   张柏和福娘看中它的另一点是,这铺子还上面还带了一个二楼,从前省城的妙味斋,到后面就是因为地方太小,只能摆下一套桌椅,许多想留在店里吃的客人都坐不下。   有了二楼,就能隔出几个雅间,能容纳更多的客人。   所以贵一点,福娘也很愿意,当场就立了字据,给了半年的租金。   在省城那几个月挣的银子,差不多都花在了这上面,后面装饰店面还需要大笔银两,张柏把中举后衙门给的赏银全给了福娘,让她不要花自己的嫁妆。   福娘的主意,张柏向来是很少反对的,这还是他头一回这样坚持。   既然他非要给,福娘也就收下了,其实这笔银子张柏一直放在她这儿,只是她原来没打算这么快拿来用的。   成亲之后,杨氏就不再管张柏的钱袋了,因此张柏所有的银子都交给了福娘,福娘早说让他自己收着,结果说一次他就委屈一次,下回还是接着交给她。久而久之,福娘也就习惯了。   接下来的日子,夫妻俩都忙得脚不沾地。白天两人一起去收拾铺子,晚上回来,张柏还要温书,翻过年不久就是春闱,孙进多次来信叮嘱他一定要做好准备。   差不多两个月,京城的“妙味斋”才算是准备好了,不过眼看就要过年了,所以福娘打算年后再开张。   她这回也去找了两个伙计,而且是一对婆媳。   她与这对婆媳也是有缘。   从家里去东大街,总是要路过一座石桥,赵大娘和她媳妇巧姑就住在石桥旁边的小巷里,两人每天一大早都会在桥边卖点心,福娘尝过几回,觉得味道还不错。   一来二去的,她与两人便熟悉了起来。   之后才知道,巧姑小时候烧坏了脑子,只会做点心,心性其实就是个五六岁的小孩,赵大娘想要出去干活,却又不放心她一人在家,因此只能出来卖些小点心挣点家用钱。   福娘找伙计时,便头一个想到了她们。   赵大娘十分感激福娘,而懵懂的巧姑,兴许也知道福娘是个好人,每一回见面,都冲福娘扬起笑脸。   辛苦了许久,终于可以趁着过年歇一歇了。   这是张家来京城过得头一个年,张得贵说,一定要开一个好头,日后才能年年顺遂如意。   他提前半个月就去找了杀猪匠,定了一整头肥猪,鸡鸭什么的也早买了几只圈在后院,张玉和张青没事就拿着青菜叶子去逗它们,杨氏难得没有训斥他们,一是因为快过年了,大家都图个高兴,二来嘛,张柏说了,翻过了年,这两个小的就该进学堂了,以后可没多少时日能这样疯玩了。   京城的年货也比省城要丰富,花生瓜子芝麻糖什么的,杨氏买了一大堆,还有些从外邦来的,什么番木瓜、番荔枝,杨氏也买了回来,一家人都还挺喜欢番木瓜脆脆甜甜的口味。   今年的年糕,是福娘和杨氏自己炸的。   做起来也简单,凉水浸泡了两个时辰的黄米沥干水,磨成面,筛过几遍,发成面团,上锅蒸半个时辰再切成小块,下锅炸之前,要先再面团上抹一层芝麻油,等锅中油热了,就可下锅开炸,等胖乎乎的年糕表面变成了金黄色,就可以捞出来了。   若是爱吃甜口的,可以淋上一层槐花蜜,二指宽的年糕一口一个,外皮酥脆,内里绵软,咬一口唇齿留香。   第一盘炸年糕出锅,张玉和张青便流了一地的口水,福娘给他们一人喂了一个,两人顾不得还有些烫,一口吃下,不约而同地眯起了眼,露出了享受的表情。   张青顶着一张缩小版的张柏的脸,做出孩童的幼稚表情,让福娘忍不住笑出声。   她转头,发现张柏正夹着一块炸年糕细细品尝,也享受地眯起了眼。   见她看过来,张柏立马收回那副享受的表情,放下筷子,不好意思地逃离了厨房。 第44章 小公主 公主一切安好,只是…………   热热闹闹的新年过去了, 选了一个良辰吉日,妙味斋也准备开张了。   这天一早,东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忽然,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云霄,众人被吓了一跳,纷纷寻着声找去。   没一会儿, 妙味斋门前就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路人。   张柏牵着红绸一端轻轻一拉, 蒙在牌匾上的红布便滑落下来,露出一块崭新的招牌, 三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妙味斋?”识字的嘀咕了几句, 心想这应该是家卖吃食的铺子。   不识字的只惊叹这场面气派,虽不知这是要卖什么, 但还是凑着热闹拍手叫好。   福娘上前一步,向众人婷婷袅袅行了一礼,朗声道:“诸位客官,今日妙味斋开张, 所有点心皆可免费品尝,买一斤送一斤,欢迎大家进来看看!”   原来是卖点心的, 有人伸着头往店里打量,发现里面的摆设奇怪的很, 忍不住好奇走了进去。有的人则是图着买一斤送一斤的实惠,左右买糕点也花不了几个钱,一时间,乌泱泱一大群人挤了进来。   张得贵和杨氏立马迎了上来,二人在省城时早就习惯接待客人了, 原本跟块木头似的张得贵,现在也能和客人说说笑笑,更别说杨氏这个本就会说话的能干人了。   众人进来之后,也是惊奇不已,这点心铺子的陈设布局真是与别人大为不同,点心并不是摆在外边的台面上,而是整整齐齐搁在木架上,还拿了奇怪又精致的罩子给盖着。   尝了点心的味道,大家又被惊艳到了,这比起街头那家老字号的点心铺子也不输啊!可是价钱可比那家便宜多了,众人心中暗喜,这不是捡到便宜了吗?   很快,柜台前就排了长长的队伍,大家脸上满是笑容,福娘结账时,若遇到有老人或者带着小孩的,还会送上一小包云片糕或者花生酥。   做生意嘛,刚开始不能太计较,眼光得放长远一点。   一直到中午,店里的人才渐渐少了,而架子上的糕点几乎每样都被买光了,赵大娘从后厨出来,揉着手腕道:“掌柜的,还做吗?”   福娘笑道:“大娘,先歇一歇吧,吃过午饭再继续好了,辛苦你们了。”   店里生意红火,赵大娘也高兴,乐呵道:“不辛苦不辛苦,掌柜的,这都是我们娘俩儿该做的,有啥事您别客气,只管吩咐!”   福娘笑着点头,赵大娘掀开帘子又回到后厨去了。   张柏帮福娘抄着账本,看她一双杏眼亮晶晶的,自己心里也高兴,轻笑道:“掌柜的,您瞧我这账本记得如何?”   福娘立马换上一副严肃表情,拿起账本仔细翻看,轻轻颔首,“嗯,做的不错,回头给你赏钱。”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起来。   午饭也不好回家做,张柏去旁边的酒楼提了一盒子菜回来,把赵大娘和巧姑叫上,几人就在二楼吃了一顿饭。   福娘怕楼下来了客人,快速吃完便下去守着,张柏也跟着她下来。   两人正说着话,福娘余光瞥见一人鬼鬼祟祟在门外偷看他们,张柏顺着她目光看去,见地上一小团阴影,也皱起了眉头。   “我去看看。”他小声对福娘说,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这大白天的,还是天子脚下,真有人敢大中午的就来偷东西?   张柏大步跨出门外,趁那人不注意,一把抓住了他。   然而他一低头,就愣住了。   被他抓着后领的是个小女童,还不到他大腿高,仰着胖乎乎的小脸看着他,眉头一皱,一双乌黑大眼中便冒出了泪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张柏被她揪着衣摆,头一回这样手足无措,福娘听见小孩哭声赶紧出来,见到这副场景,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夫君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呢。   张柏用求救的目光看着她,福娘叹息一声,掏出一方帕子,走过去蹲下身,轻柔地给这陌生的小姑娘擦眼泪。   “乖,别哭啦,姐姐给你吃糖好不好?”她把小女孩搂在怀中,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神奇的是,那小姑娘抽噎了几声,竟然真的不哭了,任由福娘给她擦着脸颊,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福娘牵着她软绵绵的小手走进去,拿了一盘松子糖给她,这松子糖是福娘给张玉和张青做的小零嘴,琥珀色的糖块中还装点着细碎的玫瑰花瓣,小姑娘小声道谢,好奇地拿起一颗,盯着看了许久,才小心地放入口中。   满口香甜,还有淡淡的玫瑰香味缠绕在舌尖,她瞪大了双眼,忍不住又拿了一颗。   这小女孩不过四五岁的样子,穿着十分富贵,百蝶穿花的襦裙,还是用金线镶了裙边的,脖子上戴着一块上好的玉饰,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走丢了。   福娘摸摸她的花苞头,轻声问,“小姑娘,你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姐姐带你回去好不好?”   小姑娘哭丧着脸摇了摇头,“不要,昭慧不想回去……”   原来叫昭慧,福娘低声又问,“那昭慧是一个人出来的吗?”   昭慧又摇了摇头,冲她甜甜一笑,“嬷嬷和小德子跟着我呢!不是一个人!”   她的话让福娘一惊,转头看向张柏,见他也皱着眉,一副沉思的模样。   小德子……没有人会给家丁取这个名字,除非……   昭慧喜欢这个说话温柔的漂亮姐姐,拉着福娘的衣袖,凑近她小声炫耀,“嬷嬷不让我乱跑,可他们都找不到我!我藏的可好了!”   福娘是又好笑又无奈,开张第一天,就捡了个金枝玉叶,也不知她口中的嬷嬷和小德子能不能找到这儿,没办法,只能先把她留在店里了。   “那昭慧不要再跑出去了,就在姐姐这里吃糖好吗?”福娘哄着她,昭慧重重点点头,小短腿在凳子上晃来晃去。   离妙味斋一条街的地方,冯嬷嬷正着急地跺脚,她身旁一个小少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害怕极了,“嬷嬷,这可怎么办?公主弄丢了,回去娘娘会打死我的!”   冯嬷嬷冷冷看他一眼,“公主找不回来,把你打死都算轻的。”   不仅是他,自己也活不成,娘娘在白马寺陪太后礼佛,不放心公主一人在宫中,让她和小德子护送公主去外祖家里。   到了街上,公主说想下来看看,她原想着,自己和小德子都看着呢,不会出事,谁知只是去买个糖葫芦的功夫,小德子就哭丧着脸说公主不见了。   冯嬷嬷这辈子都没这样慌过,立马让人去找,小德子说公主忽然就不见了,不知道往哪儿跑了,京城这么大,搜寻起来也要花些功夫。   若公主只是跑到哪里藏起来了还好说,但万一要是被拍花子的给拐走了,那她和小德子该如何向娘娘交代?   冯嬷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在没一会儿,就传来了好消息。   公主找到了,就在东大街的一家点心铺子里。   冯嬷嬷着急问道:“公主可有受伤?”   侍卫一脸欲言又止,“公主一切安好,只是……”   冯嬷嬷被他没说完的话吓了一跳,以为公主出什么事了,赶紧让他带着自己过去,等看到了公主,她也傻了。   她记得出宫前,自己给公主梳了两个整齐的花苞头,还给她戴了她最喜欢的那朵珍珠头花,衣服也是精挑细选的,浅粉色的百蝶穿花裙,还是用今年刚贡上来的杭绸做的,小公主穿上这身,就像花仙子一样好看。   眼前这个披头散发、裙角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真的是她的小公主吗?   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在宫里的小小淑女,现在正蹦着跳着,从一个年轻男子手里抢鞭子,要抽陀螺……   “哥哥,哥哥,让我玩!”昭慧不停拍手,着急地叫着张柏。   张柏停手,见突然闯进来一群人,为首的老嬷嬷对着昭慧一脸茫然,猜想这便是昭慧的嬷嬷了。   他朝老嬷嬷行了一礼,轻声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老嬷嬷似乎是没听到,也没理他,只呆呆地盯着昭慧。   小德子站了出来,扯了扯冯嬷嬷的衣袖,才让她回过神来。   冯嬷嬷眼泪刷的就下来了,扑过去抱着昭慧痛哭,把小姑娘吓了一跳。   “公主,老奴总算找到你了……”冯嬷嬷哭的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看得出来,她是真伤心。   昭慧回抱她一下,便要挣开,她还要抽陀螺呢,嬷嬷不要抱着她不放啦!   “公主,不可以啊……”冯嬷嬷见她又要去拿鞭子,连忙出声制止,声音凄厉。   可是昭慧没听她的,拿起鞭子,开始咻咻得抽起了陀螺,还瞥了眼张柏,想让他一起来玩。   冯嬷嬷一颗心在风里碎成了渣渣。   最后要离开时,昭慧很不高兴,她还没玩够呢,而冯嬷嬷死死搂着她,不让她再往妙味斋里面跑,咬牙切齿对福娘和张柏说,“多谢二位,之后宫里会有赏赐,咱们就在此别过了。”   她抱着昭慧离开,小公主趴在她肩上,还咧着嘴朝张柏和福娘挥手,一脸依依不舍。   晚上两人入睡前,张柏便搂着福娘说,如果能有个像昭慧这样可爱的女儿也不错。   福娘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她也喜欢昭慧,虽然相处时间不久,可小女孩香香软软的,像只白团子,看着就让人欢喜。   累了一天,两人说了会儿话,便相拥着睡着了。   转眼间,春闱就要来了。   进京赶考的举人越来越多,京城里客栈都快要住不下了,人一多就容易生事,刘老翁说,有间客栈里,两个举人因为一些琐事大打出手,都进了医馆,这回春闱怕是没戏了。   他越发觉得去年进京是个正确的决定,至少他们现在已经安定下来了,大郎每天都能在书房里好好温书,又安静又自在。   第一场春雨来临时,永宁二十二年的会试拉开了序幕。 第45章 赴春闱 沈兄,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会试也分三场, 第一场是二月初九,与乡试一样,众考生都要提前一天入场。   一家人依旧送张柏到贡院门口, 张柏的篮子里装了笔墨砚还有提神的药, 还有经过福娘改良过的肉饼。   上回乡试时,张柏没经验,想着在里面或许写着写着会很饿, 因此福娘给他准备的都是白面大饼, 没加任何馅料。一张饼吃下去,管饱是管饱, 就是有些撑, 张柏又不忍浪费她的心血,竟然就着热水全部吃完了, 回来后就吐了。   这回福娘懂了,也没做太多,就是两三顿的量,一张饼只有巴掌大, 是拿好克化的玉米面做的,里面是福娘用半肥半瘦的肉炒的馅料,还加了些爽口的萝卜丁, 面上裹了芝麻,金黄诱人。   还给他带了些小米和咸菜, 这些是能放的,每个号房里有小炉子,他可以自己煮着吃。   “夫君,别紧张,我们等你回来。”福娘轻声叮嘱, 张柏点点头,悄悄捏了捏她的手,转身大步离开。   排队查验时,张柏篮子里香气四溢,前后左右的考生都忍不住张望,等轮到张柏时,他把肉饼拿出来,负责查验的官员咽着口水撕开他的饼,肉馅流出来,周围的人都看直了眼。   “你这饼哪儿买的?”一个查验官忍不住好奇问道,看起来挺好吃的,改明儿他也去买来尝尝。   “不是买的,这是小生娘子亲手做的。”   张柏朝查验官温和一笑,在别人眼中,他就是在炫耀!没成亲的考生挎着只装着一小袋糙米的篮子默默流泪,有娘子真好啊……   进去之后先抽了号房,张柏运气好,抽了个不错的位置,有那种不幸的,抽到茅厕旁边的号房,那可真是苦不堪言,答题时都得捏着鼻子写。   会试与乡试考的科目相似,第一场下来,张柏没什么感受,难度不高,只是题目偏了些,做起来比上回多花了些时间。   第二场也是如此,张柏先前最担心的就是这场要做的五言八韵诗,但这次运气是真好,题目恰好与从前做过的类似,张柏拿到卷子就放下了心,不慌不忙地在草纸上先抄下来,检查无误后才腾上去。   最后一场策问,出的题目还有些意思。问的是今边陲蛮族来犯,是该一举歼灭以显大国气势,还是派人招安,化干戈为玉帛?   众所周知,北边的战争已经打了好几年了,还是没有了结。   一来是地势原因,蛮族所处的地方,易守难攻,二来,蛮族生性狡猾多谋,正面战场上,本国仗着人多还有优势,但蛮族人也不傻,时不时便偷袭我军驻地,仗着熟悉地形,飞快就逃跑了。虽然每回都损失不了什么,但次数多了,还是让人头疼。   张柏其实早想过这个问题,心里有见解,在草纸上列了个大概出来,便磨了墨小心翼翼写起来。   因为思绪顺畅,不过一个时辰,张柏就写完了。   他把卷子展开晾着,等墨干透,仔细检查过一遍,见卷面干净,没有沾上墨点,便安静地吹熄了蜡烛,等着同考官来收卷。   最后一场考完出来,张柏便听人说,有人在考试时紧张手抖了,卷子上滴了墨,当场就哭晕了过去,还有人不小心把蜡油滴在了卷子上,当时也是嚎啕不止,被同考官拉了出去。   有了污点的卷子,一般是默认作废了的,也就意味着,辛辛苦苦苦读数年,这一场会考就算是完蛋了。   张柏心中轻叹一声,也为这些举人感到不幸。   出来时,他还遇到了一位熟人。   一身白衣的沈清安静地站在树下,眼神茫然地看着前方,张柏顺着他目光看去,只看到一座高高的佛塔,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   似乎是感受到有人在看他,沈清很快转过脸,冷冷盯着张柏。   “沈兄。”既然已经看到了,张柏便笑着上前打了个招呼。   沈清见是张柏,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朝他轻轻颔首,脸上仍是冷冷淡淡的神情。   张柏心想这人或许就是寡言的性格,也没在意,轻声问道:“沈兄这回也是来参加春闱的?”   沈清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脸色苍白,唇上一抹血色也没有。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沈清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月白色长袍,单薄的身体几乎快要撑不起衣服,他突然咳了两声,拿帕子捂住嘴,即便收手很快,张柏还是瞧见了那素白帕子上的一团血红。   沈清目光又看向那远处的佛塔,轻声问张柏,“张兄,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他遥遥一指,张柏顺着看去,淡淡道:“自然知道了,那是镇华宝塔,二十年前,贵妃娘娘命人所建。”   凡是初来京城的人,要是想祈福,一定会选择去白马寺,而知道白马寺的人,就绝对不会不知道这镇华宝塔。   传言当年皇后与苏贵妃情同姐妹,皇后产子时一尸两命,不幸身亡,苏贵妃心如刀割,为安抚皇后香魂,特意为她修建了这座镇华宝塔。   八角形的九层宝塔,每一层都供奉着皇后灵位,每天都会由白马寺的高僧前往塔中为皇后超度,苏贵妃待皇后的一片真心,让全天下人都为之动容。   张柏简单说了这宝塔的由来,沈清轻轻一笑,眼中却似结着寒霜。   虽然两人之间只见过两次,但每一次见他,张柏总觉得这男子身上有太多负担,他这幅身躯,本该高兴一些才是,然而他没有一次的笑容是发自内心。   “沈兄,人生在世,何苦自我为难呢?想开些吧。”张柏叹息道。   他不知沈清曾经经历过什么,但他想,沈清要是还是如此郁结下去,以他的身体,怕是会影响到寿数。   听了这话,沈清缓慢地将目光移到张柏身上,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   张柏为何要与他说这些?   沈清感到十分诧异,他的样子,身边人早已知晓,可没有人会来告诉他,让他不要自我为难。   春闱之前,他的母亲告诉他,这回无论如何,都要中状元。   沈清不明白,其实他一直都不懂,为何从小娘就要告诉他,要好好读书,然后去京城,中了状元就可以面圣。   父亲早逝,他很依赖母亲这唯一的亲人,然而母亲虽然爱他,却从不与他亲近,两人除了日常请安和询问他读书的情况,竟然无话可说。   小时候的沈清,不知因为读书一事,被母亲惩罚过多少次。   尽管他已经很听她的话了,一年三百多天,不曾有一天的松懈。因为身子不好,他没有去学堂,而是由母亲请了大儒来家中教导。   一身酸腐书生气的大儒,让年少的他叫苦不迭,起初不愿读书,逃了一次课,被先生告状后,母亲将他按在祠堂里,拿藤条狠狠抽打了两个时辰。   他的身上,没有一块好的皮肤,那一回,让他足足烧了两天两夜,差一点就死了。   迷迷蒙蒙醒来时,发现母亲坐在他床边痛哭。他从未见过端庄温婉的母亲哭成那副样子,好似天塌了一般,那时小小的他便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忤逆母亲,她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去做好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心里的埋怨和委屈,在今日因为张柏的两三句话,彻底翻涌了出来。   埋藏了太久的情绪,让他气息都有些不稳。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沈清艰难道,对上张柏温和平静的双眼,他几乎是狼狈地移开了眼。   张柏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轻笑一声,和声道:“沈兄,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虽然各自都不了解,但张柏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缘的,他看得出沈清并非恶人,即便待人冷淡了一些,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的话音一落下,沈清便愣住了。   “朋友……”半晌后,沈清口中不自觉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更加迷茫了起来。   原来张柏把他当做朋友?然而对于他而言,朋友是一个多么陌生的词……   沈清没有来由地感到害怕,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在黑暗的泥潭里潜伏了太久的蛇,忽然有一个人伸出手说,来,我拉你上来。   那一刻,比感激更多的,是畏惧。   他害怕这个人身上的阳光,那样温暖明媚,他想要靠近,却知道,一旦靠近,他便再也不会愿意回到黑暗中去。   可是,黑暗中,有着他最舍不得的东西。   沈清随意找了个借口向张柏告辞了,他狼狈地逃离了,走的太快,也就没有机会看到,在他走后不久,一位女子走了过来,亲密地挽住了张柏的手臂。   “夫君,你怎么在这儿呢?我们在前面等了你好久!”那女子娇嗔道。   “遇见一个朋友,聊了几句。”是张柏笑着解释的声音。   女子的声音让沈清莫名觉得熟悉,可慌乱中他一时想不起来,也根本不敢回头去看。   若是他转过头,他就会发现,那女子,是当日在苏州时,救过他母亲的那个人。   也是让他第一次生出敬畏之心的人。 第46章 中进士 毕竟,哪有人能轻易改变本性呢……   初春的天已渐渐暖和起来了, 今日是大朝会,翰林学士宋明启一大早便侯在了紫宸殿外,身后站着几个抬着箱子的年轻翰林, 朱红色的箱子上了重重铁锁, 其上还贴了数道封条。   箱子里装的,便是今年会试的卷宗。不过全国那么多举人,箱子里自然不可能装下全部, 这些能被抬到紫宸殿来的, 都是众位阅卷官经过层层选拔,选出的最好的三十份卷子。   宋明启摸着花白的胡子, 眼神放空地看向天际那一弯还未落下的弦月。他今年已五十有五, 已主持过将近十次会试,不出意外的话, 今年是最后一次,明年他就该退下来,让位给新人了。   “宋大人,上朝还要一会儿呢, 我们在这儿侯着,您去旁边歇一歇?”一个年轻翰林关心道。   宋明启摇了摇头,仍挺直了背静静站着。   过了一个多时辰, 天色渐渐亮起来,来上朝的官员也越来越多, 紫宸殿的大门缓缓打开,宋明启抬起头看了眼头顶金灿灿的牌匾,深吸一口气,跟着众人进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位官员规规矩矩行了跪拜之礼,龙椅之上, 一身龙袍,头戴珠冕的皇帝轻抬双手,示意众卿平身。   今日朝会上最重要的事,就是让皇帝亲阅前十名的试卷,选处最佳的三十份,在三月的殿试中,点出状元榜眼和探花。   宋明启从队列中站了出来,上前禀告,“启禀皇上,臣与众同考官,已选出会试最佳的三十份卷宗,今日特呈上,请陛下御览。”   皇帝轻轻颔首,几个小太监快步下来,将箱子抬了上去,由太监总管赵林山亲自撕下封条,开了锁,将卷宗放在盘中呈给皇帝。   今年翰林院出的题,皇帝也是早就看过了的,他仔细翻阅着这些画满了红圈的试卷,按照规矩,阅卷官远给的红圈越多,便证明这卷子答得越好。   皇帝首先看了红圈最多的一卷,轻微地点了点头,宋明启和百官在下方连气都不敢喘,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   “很好。”皇帝轻声道,将这一卷放在了另外一个盘子中。   不愧是得了全红圈的文章,条理清晰,张弛有度,文风老道,唯一不足的是,字里行间过于圆滑了,明显是经历过多年的打磨的,倒是失了一份冲劲。   看过差不多二十份之后,皇帝脸上笑意更盛,抚掌大笑道:“宋爱卿辛苦了,今年众考生各有千秋,真乃国之大幸!”   他让赵林山把没看完的仍锁回箱子里,待下朝之后再回御书房仔细欣赏,又从看过的那些里挑了两卷出来,爱不释手地又看了好几遍。   他最中意的就是这两份。今年当真是人才辈出,他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举人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他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这两人到底是谁了。   其中一份,用词犀利,但并不过分凌厉,引经据典,将古往今来明君如何处理边境战乱的道理一一道来,最后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此人说,蛮族贪婪之心,并不会因招安而乖顺一分,将来或许会养虎为患,不如早日斩草除根。   正中皇帝的心思,他本就想,让蛮族好好过个年,趁他们不备杀个措手不及。   而另一人的文章,却让皇帝着实惊艳了一回。这人文风不似上一人那样犀利,字里行间都让人觉得如春风拂面般温和,用字字珠玑来形容也不为过。   这人说,蛮族狡猾,硬攻不如智取。万千沟壑虽是他们占了地形上的优势,但同样的,若我军守住了关口,蛮族便无法运送粮草,所以他们更加不愿长期作战,逼急了,恐怕会狗急跳墙,那时才是我军最好的机会。   若第一人是把冷漠的利刃,那这人便是温柔的剑,谈笑间就可取人首级。   下朝后,宋明启刚回到翰林院,便被一群翰林给围住了,纷纷向他打听,皇上到底看中了哪几篇。   宋明启神秘一笑,摇了摇头。   “皇上的心思,岂是我等能妄自猜测的,大家各自回去当值吧。”他挥了挥手,让众人散了。   大家带着失望离开了,宋明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默默收拾着卷宗。   他是两朝老臣了,能一路从庶吉士做到四品翰林学士,怎么也能探知几分皇上的心思。   那两人,确实是这一届举人中的佼佼者,不过若是要选状元,这两人却都不太合适。   各有各的福气,多的是状元混的不如下边的人的,他当初也不过是个二榜进士,可不也一样走到了现在吗?   谁又能说,这一次会试的第一,就同样能在官场得意呢?   *   三月初,会试放榜。   这一回,张家人还没去打听消息,就有人来家中报喜。   张柏中了!还是前三!   张得贵和杨氏听了消息,当场就差点厥过去,天啦,大郎不仅中了进士,还是全国举人里的前三!   福娘也笑的眉眼弯弯,激动地看着张柏。   杨氏抓着张柏胳膊道:“大郎,我听别人说,这头一名不就是状元吗?怎么这回没有?”   张柏笑着解释道:“娘,还有一回殿试呢,过了殿试才会选出状元、榜眼和探花。”   杨氏还是一脸懵,“殿试是啥?意思是还要再考一回?那这回的就不做数了?”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   张柏于是耐心给母亲解释起来,原来现在张贴的榜单,只是分了一榜和二榜,一榜的人还要去宫里参加由皇上亲自出题的殿试,之后再根据殿试成绩,选出一二三名来。   他话音刚落,杨氏就傻了。   “见……见皇上?”她脸都白了,呆呆地重复道。   天呐,这一整天发生的事,都让她不敢相信。   大郎中了进士,还可以见到皇上了!   来京城已经好几个月了,杨氏第一次意识到,这里真的是天子脚下,他们这样的普通人,竟然有一天也能和皇上扯上关系。   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杨氏自然也是好奇皇上到底长什么样子的,是否真像外面传的那样,有四只眼睛,身高八尺,一动怒就能让天上下雨。   晚上她悄悄叮嘱张柏,等殿试完回来,一定要告诉她,皇上是不是真的像天上的神仙一样。   张柏中进士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柳树胡同。   张家一向低调,哪怕搬过来几个月了,天天早出晚归的,很少和邻居们打交道,但遇到了还是会热情地打招呼。   有人好奇,曾问过杨氏张家是做什么的,杨氏只说,她家大郎是这回赶考的举人,而她的大儿媳妇,是东大街上新开的“妙味斋”的掌柜。   举人什么的,在京城是遍地跑,早就没什么稀奇的了,大家没想到的是,妙味斋竟然是她家媳妇开的。   那小媳妇大家也是见过的,生得十分貌美,典型的江南女子,温柔娇软,没想到原来还有做生意的本事。   妙味斋的点心最近十分受欢迎,糕点卖相好,味道更是一绝,但价格却很合适,普通人家也能买得起,因此才开张几个月,店里每天都挤满了人。   掌柜的最近还请了个雕花师傅,糕点做的越发精致好看了,听说以后每个季节都会推出相应的新品,才出来的“答春风”,刚摆上架三天,就被那些夫人小姐们买空了。   这么会做生意的小妇人,竟然是杨氏的媳妇,大家都艳羡不已。   而这日,浩浩荡荡的报喜队伍敲锣打鼓进了胡同,一路噼里啪啦的炮仗声,让众人又惊了一回。   张家大郎中进士了!还是一榜进士!   张家这回是真的要翻身了!   刘老翁乐呵呵地看着张家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们,一脸喜气洋洋,吃豆花的客人好笑问道:“老翁,你笑啥呢?又不是你儿子考中了。”   “唉,小老儿那几个不孝子,要是有别人张公子一半能干就好啰!”刘老翁笑道。   他高兴的是自己没看走眼,起初张家刚搬来柳树胡同时,第一眼他就觉得张大郎这人不简单,果不其然,被他给猜中了。   不过这要是说给别人听,也没几人会信,他自己藏在心里乐呵乐呵也就是了。   张柏第二天就去看了榜,发现还有两个熟人也在榜上。   一个是沈清,他的名次和自己差不多,另一个人,却让张柏有些意外。   一榜的中间偏后的位置,赫然出现了萧观的名字。   时隔太久,他差点忘记了这人。张柏对过籍贯,发现就是当日在府学陷害他的那一位同窗。   起初他有些惊讶,萧观做过那样的事,怎么还能来参加会试?   当初秋试放榜时,他没有亲自去看,所以也不知道萧观中了举,今日若不是想来看看沈清的情况,也不会发现,萧观竟然也一路考了上来。   不过很快他就想明白了。   萧观陷害他的事,府学已经做出了惩罚,便是将他开除,而他离开府学后又去了哪里读书,却不是府学能干涉的了。想来他能中举人,那当初那件事,或许便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大的影响。   或许只是让他中举时名次下滑几位罢了。   张柏淡淡一笑,心里却起了戒备之心,若是日后与这人同朝为官,他可要多加小心才是。   毕竟,哪有人能轻易改变本性呢? 第47章 遇萧观 就让张柏以为,他们是志同道合……   三月十五, 各位新科进士整齐排在紫宸殿外,紧张地等待着殿试开始。   张柏和沈清一前一后站在一起,今日殿试, 大家都穿着一样的青色长袍, 腰间束着革带,头戴发冠,然而这两人却格外出众。   原因无他, 两人的外貌实在是过于俊朗了一些。   一位是温润如玉, 翩翩君子,眉目间含着浅淡的笑意, 一双桃花眼看着人时, 如笼着一场江南烟雨,轻易便让人沦陷。   他身后那位, 身姿颀长,脸上没有半分表情,眉眼皆是带着寒霜,凤眼直直盯着紫宸殿的大门, 薄唇抿的紧紧的。   不少人暗自咋舌,这届怎么这么多长得好又会读书的举人?   领头的是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比起他身后那两位, 他的样貌气质就不足为提了,也许是因为尴尬, 初春的天,他额上已出了一层薄汗,不时拿袖口去擦。   张柏感受到沈清的目光短暂停留在他身上,等他转过头,沈清又别过了脸, 仿佛那是他的错觉。   余光瞥见萧观的身影,一脸高傲地站在另一列队伍的中间,眼神中带着怨恨地看着他。   张柏淡淡地看他一眼,转过了头。   几人轻微的动作并未引起他人注意,大家都紧张地盯着紫宸殿的大门,过了不久,那扇朱红鎏金的门缓缓打开了,众人立马低下头,整齐地进入殿中。   张柏按着规矩给皇上行了礼,眼睛只看着脚下这两方青砖,他听见皇上叫起的声音,有些沙哑,没有他想象中的年轻。   “诸位皆是万里挑一的人才,望今日殿试,能让朕看到尔等风采!”皇上朗声道,大殿里,他的声音敲击着每一位新科进士的心脏。   能不能一跃成龙,就看今朝了。   大殿两边摆好了桌案,众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等待着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下发试卷。   拿到试卷之后,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始作答了。   张柏倒是不慌,先是仔细琢磨了会儿题目,皇上出的试题与他乡试时有些相似,都是问如何取才,只是这是殿试,不可能照抄原来的文章。   皇帝高坐在龙椅上,目中含笑地看着下方这一群进士们。   能走到殿试这一步,学问这关肯定是能过的,但要在殿试脱颖而出,刚考验的就是考生的心态了。   皇帝不过多看一个考生两眼,那考生便吓得不行,手抖得像筛糠一样,一不小心,试卷上便留下了几个巨大的墨点。   完了,他已写了半篇的文章,就算是作废了,那考生脸上瞬间血色全无,硬着头皮继续答题,但从他的脸色看出来,他心里已经是害怕沮丧之极了。   有人出了状况,其他人自然也注意到了,一些心态脆弱的人,便接二连三出了些小意外。   他人慌乱时,那始终从容的人,便吸引了皇帝的注意。   一榜前三都十分镇定地在作答,后面有个俊朗的年轻人似乎也不错。   试卷上投下一片暗影,一袭黄色绣着五爪金龙的衣角忽然出现在桌边,张柏能闻到皇帝身上传来的淡淡檀香味,心里略有些紧张,但很快便放松了下来,笔下未停。   皇帝左右转了转,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已经笑开了。   这届是真的很不错啊!   一个时辰后,殿试便结束了。收卷时,自然有那种未答完的考生,但皇帝就在上头看着,哪怕再痛心疾首,也不能在御前失仪。也有那等自认答得不错的人,譬如萧观,出来后便一脸得意地看着张柏。   张柏根本就没想过要跟他争,既然遇到了,索性也坦坦荡荡地打了招呼,“萧兄,许久未见了。”   萧观冷哼一声,“你没想到吧,当□□我离开府学,可现在我还是一样走到了这里。”   张柏淡淡一笑,他不明白萧观在不忿什么,当初他从未做过什么事,是萧观要玩火自焚,萧观是好是坏,本就与他无关。   而他更不曾想到,自己此刻淡然的神情又让萧观动了怒,萧观看出了他眼中的不在乎,越发气恼,张柏还是这个样子,一点也没变,好像谁都不能让他高看一分。   他有哪一点比不过张柏?   这时两人一路走着,已出了皇宫,萧观见周围没什么人,正要发难,一人却忽然走了过来,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警告。   萧观被这人看得脊背发凉,知晓自己已落了下风,嘲讽了两句,快步离开了。   张柏朝来人微微一笑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出来?我在外面等了你好一会儿。”   沈清心里一片暖意,嘴上却淡淡地说:“等我做什么?”   自上回说过话之后,二人之间亲近了许多。有时还会约着一起去喝茶,张柏发现,沈清也并非表面那样冷漠,他话不多,几乎是自己问一句他答一句,可张柏和他相处起来,却觉得很自在。   他回去告诉福娘,说新结交了一位很好的朋友,福娘便说,若是得空,便邀他来家里或是妙味斋坐坐。   今日他便和沈清约好,带他去妙味斋尝尝“答春风”。   沈清有些诧异道:“原来妙味斋是你家开的?”   他对这些糕点并不太喜欢,但母亲素来喜爱这些吃食,他便常常能从她口中知道些消息,比如哪家点心铺的点心好吃但太贵了,哪家又不好看又难吃……   最近一阵子,他便常听母亲吩咐丫鬟去买妙味斋的糕点,说是新出的“答春风”很受京中贵妇人和小姐们的喜爱,宴客时要是有一碟答春风,面上都要风光几分。   妙味斋最近的风头,都快要盖过那几家老号的点心铺了。   沈清没想到,这妙味斋还和张柏有关系。   张柏笑道:“我哪里有这份本事,这妙味斋呀,是我内人开的。”   沈清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张柏年纪轻轻,却已经有了家室,且看他那样子,对自己的娘子十分疼爱,两人在外头喝茶之后,若是在路上遇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张柏通通都要带一份回去。   北街那家胭脂铺,他都陪张柏进去过好几回,全是为了给他夫人挑胭脂水粉。   沈清不曾见过张柏娘子,只是有些好奇,张柏这人,温温和和好似对谁都好,但实际上,他若是心里真有你,那是明显能看出来的。   能让他如此珍爱的女子,定是有过人之处了。   两人说说笑笑走到了妙味斋门前,杨氏高兴地迎了上来,发现大郎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于是疑惑地看向张柏。   张柏给母亲介绍了沈清的身份,杨氏听说这也是位读书极其能干的新科进士,还是大郎的朋友,立马热情地邀他上楼去坐坐。   沈清有些局促地点点头,张柏替他解围,询问道:“娘,福娘去哪儿了?”   他一进门就在找那抹熟悉的身影,然而扫视了一圈也没看见。   杨氏解释道:“昨天不是说等你殿试回来一起吃饭吗?福娘去买你爹喜欢的汾酒去了。”   张柏点点头,听杨氏说是赵大娘陪着福娘一起去的,才放心下来,邀沈清去楼上坐着喝茶吃点心。   二楼雅间里,张柏请沈清坐下,自己去小铜盆中净过手,拿棉帕仔细擦干后,在香炉中点了沉香,沈清看着他娴熟的手法,淡淡一笑,“没想到张兄还有如此闲情逸致?”   张柏给他沏茶,用的也是学过茶道的人才会的手艺,他轻笑一声,回道:“我从前哪里会这个,幸而有人传授与我。”   他不说那人是谁,然而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笑意与宠溺,沈清一猜便知,定是他娘子教的。   调香烹茶这种事,并不是普通百姓会有的消遣,沈清有些疑惑,不过也并没多想,待张柏坐下,二人便就着茶点聊起天来。   沈清问起今日在宫外与张柏争论的男子,张柏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叹息一声道:“我不知哪里惹了他不快,今日瞧着,他对我已是生了怨恨了。”   沈清冷哼一声,不屑道:“他就是嫉妒你罢了,这种人,我见多了。没什么本事,惯会使些损招。”   张柏无奈一笑,也叮嘱沈清,日后记得提防萧观,沈清淡淡点头,心里却想,萧观这样的人,进了官场也怕是个祸害,若是可以,早些除掉才好。   不过他心里那些阴狠的想法,没敢告诉张柏,他是多么光风霁月的人,同他在一处,自己也好像也变得明亮了起来,所以沈清不愿让他阴暗的一面暴露在张柏面前。   就让张柏以为,他们是志同道合的人吧。   说了会儿话,沈清便起身告辞了,张柏听说他母亲爱吃答春风,特意送了他一盒子,沈清谢过之后便离开了。   他走了没多久,福娘和赵大娘就回来了。   福娘知晓沈清来过,笑道:“沈夫人既然喜欢,夫君,明日你再送沈大哥几盒子便是。”   张柏拱手,一脸感激,“多谢掌柜的,那这几盒子点心钱,就从小的月钱里扣可好?”   福娘被他逗笑,娇嗔着斜飞他一眼,张柏目光便黏在了她身上,片刻不曾移开。   赵大娘和杨氏都嫌牙酸,不约而同躲到一边去了。   晚上杨氏和福娘做了一大桌子菜,庆祝张柏考完殿试,虽还没出结果,不过张柏说了,殿试并不会落榜,只是排个名次,不出意外的话,放榜后他就能以进士的身份进翰林院了。   杨氏好奇地问起皇上的长相,张柏笑着告诉他,皇上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只是看上去很威严。   杨氏听了不免有些遗憾,她还以为,皇上真是神仙呢。   两日后,殿试放榜。   消息传来,柳树胡同又沸腾了。 第48章 竟是她 沈清却在见她的第一眼,就认出……   这一次, 柳树胡同里所有人都聚在了张家。   几个身穿公服的公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几个侍从, 敲锣打鼓, 一路喜气洋洋地走到了张家,抬着的小轿上,供着一卷裹着红绸的捷报, 公人们走两步路, 就要大喊一句,让路人让开。   公人们到了张家门口, 翻身下马, 高举彩旗,又是一阵锣鼓喧天, 杨氏着急忙慌地跑出来,领头的公人朝她行了个礼,笑道:“老夫人,快请贵府少爷出来接旨吧!”   杨氏还是头一回被人行这么大的礼, 吓得一个猛子避到了一边,见了这阵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她也算是迎接过几回衙门报喜的人了,但哪次都没有这回这么庄重的。   还不等她去叫, 张柏便出来了。   公人从怀中拿出一卷圣旨,张家人连忙跪下,外头看热闹的人,也吓得跪倒在地。   “今湖州府长兴县举人张柏,中殿试一甲第二名, 赐进士及第,钦点翰林院编修,钦此——”公人朗声念完了圣旨,张得贵和杨氏腿都软了,半天站不起来。   不仅是他们,外面的人也被吓到了,柳树胡同里虽然有发大财的人,但还没有出过进士呢,张柏真真是头一位。   唯有张柏是最淡定的,磕了个头,恭敬地奉上双手,“臣——接旨。”   公人将圣旨交到他手中,亲手扶了他起来,拱手道:“恭喜大人,恭喜大人!”   张柏给了公人赏银,那公人欢天喜地地接过来,不动声色地掂了掂重量,心里是又惊又喜,这也太多了吧?这小张大人出手可真大方!   张柏把爹娘和妻子一一扶起来,退后两步,朝他们三人作揖,正色道:“爹,娘,儿子没有辜负二老的期望,今朝高中,多亏爹娘多年来的悉心照顾,儿子感激不尽!”   张得贵夫妻俩被他说得眼泪汪汪,张柏又转头看向福娘,这回,眼神中便多了一丝温柔缱绻,“娘子嫁我张柏,实乃受了委屈,张柏能有今日,离不开娘子的操劳,张柏以圣旨起誓,此生不负娘子!”   福娘眼中也饱含激动,快步走上前,在众人眼下,牵住了张柏的手。   这一年中,张柏又长高了一些,她如今只到达他肩头,需得时时抬头看他,然而张柏对着她时,却习惯了低头。   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八的少年,一身风华,外人谁不艳羡?然而只有身边人才知道,他有多苦多累。   来京之后,张柏又要帮她看着妙味斋,还要准备春闱,每天只能睡两个多时辰,家里人心疼他,每天变着法儿给他补身子,可只见他想雨后春笋一样长高,身上却一点肉都没有。   去年春天做的衣衫,今年短了一截,但穿在身上都有些打晃。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张柏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   她的夫君,一直以来,都在努力地为她遮风挡雨,福娘不禁庆幸,当初幸好是嫁给了他,若是换做旁人,兴许她早就被困在家长里短之中,再无笑颜了。   城东的一处三进宅子中,沈家也刚送走报喜的公人。   不同于张家的欢天喜地,沈家门前并没有来看热闹的路人,只有两个杂役挥舞着扫帚,清理着台阶下的炮仗红纸屑。   大虎是沈家进京后买的仆从,平时就在外院干些洒扫的粗活,他边扫着地,边和另一个叫二牛的杂役聊着天。   “唉,二牛,你说咱家少爷中了探花,怎么主子们看上去都不高兴呢?”   两刻钟前,衙门的人便前来报喜,说少爷高中一甲第三,也就是大家俗称的探花,这本是件天大的喜事,可老夫人和少爷均是垮着一张脸,冷冷淡淡地接了旨,送走公人后,两人便一前一后去了祠堂。   “这我哪儿知道,不过老夫人一向对少爷都很严格,你哪回见她对少爷笑过?”二牛嘀咕道。   不同于大虎,他是跟着老夫人和少爷从苏州过来的,老爷早逝,但留下了一份丰厚的家产,几辈子也用不完。老夫人打点着家中产业,在外还是挺和蔼的,对着他们这些下人,也都是和颜悦色的,唯独对着唯一的儿子,从来不曾笑过。   倒不是说老夫人不爱少爷,相反,少爷的衣食住行,均是老夫人在料理,关于少爷的一件小事,老夫人也常记挂在心上。   有回为了给少爷祈福,老夫人还在寺庙里晕了过去呢。   二牛说不上来,可总觉得,这对母子之间的相处,十分奇怪。   少爷的性子过于冷淡,虽然是在乎老夫人的,但很少说出口,两人就这么别扭着,坐在一起也说不上几句闲话,每回都严肃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仇人呢。   沈家祠堂中,烛火跳跃,香烟袅袅,香台上,供奉着沈家祖宗的牌位,其中一个没有名姓,却摆在最中间的位置。   沈清一身素净白衣,笔直地跪在地上,青砖冰凉,骨头里都渗着冷意,沈清面色苍白,但仍咬着牙,沉默地低着头。   沈夫人拿着一根竹鞭,狠狠地抽在他背上。   “逆子!我是否说过,一定要考个状元回来,你是半点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吗?”   她厉声斥责,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让沈清单薄的身子不由晃了晃,然而他以手撑地,稳住了身体,一开口,喉咙里满是铁锈的味道,“孩儿不孝,请母亲责罚。”   “逆子!”沈夫人半点没心软,面目狰狞地挥舞着竹鞭。   她的儿子,她倾尽了全部心血,培养了这么多年,为何比不过旁人?   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无力,让沈夫人心痛难忍,她泪流满面,手下却一次比一次用力。   沈清倔强地挺着脊背,承受着来自母亲的怒火,渐渐的,他已经有些麻木了,不再能感知到鞭子抽打在身上的疼痛,取而代之的,是心里如针扎一样的疼。   他就这样不堪吗?   探花难道就真的差的入不了她的眼吗?他只是输给了两个人而已,况且,他并不是真的比他们差。   母亲到底拿他当什么呢?   为何要在进京时告诉他,他们的仇人是宫里的贵妃,要他一定要考上状元,入朝为官,扳倒贵妃与苏国舅一家报仇雪恨。   可是他不明白啊……沈家一直都安居在苏州,能与贵妃扯上什么关系呢?   然而多的事,任他如何追问,母亲却再不肯说了。   在马车里,母亲像儿时一样摸着他的头发,一向冰冷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慈爱的神情,“清儿,娘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所以,你也不要让娘失望好吗?”   那时他心中暗暗发誓,只要是母亲希望的,他都可以去做到,只要她偶尔能给他一点温情。   然而直至今日,他才觉察出不对来,他到底是她的儿子,还是她复仇的工具?   贵妃与母亲,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   隔日傍晚。   天边最后一丝光线暗下,妙味斋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赵大娘和巧姑有急事便先行离开了,没一会儿,雕花的刘叔也告辞了,店里便剩下福娘一人,慢慢地收拾着柜台。   杨氏和张得贵去买酒菜了,张柏要去衙门一趟,说是让福娘在店里等他回来,晚上一起回家。   因为有灰尘,福娘拿了件赵大娘做糕点的衣裳和青钮穿上,收拾完正要关门,却发现外头站着个人。   被屋檐风灯昏暗的光照着,那人一身萧索,看不清眉目,孤零零地站在门外,夜灯将他的衣袍吹的翻飞。   “公子,本店要打烊了……”福娘出来轻声提醒道。   那人看见她的脸,愣了一瞬,随后低声询问道:“我可以进来坐坐吗?”   女子脸上明显犹豫了一番,沈清咳了两声,虚弱地扶住了门框,她皱了皱眉,叹息道:“进来吧。”   这人看起来很需要帮助,她把门打开,街上还有路人经过,想来他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沈清以拳抵唇,轻声道:“多谢。”   他一进来,福娘就发现这人似曾相识,可她实在记不起来,到底是在哪儿见过他。   沈清却在见她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那个在玄元寺,将装着糖的荷包塞在他手中的女子。   那是第一个让他觉得鲜活的人,当初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见了一面,她的面庞就能一直在他脑中存留,后来他想明白了,人,总是会被与自己不同的东西所吸引。   张柏的光风霁月,让阴郁的他心生向往,所以会想和他成为朋友,而这女子的生机灵动,同样也是他身上没有的东西。   昨日一场训斥之后,他与母亲之间越发冰冷,今早去前院请安时,母亲避而不见,沈清心中郁闷,便想出来走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天,不知不觉来到了妙味斋。   他便想着,去找张柏谈谈心。张柏永远那样从容,好似没有什么事能让他难过,他真想问问张柏,到底要怎样,才能做到不困于心呢?   没想到的是,张柏不在,却见到了一位故人。   她怎会出现在这里?看她的打扮,应该是这店里的伙计?   但当年见她,她的衣着打扮并不似穷苦人家,难道说,她家里出了变故?   “喝杯茶吧。”一只素白的手将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摆在他面前,打断了沈清的胡思乱想。   沈清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灯下柔和的侧脸,许是这一杯茶来的太是时候,他的心也像涨满了水,在这熟悉陌生人面前,竟然感到眼中酸涩,像是要落泪。 第49章 藏起来 姐姐,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昨日才受了伤, 尽管回去后立马上了药,沈清这副虚弱的身子还是承受不住,他想要开口说话, 却猛咳了一记, 连忙用帕子捂住嘴。   “公子可是身体不适?这时候街尾那家医馆兴许还未关门。”福娘担忧道。   沈清摇了摇头,“无碍。”   然而他攥着的那方洁白的帕子里,是一团乌黑的血。   看她这副样子, 应该是不记得自己了。沈清有些淡淡的失落, 却又想,自己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别人记住的地方, 况且初见时, 他对她不算客气,对她来说, 也许并不能算是一段美好的回忆,记不得也是正常。   福娘见他一脸沉思的模样,不想打扰,继续擦拭着柜台。这人看起来有些不好, 观他面色,似是娘胎里就有不足,就让他在这儿坐会儿吧, 万一走出去出事了怎么办?待张柏回来,把他扶去医馆看看。   沈清余光追随着她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间屋子里太过寂静,他心里竟然也变得平静起来。   他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这满腹心事,如果不能向张柏诉说,那是否,能问一问这女子呢?   毕竟, 她的世界与他大为不同,或许对于他来说是难事,而于她,却不过是些不值得烦心的小事?   “姑娘——”他心里还在犹豫,却不自觉地说出了口。   福娘转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既然已经说出口了,沈清也就干脆任凭心意了。   福娘有些犹豫,为了避嫌,她已经离这人远远的了,想着等再过一会儿张柏还不回来,她就只能让他走了,没想到这人还要找她说话。   不知他是好人还是坏人,福娘谨慎道:“公子,您身子不适,少说点话吧,多喝点热茶。”   沈清被她的话一梗,无奈道:“姑娘不用担心,我并非坏人。”   他摸了摸身上,发现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一番心潮起伏,他又咳了起来,血腥气上涌,这回再没帕子可以掩饰,沈清狼狈地抓起桌上的茶盏,将还有些烫的茶水全部灌进嘴里。   福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这番动作,心道,这人也太过虚弱了一些,别说朝她动手了,就这副样子,她都怕他随时倒在地上。   瞧他年纪不大,怎么身子会弱成这样?   福娘有些同情他,于是轻声道:“公子有什么问题,但问无妨。”   沈清哪会没看见她眼中的怜悯,苦笑一声,低声问,“姑娘,若是有人逼迫你去做你不愿做的事,但你又必须去做,该如何是好?”   他的人生,像是母亲下的一局棋,而他只是一颗棋子,来去皆不由他。   福娘想了想,皱眉道:“公子,您心中已有了答案不是吗?”   沈清困惑道:“何来此说?”   福娘微微一笑,“若是您心甘情愿继续做下去,何必要用逼迫这样的话?又何必询问他人呢?”   一刹那间,沈清听见自己心坍塌的声音,一丝微光照了进来。   他自嘲一笑,他自诩才学过人,然而读了那么多的书,却始终没有看透自己的心。   他心里的积怨,正是因为看不开,所以沉积太久以后,成了伤疤,造成了他冷淡的性子。   “公子,人本是来去自由,自在随心便是,若想做什么,不如放手去做便是。”福娘和声道,眼神中满是真诚。   她终于明白了,这位公子的心病比他的先天不足更为严重,再好的药,也治不了这样的病。   “自在随心……”沈清喃喃重复着她的话,一种莫名的温暖从心头蔓延到全身,沈清呆呆地抬头,只见女子嘴角噙着一抹笑,眼神似是在鼓励他。   “多谢。”沈清忽然知道答案了,朝她拱手,大步离去。   比起来时,他的步伐不再沉重,衣袂飘飘,极为轻松的模样。   沈清出了妙味斋,街上行人寥寥,他难得感到呼吸都顺畅起来,不由越走越快,最后竟然跑了起来。   柔和又带着凉意的晚风吹拂在面上,他察觉脸上一片潮湿,用手一模才知道,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已泪流满面。   自在随心,自在随心!   沈清擦干眼泪,感到浑身上下都无比轻快,压在他心头的大山似乎倒下了,他于黑暗中看见一抹光亮。   或许,他该去试一试?   沈清理好衣衫,放缓了步子,带着一丝忐忑与期待,往家中走去。   *   听福娘说,那日有个虚弱的公子来妙味斋寻他,张柏一猜便知是沈清,叹气道:“沈兄似乎是有什么心事,总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他不敢说出口的是,他在沈清的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生气。   仿佛他随时就会离开人世一般。   不太吉利,然而确实如此。不只是因为他身子不好,更多的,是他总是阴郁的眼神。   他打算过两日问一问沈清,若是可以,帮一帮他。   过了两天,便是殿试前三甲游街的日子。   这次的状元便是会试时一榜第一的那位中年男子,唤作陆旻。   陆旻已是第七回 考会试了,屡试不第的心酸痛苦,让他在得知自己高中状元之后,当场痛哭流涕,游街时,他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头,一张黝黑的脸上露出了傻气的笑容。   街边挤满了看热闹的路人,还有在二楼打开窗探着头看的,一个小女童骑在父亲脖子上,看状元游街,失望道:“爹爹骗人,状元大人一点也不好看!”   陆旻的马正要走过来,她爹一把将她放下来,紧紧捂住她的嘴。   这孩子,乱说什么呢!他尴尬一笑。   不过不止是小孩子这样想,大家都这样觉得。   陆旻也不能全是丑,历来状元就没有太丑的,他面相方正,其实是个端正的模样,只是黑了点。   不过,他身后的榜眼和探花太过俊朗了,彻底掩盖住了他的光芒。   张柏和沈清错开半步,缓缓跟在陆旻身后,街道两边的大姑娘小姑娘们,眼睛都挪不开,不少未婚女子冲着他们挥舞手中的绣帕。   二人端坐在马上,一个温润如玉,桃花眼中不笑都带着三分情意,另一个清冷孤傲,一双潋滟风目,越是冷淡就越是吸引人。   不过还是温和的张柏更受欢迎,一条街走下来,他身上不知被扔了多少彩球和绣帕,不过他始终抿着唇,不曾往旁边看去一眼。   队伍敲锣打鼓,缓缓走到了东大街。   路过妙味斋时,张柏忽然抬头,果然在二楼窗前,看见了他最爱的那张芙蓉面。   于是,跟了他一路的小姐姑娘们,瞧见神情一直淡淡的俊俏榜眼,忽然温柔地笑了。   面如冠玉的少年郎,一笑起来,比春日骄阳还和煦。   福娘朝他挥挥手,换来他又一个温柔的微笑。   所有人都在为他欢呼着迷,而张柏的眼里,只有她一人。   等走过一段路,沈清才后知后觉地回头一看,却只看见一片粉色衣角一闪而过。   张柏见他失神,小声询问,“看什么呢?”   沈清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他本该与张柏无话不谈,然而不知出自什么原因,那晚上与她的谈话,他不想告诉任何人。   那日回去后,他与母亲说清了,若母亲不给个原因,他不愿成为她报仇的棋子。   母亲面色十分难看,却答应了他考虑几天。   在他看来,这便是事情有所转圜的迹象,心头轻松几分,连带着脸色也红润起来。   等这事结束,他就去向她道谢。   春风得意,马上两位少年郎相视一笑,多年后张柏回忆起这一天,仍能记得很清楚,那时沈清眼睛里闪烁着的,是对光明的向往。   可惜的是,很久以后,他才明白。   足足把整个京城转过两遍,游街才算是结束了,张柏回到家里,夜幕已经低垂。   福娘给他煮了一碗面,张柏给她分了一半,两人说说笑笑吃完了。   张柏先一步洗漱完,躺在床上等着福娘,等福娘从屏风后出来,看见少年靠在床头,支着一条长腿在看书,中衣衣襟有些散乱,露出一片白皙却结实的胸膛。   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滋味。   他远远朝她看来,一双桃花眼分外深邃,薄唇微翘,比那话本里的狐狸精还要勾人。   虽然已嫁给他这么久了,可福娘还是常常受不了自家夫君的美貌。   福娘有些害羞地走了过去。   今晚的张柏似乎又与平时有些不同,表现在床笫之间格外用力,他本就天赋异禀,加之两人感情好,张柏的技术在成亲之后突飞猛进,常常让福娘吃不消。   不过他心疼福娘,虽然难受,可自己给自己定下了规矩,若是今晚做了,那么就必须要隔两天才能再做。   他管这叫张弛有度……   然而今晚,他简直是兴奋过头了,往常都是温柔的先让福娘舒服了才进去,但今天不知是忍不住了还是怎么的,一路横冲直撞,尽情驰骋。   到最后福娘嗓子都哑了,掐着他的胳膊往后躲,让他节制一点,但张柏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心里藏着一团火,在今日游街时,看见她站在窗前冲他招手时,他就控制不了自己了。   怎么会有她这么美好的女子?他想要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   张柏额上的汗低落在福娘胸口,他紧紧搂住她,猛冲了几十下,终于舍得释放在她体内。   最后那一刻,福娘哆嗦着身子,眼前白光一闪,张柏轻咬她白净的耳珠,哑着声道:“姐姐,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姐姐——   这是张柏头一次这样叫她。 第50章 生疑心 万一……徐清瑶同她一样,还活……   这晚张柏将她翻过来翻过去折腾了个遍, 福娘被他那一句“姐姐”唤的脑子都不太清醒了,不论他说什么,都只能含糊着点头。   等次日醒来之后, 福娘心里便有些别扭起来。   她发现张柏变坏了!   两人之间差了三岁, 可张柏向来稳重老成,她从来不敢将他看作弟弟,甚至很多时候, 张柏对她的迁就和温柔, 让她觉得,自己才是年纪小不懂事的那一个。   这人从前还老是一副温和自持的模样, 也不知是从哪里学的, 一到晚上就变了个人。   这天晚上,张柏从翰林院下值回来, 福娘帮他脱官服,不时拿余光偷看他。   朝廷已经下发了文书,甲榜中大多数人都进了翰林院,状元陆旻被授予从六品修撰之职, 而张柏和沈清都是正七品的编修。初来乍到,张柏每天都有干不完的事,没过几天就又瘦了一圈, 腰带又长了一截。   张柏低头看福娘纤长浓密的眼睫扑扇,轻轻翘起嘴角。   察觉到他的目光, 福娘忍不住抬头,娇嗔道:“你最近为何总是那样?”   张柏桃花眼缓缓眨一下,无辜反问,“哪样?”   从来没发觉他还有这样无赖的一面,福娘心里叹息一声, 自打那晚之后,张柏好像是真把自己当小孩了,外面倒还能维持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只有他们两人时,他就开始促狭了。   福娘给他剥橘子,他接过来,笑弯了眼,柔声道:“谢谢姐姐。”   早上给他穿公服,他摊开手,额边滑落一缕乌发,眼中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看着她。   ……   福娘真怀疑,是不是有谁把他的身子给占了,他现在身体里的,是个小孩子的灵魂。   好在这个怪异的样子并没有持续多久,过了几天,张柏再回来时,就又变成了那个温柔体贴的好夫君了。   然而没多久,这样平静的生活便被打破了。   这一天,妙味斋里,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彼时店里才开门接客,几个伙计在店里忙碌着,福娘在柜台前算账,忽觉眼前一暗,一道身影骤然立在她面前。   福娘抬头一看,是位体态丰腴的夫人,身穿秋香色的褙子和福寿双全的马面裙,头上珠翠环绕,眉目凌厉地盯着她。   她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打量,又有些尖锐,让人浑身不舒服。   怎么看也不是来买点心的。   福娘轻皱了下眉,而后询问道:“这位夫人,可是有什么事?”   她也仔细看了看这来者不善的老夫人,看了两眼后,忽然想起来,这不是当初在玄元寺的姻缘树下晕倒的那位夫人吗?   她为何要用这样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沈夫人心里却已经琢磨开了,清儿那日回来,对她说了一番混账话,她为了稳住他的情绪,所以才谎称自己要考虑考虑,其实等他一出去,就派人去查探,他那一晚,到底去见了谁。   清儿的性子她知道,若不是有旁人教唆,他是从来不敢,也不会反驳自己的。   查来查去,最后线索落在了妙味斋这位掌柜的头上。   沈夫人一个人也没带,就想来看看,能把她的清儿蛊惑成那样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   如今一见,样貌生得倒是挺好,但一看就是那种矫揉造作的女子,柔柔弱弱的,就像那该死的苏妩一样,看着就让恶心。   沈夫人扬起下巴问道:“五日前,是否有位身穿白衣的男子在傍晚来过?”   福娘淡淡点头,“是,确实有位沈公子来过。”   记起来这位夫人,她也就想起来那天的虚弱男子是谁了,张柏还说那位公子就是他的好友沈清,福娘说起当年在玄元寺的那段往事,两人还曾感慨过一阵,觉得沈家这对母子与他们真是有缘。   然而她绝没有料到过,沈夫人会来质问她?   沈夫人冷哼一声,“这位姑娘,不知你是否知道一个道理,别人的家事,还是少掺和的好,否则会惹祸上身。”   福娘真是无奈极了,她什么时候掺和他们的家事了,沈公子不过是问了个问题,她也不过是安慰了他几句,怎么到沈夫人嘴里,好像就成了她在挑拨离间呢?   她这样好脾气的人,也被沈夫人气到了,冷下脸道:“沈夫人,烦请您回去问问清楚,我从来不曾掺和什么,我与沈公子只能算是相识,所以,你们沈家的事,我不感兴趣。”   怎么?想挑软柿子捏?她是长了副柔弱的样子,但不代表她好欺负。   沈夫人气急败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福娘可不管她,等会儿客人就要来了,沈夫人要生气就回去生吧,她还得做生意呢。   她朝里大喊了声,“刘叔!”   “唉,掌柜的,这就来。”一个浑厚的声音远远传来,不久后,一个魁梧大汉风风火火跑了出来,一脸疑惑地看着福娘。   福娘朝沈夫人淡淡一笑,“沈夫人若不是来照顾我的生意的,那便请离开吧。”   她还给沈夫人行了个礼,朝刘叔给了个眼色,刘叔立马就明白了,这是有人来找茬了,看他不把这老娘儿们赶出去!   他一个大跨步挡在沈夫人身前,客气道:“这位夫人,您这边请——”   话虽客气,可他那藐视的眼神,看沈夫人就像在看一桶泔水。   沈夫人多年没有受过这样的耻辱,气得胸口不住起伏,满眼不甘心地离开了,临走前,还恶狠狠道:“若待我查清真是你在我儿跟前胡说,我定饶不了你!”   福娘淡定地拨弄着算盘,闻言抬头朝她嫣然一笑。   沈夫人被她的笑容晃了晃眼,愤怒地离开了。   然而等冷静下来后,她才察觉有些不对劲。   这妙味斋的掌柜,太像她从前的一位故人了……   并非是长得像,那人当年的样貌不及这女子,但两人举手投足间那股淡然自若的气质,简直是一模一样。   时隔多年,她仍能记起来,那是一个春日的傍晚,坤宁宫外垂丝海棠开的灿烂,她与那人并肩从内殿出来,她着急地问起,主子恩宠冠绝后宫,为何肚子迟迟不见喜信。   当时那人也是冲她嫣然一笑,眉如远山,眼若秋水,轻声道:“姑姑莫要着急,娘娘身子康健,子嗣一事,还是得靠缘分。”   那时她才多大?十五,或是十六,总之,是花一样的年纪。   谁能想到,后来那一场阴谋,将她们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呢?   