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藏天光》 作者:求之不得 第001章 袖藏天光   “陛下。”方嬷嬷唤到第三声上,陈翎才缓缓睁眼。   适才太困,陈翎在马车中枕着自己的手腕睡着了,竟梦到小时候的事。   方嬷嬷唤了她多次,她虽睁了眼,双眸间却空洞着,一时未从梦境中缓过神来。   “陛下可是魇着了?”方嬷嬷目露担心。   这些年方嬷嬷一直在她身边伺候,知晓她夜里睡得不怎么好,早前的时候,夜里还时常魇着,后来虽好了些,但也一直睡得不踏实……   这天子之位原本就不好做。先帝在世时,尚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更何况,陛下还是女子……   这些年方嬷嬷一直跟着陈翎,知晓她女扮男装坐在这把天子龙椅上有多不容易,千步万步,总归一步都不能出错……   陛下贵为天子,勤于政事,登基四年一刻都未懈怠过,才有了如今的燕韩国泰民安,百姓富足。   陛下虽为女子,但眼界、学识和花在朝中的时间心思都不输先帝,甚至,在朝臣心中是比先帝更合适的明君……   方嬷嬷思及此处,陈翎恰好回神,“晨间被阿念闹了一场,没怎么睡好,方才多寐了会儿,快到了吗?”   陈翎问完,目光不由看向马车外。   车窗上的帘栊正好被狂风卷起了一条缝,陈翎伸手揭了揭,窗外黑云低垂,层叠如锻,一看便是山雨欲来的模样……   方嬷嬷应道,“山雨将至,瞧这云层又厚又低,怕是场大雨。石将军让问陛下声,是先寻处地方暂且避雨,还是继续下山?”   陛下想早些到舟城,石将军不敢耽误。   舟城在阜阳郡。   但这样的天气,山路不好走。   陈翎放下帘栊,朝方嬷嬷道,“那先避雨吧。”   陈翎熟悉阜阳六七月的天气。这样的大雨,山地容易滑坡,贸然赶路容易被山洪冲走,或是困于山间。   当下走的是山路,求稳不求快。   方嬷嬷会意,掀了帘栊低声朝马车外说了一声。   等方嬷嬷折回,陈翎才又问起,“阿念呢?”   阿念晨间才同她闹了场脾气,她说了他一堆,他不怎么爱听,红着眼无理取闹了一通。   后来她一直没搭理他,让他单独留在自己的马车里反省。   这孩子近来脾气越发大了,似是也到了叛逆的时候。   越不让他如何,他越要同她对着干。   她亦需在他面前扮演严父角色。   她是天子,在朝臣眼中,一惯清冷自持,勤于政事,身边只有阿念这个太子。   所以阿念自幼没有娘亲可以撒娇,只有她待他严苛……   太子之位本就不易,一味惯着阿念,对他日后并无好处。   她方才并非没有听到他的哭声。   但眼下尚且只有哭声,日后,便不是哭声那么简单了……   陈翎收起思绪,方嬷嬷刚好应声,“太子哭了好几回,说知错了,要来给陛下认错。老奴都说陛下睡了,挡了回去。”   陈翎轻声,“他近来心思野了,晾晾他也好。”   自陈翎幼时回京,方嬷嬷就一直跟着她,知晓她的脾气,也知晓她说得不是气话。   太子乃陛下所生。   当初生太子的时候陛下遭了不少罪。   太子是陛下的心头肉,陛下怎么会不心疼?   只是但凡经历过早前朝中的动荡,就会知晓,陛下待太子严苛些是对的……   可太子始终是方嬷嬷看着长大的,心底始终维护。   方嬷嬷见缝插针,“太子年幼,又一直都在宫中,这趟南巡途中见到什么都新鲜好奇,心是不容易收回来。但陛下也别太过担心,依老奴看,太子应当也知晓错了,时日还长,慢慢教就是,陛下也别往心中去……”   陈翎看了方嬷嬷一眼,温声道,“替朕看看他吧。”   “是。”方嬷嬷福了福身,而后撩起帘栊下了马车,去看太子。   倒是没听着哭声了。   但方嬷嬷说得对,她是有些担心他……   正当南巡途中,在怀城落脚,她想抽几日空闲,带阿念去舟城见姨母。   她八岁前一直住在阜阳舟城,是姨母一手带大的,同姨母亲厚。   后来她被父皇的人带回了京中,成了四皇子……   不久后,朝中局势动荡,东宫薨逝,她在风口浪尖上被立为了储君,开始了每一步都没有退路东宫生涯。身后就是万丈深渊,进则君临天下,退则尸骨无存……   在舟城的那些平静时光,渐渐隐在脑后,许久都未想起过了。   方才,许是临近阜阳的缘故,竟然梦到了小时候的事,一时没回过神来。   娘亲去世得早,姨母待她如己出。   她同姨母两人相依为命多年,姨母教她读书写字,她陪姨母采荷,那是她最无忧无虑的一段童年时光……   唱着采荷诗,去采荷塘的莲花。   小船悠悠在河面上摇晃,轻轻顺着水波荡漾着。   荷塘里,有低飞的蜻蜓,偶尔还有在船边窜穿梭的锦鲤……   她摘了一面荷叶搭在脸上,躺小船上偷懒打着盹儿……   而后,听到姨母唤她。翎儿~   她才从小船中撑手坐起……   方才,她便是梦到那个时候,所以方嬷嬷唤她的时候,她一时怔忪,有些没从梦境中切换回来。   梦境太真实,好似昨日一般……   她想起了姨母。   这些年,她在京中,姨母一直担心她。   从她回京开始,一直到她登上天子殿堂。   这一趟南巡,听说姨母病重弥留。   阿念并未来过阜阳,她想带阿念来见姨母最后一面……   陈翎眸间微微滞了滞,稍稍染了温润。   她本就生得好看,五官精致,眸间清亮,若是女装都是绝色;做男子扮相,更多了几分清逸俊朗,风华绝伦。   久居高位,一个眼神抬眸,一道垂眸敛目,都藏了君王气度,无需特意拿捏,就在举手投足间。   纤手柔荑,袖藏天光。   ***   大雨如柱,倾盆而下,天都似被雨冲得裂了一道口子。   明明才是晌午,天黑得仿佛遮了一层幕帘,要掌灯才能看得见脚下的路。   石怀远寻了近处避雨。   这里应当是早前的废弃的寺庙。   寺庙不大,加上苑中可以遮雨的屋檐,容纳随行的百余人足以。   下了马车,阿念凑到陈翎跟前,一直跟着她。   阿念刚三岁,个头不高,雨势太大,陈翎怕他湿了鞋,俯身抱起他。   阿念赶紧搂着她脖子不放。   虽然她没同他说话,但她抱他了,阿念也开心,轻声道,“方嬷嬷说,这里是处废弃的寺庙。”   陈翎知晓他是特意寻了话说,试探她是否还在生气,不搭理他之类。   陈翎没有看他,只轻嗯了一声。   阿念继续道,“这一路好多废弃的寺庙!”   又是特意寻的话说。   陈翎看了看他,他嘟嘴,眸含委屈。   正好行至没被大雨沾湿处,陈翎俯身,放下他。   阿念扯了她衣袖,“这里有处佛像。”   陈翎的目光落在眼前这座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佛像上,应当有些年头了。   身侧的侍卫上前查探,确保没有危险后才折回。   陈翎同阿念道,“燕韩国中百余年前曾有过一段动荡,持续了几十年之久,当时民生凋敝,所以僧庙林立。后来先祖结束乱世,慢慢恢复了早前的安和太平,这些寺庙,应当是那时候废弃的……”   糯米丸子追问,“为什么民生凋敝,会僧庙林立?”   陈翎耐性,“僧庙不必赋税,战火纷飞,要么落草为寇,要么落发为僧,总要求生计……”   阿念似懂非懂。   但明显松了口气,她终于肯同他说话了。   正好方嬷嬷也命人将一处打扫了出来,陈翎落座,阿念自觉站在她跟前。   陈翎这才认真看向眼前的糯米丸子,他三岁,她坐下,他的目光刚好可以和她平视。   “父皇,我错了。”阿念委屈低头。   方嬷嬷看了看他们母子,示意旁人都退开。   而后,方嬷嬷自己也推开,给他们母子二人留足空间。   “你哪里错了?”陈翎淡声。   糯米丸子咬了咬下嘴唇,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不应当闹着要大监一道,也不应当闹着要叶久鹏一道,我就是没睡醒,才闹脾气的……”   陈翎看向他。阿念还小,这趟南巡,既兴奋也还有不习惯的地方。   南巡途中她每日的事很多,大都是大监在陪他。   叶久鹏是怀城城守的儿子,同阿念年纪差不多,两人也能玩到一处去。   所以要来舟城,阿念闹着和大监还有叶久鹏一道。   但大监要留在怀城,替她称病掩人耳目;她来舟城的事本不想节外生枝,叶久鹏就是节外生枝。   方嬷嬷同他说清楚过了,但让他走的时候,他还是不依不挠大哭了一场。   最后是见到了她,才不敢再哭了。   她训了他一顿,而后同他置气,一路都没有理会他。   他是年幼,但他始终生在皇家。   处处拿年幼当理由,最后只会害了他。   魑魅魍魉和有心之徒,不会因为他年幼就放过他……   眼下,阿念双目微红,嘟着嘴委屈看她。   一会儿又低下头去,带着孩童特有的忐忑,也有些想同她亲近的心思,却又怕她还在置气,不理他。   所以,等着她开口了,他才敢出声。   陈翎目光落在他身上,尽量平和,“你是东宫,朝中和宫中多少双眼睛看着。朕同你说过,这一趟去舟城要见重要的人,你在官邸胡闹,若是闹得人尽皆知,这一趟还要不要去舟城?”   阿念眼泪包在眼眶里。   陈翎继续道,“先不说此事方嬷嬷已经同你说清楚,就算没有,遇到不如意的事,一味的哭闹和脾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朕之前说过多少次,你记在心里了吗?”   阿念又委屈摇头。   陈翎还想说什么,但话至喉间,见到阿念攥着衣袖尽量不哭的模样,她喉间的话又抑了回去。张口时,成了轻言细语,“那这回知晓了吗?”   “知晓了。”阿念颔首。   陈翎淡淡垂眸,“过来坐。”   阿念破涕为笑。   ……   寺中大雨滂沱,这场大雨一直下着,好似没有尽头。   石怀远已经派了人去前面探路。   阿念躺在陈翎怀中睡了。   六七月的天气,正好大雨去了地火,不冷也不热。阿念不安了一路,眼下躺在她怀中安稳睡熟。   陈翎也取下身后的披风给他盖上,怕他着凉了。   披风盖好时,陈翎忍不住多看了糯米丸子两眼,眸间藏了罕见的温柔,缱绻和心疼……   这些,自阿念懂事后,她未曾在他面前表露过。只在他睡着的时候,才会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温和吻上他额头。   方嬷嬷远远看着,心中似打翻了什么一般,五味杂陈着。   方嬷嬷守在门口没让旁人入内,好让他们母子趁着这场雨,多些时间能温馨待在一处……   寺中一方天井,大雨不见停歇的迹象。   周遭雨声不断,也有被斜风吹起的雨点不断拍打在废旧的窗棂上。   陈翎抱着阿念,想起他刚出生时,还那么小一个……   转眼,都三岁了。   她想起阿念刚出生的时候,其实像她更多些……   雨声中,陈翎淡淡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敛了眸间神色。   ***   何城,城东酒肆。   韩关折回,压低了声音道,“将军,打听过了,方才路上遇见的,都不知道是经由何处来的驻军。口风很严,探不出虚实。但这种规模的调动,应当是兵部私下调令……”   韩关顿了顿,干脆凑得离沈辞更近些,“就是那种,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调令…………若要继续打听,真扯上了兵部,一旦被发现,就不是我们立城驻军多管闲事那么简单了,解释不清楚,许是要平白给将军惹一身猜忌。”   韩关点到为止,眼神微妙朝沈辞挑了挑。   韩关是沈辞的副将。   四年前,沈辞从京中调任立城驻军,韩关就一直同沈辞在一处。   其实沈将军早前在京中的事,韩关多少听说了一些。   沈家是燕韩世家,树大根深,天子早前还是东宫时,沈将军就曾是东宫伴读。听说,还是最受东宫信赖的一个。   天子登基,若是将军还留在天子身边,早该位极人臣了。   也不用同他们一道,窝在立城这样偏远又都是黄沙的边陲地方,四年都没有回京过……   韩关猜都猜得到,沈将军当初应当是同东宫闹翻了,才来了立城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所以,将军面前还是少提天子为好……   但兵部若是私下调令,还能是谁的主意?   韩关细声,“将军,眼下圣驾尚在怀城,驻军在周遭调动,定是替天子护驾去的。将军眼下还在告假,就不要插手兵部的事了……”   韩关言罢,沈辞放下手中杯盏,斩钉截铁,“去打听。”   韩关:“……”   真还去啊?   沈辞的话,韩关不敢不听,但他觉得多此一举。   沈辞看他道,不紧不慢道,“天子若要驻军护驾,大可明目张胆调动驻军,不会让兵部私下调令。南巡途中有禁军跟着,真到需要调动驻军的地步,已经是出了事端,兵贵神速,更不需要掩人耳目。你在军多少年了,这点常识都没有?”   韩关轻叹,怎么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他自己不也不紧不慢的吗?   他们其实心中都清楚——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打探了也是图个安心罢了。   但人家兵部若真是私下调令,戳破了多难看……   像立城驻军这样的,每年的军械和物资还得看兵部脸色,这要是得罪了兵部,年关的冬衣拖上个十天半个月之类的,要不了人命,但能将人逼疯!   见他还未动弹,沈辞睨他,“你我是因为初夏走丢,才蹿到那条路上去的。那条路隐蔽又难走,没事走那条路做什么?这中间怎么都有古怪,赶紧去!”   韩关:“……”   沈辞放下铜板,先起了身。   韩关连忙跟上。   “打听好了就追上来,今晚宿楯城。”沈辞说完,跃身上马。身后四五骑跟上,很快消失在街巷处。   “将……”韩关奈何。   将军的姑母嫁到了平南侯府,平南的首府在淼城,将军这趟告假去淼城,就是去见自己姑母的。   楯城到淼城只有五六日路程了,希望不要途生波折……   韩关也跃身上马。   ……   出了城中,沈辞打马扬鞭。   沈辞身得挺拔秀颀,常年在军中,目光深邃,原本清朗俊逸的面容上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气宇与坚毅。即便未着一身戎装,也能一眼看出不同。   天子在怀城,周遭驻军调动有异,他是心神不宁。   但自天子登基,一步步在朝中肃清异敌,巩固权势,成为朝臣心中勤于政事的明君,早已不是最初被树枝划伤手都会哭的陈翎……   韩关说的不错,他求心安罢了。   ——孤念你们沈家一门忠烈,此事至此不会再节外生枝,但从今日起,你给孤滚出东宫去!   ——沈将军,殿下有句话让带给沈将军,此去立城路远,日后,沈将军无事,就不必回京了……   马蹄飞溅,沈辞握紧缰绳,眉头紧缩。   ——自安哥哥……   沈辞忽然勒马。   身后的几骑纷纷停了下来,“将军?”   日落黄昏,晚霞似火烧般盘踞在天边,马蹄扬尘在霞光中狂舞,沈辞沉声,“掉头,去怀城!” 第002章 阿翎   黄昏前后,山中的狂风暴雨渐渐停了。乌云散去,天边慢慢露出残留的霞光,落日一点点往山间坠去。   暴雨压下的炎热还未重新从地底窜起。   屋檐下未尽的雨水也“滴答”落在寺庙殿前的天井里……   陈翎余光瞥到有侍卫折回,在石怀远跟前附耳。   石怀远先前就派人去探过路。   眼下应是探路的人回来了。   陈翎看向方嬷嬷,方嬷嬷会意。   这一趟天子出行,约有一百余骑精锐跟随。均未着戎装,除却方才那样的暴雨,大多时候都分散开在各处,不会引人注目。   方嬷嬷寻石怀远详细问了声。   折回的时候,方嬷嬷同陈翎说起,“打探的侍卫回来了,说先前的雨下得虽大,但前方的路并未塌方,低凹处也未有积水,可以继续下山……”   “然后呢?”陈翎是见方嬷嬷蛾眉蹙着,是话说到一半。   方嬷嬷叹道,“只是沿路有不少被浮泥遮掩的土坑,马车若贸然陷进去,底梁易断。底梁断,便等同于马车报废了,所以……下山这一路怕是都行不快,今晚也到不了白城,恐怕……去舟城的时间要多上一日了。”   方嬷嬷真正担心的是此事。   毕竟圣驾在怀城。   对外是说陛下沾了暑气,而后又转了风寒,连带着太子也传染了。   随行的傅太医怕陛下和太子的风寒加重,让陛下在怀城卧床静养几日,勿让旁人打扰了。   原本这一趟是晨间从怀城出来,今晚当宿在白城,明日晨间再出发,晌午就可以抵达舟城。   等陛下带太子见过朱夫人一面,就可以原路返程。   也是一日半路程,夜里就能回怀城。   来回的时间刚刚好。   但眼下若是多出来一日,怀城那处便要多顾一日。毕竟有天子仪驾在,周遭也会闻讯探访,大监也不一定能周全。   天子若不在,怕是要惹猜忌。   方嬷嬷说完,眉心还微微拢着,有些担心得看向陈翎。   陈翎平静道,“先让人回怀城告诉大监一声,可能会迟上一日,让大监心中有数,好应对。这一路照常往舟城去,回来的时候不在白城留宿,行夜路回来,能赶在拂晓前到,不碍事。”   尤其是最后那句不碍事,温和笃定,透着不容置喙。   方嬷嬷心中原本的担忧,也在听完天子所说之后慢慢隐去。   天子惯来沉稳,亦心中有数,倒是她这处先慌了神。   方嬷嬷叹道,“老奴知晓了。”   “去吧。”陈翎轻声。   方嬷嬷循着她说的去交待。   陈翎看向一侧的糯米丸子,“有什么要问的,或是要说的?”   阿念奶声奶气道,“遇事沉稳,不可慌乱。”   陈翎看了看他,温声道,“还有吗?”   阿念眨了眨眼睛,好奇道,“舟城有谁?”   陈翎眸间微顿,恰好石怀远来唤,“陛下,马车已经备好,可以上路了。”   陈翎闻言,牵了阿念起身,低声道,“等到了再告诉你。”   阿念嘟了嘟嘴。   他只知道要去见重要的人。但重要的人是谁,他都不知道。   方嬷嬷不告诉他,父皇也不告诉他……   陈翎牵了他上马车。   黄昏过后,天色渐渐晦暗了下去,马车中亮起了灯盏,随行的护卫手中也握有火把。   方嬷嬷交待事情去了,不在马车中,马车中只有陈翎和阿念两人。   上马车的时候,阿念的小嘴还嘟着。   陈翎瞥了瞥他,“做什么?”   阿念忽得不知想到了什么,凑到陈翎近前,一双眼睛藏着好奇,悄声道,“父皇,我们是去舟城见娘亲吗?”   陈翎微楞。   阿念眼眶微微有些泛红,眼睛不由再次眨了眨,充满期待问道,“我都没见过娘亲,重要的人是不是我娘亲?”   阿念的话似是触到陈翎心底深处。   陈翎心中如小鹿乱撞,又似缀了一块沉石一般。   陈翎伸手揽了阿念在怀中,“阿念,舟城有我的姨母,我是她照顾大的,她同我娘亲无异。”   阿念似是有些失望,但很快,这股失望又冲淡了去,睁大了眼睛看她,“父皇的姨母,我唤什么?”   陈翎指尖微滞。   ***   夜里在山下不远处的村落夜宿,方嬷嬷带了阿念去睡。   陈翎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反复想起的都是马车上阿念问她的话。   ——父皇,我们是去舟城见娘亲吗?   ——我都没见过娘亲……   许久过后,陈翎仍旧没有困意,遂和衣起身,寻了窗台处宽敞的地方坐上。将头靠着窗台的一角,青丝墨发垂落在肩头,乌黑清亮的眸间看向苑外,思绪回到了很早的时候。   才从玉山猎场回来两月,她一直有些嗜睡,鼻塞,头晕,还容易恶心反胃。   这些都是染了风寒的迹象。   起初,她也真以为是染了风寒,没怎么在意。   再加上她月事一向不准,玉山狩猎之后回京后,朝中局势明显多动荡,她也无暇顾及旁的,更未往这方面想。   但再后来,她的胃口忽然有些变了,也忽然想吃酸的……   她倏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唤了心腹傅太医诊脉,傅太医颤颤说出她有三个月身孕的时候,方嬷嬷吓得六神无主,脸色煞白。   方嬷嬷当时没有跟去玉山猎场,但殿下从猎场回来,让她去抓过一剂避子汤。   方嬷嬷才知晓出了事。   但没想到,避子汤也……   陈翎攥紧指尖,玉山猎场回京要一日,她迟了一日。   “能用药吗?”方嬷嬷自然知晓东宫就在天子眼皮子下,这孩子如何都不能留!   否则生出更大祸端。   傅太医沉声道,“月份大了,用药有风险,怕殿下受不住。就算要用药,也要寻处安稳的地方,还要将养一阵子,否则要落下病根。而且京中到处都是眼睛,天子若要传唤,殿下也不得不去,要寻处安稳的地方。”   方嬷嬷眸间慌乱。   陈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要多久?”   傅太医低声,“殿下月份大了,用药之后两到三月才稳妥。”   陈翎脸色越渐苍白,脑海中却越加清醒,强压下心中慌乱,淡声道,“你去备药,旁的我来想办法,届时你同方嬷嬷与我一处。此事半分风声都不能走露,否则东宫上下,人头不保。”   ……   陈翎从思绪中回神,是因为方嬷嬷来了房中。   方嬷嬷见她坐在窗台上,知晓她心中有事。   她心中有一事,便习惯大段时间坐在窗台上想事情。   “怎么了?”陈翎收回思绪。   方嬷嬷道,“小殿下睡了,老奴来看看陛下。”   陈翎目光柔和下来。   方嬷嬷继续道,“小殿下今日同老奴说,她以为在舟城的人是他娘亲,但陛下同他说不是,他心中有些失望。老奴告诉小殿下,他的娘亲已经过世了,小殿下忽然就捂在被子哭了许久,方才才睡。老奴想,小殿下若是在陛下跟前提了此事,陛下许是睡不着,老奴来看看陛下,陪陛下说说话……”   陈翎眼中淡淡氤氲,却温声道,“朕没事了,方嬷嬷,就是有些睡不着,坐一会儿就好。”   方嬷嬷看她。   陈翎莞尔,“最难的时候都过了,放心吧,我没事。”   方嬷嬷这才颔首,阖上屋门。   陈翎未从窗台上下来,方嬷嬷的话让她思绪继续回到那个时候……   她借故同父皇说起,她在玉山猎场受了惊吓,夜夜失眠。   好容易睡着,又梦到母亲说想她了。   她想回舟城一趟,祭拜母亲,顺道散散心,能不能将病养好。   父皇本就对她和母亲愧疚,再加上玉山猎场时,二哥和三哥让父皇失望透顶,父皇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这两个儿子,无暇顾及她。   二哥和三哥背后都有世家在,父皇要收拾局面,她不在反而更好。   那年除夕过后,父皇对外说她病了,去了行宫将养。   实则她是同傅太医还有方嬷嬷去了楯城……   小心驶得万年船,即便父皇让人去寻她,也是去的舟城,她在楯城可以避开。   冒的风险更小。   从京中到楯城有一月路程,路上不便,但等到正月底到楯城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四个月的身孕……   阿念第一次踢了她。   她伸手抚了抚它方才踢过的地方,他又踢了次。   她忽然湿了眼眶,也像今日一样,坐在窗台上,出神许久……   “殿下,不可以!”   方嬷嬷听她说想生下这个孩子,急得头皮都一阵发麻。   傅太医僵住。   她在窗边坐了一宿,声音里略带嘶哑,“我既是东宫,父皇日后总会安排我的婚事,不如将孩子生下来,说是心仪之人留下的。如此,能暂时避过婚事,又有孩子傍身,能避过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利大于弊……”   她又看向傅太医,“若是要把孩子生下来,还要多长时候?”   傅太医低声,“五个月再多两个月。”   她看向方嬷嬷,“我想把孩子生下来吧,日后,还有他/她陪我……”   方嬷嬷鼻尖微红,“殿下……”   ……   陈翎仰首,微微敛眸。   那时候,险些,她就没有阿念了……   但如今,身边幸好还有阿念陪着她。   陈翎轻叹。   ***   疾风骤雨,马蹄在夜色中疾驰。   从何城去往怀城要五六日路程,但日夜赶路,应当三日就能到。   “将军,雨越来越大了,可要停下歇歇?”一侧马背上,另一名副将问起。   副将换作佟初,同韩关一样,是他在立城的左右手。   佟初说完,沈辞沉声,“不停了,越早去到到怀城越稳妥,这场雨下不了太久,比不上立城的风沙,走!”   “是!”身边的几骑纷纷打马。   ……   大雨滂沱,好在官道好走,又没有伴着电闪雷鸣。   沈辞披着蓑衣斗篷,手中握紧缰绳,周遭是呼啸而过的疾风与夜雨。   ——我叫阿翎,翎羽的翎。   沈辞攥紧缰绳,他一定是疯了。   ***   翌日晨间,阿念还在赖床,方嬷嬷唤不醒,只能直接抱了他上马车。   原本就迟了一日,途中不能再耽误了。   今日要在马车上一整日,夜里抵达陶镇,等明日晨间从陶镇出发,明日晌午可以到舟城。   阿念睡在陈翎的马车里。   七月天,马车里有些闷热,方嬷嬷将帘栊留了一条缝,然后拿了扇子远远给陈翎母子扇风,尤其是怕睡着的小殿下热了。   陈翎在马车中看着折子。   她虽能抽空摸去舟城见姨母,但对旁人说起的都是染了风寒在怀城官邸中将养。   将养又不出苑落,便只有看折子。   这些折子,她怎么都得看完,不是眼下看,也是折回的时候看。   眼下阿念睡了,正好可以清净看些时候,等他醒了,她未必有整段时间……   陈翎一面看着折子,一面不时眉头轻蹙,落下御笔朱批。   方嬷嬷安静看着她,没敢出声扰她。   陛下做事的时候惯来专注认真,也会废寝忘食,朝中之事,国中之事,日积月累,等到天子处,已经积攒久矣。   好些事,政事堂和六部拿不了主意,折子便一道道往天子处来。   陈翎勤于政事,也一直为百官所称道。   朝中也一直流传,说当年先太子薨逝,先帝独具慧眼,在剩下几个皇子里挑了如今的天子做东宫,如今燕韩才有这等繁荣昌盛……   正因为百官对天子敬重,所以对天子后宫之事很少谏言或干预。   天子一心赴在朝政上,如今太子也早早立过了,后宫之事也无人催促。   方嬷嬷越发觉得,陛下当初将太子生下是对的。   方嬷嬷看向睡熟的小殿下,粉雕玉琢,份外可爱,也很懂事……   在宫中,已有太子太傅在教导。   陛下说的是,最难的时候都过了……   只是,眼下越发有些像沈将军了,日后,不知会不会更像?   若是沈将军一直在边关尚还好些,但若是撞在一处……   方嬷嬷轻叹。   ***   “将军!来这里看。”中途暂歇,佟初遛马上前探路,方才折回。   沈辞同佟初一道骑马去了稍远处,与官道并行的小路上。   昨日应当有暴雨,所以小路上都是泥泞。   泥泞处难免留下脚印。   这连串的脚印,是急行军留下的……   沈辞蹲下,仔细看了看,方向是去往怀城的,人数不少。   而且,同他和韩关早前在何城附近的山路里看到的不是同一批人。   沈辞皱眉,那就是至少有两批人在往怀城方向去。   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事?   这种调动,就算是兵部私下调动,也不应当冲撞天子……   “看仔细些,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沈辞吩咐一声,几人应是。   沈辞心底也越发没底。   早前他让韩关去打听,的确是为了安心。   他昨日调头,是心里仍觉得不放心。   但到眼下,是隐约猜到些许……   “将军,您来看这里!”几个随行的侍卫中,有一人高呼。   沈辞上前,几个随行侍卫和佟初也都上前。   沈辞蹲下,拾起刚才侍卫发现的草叶,似是烟草叶……   沈辞闻了闻,是有烟草味。   侍卫道,“这是潭洲一带的匹草,因为有烟草类似的味道,又廉价,所以被会当地的人用作替代品,但匹草有特殊的味道,除了当地人,很少有能习惯的,所以匹草一般只有潭洲一带的人会用。”   沈辞目光落在这枚草叶上,“所以,这支驻军是从潭洲来的。”   潭洲是谭王的封地。   谭进并非皇室,是因为早前战功赫赫,被先帝破例封为异姓王……   这样的异姓王,燕韩除了谭进没有旁人。   谭进手下的军队骁勇善战,当初同西秦交战的时候,西秦没有讨得任何好处。   眼下,潭洲的驻军紧逼怀城。   是要谋逆……   沈辞脸色铁青。   “将军,怎么办?”能跟在沈辞身边的,都不是傻子,天子就在怀城,谭王的人直逼怀城,还走得是这样的小路,急行军。   昭然若揭。   立城驻军千里开外,远水救不了近火。   沈辞取下身上的玉佩,交给一侧的佟初,“去趟平南侯府,找姑父,就说谭王谋逆,让他带兵救驾。”   “那……将军你呢?”佟初诧异。   沈辞起身,“我要先去趟怀城,探探怀城的底。”   “可是,怀城眼下……”佟初欲言又止,如果潭洲驻军开赴怀城,那怀城周围很危险。   沈辞牵马给他,“怀城眼下应当要沦陷了,所以才要去探底。”   佟初缄声,伸手接过缰绳,跃身上马。   将军要他去平南侯府送信,他只能去,别无他法。   勒紧缰绳,佟初又调转马头,“将军务必小心。”   沈辞也跃身上马,“知道了,快去!”   几骑背道而驰,沈辞重新打马回了官道上往怀城去……   走官道比走小道快,他们骑马会比大军行径更快。   他必须要比谭进快。   阿翎在怀城。   ***   陈翎带着阿念在陶镇住了一宿。   翌日晨间,再乘马车往舟城去,陶镇离舟城不远了,晨间出发,晌午前就能到。   “让人先去舟城,同姨母说一声。”陈翎吩咐。   方嬷嬷应好。   马车上,阿念眼巴巴看她,“父皇,昨日还没说呢,父皇的姨母,儿臣该叫什么?” 第003章 狐狸   车轮滚滚往舟城去,阿念早前还很有精神,趴在车窗处到处看。之前没去过舟城,去舟城的一路看什么都很新鲜。   但小孩子做什么都没有常性,看了些许时候便觉无聊了。   陈翎在马车中看折子,阿念又不识字,只能让方嬷嬷念书给他听。   方嬷嬷不敢高声,怕吵到一侧的陈翎,只能抱着阿念在马车的一角念书,声音压得很低,阿念刚好能听见,又尽量不吵到一侧的陈翎。   陈翎看折子时认真,除却中途瞄了阿念两眼,大多时候都聚精会神。   过了好些时候,听到方嬷嬷的声音停下来。   陈翎抬头,见阿念偎在方嬷嬷怀里没动静了。   “睡着了?”陈翎压低了声音,怕吵醒他。   方嬷嬷颔首,“今晨要早起赶路,所以没怎么睡够,方才是犯困了,听着故事就睡着了。”   陈翎轻声道,“让他睡会儿吧,还有些时候。”   舟城要到晌午去了,眼下还有个多时辰在。   方嬷嬷点了点头,“奴家抱一会儿殿下,他昨晚一直梦着说要找娘,临到晨间还哭了一起,怕是心里还惦记着此事。”   陈翎笔尖微悬,低下头,没有再说旁的了。   马车一路往舟城去,方嬷嬷在照顾阿念。   陈翎低头看着折子,目光在新翻开的折子上短暂停留——阜阳郡东南遭了水患,有流民涌向结城,阜阳郡调动了驻军去结城。   陈翎蹙眉,这折子就是几日前的事,流民的事处理不了这么快。   结城离舟城不远,如若有流民涌向结城,那这一路他们至少也应当见到零星的流民影子才是,但好像一个都未见到过……   陈翎总觉得何处有些古怪,遂撩起帘栊唤了声,“怀远。”   石怀远骑马上前,与马车并行,“陛下。”   陈翎低声,“留意下这一路是不是有流民。”   石怀远应是。   放下帘栊,陈翎的目光重新回到折子上,仿佛早前的插曲过了便过了,没什么特别紧要之处,继续低头看着折子。   其实,方嬷嬷方才是听清了的,但没吭声。   朝中之事,陛下心中从来有数,会过问,定是哪里出了纰漏。但前朝的事,方嬷嬷很少问起,眼下,她照顾好小太子就是,旁的事情陛下会周全。   ……   临近晌午,马车缓了下来,在舟城城门外排队等候例行的入城盘查。   阿念恰好醒了,在方嬷嬷怀中睡眸惺忪,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奶声奶气问道,“方嬷嬷,到了吗?”   方嬷嬷见小祖宗醒了,但眼睛却还没怎么睁开,“到城门口了。”   