沈夫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当年徐家垮台后,只听说徐太医的两个儿子被问斩了,可他的女儿徐清瑶却不知所踪。   这么多年过去,她也觉得徐清瑶是死在了外面,今天见了那女子,她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万一……徐清瑶同她一样,还活着呢?   她不敢去想这个可能,天呐!难道真有另一个人像她一样,怀揣着秘密与仇恨过了这么多年?   沈夫人担惊受怕起来,夜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第二天一早,便让人去查那妙味斋掌柜的来历。   而福娘并不知道,自己已被人盯上了。   她正高兴呢,因为刘玉秋来信了,说她打算和秦启仁成亲了。   张柏也收到了秦启仁的信,这个往日大大咧咧的同窗,在信里居然用了许多牙酸的话来形容他这段来之不易的爱情,说什么他为了娶刘玉秋,在爹娘面前跪了三天三夜,差点晕死,不过他不后悔,因为认定了玉秋是他一生挚爱。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张柏念着他写的信,觉得眼睛疼的很。   秦启仁的激动,快要从信纸里飞出来了。   不过想想,他也是真不容易,刘玉秋受过情伤后,说是心门紧闭也不为过,没想到这小子真有这份毅力,愣是把佳人哄到手了。   福娘为他们高兴,半晌又可惜道:“京城和湖州隔得太远了,他们成亲,咱们是去不成了。”   张柏最好的兄弟和福娘最亲密的姐妹成亲,两人却不能亲眼见证,着实有些可惜。   不过无论如何,这也是件喜事。   两人人虽不能到场,但却精心给秦启仁和刘玉秋选了礼物送去湖州,福娘给刘玉秋买了一柄玲珑剔透的玉如意,她想的是,玉秋过去过得不太顺遂,但愿今后和乐美满,万事如意。   好消息是接二连三地来。   没过多久,又收到了李叔和芸娘子寄来的信。   两人在信里说,已经于二月初成亲,因为当时正是张柏要春闱的时候,所以他们便没有写信来打扰,如今听闻张柏高中,特意写信来祝贺,顺带也把他俩的事告诉他们。   “芸娘子有喜了!”福娘欣喜道。   信的末尾,李叔提了一嘴,说这个月芸娘子被查出有孕了。   他说他也没料到,自己这把年纪了,竟然还能当爹!   福娘为这两位老伙计高兴,一抬头,却发现自家夫君的目光渐渐变了味。   他淡淡地瞥了眼福娘平坦的腹部。   福娘飞快地瞧他一眼,见他目光越来越深邃,带了些欲念,她眼睫轻颤,迅速躲到榻上去了。   这人自从坚定了要孩子的心之后,就像是不会累一样,每晚定时要拉着她这样那样,还要讲究姿势,说这些容易受孕。   男人的精力太旺盛,她实在是吃不消了。   而张柏瞧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轻轻一笑,眼尾染上一抹艳丽的红。   他在想,自己已经够努力了,这孩子可真是个慢性子,怎么还不来呢?   要不……今晚换个姿势试一试?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六月里,福娘被查出有孕两个月。 第51章 喜怀孕 因为这是他和福娘的孩子。……   这一天是张柏的生辰。   福娘特意早些回来, 和杨氏做了饭菜,等着张柏下值,做饭时, 她不时打着哈欠, 杨氏诧异道:“怎么了?最近太累了?”   “没有,就是老犯困。”福娘眼皮子快要撑不住了。   杨氏心疼地让她去休息,反正离张柏回来还得一会儿呢。   福娘回了房, 本来只想在榻上打个盹儿, 没想到等张柏回来,她还没醒。   因今日张柏生辰, 掌院大人特许他早些下值, 张柏顺路去书院接了两个弟弟回家,又在街上买了两包果脯蜜饯。   还没到家, 就闻到了饭菜香味,张玉和张青争着跑进去,张柏笑盈盈跟在后面进了厨房,却被杨氏拉到一旁。   “快去看看福娘, 我看她脸色不大好,莫不是累着了?”杨氏着急忙慌地说。   张柏心头一跳,福娘最近好像是常常喊困, 有时候做着做着事就没精神,他本来打算找个大夫来看看, 她却说许是苦夏,过两日就好了。   他急匆匆回房找福娘,见她正在榻上睡得香甜,一张圆圆小脸睡得红扑扑的,气色看起来倒还好。   不想吵醒她, 张柏随意找了本书,坐在榻边看起来,一手执书,一手给她轻轻摇着扇子。   睡梦中的福娘只觉忽然凉快了起来,那阵让人心烦的燥意消失了。   感到舒服的她,在大白天做了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和杨氏在厨房里做饭,公公忽然提着一尾浑身银白的鱼回来,说是刚钓的,晚上杀了煮着吃。   杨氏点头,拿起刀就要杀鱼,福娘不经意间看了那银白小鱼一眼,见它的眼珠竟然如琉璃一般晶莹剔透,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心软了,从杨氏刀下救下了它。   画面一转,是她捧着小鱼到河边放生,那鱼儿一入了水,撒泼般游动了几圈,而后却忽然从水中跃了出来,在她脸颊上印下一个湿漉漉的亲吻。   福娘惊讶不已,那银白小鱼却似乎是含羞了,拿漂亮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摇摇尾巴游走了。   梦做到这里,她就醒了。   醒来见张柏正倚靠在一旁的软枕上看书,右手还给她扇着风。   张柏扶着她坐起来,笑着问:“做了什么梦?”   睡梦中嘴角都噙着笑,看来是场好梦。   福娘就把这个奇怪的梦境告诉了他,张柏想了想道:“你想养鱼了?等明天我给你寻两尾好看的回来。”   他们在省城还养了点点呢,到京城来后,却一直没再养猫狗,因为太忙了没时间照顾,不过养鱼好像不错?放在水缸里,只需早晚喂些鱼食就好。   不过她听人说,有些鱼好像不太好养活?   见福娘真开始思索起来了,张柏忍不住轻笑出声,对上他戏谑的眸子,福娘才反应过来,这又是在逗她玩呢!   她转过身不理他,张柏忙拉住她给她道歉,又正色道:“你最近身子真的没有不适吗?要不要等会儿去医馆看看?”   福娘摇摇头,她觉得自己只是爱犯困了一些,吃饭还是挺香的嘛。   然而她刚对张柏说完这话,晚上吃饭时,张柏给她夹了一筷子咕咾肉,福娘刚要送入口中,喉咙里忽然传来一阵恶心,她忙起身去吐了一回。   直到把肚子里所有东西都吐了个干净,她才觉得好受了些。   张柏几乎是在她起身的一刹那便跟了过来,见她吐的难受,忙给她倒了杯温水,焦急道:“好点没有?”   福娘点点头,“刚才也不知怎么了,那肉腥味太重,闻着难受。”   张柏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咕咾肉是福娘平日里最喜欢的菜啊,怎么今日就觉得腥味重了?   杨氏这会儿也进来了,担心道:“大郎啊,要不你还是去请个大夫吧……”   忽然间,她回想起自己当初怀孩子的反应,脑中闪过一道白光,惊喜道:“哎呀,媳妇,你莫不是有了吧!”   嗜睡,提不起精神,闻不得腥气……   这可不就是害喜的症状吗?!   杨氏一想到她盼了好久的宝贝孙儿就要来了,高兴得眉开眼笑,再一看小两口,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发呆呢……   张柏狂奔着去了医馆,这个点,医馆都要关门了,张柏愣是把白胡子大夫给“接”到了张家,他从来没有这样失礼过,以至于他架着大夫快步走过柳树胡同时,邻居们都不敢相信,这是那个温和儒雅的张家大郎了。   大夫给福娘把了脉,说她已经怀了两个多月了。   张柏急忙道:“大夫,请问我家娘子近日老是犯困,吃不下饭,该怎么办?”   大夫无奈看他一眼,“这些乃是妇人正常的害喜反应,不必担心。”   他心想这小张大人不是说读过很多书吗?怎么这些常识都不知道?   福娘脉象稳健,大夫给开了两三贴安胎药,说若害喜实在严重,就煎一碗药服下,平时多注意休息便是。   不过等张柏送他出去时,他再三强调,前三个月胎像还不稳,不可行房中之事。   张柏红着脸答应下来,又问了他许多问题,来时一段路走了不到一刻钟,而回去时,他絮絮叨叨地问个不停,走了大半个时辰。   到最后老大夫嗓子都快冒烟了,张柏才终于不好意思地放过他。   回家的路上,张柏见路边上有卖糖葫芦的,想起老大夫说怀了孕的女子一般喜欢吃酸的,他便买了十串糖葫芦,怕糖化了,一路不停加快脚步。   张柏的一颗心,被夏日里微醺的晚风吹的高高飘在天上。   他简直太高兴了!   这个孩子虽然来的比他预料中迟了些,可还是让他感到无比的满足。   因为这是他和福娘的孩子。   一想到他最爱的女子,怀着他的孩子在家中等着他回来,张柏脸上的笑容便止不住了。   于是不久前才看着他飞奔跑过的邻居们,又见他一脸傻笑地回来,个个目瞪口呆。   张家一派喜气洋洋,张玉和张青知道了嫂嫂怀了小孩,都乐疯了,最顽皮的张玉小心翼翼地指着福娘的肚子问道:“嫂嫂,小侄子什么出来跟我们一起玩呀?”   福娘将手轻轻放在小腹上,尽管现在这里还是一片平坦,可她似乎已经能感受到,身体里另一记心跳,她温柔道:“还早着呢,明年才能出来呢。”   张玉“啊”了一声,似是惊讶为何小侄子要在嫂嫂肚子里待这么久。   杨氏在一旁却琢磨开了,都说小孩子的眼睛是最灵的,张玉那么肯定地说是小侄子,难道福娘这胎是男孩?   早些年,杨氏觉得传宗接代自然是生男孩的好,不过张柏这两年常常告诉她,说生男生女都一样,他和福娘都会好好栽培,这世上多的是不如女子的儿郎,所以让她不要执着抱个大胖小子。   起初杨氏还反驳他,后来时日久了,倒真觉得大郎说得有几分道理。   这两年她也看出来了,这个家里,是靠大郎两口子撑起来的,他们两个老东西,只要吃饱饭帮着福娘看着店里就行了,没必要多嘴。   反正大郎和媳妇这样貌,生男生女想必都是好看的很,她的乖孙啊!终于给盼到了!   福娘一下子变成了全家最金贵的人,杨氏那是恨不得让她不要下床走路,就躺在床上休息,不过张柏阻止了她,说是大夫告诉他,福娘的怀相很好,不要过于担心,像平时一样就好,只是要小心些别磕到碰到。   杨氏一拍脑门,“是呢!我得去多做几个软垫子,把这些桌角啊柜子边啊都给包上!”   她说完就跑出去了,还叫上张得贵帮她找布和棉花。   两人出去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张柏和福娘。   张柏把糖葫芦从油纸包里拿出来,他一路小心护着,连块糖渣子都没掉,红彤彤的山楂外面裹着琥珀色的糖,福娘眼睛一下就亮了,一口咬下一个,满足地眯起了眼。   “好吃吗?”张柏轻笑。   福娘点点头,一串糖葫芦迅速被她吃完,她从前不喜欢这东西,但今日却觉得,酸酸甜甜的很合胃口。   连吃了三串后,张柏不让她吃了,把剩下的糖葫芦包好,柔声道:“好了,吃多了也不好,我给你留着,明天再吃好不好?”   福娘不舍地看了眼糖葫芦,点头答应了。   张柏上床将她搂在怀里,大手颤抖着想要摸一摸她的肚子,然而一靠近又有些胆怯,福娘一把抓住他的手,轻轻放在她小腹上。   她仰起脸朝他甜甜一笑,“夫君,咱们终于有孩子了。”   “要是长得像你一样就好了,一定很可爱。”她一双圆圆的杏眼清澈又明亮,张柏从她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脸,忍不住低下头,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口。   “像你也好。”张柏低声道,语气缱绻。   他想要个长得像福娘的女儿,等他努力挣一份家业回来,可以让她们每天都穿戴好看的衣裳和首饰,他的小女儿,肯定有一对和福娘一样好看的梨涡,长大一些,就会甜甜地叫他“爹爹”。   张柏想起那画面,心里就柔软得化成了一池春水。   初为人父人母的欢喜,让两人一时间难以平静,窝在一起说了许多话,张柏说,等孩子大了,想要换一处宅子,不然以后住不开。   又说让她请个掌柜,不要太过操劳,若是想去妙味斋,也千万要小心。   一会儿又愧疚失落,说她怀了孩子,自己白日里却不能陪在她身边……   把有的没的都说够了,福娘忽然想起件事,从他怀里坐起身。   “夫君,你还记不记得我今天做的那个梦?我在想,要不我们给孩子起个小名怎么样?”   张柏点点头,又问她想叫什么。   福娘笑盈盈道:“就叫小鱼怎么样?娘说了,贱名好养活呢!”   张柏心头一跳,心想,他娘不会把他小名叫铁蛋的事也说了吧? 第52章 忆往事 姐姐祝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   天刚麻麻亮, 翰林学士宋明启便到了翰林院,今日他要为皇上起草一封重要的诏书,因此来的早了些。   翰林院里最不缺的就是勤奋之人, 这个时辰, 已有好些人来了,纷纷朝他行礼打招呼,宋明启一一笑着应了。   等他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发现桌案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盒子, 打开看了看,见里面是最近时兴的妙味斋的点心, 有些困惑。   虽然平时也有给他送礼想要攀关系的人, 不过送到翰林院还是头一回,这也太大胆了吧?   他皱着眉问旁边的笔贴式, “刘大人,这是谁放在我桌上的?”   一转头,他惊讶地发现,刘大人的桌上也放着一盒一模一样的。   刘大人笑道:“这是小张大人送的, 说是家里有喜事,让大家也乐呵乐呵。”   翰林院里有两位姓张的大人,一位已年过半百, 快要致仕了,而另一位, 是今年三月才入翰林院的榜眼张柏,因他年纪轻,大家都称他一句“小张大人”。   张柏是个脾气温和又踏实勤勉的年轻人,宋明启很是喜欢他,一进来就收他做了学生, 听闻是张柏送的,宋明启也放下了心。   刘大人继续说道:“听说这妙味斋就是小张大人的夫人开的呢。”   宋明启有些惊讶,没想到张柏张柏的夫人还是个能干人。   他家中有一位独女,正到了说亲之龄,这一届进士中,才貌兼备者很有几位,他都曾考虑过。   首先想到的就是张柏,这人怎么看都是个好女婿,新科榜眼,年纪也合适,关键他是个光风霁月般的人物,可说是前程似锦,女儿嫁给他,宋明启是一万个满意。   然而他才稍稍提了个话头,就被张柏婉拒了,他说他早已成亲了。   宋明启又是震惊又是可惜,他还不及弱冠之年呢,怎么这么早就成亲了?   他又有些好奇,张柏说起他的妻子,眉目间比往日还要柔和两分,夫妻之间想来是极为恩爱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成为张柏的妻子?   今日他算是知道了,能让张柏如此倾心的女子,果然不是普通人。   翰林院西边的修书阁中,沈清也正看着桌案上的点心盒子出神,见张柏刚好从外面回来,于是淡淡问道:“这是怎么了?你家里发生什么好事了?”   他听说张柏给整个翰林院的大人们都送了点心。   老人说,怀胎前三个月还不稳,不能大肆宣扬,张柏便没说实话,只含糊道:“过几天再告诉你。”   神神秘秘的,沈清疑惑看他一眼,又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看起书来。   余光瞥见那点心盒子上篆刻的妙味斋三个字样,沈清的心渐渐飘远了。   他想起了那个女子。   或许他该挑个时间去妙味斋看看,应该当面对她表示感谢的。   那日他与母亲说开之后,心里轻松许多,这些日子以来,身体好像也越来越康健了,母亲说今日让他早些归家,他想知道的事情,今晚就会全部告诉他。   沈清没来由地感到一丝畏惧,然而每当心生胆怯时,那柔和却坚定的女声就会不停在他耳边重复,“自在随心……”   他又重新生出几分勇气来。   *   夜色浓重,皇宫里却还有几处宫殿灯火通明。   翊坤宫内,宫人进进出出,个个低着头哈着腰,一副谨慎畏惧的模样。   苏贵妃正斜倚在榻上,手中翻着话本,微微皱着眉头。   虽已年过四十,但她保养的当,面容依然保持着娇嫩,只是再如何掩盖岁月的痕迹,眉目间那抹沧桑与凌厉,却总在不经意间暴露了她的年纪。   半晌,一个身穿秋香色宫装的女子快步进来,低着头站在她身前,这是她身边的掌事宫女——蓉青。   苏贵妃凤眼一挑,漫不经心道:“瞧你这样子,怎么?皇上又歇在哪个小蹄子那儿了?”   蓉青低声道:“回娘娘,皇上今晚在保和殿批奏折,并未去别处。”   苏贵妃听了这话,却也没高兴几分,将手中的话本放下,叹息道:“他这是怨本宫呢……”   蓉青连忙安慰道:“娘娘,不必多虑,皇上待您的好,那可是全宫上下都知晓的,旁的人可入不了皇上的眼。”   苏贵妃冷笑一声,挥了挥手让她下去。   蓉青知道什么呢?他心里,当真有她吗?   从当今天子还是太子时,苏贵妃便跟着他,当时东宫中只有她一个良娣和几个低品级的嫔妾,她的温柔体贴,让太子很是喜爱,嫁入东宫仅仅半年,她就有了身孕。   然而在她怀孕刚四个月时,先帝给太子赐婚了。   这位太子妃出身名门,乃是当朝首辅嫡女,虽身子弱了些,但生得极美,又是从小就被当作太子妃培养的,太子喜欢什么,她就没有不知道的,等她一入东宫,她们这一群妃嫔就都失了宠。   她眼看着太子越来越喜爱太子妃,她能看出来,他对太子妃的喜欢,与对她们的完全不一样。   他喜欢自己,最多是觉得,这是只听话的金丝雀,养些就为了图个乐子,然而对太子妃,他是尊敬而爱护的。   因她喜爱诗书风雅,太子便常常带她去游园,二人在园中吟诗作对,有人曾瞧见,太子亲自爬上树,只为了给太子妃摘一枝最艳丽的红梅。   而她,完全被太子抛到了脑后,哪怕那时的她,还怀着孩子。   父亲和兄长多次来信,催她在太子面前为苏家谋取好处,她就像是被放在油锅里一般煎熬,一面因为心上人移情别恋而伤怀嫉妒,一面又因为家族的步步紧逼感到无能为力。   就在这样的痛苦中,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也吃不下东西,靠着保胎药吊着,然而那孩子,在六个月时,仍是没有保住。   时隔多年,苏贵妃还是能清楚地记得,失去孩子的那一刻,她有多痛苦。   那是一个冬日,她去给太子妃请安,不小心从台阶上滑了一跤,身下的血染红了一大片雪地,蓉青在一旁尖叫一声,她痛的蜷缩起身子,心里慌张极了。   “太子爷……”恍惚间,她瞧见了太子明黄色的衣角从眼前滑过。   然而太子并没有为她停留,只是给她叫了大夫,随后转身焦急地进了太子妃殿中。   她的孩子,最终没有保住,太医说,那是个已成了形的男婴,眉眼已有了初步的轮廓。   后来又听说,太子那日焦急,原来是因为太子妃忽感不适,请了太医之后,才发现她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在她失去孩子的那一天,她的丈夫,正为了另一个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而高兴,完全没有想到,她腹中的,也是他的孩子啊……   那时,深深的仇恨就埋在了她的心中。也是从那时起,她变得越来越狠心。   太子妃身子弱,第一个孩子没有保住,她心里高兴疯了,面上却做出一副伤心的模样,每天都去正殿照顾太子妃,亲自给她喂药,几个月下来,在她刻意之下,太子妃把她当做了好友。   她知道,只要她对太子妃越是乖顺,在太子眼里,她就是个好的。太子妃是个没多少心眼的人,时常在太子面前说她好话,因而,在太子妃不方便时,她也能分的一些宠幸。   不久后,先帝驾崩,太子成了新帝,太子妃成了皇后,而她,皇上说因她对上谦恭,温顺知礼,所以给了她一个妃位。   她笑的开心,心里却恨的滴血,多可笑呢,一个妃位,她却要靠对别人卑躬屈膝才能换来。   苏贵妃想到这儿,自嘲一笑,片刻后,眼里又染上一抹得意。   “陈莲华,你没有想到吧,最后还是输给了我……”她喃喃低语,满室寂静中,唯有她低声的咒骂,听起来如同鬼魅哭嚎,让人毛骨悚然。   她的儿子没了,陈莲华的儿子也没了,多公平?   “莲华,我的好姐妹,姐姐日夜让人给你诵经超度呢。”苏贵妃磔磔怪笑,一阵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将屋子里所有蜡烛吹灭,在一片黑暗里,传来女子怨毒的声音。   “好妹妹,姐姐祝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镇华宝塔,镇的是她陈莲华的魂魄,她要让她永永远远被困在塔中,让她亲眼看着自己成为皇后,成为与他比肩之人!   沈府中,沈清正与沈夫人对坐在正厅中,下人被沈夫人喝退了,她亲自为沈清倒了一盏茶,轻声道:“清儿,喝口茶吧。等一会儿,无论娘说了什么,都请你相信,娘不会骗你。”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沈清故作镇定地点点头,拿起茶盏凑近唇边,手却有些颤抖。   沈夫人慈爱地看着他,沈清更是一惊,他早已记不得,母亲有多久没这样温和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忍不住皱眉道:“娘,你说吧,儿子承受得住。”   “唉……”沈夫人幽幽叹息一声,低声无奈道:“娘知道,早晚瞒不过你,之所以不早点告诉你,是不想伤了咱们母子俩的感情。”   “可你既然对娘已经生了怨怼,那娘也只好提早告诉你了。”沈夫人声音颇为哀怨。   沈清心里难免有些愧疚,正反省自己是不是将母亲逼得太过了,却忽然听见母亲沧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犹如一道惊雷,炸得他头晕目眩。   “清儿,娘一直不敢告诉你,其实,你并非我亲生的孩子。”   沈夫人抬起头有些怜悯地看着他,“你的亲生母亲,正是被苏贵妃给害死的。” 第53章 夜来人 您说,我的母亲,是…………   沈夫人话音一落, 满室寂静。   沈清端坐着,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沈夫人安静地等待着, 忽然听见他一声轻笑。   “娘,您何必编这些故事骗我呢?”他语调从容,似乎确认这是一个玩笑, 然而手指却狠狠掐着掌心, 强迫自己狂跳的心冷静下来。   他怎么会不是娘亲生的呢?不,不, 他不相信, 娘一定是在骗他,就像小时候哄他吃药一样, 告诉他“这碗喝下去就不痛了”,一定是这样!   对上沈清期待的双眼,沈夫人紧紧绞着帕子,欲言又止, 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清儿,娘不想骗你,但你确实非我亲生。”   她的心里闪过一丝迟疑, 但还是狠下心说了下去。   “当年你才出生,你母亲便将你托付给我, 我带着你一路逃亡到了苏州,遇见了你爹,才被他救下。”   想起沈老爷,沈夫人目中流露出几分怀念,那是个很好的男人, 她带着清儿躲在山神庙里,被上山采药的他救下,不仅帮她改换了面容,还娶了她为妻,待清儿也如亲父一般。   沈清仍是不信,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猜过事情有无数种真相,可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沈夫人热泪盈眶,哽咽道:“清儿,你的母亲,从前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可是却被小人害死,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想看你为她报仇雪恨啊!”   沈清耳边嗡嗡作响,只觉母亲悲泣的声音如同狂风在耳边呼啸,他只能抓住一些零碎的片段,自己的魂魄早已从身体中抽离出来,不知飘去了何方。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气,沈清艰难道:“您说,我的母亲,是……”   他不敢将那个名号说出口,那是能与天子站在一起受万人敬仰之人,怎会是他的母亲?   他期望那是假的,而沈夫人一双泪眼迷蒙地看着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沈清面上血色骤然褪去,颤抖着唇说不出话来,骤然眉目扭曲,捂着心口吐出一滩乌血出来。   沈夫人一声尖叫,惊飞了屋外树上一群鸟雀。它们扑扇着翅膀,往夜色更浓重的地方飞去了。   *   福娘怀孕后,杨氏便不许她常常去店里了,但张柏知道福娘惦记着妙味斋的生意,所以两人商量了一下,请了个账房。   这账房姓许,叫许满银,三十多岁的年纪,还是有个秀才功名在身上的,只是他屡试不第之后,歇了考举人的心思,因为算术好,曾在一家成衣铺子做过几年账房,后来那铺子关门了,许满银正愁着找活儿呢,就遇到了张柏。   当时牙人手里还有好几个账房可以挑选,但张柏之所以一眼看中许满银,是因为那几个账房中,许满银是看起来最老实的。   许满银生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大脸,手脚粗大,常年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棉袍子,一双眼中透露着稳重,张柏来挑人时,别的账房都是夸夸其谈,恨不得拉上张柏说个三天三夜,唯有他笔直站在一边,只对张柏说了一句话。   他说:“大人,我许满银,一生只讲究一个诚字。”   张柏立马就定下了他。   福娘也悄悄去看过一回,见许满银这个账房做的是真不错,虽说是账房,可也相当于是个掌柜的,他说话有条有理,加之读过书,懂得怎么把话说的好听,一张脸笑起来时,格外让人觉得亲切。   妙味斋有他看着,福娘也就放心了。   这一下子,除了安安心心养胎,福娘是真没什么事可以做了。   她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在床上躺了两天,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好像骨头都躺软了,于是趁杨氏没注意,自己便摸到厨房里去做两道点心,偷偷摸摸拿给张玉和张青吃。   张得贵在店里,平常白天家里就只有杨氏陪着她,若是婆婆在家,那是什么也不会让她做,端个碗都怕她磕着,所以福娘只敢在她出去买菜时悄悄活动活动。   不过没多久,杨氏就发现了端倪。   有回她撞见张玉在吃点心,随口一问,这小子嘴里没个把门的,把嫂嫂给出卖了。   杨氏也没训斥福娘,只是在她耳边不停地念叨,告诉她一切要小心,她现在可是双身子,不能出一点差错。   福娘哭笑不得,等张柏回来后,把这事说给他听了,张柏笑道:“娘也是担心你,明儿我跟她好好说说。”   他摸着福娘的肚子,轻声道:“好像比之前大了些?”   福娘却没什么感觉,“没有吧,这才隔了多久?”   张柏低着头一脸沉思,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暗影,才过了生辰的少年,初入官场,仍是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眉目间多了一份坚定。   “过两天给你买两条小鱼回来养些好不好?”他忽然说道。   让她在家躺着,福娘只怕会觉得无聊,养只猫狗吧,还得她分心去照顾,喂两条鱼就好,多省心。   张柏说干就干,过了两天就给拿个小坛子装了两尾小鱼回来,都是锦鲤,一只是白色的身子红色的脑袋,另一只恰恰相反,福娘先找了个素净的白瓷盆把鱼儿装着,小鱼们在盆中摇着尾巴,快活地游动起来。   张柏在卖鱼的老翁那儿听了一肚子“鱼经”,此刻便絮絮叨叨给福娘讲了。   “要勤换水,不然水会发臭,鱼会死掉,早晚喂食就行,不能多喂,吃得太多也会死。”   他还找了好些青翠的水草和鹅卵石铺在盆中,说是这样能让小鱼更加喜欢这个住处。   福娘新奇地看着他忙上忙下地伺候着这两条鱼,张柏平日里都是个稳重老成的性子,还没见他有样童真的一面呢。   家里养了两条锦鲤,最高兴的还是张玉和张青两个孩子。   两人一下学,就趴在盆边看鱼,看得眼睛都酸了也舍不得离开,福娘给他们俩各自绣了个锦鲤荷包,两兄弟高兴极了,第二天就戴上到书院炫耀去了。   妙味斋在许满银、赵大娘婆媳的看顾下,生意仍如往常一样红火,福娘只需有时去店里转转就行。   这日,张柏难得比以往迟了些回来,他进来先是问了问福娘的身子,如往常一样,吃过饭回到屋里,他和她肚子里的小鱼说了会儿话,说着说着,他眉头便皱了起来。   福娘早察觉出他有些不对,吃饭时就心不在焉的,把张玉最喜欢的大鸡腿夹到了张青碗中,张青一脸茫然,而张玉嘴噘得都能挂个葫芦了。   “唉……”这是他今天不知道第几次叹气了。   他目光远远地落在半空中,不知在想什么,一脸沉思的模样。   福娘也不急,张柏这是在沉思呢,反正他要是想说,自然就会告诉她的。   她捏着他的手指玩,无意间发现,张柏手真大!她的手贴上去,能够完完全全被他的手给遮住。   不由想起婚前她给张柏做鞋子,那时也曾对着婆婆送来的鞋样子咋舌,想这人脚也太大了些。   过了好一会儿,张柏才回过神来,顺势握住她的小手,叹息道:“沈兄已经五日没来翰林院了,掌院大人说他请了假,说是身子不适,但今日我去沈府寻他,也没见着人。”   沈清突然没了消息,张柏很是为他担心,今日他提早做完了事情,早早下了值去沈府,想要看望一下沈清,谁知却吃了闭门羹,他问沈府家丁,沈清病情是否严重,家丁却一问三摇头,只说不知。   福娘安慰道:“夫君不要太过担心了,沈夫人将沈公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沈公子不会有事的。”   张柏无奈点头,“希望如此吧。”   他并不担心沈清会一病不起,沈清说过,他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虽然没法根治,但这些年来,一直都有沈老爷留下的秘药吊着他的命,所以他虽然体弱,但不会出什么大事。   况且正如福娘所说,有沈夫人在,沈清定能被照顾的很好。   兴许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吧。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而千里之外的孙家,孙进正小心地关紧门扉,吹了灯躺在床上。   夜已深,一室寂静中,只能听见他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孙进睁着眼盯着黑暗中的床顶,心里在默默计算着时辰。   还有一刻钟。   时间在等待中被无限拉长,他屏住呼吸,耳朵仔细聆听着动静。   “噔噔噔——”   来了!   屋顶上传来了瓦片被踩踏的声音,虽然来人下脚很轻,可在这寂静的夜里,一丁点声音都会被放大,孙进深吸一口气,紧张地抓住了被褥。   这已是这个月来的第三回 了。   这半个月以来,孙家半夜里总是会有神秘的人进来找东西,来人身怀武功,几乎将孙家每个屋子都翻遍了,财物什么都没丢失,孙进先前还很是疑惑,直到有一天——   他发现书房里丢失了一幅画。   那画并不值钱,是年轻时,他为妻子画的。   孙进意识到事情严重了起来,他和林家保守了二十多年的秘密,似乎正在被人窥探着。   不过他庆幸的是,那幅画虽画的是妻子,但他后来做了处理,对画中人的眉眼有过改动,神秘人就算拿走了画,也得不到他们想要的结果。   不会是他和林家出了纰漏,妻子的身世,只有他和小舅子夫妻俩知道,包括福娘在内的几个小辈一概不知,若非说还有外人知晓,那就只剩下秦家了。   翌日一早,孙进便给林家去了信,另一面,他悄悄打探起秦家的消息。   秦老爷并不在家,而秦老夫人自从受了打击之后,中风躺在床上已经数年,根本不能言语。   这样说来,秘密也不是秦家说出去的。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孙进越想越心惊,面色凝重起来。 第54章 再妥协 他便再信她一次吧。   能与这事扯上关系的, 只有京城那边的人了。   瑶儿在世时,曾嘱咐他不要将上一辈的恩怨留给下一辈,她不希望福娘去为外祖家申冤, 瑶儿一家已用惨烈的代价证明了, 千万不要掺和到皇宫里的斗争中去。   因此,孙进多年来一直守口如瓶,不曾向任何人透露半分。   林家原不愿瑶儿嫁给他, 因他那时刚考中秀才, 第二年就能秋试,以他的才学, 考个举人不是问题, 但林家只想让瑶儿嫁一个普通人,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他要考举人, 还会上京去参加会试,而京城里,有太多未知的危险,他若出仕, 瑶儿的身份兴许就会暴露。   孙进不愿放弃,向林家做了承诺,他不会去参加秋试, 若能娶到瑶儿,他愿意回老家当个教书先生, 一辈子不入仕。   张柏曾疑惑问过,“先生明明有如此才学,为何不往上走?”   他不明白,十年寒窗苦读,难道真能甘心将自己埋没在这间小小的松南书院中?   那时他只是摇摇头, 并未回答。   如今想想,若是把当时的他和瑶儿换作张柏与福娘,张柏也定会毫不犹豫地做出与他同样的选择。   他们这对师徒,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痴情种啊……   福娘前些日子来信,说有了身孕,孙进十分想念她,正想着要不要进京看看她,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却是不好出门了,那神秘人不知在哪儿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呢,他最好是小心一些。   不知张柏和福娘在京城遇到了什么人,竟然能顺藤摸瓜查到这儿来……   那幅画被盗走后,晚上便没有再来过人了,孙家终于过了几天安稳日子,林家也很快有了回信,福娘舅舅说让孙进不要惊慌,他不日会去京城,到时再问一问张柏和福娘。   孙进一颗高悬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孙进丢失的画,经黑衣人日夜奔波,在三日后交到了沈夫人手中。   正厅中,沈夫人支着额头,淡淡道:“找到了?拿上来给我看看。”   那黑衣人双手奉上画卷,沈夫人屏住呼吸,小心地展开。   是一幅美人抚琴图,画中人容貌姝丽,眉眼动人,典型的江南女子样貌。   然而却并非她认识的那位故人。   沈夫人沉思半晌,皱眉问道:“只找到了这个?”   黑衣人低声回道:“是,没有在孙家发现什么异样。”   “你下去吧。”沈夫人轻轻挥手让他退下,目光再次落在那幅画上。   难道真是她多虑了?   可她看人向来不会出错,那妙味斋的掌柜虽然样貌与徐清瑶不相似,可那周身的气度却是一模一样,难道真是她弄错了?   孙进的夫人已经去世了……   若她真是徐清瑶,如果她不曾向他人提起过当年之事,那便也无所谓了,怕的就是,她已经告诉过别人了……   沈夫人一时拿不定主意,是继续查下去呢,还是就此打住?   没一会儿,如意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老夫人,少爷还是不肯吃药。”   沈夫人眉头更加紧蹙,心里涌上一股火气,清儿真是意气用事,哪怕一时接受不了真相,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吧!   她冷声道:“知道了,先把药放着,待会儿我亲自去看看。”   如意小声回是,转身离开。   她低着头快步走在小路上,心里却有些难过。   她觉得少爷真是可怜。   那日夜里,老夫人和少爷不知聊了什么,少爷吐了血,大夫来了之后,说是心脉亏损,没个十几年调养不好。老夫人很是伤心,吩咐大夫用最好的药材,务必要让少爷好转。   大夫和徒弟在厨房里煎药,她正好路过,却听见大夫正在和徒弟讨论少爷的病情。   小徒弟茫然问道:“师傅,那沈少爷先天有疾,这回又受了刺激,这药对他真有用吗?”   半晌后才传来大夫苍老的声音,“有用也无用,这药能护住他的心脉,但沈少爷忧思太重,长此以往,心疾只会越来越严重,那时,便真是无药可治了……”   如意听到这儿便不敢再听下去,匆匆离开了。   忧思太重?大夫的意思就是,少爷心里想的太多了?   尽管她作为下人,编排主子是大忌,但她心里其实早就想说了,有老夫人这样的母亲,少爷活着真是太累了!   虽然吃的好穿的好,可是少爷却半点做不了自己的主,老夫人把什么事都给他安排好了,一旦少爷有想要反对的意思,老夫人就会露出伤心的神情,迫使少爷心软妥协。   如意心里同情少爷,可她也帮不了他,少爷醒来后一直不肯吃药,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沈夫人来到沈清屋里,一推开门,便闻见了浓重的药味。   她皱着眉斥责沈清的小厮,“你是怎么干活的?屋里这么闷,为何不打开窗透点气?”   小厮委屈地低下头,他记得昨日他开了窗,老夫人也骂他,说他不知道病人吹不得风吗?怎么他开窗也不对,不开窗也不对?   床榻上,沈清合眼安静躺着,一动不动,像一个死人一般。   见他这副样子,沈夫人心如刀割,她走到他床前,泪流满面道:“清儿,你这是在逼娘啊……”   回答她的是无边无际的沉默。   一旁的桌案上搁着黑乎乎的汤药,这药是早上煎好的,沈清不肯喝,丫鬟只好反复地热过,沈夫人端起来闻了闻,药味已经淡了许多。   “清儿,不管如何,还是得把药喝了,来,娘喂你好不好。”沈夫人挤出个笑容,拿勺子舀了药送到沈清嘴边,可无论她怎样喂,沈清都紧咬着牙关,药汁顺着下巴滑落,打湿了被褥。   沈夫人端着药碗的手不住颤抖,将碗放下,抓着沈清的手轻声道:“清儿,娘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娘不逼你,你好好想一想,娘只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   她呜呜痛哭起来,哽咽道:“娘恨不得你真是我亲生的,当年你才刚满月,娘带着你躲在山神庙里,饿了就吃山神的贡品,渴了就喝雪水,你是娘的心肝啊,清儿,不要怨娘行吗?”   她不住地哭诉着当年一人带着沈清逃命有多艰难,她是怎么带着还在襁褓中的沈清,躲在坍塌了半边的山神庙里,山上下着大雪,她自己冻得颤抖,却把沈清牢牢抱在怀里,半夜饿晕过去,又挣扎起来给他喂奶。   室内只闻她凄厉的声音,伴着偶尔一声灯花爆开的细碎声响,沈清沉默许久,在沈夫人以为他睡了过去时,突然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眼中满是血丝,红的吓人,直勾勾地盯着床帐,忽而嘴角微动,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娘,你真的当我是你的孩子吗?”他颤抖着唇问,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说话,声音也有些嘶哑。   他艰难地转头凝视着沈夫人。   沈夫人被他锐利又饱含期待的目光吓了一跳,心头没来由地一阵慌张,连忙说道:“当然了!你是娘的命啊!”   沈清目光微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罢了……   娘待他,确实很好,他便再信她一次吧。   就当是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他最后再妥协一次。   沈清还是不太相信他是皇后之子,打算自己去查一查,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   一瞬间,他脑中又闪过那女子对他说过的话,心口发疼。   自在随心……他也想啊,可是,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做到。   若是她知道,定会嘲笑他懦弱吧。   或许是他高估了自己呢,其实他本来就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太容易心软,他想起了张柏,心里无比羡慕,张柏虽然表面上温和好说话,可他知道,张柏做事有自己的底线,他做的决定,无论别人说什么,也不会轻易改变。   他多羡慕啊……若是他们的人生可以互换就好了。   沈清别过脸,两串滚烫的眼泪流了下来。   而被他羡慕的张柏,此刻正在家中给福娘读信。   信是苏州林家寄来的,舅舅说过两日要到京城来做生意,顺道过来看看他们。福娘听了之后,很是高兴,立马就要出去给舅舅他们收拾客房。   张柏按住她,让她不要着急,“慌什么?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还没告诉我今天吃了什么呢?”   福娘怀孕后,张柏不能时时刻刻贴身照顾,于是想了个办法,每晚睡觉之前,花半个时辰,让福娘把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说给她听,他帮她记住,若是身子有不适,也能找到原因。   福娘被他大手搂住,无奈躺下,开始了今天的谈话时间。   张柏对她只吃青菜不吃肉的行为表示了不赞同,说明日晚上回来,亲自守着她吃饭。   福娘一脸为难,“可是我闻着肉就觉得恶心,娘辛辛苦苦做的菜,我不吃也不好,但真的吃不进去嘛。”   说着说着,福娘发现张柏不吭声了。   一抬头,发现他正目光幽深地盯着她,这样的眼神,福娘立马就懂了,脸上发烫。   这人真是,跟他说正经的呢!怎么又想偏了!   张柏喉结上下滑动几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适才他闻见了福娘身上的香气,不免有些心猿意马。   怀着身孕,她身上的香气又变了,从前是淡淡的茉莉香,如今这股茉莉香气里又多了一味奶香,她整个人也越发柔和起来。   还是早些睡吧,大夫说了,胎才刚稳住,不能做那事。   忍忍吧,张柏轻轻在她唇上啄了一口,闭上眼开始默背清心经。 第55章 白马寺 能有张柏这样的朋友,是他此生……   天刚亮, 翰林院中,许多新翰林们早已开始忙碌了,他们这一批新科进士, 每天不仅要做好自己的事情, 还要听课,三年后的馆选,将决定他们的去留。   翰林院不是什么能捞油水的地方, 可外头的人仍是挤破了头都想进来, 这是什么地方?可以说是未来的权臣储备库。   不入翰林,不进内阁, 若是能在三年后通过馆选, 留在翰林院,那么未来就是平步青云, 官运亨通了,混的不好的,也有个六部侍郎,混的好的, 能当上首辅也说不定。   当今的姚首辅,正是从翰林院走出去的。   张柏仍是来的最早的那一批,不过今日, 陆旻比他来的还要早一些,张柏到时, 他已经坐在桌案前开始干活了,见张柏进来,还朝他和善一笑。   “陆大人早。”张柏也回他一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翻看起昨日没有看完的一本史书, 他是正七品的编修,主要负责的就是起草诏书、修补史书这些事情。刚进来不久,掌院大人就扔给他一本前朝史书,让他好生琢磨,似乎是想试探他的功底。   史书上了年头,缺失破损的地方很多,掌院大人似乎也觉得让张柏一个新人来做有些为难他,于是安慰道:“小张大人,这本书是皇上曾经点名要看的,你若能将它修好,那可是大功一件啊!”   张柏于是安心接下了这门活。   不过他并不觉得掌院大人在为难他,相反,他觉得自己刚入翰林,心里难免有些激动,正是想不顾一切朝前冲的时候,掌院大人让他修书,虽是日复一日枯燥乏味,但他的心境,真比原来平静许多。   耐心也比从前要好了。人都说以史为鉴,他在修书的过程中,还真是领略到了,有时他想,若是书中的人物是他自己,他会做出什么选择?每日沉浸于其中,竟然也得到了几分乐趣。   陆旻就很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觉得修书很有趣的?   他快要被这些事给烦死了。   本来以为,中了状元之后,他便会一飞冲天,谁知风光的竟然只有中状元那一天,在这翰林院里,不知来过多少状元,又有多少人最后功成名就呢?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这沙漠里的一颗尘埃,毫不起眼。   每天干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修半天书,听半天课,每月还有考试,他是又忙又累,结果几个月下来,连皇上的一面都还没见着。   人家说了,要想面圣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除非是给皇上当侍读,可这活儿大家都抢着做,哪里轮得到他们这批新来的呢?   陆旻翻两页书,便在心里叹一口气,再回头看看一脸认真的张柏,更是一脸忧愁。   真是胸无大志啊!   两人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忽然间,外头进来了一个人。   张柏抬头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沈清!   沈清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真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的样子,见张柏看过来,远远朝他一笑,随后便坐下了。   张柏有心想找他说两句话,可一上午大家都很忙,愣是没抽出时间,等到中午吃饭时,才好不容易有了空闲。   两人寻了处偏僻的角落,面对张柏的关心,沈清心里感动不已,微微一笑,“张兄莫急,不过就是陈年旧疾罢了。”   张柏能看出沈清没说实话,至少不全是实话,虽心里有些失望,可也知道,这是沈清自己的事情,他不愿意说,自己又怎好强求。   “对了,听闻弟妹有喜了,我还未向你贺喜呢,今日特意补上。”沈清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送到张柏面前,“没有什么可送的,这玉触手生温,是块好东西,就送给我未出世的小侄儿当个玩物吧。”   他一回来就听说张柏的夫人怀孕了,先是惊讶,后来又为好兄弟高兴,只是这高兴中,带着一抹他不曾留意的羡慕。   他与张柏,年岁相差无几,可一人幸福,一人寂寥,张柏行走在光亮中,芝兰玉树,而他深陷泥沼之中,想挣扎,却越陷越深。   这礼物太贵重,张柏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沈清不允许,硬塞在他手中,苦笑一声,“怎么?我这个当伯父的,还不能送礼物了?”   张柏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来,沈清不太对劲。   刚认识沈清时,他就是冷冷淡淡的模样,好似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可之后有一段时间,他的眼睛里却突然迸发出了光芒,连带着气色也变好了,而现在,他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甚至比原来还要颓丧。   而他眼中曾短暂出现过的光,也消失了。他的眼中,只剩下了空洞与迷茫,他在笑,然而笑意却不达眼底。   “沈兄说笑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张柏的朋友,若是有事,定要告诉我。”张柏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清怔怔看着他,一时间失了言语。   能有张柏这样的朋友,是他此生有幸。   可惜的是,他不能把那些事告诉张柏。要怎么说呢?说他是皇后之子?流落民间?说他要为母报仇,谋杀贵妃?   怎么想都觉得是天方夜谭吧?   何况张柏这样光风霁月的人,不该被他牵扯到这些事中来。   于是沈清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两人相视一眼,目光皆是复杂。   *   京城白马寺,千年古刹,古柏苍松掩映着红墙碧瓦,远远便能闻见浓重的香火气。   杨氏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镇华宝塔,张大了嘴巴,惊叹道:“福娘,这塔可真高啊……”   不愧是京城鼎鼎有名的建筑呢。   她小心地扶着福娘,用自己的身体把别人何隔开,生怕福娘被人挤到。听闻这白马寺灵验得很,今日她们便特意来为福娘腹中孩子祈福。   正走着,忽然有个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一个小孩突然朝福娘冲了过来,杨氏心头猛的一跳,迅速挡在福娘身前。   那孩子冲过来,直直撞在杨氏身上。   “哎呦!”杨氏和那孩子同时痛呼一声,杨氏扶着扭痛的腰,口中埋怨道:“走路小心点呀,撞得可真疼!”   幸好没把福娘伤着。   她怕儿媳被吓到,赶紧转头想要安抚福娘,谁知竟然看见刚才那小孩欢天喜地地牵住了福娘的衣角,甜甜地叫“姐姐”,而福娘也低头笑着看着她。   这是哪里来的孩子?看样子,两人还都认识?   “公主怎么在这儿?”福娘小声询问。   这一声“公主”差点没把杨氏给吓跪了,她颤抖着嘴唇,以眼神求救福娘,不是吧?她没有听错吧?这小姑娘是公主?就是皇上的女儿?   她原来不信,可看福娘一脸恭敬,而这小姑娘一身贵气逼人,身上穿的衣服不知道是用什么面料做的,阳光下折射着淡淡的光辉,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好家伙,那珍珠,杨氏这种不识货的,也知道定是价值不菲。   不久后,一个老嬷嬷匆匆跑了过来,看到小姑娘安然无恙后,焦急道:“公主,您怎么又偷跑下来了?娘娘还在等你回去呢。”   福娘低头看着一脸心虚的小姑娘,笑道:“原来公主是偷跑下来的呀?”   她已经许久没见到昭慧了,这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倒还记得她呢。   昭慧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噘嘴道:“母妃每天都在念经,好无聊的。”   冯嬷嬷认出了福娘,这人曾经救过公主,虽然当时她差点被脏兮兮的公主搞得崩溃,不过也很感激福娘就是了,不过也很好奇,这姑娘和她的夫君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公主一直惦记着?回宫以后,每天都吵着要去那家名叫妙味斋的点心铺子找他们玩。   今日是淑妃娘娘每月一次的斋戒日,每到这一天,娘娘都会提前到白马寺住一晚,斋戒沐浴后,诵一天的经,自从上回在半路上把公主弄丢了,之后每回来白马寺,娘娘都会把公主一道带上。   娘娘信佛,所以早已习惯在这佛门清净之地待着,而公主性子活泼,他们住的禅房附近什么好玩的都没有,因此公主便常常溜出来玩耍。   冯嬷嬷不知道在公主耳边念叨了多少遍,可公主自然我行我素,就是不听她的。   听了公主的话,冯嬷嬷无奈道:“公主,娘娘也是在为您祈福呢,您得明白娘娘的苦心。”   她叹了口气,娘娘从前并不信佛,是在经历了那件事情之后,才开始相信佛祖的。娘娘如今在宫里,也不会去争宠,甚至主动搬到了太后宫里,整日穿一身素袍,与太后吃斋念佛,除了对着公主还有几分烟火气,其他时候,都像是个出家人了。   冯嬷嬷跟了娘娘几十年,自然知道原因,可她早已在娘娘跟前发过誓,这辈子不会把秘密说出去。   昭慧哪里能明白母妃的苦心,她只知道,在禅房那方寸之地待着太过无聊,她也不喜欢捡佛米,更不喜欢木鱼和念经的声音。   没想到今天能见到漂亮姐姐!她一定可以带她出去玩!   小公主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冯嬷嬷却对着福娘微微隆起的腹部看了看,笑道:“恭喜夫人了。”   福娘回她一礼,手掌轻轻放在肚子上。   昭慧一脸好奇地看着两人,冯嬷嬷俯身在她耳边解释了几句,昭慧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短胖的手指,指着福娘的小腹,惊讶道:“姐姐?嬷嬷说这里面是弟弟妹妹,真的吗?”   杨氏在一旁听得耳朵疼,这什么混乱的称呼……   不过公主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她哪里敢说什么。   福娘正想开口说话,却忽然听见一记温柔女声自身后传来,“昭慧,不得无礼——” 第56章 一盏茶 人生在世,一如茶之浮沉。……   一位着素袍的女子从福娘身后走了出来, 她面上未施脂粉,头上也未戴任何首饰,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桃木簪子挽了起来, 她眉眼间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拧眉看向昭慧。   昭慧扁了扁嘴,不情不愿地朝她走去,乖巧地喊了声“母妃”。   福娘知道这便是淑妃娘娘了, 正想行礼, 却被淑妃一个手势制止了,冯嬷嬷上前来小声告诉了她福娘的身份, 淑妃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随后点点头,朝福娘婆媳俩说:“多谢夫人当日救了小女, 夫人可是要去上香?若不介意,咱们可一同进去。”   淑妃亲自开口相邀了,杨氏和福娘哪里敢拒绝,杨氏诚惶诚恐, 不敢多看淑妃母女,只紧紧跟在福娘身后。   福娘与淑妃错开半步,两人走在前头, 凑的近了,能闻到淑妃身上的檀香气味, 昭慧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福娘身后,冯嬷嬷多次使眼色让她过去,可昭慧都装作没看见。   “我听昭慧说,你开了家点心铺子?她回宫还一直惦记着你家的点心。”淑妃淡笑道。   “是,不过是家小铺子罢了, 不敢说多好。”福娘谦虚道。   “你夫君可是在朝为官?”淑妃又问道。   福娘心知她不过是在试探自己有没有说实话罢了,当日昭慧回宫后,冯嬷嬷定然把宫外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她,她和张柏的身份,肯定早就被淑妃查探过了。   “是,臣妇夫君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翰林院……是个好地方。”淑妃浅浅一笑。   她总觉得眼前这女子像一个人,可又觉得不太可能,若是那人真还在世上,早被苏兰那毒妇给找到了,而且年岁也对不上。   看来是她的心病又加重了,以至于产生幻觉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当然,大多数时候是淑妃问,福娘老实回答,不敢欺瞒。   淑妃不是个难相处的人,相反,她十分和善,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是位养尊处优的娘娘,凡事亲力亲为,昨日下过雨,石阶上有些湿滑,冯嬷嬷上前想扶住她,她却挥了挥手,自己稳稳当当踩了上去。   很快到了白马寺正门,门口的小沙弥见是淑妃,朝她各手念了句佛号,便放几人进去了。   淑妃领着婆媳二人来到了最大的一处殿中,冯嬷嬷给几人拿来了新的蒲团,淑妃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用,却把更加柔软的蒲团让给了福娘。   她跪在地上,闭上眼虔诚地朝菩萨磕了三个响头,长久地伏地不起,嘴唇上下翻飞,不知在默念什么。   福娘和杨氏也分别开始了跪拜。   淑妃不起,婆媳两人不敢先起身,杨氏有些担心地用余光看着福娘,怕她一直跪着身子受不了,好在淑妃十分善解人意,很快就站了起来。   “夫人身子可还好?不如到我的禅房里去歇一歇?”走出大雄宝殿,淑妃笑着问。   福娘不想麻烦她,可也不好拒绝,冯嬷嬷已经很懂眼色地过来搀扶她了,福娘无奈,只好跟着她们去了后面的禅房。   尽管是在斋戒,宫里娘娘的派头还是足的,淑妃的禅房不是一间,而是一整个小院子,外面还有士兵把守,以防哪个不长眼的进来打扰了娘娘。   进入内室,屋里燃着香,味道很独特,乍一闻似是檀香,然而仔细嗅嗅,一抹清淡的兰花香气隐于其中,中和了檀香的肃穆。   “夫人喝茶。”淑妃将福娘引到茶室中坐下,杨氏在外面没进来,她跟着冯嬷嬷在外间等候。   因为怀孕,张柏让福娘不要吃外边的东西,怕伤了身子,可淑妃亲自泡的茶,福娘不得不喝。她端起来不动声色地一嗅,并未闻到什么异味,茶香四溢,她将杯盏凑近唇边,轻啜一口。   真是好茶!她不禁感叹道。   初时入口微苦,但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是满口回甘,清心涤尘,福娘以往喝过的所有茶,都无法与这一小杯媲美。   “如何?”淑妃淡淡一笑,见福娘点头,她又笑起来,不过这回的笑容比前头都要真诚许多,其实她是个极其温和的长相,一笑起来,面目便柔和许多。   “这茶还是我带着昭慧去山上采的呢,怎么样,还不错吧?”淑妃笑脸盈盈,福娘忽然意识到,淑妃娘娘跟她说了这么久的话,却从来没以“本宫”自称。   “曾有位故人对我说过,人生在世,一如茶之浮沉,沉得下去的,才能显出本味。”淑妃忽然敛了笑意,目光直直地落在福娘身上,似乎是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福娘被她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自在,回了她一个笑容,“娘娘说的是。”   果然是她多想了。   淑妃叹口气。若她真与那人有关系,应该对这句话有所触动才是。   她其实撒了谎,这话并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在有一年太后的寿宴上,徐清瑶为太后点了一碗茶,献茶时说出的这番话。   她只是想试探试探罢了。   既然只是个普通人,淑妃也没想多为难她,听冯嬷嬷说,她的夫君是新科榜眼,正在翰林院办差,很受宋大人看重,要是张夫人真在她这儿出了什么事倒是不好。   淑妃很快便让冯嬷嬷送二人出去了。   昭慧依依不舍地跟福娘挥手道别,她想跟着姐姐出去玩,可母妃就在后面盯着她,小公主不敢任性,眼巴巴地看着姐姐离开了。   冯嬷嬷将二人送到寺外便回去了,等她一走,杨氏立马抓住她的手,惊慌道:“福娘,刚才在里面还好吧?”   福娘笑着安慰道:“娘,淑妃娘娘人很好,并没有为难我。”   不过娘娘一直在试探她罢了。   福娘心里有些疑惑,不过并没多想,也许娘娘将她认错了吧。   杨氏拍着心口,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走吧,咱们快点回去,大郎马上就回来了。”   福娘点点头,杨氏小心地扶着她,生怕她摔了。   *   秋高气爽,码头边,一株枫树临水而栽,此刻一树红叶似火,大大小小的船只来往不绝,码头边还有卖各色小吃的,热闹极了。   福娘和张柏在旁边一家卖糖水的小摊上坐着,要了一碗糖水,等着舅舅和表哥的船靠岸。   “夫君,给我尝一点好不好?”福娘水润的杏眼盯着张柏。   这人忒坏了!就给自己点一碗糖水,说她不能吃外面的东西,看看就好,她本来想,不过就是一碗糖水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谁知等摊主将那白瓷小碗端上来时,福娘却馋了。   琥珀色的糖水中还煮了山楂、甜杏,汤汁熬的粘稠,面上还撒了一撮金黄的桂花,福娘光是闻着,就觉得受不了了。   张柏摇摇头,一脸严肃:“不能给你吃,回头又要说肚子疼了。”   福娘脸一红,嘟囔道:“你怎么还记得啊。”   张柏说的是上回他不在家时,福娘和杨氏上街,见路边上有家小摊炸的糖果子金黄流油,便缠着杨氏给她买了一碗,当时吃了没事,回去后晚上就发作了,吐的头昏目眩,把张柏给吓坏了。   也是那晚,她头一回见着张柏生气。   他沉着脸连夜出去找了大夫,大夫说她现在肠胃脆弱,不能吃太过油腻的东西,开了两贴药,福娘喝了一碗药之后就好多了,张柏给她倒了盏温水,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喝下。   等福娘喝完,他收拾了杯盏,给她掖好了被子,自己也上床躺下了。   不过以前每晚睡前两人都会说会儿话,张柏会问她白日里做了什么,有没有不舒服,可那晚却难得沉默了,睁着眼直直看着帐顶。   福娘这才后知后觉,她的夫君生气了。   他生起气来,一如他的性子,并不激烈,可是浑身上下散发的郁气让人很难忽视,福娘慌了,忙钻进他怀里,又是道歉又是承诺,索性张柏气性不大,没一会儿就搂上来了,无奈道:“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低头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两人将被褥拱起一座小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借着一点光亮,福娘瞧见他眼尾有些发红。   “你能乖乖听话吗?我每天在外面都很担心你,怕你吃不好,睡不好,怕这儿怕那儿,可是我把你看得这么严,你怎么还是出了事呢?”张柏满腹委屈,长睫低垂。   “你知道刚才我有多害怕吗?”他轻瞪了眼没心没肺的妻子,看见她难受的皱成一团的小脸,他的心就像被一万根针扎着一样疼。   福娘再三向他保证,今后绝不会再乱吃东西了,张柏郑重地跟她拉了勾,又嫌不够,还立马翻身下床让她立下字据。   此时眼看福娘又要出尔反尔了,张柏无奈一笑,福娘立马心虚地低下头。   行吧,不吃就不吃吧。到时又把这人给惹生气了,还得自己去哄。   张柏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荷包,里面装着福娘常吃的小零嘴,各种果干,方方正正的松子糖等等。   “吃吧,我替你看着,舅舅他们来了就喊你。”张柏柔声道。   福娘点点头,欢快地接过荷包,倒了块山楂果干出来放进嘴里。   她就知道,夫君不会看着她饿肚子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怀孕后她越来越像个小孩,夫君本来就很迁就她,现在更是百依百顺,只是她常常惹他生气,想想也太不懂事了些。   对面的俊朗少年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即便在外头,没穿官服,他也永远将腰背挺得笔直,面如冠玉,芝兰玉树,永远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一个。   她目光闪烁一下,心里暗喜,她不会告诉夫君,其实有时候她是觉得他生气的样子挺好玩,才故意惹他动气的。 第57章 月团圆 人月两团圆。   秋水生寒, 两岸青山起伏,一望无际的江面上,一艘商船正朝京城的方向行进着。   林初阳负手立于船舱外, 目光淡淡地江天连接处, 那一轮红彤彤的落日。   他算了算,已有近两年不曾见过福娘了,听说侄女婿中了进士, 张家想必比从前好多了。   瑶儿在天之灵, 也会保佑福娘吧?   他叹了口气,眉目间染上一缕愁思, 妹夫来信说, 有人来孙家偷走了瑶儿的画像,怕是与当年之事有关。   他原以为, 那个秘密已随着瑶儿的离世被深深埋藏了,谁知道二十年之后,竟然还有人能查到她身上。   不是秦家说出去的,那么便真如妹夫所料, 是福娘在京城遇到瑶儿的“故人”了。   可瑶儿不是说,知道那件事的,早就被贵妃给灭口了吗?   怎么还有人活下来了?   林初阳百般不得其解。   “爹, 外头风大,怎么不进去?”正沉思着, 一件大氅披上了他的肩头,他转头一看,大儿子林朗正满脸担心地看着他。   林初阳笑了笑,“无事,总是在里面坐着, 闷得很,出来透透气也好。”   林朗便不再说话,只陪着他一同站着,顺着父亲的目光,去看那一轮红日缓缓落下。   他知道父亲有心事,也知道他们这回北上,目的并不只是做生意这样简单。   他也知道,他们家有个天大的秘密,那个秘密,与他的早逝的姑母有关。   他曾听别人说过,姑母不是祖母亲生的女儿,是祖父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生的,养到了十几岁才敢接到家里来,还说正因为祖母不喜她,所以把她匆匆嫁给了一个穷酸秀才。   可他知道不是这样的。   姑母出嫁时,他虽还未出生,可之后的许多年里,每次姑母回来省亲,一家人都很高兴,祖父祖母直到去世前一刻,都还嘱咐父亲多照顾着姑母。   这回进京,说是要顺便探望表妹,可若真是单纯的探亲,父亲不会这样焦急忧虑,林朗心里也暗暗担心,怕表妹在京城出了什么事。   他们在第二天的傍晚抵达京城码头。   林朗眼睛尖,远远便看见码头边有一对男女站在枫树下,还朝他们挥手呢,林朗进船舱里把父亲扶出来,高兴道:“表妹和妹夫已经来了,正等着咱们呢!”   林初阳也是一脸激动,直催促船家快一些,岸边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福娘在哪儿呢?   林朗正想给他指清方向,林初阳却已经看见了,他目光在一堆人中扫视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树下高大的青衫男子,就那份气质,林初阳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的侄女婿张柏!   张柏身边那个一身遮的严严实实的女子,一定就是福娘了!   商船靠岸后,林初阳和林朗快步下了船,福娘和张柏立马上前,福娘掀下兜帽,露出一张白净小脸,笑道:“舅舅,大表哥,好久不见!”   林朗心里疑惑,这还未到深秋呢,福娘怎穿的这样厚?大氅兜帽裹得密不透风的。   他不知,张柏和福娘出门前,杨氏说江边风大,怕福娘着凉,硬是要她多穿几件。   林初阳仔细打量着福娘,两眼含泪,见她比从前圆润了一些,脸上气色也很好,看来是被照顾的很好,他心里也总算好受了一些。   再看眼张柏,惊讶地发现,他比从前还要稳重多了,一只手轻轻环着福娘的腰,看她时目光很是柔和。   他心里赞叹一声,真是个好儿郎!妹夫果然没有看走眼!   林家在京城有落脚的宅子,离柳树胡同也不远,张柏和福娘说杨氏在家已经做好了饭菜,就等着他们回去呢。林初阳正好也有话想问福娘,于是便让仆从先带着行李回林府,他和林朗跟着夫妻二人去了张家。   张得贵和杨氏见了林家父子,也高兴的很,杨氏感激林家送了他们这么好的一处宅子,饭桌上再三道谢,林初阳豪爽一笑,满不在意道:“咱们一家人哪里用得着说什么谢不谢的,我妹妹就只有福娘这一个女儿,我答应了她要好好照顾福娘,看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他当然不是全无私心的。   