一听说到城门了,阿念忽然兴奋了起来,连先前的瞌睡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到啦!”   方嬷嬷叹道,“殿下……”   阿念赶紧伸手捂嘴,不可高声,惹人注目,他先前忘了。阿念悻悻看向陈翎,以为要被说道了,却见陈翎目光落在帘栊外出神。   方嬷嬷提醒,“陛下?”   陈翎回神,离开舟城有十三年了,刚才见到城门处,脑海里想起的都是离开舟城时。那时姨母来送她,依依不舍,眼眶红着,还一直朝她挥着手,直至她身影消失不见……   许多年前的事了,不曾想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的她,也无论如何都不会猜到,有一日她会身着龙袍,登帝台,君临天下。   而那时候,在城门处接她回京的人,除了禁军,还有少时的沈辞骑在骏马上。   ——我叫沈辞,我姑姑在平南郡,陛下听说我来看姑姑,让我顺道来舟城接你回京。   ——阿翎。我叫阿翎。   那时的沈辞,就如同一道光,无论是漫长的回京路上,还是陌生又尔虞我诈的京中,是这道光一直陪着她……   马车缓缓入城,陈翎收起思绪。   舟城不大,城门口到朱府不过一刻钟多些。   朱府门口已经有人在等候,下了马车,陈翎牵了阿念入府,方嬷嬷跟在身后。石怀远只带了十余人入内,其余的侍卫散在各个街口。   朱夫人病重,已经有月余出不了屋,下不了床。   仆人同陈翎说起的时候,还在伸手抹眼角眼泪。   屋门口置了六扇屏风,挡了风,但屋中的药香味传来,是久病……   陈翎心中微沉,入内前,又同阿念叮嘱了一声,阿念听话点头,她才牵着阿念入了屋中。   “姨母。”陈翎看着病榻上姨母,眼眶忽得红了。   她离京的时候,姨母正值华年;但眼下,久在病榻中,早已形容消瘦,眼窝深陷,近弥留了。   陈翎身居高位,比旁人都更懂情绪掌控。眼眶短暂微红后,微微敛眸,掩了眸间情绪,再睁眼时,眼中只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朱夫人原本躺在病榻上,闭着眼睛咳嗽。   她和阿念脚步又轻,朱夫人没听见,但方才那声“姨母”后,朱夫人一面咳嗽一面睁眼,短暂怔忪,还是从相貌上认出她来。   “阿翎?”朱夫人激动。   当初送她离开舟城的时候,她才八岁,朱夫人记得的也是阿翎八岁时候的模样;眼下的陈翎一身男子装束,又过了加冠的年纪,模样自然同早前不同。   朱夫人激动颔首,模样是不同了,却还依稀看得出来早前的轮廓;声音也不同了,但也能听出小时候的痕迹。   “阿翎……”朱夫人想撑手起身。   陈翎赶紧上前扶她,让她靠着引枕在床榻上坐起。   “都快认不出来了。”朱夫人干涸的嘴唇微微扬了扬,脸上都是笑意,眸间的喜色毫不掩饰。   但很快,朱夫人目光又落在她身后粉雕玉琢的阿念身上,有些惊喜,又有些意外……   陈翎原本就坐在床沿边,也转眸看向阿念,“阿念。”   阿念听话上前。   上前的时候,还顺道好奇多打量了朱夫人几眼,临到近前,才有模有样拱手,“阿念见过外祖母。”   他口中唤的是‘外祖母’。   朱夫人愣住,诧异看向陈翎。   陈翎温声道,“我同他商量好的,今日要唤外祖母……”   姨母无儿无女,待她亲生。   她是想让阿念唤姨母一声外祖母,这对姨母来说,意义全然不同。   果真,朱夫人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又仿佛有些难以置信。   陈翎颔首,“姨母,阿念是我儿子。”   朱夫人眸间轻轻颤了颤,再看向阿念时,眼中更多了几分亲厚,“让外祖母看看。”   阿念上前,又从袖袋中掏出几枚糖果给她,认真道,“外祖母,你好好吃药,病就会好了,我把我的糖果都给你……”   童言童语,朱夫人接过,道了声谢。   阿念咧嘴笑了笑,看得人心都似要融化一般,充满暖意。   “多大了?”朱夫人温和问起。   阿念大方应道,“我三岁了,你呢?”   童言无忌,阿念的话再次将陈翎和朱夫人逗乐,朱夫人应道,“大你许多,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阿念赶紧低头看了看自己额手掌。   朱夫人和陈翎眸间都是笑意。   但朱夫人似是方才的话说多了些,又开始咳嗽起来。   陈翎起身,在一侧倒了杯水递给朱夫人。   朱夫人接过,轻抿了一口,忍不住叹道,“我这身子一年不如一年的,今年怕是熬不过去了。……”   陈翎支开阿念,“阿念,我同姨母有话要说,你同方嬷嬷出去玩一会儿,稍后唤你再进来。”   姨母已经见过阿念了,陈翎想单独同姨母说会儿话。   朱夫人会意。   等方嬷嬷领了阿念出去,朱夫人才握紧她的手,“我见你一面,倒也安心了。自从你去京中,我心中没有一日是安稳的。这些年听到京中的事,总是提心吊胆,心想着当初要是没让人将你接回去,我们娘俩寻处地方安静避着当有多好……”   朱夫人说完,又接连咳嗽了几声。   陈翎宽慰,“姨母,我很好……”   她是朱夫人带大的,朱夫人也知晓,这些年她在京中一直报喜不报忧。   朱夫人刚想开口,又重重咳嗽了几声。   陈翎替她抚着背。   朱夫人眸间氤氲,“你能抽空来看我一趟,已经不易,我知足了,这次又见到了阿念,算圆满了……”   “姨母,你会好起来的……”周遭没有旁人,陈翎肆无忌惮红了双眼。   朱夫人温柔看她,“病了好些年,自己的身子什么模样,心中都清楚。但见了你和阿念,便踏实了。”   陈翎眼中泪光。   朱夫人伸手替她擦了擦眼角,心疼道,“你在京中,是怎么生下阿念的?”   朱夫人一直以为,东宫不是她亲生的。   陈翎轻声道,“都过去了,眼下有阿念陪着我,阿念懂事,姨母不用担心了。”   朱夫人自然知晓她避重就轻。   京中这样的地方,她要生下阿念,只会比寻常人家更不容易……   “阿念的爹呢?”朱夫人问起。   陈翎微顿,正不知要如何开口,屋外,石怀远的声音响起,“主上!”   石怀远是她的心腹,一直跟着她,知晓她同姨母在一处,不会贸然打扰。   是出了事端。   陈翎不动声色,“姨母,稍候。”   朱夫人一面颔首,一面咳嗽。   陈翎敛了眸间情绪,出了屏风后。   石怀远拱手,低声道,“陛下,怀城出事了,谭王昨夜率驻军围了怀城,同怀城驻军和禁军激战到巳时前后,已经入城了。”   谭王,谭进?陈翎眸间微滞。   ***   怀城内,到处是禁军和驻军的尸首,鲜血将街道染红。城中处处都是潭州驻军巡逻和搜索的身影,伴着砸门声,孩童哭啼声,嘶喊声。   城中人人自危。   激战从昨夜开始,一直持续到拂晓城破。   城破后,城中的厮杀仍在继续,直至巳时前后才结束……   但厮杀结束后,城中的恐慌并未结束。   驻军的目标开始转为城中地毯式搜索。   ……   一处不起眼的小巷中,沈辞几人聚在一处。   方才分散打探城中情况,眼下都已换上了潭州驻军的衣服,并着潭州驻军在手臂和腰带上的信物,混在其中,不易被认出,   眼下城中混乱,这处周遭无人,适合说话。   其中一人道,“将军,打探过了,这场谋逆恐怕预谋已久,滴水不漏,所有的准备都是周全的。昨夜在我们赶到怀城之前,双方的激战就已经开始了。怀城守军事前连一丝防备都没有,若不是禁军机警,恐怕连这场仗都不用打,潭州驻军就能直接入城。”   “不奇怪,各处驻军常年作战,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本身也骁勇善战,但怀城守军只是日常维护城中安定用的,挡不住驻军。怀城能从昨晚激战到巳时,是因为有禁军在。”沈辞声音低沉,目光也落在那张地形图上没有挪开。   另一人看向地图道,“将军,我们途中遇到过两批驻军。第一批身份不明,是在何城附近遇到的,韩将军去打探,还未有消息回来。”   沈辞在地图上将何城标识出来。   那人继续道,“我们遇到的第二批已经知晓是潭州驻军,是前日遇到的,在这条路上的这个位置,我们的速度比这批驻军快,这批驻军是今日晨间才抵达的怀城。但是攻城一早就开始了,所以,这一批驻军有可能只是增援,而且极有可能,后续还有增援……”   沈辞在地图上将怀城圈起来,眉头微微拢紧,那对方的目的不止是怀城,还是以怀城为枢纽,做好了持久作战的准备。   沈辞仍了手中的用来标识的石头子,忽然想明白了,这就是谭进这只老狐狸的厉害之处。   只要他占据了怀城做枢纽,旁的驻军即便想来救驾,恐怕也有心无力,稍微掂量,也知晓这场仗一时半刻打不下来;但谭进同时抓了天子在手中,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谁尽忠来救驾,谁反倒成了谋逆。   在局势明朗之前,谁手中握有驻军,谁反而不敢动弹!   这是一步死棋……   沈辞眸间黯沉了下去,喉间重重咽了咽。   第三人道,“方才去官邸附近打探了消息,谭王是巳时前后就入了官邸,但到眼下官邸还在四处搜人。来这里的时候,也见驻军在四处砸门,挨家挨户搜索,将军,照这么看,很有可能……对方没有找到天子和太子。”   沈辞抬眸,眼中稍许诧异。   几人面面相觑。   那人继续道,“末将也觉得奇怪,不敢打听多了,但也听到消息说,天子三日前中暑,后又转成风寒,风寒加重,好像连太子也染上了,所以天子和太子这几日一直在官邸养病。太医没让旁的官员打扰,其间,怕是只有太医和大监才见过天子……末将在想,潭州驻军眼下还在这般紧锣密鼓地搜索,有没有一种可能……天子和太子,其实早就不在官邸,兴许,也不在怀城,谭王扑了空?”   话音刚落,几人都怔住。   沈辞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目光重新落在地形图上。   怀城周围……   舟城……   舟城?!   沈辞僵住,早前的记忆如浮光掠影般涌入脑海。   ——我叫沈辞,我姑姑在平南郡,陛下听说我来看姑姑,让我顺道来舟城接你回京。   ——阿翎。我叫阿翎。   沈辞想起他当初接陈翎的地方就是舟城。   ——你一直在舟城?   ——嗯,我是姨母照顾大的,从小就同姨母在舟城,姨母是我唯一的亲人。   舟城,陈翎的姨母在舟城。   自从入京,陈翎没有再回舟城见过他姨母,怀城到舟城只有一日半路程……   沈辞忽然反应过来,陈翎是带太子去舟城了,然后用染了风寒需要静养为由,掩人耳目,因为舟城来回只要三日……   他早前怎么没想到!   谭进找不到天子和太子是应当的,他就是将怀城翻过来也找不到,因为陈翎根本就不在怀城。   沈辞收起地形图,沉声道,“走,去舟城!”   ***   官邸内,宫人们在天子苑中跪了一地,到处都是哭腔。   “本王再问一次,天子和太子在哪里?”谭进持剑,宫人全都跪着哆嗦,除了哭,不敢出旁的声音。   谭进随手拎起一个内侍官,内侍官惶恐,“小人不知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话音未落,谭进一刀捅入腹中,顿时鲜血留了一地,周围都是尖叫声和哭声。   谭进将人扔下,“一个一个问,问不出就杀了。”   身后驻军应是,苑中都是哭喊声和兵器刺入骨肉的声音。   外阁间中,傅太医已经身首异处,谭进走向跪在地上的大监,“天子在哪?大监应当是清楚的。”   大监笑道,“乱臣贼子,老奴岂会告诉你天子在何处?”   谭进也笑,“窃钩者诛,窃钩者诸侯,本王怎么能算乱臣贼子?”   大监朝他啐了一口唾沫。   谭进手起刀落,没有犹豫。   “王爷!”谋士想制止,但已经来不及。   眼下只有大监知晓天子去处,大监一死……   谭进收了佩刀,冷声道,“他就是陈翎身边的一条狗,问不出来的……”   谋士叹道,“天子不在官邸,可是事先听到了风声?”   谭进道,“陈翎是只狐狸,他若听到风声,必定会留后手,禁军不会在怀城输死抵抗。陈翎这只狐狸恐怕藏了别的秘密,继续让人去搜,不止怀城,扩大范围,这只狐狸跑不远!”   ***   陈翎收起思绪,谭进是以为她和阿念在怀城。   谭进想谋逆,却不想她出了怀城,所以在怀城扑了空,那谭进一定还会四处寻她,舟城离怀城太近……   陈翎并未慌乱,慌乱起不了任何作用。   陈翎看向石怀远道,“准备离开舟城。” 第004章 博弈   “阿念。”陈翎朝苑中唤了声。   阿念本在苑中同方嬷嬷一道玩耍,听到陈翎唤他,阿念快步上前。   一双眼睛明亮又清澈,小小的个子仰首望着她,脸上挂着笑意,清脆的声音里携了好奇,“怎么了?”   陈翎沉声道,“我们要走了,去同外祖母道别吧。”   阿念惊讶眨了眨眼睛,“要走了?”   不是才来吗?   方嬷嬷也诧异看向陈翎……   虽然早就知晓这一趟不会在舟城待太久,但如何都未料想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便要离开。方才是石将军来了,莫不是……   生事端了?   方嬷嬷心头一紧。   陈翎也看向方嬷嬷,果真见方嬷嬷面露忧色。   “主家,可是出事了?”方嬷嬷快步迎上前。   此处不同别处,方嬷嬷口中唤的是主家。   陈翎并未直接应声,就在方嬷嬷说话的时候,她脑海中忽然想起晨间看过的折子——阜阳郡东南遭水患,流民涌向结城,阜阳郡调动了数量不少的驻军去结城。   舟城去结城有三日路程……   陈翎朝方嬷嬷道,“同怀远说一声,我们去结城。”   方嬷嬷懵懵点头,循着天子的意思去做。   陈翎牵了阿念回了屋中。   当初父皇寻到她,不想她的身世节外生枝,所以只有来舟城接她的石怀远和沈辞知晓她同姨母住在舟城。   石怀远是她的心腹,沈辞又远在立城,除了他们二人,没人知道姨母在舟城……   谭进如恶狼,一旦动了怀城,便没想过要给他自己留退路,他一定会派爪牙,疯狂搜寻她和阿念的下落。   谭进寻不到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姨母久病,身子经不住折腾,同她一道反倒颠簸,不如留在舟城安稳……   思绪间,朱夫人在屏风后接连咳嗽了好几声。咳得太急,眉间轻蹙着,用掌心捂住心口慢慢缓了缓。   见了陈翎和阿念入内,又赶紧收了捂在心口的手,敛了病容,眸间含着笑意看向朝她跑来的阿念,“外祖母~”   朱夫人伸手温柔抚了抚他的头。   阿念一脸认真朝她道,“外祖母!外祖母!我们要走了~”   朱夫人微怔,抬眸看向陈翎时,陈翎正好在她身侧落座,轻描淡写道,“姨母,出了些事,我同阿念可能要先走了。”   陈翎没有流露旁的神色,是不想姨母担心。   但眼中还有没藏下的不舍。   朱夫人很快颔首,其实从一开始她便知晓他们呆不了太久,眼下,虽然匆忙,却也在情理中。   只是这一面之后,未必有机会再见了……   朱夫人伸手拥她,喉间微微哽咽,“阿翎,照顾好自己和阿念,我这里很好,不必记挂了。”   陈翎也伸手拥她,轻轻将下颚放在她肩头。   因为背对着,所以可以鼻尖通红,羽睫连雾,止不住得轻轻颤着,喉间好似说不出话来……   稍许,朱夫人松手,“去吧。”   陈翎揽紧她。   “主家~”方嬷嬷已在屏风后催促。   陈翎才唤了声,“阿念。”   阿念上前,朱夫人伸手摸了摸阿念的头,温和道,“要听你父皇的话,也不能挑食……”   阿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知道了,外祖母,我不挑食~”   朱夫人最后拥了拥他,才又看向陈翎,“阿翎,走吧。”   陈翎看向朱夫人,朱夫人伸手,擦掉她眼角氤氲,陈翎心底好似缀了沉石一般。   陈翎牵了阿念转身,不敢回头。   阿念却一面走一面回头,朝着朱夫人一直笑着挥手。   ……   府外,石怀远已经准备妥当,方嬷嬷抱了阿念上马车。   马车行得很快,周围十余骑护着,朝着城外疾驰而去,方嬷嬷一手揽着太子,一手握紧马车,怕途中颠簸。   等马车驶出舟城,方嬷嬷问起。   陈翎一面低头看着手中的地图,一面轻锁着眉头,平静应道,“谭进谋逆,率驻军攻陷了怀城,眼下应当在派人四处找阿念和我。”   谋逆?!方嬷嬷心惊!   这!这怎么办……   方嬷嬷先前只是猜到出了事端,却没想到是谋逆这样的事,连怀城都被攻陷了……   方嬷嬷唇齿打着颤,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下只有石将军在,但若是能同禁军汇合,应当会安全很多。   方嬷嬷紧张问道,“那要想办法同禁军汇合?”   陈翎没有抬头,沉声道,“怀城已经被攻陷,没有禁军了……”   方嬷嬷才猛然反应过来,一颗心陡然似沉入深渊谷底,脸色都青了。眸间的慌乱更不知道当作何,下意识里,不由抱紧了怀中的太子。   舟城就在怀城边上啊!   他们能去哪里?!   方嬷嬷忽然想起天子方才说要去结城,方嬷嬷刚想问起,阿念正好转头看向她,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方嬷嬷,是有危险了吗?”   刚才陈翎和方嬷嬷的对话,阿念都听在耳朵里。   他虽年幼,但也隐约有些察觉,只是说不出来,也不大懂……   阿念忽然问起,方嬷嬷自己都在慌乱中,一时也不知道当怎么应声,陈翎抬头看向阿念,平和道,“你是太子,就一定会有置身危险的时候。”   陈翎又道,“早前说过的,若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阿念当即从方嬷嬷怀中坐直,奶声奶气应道,“不能说自己叫陈念,不害怕,不哭闹,要跟紧身边的人,不乱跑,走散的时候,身上的信物要扔掉。”   方嬷嬷诧异看向怀中的太子……   竟然都记住了。   太子才这么小……   陈翎颔首,目光明显舒了舒,语气温和下来,“阿念,来我这里。”   阿念上前,陈翎抱着怀中的糯米丸子,轻声道,“不怕。”   阿念点头,“念念不怕!”   陈翎下颚轻轻抵在他头顶,眸间一丝温软,唯有方嬷嬷看到。   ……   马车疾驰往结城而去,扬起道道尘沙。   马车内,阿念这处插曲过去,方嬷嬷也慢慢冷静下来。   一冷静,便也不似早前惊慌,也能静下心来权衡利弊,“舟城和结城虽同属阜阳郡,但舟城离结城有三日路程,离平南郡的楯城却只有两日路程。平南郡兵强马壮,平南侯同天家也走得近,这一趟,怎么都是去楯城安稳,陛下为何要弃楯城,而取结城?”   方嬷嬷虽是宫中奴仆,但从东宫起就一直跟着陈翎,朝中的事方嬷嬷多少都清楚。   “平南侯姓陆,天家姓陈。先不说往百年前数,陆家同陈家的后辈是放在一处排序的,就说那时候的平南郡,也是陛下的曾祖父在做敬平侯时给到陆家的。陆家能有今日,就算不全是,也大都是依仗天家的缘故。”   方嬷嬷说完,又凝眸看向陈翎,“若是谭王谋逆,平南侯一定不会袖手旁观。陛下往平南郡逃,不比往结城更稳妥?”   方嬷嬷说话的时候,阿念一直听着。   好些事情阿念眼下还听不懂,但听不懂就在磨耳朵。   磨耳朵的时候安静没有出声。   方嬷嬷说完,陈翎淡声道,“方嬷嬷,你能想到的,谭进和手下的谋士会想不到?”   方嬷嬷:“……”   天子一句,方嬷嬷若醍醐灌顶。   她糊涂了……   陈翎继续道,“不能去楯城,去楯城便等于自投罗网,我们到不了楯城,就会成刀俎下的鱼肉,正中谭进下怀。”   方嬷嬷心中唏嘘。   若不是天子心中有数,生死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方嬷嬷脸色苍白。   ***   夜里,马车寻了林间僻静处停下。舟城去往结城要三日,夜以继日得跑,马匹根本扛不住,途中也要喂水饮马。   眼下正是敏感时候,马匹的异动最容易引人注目,不如夜里寻了林间安全的地方,短暂歇上一两个时辰再上路。   方嬷嬷带着阿念在马车上睡了,周围的禁军也散开戒备,周遭也都安稳,只是夜里的林间有凶兽,必须生火。   身前的火堆“哔啵”作响,石怀远看着地形图,沉声道,“去楯城的路行不通,至少,眼下行不通……但谭进手中有驻军,想要真正安全,恐怕还是要同平南驻军汇合,是最快,也是最稳妥的。但陛下要去结城,便同平南驻军南辕北辙……”   陈翎淡声,“还记得去舟城的路上,朕让你留意是否有流民一事?”   石怀远颔首,他记得。他当时还想过,天子可是担心沿途有流民滋事,去舟城的这一路不安稳的缘故。   路上也确实遇有零星流民,天子当时听他说起,只应了声好,并未多说旁的。   但现在,又突然提起流民之事来……   陈翎目光看向眼前跳跃的火苗,出神道,“阜阳郡东南遭了水患,不少流民涌向结城,阜阳郡调动大批驻军去结城维持安稳。朕让你留意沿路流民,是为了确认此事真伪,朕是怕驻军调动反常,内里藏有猫腻。但没想到,眼下的结城,却是附近唯一一座,不应当有驻军,却刚好有驻军守护的城池,离舟城只有三日……”   石怀远倏然会意。   陈翎收回目光,“结城是唯一的出路。”   ***   短暂歇息过后,马车继续上路。   陈翎回到马车中的时候,阿念已经睡得很熟。   夜里也有些热,只有轻纱裹在腰间他才不会踢被子。   陈翎上前,方嬷嬷让开身侧的位置。   陈翎静静看着阿念,清亮的眸间藏了旁的心事。   陈翎谭进老谋深算,手下谋士众多,他一定能猜到她去了结城,而且只是时间迟与早的问题,他们要赶在谭进回神之前抵达结城。但谭进谋逆蓄谋已久,准备周全,即便没回神,他们去结城的路上也不会安稳……   方嬷嬷见她一直在出神,有些担心,“陛下,一整日,先歇会儿吧。”   这一整日,虽有惊无险,都没有一刻是安宁的。都快至拂晓了,方嬷嬷见陈翎面容倦色,眸间也有血丝,是怕她扛不住……   陈翎看了看方嬷嬷,听话躺下,方嬷嬷也靠在马车一角。   陈翎拥了阿念在怀中,忽然开口,“方嬷嬷。”   方嬷嬷睁眼,“陛下唤奴家?”   陈翎没有起身,轻声道,“方嬷嬷,去结城路上未必安稳,若是有意外……”   方嬷嬷心中一惊,打断道,“陛下,此话切勿乱说,陛下是天子……”   “方嬷嬷,你先听朕把话说完。”   方嬷嬷不得不噤声。   陈翎低声道,“去结城的路上一定不会安稳,若是途中生了意外,先顾阿念,替朕带阿念去立城,沈辞会护他周全……”   方嬷嬷喉间哽咽,“陛下……”   陈翎轻声宽慰,“朕只是说如果,未必真就会如此,总要提前计量以免届时无暇顾及。”   方嬷嬷应是。   陈翎遂未再出声,耳畔是车轮滚滚的声音,颠簸中,陈翎良久都未阖眸。   ***   从昨夜至今日拂晓时分,不断有驻军出入怀城官邸中。   “怀城中已全部搜过,没有天子和太子踪迹。”   “舟城也全部搜过,没有天子和太子踪迹。”   “去往楯城的几条路上,也没见到天子和太子踪迹。”   “守在各处的哨岗,也都没有发现天子和太子下落。”   “官邸上下的人,都不清楚天子和太子行踪,好像,天子和太子真的凭空失踪了。”   ……   谭进看着墙上挂着的地形图,他自然不会相信有人会凭空失踪。   迟迟寻不到陈翎下落,是陈翎这只狐狸,躲在了他看不到和忽略了的地方……   天边泛起鱼肚白,有谋士匆匆入内,“王爷,寻到个人。”   谭进转身,见是一个哭鼻子的孩子,约莫四五岁上下模样。   谋士道,“同王爷说,你叫什么名字?”   叶久鹏跪在谭进跟前,哭得满脸都是眼泪,明显是被吓倒了,哭得停不下来。   谭进家中就有孙子,蹲下身来,摸了摸他的头,和蔼道,“爷爷面前不哭了,不哭了就放你走。”   叶久鹏怔住,原本就年幼,也分辨不出太多,谭进微笑道,“同爷爷说,你叫什么名字?”   叶久鹏仿佛真的不哭了,试探着道,“叶……叶久鹏……”   谭进恍然大悟,“你是叶城守的儿子?”   提到自己的爹,叶久鹏连连点头,还不知道自己的爹已经死在谭进手中。   谋士道,“官邸刚有仆人提起,在官邸的时候,叶大人的儿子同太子一直玩在一处……”   谭进会意,亲厚笑了笑,“你认识太子?”   叶久鹏也点头。   谭进继续,“你们经常在一处玩耍?”   叶久鹏还点头。   谭进也跟着点头,慈祥道,“能同爷爷说说,你们怎么玩的吗?”   说到玩,叶久鹏忽然打开了话匣子,“我同太子在官邸里,每日都在一起玩,太子喜欢捉迷藏,我们一直玩捉迷藏。”   谭进叹道,“我也喜欢捉迷藏。”   叶久鹏眸间更清亮了些,“我也是!我们玩了两天,后来,我来找太子玩,太子生病了,但我听到太子在哭。”   谭进好似探究,“太子他哭什么?你听清楚了吗?”   叶久鹏点头,悄声道,“我爹不让我说~”   谭进同谋士对视一眼,都隐隐觉察要问出些许蛛丝马迹了……   谭进笑了笑,轻声道,“那这样好不好?你告诉爷爷,爷爷保证不告诉你爹,爷爷还让人给你糖葫芦?”   叶久鹏眼前一亮。   谭进看向谋士,温声道,“还不快去?”   谋士会意转身。   叶久鹏一看对方是真的去了,更相信谭进几分,便同他道,“我听太子在哭,但听不清楚,他们也不让我进。但我知道苑子有一处狗洞,我钻了狗洞,听到太子在哭,说不去舟城……”   舟城?谭进转向墙上那幅地形图,目光深邃敛了敛,既而隐晦笑了起来,“原来,躲在舟城。”   有人将叶久鹏领了出去,谭进身后的谋士和副将纷纷上前。   “天子为何去舟城?”   “但舟城也寻过了,并没有天子下落。”   “不在舟城,会在何处?”   地形图上,谭进顺着舟城看了一圈,目光最后缓缓定格在结城上,剑眉微微挑了挑,隐约想起什么,问道,“为什么这次驻军行径要绕开结城?”   副将拱手应道,“阜阳东南遭了水患,流民涌向结城,阜阳郡调动大批驻军去结城维持安稳。为了同这批驻军避开,避免走露风声,所以行军特意绕开了结城。”   副将说完,谭进嘴角却是慢慢挑起,悠悠叹道,“这么说来,眼下,结城是这附近唯一一座有驻军守护的城池,而且,离舟城只有三日路程?”   谋臣和副将都愣住,目光相继落在结城附近的位置上,很快反应过来!   谭进伸手按紧腰间佩刀,一双鹰眸微微横掠,“天子是想到结城,便让驻军死守,然后亲自下旨让平南,万州,丰州三处驻军出兵讨逆。啧啧,这种时候,他还能有这样的心思和手段,难怪先帝会选中他。他倒是像极了他的祖父,温和儒雅,手段了得……”   谭进按紧佩刀转身,“马上派信鸽给各处送信,务必要天子到不了结城!” 第005章 照面   舟城到结城原本要三日路程。   夜里只歇息了两个时辰不到,其余时间都在赶路,去往结城的时间应当能压缩到两日多一些……   从昨日晌午离开的舟城,到今日晨间已经过去了大半日,去结城的路走完了三分之一,还剩七成。   天边慢慢泛起鱼肚白,马车在晨曦里疾驰。   阿念还在方嬷嬷怀里睡着,马车行得快,颠簸得很厉害,方嬷嬷调整了姿势,尽量让太子以舒服的姿势窝在她怀里。   陈翎目光看向马车外出神。   这一趟去结城前程未卜,一百余骑若是遇上乱军是以卵击石。之前的一路风平浪静,剩下的路应当都不会好走……   方嬷嬷怀中,阿念低吟了一声,应是梦到了什么,小小的眉头皱起,说着两句听不清的呓语。   方嬷嬷低头看他,马车却忽然碾上了路上的小石子,猛地一震。   方嬷嬷下意识抓住马车的同时,复又抱紧了怀中的阿念,先前尚余的一丝睡意也在眼下彻底清醒了,额头都惊出了汗水。   不怪乎旁的,是这一路虽然平静,但其实都提心吊胆,一个猛然一些的颠簸就将心中的慌乱逼了出来。   是谭王谋逆,不是旁的!   “主家受惊,方才太快,路上的石块来不及避过,后面的路可能都有些颠簸,主家小心。”侍卫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六七月间,舟城附近的雨水本就大,加上前日大雨,不少地方都有滑坡,到处都是碎石。   方才的情况还有可能发生。   陈翎平静应好。   “给我吧。”陈翎见方嬷嬷手都软了,额头也还有冷汗在往外。   方嬷嬷颔首,上前将阿念抱给陈翎。   陈翎接过,一面抱紧阿念,一面抓紧马车中的扶手。   接下来的一路也确实如侍卫说的,颠簸异常,但也不敢停下来。   眼下,时间是最宝贵的,又是白日里……   方嬷嬷脸色仍有些煞白。   陈翎抱着阿念,让方嬷嬷睡一会儿。   方嬷嬷其实困乏,但睡不着,脸色也越渐难看,陈翎正欲开口,马车骤然停下!   这次不是碾上石头,是真的骤然停了下来!   方嬷嬷一颗心都似要跃出嗓子眼儿,陈翎近乎是下意识抱起阿念,又扯了方嬷嬷的衣袖,一道趴下。   方嬷嬷吓得心惊胆颤。   阿念也模模糊糊醒了,“父皇?”   陈翎护着他,轻声道,“别出声。”   果真,马车外有箭矢的声音和兵戎相见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马车外的侍卫喊道,“主家小心,敌袭!”   光是听着几个字眼,方嬷嬷就脸色僵滞。   很快,马蹄声四起,是周围侍卫回拢守在马车周围,陈翎也听到“噌噌”的力道声,是箭矢射在马车上,均为未射穿。   只有一枚极富力道的箭矢穿过马车前的帘栊,重重扎进马车内。   方嬷嬷吓得说不出话来,陈翎也唇色泛白,但面对阿念的惊呼“父皇”,陈翎镇定道,“趴下别动。”   “主家?!”马车外的侍卫应当也没想到有一道箭矢漏了过来,先确认马车内的人是否安好。   陈翎沉声道,“都没事!”   马车外的厮杀声继续,也陆续有箭矢“当当”被击落,或是“蹭蹭”射中到马车上,但因为几人趴下,即便是射入马车内的箭矢也没伤到人。   方嬷嬷眼中慌乱不知所措,分明见天子咬着双唇,却不知道天子是哪来的沉稳。   陈翎眸间轻颤着,修长的羽睫上连着雾气,脑海中的记忆如浮光掠影涌入,耳畔也都是沈辞的声音。   ——若是在马车行驶途中有刺客,禁军会拼死护你周全,刺客很难第一时间近身,所以你要小心的是弓箭。弓箭要有穿透马车的力道,这样的可能性很小,会受伤是因为弓箭容易穿过马车正前方的帘栊,还有车窗的帘栊,所以马车一旦停下,一定要趴下,迅速避开这两处。还有,最重要的是沉稳,不要慌乱。禁军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除非是对方人数占绝对优势,有禁军在,都是安全的;若是不安全,他们会带你跑。但任何时候,你若是自乱阵脚,禁军要顾全你,就越容易被刺客牵制……   那时的情形和眼下很像。   沈辞一面护着她趴下,一面同她说话,是提醒,也是同她说话,分散注意力,让她不要慌乱。   ——记住了吗?   她记住了,也一直都记得……   只是那时候有沈辞在。   ***   舟城外,副将气喘吁吁,“将军,没有天子和太子的踪迹,听描述,昨日一整日,进进出出的马车和护卫诸多,舟城原本就是繁华处,大隐隐于市,很难查出踪迹,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另一人也道,“城中已经有谭王的人在盘查和搜索,不敢再细问,怕稍后引来谭王的人;好的是,谭王的人应当也没有发现天子和太子的踪迹,也在排查,所以,天子和太子暂时还是安全的。小洛还留在城中继续打听,若是谭王的人探出了消息,我们也知晓。”   众人的目光都向沈辞,无论愿不愿意承认,事实是,所有的线索在舟城都断了……   马背上,沈辞看着手中的地图,目光扫向舟城周围。   陈翎不会去楯城。   这么明显的陷阱,陈翎不会自投罗网……   他会去哪里?   沈辞一遍遍看向地图上,舟城四周,不会回怀城,不会去楯城,周围至少还有五六座城池,五六条路。谭进的爪牙会在各条路上寻人,但他们走错就会错开……   陈翎会去哪里?   沈辞一时想不到。   周遭马蹄声响起,副将警觉,沈辞也飞快收起地形图,但副将目光微讶,“是……是韩将军?”   沈辞定睛,果真见是韩关。   “将军!”韩关骑马上前,这一路是循着立城守军的记号来的,一连跑了两日两夜才撵上,“将军,末将打探到了,早前的驻军是屈光同和付门慈率领的驻军,现下已经抵达怀城了,屈光同和付门慈跟着谭王一道反了!”   沈辞脸色微变。   他早前让佟初去淼城给姑父送信,让姑父率驻军救驾,平南驻军是可以和正面和谭进手下的驻军抗衡的,但眼下还有屈光同和付门慈……   沈辞眸色黯沉了下来,万州兵强马壮,但要指挥得动敬平王府救驾,除非是天子信物。   谭王兵变怀城,消息一时半刻传不到万州。   除非找到陈翎。   沈辞再度陷入僵局。   “对了将军,还有一事。”韩关继续,“将军之前让打听驻军的事,所以末将顺道多打听了一些,有小道消息说,周遭的还有一处有驻军调动。”   “哪处?”沈辞转眸看他。   韩关应道,“阜阳郡东南遭了水患,流民大批涌向结城,阜阳郡怕生乱,所以调动大批驻军去结城维持安稳。末将打听的时候,打听岔了,也打听到了这一条。末将忽然在想,结城恐怕是周遭唯一一处还有在驻军守护的城池了。”   韩关说完,沈辞整个人僵住。   很快,重新打开地形图,查看结城和舟城的位置。   舟城到结城三日路程,若是昼夜赶路,最快可以压缩到一日半。   但天子带着太子,路上一定会遇到谭王的爪牙,所以三日的路程最快会到两日多一些。   怀城不能回,楯城是死路,但如果结城有驻军在,可以在结城死守,而后让人拿天子信物,去平南,万州,丰州三处调动驻军讨逆。   陈翎的人调得动敬平王府的人……   陈翎去结城了!   今日在舟城的时候,打探到前两日从怀城来舟城的路上下过暴雨,耽误过一日时间,所以天子应当是昨日晌午前后到的舟城。谭王谋逆,拂晓破了怀城,消息辗转传到舟城差不多也是晌午,也就是说,天子应当是昨日晌午从舟城往怀城去的。   眼下是晨间,他们要是追赶,差不多要到今夜明晨去了!   沈辞喉间重重咽了咽,“去结城!要快!”   ***   晨间同谭王的人遭遇过之后,陈翎处又接连遭遇了两三次谭王的人。   所幸对方的人不多,禁军侍卫都能应付。伤亡也不大,但是位置和行程暴露了,危险就会尾随。   到了刚才遭遇那一波,已经算是恶战。   早前的一百余骑,一个白日的时间也只剩了不到五六十人,照此下去,到结城风险很大。   但已经没有退路。   方嬷嬷抱着太子,终于知晓天子昨晚说的一定不会顺利的意思……   阿念有些吓倒,但因为是太子,也因为一直跟着陈翎,陈翎也告诉过他遇事冷静不要慌张,阿念其实比同龄人勇敢也大气得多。   才经过一场恶战,陈翎同石怀远在一处说话。   方嬷嬷抱着阿念,阿念看她,“方嬷嬷,我们还有多久到?”   方嬷嬷温声道,“明日晌午过后一些,殿下别担心,有陛下和石将军在,会顺利抵达的。”   阿念听话点头。   方嬷嬷看了看天色,眼下近黄昏了,那就是还有一个晚上,一个上午……   周围的禁军有的在戒严,有的在包扎伤口。   阿念目光看向父皇处。   因为离得远,所以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见父皇同石将军在一处的时候,眉头紧锁。   “陛下,这是从刚才的人身上搜出来的。”石怀远将纸笺递给陈翎。   这样的纸笺短小精干,是专门用于信鸽传消息的,纸笺上只写了几个代号,但能认出“结城”字样。   ——是谭进猜到她的行踪了。   都是早前意料之中的事,不过迟早而已,但比她想象中要更快了些,所以去结城的一路,恐怕会更危险。   陈翎眸间不算慌乱,但看向石怀远时,声音更低沉了几分,“怀远,朕有事同你说。”   石怀远拱手。   陈翎道,“今日晚间若有危险,你替朕带方嬷嬷和太子去安全的地方,谭进首要找的是朕,他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必要的时候,朕和太子分开,你替朕守着太子周全。”   “陛下?”石怀远惊讶。   陈翎近前一步,沉声道,“听好了,朕若是有事,就将太子送到沈辞处。”   ……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除了阿念,今晚无眠。   昨晚马车还在林间歇过一两个时辰,眼下根本不敢停。   陈翎抱着怀中的阿念,今晚糯米丸子是在她怀中入睡的……   他自幼没有爹,她虽然守着他,但也惯来待他严苛,她知晓阿念一直羡慕旁人有娘亲。初一宴的时候,百官会携家眷入宫拜谒,每当有家眷抱着孩子的时候,阿念远远看去,都会很羡慕。   可惜,她没有一日让他知晓,她是他娘亲,总想着等他大些的,稳妥些的时候。   陈翎吻上他额头,心中想着若是这一趟安稳,等回京中的时候……   思及此处,忽得马车猛然一颠。   这次不同早前!   早前是车轮碾过石子的颠簸,眼下是马受惊的声音,翻到在地,连带着整辆马车都跟着侧翻了过去!   “陛下!”方嬷嬷惊呼。   陈翎护紧怀中的阿念,周围全是短兵相见的声音!   马车其实已经侧翻过去,是身侧的几个禁军侍卫眼疾手快,将马车拽住,虽然马车重重翻过去,却没有彻底砸向地面。   “带陛下和太子下马车!”石怀远高呼一声。   周遭的禁军上前。   马车没有砸向地面,所以马车中,陈翎和方嬷嬷没有受太重的伤,阿念一直被陈翎护着,除了吓倒,也没有受伤。禁军接他们下马车的时候,方嬷嬷才见陈翎应是方才头撞上了马车一处,磕破了,有些血迹。   “陛下!”方嬷嬷吓坏。   “没事!”陈翎沉声。   阿念也抱紧她,虽然咬着唇,但是一声未吭。   周围兵荒马乱,对方的人手明显比禁军多很多,再留下没有出路。   “陛下!走!”石怀远上前。   禁军分为两批,一批人在殊死抵抗,另一批人由石怀远带着,护着陈翎,方嬷嬷和太子撤开。   陈翎抱着阿念跑不快,石怀远接过太子。   方嬷嬷紧随其后。   还有几人跟在陈翎近侧。   对方人数太多,没有胜算,只有当机立断趁着夜色潜入林间。   到处都是厮杀声,对方见他们要跑,不要命的冲上来。殊死搏斗中,石怀远抱着阿念被对方冲散!   阿念害怕,但是记得陈翎的话!   石怀远看向陈翎,想起早前天子的交待。   陈翎也看向石怀远,“走!”   周遭的厮杀声中,石怀远死死咬唇,抱了太子离开。   阿念攥紧石怀远衣襟,眼见着同陈翎远隔越远,阿念想起,不要哭,不要闹,眼泪包在眼眶里……   “陛下,走!”另一处,禁军也护着陈翎离开。   慌乱之中,禁军被迫分成了三批人。   陈翎身边的禁军都是百里挑一的身手,这次跟随陈翎外出的一百余骑更是其中的精锐,一批二三十余人,护着陈翎逃开;另一批二三十余人留下来断后;还有一批十余二十人,同石怀远一道,护着太子和方嬷嬷往另一个方向逃去。   林间近乎一片漆黑,只有月光星辰,晦暗不明,但根本不敢停下来。   随行的禁军侍从中,有人打开了火星子,但不敢点亮火把。   渐渐得,身后的厮杀声慢慢隐去。   一是,已经走得远了;二是,恐怕那二三十余人应当没了……   夜色沉寂,刀口都在淌血。   不知在林间穿梭了多少时候,忽得,石怀远低沉着声音唤了句,“火星子熄了!”   众人当即熄了火星子,就近隐在周围漆黑的丛中,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殿下别怕。”石怀远轻声。   阿念很听话,这样的场合也都没有出声。   很快,马蹄声穿梭而过,马背上,人人举着火把,着急赶路。   石怀远认出不是先前遇到的乱军,而是另一批人……   方才过去了至少三四百人,这批人是往结城方向赶去的,不是找他们的,所以并没有仔细留意这一路。   若是看仔细,他们恐怕方才就已经暴露了。   众人心中都长舒一口气。   石怀远带着太子继续上路,夜色也在行径中渐渐走到尽头,天边隐约要至拂晓的时候,有前方探路的禁军传回的尖锐口哨声,是前方有人!   石怀远驻足,“走!”   一整日的惊心动魄,厮杀搏斗和彻夜跋涉,到眼下,十余二十人只剩了将近十人。   周围的马蹄声响起,身边陆续有禁军侍卫倒在箭矢下。渐渐的十人,八人,六人,四人,到最后只剩石怀远和身侧两人。   眼看着对方刀锋迎来,石怀远躲开,也抱着太子滚落在地,重重撞上一侧的树上。   阿念没受伤,石怀远吃痛。   眼见着刀锋压下,石怀远将太子推开,自己同挥刀上前的人死搏。   但对方足足有二十余人!   阿念吓哭。   阿念的哭声中,手握着长矛的人骑马而来。   石怀远惊恐转身,“殿下!”   鞭长莫及,阿念在大哭声中闭眼,忽得,只觉被人拦腰抱起,落入温暖怀抱中。   石怀远怔住,眼看那一骑人仰马翻。   阿念也睁眼,看向抱着他的人。   东方破晓,穿云而出,沈辞扔了手中那把长矛,朝怀中吓哭的糯米丸子温和道,“没事了。” 第006章 父子   阿念好奇看向抱着他的人,莫名觉得他的怀抱很温暖,声音也很温暖……   前一刻有只糯米丸子还在嚎啕大哭着,眼下就已经全然忘了哭了。   虽然眼泪还簌簌挂在粉嘟嘟的小脸蛋上,也吧嗒吧嗒得往下滴落着,但他睁着一双清澈明亮,似一汪清泉般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沈辞时,眸间都是好奇,崇拜和信赖……   仿佛他抱着自己,自己好像都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   是真的不怕了……   阿念眨了眨眼睛继续打量他,目不转睛,像怕漏掉什么似的。   沈辞目光扫过周遭,方才的人被他从马背上拽了下来,眼下正挣扎了爬起来,周围几个人也握紧手中的刀剑,试探着往前。沈辞原本已经伸手按在腰间佩刀上,余光却瞥见怀中的小家伙还在懵懵看他。   沈辞将佩刀按了回去。   这次,看向怀中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时,除了温声,还有眸间的笑意,“闭眼睛。”   阿念只觉得听他说话时心底暖洋洋的,又酥酥麻麻的,好像春天的阳光照在身上一样。   “闭眼睛。”他又温声说了一次。   阿念赶紧点头,很快听话得闭上了眼睛,而且怕自己会不小心睁开眼睛,还煞有其事得皱紧了眉头……   沈辞嘴角微微牵了牵,而后单手抱着怀中的小家伙,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佩刀,将注意力重新落在周围这群人身上。   “抱紧我脖子。”沈辞提醒。   小家伙照做,一分迟疑都没有,好似与生俱来的默契一般。   阿念挂在沈辞脖子上,沈辞抱着他,“会数数吗?”   “会。”   “能数到一百吗?”   阿念顿了顿,“不能。”   沈辞目光慢慢凌冽起来,声音却依旧温和,“那就从一数到十,一直数十次,大声数就不会害怕了!”   沈辞话音刚落,奶声奶气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一!……二!……三!”   身前的人一拥而上,很快与沈辞交锋。   “嘭”的一声,短兵相见。   阿念懵住,但没等沈辞开口,阿念又很快反应过来,继续皱紧眉头,不睁眼睛,不看旁的地方,只双手抱紧他脖子,继续大声数着,旁的什么都不管。   沈辞原本身手就好,敏捷,老练,不拖泥带水。   立城在燕韩西边。   燕韩的西边是西戎,羌亚几国,骁勇善战,边界上的小摩擦从未断过。   沈辞是镇守边关的将领,在边陲的四年,金戈铁马,手起刀落,斩杀的是勇猛彪悍的武将驻军,与眼前的跳梁小丑全然不同,单手抱着怀中的糯米丸子不怕。   沈……沈将军?   不远处,石怀远愣住,但确实见眼前的人是沈辞。   不会错!是沈将军!   石怀远想拄剑起身,但手上使不动力道。   先前的厮杀中因为要护着太子,石怀远身上到处都是伤,眼下还在止不住得流血。   虽然不知道沈将军为什么眼下在此地,但见到沈辞,石怀远心中好似吞下了一颗定心丸。   对方有二十余人,但同沈将军在一处的五六人足够应对。   很快,二十余人被清理干净,虽然人人都气喘吁吁,但没有人受太重的伤。   韩关上前,伸手给石怀远,石怀远道谢。   韩关一把拉起他。另外两人伸手拉起了另外两个幸存的禁军侍卫。   石怀远和那两人都伤得很重,韩关在照看几人的伤势。   ……   阿念记不住自己数了几次从一到十,但每次大声数的时候,心里的害怕好像就少了几分。   最后一次数到十的时候,沈辞唤他,“可以了。”   阿念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的人渐渐从模糊到清晰,是刚才抱着他的叔叔!   阿念看他,他也看向阿念。   大眼瞪小眼时,小眼也在打量着大眼。   两人都在相互看着对方,好像莫名被对方眼中的什么吸引着,又好像,相见恨晚……   “很勇敢。”沈辞先出声。   刚才他一直在数数,而且紧紧抱着他,没睁眼,也没哭闹。   虽然看起来很娇气,但实则很大气。   还懂事。   沈辞是想赞许他的,但阿念听到沈辞口中这句“很勇敢”时,鼻尖突然一红,张嘴便“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沈辞愣了稍许,很快反应过来,小家伙先前攒了一肚子的委屈和害怕,眼下忽然有了出处,便开始使劲儿哭……   小孩子哭哪里需要理由?   也不需要分场合。   沈辞忍不住笑。   一侧,石怀远上前,拱手道,“沈将军。”   沈辞朝他颔首。   石怀远是天子心腹,也是禁军左前卫统领,这一趟是跟着天子一道出行的。   石怀远又朝阿念拱手,“殿下!”   沈辞也看向怀中的糯米丸子,能让石怀远拼命护着,他身份不难猜。   糯米丸子的哭声也慢慢缓了下来,“石叔叔……”   沈辞看向韩关几个,“照看下殿下,我同石将军有话要说。”   韩关等人领了阿念去一侧。   韩关等人久在边关,还是第一次见太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太子何等金贵,是一国储君!   但,对面是个三岁的储君,牙齿还没长齐那种……   韩关几人面面相觑。   阿念也眼巴巴看着他们几人,而后又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沈辞和石怀远。   ***   沈辞同石怀远一道,石怀远先言简意赅说起了这几日的来龙去脉,而后又在地形图上大致标注出了昨晚同天子分开位置。   因为天色晦暗,又在林间,所以只是大致位置。   但常年在军中的人,大都对方向敏感,石怀远的大致,其实不会偏差太远,“沈将军,就是在这个位置附近同陛下失散的。”   沈辞一面看着地形图,一面眉头微拢,“对方多少人,天子身边多少人?”   石怀远仔细回忆,“陛下身边大约有二三十个禁军,另外还有二三十人留下断后。对方除却来追末将和太子的,应当还有七八十余人。”   沈辞方才同这帮人交过手,七八十人不会有太大威胁,只是怕打斗声源源不断引来追兵。   沈辞专注看着地形图,又用指尖比划了一道半径,最后,目光停留在半径边缘的几处地方上,问道,“你是说,天子是往相反方向跑的?”   石怀远点头,“是,虽然天黑,但是能判断得出是往相反方向。”   在半径上,又是西边,沈辞的目光很快沉下来,聚焦在一处,口中叹道,“这处有流民出没……”   听沈辞说完,石怀远愣住。   他确实听天子提起过流民……   沈辞继续道,“阜阳郡驻军是因为流民的缘故而调度往结城的,流民就是从这个方向涌去结城的。按照天子的行迹速度预估,应当马上要和流民遇上了。”   石怀远心中骇然。   沈辞目光未从地形图上移开,低声道,“未尝不是好事,流民可以混淆视野,要比单独去结城安稳都多……”   沈辞说完,又抬眸看向石怀远,“怀远,你身上可有天子信物?”   沈辞忽然问起,石怀远僵住。旁人如此问是逾越,但沈将军不同。沈将军早前是东宫伴读,是陛下最信赖的人,眼下又……   石怀远低声,“有。”   沈辞并不意外,继续道,“怀远,我去找天子。你带上天子的信物想办法避开谭王逆党,去一趟万州,让敬平王府的人率万州驻军和丰州驻军来结城附近护驾。也告诉敬平王府,这次谋逆的人不仅有谭王,还有屈光同和付门慈。他们二人跟着谭王一道反了。我已经请平南侯出兵了,但架不住这三处驻军,请万州驻军和丰州驻军尽快赶来救驾,你是天子的人,又有天子信物在,你调得动敬平王府。”   石怀远迟疑,“那沈将军,你?”   沈辞沉声,“我会想办法尽快找到天子,我们要尽快上路。”   沈辞正欲起身,石怀远又忽然开口,“沈将军,还有一事……”   沈辞看他,“怎么了?”   石怀远斟酌片刻,如实道,“昨夜陛下特意嘱咐末将,这一路若是遇险,让末将护着太子周全……如若陛下有事,就将太子送到沈将军处。”   沈辞愣住。   石怀远说完,拄剑单膝跪下,“沈将军,陛下并不知晓沈将军在阜阳郡,但无论沈将军在何处,陛下最信任的人是沈将军,所以才会让末将带太子去找沈将军,请沈将军务必寻到陛下……”   石怀远喉间哽咽。   “我知晓了。”沈辞缄声。   ***   韩关几人替石怀远等人处理伤口,沈辞坐着,看着手中的地形图出神。   忽然,身后脚步声响起,脚步声很轻,沈辞不需要回头也知晓是太子。   陈翎的儿子……   “殿下。”沈辞温声。   阿念上前,睁大眼睛看他,“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可以。”沈辞说完,阿念很快在他身侧坐下,“沈叔叔,你好厉害!”   阿念是真的崇拜他。   沈辞轻轻笑了笑,温和道,“殿下,手拿出来。”   阿念听话伸手。   沈辞看了看他,“疼吗?”   他手上有伤口,还不止一处。   阿念顿了顿,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沈辞尽收眼底。   沈辞一面取了袖间的小瓶出来,一面轻声道,“手上破了要上药,末将给殿下上药,殿下勇敢不哭好不好?”   阿念唏嘘,“很……疼吗?”   沈辞忍不住笑,“就疼一下。”   阿念看着他,阳光照在他脸上,好像他说什么都是真的,阿念很难让人拒绝,“那,你轻一些哟……”   沈辞温声应好。   见沈辞拧开小瓶,阿念还是不由皱起了眉头,下意识缩了缩自己的手。   但沈辞握着他的手,他没缩成功。   沈辞一本正经道,“往左边看,那边有三只眼的青蛙……”   “啊?”阿念赶紧转头。   忽然,阿念手上一痛,赶紧收手,沈辞笑道,“上好了。”   沈辞收起了小瓶,大哥家有个儿子,也就是他的侄子,斗智斗勇惯了。   阿念原本眼中的眼泪已经包着了,但是许是痛来得快,也去得快,没有来得及哭出来。   沈辞问道,“还疼吗?”   阿念摇头。   沈辞道,“比你父皇当年强……”   阿念看着他,忽然眼眶就红了,“沈叔叔,我和父皇走散了……”   沈辞想起刚才他无助大哭的模样,心底好似沉石碾过一般,明知许是不妥,沈辞还是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不哭了,我带你找陛下……”   阿念睁圆了眼睛,“真的吗?”   沈辞看他,“嗯,拉勾?”   阿念飞快伸手。   沈辞终于见到他笑。   又哭又笑,眼泪还挂在眼眶里打转那种……   “沈叔叔,你可以抱抱我吗?”阿念看他。   沈辞心底没法拒绝,起身抱起糯米丸子,糯米丸子像刚才一样搂着他,两人心中都莫名得踏实和温暖,于是相互看着对方许久。   “沈叔叔,我怎么没见过你?”阿念认真问。   沈辞微怔,轻声道,“末将在镇守边关,很少回京,殿下没见过末将不奇怪……”   “难怪了……”阿念感叹一声,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半是憧憬,半是询问,“那沈叔叔,我以后可以经常在京中见到你吗?”   沈辞再次怔住。   太子口中的每一个问题,他都很难接住,也很难回答。   看着太子眼中期盼神色,沈辞心中不忍,善意道,“边关安稳,我就能时常回京;边关不稳,我就要留在边关。”   阿念听不懂,但包含了“能时常回京”这样的字眼,阿念便接收到了。   两人言辞间,身后马蹄声响起。   沈辞抱着阿念转身,是他身边的人,刚才先去周遭打探是否安全,眼下折回,下了马朝他拱手,“将军,附近安全,可以上路了。”   先前除却在给石怀远等人处理伤口,怕夏日伤口感染之外,还在等打探消息的人回来。   眼下既已折回,便该到了分开上路的时候。   阿念不会骑马,沈辞抱他上马背,而后自己跃身上马,同阿念共骑。   阿念坐在他前面,他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抱紧阿念。   阿念是有些怕,但还隐隐有些兴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同沈叔叔在一起骑马的缘故,心中有些期待。   一侧,石怀远跃身上马,朝沈辞道,“太子殿下交托给沈将军了!”   石怀远躬身拱手。   “一路珍重。”沈辞应声。   阿念也看向石怀远,“石叔叔……”   石怀远眸间氤氲,“殿下保重,务必同沈将军一处。”   阿念懂事点头。   但即便懂事,看着石怀远调转马头离开的一刻,阿念还是忍不住鼻尖红了,却尽量没哭出来声。   韩关也骑马上前,“将军,走吧。”   沈辞颔首,又朝怀中的阿念道,“抓紧缰绳。”   念念点头。   “走!”沈辞话音刚落,打马离开,阿念起初还有些怕,但很快便“哇”得一声惊呼出来。   似害怕,又有兴奋在,但没叫停!   马蹄疾驰,同马车中全然不同,这种感觉很奇妙,阿念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   沈辞问道,“怕吗?”   阿念如实,“有一点。”   沈辞笑道,“我在,不会掉下去;若是还怕,就抓紧我衣襟。”   阿念点头。   久在军中,习惯了行径的队伍要按照队形拉开一定距离,这样是最安稳的。   此行一共八骑,三骑依次在前开路,还有两骑一左一右略微靠后跟在他们身侧,最后是韩关和郭子晓垫后。   “太子竟然没哭!”郭子晓惊讶,怎么看都觉得太子金贵,不过三四岁模样,即便骑过马也该有人牵着,哪里像今日这么快?   郭子晓担心。   韩关叹道,“许是和将军在一处?”   听他这么一说,郭子晓轻嘶一声,“唉,你觉不觉得,殿下同咱们将军有那么一点点挂像?”   “啊?”韩关没仔细看,也不觉得。   郭子晓又道,“就是偶尔一看,觉得有些挂像那种。”   韩关叹道,“那是太子,要像也是同天子像!怎么会同咱们将军像!你这是挑事啊,要是让人听了去,是给咱们将军找麻烦!”   郭子晓笑,“说得好像你见过天子似的!”   韩关感叹,“天子在京中,你我在立城边关,春风都吹不到的地方;要见过,那也是将军见过……”   ***   骏马疾驰,马蹄飞溅。   沈辞抱着阿念,一路打马往结城方向去,脑海中都是早前的浮光掠影。   ——怕骑马吗?怕就抓紧我衣襟。   ——(哆嗦)不怕……   ——(笑)不怕也可以抓。   ——(慢慢伸爪子)…… 第007章 重逢   起初混在流民中,方嬷嬷还有些怕,这些流民都是遭了灾无从安置才涌来的结城。一激动,保不准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天子混在其中,方嬷嬷难免担心,只能寸步不离护着,怕再出什么事端。   昨日夜里同石将军和太子分散后,跟着她们的三十余骑到眼下只剩了几人,好在天子机警,让混入流民当中,这才躲过了谭王逆党一趟一趟地来回搜寻。   黄昏前后终于抵达结城,但见眼前流民黑压压的一片,方嬷嬷一颗心又再度悬起。   “可要让人持天子信物入城,让城中的驻军来接?”人群中,方嬷嬷环顾了四周,悄声同陈翎说起。   陈翎沉声,“先不急,让人打探再说。”   方嬷嬷意外,都到结城城下了……   陈翎心中清楚,就是因为临到结城城下了,才要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们在流民队伍的后端,不清楚眼下的情况,贸然入城怕陷囹圄。   他们的口音又不是阜阳郡东南处的口音,容易被人听出端倪,先让侍卫想办法混到前方去听消息才是首要的。   三日都过了,不差这一时片刻。   陈翎唤了身侧的侍卫嘱咐一声,扮作流民的侍卫往前方挤去。   周围人多眼杂,陈翎不便同方嬷嬷细致说起。   方嬷嬷也知晓天子不会不急,方嬷嬷信任天子,天子心思细腻,素来沉稳,这样的乱局之中定然有旁的打算……   眼见日头一点点落下,黄昏也快至尽头。   夜幕降临时,城外的流民队伍开始慢慢骚动起来……   方嬷嬷不由离陈翎近些。   既怕旁人挤到她,也越发担心这些流民会滋事。   前去打听消息的人还未回来,时间越长,方嬷嬷心里越不稳妥,忍了好些时候,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起,“主家,还等吗?奴家怕天黑了,城外不安稳。”   都是受了灾的饥民,若是真出什么事,怕城中的驻军会驱逐……   陈翎握紧方嬷嬷的手,“我们绕了大半日路程才到了结城,不知结城情况,若是这半日谭进的人先入了城,守株待兔呢?”   方嬷嬷倒吸一口凉气。   正好,方才挤到前面的禁军侍卫在人群中挤了回来,陈翎低声道,“稍后再说。”   方嬷嬷点头。   侍卫聚在一处,将周围的流民隔出小片空隙,方才的侍卫压低了声色,“打听过了,结城外的流民太多,城内每日都会放固定数量的流民入城,避免城中产生骚乱。基本是三个时辰一放,还有半个时辰就会放下一批,每批人数在四五百人左右。”   陈翎看了看周遭,这里少说也有两三千人,还源源不断有流民聚来,但城外即便有骚动,却一直没有生乱,是城内收纳流民的规则明确,流民知晓只要等,哪怕时间长些也一定能入城,生事反倒不能入城……   结城主事的人很厉害,但地方官吏诸多,她对不上是谁。   这个人一定胆大心细,可堪重用。   陈翎收起思绪,侍卫继续道,“从今晨到黄昏,出入的都是结城内的驻军,城内也没有什么动乱……”   这才是她想知晓的。   谭进早前那么着急截下她,是怕她入结城,说明结城内的驻军并不听令于谭进。   她迟疑,是因为多出的这大半日时间,以谭进的缜密心思,兴许会在结城内动手脚,她不确定,但既然有怀疑,就不能掉以轻心。   眼下看,没有别处驻军批量入内,城内也没有动乱,那初步推断城内暂时是安全的……   更多的,在城外也打探不了,只能先想办法混入城中,探探虚实……   陈翎低声,“先混到城中,看看官邸有没有异常。”   禁军应好。   ……   眼下城外的流民约有两三千人,这一批入内四五百人,陈翎和方嬷嬷等人便到了队伍中部。   刚好卡在下一批和再下一批入城的队伍中,最短三个时辰,最长明日拂晓前可以入城。   不算久……   陈翎没怎么说话,仔细听着旁的流民说话。   流民的口音大致相同,都是阜阳郡东南一带。   稍后入城门口一定会有人盘查,发通行编号,也会简单问起情况,想要不引人注目,最常用的几句要会说。   陈翎聚精会神。   一侧,方嬷嬷见她唇色泛白,想起自昨夜来,她一口东西没吃过,也一口水都没喝过。   方嬷嬷忽然记起马车上太子塞过一枚糖果给她,她放在袖间,应当还在。   方嬷嬷环顾四周,就这么小枚糖果,应当不会……   方嬷嬷伸手,但陈翎将她的手压了回去,“方妈!”   唤“方妈”便是提醒。   方嬷嬷回神,她是见天子唇色泛白……   陈翎知晓她是担心,轻声道,“入了城再说。”   方嬷嬷只得点头。   倏然,后方的流民队伍中一阵骚动,似在相互拥挤推攘,忽然间好些人受波及,忽然间,队伍后端便开始混乱起来。   一混乱,就开始有冲撞和踩踏,侍卫当即护了陈翎和方嬷嬷在身后。   因为动静闹得很大,惊动了驻军。   人群中有冲撞和踩踏,到处是哭声,喊声,还动起手来,最后真变成了动乱……   方嬷嬷吓住,陈翎也脸色微变,朝侍卫道,“趁乱尽量往前。”   她是担心这一波流民生乱,结城会暂时关闭入城通道。   果真,等驻军上前,除却制止了混乱,还将流民队伍从中划开。而陈翎几人刚好被划在前端位置的中间部分。原本他们是卡在第一批和第二批入城的位置之间,但眼下,他们应当到子时就能入城。   陈翎脸色微缓。   方才一幕过后,听说刚才的混乱是因为流民之中有人拿了半张饼出来,紧接着被人哄抢,抢起来便什么都不顾了。   推攘,冲撞,也踩踏,最后发生了动乱……   方嬷嬷听的心惊胆颤,也后怕看向陈翎。   要是陈翎没制止她,兴许被卷入漩涡中的还有他们。   陈翎没留意方嬷嬷的神色,刚才一场骚乱之后,马上快至子时了,城门口零星有动静,应当是见方才有骚动发生,想提前些许时候将第一批人放进城中,避免城外人太多,再生动荡。   “记得口音。”陈翎见城门缓缓打开,流民们鱼贯而入,被城内的驻军严严实实拦下,逐一领编号入内。   入城时,陈翎挽着方嬷嬷的手,扮作一对母子。   守城的驻军简单问了几句,见没有异样,便放了陈翎和方嬷嬷入内。   方嬷嬷如释重负。   陈翎挽了方嬷嬷,低着头,随着旁的流民一起涌向安置处。   ***   拂晓时分,沈辞同韩关折回。   沈辞折回的时候,阿念已经靠在郭子晓背上睡了。   沈辞看了阿念一眼,眸间不由怔住,想起了陈翎早前时候……   “将军!”郭子晓怕吵醒太子,只得轻声,“有天子下落了吗?”   沈辞方才回神,韩关在他身后一个劲儿摇头。   沈辞缄声。   他们才从结城外折回,就算陈翎扮作流民模样,他也认得出来,结城外他都看过了,没有陈翎踪迹。   陈翎要么入城了,要么在别处地方……   路上还有谭王的爪牙,说明陈翎没落在谭王手中,谭王的人还在找他。   陈翎赶在他们抵达之前,已经混在流民中入了结城的可能性很大……   他要去结城找他。   但这之前,他必须要把太子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去梨镇,把马弃了。”沈辞上前,郭子晓跟他多年,早有默契,沈辞上前,郭子晓将太子放在他背上。   韩关和郭子晓面面相觑,原本,这一趟他们也要去梨镇的。   梨镇是老齐的家乡,他们原本也要去看……   沈辞已背了阿念走在前面。   梨镇同结城很近,就在结城以北,因为位置特殊,所以过往的人很少,清净,最有名的刺绣手工,但去的人很少,都是收货的商人。   弃马,旁人不会顺藤摸瓜找到梨镇去。   这是要将太子安置在梨镇……   韩关几人快步跟上,仍习惯了保持分散和戒备的队形,有人上前探路,有人断后,有人护在左右。   ……   颠簸中,阿念迷迷糊糊醒了。   睡眼惺忪里,发现自己趴在温暖踏实的后背上,不是子晓叔叔,是沈叔叔?!   阿念醒了,激动道,“沈叔叔!”   “醒了?”沈辞温声。   “沈叔叔,你找到我父……”阿念忽然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沈叔叔,你找到我爹了吗?”   沈辞微微愣了愣,轻声道,“还没有。”   阿念仿佛有些失望。   在他心中,沈叔叔无所不能,子晓叔叔也告诉他,将军一定能将陛下带回来。   听背上的糯米丸子不出声了,沈辞轻声道,“殿下,我们先去处安全的地方,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殿下就能见到陛下了……”   “真的?”