一来,福娘跟林家的关系,让他愿意掏钱为她置办宅院,二来,他也是看张柏这小子人不错,他要让张家记住这份恩情,若是以后张柏发达了想要休弃福娘,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敢不敢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糟糕名声。   张得贵和杨氏自然是满口承诺下来,说定会待福娘如亲生女儿一般。   热热闹闹地吃完了晚饭,林初阳便提出要和福娘叙叙旧,两人便去了前院书房里。   在饭桌上福娘就看出来舅舅有话要问她,一进书房,舅舅就将门窗关的紧紧的,低声问道:“你最近有没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人?”   福娘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   林初阳皱眉道:“真没有?就没有人来打听你爹娘的?”   福娘更是疑惑,“舅舅,您说什么呢?我怎么不明白了?”   她一脸茫然,不像是装的,看起来是真不知道。   林初阳眉头紧蹙,正怀疑是不是孙进判断错了,便听福娘忽然说道:“舅舅,我想起来了,是有人曾经试探过我来着,不过不是打听我爹娘。”   她一五一十地把那日淑妃请她喝茶一事说给林初阳听了,林初阳起初恍然大悟,心里算了算,淑妃入宫时,瑶儿还没离开京城,经常出入后宫之中,所以她认识瑶儿也是正常。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了。   时间对不上啊!   淑妃是几天前才第一次见福娘,若真是当时起了疑心,派人去湖州孙家查探,来回也得十天半月,而妹夫的画被盗已是一月以前的事,所以,不可能是淑妃。   那会是谁呢?林初阳越发觉得难办了。   那人应是见过福娘,猜出福娘与瑶儿有关系,但他没有在明面上说出来,没有让福娘发觉,而是悄悄派人去查探,这不正是说明,那人心里有鬼吗?   林初阳叹口气,别人在暗他们在明,这事可怎么办才好?   “福娘,京城不比湖州,人心难测,你们千万要小心,若是有人打听你家里的事,切勿多说。”林初阳仔细叮嘱道,眉眼中满满的忧愁。   福娘点点头,疑惑问道:“舅舅,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她觉得舅舅有些不对劲,像是在瞒着她什么事情。   为何会问她那些话呢?难道有人去湖州查她了?   可她在京城并未和谁结仇,若非要说,就只有和沈夫人一人闹过不快,可沈夫人查她爹娘做什么呢?若真是要对付她,她不就在京城么?没有“舍近取远”的道理呀!   瑶儿嘱咐过他们,不能告诉福娘,因此林初阳笑了笑,摇摇头道:“哪有什么事,不过是你舅母做了个噩梦,吩咐舅舅一定要来问问你罢了。”   林初阳故意打趣道:“我回去就跟她说,咱们小福娘呀,日子过的好极了!瞧这都快有从前两个宽了。”   “舅舅!”福娘红了脸,她哪里有长那么多肉啦!只是比从前圆润了一点点而已!   不过她偷偷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惊恐地发现自己摸到的全是肉,从前还能摸到骨头呢!   难道她真的变成了个大胖子?   晚上送走舅舅和表哥,洗漱回屋后,张柏给福娘打了热水泡脚,福娘这胎怀了有四个多月了,最近已经不怎么害喜了,但是又出现了新的问题,走两步路脚就会肿起来,晚上睡觉时,有时也会抽筋。   大夫说可以给她泡泡脚,还传授给张柏一套按摩的手法,让他没事就给福娘按一按,通通血脉。   张柏给福娘按着脚,却见她低头一脸愁容地对着木盆发呆,于是疑惑道:“怎么了?水太烫了?”   福娘回过神,摇了摇头。   看来这是心里存着事呢。张柏以为是今天舅舅来了,福娘想念家人,因此入睡前还特意小声安慰她,“是不是想家了?等过年,咱们把爹和弟弟接到京城来好不好?”   福娘心里暖暖的,她也确认很想爹和小昭,不过并不是为了这件事难过啦。   张柏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猜错了,低声哄道:“不是为了这个?那到底是怎么了?乖福娘,告诉我好不好?”   他凑过去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福娘脸红扑扑的,终于难为情道:“夫君,你说我是不是真胖了?”   她引着张柏去摸她肚子上的肉,张柏猝不及防捏了一手绵软,喉头难耐地上下滚动两下,目光也幽深了许多,不过一想到她正怀着孩子,脑子里那些绮念就消散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张柏心里忍不住发笑,他还以为是碰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呢。   “哪里胖了?这样不正好嘛,说明福娘和小鱼都是健健康康的,所以才会长肉呀。要是你还是像原来一样瘦,挺着个大肚子,那才是奇怪呢。”张柏耐心开导想不开的妻子。   好像是有些道理?福娘点点头,确实,她现在的身材,肚子隆起并不会觉得吓人,那天她在街上看见一个妇人,怀了起码有七八个月了,肚子高高隆起,但四肢纤细伶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折断,似乎真的有些可怕。   张柏的一番话让福娘放弃了节食的想法,高高兴兴地抱着夫君入睡了。   可怜张柏被她怀孕后越发丰腴香软的身子抱着,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无奈地闭上眼,又开始默背清心经。   他都快把这篇经文倒背如流了……   *   临近中秋,妙味斋又推出了新的糕点,名字起的极为喜庆,叫做“月团圆”。   月团圆只在中秋前后时日售卖,因此刚摆上架子,就被一抢而空,每天预定的人排队都排到街尾了,这么好一个赚钱的机会,福娘却没想着加价。   甚至月团圆的价格只有答春风、风荷举的一半不到,跟白送有什么区别?   有人便十分不解,“掌柜的,怎么这月团圆这么便宜,难道是味道不如其他的点心?”   旁边立马就有人反驳道:“一听就知道你没吃过,这月团圆可好吃了!”   福娘轻笑着解释,“各位客官,中秋佳节,人月两团圆,我只是希望,不管是谁,都能好好过个节,和家人团聚!”   她话中之意,大家一下子就都明白了。   价钱便宜,并非是因为味道不好,而是想到了那些稍微穷苦一些的人家,想让他们也能吃到妙味斋的点心,与家人团圆。   她的这份用心,让众人感动不已。   福娘没有说出来的是,月团圆比之前的所有点心做起来都费劲,为了得到甜而不腻的效果,她把糯米用桂花和香椽混合而成的花露泡过一整夜,再磨成糯米粉,里面的馅有枣泥、山楂、火腿等几种,每一种口味的人都能吃到自己喜欢的。   为了月团圆,店里三个伙计每天都忙到深夜才休息。   中秋这一天,翰林院早早便放了假,福娘也让伙计们回去过节了,张柏从翰林院回来时,先去请了林家父子来张家吃饭。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林家父子在京城待的这些日子,几乎每顿都是来张家吃的,福娘怕这舅舅和表哥忙起生意来顾不上吃饭,因此便常常叫他们过来。   杨氏也不介意,就是多做几个菜而已,没有林家,他们当初来京城还不知要住哪儿呢!   张得贵就更高兴了,因为家里三个男丁,都不喜欢喝酒,张柏只有在年节时才会陪他喝两杯。可张得贵活了大半辈子,就是爱这点杯中之物,正巧林初阳也是个爱酒的,两人在饭桌上你来我往,喝的那叫一个痛快!   今日中秋,一家人索性把桌子搬到了外边,边赏月边吃饭。   两个小孩和福娘除外,张柏给其余人斟上满满一杯桂花酒,众人笑着举起了酒杯。   福娘和张玉张青一样,杯子里盛的是糖水,甜甜的也很不错!   林初阳看着张柏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不禁感叹道:“咱们小张大人还真是不一样了啊……”   不是说张柏从前不好,从前的他自然也是很好的,但那时他的一身风华,更多的是来自于诗书的浸染,是读书人的儒雅随和,而如今入了官场的张柏,目光深邃了许多,真正配的上是光风霁月,朗朗君子!   不过他这张俊朗面孔也生得恰到好处,与他的气质十分般配,这人跟福娘一样,尽挑爹娘的好处长。   张柏站起身敬了他一杯酒,谦虚道:“舅舅谬赞了,侄儿如今还担不起这声大人呢。”   他心里还真是这样觉得,因为他觉得,自己在翰林院修书,做的事不能说是没有意义,但离真正帮到百姓还远得很呢。   从他立志读书那一天起,他想的就是要“利万民,扶苍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杨氏精心整治的一桌饭菜被众人夸出了花,她乐呵呵地让大家吃菜,又看着福娘隆起的肚子笑眯了眼。   真好啊,明年这个时候,家里就能添丁了!   大郎一路高中,还娶了媳妇,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家里也越来越好,这不正是她从前想过的日子吗?   还是她眼光好!把福娘娶进了门,人都说一个好媳妇比一座金山都重要,她是真明白了。   上哪儿去找福娘这么好的媳妇?又懂事又能干,还孝顺得很,一点都不娇气,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她美滋滋地瞪了张得贵一眼,这糟老头子,从前还抱怨她把家里菊花都给薅秃了,瞧瞧,瞧瞧,舍不得那点菊花,能换回来这么好一个媳妇?   她正在这边高兴呢,张青忽然跑了过来,眼圈红红地看着她。   杨氏皱眉道:“这是怎么了?跟谁打架了?”   张柏和福娘心中都有了答案。   果然,没一会儿,张玉就提着一盏破破烂烂的小狗花灯走了过来,也是一脸的泪水,委屈地指责弟弟,“娘……呜呜,弟弟……弟弟把我的灯划烂了……”   张青不会告状,拿一双兔子眼看着杨氏,和张柏颇为相似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委屈。   京城里这几天每晚都有夜市,张柏昨晚带两个弟弟出去猜灯谜,赢了两盏花灯回来,一盏是兔子灯,一盏是小狗花灯,只说是一人一盏,谁知道两人都属狗,都想要那盏小狗花灯。   两人都说不清是谁动了手把灯给划烂了,一阵哭嚎争吵以后,张玉噘着嘴不理弟弟,而张青也别过脸,留个后脑勺给哥哥。   杨氏真是被这两个泼皮小子给气死了,大号的日子,两人一个比一个哭的厉害,她一碗水端平,一人给了两巴掌。   眼看两人又要掉眼泪了,福娘立刻站出来解围,对杨氏说:“娘,不如咱们一起去夜市逛逛吧,我还没去过呢,还能顺便再买几盏灯回来,挂在门口也喜庆的很呢!”   好吧,既然福娘想去,那就去吧,杨氏立马笑起来,连连点头答应,“唉!好嘞,那咱们这就走吧,大郎,你去把你媳妇的披风拿过来。”   张玉和张青感激地看向嫂嫂,心里高兴极了,真好!又可以有新的小狗花灯了!   两兄弟对视一眼,看见对方眼泪鼻涕糊作一团的模样,皆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就算是又和好了。   一家人收拾妥当,锁好了门,便出发了。   湖州省城的夜市福娘也逛过,但远没有京城热闹,隔了两条街,都能看到夜市的上空一片红光。   一路走去,路边挂着的灯笼照的街道宛若白日,两边是售卖各式各样吃食的小摊,胡饼、果木翘羹、红糖糍糕等等,张玉和张青吃饱了饭出来,都还是忍不住流口水。   张柏找到昨晚猜灯谜的那家灯笼摊,摊主见又是这个把他最难的灯谜猜中了的年轻人,摆手无奈道:“小哥,您能去别家看看吗?我这儿真没有您猜不出来的灯谜了!”   快走吧快走吧,摊主要哭了,猜对灯谜就白送,他的灯谜是这个夜市里最难的了,可昨晚这位年轻公子眉头都不皱一下就猜了出来,要是再来,他还要不要赚钱了?   张柏笑道:“大叔,今晚我不猜了,我花钱买可以吗?”   他指了一盏兔儿灯,又指了两盏小狗花灯,从腰间钱袋里掏出一锭碎银子递给摊主,“麻烦大叔帮我取一下灯。”   好说好说!摊主立马欢天喜地地笑起来,找了钱给他,把他要的那三盏灯拿竹竿子戳下来,高高兴兴地塞在他手里。   张柏把两盏小狗花灯拿给张青和张玉,摸摸两人的脑袋,正色道:“你们也读了快一年书了,大哥想问问你们,花灯可以一人给你们买一盏,那若是换做其他不能买到的东西呢?难道也要争个头破血流吗?”   他很少在两个弟弟面前如此严肃过,张青和张玉刚才还一脸笑意,听了他的话,都低下了头,一脸羞愧的模样。   杨氏心惊不已,她才发现,对于这两个小的,她花的心思实在太少了,总以为两兄弟吵两句嘴打打架都是小事,晚上钻一个被窝里睡一觉就好了。可张柏今日这一说,她才惊觉,这两个小孩都太独了。   若是长久这样下去,可不是件好事!   幸好大郎发现了问题,杨氏捂着心口庆幸地想。   张柏教导了两个弟弟,转身把手中的兔儿灯塞在福娘手中,他记得呢,福娘属兔。   福娘朝他甜甜一笑,两个梨涡里装着最甜的蜜。   张家是其乐融融,而几条街外的沈府,却是一派冷清。   就算是过节,沈府也没做任何喜庆的装饰,沈清独坐在花厅里,面前的桌上满满当当摆满了菜,可全都凉透了,如意在他几步外谨慎地低着头,不敢出声。   “老夫人为何不来吃饭?”沈清为自己倒了一杯清酒,冷声询问。   如意声音都打着颤,哆嗦着回道:“回……回少爷,老夫人说……说今日是一位朋友的祭日,不……不好庆祝。”   沈清一口饮尽杯中酒水,冷哼一声,“那老夫人现在在何处?”   如意低声回道:“在祠堂。”   祠堂……沈清重重放下酒杯,看了眼桌上冷透后凝结了油花的饭菜,自嘲一笑,随后大步离开,往祠堂的方向去了。   穿过庭院时,他不经意间抬头看见天上一轮如玉盘一般的圆月,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脚下,他一动,自己的影子就破碎了。   月团圆,人团圆,他想起今早张柏送给他的那盒糕点,说让他带回家和家人一起品尝,沈清被他眼里地幸福感染,也期待回家后能和娘一起好好吃一顿饭,他吩咐厨房做了一大桌子菜,却不能将他娘请出来。   临近祠堂,他刻意放轻了脚步。   祠堂的门翕开一条一指来宽的缝,能看见里头格外昏暗,只点着蜡烛,烛光忽闪,将他娘的影子映在窗纸上。   他听见她在低声说些什么,仔细一看,她怀里紧紧抱着个牌位,满脸清泪。   不会是想起他爹了吧?沈清担心她过于难过,会伤了身子,几番犹豫之下,他还是忍不住推了门,喊了她一声。   沈夫人惊恐地转过身,牌位从她怀里掉出来,而她的嘴里却还没停下,仍在念叨着。而借着月光,沈清也看清了。   她怀里抱的根本不是他爹的牌位,而是那座长年放在他家祭台正中间的——没有名姓的牌位。   他也听清了她在念叨什么。   她一直重复的就是两个字:报仇。   沈清的心一瞬间跌落到冰窟里,一股无力感涌了上来。 第58章 雨打竹 少年郎头一次心动,却是在这样……   夜已深, 御书房仍旧灯火通明,皇帝坐在桌案前,支着额头, 黑着脸将手中的奏折狠狠摔在地上。   “混账!”他忍不住骂出声, 胸口不住起伏,天子发怒,御书房中的一众宫人吓得跪倒一片, 大太监赵林山膝行几步, 将奏折捡起,低头双手奉上, “皇上息怒。”   皇帝又摔了一只白玉茶盏, 心里的怒火才算是平息了几分,自皇后去世后, 他便修习道法,讲究平心静气,清净无欲,此刻他深吸几口气, 慢慢缓和了情绪。   “起来吧。”他淡淡道,众人颤巍巍起身,赵林山使了个眼色, 便都低着头悄声退下了。   “这苏烈几次三番上折子,生怕朕不让贵妃当皇后, 还说什么边疆危急,自己却年老力衰,这是拿兵权在威胁朕呢?”皇帝冷笑。   苏烈是当今镇武大将军的名讳,大将军也是苏贵妃的父亲。   当今兵权三分,皇帝、苏大将军、陈国公各持有一枚虎符, 然而自陈皇后薨逝后,国公爷伤心不已,不愿再参与朝廷争斗,远赴边疆驻扎,只每年年底进京述职,所以,如今其实就是皇帝与苏大将军在对抗。   皇帝早想收回苏烈手中的虎符,可苏烈性子表面上狂放不羁,实则小心谨慎,从来不落下一点把柄,苏贵妃如今又是暂理后宫,虽没有子嗣,可素有贤名,若想从她入手,也是艰难。   赵林山刚才捡起奏折时偷偷瞥了一眼,是苏大将军的折子,内容仍然是求立皇后。   他是从小就跟着皇帝的,忠贞不二,此刻也是极为心疼主子,苏家野心太大,他听说苏贵妃正有意过继三皇子,她不能生养,便把主意打到了别人身上。   “皇上乃是真龙天子,上天自会庇佑,奸佞小人遇见了您,自会显出原形,还请皇上放宽心。”赵林山给皇帝换了一杯热茶,轻声劝慰。   皇帝揉了揉额角,心里却在想,若他真能得上天庇佑,为何他的梓潼和皇儿不能活下来?   那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已然成了他的噩梦,在梦中他一次次地失去爱人和孩子,重复经历着当年的痛苦。   这么多年他几乎不曾再踏足后宫,唯一一次是喝醉后,宠幸了一个与梓潼生得有几分相似的宫女,只那一次,那宫女却怀上了身孕,生下了三皇子。   他不喜这个孩子,便将他交给了太后抚养,谁知贵妃竟然想把三皇子过继到她宫中,这是想做什么?是觉得自己封后无望,给自己准备后路了?   皇帝不信当年皇后生产之事纯粹是意外,这么些年,他一直在追查真相,顺着太医令徐家,已经查出了一些线索,不过还不足以定苏家的罪。   苏家势大,哪怕他是天子也得顾忌几分,若没有确凿的证据,只能装作不知,继续维持表面上的和平。   等他查清了真相,那些害了梓潼和皇儿的人,一个都别想逃!   翊坤宫中,苏贵妃正要入睡,身旁的宫女蓉青掀起帘子进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苏贵妃眉目间瞬间染上寒意,冷冷道:“父亲到底在着急什么?不是让他不要再惹皇上动气了吗?”   蓉青小声道:“奴婢听说,将军想把三小姐也送进宫,前儿特意请了宫里的嬷嬷去教她规矩呢。”   “什么?”苏贵妃惊讶地从榻上直起身子。   父亲要把珊儿送进宫?珊儿才十五岁啊,皇上可是翻过年就五十了?更何况,姑侄共侍一夫,可是天大的丑事,父亲当真是疯了不成!   苏贵妃头疼的不行,这两年她和父亲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了,父亲想让她赶紧登上后位,好荫庇家族,一再上折子奏请封后,陛下许是觉得这事是她的主意,近几年来,再不曾踏入宫中一步,她可真是有苦说不出。   急什么呢?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难道还差这一两年吗?苏贵妃不明白。   她不是已经想办法了吗?把三皇子过继到她名下,这样她就算是有了子嗣,为了这件事,她与太后已经周旋了两年多,眼看着就要成功了,父亲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她使绊子。   苏贵妃哪里还有睡意,随意披了件衣服,让蓉青拿纸笔来,立马给家中写了一封信,让蓉青明日差人送去将军府。   终于躺在床上后,苏贵妃看着大床空荡荡的另一边,忍不住泪流满面。   你就这样厌恶我吗?不管我做什么,在你心中,是不是永远比不上陈莲华?   既然你不愿进我宫里,那么,我就非要夺得那枚凤印,正大光明地站在你身边!   我不信我还比不过一个死人!   苏贵妃手指紧紧攥住被褥,因为力道太大,精心养护的指甲都被弄折了两根,可她丝毫察觉不出疼痛,只怨毒地盯着床帐出神。   *   翰林院中,张柏刚来便见沈清在对着窗外出神。   他走过去轻声询问,“沈兄,这是怎么了?”   沈清恍惚回头,眼底一片青黑,张柏皱眉,发觉他气色比以往都要差,似乎是好几晚没睡觉一般。   “无事,我是在想,咱们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皇上。”沈清别过脸,目光淡淡地落在窗外那一丛修竹上。   陆旻正好从外头进来,今日早上下了小雨,他忘记带伞,一路小跑而来,正巧听了沈清的话,抖着衣袍上的水珠,埋怨道:“唉,宋大人说了,这事要看皇上的意思,咱们不是每月都写了文章呈上去吗?他说总会等到那一天的。”   “可我看啊,皇上用这批侍读用的正顺手呢,好像没有要换人的打算。也不知你我还有没有这个福分了。”   按照往年的惯例,做皇上的侍读,是升官的第一步,翰林院那么多人,只有在皇上面前留了印象的,将来晋升的可能才会更大,空有一腔才学有什么用?皇上看不到啊!   陆旻等了半年多了,已经快要忍不了了,他不比张柏和沈清年纪轻,中状元时已经将近不惑之年了,再不打拼,明年又有新人进来了,他哪里熬得住?   他打算再过些日子,去苏大将军府上拜访拜访。   若是苏大将军能在皇上面前为他说几句好话,他的前程不就有了吗?   不过陆旻并未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张柏和沈清,本来三人关系只是平平,张柏和沈清更要好一些,况且,官场上哪怕是亲父子都要打架呢,他才不会把这条捷径告诉他的对手们。   张柏早知道陆旻野心不小,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并未多言,只是淡淡一笑,掏了块帕子递给陆旻,“陆兄擦擦脸吧。”   “多谢多谢。”陆旻感激地接过,张柏这人还是不错的。   他仔细地把头脸擦过,尴尬地发现这方素白棉帕被他用的有些脏污,呵呵两声,不好意思道:“真是抱歉,回头我给你洗了还你。”   “无妨。”张柏微微一笑。   陆旻把帕子叠好,不经意间发现帕子角落里绣着一颗柏树,枝叶苍翠,栩栩如生,于是赞叹道:“张兄这帕子倒有几分雅趣。”   张柏这回便笑的更为真诚了,目光里瞬间柔和了下来,他带着些骄傲,语调轻快道:“是呢,这是我夫人绣的,她的手艺一向是极好的。”   ……   陆旻愣住了,心里想,难怪张柏那样高兴呢,原来是自己夸了他的夫人。   几乎整个翰林院的人都知道,张柏是个妻管严,张柏很少请假,但每月必有一天不在,后来大家就知道了,那天他要陪他夫人去医馆诊脉。   张柏不是个话多的人,若有人问他事情,他总是几句话就讲清了来龙去脉,也从不去和别人聚在一起说闲话。但是一旦有人问起他的夫人,张柏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絮絮叨叨个不停。   陆旻和沈清跟他在一个屋子,时常见他身上佩戴一些精致的荷包香囊,张柏每每都眉眼温柔地说,是他夫人给他做的。   陆旻真是服了他了。   大丈夫怎能沉溺于儿女情长?!张柏也太不像话了些!怎么升官发财他就一点都不感兴趣呢?陆旻不懂,真的不懂。   沈清抿唇微笑,心里羡慕不已。   张柏的妻子待他可真好,他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才能遇见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呢?   他脑中莫名闪过一张灯火下柔美的侧脸,那人笑起来唇边便会出现两个梨涡,娇俏动人。   他惊觉自己原来对她动了心思,从来没有过的慌张让他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窗外雨打修竹,一连串的雨珠从屋檐下滑落,敲击着他的心。   原来,心动是这样一回事。   可是他怎么会对她动心呢?又是何时有了这样的心思?他们不过见了两年而已,他连她的名姓都不知晓……   不该,不该……   沈清努力从自己的脑海中将那道袅娜身影抹去,可越是想要刻意忽略,心里那个声音就越是响亮。   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人说:承认吧,你确实已经被她吸引了。   沈清无力地闭上眼,雨点打在窗外竹叶上,柔韧的竹枝将冰凉的雨水弹在他脸上,他的心一半滚烫一半寒冷。   少年郎头一次心动,却是在这样不合适的时候。   *   来京已将近一月,林初阳要问的话已经问完了,生意也差不多结束了,他打算这两日就启程回苏州了。   张家一家人把林家父子俩送到码头边,福娘万分不舍,两眼含泪,林初阳笑道:“等你生了!孩子,舅舅再带着舅母来看你好不好?舅舅也常常来京城做生意呢,不要哭,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张柏默默地给福娘擦着眼泪。   福娘有些不好意思,她最近好像是越来越多愁善感了,明明出门前才跟夫君说好不要哭的,怎么还是没忍住呢?   马上就要登船了,林初阳最后再次叮嘱道:“福娘,张柏,你们在京中一定要万分小心,若是遇上了什么事,立马写信告诉舅舅。”   等两人点头答应,林初阳才带着林朗上了船。   载着二人的船只越行越远,逐渐被江上的水汽隐藏,再看不清。   张柏牵着福娘的手,慢慢往回走。   两人顺道去妙味斋转了一圈,福娘如今已经怀孕将近七个月了,行走越发不便,因此从每旬来店里看一眼,变成了一月来一次。店里的伙计们也是许久不见她,都凑上来向她问好。   赵大娘看着福娘略有些尖的肚子,笑道:“掌柜的,我瞧啊,您这胎,怕是个小子呢!”   她生过孩子,眼睛还是挺毒的。   福娘下意识地去看张柏,男人面上仍是一派柔和,但目光却有些游离了。   唉,她心里默默叹气,怕是因为赵大娘这句话,她的傻夫君又要难过几天了。   月份大了之后,大夫便曾暗示过张家人,福娘这胎怀的是男孩,张家上下都很高兴,除了张柏。   这日回到家中,张柏先给福娘打了水泡过脚,随后不知从哪里摸了本书出来,一脸严肃,对着福娘说,“福娘,你先去睡,我把这本书看完再来。”   福娘以为这是他从翰林院带回来的,便没再多问,点点头上床了。   可是她习惯了张柏搂着她入睡,床边空荡荡的,她也睡不着,索性披了衣服起来寻他,张柏没去书房,就在外边榻上,点了盏油灯,动作轻柔地翻着书。   光有些暗,他也看得极为认真,一头乌发随意披散在肩头,穿了件薄薄的中衣,露出线条分明的一截锁骨。   福娘回屋给他拿了件外衣出来,轻手轻脚走过去,披在他肩头。   张柏一惊,倏然抬眼,见是福娘,目光便柔和许多。   “怎么跑出来了,外边冷得很。”张柏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她的温度,还好,是温热的。   他把书轻轻合上放在小几上,顺势一拉,就把福娘抱在了怀里,头搁在她肩上,爱怜地蹭了蹭。   “你不在,我睡不着。”福娘小声抱怨。   张柏低声轻笑,眉目间皆是缱绻,忽然将她放下,福娘正纳闷,便觉身子一轻,她一声惊呼。   原是他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是我的不是,咱们这就去睡觉。”张柏抱着她稳稳当当地走向架子床,轻柔地把她放在了床上,拉好纱帐,自己也上了床,又用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最后像哄孩子一样,在她背上轻轻一拍。   “福娘,我觉得他们都是在骗我,我看了医书,肚子尖也可能是女孩,这都是说不准的。”张柏小声说。   福娘这才知道,原来那本书不是从翰林院带回来的,而是本医书,这人到底是有多执着……   其实福娘心里已经信了大夫的话了,她这胎怕是真是个儿子,但又不忍心让张柏失望,她一脸赞同道:“是呢,大夫也有诊错的时候,夫君你别急,我也觉得是个姑娘呢。”   张柏眉目间的忧愁终于散去,重新笑了起来。   不过没一会儿,他呐呐道:“可是咱们请的是这京城最好的妇科圣手啊,按道理来讲不会出错的……”   福娘忙给了他一个吻,安慰道:“好了好了,夫君不要再多想了,明日不是轮到你当值吗?早些睡吧。”   她打了个哈欠,窝进他怀里。   张柏被她亲的心里甜滋滋,索性不再多想,反正他坚信,小鱼一定是个女孩!   福娘做的那个梦里,小鱼不是全身银白吗?还说有晶莹剔透如琉璃一样的眼睛,这么好看,一定是个姑娘了!   张柏自信一笑,美美地闭上了眼。 第59章 明镜轩 他不会心软。   踏过一寸高的门槛, 又转过朱红宫墙,走了两刻钟,才到了明镜轩。   此处是皇帝日常读书的地方, 若无奏折要批阅, 皇帝惯爱在此处焚上一炉香,研读他的道家心法。   明镜轩外,九曲游廊下种着一池芙蕖, 此时已是初冬, 寒霜摧打下,只剩下了干枯的枝干, 宫里的匠人将水面上的枯枝残叶尽数剪去, 种上了苍翠的荇菜,池中假山上流水叮咚, 让人察觉不出半分冬日的寂寥。   张柏被小太监带着走进明镜轩时,心里还是有些茫然的。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   半个时辰前,他正在翰林院中埋头修书,一个小太监却忽然前来, 说是奉皇上口谕,请陆旻、张柏和沈清前去宫中侍读,沈清今日请了病假, 因此小太监便将他和陆旻带走了。   比起陆旻一路上止不住的兴奋,张柏还算淡定, 他在想,怎么会突然让他们去侍读呢?   “两位大人在此稍等片刻,奴才这就进去禀告皇上。”领路的小太监朝他二人轻声道。   “多谢公公。”   陆旻和张柏点点头,恭敬地低头站在廊下。   陆旻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努力将自己心底的激动按捺住, 他前脚才给苏大将军送了礼,后脚皇上就让他来侍读了,早知道他就早点去苏家了!真是浪费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偷偷瞥一眼身旁的张柏,见少年正目光平和地看着脚下,不禁有些不快。   怎么还把这人给捎上了?   张柏比陆旻高大半个头,因此,陆旻自以为自己偷瞄的动作已经足够小心了,可张柏还是注意到了,唇角微翘,更加专注地去数地上这块砖有多道横纹。   没多久,方才那小太监便出来了,说是皇上让他们进去。   陆旻自觉走在前头,张柏落后他两步,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内室,先入眼的,是一座四扇的紫檀屏风,上绘着梅兰竹菊四友图,屋子里熏着香,这味道,与那日殿试时皇上身上的香气一样。   小太监撩起竹帘,二人便上前两步跪下,给皇帝行礼。   “起来吧。”皇上很快叫起,两人这才发现,屋中并不只有皇上一人,翰林学士宋大人也在。   皇上让人给他们俩看座,笑着道:“朕听宋大人说,这届新翰林中人才济济,今日寻了空,朕便想着叫你们过来看看。”   宋明启也目中含笑地看着他们。   皇上疑惑道:“不是三个人吗?还有一个呢?”   陆旻抢着答道:“回皇上,沈大人身体不适,今日请了假。”   因为太过激动,他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宋明启微微皱眉看向皇上,幸亏皇上并未留意,只是惋惜道:“那可真是不凑巧了,下回再让他过来吧。”   他挑眉看向陆旻,似乎是在回忆,继而和声道:“你是今年的状元吧?”   陆旻重重点头,心里得意,皇上这是对他有印象呢!   然而立马他就失落了起来,因为皇帝高兴地指着张柏,对宋明启说道:“这个孩子朕可记得!叫张柏是不是?文章做得好啊!”   张柏起身朝皇上行了一礼,谦虚道:“承蒙皇上看重,臣这点学问,还需要更加精进才是。”   皇上满眼欣赏,让他坐下,宋明启脸上也露出了赞同之色,笑道:“皇上,我这两个学生学问都是极好的,每回月考都位居前列呢。”   “哦?”皇上直起身,来了兴致,“既是这样,不如朕今日就来考一考两位爱卿?”   陆旻和张柏都有些惊讶,两人以为过来就是单纯地为皇上念书,谁知还要现场比试?   不过都是从秀才一路考上来的,虽然这回主考官换了天子,两人虽然有些紧张,但更多的还是期待。   张柏以为皇上会出什么难题,不过让他惊讶地是,皇上选的竟是一道他曾经在乡试时做过的策问题目:如何取才?   小太监给二人拿了纸笔,两人各自坐了一张桌案,皇帝端坐于上首,笑道:“二位爱卿,开始吧——”   他话音刚落,陆旻便急不可耐地用毛笔蘸了墨汁,几乎是未加思索,便下笔在纸上书写起来,显然是从前便有所准备了。   张柏脑子里迅速将乡试时自己做的那篇文章回忆了起来,原以为只需稍加改动便是,可很快便在心底否定了这个选择。   他发现,当时自己以一个秀才的身份去谈论这个问题,眼光实在太狭窄了些。   从前以为,取才与天子的关系最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子应从多方面考虑,而面对不同的学子,他们的性子和擅长之处也多有不同,不该按照考试取中的成绩分配职位,而是要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地方。   而当他真正当了官之后,尽管只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从七品编修,才发现自己当初纯粹是在纸上谈兵。   哪里有这么简单呢?天子与百姓之间,说是隔着天堑也说得过去,像他娘,曾经以为皇上是个有四只眼睛的神仙,皇上在九重宫闱中,每天有无数的政务要处理,哪里能花那么多心思来一一观察别人呢?   天子只有一个,而全天下有多少读书人?光是一个湖州府,一年就要上千名秀才,数百名举人,更别说整个国家了。   若真要皇上一个一个考察过来,怕是几十年也看不完。   所以说,取才最重要还是负责考试的官员们。   张柏有了思路,在脑海中仔细思索过,觉得没有太大问题了,才小心地拿起了笔。   皇帝给了他们一个时辰的时间,张柏和陆旻在一旁作答,皇帝便和宋明启在另一边下棋,不时打量着他二人。   两人的一举一动皆被他看在眼里,心里想,陆旻身为状元,果然是自信满满,下笔有神,只是稍微有些心急了,不懂在他面前伪装,他难道看不出来吗?陆旻定是从前就练习过这个题目。   而再看一旁的张柏,有一炷香的时间,这位俊朗的榜眼郎都只是端坐着,眉眼温和地盯着洁白的宣纸,似乎是在思考。   而当他想好后,他才拿起了笔,迅速地在纸上写起来。   皇帝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陆旻虽是在边背边写,但到后面,他似乎是觉察出有些不对,手下的速度放慢了,张柏虽晚了他一炷香的时间,但一点没卡壳,竟然慢慢地追上了陆旻。   “啪嗒——”棋子落盘的声音,让皇帝忽然惊醒,回神看向棋盘,发现自己的白子已经被黑子围住,于是轻笑道:“宋爱卿宝刀未老,朕还是技不如人呐!”   宋明启也笑道:“皇上心不在此,自然让臣有了可乘之机。”   皇帝哈哈大笑,随后与宋明启一同起身,来到下方,正好一个时辰的时间到了,陆旻和张柏齐齐停笔,起身向皇帝行礼。   “赵林山,给朕小心收起来,朕晚上要看。”皇帝却并没当场查看,而是让赵林山放到御书房去,等他晚上批了奏折再看。   “好了,朕这儿有本书,你二人来给朕讲一讲吧。”皇帝吩咐小太监把他这几日看的书拿上来,陆旻和张柏各自讲了两篇后,皇帝便放二人出去了。   依旧是来时的那个小太监将二人带出了宫,回翰林院的路上,陆旻摸着自己被汗浸湿的后背衣裳,长舒了一口气道:“小张大人,这侍读可真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呀!”   张柏淡淡点头。   给皇上讲书也是一本学问,且并不比做文章简单。皇上读的书,都是些名家经典,若没有深厚的学问,还真是讲不透。   当今又是个好学之人,往往会提出一些深刻的问题,让侍读说说自己的看法,皇上虽从来不评论对错,可侍读自己心里却很忐忑,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就被拉出去砍了。   虽然没有这个先例,但万一就碰上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呢?说砍你的头就砍了。   陆旻一方面是真觉得侍读不轻松,和张柏发发牢骚,另一方面却是存着私心,想着吓唬吓唬张柏,让他不要跟自己争这个侍读的职位。   他以为自己一箭双雕呢,其实张柏早猜出了他的想法,只是没太在意罢了。   张柏并不害怕像陆旻这样有些小心思的人,他担心的是萧观。   当初萧观中了进士之后,以庶吉士的身份也进入了翰林院,两人虽在一起共事,但很少遇见,但每次月考时的见面却是无法避免的,张柏不想再无萧观纠缠,可这人就像是缠上了他一般,每回见面都要冷嘲热讽几句。   偏生他又没做什么害人之事,嘴上说几句,也没人听见,他人只以为是他们二人脾性不和,谁知道当年会有那样一桩往事呢?   不过张柏也没打算让萧观蹦跶太久,他是性子温和,可并不代表就是颗软柿子了,萧观若真敢做出什么事,他也不会心软。   这日离开翰林院后,张柏又去沈府探望了沈清,这回倒是让他进来了,沈清坐在榻上读书,见他掀起帘子,远远朝他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张柏心一惊,从他这边看去,沈清背对着光,面目有些模糊,只勾勒出两边颧骨陡峭的轮廓,他竟然已瘦成这样了!   而他那一笑更显凄惨,曾与自己讨论诗文时,那双凤眼还会闪烁着光芒,而如今,却如一潭死水,再泛不起波澜。   “沈兄……”张柏不由地喊出声,似乎是想喊住他的魂魄。   “你来了。”沈清坐起身,声音沙哑道。   原来还有人会惦记着他呢…… 第60章 要生了 小鱼快来啦!   “你怎么会越发严重了?”张柏快步走上前, 扶住了沈清摇摇晃晃的身体。   沈清摇摇头道:“无事,你也知道的,我这是老毛病了。”   见张柏仍是一脸担忧, 沈清挤出一个笑容, “我正闲着无聊呢,你既然来了,先陪我下盘棋再说!”他笑着捶了把张柏的肩头, 力道却轻飘飘的。   张柏也故作高兴地点头答应, 两人盘坐于榻上,外头飘着小雪, 窗外枯枝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 不时发出脆弱的“噼啪”声。   墨色棋子衬得沈清的指尖越发苍白,他轻轻落子, 缓缓抬眼对张柏一笑,“该你了。”   张柏抿唇,不知他是否是故意的,每一步棋, 都落在自己的圈套中。   沈清懒懒倚靠在软枕上,眼底生出几分暖意。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张柏来看望了他的原因,沈清第二日就回翰林院当值了。   陆旻一见他来, 便甚为可惜道:“沈兄,你说这多不巧?昨日皇上传召, 你却偏偏请假了,我说让人去沈府寻你,可张兄说你身子不适,还是别折腾了,唉, 这么好一个机会,多可惜啊!”   沈清冷冷瞥他一眼,没理会他,安静地坐下看书了。   陆旻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呵呵笑了两声,心里有些气恼。   这沈清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这臭脾气,给他惯的!   听见他在小声嘀咕,沈清又冷淡地朝他看过来,陆旻被他寒霜似的眼神看得脊背一凉,立马闭上了嘴。   沈清心底冷笑一声,转过了脸。   他如何听不出来,陆旻是在挑拨他和张柏的关系?   确实,如果他是个嫉妒心强的人,或者张柏真像他暗示的那样是个自私的小人,那么他这番话,的确会让他气恼,说不定还会和张柏断绝交情呢。   可惜,他不够了解自己和张柏。   张柏是什么样的人?说他是真君子,没有人敢反对,他温和又聪敏,不屑于使那些阴沟里的手段,永远如同天上的月亮一般,清辉万丈。   而他或许真有那么一点羡慕张柏,却也是羡慕他能够堂堂正正、自在随心地为自己而活,不像他,像是一只风筝,线永远握在别人手中。   张柏是真心将他看作朋友,或许于张柏来说,还有许多可以谈天说地志趣相投的好友,可是对于自己而言,张柏是他唯一的朋友。   所以沈清早就暗暗发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他都不会伤害张柏。   陆旻妄想用几句话就让他与张柏生出嫌隙,未免也是太天真了些。   张柏昨日来探望他时,便已经把皇上传召一事告诉了他,而且还说,皇上并没有忘记他,说是等他回翰林院后,会单独再召见他。   沈清其实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皇上,从前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他对皇上除了尊敬没有半分其他情感,而突然间,他却得知,皇上是他的亲生父亲……   换谁也无法接受吧?沈清从未想过和皇上会有君臣之外的联系,得知不久后将会面圣,沈清每日每夜都处在煎熬矛盾之中。   他不能提前暴露自己的身份,皇上不会信,即便是滴血验亲,让皇上相信了,可同时也会惊动贵妃和苏家。   娘说了,要听她的话,报仇之事要一步一步来。   沈清不愿去想这件事,正蹙眉对着卷宗出神,张柏掀起帘子进来了。   他才从宋大人那处回来,头上全是雪,脱下披风放在炉子旁烘着,又掏了方帕子出来擦着头发,见沈清端正地坐在桌案前,愉悦道:“沈兄来了?身子可好些了?”   沈清抬眼,目中含笑朝他点点头,“好多了,你去了何处?怎么身上全是雪?”   张柏便走过去和他交谈了起来。   两人就像是没看到陆旻一样,自在地说起了话,沈清刚才对着陆旻,脸色要多冰冷有多冰冷,而对着张柏,目光却柔和许多,陆旻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脸色铁青。   哼,等着吧,排挤他是吗?等他升为侍读,张柏和沈清都得看他的脸色!   *   进入腊月,福娘这胎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   大夫估计这个月福娘就会生产,让张家人早做准备。   杨氏早早地就紧张了起来,每天起码问福娘三遍,有没有要生的感觉。冬天里生产,坐月子方便,但是怕冻着福娘,张柏便找人来修了个炕,下边儿烧着炭,格外的暖和。   福娘现在是什么都不用做了,下床走两步都得旁边有人看着,杨氏是把她当眼珠子似的,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本来福娘怀了孕,该和张柏分房住的,杨氏也不止一次提过,说怕张柏睡觉把福娘挤着,张柏一脸正色地拒绝了,并且保证道:“娘,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挤着福娘的,我在她旁边,若是晚上福娘有什么事,我也好搭把手。”   他这话倒真不是在糊弄杨氏。   七八个月的时候,福娘就又难受了起来,夜里睡不着,总是起夜,张柏睡得浅,她一有动静,他便立马下床,穿衣倒水,揉脚捶背,他从来没说过一句累。   福娘在他的照顾下,气色越来越好,杨氏见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白日里无事,福娘便和杨氏一起做衣裳,男娃女娃的都做了一大堆,还勾了几双虎头鞋,鞋子格外小巧,还不及福娘手掌长,张柏一回来,便见一双虎头鞋摆在小几上,也忍不住笑了。   福娘心思巧,给小鱼做的每件衣裳上,都绣了锦鲤,张柏见这图案好看,于是也央着她给自己做了个锦鲤荷包,美滋滋地戴着去了翰林院。   张柏生得俊美,又生的高大,一身官服也能被他穿的格外挺括好看,行走之间有如行云流风,世人都爱美男子,翰林们便常常偷看他的穿戴,他哪日换了个配饰,也要讨论半天。   而这日张柏进翰林院时,大家都有些惊讶了。   他一身绿色公服,乌黑鬓发一丝不苟,目中带着三分笑意,仍同往日一般俊美无俦。   只是……这腰间佩戴着的荷包,实在有些奇怪。   石榴红的荷包上绣着一条锦鲤,身子胖乎乎,正翘着鱼尾将一颗珠子含在口中,好看是好看,只是这明显是给孩童用的……   况且这红彤彤的颜色,与绿色的官服实在是有些不搭。   平常与张柏交好的几个翰林都很奇怪张柏这身搭配,不过看他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不想扫他的兴,都把话吞了进去。   进了屋,陆旻和沈清也是一脸惊讶,自从那日陆旻在沈清面前说了那番话后,张柏和沈清都不怎么和他说话了,因此,陆旻只是扫了眼张柏的荷包,勾唇一笑,便低头去做自己的事了。   沈清笑着指着他的锦鲤荷包道:“怎么?你这是把你弟弟的荷包给抢了?”   张柏眉眼带笑,“不是,这原是我夫人给孩子绣的,我见有些好看,便要了一个过来。”   ……   沈清觉得自己就不该多嘴,他顿了顿,问道:“大夫可说了在什么时候?”   张柏点点头,眼角眉梢都是喜悦,“大夫说差不多就在这个月,到时请你来喝满月酒!”   沈清也笑了,心里越发羡慕张柏,明明比他还小两岁,却已经有了贤妻,马上孩子都要出生了。   他心里也藏着一个人,不过再等等吧,等他把所有的事都解决了,真变成一个如她所说自在随心的人,再去找她吧。   沈清正忐忑着面圣,但宋大人有一天把他叫过去,说皇上本来打算召见他,但将近年底,事务繁忙,所以等翻过年再说。   “你也别泄气,总还是有机会的,皇上还是记得到你的。”宋明启安慰道。   “是,学生明白。”沈清心里舒了口气,淡淡点头。   宋明启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前三甲中,他原来是很看好沈清的,这人身上有种东西,让他看起来比陆旻和张柏都要深沉一些,为人也很谨慎,这样的人做官也挺合适。   可是沈清这副身子实在是有点弱啊……   每个月都要请两天病假,还真不是作假,宋明启早派人打听过了,沈清是天生体弱,一生病就起不来床。   世事弄人,上天给了他聪明的脑子和俊美的外貌,可却没有给他一具健康的身体,沈清那苍白的脸和没有血色的唇,让宋明启常常担心他哪天就突然去了,为他吊着一颗心。   他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如果顺利,他的人生该是平步青云,几十年后的官场,他兴许还会有一席之地。   唉……但愿他能活的长久一些吧。宋明启对着他消瘦的背影心想。   将近年底了,翰林院也快要放假,不过放假前,大家还要去参加宫宴。   不过说是宫宴,皇宫里也容不下这么多低品级的官员,六品以上的去了宫里,而剩下的就在各自任职的地方,由皇帝赏下一桌菜,也算是参加了宫宴了。   张柏倒不介意,他还不太想去宫里,一大早就要起来,晚上又很晚才出来,他想早点回家,因为福娘生产的日子可能就在这两天了。   早上福娘送他出门,张柏十分不放心,叮嘱道:“若是有事,一定要找人来翰林院叫我,我也会早些回来的。”   福娘重重点头,张柏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这一日便总是心绪不宁,吃饭时总是心不在焉的,一颗花生米都嚼了半天。   沈清皱眉小声问他:“这是怎么了?”   张柏摇了摇头,同样小声回答,“我怕家里有事。”   沈清立马就明白了,低声给他出主意,“你换到临门的那桌去,待会儿差不多了就悄悄溜走,没有人会看到的。”   掌院大人和几位学士都不在,没有人会管这群翰林们,有几人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正放声高歌呢。   张柏也正有此意,托沈清给他打打掩护,自己偷偷跑了。   刚一出去,便见许满银和赵大娘焦急地等在翰林院外,见他出来,赵大娘立马惊喜道:“大人!快些回去吧!掌柜的要生啦!”   张柏心一惊,差点被自己的袍子下摆绊倒,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子。   漫天大雪里,他的心滚烫得像是要灼烧起来。 第61章 喜得子 生了!生了!   张柏把袍子掖在腰间, 几乎是狂奔着回了家,许满银和赵大娘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追,赵大娘叉着腰喘着气, 话还没说完呢。   “大人, 不急不急,人才刚进产房呢……”   可她的呼喊张柏已经听不到了,张柏满心满眼都是福娘, 以往听说的那些妇人生产之时会遇到的险恶情形如今都有了画面, 张柏头一次对一件事生出了畏惧。   张家院中,福娘刚破了羊水, 正被稳婆扶着在屋里转圈, 说是离生产还要几个时辰,先活动活动。   一家人都没有料到, 福娘会在今天发作。   杨氏早上还笑着说,这孩子是个慢性子,兴许得翻过了年才会出来,谁知晚上正吃着饭, 福娘忽然捂着肚子,一脸复杂地对着杨氏说,“娘, 我好像要生了。”   杨氏脑子一瞬间就懵了。   反应过来之后,她赶紧把福娘扶到屋里躺着, 用手在她身下一摸,哎呀!这傻姑娘,羊水都破了才说呢!   稳婆是早物色好了的,杨氏让张得贵去铺子里找许满银和赵大娘,让他们给大郎捎个信, 自己着急忙慌地去请了稳婆过来,身材瘦小的稳婆几乎是被她架着到了张家,还以为张夫人是立马就要生了呢,结果一看才知,只是破了水,连两指都没开呢。   “老夫人,您别急啊,这妇人生孩子没有那么快的。”稳婆好笑地劝道。   她看杨氏都生了好几个孩子了,怎么这点经验都没有?   杨氏也是心急则乱,到外头走了一遭,头脑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才想起自己生三个儿子时,大郎是最快的,也花了半天时间呢。   两个小的是双胞胎,更别提了,疼了整整她一个晚上,稳婆都怕她生不下来了,杨氏愣是把软木咬烂生了出来。   不过福娘年纪小,头一遭生孩子许是会害怕,杨氏便跟她闲聊,让她不要太担心。   “这生孩子也有很快的,我生大郎时一点都不疼,滋溜一下就出来了,比那母牛产崽还快哩!”杨氏夸张道。   张柏急匆匆地进来,便听见她娘这番话,满脸焦急化作无奈,再看福娘,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正兴致勃勃地听他娘说话呢。   “夫君回来了!”福娘头一个发现张柏,惊喜地喊出声。   杨氏这才发现张柏回来了,吓了一跳,一边推搡着他一边斥责道:“男人怎么能进产房呢,大郎你快些出去!”   张柏哭笑不得地被她赶了出去,他想在里头陪着福娘,可他娘这回是怎么说都不答应,张柏只好站在门外,拍着门对福娘说:“福娘,你别害怕,我会一直在外面守着你的。”   福娘轻声回应他一句,觉得有些好笑,张柏让她不要害怕,难道没有发现,他自己说话声都在颤吗?   张得贵抽着水烟,一脸过来人的样子对张柏说,“你啊,别急,这女人生孩子你也帮不上忙,等你媳妇儿坐月子,就有的你伺候咯!”   张柏立马跟父亲取起了经,张得贵大半辈子没说过这么多话,张柏真是把他想知道的所有问题都问了,因为他不说话,心里的畏惧就好像会无限放大,让他坐立难安。   张得贵一边跟他传授经验,抬头一看,大郎嗯嗯点头,眼睛却一直盯着产房的房门,眼珠子都看直了。   没一会儿,杨氏出来到厨房给福娘做了碗红糖鸡蛋,稳婆说先吃点,攒攒力气。   小半个时辰后,福娘的痛呼声便从里头传了出来。   “福娘!”   张柏一个箭步冲上前就想要推门而入,张得贵拦住了他,杨氏在里头大声喊道:“大郎!你别进来!你老娘看着呢,你媳妇儿不会出事的!”   稳婆正给福娘正着胎位,笑道:“大人和夫人感情可真好,我以前接生过的好多人家,男人都不会来问一句的。”   杨氏给福娘擦着汗,得意道:“那些男人都不是个东西!我家大郎疼媳妇呢!”   不是她吹,大郎对媳妇的好,整个柳树胡同找不出第二家!   福娘嘴里咬着软木,身下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四肢百骸都像是移了位,她可算是知道什么叫做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生孩子这样疼,若是身子娇弱些的,定然撑不过去。   好在她怀孕时被照顾得很好,身子骨强壮,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开了五指后,她浑身已经被汗打湿了,杨氏在她耳边激动道:“福娘,福娘,别泄气,马上就出来了!”   稳婆也大声鼓励着她,“夫人再加把力,马上就能开七指了!”   盆里清澈的热水已经变成红色,杨氏焦急道:“劳烦您看着些,我去换盆水来!”说罢,一阵风似的端着盆出去了。   张柏在外头听见了杨氏和稳婆的打气声,着急地来回踱步,没一会儿,里头的门开了,杨氏端了盆血水出来,张柏心头猛的一跳,再不顾一切,直接冲了进去。   “福娘!”张柏才进来,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眉头紧蹙,几步跑到了炕前,福娘正满头大汗地抓着被褥用力,稳婆见他冲了进来,哎呀一声。   “哎呦我的大人唉!这产房你怎么能进来呢!这这这不吉利的呀!”   张柏哪有心思在乎什么吉不吉利,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给福娘擦着汗,小声安抚着她。   福娘来不及惊讶他怎么进来了,身下一松,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传了出来。   杨氏连忙冲了进来,“生了!生了!”   稳婆忙去拿用酒烧过的银剪子剪掉脐带,看了一眼便朝乐呵呵地朝两人道喜:“恭喜老爷,恭喜夫人,是个大胖小子!模样生的很俊呢!”   福娘急喘了几口气,伸手要抱孩子,张柏心疼道:“我来抱给你看,你哪里还有力气!”   稳婆把襁褓交给张柏,一向稳重如山的男人此刻却有些手足无措,怀里这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团,又软又小,真是他和福娘的孩子?   生怕伤着他,张柏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托着他的后脑勺和屁股,让福娘过来看。   “好小呀……”福娘探头一看,小声道。   她见过小昭刚出生时,虽然也是这副皱巴巴的样子,可是没有这样小。   张柏也记得两个弟弟生出来没这么轻,担忧地看向稳婆,没等稳婆解释,杨氏便抢着说道:“大郎,媳妇,小鱼好的很呢!也没有多轻,你们瞧他胳膊腿儿都很壮实呢!”   初为爹娘的夫妻俩再仔细一瞧,果然,小鱼只是手脚长了些,所以显得瘦,其实胳膊还堆着肉呢!   生小鱼累得福娘再没有精力说话,张柏问她要不要吃东西,她也摇了摇头,给孩子喂了奶,一闭眼就睡着了。   杨氏抱着吃饱了正酣睡的乖孙子,脸上每一根皱纹里都夹着笑意,也没想起计较大郎冲进产房这事儿了。   怕小鱼哭闹吵着福娘休息,杨氏便把小鱼裹得严严实实抱到她屋里去了,张得贵追着要去看大孙子,张柏没走,他就想守着妻子。   他忽然觉得,人生还真是奇幻。   炕上躺着的女子,曾经是他心心念念却得不到的心上人,可偏偏就那么凑巧,她退了婚,而他娘又给他们牵了线,他曾经做梦也没有想过,可以娶她为妻。   这是他曾经连和她说话都要再三斟酌的心上人啊……   可是缘分多奇妙呢?如今她是他的妻,就在刚才,还给他生下一个可爱的孩子。   张柏的心里满涨着欢喜,紧紧握着福娘的手。   “辛苦了。”他低声在她耳边说。   虽然不是心心念念的女儿,他有些失落,不过小鱼是他和福娘的孩子,他也会百般疼爱的。   福娘脸上满是汗水,张柏去打了热水,用温热的帕子给她仔细地擦着脸,福娘爱干净,虽然坐月子不能沐浴洗头,可擦一擦还是可以的。   方才她生孩子的场面,真是把他给吓坏了,张柏过去这些年里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他甚至学着他娘,双手合十,默默向上天祈祷福娘平安。   幸好!幸好!上天也不愿夺去他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幸福!   “谢谢你……”张柏无比虔诚地在福娘额上印下一个亲吻。   小鱼出生时有六斤一两重,不算轻,福娘奶水足,这小子胃口也好,没过几天就吃成了个小胖墩儿。   原本红彤彤皱巴巴的皮肤也张开了,小鱼从一只猴儿变成了可爱的白团子,杨氏稀奇地看着他的小脸道:“呀,这孩子生的真俊!”   虽然还小,可也能看出小鱼继承了父母的好容貌,第二天时睁开了眼,那双眼睛和张柏一模一样,鼻子嘴巴也和张柏生的像,唇边两个梨涡,又是继承的福娘。   小鱼比一般孩子都要乖巧,只有饿了拉了会哭闹两声,其他时候要不就乖乖地睡觉,要不就睁着一双大眼看着人,对着福娘,还常常笑呢。   小鱼出生后没几天,张柏也做了个怪梦。   福娘梦里那条银白小鱼跑到了他的梦里,长着嘴巴问他要鱼食,虽然鱼没有表情,可张柏就是从它那双琉璃眼中看出了顽皮。   梦里他拿鱼食喂它,小鱼摆了摆尾,咬了一口却不吃了,也不和自己打个招呼,飞快地游走了,张柏远远瞧见它身上披着金黄的霞光,灿烂耀眼。   醒来后,张柏静坐了一刻钟,想这或许是上天给他的暗示,他这个儿子,将来兴许有大作为。   张柏翻了一夜书,给他取名为恪。   恪——敬也。   张柏希望他不管将来能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始终保持一颗敬畏之心。 第62章 再打听 这事奇怪的很。   这个新年, 由于家里添了人口,过的更加热闹。   杨氏这小半个月以来就没合拢过嘴,干啥都带着一脸笑容, 柳树胡同都知道她有了小孙子, 纷纷前来道喜,刘老翁感叹道:“这张家日子真是越过越红火了!”   可不是?张家刚搬来时,谁能想到短短一年多, 人家就发达了呢?   先是张家大媳妇在京城开上了点心铺子, 接着又是张家大郎中了进士,没多久, 张家媳妇又怀上了孩子……升官发财添丁, 这家人可真是占齐了!   杨氏和张得贵出去也是满脸的风光,两个庄稼人逐渐习惯了挺直腰背走路, 如今两个老人也没有什么可以操劳的了,每天去妙味斋帮帮忙,回来就带带孩子,日子过得悠闲又快乐。   福娘坐月子, 不能下床,小鱼的摇篮就放在她床边,母子俩就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 福娘醒着时,小鱼便哭着要吃奶, 等她睡了,这小孩就算饿了也不会大哭大闹,而是哼唧几声,杨氏听到了就会过来喂他羊奶。   张柏觉得福娘白天夜里都要喂孩子太累了,于是不知从哪儿牵了只母羊回来, 在后院专门圈出一块地把这只羊喂着,可把杨氏高兴坏了,没事就去集市里捡些菜叶回来喂羊。这样,小鱼白天喝母亲的奶水,晚上饿了就喝羊奶,倒也长得白白胖胖的。   过了年,快到小鱼的满月酒了,张柏便和福娘商量道:“咱们把爹和小昭都叫过来吧?我们一家人很久没团聚了。”   福娘月子里格外多愁善感,张柏不说还好,他一说,就让她想起从前还未出嫁时,在孙家的点点滴滴,眼泪很快积满了泪,把张柏唬了一跳,忙搂着她哄。   “这是怎么了?想家了吗?那等你坐完月子,咱们就回去住几个月好不好?”张柏给她擦着眼泪。   福娘知道他这话是在哄他呢,让爹和弟弟上京还好说,他们要回去,可是难得很。一来,二月张柏就要回翰林院去,听他说,宋大人已经暗示过来年皇上有意升他为侍读,那时就会更忙了,二来,等她坐完月子,还得回去照看妙味斋的生意呢,再说让她把小鱼留在家里,自己回湖州,她也不放心。   她轻声道:“那就给爹写封信吧,我还真是有些想他们了。”   一年多没见了,也不知爹和小昭现在怎么样,爹在信里总是说一切都好,可福娘觉得,以她爹那软绵的性子,定是有被人欺负的时候,只是不想让她担心,所以没告诉她罢了。   还有小昭,爹说他书读的越来越好了,这话福娘也不太信,她了解小昭,这孩子虽然聪明,但不是读书的料,她瞧着他耍枪弄棒倒还挺不错的。   既然决定了,张柏很快就给孙进去了信,孙进的回信没几天也来了,说是已经收拾好东西了,大概五日后就能到京城。   而孙进还说了一件让张家人震惊不已的消息。   “你说爹想把书院关了?”福娘从床上坐起来,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   张柏把信递给她看,“爹是这样说的,说是年纪大了,累得很。”   福娘立马摇了摇头,“不对,绝对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松南书院是娘还在时,爹办起来的,爹说最初的松南书院只有两间简陋的草屋,三四个学生,他和娘曾经敲遍了西城每一户人家的大门,劝说他们把孩子送来读书,好几年里,书院一直没有赚钱,甚至还拿了娘的嫁妆贴补,可是爹娘从没有想过把它关掉。   那是爹娘美好的回忆,更是爹的一番热忱。   出了张柏这个进士之后,只会有更多的人把孩子送来松南书院读书,这是爹最高兴的事,他绝不会因为累而放弃。   一定还有别的原因。福娘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而此时湖州长兴县,孙家门口,孙进正和左邻右舍道别。   住孙家对门的王阿婆抹着眼泪道:“先生啊,你们这是不回来了吗?这书院……书院也不开啦?”   福娘出嫁时她就难过了一阵,没人还会在凉棚里放上一桶金银花茶,也没人会在笑着喊她“阿婆”,王阿婆是看着福娘长大的,心里颇为不舍。   如今孙家父子俩也要离开,她眼泪更是止不住了。   孙进是个大好人,邻居们有个什么事他都愿意来帮忙,王阿婆家里没有人,每年下雨冲塌了院墙,都是孙进来帮她修补的,谁家小孩要是想进书院读书给不起束脩,孙进也不在意就收下了孩子。   孙进也是一脸不舍,和声道:“阿婆,福娘在京里,我总是放心不下,况且我年龄也大咯,教不了几年书了,也让我这把老骨头歇几天吧!”   王阿婆抹着泪点头,邻居们都出来送孙家父子俩,下了小桥,孙进回头再看了一眼这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还有这间他与瑶儿付出了诸多心血的书院,心里梗得慌,朝众人拱手道:“大伙儿就送到这儿吧!孙进在此别过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家有缘再见!”   他把小昭抱上马车,回头看了两眼,也上了车,朝车夫道:“走吧。”   车夫一扬马鞭,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小昭掀起帘子回头朝他的那些小伙伴们挥手,哭的眼泪鼻涕糊成一团。   爹说他们这一走,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   小昭不明白为什么要走,爹说是去京城看阿姐和小侄子,可是为什么要留在那里呢?他们的家就不要了吗?   隔壁二牛还欠他一个陀螺呢!   小昭伤心地抹着泪,哀怨地抬头瞪着孙进。   孙进眼底也有泪花,马车驶过的这一条街,过去几十年里,他每天都会来往。街头的那家胭脂铺子,瑶儿曾经最喜欢那里的胭脂,那家书局,书院入不敷出时,他便常常抄了书拿去那里换钱……   他不舍,难过,可是几番犹豫后,还是决定去守着福娘。   大舅哥传来的消息,福娘说没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人,孙进却并没有放心,而是更加害怕了,福娘完全没有意识到,说明那人藏在暗处,说不定正在监视着张家呢。   他不能让瑶儿的秘密暴露,哪怕是背井离乡,也要去找出那个人。   他却不知,沈夫人派来调查他的人正站在人群中,看着载着孙家父子俩的马车缓缓朝城外驶去,皱起了眉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谁家搬家呀?”有人好奇道。   “这你都不知道啊?”一个卖木柴的壮汉大声道:“那你知不知道松南书院?”   “这当然知道了,我大姑的小子就在那儿读书呢!”   “还读书呢!人孙家发达了,要去京城投奔亲戚了,这书院啊,关门咯!”壮汉大笑道。   “啊?他家还有京城的亲戚呢?”小县城里闲人多,最爱听的就是这家那家的八卦,平时谁家跟省城扯上关系都得让人惊呼半天,更别说是京城了,那可是天子脚下啊!住的可都是达官贵人吧?   壮汉瞥一眼这群无知的人,解释道:“孙夫子不是有个女儿吗?对对,就是之前被秦家退了婚的那个,什么就破鞋了,人家好着呢,前些年嫁给了小张秀才,人小张秀才中了进士了!当大官了,可不得把老丈人小舅子接去享福啊!”   说到小张秀才,众人就恍然大悟了。   那可是他们长兴县一等一的牛人,真像是文曲星下凡了,中了举人,又中了秀才,张家曾经住过的那处宅子,门口等放过两轮炮仗了!   大家也很快就回忆起来了,孙夫子的女儿是嫁给了小张秀才,当时还有人嘲讽呢,说什么破鞋配穷鬼,可人家还真是发达了!   “之前不是说孙姑娘八字太凶,克夫,所以秦家才退亲的吗?可人家这不是挺旺夫的嘛……”有人嘀咕道。   “放屁!秦家那是找的借口,孙姑娘真是个大好人,和他爹一样,秦家真是猪油蒙了心了,这么好一个媳妇不要,那秦家老夫人还咒骂孙家呢,孙夫人都去世那么久了,她还不放过,说什么要让她死了都不安宁,你说这不是黑心眼子吗?”壮汉唾了一口,满眼不屑。   “是啊,这也太过分了吧,难怪秦家遭报应了呢。”人们纷纷附和道。   过了一会儿,孙家的马车渐渐看不见了,众人听够了八卦,也就各回各家了,壮汉收拾收拾自己的摊位,喊道:“买木柴咯,上好的青冈木,好烧又便宜,来,看一看喂!”   临近午时,街上的人都回去做饭了,大号吆喝了几声,没吸引几个人,他叹了口气,把手揣在袖子里,对着面前一大堆木柴出神。   “木柴怎么卖?。”忽然,他眼前出现了一片暗影,有人蹲了下来,翻看着木柴。   是个一身玄衣的男子,壮汉咧开嘴笑道:“三文钱一斤,小哥,您尽管看,我这都是上好的木头,外头可不止这个价呢!”   玄衣男子点点头,挑选着木柴,好似不经意地问道:“大哥,刚才听您说,这孙姑娘还和秦家订过亲呢?”   壮汉笑道:“好多年前的事了,秦家老夫人是个眼皮子窄的,既瞧不上孙姑娘,等别人嫁了好人家,她又要说闲话,孙姑娘啊,幸好没嫁给她那个大儿子!”   玄衣男子继续套着他的话,壮汉见他挑了满满三捆木柴,心里乐开了花,把孙家和秦家的事一股脑说了,心里还念叨呢,这人怕是外来的,可真爱听八卦呢!   “这些我都要了。”等他说完,玄衣男子拍拍手站了起来,给了壮汉一块碎银子,笑道:“大哥不用找了,麻烦您给我送到我家去吧。”   男子脑子里已经琢磨开了,这事奇怪的很,孙秦两家既然是定的娃娃亲,当年不可能不对八字,而秦家要反悔,孙进竟然就真的答应了?   壮汉说是秦家家大势大,逼着孙进同意的,可玄衣男子观察了孙进许久,发现这人性子绵软,但却很爱女儿,不像是会因为怕得罪秦家就让女儿受委屈的人。   看来得去秦家看看了。   壮汉没见过这么大的手笔,惊喜地瞪大了眼,满口答应下来。   等他之后去了玄衣男子说的那个地方,敲了许久的门都未见有人出来,旁边的邻居出来问他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这宅子已经好几年没人住了。   壮汉愣住了,挑着木柴缓缓往回走,心想莫不是那玄衣男子说错了地方?自己岂不是白赚了二两银子?   憨厚的庄稼汉子并不敢占这份便宜,每日都在一个地方等着那玄衣男子再来,可过去了好几天。他却再没出现过。   而几日后的一个风雨夜里,省城秦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63章 终团聚 一种突如其来的感动让孙进瞬间……   夜幕沉沉, 秦府中游廊下点着灯笼,光却有些暗,小梅和小兰从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 不大看得清路, 小梅差点在台阶上摔了一跤。   “哎呦,吓我一跳!”小梅小声咒骂道,刚才幸好小兰及时扶住了她。   小兰是今年才从外头买来侍奉老太太的, 对小梅这个大丫鬟很是巴结, 此刻便顺着她骂道:“这管园子的婆子也太不像话了些,灯笼都不亮了也不说换下来, 真是!”   小梅冷笑一声, “她们啊,早就不想在这儿待了, 都想跟着老爷去京城享福呢。”   小兰被她尖酸刻薄的语气吓住,没敢再搭话。   小梅却仍是自顾自地在抱怨,她从前是个稳重的性子,但这两年多来越发沉不住气了, 原因无他,老夫人中风后脾气越发古怪,动不动就打骂下人, 她伺候不下去了。   她瞥了眼小兰一片红肿的右手背,心里一股无名火乱窜, 两人刚去给老夫人喂药,大夫说老夫人每天都得靠这药吊着命,可老夫人推翻了药碗,还有些烫的汤药便尽数洒在小兰手上。   老夫人瞪着她们,眼神像是要吃人, 把小兰吓得瑟瑟发抖,这下好了,药也只能回去重新煎了,小梅便拉着小兰出来了。   自打大少爷被挪去了庄子里,老夫人是越发疯癫了,这几日小梅看她脸上总带着青黑,心里大喊不妙,说句大不敬的话,她二姥姥死前就是这样的脸色。   老夫人若是死了,她们这些下人,又会被老爷卖去哪里呢?   小梅心中难免有些悲伤,她也不是不想离开,老爷和大少爷在京城差不多算是定居了,只过年时回湖州一趟,老爷还新得了三少爷,大家都在说呢,只等老夫人一咽气,老爷就会把所有的产业都挪到京城去,再不回来了。   她想走,可老夫人从前对她不错,这府中仆从走的走散的散,若她也离开了,那老夫人可怎么办呢?   小梅长叹一口气,对小兰说,“算了,咱也快些去把药煎好,一会儿老夫人就要就寝了。”   小兰点点头,跟上她的脚步。   正房外,昔日秦老夫人精心打理的花草已经枯萎,只剩下干枯的枝丫,也没人来清理,昏暗的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苍凉。   沈三仔细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走动,只有一两只野猫,他迅速从屋顶上一跃而下,房门轻掩着,他一个闪身就进去了。   屋里也有些昏暗,没有下人伺候,透过珠帘,依稀能看见架子床上仰面躺着一个人,沈三暗自嘀咕道:这应该就是那壮汉说的秦家老夫人了吧?   他轻轻撩起帘子,室内一股陈旧腐朽的味道迎面而来,沈三皱了皱眉,掩着口鼻轻声走到秦老夫人床前。   秦老夫人果真如外界传言一般,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口眼歪斜,嘴角不住地留着涎水,眼睛似睁非睁,沈三心道,她怕是活不长久了。   沈三先在屋里搜寻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再回到秦老夫人床前,摸索着她床上是否有什么暗格。   他不确定秦老夫人是否会知道些什么,不过他打听过了,孙秦两家是旧交,若真如主子所说,孙夫人就是徐太医的女儿,那么不管隐藏的再好,也总是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的。   沈三摸遍了床边每一寸地方,都没找到暗格,沈老夫人身上不时传来腐臭的气息,沈三被熏得睁不开眼,调整呼吸继续往她枕头下摸索。   结果他在枕头边摸到了一个上锁的小匣子!   除非是特别重要的东西才会放在枕头边上,且这匣子是被藏在角落里,拿一块枕巾盖着,若是不注意还真不容易看见。沈三心头一喜,正到处找着钥匙,低头一看,一双浑浊的眼正瞪得大大的盯着他。   “唔!”秦老夫人一醒过来就被面前的黑衣男子给吓到,她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想喊人来,沈三也被他吓了一跳,没有多想,拿起一旁的枕头捂住了她的嘴。   秦老夫人剧烈地挣扎起来,她手脚都不能动,只有胸口不住起伏,没多久就晕了过去。   沈三见她消停了,也怕待会儿那两个小丫鬟再回来,于是加快了速度,最后在老夫人脖子上找着一把精巧的银钥匙。   小心地把钥匙捅进锁眼,“咔哒”一声,锁开了!   匣子里装的是一盒子的书信,沈三迅速拿起来看了看,都是当年秦老夫人和孙夫人的书信往来,沈三正想仔细看看,屋外却传来了脚步声,他连忙把床铺整理了一番,翻窗逃跑了。   小梅端着药进来,看见窗户开着,皱眉对小兰道:“老夫人吹不得风,怎么把窗户打开了,快些去关上!”   这新来的确实侍候的不太尽心。   小兰一脸委屈地走过去,“不是我开的呀……”   小梅掀起帘子进去,见老夫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也闭着,吓了一跳,忙去探了探她的鼻息,见还有气,一颗心才落了地。   “老夫人,老夫人,醒醒,醒醒,吃药了。”小梅大声喊了两声,见老夫人没有动静,无奈地让小兰去把茶炉搬进来,把药温着,等待老夫人醒来。   沈三带着匣子赶回京城,另一头,孙进父子俩也到了张家。   福娘早给他们租了宅子,说来也巧,她正愁着爹和弟弟来了住哪里,杨氏出去打听了一圈,便乐呵呵地回来告诉她,刘老翁家隔壁那户人家要搬走了,也正想把宅子租出去呢。   孙进不肯花她的钱,早寄了银子来,拜托张柏给他找间宅子,只要能住人就好,也不讲就什么,没想到还有这种缘分,能和张家住在一条胡同里。   把行李收拾好后,孙进就带着小昭去了张家。   张得贵热情地把孙家父子俩迎进了门,打量着孙进,高兴道:“亲家,咱们也许久未见了,你还是一点没老呀!”   孙进模样生得周正,年轻时就是玉树临风的少年郎,老了也是个俊俏老头,这两年他留了胡子,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哪有,我这头发都白了一半了,亲家你也是越活越年轻了!”孙进笑眯眯地说,他发现张得贵比以前会说话了,许是在铺子里接客被练出来的。   张得贵把孙进父子俩带到了正厅,杨氏和他见了礼,笑着给了小昭一个锦鲤荷包,里头沉甸甸的装着碎银子和铜板,杨氏笑道:“这是福娘的弟弟吧?和我家那两个小的差不多大呢。”   她让小昭去后院找张玉和张青玩,小昭挺着小胸脯摇了摇头,“谢谢大娘,我想在这里等阿姐。”   他今年就满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能只想着玩呢?   杨氏直夸他懂事,笑道:“不急不急,你阿姐马上就出来了。”   话音刚落,两人便从外头进来了,正是张柏和福娘。   “爹……”福娘颤着声喊,孙进一惊,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缓缓转身,便看见了自己想念许久的女儿。   “福娘!”孙进红了眼眶,吸吸鼻子,声音已经哽咽了。   他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掌上明珠,见她身上穿着一件桃粉色的小袄,下面是白挑线裙子,虽已做了母亲,可眼神依旧如从前一般清亮澄澈,看得出,她在张家过得很好。   “小婿拜见岳父——”张柏上前两步瞧孙进作揖,神色恭敬。   孙进又把目光移向张柏,他穿着一件竹青长袍,面容依旧俊朗,孙进惊讶地发现,他变得比从前更加从容了,举手投足间,很有几分谦谦君子的风度,这官场还真是养人啊!   他为张柏感到骄傲,一来,这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二来,他们是翁婿,关系更加亲近。   “阿姐!”小昭哭着朝福娘跑去,牵住了福娘的衣角。   他是大孩子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抱着阿姐了。   “小昭,阿姐好想你。”福娘蹲下身,把长高了一大截的小少年拥入怀中。   小昭一愣,感受到这熟悉的带着茉莉香气的怀抱,眼泪就绷不住了,趴在福娘肩头嚎啕大哭。   张柏爱怜地摸了摸小昭的头,孙进在一旁抹着泪,福娘也忍不住要掉泪,张柏吓了一跳,忙掏出帕子按在她眼下,哄道:“不是说好了别哭吗?对你眼睛不好的!”   虽然刚出了月子,但福娘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呢,一切都要小心。   福娘嗔他一眼,也懂事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孙进心道,这张柏出息了是不一样啊,都敢吼福娘了,回头他得问问福娘,这小子是不是真的对她好。   哭过一场,杨氏便招呼着大家吃饭,照顾着孙家父子俩的口味,桌子上都是他俩喜欢吃的菜,有几道还是福娘亲手做的,孙进一吃就吃出来了。   他又差点绷不住泪,这感觉就好像从前福娘未出阁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样子,只是一眨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福娘和张柏都给孙进敬酒,孙进满脸笑容地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醉醺醺地靠在椅子上,眼睛都花了。   他高兴!福娘过得好,他哪怕是现在就死了,下去也能和瑶儿交代了!   张柏……张柏也是个好的,他没看错人。   对了,他的小外孙呢?   喝醉了的孙进闹着要去看小外孙,张得贵把他按在椅子上喂他喝温水,福娘回屋去把小鱼抱了过来,孙进和小昭凑上去对着襁褓中粉白的小团子傻笑,小鱼刚睡醒,正吐着口水泡泡呢。   见到两个陌生的人,他也不害怕,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孙进,孙进想摸一摸他胖嘟嘟的脸颊,又怕自己劲太大把孩子戳疼了,正要缩回手,小鱼伸出小手,忽然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一种突如其来的感动让孙进瞬间泪如泉涌。 第64章 菩提树 在下的名字乃是家母所取,出自……   转眼间冬天便要过去了。   柳树胡同之所以叫这个名儿, 便是因为围着胡同一圈,种满了柳树,天气刚暖和起来, 这一片柳树便抽了芽, 似一层淡绿轻纱。   烟柳满城,莺飞草长,这样的好时节, 孙进的心情却糟糕透了。   他黑着脸走在前头, 后面跟着垂头丧气的小昭,小昭手中拿着一根柳枝, 走两步就拿柳枝抽一下地, 扬起一地飞尘。   孙进回头瞪一眼这小子,心头怒火更盛。   张柏把小昭安排进了张玉和张青就读的书院, 可才过了没几天,小昭就把同学给揍了,说是见不得别人趾高气昂的样子。   夫子便让孙进把小昭带回家了。   孙进觉得自己已经管不住幼子了,他一个夫子, 儿子却半分不爱读书,脾气又怪,真不知道是随了谁, 说出去都丢人!   “我让你阿姐来教训你!”孙进发现自己不管说什么,这孩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半点没放在心上,他只好去张家搬救兵了。   杨氏给他开了门,笑道:“亲家,怎么脸色不好?唉,小昭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记得离书院下学还有一个多时辰呢。   孙进冷哼一声, “这小子,在书院跟别人打架了,这不人家夫子说不要他了,我看他以后怎么办!”   小昭给杨氏行了礼,别过脸,摆弄着手里的枝条,不理父亲。   听见动静,福娘抱着小鱼出来了,过两天就是小鱼的满月酒,小团子穿着福娘做的大红小袄,小孩子怕冷些,因此穿的还有些厚,小鱼张着胖乎乎的小手,朝孙进咿呀咿呀地叫唤。   他已认得这个常常来逗弄他的老爷爷了。   孙进满腔怒火被小鱼的可爱模样浇熄,对福娘柔声道:“爹来抱吧,你歇会儿。”   香香软软的小团子抱在怀里,孙进和小外孙玩了会儿脸贴脸的游戏,才叹了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福娘讲了。   福娘一脸惊讶,在她眼里,小昭一直都挺乖巧的,怎么会突然跟别的学子打架呢?   问小昭,这孩子也不说清楚,只说是那叫刘庆的同窗说话太难听了,他忍不住了才动手的。   然而等晚上张家两个小子回来,众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那刘庆是很欠揍,可他骂的不是小昭,说的是张青。   张青初初来书院,就抢了刘庆常年稳坐的第一,刘庆不服,到处说张青是作弊得来的第一,张青自认为行得正坐得端,并没有去争执,而刘庆就得意了,说他是心虚,才不敢出来反驳。   张青不想给家里惹麻烦,所以没有让哥哥张玉出手,但小昭看不下去,他表面上同意张青不惹事,但私底下找到刘庆,把人揍得鼻青脸肿。   张青红着眼说:“爹,娘,不是小昭哥哥的错,我跟夫子说明了情况,他说让小昭哥哥明天就回去读书。”   杨氏也没想到小昭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出头,感动道:“亲家,你也别骂小昭了,赶明儿去刘家道个歉,小孩子打打闹闹的正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孙进迟疑地看了眼小昭,自己冤枉了儿子,心里愧疚,但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小昭却一脸不在意,沉默了一会儿,仰头对孙进说,“爹,我不想去书院了,我想练武,姐夫说京城里有好多武馆。”   众人一脸惊讶地看着小昭,福娘恍然发现,那个小小的趴在她膝头撒娇要橘子吃的弟弟,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腰板挺直的小少年,他神色坚毅,握着手中的柳枝,就像是握着一根鞭子一样神气。   *   城郊,两匹骏马飞奔,骑着膘肥的黑马的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看得出年纪有些大了,但目光却依然矍铄,他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男子,一身玄衣,革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他骑着一匹枣红马跟在老人后头,目光锐利,小心地追随着他。   “好了,根儿,咱们慢些走吧。”老人出了一身汗,勒住马对身后的年轻人道。   “是,将军。”年轻男人点头,也让马放缓了脚步,始终与老人隔着两步的距离。   两人缓缓走到了山脚下,老人翻身下马,对着年轻男人说,“你就在这儿等我吧,我自己上去就行。”   男人点点头,安静地牵着两人的马走到了一旁。   他想,国公爷干什么事都带着他,今日不让他跟着,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就在这儿好好守着便是。   陈国公沿着石阶缓缓而上,上山的路,他每年都要走一遍,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山顶。   路两边草木葳蕤,寒露打湿了他的衣摆,陈国公微微喘了口气,从路边上找了根粗壮的树枝做拐杖,心道:自己还是老了,若换十几年前,能一口气爬到顶呢。   不知夫人在道观里可还安好?   过了两刻钟才登顶,这山上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只有一座掩于深山中的道观,观里鲜少有客人来访,也没人知道,这里头,住着一位国公夫人。   “国公爷,您来了。”一位小道姑见着陈国公,淡淡地和他打了声招呼。   “静水居士可在?”陈国公低声询问。   小道姑点点头,陈国公轻轻一笑,便走向了道观后院。   后院里种着一颗高大的菩提树,据说此树能够超度亡者,让死去之人的灵魂得到安息,陈国公每年来时,都会亲手写下一封给莲华的信,埋在树下,希望地下的莲华,能感受到他的思念。   一位身着宽松道袍的女子,正在庭院中清扫着落叶。   “夫人……”陈国公上前两步,呐呐道。   女子缓缓转过身,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轻声道:“善信,您又叫错了。”   陈国公心头一梗,立马改口,“是是,居士,恕我失礼了。”   净水居士朝他微微一笑,“既然来了,就进来喝杯茶吧。”   她把陈国公请进茶室中,为他泡了一壶茶,素手轻抬,冒着热气的茶水注入杯盏中,杯底一朵莲花氤氲着,似乎在水中浮动。   陈国公每一年回来,就是盼着这一杯热茶。   他顾不得烫,一饮而尽,热茶涌入喉咙,心口却是一片冰凉,他苦涩道:“居士的茶,还是如往年一般好滋味。”   净水居士并未搭话,目光越过他,远远地看向庭院中一只在树上踱步的鸟雀。   陈国公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这副他朝思暮想的容颜,无比怀念两人曾经的亲密,那时莲华还未入宫,他们一家三口,过得多幸福?   怪只怪,他为了权势,舍弃了自己的女儿。   夫人怨他也是应该的。   莲华去世后,夫人的心也跟着去了,穿上道袍,独自来到这道观中做一个修行道人,再不管红尘之事,她怨他把莲华送进了宫,本来族中长辈看中的是莲华的表姐,陈国公为了一个兵部尚书的位置,不顾夫人的阻拦,将莲华送入了东宫。   起初那些年,他们陈家确实风光得意。莲华成了太子妃,颇受太子宠爱,即便两年多都没有怀孕,可太子依旧独宠她一人。陈家也跟着水涨船高,一时风光无两。   太子继位后,莲华被封为皇后,他也成了国公,好事成双,这时候,莲华怀上了皇嗣。   大家都说,莲华这个孩子生下来,若是个小皇子,皇上定然会立刻封他为太子,陈国公也对这个孩子抱着万分的期待,但却万万没想到,一切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   风雨夜,莲华一尸两命,确实是个男孩,但生下来就浑身青紫,没有呼吸,莲华大出血,也在那晚去了。   伺候莲华的太医当即被全家抄斩,天子震怒,坤宁宫前血流成河,消息一传到国公府,夫人就晕了过去。   陈国公不愿再回味当年的痛苦,他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小声问道:“居士近来可好?”   净水居士面上始终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好也是如此,不好也是如此,心死之人,无论好坏。”   她站起了身,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模样。   陈国公有心还想多留一会儿,可她已经背过了身,他只能忍痛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走前,他依旧把今年给莲华写的信埋在了树下,他不知莲华有没有收到他的信,泥土会将纸张腐烂,他的心也一年比一年腐朽。   踏出院门前,陈国公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净水居士居然也在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哀怨。   她在无声地控诉着他当年所做的错事,那目光似有千斤重,压的陈国公喘不过气来,低着头落荒而逃。   他心中有愧,因此不敢再待下去,匆匆下了山,山路湿滑,他差点摔下去,幸好被一位好心人给扶住了。   “多谢这位公子。”陈国公站定后,向恩人道谢。   抬眼一看,还是位年轻俊朗的公子,只是看上去气色不大好,陈国公要走,却被他给拦住了。   “国公爷等等。”   陈国公有些诧异地回过头,他穿了一身朴素的衣服前来,身上没佩戴任何东西,这人怎么能认出他来的?   自己在京中树敌颇多,难保这人不是他的仇家,陈国公偷偷摸了摸袖中的匕首,温声道:“公子认识老夫?我们在哪里见过?”   那面色苍白的男子摇了摇头,凤眼轻抬,朝他拱手道:“非也,在下沈清,久闻国公爷文武双全,瞻仰已久。”   观他一身打扮,确实是读书人的模样,陈国公按下匕首,淡笑道:“原是这样……”   半晌,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沈清……公子这名字,起的真好。”   男子朝他微微一笑,缓慢说道:“在下的名字乃是家母所取,出自一句诗。”   陈国公听他低沉的声音缓缓念道:“正当海晏河清日,便是修文偃武时。”   他话音刚落,陈国公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第65章 相认了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   陈国公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 莲华想念家人,于是皇上便特意恩准他与夫人入坤宁宫探望莲华,夫人身为女子, 能够进入内室, 他却只能隔着一道珠帘,瞧见女儿模糊的身影。   莲华那时已怀孕六个多月,她悄悄告诉他们, 太医诊断, 这一胎或许是个小皇子。   “皇上说,若是个皇子, 就取名为清, 他呀,盼着天下, 海晏河清,万世太平。”   许多年后,陈国公仍能记得那时女儿当时言语中的温和笑意,那是一个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才敢说出的话。   莲华后来又说, 这个字是皇上从一句诗中取出来的,时隔多年后,陈国公在一条山道上, 听见这句诗从一个全然陌生的年轻人口中说出来。   他一瞬间愣住,抬起浑浊的眼, 紧盯着面前的年轻男子,这句诗……这句诗……难道真有那样巧合?   一个不可能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浮现,陈国公踉跄一步,不可置信地蠕动着嘴唇,“你……你到底是谁?”   他不相信,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   男子上前一步扶住他,低声道:“国公爷小心。”   他的指尖冰凉,陈国公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而他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女人,衣着朴素,头上戴着斗笠,那女人直直走到陈国公身前,拿下斗笠,哀声道:“国公爷,香君终于再见到您了……”   她正是沈夫人。   她的声音很轻,此刻却仿若一生惊雷在陈国公耳边炸开,他呆愣地瞪大了眼,看清那女子的一张面容,看起来是如此的陌生,可从她的眼睛里,他察觉出了一丝熟悉。   香君……   是与莲华从小一同长大的侍女,陪伴着莲华入了东宫,后来莲华成了皇后,香君便成了坤宁宫的掌事宫女,人称一句“香姑姑”。   陈国公依稀记得,莲华去世前,香君便出宫嫁人了,后来许多年也没有音信,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和这个奇怪的年轻男子,又是什么关系?   陈国公直觉自己恍若知道了些什么,他一直猜测当年莲华去世另有隐情,可这么多年都没查到什么,他也曾经想过问一问香君,毕竟她服侍了莲华二十几年,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可他翻遍了整个京城也没找到香君,有人说她跟着丈夫回老家了,可陈国公派人去查,却发现根本就没这回事儿。   香君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女子难道真是香君吗?陈国公不解,若真是,她为何会与原来长得不一样了?   当年那件事,到底有什么隐情……   “国公爷,可否移步到观中一叙?”沈夫人微微一笑。   陈国公一抬头便撞上她的目光,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一双眼,里头闪烁着的光芒,是诡异的兴奋,仿佛是一位猎人看到了掉入陷进中的猎物,露出的得意眼神。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沈清垂下眼,自嘲般的一笑。   他不愿,不想,可最终还是走在了这条复仇的路上。   *   又回到净水居士的小院中,四人在茶室中围坐在一起,净水居士给这对陌生的母子斟茶,手却忍不住颤抖。   “夫人,奴婢自己来吧。”轮到沈夫人时,她一把按住净水居士的手,轻声道。   净水居士被她这一声唤的有些懵,收回手缓缓坐下。   沈夫人忽然起身,跪在地上,对陈国公和净水居士磕了三个响头,用力过大,额上很快渗出血来,她趴在地上痛苦道:“国公爷,夫人,香君带着小殿下回来了!”   “小殿下?”陈国公和净水居士皆是一惊,对视一眼,两人俱是一脸惊诧。   陈国公后背冒出了涔涔冷汗,他扶着小几,咬牙道:“你如何证明你就是香君?”   净水居士也冷静下来,是啊,当年他们找了许久都没找到香君,都猜测她可能已遭不幸,且她记得,香君并不想这样呀?   沈夫人缓缓起身,从袖中掏出了一只荷包。   净水居士眼睛忽然瞪大了,猛地站了起来,夺过荷包仔细翻看,没一会儿便捂着脸痛哭出声。   她认得,这是莲华六岁时初学刺绣,做的第一只荷包,本来想送给自己做生辰礼物,但不小心将花样绣反了,最后送给了香君。   而手中这只荷包,外头能看见稀疏的针脚,那是翻过面来,便是一朵歪歪斜斜的莲花,这么多年过去,荷包早已褪色,系绳也已变得陈旧,唯有绳上串着的两颗红玛瑙珠子,颜色依然鲜丽。   那时小小的莲华对她说,“母亲,我把这个荷包送给香君,她家里还有个重病的弟弟,她把这玛瑙珠子卖了就能给她弟弟治病啦!”   莲华从小就心善,身边的小丫鬟家贫,她想帮忙,却又怕直接给香君银两,香君自尊心强,定然不肯接受,莲华便用了这样巧妙的心思。   “娘娘以为我看出来,其实,怎么会瞧不出呢?谁会在荷包上串这么大两颗玛瑙珠子……”沈夫人抹着泪笑道。   净水居士颤着声儿迟疑道:“你……你真是香君?”   沈夫人又哭着说了几件与陈莲华幼时的事情,净水居士越听越心惊,她紧紧抓着沈夫人的手,衣袖滑落的一瞬间,她瞥见沈夫人的小臂上有一枚梅花胎记。   是了是了!她一定是香君!   陈家当时选香君做莲华的贴身丫鬟,一是因为她家世清白,父亲是个老秀才,实在是儿子重病才不得已卖了女儿,香君读过几年书,很是乖巧听话,二是因为,小时候的香君,与莲华长得有几分相似。   陈家结仇众多,难免有人为了报复,把主意打在他们唯一的掌上明珠身上,香君与莲华生得像,那些人兴许就分不清呢。   所以一直到十岁前,香君与莲华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首饰,学什么都是两人一块儿,有时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分不清谁是她的女儿,后来她发现了,香君的右手手臂上有一枚小小的梅花胎记。   净水居士心跳如雷,呐呐道:“香君,你真是香君?”   她摸上沈夫人的脸,“那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沈夫人苦笑一声,把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她声泪俱下地说着她是怎样把年幼的小殿下——也就是沈清,带出了京城,又是如何一路逃到了苏州,遇见了沈老爷……   陈国公和净水居士越听越愤怒,陈国公一掌拍碎了小几,怒吼道:“真是那姓苏的干的?老子就觉得莲华去的蹊跷,我这就回去提刀,把那贱人一家砍了!”   沈夫人哀声道:“千真万确,那晚徐太医将小殿下送到我手中,说苏贵妃逼迫他给娘娘下毒,他不忍心,于是减轻了剂量,娘娘拼死生下了小殿下,徐太医知道贵妃娘娘不会愿意看见一个活的小皇子,于是用银针封住了小殿下的呼吸,对外就说娘娘诞下了一个死婴。”   “小殿下当时浑身青紫,还留着一口气,喝了奶许久才缓过来,路上我一直担心他挺不住,好在他挺过来了。”沈夫人字字泣血,当年她带着襁褓中的沈清一路逃亡,其中的艰难险阻,只有她一人知晓。   净水居士满眼泪花地看着沈清,她细细打量着这年轻人的脸庞,越看越觉得与自己的女儿相似,她踉跄着走上前,颤声道:“清儿……你是祖母的清儿……”   当年宫里来信说,莲华产下一个死婴,一尸两命,她伤心欲绝,当日便在宫中见到了女儿冷冰冰的尸体。   而她的小外孙,说是因为不吉利,被太医带走了,她连看一眼都不曾。   然而此刻,本该在出生就死去的孩子,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陈国公也快步上前,一把将沈清搂在怀中。   “清儿,是祖父对不住你们母子俩,是祖父不好!”男儿有泪不轻弹,陈国公的热泪却打湿了沈清的肩头。   沈清被陈国公抱的喘不过气来,他感受到了这两位老人满心的欢喜,这是他真正的亲人,与他们相认,他本该感到高兴,然而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沈夫人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抽泣着对陈国公和净水居士说,“国公爷,夫人,清儿知道国公爷回京,便想要与你们相认,他本来想早些就来找你们,可我怕招人耳目,特意选了今天这个好时候。”   净水居士抹着泪道:“清儿与你母亲一样孝顺……”   她看沈清脸色不太好,以为是陈国公把他抱得太紧了,让他把人放开,关心道:“清儿如今住在何处?”   沈清说他入京赶考,中了探花,现在又在翰林院任编修这些事一一告诉了陈国公和净水居士,两人泪眼中带着骄傲,陈国公笑道:“你母亲最爱诗书了,你也随她,真是好样的!”   他的小外孙,不愧是天家后裔,身体里流着最尊贵的血,哪怕是流落在民间,光芒也不会被掩盖。   或许是莲华在天之灵保佑他,一步步走到了京城,又走到了他们面前。   沈清朝陈国公和净水居士淡淡一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高兴。   他心中一片苍凉,很想大声告诉这两位老人,你们都被她骗了!   不是他知道陈国公回京才想来相认,这一切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她想要报仇,所以利用了所有人。   不过沈清知道,此时他说什么都没用了,陈国公和净水居士知道了真相,定然会为女儿报仇,她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而他作为儿子,站出来说不想报仇,才会让他们觉得奇怪吧?   沈清低头苦笑一声,轻轻闭上了眼,不想再去看她那张得意面孔。 第66章 满月酒 二人的目光交缠,一人温柔,一……   陈国公让沈夫人和沈清先回去等消息, 女儿的仇他定然是要报的,不过需得好好策划,再者, 如今沈清就在京城, 一定要万分小心,不能让贵妃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沈夫人带着沈清回到沈家,两人坐在花厅中, 沈夫人脸上再没有一丝悲伤, 而是堆满了笑意,她拿一只小银剪子修剪着一盆墨兰, 含笑对沈清说道:“清儿, 如今你已与祖父祖母相认,等大仇得报, 娘也就放心了。”   沈清直直地看着地上被她踩在脚下的白色花苞,前一刻还长在嫩绿的枝头上,下一刻就被践踏成泥,他的心里涌上悲凉, 淡淡道:“娘高兴就好。”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一等。”沈夫人叫住了他。   沈清停住脚步,沈夫人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 一脸难过,“娘知道, 你不想参与这些纷争,娘又哪里舍得把你让出去呢,你是娘舍了命留下的孩子,娘不会害你的。”   清儿现在不懂,没有关系, 日后他就会明白的。   他本来该是在宫中享受所有人尊敬的天家贵胄,不该隐没在一个小小的苏州,她要让他的命运,回到原来的轨迹上。   沈清痛苦地看了她一眼,朝她行了一礼,转身缓缓离去。   如果可以,他宁愿当年她不要将他救出来。   这样他就不会欠她的了,也不必再卷入这场漩涡中,他只想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辈子。   怎么就这样艰难呢?   他不禁想到了他唯一的好友张柏,若换作是张柏,他会怎么做呢?   定然不会像他这样懦弱吧。   沈清恨极了这样的自己。   而此时的张家,却是一幅热闹景象。   张柏儿子的满月酒,请了整条柳树胡同的邻居来吃席,杨氏这回一点也不心痛花钱了,席面从张家前院里一路摆开,胡同里挤满了前来道喜的客人。   有的是张柏在翰林院的朋友们,还有的是与福娘交好的夫人小姐们。   说来也是奇妙,福娘结实这些官家夫人小姐并非是因为张柏的缘故,而是她们常常来妙味斋买点心,一来二去的,也混了个面熟,福娘是个和善人,这些夫人小姐们正愁没人说话解闷呢,于是便常常来妙味斋找她聊天。   刘夫人便是其中一位。   她的夫君在大理寺当差,家里几个孩子都在学堂读书,她的性子有些内敛,人前不喜说话,因此也融入不到官家夫人的圈子里去,直到遇见了福娘,她才觉得找到了知己。   福娘一点也不像那些满身铜臭的生意人,相反,她知书达理,知道许多趣事,无论你说什么,她都能接上话,也从来不会问一些让人尴尬的问题。   认识了她,刘夫人才知道什么叫做玲珑心肠。   福娘儿子的满月酒给她下了帖子,刘夫人十分高兴,特意奉上了一份大礼——一只足有六斤重的平安金锁。   她把礼物一拿出来,杨氏和张得贵直接看傻了眼。   福娘愣了愣,摇头道:“刘姐姐人来了就已是赏脸了,何必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刘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一直想感谢福娘,因为福娘一直以来对她的鼓励,让她在人前变得不那么拘谨了,连夫君都夸她大方了许多,她想给福娘送银子,可人家也不差这个,正愁着呢,正好福娘儿子满月,她便让人打造了一只平安锁,以后挂在孩子床头,能辟邪的。   “妹妹不用跟我客气,这算得了什么,就当是我的一份心意吧。”   福娘几番推让后,只好收下了。   客人们送的礼物太多,张家人一一谢过,全堆在张柏和福娘的房中,张柏说以后家里也要学着把这些礼节来往登记造册,日后好还礼。   儿子满月,张柏也不吝啬,请了京城最大的酒楼的厨子来,饭菜的味道自然是一绝。   张柏把小鱼抱出来转过一圈,孩子还小,不敢在外面吹太久的风,虽说现在天气渐渐暖和了,福娘还是给小鱼穿了好几件,白团子戴了顶祖母亲手做的红色小帽,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跟观音座下的仙童一样玉雪可爱。   “哎呀!这孩子生得跟他爹一模一样,长大了也俊的很呀!”一位邻居大娘笑呵呵道。   杨氏一脚得意,她的胖孙儿就是会长,她看小鱼是越看越疼爱,总觉得他比一般小孩聪明,说不定以后还能中状元呢!比大郎都强!   柳树胡同里的这些街坊邻居们见过张柏的儿子后,更加羡慕了。张家这是积了几辈子的福啊,听说之前就是张得贵从前还是个乡下泥腿子,现在走出去都能被尊称一位“老爷”了!   更别说杨氏了,她可以说是这条胡同里最粗鲁的妇人,常常见她在集市里跟别人争论,说人家的菜卖的不值这个价,平时一枚铜板掉地上都要“哎呀”半天,刚开盘胡同里许多妇人都瞧不上她,可瞧瞧现在,别人成了翰林的娘了!   “真是累死累活不如生个好儿子啊!”一人感叹道。   可不是,张得贵和杨氏有什么本事?可就算别人什么都没有,有张柏这个好儿子就够了!   柳树胡同里的人是眼睁睁看着张柏去参加会试,又眼看着他高中进士,眼看着他成了探花,后来又穿上了青色的官服……   就像是眼看着一颗小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一般,虽然这棵树苗是别人家的,可张柏这样的好儿郎,众人也都真心为他高兴。   “我老婆子呀,啥也不羡慕,就羡慕他家有个好媳妇!”一个老婆婆叹气道。   “你瞧人福娘,长得跟仙女儿似的就算了,这人又能干,还孝顺,要我说啊,家和万事兴,这家和不和,不就看娶的什么妇人嘛!”   她家里那个就是个搅家精,好吃懒做又想躺着享福,偏生她儿子喜欢的很,被她撺掇着去西域跑商,好几年没有音讯了,也不知是不是死在了外头。她那好儿媳呢,卷了银两跟人跑了,老婆婆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儿子看中了她,就不该心软让她进门!   都是一条胡同里的,她家的遭遇大家也都是知道的,纷纷同情地看着她,众人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啊,张柏再好,没有福娘这个贤内助,他也走不到今天!   “我听那说书的说,好多男人当了大官就会抛妻弃子呢,这张大郎……”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笑嘻嘻道。   方才说话的老婆婆瞪他一眼,嘲笑道:“我瞧啊,你要是做了官,指定会干出那等腌臜事来,张大人可不像是那种人。”   男子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想要反驳,却又听那老婆婆说,“难道大家都忘了,福娘生产那日,张大人是怎么的?”   众人很快就回忆了起来,那是他们见过的张柏最狼狈的一天,他穿着官服,袍子角掖在腰间,在路上狂奔,眉眼间满是焦急。   唉……他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张家大郎这明显是一等一的痴情种啊!   众人热热闹闹地吃着席,张柏把睡着的小鱼抱回了屋,又出来与福娘一起招待客人,福娘见他不时往胡同口张望,心里知道他在等谁,小声道:“我已经请人去沈府看过了,说沈大人不在府中,不知去了哪里。”   张柏眼底浮上淡淡的失落,沈清是他来京城以后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他很想与沈清分享自己的喜悦,早几天就给沈清下了帖子,他也答应的,可今日却没来。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   张柏有些担心,福娘轻声安慰道:“夫君,别多想,沈大人许是外出有事呢,沈夫人在府中,想来没什么大事。”   “等沈大人回来,你单独请他来家里聚一聚可好?”   张柏低头感动地看着福娘,他的福娘,总是这样善解人意,每当他心有郁结,她总能用她温柔的话语化解他的烦闷,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二人的目光交缠,一人温柔,一人眷恋,谁也舍不得先挪开眼。   小鱼的满月酒让张家又出了回大风头,等送走客人,张家人把借来的桌椅板凳都归还后,又收拾了一番,等洗漱好回到屋中,张柏和福娘便开始对客人送来的礼物登记造册。   “哇,这可是好东西,玉秋和秦大哥真是有心了。”福娘拿着一件百家衣笑道。   小鱼满月,远在湖州的刘玉秋和秦启仁几天前就送来了贺礼,不是金银书画,却比这些都要贵重,是一件百家衣。   玉秋在信里说,这百家衣是她找了一百个儿女康健的妇人共同缝制的,样子虽然普通,可选的是最柔软的料子,绝对不会扎到孩子幼嫩的皮肤。   福娘很感激这些旧日的朋友们,如今大家虽然隔得远了,可情谊还在,这是隔着千山万水也无法斩断的东西。   芸娘子和李叔也送来了礼物,是一把小银锁,还有芸娘子给小鱼做的几个红肚兜和几双虎头鞋,两人都是过来人,在信中传授了张柏和福娘许多为人父母的经验,足足写了五张纸。   后头还有许多礼物要拆,信是读不完了,张柏珍重地把信放在一旁,正色道:“我从前以为这养孩子容易,瞧着别家的孩子一晃眼就长大了,可有了小鱼,才发现这事得慢慢来。”   虽然一个月大的儿子是一天一个样,可张柏却还是觉得太慢了。   他想让小鱼赶紧长大,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和他一起保护福娘。   福娘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又是在嫌弃儿子,斜飞他一眼,娇嗔道:“你别乱说话,小心儿子听得懂。”   生完孩子的福娘比从前丰腴一些,美人眼波流转,搅动一池春水,张柏被她那一眼看的身子都酥了半边,装作一脸沉思,然而通红的耳根子却出卖了他。   瞧他这副模样,福娘捂住嘴,忍不住笑出了声。 第67章 晋侍读 大丈夫无愧于心。   次日张柏回到翰林院, 又被告知了一个好消息。   皇上封了他们前三甲为侍读,和其他几位侍读一起,轮流到宫中去为皇上讲书。   要讲的书, 头一天会有小太监送过来, 张柏拿出了当年准备会试的劲儿,晚上挑灯夜读,不仅把他要讲的这一章看完了, 还把前后几章都看了看。   杨氏只知道他升了官, 为他高兴,却又不太明白这侍读是干什么的, 张柏简单给她解释了一番, 杨氏皱眉道:“这皇上难道跟我一样不识字?怎么还非得让人念给他听呢?”   这不糟蹋人吗?干站一整天在那儿念书,嗓子眼儿都得冒烟了。   张得贵谨慎地捅了捅她, “你别乱说话,什么皇上跟你一样。”   张柏哭笑不得,“娘,皇上学识渊博, 怎么会不识字,这侍读啊,并不是只照着书念, 若是皇上有什么疑问,就需要我们去为他解答。”   杨氏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张柏却想远了。   他们三个里头,陆旻是最先轮上的,三四前就去了明镜轩伴驾,不过他去时一脸春风得意,回来时却脸色苍白, 深受打击的模样。   问他他也不说,只抖着嘴唇道:“完了……我完了……”   他在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让陆旻这样害怕,明日便轮到他了,他必须万分小心才是。   伴君如伴虎,张柏深知这个道理。别看皇上现在对他们是温和,可那是照顾着他们是新人,等他们真正在朝堂上占了一席之地后,那时皇上又会重新审视他们,这一路,势必是如履薄冰。   为了不扰到福娘和小鱼睡觉,张柏便去了前院书房里看书,因明日一早就要入宫,他也不敢看太久,免得脸色不好惹得皇上不快,洗漱完回房时,却发现福娘还给他留了一盏灯。   张柏先去看了看摇篮中的小鱼,见白团子小拳头握在唇边睡得正香,张柏给儿子掖了掖小被子,才掀开床帐。   福娘安静地躺在床上,脸睡得红扑扑的,还给他留着半边位置,就算睡着了也惦记着他,被子也只盖了半边。   早春的夜晚仍然有些寒意,怕把福娘冻醒,张柏特意没盖被子,合眼正要入睡,福娘却翻了个身,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胸膛。   “夫君……回来了……快睡吧……”她并未完全清醒,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听不清的话,凑上来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然后自然地缩进了他怀中。   张柏的心底无比柔软,他喜欢这时候将醒未醒的福娘,她脸皮薄,平日里鲜少会主动做出这些事情,只要在她意识还不清醒的时候,他才能享受到这份甜蜜。   他已经许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今年比从前更加忙碌,他手上正在修的这一卷史书,不久就可以修完了,这时候又来了侍读的活儿,他不想放弃自己的成果,因此没轮到他进宫时,张柏就在翰林院继续修书。   他还是太年轻了,若要论做官,他要学的还有太多,翰林院中有些人都盼着早些出馆,去谋个实差,可他却还想在翰林院多学几年。   宋大人不仅是学问好,为人处事也自有一番原则,潇洒磊落又不会惹人憎恶,张柏跟着他,觉得自己的性子似乎也被打磨的更加圆滑了。   张柏并没有想过将来非要在哪一处当差,若论轻松,礼部是个好去处,可他心里觉得,那儿离他的本心太远了。   他是从普通百姓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他想要为天下百姓多做一些事。   可宋大人似乎并不太认同他的想法,他皱着眉说,“怀瑜,你想的太天真了。”   怀瑜是宋明启给张柏取的字。   “只要你穿上这身官服,那么你就再也不能与百姓想到一处了,你以为对他们是好事,可他们却不会这样想。”   张柏沉默了。   他觉得宋大人说的有些是对的,可是也不尽然。   难道真没有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吗?   这两天他一直在想这件事,思绪一团乱麻,他想等忙过这一阵子,问一问先生的意见。   现在还是早些睡吧。   张柏抱着妻子,努力平复心情,合眼入睡。   第二日一早,张柏就起身了。   福娘给他整理官服,他升了一级,原先是正七品的编修,如今成了正六品的侍读。官服仍然是原先的青色,只是身前的鸂鶒纹样换作了鹭鸶,这松柏一样的颜色,把张柏衬得面如冠玉,走出去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他已经成家了,还有了孩子。   想起从前他骑着高头大马游街时的场景,那些夫人小姐们往他身上扔的彩花,福娘就一阵牙酸,都说女子是红颜祸水,让她看啊,这男人啊,也不能生得太好。   见张柏眉目间隐有担忧,福娘安慰道:“夫君,别紧张,我想皇上也不会为难你的,你只要像平常一样便是了。”   张柏给了她一个柔和的笑,整了整下摆,用力握了下她的手,又很快松开,“我去了。”   说完,他大步流星出了门。   迎着春日清风,张柏心中突然坚定起来,一时的迷茫不会让他退缩,他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为了他爱的这些人们,他一定会走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   明镜轩中,皇帝半躺在榻上,小轩窗半掩着,不时从外面吹来一阵凉风,耳边是男子清朗的念书声,如玉珠落盘,皇帝享受地眯起了眼。   这张柏,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没看错人。   每一个侍读第一次来明镜轩讲书,都难免紧张害怕,毕竟要与天子单独待在一起,伴君如伴虎,他们是生怕说错话做错事,皇帝有时问些问题,他们嗫嚅两声,不敢说话。怕他们嗓子疼赐下茶水,也是谢了又谢,恨不得把头磕头。   说的就是比张柏来的早一些的陆旻。   陆旻原本还算镇定,回答问题也算得上条理清晰,皇帝不过夸奖他了几句,赏了碗茶给他,他就感动得不知该怎样才好了,在地上跪拜了半天,口中说什么自己苦学多年,能得天子一句夸奖,真是死而无憾……   皇帝能理解他多年怀才不遇的苦闷,可他没弄清自己现在的身份,既然已经熬出头了,就该把从前那些怨怼放下,好好给朝廷办事,怎么能一直惦记着呢?   他当下就黑了脸,让人把陆旻送了出去。   张柏就明显比陆旻要“懂事”许多。   皇帝让他讲书,张柏便不急不缓地开始讲了起来,有时候遇上些问题,皇帝问他的意见,他也不会憋着不说,而是大大方方坦诚出来,两人一同讨论,皇帝觉得很有几分意思。   他还发现,张柏的出身与身份,决定了他眼中的世界与自己看到的大为不同,许多他从前从来没想到的过的问题,张柏都能一一为他解答,皇帝也是才知道,原来龙椅下的这座江山,藏着这么多有趣的事。   到最后,两人的话题早已偏离了书卷,扯到了治水上头去。   这两年南方洪涝频发,百姓苦不堪言,朝廷每年都会出银子去治水修坝修桥,可灾情第二年仍然会发生,皇帝正疑心是不是有谁把赈灾的银子吞了,便听张柏讲了件故事。   张柏说,他从前还在湖州老家时,曾听人说过,每年的七八月,都是那些卖木头的商人们最高兴的时候,因为朝廷会让人下来采买木头修堤坝,他们可以悄悄动些手脚,把次一点的木头卖出去,这样可以挣一大笔钱。   皇帝皱着眉问,“可这采买不是派了官员盯着的?这也能做手脚?”   张柏轻声道:“皇上有所不知,像省城那样的大地方还好,这些商人不敢太过欺瞒,像是臣家乡附近的小县城,是没有人会管这事的。”   官员的眼睛只能看见大处,可那些小的地方就很难引起他们的重视,本来修堤建桥就是繁琐的事,上头又催的急,负责赈灾的官员们本就是焦头烂额了,自然会先顾着受灾严重或是比较大的城市。   那些小地方,就只能让手下去看着了,这其中可以作假的地方就太多了。   皇帝气得胸口不住起伏,猛地一掌拍在桌上,“竟还有这种门道,看来是朕小瞧了这些人了!”   他能说手下的官员失职吗?没有证据当然不能,他也不是没去查过,贪污的毕竟是少数,可银子发出去了,事情没做好,也不是进了这些官员的口袋,皇帝从前一直没明白,这钱到底去哪儿了?   如今他懂了,这一个小地方就被那些奸商们分去一点,多了不就是一笔巨大的数目吗?次一些的木料,不是内行人,从外头根本看不出来,可洪水一来,用这些木头造的桥修的堤坝哪里扛得住,可不就会被冲垮吗?   最后苦的还是百姓。   皇帝深深叹了口气,“朕自诩耳聪目明,可其实一直都被人蒙住了眼,若不是张爱卿,我朕不知何时才能明白这其中关窍呢,多谢张爱卿朕解忧啊!”   张柏低头谦虚道:“皇上谬赞,臣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方才那些不过是臣道听途说而来,事实如何还需查证。”   “那是自然。”皇帝面色沉重地点点头。   他看着这个面容俊朗的年轻人,心里涌上一阵感动。   张柏身上的这股子野心,与陆旻的完全不同,不会让人觉得厌恶,反而能感受到他的一片赤诚。   他看的出来,这个年轻人是真想为百姓做一些好事,他不会不明白,今日他说的这些事,会牵扯到多少人,这些人若是知道是他说漏了嘴,兴许会报复他也不一定。   可他还是说了。   大丈夫无愧于心,皇帝由衷敬佩张柏。   尽管他还有些稚嫩,不懂转圜,可若能保持这一片赤诚之心,假以时日,定会成为自己的一名得力大将。   皇帝十分期待这一天。 第68章 夜侍兰 这样多可惜,您说是不是?……   等张柏从宫中回来后, 翰林院众人都纷纷围上来,询问他感受如何,陆旻虽没有开口, 可眼神中也难掩好奇。   他方才就注意到了, 张柏看起来挺淡定,难道在皇上面前表现得很好?   那自己岂不是被他比下去了?   张柏从容一笑,“皇上只是让我去讲了两卷书, 没过问我什么。”   众人见套不出他的话, 失落地离开了,陆旻偷偷瞟他一眼, 心想这人指定是在皇上面前讨着好了, 不然怎么笑得出来?   也怪自己当时太激动了,不然哪里轮得到张柏出风头呢?   他不满地冷哼一声, 被张柏听到了,也不大在意,继续忙活起来。   如今陆旻和他们二人的关系很是微妙,沈清本就是个待人冷漠的, 陆旻又对他说了张柏的坏话,打那以后,除了必要的来往, 沈清不再与他多说一句话。而张柏的性子素来温和,不过也不是老好人, 陆旻既然看他不喜,他也不愿与他有过多的来往。   下了值,张柏和沈清道了别,交代了他许多面圣时注意的事情,低声道:“皇上不喜人糊弄他, 你心里有什么就说出来便是,只要不是什么胆大包天的话,皇上不会计较的。”   沈清淡淡点头,心里却想,他该在下回进宫前,去找祖父商讨一下对策。   陈国公本来进京述完了职便能回边关去,可他才认回了自己的亲外孙,知晓了女儿当年离世的真相,自然不肯离开,便上了折子,推说自己染了喘症,需得在京里多调养一段时间。   皇帝对这个岳父本就愧疚在心,自然没有不同意的,况且陈国公这次回京并没有把陈家军带回来,只领了一队亲兵,对他也没有威胁。   正好他想让陈国公帮忙,夺了苏烈的兵权。   于是皇帝下旨让陈国公好好修养,赐下了一堆名贵药材,苏贵妃在宫里气得头疼,苏烈又上了两道折子,奏请立后。   苏家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他们需得好好谋划,等他做完这件事,他便可以做一个真正自在的人了。   沈清知道自己是在苦中作乐,可还能怎样呢?他现在不仅是背负着母亲的期望,还有祖父祖母的期望,他已经被压的喘不过气了,可只能背着沉重的大山,继续在黑暗里穿行。   好在他还有一束光呢。   尽管如今的他还不配站在她面前,他甚至连她的名姓都不知道,她就像是天上圣洁的明月,他觉得自己这样颓丧的人,她许是不愿再多看一眼了吧。   他的心思,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不敢让人去打探她的消息。   沈清也想过,若她嫁了人,自己便不再多想,若她没嫁人,那么他会不顾一切地娶她为妻。   威逼也好,强迫也好,他本就不是一个良善之人,他只是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什么不对吗?   他做不到像张柏这样光明磊落,他也不想做这样的人,他沈清的人生本来就是一片漆黑,行走于黑夜里,自身不必亮堂。   张柏见沈清垂着眼睫一脸沉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桥到船头自然直,有什么事告诉我,若我帮得上,绝不推辞。”   沈清朝他一笑,掩去眸中那份复杂。   两人分离后,张柏先去街上给小鱼买了个拨浪鼓,这孩子最近很喜欢盯着人看,福娘说他这是想和人玩呢,张柏虽然现在就很想教他读书写字了,可小鱼毕竟还是个不能说话的小团子,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可不能太过严苛了。   不过他打算等小鱼能说话了就教他念三字经,这个简单,等三岁了就可以开蒙了,到时给他打一张小书桌小凳子放书房里,也好随时监督他。   张柏又卖了些蜜饯果子,还有福娘前几日念叨的桃花坊新出的胭脂,揣着一大包东西回了家。   先去给杨氏和张得贵说了会儿话,离吃晚饭还要一会儿,张柏照旧回屋看福娘母子。   福娘正在榻上盘着腿算账,她如今出了月子了,可也没辞退许满银,没隔五日许满银就会把账本送来给她看,福娘只需要偶尔去铺子里转转,出新品时和赵大娘他们商量一下就好。   “夫君回来了。”张柏一进来,福娘就笑着迎了过来,张柏松了革带,去屏风后面换了件家常穿的袍子,走出来笑道:“你忙你的便是。”   福娘过来给他理了理衣襟,“没事,我这儿也忙的差不多了,小鱼今天会翻身了呢,可把娘给高兴坏了。”   “真的?”张柏略有些吃惊,他这儿子难道真是个天赋异禀的不成?   夫妻两个拉着手一同去内室看儿子,福娘刚喂过奶,小鱼现在正精神着呢,张柏把他抱起来,白团子就睁着一双大眼滴溜溜地看着他。   新买的小拨浪鼓果然讨了小鱼的开心,咯咯直笑,张柏摇的慢,他还不高兴了,小手抓着他的肩膀,嘴里着急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这孩子还是个性子急的。”张柏笑道。   福娘轻瞪他一眼,不是小鱼性子急,是他这当爹的坏,故意逗别人,换谁谁也急。   要她来看,小鱼已经是个脾气够好的孩子了,张柏常常捉弄他,也不见他生气,见了爹还是咧着嘴笑,虽然偶尔也会“不经意”地给爹一巴掌。   逗完了胖儿子,张柏从怀里拿出那盒胭脂塞到福娘手中,柔声问道:“你瞧是不是这个?”   福娘点点头,心里甜蜜蜜的,前两日她不过在睡觉前随口说了一句,张柏就记得了。   好像她说过的话,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张柏都会放在心上。   她不必羡慕这世上任何一对恩爱的夫妻,因为她的夫君,是这天下最好的夫君。   *   沈家,沈三刚从苏州回来,正向沈夫人复命。   “属下去找了林家从前的邻居,有个卖油糕的老头还记得一些当年的事,说是孙夫人是林老太爷在外头与别人生的,生母不详,领回家时已经十四五岁了。”   沈夫人一惊,“十四五岁?”   徐清瑶失踪时,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   沈夫人看过沈三从秦家带回来的那些信后,心里对孙进夫人林瑶的怀疑越发大了,都说秦老夫人和林瑶是旧识,两家才会定下儿女亲事,可秦老夫人写给秦老爷的信中,却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秦老夫人在信中问秦老爷,孙进的夫人是苏州林家的小姐吗?她娘家也在苏州,为什么从没听过林老太爷还有个女儿?   秦老爷回信说让她别多想,孙夫人虽不是嫡女,可深受宠爱,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给秦启仁和孙家长女定下婚事,是一件好事。   可秦老爷的话并没有安慰到当时的秦老夫人,秦启仁是她唯一的儿子,虽然这个娃娃亲已经定下了,可她还是暗中去查探了孙夫人的身世。   许是怕孙夫人是哪个勾栏里的女人生的野种,有个这样的亲家,秦老夫人是不愿的。   然而她越查越困惑,各种证据表明,孙夫人的身世,似乎与京城那边有些牵连……   秦老夫人不敢再查下去,便把当年的信件来往锁进了匣子里。   沈夫人看过这些信之后,便立马让沈三去苏州打探消息。   如今年龄也对上了,沈夫人更加心惊……   “好了,你下去吧。”沈夫人挥挥手,沈三便点头退下了。   沈夫人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发现了这么大一个秘密,她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激动。   若林瑶就是徐清瑶,那孙家知道当年那件事吗?   沈夫人坐不住了,起身去了花厅,她一思索事情,手上就得做些什么,侍弄花草是她最喜欢干的,她随手拿起剪刀,开始修剪一盆兰花。   她得去试探一下林瑶的女儿,也就是妙味斋的那个掌柜,若她也知道当年的事,那扳倒苏家不就是又多了一块筹码吗?   不过想来她应该是不知道的,这么大的仇,若是知道,定然是会有所行动的,看来林瑶是没告诉任何人啊。   等她确定了林瑶的身份,这场好戏就可以开场了。   沈夫人诡异一笑,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母亲怎还不就寝?”   她被吓得一个激灵,回头看是沈清,忙换了张笑脸,慈爱道:“娘想起来还有盆花没修剪好,这不是放心不下吗?”   沈清淡淡道,“母亲真是好雅致。”   沈夫人讪讪一笑,连忙转移话题,“清儿,还有多久轮到你进宫?”   沈清走过来,将手中提着的风灯放在桌案上,低声道:“不出意外是三日后。”   沈夫人皱了皱眉,“那你可问过国公爷了?他有说什么吗?”   她的意思还是不要这么早暴露身份,他们手里还没有什么证据呢,就算能让沈清认祖归宗,可苏贵妃不承认当年做过的坏事,他们又能怎么办?   沈清盯着廊下一排精心修剪过的兰花,浅浅一笑,“祖父说了,让我千万小心,不要多说,就只给皇上讲书便是。”   沈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国公爷说的对,咱们眼下是该低调一些才是,报仇之事还得从长计议。”   她朝沈清和蔼一笑,“我儿真是懂事了,有了国公爷的帮助,你很快就能与皇上相认了,到时候娘也能跟着你享福了。”   她本想缓和两人之间焦灼的气氛,可沈清并不买账,嘲讽似的一笑,“那就借母亲吉言了。”   他忽然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拿到她眼前,轻声道:“母亲日后还是不要在夜里出来修剪枝叶了,瞧,花也被剪掉了呢。”   沈夫人一愣。   又见他手上一松,兰花坠落在地,沈清一脚踏上,满眼笑意,“这样多可惜,母亲,您说是不是?”   风灯幽暗的光照着他半张脸,如黑夜里行走的鬼魅一般。 第69章 莫贪心 好好的福不会享,非要惹事。……   三日后, 沈清入宫陪驾。   小太监将他领入明镜轩内室,对他说,“沈大人稍等, 皇上在前面议事。”   沈清朝他点点头, 沉默地站到一旁。   大概一刻钟后,外面传来了皇帝的大笑声,屋中众人闻声连忙跪下迎接, 皇帝叫了起, 又吩咐小太监道:“给苏将军上碗热茶,上回朕喝着那团茶不错, 就上那个吧。”   小太监低声应下, 沈清余光瞥见一道着朱红官服的魁梧男子落座在了皇帝下方,心头一紧, 苏将军?难道就是苏贵妃的父亲?   皇帝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个人,想起来今天是传了沈清来讲书,于是笑道:“沈爱卿站那么远作甚,上前来让朕瞧瞧。”   他记得这位沈探花的模样也是十分俊朗, 与张柏不相上下。   沈清低声称是,按耐住心绪起伏,缓缓上前两步, 抬起了头。   年轻男子面容白皙,狭长的凤眼格外深邃, 虽是一副美男子的样貌,但唇色却过于苍白,失了两分生气。   皇帝皱着眉仔细打量着他,总觉得他与谁生的有几分相似,可又想不起是谁。   他打量沈清的时候, 沈清也在看着他,不能直视天子颜面,他便微微垂下了眼,用余光勾勒出皇帝的五官。   他们真是父子吗?   他和皇上分明生的不太像,脸上最像的就是这一双凤眼,可皇上的眼神中满是威严,兴许是上了年纪,眼尾也有些耷拉下来,看起来与他的眼睛也有所不同。   一旁的苏烈兴致寥寥地喝着茶,他不想再这儿看皇帝演什么君臣情深,他来,是想与?皇帝商量立后之事,可皇帝把他带到明镜轩,一路闲聊,就是不给个准话。   这小翰林也是,没个眼力见,没瞅他们要说话吗?怎么不自觉点退下去?   苏烈放下茶盏,清了清喉咙,“皇上,老臣刚才所说之事……”   皇帝忽然出声却打断了他,朝沈清笑道:“沈探花真是一表人才,朕这里还有些事,你先退下吧,明日再来。”   沈清略有些失落,行了礼便退出去了。   他还未走出明镜轩,便听见苏烈洪钟一般的声音说道:“皇上以为,宫中还有谁比贵妃更适合呢?”   后面还说了什么,想听便再听不清了,领路的小太监一脸严肃道:“沈大人,这边请。”   沈清微微颔首,大步离去。   他心中暗想,恐怕真如祖父所料,苏烈察觉到了皇上有想收回兵权的打算,所以更加急迫地催着皇上立后。   祖父说,现在苏家只会比他们更着急,等苏家自己乱起来后,他们就可以去添把火了。   沈清回到翰林院时,陆旻见他这么早就回来了,脸上神色也是淡淡的,以为他也遭到了训斥,心里高兴,口上却假意安慰道:“沈大人莫急,来日方长,皇上总有看得到你的那天。”   沈清懒得理他,见张柏不在,便回到位置上继续看书。   “你!”陆旻气得不轻,好啊,这是见他遭皇上不喜,个个都敢来欺负他了,等着瞧吧!他还有苏将军这座靠山呢!   等他到时候加官进爵了,看谁还敢瞧不上他!   沈清没有心思在乎陆旻这点小事,他满脑子都是该怎么报仇,祖父不能在京城逗留太久,陈家军还在外头,可苏烈的军队就在城郊的军营里,若是苏家想动手,他们只能束手就擒。   沈清暗叹一口气,他心里急着想要快一些报完仇,可也明白,越急越容易出错,此事需得从长计议才是。   然而急的不止他一人。   翊坤宫中,苏贵妃正在发脾气,冷着眉眼询问蓉青,“你说将军又去找皇上了?”   蓉青点点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娘娘息怒,将军也是……也是为了您好呀!”   苏贵妃冷笑一声,狠狠砸碎一只茶盏,恨声道:“为我好?他知不知道,这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呢!”   她扶住额头,一阵头疼,父亲是老糊涂了不成,上回不是已经写信告诉了他,让他不要再在皇上面前提立后一事了吗?她没有子嗣,就算成了皇后,日后不还得去过继一个孩子吗?   父亲怎么就不明白呢?他越是将皇上逼得紧,皇上就会越厌恶她,后宫中的女人,不就是凭着皇上的恩宠过活吗?皇上有好多年不曾踏进翊坤宫了,她若不是还握着暂理六宫的大权,就算是贵妃又如何?   “父亲若执意要逼本宫,那就不要怪本宫不孝了,好好的福不会享,非要惹事,最后让本宫来收拾烂摊子。”苏贵妃冷哼一声。   她心里对苏家是有怨的,当年陈莲华得宠,她流产之时,正是陈莲华刚怀上孩子的日子,家里人怕惹了皇上不快,甚至不敢来探望她,只有母亲心疼她,送了些补品进来。   早在她嫁入东宫那日,父亲便说过,在苏家,每一个女子承担的责任就是为家族中的男子开路,必要时可以牺牲她们,保全这些儿郎。   苏贵妃不明白,她那几个酒囊饭袋的弟弟有什么好的,就因为是男人,能为苏家传下香火,所以就比她高贵许多?   “本宫已经受够了,这些年,他为我做了什么?高官厚禄是这么好享受的吗?人,可不能太贪心了……”苏贵妃轻笑出声,一张猩红嘴唇宛如淬了毒药。   这世上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不是吗?从她这里得到的,就该付出些代价。   蓉青面露震惊,膝行两步抱住苏贵妃的腿痛哭出声,她与苏贵妃做了几十年的主仆,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娘娘一路走来的不易,要她说,将军也是太心急了些。   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眼看就要成功了,为何非要生事呢?   苏贵妃感动地俯下身,将蓉青揽在怀中,头靠着她的肩膀,低声呢喃,“蓉青,本宫现在只有你了,你一定不能背叛本宫,一定不能……”   蓉青含泪点头,紧紧回抱主子。   *   柳树胡同,正是午后时分,刘老翁的豆花摊上没什么人,趁着太阳好,他索性把两根凳子拼在一起,躺上去晒晒太阳。   正享受着,忽然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老伯,请问张大人家是住在此处吗?”   刘老翁懒洋洋掀开眼,见面前站着个劲装少年,生得俊俏,他和善道:“小公子是寻哪位张大人呐?”   桃根低声道:“张柏,张大人。”   刘老翁给他指了方向,又倒头躺下了。   “多谢老伯。”桃根冲他道了谢,提脚往胡同里走去。   他从前与国公爷说过,他在湖州有门亲戚,只是许久没有消息了,等回京后,想托国公爷帮忙打听打听,国公爷放在了心上,没多久就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他寻的张柏一家,如今正在京城。   桃根先是惊讶,后来又是狂喜,他早该想到的,依张大哥的本事,高中是正常的,他本来还以为今生再也不能相见了,没想到上天还是给了他报恩的机会。   