阿念忽又来了精神。   “嗯。”沈辞轻声笃定,“殿下,这次的时间恐怕要久些,殿下要耐着性子,也要听周围人的话,这样我才能安心去寻陛下。”   阿念趴在他背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念念听话……”   沈辞嘴角微微勾了勾。。   “沈叔叔,日初!”阿念在他背上忽得坐直。   沈辞恍然觉得这一幕何其熟悉。   ——“自安,日初!”   ——“昨日不是才见过?”   ——“昨日的和今日的不一样……”   沈辞眸间微微沉了沉。   阿念又重新趴回他背上,将头搭在他肩上,认真看他,“沈辞叔叔……”   沈辞敛了思绪,“怎么了?”   阿念轻声道,“如果见到我爹,能先帮我抱抱他吗?就同他说,念念抱他……”   沈辞微滞,“为……为什么?”   阿念奶声奶气应道,“因为每次我害怕,他都会抱我,我就不怕了;你替我抱抱他,他也就不怕了。”   沈辞:“……”   阿念看他,“沈叔叔,好不好?”   良久,沈辞沉声,“好。”   ***   为了方便管理,安置所设置在城西。   府衙专门腾出了一片地方暂时用于安置流民。安置所的流民很多,但驻军也多,并未生乱。   从入城到城西,又到一系列繁琐安排,等真正可以落脚歇息差不多是寅时前后了。   先前入内打探的人还未回来,陈翎不敢贸然去官邸,便在安置处暂时等候。   精神和身体都极度紧张了整日整夜,陈翎困乏得靠在方嬷嬷一侧入睡,方嬷嬷不敢吵醒她。   陈翎困极入睡,不久,方嬷嬷就听到她口中呓语,轻声唤着“阿念”……   方嬷嬷知晓她口中不说,但心里是担心太子的。   他们眼下尚且如此艰难,不知太子同石将军一处是否安全?   方嬷嬷拢眉。   这一路险象环生,不知要等到何时,见要何人才算能安稳?   ***   拂晓时候,天边泛起鱼肚白,方嬷嬷也熬不住阖眸,一侧有侍卫看着,倒也安全。   辰时前后,流民安置处慢慢开始恢复人声鼎沸,约莫巳正,早前混入城中的禁军摸底回来了。   “主家……”方嬷嬷唤了声。   陈翎本就寅时才阖眼,半梦半醒中被方嬷嬷一唤,当即警觉睁眼,眼底布满了血丝。   是早前入城的禁军侍卫。   陈翎顿时精神了,“怎么样?”   侍卫应道,“在官邸蹲了一宿没见异样,昨晚到今晨,官邸所有的人都在正常进出,末将……还见到了屈光同屈将军。”   “屈光同?”陈翎意外,屈光同不应当在这里。   陈玲迟疑,“有没有看错?”   侍卫摇头,“不会错,末将见过屈将军,不会认错。”   陈翎心中唏嘘,屈光同手中握有令北一支驻军在,若是屈光同也在结城,那便更安稳了。   陈翎没说,但仿佛心中舒了口气。   “从这里去官邸要多久?”陈翎问。   侍卫应道,“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午时前后能到。”   陈翎看向方嬷嬷,“方嬷嬷,你先在此处等候,等稳妥了我让人来接你。”   方嬷嬷点头,“主家多小心。”   ……   午时前后,陈翎同几个侍卫抵达官邸附近,侍卫确认了周围安全,才有其中一人先入官邸试探。   陈翎没敢离太远,就在街巷处不起眼的地方等候。随时可以去官邸,也可以及时离开。   时间一点点过去,陈翎心中不紧张是假的,都到了结城了,也一直小心翼翼,但侍从入内些许时候,还不见有人出来。   陈翎手心微微渗出些许冷汗,也有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对劲。   她的人很谨慎,知晓她等这么久,一定会设法通知她,但眼下人入了官邸就石沉大海。   “主家,时间有些久了,怕有古怪,主家先离开,末将在此处候着,若是安稳再请主家折回。”另外的侍卫也说起。   “走。”陈翎转身。   但刚转身,便见不仅有人从官邸出来,还有不少人沿着街道两侧寻了过来。   会撞见!   陈翎心头冷汗。   “主家先走,我去引开人。”另一个侍卫出声。   陈翎同身侧剩余的两人一道加快了步子往小巷中穿梭,虽然不知什么回事,但明显能感觉旁生枝节了。   她身边的人谨慎,她的身份未必暴露,只要她不暴露,旁人也不知晓她在城中。   陈翎脚下快步。   思绪间,侍卫忽然道,“主家,是屈将军。”   屈光同?   身后不远处就是方才在到处寻他们的人,眼前是屈光同和随行的几十个侍卫,陈翎心中微舒,幸好遇到屈光同!   但身后之人加快脚步,尾随而来,两个侍卫断后,陈翎往屈光同处去。   但陈翎经过身侧的巷子口时,突然有人伸手将她拽至小巷中。她想出声,对方伸手捂住她的嘴。   陈翎的惊慌却只有一瞬,熟悉的气息让她僵住,忘了动弹……   沈辞拽了她退在角落里,蹲下,又迅速扯了一侧的竹篓盖上,低声道,“别出声,屈光同是谭进的人。” 第008章 伤疤   陈翎是没有出声。   脑海中从方才开始就“嗡嗡”响着,也有刹那间空白……   但知晓是沈辞,又听到沈辞的声音,陈翎心底“砰砰砰”不受使唤地跳着,只是没有做声。   沈辞也反应过来,他是多余先前那一句。   ——这时候,陈翎怎么会出声?   他是天子,一路从舟城逃到结城,途中遇到的都是谭进的爪牙和伥鬼,也都险象丛生。但以陈翎的性子,越是这种时候越能沉得住气,越不会轻易惊慌出声……   更不会,与他生出久别重逢的欣喜,与他叙旧。   既然如此,又哪里会出什么声?   沈辞自嘲敛目。   他不在天子近前四年,如今天子是何脾气他都摸不清,他还下意识里没改口。   是早前习惯了。   即便许久不见,还是轻易脱口而出。   ——别出声,低头。   ——别出声,让人看见东宫因为这种事情哭,殿下不怕丢人?   ——别出声,陛下发现殿下在这里,殿下肯定受罚,再等等。   他与陈翎在一处的时间太多,是习惯了……   也习惯到玉山猎场的时候,脑海中明明浑浑噩噩,意识也明明不受控,还是扣紧对方的指尖,气息交织时,低沉喘息着,“别出声。”   沈辞闭目拢眉,一颗心仿佛堕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冰窖中,掩藏了心底不可见人的秘密,害怕旁人窥探,也害怕自己窥探。   尤其是,陈翎就在身侧。   呼吸声里,沈辞将自己心底的忐忑和阴暗处藏起,也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下竹篓外的巷子里。   他要先带陈翎至安稳处……   陈翎也没想到过会在结城遇到沈辞。   竹篓后,两人贴在一处有些拥挤,也近得让她都能听到沈辞的呼吸声。   陈翎尽量将目光落在竹篓的缝隙上,没有特意看沈辞……   她还将阿念托付给石怀远,让石怀远将阿念送到沈辞处。   她也以为沈辞在立城,远在天边,但没想过沈辞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陈翎不知其中缘由,不知道他如何来的结城,何时来的结城,以及他如何会出现在她眼前,在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拽到巷子中的竹篓后……   但她知晓,沈辞一定没反应过来——他还握着她的手。   这是沈辞的习惯动作。   但凡有危险,沈辞永远都在她右前侧。右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以危险时随时拔刀;左手则握紧她的手,伺机而动,要么带她逃跑,要么危险时腰间拔出佩刀就可以护在她身前……   但凡沈辞在,她总是觉得安稳。   眼下也是。   这种念头仿佛已经根深蒂固,隔再久,也能从心底潜滋暗长……   竹篓后,两人都尽量屏住呼吸,各自藏了紧张和思绪,目光没有特意看对方,也都落在竹篓的空隙上,看向巷中。   竹篓后,两人都不出声,但巷子中却并不平静。   屈光同的人一窝蜂涌入巷中,陈翎再镇定,指尖还是忍不住微微颤了颤,沈辞那句“屈光同是谭进的人”其实让她后怕。   也由得陈翎手抖,沈辞才反应过来他原来一直握着陈翎的手。   但陈翎没有吭声。   陈翎不吭声,不会是不知晓,只是不好开口。   沈辞下意识松了手。   其实只有一瞬,还不待陈翎回神,他又重新握紧。   眼下不当是有杂念的时候,陈翎的安全最要紧,他握着他的手是最安全的。   沈辞秉去旁的念头。   而小巷中,屈光同的人,包括屈光同自己都一窝蜂涌入,又一窝蜂追着人冲向小巷的另一头出口去。   陈翎不糊涂。   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刚好巧出现在巷子里,带着屈光同的人往相反的方向跑开,将所有的人都引走,替他们解围。   沈辞出现在这里,还能这么沉稳躲在竹篓后——是因为巷子中方才那两个引开屈光同的,是沈辞的人。   沈辞在立城边关多年,这种时候能出现在巷子中这么淡定将人引开的,应当是跟着沈辞的边关驻军。   陈翎心知肚明,没有出声。   屈光同的人快速追了出去,巷中很快了恢复安静。   但两人都默契得没有贸然动弹。   果然,稍后还有尾随的队伍,继续从小巷中穿梭往前。   待得这群人跑开,陈翎心中才微舒。   而此时,沈辞也慢慢松开了她的手。   应当是安全了,但要再保持警戒稍许,这个时候他松手也不会有大的危险。   两人心底都莫名一空。   再过了些,也确实没有动静了,沈辞才掀开遮住两人的竹篓,轻声道,“走。”   陈翎正欲撑手起身,沈辞俯身牵她。   他低头,她抬眸,到眼下,两人才算第一次目光交汇。   尽管方才想过,也有心理准备,但目光直面遇上的时候两人都略微怔忪……   而后,陈翎伸手给他,但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沈辞牵她起身。   “等我。”他声音沉稳。   在陈翎的眼神错愕中,沈辞翻墙入了就近的苑落中,陈翎整个人僵住——不怕被发现吗?   但很快,苑中落地的声音响起,而后屋门打开,沈辞伸手扯了她入苑中,而后阖屋门,带她快步往内屋中去。   陈翎再沉稳,心底也不免慌张——他不担心苑中会有人发现他们吗?   但倏然,陈翎就反应过来,苑中不会有旁人,即便有,也是沈辞的人,这一处应当是沈辞落脚的地方……   所以,刚才沈辞特意让人领着屈光同的人从门口的小巷冲过去,这样所有的人注意力都在追赶先前逃跑的人身上。   但其实,沈辞原本要来的地方是这里。   就在屈光同眼皮子底下。   但屈光同因为从这里跑过一躺,所以反而不会留意这条小巷中的民居。   越危险的地方即是越安全的地方……   入了内屋,沈辞阖门。   “屋中有衣服,陛下先换身衣服,末将在外守着。”沈辞刚说完,看了她一眼,开门出了屋去。   陈翎看见案几上放了两身衣裳。   应当是沈辞事前准备的。   她先前打扮成流民模样,他竟然也将她认了出来……   陈翎迟疑了片刻,收回思绪,拿了衣裳去了屏风后换。   城中的流民大都在安置处,虽然大街上也有,但不多。早前没出事,别人不怎么觉察,但眼下屈光同的人到处找她,她这身衣裳就很显眼。   刚才险些撞见,她也不知道屈光同有真的留意到她,但将衣裳换了是最安全的。   屋外,又有人翻墙入了苑落的声音。   陈翎微顿,但很快又安下心来——有沈辞在。   陈翎遂才看了一眼手中的衣裳,应当是帮工小厮一类的衣裳。   有大小不同的两身。   陈翎挑了更合身的那套。   陈翎自己都没觉察,沈辞在的时候,她安稳得连旁的都未多想……   屋外的声音传来,陈翎听人先唤了一声“将军”,而后很快改口为“二爷”。   陈翎一面更衣,心中也近乎断定,就是沈辞在历城边关的驻军将士。   沈辞是立城边关的驻军统领,下属习惯了唤声“将军”,但在眼下明显不合时宜,容易暴露身份,但边关的人粗犷惯了,总会有遗漏的时候。   沈辞在家中是次子,排行第二,所以对方反应过来的时候,才会改口叫“二爷”……   再往后,屋外两人的说话声越发小,陈翎听不清。   陈翎知晓她在屋中更衣,沈辞不会入内,但方才屈光同的人已经在找她,这里不宜久留,耽误的时间越久越不合适。   所以衣裳换完,陈翎就推门而出。   屋外,同沈辞在一处的人见到她,明显愣住。   郭子晓久在边关,何曾见过天子?   方才将军刚提起天子在,陈翎便忽然出门,郭子晓错愕——天子,同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就是有些,柔弱?   其实陈翎的个头不仅不矮,在女子中都算高挑的,所以即便女扮男装,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大多数人不会觉得突兀,以及细究。   陈翎已经习惯了男装,所以男装示人的时候,大多清逸俊朗,大气,君王气度,朝中从未觉得违和,但郭子晓这样久在边关出入,见多了西戎和羌亚一族的驻军,总觉得见天子的第一印象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乍一见还是会惊讶。   “陛……陛下……”郭子晓是想见礼,但初见天子未免紧张。   沈辞没让他在陈翎面前多说,“先去探探,没有意外我们尽管动身。”   “是。”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沈辞开口,郭子晓近乎没有考虑时间。   “陛下,到屋中说话吧。”沈辞也至屏风后换衣裳,保险起见,是要换身衣裳。   方才陈翎更衣,他去屋外等,尚且还好。   但眼下他更衣,陈翎一人在屋外却不安全。   “陛下稍后。”沈辞言罢,也拿了衣裳去了屏风后。   屏风后窸窸窣窣的脱衣裳的声音响起,陈翎赶紧转身。早前在东宫,沈辞同她熟络的时候,也少有避讳过在她跟前换衣裳,但陈翎回回都是转身避过,不敢看他,也不想惹他生疑。   眼下,陈翎不想再继续只听他的更衣声,沉声问起,“你怎么在?”   她是想问他怎么在结城。   沈辞刚脱下衣裳,正一件件重新穿上,一面应道,“去淼城探亲。”   陈翎遂才想起沈辞的姑母在淼城。   淼城是平南郡首府,沈辞的姑母是平南侯夫人。   沈辞的母亲过世得早,沈辞同她的姑母亲厚,沈辞去了立城边关思念,平南侯府人一定想念他,他是去探望他姑母的。   陈翎继续问,“那你怎么在结城?又刚好……”   陈翎话音未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从屏风后出来。   玉山猎场的事,沈辞并不知晓是她,她若一直背对着他,反倒容易惹人生疑。陈翎佯装不经意转身,却见沈辞换了一身同她一样的衣裳。   那就是要么是准备一起混入某处,要么就是准备混出某处……   沈辞衣领尚未系好,陈翎转身时刚好见到他阖上衣领,也隐隐见到他颈边至胸前处的伤疤。是早前有刺客行刺,他护她,被对方的剑刺伤了颈边至胸前这一段。   她只知道那次沈辞伤得很重,但后来他一直藏得很好,她没见到过……   直至玉山猎场那次,她才看见那道伤口的触目惊心。   只是后来越发失控,她知晓那杯酒出了事,她哭着唤他自安哥哥,但都徒劳。在他帐中,她不敢大声招来旁人。她恼得咬了他,也恼得指尖纷乱,在他后背留下深深浅浅痕迹……   方才隐隐看到那道伤疤,陈翎脸色苍白。   但她不应当见到过他身上的伤疤,也不应当有旁的反应。   陈翎藏了目光,继续问完刚才的话,“屈光同是怎么回事?” 第009章 我在   沈辞果真没有察觉。   陈翎问起,沈辞便道,“姑母的孙子喜欢马,我在边关商人手中买了一匹小马驹,想带回淼城。经过何城时,那匹小马驹跑丢了,在寻马驹的时候意外见到途中有驻军调动……”   何城?陈翎迅速在脑海中勾勒出何城与怀城的位置。   何城到怀城只有三两日脚程。   “对方很谨慎,此前没有风声,而且走得小路,也特意没有留下可以查探的信息,还行进得很快,不似普通的驻军调动……我原本也想,是不是陛下着兵部颁了私下调令,但途中记起陛下在怀城……”   言及此处,沈辞顿了顿,心中似是掂量了什么一般,借着系袖口低头避开了陈翎的目光,继续道,“何城离怀城不远,谨慎起见,既然遇到了,便该小心些为妙,于是末将让人去打听这一路驻军来历……”   他刻意只说了打探驻军行径之事,没提及自己连夜赶往怀城之事。   有些事,沈辞有意避讳在陈翎面前说起……   陈翎尽收眼底。   没有戳破,继续问,“你见到这批驻军,是屈光同率领的驻军?”   沈辞这才抬头看她,“还有付门慈……”   付门慈?陈翎怔住。   沈辞未再出声,但看向她的目光笃定。   陈翎心中掀起波澜,如若不是沈辞,换了旁的任何一人同她说起屈光同与付门慈两人,她兴许都要反复思量几分,不会这么容易确认屈光同和付门慈会伙同谭进谋逆……   陈翎眸间更黯沉了些。   屈光同和付门慈都藏得很深,那谭进一定不是贸然起事,谭进一定准备许久,甚至……甚至应当是在父皇在位时谭进就有了心思,但一直等到了眼下。   谭进这样的人,城府极深,心思和手段都比旁人更沉得住气。   除了屈光同和付门慈,谭进手中的牌还有哪些?   谭进不容易对付,否则也不会这么短的时间将她逼至这样的境地,若不是她阴差阳错去探望姨母,又若不是沈辞来结城寻她,她早就是谭进的阶下囚……   沈辞不说,但不表示她心中不清楚——从何城去往淼城,和从何城去往怀城是全然不同的方向,如果沈辞不是在见到驻军有异常调动的第一时间就出发去了怀城,根本来不及赶到这里……   这里是结城。   沈辞是从怀城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   从何城到怀城,再从怀城到舟城,最后从舟城到结城……   沈辞熟悉她,一定是猜到她去舟城见姨母了,所以谭进在怀城扑了空,沈辞一路从舟城顺着蛛丝马迹追到了这里……   他没提,陈翎也佯装不察   但陈翎见他第一眼,就看到他眼底布满了猩红血丝。   即便他言辞间都是轻描淡写,她也猜得到,他想要赶上她,至少要近四个昼夜不眠不休……   从小到大,只有沈辞会辗转多处,一直到找到她为止。   陈翎淡淡垂眸,掩了眸间氤氲……   沈辞果真一语带过,“后来在路上遇到潭洲驻军,越发觉得此事有蹊跷。但赶到怀城时,谭进已经率军攻陷了怀城。攻了城,却在城中大肆搜人,那时我猜陛下一定不在谭进手中。后来辗转去了舟城,又知晓屈光同和付门慈投了谭进,恰好这周围只有结城驻军在,便想陛下应当会来结城,所以赶来结城,刚好遇到陛下……”   陈翎心中再度后怕,也忍不住唏嘘,“谭进老谋深算,拿屈光同当诱饵。”   眼下还有一个付门慈……   沈辞听得出她语气中的焦虑。   沈辞看她,“我让人给姑父送了信,让他率平南驻军来怀城救驾,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没那么快;再加上后来才知晓还有屈光同和付门慈手下的两路驻军在,平南驻军即便到了,也只能溃败。后来路上遇到石怀远,他是陛下身边的亲信,也有陛下的信物在,他拿着信物去万州,能调动敬平王府手下驻军救驾。”   听到他提起石怀远,陈翎明显紧张起来,“阿念呢?”   石怀远同阿念在一处。   沈辞见过石怀远,那也见过阿念……   她担心阿念!   沈辞见她明显比早前紧张得多,沈辞微怔,既而喉间轻轻咽了咽,应道,“太子同末将在一处,陛下放心,太子安稳。”   陈翎不假思索,“他在哪?”   沈辞看着她,平和道,“太子在一处安全的地方,有人照顾,不会有危险。我是怕结城不安稳,时间又紧,不敢带他来,但太子一直念着陛下,末将答应太子,将陛下安全带回见他。”   听沈辞说起,陈翎心中微舒。   但忽得,陈翎一颗心又悬了起来,眸间藏了忐忑。   ——阿念像沈辞。   沈辞不会看不出来。   ——即便眼下看不出来,相处久了也会看出来。   而且,阿念越长越像沈辞……   沈辞没再提阿念的事,而是继续道,“屈光同在结城,结城已经不安全了,虽然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实际应当已经被屈光同控制了,已是囹圄。谭进心思缜密,怀城之事他压下了风声,没传到结城,他也笃定你会往结城来,所以一面派人截你,一面让屈光同先来结城。方才陛下的人露了面,我们要尽快出城。屈光同没有主见,诸事要问谭进,所以眼下还有时间。等再晚些,恐怕就会封城了……”   陈翎看他,苑中再次响起脚步声,是方才出去的郭子晓折回,“二爷,还未封城,都准备好了,但要尽快出城。”   “好。”沈辞应声。   郭子晓在外看哨,也先探路。   沈辞从袖间拿出一张薄如人皮般的面具,沉声道,“城门口有排查,安稳起见……”   陈翎会意。   人皮面具很细腻,只有贴到很近处看才会有端倪,但轻易不会有人贴这么近。   “你怎么会有这些?”陈翎看他。   沈辞道,“立城是燕韩边陲,同西戎和羌亚时有摩擦,不打探些消息怎么能行?这是我常用的……”   陈翎不知道他在边关四年做了什么。   但眼下,应当有很多她不知晓的事情和经历……   沈辞最后调整,而后道,“好了。”   他要仔细看她,确认这张面具是不是贴合,便要离得很近。   近在跟前时,那股熟悉的气息忽然让陈翎恍惚……   从她入京起,沈辞就一直跟着她,后来到京中,她才知晓,父皇是想让沈辞做她的伴读,所以才让沈辞去了舟城接她。   东宫的伴读很多,但皇子的伴读只有三两人。   那时沈辞就一直陪着她。   同旁的皇子比,她斯斯文文,太过秀气,被石头砸到脚会偷偷哭,扭伤脚走不动路,又不敢叫太医,只能眼红让沈辞背。   几个皇子里,她那时总是受欺负……   只有沈辞护短,她也同沈辞亲近。   后来朝堂局势扑朔迷离,先太子薨,她在风口浪尖上被推上了东宫位置,再后来,东宫里来了很多伴读,她还是同沈辞亲厚……   沈辞温声道,“好了。”   陈翎回神。   出苑落的时候,她不由看他。   他以为她紧张,尽量平静道,“不怕,有我在。”   陈翎没有作声。   这句话,两人都熟悉到各自缄默。   ……   出苑落的时候,两人手中各自捧了一摞厚厚的绸缎,一面走,沈辞一面同陈翎道,“记住了,去子华绣坊送货。”   陈翎颔首,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还是轻嗯一声。   为了不引人注目,周遭没有旁人跟着,两人也要寻了话一路走一路说才显得自然。   陈翎先问,“子华绣坊是暗哨?”   沈辞看她,“我要暗哨做什么?只是恰好有熟识在……”   陈翎没有再出声了。   不等沈辞开口,陈翎却忽然驻足,“遭了,我忘了方嬷嬷……”   沈辞并不知晓她同方嬷嬷一处,眼下,已经快临近城门口,沈辞提醒,“别停下。”   两人继续。   沈辞问,“人在哪里?”   “安置处。”陈翎脸色有些泛白,但藏在人皮面具后不容易看清。   人皮面具不是真的人皮,而是贴合的材质,在原本的五官基础上多了褶皱或修饰,陈翎的表情变化是能看见的,所以才细腻,不易被觉察。   但一直紧张,还是会露馅。   沈辞沉声,“你先出城,你安全,旁人才安全,我来想办法。”   陈翎看向他,眼中莫名多了稍许碎莹,又很快掩了去。   “跟紧我。”临到城门口了,沈辞叮嘱。   陈翎颔首。   城门口都是盘查和询问的驻军,陈翎深吸一口气,既而淡然低头……   城门口已经有人在等候。   “哟,可算来了,怎么不快些~”城门处,有四五十岁左右的朱妈在等候。   瞧着模样应当是等了许久了,又同守城的士兵熟悉,所以在一处闲聊了些许时候,见了他们捧了绸缎来,连忙迎上。   朱妈身后跟着的人是郭子晓,也扮作小厮模样。   沈辞和陈翎上前,手中捧着绸缎,朝朱妈点了点头。   朱妈叹道,“磨磨蹭蹭的,也不怕云娘等!”   守城士兵顺着朱妈的目光看过来,朱妈笑道,“就他们两个,才取来的绸缎,要赶着做,军爷通融。”   守城士兵多看了他们两个几眼,又看了看手中的画像,不像。   “走吧走吧。”守城士兵平日里没少从朱妈这里拿好处,当下看了两眼也跟着催促起来,“赶紧走,眼下有驻军在,这儿不全我们说了算,要迟了,走不了了,可别管我们办事不利!”   朱妈赶紧道谢。   趁着上前的功夫,沈辞朝郭子晓交待了声。   郭子晓会意。   朱妈见机朝沈辞道,“哎呀快走吧,下一批料让他(郭子晓)在城中等着,等好了一道送来,这批等不了。”   沈辞和陈翎连忙点头,跟着朱妈身后往城外走去。   陈翎心中砰砰跳着。   只是经过城门的时候,忽然一侧的驻军出声,“等等!”   沈辞和郭子晓都握紧了袖中的匕首短剑,陈翎一颗心险些跃出胸膛,眼见着出声的驻军上前往她这处逼来。   沈辞和郭子晓背后都冒出冷汗,都看向陈翎。   但陈翎一直低头,淡然,镇定,也没出声。   驻军上前,看了她一眼,伸手掀开她手中捧着的那摞绸缎,仔细看了看,确实是绸缎。   又在沈辞手中看了看,也都是绸缎。   朱妈其实脸色都变了,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沈辞和郭子晓也一直似半只脚踩在悬崖峭壁上一样,最终,见驻军收手,“没事了,走吧。”   朱妈赔笑,而后领着沈辞和陈翎出城门。   郭子晓没想到天子如此沉得住气,他是整个人都险些吓懵。   这些年,就算出入西戎也没这么惊险紧张过。   只是城门口有些长度,临到城门口时,忽然听到一阵马蹄飞骑,打马扬鞭往城门处来的声音。   沈辞警觉抬眸,身侧的驻军紧张喊道,“都站住!退到一边,谁都别动,低头!”   眼看着就要出城门了,接应的马车也就在跟前,但眼下所有的人都不让进出,全都停下,而他们,正好走在城门口,停在最显现的位置,无论来的是谁,都会第一眼看到在驻军和城守士兵中的他们几个。   沈辞目光微敛,很快脸色罕见煞白。   谭进!   陈翎也认出!   就在眼前,咫尺距离,她和沈辞都在……   陈翎心头骇然。   久在疆场,马背上的谭进带着令人胆颤的压迫感,鹰目桀骜,身上散发着煞气。   沈辞低头避过。   刚好,谭进目光正好从陈翎身上扫过,他正好看向陈翎。   就这么近,擦身而过的距离,谭进微微皱了皱眉头。   陈翎低着头,没有同他目光交汇,但实则呼吸却都屏住,仿佛窒息一般,身上没有动弹,但羽睫不受控得轻轻颤了颤,羽睫连雾。   她就在谭进眼皮子下。   谭进鹰目看她,她不会觉察不到。   陈翎强迫自己镇定,而谭进最终打马而过,入了城中。   陈翎重重咽了口口水。   很快,身后的马蹄声停下,屈光同的声音传来,“人应当在城中。”   谭进眼波横掠,“封城!”   守城的士兵怼了怼朱妈,口型道,“还不快走!”   朱妈反应过来。   城门封闭前,朱妈领了沈辞和陈翎两人从城门口出来,城门厚重阖上。他们赶在封城的前一刻出来,陈翎额头是汗,腿也险些软了。 第010章 轮廓   出了城门,朱妈的马车就侯在城外不远处。   结城外的流民都统一聚集在东门外,他们这趟出城走的是北门,除却先前跟随谭进一道来的驻军,北门周围没有东门流民聚集的拥挤景象。   但因为怕流民滋事,北门处还是有为数不少的驻军值守,不宜多留。   沈辞和陈翎前后上了朱妈的马车。   出城前,沈辞同陈翎提起过这趟会用子华绣坊的名义出城;刚才朱妈也同守城的士兵说他们手中的绸缎是绣坊急要的货。   等上了朱妈这辆马车,陈翎才见马车中真的是密密麻麻放满了各色的布匹和绸缎。   这真是一辆运送布匹和绸缎去绣坊的马车。   滴水不漏,看不出端倪。   也由得马车内堆满了货物,勉勉强强还可以塞进她和沈辞两个,朱妈没有跟着入内,而是同车夫并乘。   放下帘栊时,朱妈又低声朝沈辞道,“云娘在镇子里等了,二爷宽心。”   沈辞颔首,“多谢了,朱妈。”   朱妈笑了笑,不敢高声,“二爷的事又不是旁人的事,云娘都交待过了,二爷放心。”   陈翎看了看沈辞,朱妈口中的云娘应当是沈辞熟识。   云娘交待过是二爷的贵客,朱妈没朝马车中的陈翎多看,朱妈说完便放下了帘栊,嘱咐车夫赶紧走。   马车缓缓驶离北城门,灌入马车的风吹起帘栊。   结城在眼前渐渐远去,陈翎脸上尚有惊魂未定……   她是没想到离开结城的最后,还会同谭进这么近照面,但凡被谭进认出,恐怕她都走不出结城……   过往她不是没有见过谭进。   谭进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恃才傲物,也老成谋略,但在她跟前一直都恭敬克制。   今日同谭进这么近距离的照面,城门口的一瞥,陈翎才知晓刚才马背上的谭进,恐怕才是谭进最真实的一面……   如果不是沈辞的那张人皮面具……   陈翎心有余悸。   眼下,马车渐渐离结城远了,看着帘栊外的结城,陈翎脸色还有些苍白,藏在面具下不怎么显眼,但沈辞明显见她舒了口气……   “没事了。”他宽慰。   陈翎点头。   两人很久没在同一辆马车中呆过了,一时都有些不习惯。   这辆马车同之前陈翎呆过的所有马车都不同,马车不大,是商户用来专门运送货物的。所以没有车窗,只有车门处的帘栊。   整个马车很挤,也就够容纳完这些布料和绸缎后,再容纳他们两人,所以两人并排坐得很近,两人的后背也都是靠在布匹绸缎上的。   软软的,仿佛心底柔软处……   陈翎听沈辞说道,“方嬷嬷那里,已经让人想办法了。”   沈辞知晓方嬷嬷这些年来一直跟着陈翎,照顾陈翎,于陈翎而言,方嬷嬷是很重要的人。   方嬷嬷在结城,陈翎不会安心。   沈辞说完,陈翎沉声,“可是,你的人又不认识方嬷嬷……”   陈翎是担心沈辞的人连方嬷嬷的面都没见过,恐怕寻不到。   沈辞温声道,“我的人不认识方嬷嬷,谭进和屈光同手下的驻军也不认识方嬷嬷,既然都不认识,他们的人若是能寻到,我的人也能寻到;他们的人若是寻不到,我的人也寻不到,那方嬷嬷更安稳……”   陈翎:“……”   陈翎无力反驳。   车轮滚滚向前,路上稍许有些颠簸,陈翎仿佛一根缓缓松懈下来的弦,靠在身后的绸缎堆上,睁着眼睛空望着车顶处出神。   即便许久不见,沈辞言辞间的熟悉感仿佛分毫都未变过。   车中安静,陈翎寻了话,“你带了人从立城回来?”   沈辞不似她。   她靠在身后柔软的绸缎堆上,他则屈膝坐着,“几个跟着我在立城边关出生入死的兄弟,这次随我一道回来看看。”   陈翎看他。   沈辞行事有数,不会无缘无故带人擅离边关。   沈辞淡淡阖眸,“是老齐……”   陈翎愣住。   老齐是沈家的侍卫,也一直跟着沈辞,后来同沈辞一道去了立城边关……   沈辞忽然提起老齐,又是这幅神色,陈翎心中有不好预感。   沈辞低沉着嗓子,声音却轻,“老齐死了……”   陈翎转眸看他。   他没有再出声。   这也是这次见面后,陈翎第一次认真打量他。   帘栊外,车轮咕咕作响,马车内,沈辞神色黯淡,精致的五官,轮廓深邃,同少时模样并无太大区别,但早前温和的面色里多了些边关风沙洗礼过后的坚毅与沉稳。   是早前的沈辞,又比早前的沈辞多了些旁的复杂东西……   沈辞仿佛也觉察她在看他,轻声转了话题,“太子在梨镇。”   陈翎回过神来,他之前说阿念在安全的地方,她不知道梨镇在何处,她刚开口,“去梨镇有多远?”   他也近乎同一时间出声,“一个时辰左右。”   她想问,他知晓她想问所以先答……   两人莫名的默契,在当下稍显拥挤的马车略微有些尴尬,陈翎轻嗯一声。   沈辞看向马车帘栊外,轻声道,“很快就到了,别担心,子晓和韩关留在结城,他们会在城中留下蛛丝马迹,带着谭进和去屈光同的绕圈子,我们有时间安稳去梨镇,不会有危险的,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他特意避开她的目光,但却听陈翎道,“我这两日一直在想,谭进一定不是贸然起事,屈光同和付门慈也一定不是忽然投靠的谭进。谭进一定筹划了很久,甚至……在父皇在位的时候,谭进应当就已经开始在朝中布局了,所以屈光同也好,付门慈也好,从一开始就是谭进布下的棋子,看似毫无关联,实则暗通曲款。谭进此人城府极深,十几年或几十年都沉住气了,一直在朝中蛰伏,等到这次南巡,再挑了万无一失的时候动手……”   陈翎低眸,“除了屈光同和付门慈,谭进手中一定还握有旁的底牌。但谭进能在朝中蛰伏这么久,是他也有忌惮的人,他忌惮父皇和我手中握有的底牌,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到这张底牌过世,与他而言才是万无一失,再无忌惮了……”   陈翎沉声道,“大爷爷过世了,即便敬平王府还在,但于谭进而言,已经没有让他再忌惮的人了,他早就按捺不住,南巡只是契机,没有南巡也会旁的事,这朝中,一定不止屈光同和付门慈两个,沈辞,你犯不上同我搅这趟浑水……”   陈翎说完,便缄声不再开口。   沈辞应道,“沈家效忠天子,忠君为分内之事,刀山火海也无惧,一趟浑水算什么?”   陈翎淡声,“结城已经在谭进手中了,楯城也去不了,眼下无处可去。”   沈辞转眸看她。   她目光凝在一处,神色如常,平淡的语气里没有沮丧,却亦无旁的情绪,似古井无波。   早前的陈翎很少如此。   早前的陈翎遇事会惊慌,会焦虑,会手足无措,但眼下的陈翎已经习惯了将情绪藏在古井无波里,不被旁人窥探,沈辞想起那个时候被树枝划破指尖都会红着眼眶的陈翎……   沈辞心生护短,“谁说的?北上,绕过阜阳郡,自云州去平南。”   “绕过阜阳郡,经云州去平南的路太远,谭进谋划了这么久,不会掉以轻心,这条太远,有谭进的人围追堵截,很难平安抵达……”   陈翎不是没有想过,沈辞却忽然道,“我陪你,你怕什么?”   沈辞说完,起身撩起帘栊出了马车,没有回头。   陈翎僵住。   很快,朱妈入内,是沈辞同朱妈换了位置。   朱妈知晓车内的人是二爷的贵客,朱妈道,“二爷去了马车外和车夫共乘,您歇会儿,奴家看着?”   陈翎回山,朝朱妈颔首。   朱妈笑了笑。   陈翎侧身靠在身后的绸缎堆上,这几日的高压和紧张,她其实困乏到了极致,但没见到阿念,她心中始终挂念着,也睡不着,恍惚间,脑海里又都是方才沈辞那句话,良久都未闭眼。   ……   马车外,沈辞环臂靠在马车一处,阖眸敛了眼底的血丝。   先前的话,他是脱口而出了,但说完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在马车中继续呆下去,所以出来换了朱妈。   这几日不眠不休赶路,总算安稳见到陈翎……   他长舒一口气。   但很快,又眉头拢紧,重新睁开了眼睛。   ——谭进能在朝中蛰伏这么久,是忌惮父皇和我手中握有的底牌……大爷爷过世了,即便敬平王府还在,但于谭进而言,已经没有让他再忌惮的人……   陈翎惯来聪明。   这些藏在背后,千丝万缕的联系,放在旁人身上未必就能想得通透。   陈翎的一袭话,让沈辞不得不相信,谭进筹划了多年,从先帝到陈翎,他们能从结城逃脱是侥幸,不能掉以轻心。   梨镇也未必安全,要尽早走……   沈辞缓缓敛眸。   ***   很快,马车缓缓停下。   是到梨镇了。   陈翎何时侧身靠在绸缎堆上入睡的,自己都不知晓,但她保持着戒备的姿势,朱妈也并未近前。   终于平安抵达。   马车是往来取货用的货用马车,车轮和车架都很高,方便运输,但不方便人上下,陈翎学着朱妈,坐在马车尾部往下跳。   这样的马车不会备脚蹬,沈辞看向陈翎,但陈翎模仿朱妈的姿势下了马车。   沈辞收回目光。   关心则乱,他总当他是过往的陈翎……   恰好陈翎也朝他看过来,沈辞挪开目光。   黄昏前后的梨镇平静而安宁,在接连几日的惊心动魄后,仿佛一处清净的世外桃源。   马车停在苑落门口,门口的匾额上写着“子华绣坊”几个字——他们今日就是用的子华绣坊的名义出的结城。   原来子华绣坊在梨镇。   陈翎很快回过神来。   又见秀坊门口已经有人在等候,远远见到他们下马车,便快步迎了上来。   是个温婉貌美的女子。   是迎向沈辞的。   陈翎也听朱妈亲切唤了声,“云娘。”   陈翎想起在结城城门时,朱妈同守城的士兵叹了声,磨磨蹭蹭的,也不怕云娘等!   陈翎会意——这便是朱妈口中的云娘。   云娘径直走到沈辞面前,眸间的担心缓缓隐了去,温柔唤了声,“二哥……”   陈翎不由愣住。   二哥?   这样的称呼从女子口中唤出,莫名亲近了些……   她不由想起,她过往唤的那声“自安哥哥”。   陈翎目光微滞,没有继续听他们二人说什么,缓缓收回目光时,余光瞥到了绣坊大门口那道小小身影。   陈翎整个人顿住,阿念?   “爹~”糯米丸子当即忍不住朝她扑过来。   这一路被谭进的爪牙追赶,几次身陷险境,再难她都没有哭过,但在眼下,阿念忽然扑入她怀中时候,陈翎还是忍不住鼻尖红了。   “阿念~”似是喉间都是劫后余生,见到他平安时的庆幸,伸手抱紧他,旁的一句都说不出来。   阿念也搂紧她脖子不放,“念念想你了!”   陈翎一面揽紧他,一面抚上他的头,哽咽道,“没事了,阿念~”   沈辞看向她二人时,眸间不由愣住。   云娘温和笑道,“孩子很懂事,二哥同他说要听话在苑中等,他一直很安静,也很听话,没吵没闹。”   镇中的孩子很多,阿念算极懂事的。   沈辞看向云娘,“多谢了,云娘。”   清风拂过鬓间,云娘笑道,“说多谢就真见外了,举手之劳而已,先回绣坊中再说吧。”   沈辞点头。   ***   入了屋中,陈翎同阿念母子二人在一处。   阿念认真道,“父皇,我一直都有懂事,听话,没有给沈叔叔和云姨添麻烦。”   他口中的云姨就是云娘。   沈辞去了结城寻她,口中说的阿念在安全处,有人照顾,就是指得云娘这里。   阿念似是有说不完的话要同陈翎说,也激动得同陈翎说起是怎么遇见沈叔叔的,当时遇到危险的时候,沈叔叔是如何救他的,还说了沈叔叔让他搂着脖子,闭着眼睛大声数数不害怕……   阿念只有三岁,好些表达只能靠词语,少有连贯清晰的句子,但陈翎熟悉他,能听得懂他的表达背后要清晰传达的意思,也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当时千钧一发,险象环生的场景,还有沈辞出现在阿念跟前时,阿念的喜欢,崇拜和安稳。   他说起沈辞时,眼中有光……   “父皇,我好喜欢沈叔叔!沈叔叔同我说,他会安稳把你带回来的,真回来了!”阿念眸间藏不住的笑意。   陈翎又伸手,亲厚抚了抚他的头顶。   阿念眨了眨眼睛,认真问道,“沈叔叔会同我们在一处吗?”   充满稚气的脸上写满期盼,就盼着陈翎开口肯定。   陈翎轻轻颔首。   “太好了!”阿念欢呼雀跃。   但很快,阿念又像想起什么一般,“父皇,方嬷嬷呢?”   陈翎指尖轻轻颤了颤,虽然阿念尚小,但陈翎不准备瞒他,如实道,“阿念,方嬷嬷同我暂时分开了,她还在结城城中,沈辞的人会帮忙照看方嬷嬷。”   阿念似懂非懂。   恰好门外扣门声响起,陈翎还没问,沈辞的声音传来,“是我。”   阿念先应声,“沈叔叔!”   陈翎开门。   阿念也朝沈辞扑过去,陈翎意外。   虽然方才听阿念说起如何如何喜欢沈辞,但听说和看见是两回事……   譬如阿念朝沈辞扑过去,仰首要他抱抱。   陈翎尽收眼底。   沈辞在屋外没有入内,阿念扑上去要他抱,他一手抱起阿念,另一只手将手中的衣裳递给陈翎,“让人在准备了,明晨一早离开梨镇,陛下早些休息。”   她接过,轻嗯一声。   沈辞正欲放下阿念,陈翎却道,“帮我照看下阿念……”   沈辞意外,应好。   陈翎去了耳房,方嬷嬷不在,阿念在身边,她没办法沐浴洗漱。   阿念在沈辞这里,她才有空闲。   这几日奔波折腾,肌肤沾上温水,整个人似是都放松了,紧张和压力在温热的水波中短暂舒缓着……   陈翎仰首靠在浴桶边缘上,目光空望着天花板,除却这几日的惊险波折在心底泛起涟漪,也想起在结城的时候,沈辞拽她至巷中躲在竹篓后,沈辞更衣从屏风后出来,她一眼看到他颈边的伤痕,还有他要确认面具是不是贴合,近在跟前的气息,熟悉得让她恍惚……   她也想起阿念手舞足蹈得说着沈辞怎么救他的,他有多喜欢沈叔叔,还有方才他朝沈辞扑过去的欣喜。   以及,今日云娘口中唤的那声“二哥”……   非亲非故,旁人哪里会帮他去结城涉险?   陈翎指尖微滞,轻轻蜷了蜷,取了一侧的浴巾起身,在铜镜前慢慢擦着头发,莫名想起在舟城时,姨母问起她的话——阿念的爹呢?   陈翎眼眸微微垂了垂。   再抬眸时,看了看铜镜里映出的佳人身影,青丝斜堆,颜若渥丹,妩媚动人。   陈翎缓缓伸手,用木簪将头发高高束起。   屏风后,陈翎束好裹胸,又仔细披好了衣裳,才推门出了屋中。   到绣坊的时候是黄昏前后,眼下已经入夜,苑中四处开始掌灯。   陈翎远远见到一侧的檐灯下,阿念高坐在沈辞肩头,父子二人都仰首看着夜空,一道温和又轻声得数着夜空星辰。   阿念早前只会从数一到十。   但眼下,已经同沈辞一道数到了二十四……   虽然数错了又会重来,但是也没放弃,反而欢喜再来。   沈辞耐性。   阿念也喜欢。   檐灯的光亮映在父子两人的侧颊上,剪影出一大一小,两道温和又亲近的轮廓,在夏日的夜晚里,让人难以移目。 第011章 数星星   陈翎静静看了许久。   又听他们父子两人从一数到三十六,而后阿念特意捣乱数错,然后又央着沈辞从头再来。   沈辞仍然温和,亦有耐性陪着他。   两人再从一数到十,从十慢慢累积往上……   早前数过的,沈辞尽量轻声,让阿念大声念着,早前阿念容易错的部分,譬如上二十,上三十这样的节点儿,沈辞就会高声一些。   阿念便能跟着他一道数。   数到最后,阿念干脆也不看星星了,就笑嘻嘻看他。   阿念会对着沈辞撒娇,不同于对着她时候的撒娇;沈辞也会温柔包容,让她想起了在舟城初见沈辞的时候……   陈翎远远看着他们。   分明只是一件简单到容易被忽略的小事,却在两人之间成了单纯而温馨的小时光……   陈翎看了许久,轻声回了屋中,没有上前打断他们父子二人的时间。   ***   陈翎也无睡意。   窗户半开着,她坐在外阁间的小榻旁,透过窗户,托腮看着他们二人。   清风月下,沈辞同阿念一道玩了很久。   稍晚些时候,阿念似是困了。   小孩子总有耗不完的精力,但忽然困也是一瞬间的事……   陈翎看着阿念趴在沈辞背上,是困了,却又依赖得搂着他,沈辞背了他往屋中来,怕吵醒他,所以脚步很轻,步子尽量平稳不颠簸。   屋门是阖上的,陈翎上前开门。   沈辞为了让阿念睡得舒服,身子微微前倾着,屋门打开,他抬眸看向屋中的陈翎。   “进来吧,他睡熟了,不会醒的。”陈翎轻声。不知是不是见他同阿念一道温和耐性的缘故,陈翎的声音里似也藏了久违的动容,一闪而过,似错觉。   沈辞怔忪。   陈翎已经转身,上前撩起内屋的帘栊。   沈辞收回目光,备了阿念入内。   沈辞细心,到屋中床榻前时,没有直接将阿念放下,怕将他吵醒,而是低声问想陈翎,“怎么放他下来不会醒?”   阿念总是同陈翎一处,陈翎总是清楚的。   陈翎温声道,“我抱他下来,他睡熟了不会醒的。”   “好。”沈辞照做。   陈翎伸手,想从他背上轻轻将念念抱下来,但念念虽然睡熟,手却搂紧了沈辞的脖子。   两人都没想到。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亦不知怎么办才好。   稍许,陈翎又轻声开口,“我松开他的手,你小心别让他摔了,很快……”   “好。”沈辞也轻声。   陈翎从他身后绕上前,因为念念搂着沈辞的脖子,陈翎要松开他圆乎乎的小肉手,就得靠近沈辞跟前,同他面对面。   阿念的小手又拽地很紧。   陈翎一面怕弄醒他,一面又怕弄疼他,便有些慢。   她低着头,气息临在跟前,沈辞莫名有些脸红,但陈翎认真看着阿念,没有留意他,他细细打量她。   与早前他离京时的印象,又高了一头,但眉眼间越发清秀,也不如之前的性子活泼,更有帝王心性,又更清冷支持……   思绪间,她忽然道,“好了。”   沈辞收回目光,怕她看见。   陈翎连忙道,“小心。”   他双手揽紧背上的阿念,陈翎绕去身后,抱起阿念。   他背上一空,既而见阿念偎在陈翎怀中。   陈翎抱着他,俯身准备放在床榻上。   阿念仿佛忽然半睁着眼睛,半醒着,迷迷糊糊看到是陈翎,又安心了,但还是习惯伸手,揽着陈翎的后颈,“父皇。”   陈翎温柔道,“睡吧。”   阿念才又阖眸,但因为伸手搂着陈翎的脖子,将陈翎脖子上的衣领松开了些,露出她后颈处的雪肌莹白,沈辞在她身后,全然没想到,又因为她俯身,所以尽收眼底。   沈辞移开目光,沉声道,“先睡吧,我去准备明日的事。”   陈翎才放下阿念,给他肚子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纱被,转身时,沈辞已经行至帘栊处。   她开口唤他,“沈辞。”   沈辞驻足,转身看她。   陈翎轻声道,“多谢你照顾阿念。”   刚才的阿念很开心……是她少有见过的开心……   沈辞沉声,“应当的。”   沈辞说完,撩起帘栊,又补了句,“明日要走,早些睡。”   “好。”陈翎应声。   很快,外阁间传来屋门阖上的声音,陈翎这才缓缓收回目光,上前坐在床沿边看着阿念出神。   苑外,沈辞没有回屋中,而是坐在暖亭中,靠着一侧的圆柱,仰首看着空中月色。   阿念同他长得像。   他不会看不出来……   沈辞低头,掩了眸间神色。   ***   内屋中,陈翎也没睡着,脑海中想起玉山猎场时候。   沈辞同她亲近至斯。   略带嘶哑的声音,半哄半拥着她,别出声……   大帐外风雨交加,暴雨如注,她眉心渐渐失了清明,她与沈辞,谁走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   ……   陈翎收回思绪,半分睡意也没有,又觉屋中有些闷热,便披了件衣裳出屋透气。   但刚出屋中,脚下就滞住。   他原本以为沈辞已经回屋了,却见苑中的暖亭处,沈辞同云娘坐在临侧,沈辞接过云娘递来的汤水,道了声谢,云娘同沈辞说着话,两人都不由轻松笑了笑……   沈辞同她在一道时,心中有保留;但同云娘一道时,不是,像朋友……也像早前的沈辞同陈翎……   忽得,云娘目光瞥到她。   沈辞也余光瞥过。   陈翎大方上前,反倒不让对方多猜,沈辞看她。   云娘温和问道,“朱公子,阿念睡了?”   陈翎仔细看了看对方,温婉娴静,又生得很好看,宜室宜家……   还同沈辞亲厚。   陈翎淡淡垂眸,“多谢云姑娘。”   云娘笑道,“哪里的话,小公子很可爱,我喜欢还来不及。”   说的是朱公子和小公子,应当是沈辞没同她提起实情。   朱是她姨母的姓,她早前同沈辞提起过。   果真,沈辞也看向陈翎。   正好云娘刚说完话,又朝陈翎道,“朱公子,你同二哥说说话,我去取杯莲子羹。”   是让陈翎在这里,同沈辞一到喝莲子羹?   云娘说完,沈辞和陈翎都想唤住她,不用……   但云娘已经离了苑中。   忽得,暖亭中就剩了沈辞和陈翎两人。   四目相视里,少许,陈翎先问起,“你不是在准备明日的东西吗?”   但他明明同云娘在一处。   “阿翎。”他忽然唤了称呼,乍一听,陈翎一颗心忽然砰砰跳着,脸上却是惯来的波澜不惊,好似并无风浪。   沈辞欲言又止,“云娘是……”   陈翎淡声,“你不必告诉我,沈辞,那是你自己的事。”   沈辞奈何看他,“云娘是老齐未过门的妻子……”   陈翎诧异。   沈辞看向她,继续说完,“老齐同我去边关的第二年,西戎同立城边关起了摩擦……”   陈翎意外,“你们不是大胜了吗?”   沈辞也错愕看她。   陈翎缄声,她不该在他表现露出端倪,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但老齐的事,她确实不知晓。   沈辞仰首靠在石柱上,眸间黯淡,“老齐为了救我,死在乱箭下,我连他的尸首都没带回来。”   陈翎僵住。   沈辞眸间氤氲,“他原本年关是要回来成亲的,最后死在边关……我什么都没带回来。”   陈翎攥紧掌心,她只知道那时候大胜,并不知道那时候所有的事,战胜的消息传回京中,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军中不少人例行受赏,她也听说沈辞将所有的赏赐散尽。   沈辞轻声,“老齐搭了一条性命,最后,我只带了老齐一件衣裳回梨镇给云娘;这次,他们几个想来看云娘,我才带了他们一道……”   然后在来梨镇的路上,遇到怀城生变,这才有了后续的事。   后续的事,陈翎也都清楚了。   云娘的脚步声传来,沈辞阖眸,敛了眸间水汽。   陈翎也鼻尖微红。   早前不知晓云娘的事还好,眼下,再见云娘的温和娴静,待阿念也亲厚温柔,陈翎心里有些难受……   “多谢了。”她正好从云娘手中接过小碗。   云娘笑道,“朱公子你先尝尝,我没放太甜,阿念不喜欢太甜的,二哥也不喜欢……”   陈翎:“……”   沈辞:“……”   原本没怎么关联的两句话放在一处,陈翎和沈辞都顿了顿,既而都朝云娘笑了笑,都没出声。   云娘道,“我先回去了,早些歇下吧,明日还要赶路。”   陈翎和沈辞颔首。   云娘走后,两人在暖亭的石桌旁喝完了各自手中的莲子羹。   临末,陈翎问,“你手上有地图吗?”   沈辞应道,“有。”   “我想看看。”陈翎开口,这一路有沈辞在固然好,但她不会,也不能只依靠沈辞。她在君王的位置上坐了三年,心中很清楚这个道理。   “我去取。”沈辞起身。   暖亭离沈辞的屋中不远,陈翎等了好一会儿,沈辞都未出来。   眼下已经夜深,她不好唤他,便近前置屋外,不好入内,又唤了声,“沈辞?”   屋中没听到动静,陈翎原本没多想,但兀得想起方才见他时,他眼底布满的血丝,一幅疲惫模样,是不是?   陈翎心中一紧,忽然入内,却刚好和沈辞撞上,沈辞眼疾手快扶起她。   他没事,陈翎眸间明显一舒。   但旁的,陈翎一句都未多提,从他手中接过地图,也避开他的目光,回了自己屋中。   摊开地图。   陈翎仔细看着地图上的城池和路线,除却在想绕行阜阳郡途径的线路,也在想途径的线路里,哪些地方是安稳的,哪些不是安稳的?   朝中除了屈光同和付门慈,还有哪些可能是谭进的人?   除了平安抵达平南,和平南驻军会和之外,还有很多事需要她提前想清楚。   没遇到沈辞前,她根本没空想。   但眼下,要开始慢慢布局。   谭进将她一军,她也要慢慢还他,她不会一直被他追着跑一路,她是天子。   即便大爷爷不在,她也是。   陈翎挑灯夜战,近乎一夜没怎么合眼。   ***   翌日天明,苑中一早就有恼人的嘈杂声传来。   陈翎昨晚是趴在内屋的案几前一面看地图,一面想着事情睡着的,眼下还困着,浑浑噩噩的。   屋外有人扣门。   陈翎开门,是昨日就在苑中见过的唐五,会叫这个名字,应当是姓唐,又在家中排行老五的缘故。   唐五一直在边关,这次同沈辞一道回来,还从未见过天子,当下,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陛陛陛……陛下。”   陈翎看他,他放下手中的吃食,拱手道,“马上要出发了,将军让给陛下和殿下送些吃的来。”   唐五是几人中最小的一个,见到陈翎就紧张到不行。   陈翎笑道,“你叫唐五?”   唐五赶紧行礼,“陛下有事请吩咐。”   是个有些年幼,又有些紧张,还有些憨厚老实的人……   正好朱妈上前,“奴家来给公子和小公子送衣服。”   陈翎接过,见其中一件衣裳还是小厮的,应当还是扮作子华绣坊的小厮一道上路掩人耳目。   另一件则是阿念的,中规中矩。   等回屋中,阿念也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一幅睡眼惺忪模样,揉着眼睛,唤着父皇。   方嬷嬷不在,陈翎上前替他换衣服。   阿念真的算懂事的孩子,明明没睡醒,但陈翎替他换衣裳的时候,他也一直不吵不闹,任由陈翎帮他。   等陈翎给他穿完衣服,他扑在陈翎怀中,赖着要陈翎抱。   陈翎只得抱起他。   阿念记得今日要离开梨镇,便趴在陈翎肩头问道,“沈叔叔会同我们一起吗?”   心中还惦记着沈辞。   陈翎应是。   阿念同陈翎道,“昨晚沈叔叔同我一起数星星了!”   陈翎轻嗯。   阿念叹道,“我还想同沈叔叔一起数星星,今晚可以数星星吗?”   陈翎不知道怎么应才好,但见阿念期待,陈翎低声道,“你问问沈叔叔。”   陈翎话音刚落,怕他肩膀上的阿念忽然直了身子,“沈叔叔!”   是从窗户处见到沈辞往这边来,陈翎回头,沈辞上前,“都准备妥当了。”   “沈叔叔~”阿念一面招呼,一面张开双手要沈辞抱。   陈翎没有拒绝。   沈辞从陈翎手中接过阿念,阿念笑嘻嘻看他,“沈叔叔,今晚还可以一起数星星吗?”   “当然。”沈辞不假思索。   阿念便开心了。   沈辞同他道,“殿下,先去苑中同唐五玩一会儿,末将有事寻陛下。”   阿念听话点头,既而往苑中去寻唐五。   沈辞拿出那张面具,“路上稳妥。”   陈翎点头。   他上前,让她在小榻上坐着,循着早前结城时一样,仔细替她贴上那幅人皮面具。   当时从结城出来,若不是那幅面具,陈翎同谭进照面的时候,应当就被谭进认出来了,眼下去平南要绕行整个阜阳郡,小心些总是更好。   她闭着眼睛,尽量仰首。   有那一瞬间,沈辞微微怔住。   “好了。”贴过一次,沈辞要快很多。   陈翎看了看铜镜里,今日仿佛又是另一幅模样……   等到苑中时,阿念已经同云娘在一处。眼下是去雀城,雀城同梨镇大约一日路程,子华绣坊正好在雀城也有生意,云娘和朱妈可以沿路送他们一程。   所以阿念同云娘一处,扮作云娘的侄子,同云娘和朱妈在一辆马车中,唐五和薛超骑马扮作护卫,而沈辞和陈翎还是扮作绣坊的小厮,在另一辆马车中最保险。   去雀城的要一整日,中途除却喂马饮水,中途大抵不会停留。   马车中堆积的绸缎比昨日也还要多,还有不少是成品的绣品,都是送去雀城的。   陈翎昨晚看了许久的地图,眼下,马车中有些颠簸,她也困了,拄着手在一侧小寐着。   但慢慢地,马车中颠簸,头慢慢靠向另一侧,沈辞肩头。   沈辞没有动弹,也没有出声。   她安稳靠在他肩头,均匀的呼吸声亦响起,沈辞原本想唤她,话到嘴边也咽了回去。   马车滚滚,前路很长。   陈翎靠在他肩头,沈辞只能尽量将肩头垫高些,让她靠得舒服些,也不让她觉察。   他知晓陈翎昨晚一定看了一宿的地图,想了一晚的对策。   陈翎一直刻苦,也聪明。   当初在几个皇子中,陈翎虽是最迟在先帝跟前侍奉的,却最得先帝喜欢。   先帝对陈翎的喜欢,一度甚至超过太子,还频频感叹,我儿相见恨晚……   后来太子薨逝,先帝跳过陈翎头上的两个哥哥,立了当时在京中没有任何世家背景的陈翎为王储,可见先帝对陈翎的喜欢。   后来,立储之事,引起了宪王和远王心中的不安与不满。   玉山猎场之事,就是陈宪和陈远心有不甘,为了拉陈翎下马而不择手段,在陈翎的酒水中动了手脚。   一旦东宫与天子妃嫔在秋猎时行淫乱之事被发现,陈翎大逆不道的罪名便被坐实。   不说陈翎的东宫之位,就连陈翎的性命也都悬在朝臣的口诛笔伐之下……   后来玉山猎场出事,陈翎将他赶出东宫。   沈家和东宫也都避免了因他之事受牵连。   陈翎也有手段,将此事遮掩了过去。   他不知陈翎在其中做了什么,但听闻先帝那段时日对陈宪和陈远两个皇子大失所望。后来朝中有传闻,说东宫在玉山猎场受了惊吓,大病一场。   先帝让陈翎去行宫将养了好几月的时间。   陈翎从行宫养病回来的时候,身边却带回了一个小皇孙。   先帝膝下没有皇孙,小皇孙便是皇长孙。   小皇孙深受先帝喜欢,也让朝中原本担心东宫这趟离京太久,东宫地位是否稳固的朝臣彻底看明白,东宫才是手段最厉害的一个。   后来先帝驾崩,东宫登基。   陈宪和陈远也先后做过无谓之争,但最后,都是陈翎一步步在朝中肃清异敌,巩固权势,成为朝中勤于政事的明君……   如今天下太平盛世,国富民安,没人会料到谭王谋逆。   谭王,才是那条在暗处潜藏了很久的毒蛇……   眼下,陈翎已经靠在他身侧睡了。   他轻声道,“阿翎,我们会平安抵达平南的。”   ***   马车缓缓停下,陈翎慢慢醒了,而后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是靠在沈辞肩头入睡的。   陈翎的瞌睡蓦地醒了,也坐直身子,看向他的时候仿佛心底藏了担心,眼中也有稍许罕见的慌乱,并不明显……   “歇歇脚吧。”沈辞正准备起身,唐五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紧声道,“头儿,有驻军搜查了,小心些。” 第012章 沈自安   沈辞重新坐回原处。   陈翎方才也听见,四目相视里,两人都循着早前的模样在马车中安静呆好。   七月的阜阳天气炎热,像这样的送货马车是没有窗户的,陈翎额头上挂着汗珠,脸色因为闷热而有些发红。   沈辞习惯了立城边关的天气无常,反倒还好。   也因为闷热,马车上的帘栊一直是穴开向两处的,一来是方便马车中透气,更重要的是是方便沈辞这端观察马车外的情况。   一行两辆马车。   云娘,朱妈和阿念在一辆马车上,另一辆,是沈辞和陈翎这处载货的马车,云娘的马车走在前,沈辞和陈翎的马车在后方,若是前方来的驻军沈辞就能看见。   唐五是骑马走在队伍末端的,所以这批驻军不是从雀城方向,而是从结城方向来的。   会更危险些。   沈辞看向陈翎,还未开口,陈翎轻声应道,“我知道了,是结城方向来的驻军,要小心……”   沈辞没说旁的,只是从先前起就恢复了单膝屈膝坐着,这样一只胳膊刚好搭在膝盖上,看似懒洋洋的,实则是手临近靴内,靴内藏了匕首,可以随时行事。   载货的马车内本就惹,沈辞如此坐不惹眼。   陈翎看向他,从前的沈辞也小心谨慎,但不若眼下,警觉到不需要反应便做了这样的动作。   许是也发觉陈翎看他,沈辞轻声道,“在立城习惯了,不知道何时就会冒出西戎人,不得不防……”   陈翎收回目光。   从前的沈辞温文如玉,眼下多了几分坚毅,皮肤也有些偏小麦色。   陈翎想起老齐死在立城。   吹风吹不到立城,皇城也听不到立城埋骨的哭声……   陈翎短暂失神。   而自方才起,沈辞也没再出声,而是安静听着马车外的动向。   因为驻军是从结城方向,也就是他们身后来的,眼下交涉在一处的是唐五和薛超。   唐五和薛超同他一道在边关行走,时常要混入西戎、羌亚和燕韩的互市,还有各种临时队伍,所以很善于模仿一地的口音。驻军盘查的时候,两人操着梨镇附近的口音应对,没见旁的端倪。   很快,驻军便分了两路上前。   一路去盘查云娘那辆马车,一路上前来看沈辞和陈翎这处。   大约是沈辞和陈翎这处是辆不起眼的拉货马车,驻军不怎么在意,来得也迟,云娘那头已经开始出声应付了。   沈辞看向陈翎,陈翎脸上并无多少紧张神色。   少有的紧张,也是因为这批禁军是从结城方向来的,而不是雀城方向来的。   于陈翎而言,最紧张和窒息的时候已经在昨日过了,就是那时同谭进在结城城门处擦肩而过的那场照面,陈翎是真的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到了,也屏住呼吸,一颗心险些都跃出喉间——那是谭进带来的压迫感和千钧一发的紧张感。   陈翎是君王,眼下有沈辞和唐五,薛超在,周遭的驻军为数也不多,陈翎并未紧张到神色上彰显。   “头~这儿还有两个人。”来看这处马车的驻军上前,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又唤了这一队的驻军首领。   驻军首领明显皱了皱眉头,看向云娘和朱妈,“怎么不说马车里还有人?”   特意隐瞒,怎么都觉有异。   朱妈赔笑,“都是店内的伙计。”   “下来!”驻军首领唤了声,上前巡查的驻军也赶紧吼道,“都他妈下来!”   沈辞收手,同陈翎一道陆续下了马车。   两个驻军入内,仔细搜了搜马车内,确实只有一些刺绣和绸缎,既而想驻军首领叹道,“头,没东西。”   紧接着,又看了陈翎一眼,继续补充道,“就两人,车内闷,还挂着汗呢!”   驻军首领一面看着手中的画像,一面循着这人的话向陈翎和沈辞看去,要找的人真要逃到这里,也是在那辆马车上,怎么会窝在这种风都进不去的拉货马车里。   “走吧~”驻军首领阖上画像。   原本,这处有人的可能性就不大,听说人在结城,这处不过是因为驻军仔细,所以例行搜查罢了。   驻军首领发话,朱妈便牵了阿念往马车上。   沈辞谨慎,示意陈翎先上马车,他稍微磨蹭些,等阿念安全上了马车再走。   但就在这时,驻军首领忽然拢了拢眉头,一面唤道,“等等!”   一面重新打开画像,看向画像中的人。   他方才是忽略了那个孩子……   眼见着驻军首领的注意力明显开始放在阿念身上,开口唤停,又低头两次重复看着手中的画像比对,而后,伸手将画像交给临近一侧的驻军,自己按着腰间佩刀往阿念身侧去,陈翎和沈辞才都忽然开始紧张起来!   随着驻军首领的脚步临近,沈辞不动声色瞥目看向唐五和薛超两人。   唐五和薛超同沈辞默契,沈辞的目光看过来,两人很快会意。   两人先前就摸清了这小撮驻军一共十五人,都在这处了。他们虽然只有三个人,但都是跟在沈辞身边的近卫,常年应对的都是骁勇善战的西戎驻军,三个人要干掉十五个驻军不是难事,只是要提防陛下和太子,还有云娘朱妈几人不受伤。   另外,也不能让人跑开,走漏风声。   极端的时间内,三人眼神交流过,确认了下一步动作。   而驻军首领也刚好开口,“叫什么名字?”   朱妈牵着阿念。   阿念眨了眨眼睛,没有出声。   驻军首领身后的人凑上前,悄声道,“头,这是女孩子,画像上是男孩子~”   今晨出来的时候,云娘就给阿念换了小女孩裙子。   因为阿念还小,又生得眉清目秀,换上女童的衣服就算是仔细看,也都觉得没有异样。   云娘也不知道对方怎么忽然注意到了阿念身上。   驻军首领看了身后的人一眼,身后的人赶紧闭嘴不说话了,驻军首领又看向阿念,“叫什么名字?”   问完之后,还忽然拔了拔佩刀,是特意吓唬阿念的。   他要听这孩子开口。   阿念果然有些吓倒,但躲在云娘身后,也没开口。   他是想听这孩子的口音,还有,惊吓看看他出声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但对方没有吭声。   云娘有些恼意,“这位军爷,我侄女原本就是哑巴,不会说话,军爷何必吓一个孩子?”   沈辞几人的口音尚且可以隐藏,但小孩子的口音改不了。   阿念只能不出声。   今晨离开梨镇的时候,陈翎就交待过,阿念全都记住得,所以刚才哪怕被吓倒,阿念也没有哭闹或失声尖叫,只是红着躲在云娘身后。   陈翎指尖攥紧,方才,她是真见那个驻军首领拔了三分之一的刀了!但阿念还是懂事听话得记住了她的全部嘱咐。   而唐五和薛超方才险些就动手了,是在沈辞凌目下,唐五和薛超才忍住没动弹。   沈辞时常带人混入西戎,这样的事很常见。   