他方才在街上给张家人买了些礼物,有给两位老人买的补品,给张大哥和两个弟弟买的笔墨纸砚,还有给福娘姐姐买的妙味斋的点心,听别人说如今京城里的夫人小姐们都爱吃这家的点心,也不知福娘姐姐会不会喜欢。   桃根拎着一大堆东西,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了张家宅子。   看起来张大哥一家应该过得不错,门口两只小石狮子耀武扬威的,朱红大门上还贴着福字,门匾也是崭新的,桃根心想,好人有好报,张家一家人都是大善人,上天就该保佑他们才对。   走到了门口,他心里的焦急便化作了胆怯,把一身衣衫理了又理,又抿了几回头发,才鼓足勇气准备敲门。   他手才抬起来,里头忽然有了动静,大门被人打开了,一个穿着褐色短衫的老人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拎了只小木桶,边走边转头朝里头喊,“知道了,老婆子真啰嗦,我钓到申时就回来。”   杨氏洪亮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个糟老头子能记得才怪,你不回来,家里还节省一口饭,好的很!”   张得贵和人约好了去郊外钓鱼,怕误了时辰,不想再跟杨氏掰扯,转头就要往外走,不留神撞着一个人,他诧异地抬起头,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后,他手中的木桶重重摔在地上。   “你……你是……”张得贵嘴唇颤抖,一个名字在他喉咙里打转,却不敢说出口。   他莫不是睡了个午觉把脑子睡糊涂了吧,怎么会在这里看见桃根?   桃根红了眼圈,退后两步,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忍着泪道:“张叔,是我,桃根,我回来了。”   张得贵瞪大了眼,颤抖着手把鱼竿扔下,上前把眼前的少年扶了起来,张得贵难以置信地仔细打量着他,没错,这眉眼与桃根生得一模一样,只是这额头上怎么多了条疤?   “桃根……你真是桃根啊!”张得贵再三确认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你这小子,这么多年又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没个音信呢!”   “是我,张叔。”桃根掏出帕子给他擦泪,自己眼中也溢满了泪水,“让张叔担心了,是我不对。”   他想起当年在小县城的粮铺里,他第一次被掌柜带到张叔面前,掌柜的对他说,这是铺子里最能干的人,让他以后就跟着张叔多学学。那时他又瘦又小,不敢多说话,张叔笑着问了他年纪,而后和蔼道:“你与我家中大郎差不多年纪呢,一个人出来找活做,真是勇敢。”   在桃根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夸奖。   在战场上拼杀的那些日夜里,他常常想起张叔的话,他捂着流血的伤口,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哭,桃根是勇敢的孩子,一定要活着回去报答张家。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在那宛如地狱一样的战场走出来的了,他只知道,自己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再见到他的恩人。 第70章 再相聚 桃根,回来了就好…………   张得贵老泪纵横, 不好意思地抹了把泪,这下再想不起钓鱼的事,拉着桃根就往里走, “走, 快去让你大娘看看,这些年她也没少惦记你呢!”   不等他们穿过影壁,杨氏就已经从厨房里出来了, 她手上还拿着个瓢, 张嘴就骂道:“你个死老头子在门口哭什么呢?不知道的以为咱家里出什么事了呢,真是不……”   正骂的起劲, 便瞧见了张得贵身边的少年。   桃根比从前长高了许多, 身板也变得更加强壮,他身上穿了件飒爽的黑色劲装, 束着革带,腰间还挂了块玉,再不像从前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小孩儿,但杨氏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桃根!”杨氏惊叫出声, 扔下手中的瓢跑了过来,围着桃根转了好几个圈,嘴里嘟囔道:“我这是眼花了不成, 怎么会看见桃根呢?”   不会的不会的,张柏都去打听过好几回了, 从边关回来的将士里,没有叫桃根的,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或许桃根已经不幸战死在了沙场上。   杨氏原本还想着,等今年有空回长兴县, 给桃根立一个衣冠墓。   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还能见到活生生的桃根站在她面前,他有影子,他不是鬼,他是桃根!   她不知道的是,张柏之所以没找到桃根,是因为桃根之前一直没回来,跟着陈国公直到今年战事完全平定了才回京,且陈国公给他赐了姓,他现在叫陈桃根了。   桃根知道杨大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当年福娘姐姐领他回来,杨大娘起初并不乐意,可仍是为他忙上忙下,好心收留了他,时隔多年,桃根仍然记得,她给自己端了水,让他泡泡脚,捏着鼻子说他年纪小小的,怎么脚跟大粪一样臭。   他知道不是因为他脚臭,而是他的脚因为没有鞋子穿,走了太多的路而肿了起来,杨大娘往洗脚水里倒了消肿的药粉,他不小心看见了。   桃根哽咽道:“大娘,是我,我回来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杨氏就忍不住了,她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心里难受,嘴上却还要逞强,“你这死小子,把我家当客栈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撩起袖子擦泪,“我不就是说了你两句嘛,怎么就想不开要去打仗呢,那地方……那地方多危险啊!”   这臭小子,走也不打声招呼,让他们一家人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年,若不是当日去省城时,凑巧在县城门口看见了一声戎装的他,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他去打仗了呢!   桃根垂头乖巧挨骂,他知道当年不告而别是他的不对,可他也有自己的一份尊严,不想拖累张家,他有手有脚的,该出去闯荡一番。   当时正在征兵,桃根听人说当兵有饭吃有衣服穿,若是打仗立了功,还有银子,他毫不犹豫地就去了。   虽然吃了很多苦,还差点死在战场上,可桃根从没有后悔过。   杨氏和张得贵正盘问着桃根,福娘听见了动静,也从厨房出来了,她方才正在里头做妙味斋的新品,见婆婆出去许久没回来,还在外头哭嚎,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跑了出来。   桃根只见那屋里出来了一个着鹅黄裙衫的年轻女子,一头乌发只用了根木簪盘起来,素面朝天,却仍是美得纯净,他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姐姐……”他抖着唇喊道。   福娘一抬头,也愣住了。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眼里顿时盈满了泪,心里有许多话想问他,可一时又说不出口,只笑着道:“桃根,回来了就好……”   不枉她每年都为他点一盏长明灯,求佛祖保他平安。   *   张柏回来后,见到桃根,也很是惊讶,不过他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转头问起桃根,这些年他在边关做了什么。   桃根笑着说,“就是打仗,蛮族人常常来犯,我在的那只军队是要打头阵的,我也不懂什么计谋,只知道拿了刀砍人,虽然日子苦了点,可好歹有肉吃有酒喝呢,国公爷还带着我们去跑马,可自在了!”   事实上,他第一次杀人时,脑子都是懵的,那人扑过来要砍他,他低身躲过,往那人肚子上捅了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带着热气的鲜血喷在他脸上,桃根一下子吐了出来。   后来见惯了生死,他也就不再觉得害怕了。   战场上本就是你死我活,他不杀人,那么就会有人来杀他,这些蛮族人都是些贪心不足的家伙,妄想掠夺他们的土地,正如国公爷说的那样,这群人,诡谲奸诈,唯有彻底把他们打趴下,才会服气。   当然,那些他咬着牙挨过的流血流泪的夜晚,便没有必要对张家人说了。   他尽量说的轻松,可张家人没人笑得出来,张得贵一脸愁容地盯着她,杨氏更是又掉了眼泪。   张柏看向他额头上那道显眼的伤疤,知道这孩子定是没有说实话,打仗哪里会是那样轻松的事?他能活着回来,已是大幸了。   桃根摸摸鼻子,补救道:“真不可怕,你们相信我,真的,国公爷烤的鹿肉可好吃了,我有回做梦都梦见自己在啃鹿腿呢,结果醒来一看,束带被我啃了半截,哈哈哈哈……”   张柏配合地笑了一声,给了福娘一个眼神,转头对桃根说,“好了,不说那些了,你回来了就好。对了,你还没看过小鱼吧?待会儿你姐姐抱他来给你看看。”   终于把这事给揭过去了,桃根心里长舒一口气,笑道:“没呢,听张叔说小鱼长得俊的很,可惜我头先不知道,我这个当叔叔的什么也没带,下回补上下回补上。”   杨氏埋怨道:“补什么补,你下回再敢拿东西来,我就都给你扔了。”   说来也是好笑,桃根给福娘精心挑选的点心,就是妙味斋的,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没一会儿,福娘就把小鱼抱了过来,如今天气暖和了,小鱼也换上了春装,戴了个大红抹额,三个多月的孩子被养的白白胖胖的,福娘抱着还有些坠手,桃根却一把就能举起来。   “小鱼,认不认得我?我是你桃根叔叔呀……”桃根捏捏小鱼肉嘟嘟的脸颊,逗弄道。   刚睡醒就被母亲抱了出来,小鱼也没起床气,或许是知道面前这个陌生的人对自己没有恶意,他眼睛转了两圈,忽然咧开嘴笑了。   “他喜欢你呢。”张柏笑道。   福娘悄悄瞥他一眼,心道她夫君还真是修炼出来了,说谎话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小鱼那是脾气好,见谁都笑。   桃根高兴地揉了揉小鱼的小手,一把将小鱼举了起来,乐得放声大笑。   小鱼被吓了一跳,他头一次被人举的这样高,吓得瘪了下嘴,杨氏紧张地以为他要哭了,谁知这孩子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样,咯咯地笑了起来。   到最后桃根要把他放下来,小鱼还不肯,抓着他的头发,非要趴在他背上。   张柏无奈地拍了下胖儿子的屁股,低声道:“行了,差不多就下来了,别累着你桃根叔叔。”   桃根正乐意与小鱼亲近呢,随口道:“张大哥,侄儿还小呢,你说这些他也听不懂,我力气大得很,没事的。”   话音刚落,便见小鱼扁了扁嘴,好像真的听懂了一样,松开了手,扑进了张柏的怀里。   桃根目瞪口呆,杨氏在一旁乐呵呵道:“我这孙儿啊,最听他爹的话了,乖巧的很。”   不是……他才多大啊?真能听懂大人的话了?桃根不能理解。   小鱼被抱回了屋,杨氏和福娘一起做了一大桌子菜,张得贵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好酒来招待桃根,桃根给众人敬了酒,感激道:“大家的大恩大德,桃根没齿难忘,今后若是有什么事用的上我,只管吩咐便是!”   杨氏喝完酒,打趣道:“桃根,你这上了趟战场,怎么像去读了几年书一样?说话都文绉绉的,你大娘我听着还有些不喜欢呢。”   桃根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我想认字,国公爷待我好,特意给我请了个师傅教我。”   杨氏感叹道:“你啊,真是傻人有傻福,能遇到国公爷这样的贵人。”   桃根赞同地点点头,他也觉得国公爷是他的贵人,自己不过是替国公爷挡了一刀,就能得到国公爷如此多的爱护,不仅让人教他识字,还教他武功兵法,桃根对他感激不尽,誓死也要追随他。   饭桌上,几人聊起这几年里发生的事,桃根听后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他不在的日子里,张家原来也经历了这么多波折,不过即使他在又能帮得上什么呢?对于当时的张家来说,他确实是个拖累。   岁月虽然残酷,可也将他淬炼成了更好的自己。   他终于敢挺直腰板走在路上,不必再被人嘲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他有名有姓,有一身本事,走到哪里都坦坦荡荡。   而张家也变得越来越好。   张大哥历经几番波折,当上了翰林院的大官,而福娘姐姐更是了不得,在京城开了家点心铺子。他从前就知道,福娘姐姐不是普通的女子,果然,她的本事大着呢!   张大哥和福娘姐姐还有了可爱的孩子,小鱼长大了,他还可以带他练武,不说做个将军,强健身体也是不错的。   他们的日子都越过越好,这样他就觉得,当初他的离开,这几年的分别与想念,都是有意义的。 第71章 心有愧 是不是她说了,她们就不会死?……   皇帝久不入后宫, 因此,一入了夜,除了翊坤宫灯火长明, 其他后妃都是早早便熄灯睡下, 于她们而言,又无恩宠又无子嗣,活着不过是在熬日子, 还讲究什么呢。   淑妃所住的甘泉宫在东边最里头, 是东西六宫中离保和殿最远的一处宫殿。封妃时,皇帝让她自己择一处住所, 她便选了这里, 她不想再争宠,甘泉宫离太后的永安宫近的很, 她可以时常与太后一起礼佛。   此刻甘泉宫正殿里早已熄了灯火,但偏殿的小佛堂里还留着一盏灯,淑妃跪坐在小桌前,正抄着一卷往生经。   而她的手边, 已堆起厚厚一摞已经抄好的经书。   她抄一句,口中便低声念一句。   自打上回在白马寺见了那位张夫人,淑妃回来便一直做噩梦, 她派人去调查过,张夫人的母亲早已离世, 也不是京城人士,应该与徐清瑶没有关系,可她不知怎的,一直心绪不宁。   她原本不信这些因果轮回,业障有报, 但自从有了昭慧,便忍不住害怕起来。怕她当年的见死不救,会回报到昭慧的身上,因此这么多年来,一直吃斋念佛,替自己赎罪。   当年贵妃指使徐太医给皇后娘娘下药,她曾不小心撞见过一回,可她不敢说,当时她只是一名刚入宫的嫔妃,家世不显,她不敢卷入这场漩涡里。   她很害怕,不知道贵妃想做什么,谋害皇子?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徐太医是不要命了吗?   徐女医常常出入后宫给嫔妃们看病,淑妃也曾想隐晦地提醒她,可是母亲却骂她傻,说万一徐女医也是知情的呢?那她岂不是成了告密者?贵妃不会放过她的。   因此,她胆战心惊地将此事吞进了肚子里,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皇后难产去世那一晚,她躲在被子里捂着嘴痛哭,听宫人在外头小声说,皇后生下了一个死婴,还是个小皇子呢,真可惜,一尸两命……   她害怕极了,这是两条人命啊!   如果她当初说了出来,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死?   更可怕的还在后头,皇上失去了爱妻与孩子,震怒不已,查出皇后的安胎药中有毒,当下就把负责照顾皇后的徐太医拖出去砍了头,家中男丁尽数斩首,妇人全部赐白绫三尺,只除了一个徐清瑶逃亡在外,徐家就此家破人亡。   皇上冷静下来后,终于也发现了不对劲,徐太医又没什么亲人在宫中,没有道理要迫害皇后,只能是受人指使。   太后也劝他不要再造杀孽,皇上便松了口,不再追杀徐清瑶。   淑妃知道真相,可她不敢站出来,皇后没了,贵妃便是这后宫里的掌权者了,想捏死她这个小小的妃嫔,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且贵妃太会作戏,皇后薨逝,她装作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与皇帝一起不吃不喝,还自己出钱,在白马寺为皇后修建了镇华宝塔,超度亡人。   她跳出来说这副姐妹情深的模样都是假的,有几个人会信?   这么多年来,她时常被心里的愧疚折磨得夜不能寐,后来跟着太后吃斋念佛,总算求得几年安宁,但那日一见到张夫人,她的噩梦就开始了。   “不要怪我,我也是没办法……”淑妃低声呢喃,抄完最后一卷,又拿了厚厚一叠黄纸,吩咐贴身宫女莹翠,“找个没人的地方烧了吧,别让人看见了。”   她不敢在宫里烧,怕被人看到。   莹翠点头应下,捧着东西退了出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娘娘正跪在佛像前捡佛米,从背后看,身影格外瘦弱,也是,吃不好睡不好,人没倒下就算好的了。   不想惹人眼,她找了块布把经书和黄纸包了起来,乔装打扮成一个小宫女,带上兜帽,才匆匆离开。   夜色深沉,她也没敢提灯,在御花园的一处隐蔽的假山旁,把经书点燃烧了。   “保佑娘娘平平安安,不要再做噩梦了。”她小声祈求。   守着经书燃尽,她才起身快步离开。   她才走不久,一个小宫女从假山后面绕了出来,好奇地走到她方才烧纸的地方,她身后出来个小侍卫,正理着腰带,小声问道:“怎么了?刚才怎么不要我说话?”   小宫女瞪他一眼,“你没听见有人来了吗?”她想了想,嘟囔道:“好像是甘泉宫的莹翠姑姑,她怎么大半夜出来烧纸?”   小侍卫搂着她笑道:“你管别人干嘛,管管我呗,来,香一个。”   小宫女轻轻推搡他一把,两人又转回假山后头去了。   这小宫女是翊坤宫的一个二等宫女,隔日就把这事给同屋的伙伴说了,没多久,就传到了蓉青的耳朵里。   蓉青想着贵妃娘娘最近心情不好,便在早上给她梳头时,当个趣事给她说了。   贵妃挑选金钗的手一顿,好笑道:“你说谁?淑妃?她家里不是好好的?这是给谁烧纸呢。”   蓉青见她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心里也高兴,摇头道:“谁知道呢?听说淑妃娘娘又要去白马寺礼佛了呢,这个月都第三回 了,以前也没见她这样……”   贵妃笑容一滞,忽然察觉到有些不对。   淑妃这是在做什么?   宫里就她们两个高位妃子,平常淑妃深居简出,从不争宠,她也就没把她当回事,可是并不代表她就完全忽略这个潜在的对手了。会咬人的狗是不会叫的,淑妃能在这么多女人中熬出来,不仅仅是靠着生了位公主。   “去,查一查,淑妃最近都做了什么。”苏贵妃淡淡吩咐道,蓉青点头,领命退下。   苏贵妃如此谨慎小心的人,早在甘泉宫安插了眼线,没过几日,便有了消息。   “你说她去查了谁?”苏贵妃皱眉不解。   蓉青小声道:“说是去查了一位翰林的夫人,回来后就一直心绪不宁的,整晚整晚做噩梦呢。”   “倒是奇怪……”苏贵妃拨了拨护甲,“她没事去查别人夫人做什么?”   蓉青继续回,“好像是那位夫人救了昭慧公主一命,难道是想去报恩?”   苏贵妃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不会这么简单,昭慧失踪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她后来又去查探,定然是在怀疑什么。”   淑妃能有什么秘密?苏贵妃有些好奇,她想或许是跟这宫里的哪位有关,说不定还是件大事呢?   苏贵妃饶有兴趣地招手让蓉青上前来,低声说了几句话。   蓉青笑了笑,点头称是。   *   张家,西厢里,张柏和福娘面对面盘坐在榻上,福娘正在算账,张柏靠在软枕上看书,小鱼趴在他怀里,正揪着他的衣服玩。   福娘噼里啪啦拨弄着算盘,张柏望过来,笑道:“掌柜的,这个月盈利如何?”   福娘笑盈盈说了个数,张柏惊讶道:“你这赚的比起街头那家也差不多了吧,”   街头那家是京城的老字号。   福娘谦虚一笑,“那倒也没有,不过呀,养活夫君你,倒是绰绰有余了。”   张柏把小鱼放到一旁,朝她拱手,一脸感激,“那便多谢娘子了。”   福娘笑的眉眼弯弯,一旁的小鱼不甘被爹娘冷落,又爬到了张柏腿上,拽着他腰间的香囊。   香囊里装了些醒神的药草,小鱼像只小狗一样凑过去闻了闻,皱着小鼻子打了个喷嚏。   张柏和福娘相视一笑,张柏塞了个布老虎在儿子手里,让他捏着玩。   福娘算完了帐,和张柏商量,“夫君,我想着,要不要再开一家铺子?”   张柏坐直了身子,思索后回道:“你忙的过来吗?这再开一家铺子,就得多花些心思,别累着你。”   福娘柔和一笑,“如今铺子里有许大哥呢,我什么事也不用做,正闲得很。”   她这话倒也不是假的,外面铺子里,许满银半点不用她操心,只用每月查几回账便是,家里虽然有儿子,可换尿布洗衣服都不用她操心,杨氏一个人就干完了,她带过三个孩子,手脚利落得很,福娘只需要每天喂奶就是了。   张柏也知道她在家里憋坏了,他的妻子不是那种喜欢困在后宅的妇人,他也不想看见她被柴米油盐折磨的没了生气,她想出去闯一闯,他没有半点不乐意。   “那行,你打算开在哪儿呢?”张柏笑着问。   福娘早就想好了,“就开在南大街好不好?我去看过了,那位置不比这边差,就是可能铺子有些难找。”   南大街比东大街更加繁华,说是一寸地一寸金也不为过,不过福娘现在不差银子,她就差个铺子。   张柏人脉广,这事他去做最合适。   她一脸期待地看着张柏,杏眼眨一眨,张柏在她眼皮子底下脸红了个透。   “行啦,答应你,一定给你找间好的。”张柏无奈一笑。   她这一招还是跟小鱼学的,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鬼灵精怪,想要什么东西,也不张嘴叫或是用手指,就拿一双大眼睛盯着你,可怜巴巴的模样,你不给他,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少有几个人受得住。   杨氏是最遭不住的那个,有回饭桌上,差点被诱惑着喂了他一块鱼肉,幸好被张柏看到了,急忙制止了。   连桃根都被这小子给骗了,上回来张家,小鱼看上了他腰间的佩剑,直勾勾盯着,若不是张柏恰好回来撞见了,桃根怕真得打一把小木剑给他呢。   反而是他这个当爹的最不吃儿子这招,因为小鱼那双眼睛跟自己生的太像了,他眼珠子一转,张柏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若干年后,小鱼用这双眼骗到了夫子,骗到了兄弟,甚至还骗到了最喜欢的姑娘,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爹就是不上当……   第二日去翰林院时,张柏便拜托了交好的几个翰林帮忙打听。   南大街的铺子,因为位置好,所以不好买,有些富贵人家手里捏着房契,但就是不愿意卖,人家等着攀关系的时候当作礼物呢。   张柏等了两日,正想着如果没有消息,就去找找别的门路,谁知道好消息立马就找上门了。   还不是他的朋友们找到的。   说来也是巧,宋明启的夫人手里有家胭脂铺子,还是她的陪嫁,宋小姐出嫁的时候,宋夫人便把这家铺子给了宋小姐当嫁妆,谁知她那个女婿在外头养了外室,嫡子还没有呢,就闹出个庶子,宋夫人受不了这口气,便让女儿同他和离了。   只是宋小姐嫁人后一直被困在后宅,胭脂铺子也被前夫哄了去,宋夫人上门讨要了回来,才发现铺子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原先的老伙计都被辞退了不说,那狗东西还往里面塞了些奇奇怪怪的人,那外室的哥哥竟然敢到宋家的铺子里当掌柜?宋夫人气得不行,让人去揍了女儿前夫一顿。   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辞退之后,宋夫人也没心思再开张了,宋小姐回来后便一直闷闷不乐,她忙着哄女儿呢。   宋明启听说张柏正在找铺子,回去与宋夫人一合计,铺子放那儿也是白放着,倒不如租给自己的学生呢,张柏这人性子正直,不会坑骗他们。   宋夫人也点头答应了,张柏来家中做客时,她也是见过的,风度翩翩的好儿郎,可惜成亲了,不然她还想招他做女婿呢。   张柏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解决了,再三谢过老师,宋明启满不在意道:“怀瑜总是这样客气,你我师徒,何必在意这些。”   “我倒是羡慕你家夫人,女子行商多有不易,她能做的这么好,真是有魄力!”宋明启想起家中的女儿宋鸢,不由叹气,若是鸢儿能像张柏夫人一样勇敢点,他和夫人便不用再为她担心了。   张柏一回到家,便和福娘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福娘万分惊喜,张柏还说了,宋大人已经把铺子的钥匙给了他,地址也告诉了他,他想什么时候去看都行。   “等我下回休沐,陪你一起去看看,有什么要添置的列个单子,还要找牙人雇几个靠谱的伙计。”张柏仔细盘算着,这些琐事福娘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必须得帮着她。   “夫君真好。”福娘笑脸盈盈,凑上来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口,正要起身,却被男人一把扣在怀里,随后,他的唇追了上来。   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之后,两人都有些意动,不过现在还是大白天呢,张柏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捏了捏福娘软绵绵小手,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晚上早点把小鱼哄睡好不好?”   福娘面若桃花,喘匀了气,娇嗔他一眼。   年轻男人面容俊俏,在翰林院待了一年多,气质越发沉稳,目光依旧温和,只是对着她时,眼底永远饱含缱绻。   这样好的人,是她的夫君。   福娘光是想着都觉得高兴,依恋地靠在他怀里,张柏像哄孩子一样,一只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窗外春光明媚,清风徐来,将桃花的芬芳送入屋中。   又是一年春好日。 第72章 新铺子 “别的铺子?”福娘有些吃惊。……   没过多久, 张家又迎来一件喜事。   张柏“升官了。   官职倒是没变,依旧是正六品的侍读,但皇上说他书讲的好, 给他加了一个学生, 正是今年才开蒙的三皇子,张柏从五日一进宫变成了两日一次,不仅要给皇帝讲书, 还要给三皇子开蒙。   按理来说, 三皇子是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子,将来极有可能就是太子, 给他开蒙, 怎么也轮不到张柏,杨氏担心地问, “儿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啊,娘怎么听着怪吓人的呢……”   张柏隐隐约约能参透一点,可他不好与家人明说, 只笑道:“娘,这是好事,您不用担心我, 爹娘多照顾着点自己就是。”   回头他便跟福娘解释了一番,“我猜皇上这样做, 是在跟苏家打擂台,陆旻前脚投奔了苏将军,皇上这又是让老师入阁,又是让我给三殿下开蒙……这回苏将军可不好受了。”   内阁中有位苏家族亲,近日被弹劾言行不检, 这当头上,宋明启忽然入阁,成了东阁大学士,翰林院所有人都惊了。   有人说皇上是迫不及待要对付苏家了。   福娘也觉得这事来的太突然了,担忧道:“那夫君可会被牵连?”   张柏捏了捏她的手,安慰道:“无事,我不过是个六品小官,上头打架,与我没多大关系。”   他不想让福娘担心,其实事实上,他跟了忠君派的老师,已经是无从选择了。   更大的血雨腥风还在后头……   张柏被破格提拔,一下子成了焦点,与此同时,翰林院中另外一人也出了个风头。   此人正是萧观。   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翰林院另一位大学士冯阶之女,冯阶此人,表面中立,事实上,拥护的是贵妃一派。   冯阶只有一位独女,且此女是妾室所生,虽宠的跟个眼珠子似的,可临到要嫁人的时候,才发现不好找女婿。   名门望族瞧不上冯小姐的出身,若只是个普通庶女也就罢了,可冯小姐生母是从烟花柳巷出来的,被生母教的风尘媚俗,娶回去做正房太太,岂能上的了台面?   一来二去的,冯阶看中了萧观。   此人年岁合适不说,学问本事都有,冯阶最看重的,是他眼中流露的野心。   官场上,没有野心怎能成事?   萧观没有半分犹豫就答应了,此后,冯阶便常把他带在身边,为准女婿打点起了前程。   翰林院的人都在说,等过几年冯阶入阁,萧观就要一飞冲天了。   好像他本人也这样想,好几回见了张柏和沈清,都是一脸得意,仿佛是已经成事了一般。   张柏对此事没什么看法,萧观自己的选择,日后是好是坏自己受着便是,他忙得很呢,哪有心思去管别人。   等过两天休沐,张柏便和福娘一起去南大街看铺子。   出门早,两人就在街上找了家早点铺子吃个饭,张柏特意给福娘点了碗糖水,笑着说,“吃吧,从前不让你吃,现在给你补上了。”   那回在码头,怀着身孕福娘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碗里的糖水,如今没了负担,福娘畅畅快快地喝了一碗。   张柏一边吃,一边观察着街上的铺子们。   这条街是他每日去翰林院都要走过的,因此并不陌生,他知道这条街上有京城最大的酒楼,卖小吃的也多,点心铺子也有好几间。   如此一来,竞争可就比东大街激烈多了。   吃过饭,两人没再耽误,照着宋大人给的地址,找到了这家胭脂铺子。   张柏拿了钥匙开了锁,两人推门而入,迎面扑来细尘,定睛一看,铺子里乱糟糟的,上一任掌柜看来是走的太匆忙,钱柜桌凳都打翻在地,地上洒落了许多胭脂香粉,瓶瓶罐罐的碎了一地。   不过空间倒是挺大的,里头这些家具都是好的,店面也是装饰过的,之后打扫打扫就可以了。   福娘最关心的是后院有没有厨房,结果让她失望的是,这铺子后面虽然有一个小院,但只有两间屋子,一间拿来住人,一间是拿来堆放杂物的,就算可以把其中一间改做厨房,可院子里没有水井,怎么做糕点?   里里外外看过几遍,其他的都还好说,就是没有厨房和水井有些难办,福娘原来还想着把那间住人的屋子改成厨房,然而进去一看,才发现里面太小了,只能安下一张床,改成厨房也不合适。   福娘有些为难,“这铺子其他都很好,位置我是再满意不过了,店面也挺宽敞,可是这厨房……”   总不能自己再起一间房子吧,这是租的铺子,又不是买的,更何况还是宋夫人的陪嫁铺子,给别人改了多不好。   张柏沉思片刻,忽然直勾勾盯着福娘,一脸认真地问,“福娘,你有没有想过,开一家别的铺子呢?”   “别的铺子?”福娘有些吃惊。   又听张柏解释道:“这里其实离东大街不远,我刚才看过了,光是点心铺子就起码有五六家了,又有诸多不便,倒不如换样东西卖。”   福娘从来没想过开其他铺子,之前有了做生意的念头,第一个想法就是开个点心铺子,做点心是她擅长的事,所以她有底气有信心能做的好,可张柏今日这一说,倒真让她动摇了。   确实,这里离东大街太近了,人们可以直接去妙味斋买糕点,况且竞争实在太大了些。   可开个什么什么铺子好呢?   福娘疑惑地看向张柏。   张柏从柜子上拿下一盒水粉,揭开盖子递给她,挑眉道:“不如就开家胭脂铺子?”   “我瞧你日常在家不是也喜欢做胭脂吗?做出来的也不比外头的差,这街上胭脂铺子倒是少,为何不试一试?”   福娘不好意思笑了笑,“我那是做来玩的,自己擦擦也就算了,怎么敢拿出来卖?”   张柏摇摇头不同意,“你仔细看看,这盒粉怎么样?”   这是他方才随手从架子上拿的,福娘接过来,刚凑近一闻,便被一股浓郁的玫瑰香气呛得打了个喷嚏。   再把粉抹在手上,福娘皮肤已经是很白的了,可这粉的颜色比她的皮肤还要白,看上去就很假,说是水粉,可干的抹不开,还有些揉不掉的小颗粒。   福娘皱眉道:“这也太劣质了些。”   张柏笑道:“可我看街上许多妇人就用的这种。”   福娘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么差的胭脂水粉还有人买,正是因为买不起贵的啊!   女人都爱美,这是天生的,京城虽然富贵人家多,可到底还是普通百姓占了大多数,姑娘妇人们手里有几个闲钱,乐意买些胭脂水粉打扮自己,可那种几两银子一盒的又太贵,那这样便宜的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福娘从母亲那里学过一些医理,从小就知道,脸上用的东西一定要谨慎,不然皮肤都会烂掉,所以她看上哪家的胭脂水粉,总是买回来,试着自己调出一样的颜色和味道来用。   夫君这一说,倒真让福娘有些心动了。   她也不是犹豫的人,多观察了几天,最后拍桌决定下来,就开个胭脂铺子!   这下更方便了,铺子里原来的东西都可以留着,福娘决定下来之后,第二天张柏便去拜托了牙人,帮他找几个能说会道的跑堂伙计。   这做胭脂水粉可不是件简单的事,福娘左思右想,想了个好办法,她专去找那种家中贫困又手巧的小姑娘,直接签了十年的身契,这是张柏提醒她的,怕她们会把做胭脂水粉的秘方偷卖给别人,所以要签久一点。   最后找了一对姐妹,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平日里靠着绣帕子整几个活命钱,福娘一说来意,姐妹俩立马答应了。   姐姐叫吉祥,妹妹叫如意,名字起的好,可命却不太好。   福娘在铺子后院教她们做了半个多月的胭脂水粉,姐妹俩虽然才十二三岁,可上手极快,没多久就学会了,福娘也大方,直接先给了一个月的工钱。   现在只等着把铺子里收拾好,添几样装饰,就可以开张了。   福娘和张柏商量后,给胭脂铺子取名为“芙蓉阁”,取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句诗本是用来形容文章质朴自然,但用在女子身上,也很合适。   福娘的本意,便是想让那些用了她家的胭脂水粉的女子们,容貌如清水芙蓉一般明媚,又看不出雕饰的痕迹。   宋明启知道后,还亲自写了个招牌,送到了张家。   张得贵和杨氏对儿媳妇开胭脂铺子的事开始也是很惊讶,但后来也就想通了,他们俩如今就是个干吃饭的,管那么多干嘛呢,如今一个小鱼就够这老两口活的了。   张家正热热闹闹地准备着新铺子的事,孙进却发现,他被人盯上了。   来京城之后,孙进在一家小书院当了个教书先生,如今他是什么也不缺了,女儿女婿就住在同一条巷子里,日常串个门也容易,小昭被张柏送到了一家武馆当学徒,那儿的师傅也说他很有几分天赋,是个可造之材。   小书院里学生不多,孙进闲着无事就到孙家去看看小外孙,最近还和张得贵学会了钓鱼。   这天他从书院回家后,发现屋子里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孙进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他家中所有东西的摆放都是有规矩的,绝对不会出现错乱,可他一进书房,就发现书架被人动过,有一本书放错了位置。   他心一惊,立马想到了当时在湖州时,偷走他画的那人。   难道是同一个人?   孙进惴惴不安,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自打上京之后,就觉得身边一直有人在观察他们,可是再三问过福娘,她说除了在白马寺被淑妃试探过之外,并没有遇到其他奇怪的人了。   难道是淑妃?孙进有些狐疑,可瑶儿当年并没有提起过淑妃啊?孙进不解。   他不知道的是,这回惹上的人,比淑妃和沈夫人都要可怕。   苏贵妃一出手,自然比淑妃和沈夫人查到的都要多,她派的人去了苏州,查过林家之后,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翊坤宫中,苏贵妃拿着密探传回来的信件,陷入了沉思。   “林瑶……徐清瑶……”苏贵妃冷笑两声,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   她本来只是想看看淑妃为何要去查张夫人的身世,原来症结不在张夫人的身上,而是她母亲。   “这徐清瑶也真是能忍,放着灭门之仇不报,到那么个小地方嫁人生子。”苏贵妃轻笑。   她回想起当年逼迫徐木的场景,徐木出身太医世家,痴迷医术,本不愿卷入宫廷纷争,可她用他一家妻儿老小的性命相逼,终是让他松了口。   可徐木也不是个傻的,前脚刚答应她,后脚徐清瑶便消失了,说是出去为太后寻药去了,无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么多年她一直暗中查访徐清瑶的下落,以为她早就死了,谁知竟然隐姓埋名,藏在一个小县城中。   “真可惜,最后还是死了……”苏贵妃叹口气,艳红的唇吹走茶上的浮沫。   “蓉青,你说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然后告诉了她的女儿?”苏贵妃放下茶碗,皱眉问道。   “奴婢瞧着,这张夫人应该是不知道的,可她父亲未必不知道,他可是和徐女医做了十几年夫妻,若真不知道,他为何要匆匆上京?”蓉青毕恭毕敬地回答。   苏贵妃颔首,鎏金的护甲在桌沿轻敲几下,而后笑道:“既然如此,那就都去死好了。”   “死人才是最让人放心的,你说是吗?蓉青。”苏贵妃眉目间染上阴翳,轻啜了一口茶。   她从来不信什么报应,这世上本就是强者生,弱者死,无能的人才会将希望寄托于鬼神。   她要——所有拦路的人,通通去死。   父亲不是逼着她为家族前程拼命吗?那么,她就先给他们个教训好了,内阁是那么好入的?她要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至于徐清瑶,怪只怪她当年没死在京城,非要让其他人知道那件事,她留了后手,也就别怪自己对她的亲人下手了。   “报应?”苏贵妃缓缓抬起手,白玉茶盏中映出她艳丽的面庞,她抚摸着自己的脸,心里有些失望,毕竟上了年岁,无论她怎样保养,怎样掩饰,脸上依旧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呵,本宫会有什么报应?徐清瑶,你要报仇,就去找陈莲华好了!”手一翻,清亮的茶水便尽数倾泻在地。   “事不宜迟,去找人,本宫有事要吩咐。”苏贵妃阴狠道,蓉青立马领了命退下。   夜渐深,一场骤雨降临。 第73章 一把火 他的脸上已经没什么血色了。   五月初三, 是孙进的生辰。   自妻子死后,孙进已有数年不曾认真过完一个生辰,福娘在家时, 还会按着母亲的规矩, 给父亲煮一碗长寿面,等福娘嫁了人,这一天于孙进来说, 便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了。   今年不一样, 福娘说,这是父亲的四十整寿, 得好好过一个。   张得贵也附和, “亲家,你这么多年拉扯两个孩子也受苦了, 就让孩子们给你好好庆个生吧。”   杨氏笑着说,“不如整两桌酒席?把街坊邻居都请来热闹热闹?”   孙进连连摆手,“算了算了,哪用得着那么大排场, 咱们一家人吃顿饭就行了。”   他不想太过张扬,福娘也就随了他,打算到时候做一桌好菜, 一家人聚一聚。   到了初三这一天,张柏向老师告了假, 说是要早些回家为岳父贺生,宋明启本还想与他说些事情,听他这样说,无奈挥手放人,笑道:“你啊, 真是没见过比你还怕夫人的。”   张柏朝他拱拱手,大步流星走了。   宋明启有些羡慕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打趣是打趣,他心里却羡慕极了张柏的岳父,能得到这样一个好女婿,唉……可惜他没有这样的福分。   张柏在街上买了几根花筒还有几挂鞭炮,这是杨氏吩咐的,她说虽然不摆席,可也得热闹热闹。又转了个弯,去买了几坛好酒,福娘说了,今日岳父生辰,可以让他畅怀大饮一回。   他提着东西走在路上,不禁回想起,几年前他刚中了秀才,提着酒去孙家拜访的情景。   那时候的他,刚知道福娘去苏州相看人家,心里又酸又涩,既盼着见她一面,又怕自己在她面前失礼。   谁能料到,几年后,他的心上人竟然真成了他的枕边人呢?   回到家中,一家人都忙活开了,一进门,小昭、张玉和张青三个人正在帮着择菜,一人脚边放着一只木盆,正在较劲谁盆里的择的菜多。   弟弟们都懂事了,张柏欣慰不已。提着酒进了厨房,福娘和杨氏正在做饭,杨氏朝张柏吩咐道:“大郎,把酒拿到炉子上温着,我们这儿忙不过来。”   张柏点点头,拿了一簸箕炭转到后面去生炉子。   他这副样子,若是叫翰林院那些人见了,定是又要嘲笑他一番。   谁又能想到白天在宫里给皇帝讲书的小张大人,回来换下官服,立马就要去烧火呢?   后院里,桃根正抱着小鱼在看锦鲤,他刚从校场回来,腰间的宝剑还没来得及卸下,正要把剑放着,小鱼却抓着他的剑穗哭闹,只要他一有卸下的动作,小鱼就要哭,无奈之下,他只能继续把剑别在腰间。   “这孩子,难道将来真要当个将军不成?”桃根嘀咕两句。   过了半个时辰,杨氏喊大家吃饭,桃根抱着小鱼走进去时,张得贵好心道:“把剑收着吧,吃饭多不方便。”   桃根捏了捏小鱼的脸颊,无奈道:“小鱼不让我卸呢,一动他就要闹。”   众人都觉得有几分惊奇,张得贵作势去解桃根的剑套,小鱼立马哭嚎几声,吓得他赶紧缩回了手。   桃根笑着说,“算了,就这样吧,别又把小祖宗给惹哭了。”   福娘叹口气,掐掐胖儿子肉嘟嘟的脸颊,皱眉问道:“你怎么这么调皮呀?都得听你的,小坏蛋。”   小鱼平时也不这样,很少有如此强横的时候,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   小鱼好似听懂了一般,圆溜溜的大眼睛里露出几分委屈,惹得杨氏一阵心疼,忙把他抱到怀里哄着。   众人不知道的是,正是由于小鱼这一奇怪的举动,救了他们的命。   张柏和桃根出去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增添几分喜气,八仙桌上摆满了各色佳肴,八宝鸡、桂花鸭、狮子头、醋鱼……杨氏做菜的手艺一绝,来京城后,又学了好多新的菜式,今天算是大显身手了。   张柏和福娘站起来给孙进敬酒,福娘笑中带泪道:“爹辛苦了,女儿敬你一杯!”   孙进已有许多年没这样高兴过,喝下了女儿女婿敬的酒,他脸上满是笑意,今年虽多有坎坷,可日子终究是越来越好了。   他有了可爱的外孙,女婿还升了官,眼看着福娘的第二个铺子又要开张了,多年前外人嘲笑他养了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如今他真想让那些人看看,他的闺女,现在过得有多好!   小昭也站起身,小大人似的敬了孙进一杯果酒,他自认为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了,不是小孩了,非要尝一尝这果酒。   “爹,儿子日后一定勤加练功,不会让爹蒙羞!”他朗声道,小少年日日在武馆里扎马步练拳,黑得像块炭似的。   结果一杯酒下肚就现了原形,虽是果酒,小昭仍是被呛到了,咳了好一阵。   孙进面色复杂地喝完杯中酒,他还是不太能接受,他一个教书先生,怎么就养出了个惯爱耍枪弄棒的儿子?   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小昭习武之后,确实比以前勤奋许多,从前都是他逼着儿子读书练字,如今不用他催,小昭早早地就起来练功了。   杨氏和张得贵也给孙进敬了酒,说了些吉祥话,桃根还给孙进带了份礼物,是一根桥头于家铺子里卖的鱼竿。   “听张叔说这家的鱼竿最好用。”桃根笑道,孙进欢天喜地地收下了,他最近爱上了钓鱼,正缺一根好鱼竿呢。   张得贵在一旁嫉妒的眼睛都要发红了,这小子,套他的话,结果是给他亲家送礼!   杨氏招呼着大家吃菜,张柏去外面点燃了花筒,绚烂的烟花绽放在张家院子上空,小孩们追逐打闹着,一院子的欢声笑语。   回到屋里,大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谁也不曾注意到,寂静的后院里,忽然翻进四五个黑衣蒙面人,为首的黑衣人环顾四周,见无人后,低声道:“你们三个去前面,我们在后面,待会儿办完事,老地方汇合。”   “是!”其余几人拱手,三个人猫下腰,贴着墙根往前院走去。   剩下的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人拿起墙根处早已准备好的木桶,里面装的是满满的桐油,这么几大桶,能把整个张家烧成一团灰烬。   到时候张家人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了,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也许只会当做是一场意外的火灾。   大门口已经被他们上了锁,张家是插翅难飞。   为首的黑衣人阴冷一笑,吹燃了火折子。   前院正厅里,一大家子人正在有说有笑地吃菜喝酒,张得贵给桃根夹了一筷子桂花鸭,笑着说,“这是你大娘的拿手菜,快尝尝好不好吃。”   “多谢张叔。”桃根笑着把鸭肉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滋味,忽然察觉出不对劲。   他眉头一皱,忽然站起身大声喊道:“有危险!大家快跑!”   众人被他这一嗓子喊的愣在原地,桃根已把身旁的小昭拉到背后,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既然来了,各位为何不现身?”桃根朝着门口冷冷道。   张柏第一个反应过来,知道桃根这么做,定是察觉出了危险,他把小鱼抱在怀里,让爹娘和弟弟赶紧找个地方躲好,福娘被他推到了屏风后头,杨氏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   “没想到被你给发现了。”   敞开的门外,瞬间闯入三个黑衣蒙面人,手里的刀闪着寒光,一步步朝他们逼近。   外面也忽然传来一阵喧闹,“走水”、“救火”的呐喊声响彻整个胡同。   桃根不想再与他们多说,举剑冲了上来,几个黑衣人迅速与他打斗起来,只见几人的身影交缠,两方都用的是致命的招数,丝毫没有心软。   八仙桌被掀翻,大人小孩的哭叫声乱成一团,桃根一边躲避着三人的攻击,一边回头大喊,“快跑!不用管我!”   话音刚落,一个黑衣人的剑便追了上来,桃根反应极快,迅速弯下了腰,那凌厉的剑锋将他的发髻削段,发丝飘散一地。   再迟一些,他的脑袋就会落地。   张柏护着一家人往后退,杨氏和张得贵哪里见过这等骇人场面,腿都吓软了,   空气里传来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谁的,张柏推开窗,瞧见后院一片火光,心下一惊,这群人究竟是谁?如此狠毒,摆明了是要他们一家人的命!   杨氏已经被外头的刀光剑影吓傻了,她一探头,被一个黑衣人瞧见,拿着剑就要杀过来,被桃根从背后一箭穿心,口中吐出一大摊鲜血。   杨氏吓得急忙闭上眼,老天爷啊!这是从哪里来的煞神啊!他们张家莫不是要死在今天了!   “娘,快来。”张柏催促道,把杨氏从窗里推了出去,一家人往后院逃命,大门是跑不出去了,可后院还有个门!   几间厢房已经燃起了大火,张柏瞥见后门处有两个诡异的身影,心头一跳,让众人停下,躲在一处花丛后。   他匆匆看了眼家人,爹娘年老体弱,不行,福娘还抱着小鱼,更加不行,再看了眼两个弟弟,面容慌张,已经是吓坏了模样,他心里焦急,最后抓着小昭的手说,“小昭,姐夫把这一大家子人都托付给你了,你带着他们从偏门跑出去,那里有个门,无人知道,出去了就去衙门报官,千万千万不要回来!”   那偏门在羊圈的后面,原本是为了方便拉羊粪,没想到今日竟然能就他们一命。   小昭眼中含泪,虽然也害怕,可姐夫信任的眼神让他心中突增一股勇气,重重点头道:“姐夫你放心!”   福娘惊骇不已,抓着张柏的手道:“夫君,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张柏拍拍她的手,院子就这么大,他们这么多人,难免不会引起那两个黑衣人的注意,只有他去缠住他们,才能为家人赢得一线生机。   “福娘,快走吧!”张柏把福娘推开,一狠心,往反方向跑了出去。   他忍住不去回头看他们,怕见到她流泪的脸庞,或许今天之后,他张柏就要葬身于此,她和孩子一定要好好活着。   不要!不要!   福娘痛哭不舍,却不敢大声嚎啕,她知道如果自己暴露了,那么夫君的牺牲就毫无意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手给小昭指了方向,带着一家人一路躲藏,往偏门处逃跑。   所有人都是一脸的泪水,可无人敢出声,福娘用手紧紧捂着小鱼的嘴,怕他哭出声引来人,心中悲痛万分。   上天啊!求你一定要保佑我的夫君平安无事……   张柏躲在树后,摸了摸袖子里,有几个小鞭炮,还有一把弹弓,这是给小昭买的,还没来得及送给他,正好现在能派上用场。   他点燃了鞭炮,迅速往墙角处一扔。   “啪”的一声响,两个黑衣人立马转头看了过来,一脸警惕,拔出了手中的剑。   等了片刻,似乎没什么动静,一人不耐烦道:“还要多久?就那几个人还没解决吗?再过一会儿这火都把我们给烤熟了。”   另一人也觉得不对劲,这一家人又没个会武功的,杀死他们哪用得着花这么长时间,便提议道:“那你在这儿守着,我去瞧瞧。”   他正要走,忽然,角落里又传来几声“噼啪”声,两人眉目一凛,一人大喊道:“谁?”   依旧是没有回应,但两人已经起了疑心,一人提着剑上前查看,正当他俯下身时,一颗石子穿风而来,狠狠击中了他的右眼。   “是谁!”那人的眼睛里流出鲜血,他捂着眼怒吼一声,花丛中,一道黑影闪过,两人连忙提着剑去追。   前院里,桃根与三人的战斗已近尾声,他刚才杀了一人,身上也负了些伤,不过对付这两人还是够了,他可是在战场上杀回来的,他们虽然是经过训练的杀手,可到底不是他的对手。   后院火光冲天,桃根处理完这边,气都没喘匀,便立马往后院赶去。   正好见到张柏正在被两个黑衣人围堵,看样子张柏也受了伤,桃根立马提着剑冲了上去,一番打斗之后,那两人双双倒地,桃根的身上满是鲜血,他把张柏扶起来,低声询问,“张大哥,还撑得住吗?”   张柏胸口被刺了一剑,不过他躲闪了一下,没有正中心脏,但身上还有其他伤口,此刻血流不止,再这样下去,怕是凶多吉少。   他的脸上已经没什么血色了。   桃根立马封住他的心脉,扶着他轻轻一跃,翻出了院墙,胡同里,挤满了救火的人,人们都拿着水桶、木盆赶过来,却发现张家大门被一把铁锁锁着,人们只能在外头干着急。   “张大哥,再忍一忍,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桃根努力在跟张柏说话,怕他晕过去便再也醒不过来,张柏起初还能回答他几声,可后面他再怎么问,他也没有回应了。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庆幸地想,福娘这时候应该逃出去了吧,那他就安心了。   张柏浑身是血地靠在桃根肩上,面色苍白如纸。 第74章 天上星 娘化成了天上的星星。   一片混沌中, 张柏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成了一座冷冰冰的牌位,摆在张家祠堂里,屋子里挤满了人, 他娘拍着腿痛哭, “天杀的啊!大郎!娘的大郎啊!”   他爹颤颤巍巍扶着她,脸上也是一脸悲痛。   而福娘一身丧服,正跪在地上烧纸, 面色苍白, 红肿的两只眼睛里,仍在不停淌着泪, 身旁的人都劝她想开些, 福娘没说话,眼泪却流的更狠了。   张柏心如刀绞, 想要冲上前安慰她,可是却像是被困在了牌位里,动弹不得。   像是一脚踏进了悬崖,张柏心猛的一跳, 瞬间惊醒。   眼前的光亮刺的眼睛有些疼,张柏眨了眨眼,适应了些, 才缓慢地打量起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间陌生的屋子。   他躺在床上,身上的伤口似乎是已经被包扎过了, 虽还有些疼,可没再流血,不知是谁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屋子里熏着助眠的香,他正想坐起来, 忽然有人掀起帘子进来了。   “大人醒了?”来的是个小厮,惊喜地叫了一声,不多时,张柏的亲人们都从外头冲了进来。   “大郎!”杨氏人还没到,哭喊声先传了过来。   “儿啊,你醒啦,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杨氏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伸手就来探张柏的额头,大郎伤势严重,昏了三天三夜,还一直发着烧,大夫说了,若是烧一直不退,人可能就没了。   幸好幸好,大郎吉人自有天相,昨天夜里就退了烧。   福娘眼中含泪,一脸高兴地看着他。   “娘,我没事。”张柏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的厉害,福娘忙递过来一杯温水,喂他喝下,借着喝水的功夫,张柏迅速扫了几眼家人,见大家脸色虽然不太好,可没有谁受伤,心里便放心下来。   “我睡了多久?”张柏轻声询问。   杨氏抹着泪答道:“大郎啊,你这回可把娘吓惨了,三天三夜啊,娘都不敢合眼,你怎么那么傻呀……”   这几天对杨氏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儿子差点死了,家也没了,若不是桃根和大郎,他们一家都得死。   张柏朝杨氏安抚一笑,“娘,我这不是醒了吗?咱们如今是在哪儿呢?桃根呢?他还好吗?”   知道他想问什么,福娘轻声解释道:“夫君,那日你受伤晕倒,桃根把你送到了国公府,国公爷找了大夫给你治病,我们已经去报官了,衙门这两天正在探查,不日就会有结果。”   她说话时有些颤抖,显然也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到了,但更多的是对张柏的担心。不过几天,人就消瘦了一圈,张柏心疼地捏了捏她的手,叹气道:“夫人辛苦了。”   一旁的孙进看着女婿苍白的脸,心头叹息,他大概知道是谁干的,可该如何对女儿女婿说呢?   衙门查不出什么的,毕竟,主使者的身份太过尊贵。   说起来,张家遭此大劫,其实十分无辜,他不应该再隐瞒下去,女婿为了救他们,差点连命都没有了。   还有国公爷,他是先皇后的父亲,也该让他知道当年的真相。   瑶儿,对不起,你让我藏好的秘密,今日要食言了。   他正想着,陈国公便敲了门进来,远远便问道:“张大人可还好?”   几人纷纷与他见礼,张柏知道这便是陈国公了,忙挣扎着要起身行礼,陈国公按住了他,和善道:“张大人身子还未好全,讲究这些虚礼作甚?”   张柏一脸感激地朝他道了谢,又询问起桃根的情况,陈国公笑道:“这点小伤,根儿受得住,休息几天便没事了,张大人不用担心。”   他颇有些敬佩眼前这个文弱书生,危难之际,竟然有勇气敢独自留下来与敌人周旋,看起来弱不禁风,其实有勇有谋,这样的儿郎,他已有许多年没见过。   听闻桃根无事,张柏才放下心来。杨氏仍在一旁抽泣,陈国公忽然询问道:“张大人别怪老夫失礼,听根儿说,那些杀手都是训练过的,张大人是否得罪了什么人?怎会惹来这等杀身之祸?”   张柏皱眉想了许久,摇了摇头。   爹娘一向为人和善,和柳树胡同里的邻居们都处的极好,福娘更是个良善性子,连过路乞讨的老翁都要出手相助,他实在不明白,是哪里惹来的祸事。   翰林院中,萧观和陆旻是与他关系不太好,可两人谁也不像是能动用杀手的人。   杨氏已经哭开了,“哪个天杀的乌龟王八蛋,心肺是被狗吃了不成,怎么这么狠心呐!”   大郎差点就没命了!杨氏一想起他们一大家子人踩着羊粪从偏门里逃命,眼睁睁地看着张家燃起了大火,她的儿子在里面生死未卜,一颗心就忍不住抽痛。   福娘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有多大仇多大怨,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夫君推开她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魂魄都飞走了,在国公府见到浑身是血的张柏时,福娘忍了许久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张柏昏迷了三天三夜,她便在一旁守了他三天三夜,拧了一块又一块帕子为他降温,她在心里向上天祈求,若夫君能够醒来,她愿意用自己剩下的寿命交换。   许是上天真感受到了她的诚意,福娘泪眼盈盈,紧紧握住了张柏的手。   众人沉默之时,孙进忽然站了出来,叹口气道:“我知道是谁干的。”   “爹!”福娘震惊地站起身,所有人都瞪大了眼,傻傻地看着他。   孙进朝国公爷行了个礼,愧疚道:“国公爷,事关先皇后,但请原谅草民之前的隐瞒,草民曾答应过亡妻,要将此事带进棺材。然今日女婿与桃根差点因此殒命,草民非说不可了。”   陈国公一听他说这事与莲华有关,心里就有谱了,轻轻颔首,孙进抿了抿唇,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他与妻子林瑶相识于二十一年前。   当时他考中了秀才,跟随老师去苏州游学,在一场诗会上,对温婉多才的林家小姐一见钟情。   后来几次相遇,他无意中救了林小姐一回,从那之后,两人之间便生了些情愫。他上林家求亲,可林家老太爷百般不愿,孙进万思不得其解,仍日日上林家乞求,加上林小姐在一旁游说,林老太爷终于松了口,却说孙进想娶林瑶可以,但必须立下字据,今生不得入京。   孙进起初不明白为什么,他还有一年便可以参加秋试,以他的本事,中举不在话下,老师也说,他日后入京参加春闱,考个进士也没多大问题。   家里也指望着他早入仕途,挣一份荣光回来。   孙进记得他当时十分疑惑地问林老太爷,“林老爷难道不希望女婿有出息吗?”   谁知林老太爷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希望他有出息,我只盼他是个平凡人,不会短了我女儿的吃穿就够了。”   “而孙公子你,既已踏上这条路,何必为了瑶儿半路折返呢?寒窗苦读的辛酸老夫也明白,你还年轻,会遇见更适合你的人。”   可孙进就喜欢林瑶,他觉得除了她,再也不会遇到比她更合适的人。   于是他不顾家中爹娘反对,立下了字据,用自己的前程,换回这一段姻缘。   在老师震惊又失望的眼神中,他离开了书院,第二年的秋试,也不再参加。   他回了湖州,与林瑶成亲,后来夫妻俩一起,在胡同口开了一家小小的书院。   直到生了福娘,林瑶才把当年林老太爷非要他发誓永不入京的原因告诉他。   孙进看着一脸茫然的女儿,轻声道:“你娘说,她并非林家的亲生女儿,而是徐太医的独女,因为徐家卷入了一场宫内纷争,她的父亲把她秘密送出了京城。”   “她身上揣着天大的秘密,徐家被全家抄斩,她悲痛欲绝,不知该往哪里去,来京城做生意的林老太爷夫妇俩见她一人流落在外,太过可怜,便将她带回了林家,对外说是林老太爷的外室所生。”   “林老太爷不让我入京,怕的就是有人认出你娘,这么多年过去,我原以为事情已经平息了,谁知还是有人惦记着。”孙进深深叹了口气。   这件事压在他心头数十年,为了保住这个秘密,他甚至委屈了自己的女儿,秦老夫人当初用瑶儿的身世来威胁他退亲,他也认下了,让福娘白白承受了许多流言蜚语。   “是爹对不住你,福娘,你娘给你留了一封信,爹一直没敢给你看,等会儿就交给你。”孙进愧疚道。   他又转过脸,恭敬地对陈国公说,“国公爷,当年皇后娘娘的离世,并非意外,而是苏贵妃的阴谋,亡妻留下了一些证据,草民已拿了过来。”他这两日悄悄回了趟孙家,把东西拿了出来。   陈国公看着孙进呈上来的小匣子,面色复杂。   虽然他早已知道真相,可今日又从徐女医的角度再次回忆起了当年,不由叹息,莲华与清儿固然可怜,可徐家才是真的无辜,徐太医一生清正,死后落下污名不说,整个徐家都因此事分崩离析。   除了他,其他人已经听傻了。   福娘难以置信地上前两步,紧盯着孙进的双眼,紧张地询问道:“爹,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娘她……”   她起初并不能够接受,可后来想想,如果母亲并不是林家的女儿,那小时候很多她疑惑的事也就有了答案。   比如说,娘分明是苏州人,却不会做苏州的菜式,反而京城的菜式最为拿手,又比如说,娘会医术,可林家世代经商……   而一旁的张柏回过神来,也回想起多年前,他曾好奇为何先生甘愿在小小的松南书院里埋没一身才华,现在也有了答案。   孙进将守护了多年的秘密说出来,心头轻松许多,可又愧疚自己终是没守住承诺,面对女儿的质问,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福娘,你娘不让我告诉你,也是不想你再卷入这件事里去,所以当初张柏来提亲,爹是有些犹豫的。”   可他心存了一分侥幸,徐家已经没了,应该不会再有人追查当年的事了吧?福娘与妻子生得也不太像,就算张柏日后进了京,应该也无碍。   他对女儿有愧,所以想给她择一位良人弥补,可谁知道,最后还是让福娘受了牵连,甚至张家也因此惹来杀身之祸。   福娘回想起幼时母亲温柔的怀抱,忍不住哭出了声,她记得娘去世前,曾摸着她的头发,不舍地告诉她,“我们小福娘,以后一定是最快乐、最坚强的孩子,娘会在天上保佑你。”   娘希望她快乐、坚强,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曾在人前暴露过失去母亲的伤心。   可爹今日这一番话,让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好想娘……   想念娘握着自己的手,教她描花,告诉她这朵是牡丹,那朵是红桃……想念她们一起修剪花枝,娘告诉她,要怎么剪,来年的花木才会越来越茁壮……   爹说,娘化成了天上的星星,只要福娘想她了,就会出现在夜空里。   小时候她坚信不疑,每晚都会坐在夜空下,找到那颗最亮的星星,絮絮叨叨地告诉它,这一天自己做了什么,家里又发生了什么。   她不羡慕别人有母亲嘘寒问暖,因为她知道,自己有这天下最好的母亲,只是她太好了,所以上天要将她收回去。   “娘,我好想你……”福娘泣不成声,杨氏不忍地上前用帕子给她擦着泪。   孙进像小时候一样把福娘揽进怀中,想要安慰她几句,可自己也泪流满面。   张家人静静地看着孙进和福娘痛哭,心里也万般难受。   杨氏仍然很震惊,她没想到,亲家母竟然还有这层身份,这一下子就让她觉得,好像皇家也离她们不远,就算是无所不能的皇上,也会搞定不了妻妾相争。   她又十分同情徐家,人家徐太医一生行善,怎么就那么可怜,摊上了这种事?   一家老小都死了,仅剩亲家母一人流落在外,却也不敢回京报仇,这心里得多难受啊!要是她,憋都憋死了!   张柏担忧地看着岳父和妻子,心里默默叹息,经过这一件事,福娘定然会为岳母报仇,可那边既然动手了,说明福娘的身份早已暴露了。   他们必须得警惕起来,提早做好准备。   岳母家的仇,他要报,刺杀他们,又放火烧了张家的仇,他也要报。张柏目光冷硬,捏紧了拳头。   他的目光转向陈国公,心里有了个念头,陈国公正在沉思,忽然察觉他的目光,两人眼神对上的一瞬间,便达成了共识。 第75章 花木间 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   陈国公眼圈也红透了, 为女儿莲华和徐家的不幸悲痛,他也是父亲,能够理解当年徐太医将独女送出京城的那份痛苦, 飞快地擦了下眼角, 他对孙进说,“孙老爷不必觉得对老夫愧疚,今日你肯说出这一切, 老夫万分感激。”   他方才打开了孙进给他的匣子, 里面有盖了太医官令的手书,还有当年皇后喝的安胎药的药方, 徐太医在手书中详细说明了苏贵妃是如何用一家性命威胁他给皇后下毒。   福娘抬起红肿的眼, 对孙进说,“爹, 苏贵妃当年便谋害了外祖一家,让徐家清名受辱,娘无家可归,这份仇, 女儿定要向她们讨回来。”   如今还不能确定前几日那事是苏贵妃指使的,但即便是为了徐家,她也要讨个说法。   孙进心里默默叹息, 他说出口之前,便知道福娘一定会为徐家报仇, 福娘的性子,看似温温柔柔,其实最是倔强,认定了的事,很难有改变。   她不说, 可孙进知道,在她心里,见不得任何人伤害她母亲。   张柏心里有了论断,当日与那些杀手交手时,他不会武功,可也看出来他们训练有素,招招致命,除了苏贵妃,没人有理由、有这个实力这样做。   如孙进所料,隔了几日,衙门派人来传话,说是并未查出那几个杀手出自何方,这事只能草草了之。   张家人都不能接受,可也知道,上头压着,衙门能怎么办?   陈国公偷偷命人去查看了那几人的尸首,发现他们左手中指与无名指指腹都有一层厚茧,这是常年使用一种镰刀状的弯刀所致,他可以确定,这就是苏家养的死士。   杨氏愤怒不已,她没想到苏贵妃竟然如此狠毒,要让他们一家人都去死,咒骂道:“亏她还是个娘娘呢!我呸!心肠真是黑透了,我老婆子去撕了她!”说着就要往门外冲。   张得贵也气愤,却还留了一丝理智,连忙拉住她,“你去,你去有什么用?恐怕才走到宫门口就被人抓住了!”   杨氏怒道:“那难道就这么算了?老头子,咱们可是差点就死了呀!”   一旁久久沉默的张柏忽然出了声,他目光冷冽如同结了一层寒霜,原本温和的人,瞬间凌厉了起来。   “爹娘放心,这仇,儿子自然会报。”   陈国公细想之下,发现有张柏这个联盟者也不错,他们有共同的仇人,张柏有勇有谋,且如今正在御前行走,看皇上的意思,日后说不定会重用他,回头与清儿商量商量。   苏贵妃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想必不久后,苏烈也会知道,说不定他已经知晓了,他们本打算徐徐图之,如今看来,必须得加快动作了。   陈国公温和道:“张大人家中多有不便,不如就在老夫府上暂住些时日。”   张柏想了想,目前确实住在国公府比较安全,于是感激道:“那便多谢国公爷了。”   等陈国公出去后,张得贵夫妻俩见张柏似是有话想对福娘说,便识趣地出去了,留下儿子儿媳独处。   福娘坐在离张柏不远的榻上,正给他吹着药,这两天她哭的多了,眼睛总是肿着,人也消瘦了一大圈。   张柏看着就心疼,招手让她过来。   “夫君……”福娘在他床前站定,只唤了他一声,就有些哽咽。   张柏撑着坐起来,把她拉入怀中,抵着她细软的乌发,心里一阵细密的疼,“乖福娘,让你担心了。”   