一个厉害一些的驻军是会出其不意诈一诈盘查的人。   对方未必就认准了阿念,方才沈辞一直全神贯注盯着,对方但凡有动作,他来得及扑上去,但不到最后,都不宜冲突……   要绕过阜阳郡去往平南,这一路一定还会遇到不少这样的事,要沉得住气,不能自乱阵脚。   他们是,太子也是,而且更是。   眼见阿念这里确实没什么可以再查的了,驻军首领的目光却又落在云娘身上。   方才,云娘分明自己都吓倒不行,还义正言辞得说了他。   驻军首领上前,隐晦多看了云娘几眼,“小娘子挺有脾气啊~”   这一句话一出,沈辞,唐五,薛超都顿了顿,明显听出了旁的意味。   周围的驻军都跟着低头笑了起来,这是头看上人家姑娘了。   陈翎微微拢了拢眉头,全然没想到事态忽然往这处转了,而朱妈眼疾手快,赶紧上前,从袖中掏了银子出来,塞到驻军首领身侧的驻军手中,“我家娘子说了,这是孝敬各位官爷吃酒的。”   驻军收了银子,又看向驻军首领。   见驻军首领的目光还落在云娘身上,驻军嘴角勾了勾,笑道,“七月里火气大,等咱们先消消火,稍后再孝敬也不迟……”   周围顿时哄笑起来。   云娘怕惹事,尽量没吭声,但已经有人上前去扯云娘的衣服,朱妈拦着,“各位军爷都是误会,误会!”   这些兵痞……   陈翎心中正恼着,却见沈辞身手将她揽在身后。   这一幕很熟悉……   陈翎即便看不清他脸上身侧,但从沈辞的背影和动作也知晓沈辞要做什么。   云娘是老齐未过门的妻子。   老齐战死沙场,沈辞不会看着旁人羞辱云娘。   陈翎心知肚明,也猜得到马上要发生的事情。   而沈辞目光是看向阿念的。   阿念也看向沈辞,而后紧张得点了点头。   沈辞确认他看明白了,也理解了。   沈辞最后看向唐五和薛超两人,两人会意敛了目光,周遭的哄笑声中,唐五忽得动手,直接将伸手将扯云娘衣裳的驻军扣翻在地上,靴中的匕首现,直接插向那个驻军的后背,速度之快,近侧的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薛超手中的匕首显,也顷刻将一人按在马车上,匕首割过喉间!   而沈辞处,已经将先前的驻军首领身旁的两个驻军按倒在地,就着他手中的佩刀手起刀落解决了两人,当即,又同近处的驻军首领厮杀到一处。驻军首领身材高大魁梧,而且作战经验明显比其余的人都更丰富,虽然备沈辞按倒,但很快反应过来,拔刀报名。   周围剩下的人才跟着忽然回神,出事了!   但就这么眨眼的功夫,已经死七人!   是七人!   他们一共十五人,对方就这三人,顷刻见杀掉了他们七人,几人心中不可谓不恐怖!   偷袭过后,再后来便不如刚才容易。   唐五和三个人扭打到一处,薛超要护着云娘和朱妈,但阿念方才和沈辞确认过眼神,就第一时间趁乱钻到了马车下!   沈叔叔昨晚同他说过,如果马车处遇到混乱,沈叔叔看向他时,朝他眨眼睛就是暗号,他要第一时间钻道马车下面去,保护自己安全。   刚才,沈叔叔就朝他眨眼睛了!   阿念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点都不慌,全然照着沈叔叔做的去做了!   就像那个时候沈叔叔救下他,让他搂着脖子数数的时候一样,阿念听话做了……   阿念很信赖沈辞,所以旁的连想都没想!   也由得阿念躲在马车底部以下,唐五,沈辞和薛超不用顾及他,薛超能够一面护着云娘和朱妈一面对付扑上来的两个驻军。   唐五则要更灵活得多!   剩余的人大都是唐五在应对,包括见势不妙骑马逃跑的人,唐五跃身上马去撵。   而沈辞和驻军首领扭打在一处,这人很不好对付,应当也是在边关厮杀过的人,而沈辞身侧还有两个驻军,沈辞还在顾着陈翎安危,但由得沈辞引人注目,周遭也没人留意到陈翎,陈翎反倒安全。   等薛超解决掉身侧最后两人,回头的时候,见沈辞终于夺了佩刀杀了驻军首领和另一人,去见还有一人在沈辞背后。   “将军!”薛超惊慌!   沈辞刚回头却来不及收手,眼看着身后这刀即将捅在他后背,却见那人半跪着倒了下去。   沈辞和薛超惊魂未定,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而唐五也才打马回来。   那人慢慢栽倒下去,沈辞才见是陈翎站在那人伸手,因为喘着气,手中也微微抖了抖。   而倒下的那人,后背临到颈部扎了一根木簪一样的东西。   不说沈辞,唐五和薛超都惊住,怎么看……怎么陛下都像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沈辞也看向陈翎,一根木簪根本不可能伤到这样一个驻军,不是木簪,是做成了木簪模样的袖珍匕首,陈翎一直带在身上,是防身用的……   但对方直接是栽倒下去的,连一点反抗都没有!   陈翎轻声,“匕首上有麻醉的药。”   唐五和薛超才都反应过来。   沈辞看她,陈翎鼻尖微红,应当是方才也吓倒。   是对方根本没想到,陈翎才得手……   沈辞转眸,“收拾干净。”   唐五和薛超应好。   陈翎心中唏嘘,她其实也怕,她虽然不似从前一样胆小,但这样的事情,她也怕,只是方才见那人的刀看向沈辞……   陈翎没再看沈辞,而是上前,冲向阿念处。   阿念也正好从马车底部爬了出来,“爹~方才沈叔叔同我使眼色了,我们说好看到沈叔叔眨眼睛就躲到马车底下,安全。”   阿念说完,陈翎蹲下拥他。   阿念很懂事……   些许时候,唐五,薛超很快将沿路都清理了,这一路流寇多,流民多,很容易看不出端倪。   一侧,云娘低头叹道,“耽误了,险些让你们深陷险境。”   沈辞沉声道,“同你没关系,燕韩国中的驻军都是这样的人,才是灾难!”   陈翎看向沈辞,沈辞眉头皱紧。   边关驻军在外厮杀,守卫疆土,而这些驻军,是在糟蹋和鱼肉百姓。   多少年换来的燕韩盛世,都在一点点被这些蛀虫桑食……   重新上了马车,马车继续往雀城去。   马车上,仿佛经过了刚才那一处波折,两人沉默的时候更多。   稍许,沈辞才从袖中拿出刚才那枚木簪还给她。   陈翎接过。   沈辞看她,“穴位扎得很准,药性当场发挥,对方动不了……何时学的?”   他离京时,即便陈翎是东宫,也懂利弊权衡,但这些事陈翎不会,也不敢做。   这四年,陈翎变了很多。   陈翎似是猜到他的心思,也低下头,沉着嗓音道,“这天子之位从来就不好做,你离京了,我要学会自保,总不会还像以前一样,时时刻刻都有人不要命的救我……”   陈翎也不知如何说出的这句,许是先前见到沈辞危险,又许是今日的场景,像极了早前……   她没想过还有一日会见沈辞回来。   但分明已经过了四年,他一回来,一切就忽然回到早前。   她也不明白……   沈辞看她,尤其她方才最后那句,若钝器划过他心底。   不在京中的时间,他们两人都在变。   马车外,车轮声滚滚向前,良久,沈辞心中情绪也平复下来,才轻声道,“你刚才很危险……”   陈翎微讶,愣住看他。   沈辞继续道,“这种袖珍匕首,用于出其不意自保可,但方才,若不是他全然忽略了你,或是你扎得再偏一分,他当即就能回头取你性命……”   陈翎僵住,她没想过。   她只是见沈辞要出事,那人是冲着沈辞去的!   她旁的什么都没想……   沈辞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他捅我一刀也没事,在沙场,这一刀不致命,有时候还会为了抓住敌人,刻意要去迎这一刀……但是你,他若是真的反过来刺你一刀,我只能推到你,替你挡刀,你我都会受伤……所以,下次你别冒险了。”   陈翎收回目光。   沈辞看着她,似是想了许久,还是开口,“你是怕我受伤。”   “你想太多了。”陈翎背靠着身后的绸缎躺下,又转向了另一侧,低声道,“你受伤对我没好处,我还要去平南郡,你也留好性命。”   是不承认。   沈辞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笑了笑,又问,“陛下还会什么?”   陈翎背影一僵,酸道,“朕什么花拳绣腿都不会,在你沈将军面前不值一提……”   沈辞嘴角微微扬起。   眼下,像极了小时候的陈翎,又比小时候的陈翎多了些对他的‘敌意’。   沈辞垂眸笑了笑。   陈翎心里恼火,她活该去多操他的闲心……   ***   黄昏前后,终于到了雀城。   后面的一路都一帆风顺,没有遇到驻军。   等到雀城,云娘让人提前租好了一处苑落,苑落清净,不似客栈龙蛇混杂。   “二哥,我不在雀城久留了,今晚赶回去稳妥些。”云娘向沈辞道别。   “那路上?”沈辞是担心还会遇到今日这样的……   云娘道,“二哥不必担心,有绣坊的生意在,请镖局的人押趟镖就安全了,今日是有朱公子和公子在,不方便罢了。”   沈辞点透,“那好,等我们事情办完,再来梨镇寻你。”   云娘笑,“二哥,你和诸位一路平安。”   沈辞看向她,也笑道,“多谢了,云娘!~”   云娘缓缓敛了脸上笑意,认真道,“是我要谢二哥,将齐钊的衣冠带回来,我才能给他立衣冠冢,云娘多谢都来不及,这两日,小事罢了。”   沈辞轻声,“老齐是因为我……”   云娘叹道,“二哥多虑了,齐钊早前总在我面前提起二哥,士为知己者死,他能救下二哥,他一定很欣慰,战死沙场也是保家卫国,不丢人!”   沈辞点头。   云娘再次笑道,“一路平安。”   身侧,阿念也看向她,“云娘姑姑,你也一路平安。”   听到这个称呼,云娘不由又笑了起来,半蹲下,朝他道,“你也是,小公子,安全回家。”   阿念点头。   正好苑外朱妈折回,“云娘,找好镖局的人了,可以连夜回去了。”   “好。”云娘说完,朱妈去打点。   真临到要走,沈辞又道,“云娘,这两日的事……”   云娘笑,“我知晓,绣坊的人口风都紧,二哥不必担心,二哥要救的人,云娘知晓不应当问。”   沈辞再次笑了起来。   又看向身后屋中,陈翎同唐五在屋中,应当是有事要交待唐五,沈辞回眸朝云娘道,“他还有事,恐怕送不了你了……”   云娘从朱手中接过锥帽,正欲俩开苑中。   屋门“嘎吱”一声推开,陈翎和唐五出来。   “云娘。”陈翎唤了声。   “朱公子。”云娘驻足。   陈翎上前,“多谢这两日照顾。”   云娘莞尔,“有缘再会。”   陈翎点头。   云娘带上锥帽,朝着他二人福了福身,而后出了屋中。   陈翎朝唐五道,“去吧。”   唐五也出了苑落。   沈辞知晓陈翎吩咐唐五做事,还未来得及开口,反倒是陈翎问他,“云娘走,你不送送?”   沈辞看她,“这个时候露面,是自找麻烦。”   陈翎又问,“薛超呢?”   沈辞应道,“云娘一走,就只有我们几人,让薛超先去打探,怎么走安稳。”   轮到他问,“你让唐五做什么去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离得很近,陈翎仰首看他,“我也要找些事情给谭进做,我在外面逃窜,他也别想好过,以为江山这么好夺,我这么容易被他拖下水,还早着~”   陈翎说完,唤了声,“阿念~”   阿念上前牵了她的手,陈翎领着阿念回屋。   沈辞在原地低着眉头,笑了笑。   忽得,听到屋中有人唤他,“沈自安!”   他愣住,沈自安?   有人早前唤过他沈辞,自安哥哥,却是头一回唤他沈自安……   入内时,陈翎看他,“阿念要你给他洗澡。” 第013章 男子汉   沈辞意外。   “沈叔叔!”阿念已经开始在床榻上欢呼雀跃地蹦着跳着。   沈辞终于明白刚才陈翎那声“沈自安”的意味了,一多半都是醋意,剩下的一半里还有恼意……   沈辞转眸看向陈翎。   陈翎没看他……   陈翎看着眼前那个一惯恭顺懂事,眼下却在床上蹦着跳着最后扑入沈辞怀中的阿念,心中轻轻叹了叹,低声叮嘱了句,“别闹太欢,怕着凉”。   而后,陈翎才转眸瞥了沈辞一眼。   沈辞忽然会意,方才那句话除却叮嘱阿念,还是交待他的……   不待他开口,陈翎已经转身去了屋外。   沈辞的目光也跟随陈翎的背影去了窗外,直至阿念出声唤他,“沈叔叔~”   沈辞回过神来,抱着阿念去了耳房。   这处苑子是云娘让人提前租好的,除了粗使的婆子没有旁的下人,很安静,旁人也不会多过问。   屋中就有备好的浴桶和温水。   沈辞想起方才陈翎叮嘱的那句“怕着凉”,遂而放下阿念,俯身摸了摸浴桶中的水温。   许是久在边关,风沙和积雪里都呆过的缘故,水温烫一些凉一些对他来说都没太大区别,也觉察不出……   “殿下。”沈辞转身,原本是想让阿念伸手摸摸水温的,却见阿念皱着小眉头,正陷入脱衣服的僵局中。   沈辞不由笑了出来。   他险些忘了小家伙才三岁,平日里沐浴也好,做旁的事情也好,身边都有人围着他转,抢着照顾他。眼下,只有他自己一人在低头脱着衣裳,很认真,但遇到了困难和瓶颈,疑惑都写在皱紧的眉头里……   发现沈辞看他,懊恼道,“我还不会……”   沈辞蹲下,温和道,“先看看水温合不合适。”   阿念道好。   沈辞抱起阿念,等阿念确认水温合适,沈辞才又半蹲下,替阿念宽衣。   一面宽衣,一面耐性道,“这里系带要先松开,否则脱不下来。”   糯米丸子恍然大悟,笑盈盈朝着沈辞点头。   沈辞用衣服裹了他放到浴桶中,而后才将衣裳拿出来,这样阿念就不会冷。   其实原本七月天也不会冷,只是有人事前“郑重其事”叮嘱过,他要打起十二分警醒,出不得错……   阿念很喜欢玩水~刚才试水温的时候,阿念就忍不住玩了玩水,眼下,整个人脱得光溜溜得站在浴桶里,更别提多高兴。   沈辞也宽衣入内。   沈辞一入内,浴桶中的水位便忽然间涨了起来!   阿念“哇~”得一声惊喜唤出声来,一双清亮的眸子充满期待得看向沈辞,口中的声音似欢快的雀儿一般,“沈叔叔,沈叔叔!你要和我一起洗吗?!”   宫中从来没有人同他一道沐浴过!   父皇很忙,都是方嬷嬷她们伺候替他沐浴,中规中矩,一口一个殿下,有时候他要多玩会儿水,方嬷嬷都会温声提醒,殿下……   可他好喜欢玩水~   他总盼着沐浴的时候,有人可以陪着他一道玩水!   眼下,沈叔叔也脱了衣裳坐在浴桶中,阿念眨了眨眼睛,就怕其实不是……但沈叔叔确实……   阿念实在太想有人能和他一起洗澡玩水了~   见阿念模样,沈辞僵住,“殿下,可是不妥?”   沈辞自然不会细致想到这是阿念头一次同人一道沐浴,在沈辞自小的印象中,时常同父兄一道洗澡,就是这么坐在浴桶里……   陈翎让他同阿念洗澡,不是这个意思吗?   见阿念的态度,沈辞反倒犹豫了。   阿念忙不迭应道,“妥妥妥!”   说话的时候,整个脸上都挂着笑意,粉雕玉琢,也充满孩子的天真烂漫,身上光溜溜得站在水里,因为高兴而来回晃动着身子,一幅明显很高兴的模样。   沈辞笑了笑,伸手拿了一侧毛巾,温和道,“殿下过来。”   阿念听话上前。   沈辞拿毛巾给他擦身子,离得近,阿念看见他胸前那道狰狞的伤口。   “害怕吗?”沈辞怕吓倒他。   但阿念却摇头,奶声奶气道,“不怕!”   “好样的!”沈辞眸间欣慰,又朝阿念道,“记住了,保家卫国,哪个男子汉身上没有伤口!它是光荣的象征!”   阿念再次点头。   沈叔叔叫他男子汉,他明显自豪。   他也想做沈叔叔一样的男子汉。   临到近前,阿念又忍不住道,“沈叔叔,我可以……摸一摸吗?”   阿念不怕,但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伤口上,就是好奇……   沈辞颔首。   阿念上前,轻轻伸手摸了摸他脖颈下至胸前的伤口,小小的脑袋上,眉头再次皱起,“沈叔叔,疼吗?”   沈辞摇头,温声道,“已经不疼了。”   阿念看了看他,似懂非懂,又问,“那,我还可以摸摸这里吗?”   又指了指他身上另一处伤口。   沈辞再次点头。   阿念指尖又轻轻触了触,“这个疼吗?”   小心翼翼的模样,似是怕戳破了泡沫一般,沈辞笑道,“殿下,都不疼了……”   阿念叹道,“沈叔叔,你怎么这么多伤?”   沈辞一面用毛巾给他擦身子,一面应道,“我是男子汉啊~”   小孩子的皮肤光滑,吹弹可破,沈辞怕伤到他,动作轻柔而温和。阿念一直看着他,同爹比,沈叔叔身上多了些阳刚,虽然这个词语阿念说不出来,但感觉是有的,就是,有些崇拜沈辞,想同他一处,也想他和自己一道洗澡。   沈辞一面看他,一面问道,“喜欢玩水吗?”   方才试水温的时候,就见阿念应当喜欢。   阿念轻声道,“我不喜欢……”   语气里有些丧气。   小孩子大都不会说谎,眼下就有一个。   沈辞笑了笑,凑上前商量着道,“这里就我们两个,我不告诉旁人,真的,我喜欢玩水……”   阿念一听,眸间顿时清亮起来,只是语气中还是有些犹豫,“真的?”   沈辞颔首,“真的。”   阿念叹道,“父皇不同我一道沐浴,都是方嬷嬷伺候我沐浴,方嬷嬷说,东宫不能玩水……”   沈辞微怔。   陈翎从来不同阿念一道沐浴?   隐约之中,沈辞也忽然想起来,陈翎好似真的有洁癖……无论是早前的皇子府还是后来在东宫的时候,陈翎从来不会和旁人一道游泳,沐浴,或是宽衣解带。   但他见陈翎同阿念亲厚,他以为……   很快,沈辞明白为什么方嬷嬷会同阿念说东宫不能玩水,是怕阿念会央着陈翎……   沈辞看向阿念,阿念懂事没有再出声了。   沈辞心中生出护短,嘴角悠悠扬了扬,“那今日没有东宫,我同阿念一起玩水。”   “真的?!”这个真的就明显要高亢了许多!   沈辞一脸正式,“真的。”   阿念犹豫,“父皇也不会说我吗?”   沈辞笑,“他要说也是说我,不会说你的,再说,就我们俩知道,不告诉别人!玩不玩?”   阿念“咯咯咯”笑了起来。   很快,耳房里就充满着孩童的笑声,地上也到处都是水,因为浴桶很小,无论是沈辞泼阿念的时候,还是阿念泼沈辞的时候,谁都躲不过去~   不禁泼水,还浇水~!   沈辞就坐在原处,阿念拿着水瓢从他头顶浇水下来,“哗啦”一声,成了落汤鸡,阿念笑得抽气。   而后轮到沈辞。   沈辞也用水瓢盛满了水,放到阿念头顶,然后提醒,“闭眼睛,屏住呼吸~”   阿念收起“咯咯咯”笑声,赶紧皱着眉头闭眼睛,不呼吸。   沈辞忍不住笑,哪里舍得用一整瓢水浇他,只用了半瓢水,一点点浇到他头上。   阿念还是呛水了,“噗噗噗~”   沈辞笑,“呛到了?”   阿念点头,稍微有些难受的模样,若是换作方嬷嬷早就紧张得不行,但在沈辞这里,“男子汉怕什么呛水?再来!”   阿念也笑!   阿念从来没有这么玩过水,水进了眼睛就揉眼睛,脸上有水就搓脸。   沈辞看着他,夏日里不会冷,他开心,就多陪他一会儿!   “会憋气吗?”沈辞眨眼睛。   阿念点头。   两人一起沉到浴桶水面下,终于阿念憋不住,起来还呛了水,又呛,又咳,还笑……   苑中,陈翎都能偶尔听到沈辞的笑声,阿念的笑声。   陈翎微楞。   阿念一直跟在她身边,懂事的时候多,听到这样笑声的时候少,尤其是从怀城出来的这一路,波折惊心,也经历了生死关头,阿念同沈辞在一处的笑声莫名让人动容,也莫名吹散了浮云……   陈翎目光落在屋中的方向,没有移目。   ……   耳房内,沈辞和阿念都快将一桶水玩得没有了才出来。   阿念叹道,“一定会被发现。”   沈辞也叹道,“不发现很难……”   一桶水都快见底了,两人大眼瞪着小眼,很快,又一道“哈哈”笑起来。   既然水都玩得差不多没了,澡也算洗完了,沈辞拿起浴巾披在阿念身上,抱了他出来,往小榻上去。   七月的夜里也不冷,两人都简单披了浴巾,沈辞递了毛巾给他,两人开始相互擦头。   先是沈辞给他擦,然后是他给沈辞擦。   阿念觉得很好玩,所以也很听话,沈辞提醒他,赶紧穿衣服别着凉了,阿念也连忙道,“知道了!”   阿念生得像他,沈辞摸了摸他的头。   而后,半蹲下,帮着阿念穿衣服。   阿念眼中似藏了夜空星辰,沈辞笑了笑。   ……   等从耳房出来,两人都没见陈翎。   沈辞将阿念放在床榻上,转眸看向窗外。   果真,陈翎坐在苑中的春亭内出神。屋檐下的灯盏在夜风中悠悠晃了晃,光影投在她的侧颜上,剪影出一道清丽俊逸的轮廓,同早前一样,又同早前不一样,似时光的轻描淡写,又似夏日鸣蝉下的安静隽永。   沈辞收回目光。   “爹~”阿念唤了声。   陈翎转头,沈辞莫名心虚。   陈翎从苑中折回。   阿念一脸笑意,明显是一幅高兴得不了的模样。   但见了陈翎,还是第一时间扑入陈翎怀中。   父子两人很亲近。   无论是阿念对陈翎,还是陈翎对阿念……   沈辞尽收眼底,没有出声。   陈翎轻声道,“天色晚了,睡吧。”   阿念眼珠子一转,稍稍歪着头,认真道,“我可不可以和沈叔叔一起睡?”   陈翎:“……”   沈辞:“……”   阿念搂着陈翎的后颈,少有的撒娇,“我想和沈叔叔一起睡。”   沈辞见陈翎并未松口答应,也知晓分寸,便朝阿念道,“殿下,明日要上路,末将还有事情要做,唐五和薛超都出去了,末将不能再耽误了。”   阿念惯来懂事,沈辞这么一说,阿念便轻声“哦”了一声,眸间失望,但还是听话没有任性,就是眸间有些舍不得。   小孩子就是如此,喜欢什么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巴不得一直粘着。   眼下便是。   阿念搂着陈翎的后颈,看向沈辞,“那你明天还和我一起洗澡吗?”   沈辞看向陈翎,陈翎没吱声,也没旁的表情,沈辞哄道,“明日若是有时间,就一起。”   阿念满意笑了,也不失望了。   阿念和旁的小孩子不同,旁的孩子大都只会顾着眼前,所以一旦不满足,哭闹的时候就多。但阿念的教养很好,知晓有事可以期待,也知晓延迟满足,陈翎将他教养得很好……   像今日途中遇到驻军的临危不乱,趴在马车下。   旁的孩子很难做到。   沈辞笑了笑,又开口朝他道,“殿下,我们可以一道做的事还有很多,等殿下明早起来再同末将一处。”   “好!”阿念欢喜。   “去睡吧。”陈翎提醒。   许是得了沈辞的允诺,阿念赶紧钻进被子里,都不用陈翎再多提醒,陈翎心中唏嘘。   “陛下。”沈辞出声,陈翎知晓他有话要单独同她说,陈翎摸了摸阿念的头,“你先睡,父皇晚些来。”   阿念点头。   两人撩起帘栊出了内屋,在外阁间中驻足,陈翎问,“怎么了?”   沈辞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递到她跟前。   陈翎认得这把匕首,是他不离身的匕首,一直带在身边,陈翎沉声,“给我做什么?”   沈辞道,“不是说害怕的时候,就借给你枕着睡,就不害怕了吗?”   陈翎怔住,他还记得?   陈翎目光落在那把匕首上,喉间轻轻咽了咽,低声道,“那是早前了,沈辞。我若是真的害怕,即便枕着一把匕首也一样会害怕。”   沈辞看他。   陈翎轻声道,“早些睡吧,我去看看阿念。”   沈辞木讷点头。   待得身后的脚步声出了屋中,陈翎才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沈辞背影——她不害怕,从来不是因为一把匕首,而是因为他;他离京了,就是阿念,只有她不怕,阿念才不会怕……   陈翎撩起帘栊,折回屋中。   阿念还没睡着。   “怎么还不睡?”陈翎温声上前,在床沿边落座。   阿念看她,“父皇,你同沈叔叔很早就认识吗?”   他隐约能感觉沈叔叔和石叔叔不同,但他说不出来什么不同……   陈翎温柔点头,“嗯。”   阿念好奇,“父皇,你可以和我说说以前的事吗?”   陈翎避过,“快睡,明日要早起。”   阿念央求,“我好喜欢沈叔叔,我真的很想听~”   阿念的神色和声音,似是莫名触到她心底某处柔软之处……   陈翎伸手抚了抚他的头,“睡吧,明日说给你听。”   阿念这才满意睡了。   应当也是今日一路奔波,后来同沈辞一道玩累了,刚阖眸不久,均匀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响起。   陈翎深吸一口气,俯身吻上他额头。   是父子之间的天生亲近吗?   那种喜欢,都藏不住得流露在明亮的眼睛里……   陈翎微微垂眸,修长的羽睫轻轻颤了颤,掩了眸间情绪。   趁着阿念睡着,陈翎去了耳房,见到耳房内一地残留的痕迹,应当不止阿念,两个人都玩得尽兴。   ***   苑中,沈辞在春亭的石凳上靠坐着。   唐五和薛超不在,陈翎和阿念在屋中,他要守着他们。   屋里的灯还亮着,阿念应当睡了,陈翎还没有。   沈辞看着手中的匕首,想起陈翎口中那句,那是早前了……   是啊,是早前了。   陈翎是天子,玉山猎场迷乱的一幕,他要是知晓……   他对他存过那样的心思,还会让他留在这里吗?   去边关的四年,他不敢回想,也不敢回京。   因为他藏在心底的秘密,永远见不得光。   ——他藏在心底的秘密,是一道天光。   屋中熄灯了,是陈翎睡了。   沈辞靠在身后的石柱上,看着手中的匕首——他就是天子手中的匕首。   他不知道陈翎为何要把阿念留在身边,是时局逼人,还是当初事出有因,不得不这么做,再到后来,就渐渐同阿念离不开……   他猜不到其中缘由,但太子三岁,刚好是玉山猎场时候……   梦很真实。   喘息声,哭声,还有后来动情时的声音,唤他“自安哥哥”的声音,都和陈翎一模一样;还有‘她’恼意咬他,掐他,唤他那句“沈自安,你混蛋”,都一样……   沈辞忽然愣住。   他魔怔了吗?   ——“沈自安,你混蛋……”   ——“沈自安!” 第014章 陈修远   沈辞收回匕首,仰首阖眸,尽量在脑海中驱散先前的念头……   他是魔怔了才会在这个时候去想这些。   他太熟悉陈翎。   那天意识模糊的时候,耳边哪一句不是陈翎的声音……   他对陈翎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也知晓君臣有别,如果不是玉山猎场,他不会去想,更不会对自己承认……   他喜欢陈翎,超出了他心底应当有的界限。   ——孤念你们沈家一门忠烈,此事至此不会再节外生枝,但从今日起,你给孤滚出东宫去!   ——沈将军,殿下有句话让带给沈将军,此去立城路远,日后,沈将军无事,就不必回京了。   他其实庆幸,陈翎并不知晓。   已经时过境迁四年了,他希望她永远都不知晓……   眼下,还没脱离谭进的围追堵截,他哪里还有心思去自寻烦恼?   兴许,谭进的人明日就会撵到雀城,他要做的,是安稳将陈翎送到平南郡,不让她落在谭进的人手里……   他知晓谭进是什么样的人。   他只想安稳送陈翎这一程……   沈辞仰首靠在春亭的石柱处,眉头拢紧。   但人是有贪念的。   见不到,便几年见不到也不会如何。   但见到,就由不得自己,不想见到……   沈辞睁眼,目光空望着夜空星辰,久久不能回神。   如果这一趟没回来,他兴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陈翎把阿念带在身边……   ***   临近夜深的时候,薛超回了苑中。   “将军。”薛超拱手。   “怎么样了?”沈辞收起思绪。   薛超抬头,朝沈辞道起,“将军,都打探过一番了,城中风平浪静,附近还算安全,明晨应当可以上路,暂未听说往北的路上有大的动静。”   沈辞蹙眉,“结城那边呢?”   薛超应道,“也打听过了,结城城内眼下还乱成一锅粥,还在封城中搜人中……看样子,韩将军和郭将军是有机会再拖上三两日,让我们从雀城附近平安脱身的,届时,韩将军和郭将军也会设法离开结城。”   韩关和郭子晓都是沈辞身边的副将,所以薛超口中称的都是韩将军和郭将军。   沈辞颔首。   按照早前同韩关,郭子晓的约定,是再等个三两日,韩关和郭子晓就会想办法从结城离开。   等从结城脱身后,他们其中一人会继续留下蛛丝马迹,带着谭王的人在结城附近绕圈子,也会做出去楯城冒险的迹象。   另一人来赶来同他们一道。   很大可能,会是韩关带着谭王的人绕圈子,郭子晓来寻他们。   眼下还有方嬷嬷在结城,韩关和郭子晓要带着方嬷嬷不动声色从结城脱身可能没那么容易,所以郭子晓带着方嬷嬷撵上他们的时间还不一定……   他们不能留在雀城冒险,明晨一早就要走。   沈辞看向薛超,开口道,“薛超,你今晚先出发探路,摸清楚路上有没有危险,我带陛下和殿下明晨走,让小五断后。我们一路往北,走廖镇-清关-鱼跃-聘陶这条线,如果顺利,应当在半月内于唐镇汇合。记得,路上有任何消息,想办法传到我这里来。”   薛超拱手,应声,“是!”   在军中,服从是军人的天职。   沈辞的话就是军令。   沈辞说完,薛超当即应声,但薛超说完,脚下却并未移步,应当是还有话要提。   薛超是沈辞在驻军中的近卫,自沈辞去立城驻军起,薛超就一直跟着沈辞。   眼见沈辞的目光询问般朝自己看过来,薛超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将军,属下是在想,为什么不寻别处的驻军或官邸的人护送陛下和太子,若是有驻军和官邸的守军护送,陛下同太子应当会安稳不少……”   沈辞看了看他,温声道,“谭王攻陷怀城有恃无恐,这么大规模的调兵,他原本也没有想留退路。怀城周围就算不全是谭王的人,至少有很大一部分,谭王敢猖獗到这种程度,屈光同,付门慈是浮出水面了,没浮出水面的呢?只能小心谨慎,等到平南才算安稳……”   薛超会意,“属下明白了,那将军保重,薛超先行了。”   “好!”沈辞又看向他,沉声道,“薛超,你自己多小心,这里虽不是西戎,但谭进手下的人也不好应付,不要掉以轻心了。”   薛超笑,“将军放心,将军的话薛超记在心中,不会贸然行事。”   沈辞颔首。   ……   再晚些时,唐五也折回了苑中,见沈辞一人守在苑中,便唤了声,“将军~”   沈辞看他,“这么晚……”   他知晓小五是替陈翎做事去了,唐五也应道,“陛下让我去送信,分了好几处,也分了起码十来封信,中途还绕了好多回圈子,耽误了不少时间……”   沈辞蹙了蹙眉头,小五口无遮拦。   话音未落,沈辞出声打断,“小五,管好自己的嘴……”   沈辞开口,正说得兴致勃勃的唐五也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多了,习惯了在将军面前什么都说,眼下是真的说漏嘴了!   唐五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沈辞恼火看他。   唐五赶紧噤声,一面继续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一面转了转眼珠子,用手心处“嗡嗡嗡嗡”的声音说道,“陛下特意嘱咐了,不让我说出去的……我一看到将军就给忘了……”   倒是会推!推到他这里来了。   唐五年幼,不同韩关和郭子晓几人。   沈辞一直唤他小五。   小五的爹早前曾是立城驻军的将领,后来战死边关,小五子承父业,沈辞便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照看。   小五虽然年幼,但功夫很好,人也机灵,就是话痨一个。   韩关和郭子晓几人嫌他吵,这一趟都不想带他,但小五同老齐要好,要来看云娘,所以才一道跟来。   一路上,韩关和郭子晓都想封上他的嘴,也就薛超能同小五在一处……   早前听闻这一趟要见天子,小五是最激动的一个。   小五出生在边关,别说天子和京城,他连立城边关都未离开过。   这次见到陈翎,陈翎见小五机灵,让办事,小五激动得心中没谱……   其实原本小五跟他多年,西戎便潜入过多次,很稳妥,这次是在他面前习惯了悉数交待,才会口无遮拦说了出来。   