这几日两人都没能近距离接触,如今将她抱在怀里,张柏才发现她身上只剩下了骨头,摸起来都有些硌手,心下越发难过。   他扣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坚定道:“你放心,娘的仇,我会帮你,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福娘不做声,过了一会儿,张柏的胸前便被她的眼泪打湿了。   张柏一下又一下地轻轻顺着她的头发,眼底一片柔情。   *   翊坤宫。   内室中,蓉青一脸青白之色,贵妃鎏金点翠的护甲“哒哒”敲在桌沿,一声又一声,敲的人心都在颤。   “你是说,没成功?”苏贵妃忽然掀起眼帘。   蓉青沉默地点点头,静默半晌,苏贵妃又问道:“那张家人呢?如今在哪儿?”   蓉青答道:“据探子回报,张家和孙进如今正住在陈国公府上。”   苏贵妃微微瞪大了眼,一脸惊讶,“陈国公?怎么又与陈家有了牵连?”   蓉青一五一十回禀,“救了张家的人,正是陈国公的副使。”   苏贵妃冷笑一声,下一刻,桌上的一整套汝窑的瓷器便被她狠狠扫落在地,这套茶器是她刚封贵妃时皇上赏下的,一直很是喜爱,平常并不舍得拿出来用,今日原是以为事情办成功了,想拿出来泡壶好茶庆祝庆祝,谁知等来的却是这个噩耗。   派去的人没有把张家人杀了,她是烦躁,但更令她不安的,是陈家和张家搅在了一起。   若是被陈国公知道了陈莲华地真正死因,他定然不会放过她的。   陈国公是什么人?年轻时是出了名的暴脾气,皇上都得让他三分,她父亲苏烈盘踞朝野这么多年,也不过是因为陈国公无心与他相争罢了。   陈家从前朝起就为国家守着边关,更别提陈国公是陈莲华之父,在皇上心里,这位才是他真正的岳父,苏家哪里比得过?   当下之急,是要让陈国公赶紧离开京城,不要掺和进来。   苏贵妃胸口不住起伏,平息着心中的怒气与躁郁,吩咐蓉青上前来,交代了她几件事情。   她想让陈国公离京,却不知陈国公正有此意。   国公府书房内,陈国公正与沈清对弈,沈清的黑子隐隐占了上风,察觉外祖父心不在焉,沈清疑惑道:“外祖父,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陈国公回过神来,愣了一下才回道:“也不算什么烦心事,我只是在想,明日便上折子祈求离京。”   他这一次回来,皇帝说边关已然太平,让他留在京城颐养天年,一留再留,加之他也想与好不容易才认回来的外孙多相处,所以耽搁了许久。   可他知道,他一日不离京,苏家就不会有动作。   苏烈此人虽狠毒,可心机不算太深,反而有些急功近利,但他的女儿苏贵妃,却是个心机深沉之人,又惯会忍耐,当年便冷不丁地插了莲华一刀。   沈清点点头,也同意外祖父先离京,但外祖父一旦离开,他们就只有靠自己了,接下来该怎么走,还得多想想。   他正在沉思,忽听陈国公轻声道:“你的同僚张柏如今正在我府中,听闻你与他关系不错,待会儿去后头看看他吧。”   沈清惊讶地问,“怀瑜怎会在这儿?”   陈国公便把张家的事一一道来,又说了张柏夫人的身世,最后感慨道:“我已与张大人说好,共同谋划报仇之事,今日你来,便正好告诉你了。”   沈清难掩惊讶,半晌不语。   他没有料到,张柏夫人竟然是徐太医的外孙女。   徐太医是他的恩人,若不是他当年留了一份善心,恐怕他早就死在了当年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他原不想告诉张柏,怕他卷入此事,惹来祸端,没想到苏贵妃先朝张家下手了,如此一来,张柏终于还是没能躲过。   罢了,沈清叹息一声,或许这就是命吧。   有张柏相助,自然很好,张柏此人心思缜密,又是他唯一的好友,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沈清想明白后,轻声询问,“外祖父可曾向他说明我的身份?”   陈国公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他没说,一来是想问问沈清的意见,二来,他还不太了解张柏,虽然如今印象不错,可毕竟没有深交,清儿的身份一说,便是将底牌亮给张柏,他不敢冒这个险。   沈清心里有了计较,淡笑道:“外祖父不用担心,怀瑜是我亲近之人。”   张柏从不曾对他隐瞒什么,满心赤诚,倒是他,这也不敢说,那也不敢说。   陈国公很少见沈清对谁如此信任,面上露出一丝惊讶之色。   “既然如此,便由我去和他说吧。”沈清说罢便起身,行礼告退。   从前院书房到后院客房的这一截路上,沈清心里既是紧张又是期盼,他怕张柏怪他隐瞒身份,又高兴两人可以同行,一会儿悲一会儿喜,心潮涌动。   穿过垂花门,再走过一条花木掩映的小道,便能到达张柏所住的客房。   然而沈清才出了垂花门,便在一人多高的紫藤架子后,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姿袅娜,穿着一身豆青色的襦裙,仅仅只是一个背影,沈清便认出来,她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身处现实,茫然地提脚去追着她的身影,小路两旁的花枝扫着他的衣摆,掸落一地露水。   不是梦,不是梦!   沈清眼看那身影就快要消失,心急如焚,忍不住大声喊道:“姑娘,请等一等——”   他连喊了几声,前面那人才停住了脚步。   女子茫然地转过身来。 第76章 梦破碎 为何……偏偏是他的妻子?……   见她停住脚, 沈清连忙追上前去。   “公子是叫我吗?”福娘端着托盘,正要去给张柏送药,却忽然被人唤住。   沈清见到她满脸高兴, 然而待看见她梳着的妇人发髻, 心头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   原来她已经成亲了……   沈清自嘲一笑,为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感到悲哀,也是, 像她这样美好的女子, 早就该寻到良人了,一直以来, 他不过就是在安慰自己罢了。   他满心的欢喜, 瞬间转化成了浓浓的悲伤,心头的酸楚让他缓缓垂下眼睫, 不敢再看她一眼。   福娘见他叫住自己,却不说话,正疑惑着,忽然发觉他有些熟悉, 再一看,便认了出来。   “是沈大人吧?”福娘温和一笑,“您是来探望我夫君的吗?他就在厢房里, 我带你去吧?”   她的声音柔和,面上也带着笑, 可沈清被她的话震惊得心头一颤,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她在说什么?!又为何她知道他的身份?   难道是他领悟错了吗?她的夫君……就住在厢房里!   他没有记错的话,外祖父方才说,张柏受了伤,如今正和家人住在后院厢房里。   她的身份已然明确了。   一个近乎荒诞的事实摆在了沈清面前, 他不愿去想,可是她的话就像是一张网笼罩着他,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笑话。   他喜欢的,是他唯一的好朋友的妻子。   沈清觉得命运好似在同他开玩笑,每每给了他希望,便要亲手掐点这点希望的火光,还要用更多的苦痛来折磨他。   怎么会呢?为什么会是张柏的妻子……   沈清不知自己是怎么跟着她进了厢房,等看见一脸苍白的张柏靠在床头,而他喜欢的女子,朝张柏甜甜一笑道:“夫君,沈大人来看你了。”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慢过一声,仿佛下一刻便不会再跳动了。   张柏也朝她温柔一笑,探头看来,笑道:“沈兄来了。”   那女子便走了过去,将托盘放下,端起了药碗,本是想喂张柏,可或许是碍于有外人在,收回了手,让张柏自己端着。   沈清被眼前这一幕刺的眼疼心也疼。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着进来,明明已经知道真相了不是吗?可心头还是存了一丝渺茫的希望,想或许是他误会了,她并非张柏的妻子。   见沈清站着不动,张柏疑惑道:“沈兄不进来吗?”   沈清愣愣地抬起头,喉头一阵血腥味,艰难开口道:“我……我改日再来。”   他说完,不敢再看他们一眼,转身落荒而逃。   张柏唤了他两声没喊住,一脸困惑,“沈兄这是怎么了?”   福娘自然地给他擦着脸,也茫然不解,“许是有事情吧,刚才遇到沈大人,他脸色就不太好。”   张柏抿唇,想等他下回来,自己再问一问好了。   这头,沈清狼狈地逃出了厢房,穿梭在花园里。   他不知自己该去哪儿,似乎这天下,没有他容身之处。   为何她会是张柏的妻子?   哪怕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妻子,沈清都不会有这样难过。   张柏是他唯一的朋友,在自己消沉之时,第一个愿意伸出手帮助他的人,他在把张柏当作朋友的那一刻起,便暗自发誓,这一生绝不会做任何可能会伤害到张柏事。   他知道,若是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张柏,以张柏的性格,定然会助他报仇,势必会卷入到这场腥风血雨中来,这是沈清不想看见的。   而她呢……   他曾以为她是他的光。   在玄元寺的初遇,哪怕他当初不想承认,甚至用冷漠掩饰,可他知道,自己那时便已被她身上的那股子鲜活与朝气吸引。   以至于后来在那间小小的点心铺里,尽管灯火昏暗,他仍然一眼认出了她。   自在随心……   她对他说的这句话,让他一直铭记于心。   报仇非他所愿,可他不得不去做,支撑着他前进的,不过就是她这句话罢了。   沈清失魂落魄地穿过垂花门,走到了书房里,陈国公仍在对着棋局与自己对弈,见沈清进来,随意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和张大人聊聊?”   没有得到回应。   他疑惑地转头看去,大惊失色。   只见沈清的面如金纸,微微弓着身靠在门侧,忽然间,他往前一仰,口中喷出一大口乌血,星星点点溅在地上。   “清儿!”陈国公惊呼一声。   *   沈清病了。   是一场没有缘由的疾病。   大夫说是急火攻心,沈清心口一直有一口郁气,不过从前一直压抑着,不知为何突然发作。   沈夫人坐在沈清病榻边,握着儿子的手不住垂泪,沈清病了一天,她却似老了十岁。   “国公爷,清儿这是怎么了?早上出门时不还好好的,这怎么……”她脸上的焦急不似作伪。   陈国公也是心急如焚,可他也摸不着头脑,他让人去问了,张柏说沈清只在厢房门口站了站,话还没说就走了,当时脸色确实不太好。   “香君,不要着急,大夫说只要清儿肯合眼喝药,那就还有的救。”他只能这样安慰道。   沈清这回吐血晕倒,心脉又受损几分,好在大夫来得及时,算是保住了一条命,不过大夫也说了,这只是暂时的,还是要病人肯喝药才行。   可沈清紧紧闭着牙关,无论如何也灌不进去。   沈夫人急得直掉眼泪,正慌乱时,外头传来两声焦急的呼唤。   “清儿!清儿!”   一身道袍的净水居士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两步扑到了沈清床边。   她轻拍着沈清毫无血色的脸颊,心如刀绞。   “夫人……”陈国公艰难开口,上前拉住了她。   “别碰我!”净水居士使劲甩开了他的手,仰起脸,一脸怨恨,“我让你好好照顾清儿,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陈国公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他知道夫人不止是为了清儿在骂他,也是为了莲华。   这是莲华唯一的血脉啊……   他心下难受,默默垂首站到一旁。   净水居士抹了把泪,毕竟曾经是当过几十年国公夫人的女子,很快冷静下来,问过沈夫人沈清的情况后,眉头紧锁,“清儿不肯喝药?”   沈夫人哽咽着点了点头,“是,我什么法子都用尽了,他就是不肯张嘴。”   净水居士心道不妙,沈清这是自己不想活了。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忽然绝望至此?   她端着药碗,仔细吹了吹,附身在沈清耳边低声道:“清儿,能听得见吗?外祖母来看你了,咱们把药喝了,乖乖好起来好吗?”   小时莲华嫌药苦,她也是这样哄两句就好了。   沈清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有轻微的起伏,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净水居士手忍不住颤抖,差点将药碗打翻。   “老爷,张大人来了。”屋内众人正焦头烂额时,小丫鬟进来禀报道。   陈国公这时候哪里顾得上见客,挥挥手想让她退下,转念一想,张柏是沈清的好朋友,说不定有办法呢。   于是他转变了主意,吩咐道:“快些请张大人进来。”   他带了些欣喜朝净水居士说,“夫人……不,居士,张大人是清儿好友,说不定他能劝一劝清儿。”   净水居士冷冷看他一眼,让出了床边的位置。   张柏被福娘搀着进来,两人先给陈国公行过礼,张柏自己身上还带着伤,脸色也不太好,一脸焦急地询问陈国公:“国公爷,沈兄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   陈国公摇了摇头:“老夫也不知,他说要去探望你,然而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进门就吐了口血晕倒了,大夫说是郁气难解,他如今也不肯喝药。”   张柏回想了一下沈清方才进来时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福娘说在花园里遇见他时就瞧着他不太对劲了。   沈夫人看着福娘站在张柏身边,不由皱起了眉头,她如今已经知道这年轻妇人的身份,正是徐清瑶的女儿,可不知为何,她就是对这人生不出一丝喜欢。   净水居士上前几步,眸中含泪:“张大人,清儿与你一向交好,还望你能帮我们多劝劝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不要命呀……”   张柏猜到她的身份,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朝她拱手:“居士放心,张某定当竭力而为。”   他知道沈清心病的缘由大多来自沈夫人,不好明说,于是转身朝陈国公恳求道:“国公爷,能否让我与沈兄单独待一会儿?”   陈国公有些犹豫,见他眼神坚定,于是便带着众人出去,关上了门。   福娘担忧地看了眼张柏,也离开了。   所有人都出去之后,屋子里只剩下张柏和躺在床上的沈清,张柏心口还有些疼,站久了要运几口气才缓的过来,他瞧着床上沈清毫无血色的脸,深深叹了口气。   张柏坐在沈清床边。   “沈兄,我知道你能听到,我是张柏。”   他话音落下,沈清半晌没有动静,好一会儿,他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只是还是没有醒来。   张柏攥着他的手,像以往与他闲聊一样,说起一些琐事。   “沈兄可还记得咱们在护城河边看见的那棵枯树?你说它已经死了,我们还打赌来着,你猜不到吧,这回是我赢了,今年它又长出了新芽。”   “不是说要与我交换字帖吗?我的已经写好了,你快些醒来,把你的给我瞧瞧。”   ……   沈清似乎是在挣扎,眼睫不住颤抖。   张柏叹了口气,轻声道:“沈兄啊……你看那鸟儿,一身轻松,才能高飞,我总想劝你,人活一世,何必在意许多。”   “自在一些多好。”   他话音刚落,沈清的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来。 第77章 欲离京 他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张柏出去后不久, 沈清终于肯喝药了。   陈国公大喜,本想问问张柏到底对沈清说了什么,可见张柏一脸疲惫, 想起他也是有伤在身, 于是便挥手叫来两个小厮,让他们把张柏扶回去。   “不必了,国公爷, 我慢慢走回去即可。”张柏摇摇头婉拒, 让陈国公赶紧进去看看沈清。   福娘上前来扶着他,夫妻俩行过礼, 缓缓离开了。   躺了好几天, 张柏也觉得身上骨头都软了,既然下了床, 便索性去花园里走一走。   国公府的花园修的很是别致,穿过垂花门,一条青石小路蜿蜒到后院,两旁种着紫藤, 如今正是开花的时候,浅紫色的花朵一串一串垂下,春风拂过, 花香浓郁。   张柏叹了口气,对福娘说, “我知道沈兄一直是心有郁结,可却不知,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一个人要经历过什么,才会不想继续活下去呢?   福娘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张柏对朋友的事向来都很在意, 沈清更是他难得的知己,出了这种事,他心里也是不好受。   “夫君别急,沈大人如今既然已经肯喝药了,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她只能这样说。   张柏眉目间依然结着浓浓的愁绪,满园灿烂的春光也不能让他展眉。   “但愿吧。”他幽幽叹气。   另一头,沈清被灌了一碗药,正闭目养神。   沈夫人还想与他多说几句,净水居士“嘘”了一声,将她拉了出去。   她贴心地吹灭了蜡烛,关上了门,留沈清独自休息。   待她们走后,床上一直没有动静的沈清,缓缓睁开了眼。   屋子里一片黑暗,只有淡淡的月光从窗外洒在他的床前,沈清盯着虚空处,目光空洞。   张柏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正是因为听清楚了,所以才会觉得更难过。   张柏浑然不知自己对他妻子的爱慕,句句饱含着担忧,沈清心里快要被愧疚折磨的喘不过气来。   尽管他先前并不知道她是张柏的妻子,可当他知道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无颜再见张柏。   因为他心里还放不下她。   多么可耻,多么可笑。   他想他需要一段时间来劝服自己放弃,不然哪里有脸面对张柏。   第二日,沈清能开口说话了,便提出要回沈府修养,不想再留在国公府,陈国公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让人将他抬上马车,送回了家。   张柏再来探望时,便被告知沈清已经离开了,他怅然地回了屋,心想待沈清身子好一些了,自己再去沈府看望他罢了。   因为受伤,张柏向掌院大人请了病假,皇帝得知他受伤的缘由后,大为感动,听闻张家人如今无家可归,便索性赏了张柏五百两银子,小太监不仅带来了银子和上好的药材,还传了皇上口谕,说等张柏伤好了,再进宫陪驾。   以示恩宠,五百两银子用了五只木箱抬进国公府,小太监当着众人面打开,银光闪闪,众人眼睛都晃花了。   杨氏这回是真信了,大郎在翰林院混的很不错。   翰林院中其他同僚也接连来慰问了张柏,当然,萧观是除外的,听闻张柏受伤之后,他还在遗憾,张柏怎么没直接死掉。   张柏知道皇上这一举动还有深意,皇上表现得如此关心他,也是在警惕暗中谋害张家的人,或许,皇上是知道些内情的。   翊坤宫中,苏贵妃也听说了皇上对张家的一系列赏赐,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张柏不过是个侍读,皇上为何如此看重?”她十分不解,张柏的身份她查过,不过是个穷家小子,一路科举上来,没有背景。   蓉青谨慎地看了看她的脸色:“娘娘,您说……皇上是不是知道了……”   她话未说完,苏贵妃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不,不会的,皇上怎么会知道?”苏贵妃摇了摇头,不愿去想这个可怕的可能。   蓉青立马上前安慰道:“娘娘也不必忧心,将军那边已经传来了消息,陈国公似乎已有离京之意。”   这倒是真是个难得的好消息。   苏贵妃重展笑颜,皇上这突如其来的一招,让她不敢再动张家,也罢,就先让他们多活一段时间,等陈国公一走,她也更好下手。   隔日早朝,陈国公便上奏,意欲离京,皇上万分不舍,但也知道犟不过这位老国公,赏赐了许多奇珍异宝,让他带回边关去。   等桃根伤愈之后,他骑着一匹枣红马,带着皇帝给陈国公的几大马车赏赐,浩浩荡荡先行出了京城。   陈国公则晚了两日才由军士护送出京。   临行前夜,陈国公在书房悄悄与沈清和张柏进行了一番商讨。   五月的天,沈清仍穿着厚厚的大氅,经过那一场急病,他身子更加虚弱了,人还未进来,先听见了一连串的咳嗽声。   张柏先来,听见他的声音,忙起身去迎。   然而沈清一看见他,面色便有些不知所措,少了往日的亲近,张柏上前扶着他,沈清忙掩盖住眼底的不自然,轻声道谢。   张柏有些讶异,他今日怎么如此客气?   关好门,两人一起入内,陈国公居于上首,张柏和沈清分坐两旁,陈国公亲自给两位年轻人倒了茶。   他先是面带关心地看了看外孙的脸色,依然苍白,但好歹精神不错,他悄悄舒了口气。   给张柏倒茶时,陈国公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这位年轻的翰林院侍读。   不得不说,张柏光是坐在那儿,那通身的气度,便显出他与旁人的不同来。   陈国公感叹苏贵妃这一招用的太烂,把这样一位才智双全的人推到了他们这边,若不是她,张夫人未必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张柏也不会愿意与他们结盟。   这位如今正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朝中正是人才匮乏的时候,皇上年年都在感叹没有人可以为他解忧,张柏又恰好出现在这个时候,只要不犯错,未来一片光明。   陈国公笑着对张柏说,“张大人愿意相助,老夫实在感激不尽,待老夫走后,自会留下一支精锐护卫,保护张大人一家。”   张柏也感激地朝他一笑,“国公爷不必客气,实不相瞒,若不与国公爷一起,张某也是要为徐家平冤的。”   陈国公轻轻一笑,不管为了什么原因,总之大家有共同的敌人便是。   “老夫已让根儿拿着我的令牌与兵符,前往凉州调兵,待此番出京,苏家估计会使计为难你们二人,千万小心。”陈国公仔细叮嘱道。   苏家以为他的陈家军留在边关,鞭长莫及,可他驰骋沙场几十年,怎么可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离京城一百多里的凉州,驻扎着十万精兵,那是他这么多年偷偷蓄养起来的。   他当然不是想谋反,皇上也知道这十万兵士的存在,这十万精兵,有五万表面上是守城的军人,另外五万人,则分散在凉州各个县的军营中,日夜操练,时刻等着他的吩咐。   这支军队是皇上与他密谋蓄养的,为的是有一日夺走苏烈手上那块兵符。   他私自调兵,皇上说不定会生气,可这样才好,苏家不会起疑心。   张柏想了想,淡笑道:“国公爷不必操心我们,苏家目前不敢动我,不过咱们不能再与他们耗下去。”   他缓缓抬起眼睫,目中光华流动,低声道:“在下有一计,说与国公爷和沈兄听一听。”   沈清愣了愣,与陈国公一起凑近了些。   三人的谈话一直到半夜才结束,无人知晓他们说了什么,等陈国公从书房出来时,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   两日后,陈国公离京。   此时张柏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他年轻底子好,加之本就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小时候干的那些农活让他身子骨比寻常读书人硬朗了几分。   这回伤势虽有些严重,可皇上和陈国公送了他许多好药,修养一段时间就又好了。   他与家人商量,打算重新去买一套宅子,一直住在国公府也不好。   杨氏有些担心:“那我们出去了,那些人会不会再来啊!”   在这里日夜都有穿着甲胄的侍卫巡逻,安全得很。   张柏笑着说:“娘不用担心,国公爷留下了人手保护我们。”   杨氏放下了心,眉开眼笑道:“国公爷可真是咱们张家的大贵人!福娘呐!赶明儿咱娘俩儿去给国公爷点盏长明灯!”   福娘笑着答应,张柏怀里抱着小鱼逗弄,和孙进商量道:“爹,小婿是这样想的,我们去买一套大一点的宅子,把您和小昭接过来一起住,您看行吗?”   孙进愣住了,福娘也猛地抬起头,眼底一片湿润。   张柏无奈地把胖儿子放进摇篮,从怀里掏了块干净帕子给福娘擦眼泪,“这有什么,怎么又哭上了?”   福娘心里满满都是感动,她当然不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张柏是真的把她的家人当作自己的家人看待,为徐家平冤,这是多难的事,苏贵妃是多么狠毒的人,他参与进来,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可张柏半点没有犹豫地答应下来。   如今又提出要让爹和小昭与他们住进一起……   人们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她的夫君,大难临头时,宁愿一个人承担,也要保护他们。   他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福娘泪盈于睫。   孙进本想拒绝,可张柏看出他脸上的犹豫,立马又劝道:“爹,您和小昭住在外头,让我们怎么放心?苏家显然是盯上你了,只有您安全,我和福娘才能安心为徐家平冤啊!”   孙进无奈,只好点头答应下来。   他这个女婿,曾当了他几年的学生,最是知道他的柔软之处,他完完全全被拿捏住了。 第78章 新宅子 换了处大宅子。   既打算离开国公府, 第二日,张柏便和福娘一同出去找宅子。   本来还想在柳树胡同里看一看,但牙人说没有合适的, 福娘想了想, 干脆道:“夫君,咱们不如买个大一些的,从前那个两进的住不开。”   张柏懂她的意思, 以后家里人口会越来越多, 起码得三进的院落才行,经此一事, 张柏也发现, 家里必须得买些下人了。   上回那事,若后院有家丁, 说不定就能避免。   杨氏一时接受不了家里要买人这回事,在她心里,大儿子虽然出息了,她和老头子出去也是也能被人唤一声“老爷”“夫人”, 但那是乖面子话,谁不会说,她一直觉得他们还是挽着裤腿的庄稼汉, 怎么忽然间,真的就是“老爷夫人”了呢?   福娘看出她的茫然, 柔声安慰:“娘,小鱼大了,您这么大年纪也不好一直看着他,咱们买几个丫鬟小厮,您和爹也乐得清闲, 多好。”   果然,一听是伺候大孙子的,杨氏立马就没意见了。   张柏和福娘晚上一商量,才发现事还多着。   找宅子是首要的,再来要买下人,还有福娘的胭脂铺子,也要快点开张,本来打算等孙进过完生辰就开门的,谁知出了这档子事。   张柏笑着说,“也许是好事多磨呢,总算咱们一家人都好好的,这就足够了。”   福娘笑中带泪,对啊,宅子没有了又怎么样呢?他们还活着,这就比什么都重要。   柳树胡同里没有合适的,过了两天,牙人传信,说找到一处不错的宅子。   张柏给了丰厚的酬金,牙人办起事来也很麻利,加之张柏是官身,更加不敢糊弄,这回的宅子,位置比上次的要好,紧邻南大街,一水的住宅区,都住的是大大小小的官员富商。   位置好,当然价格也令人咋舌。   好在皇帝赏了五百两,大头就不用张家出了。   张柏和福娘隔日就跟着牙人去看了宅子。   牙人恭敬地为他们介绍,“大人,夫人,再找不到比这儿更好的了,这宅子原来是一位老大人的,致仕回老家才会将府邸转手,您二位瞧,这窗景,楼阁,多精致呀!”   这是一座小四进的府邸,比起柳树胡同的宅邸宽敞一倍不止,哪怕是将来张柏和福娘再生几个孩子也住得下,上一任主人显然是个有情趣的人,花园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这时节,满园芬芳。   张柏和福娘四处看了看,都很是满意,当即签了契书。   杨氏和张得贵等人第二天来看时,也很是高兴。   “这园子大呢,可以把这儿拿来种点萝卜,你爹冬天就爱吃几口萝卜炖肉!”杨氏高兴极了,有了大园子,又可以种地了。   只有拿起锄头,她才有一种真实感,不然如今这生活,总让她觉得是在做梦。   搬家的事就交给了孙进他们,张柏和福娘又马不停蹄地去找下人。   “首要的是添一些门人,丫鬟什么的可以少买几个,我和娘都自由惯了,有人伺候还不自在呢。”福娘和张柏商量道。   张柏笑道:“怎么能呢,丫鬟也要的,小鱼慢慢大了,你还要管铺子呢?能腾的出手来?”   胭脂铺子还没开张,不知会面对什么事,福娘想了想也对,于是点头同意了。   这两年是灾年,河南发大水,很多人无家可归,许多人迫于无奈,只能卖身作奴,价钱便宜的很,张柏和福娘买了一个老管家,还有三个小厮,三个丫鬟,一个做饭的老妈妈。   人不多,但也够用了。   三个小厮,一个跟着张柏在外面跑腿,另外两个留在府里干些琐事。跟着张柏的那个叫做惜时,读过几年书,因家里没落了才卖身为奴。   惜时家里还有个重病的娘,张柏见他可怜,签了身契后,便提前给了他一个月的工钱,让他带回去给老娘看病,惜时当场便红了眼,重重地朝张柏二人磕了三个响头。   三个丫鬟年岁都不大,十二三岁的样子,家里也很清白,初见了张柏和福娘,三人都有些害怕,不过见两人都很和善,便渐渐放下了心。   人领回来,小厮丫鬟们就知道干活了。   张柏写字,惜时立马就懂事地开始磨墨,杨氏要在花园里开一片地种萝卜,不等她动手,两个小厮就把地给种好了,还围了个篱笆。   搬家后的第一顿饭,便是老妈妈做的。   知道张家是打江南来的,刘妈妈做的都是江南的菜式,她的手艺与杨氏不相上下,张得贵夹了个千张包子细细品尝,感叹道:“老婆子,这个味儿啊,像你做的!”   杨氏这一天下来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干什么都有人伺候,她想削个梨吃,小丫鬟立马接过刀,不让她动手。就连睡个午觉,也有人给她脱衣服脱鞋……还有人给她守门!   晚上回了房,福娘便笑着和张柏说起婆婆的不自在,张柏也笑道:“娘就是操劳惯了,让她一下子闲下来,心里不得劲呢,没事,过几天就习惯了。”   福娘点点头,手上不停拨着算盘,叹气道:“这又买宅子又买下人,花出去好些银子。”   柳树胡同的家被烧了,他们也损失了些钱财,不过不多,福娘早把大头的银子存在了钱庄。   张柏在纸上写了几个日子,递给她看,“是呢,你瞧瞧,喜欢哪个日子,芙蓉阁也该开门张了。”   这段日子,福娘让如意和吉祥做了一批胭脂水粉,前几天已经去铺子里打理过,吉祥和如意两姐妹如今正住在芙蓉阁的后院里,随时等着福娘的消息。   福娘手指在纸上点了点,最后指着六月初六这个日子,笑道:“这个吧,寓意好。”   张柏点头。牵着她往床榻走,张柏伤还未完全好透,两人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能做,不过说说话还是可以的,福娘憧憬了一番芙蓉阁的将来,又说了两件小鱼的趣事,半晌后,两人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张柏在福娘额上轻柔一吻,合眼入睡。   *   将军府。   大将军苏烈正站在后院校场看大儿子与身边的副将比武,因他说了不准放水,副将便没敢欺瞒,用了十成的力气。   只两三招,大儿子苏远便败下阵来。   苏远满脸菜色地被副将压在地上,想要挣扎,可他那点力气根本无法撼动身上之人半分,苏烈喊了声停,副将才松开他,立马单膝跪下给他道歉。   “世子爷,多有得罪了。”   苏远一脸烦躁,却还是拱手道:“无事,是我技不如人。”   他心里却想,这人真是个憨的,他爹说不准放水,他就真的把自己往死里揍,这一身青紫,也不知多久才能好。   回头定要找个机会教训他!   苏烈冷哼一声,甩袖离开,苏远心道不妙,急忙追了上去。   一路无话,等到了书房里,苏烈才恨声让大儿子跪下。   苏远抖了两下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差点把脸摔在地上。   苏烈看他这副样子就来气,他想,自己好歹是个上过战场的铁血汉子,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窝囊废?   可他与夫人就这一个儿子,他每次打骂苏远,夫人就要回去念叨,听的他烦不胜烦。   “你个废物东西!你老子我还说把你送去边疆,过两年回来也封个将军,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你让老子怎么放心?”   苏烈怒火中烧,他几回提说让苏远入朝为官,可皇帝都压了下来,苏家因他的关系在朝为官的人已经够多了,皇帝便要让他选,是选家族还是选儿子。   可他都不想放弃。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那就走别的路。   苏烈原本已经想好,等明年就把苏远送去西北军营,那是他曾经待过的地方,熟人多,让他们帮忙照顾着苏远,混几年军功,这回来不就有理由入朝了吗?   可再说是混,那也得有保命的本事吧?   苏远半点没察觉到老父亲对他的苦心,一听要送他去战场,脸都吓白了,抱着苏烈的腿嘶声裂肺地哭求,“爹啊!爹,您不能让我去打仗啊,儿子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苏烈怒不可遏,这没骨气的窝囊废!他气得一脚把苏远踹了出去。   苏远吐了口血,又爬过来,仰着脸对苏烈说,“爹,儿子绝对不去什么战场!”   “那你想去哪儿?人也老大不小了,你老子我死了怎么办?谁管你吃管你喝?”苏烈真是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儿子。   苏远不好意思一笑,尴尬道:“这不还……还有大姐吗?”   他大姐可是贵妃!这宫里除了太后就属她最大,谁敢不给贵妃之弟几分面子?   这些年大姐也没少帮衬家里,以他这个光秃秃的世子身份,能娶到太后的侄女,都是多亏了大姐在其中游说。   苏远想,大姐当上皇后那是迟早的事,他爹干嘛非要把他送去打仗?大姐成了皇后,难道他还会愁没有官做?到时候他想当什么官就当什么官!   苏烈听了他的天真言论,冷冷一笑,“你还想靠你大姐呢?她啊,心里就只有那个皇帝!这回惹上事了,又来求老子了。”   他头痛得很,大女儿老是让他不要着急催皇帝立后,想抱养个三皇子,磨磨蹭蹭等了几年,他一上折子奏请立后,她竟然敢在背后捅他一刀。   若不是她留着还有用,苏烈早就不想再与这蠢人交涉了。   不过想起大女儿前些日子传的信,苏烈又陷入了沉思。   当年那事,徐家竟然还留有后手吗? 第79章 芙蓉阁 天边一弯弦月,灯下良人成双。……   苏烈当下也没了教训儿子的心情, 黑着脸让苏远滚出去,自己在书房里思索了起来。   这件事,皇帝知道吗?   若是不知道, 那还好办, 灭口便是,若是知道了,那就得斟酌斟酌了。   虽说和大女儿有了隔阂, 可这个时候, 苏烈知道,苏家不能成为一盘散沙。   谋害皇后那件事, 他虽没有出多少力, 可也是支持大女儿的。   如果当年的真相被翻了出来,整个苏家都要完, 他赌不起。   过了两天,苏贵妃便借着探亲的机会回了将军府,与父亲共谋大事。   显然她最近也被这事折磨得不轻,脸色不太好, 苏烈见她进来,先是冷哼一声,淡淡道:“贵妃娘娘的排场是越来越大了, 连我这个父亲也不放在眼里了。”   苏贵妃心头一梗,焦急道:“父亲何必再计较这些, 当下之急,是该如何处理那孙家父女俩。”   苏烈听她细细说清她是如何查到徐清瑶当年离京后的去向,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徐木那老匹夫,死也不死个干净,徐清瑶手里应该有些证据, 怕是对我们不利。”   当年那件事,苏贵妃做的不算缜密,这才给了徐清瑶逃离的机会,她现在也是追悔莫及,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徐清瑶关起来,再威胁徐木。   “三皇子的事如何了?”苏烈问道。   他想,只要他们手里捏着三皇子这张底牌,皇帝再怎么不满苏家,皇位也只有传给这唯一的儿子。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苏贵妃摇了摇头。   苏烈心头燃起熊熊怒火,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当年就给人留下了把柄,如今又连个年幼的皇子都搞不定,那三皇子生母不过是个身份低贱的宫女,她使些手段弄死便是,这后宫里,有谁比她这个贵妃更适合抚养皇子?   “父亲,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苏贵妃心里却像吃了黄连一样苦,父亲只看到她繁花拥簇,却不知她背地里有多苦闷。   三皇子生母希嫔,身份确实不高,也没有恩宠,但因为生养了皇上唯一的皇子,被太后看重,接到了慈宁宫居住。   那是太后的地盘,她想动手,也得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她想去探望三皇子,也得经过太后允许,何况她并非皇后,常常去找三皇子,太后也会觉得她居心不良。   她也急啊!可是这事越急越没有用。   苏烈简直不想再与她说话,冷着脸道:“你既然什么都没把握,为何还要把你二叔从内阁弄下去?”   苏贵妃面色变得有些尴尬,她其实只是想给苏家一个警告,让父亲不要再逼着皇上立后,谁知皇上竟然真的会因为一些贪污的小事,废了二叔内阁大臣的名号。   “父亲,此事是女儿思虑不周……”她低声道歉。   可心里却没多少歉意,虽然这回做了蠢事,可她心里着实畅快了一回,这么多年,被家族逼着,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如今这样发泄一次,就算被父亲训斥,她也不后悔。   苏烈瞧她面上有些愧色,脸色和缓了些,他想了想,抱养三皇子还需要太长的时间,他们等不了,而掌握苏家把柄的人还活着,这是极大的隐患……   不如……   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苏烈脑子里。   他瞥了眼大女儿,没说话。   这想法太过大逆不道,以大女儿对皇帝的痴心程度,绝对不会答应,他不能告诉她。   等他想个办法,把她骗过去再说。   苏烈简单安慰了苏贵妃几句,便让她回宫等消息。   等苏贵妃走后,他立马找来了自己的谋士,连夜密谋大事。   *   耽搁了许久,福娘的芙蓉阁终于在六月六日这一天开张了。   早有与她交好的夫人小姐们前来捧场,芙蓉阁外热热闹闹聚集了一堆人,蒙在牌匾上的红绸一拉,显出亮堂堂的三个大字:芙蓉阁。   有人认出这是当朝内阁大臣宋明启亲笔,不由赞叹出声。   因是卖的胭脂水粉,因此围观的女子居多,两挂炮响完之后,听掌柜的说今日新开张,买的多送的多,一大群妇人小姐便涌了进来。   一进去,正中央是三个大木架,与妙味斋的类似,每一层上都摆着不同的胭脂水粉,下面用小木牌写了名字。   “掌柜的,这是什么意思?”有人指着一盒胭脂旁边的小木盒疑惑道。   众人忽然发现,几乎每一盒胭脂水粉的旁边,都摆着一个小巧的木盒或者瓷瓶。   福娘被众人簇拥着,上前解惑,“各位请看,这些小的盒子里面,装的是与旁边同样的胭脂水粉,大家喜欢哪种,便可试一试。”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从没想到还能这样卖东西的。   点心什么的也就算了,试吃也亏不了多少,可这胭脂水粉,有些可名贵了,也能拿出来给大家随意试用吗?   福娘肯定地点了点头,不过众人皆有些畏惧,不敢上前。   与福娘交好地刘夫人见此场景,便主动上前,拿起一个小木盒,笑道:“既然掌柜的如此大方,那我便大胆试一试了!”   她说着真的打开盒子,开始试用了起来。   每一层木架子上都摆着几面铜镜,打磨的极为光滑,照的很清楚,刘夫人在两颊上抹了一层胭脂,凑到镜子前细细欣赏,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盒不错,看上去气色都好了许多呢,掌柜的,给我包起来吧!”她笑意盈盈,众人看向她脸上,发现这胭脂的颜色粉嫩却又很自然,像是豆蔻少女害羞时脸颊上浮现的那抹红,娇俏得很,有人先买下,后面的人便也心动了。   “掌柜的,给我也来一盒!”   “我也要!”   ……   芙蓉阁里很快热闹了起来,姑娘妇人挤在架子前挑选,嬉笑声不停,女人之间最爱聊的,不是别人家的八卦,就是这些胭脂水粉衣服首饰,芙蓉阁里的东西价钱也很合适,东西也是一等一的好,大家买起来也很干脆。   福娘忙不过来,便让张柏去钱柜里站着收钱。   因张柏生得俊俏,不少姑娘小姐们都要偷偷看他几眼,有那胆大的,便红着脸问,“公子可有婚配?”   张柏并不多看她们,目光温和澄澈,他远远朝铺子里正忙碌的那个身影看了一眼,桃花眼眼尾扬起,柔声道:“已有良妻。”   四下里一片可惜叹气声。   过了一会儿,有人凑巧看到,那女掌柜走过去不知与这俊俏郎君说了什么,他忽然笑了起来,眼底一片温柔缱绻。   原来这是一对夫妻啊……   再看那女掌柜,也是个难得的美人,两人站在一起,便是人群中最亮眼的一对,男子高大俊美,女子娇柔娉婷,两人目光相对,便像是拉起的糖丝一样,当真是般配得很。   这一日忙碌下来,福娘嗓子都有些哑了,张柏面上也露了些疲倦,两人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关了门开始算账。   福娘没仔细算,只觉得比当初妙味斋第一天开张时赚的要多,结果等他们把账一算,才发现这不是多了一点点,而是足足多了两倍!   今日一天就赚了快百两银子!   “娘子真是能干!”张柏笑道。   福娘也有些骄傲,她为了芙蓉阁付出了太多时间与精力,开张前一晚,还在担心若是生意不好可怎么办?这地方的铺子,一天的租金也得好几两呢。   不过张柏倒是一直都很相信她,福娘做什么事都很用心,又总是为客人着想,客人又不是傻子,哪家东西好,自然是能分辨的出的。   福娘大方地给了吉祥和如意发了赏钱,两姐妹也很高兴,她们第一次做出的胭脂水粉卖的这样好,都是因为遇上了一位好掌柜!   福娘让两姐妹出去买点好吃的,夫妻俩也牵着手准备去街上逛一逛。   吉祥看着二人的背影,心里满是羡慕,她从未见过像掌柜这样的女子,自己有本事,还能把夫君抓的牢牢的。   掌柜的在她们头一天来时,就告诉她们,“如今世人皆说,女子要柔顺,在家顺着爹娘,出嫁了顺着夫君,可多少女子得到了好下场呢?只有自己立起来,才是最好的。”   吉祥起初不太理解,她与妹妹从小就被爹娘教着,要她们努力干活,读那劳什子书作甚?还不如多绣几张帕子多挣几个钱。   等爹娘双双离世,她们才发现,两个弱女子活着有多艰难。   她们也不会别的本事,只能揽些绣活,或者是给别人洗衣。   冬日里,十根手指头冻得萝卜粗,连针都拿不稳,可还是要咬着牙绣帕子,把手泡在冰冷的水里浆洗衣裳,送来她们这儿的,多是一些干粗活的大汉的衣裳,脏的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如意小小一个人,有一回实在冻的难受,便搓便掉眼泪。   吉祥想,若换成是掌柜的,日子绝对不会像这样难过。   掌柜的又会读书又会写字,可以去给那些小姐们当老师,等攒够了钱,还能开一间小铺子,日子定是能过得红红火火。   吉祥牵着妹妹的手,心里也燃起了一簇火苗,她也想成为掌柜那样的女子!   不再去依靠任何人,而是学着自己立起来。   福娘并不知道她无意中成了一位姑娘崇拜的对象,此时她正与张柏手牵着手,漫步在夜晚的京城大街上。   生过孩子,又一共经历了生死磨难,两人之间的情感比起从前,又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仿佛是酿了许久的桑葚酒,在经年之后,酝酿出了瑰丽的色彩。   “夫君,若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福娘小声道。   人潮汹涌,张柏握紧了她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笑道:“说什么傻话呢?我们之间,永远都是如此。”   他藏在心里那么久的姑娘,怎会不好好珍惜呢?   福娘甜甜一笑,张柏低着头看她,眼中映出她柔美的脸庞。   天边一弯弦月,灯下良人成双。 第80章 献毒药 成大事者,不应该溺于情爱。……   芙蓉阁开张, 福娘便更加忙碌了起来,有时也不能照顾到小鱼,这孩子如今已经半岁多了, 好养活的很, 福娘每天只用喂一次奶,其他时候,这胖小子就喝羊奶。   原来张家宅子里那头羊, 失火时躲在墙角处, 竟然也幸运地没被烧死,杨氏舍不得, 仍把它养在了新宅子后院里, 只是这只羊受了惊吓,不再下奶了, 没办法,张柏又去买了头母羊回来。   每每见着小鱼一脸享受地喝着羊奶,张柏就忧心忡忡。   他皱着眉对福娘说,“小鱼这样好骗, 以后可如何是好?”   福娘:……   夫君,你想的也太远了吧,小鱼现在只是个连话都不能说的小孩呢。   张柏原以为小鱼是个机灵的孩子, 本打算等他会说话了就开始教他念书,可如今看来, 还得再考虑考虑了。   家里多了些伺候的人,确实要省事很多。   杨氏能腾出手来去给吉祥和如意帮忙了,张得贵和孙进就在家照顾小鱼,一家人各司其职,日子过得平淡却充实。   等伤口不再疼痛, 张柏就回到了翰林院。   三皇子许久不见这位老师,甚是想念,他才五岁多一点,却已经十分懂规矩,张柏再次来皇子所给他上课时,他心里很是激动,但仍是先给张柏行了师礼。   等坐了下来,他才奶声奶气地问道:“听闻张大人受了伤,如今可好了?”   张柏笑着点点头,“臣已痊愈了,多谢殿下送来的药物。”   这回他受伤,三皇子还专门让人给他送了药来。   三皇子心里高兴极了,面上却还装作矜持,抿唇道:“那就好,张大人不用客气。”   他很喜欢父皇为他挑选的这位老师,张大人长得就像画上的仙人似的,脸上总是带着笑,他有许多表哥表弟,都说家里的老师又凶又古板,可张大人温柔极了,上的课也很有趣,每次都会给他讲一些好玩的故事。   三皇子自幼在慈宁宫长大,太后喜好清静,于是母妃也教导他要乖一点,不准在慈宁宫里跑动喧哗。宫里只有他和昭慧皇姐两个小孩,可皇姐又不与他住一处,且他看得出来,淑妃娘娘不是很想皇姐与他一起玩。   他虽是个小孩,可被人“讨厌”,也会难过。   今年父皇说他到了能读书的年纪了,于是下旨让他搬到了皇子所,母妃十分舍不得,可三皇子自己很高兴。   现在他每天早上吃完饭,便去演练场练一会儿拳,等到午后小憩片刻醒来,张大人就来给他上课了,这是他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候。   他写字的小桌子是新做的,挺直了腰背坐在椅子上,只有脚尖能勉强挨地,他瞪大了眼睛直直盯着张柏,等着他开始讲课。   张柏也很喜欢这个乖巧的学生,温和一笑,拿起了书。   上课至一半时,一个小太监进来给二人添茶,顺手将一盘子糯米糕放在了三皇子手边。   张柏有些疑惑,三皇子一直以来都是个很能克制自己的孩子,哪怕饿了渴了,也不会随意吃喝,桌案上只会摆着一碗清茶,今日这是转性了?   谁知三皇子也纳闷不已,皱眉道:“小和子,怎么是你来?”   他书房里一直是贴身太监小夏子伺候,小和子是外院的太监,他不喜欢这个眼睛里总是露着奇怪的光芒的瘦小阉人。   小和子心里暗骂一句,点头哈腰道:“回殿下,小夏子身子不适,回去休息了,让奴才来顶差。”   事实上是他给小夏子的饭菜里下了泻药。小夏子拉了一天,无奈只能让他过来服侍殿下。   “这样啊……”三皇子点点头,又让人去给小夏子拿药,转头看见面前这盘糯米糕,皱眉道:“这是谁让你端上来的?我说过,不在书房里用糕点。”   小和子陪笑道:“殿下,这是贵妃娘娘特意命人为您做的,翊坤宫的蓉青姑姑亲自送来的,说是见您读书辛苦,这糯米糕最是好克化。”   三皇子眉目间闪过一丝不耐与厌烦,很快掩饰了去,挥挥手道:“行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这儿不用你了。”   小和子磨磨蹭蹭不想走,三皇子瞪他一眼,他才出去了。   等他一走,三皇子便跳下椅子,把那盘糯米糕拿的远远的,显然是不打算接受贵妃的好意。   他重新坐回来,对张柏小声抱怨道“张大人不知,我最讨厌这种软糯粘牙的糕点了。”   张柏抿唇一笑,并不多言,继续给他讲起了书。   他哪里看不出,三皇子并非真的讨厌这碟糕点,而是讨厌苏贵妃罢了。   这头,苏贵妃从保和殿出来,一脸不快。   那盘糯米糕,她不仅给三皇子送了,还亲自做了一碟子,送来保和殿。午后有两刻钟,是皇上的休息时间,她特意挑了这时候来,在门外等了许久,精心准备的妆容在烈日下化掉,等她快要忍不住时,赵林山才出来传话,让她进去。   算算日子,她已有两个多月没见着皇上了。   她理了理鬓发上前行礼,皇上正在批阅奏折,淡淡叫起。   待她把糕点呈上,又说了好一番话,皇上也没有抬头,等她说完,便扬手叫人送她出去。   她满心不愿,忽听皇上出声叫住了她。   苏贵妃欣喜转头,便见皇上抬起头,一双锐利的眼直直看过来,沉声道:“贵妃若是觉得无聊,大可与太后一起去白马寺礼佛,三皇子自有人照顾,你不必多操心。”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可苏贵妃却出了一身的冷汗,忙点头退下,还未踏出殿门,便瞧见皇上吩咐赵林山将那盘子糕点拿走了。   苏贵妃心里涌上苦涩,她不明白,为何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难道就因为一个陈莲华吗?   可是她已经死了!自己难道还比不过一个死人?   或者是因为,他不满自己对三皇子做的那些事?   可是她做错了什么?她怀不上孩子,他又不肯踏足后宫,这宫里唯一的皇子,她作为协理后宫的贵妃,难道不能关心一下吗?   苏贵妃又气又委屈,快步走回了翊坤宫,连车辇都没坐,回宫后一顿摔打,也没能解气。   等皇子所的人传来消息,说三皇子也没吃她送去的糕点时,苏贵妃勃然大怒,狠狠把伺候的人都骂了一顿,寝宫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被她砸完了,杯杯盏盏碎了一地。   蓉青领着众人,胆战心惊地跪在一旁。   无人敢上前劝一劝。   一些小太监小宫女们已经被吓得发抖了,几个胆小的更是流出了眼泪,蓉青也是泪流满面,可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心疼。   她想,娘娘这大半辈子都在算计,可是真可怜啊……除了一个空空的贵妃名号,其他什么也没得到。   皇上的态度已经摆明了,娘娘想要抱养三皇子,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娘娘起初生出这个念头时,自己便劝过她,三皇子养在太后宫中,生母仍活着,况且这几年皇上与娘娘的关系越发紧张,为何要再生嫌隙呢?   可娘娘难得地露出了脆弱的神情,对她说,“蓉青,本宫何尝不知呢?可本宫如今什么都没有,说句大不敬的话,若皇上有一天……本宫要为自己的后路打算呀……”   她也为娘娘感到难过,便没有再劝。   后来发现,娘娘似乎越发执着于办成这件事,自从徐家后人出现后,娘娘是越来越慌乱了。   她心里幽幽叹口气,瞧着满头珠翠却面目狰狞的主子,默默藏好心里那一份同情。   隔日,苏贵妃在翊坤宫发火的事便被苏烈知晓了,他勾唇一笑,目中含着几分得意。   心腹门人姚骞替他斟满茶,拱手奉承道:“将军果真料事如神!”   苏烈低头喝茶,假意谦虚,“哪里,不过是自己儿女,有些了解罢了。”   他早料到,大女儿会心急,她越是急躁,皇帝就会越厌烦她。   等到她终于受不住时,就会来找他了。   苏烈其实对这个满脑子都是男人的大女儿颇为不满,在他看来,成大事者,不应该溺于情爱,更何况皇帝那样冷漠,为何还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若是大女儿心够狠,他们早就成事了,还用得着在这儿小心谋划?   撇了撇嘴,苏烈抿唇问道:“我要的东西可找到了?”   姚骞谄媚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奉上,“将军放心,您交代的事,在下没有不尽心的。”   “您瞧,这是药王谷的秘药,花了大价钱才搞到的,将此药混于水中,只需一粒,便能让人神志不清,只听下药之人的吩咐。”   苏烈拿起一颗琥珀色的药丸对着光细看,狐疑道:“当真有如此奇效?”   姚骞重重点头,“将军请放心,在下已是找人试验过了,绝对不敢欺瞒将军,这里面加了蛊虫粉,服下之后,若没有解药,活不过三月。”   听了这话,苏烈唇角缓缓扬起,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姚先生做的很不错,待日后我苏某登上那个位置,内阁首辅便非先生莫属!”   姚骞大喜,连连道谢。   他与当朝姚首辅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不过他母亲是位身份低贱瘦马,他是父亲巡视江南时一夜荒唐的产物,直到如今,姚家也不肯承认他的身份,姚骞恨姚家所有人,于是投靠了苏烈。   苏烈狼子野心,与他正是合拍,这天下待他不公,那就毁了天下便是。   到时候什么姚家张家李家……统统都会被他踩在脚下! 第81章 执念深 他身边那个位置,合该是她的。……   明镜轩中, 皇帝放下书,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给张大人换碗热茶。”   讲了一上午, 张柏也有些累了, 谢过皇帝之后,喝了几口茶润润嗓子。   皇帝眼中带着欣赏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一举一动风度不凡, 他就喜欢张柏这份自然, 不是刻意做出来的恭敬,也不拘谨, 让他觉得, 除了君臣之外,他们还好像是朋友。   高处不胜寒, 身为帝王,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有朋友的感觉了。   这些臣子,是他的手下,他的谋士, 可他们之间,总是少了一份亲近。   他也不敢与他们亲近,怕养大了这些人的心。   张柏目前看起来是个不错的, 等他再历练几年,兴许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讲完课, 皇帝与张柏闲聊了几句,才知张柏年纪轻轻,孩子已经半岁多了,很是惊讶。   张柏是寒门出身,这事他知道, 大多数与张柏一样出身的学子,都会选择在有了功名后再成亲,等着榜下捉婿,毕竟有个好岳家,确实能少走几年弯路。   比如说他知道的,与张柏同一年入翰林院的庶吉士萧观,不久前才与翰林大学士冯阶之女成亲。   虽说臣子之间的嫁娶与他并无多大关系,可皇帝听闻此事,难免有些失望。   冯阶那位姑娘,在京里名声早就臭了,从前想攀上安郡王,不知做了多少惊天骇地的事,冯家脸面都丢尽了,偏偏冯阶宠爱得很,从来不管教。   京里无人敢娶冯家小姐,萧观倒是勇敢。   先前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时,他便听见太后与几位诰命夫人在议论此事,有人不屑道:“萧大人哪里与她有什么情谊?我听我家大人说了,萧大人如今连面都没见过呢,就答应了,这冯家白捡了个好女婿。”   皇帝当时没什么反应,后面想起来,才觉得有些奇怪。   一面也没见过,便能匆匆定下婚事吗?   等过了两日,冯阶在他面前为萧观美言时,皇帝便明白了。   拿婚事交换前程,只能说明这人太重名利,冯小姐如何他不在乎,甚至也没去考虑外面的传言是否当真,便应下了婚事。   皇帝自己是个重情的,所以不太看得上萧观这种人。   皇帝试探道:“张爱卿这一路高中,可有那榜下捉婿的,想把你捉了去?”   张柏笑道:“皇上说笑了,臣不过一介书生罢了。”   皇帝笑他自谦,又笑着问,“那若是当真有人想把姑娘嫁给你,你该如何?”   张柏慢慢收起了笑容,目光里透着认真,毫不犹豫道:“臣不愿,也不想,臣虽不才,却也想与一人终老。”   他这话让皇帝愣住了,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皇帝想起,他年轻时,有了莲华之后,不愿再选秀,也不想去其他女人屋里,太后劝他要雨露均沾,他似乎也是一脸严肃地说了与张柏类似的话。   可他终究还是食言了。   皇帝沉沉叹了口气。   这日张柏回到家中,晚间入睡前与福娘说起此事,疑惑道:“我瞧皇上似乎是想起了谁,神色不太对。”   福娘却注意到了其他地方,她揪着他衣襟上的纽扣,仰着脸好奇道:“夫君,你说实话,真没有人想把姑娘嫁给你吗?”   张柏一下子被她逗笑了,捏了捏她的手,打趣道:“有没有,你难道不清楚吗?”   福娘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发生过这回事。   她摸着张柏白玉似的脸庞,疑惑不已,“可是不应该呀,夫君生得这样好,学问也是极好的,为什么会没人想嫁给你呢?”   张柏脸上满是无奈,怎么她还遗憾起来了?   他惩罚似的捏了捏她的耳垂,“净胡思乱想。”   其实也不是没有,从前在湖州读书时,确实有一些富人想找他当上门女婿,可张柏一一拒绝了,不过这些事,告诉妻子,只怕她会更来劲。   张柏又隐隐有些失落,怎么别人想抢走他,福娘一点都不紧张呢?   摩挲着手下这团软白的嫩肉,张柏眼眸越发深邃。   “既然睡不着,那就做点别的?”他眼眸中染上欲望,翻身压住了她。   福娘的惊呼声被他吞进口中。   两人许久没有欢/好,张柏难免有些激动,折腾了许久,福娘嗓子都哭哑了,推着他的胸膛,劝他节制一点,明儿不是还要去翰林院吗!   张柏眼尾一片艳丽的红,哪里顾得上什么差事,捉着她的脚继续动作。   她的滋味太好,让他忍不住沉溺。   夜已深,西厢里的架子床仍晃动个不停,不时传来男子沉重的喘息与女子柔媚的娇/吟。   *   翊坤宫中,蓉青正将一个小匣子交到苏贵妃手上。   苏贵妃皱眉问道:“这是何物?”   蓉青头埋得更低了,颤着声道:“这是将军送来的……”   父亲给的?苏贵妃疑惑不已,伸手接过匣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小瓷瓶,装着一些药丸。   “怎么又给本宫送药?上回的不是没吃完吗?”苏贵妃自许久之前小产以后,身子就一直不太好,冬日里畏寒的很,太医也没治好,父亲便帮她在外面找了一种奇药,隔几个月就送一次进来。   蓉青手脚发抖,却还是忍住了害怕,尽量沉稳道:“娘娘,这不是给你吃的,是为皇上准备的。”   苏贵妃讶异地抬起了头,“给皇上的?”   蓉青上前一步,小声解释:“将军说,这是药王谷的秘药,无色无味,难以察觉,只需兑水服下半颗,便能让人言听计从。”   苏贵妃猛地站了起来,怒道:“父亲让本宫给皇上下毒?”   父亲是疯了不成?给皇上下毒,若是被发现了,苏家所有人都得被砍头!   蓉青忙紧张地劝她小声些,又多解释了几句,“娘娘,您误会了,这药是无毒的,只是会让人神智暂时不清醒,将军说了,等皇上服了药,您便可让他写一道圣旨,把三皇子记在您名下,事情不就简单多了?”   “住口!”苏贵妃眉头紧蹙,目光如含着冰碴子一样在蓉青面上扫过,冷声道:“你可还记得,我是皇上的妃子!”   她怎么能去害他?   就算他的心里没有自己,可她也从来没想过,要对他做什么坏事。   蓉青还想再说,苏贵妃冷笑一声,讽刺道:“蓉青,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犯糊涂了?父亲给了你什么好处?”   “娘娘,奴婢没有!”蓉青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   苏贵妃重重踹了她一脚,蓉青胸口闷痛,两眼含泪,顾不得疼痛,又挣扎着爬过来,“娘娘,奴婢真的没有!”   她没有背叛娘娘,只是编了个小谎。   将军派来的人说,这药若是没有解药,服药之人三月后就会衰竭而亡,她当时听了十分害怕,可转念一想,若皇上去了,对娘娘来说,何尝又不是一种解脱呢?   蓉青不明白,娘娘为何还不肯放下执念?皇上分明不爱她,可娘娘似乎是中了邪一样,非要让皇上亲自下旨,封她为后。   所有人都看得出,皇上心里只有陈皇后一人,娘娘想当皇后,或许到死都实现不了。   她虽震惊于将军的狠心,却也觉得将军的办法是对的。   控制了皇上,娘娘想当皇后,那还不容易吗?甚至还能当上太后!   蓉青自认为没有做错,她都是为了娘娘好啊……   可苏贵妃并不想再听她多说,让她抱着匣子滚出去。   蓉青抹着泪,低头缓缓离开了。   她知道,这回惹了娘娘生气,以娘娘的性格,或许日后再不会重用她了。   可是蓉青不后悔。   每天看着娘娘为皇上伤心难过,她也厌倦了,出宫是不可能的,她知道太多秘密,要么一直伴着娘娘,要么就是死路一条。   死就死吧,蓉青也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做了太多坏事了,下地狱也是应该的。   她拿帕子擦干了泪,挺直了脊背走了出去。   殿外的小宫人见蓉青姑姑出来,连忙低头行礼,等她走过,才小声议论起来。   “姑姑是不是哭啦?眼睛好红?”   “好像是,难道姑姑被娘娘训斥了?”   “怎么可能!娘娘最是依仗姑姑了,怎么会骂她呢!”   ……   众人不解,隔日早上,一件让她们更为惊讶的事发生了。   娘娘不再让蓉青随侍身边,将她调去了后殿,管理洒扫之事。   蓉青真的得罪娘娘了!众人惊讶地合不拢嘴,面色各异地围观着蓉青收拾了东西,往后殿走去。   内殿里,苏贵妃正由着新上任的大宫女晚翠梳头,这活一向是蓉青干的,从苏贵妃还在闺阁中时,蓉青便为她梳妆,这么多年,她只要一个眼神,蓉青就知道该怎么做。   晚翠突然升了职,心里很是激动。伺候苏贵妃梳头也很是谨慎小心,生怕把她给弄疼了,抖着手梳好一个桃心髻,小声问道:“娘娘今日想戴哪只顶簪?这支蝴蝶的可好?”   苏贵妃扶着发髻左看右看,总觉得没有蓉青梳的精致好看,没了心情,随口道:“行吧,就戴这支吧。”   换了个人伺候,她一时有些不习惯,可蓉青昨晚说的那些话实在让她生气,苏贵妃也不打算杀了她,就想冷她几天,让她好好想明白,到底谁才是她的主子。   竟然敢怂恿她对皇上下药!   尽管那药的功效确实让苏贵妃很心动,可她不敢赌,万一这药有毒呢?那她岂不是害了皇上!   想起皇上,苏贵妃又有些失落起来。   她真的不明白,为何他就是不肯松口,她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皇后的位置,想要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跟在他的身后。   曾经在东宫,她曾无数次默默站在后面,看着陈莲华与他并肩而行,心里痛的滴血。   如今陈莲华死了,他身边那个位置,合该是她的。 第82章 痒痒粉 她自问没有哪一点对不住他。……   苏烈打算动手的同时, 陈国公这边也没有闲着。   几日前他传回消息,桃根已悄悄带着他的兵符到了凉州,凉州离京城不过一百多里, 等苏家有了动静, 一日内就能前来驰援。   沈夫人已是急不可耐,近来多有传言,说皇上有意在贵妃生辰这日, 封她为后, 并将三皇子过到她的名下。   沈清多次劝说她不要太担心,可沈夫人还是急得不行, 嘴角生了好几个泡。   她皱着眉问:“清儿, 国公爷可说了什么时候动手?咱们可不能再等下去了,要真是让那姓苏的贱人成了皇后, 那怎么行!”   沈清没对她把所有的计划都说出来,这是陈国公特意嘱咐的,他看出来,沈夫人对报仇这事执念太深, 有些不对劲,为了避免她心急坏了事,不能把全部的谋划都告诉她。   因此, 沈夫人目前只知道,陈国公离京是计划里的一环, 他们已经有了周全的计策,就差一个合适的时机。   她等了又等,清儿依然如从前一样去宫里为皇上读书,可皇上待他只是淡淡,远不如对张柏亲近, 又听说皇上欲立苏贵妃为后,她真是恨不得立马进宫去找皇上,说出当年的真相。   “母亲为何如此心急?不是您从前说,要儿子千万小心,此事得徐徐图之吗?”沈清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盯着她。   沈夫人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镇定下来,笑了笑道:“娘这也是关心则乱嘛,清儿说的对,这事得慢慢来,急不得,急不得……”   沈清淡淡一笑,心里越发怀疑起来。   听了传言心慌的,不止沈夫人一个。   翊坤宫里,苏贵妃也正在为这事困惑,她敢肯定,这话不是从她宫里传出去的,到底是谁要害她?   若皇上真有这个意思也就罢了,顺水推舟也就成了,可皇上那日的态度,明明是在让她不要肖想此事,放弃自然是不能的,她本打算低调几天,可这紧要关头,又传出了这些话。   什么要立她为后?还要把三皇子过继到她名下?   苏贵妃心里又惊又怒,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会让皇上生气,这传话的人还真是心肠歹毒!   “蓉青,你说……”苏贵妃心烦意乱,正想找蓉青说说话缓解一下心情,可才喊出口,便见晚翠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苏贵妃顿时闭上了嘴。   她忘了,蓉青惹她生气,被贬到后殿去了。   晚翠听见娘娘仍是喊蓉青,心里暗恨,面上却谄媚道:“主子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苏贵妃打量她几眼,想起晚翠虽也伺候了她近十年,可一直在外殿当值,因她不是从苏家带来的,自己一直不是很信任她。   哪怕是现在,苏贵妃也仍然提防着晚翠。   “没什么事,行了,你下去吧。”苏贵妃拨了拨精致的护甲,淡淡道。   “是。”晚翠低下头,失落地掀起帘子出去了。   苏贵妃靠坐在榻上,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平时不觉得,真正离了蓉青,她才觉得处处都不太对。   早上晚翠泡的茶,总不是她爱喝的那个味儿,梳妆时也尽挑一些她不爱的首饰,想寻个人说话吧,晚翠只知道奉承她,没意思得很。   再过几天吧,等蓉青知道做错事了,就还把她叫回来伺候。   苏贵妃叹口气,又坐起来,提笔给父亲写了封信,询问他如今该怎么办才好。   