见小五一幅要哭出来的模样,沈辞提醒,“以后仔细些,记得天子跟前,嘴要带上阀门,尤其是哪些当说的,哪些不当说的,心中要有个准数。在我面前是,在韩关,子晓,薛超面前都是,记住了?”   沈辞敲打了一回,小五才沉下来了,一面点头,一面上前挠了挠后脑勺,央求道,“将军,你别告诉陛下……”   沈辞看他,“你以为我闲,有时间嚼你舌根子?”   听他是这语气,唐五眼中顿时微舒。   因为同沈辞亲近,便也敢在他身侧坐下,咧嘴朝他笑着打趣道,“谁知道呢!万一将军因为陛下信任我,让我去做事情,没让将军去做事情,将军心生妒忌,公报私仇,特意……”   “特意”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小五整个人就被沈辞一脚踹了下去,“给你能耐了!”   “疼疼疼!将军,我屁股都摔坏了!”唐五吃痛。   沈辞好气好笑。   等小五一面捂着屁股起身,一脸委屈看向沈辞,沈辞才开始认真,“说正事了!我让薛超连夜出发,先去前面探路,明日晨间我会带天子和太子先走。小五,你留下来断后,迟一日再离开雀城。”   一说到正事上,小五当即就不马虎了,“知道了,将军!”   沈辞再次嘱咐,“还有,记得盯紧结城方向的动静,韩关和子晓都不在,你自己一人在雀城务必谨慎小心,不可大意了。谭进的人不必西戎凶悍,但心机手段是有的,不一定比西戎人好对付!”   小五保证,“将军放心!我不耍小聪明,凡事小心谨慎,尽快和将军汇合。”   交待完这些,沈辞的语气也缓和下来,“还有,自己注意安全,尽可能等到子晓同行,子晓差不多后日或是大后日就会从结城脱身,往这边撵,应当还带着方嬷嬷。你届时尽量押后,与同子晓汇合后再撵上来,不要打草惊蛇。”   “是!末将听将军的。”唐五‘郑重’拱手。   头顶上又挨了一拳。   ***   结城官吏内,屈光同快步入内。   屋中只有谭进一人,屈光同换了称呼,"叔父!"   谭进脸色不怎么好看,但也未见慌张凌乱之色,“找到的人都审了吗?”   屈光同应道,“审了,但都是硬骨头……”   听到这句,谭进心中基本有数,没多费唇舌再多问,而是将目光聚焦在跟前的地形图上。   屈光同继续道,“还有两人,也是天子身边的禁军,在抓到的时候就咬舌自尽了……”   谭进听完,声色如常,“都是天子身边的禁军,自然对天子忠诚,咬舌自尽,硬骨头都在情理中,不必患得患失,继续搜城就是,只要天子还在城中,就继续封城搜人,他只要出不去,就是瓮中捉鳖,看他能藏到什么时候……不急……”   屈光同却目露迟疑,“叔父,这一趟原本是想攻下怀城,抓了天子,挟天子以令诸侯,再用天子来制衡敬平王府……但眼下天子不在手中,怀城的事,风声也迟早会传到敬平王府耳朵里,会不会迟了?”   谭进轻嗤,转眸看他,“怕什么?”   屈光同如实道,“叔父,我是怕敬平王府不好对付……”   屈光同稍许掂量,还是开口,“毕竟,天子姓陈,敬平王也姓陈,一脉同宗……”   谭进原本也盯着地形图看了许久,有些腻味了,正好屈光同问起,谭进便转身,踱步至他近处,“署众(屈光同字),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起过,先帝也好,天子也好,他们能安稳坐在今日的位置上,都是因为敬平王陈勉之?”   屈光同颔首,“叔父提起过,敬平王府是陈家最大的屏障,尤其是老王爷陈勉之,他是天子祖父的亲兄长。因为老王爷的缘故,天子的江山坐得很稳,但眼下老王爷过世了,只剩了两个孙子,虽然陈修远继承了王位,却不成气候,所以,眼下是起事的最好时机……”   屈光同说完,又看了谭进一眼,“叔父,但署众在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百足之虫还死而不僵,眼下的敬平王府虽然没了老王爷,少了一根支柱,但敬平王府毕竟还是敬平王府,万州的底蕴在,始终不容小觑了,怕会因小失大……”   谭进低眉笑了笑,再抬眸时,沉声问道,“署众我问你,天子姓陈,陈修远也姓陈,天子的江山又是因为敬平王府而坐稳当的,你若是陈修远……你眼不眼红?”   屈光同怔住。   谭进继续道,“早前的天子姓赵,是陈翎的祖父运气好,尚了公主,后来成了天子,但当时谁不知道陈翎祖父的兄长陈勉之才是手握重权的一个。陈勉之与陈翎的祖父手足情深,所以对他的祖孙也处处护着,这是他们兄弟二人之间没有间隙,那陈家其他子孙同陈翎呢?”   屈光同脑海中渐渐清晰,眸间也渐渐回过神来。   谭进轻哂,“如今陈勉之死了,陈修远同陈翎虽是堂兄弟,那也是快到三辈开外了,你仔细想想,你见过陈修远同陈翎走得亲近吗?”   屈光同恍然大悟,“是不曾……”   屈光同诧异,“所以,叔父的意思是,这次的事,敬平王府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管?”   谭进摇头,“不是不会管,只是不会竭尽全力,他们要的只是这天下还姓陈,旁人看到敬平王府为天子奔波效劳,死而后已,这就够了。至于陈翎是死是活,对陈修远来说,并不重要……”   屈光同心中骇然,若不是叔父提起,他全然想不到此处去。   谭进笑道,“君临天下的滋味,谁不想尝尝?当年陈勉之不想,不代表他子孙后代不想……所以,陈修远会出现,但只会在尘埃落定的时候,要么以力挽狂澜,要么是凭吊天子的姿态最后出现。”   屈光同茅塞顿开,所以,眼下根本轮不到担心敬平王府的时候……   敬平王府也根本不会过早得卷入这场纷争中。   早前是一眼障目了。   谭进重新踱步回地形图前,沉声道,“所以,眼下我担心的倒不是敬平王府,而是有人特意混淆我们视线,故布迷障,带着我们的人在结城城中到处乱窜,拖延时间,实则是掩人耳目,天子可能根本没来结城,也可能……是来了结城,但又已经离开了,我们并不知晓,还在结城搜人。”   屈光同不由皱眉,“天子身边的禁军在结城不假,若是真如叔父所料,那也是天子真来过,而后走了,留下了人在结城带了我们兜圈子……若是如此,那天子的城府也实在太深了……”   谭进淡声,“陈翎是最像他祖父的一个,我早前就说过他是只狐狸,狡猾,不容易对付。你让人告诉付门慈,让他看好楯城,一只苍蝇都别放过去。”   “是!”屈光同拱手。   “还有……”谭进目光看向地形图,“多带些人,往北搜。”   “往北?”屈光同意外,“往北绕远,必定凶险,天子岂会不知?”   谭进笑,“越危险的地方才是越安全的地方,陈翎身边肯定有人,但不是石怀远,石怀远还给不了陈翎北上的底气……陈翎,应当很信任这个人……”   谭进言罢,又朝屈光同道,“今日再搜一日,明日调转重心,往北去搜天子。”   “是!”屈光同应声。   ***   天色将明,马车梧城城郊一处苑落门口停下。   马车上的帘栊撩起,刘子君问道,“主家在吗?”   侍卫应道,“已经在等大人了。”   刘子君快步入内。   此处苑落僻静,周遭人迹罕至。   苑中有侍卫在给马匹喂草饮水,但凡看得仔细,又识货,便知晓这匹马是羌亚上供的汗血宝马。   刘子君入了屋中,快速说起打探的怀城和结城之事。   陈修远一面听着,一面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漫不经心道,“谭进惯来自负,觉得祖父过世,敬平王府和陈翎就都没有屏障了。他杀了陈翎一个措手不及,但陈翎只要回过气,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以陈翎的谨慎,还有谭进的傲慢,我猜谭进这回很难收场……”   刘子君问道,“那主家,我们是要做什么,还是先等等看?”   陈修远指尖轻敲桌面,目光看向杯盏中的涟漪,心中思忖着。   刘子君又看了看他,试探道,“要帮天子吗?”   刘子君开口,陈修远指尖微微顿住,连带着杯中的涟漪也跟着缓缓停了下来,尚存了几分潋滟……   陈修远重新端起茶盏,将这几分潋滟轻轻抿入喉间,低声道,“帮,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祖父过世前,我答应过祖父会照顾陈翎,既然答应了,就是我同祖父之间的事……”   刘子君不奇怪。   王爷是老王爷一手带大的,祖孙二人感情很深。   王爷是天子的堂兄,在天子一事上,老王爷有交待,王爷便会做。   但毕竟敬平王府毕竟不像那样,同天家如此亲厚……   刘子君叹道,“眼下只知晓天子从怀城逃出来了,谭王在结城封城搜人有两三日了,只怕是天子还在结城,可要让人去探探?”   陈修远颔首,“探,但也要探别的。”   刘子君拱手,“请主家明示。”   陈修远目光继续看向茶盏中未尽的涟漪,轻声道,“如果陈翎已经脱身,他一定会让人送书信给他的心腹……不是平南侯府,也不是敬平王府,是他自己一手提把起来的新贵和世家,譬如曹之都,霍连渠,褚平舆,安允白……”   刘子君一脸懵。   陈修远继续道,“这些人,陈翎虽然没把他们放在朝中,放在四处,官阶也不起眼,但各个手中握有实权。一旦陈翎召唤,这些人会拼死救驾。你让人去找,结城附近,同一时间哪处地方的驿站往这几处送过书信,一定能找得到陈翎踪迹。”   刘子君若醍醐灌顶。   只是,刘子君诧异,“这种事情,是天子隐秘,王爷如何知晓的?”   陈修远薄唇微抿,未置可否,清朗俊逸的面容上挂了一丝淡淡笑意,精致的五官犹若镌刻,却未再言及此事,转而道,“刘叔,我其实好奇,究竟是陈翎的命太大,还是有谁这么不怕死,敢伸手进谭进这只老虎的口中,掰开獠牙救人……”   如果要他猜,那他一定猜是沈辞。 第015章 沈念   前几日都在奔波逃窜中度过,陈翎一直没有好好合过眼。前夜里又近乎通宵达旦,最后只趴在案几前小寐了片刻,真正到昨晚,才是陈翎这几日以来睡的头一遭安稳觉……   不知是远离结城的缘故,还是因为沈辞和阿念都在屋中,即便在陌生的苑落中,她都可以安枕。   一宿无梦,中途也未醒。   等晨曦微光透过窗户,刚好照在她脸上,陈翎才下意识伸手搭在眉间遮挡这缕光束。   陈翎昨晚是睡在小榻上的,阿念睡的床榻。陈翎手腕从眉间放下,睡眼惺忪里,下意识瞥向床榻处,迷迷糊糊见床榻上是空的——阿念不在……   这个念头让陈翎骤醒!   陈翎撑手坐起,环顾四周,“阿念?”   屋中没有人回应她。陈翎一面快速拢了衣裳,但内屋,耳房,外阁间都没人。她连阿念何时起来的都不知晓,睡得有多熟?   沈辞在,应当不会有事;若是有事,沈辞也会叫她……   但人去哪里了?   陈翎寻到外阁间,却忽然在外阁间的窗前驻足。   方才稍稍悬起的心好似在这一刻放下,踏踏实实地安稳放在心底——从窗户处看去,正好看到苑中两道身影,阿念同沈辞一处。阿念背对着她站着,沈辞在阿念跟前半蹲下,神色温和,两人在苑中的春亭中你一句我一句得说着话,阳光照在父子两人的身上,仿若镀上了一层金晖暖意,让人动容。   苑中,阿念的一双小手正握着沈叔叔递给他的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很袖珍,也拔不动,阿念有些不明白得看向沈辞,“沈叔叔?”   在宫中,父皇和方嬷嬷都不会让他碰这些危险的东西。   宫中也有太傅教导他,但只是教他启蒙背书,他还小,没有人教他用这些……   所以阿念握着手中这把匕首,眼中有害怕,也有些好奇,看向沈辞的时候,眼中参杂了好几种神色。   沈辞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殿下还记得,昨日说得男子汉吗?”   阿念认真点头,“记得,男子汉,要保家卫国,保护重要的人!”   这些都是昨日听沈叔叔说的,但他都记下了……   他心中崇拜沈辞,所以沈辞说的话他都有认真听,也有认真记。   沈辞颔首,也朝他温和笑了笑,郑重道,“殿下,这一路我们总有身处危险的时候,殿下要先学会保护自己,再学会保护别人。记得之前末将同殿下说的,若是遇到危险要怎么做?”   阿念想了想,逐条应道,“有沈叔叔和其他侍卫在的时候,要迅速钻到马车下;如果有射箭,要找有遮挡的地方趴下;如果沈叔叔抱起我,就不要怕,勇敢把眼睛闭上;如果沈叔叔让跑,就一定要拼命跑,不回头得跑!沈叔叔会来找我。”   沈辞也意外,阿念这么小,能记住这么多。   但又很快想,是在陈翎身边耳濡目染的缘故。   昨日沐浴的时候,阿念也同他说起过,陈翎告诉他如果危险的时候要怎么做……   听完阿念说完,沈辞再次点头,又道,“殿下做得很好,所有记住的,都要第一时间照做。”   阿念轻嗯。   沈辞笑道,“殿下,我们今日会说要保护自己,除却跑,紧要的关头还能怎么做。”   沈辞说完,低头将目光看向阿念手中这把袖珍匕首,阿念也跟着低头看向手中。   沈辞继续道,“殿下,这把匕首是从西戎人手中得来的,用法很特殊,除非用这道巧劲儿,按住这处暗格,这把匕首拔不出来,也不会伤自己和旁人,西戎各个部落惯来骁勇善战,小孩子也会从小训练。不同西戎人比,但我们要学会防身和自保。末将演示给殿下看,殿下未必能很短时间内学会,但殿下要认真学。万不得已的时候,或是关键的时候,殿下也可以保护自己,保护别人。”   阿念也郑重点头。   “来。”沈辞细心,“殿下看到这处暗格了吗?要一直按住这里,听到这声响动,匕首才能拔出来。”   阿念果真听到“咔”的一声,很轻,如果沈叔叔不提,他根本不会留意。   “再看一遍,还是听声音。”沈辞再次按住暗格,“一,二,三。”   三声之后,果真再次听到“咔”的一声。阿念聪明,“我知道了,数三声就能拔出来。”   沈辞笑而不语,将匕首重新递回给他,“试试。”   阿念学着他的模样,大拇指按住暗格处,一二三,听到“咔”的一声,阿念眼前一亮,但要拔的时候却拔不出来。   “沈叔叔?”阿念着急。   沈辞原本也是让他熟悉暗格的时间,眼下,才循序渐进,“殿下,这把匕首特殊,拔匕首这个动作需要巧劲儿,像这样,稍微往左。”   沈辞示范,寒光乍现前沈辞重新扣了回去。   “哇~”阿念惊呆。   沈辞再次示范,“看清楚了吗?要有一道往左的巧劲儿,像这样。”   阿念这次看清楚了。   “殿下再来。”沈辞耐性守着他。   阿念还小,不会一蹴而就,他过往在宫中很少接触过这样的东西,需要时间。   果然,阿念虽然看清楚了,但看清楚了和学会是两回事,阿念接连试了好几次,还是拔不出来,但还在继续。   沈辞看着他的认真模样,知晓陈翎将他教养得很好。   很多孩子反复试同一件事如果不成功,大都会哭闹,烦躁,或是放弃,但是阿念在坚持,“沈叔叔,还是不行……”   沈辞看着他眼中的稍许泄气,温和笑道,“不行才是对的,殿下,你试了这么多次都不行,说明别人即便拿了这把匕首,短时间也拔不开,那这时候你熟悉它,你就有优势。”   阿念似懂非懂。   沈辞继续道,“殿下,再来。”   这回,沈辞让他站在自己怀中,双手握着他的手,手把手,一步步教他。   如何使力道,巧劲儿,忽然间,寒光乍现,一把锋利的匕首出现在眼前。   “哇~”许是期待许久,阿念反倒不害怕了。   沈辞重新将匕首阖上,“殿下自己来。”   阿念也跟着继续……   虽然还是拔不出来,但是方才沈辞带着他一道做了,他知晓是能拔出的,便一直继续。   最终,匕首拔出的时候。   父子两人相视一笑,眸间都是暖意。   沈辞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这把匕首殿下先收好,今日学到这里,还要多练习,末将明日再教殿下用匕首。”   “好!”阿念朗声。   ……   陈翎静静看着苑中的两人,看了许久,而后才淡淡垂眸。   同沈辞在一处,阿念有同她在一处学不到的东西,他们是父子,天然就亲近,阿念同沈辞在一处的时候勇敢了很多。   思绪间,陈翎抬眸,正好见到苑中,沈辞的目光看向她。   恰好唐五在一侧扣门,“陛下。”   陈翎踱步离开窗边,推门出了屋中,唐五半是拘谨,半是恭敬行拱手礼,“陛下,您要的东西。”   唐五说完,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她。   陈翎接过,“多谢!”   唐五伸手挠了挠后脑勺,“陛下这么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应了……”   陈翎不由笑了笑,唐五惊呆,陛下笑起来更好看是怎么回事。   陈翎问道,“昨日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唐五回过神来,赶紧点头,逐一说道,“都办妥了,按照陛下说的,分别往六处地方送了信,顺序是打乱的。每一封信封上的字迹,我都找了不同的代笔先生写,字迹看起来都不一样,看不出问题。而后,又在城中寻人打听过了,雀城周边走另一处驿站最近的是民镇,所以又去了一趟民镇,也将另外一批信从民镇送出去了,所以昨晚回来得迟,陛下已经歇下了,今日晨间才来把准备的东西给陛下。但陛下放心,昨日吩咐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陈翎是见他年纪小,但却机灵。   “做得好。”陈翎轻声。   得了天子夸赞,小五再次伸手挠了挠后脑勺,略微脸红了,又拱手道,“小五不同陛下和将军一道上路了,陛下一路平安。”   陈翎意外,“你不同我们一道走?”   小五抬头看向陈翎,“不了,将军让我断后,路上若是危险也能及时引开另做周全,还能留下来继续打探结城那边的消息。在军中就是如此,前翼,中军,侧翼和后方,都有不同的用处,将军昨晚已经让薛大哥先行探路了,我留下断后,陛下和将军这一行反倒安全。”   陈翎看了看他,“你多大了?”   小五应道,“回陛下,我十五了,从将军到立城驻军军中,我就一直跟着将军,陛下放心,将军说了,我可以独当一面的!”   陈翎是见他年幼,却机灵,“嗯,牙齿长齐了。”   陈翎说完,便迈步往苑中去。   小五愣住,不由再次挠了挠头,将军,早前也说过一样的话,牙齿长齐了……   是说他年幼。   苑中,陈翎上前,沈辞起身。   看到陈翎走近,沈辞心底还是莫名想起了昨日那声“沈自安”,继而是那句“沈自安,你混蛋”……   沈辞借故看向阿念,低头避开陈翎目光,“我把匕首给殿下了,不会伤到殿下。”   陈翎方才看到,也听到,只轻嗯了一声。   沈辞继续道,“我会教殿下防身的东西,陛下不必担心,不会伤到殿下的,殿下很聪明。”   陈翎看他,见他一直低着头,没看她。   “准备上路了,我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沈辞说完便转身。   陈翎顺着他的背影看过去,沈辞今日好似特意避开她,但她不记得昨日有什么特殊的……他带了阿念洗澡,还同阿念睡前说了话。   莫非,是他给她匕首,她没要?   陈翎微怔。   “父皇~”正好阿念唤她,陈翎半蹲下,阿念兴奋朝她道,“父皇,沈叔叔给了我一把小匕首!要我保护自己。”   陈翎温声,“也要小心,不要伤到自己。”   阿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陈翎身后不远处,唐五正好朝沈辞迎了上来。   沈辞问道,“马车备好了吗?”   唐五点头,“都好了,车夫也在苑外候着了,车夫是云娘的留下的人,安稳可靠,刚才已经同车夫说了,这一趟二爷会先去廖镇落脚,车夫已经看好路线了,若是途中安稳,应当黄昏前后能到。”   沈辞应好。   沈辞久在军中,习惯了稳妥。   临行前,又将马车的横梁,车轮和马匹都逐一检查了一遍,确保路上不会有差池再行出发。   “给我吧。”临上马车前,沈辞见陈翎身上背着那个小小的包袱,应当是路上用的衣裳之类的,沈辞也有路上的包袱在,正好放一处。   陈翎没拒绝。   沈辞一手握着佩刀,一手拿起两个包袱挎在肩头,又朝陈翎道,“这一路要改称呼才安全,想要不引人注目,最好扮作一家人,还是唤我沈安……”   沈辞顿了顿,低声道,“你还是叫沈悠吗?”   过往在东宫,沈辞也带她逃窜过,那时要从云峰郡回京,只能掩人耳目。   “好。”陈翎低声。   阿念好奇,“为什么是沈悠?”   沈辞看向陈翎,他知晓,但不代表此事他说合事宜,沈辞没有出声。   陈翎温和朝阿念,“阿悠是我小时候的乳名,一生顺遂,悠闲无虑。”   沈辞想起那时候,他问陈翎为什么是沈悠,陈翎斯斯文文说了一样的话,那时候的陈翎目光清亮,似藏了夜空星辰,同他见过的许多人都不同。一生顺遂,悠闲无虑,那是小时候的陈翎。自从入京,便同舟城那个顺遂无虑的陈翎渐行渐远了……   “那我呢,那我呢?”阿念刚问完,很快,自己又忽然反应过来,“我叫沈念!”   这句话忽然从阿念口中毫无预兆说出,沈辞和陈翎都愣住。   两人心底都砰砰跳着,各自藏了各自的紧张和忐忑,都没敢抬眸看向对方。   最后,是阿念扯了扯陈翎的衣袖,“爹~”   陈翎方才回神,开口道,“字都需换了,哪还能留个念字?念字从心,沈心。”   阿念嘟嘴,“可还是沈念好听啊~”   陈翎牵他,“听话。”   阿念懂事点头,“知道了,爹,我叫沈心。”   陈翎先牵了阿念去马车上,恰好小五上前,沈辞留在最后。   沈辞眉头微拢,目光复杂看向陈翎背影——念字从心,沈念。   反过来,是念沈……   沈辞眸间微沉,从未将这两个字放在一处过,也未曾这般想过。唐五业已上前,“二爷。”   沈辞敛了思绪,再次嘱咐,“记住我交待的事。自己多小心。”   小五点头,“二爷放心,我明日这个时候再行出发。”   沈辞拍了拍他肩膀,小五咧嘴笑了笑,“知道了,二爷!”   小五踱步至车窗前,“主家,小公子,一路顺风,唐镇见~”   陈翎朝他颔首,阿念也朝他挥手。在梨镇的时候,韩关,郭子晓跟着沈辞去了结城,在绣坊,多是云娘和唐五陪着阿念,阿念对他熟悉,分别的时候亦懂道别。   等沈辞也上了马车,同车夫说了声,“走吧。”   放下帘栊,马车缓缓驶离苑中,小五目送马车离开了巷中。   阿念撩起马车上的帘栊,又看了小五好久,直至看不见了。   自从方才阿念那声“沈念”之后,沈辞和陈翎两人都没怎么说过话,马车中除了阿念的声音,有些过于安静。   沈辞脑海中还在想方才的事,车轮滚滚向前,已经出了雀城,往廖镇去。   车轮扬起不少尘沙,沈辞稍稍放下车窗上的帘栊,免得这一段尘沙太大,漫到马车中。但因为帘栊放下,隔绝了看向马车外的目光,陈翎只能收回目光。狭小的空间内,不看向窗外,不说话只会更尴尬,陈翎率先打破马车中的尴尬,“小五说,从你到立城边关他就跟着你,他这个年纪怎么就会去军中?”   她是天子,高坐庙堂,但不代表她不清楚边关驻军之事。   小五才刚十五,沈辞去了边关四年,也就是说,小五十一岁就到了驻军中,同沈辞一处。   十一岁还是孩子……   沈辞看向她,“小五的爹是驻军中的千户,我去立城边关那年,他爹战死……小五性子犟,一定要来军中,她娘怎么都拦不住,我只好把小五放在身边做近卫,一直带着他,诸事都带着他,他年纪虽小,同我一道四年了,边关每一处地方都熟悉。我忙的时候,就让老齐照看他,他同老齐很好,老齐拿他当亲弟弟,后来老齐战死,小五说他也要来见云娘,所以这一趟带了他一道回来,没想到遇到这些事……”   听他说起,陈翎才知晓由来,难怪见小五同他,还有云娘都亲近。   沈辞虽然待小五严苛,但光是今日她就听到他不止两次嘱咐小五小心,是真的关心他……   陈翎轻声叹道,“你习惯照顾人。”   沈辞微顿,稍许,沉声道,“谁说的,我在家中排行老二,从小都是父兄照顾我……”   陈翎抬眸,正好迎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视,陈翎耳根微红,她不傻,不会听不出来。   阿念忽然道,“沈叔叔,你也照顾我了呀~”   原本马车中还有些微妙的气氛,忽然被阿念带偏,沈辞抱起他,温和道,“殿下是小孩子,自然要照顾。”   阿念朝他笑了笑。   方才一幕后,陈翎瞥过目光去。   阿念同沈辞在一处,阿念悄悄附耳,“沈叔叔,我还是觉得沈念好听,你觉得沈念好听吗?”   沈辞眸间轻轻咽了咽,低声道,“好听……”   由得同沈辞一处,阿念又干脆在他沈辞怀中练习起了拔匕首。   沈辞在,阿念不会伤到自己。   阿念有定性,会反复练习,沈辞也很少有这样同他相处的时候,父子二人在一处的时候,一个有毅力,另一个有耐性,也在慢慢磨合。   陈翎偶尔会看他们两人一眼,而后收回目光。   过了先前多扬尘的路,眼下车窗上的帘栊已经撩开,没先前那么热。   要同之前窝的那辆载货又不透风的马车相比,更不知好了多少,陈翎可以在马车中安静得看书。   沈辞陪着阿念一道,但时不时也会抬眸看向陈翎。   从小的习惯仿佛都没见变过,一个人安静看书的时候多,说看书能让人静心。也不怎么喜欢动弹,不像旁的几个皇子,终日窜上窜下惹祸,喜欢看书,也斯文,静心,先帝过问功课的时候,他都对答如流,先帝和太傅心中都有数,陈翎的功课其实比太子的还要好,更勿说陈宪和陈远两人……   先帝很喜欢陈翎。   陈翎也很聪明,知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后来的功课便半是认真,半装糊涂,能遮掩的便遮掩……   但越是如此,先帝越喜欢他。   先帝也确实没看走眼,陈翎自登基后,一直勤于政事,朝臣也都看在眼中,更是百姓眼中的明君……   许是觉察他的目光,陈翎抬头。   沈辞还未来得及收回眼神,目光直白看着她,陈翎微怔。   “别动。”沈辞忽然出声。   陈翎果真听话没有动弹。   沈辞坐在她对面,眼下慢慢起身,一面伸手撩开她身侧的帘栊,一面伸手从她手中接过书册,慢慢靠近她。他越渐靠近,陈翎心跳越快,眸间轻轻颤了颤。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临到她跟前,轻声道,“闭眼睛。”   陈翎指尖攥紧,还是阖眸。   沈辞很快,手中一挑,将那只蜘蛛抖了出去。   应当是中途在凉茶铺子歇脚的爬进来的……   陈翎再睁眼的时候,沈辞已经放下那半帘栊,也放下书册,回了原位。   陈翎看他,“是什么?”   沈辞轻声,“弄出去了,别问了。”   阿念小脑袋忽然从他伸手窜出,朝着陈翎道,“是蜘蛛!”   陈翎吓得抖了抖。   她从小就怕蜘蛛……   沈辞低眉笑了笑,陈翎脸红。   ***   黄昏前后抵达廖镇,廖镇外,沈辞让车夫将马车停下,留了陈翎和阿念在马车中,沈辞下了马车,很快折回,朝车夫道,“进去吧,去镇子东边。”   车夫应好。   陈翎看向他,“方才看到什么了?”   他就下去看了稍许,便折回说去镇子东边,但听沈辞早前的语气,应当没有去过廖镇才是。   沈辞应道,“我昨晚让薛超先探过路,镇外就薛超的标记,探过了,廖镇安全,可以落脚。按照之前约定好的,遇到城池住西边,遇到村镇住东边,只要没有单独说,廖镇东边的客栈就是保靠的。”   陈翎心中唏嘘。   沈辞继续道,“立城是边关,临近西戎和羌亚,有时候是会混入西戎和羌亚国中查探消息,难免如此。”   陈翎感叹,“你才去立城多久,做了这么多事……”   沈辞看了看他,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既然要一直留在边关,有些事迟早要做,越早做越好,也不耽误。”   当初,是陈翎让人捎话给他,此去立城路远,日后无事,就不必回京……   陈翎也看他。   但很快,阿念闹着同陈翎说话,陈翎也收回目光。   ***   马车缓缓驶入了廖镇。   廖镇虽然是镇子,但是很大,人口也多,相当于一座小的城池了,马车行了许久才到镇子的东边。   大隐隐于市,沈辞循着薛超留下的记号去了镇子东边的第一间客栈。   车夫同小二一道先去安置马车,明日要还继续上路,要检查马车,也要给马饮水喂草。   “一间房。”沈辞说完,掌柜便领了沈辞,陈翎,还有阿念去楼上的客房。   眼下在廖镇,薛超和唐五都不在,只有沈辞一人,一间房是要比两间房安稳。   等入了房间,沈辞阖上房门。   屋中有一张大些的床榻,一张小榻,还有案几一张,沈辞放下包袱,朝陈翎道,“你们先在屋中,我去看看。”   每至一处,沈辞都要习惯性先确认周遭是否安全。   陈翎应好。   阿念开口,“沈叔叔,我同你一道去!”   沈辞看了看他,又看向陈翎。   倒不是不方便,而且,有阿念在,反而更不易被人发现。   “你决定。”陈翎出声。   “不走远,我们很快回来。”沈辞如此说,那就是同意了,阿念忍不住欢呼雀跃。   沈辞伸出食指,在唇边做了一个悄声的姿势。   阿念赶紧听话噤声。   父子二人之间,既默契,又契合。   沈辞俯身抱起阿念,推门出屋,阿念转身朝陈翎道,“爹,我们马上回来。”   沈辞也朝陈翎笑了笑。   陈翎看着他们父子两人背影消失在眼前,心底莫名感触……   转眼间,屋中就剩了她一人,她脑海中还是方才沈辞身手放在唇边,阿念赶紧站着了噤声,一脸期待看向沈辞的场景。   陈翎在小榻上安静坐了许久。   ***   晚些,父子两人一道回来,沈辞放下阿念。   阿念问道,“沈叔叔!我做得好吗?”   沈辞赞许,“你做得好!”   陈翎看向沈辞,沈辞道,“周围安全,今晚可以安心入睡。”   陈翎没有应声,看着阿念的高兴模样,陈翎心中忽然莫名有些酸溜溜的,不过才见了几日,阿念就这么喜欢他吗?   思及此处,阿念忽然道,“太好了,今晚我和沈叔叔一起睡!   “我想和沈叔叔一起睡,还想和爹一起睡,能一起睡吗!”   陈翎:“……”   沈辞:“……”   最后,还是陈翎带着阿念在床榻上睡的,沈辞在小榻上对付。   床榻和小榻间隔了一张案几,一道屏风,但隔着屏风,沈辞其实可以同到屏风后的动静,也依稀能看到屏风后。   陈翎陪了阿念许久,但阿念一直都没睡。最后,阿念还是惦记着跑来了沈辞这里。   陈翎也从屏风后走出来,发簪已经取下,青丝也斜锥在颈间,沈辞耳后莫名微红,好在不容易看见。   沈辞明显觉得今日陈翎有些吃醋了,但阿念要同沈辞一道睡,陈翎面上需留有余地,“你带着他睡吧,我这两日没睡好,正好补补觉。”   沈辞应好,陈翎折回床榻上,屏风后,陈翎见阿念同沈辞窝在一处。他两人睡一张小榻肯定打挤,但是阿念喜欢。   小榻上,先是同沈辞说着说话,但很快,就没有了动静,陈翎知晓他睡了。方才睡不着,是心心念念挂着要同沈辞一处。   从今日沈辞带着他练习匕首开始,陈翎其实就觉察到了。   阿念喜欢沈辞,那种喜欢,是不同于对石怀远,方嬷嬷和大监的喜欢……   是另一种,亲近,喜欢,和崇拜。 第016章 痕迹   结城城中,谭进才听完军中奏报,驻军中有人将范玉押了上来。   才动了刑,深青色的官服上到处都是沾染的血迹,裸露在外的肌肤没一处是完整的,要么是血痕要么是鞭印,整个人也披头散发,奄奄一息。   带他入内的驻军不敢松手。   一松手,范玉整个人根本立不住,于是两个驻军一左一后抓住他的胳膊,将他驾起,跪在厅中,谭进面前。   “结城城守范玉……你不是文官吗?”谭进看向他,意味深长道,“文官的骨头也这么硬?”   范玉原本已经气若游丝,但听到这句,似是耗尽了十分力气,才要抬头看向他。   谭进久在疆场,身上比旁人多了几分威严煞气,军中普通士兵见了他都要心中发怵,眼前的范玉还是个接连几日受刑的人,目光中并无畏惧,却亦无多少力气,轻声道,“不硬,但也算不得低贱……”   谭进轻嗤一声。   