父亲很快给她回了信,却是让她不要轻举妄动,此时若有了行动,皇上或许会以为她是做贼心虚,让她以不变应万变。   苏贵妃本还想去找皇上解释,但父亲这样说,她又觉得有几分道理,于是便放弃了,只是在宫里杖责了几个传播流言的宫人。   她却没有料到,这话正是苏烈派人传出去的。   将军府,苏烈正与姚骞一起喂鱼,眉目间满是兴奋,笑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姚骞献药时便说,以苏贵妃对皇上的痴心,若想她乖乖给皇上下药,她大抵是不会答应的,所以,得逼一逼她。   果然,蓉青劝说失败。   姚骞往水里随意撒了把鱼食,谦虚道:“大人过誉了。”   “贵妃娘娘的生辰就在几日后,咱们布置的好戏,也该开场了。”姚骞紧紧盯着水面上争夺着食物的各色锦鲤,眼神越发炙热。   苏烈哈哈大笑,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老夫与先生一样,也等着看好戏呢!”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坐上那金灿灿的龙椅,对着百官喊平身的画面了。   皇帝忌惮他,想收回他的兵权,他岂能坐以待毙?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做不了忠臣,做个奸雄又如何!   *   张家,福娘和张柏正对坐于榻上,福娘手中正缝着一件小衣服,是给小鱼穿的,张柏拿了本史书悠闲翻看着,两人没有说话,却都在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闲暇时光。   芙蓉阁的生意如今是越来越好了。吉祥和如意在做胭脂水粉这件事上,颇有些天分,福娘只教了她们基本的方法,两人便能钻研出新奇的配方,这胭脂水粉卖的就是个“新”,哪家有别人没有的货,自然会更受欢迎一些。   店里生意好,原先雇的两个伙计还不够用,福娘又去找了两个小伙计。   两个月过去,查账时一拨算盘,她惊喜地发现,若是生意一直这样好,不出半年,她就能回本了。   张柏也很是为她高兴,但想了想,又提醒她道:“虽说生意兴隆是好事,可也要多加小心,本就是僧多粥少,咱们起来了,自然有人要不高兴了。”   “不说吉祥如意,如今铺子里那几个伙计,咱们了解的都不深,虽说是签了契约,可还是要提防着点。”   福娘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夫君放心,这边我是时常去看着的,不会有什么事。”   如今妙味斋那边她已经可以丢手了,许满银能帮她打理生意,她的心思便全放在了芙蓉阁上面。   张柏的担心并非多余,除了吉祥如意她是知根知底的,其他几个伙计,都是牙人介绍的,她挑了几个合眼缘的,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芙蓉阁卖的是往身上擦的东西,女子最在意的不就是这张脸吗?她必须要万分小心,不能出一点问题。   福娘便想了个主意,吉祥和如意做胭脂水粉并不需要一整天的时间,她便请二人在其他时候,多帮她注意点,看看有没有想干坏事的人。   她原以为不会有人这么胆大,谁知没过几天,竟然真的逮到一个。   是吉祥看到的。   店里的伙计中午都在后院吃饭,吃饭时前面铺子里也得留人,通常是大家轮着去前面守着,这一天便轮到小六去前面。   吉祥吃了两口饭,想起掌柜的叮嘱她的事,便借口自己去上茅厕,偷偷去前面看了一眼。   倒真让她看见了了不得的事。   铺子里没有客人,午间日光太晒,便在门前加了道不透光的布帘,吉祥趴在门边偷看,瞧见小六正站在架子后,鬼鬼祟祟地不知在捣鼓什么。   “小六!”吉祥悄悄上前,一出声,吓得他手一抖,手中的东西便摔在了地上。   吉祥打开一看,发现是一盒木樨香粉,只是盖子被打开了,白色的粉末撒了一地。   小六的手上还拿着一个纸包,被抓了个现形,他的脸色瞬间慌张了起来。   吉祥惊讶极了,她没有料到,小六竟然真的敢做这种事。   福娘找了医馆的大夫查看,说那包药粉不是什么毒药,只是寻常的痒痒粉,若是不小心沾到皮肤上,便会瘙痒难忍。   若是一直抓挠,便会留下疤痕。   福娘十分生气,不知是何人如此狠毒,这痒痒粉虽不是毒药,可比毒药更致命,若是真让小六把痒痒粉加到香粉中去了,不知会有多少女子因此毁容。   这木樨香粉是最近芙蓉阁卖的最好的一种香粉。   小六怕她送他去见官,立马就痛哭流涕地招了。   “掌柜的,都是我猪油蒙了心,贪那几个钱,才干出这种事。”他一边哭,一边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如意在一旁啐他一口,骂道:“你哪是猪油蒙了心,你是没有心!掌柜的到底是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害她!”   福娘也有些寒心,她看着脚下哭的眼泪鼻涕糊作一团的瘦小少年,心里闷得慌。   这个叫小六的伙计,比其他几人年纪都要小,福娘本不想招他,可他苦苦哀求,说自己家中有重病的妹妹,急需银两治病,福娘见他伶牙俐齿的,又实在可怜,才让他进了芙蓉阁。   却没想到,才短短一个多月,就出了问题。   她自问没有哪一点对不住他,他妹妹重病,她还送了些药材,月钱和赏钱更是丰厚。   小六不敢抬头看她失望的眼,心里又悔又急,他怎么就会答应那街头的李掌柜呢?掌柜的待他这样好,他真是缺了大德了!   又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小六抽泣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唆使他的,是街头桃花斋的李掌柜,李掌柜不仅给了他痒痒粉,还给了他五两银子,说是事成之后,再给他五两。   妹妹的痨症这几日越发严重,小六起初并不愿,可等妹妹吐了血,他心急火燎来到医馆,却买不起药时,小六心动了。   他想,只是一点痒痒粉而已,应该是不碍事的。   可听吉祥如意教训了一通,他才发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他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小六又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膝行到福娘脚边,抹着泪哭求,“掌柜的,别把我送官,您让我干什么都行,我家里还有重病的妹妹,她离不开我啊!”   福娘看着他朦胧的泪眼,心却没有半分软化。   不管他为什么做错了事,总之,若他成功了,去见官的就是她了。   “吉祥,如意,去请官爷来吧。”福娘叹了口气,不顾小六的哭求,快步出了芙蓉阁。 第83章 生辰宴 且晾一晾苏氏。   这次福娘并未心软, 将证据一一呈上,小六和李掌柜都被押入大牢,她心里却没有一点畅快, 反而很沉重。   张柏回来后, 见她闷闷不乐,询问了缘由后才知,今日发生了这么大一件事。   福娘无精打采道:“虽说让小六得到了惩罚, 可我这心里, 不知为何难受的很。”   张柏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你这是一时接受不了,小六那孩子我也见过, 看起来老实得很, 谁能想到会做出这种事?”   其实这件事也不全是坏事,福娘做生意以来, 没有遇到过什么坏人,当初在湖州省城,虽也有不少人与之竞争,但不至于会使出这种龌龊的手段。   张柏知道, 福娘难过的不是差点被人陷害,而是看错了人。   福娘心地太过善良,经过这件事, 想必她也会多长个心眼。   福娘难过了几天,便也想开了, 她并没有哪里对不起小六,是他自己利欲熏心做错了事,只是从今以后,她会更小心一点,不能再让这种小人近身。   转眼间, 苏贵妃的生辰到了。   今年是她的四十整寿,因此才会大办,无论她多不受皇帝宠爱,可她是贵妃,协理六宫,该有的脸面还是要给。   她的生辰前两日,宫里便开始张灯结彩,后宫搭建起了好几个戏台,虽没有万寿节百官献寿的大场面,可也让宫里好生热闹了一回。   翊坤宫更是早半个月便开始洒扫庭除,换上了喜庆的装饰,每一日都有流水的赏赐抬到宫里。   苏贵妃的心情也因此变得舒畅了一些。   晚翠指挥着宫女太监们把一箱箱的赏赐都归好类别放到库房里去,拳头大的夜明珠、莹润精致的玉如意、一整套红宝石的头面……翊坤宫许久没这样热闹过了,众人都很高兴。   “娘娘您瞧,这可是东珠呢!真好看!”晚翠谄媚道。   她手指着的是皇帝昨日派人送来的贺礼,里面有许多奇珍异宝,尤其是这匣子东珠,个头虽只有山楂那样大,可色泽品相都是上乘。   苏贵妃才扬起一个笑,又立马沮丧起来。   她又着了皇上的道。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会被皇上这一招给哄到,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那日在保和殿训斥了她,转头便又赏了她这么多宝物,皇上用的着她,所以不会舍弃她。   她在想,自己于皇上,到底是什么角色?   或许她就是一个帮他管着后宫的奴才吧?与他那些臣子并无区别。   甚至于,她听说皇上最近十分喜爱一位翰林院的张大人,时常将他叫进宫伴驾,还让他当了三皇子的启蒙老师。   苏贵妃很了解皇上,他一旦喜欢谁,便想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那人,从前的陈莲华便是这样,因她名字里有一“莲”字,坤宁宫后院便为她辟出一块池子,种满莲花,为了不让莲花在冬日枯萎,甚至不惜重金从外面引了活泉水。   她爱慕他的痴情,也恨他的痴情。   她不明白,自己比陈莲华差在哪里?长相?学识?还是家世?明明是她先入宫,可却让陈莲华抢了先。   想起讨厌的人,苏贵妃瞬间没了欣赏宝物的心情,挥挥手让众人退下,自己回了寝殿。   她有些忐忑,三日后便是她的生辰宴,若是皇上不露面,她该如何在后宫立足?   这一晚她完全无法入睡,心里七上八下的,面色也憔悴了许多。   三日后的午时,各宫嫔妃齐聚在翊坤宫中,为苏贵妃贺寿。   不管平时如何议论她,明面上大家脸上都带着笑,一进来便先向苏贵妃行大礼,各种奉承的话让苏贵妃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她穿了一身贵妃礼服,戴着皇帝送的那套红宝石头面,全身上下璀璨夺目,端坐于上首,微抬着下巴,看众位妃嫔对她行礼祝贺。   “诸位姐妹不必多礼,今日本宫生辰,请大家来乐一乐,不必拘束。”苏贵妃叫了起,微微笑道。   众人落座,两三人一桌,开始吃起茶点,不一会儿,便有宫人端着各色佳肴上来,舞女们也鱼贯而入,丝竹声响起,翊坤宫正殿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贵妃娘娘今日可真是好看。”一个小妃嫔艳羡地看着苏贵妃这一身名贵的打扮,和身边另一个小妃嫔议论道。   “可不是,看来皇上还是看重娘娘呢,是不是真的……”   “可别说了!”先前说话的小妃嫔连忙捂住了身边人的嘴,害怕她祸从口出。   这是上头的事,她们怎敢议论?   贵妃娘娘可不是和善的主。   此时端坐在上位的苏贵妃嘴角正噙着一抹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殿中不停旋转的舞女,看上去一副高兴模样。   居于她下首的淑妃却在心里冷笑一声,心想,苏贵妃面上装得再好,心里却怕是已经慌死了吧?   她上面还留有两个位置,是给今日的两位重要人物留的,可宴席已经开始了两刻钟,那两位大人物还是没有动静。   淑妃眼尖地看见,苏贵妃正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心。   她不欲多事,让身边的大宫女舀了一小碗燕窝,亲自喂给昭慧吃,不再往上面看一眼。   苏贵妃坐在上面,眼看着一支又一支歌舞结束,皇上和太后还没有来,心里已经慌乱了。   她使了个眼色,让晚翠去打探一下消息,等晚翠回来,附身在她耳边悄声说,“主子放心,太后娘娘已经从慈宁宫出发了,一会儿就能到。”   苏贵妃松了口气,小声问道:“那皇上呢?可说了多久过来?”   晚翠脸色一变,声音低的不能再低,“奴婢……奴婢没打听到,皇上好像正在明镜轩与三皇子一起读书……”   苏贵妃差点气得把桌子拍碎,瞪了晚翠一眼,让她滚下去,心里越发着急起来。   皇上是故意的吗?   明知今日是她的生辰,偏偏挑了这个时候和三皇子一起读书,从前也没见他有多关心这个儿子!   苏贵妃气得不行,可没有法子,只能等着太后来救救场,一边又让人去明镜轩请皇帝过来。   此时的明镜轩中,张柏正在给皇上和三皇子讲课。   他有些惊讶,今日皇上为何要把三皇子一起叫来?   明明昨日从皇子所离开前,三皇子还一脸遗憾地对他说,“张大人,明日我便不能上你的课了,母妃说贵妃娘娘生辰,我们要去翊坤宫给她祝贺呢。”   张柏还劝他,说明日便权当是放假了,让他好好松快松快。   今日皇上本来也没有让人来明镜轩侍读,谁知他才刚到翰林院,便被皇上叫了来,不仅皇上在,三皇子也在,他进去时,皇上正在考察三皇子的功课。   三皇子对答如流,皇帝十分高兴,见张柏进来,大笑道:“怀瑜来了,快坐快坐!”   而后也不知怎么的,皇上似乎是故意拖延时间,让他给父子俩讲了两篇游记,三人又下了两盘棋,他见赵林山都出去好几回了,次次回来都是一脸欲言又止,便觉事情有些不简单。   不仅他觉得奇怪,三皇子也觉得不对劲。   今日他本来一大早便穿好了衣服,准备了礼物,要和母妃一起去翊坤宫,可才走出慈宁宫,父皇身边的赵总管便亲自来了,说是父皇要接他去明镜轩,让母妃一个人去翊坤宫。   三皇子一年也见不着父皇几次,与这个父亲一向不亲近,他知道,父皇不喜欢他的母妃,也不喜欢他,母妃常常告诉他,一定要谨守本分,不要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小小的脑袋里,还不清楚什么叫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已经下意识地对父皇有了敬畏之心。   他是第一次来明镜轩,心里有些畏惧,努力克制着害怕朝父皇行了礼,却见父皇难得地对他笑了笑,让他上前去。   父皇不会是要责骂我吧?三皇子胆战心惊地想。   然而父皇却只是和蔼地问了他一些闲事,又考察了他的学问,三皇子有些紧张,幸而父皇问的都是他上课时学过的,因此虽然声音有些颤抖,可还算是全部答了上来。   父皇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没一会儿,张大人也来了。   等张大人讲了两卷书,他们三人又下了几盘棋,三皇子便见赵林山出去了一趟,回来低声对父皇说了什么。   父皇皱着眉道:“让她等着,没见朕这里还忙着呢。”   三皇子纳闷,父皇明明很闲啊……   他与张大人交换了个眼神,忽然灵光一现,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心里吃了一惊。   父皇不会是故意的吧?不想去贵妃娘娘的生辰宴?   三皇子惊讶地抬头看着张柏,张柏从他的目光里,察觉到小孩已经猜出了真相,轻轻冲他摇了摇头。   皇上没看见两人的小动作,他正低头仔细观察着茶杯上的花纹。   且晾一晾苏氏。   他当然不会不去,可也不想这么早去。   前几日给了她甜头,按照这女人一贯的性格,许是尾巴又翘了起来,他便再压一压她。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皇帝才起身,对着张柏道:“行了,张爱卿今日便先回去吧。”   他转头示意三皇子跟上,对赵林山淡淡道:“走吧。”   张柏恭敬行礼,看着父子俩离去的背影,心想,今日之后,怕是又有大事要发生了。 第84章 生事故 皇上,奴婢……奴婢是按照贵妃……   宴席将近尾声, 皇上还没有来,苏贵妃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   她让人又加了两支歌舞。   小妃嫔们也开始议论起来,苏贵妃装作不知, 对太后陪笑道:“太后娘娘, 尝一尝这碟荔枝吧,刚从岭南运过来,新鲜的很呢。”   太后淡淡扫她一眼, 身边的宫女捻了一颗荔枝剥好, 太后只咬了一口,便推开了, 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不错,你有心了。”   怎么看她也不是高兴的样子。   苏贵妃讪讪一笑, 坐了回去,顶着众妃嫔的目光,僵硬地做出微笑的表情。   她心里又是苦涩,又是埋怨, 太后从前待她虽也是不冷不热,可人前不会落她的面子,如今她只不过是对三皇子殷勤了点, 太后便如此冷漠。   可她有错吗?她打理后宫这么多年,就算没有功劳, 也有苦劳吧?只是想要一个孩子傍身,这也不行吗?   苏贵妃藏在袖子里的手绞尽了帕子,精心养护的指甲都被弄折两根。   “皇上驾到——”   正当她焦急万分时,小太监的声音犹如甘霖一般,救了她的命。   苏贵妃欣喜一笑, 心里松了口气,忙起身去迎皇帝。   没想到跟皇帝一起来的还有三皇子。   苏贵妃恭敬又不失妩媚地对着皇帝行礼,特意露出左边发髻里皇帝赏的金簪,“臣妾参见皇上。”   皇帝淡淡颔首,轻扫她一眼,淡笑道:“爱妃请起,今日是你的生辰,朕政务缠身,来的晚了些,爱妃不要怪罪啊!”   苏贵妃灿烂一笑,“皇上能来,便是臣妾的福分了,怎敢怪罪呢。”   皇帝笑了笑,扶着她的手上座,让众妃嫔都起身,在他的示意下,丝竹声继续响起,舞女绚丽的裙摆不断摇曳。   苏贵妃脸上带着端庄的笑容,目光扫视着下面一圈妃嫔们,目中隐隐露出得意。   无论如何,皇上还是看重本宫的!   皇帝意思意思喝了她敬来的酒,目光淡淡地看着中央的舞女。   苏贵妃正得意着,忽然听见丝竹声停下了,舞女们齐齐退下,一个歌女袅袅婷婷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抱着琴的女子。   两人朝上方行了礼,便作势要开唱了。   苏贵妃面上露出几分疑惑,她看向晚翠,这次的节目都是由晚翠去宫乐司点的,她记得节目单上并没有这支曲子?   晚翠也是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苏贵妃有些不安,想叫停,却见太后和皇上似乎都听的极为认真,于是只好忐忑不安地继续坐着。   开头是一阵如溪水般清扬的琴声,抚琴之人技艺高超,听着这琴声,便如同置身于幽静的丛林,忽然间,一声清脆的鸟叫传来,随后响起了各种鸟雀啁啾的声音,大殿里瞬间热闹了起来。   这屋子里哪里来的鸟?众人一惊,仔细看才知,那歌女未张口,腹部却有起伏,那鸟雀叫声竟是从腹中发出来的!   “宫乐司竟然还有这种奇人?”小妃嫔们纷纷面露惊讶。   “还是贵妃娘娘面子大呀!”   连太后和皇帝也微微坐直了身子,来了兴趣。   苏贵妃轻轻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又大了几分,不管这是谁安排的,总之给她长了脸,她就不计较了。   悠悠的琴声也让她微微合上眼,一脸享受地开始聆听,小妃嫔们艳羡的目光让她禁不住再三回味,直至此刻,她才终于有了些过生辰该有的高兴。   正在这时,琴声忽然转为急促。   众人也随着这陡然转折的琴声提起了心,屏住呼吸,只听下一刻,那歌女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长啸,琴声也瞬间嘈杂了起来。   这一声长啸后,四周都安静了下来。   百鸟朝凤!   方才所有人竟然都没听出来,这是一支改编过的百鸟朝凤!   苏贵妃心都快要蹦出来,立马起身谢罪,皇帝沉着脸,大喝一声,“停下!”   台下两人立马起身跪下,身体颤抖个不停。   “谁命你们唱这支曲子的?”皇帝紧紧皱着眉。   两名宫女悄悄对视一眼,俱不回答,身子抖得如同筛糠一样。   皇帝勃然大怒,扔了个白玉酒杯下去,拍桌怒道:“不说?来人,把这两人押下去交给慎刑司!”   一听说要把她们送去慎刑司,两人抖得更厉害了。   慎刑司是什么地方,进去了,就别想活着出来,堪称是人间的地狱。   那歌女白着脸,颤着声回,“皇上,奴婢……奴婢是按照贵妃娘娘的吩咐……”   皇帝锐利的目光看向苏贵妃。   苏贵妃指着她大吼道:“你胡说!本宫何时吩咐过,你这是在污蔑!”   她情绪激动,恨不得立马窜下去打死那两个小宫女。   抚琴的宫女不敢抬头,也抖着声儿附和,“皇上明察……这支曲子是前日翊坤宫的晚翠姑姑来点的,奴婢不敢……不敢有半分欺瞒!奴婢敢以性命担保!”   她说完,忽然冲了出去,一头撞在柱子上。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淑妃摇了摇头,在那宫女冲过去的一瞬间,立马捂住了昭慧的双眼。   晚翠被这一幕吓懵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行到皇帝脚下,哐哐磕头喊冤。   “皇上明鉴!皇上明鉴!真的不是奴婢啊!”   她满脸是泪,转头看向自己的主子,希望她能帮自己说两句好话,可苏贵妃根本没看她,只呆呆地盯着那柱子旁的尸体出神。   “娘娘,娘娘,您帮奴婢解释解释啊!真的不是奴婢吩咐的!”她又朝着苏贵妃不住磕头。   “混账东西!”   皇帝怒喝一声,一脚踹在晚翠心口,将她踹出五步远,晚翠痛的脸色扭曲,“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贵妃可有什么要解释的?若是没有,朕便派人去查了。”皇帝冷冷地看着苏贵妃,眉眼间皆是压抑着的怒火。   苏贵妃有好多话想说。   她想说不是她做的,她根本不知道会有这支曲子,更不会指使晚翠去做这种事。   就算她有想当皇后的心思,可也不会蠢到在今天把这份心思摆在台面上吧?   她想说,这是别人的诡计,有人想要害她!   可是一瞬间,她什么话也说不出。   对上皇帝冰冷的眼神,她失望透顶,这么拙劣的谎言,皇上却看不出,反而怒气冲冲地诘问她,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不信任她罢了。   因为厌恶她,所以哪怕明知此事是别人陷害于她,他也假装看不清。   苏贵妃忽然觉得很累,像是有人将她浑身的力气抽走了一样,她踉跄了一步,扶住桌子稳住身体,闭上眼摇了摇头,“臣妾……无话可说。”   她想,他真是有够绝情的。   *   皇帝自然也知道那支百鸟朝凤与苏贵妃没什么关系,可他还是气的是,苏氏一直没放弃想当皇后的念头。   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也让她趁早打消这个想法。   在他心里,只有莲华能配上“皇后”这个名号,苏氏不过是他的一个奴才,乖乖听话,他就会好好养着她,若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就要及时敲打。   当然不止是苏氏,整个苏家都是如此。   苏烈的心太大了,让这样的人手握兵权,皇帝一点都不放心。   皇帝本想把这事往苏家身上引,借而削弱苏家在朝中的势力,然而没等他吩咐,慎刑司的人就传话来,说那歌女没了。   皇帝十分震怒,怒骂道:“不是说让你们留他一命吗?”   慎刑司的总管太监一脸委屈,“皇上饶命,也怪我们疏忽,没发现那小宫女舌头底下藏了毒药,她一进来就服毒自尽了,都是奴才们大意,请皇上责罚。”   皇帝烦闷地挥了挥手,“算了,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再去查一查,看有没有其他线索。”   总管太监领了命退出去,皇帝心头烦躁,连批了好几道折子,最后狠狠将它们都扔在地上,愤怒道:“不知所谓!”   赵林山也不敢说话,只小心上前帮他捡起了折子。   皇帝下了旨,在事情未查清楚前,苏贵妃便待在翊坤宫静养,明面上的旨意,是说她在生辰那日被血光冲到了,需要好好静养身子,可谁不知道,这就是变相的禁足罢了。   晚翠当日便被慎刑司的人带走了,还有翊坤宫里好几个宫女太监,也都接二连三被带去问话了,只见有人出去,却不见有人回来。   苏贵妃整日待在寝殿里,每日仍然穿戴得十分华丽,端坐于正厅里,身边的人都被带走,她也没有半分反应,只每日呆呆地看着门外。   她在等,等皇上什么时候来宣判她的结局。   蓉青在后殿也发现了不对劲,托人去打听,才知道在娘娘生辰这一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一件事。   她喃喃道:“不是娘娘,娘娘不会这么蠢的……我相信她……”   与她熟识的老嬷嬷笑话她,“咱们相信有什么用?这事啊……”她以眼神示意天上,“得看上头那位相不相信。”   蓉青愣了愣,随即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她知道,皇上待娘娘没几分真心与仁慈,这回,娘娘应该是危险了。   没过几天,她听几个小宫女在议论,晚翠死了。   说是有人看见慎刑司从后门抬了几具尸体出去,其中有一具尸体的手上戴了只细细的银镯子,而晚翠便有一只这样的镯子,那是她进宫时家里留给她的念想。   蓉青意识到,看来皇上是真打算要动苏家了。   她虽然已经不在娘娘身边伺候,可仍然十分心疼她。   娘娘此刻,一定十分难过吧?   她心里想,娘娘也是太痴心了,如果心肠不那样软,当初就该接受将军出的主意,如今哪里还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生辰当日便见了血,这是多不吉利的事啊……   蓉青心里还是放不下主子,想要安慰安慰她,便在苏贵妃寝殿外守了好几个晚上,等屋里熄了灯,她才会从隐蔽处离开。   这一天,她依旧来守夜,寝殿的门却忽然被打开了,苏贵妃一脸憔悴地从里面走出来,与蓉青远远对视着。   “进来说话吧。”半晌,苏贵妃先开了口,她的眼里闪动着泪光。 第85章 望君安   几十年来第一次,苏贵妃给……   几十年来第一次, 苏贵妃给蓉青端上了一碗茶。   蓉青诚惶诚恐地跪坐在苏贵妃对面,袅袅的茶烟里,她的眼中也闪烁着泪光。   “娘娘, 奴婢不敢……”   苏贵妃苍白的嘴唇动了动, 柔声道:“这有什么不敢的,你伺候我本宫这么多年,本宫都记在心里。”   蓉青感动得热泪盈眶, 顾不得茶水还有些烫, 端起来一饮而尽,对上苏贵妃忧郁的眼神, 担心道:“娘娘身子可还好?”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药瓶摆在桌上, “娘娘,将军说这个时候不好让夫人进来看您, 让我给您带了药,是您常吃的那种。”   “父亲?”苏贵妃不可置信,她伸手将药瓶拿过来,倒了两颗药丸在手心仔细看了看, 确实是她平常用来调理身体的药丸子。   “是,将军还托人给您带话,说他会帮您周旋, 此事您无须担心。”蓉青小声道。   苏贵妃心里五味杂陈,她原以为, 苏家不过当她是颗棋子,如今她落难,许是会抛弃她,没想到,父亲竟然会在这时给她送药来。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吃着这种药丸子调理身体, 其中几味药材十分珍贵,太医院每月只能供应十颗,当然是不够的,所以苏家每月都会送进来一些。   冰凉的瓷瓶握在手中,苏贵妃眨了眨眼,有些呆愣。   “父亲真这样说?”   蓉青点了点头,叹气道:“娘娘,依奴婢看,您实在没必要与将军置气,说句大不敬的话,您与苏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将军怎么会害你呢!”   她实在看不下去苏贵妃对皇上的这份痴心了,明知没有结果的事,非要去撞个头破血流才肯罢休,娘娘平时是多么决绝果断的人,在这个“情”字上,却栽了大跟头。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苏贵妃嘴里喃喃着重复着这句话,纤长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射出一小块阴影,此时的她,失去了那份高高在上,反而多了几分脆弱与迷茫。   我真的做错了吗?她忍不住询问自己。   *   沈府书房中,张柏与沈清正对坐饮茶,沈清把陈国公传来的信件给张柏看过,沉思道:“外祖父说,苏家可能起了反心了,咱们是不是该出手了?”   张柏手指轻轻在桌上敲打着,低声道:“依我看,苏烈应该不会逼宫,他这人好面子,怕被百官议论,不会当众谋反。”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这回苏贵妃一事,不是我们的人动的手,根据我的推断来说,很有可能是苏烈干的。”   沈清讶异道:“可是苏贵妃不是他的亲女儿吗?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张柏常常行走于宫闱,宫里的事情也听人说过许多,他笑着道:“你猜猜是为什么?若苏贵妃与苏烈一样狠心,这天下,早就姓苏了。”   沈清惊讶不已,一是因为知道苏贵妃与苏烈并非一条心,二来,是因为张柏这番有些大胆的言论。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张柏,发现自己这位好友,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许多变化。   从前的张柏像一块温润的玉,没有什么攻击性,而现在的张柏,虽然也是温和的,可目光中已经带上了几分锐利,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宝剑。   沈清不由自主地拿自己与张柏比,越想越觉得失落,他没有哪一点比得上张柏,不够聪敏、不够果断,她那样美好的人,合该配张柏这样的好儿郎。   至于自己,这副苟延残喘的身躯,不该耽误任何人。   沈清说不出自己现在对张柏是什么情感,他仍然将张柏当作最好的朋友,可这份友情早已不再纯粹,他想与张柏争一争,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进一步退三步,别别扭扭的与张柏相处着。   张柏或许意识到了什么,可他没有说出来,对待沈清依然如从前一样。   沈清对上张柏澄澈的双眸,觉得自己十分卑鄙,张柏如此信任他,可是自己却在肖想他的妻子。   “沈兄!”张柏见他出神,唤醒了他。   沈清回过神,继续与张柏商讨起来。   张柏想了想道:“若这回的事真与苏烈有关,那苏贵妃必定不会受到什么牵连,咱们只需要等着瞧便是。”   苏烈使这一招,应该是想让苏贵妃真正与苏家站在一起。   沈清点点头,“那我们什么时候行动?我已经和宫里的眼线接洽过了,一旦苏贵妃有动作,我们立马就能收到消息。”   说来这宫里的眼线还多亏了淑妃,陈国公意外得知淑妃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白马寺为陈皇后念经超度,猜想她或许知晓当年的真相,便让人去试探了一番。果然,淑妃经受不住愧疚,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了陈国公。   她甚至答应,帮陈国公做内应。   有了淑妃的帮助,后宫里的各类消息便能很快传出来。   张柏轻啜一口茶,缓缓道:“不急,狗急了会跳墙,咱们就等着,等它跳起来,一棍子打折它的腿。”   他本不是心狠之人,可苏家想要加害他们再先,便不能怪他心狠手辣了。   人做错了事,本就应该付出代价不是吗?   这日回到家后,张柏抱着快八个月的小鱼逗弄了一会儿,才觉得浑身的疲惫都消失了,小孩冲他吐着口水泡泡,他也不嫌脏,顶着一脸的口水,笑的温柔。   他对着福娘骄傲地说,“几天没抱,这小子又重了些。”   福娘正在给小鱼做一只布老虎,拿牙咬断丝线,笑着说,“小孩子就是这样,一天一个模样,你再过几天看看,他说不定都会说话了呢。”   像是要附和娘的话,小鱼咿咿呀呀发出了稚嫩的声音,一脚蹬在他爹下巴上。   张柏没生气,捏着他柔软的小脚丫,有些愧疚道:“是我的不是,最近太忙碌,没时间和你们在一起,等这事结束了,我们一家好好出去玩一玩。”   说来愧疚,来京城也有两年多了,他还没有带家人到周边去逛过。   听闻景山的红叶很不错,日后可以去看看。   张柏有些失落,如今官是越做越大,可是陪伴家人的时间太少了,有时候回来得太晚,小鱼已经睡下,他们这对父子便一天都见不着面。   连他娘也隐晦地提醒他,让他回来不要忘了抱一抱小鱼,孩子还是得多亲近才行,不然长大以后都不认他这个当爹的。   福娘朝他柔柔一笑,安慰道:“夫君,我不是在怪你,你也不要太自责了。”   她走过来从背后抱住张柏,贴着他宽阔的背,柔声道:“我知道外面很危险,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我和爹娘、还有小鱼,每天都在盼着你平安回来。”   比起报仇,她更在意张柏的安危,上回张柏为了救他们,受了那么重的伤,那样的痛苦,福娘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张柏把小鱼轻轻放回摇篮中,给他掖好被子,转过身紧紧抱住了妻子。   她发间淡淡的茉莉香气,从来没有变过,张柏深嗅一回,四肢百骸里都充满了力量。   “我会小心的。”他珍爱地摸了摸她顺滑的乌发,目光缱绻,“说好了要和你白头偕老的。”   为了她,为了自己在乎的人,他一定会万分谨慎。   两人甜甜蜜蜜相拥着,一旁摇篮中的小鱼自顾自地抱着脚丫子啃,爹娘不管他,他一个人也玩的自在。   *   将军府中,苏烈站在书房的窗前,一招手,远处一只盘旋的信鸽便飞过来停在他手上,苏烈解开鸽子脚上绑着的纸条,迅速扫了两眼。   看过之后,他不由大笑,转身对着姚骞说,“果然如先生所料!蓉青已经说动了那个蠢货,咱们是时候再雪中送炭一回了!”   苏贵妃绝对不会想到,她的父亲对她没有半点温情,什么药丸子,都是假的,不过是为了哄骗她罢了。   在苏烈眼中,这个大女儿脑子已经坏掉了,还剩最后一点价值,用完了就可以弃了。   姚骞也笑着点点头,说了些好话奉承苏烈,他是个舌灿莲花的人,苏烈一介莽夫哪里遭得住他的“甜言蜜语”,几句话就让苏烈开怀大笑,不住夸赞姚骞。   “先生真乃老夫知己!待日后事成,先生想当什么官,任意挑选便是!”苏烈得意洋洋,许下了承诺。   姚骞起身行礼道谢,心里却没当真,他知道苏烈这人野心大心眼小,给他做门客可以,但要当他的臣子,那就危险了。   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他很小就懂了。   不过只要能打败他的“好兄长”,与虎谋皮也没关系。   苏烈这一出自导自演的戏码,让苏贵妃对苏家的态度重新缓和了起来,过了几日,皇上便下令解除了她的禁足,治了她一个管教不力的罪责,罚俸半年。   最后查出来,百鸟朝凤这支曲子是翊坤宫的大宫女晚翠私自篡改了节目单的原因,晚翠被处死,而那日唱歌的宫女也被悄悄处置了。   闹得轰轰洋洋的一件事,便这样结束了。虽然很多人并不相信所谓的真相,可皇帝亲自下的旨,哪怕是假的也是真的。   因为这件事,翊坤宫折损了许多宫人,可苏贵妃毫发未损,让后宫众人都惊呆了。   本以为这回她再不济也会被降位分,可只是罚俸半年,苏贵妃本就不是靠着月俸过活,这点惩罚,实在算不上什么。   原本以为她要就此倒下的人,不得不重新审视起她。   蓉青顺利地回到了正殿,继续在苏贵妃身边服侍,经此一事,苏贵妃更加依赖于她,许多事都更加愿意和她商量了。   过了几天,众人才知道为什么皇上会这样重拿轻放。   苏烈苏将军自请在年后前往西北边疆驻守,从此以后非召不得入京。 第86章 龙井茶   苏烈这一举动,让满朝文武……   苏烈这一举动, 让满朝文武都惊讶了。   谁都知道他野心有多大,手握兵权,却一直不肯离京, 让皇帝也得忌惮几分, 不敢明面上夺了他的权,只能一点点瓦解他在朝中的势力。   苏烈这样做,让好些人都以为他疯了。   内阁里更是因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 忠君党的, 便拍手称好,而暗戳戳站在苏烈那一边的,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 但仍是上了折子,请皇帝将苏烈留在京中。   “将军年迈多病, 不宜远行?”明镜轩中,皇帝拿着一本折子,嗤笑一声。   苏烈坐在下首,微微低着头, 沉默不语。   “苏将军身子可能扛得住?边疆可是天寒地冻的。”皇帝面上十分关心,其实心里巴不得这老匹夫死在外边才好。   苏烈挤出两滴眼泪,沉声道:“臣虽上了年纪, 可这么多年一直盼着再度拿起兵刃冲上战场,皇上大可放心, 臣还能再坚持个三五年!”   皇帝大喜,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将军这句话,我大越江山何愁不兴?边疆何愁不平!”   眼看着就要了却一桩心事,皇帝大喜过望, 见苏烈也没从前那样讨厌了,留他喝了一杯茶,让小太监送他出去。   踏出明镜轩的那一瞬间,苏烈便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只嘴角还噙着一抹笑,若那小太监敢抬头看一眼,便会发现,苏烈眼中的嘲弄。   苏烈的退让,让苏贵妃也十分惊讶。   不久前皇上突然下旨解了她的禁足,命淑妃与她一同协理后宫,虽然权力给出去了一半,可她位分没降,也没受到多大的惩罚,苏贵妃正疑惑皇上为何这次如此仁慈,便听蓉青说,这是她的父亲帮了她。   苏贵妃知道父亲把权力看得有多重,家族里的女子几乎都被他嫁出去交换前程,她从前便怨恨他太过冷血,然而却没想到,父亲会为了她做到这种程度。   蓉青也十分感动,她掩面而泣,激动道:“娘娘您瞧!将军还是最疼爱您的!”   苏贵妃喃喃道:“真的吗……”   她内心无比的挣扎,经此一事,她心里对皇上生出了许多怨怼,过去种种她都可以不计较,可这么多年来,皇上半点都不信任她,才让她觉得寒心。   而一向待她冷淡的父亲,却忽然出面救了她。   苏贵妃心里乱糟糟的,又听蓉青说,“娘娘,奴婢陪伴您这么多年,实在不想看到您继续痛哭下去了,您的心意,皇上何尝不知呢?可您瞧,他对您可有半点怜惜?”   苏贵妃像是被人踩住了痛脚,面上起了怒意。   蓉青连忙跪下,声泪俱下道:“娘娘甭嫌奴婢说话难听,奴婢真是希望您过得好啊!”   苏贵妃脸色青白交替,终是被她的眼泪所动容,她想起自己被禁足的那些日子,翊坤宫的宫人们待她多有怠慢,只有蓉青,会偷偷来关心她是否睡得着觉。   她是个好的。   苏贵妃面色缓和了些,淡淡道:“起来说话,跪着做什么?”   蓉青应一声,轻手轻脚爬起来。   苏贵妃眼前闪过无数个画面,最终停格在生辰宴上,皇帝当众宣布让她在翊坤宫静养时那张冷漠的脸,咬了咬牙道:“说吧,父亲想让我做什么?”   她也不蠢,父亲这样做,肯定是有目的的。   不管父亲这份难得的温情是真是假,对于目前的她来说,都让她感动。   蓉青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眼熟的小瓷瓶。   苏贵妃脸色变了变,半晌后,沉沉地叹了口气。   她压低声音问道:“父亲确定,这药不会致死?”   蓉青举起四根手指头发誓,“将军说了,这药绝不会要人命,只是会让人意识不清,娘娘大可找人一试。”   苏贵妃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吩咐她去辛者库领个身份低贱的小宫人回来试药。   蓉青将半颗药丸化入水中,让那小宫女喝下,只见那小宫女喝下后,原本澄澈的目光渐渐呆滞了些,但行走说话都无常人无异。   “你的月钱藏在何处?去给姑姑拿过来好不好?”蓉青低声哄骗道。   那小宫女呆呆地点了点头,在身上摸索一阵,最后从裤腿中摸出一个小荷包,乖乖交到了蓉青手上。   “真乖。”蓉青打开看见两颗银瓜子,称赞道。   苏贵妃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等蓉青指挥着那小宫女做了许多事情,端茶倒水,请安问好,那小宫女都能做好。   蓉青让她回去,那小宫女行了个礼,自己乖乖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蓉青让人去辛者库看了看,回来说那宫女回去后,仍如往常一样劳作,看不出来区别。   等了几天,那小宫女仍然没出什么事,苏贵妃这才放心了。   苏贵妃却又想起一件事,“可是皇上已经许久没来翊坤宫了,本宫该何时动手?”   蓉青笑道:“娘娘不用担心,将军退让了一步,皇上哪怕是做个样子,也会来看看您的。”   *   如蓉青所料,八月十五这一天,晚上中秋家宴之后,皇帝在众位妃嫔期盼的眼光中,淡淡道:“贵妃随朕走走吧。”   苏贵妃惊喜地站了起来,顶着众人艳羡的目光,上前跟在皇帝身后。   一长串的宫人提着灯笼,为他们照亮回翊坤宫的路。   苏贵妃快要哭出来了,她不记得自己已经有多久没这样与皇上单独相处过了,她记得刚嫁入东宫时,她也曾与他恩爱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每日站在殿门外等着他下朝归来,是她一天中最高兴的日子。   情最浓时,他也会牵着她的手走在梅林中,夸她比枝头上的红梅还要娇艳几分。   可是后来,他怎么就变了心呢?   “爱妃在想什么?”正出神,皇帝突然出声,苏贵妃愣了一瞬,很快回道:“没什么,只是想着,皇上比从前清减了些,该补一补才是。”   皇帝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淡淡点头。   “苏将军已经上折子说翻过年便要去边疆了,你可有什么话要托朕带给他?”   他目光看起来柔和,实际上却是带着刺。   苏贵妃垂着脖颈,一副温顺的模样,谨慎道:“臣妾没什么话,身为臣子,能为皇上分忧,父亲想来是高兴的,臣妾也为他高兴。”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能这样想,很好。”   一路走到翊坤宫门外,皇帝本想就此停下,又见苏贵妃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想想苏烈如今还在京里,他得做做样子,于是便笑道:“朕也许久没来翊坤宫看看了,今日便进去喝碗清茶吧。”   苏贵妃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将他迎了进去。   两人进了内室,皇帝四处看了看,对着墙上一幅山水画欣赏了片刻,笑道:“这幅画不错,爱妃倒有几分雅趣。”   苏贵妃脸色一变,心里难过,脸上却又重新挂上笑容,“皇上谬赞了,臣妾这哪里配得上一个雅字,只是看着好看罢了。”   皇上竟然不记得了!   苏贵妃的心像是被人反复揉皱了又抻平,酸涩到不行。   这幅画是她头一回侍寝之后,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赏赐给她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悬挂在寝殿中,一看见这画,便能想起当年的甜蜜。   原来记挂着的,只有她一人罢了。   苏贵妃真想冲上去问问这个她爱了二十多年的男人,他到底有没有心?   若帝王本就无情,那他为何又会对陈莲华如此死心塌地?   苏贵妃内心委屈又愤怒,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皇帝打量完屋内的陈设,提不起什么兴趣,反而不知不觉中就拿苏氏与陈皇后比较。   苏氏喜好奢华,屋子里的摆设大多都是雍容华贵的,连糊窗户的纸,都是用的江南进贡的洒金纸,晚上灯光一照,窗上便浮动着点点金光,甚是耀眼。   皇帝却觉得有些俗气。   莲华还在时,坤宁宫从来不会用这样铺张奢华的东西,莲华饱读诗书,喜好风雅,对屋子里的摆设都很讲究。   窗纸是要根据时节的不同常常更换的,炎热的夏日,用的是鸭蛋青的窗纸,到了冬日,便换成鹅黄的。莲华还会常常采一两枝新鲜的花插在瓷白玉瓶中,有艳丽的牡丹,也有清丽的腊梅,让人一进去就觉得舒服。   不像在翊坤宫,他才坐了一会儿,便已经浑身难受了。   皇帝清了清嗓子,尴尬地发现,自己没什么好跟苏贵妃说的。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足后宫了,三皇子没出生前,太后还会因为没有子嗣,催他多去后宫转转,可三皇子出生后,太后也不再管他了。   皇帝遗忘了他这一后宫的妃子,苏贵妃陪伴了他二十多年,他如今也觉得陌生极了。   苏贵妃何尝看不出来他的为难,心里愈加难过,脸上却扬着笑道:“臣妾前些日子得了些上好的明前龙井,皇上可否愿意赏脸尝一尝?”   皇帝极快地点了点头,喝茶好啊!喝茶就不用说话了。   他一脸的轻快,让苏贵妃更加悲愤,紧紧绞着帕子,控制着自己不要发火,唤蓉青进来,吩咐她去泡茶。   蓉青低头轻声答应,快步下去了。   没多久,她便泡好了一碗明前龙井,拿托盘装了,忐忑地朝寝殿走去。   “麻烦姑姑等一等。”在进门前,蓉青被赵林山拦住了,皇上没让他们进去,他们便在屋外守着。要入皇上肚子里的东西,都得先让小太监试试毒。   蓉青看着试毒太监掏出一根银针,插入茶盏中,心快要跳出胸膛。   银针并未变色。   “好了,呼呼进去吧。”小太监收起银针,给了蓉青一个讨好的笑容。   蓉青点点头,端着这一碗上好的龙井茶,走向了皇帝。 第87章 放风筝   这一晚,皇帝留宿在了翊坤……   这一晚, 皇帝留宿在了翊坤宫。   翌日一早,负责洒扫庭院的宫女小喜,正和几个小姐妹挥舞着扫帚, 便瞧见正殿外站满了保和殿的太监们, 不多时,皇上和贵妃娘娘一前一后从里头出来。   小喜揉了揉眼睛,惊讶道:“我是不是看错了?那是……皇上?”   不光她是如此, 其余人也是一脸惊讶。   皇上上一次宠幸妃嫔, 是几年前皇后忌辰那日,皇上喝了些酒, 将一个小宫女错认成皇后, 一夜荒唐之后,那小宫女便怀孕了, 后来生下了皇上如今唯一的皇子。   苏贵妃早已失宠,这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   不过因为皇上待所有妃嫔都是这样冷淡,贵妃还手握协理六宫的权利,并没有谁敢嘲笑她。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 皇上从此不会再踏入后宫时,他在翊坤宫留宿了。   大家亲眼目睹苏贵妃一脸浓情蜜意地将皇上送出来,皇上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而跟在苏贵妃身后的蓉青姑姑,一脸掩饰不住的笑意。   皇上走后不久, 便有许多赏赐流水般抬入了翊坤宫。   其他妃嫔们听闻此事之后,也是万分惊讶。   大家都在想,莫不是苏将军的退让,让皇上重新注意起了苏贵妃?   接连几天,皇上都翻了苏贵妃的牌子。   翊坤宫顿时热闹了起来, 许多小妃嫔一大早便在翊坤宫外排着队等着请安,苏贵妃有了恩宠,脸色也是日渐红润,谁能想到不久前在她的生辰宴上,她那张苍白的脸呢?   小妃嫔们偷偷议论,觉得苏贵妃大概是偷偷用了什么歪门邪术,把皇上的心蒙住了。   不然就凭皇上对陈皇后多年来的痴心,他会重新眷顾起别人?   不过这话也就敢私底下说说,宫里最是忌讳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会掉脑袋,更何况皇上的心思谁能猜透?万一他就是真的转了性子呢?   甘泉宫中,淑妃正跪在小佛堂中捡佛米,念一句经,捡一颗米,她一上午只能捡两百颗,冯嬷嬷在一旁守着她,等着她将上午的佛米捡完,便忙上前扶着她起身。   “娘娘仔细些,奴婢回去给您按按脚。”冯嬷嬷心疼道。   淑妃扶着她的手往外走,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太后常劝诫我礼佛要心诚,我受这点苦,不算什么。”   她常年跪拜,膝盖已经受不住了,冯嬷嬷每回都要用药油给她按摩许久,才能缓解那针扎似的疼痛。   两人回到寝殿,淑妃喝了杯茶,便问起今日翊坤宫的事。   冯嬷嬷小声道:“奴婢早上路过翊坤宫,正好碰上皇上从里头出来,还笑呢,瞧着不像是被胁迫的样子。”   淑妃嗤笑一声,“那些鬼神之说当然不可信了,若真有这么神奇,苏婉早就用了,还等得了这么多年?”   她皱了皱眉头,心里觉得这事奇怪,可是又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难道是苏婉给皇上下了药?可皇上身边有试毒的太监,太医每日都会给皇上请平安脉,没有道理查不出来呀?   她冲冯嬷嬷招招手,低声吩咐她把消息传给沈清。   沈清却早已知道此事。   张柏从宫中伴驾回来,便告诉他最近皇上有些异样。   “生病了?”沈清惊讶道,那是他的父皇,虽未相认,可血脉相承,他也是很关心的。   张柏摇了摇头,“皇上看起来脸色也还好,只是我觉得,他比从前迟钝了些。”   倒也不是很明显,张柏起初并未发现,后面两人在讨论一页书时,他说了自己的看法。皇上眼珠子直直地盯着书,竟然接不上话。   这是以前从来没发生过的事。   他与皇上,思想上颇为契合,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之后又出现几次,张柏便觉得不对劲了。   沈清皱眉道:“可是淑妃娘娘说,应该不是中毒。”   张柏抿了抿唇,两人陷入了沉思。   皇上变成如今这副样子,若说苏家没做什么,谁都不会相信,可怪就怪在,查不出他们动了什么手脚。   “这样,咱们再查一查,看有没有什么药是能摄人心智的,苏家既然出手了,证明苏烈等不及了,咱们也得加快动作了。”张柏沉声道。   这日回到家,看过妻儿之后,张柏便在书房里研究了许久,把所有的奇闻异志都看遍了,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入了秋,天气日渐寒冷,福娘怕他着凉,便给他送了件大氅来,顺带端了碗厨房做的冰糖雪梨羹。   “你怎么过来了,外面多冷。”见她进来,张柏忙起身接过托盘放在桌上,捂了捂她的手。   福娘笑道:“还说我呢,夫君的手更冷。”她才从屋里出来,身上还暖和着,书房里冷多了,张柏只穿了件薄薄的长衫坐了这么久,自己没察觉,福娘一来便发现了。   “夫君在忧愁什么?”见他眉头紧蹙,福娘疑惑道。   对着她,张柏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把这事一五一十说了。   福娘想了会儿,忽然说道:“夫君,我娘曾留下一本医术,记载了许多奇药,不如我拿来给你看看?”   徐家是传承了百年的太医世家,家中藏书丰厚,或许真能查到。   张柏仿佛看到了希望,福娘很快给他把书找了过来,两人对坐在灯下,一页一页地翻看。   这书并非原本,而是福娘的母亲根据回忆记录下来的手卷,在箱子里放了太久,纸张都有些泛黄发脆,有的地方字迹也不太看得清,张柏和福娘一边看一边辨认,差不多要将整本书看完,福娘才指着角落里几排蝇头小字,惊喜道:“夫君快看,是不是这个!”   张柏将灯凑近,一行一行认真看着。   书上说,南疆药王谷有一种秘药,是以最厉害的蛊虫粉炼制,少量服用便可摄人心智,起初危害不大,只是会让人神智有所缺损,但若等到了三个月,还没有服下解药,便会死亡。   对比了皇上的症状,张柏几乎能确认,皇上便是服下了这种药。   “这世间竟然真有这么神奇的药物……”他喃喃道。   福娘沉沉叹口气,“可是这药原本并不是用来害人的,到底还是人心太坏了。”   书里还说,这药是每一位入谷的弟子必须服下的,为的是保证弟子们不生二心,背叛药王谷,三个月期限一到,若弟子们老实,谷主会亲自赐下解药,不用担心日后会再生反心,因为蛊虫噬体的痛苦,不会有人愿意经历第二次。   “苏烈也真是费尽心思,这药可不容易得到。”张柏虽恨苏烈,但不得不承认,苏烈这种人,野心虽大,却能蛰伏数年,若不是沈清的出现扰乱了他的计划,他应该也不会冒险使用这一招。这样的人,着实可怕。   张柏很快把查到的线索告诉了沈清,两人立刻给陈国公传递了消息,托他派人去药王谷,寻找解药。   陈国公在回信里自然答应了此事,并且还让两人多加小心,白马寺的部署已经十分周密,只要等到了合适的契机,两人自可动手。   两人在等待陈国公拿到解药,而另一边,苏贵妃正一脸春风得意地看着脚下的希嫔。   三皇子今日休沐,便回到慈宁宫看望母妃,因今日天气不错,希嫔便带着儿子来到御花园放风筝,母子俩正玩得开心,希嫔身边的大宫女便白着脸说,苏贵妃正带着人往这边赶来。   希嫔自然不愿意三皇子与苏贵妃碰上,她知道,贵妃一直想把三皇子过继到翊坤宫名下,这几年里用尽了办法,威逼利诱,她都没松口,有太后在背后支撑着她,希嫔并不十分畏惧。   可今时今日又不一样了,苏贵妃如今正受宠,太后虽然地位尊贵,可这后宫,到底是皇上的,希嫔不太敢再与苏贵妃对上。   她当即让人收了风筝,带着三皇子便要离开。   可惜晚了一步,刚走到垂花门,便碰上了苏贵妃的轿辇。   苏贵妃着一身金丝挑线的蝶戏牡丹宫装,慵懒地靠在座位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日光下,她头上的红宝石顶簪闪烁着瑰丽的光芒。   “希嫔和三皇子这是急着去哪儿呀?”苏贵妃拨弄着手上的护甲,唇边含笑。   希嫔心头一跳,忙拉着三皇子给她行礼,苏贵妃倒没为难他们,很快叫了起。   她款款下了轿辇,走到三皇子跟前,笑道:“几日不见,三殿下又长高了。”   她语气中故作的亲昵,让三皇子和希嫔齐齐冒出冷汗。   三皇子心中十分慌乱,又记起张大人常告诉他,临危不惧才能成大事,于是努力遏制住心中的畏惧,强作镇定地回道:“儿臣还要多谢苏母妃送来的糕点,儿臣很喜欢,谢谢苏母妃。”   苏贵妃有些惊讶,这小子几日不见,倒真有了几分皇子的气质,从前沉默寡言跟块木头似的,若不是皇上只有这一个儿子,她是不会看上他的。   如今嘛,苏贵妃笑了笑,白得这么大一个好儿子,她愿意极了。   “三殿下既然喜欢,不如每日下课后来翊坤宫,苏母妃这儿多的是好吃的糕点,你如今正长身体,可不能在吃食上亏着。”苏贵妃朝他柔和一笑。   希嫔用指甲狠狠掐着掌心,心里又是怨恨,又是酸涩。   怨恨的自然是苏贵妃,她那语气,好像三皇子是她亲生的一样,三皇子开蒙后,连她这个生母也只能在三日一次的休沐时见他一面,苏贵妃却要他每日下学都去翊坤宫,这也太过分了。   若是从前,皇上定然不会同意,可是现在,希嫔不敢确定了。   而低头看着儿子,希嫔眼圈便泛红了,她的三殿下,小小年纪便这样懂事,为了不让她担心,从来没告诉过她,苏贵妃时常给他送吃食。   “刚刚在放风筝呢?本宫也有许多年没玩过了,蓉青,去取一只风筝来。”苏贵妃微微蹲下身,亲昵地掐了把三皇子的脸颊,笑道:“三殿下和苏母妃一起放好不好?”   她的笑容和蔼,可三皇子却像是看见了毒蛇猛兽一样,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流下,他握着小拳头,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苏贵妃于是笑的更高兴了,朝希嫔得意地看过来。 第88章 痴情种 更别说,她这位皇儿是个痴情种……   有苏贵妃在, 希嫔自然要让位。   苏贵妃也极其自然地站到了三皇子身边,牵着他的手,往御花园里走。   希嫔白着一张脸, 低着头跟在后面。   不多时, 蓉青便取来了风筝。   方才希嫔母子俩用的便是普通的风筝,是希嫔身边的小太监自己扎的,而蓉青拿来的这只风筝, 图案竹骨无一不精致, 一只胖乎乎的老虎,表面上撒了一层金粉, 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三皇子颤着手握上风筝线, 风筝晃晃悠悠上了天,苏贵妃目中含笑, 慈爱地看着他。   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母子一样。   希嫔回去之后,便对着太后长跪不起。   太后自然也听说了御花园的事情,希嫔与三皇子在慈宁宫陪伴了好几年,自然也是有感情的, 她深深叹口气,“好孩子,你放心, 哀家会帮你的。”   希嫔热泪盈眶,乖顺地点点头。   第二日一早, 皇帝前来慈宁宫请安,太后便提起了昨日御花园的事。   “哀家想着,苏贵妃虽也是三皇子的母妃,可到底希嫔才是生母,三皇子也大了, 苏贵妃这样做,着实让他有些难堪。”   太后心里还是很有把握的,皇帝是他一手养大的,自己儿子的性格她还不清楚吗?从前每次她这样说,皇帝都会十分生气,转头就会去训斥苏贵妃。   谁知这一次,皇帝却沉默了。   半晌,皇帝缓缓笑道:“母后多虑了,苏氏无字,想要多亲近一些三皇子也是正常。”   “母后也说,三皇子也唤苏氏一声母妃,既是这样,又何必在意呢。”   他说完这话,喝了两口茶便走了,留下太后一脸震惊地坐在位置上。   等到那道珠帘不再摇晃,太后才慢慢回过神来,她讶异地询问身边的嬷嬷,“皇帝怎么变成这样了?”   嬷嬷也是一脸惊讶,摇了摇头。   太后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帮着苏氏,他从前不是最厌烦她么?   难怪宫里有传言说皇帝被苏贵妃迷住了,太后起初觉得这就是个笑话,今日亲眼所见,让她浑身颤栗。   她的皇儿,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太后忙让人去打探,最后却什么都没查出,皇帝身边的人说,他一切如常,似乎真是重新宠爱起了苏贵妃。   翊坤宫再次风光了起来,皇帝接连半个月翻了苏贵妃的牌子,苏贵妃如今甚至能自由进出皇子所,人人都说,今年年底前,皇上便会封她为后。   太后曾试探皇帝是否真有这种心思,皇帝笑了笑,反问道:“母后认为,这后宫还有谁更合适呢?”   太后愣了愣,好像还真没有谁比苏氏更合适。   淑妃常年礼佛,一年中有一半时间住在白马寺,希嫔虽然生了唯一的皇子,但身份低贱,许昭仪乃是外族女子……这后宫拢共也就这几位排的上号的,细细想来,苏贵妃除了无子,其他的都挺合适。   可是太后不喜苏氏,她也不明白,皇帝怎么就突然又迷上了她。   哪怕是迷上一个年轻的小妃嫔呢?太后还可以解释皇帝是贪图美色,可苏贵妃与皇帝年岁相差不离,又是陪伴多年的老人,没有道理还能重新回头眷顾啊!   更别说,她这位皇儿是个痴情种。   皇帝对陈皇后的深爱,那是全天下都知道的,陈皇后薨逝那日,皇帝于她的床前心急吐血,日夜痛哭,这些都是太后亲眼所见。   他难道就真的放下了?   “过几日就是莲华的生辰了,哀家听说,白马寺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法事,请了高僧超度。”太后随意闲聊道。   听见陈皇后的名字,皇帝眼神中有了些许波动,心里也忽然一阵难受,脑子里一片混沌,像是谁在替他说话一样。   “是,朕已听苏氏说过了,每年莲华的生辰都是苏氏在操办,朕十分放心。”   皇帝话音刚落,便见太后和她身边的嬷嬷们,都用见鬼似的眼神看着他。   他连忙起身,行过礼后快步离开了。   出了慈宁宫,他一时不知道去哪儿,最近不知怎的,每次一踏出保和殿,脚便不由自主地往翊坤宫走。   他似乎见着苏氏,才会觉得心里舒服,听她说话,便像是天籁之音一样。   皇帝觉得自己大概是病了。   不然为什么,她说什么,自己都想要点头答应呢?   他有心想克制自己,可一见到她,脑子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皇帝不傻,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苏氏可能对他做了什么。   每日太医来诊脉,都说他身子康健,皇帝十分不解。   他暗地里派人去查,可如今还没有线索。   “赵林山,去请宋大人。”皇帝想了许久,宋明启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这事不能告诉旁人,但可以让宋明启为他想想法子。   此时的翊坤宫中,蓉青有些诧异地拿着空了的药瓶,低声道:“娘娘是把这药全给皇上用了?”   苏贵妃面上露出几分恼怒,叹气道:“这药也不怎么行嘛,皇上吃下去那么多,本宫瞧着还是清醒得很。”   那小宫女吃了不就挺听话的吗?怎么换成皇上,就不怎么起作用了?   虽然皇上目前对她的确温柔了许多,可苏贵妃还不满足。   她见过皇上和陈莲华相处时的样子,知道他真正爱一个人时的表现,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对她百依百顺,可眼里没有半点爱意。   嫉妒快要将她逼疯,苏贵妃顾不得这药有没有别的危害,每回皇帝过来,她都会将药下在茶里端给他,看着他的眼神越发迷蒙,苏贵妃心里短暂地有过愧疚,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他欠她的不是吗?   蓉青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下了头,什么都没说。   娘娘最近脾气越发大了,不见得能听进去她的话,她何必要再劝。   皇上如何,她不关心,只要娘娘高兴就好了。   苏贵妃确实很久没有这样畅快过了,前几日,她隐晦地在皇上跟前提到了立后之事,皇上竟然答应了她!   还说等她封了后,就可以把三皇子过继给她。   “这么多年,你也受苦了,从前是朕不好,以后,朕一定加倍补偿你。”皇上摸着她的脸,亲昵地说。   苏贵妃这一辈子没有这样高兴过,那一刻,她不愿去想,是不是药物驱使他说出这些话,她只知道,自己曾经做过的美梦,很快就要实现了。   没有人比她更想成为那个能与他比肩站在一起的人了。   夙愿即将成真,苏贵妃心情大好,她和蓉青说了会儿闲话,忽然想起陈莲华的忌辰不远了,便问道:“白马寺那边可是都安排好了?”   蓉青回道:“是,已经按您的意思吩咐下去了。”   苏贵妃得意一笑,外人都以为她是真和陈莲华情同姐妹,每年都会为她的忌辰、生辰请来高僧超度做法,可那些所谓的高僧,不过是她去西域请来的普通僧人,他们做的法事,并非是为了超度,而是一种诅咒。   诅咒陈莲华在地下也不得安生。   白马寺的那座镇华宝塔,安放着陈莲华的衣冠,一共九层塔,每一层里都写满了往生经,可把面上的往生经刮去,便会看见下头刻在石壁上的不得往生的咒语。   就连皇上也说她体贴周到,和陈莲华当真是姐妹情深。   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对陈莲华,从来都不是什么姐妹情,有的只是怨恨。   “今年本宫会请皇上和太后亲自到场,本宫要让她亲眼看着,他最爱的男人,是怎么对着本宫笑的。”苏贵妃咬牙切齿地说。   陈莲华,以为死了就能解脱吗?可是你欠我的,还远远没有还够呢!   *   沈府,陈国公动作极快,不过一月便拿到了解药,送到了沈清手中。   两人按照计划,联络了淑妃以及白马寺陈国公的手下,准备在陈皇后生辰这一日行动。   九月十四这日一早,守着宫门的侍卫正打着哈欠,便见一位嬷嬷和一个小太监朝这边走来。   “等一等,哪个宫的?”侍卫拦下二人,例行问话。   小太监摸出腰牌给他看,偷偷将一颗银花生塞在侍卫手中,低声道:“奴才是甘泉宫的,烦请这位大人通融一下,淑妃娘娘让我和嬷嬷去宫外办点事,最多一个时辰就能回来。”   宫人们一般是不许随意出宫的,但宫里太多不方便,这些主子们有时想去外面办点什么事,只要说清楚是哪个宫的,看过腰牌,给点好处就能混出去。   侍卫收下银花生,笑道:“那便早些去早些回吧,最近宫里头查得紧,可别害兄弟我吃了板子。”   小太监连连点头,和那一直低着头的嬷嬷快步离开了。   半个多时辰后,这两人便回来了。   此时天光还未大亮,大人们也没来上朝,侍卫们闲得在旁边剔牙聊天,见先前那小太监背着个小包袱又回来了,收了钱的那个侍卫便上前察看。   翻看了他的包袱,里面都是些经书香料,没什么违禁品,侍卫便放他们进去了。   他没太在意,自然也没注意到,这两人出去了一趟,那嬷嬷已然是换了个人。   小太监挑了条偏僻的小路,带着“嬷嬷”绕去了甘泉宫。   淑妃正在等着他们,两人一进来,她便把房门关紧,称自己正在抄经,无事不要来打扰。   “人带来了?”她紧张地问小太监。   小太监点点头,错开身位,露出身后之人。   那嬷嬷上前两步,掀下兜帽,露出一张淑妃并不认识的脸。   淑妃面上露出几分茫然,低声询问道:“你是……?”   沈大人只说会让一个人进宫见皇上,请她帮忙,没说清楚这人是什么身份。   嬷嬷笑了笑,朝淑妃行了个礼,这礼极为端正,一看便知,是在宫里练出来的。   “奴婢香君,给淑妃娘娘请安。”   香君……   听起来格外熟悉,淑妃想了一会儿,忽然瞪大了双眼。   她是香姑姑!从前皇后身边最得力的掌事姑姑!   淑妃自然是与这位香姑姑接触过的,印象中这位坤宁宫掌事姑姑十分能干,八面玲珑,样貌生得也好,只是不知怎的,多年前匆匆出宫嫁了人,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沈夫人捡了一些宫内早年的事情说给淑妃听,让她相信了自己的身份。   淑妃犹豫道:“香姑姑,你的脸……怎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沈夫人凄凉一笑,把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淑妃越听越心惊,她只知道当年皇后娘娘一尸两命,后来陈国公和沈大人找上了她,她才知道,原来小皇子当年并没有死,可这中间的故事,她却是不知道的。   原来是香姑姑抱着小皇子逃出去了……   淑妃自从礼佛之后,心肠便格外柔软,最是听不得别人受苦,沈夫人一番声泪俱下,让她也起了怜悯,亲自扶起了她,和声安慰,“香姑姑,本宫也没想到,当年的真相会是这样。你受苦了,皇后娘娘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感激你的。”   沈夫人摇了摇头,一脸忧愁,“主子待我恩重如山,奴婢便是当牛做马也未必能偿还她的恩情,这次回京,我一定要为主子报仇!”   淑妃知道这对主仆当年十分亲密,她还曾听说过,皇后娘娘与这位香姑姑是一起长大的,同吃同住,情分自然不同。   她点头道:“香姑姑待皇后娘娘这份心意,实属难得,本宫定然会助你一臂之力。”   沈夫人起身跪下,用力给她磕了三个头,感激道:“多谢娘娘!”   淑妃扶她起来,让人去把昭慧叫过来。   皇帝平时不怎么来甘泉宫,但他疼爱女儿,昭慧是他唯一的公主,因此每月十四这天下午,他都会抽出两个时辰来甘泉宫看望昭慧。   淑妃便看准了这个时机,让沈夫人带着昭慧去甘泉宫花园里玩耍。   明镜轩里,皇帝处理完了折子,便如同往常一样,来到了甘泉宫。   先去正殿喝茶,淑妃说昭慧在后面花园里玩,皇帝点点头,便起身往后边去。   甘泉宫的花园不大,淑妃喜好侍弄花木,虽然地方小,但打理得很别致。   这个季节,青石小路两旁,几株桂花树正开满了金色的小花,香味扑鼻。   父女相处时,皇帝不喜欢有人伺候,于是只留下了赵林山跟着他。   “昭慧?你在哪儿呢?父皇来找你啦!”   皇帝朗声道,昭慧性子活泼,往日里他来,也是要陪她玩一玩捉迷藏的。   他喊了几声,都没见人出现。   皇帝皱起了眉,正想吩咐赵林山去找,却见青石小路的一侧修竹后,缓缓转出来一个身影。 第89章 见皇上 皇帝很快便回忆起了香君是谁。……   “谁在哪儿!”赵林山站出来大吼一声。   那人缓缓上前, 皇帝看清了,是个嬷嬷,穿着秋香色的比甲, 皇帝确信自己并未在甘泉宫见过她。   那嬷嬷“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赵林山还没有问话,她便痛哭了起来。   “皇上,皇上!奴婢是香君啊!”她显然是懂宫里的规矩的, 在贵人面前流泪, 也足够收敛,不会让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让贵人看了不喜。   皇帝很快便回忆起了香君是谁。   当年陈皇后宫里的许多宫人, 他都能叫出名字,更别提香君还是坤宁宫的掌事姑姑, 打理皇后的一切事宜,皇帝自然对她有些印象。   可他记得,香君并不长这样啊!   皇后曾跟他开玩笑说,“皇上可能分清臣妾与香君?小时候我们长得可像了, 连臣妾的母亲有时都分不清呢。”   他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她身边那个向来低着头的宫女,日光明亮,他甚至能看见香君脸上细细的绒毛。   老实来说, 香君确实与莲华有几分相似。   一样的瓜子脸,五官也生得很像, 只是莲华的眼睛要圆一些,看着人时无意间就露出几分无辜,而香君的眼睛则要细长一点,抬眼间偶尔透露出一股媚意。   便是因为这点媚意,让皇帝不是很喜欢。   他很快收回目光, 淡淡道:“梓潼在朕眼里,是独一无二的,哪怕是朕老眼昏花了,也能分得清楚。”   莲华去世之后,他也曾怀疑过其中有什么阴谋,便想找到从前服侍过她的宫女太监们审问,只有香君,人人都说她出宫嫁人了,可是找到她的夫婿家时,屋子里空空如也,说是南下探亲去了。   他后来又派人找了几年,一无所获,于是便放弃了。   皇帝打量着这突然窜出来的奇怪女人,皱眉道:“你可知欺君是杀头的大罪?”   沈夫人再次见到皇帝,心里又是激动,又是苦涩,她知道皇帝不会轻易相信她,于是抹了把泪,点头道:“奴婢自然知道,皇上能否听奴婢说几句?”   赵林山紧皱着眉,想要阻止这来路不明的疯女人继续说下去,她说她是谁?香君?先皇后的掌事姑姑?这人许多年都没有音信了,都说是死了,更何况,香姑姑与这女人没半点相似之处,不知是哪里来的疯婆子!   “皇上,奴才喊人来把她赶出去!”赵林山护在皇帝面前,生怕这疯女人突然掏出一把匕首刺杀皇帝。   “皇上,奴婢真的没有骗你!”沈夫人急了,这次面圣的机会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么多年来的冤屈眼看就能洗刷了,她不能被赶出去!   眼看她就要扑到皇帝身前,赵林山“嗬”一声,狠狠踹她一脚,将她提出三步远。   沈夫人捂着心口直哼哼,可刚缓过来,便又朝皇上这边猛磕起了头,青石小路上凹凸的石子让她的额头很快渗出了血丝,红通通一片,看着便吓人。   皇帝脸色不虞地看了眼赵林山,低声道:“起来说话。”   他吩咐赵林山去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只剩下他们两人,皇帝仍是戒备的,并不靠近她,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问道:“你说你是香君,可有什么证据?朕认识的香君,可不是长你这个样子。”   沈夫人现在的容貌只算得上清秀,而从前的那张脸,却是十分美丽的。   沈夫人自然有办法能让皇帝相信自己,她在陈皇后身边多年,一些帝后之间相处的小细节,她比谁都记得清楚。   她捡了几件事说了,皇帝越听脸色越凝重,等她说完,他几乎能确定,面前的人确实是香君无疑。   她说皇后女工不好,有一年为了皇上的生辰,特意跟她学了刺绣,给皇上做了一条腰带,可最后还是觉得丢脸,没敢拿出来。   那条腰带就藏在皇后床下的暗格里。   皇帝愣了愣神,回想起了那时的场景。   莲华不喜女工,偏爱诗书,但有一阵子,他时常撞见她在偷偷绣什么,问她也不说,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要在他生辰那日才能让他知道。   莲华离世后,过了许久,他才在床下的暗格里找到了那条没送出去的腰带。   “主子说皇上属龙,又是真龙天子,于是便绣了一条金龙,可最后绣出来,龙的一只脚多了个爪子,主子嫌丑,便让奴婢丢了,奴婢没舍得,把它藏在了暗格里。”沈夫人声音里也带着怀念。   皇帝知道她是真没骗她,她果然是香君!   可是……当年她为何凭空消失了?如今又为何回宫?还变成了这副模样?   皇帝一连串的问题,让沈夫人一时不知先回答哪一个,她眸中涌出热泪,哀恸道:“求皇上给主子做主!”   她膝行到皇帝脚下,低头痛哭,眼泪滴答滴答落在皇帝的鞋面上。   “做主?”皇帝惊讶不已。   “主子去的不明不白,全是苏家的阴谋,若不然,小殿下也不会跟着奴婢颠沛流离……”沈夫人凄声道。   皇帝只觉得自己快要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前半句他明白了,莲华的死许是和苏家逃不了干系,他也查出了些线索,可小殿下是谁?   他还有一个儿子?   沈夫人左右看了看,咬唇道:“皇上,此事说来话长,咱们去后殿里说可行?淑妃娘娘已经等候我们多时了。”   皇帝随她进了甘泉宫后殿,淑妃早已等着了,见皇帝进来,便伏地长跪不起,“臣妾有罪,望皇上原谅。”   她把自己当年意外撞见的事告诉了皇上,眼睛红肿,显然是已经哭过一场了。   “臣妾所言,句句属实,苏贵妃确实命徐太医在皇后娘娘的药中下了毒,只是臣妾当年太过怯弱,不敢说出真相,请皇上责罚。”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头终于落下,虽不知皇上听了会如何处罚她,可淑妃心里轻快了许多,不用再背负沉重的枷锁了。   皇帝紧紧皱着眉,怒火中烧,他指着淑妃怒吼一声,诘问道:“你既然知道,当年为何不敢说出口,你知道吗!那是两条人命啊!”   这些年来他休息道术,很少会在人前露出这样狂躁的一面,淑妃被他吓傻了,软软地瘫在地上,脸上满是泪水。   皇帝一拳狠狠砸在柱子上,鲜血淋漓。   这样的痛,让他近日来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许多,此刻的他,心里满是恨意。   头疼的厉害,皇帝伸手去捂,沈夫人见他目光又有些游离起来,忙起身扶住他,从荷包里拿出了一颗药丸。   “皇上,这是解药,快些吃下吧。”她低声劝道。   皇帝挥手挣开,不要她搀扶,自己靠着柱子站稳身子,抬眼询问道:“解药?朕这是怎么了?”   沈夫人低声道:“皇上难道没觉得,最近总是有些混沌吗?是不是只有去翊坤宫才会好一点?”   她面上露出憎恶,小声道:“苏贵妃给您下了药!”   皇帝不是很震惊,他隐隐约约有猜到一些,可没有证据,这奇怪的“病”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控制,只有见到苏氏,才会好受一些。   “皇上不用担心,这是陈国公寻来的,绝不是毒药,奴婢敢以性命担保。”   沈夫人再三发誓,皇帝才半信半疑地接过来,淑妃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他仰头吃下,很快便觉得,头脑清明了许多,也不再有刚才那种想去翊坤宫的冲动了。   “她给朕下了什么药?”皇帝沉着脸问。   沈夫人把张柏查到的东西都告诉了皇帝。皇帝额上气得起了青筋,怒极反笑,“好个苏婉!好个苏家!胆敢把朕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说怎么苏烈会同意离京呢,原来是以退为进,声东击西的路数。   这么难得的药都能找到,苏家的狼子野心,看来不是一日两日了。   皇帝决心要抓紧时间把苏烈这个老匹夫处置了,想起苏氏,更是气得不行,这些天他看着她,觉得她美若天仙,声如黄鹂,可这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毒妇!   竟然敢对他下药!   皇帝暗自懊悔,他不该觉得苏贵妃对自己一片痴心,便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可如今看来,女人的心,有时候还真是猜不透的。   苏婉!你到底骗了朕多少事?   不仅当年害死了莲华和他的小皇子,现在又来害他,这女人到底是有多狠毒!   皇帝胸口不住起伏,真想直接冲到翊坤宫一剑砍了苏氏那个贱人,淑妃和沈夫人劝了许久,皇帝才稍稍平复了心情。   这时候确实不能杀了她,没有证据,何况苏烈还没走呢。   皇帝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太阳穴一跳一跳,等想通了之后,才冷笑一声道:“苏家这是等不及想拥立新君了?朕还就偏偏不让他们如愿。”   忽然之间,他想起了一件事,立马转头问道:“对了,香君,你之前说的,小殿下又是谁?”   沈夫人抹着眼泪,这回却是泪中带笑,眼里满是骄傲,“皇上,小殿下便是您和主子的儿子啊!当年徐太医于心不忍,娘娘临去前将孩子交到了奴婢手中,奴婢带着小殿下,一路逃亡,改头换面,如今,小殿下已经长大了,奴婢想着,也该让他认祖归宗了。”   她话音刚落,皇帝便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惊讶,颤着声道:“你是说,朕和莲华的孩子,还……还活着……?”   沈夫人心头一痛,重重点头,“回皇上,小殿下出生时便带有不足,如今虽已平安长大,但身子骨有些差。”她微微一笑道,“皇上还是见过他的呢。”   皇帝眼前一阵发白,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去了。 第90章 镇华塔 意外便在此时发生了。   皇帝在甘泉宫待了一个下午, 出来后便直接回了保和殿继续看折子。   晚间,仍然翻了翊坤宫的牌子。   夜凉如水,苏贵妃穿着一身华贵的宫装站在门外, 见皇帝过来, 脸上扬起一抹甜笑迎了上来。   “皇上日理万机,晚上可要好好休息才是,臣妾新学了一套按摩的手法, 待会儿给皇上按一按可好?”皇帝脸色有些苍白, 苏贵妃关心道。   皇帝心里想要作呕,面上却微微一笑, 拍了拍她的手, “爱妃有心了。”   两人携手入内,皇帝朝苏贵妃温柔一笑, 轻声道:“朕还有些折子没看完,爱妃先去歇息,朕随后就来。”   苏贵妃有些遗憾,她本想与皇上多说几句话, 但见他实在繁忙,便自去屏风后洗漱了。   待她一走,皇帝脸上的笑意立马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低头冷笑一声,握着朱笔的手指指节泛白, 差点将笔捏断。   从香君的口中,他才知道当年的真相。   这么多年来,他也查到一些线索,但却没有想到,这一切的主谋, 竟然会是苏氏。   她比苏烈更加狠毒。   皇帝万分悔恨,当年为何没有看出苏氏的真面目,让她在莲花的身边潜伏了那么些年,最终给了他致命一击。   苏氏这人,太擅长伪装了。   连莲华也被她欺骗了,数次在他的面前为苏氏说好话,说她温婉恭顺,帮着她打理一些宫务,任劳任怨,更让莲华放心的是,后宫里的那些女主都争着往皇帝跟前凑,可苏氏却从不争宠,来坤宁宫只是为了服侍莲华,若碰见皇帝,从来不敢抬头。   于是他便也信了,苏氏是个好的。   皇帝心里自嘲一声,他本还想着,把兵权从苏烈手中收回来后,看在苏氏多年来的辛劳,可以免她一死,谁知道,这女人的心,竟然还被他养大了!   竟然敢给他下药!   听香君说,若三月之后还没有得到解药,服药之人必死无疑。   她想干什么呢?等他死了,好扶持三皇子上位,当垂帘听政的太后?   还是把他的江山交给她的好父亲?!   皇帝恨不得立马就把苏氏拖出去砍了,但又想起清儿和张柏的计划,于是深吸了几口气,按耐住了这股子冲动。   清儿……   想起儿子,皇帝的眉眼立马柔和了起来。   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和莲华的孩子还活着。   当年那个孩子出生时,徐木便说是个死婴,孩子一出生便死了母亲,这在宫里是极为不吉利的,于是那个孩子没有上宗谱,也没有名字,他想追封个太子,群臣极力反对,当时刚登基不久的他,无奈之下,只好将孩子葬在皇陵的角落里,保留了他二皇子的名号。   那一晚兵荒马乱,他在莲华的床前痛哭昏厥,以至于并没有看过那孩子一面。   或许他心里也是有些相信那些人说的,这孩子是个煞星,一出生就克死了母亲。   有时他想,莲华的身子本就不宜有孕,正是因为怀了他,一天比一天虚弱,要是……要是没有他存在就好了。   可是当香君告诉他,那个孩子还活着时,皇帝心里仍然是止不住的高兴。   毕竟这是他和莲华的亲生血脉。   皇帝忍不住去想沈清的样子,原来儿子就在自己身边,可他却一直没有认出来。   当时怎么看不出呢?清儿的脸上,好些地方都有着莲华的影子,与自己倒不是很相似,只有那双凤眼与少年时的自己如出一辙。   皇帝想现在就与沈清相认,但也知道,不能破坏他们的计划。   他要继续装作混沌的模样。   晚间,皇帝洗漱完,刚躺下身,苏贵妃的手便缠了上来。   “爱妃早些休息吧,朕累了。”皇帝轻轻合上眼,忍着恶心道。   苏贵妃被冷落,咬着唇点点头,心里想,这药是不是对皇上没有作用了,怎么今天这样冷淡?   于是她又让蓉青去将军府取药,过了几天,蓉青拿了药回来,一脸为难道:“娘娘,将军说让您不必用那么多,这药普通人两颗就足够了。”   苏贵妃不耐烦地皱眉,将药瓶夺了过来,“本宫心中有数。”   蓉青欲言又止,担心地看了她几眼,最终还是把话吞了进去。   虽说不太吉利,可她有一种直觉,将军和娘娘这一招,极有可能失败。   苏贵妃拿到药便迫不及待下在茶里,如往常一样,在皇帝过来时端给他。   皇帝笑着谢过她,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苏贵妃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嘴角不由扬了起来。   “爱妃笑什么?”皇帝放下茶盏,目中含笑看过来。   苏贵妃浑身一凉,竟有种错觉,好似自己已经被皇上给看穿了,不,这不可能,她急忙否定了这个想法,笑着回道:“皇上能在百忙之中抽空来陪臣妾,臣妾太高兴了。”   皇帝轻笑一声,拉住她的手握住,温柔道:“政务固然重要,可朕怎么忍心让爱妃久等呢,朕心里,爱妃也很重要。”   苏贵妃心里感动,顺势靠在他肩头,皇帝嘴角噙着笑,似是不经意地问,“对了,皇后的生辰,白马寺那边的法事可都准备好了?”   皇帝这句话又提到了陈莲华,苏贵妃一下便不高兴了,语气也淡了几分,“皇上,臣妾办事,您放心就好,姐姐的法事,哪一年臣妾不是记挂着的呢?”   她又暗骂了陈莲华一回,人死了也不安生,她都给皇上下了那么多药了,皇上却还是忘不了她。   还好皇上已经答应了她,等年底就封她为后,还会把三皇子抱给她养。   男人、孩子、地位……从前陈莲华有的,她也会有,陈莲华没有的,她甚至也能得到!   苏贵妃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身着凤袍,牵着三皇子一步一步走向高台上的皇帝的画面,脸上的笑更加放肆了。   *   十日后,便是先皇后陈氏的生辰。   一大早,白马寺门前十里地便拉起了明黄色的帷幕,不准香客进入,过不了多久,这里将会举办一场隆重的法事,为早逝的皇后陈氏祈福超度。   虽不准进去,可听说今天皇上和贵妃都会来,百姓们便拥挤在道路两旁,伸长脖子等着一睹天家容颜。   不起眼的角落里,张柏一家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   福娘小声对着张柏说,“夫君,国公爷那边真的安排妥当了吗?”   张柏点点头,目光遥遥看向远处那座巍峨雄伟的白色宝塔,塔上飞檐下悬挂着的铃铛,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他笑了笑道:“桃根已经在往京城赶了,就看他们能不能反应过来了。”   他猜是不能的,苏烈至今也不知道沈兄的身份,至于苏贵妃,早就被情爱冲昏了头脑,若是她谨慎一些,他们说不定会暴露。   “来了。”没一会儿,张柏淡淡道。   人群忽然开始沸腾起来,长街的尽头,举着彩旗的仪仗队先行开道,所到之处,人们纷纷下跪,山呼万岁。   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抬着一辆一丈多高,盖高两尺的玉辇缓缓跟在后面,明黄色的帷幔飘飘,着一身威严龙袍的皇帝端坐在金椅上,他的后面,跟着一辆青色步辇,帷幔遮的挺严实,依稀看得见里头是个盛装打扮的女子,应该是如今宫里最高位的嫔妃——苏贵妃了。   皇家车辇足足两刻钟才进去了白马寺。   众人跪在地上,却迟迟起不来身,都是被天家的威严给吓到了。   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大家凑在一起,小声闲聊着皇家的故事。   “怎么只来了贵妃娘娘一个妃子呀?皇上不是有几千个妃子吗?”有人好奇问道。   “几千个?你以为养鸡崽呢!怎么可能,我听我那当官的三叔伯说,皇上后宫人少的很呢!”一个小商人得意道。   “我听说这贵妃娘娘和皇后娘娘关系很好,年年都见她来祭拜。”   “那可不是,你不知道吧,我三叔伯还说了,两人当年好的跟亲姐妹似的!皇后娘娘每年的法事都是贵妃娘娘给办的呢!”方才那小商人又站出来说道。   张柏和福娘在后面默默听见,相视一笑。   是不是真的姐妹情深,很快就会知道了。   白马寺内,皇帝和苏贵妃端坐于高台上,大雄宝殿前的院子里,已经摆好了台子,做法事的八位高僧,正围坐在一起,手中转着佛珠,低声诵经,为陈皇后超度。   除开这八位据说是苏贵妃从西域请回来的高僧,外围还站着一群着各色僧袍的僧人,有的敲着木鱼,有的双手合十,低眉轻诵。   院子里烟雾缭绕,菩提树上挂满了经幡。   八位高僧诵了三个时辰的经,法事的第一项才算是完成了。   接下来,还要把由皇帝和苏贵妃一起给陈皇后抄的经书送进镇华宝塔供奉起来。   镇华宝塔建在一片湖中,只有一条路通往塔内,平时除了每日来念经和打扫的僧人,几乎无人踏足。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塔前,为首的高僧捧着经书,垂首对皇帝和苏贵妃道:“烦请皇上和娘娘亲手将经书奉上。”   皇帝点了点头,苏贵妃面上闪过一丝烦躁,很快也跟着接过经书,和皇帝一起进入了宝塔的第一层。   这里供奉着陈皇后的牌位,幽幽烛火跳跃,苏贵妃莫名觉得有些吓人。   她的眼皮跳个不停,心里也慌乱起来。   皇帝先将他的那一卷经书放在香台上,接着便轮到了苏贵妃。   意外便在此时发生了。   苏贵妃刚将经书放上去,香台“轰隆”一下塌了,紧接着,一阵天摇地动,塔内墙壁上的砖瓦忽然开始掉落,有人被砸中,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啊——”   人们纷纷逃窜,不知是谁推了苏贵妃一把,她的额头被一片瓦砸个正着,顿时昏了过去。   闭上眼之前,她看见了,砖瓦脱落之后,塔内的墙壁上,那些用朱砂篆刻的鲜红诅咒,尽数显露了出来。 第91章 事败露 苏烈,你可认罪?   白马寺内一片混乱, 而此时的城门外,一名身披甲胄的年轻小将正骑着枣红骏马,朝着京城飞奔而来。   他身后烟尘滚滚, 无数骑着战马的士兵正赶着路。   行至城门口, 桃根并未停下,将手中的兵符高高扬起,守城的士兵正慌乱时, 瞧见那块虎符, 便知道是陈国公的人。   “头儿,这能进吗?”一个守门卒握着枪, 忐忑地问, 他在门楼上看见后面还有大批士兵,似乎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你个傻蛋, 没有皇上旨意,绝对不能放行啊!”他的上司骂道。   桃根奔至城门口,一个翻身利落下马,将手中虎符与令牌交于守城士卒查看, 严肃道:“烦请大人将城门打开,我等奉旨入京护驾!”   “护驾?”众人面面相觑,皇上不是好好的吗?今儿早上不还在白马寺给皇后做法事呢?   “大人, 麻烦快一些,此事万分紧急!”三言两语很难解释, 桃根催促道,守城的军士也很为难,不敢放他进去,正胶着时,一个小太监喘着气跑过来, 拿来了皇帝的圣旨。   “陈大人辛苦了,还不快些放行!”   桃根朝他点点头,又翻身上马,大喊着让行人避让,朝着城内狂奔而去。   城门打开,无数军士密密麻麻涌入,人们惊慌失措地看着地上的烟尘,心想,这天,怕是要变了。   将军府中,苏烈正集合了几百亲兵,披上甲胄,预备进宫。   他对姚骞说,“事情恐怕有变,白马寺出事了,烦请姚大人带着世子赶紧出城,拿着老夫的虎符,去城外请援兵前来!”   他的兵就屯在城外山上,不出一个时辰就能赶来驰援。   姚骞点点头,领命飞速离开。   将军府中乱作一团,苏烈的几个姬妾和孙子哭闹不止,苏烈头疼欲裂,用枪挑起一个花盆狠狠摔在地上,怒骂道:“哭什么哭!老子是要造反,又不是去送死!”   他的夫人拉着他的袖子劝道:“将军三思啊!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她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同床共枕的人,心里竟然存了这些胆大包天的念头,她却一直没看出来!   苏烈懒得跟她解释,敷衍道:“夫人安心等着当皇后便是!老夫去了!”   他掀起袍子,匆匆跳下台阶,不顾身后家人们的劝解阻拦。   不谋反,难道等着皇帝把他的兵符收缴了,做一个废人吗?   皇帝眼中容不得他,他反了便是!   苏烈奔至门口,便见萧观匆匆赶来,远远便高呼道:“将军!大事不妙!”   萧观才从白马寺打听消息回来,气还没喘匀,便皱着眉说道:“镇华宝塔塌了,贵妃做的事情败露了,有人已经招供,听说皇上正要派人过来,将军!您快逃吧!”   他面上担心,心里却暗骂这苏家人做事不靠谱,眼看着就要成事了,最后都能出差错!   早知道他就不跟着苏家了,说不好以后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苏烈一把将他推到一旁,怒骂道:“逃!老子这辈子最瞧不起你们这些鼠辈,皇帝敢来抓老子,就让他来试试好了!”   他拿着枪三步并作两步,往门口冲去。   “苏将军这是要去哪儿啊?”才跨出门外,一杆银枪便横在了他身前。   一位年轻小将倚着柱子,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的身后,苏家的亲兵已经被全部压倒在地,无数兵士将将军府团团围住。   苏烈愤怒抬眼,半晌,垂手将武器扔下。   *   一切来的太突然。   苏烈不明白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皇帝小儿竟然知道了他的计划,并且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还有陈国公,他不是已经离京了吗?这些士兵又是从何而来?   苏烈被带走前,仍是一头雾水。   与他同样处境艰难的,还有在翊坤宫被幽禁的苏贵妃。   在镇华宝塔内被砸晕后,苏贵妃被送回了翊坤宫,塔身露出的诅咒,让皇帝大吃一惊,派人着手调查,一查才知,苏贵妃修建这塔,并非是为了给陈皇后超度,而恰恰相反,怀的是让她永世不得超生的心思。   皇帝怒急攻心,吐出一口鲜血。   苏家人被全部带走,只剩下门人姚骞和世子苏远不知去向,陈国公的副将陈桃根亲自率人追捕,最终在京城郊外的一处山洞内,找到了这两人。   姚骞拒不认罪,当场咬舌自尽。   而苏烈的嫡长子苏远,痛哭流涕,抱着桃根的大腿哭嚎道:“小将军饶命!我招,我什么都招!我爹想谋反,我有证据!”   苏烈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自以为谋反一事,瞒得滴水不漏,可苏远还是知道了。   他之前不说,也是想着,若父亲谋反成功,那他就是太子,若是失败了,他还可以用手里的证据保命。   桃根最厌恶他这种无情无义的小人,揍了他一顿,把他押送回京。   隔天一早,百官齐聚朝堂,皇帝脸色苍白,端坐于龙椅上,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整个金銮殿,皇帝握了握拳头,忍着恨道:“各位爱卿,朕自登基以来,自认是夙兴夜寐,克己爱民,各位皆是国之栋梁,乃是朕之肱股,可——”他狠狠捶了下龙椅的把手,怒喝道:“朕不知,竟有人敢意图谋反,毁朕之江山!”   众臣面面相觑,猜到了皇帝骂的是谁。   昨日苏烈被禁军从将军府带走,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许多人初时有些惊讶,没想到苏将军竟然意图谋反,可再想想,却又觉得正常。   苏将军的野心,谁看不出来?   手握兵符,且军队就在京城不远处日夜操劳着,宫里还有个当贵妃的女儿,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以苏将军狂傲的性子,不想谋反才怪。   只是苏将军还是挺能忍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只要等到苏贵妃当了皇后,这天下日后不也归他苏家吗?怎么偏偏就在这个关键时候忍不住了?   朝堂之上,众人小声嘀咕起来。   “宣——罪臣苏烈觐见。”赵林山高呼一声。   众人不由让开一条道,殿外,两名强壮的士卒押着一身囚服,带着枷锁的苏烈进来,苏烈身上带着伤,仰着头便不肯行礼,拿一双怒红的眼睛直直盯着皇帝。   一位士卒用力踹了他膝盖一脚,离得近的大臣仿佛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苏烈被迫跪倒在地,却仍是仰着头。   “苏烈!你可认罪?”皇帝沉声问道。   苏烈仰头大笑,“皇上,臣不知自己何罪之有,臣听闻皇上在白马寺遇险,便想前去保护,敢问皇上,为何要冤枉臣?”   皇帝怒极反笑,苏烈又接着辩解道:“皇上若是在意臣手中的兵符,大可直接拿去,何必要让臣蒙受不白之冤!”   苏烈并不怕皇帝,他虽然谋反失败,可皇帝还需要他的解药呢,再过半月,若是没有解药,皇帝就等着跟他一起去死吧。   恶人还倒打一耙!皇帝猛地站起身,指着他骂道:“苏烈!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狼子野心?你府里的私兵,是从何而来?”   苏烈冷哼一声,“那是臣府里的护卫,并非私兵。”   他府里养的私兵不多,平日里穿的也是护卫的衣服,为的就是掩人耳目,皇帝这样问,他回答得脸不红,心不跳。   “你!”皇帝气急,他昨日刚吐过血,身子还有些虚弱,于是挥了挥手,让人把证人都带进来。   “那他们说的事,你可都认?”   禁军领着一长串的人进来跪下,其中大多是苏烈的家眷,还有他的门客,张柏看见冯阶身后跪着萧观,眸中闪过一丝复杂。   没想到,他到底还是走错了路。   苏远跪在前面,没等皇帝开口,就已经吓得两股战战,他“扑通”一声跪下,朝皇帝猛磕头,“皇上,皇上……都是苏烈做的,草民一概不知!求皇上开恩,求皇上开恩呐!”   苏烈目眦尽裂,想飞起一脚踹死这个不争气的孽子。   “苏远,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让诸位大人都听一听。”   “是,是。”苏远忙不跌地答应下来,不顾他爹想吃人的表情,颤着声说,“是上个月的事,我偷听到我爹……不不,苏烈,苏烈和姚骞两人在书房里谈话,说是要拿什么……什么药谋害皇上……”   他讨好一笑,“草民后面的没有听清,可草民派人跟着姚骞,发现了他在偷偷与药王谷的人来往,草民还查到了那人的藏身之处。”   他一五一十地把知道的所有事都说了出来,苏烈不停咒骂着他,咆哮如雷,“逆子!你敢污蔑你老子!老子劈了你!”   苏远平时怕苏烈得很,但现在为了活命,梗着脖子道:“爹!你就招了吧,谋反可是大罪,咱们全家都得给你陪葬!”   张柏和沈清在后面悄悄对视一眼,都心想这苏远是真蠢,既然知道谋反是杀头的大罪,哪怕他把自己的父亲给捅出去了,可最后还不是难逃一死。   苏烈嘴里的话骂的越来越难听,不得已,只能用布条塞进他嘴里。   皇帝沉着脸对苏烈说道:“苏烈,朕自认待你不薄,你却再三加害于朕,若不是陈国公和张大人他们早有预料,恐怕朕便中了你的计!”   “今日,朕便让你死个明白!”皇帝朝群臣中的一人招了招手。   “张爱卿,你上前来说一说。”   随着他目光的方向,众人纷纷扭头,看向末尾处的张柏。   “沈兄,我去了。”张柏朝沈清微微点头,恭敬地低下头,捧着玉板缓缓上前。   他的官位低,上朝时位置很靠后,于是几乎是从殿门口,一路走到大殿中央。   一身青色官服将他衬得面如冠玉,他面色沉稳,行走时衣角轻轻摆动,年纪轻轻,浑身的气度却让人不得不折服。   萧观跪在地上,带着浓重的恨意盯着张柏的皂靴从眼前走过,心想,他终究还是小瞧了张柏。 第92章 大结局(一) “哪点对不起我?”苏贵……   张柏朝皇帝行过礼, 对苏烈说道:“苏将军,您可识得此物?”   一个小太监捧着一物上来,苏烈冷哼一声, 仰起脸桀骜不驯地看着张柏。   就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皇帝也敢让他站出来跟自己打擂台?   等张柏将那东西拿出来,苏烈却忽然变了脸色。   那是一枚私制的玉玺。   苏烈记得自己当初做这东西出来,只是为了玩一玩, 后来让心腹去处理了, 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   “冯大人可还记得这东西?”张柏望向跪在后面的冯阶。   是他!苏烈愤怒回头,冯阶暗中为他卖命多年, 没想到最后却出卖了他!   “记得记得。”冯阶重重点头, 膝行上前,给皇帝磕了三个头, “皇上饶命,苏烈一直以臣的家眷威胁臣,臣实在是不得已啊!这……这这玉玺,是臣从他书房中偷出来的, 臣以姓名发誓,苏烈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他还供出了苏烈勾结外族人的证据。   众叛亲离, 苏烈从喉咙里不住发出怒吼,张柏却并未放过他, 接着道:“苏将军,谋反乃是其一,当年苏贵妃谋害皇后一事,你也是出了力的吧。”   他的话如同一滴冷水溅到了翻滚的油锅里,诸位大臣皆是一脸惊愕。   “皇后娘娘?张大人, 这又是什么意思?”有人小声询问道。   今日这一出已经让大家十分惊讶了,而听张柏的意思,苏家还牵扯到当年皇后一尸两命的事。   皇帝扬了扬手,让人把苏贵妃带进来。   一身素服的苏贵妃头上还缠着纱布,额头渗着血,一天之前,她还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转眼间,钗环华服尽数褪去,她成了一个罪人。   一醒来,她便知道,自己完了。   事实上,她想过很多次,当皇上发现真相时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会震怒,直接赐她一杯毒酒,又或者是把她凌迟处死,为陈莲华报仇。   每一种后果,都让她感到害怕。   所以在意外得知,徐清瑶的后人还活在世上时,她立刻起了杀心。   可后来,父亲给了她那瓶药,她又把这些想法全部掐灭了。   既然害怕它发生,那么就让他永远发现不了真相好了。   那药可真神奇啊……皇上吃下后,对她百依百顺,万般温柔,仿佛回到了他们初初成婚的时候。   她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可还是不由自主沉溺于其中。   她没有想到的是,报应会来得这样快。   苏贵妃缓缓走上前来,脸色苍白,抬头看向皇帝。   皇上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如果他早就知道,那便是一直在演戏骗她吧?   苏贵妃心里涌上无边无际的苦涩,皇帝的脸在她眼中扭曲起来,她听不旁人在说什么,也看不见父亲威胁的眼神。   “苏氏,当年皇后生产时,你都做了什么?”皇帝猛地站起身,怒气冲冲地质问着她。   苏贵妃淡淡一笑,“皇上说什么,臣妾不明白,皇后姐姐与臣妾情同姐妹,臣妾什么也没做。”   她不配合,只抬着头凝视着皇帝,目光哀怨。   朝堂之上,皇帝与妃子对峙,这还是建朝以来头一次。   皇帝捂着心口,一脸仇恨地看着苏贵妃,而台下的女人,挺直着脊背,嘴角含笑地站着,似乎真是受了冤屈。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对陈皇后的痴心,可苏贵妃这么多年来也表现得对皇后极其尊敬,并没有半分出差错的地方,难道是皇上糊涂了?   “贵妃娘娘,可还记得徐清瑶?”张柏定定地看着她发问。   苏贵妃微微抬了抬下巴,“自然记得。”   当年徐家之事,至今仍然没弄清楚。   陈皇后刚去,徐木便被盛怒的皇帝拖下去砍了头,事后虽查出他确实在皇后的安胎药里下了毒,但是谁指使的,却一直没有查清。   “当年不是已经查出是徐太医给皇后下了毒吗?又干本宫何事?”苏贵妃淡淡道。   一直以来,脸色都没变过的张柏,此时忽然面色沉了下来,他转身对皇帝请求道:“皇上,臣有一位证人,能否传她上来?”   皇帝点点头,小太监快步走出去,领进来一个年轻女子。   “民妇孙氏,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来人正是福娘,她恭敬地朝皇上行过礼,殿中所有人都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张爱卿,这便是你说的证人?”皇帝看向张柏。   张柏走过来与福娘站在一起,低头回道:“是,这是臣的内子,也是当年徐太医的外孙,徐清瑶之女。”   “当年之事,并非贵妃娘娘所说那样,徐太医受苏家威胁,不得不给皇后娘娘下毒,幸而他早有预料,让女儿将当年的真相偷偷带了出来。”张柏坚定地看了福娘一眼。   头一次面圣,皇帝的威严让福娘有些紧张,不过她一直牢牢记着自己今天来的目的,那便是帮助外祖一家平冤,因此,收到张柏鼓励的眼神,她上前一步,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书信双手呈上。   “皇上明鉴,这是民妇母亲留下的证据,当年之事,徐家蒙受了不白之冤,民妇恳求皇上,还徐家一个清白,让奸佞得惩!”她声音虽不大,却足够让殿中每一个人听清。   苏贵妃神色复杂,她知道这便是徐清瑶的女儿了,她从前没有见过这女子,却在她进来的一瞬间,就确认了她的身份。   原因无他,她实在与她的母亲很像。   不是外貌,而是身上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徐清瑶当年行走于宫闱之间,进退有度,八面玲珑,没有哪一宫的妃嫔说过她半句不好,不仅凭的是她精湛的医术,更是她身上从容淡然的气质。   蕙质兰心,又颇具胆识,徐清瑶的女儿,完全继承了她的优点。   苏贵妃低头悲凉一笑,她知道,孙氏这封信一旦交到皇上手中,当年的真相便再也藏不住了。   徐木啊徐木,本以为本宫已经斩草除根,谁知你个老狐狸,还留了后手等着给本宫致命一击。   皇帝拆开信,先掉出来的是一枚小小的印章,赵林山认出,这是太医徐木当年的私印,证实这封信并非伪造。   信是徐木多年前写下的。   这位出身于太医世家,辛勤忠诚了大半辈子的太医令,受到威胁,不得不违背自己的良心,做出谋害皇后的坏事,他内心无比挣扎,为了保全家人的性命,他不得不妥协,然而医者仁心,他万分不愿,痛苦不已。   他知道,如果皇后死了,他们徐家也逃不掉,苏贵妃不会留下他这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   于是在苏贵妃找到他的那一天夜里,徐木便将苏贵妃欲谋害皇后和皇嗣的事写成了一封信,交给自己的女儿徐清瑶,让她带着信远走高飞,永远不要回来。   大半辈子都在行医救人,头一次害人,徐太医心里实在过不了这个坎,他想了个法子,苏贵妃让他给皇后下毒,他便选了种最温和的毒药,虽然服用时间长了也会伤身,让孕妇越来越虚弱,可若是照顾得好,说不准还能留下皇后一命。   至于皇后腹中的胎儿,他却没有办法了。   皇后的体质本就不宜受孕,怀上这个孩子,哪怕是天天用药养着,生出来也是先天不足,更别提在母亲肚子里时,还中了毒。   徐木在心里表达了对皇后的歉意,皇家的争斗,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在他的眼前展开。   才看了几行,皇帝便已经气得面色通红,他让赵林山把信读给所有人听,徐木信中字字泣血,众人听后,半晌不敢出声。   福娘低头默默垂泪,隔着袖子,张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毒妇!”皇帝重重拍打着龙椅,声嘶力竭,“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此刻心如刀绞,心爱的女人被下毒,他却浑然不知,只以为是莲华身子不好,所以才会越来越虚弱,谁知这背后,确是苏婉这毒妇的阴谋!   “朕问你,皇后到底哪点对不起你?你要如此加害于她!”皇帝大步走下来,不顾赵林山的阻拦,抓住苏贵妃的衣襟,厉声质问。   苏贵妃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只眼里凝满了泪水。   “说话!”皇帝气急,狠狠将她推搡在地,苏贵妃狼狈地垂着头,许久,一张惨白的脸才从散乱的发间抬了起来,她“嗤嗤”地笑了起来。   “哪点对不起我?”苏贵妃喃喃重复,忽而拔高了声音,“皇上!你说我是毒妇,她陈莲华就不是吗?”   “要怪就怪她得到的太多了!凭什么?明明是我先嫁给你!”苏贵妃指着皇帝,嘶吼道:“我先嫁给你,可为什么她一来,你就变了心?”   她的声音忽然又凄婉起来,声泪俱下地指控着皇帝待她的不公,“皇上可还记得,那年冬天,臣妾怀着孩子,摔了一跤,可你一眼都没看我,陈莲华说肚子疼,你便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皇上,那是臣妾的孩子啊!”   苏贵妃满面泪水,积攒多年的仇恨,此刻终于能说出来,她心里终于畅快了。   想起那个已经成形的男婴,苏贵妃心里便是止不住的恨。   “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呢?”苏贵妃哀怨地盯着皇帝,“她陈莲华怀的是你的骨肉,难道臣妾的就不算吗?”   “我好恨……”苏贵妃紧紧掐着手心,痛苦像潮水一样涌向她的全身,她忽然觉得好冷,眼前一片迷蒙,似乎谁也看不清。   皇帝被她疯癫的样子惊住,愣在了原地。   他从来不知,苏婉心里的仇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苏婉的那个孩子,他确实感到很惭愧,可当年的他,似乎也并非如她所说的那样冷漠吧?   若不是看在她曾经怀过皇嗣的份上,皇帝也不会许她一个妃位。   “你若是对朕不满,为何不说?皇后何其无辜?她从不曾伤害过你!”皇帝质问道。   苏贵妃闻言嘲讽一笑,“皇上是真的不明白吗?对于臣妾来说,陈莲华只要活着,就是错啊……” 第93章 大结局(二)   索□□情已经败露,……   索□□情已经败露, 苏贵妃也什么都不在意了。   她眼中噙满泪水,仰着头厉声道:“皇上以为是臣妾害了她吗?”   几声大笑后,她怨毒地紧盯着皇帝, “不, 不是臣妾,害了她的,是您啊……”   一切的一切, 都是由于他的不公。   失去自己的孩子之前, 他和陈莲华再甜蜜,她也只是内心酸涩, 并未生出害人之心, 可他实在太让人寒心了,既报复不了他, 那就只好怪罪在陈莲华身上了。   皇帝涨红了脸,想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   苏贵妃喋喋怪笑,“臣妾没了孩子, 她也没了孩子,皇上,您不给臣妾做主, 那便让臣妾自己来。”   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将手作摇篮状, 似乎臂弯里正躺着个婴孩,用轻柔的歌声哄着。   疯了,疯了!   皇帝见她有些疯癫,心里更加厌恶,想了想, 觉得就这样便宜这个毒妇可惜了,于是回到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道:“苏氏,你多行不义,落到今日的下场,实乃咎由自取,然上天有眼,朕的二皇子吉人自有天相,非是你这种毒妇迫害得了的!”   他目光转向群臣之中,温和道:“皇儿,出来与众位爱卿见见吧。”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宋明启身边的几位大臣一脸震惊地问道:“宋大人,这这……皇上是什么意思啊?”   二皇子不是生下来就没活成吗?   宋明启摇了摇头,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转头看向张柏,见他长身而立在玉阶之下,脸上并没有惊讶的神色,看来是早已知道了。   他心里有些复杂,张柏今日的作为,让他不禁好奇,他这位得意门生,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众人小声议论纷纷,都在好奇这二皇子是谁。   正当大家胡乱猜测时,一人自队伍后方缓缓走了出来。   此人着一身青色官服,面上带着病态的苍白,革带勾勒出细瘦的腰身,他步履坚定,不带一丝一毫的迟疑。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   怎么会是他?   “儿臣,拜见父皇。”沈清在最前面站定,与皇帝对视一眼,跪下认真行了个全礼。   他心下复杂,认祖归宗并没有给他带来分毫的高兴,更多的是迷茫。   他问自己,这一切真是他想要的吗?   “快些起来。”皇帝忍不住亲自下来,扶起了他,目光中满是慈爱。   他从前也喜欢沈清,但那是不一样的,以前是欣赏沈清的才学,是君臣之间的喜爱,可当他得知,沈清是自己流落在外的孩子时,他的心里便全是对沈清的疼爱与愧疚了。   “我儿被奸人所害,幸得徐太医与皇后旧仆所救,也是苍天有眼,护我儿周全。”皇帝笑道。   苏贵妃不可置信地紧盯着这对父子,在沈清身上来回打量,尖叫道:“不!不可能,那贱种明明就死了!”   二皇子刚出生就没气了,徐木还抱给她看过,她记得襁褓中小小的婴孩浑身青紫,一看就是在娘胎里受了重创的,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皇上!您被骗了!他绝对不可能是二皇子!”苏贵妃扑过来,瞪大眼吼道。   不可能,不可能!   皇帝恼怒地踹了她一脚,“你个毒妇!”   苏贵妃嘴里仍喃喃重复着“不可能”,而此时,大臣们也都从方才的震惊中清醒了过来,大家面面相觑,质疑的目光在沈清身上打转,宋明启想了想,站出来慎重道:“皇上,依微臣之见,皇嗣事关重大,沈大人的身份,还需再查证清楚。”   他知道说这话皇帝不会高兴,可他身为内阁大臣,不仅要为皇帝考虑,更要为天下苍生考虑。   若沈清真是二皇子,那么日后极有可能是太子,一国储君,血统岂能出错?   皇帝当然不傻,香君告诉他之后,他便与沈清滴血验亲过了,两人的血在盆中确实融成了一团,不然他也不会在朝堂上公然宣布沈清的身份。   宋明启开了头,跟着又有许多人跪下请求验明沈清身份。   皇帝无奈颔首,抬手让赵林山去请太医,“诸位爱卿担心得也在理,朕便验给你们看看。”   他给了沈清一个安抚的眼神,沈清淡淡一笑,安静地站在阶下。   四周充斥着浮躁,他垂着眼睫,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平添几分脆弱,张柏忍不住有些担心他,好似下一刻,这人就会消失一样。   太医很快背着药箱跑来了,皇帝点了以宋明启为首的几位大臣上前来作个见证。太医取了一只金盆,请皇帝和沈清分别伸出一根手指,放了两滴血在盆中。   在众人的眼下,两滴血缓缓融合成了一团。   滴过血验过亲,众人再无话可说,宋明启头一个跪下来给沈清行礼,他之后,众人皆认下了这位流落在外的二皇子。   只剩下苏贵妃仍是一脸不可置信,呆呆地跌坐在地上。   皇帝回到上首,目光冷冷地从苏烈脸上扫过,见他仍是一脸狂傲,冷笑道:“苏烈,你是不是在想,朕中了你的毒,要是杀了你,朕也得死?”   苏烈目光一滞。   皇帝哈哈大笑,“苏烈啊苏烈,你以为朕还会傻傻地被你摆布吗?”   苏烈终于明白过来,现在的皇帝目光澄澈,之前那混沌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可恶!他竟然被这无耻小儿给骗了!   苏烈暴起,差点挣脱束缚,又来了两个身体强壮的禁军,把他脸朝下压倒在地上跪着,苏烈用一双怒红的眼瞪着皇帝,口中呜咽不停。   看着他臣服在自己脚下,皇帝心情大好,朗声宣判了苏烈的结局。   “罪臣苏烈,拥兵自重,意图谋逆,判——斩立决!”   毕竟才服下解药,身体还是有些不适,皇帝宣布了对苏烈的处罚,便觉得浑身一轻,疲倦也涌了上来,他挥了挥手,让大臣们退下,只将沈清留下。   所有人安静地行完跪拜之礼,各自心情复杂地退了出去。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苏将军造反,二皇子认祖归宗,还有当年皇后难产而亡的真相……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众人惊讶得合不拢嘴。   宫里接下来有的热闹了。   张柏一出去,便被宋明启叫住了。   “老师。”张柏朝宋明启拱拱手,身旁的福娘也给他行了个礼。   宋明启朝福娘点点头,又看向张柏,“怀瑜,咱们师徒俩也有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今日你可有空?”   张柏知道老师有很多问题要问,可他今日也有些疲倦了,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的,他便与宋明启商量换个时间,宋明启答应后,他便带着福娘先行离开了。   一路上,自然是接受了许多同僚的指指点点。   在旁人看来,张柏今日算是出尽了风头,且他与二皇子关系好,今后指定是要平步青云了。   陆旻跟在离张柏不远的地方,红着眼盯着张柏的背影。   今日在殿上,他被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给吓住了,皇上斥责苏烈时,他心里畏惧极了,因为他曾经还带着礼物拜访过苏烈,很怕受到牵连,幸而皇上大度,并未追究。   只是他知道,或许自己以后也不会再受到重用了。   所有讨好过苏烈的人,在皇上眼里,恐怕都不会再重视。   等到皇上让张柏上去说话时,陆旻更是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他十分惊讶,一是因为沈清的身份,二皇子原来就在他的身边,还曾经跟他在同一间屋子里待过,二来,张柏显然参与了扳倒苏烈的计划,但他却完全没看出来。   凭什么这个人运气这么好!   同样是侍读,皇上就是要更喜爱张柏一些,同样是攀附人,他找了苏烈,但苏烈谋反了,而张柏跟着沈清,沈清却是天家贵胄!   想起从前他在翰林院与沈清还斗过嘴,陆旻便一阵害怕,沈清要是秋后算账,他该怎么办?   不远处,张柏正和他的妻子并肩而行,陆旻偷偷瞄了一眼张柏的妻子,方才在大殿上,这女子便让他很是惊艳了一回,生得如此貌美不说,举止言谈颇为从容,很有几分胆魄。   从前他听说张柏的妻子不过是个秀才之女,还嘲笑过他,然而事实却让他感觉脸颊生疼。   陆旻灰溜溜地逃走了,没有脸面再多看。   张柏和福娘出了宫便直接回了家,一回来便被全家人给围住了,孙进先上下打量了福娘几遍,见她好好的,才放下了心。   他本是不想福娘去的,怕她有危险,可福娘固执的很,得知可以亲自去朝堂上为徐家洗清冤屈,说什么都要去,孙进劝了几回,只能随她了。   张柏把今□□堂上发生的事一一说了,杨氏和张得贵半天合不拢嘴,就连孙进也是很惊讶。   杨氏捂着心口道:“没想到沈清那孩子竟然是皇子,天呐,老头子,我也是见过皇子的人了!”   沈清之前来张家做客,杨氏就很喜欢他,觉得他乖巧又懂礼,见他身子虚弱,还给他找了些湖州的偏方补身子。   没想到人家竟然是这么贵重的身份!   杨氏又看向福娘,“你娘当年可真是不容易,唉,徐家怎么就摊上了这种事……”   可不是嘛,徐家本来该在京城好好享福的,结果弄得家破人亡,福娘的母亲那时候才多大?一路逃亡,若不是碰到了林家,不知要吃多少苦。   杨氏还能回忆起来,孙夫人是个十分温柔的女子,那浑身的气质,看起来就与乡下妇人不同,原来人家还真是有个大来头。   为徐家平了冤,福娘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她默默在心里为天上的母亲祈祷,愿她来世不要再遭苦难,幸福快乐地过完一生。   隔着袖子,张柏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慰她,福娘抬头朝他甜甜一笑。 第94章 大结局(三) 她说着愧疚的话,唇角却……   苏烈被判了斩立决, 但事情还没有结束。   隔日一早,皇帝便下旨,苏家男丁尽数收押, 等待秋后问斩, 女眷流放宁古塔,苏家的门客也被清理了个干净,陆旻很不幸地被牵连到, 丢了官职。   至于苏贵妃, 那日她便有些疯癫了,皇帝赏了她一杯毒酒, 留了她一个全尸。   皇帝还下了诏书, 向全天下宣告了沈清的身份,封沈清为端王。   至于徐家, 也洗清了冤屈,皇帝将徐家旧宅还给了福娘,且对徐木和徐清瑶进行了追封。   张柏倒没升官,因为皇帝说了, 馆选在即,他已经为张柏选了一个好去处,让他不用担心。   不过皇帝也没好意思什么都不给, 张柏的官留着日后升,他给杨氏和福娘封了个敕命。   可把杨氏给吓坏了。   小太监念完圣旨, 杨氏还迟迟没反应过来,只呆呆地跪在地上,张得贵乐呵呵地撞了撞她,小声道:“老婆子,傻了吗?赶紧接旨啊!”   杨氏“哦”一声, 连忙爬起来,双手从小太监手中接过圣旨,一旁又有人捧来了敕命夫人的衣服首饰,杨氏瞪大了眼问,“这这……都是给我的?”   福娘笑着说,“娘,快接下吧,是给你的。”   “哎呦,这可太……”杨氏在裙子上仔细擦过两回手,才颤抖着接过来。   六品安人的衣服首饰不算多贵重,但对于杨氏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她大半辈子都是个粗俗的乡下婆子,从没想到有一天能穿上这样华贵的衣服,戴上镶着珍珠的头饰,大郎说,她是六品,县老爷看见她都得给她行礼呢!   杨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她摸摸衣服,又摸摸圣旨,忽然间哭了。   张柏和福娘吓了一跳,杨氏摆摆手道:“没事没事,娘就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已经学会走路的小鱼摇摇晃晃走过来,伸出小胖胳膊抱住了杨氏,奶声奶气道:“阿奶,不哭哭……”   杨氏亲亲他粉嘟嘟的脸颊,擦了擦眼泪,“好嘞,阿奶不哭,真是阿奶的乖孙子!”   晚上一家人终于能好好聚在一起吃个饭,杨氏和福娘做了一大桌子菜,桃根也来了,他这回因为立了功,又升了一级,皇帝本想将他留在京里,但桃根坚持要跟着陈国公回到边疆去,他说在那里自在些。   张柏敬了他一杯酒,笑着问,“你也是半点都不留恋,好歹翻过了年再走。”   桃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过几天就要离开。   “在那边习惯了,回到这儿老是觉得浑身不舒服。”桃根挑了挑眉,他不像张柏那么聪明,从苏烈这件事他也看出来,官场太复杂了,一不小心就掉了脑袋,他还是好好回去打仗吧。   福娘叹口气,“你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桃根以后是正五品的小将军了,可以自己带兵了,也意味着以后无诏不得入京,而听皇帝的意思,张柏日后大概会留在京里,不会外派。   桃根怅然一瞬,很快又安慰张家人道:“没事,边疆也打不了几年仗,到时候我回来,你们可别嫌我烦才是!”   杨氏哈哈笑了两声,冲淡了悲伤的气氛。   小鱼被孙进抱在怀里,他这个年纪已经能吃一些糊糊,此时他的面前便摆了一碗炖的软烂的小米糊糊,孙进拿勺子喂他,他不依,非要自己抓着勺子吃,嘴里哼唧着。   张柏皱眉看他一眼,小鱼立马耷拉下了眉眼,乖巧地张大嘴让外祖喂。   孙进笑道:“小鱼就怕你这个爹,其他人谁都不怕。”   小鱼黑葡萄似的眼珠转啊转,张柏知道,这孩子多半是听懂了。   他有时候也觉得惊奇,小鱼似乎聪明的有些过头了。   这个家里其他人都宠着他,只有他这个当爹的待他严厉一些,他一皱眉,小鱼就露出委屈的表情,家里其他人就会护着他,等只有他们父子俩在时,自己说什么,小鱼都不带搭理的。   张柏轻笑了声,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小鱼不过是个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心思?   张家一片欢声笑语,而此时的沈府,沈夫人正跪在佛堂里,低声呢喃着什么。   大仇得报,沈清也认祖归宗,沈夫人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   皇帝封她为二品诰命夫人,沈夫人不在意这些虚名,她高兴的是,清儿得皇上看重,日后极有可能成为太子,到那时,她的计划才算是成功了。   “主子,香君并非有意欺瞒您,万般皆是命,我也是无可奈何……”沈夫人看着香台上陈皇后的牌位,低声细语道。   她说着愧疚的话,唇角却悄悄勾了起来。   昏黄烛火下,她像是吃人的妖魅。   忽然间,佛堂的门被人推开了。   沈夫人吓了一跳,捂着心口朝后看去,沈清背对着光站在门外,脸上看不清表情。   “清儿,你怎么回来了?”沈夫人松了口气,换上一副笑脸。   沈清关上门,缓缓走过来,在她身边的蒲团上端正跪下,合眼道:“儿子来给母亲您道个别。”   沈夫人柔声道:“清儿,你在宫里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想娘了,你便回来看看。”   沈清淡淡一笑,忽然问道:“娘,你高兴吗?”   沈夫人脸上一僵,又笑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你能回到宫里,又为你的亲生母亲报了仇,娘怎么会不高兴呢?”   她的话让沈清最后一丝期待也熄灭了,他嘲讽似的一笑,缓缓转过脸来,对沈夫人说,“娘,方才忘了告诉你,儿子已经向父皇请旨,前往邵阳封地,今后再不回来。”   沈夫人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垮了下来,眼睛慢慢瞪大了。   “你说什么!”她终于回过神来,几乎是从蒲团上跳了起来。   “去哪儿?邵阳?你是不是疯了?”沈夫人厉声询问,哪里还有刚才的半点温柔。   沈清也站起身,眼神哀伤地看着她,沈夫人整张脸气得通红,她方才还在幻想沈清当了太子后的情形,转眼之间,他就跟她说要离京?当个闲散王爷!   她不许!沈夫人愤怒不已。   “清儿,你是在骗娘是不是?一定是的,对不对!”沈夫人摇晃着沈清的肩膀,期待他点头,然而令她绝望的是,沈清从袖中掏出了一封圣旨,交到了她手中。   “娘,我已求来了父皇的旨意,两日后就会离京。”他淡淡道。   沈夫人颤抖着手把圣旨打开,迅速看完之后,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不,她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一步,一切原来不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吗?为何会出差错?   邵阳是个什么地方?她依稀记得,离京城几百里路远,圣旨里说了,端王去往封地,邵阳便归属他治理,今后非昭不得入京。   换句话说,沈清自己放弃了当太子的机会。   沈夫人一万个不明白,目光呆滞地抬头看着沈清。   她废了好大的劲,才让他认回了皇子的身份,他为何要这样做?   沈清俯下身,眼神悲悯,不知是在可怜谁,他低声道:“母亲,到了这一步还要骗我吗?”   “我真的是皇后的儿子吗?”他凑近她的耳边问道。   沈夫人瞬间抬眼,犀利地看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清轻笑一声,“母亲,不要再骗我了,我其实不是什么二皇子吧,我的生母——”他俯下身,眼睛直直盯着她,“不就是您吗?”   他早觉察出了不对劲,若他真是皇后的儿子,他娘为何要如此执着于报仇?甚至比陈国公和净水居士还要在意?   他悄悄询问了福娘,在她母亲留下的医书里看到,徐太医给皇后下的药虽然能保婴孩一命,但日后必须以一味徐家特制的解药吊着命,否则活不过一月。而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吃过什么徐家秘药。   他猜到了,或许他并非是陈皇后的儿子。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娘的计谋罢了。   他这个亲生儿子,也不过是她棋局中的一颗棋子。   “娘,你要么跟我去邵阳,要么留在京里,总之,不要再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了。”沈清淡淡道。   沈夫人无力地跌坐在地,不知他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沈清确实是她的亲生儿子,而皇后的孩子,在徐太医交给她一刻钟后便没气了。   她起初是真的想帮皇后的,可是后来,当那孩子在她怀里断了气时,她慌乱极了,身旁自己的孩子正在哭闹,她一时冲动,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沈夫人泪流满面,痛哭出声。   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谬。   对于陈家,她是感激的,但是心里也有一丝怨恨,和陈莲华一同长大的那几年里,她似乎真被养成了一个大家闺秀,可进宫后,她却只能是陈莲华的贴身宫女。   皇上是那样俊朗、温柔,她怎么会不动心呢?   她有时候觉得上天真是不公,明明她与陈莲华长得如此相似,命运却是那样不同,她高贵如同天上的云,自己却是低贱的泥,凭什么什么好处都被她给占了?   陈莲华身子弱,许久都没能怀上孩子,陈国公夫人进宫来劝她,让她在身边的宫女里头挑一个好的,送给皇上,日后怀上的孩子,就算是她的了。   陈莲华没有答应,可自己却偷听到了,从此,心里有个念头便生了根。   好不容易,陈莲华怀上了孩子,有一回夜里,皇上喝多了酒前来,陈莲华已经睡下,趁着服侍皇上洗漱的那一会儿,她与皇帝成了事。   皇帝并非不知,只是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并不在意,她有些心寒。   也就是那一回,她怀上了孩子。   她很害怕,知道陈莲华若是知道了,这个孩子是留不住的,于是便请了旨出宫,挑了个老实男人嫁了。 第95章 大结局(终) 正文完   新婚之夜, 被灌得烂醉的男人倒头便睡下了,她伪造了落红,事情便这样瞒了过去。   很快她的肚子便鼓了起来, 她的夫君还真以为, 那是他的孩子。   与此同时,宫里也传来了皇后有孕的消息。   她心里嫉妒的同时,也感到庆幸, 陈莲华有了自己的孩子, 便没有心思追查她腹中孩子的由来,这件事便真的能过去了。   谁能料到, 陈莲华会被人害死呢?   她的孩子早一个月出生, 样貌与皇上不太想似,她的夫君便并未怀疑, 反而高兴的很,待她越发小意温柔。   她永远不会忘记,一个月以后的那个晚上,她躺在床上哄刚出生不久的儿子睡觉, 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叫醒。   来人是曾经与她一同服侍皇后的桂嬷嬷,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慌乱地让她把这食盒里的东西带出京去, 并且说这是皇后娘娘的命令,说罢便像是在躲什么人似的, 急匆匆地跑了。   食盒沉甸甸的有些坠手,她回屋打开一看,被吓了一大跳。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婴孩,看得出来是刚出生,皱皱巴巴的, 浑身青紫,她伸出手指探了探,还有一口气。   一封由徐太医亲手写的信压在下面,她匆匆看过,心里惊诧不已。   到底陈家对她有恩,她虽嫉妒陈莲华,可一直以来,陈莲华都待她极好,这孩子也着实可怜,于是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帮这个忙。   可是正当她把东西收拾好后,再去看那孩子时,发现他已经没气了。   她瞬间慌了。   突然间,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她带着自己的孩子逃了。   至于那个倒霉的夫君,她也没管,时间紧迫哪里来得及想那么多,等她逃出京城,不知往哪里去,想到江南富庶,她便坐了船南下。   一路花光了银子,还要东躲西藏,似乎是有人一直在找她,她不确定是哪方的人,只能尽力躲避着,在山神庙中,被上山采药的沈老爷救下。   他不介意自己抱着个孩子,愿意娶她为妻,后来沈夫人才知道,沈老爷身子虚,很难有子嗣,因此才娶了她。   尽管是互相利用,可他待自己很好,对待清儿也像是对亲生儿子一样,给她留下万贯家财之后,沈老爷便因病离世了。   沈夫人回想起这些年的处心积虑,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里又怨又苦。   只是对上沈清冷漠地眼,她的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过来,无论自己过去有什么心思,如今也不得不放下了。   她唯一的活路,就是跟着沈清去邵阳。   沈夫人无力地点了点头,“好,娘答应你,跟着你去邵阳……”   *   沈清离开这日,并未告诉任何人。   张柏也是在他离京两刻钟后,才收到了沈府下人送来的信。   沈清简单交代了他的去处,让张柏不必担心,他无心皇位,只愿做个闲散书生。   杨氏叹了口气,张柏知道她在惋惜什么,以沈清的身份,既是皇后嫡子,又是皇上唯一长成的皇子,按道理来说,他很有可能就是太子。   可张柏从一开始就知道,沈清不想当太子。   他有时甚至觉得,沈清对报仇一事,似乎也不太在意。   张柏叹气道:“沈兄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兴许是一辈子。   福娘安慰道:“夫君,相隔虽远,但日后可以常常写信,这份情谊总不会断。”   张柏笑了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是我太过伤怀了,邵阳是个好地方,沈兄在那儿也能好好养养身子。”   他搂过福娘,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下,“一切都结束了,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福娘心里暖暖的,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爹娘恩爱地抱在一起,一旁的小鱼对着他们发了会儿呆,忽然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挤进了福娘怀里,嘴里嚷着“娘”。   他那一双酷似张柏的桃花眼瞪得大大的,控诉张柏抢走了他最爱的娘亲。   张柏挑了挑眉,这小子,才多大就敢对他爹露出这种表情了?等他开蒙了,看自己怎么收拾他!   他伸手掐了掐儿子肥嫩的脸颊,小鱼扁了扁嘴,眼里冒出了泪花。   福娘对着这互相怄气的父子俩无奈一笑,瞪了张柏一眼,低头轻声哄起小鱼来。   暖橘色的夕阳映在窗上,俊朗如玉的男子斜倚在榻上,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他的身旁,貌美的女子被一个白团子搂着脖颈,嘟着嘴亲了她一脸口水。   远远的,传来了杨氏叫二人吃饭的声音。   院子里的桃树又长出了嫩芽,抽出了花苞,又是一年暖春将至。   离京城十几里外的官道上,沈清端坐在马车里,手中握着一卷书,心思却已飘远。   他的信里,只敢与张柏道别,丝毫不敢提起她。   那段错误的心事,今后也不会再有人得知了。   她会有美满幸福的一生,而他遥遥祝福。   沈清苦笑一声,回想起几年前与福娘在白马寺初遇的那一幕,不禁心中失落。   终究是……无缘吧。   但愿下辈子,他能比张柏更先遇到她,到那时,他便不会再轻易放手了。   沈清心绪难安,忽听外面一片嘈杂,不时传来女子的惊呼声,他们的马车也停下了,沈清不想张扬,因此这次离京十分低调,马车也只是普通,在路上并不起眼。   侍卫扣了扣车窗,问道:“殿下,前面出了点事,我们可要停下?”   他话音刚落,一声女子的尖叫声响起,马车前忽然吵闹起来,沈清眉头一皱,掀开帘子看了过去。   一瞬间,他对上一双明澈的杏眼。   它们像是夏日里清澈的溪流,太阳初升,弥漫的烟雾笼罩着这一双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