有意思,自从怀城被攻陷,潭洲驻军所到之处,要么怕他怕到打颤的,要么直接大骂乱臣贼子的,但像今日这样,借机骂他低贱的倒唯独范玉一个。   范玉曾是燕启末年的探花。   先帝在位时,曾赏识他的才干,将他留在京中翰林院。   后来范玉针砭时弊,触怒了先帝,被先帝下狱。   是当时的东宫,也就是陈翎,不知在先帝面前说了什么,才将人从鬼门关捞了出来,先帝明面上没有再提起过此事,但范玉因为冲撞了先帝,好好的一个探花郎被下放到结城这样的地方做默默无闻的执笔官吏。   先帝在,范玉便不可能再出头。   都以为东宫救过范玉性命,范玉是东宫的人,等东宫登基,范玉就有出头之日。   但东宫登基三年有余,仿佛根本没有想起过范玉此人。   范玉继续在结城从执笔官吏,做到稍微官阶高一些的城守……   就是这样一个人,谭进上前,捏起他的下巴,抬起他的头。   范玉吃痛,但是没有吭声。   谭进笑道,“能被天子钦点为探花的,除却学识好,也要相貌好,范大人,怎么不瞧瞧自己眼下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范玉轻嗤,“人不人鬼不鬼也是人,死了见了先祖,也无愧于心。比不上人模鬼样,当了乱臣贼子,还怎么有脸去见列祖列宗?连同着一道羞耻……”   谭进脸色都变了。   都知晓谭进获封谭王,除却是他自己身上的战功赫赫,还是因为他的祖父,父亲忠肝义胆,多次救江山社稷与万民于危难间,所以积攒到了谭进这里,才获封了异姓王。   但谭进谋逆,便等同于谭家谋逆,不仅会被诛九族,祖上的清誉也一并扫地。   而范玉口中不仅如此,还明显嘲讽,即便他当了乱臣贼子,祖上也一道羞愧。   打蛇打三寸,范玉很知晓怎么触怒旁人。   谭进手中捏得更紧,范玉已经痛得有些麻木,脑海中也开始眩晕,渐渐失去意识。   谭进道,“你视东宫为伯乐,如今东宫登基做了天子未必拿你当人看,他自己走了,留你在这里当替罪羊,你还感恩戴德,念及他早前救你?那都是做给百官看的,东宫是非分明,礼贤下士,你真以为他会重用你?你已经是枚弃子,扔在结城这里,石沉大海,再起不了波澜了,你替天子守什么大义?”   范玉笑,“范玉贱命一条,倒想替天子守大义,可惜没这机会。”   谭进眸间黯沉,“我给你这机会,只要你说出天子的下落,日后我坐上龙椅,早朝金殿上,一定有你的位置,范玉,这是最后的机会。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潭洲驻军攻陷怀城,你有同窗侥幸从怀城逃了回来,逃到了你这里,所以你得到消息,知晓怀城有异,但我的人一直在搜城,所以猜到我并未找到天子。天子去往楯城的路被我的人守死,你这里有附近最后一处驻军,所以天子很可能会想到赶往结城,然后在结城死守,等待援军……而且,你还想到了,天子若是被围追堵截,一定会扮作流民混在流民队伍中入城,这样最安全,所以你安排了每日让流民分批入城内,分批安置,不生事端,还叮嘱府中的人,若是有人来寻,第一时间带来见你,然后驻军严守,你很聪明范玉……”   范玉看他。   被他悉数道出,范玉没有再吱声。   谭进终于有了棒打落水狗的快感,“但你没想到,屈光同是我的人,以为屈光同来了结城也是为天子之事奔走……”   谭进轻哂,“范玉,你还是太年轻,但年轻也是好事,我赏识你的才能,只要你告诉我天子在何处,你日后一样前程似锦。”   范玉看了看他,谭进也看他,四目相视,眼中都有锐利。   范玉道,“好,我告诉你。”   谭进松手。   范玉吃力,头缀了下去,慢慢抬起,“天子登基三年,第一年的时候,撤了武中,平键驻军,并入平南和阜阳两处,其余还民,军费开支,让接连干旱了三年的旻塘兴修水利沟渠,养活了旻塘数万的百姓,不用再遭受天灾和等朝廷救济;天子登基第二年,赋税改革,与民修养生息,将修缮行宫和寝陵的银两用在了郁南一带官道的修建上;天子登基第三年,开启南巡,被尔等乱臣贼子围追堵截,若不是撤了武中平键两处驻军,你何至于猖狂至斯!你不是问天子在何处吗?天子就在旻塘,郁南百姓心里,而你,在遗臭万年的污秽堆里!”   谭进“啪”得一耳光扇去。   若不是驻军架着,范玉恐怕要被扇飞,眼下,驻军仔细看了看,“王爷,昏过去了!”   正好屈光同入内,谭进看了范玉一眼,沉声道,“拖下去,别让他死了,拗不开嘴,就接着拗。”   “是!”驻军将人拖走,拖走之处一地血迹。   屈光同上前,“叔父还在盯范玉?”   谭进正被范玉刺得不舒服,屈光同问起,谭进才道,“结城城中要说谁还清楚天子下落,最清楚的应当是范玉。范玉应当见过天子了,才留下来当诱饵。这个人话不可信,但杀了他可惜了,继续审,审到他扛不住的一天总能吐出东西来。你那边呢?”   屈光同道,“昨晚已经按照叔父的吩咐,加派了人手往北边去搜了,今日还会陆续增派人手去。”   谭进点头,又道,“城中呢,城中有什么动静?”   屈光同叹道,“署众来寻叔父就是为了此事,从昨晚起,城中就忽然间没有动静了。”   “忽然没有动静是什么意思?”谭进意外,转眸看他。   屈光同应道,“早前每回都有蛛丝马迹没有收拾干净,我们顺着蛛丝马迹去找,但从昨晚起,一点消息都没了,所有的线索全断了。叔父,我想,昨晚已经有人混出城外去了。”   “这种情况下还能出城?”谭进问。   屈光同应道,“城中大部分进出都叫停了,但每日是有基本进出,已经让人去查所有进出的人,只要出城的人,顺藤摸瓜,很快就会有消息。”   谭进又道,“还有一件事,找人去查一查,这一段时间内,哪些朝中官员和军中将帅离开了驻地,有调动和走动的,包括探亲。”   谭进按紧佩刀,“天子身边一定有人,找不到天子,就找天子身边的人。”   屈光同会意。   ***   结城城中一处苑落,韩关翻墙入了屋中。   这次去了这么久才回来,方嬷嬷是真担心了,“韩将军,你可算回来了。~”   郭子晓也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韩关一面喘息,一面叹道,“模样总要做像些,不能让人察觉我们还没出城,那就不就白费心思了,确认周遭都安全了,我才回来的,时间久了些,但更保险,这次,咱们终于要出城了。”   方嬷嬷长舒一口气,方才,她同郭将军都以为是不是韩将军出什么事了,眼下到处是潭洲驻军在,两人在苑中大气都不敢出。   终于等到他回来,再晚些,郭子晓都要去寻他了。   韩关笑道,“他们去查前日和昨日哪些人出城了,肯定想不到我们还在城中,我们就在城中多呆两日,等风声一过,正大光明出城去追陛下和将军。”   方嬷嬷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之韩将军和郭将军寻到她,她才知晓跟着陛下身边的禁军都没了,郭将军说亲眼看着沈将军带了陛下安全离开了结城。   但一想到陛下离开结城的时候同谭王照过面,方嬷嬷就吓得脚下发抖。   幸亏,幸亏沈将军来得及时……   后来韩将军和郭将军带着谭王的人在城中绕圈子,让谭王的人以为陛下还在城中,这两三日的时间,足够陛下到安稳的地方。   方嬷嬷心中已然感激。   郭子晓说话比韩关稳妥,见方嬷嬷方才双手合十,应当她是担心了,郭子晓道,“方嬷嬷放心,不差这两日,陛下和殿下同将军在一处,将军会想办法周全的。早前出入西戎和羌亚,遇到的情况比眼下都要复杂的多,将军都能应对,同将军在一处,陛下和殿下一定安全,不会有事。”   郭子晓说完,方嬷嬷颔首。   韩关笑嘻嘻道,“方嬷嬷,殿下同将军可亲近了,将军也一直护着殿下,您就放心吧。”   方嬷嬷赔笑。   就是因为同沈将军在一处,她才心慌啊!   殿下同沈将军生得像,即便一次看不出来,两次看不出来,但沈将军一直陪着陛下和殿下,怎么会看不出来。   到时候陛下该如何?   偏偏这个时候,她不在陛下身边。   方嬷嬷想起当年从玉山猎场回来,眼下的天子,当时还是东宫,东宫自己在屋中沐浴,她去的时候,刚好见到东宫宽衣,露出身上和背上痕迹……   东宫见了她,同她道,出去吧,没事了,然后叮嘱她去抓避子汤,千万别让旁人知晓。   她心中一惊,知晓孰轻孰重,赶紧去做。   这种事情事关东宫,不能假手于人。   方嬷嬷是亲自去的。   一路上,心里都忐忑不定。   沈将军,沈将军那么温和一个人,是疯了不是,竟然将殿下折腾成那般模样……   方嬷嬷心疼,也害怕。   殿下她……殿下她一人在玉山猎场是如何善后的……   方嬷嬷一路的心都是悬起的。   她早前对沈将军的印象是极好的,却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她也是事后很久才知晓,沈将军误饮了那杯给殿下的酒水。有人在殿下杯里动了手脚,若是那杯酒被殿下饮了,只怕后果更不堪设想!若是殿下的身份被拆穿,那等待整个东宫的都是灭顶之灾。   眼下,殿下的秘密是保住了,殿下也设法周全了玉山猎场之事。   沈将军并不知晓实情,不知晓也好,知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沈将军被调令去立城边关这样边远的地方,玉山猎场之事终于告一段落……   那一月前后,方嬷嬷晚上基本都没怎么睡过完整的觉,总觉得有事情压在心头,怕要出事。   直到后来,殿下有了身孕。   再后来,决定冒险将小殿下生下来……   仿佛都是许久之前的事,天子一直在京中看,沈将军也一直在边关,方嬷嬷以为日后也会像早前一样,却没想到这个时候谭王谋逆,沈将军正好回平南探亲。   是冥冥中注定,还是……   方嬷嬷呼吸有些紧。   一侧,韩关和郭子晓在商议两日后如何出城,然后如何和分头行事,但见方嬷嬷面色紧张,怕她是这两日在城中受了惊,郭子晓停下来,宽慰道,“方嬷嬷放心,我同韩关虽是粗人,但将军交待过,要好好照顾方嬷嬷,方嬷嬷若是有什么便同我们二人说。”   方嬷嬷木讷笑了笑,“怎么会,感激二位将军都还来不及,奴家就是,有些想陛下和殿下了。”   韩关也道,“快见到了。”   方嬷嬷颔首,掩了眸间情绪。   ***   翌日晨间,陈翎迷迷糊糊醒来。   昨晚稀里糊涂做了一整晚的梦,什么都有,醒来的时候脑海里还浑浑噩噩的,有些胀得慌。   陈翎撑手起身,见屏风后的小榻上没有动静,披了衣服上前,见沈辞和阿念都不见踪迹。   客栈的客房就这么大,一眼望得到头。   屏风后没有就是没有。   陈翎心中轻叹,怕是又跟着沈辞走了。   陈翎心中一分不嫉妒是假的,但见到阿念同沈辞亲厚,她心中又有说不出的复杂……   思绪间,屋门推开,是沈辞同阿念入内。   “爹,你醒了?”阿念惊喜,然后转向沈辞道,“沈叔叔,我就说爹醒了!”   陈翎轻声道,“去哪里了?”   阿念笑嘻嘻看向沈辞,沈辞道,“晨间见你没醒,我带阿念去楼下拿了些早上的吃食,还有路上的点心,方才找人打听过,去关城的路上有些偏僻,怕中午没吃的,提前备了些。”   沈辞一面说,阿念一面在一侧忙不迭得点头。   陈翎不好说旁的。   沈辞在案几前放下手中的东西,“先用早饭吧,用完差不多要离开廖镇了。”   陈翎应好。   “你同阿念呢?”陈翎见他两人都没上前。   阿念笑道,“我们在楼下吃过了,沈叔叔一直看着屋中,知晓爹爹安全。”   陈翎没出声了,低头吃着手中的包子,还有喝粥。   “阿念,匕首呢?”沈辞提醒。   称呼都换成阿念了,陈翎咬了咬筷子……   阿念连忙从伸手掏出来,沈辞起身,在他面前蹲下,又从他手中接过匕首,替他插在裤脚中的隐蔽位置,“匕首放在这里,方便拿取。”   阿念点头。   陈翎转头看向他们二人。   她在吃早饭,他们两人在一侧练习从裤腿边取匕首,拔匕首。   陈翎瞥了一眼,尽量不看。   但还是忍不住看,阿念的模样分明认真,而反复练习,看着那两张生得有些像的脸,陈翎再次咬了咬筷子,转回头,继续吃着早餐。   身后是沈辞和阿念父子二人的说话声,还有窸窸窣窣的衣裳声,陈翎心里有何处奇奇怪怪的,但又莫名安宁,说不出的安宁……   像极了早前在舟城的时候,她慵懒躺在小船上,小船在荷塘中飘着,周围是游来游去的锦鲤,姨母在唤她名字,“阿悠~”   “阿悠~”第三声上,陈翎才反应过来,是真的在唤她。   “沈辞!”陈翎郑重其事提醒。   沈辞笑,“是沈安。”   陈翎:“……”   沈辞看向她,温和道,“多叫两声,习惯一些,是不是阿心?”   阿念连忙点头,“是是是!”   陈翎懊恼,这么快就穿一条裤子了!   沈辞笑起来。   ***   等陈翎收拾妥当,三人出了屋中。   原本过道就不算窄,阿念一手牵她一手沈辞。   陈翎别扭,低声道,“人多眼杂。”   “哦。”阿念果断送开了她的手,去牵沈辞。   陈翎:“……”   胳膊肘往外拐,就教你练了两日匕首,陪你睡了一晚上……   思绪间,沈辞已经牵了阿念走了好远,沈辞驻足,又唤了声,“阿悠~”   陈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别叫了。”   赶紧上前,怕他再出声。   马车已经将马车都准备好,临出发前沈辞做细致检查,阿念上前,“沈叔叔怎么看?”   “来。”沈辞告诉他,“看这里,这几处地方是底部横梁最薄弱的地方,敲敲这里,听听声音,这个声音是对的,只要马车底部横梁没问题,马车大部分没有问题,若是底部横梁断了,马车就走不动了。”   阿念一面认真听着,一面点头。   除了底部横梁,沈辞又带着阿念看了好几处关键地方。   阿念都跟着他一道看了看,敲了敲,摸了摸,最后,沈辞问道,“等到了中途歇脚的凉茶铺子,你来检查一次?”   “好!”阿念认领。   陈翎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听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陈翎自行先上了马车,拿着一本书出神。   沈辞而后带了阿念上马车,见陈翎手中的书册拿倒了,自己却未觉察。   沈辞朝陈翎道,“今日路上远,我去马车外同车夫共乘,看着路上安稳些。”   陈翎点头。   沈辞撩起帘栊出了马车,在车夫身侧共驾,双手环臂,身子靠在马车上,想起有人今日一面吃包子一面看他同阿念的模样,沈辞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   又忽得,这股笑意消散了去。   沈辞目光空望着前方出神,车夫问道,“二爷心里有事?”   车夫终日驾车也无趣,难得有人一道说话。   沈辞笑道,“是啊,有解不开的事。”   车夫仿佛很有经验,“我也经常有想不通的事,想不通就不想了,顺其自然,说不定呀,等几日就自然而然通了。”   沈辞笑,“是啊~”   车夫也笑。   车轮滚滚向前,去关城的路途还很远,马车内,陈翎本是揽着阿念给他念书的,阿念却眨着一双大眼睛看她,“爹,你还没同我说故事呢~”   陈翎怎么不记得了,“什么故事?”   阿念在她怀中坐直,“就是爹你说,你同沈叔叔以前是怎么认识的!”   阿念对沈辞好奇,也连带着对她和沈辞如何认识的好奇。   前夜入睡的时候,陈翎是答应过他。   君无戏言,阿念是东宫,日后的天子,她是要言传身教。   陈翎放下手中书册,轻声道,“那你答应爹不同旁人说起。”   “嗯!”阿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陈翎揽紧他,也将下颚轻轻放在他头顶,声音很低,如娓娓道来,仿佛一面是说给他听,一面也是说给自己听,“小时候,我同姨母住在一起……”   ‘画外音’打断,“是外祖母吗?”   “嘘,答应我什么了?”   ‘画外音’连忙道,“不告诉旁人,我知道了。”   “小时候我同姨母住在一处,一直在舟城,后来你祖父让人来舟城接我回京,那时候沈辞正好在平南探望他姑母,你祖父就让沈辞接我回京……”   ‘画外音’再次出现,“为什么是让沈叔叔来?”   “大抵……是担心我怕生,沈辞性子温和,照顾人,让沈辞来接我,我路上就不会那么想家,无趣,或是害怕。”   “哇~”   陈翎已经习惯了‘画外音’,“哇什么?”   “爹,你是沈叔叔接回京中的!”   陈翎继续道,“嗯,那时候我不怎么爱说话,又刚刚离家,沈辞一直很照顾我,那时候离开熟悉的环境,去陌生的地方,哪怕是自己的爹,心中也是忐忑和害怕的,是沈辞一直陪着我,从舟城到京中,从皇子府到东宫,他是我的伴读。”   糯米丸子眨了眨眼睛,“什么是伴读?”   陈翎笑道,“伴读就是,陪你一起读书……”   糯米丸子认真,“那我也要沈叔叔做我的伴读。”   陈翎下颚放在他头顶,目光空望着一处出神,“怎么能?他是我的伴读,我一个人的伴读……你日后也会有你的伴读,同你年纪相仿,终日同你一处,你们会一起读书,一起玩,时常在一处。”   糯米丸子憧憬,“明天就可以有伴读吗?”   陈翎轻声道,“等你四五岁差不多了。”   阿念又问,“爹,你有很多伴读吗?”   陈翎声音越发低沉,眸间也仿佛些许氤氲,“有很多,但最亲近的是沈辞,他会带我去吃糖葫芦,舟城在南边不会下雪,京中的第一个腊月,我们堆了一个很大的雪人……”   ‘画外音’重现,“我也想和沈叔叔一道堆雪人!”   陈翎鼻尖微红。   “后来呢?”阿念好奇。   陈翎继续道,“后来我到了东宫,他也还是东宫伴读,那时候觉得东宫很大,好多人,一时有些不习惯,但一转眼,看见还有沈辞在,就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再后来,春来寒往,一年一岁,他越长越高,除了做东宫伴读,还去了禁军中当值……”   ……   马车外,车轮声咕咕作响。   沈辞同车夫共乘,偶尔能听到马车中很轻的说话声传来,只知晓是陈翎的声音,在同阿念一直轻声说着话,但是听不轻她说什么。   沈辞靠在马车一角。   七月流火,眼下犹是,在迎面而来的风力,在身后轻柔的声音了,似是再多的浮躁和不安,都渐渐散去了。   仅余了安宁。   ****   晨间,唐五起雀城打马离开。   按照早前的安排,唐五迟了一日再上路,同沈辞和陈翎保持一日的路程。   昨日留在雀城,唐五还在打听结城和周围城池的事,雀城离结城不算远,听往来的人说今晨结城还在封城,那就是韩将军和郭将军还在结城城中……   唐五骑马走得快,尽量在途中多转悠,看看周围情况。   到晌午的时候,寻了一处凉茶铺子歇脚,也给马喂草饮水,让马歇一歇。   差不多两刻钟左右,唐五正准备起身,见二三十余个驻军打扮模样的人在凉茶铺子落座,唐五警觉多呆了些时候,又唤小二多上了一壶茶。   这些时候都在同潭洲驻军打交道,很熟悉潭洲口音,他们刚开口,唐五近乎就确认这一批是潭洲驻军!   潭洲有驻军北上了!   唐五心中骇然。   有第一批便有第二批,这是将军早前说的……   唐五耐着性子在凉棚下乘凉。   晌午小歇的时候,驻军的纪律会松散些,原本就燥热,在燥热下赶了这么久的路,终于在凉棚下喝口凉茶,避开毒辣的日头,有禁军叹道,结城过来也太热了,另一人道,一路往北会好些……   是从结城过来的潭洲驻军,也是往北去的。   但是韩将军和郭将军没有提前的消息送来,应当是不知道的事。   唐五瞥到一人身上的文书。   见那人正好起身,去了喂马处。   唐五也上前。   他的马也在马厩里歇息,正好差不多时候了,唐五唤了声,“小二走了,我取马。”   驻军看了他一眼,没什么特别之处,真有特别之处也不会特意做声找死。   唐五去到马厩前,喂了喂马,见那驻军要走,他也仿佛想起什么东西落桌上了,赶紧回头,正好和驻军撞上,小五一脸惊慌,“军爷军爷对不住对不住!”   “不长眼睛是吗!”驻军有些恼。   唐五连忙塞了银子给他,“给军爷赔不是!”   那人看了他一眼,还算识相,握紧了银子,见没其他同僚看见,哼道了一声,“赶紧滚!”   唐五正好去牵马,牵马时,又顺手洒了一堆巴豆。   唐五跃身上马,便赶紧打马疾驰而去,等到绕了很久的路,也确认身后没有驻军追来,唐五才拆了文书,文书上是陛下和殿下的画像,那这批人真的是北上来寻陛下和殿下的,怎么这么快?   将军让他断后,没想到真的会出事端,唐五快马加鞭!   雀城是往北必经之路,他在雀城一直没有见过旁的潭洲驻军,这是第一批,他要尽快告诉将军! 第017章 蹊跷之处   隔一段时间,沈辞没怎么再听到马车内陈翎的声音传出来,料想差不多是阿念睡了。   马车颠簸,是最容易犯困的。   但凡方便赶路的马车,大都不宽敞。阿念若是睡了,陈翎没办法把他放下,只能一直抱在怀中,阿念个头算孩子中个头高的,也沉,陈翎抱不动太久。   沈辞同车夫招呼了一声,而后撩起帘栊入了马车中。   陈翎没想到沈辞会忽然入内。   陈翎慌乱眨了眨眼睛,还来不及敛去眸间的水汽,修长的羽睫上还覆着水雾,眼角微红,只能低下头,借着看阿念的时机,垂了垂眼眸,敛了情绪……   沈辞见状,知晓她不想他看见,便佯装不察,也未戳穿,只问了声,“睡了?”   陈翎轻嗯一声。   沈辞道,“这一路官道不平,都有颠簸,车夫在尽量绕了,但恐怕还是绕不开的地方,殿下有些沉了,我抱吧。”   他特意寻了官道不平来说,陈翎这处好下台阶。   陈翎其实不常抱阿念。   即便抱也尽量保持一定的距离,或是等阿念熟睡的时候。   她想与他亲近,但阿念还太小,还不能告诉他,她是他娘亲,怕他口无遮拦,只能守口如瓶,也保持距离。   更重要的是,平日里朝中的事太多,光是早朝,还有每日的宣召,觐见就占用了大部分时间,还有看不完的折子,夜里阿念睡得早,她尽量抽空陪他看书写字,也会同他说睡前故事,但真正白日里整片的时间,大都是方嬷嬷同他一处。   阿念也是方嬷嬷抱惯的。   沈辞想的不错,她是有些吃力,也怕这一路颠簸,抱不稳他,摔着了。   她已经抱了些时候,手臂有些发麻了,只是一直没放下。   沈辞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他总是能解她的燃眉之急,在悄无声息的时候……   沈辞从她怀中接过阿念,阿念皱了皱眉头,似是知晓换了一个人,但许是又觉得沈辞处也安稳,所以脑袋往沈辞身前一靠,又接着睡了。   七月里,天气炎热,马车中就算通风临近正午的时候,也是日头最毒辣的。   阿念额头上都是汗。   方才陈翎一人没办法顾及,眼下,沈辞抱着阿念,陈翎上前,俯身捏着手帕轻轻给阿念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陈翎离得很近,虽然知晓是因为阿念的缘故,沈辞还是不觉低下头去,他熟悉她身上的味道。   在军中,他从未知晓另一个人身上会有特殊的味道,极其清,极其淡,但是是陈翎有……   “念念怕热,夏日夜里都要方嬷嬷摇着扇子入睡,这一路都没喊过……”陈翎轻声。   沈辞眉头微拢,“我昨日见脖颈处,有一排红疙瘩,可是热的?”   昨晚阿念是同沈辞一道睡的,陈翎没留意,但沈辞这么说,应当就是了,陈翎颔首,“是,一热脖子上就容易小疙瘩,不注意就挠。方嬷嬷在的时候,留意得多,他没这么遭罪,这一阵也没顾得上。”   她语气中有内疚。   沈辞看她,恍惚有些失神……   陈翎对阿念很好,若己出。   见阿念同他亲近,她也会吃醋。   陈翎还在耳旁轻声说着话,沈辞脑海中已经有些“嗡嗡”作响,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不应当想什么……   只是忽得,应当是马车撵上了有些大的石头子,马车忽然颠簸。   沈辞惯来警觉,一手抱紧阿念,没让他受惊,一手揽住陈翎,没让他摔出马车……   只是这一幕来得太突然,方才马车都稍许有些倾斜,也吓坏了车夫,“二爷,没事吧,方才没留意,车轮撵上一个石头子!”   陈翎脸色很有些难看,沈辞应声,“没事。”   车夫歉意道,“稍后会留意的。”   沈辞轻嗯一声。   沈辞是既顾及了阿念,也顾及了陈翎。   所以阿念只是皱了皱眉头,打了个呵欠还在继续安稳睡着,而方才,沈辞只来得及伸手揽住她,眼下,陈翎整个人近乎是坐在沈辞腿上的,好在他环臂揽紧得是她腰间,再往上一分就……   陈翎脸色由几分难看到煞白,声音也有些发涩,“松手……”   沈辞方才是忘了。   沈辞松手,陈翎起身,沈辞见陈翎耳根子都红透,料想她的脸色应当也是红的。陈翎若是坐他对面,两人四目相视更尴尬,但陈翎不可能轻易在马车外露面……   最后,陈翎坐在他身侧。   沈辞沉声奈何,“我方才不是……”   陈翎不想继续此此话题,轻声道,“我在想方嬷嬷。”   方嬷嬷还在结城。   沈辞知晓她惦记方嬷嬷,“方嬷嬷同韩关、郭子晓在一处,不会有事的,在立城驻军,他们两个是脑子最清楚的,会见机行事的,方嬷嬷同他们一处安全。而且,旁人不会去留意搜寻方嬷嬷,他们会很快会撵上来,不必太担心。”   许是换了换题的缘故,先前的尴尬氛围仿佛一点点隐了去。   沈辞道,“先睡会儿吧,我看着阿念。”   陈翎也知晓眼下是睡会儿最好的。   不必说话,不必去确认对方神色,也不必去想旁的。   “好。”陈翎应完,靠在另一侧小寐。   正好昨晚做了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今晨起来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是困还是困,只是先前要陪着阿念说话,后来又抱着他不能放下,眼下,有沈辞在,刚好能补瞌睡,还不必寻话说尴尬。   陈翎靠向另一侧,但是眼睛还是睁开的。   她是应当趁这几日好好养足精神,等这几日过了,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   谭进杀她措手不及,她也给谭进备了一份大礼。   礼尚往来,才算对等。   再等几日,谭进应当就收到了。   陈翎阖眸,修长的羽睫倾覆,似小山,又似蝶翼,阳光落在脸颊上,淡淡镀上了一层金晖,金晖里,均匀的呼吸声慢慢享起……   沈辞知晓陈翎睡着了,虽然眼下头靠在另一侧,但他再熟悉她不过。   不多时,她总是习惯地,慢慢地,悠悠地,将头靠过来,靠在他肩头,轻轻蹭了蹭,找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继续睡……   亦如眼下。   沈辞看她。   她仿佛睡得很好。   阿念也睡得很好。   一个在他怀中,一个靠在他肩头。   他眸色不由一沉,沉到心底,他知晓不应当,却忽然有些希望这一路很长,长到许久都不停下。   ——我也经常有想不通的事,想不通就不想了,顺其自然,说不定呀,等几日就自然而然通了。   不想了,至少眼下,什么都不想……   沈辞垂眸看向阿念。   ……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沈辞意外,抬眸看向窗外,应当还没到早前预计的落脚地就停了。   果真,车夫的声音在外响起,“二爷,没想到这处有凉茶铺子,可要下来歇歇脚?”   这倒是意外惊喜,原本是想着还有一个多时辰去了,所以路上只带了些干粮,但估摸着马也乏了,怎么都要中途寻一处停下来歇脚休息,有凉茶铺子更好。   “歇,稍后就下来。”沈辞应声的时候,陈翎缓缓醒了。   醒来后,陈翎才见又是靠在沈辞肩头睡着了,早前明明是靠向另一侧的,但最后还是枕在沈辞这里。   也仿佛,每次都是……   看陈翎的反应应当还未彻底清醒,沈辞温声道,“到凉茶铺子了,正好饮水喂马,坐了这么久,下去歇歇脚吧?”   这一段马车比往常走得都更长些,一直坐在马车里腿脚是乏了。   陈翎轻嗯一声,因为半醒着,说话的声音有些自己不易察觉的酥软,“念念睡了好些时候了,差不多叫醒吧,睡多了怕迷糊了,晚些时候会吵。”   他许久未曾听到这样的声音,似羽毛轻轻撩拨在他心底。   他沉声应好,没敢多吱声。   又听陈翎的声音酥软在耳旁道起,“你要不要在马车里歇会?”   他应道,“我不困,这一段路有些长,我去检查下车马,稍后好上路。”   他尽量平和不让她听出端倪。   陈翎再次轻“嗯”一声,从他肩头上起来。   沈辞心中如释重负,又若然一空。   沈辞怔忪时,怀中的小祖宗仿佛醒了,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慢慢摇了摇头,似是很舒服的伸手搭在他脖颈后,又缓缓睁眼,看了看沈辞,发现是沈辞抱着他,睡眼朦胧唤了声,“沈叔叔……”   懒懒的声音同陈翎如出一辙。   是跟着陈翎一处久了,耳濡目染。   他如是想。   “到歇脚的地方了,下来喝喝水,活动活动。”陈翎已经起身。   陈翎说完,阿念也从沈辞怀中坐起,伸出小手揉了揉自己眼睛,奶声奶气应道,“好~”   沈辞也笑了笑。   想起陈翎说的,阿念听话也懂事。   他忽然想,阿念是比大哥家的儿子要懂事得多……   阿念还没彻底睡醒,沈辞抱他下的马车,而后陈翎牵了他去一旁的凉棚下落座。   马车里始终有些闷,帘子放大些,又怕受风,等到了凉茶铺子的的阴凉处歇息,这股燥意仿佛才好了许多……   阿念也慢慢醒了。   沈辞要了些茶水和吃的点心,陈翎给阿念倒了杯水,阿念捧着水杯咕噜咕噜几口喝掉。   是口渴了。   沈辞原本同陈翎和阿念在一处,忽得,车夫慌忙上前,“二爷,您来看看,马是不是有些不对?”   沈辞意外,赶路途中最重要的就是马匹,若是马匹出了问题,这一路波折更多,兴许,还在夜宿野郊,都不安全。   沈辞看向陈翎时,声音却沉稳,“我去看看,你和阿念先用些东西。”   陈翎和阿念都点头。   看着车夫和沈辞的背影,陈翎心中也有些紧张,即便沈辞没说,她也知晓赶路途中马匹有多重要,所以沈辞听完才当即起身去看。   阿念好奇,“马怎么了?”   陈翎宽慰,“没事,让沈辞去照看就好了,你先喝些水,今日出了不少汗,别难受了。”   阿念点了点头,坐在凳子上,又捧起水杯开始咕噜咕噜喝水。   出了不少汗,是想多喝水。   陈翎又给他倒水,一连喝了三杯,阿念才没继续要,陈翎也停下,陈翎的目光也投向马厩处,见沈辞在检查马匹。   沈辞在关边四年,对战马很熟悉。   要看这些马是不是有问题,也基本不会走眼。   这匹马早前就是沈辞挑的,要能适应长时间赶路,耐力要好,也要以备突发状况可以骑马逃走,所以也要快,两者不可兼得,只能挑最适中的。   沈辞看了看,低声道,“应当没什么问题,多歇歇时候就好。”   车夫这才放下心来,他方才也是拿不准,二爷这么一说,车夫心中有了底。   不远处,陈翎正好见沈辞同车夫说了些什么,沈辞说完,车夫神色明显缓和下来。   那是没事了。   但陈翎刚收回目光,却听官道那侧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疾驰声,而后,是纷纷勒紧缰绳将马停下的声音。   陈翎下意识转头看向官道那侧,方才的马蹄声和嘶鸣声后,齐齐下马的都是穿着驻军衣服的士兵和将领,至少有二三十余人之多。   阿念心中不由紧张,轻声道,“爹~”   陈翎伸手揽紧他,安抚道,“别怕。”   陈翎是天子,清楚往来的驻军不一定就是潭洲的驻军,不需一开始就自乱阵脚,反而引人注目。   阿念的目光却不觉朝沈辞投去。   不过几日,心中已经习惯了害怕的时候就向沈叔叔看过去……   不远处的马厩前,沈辞刚检查完马匹,同车夫说了两句话,也听到官道那侧接连传来的马蹄声和嘶鸣声。   来了不少人,沈辞循声回头,正好也见那二三十余驻军下马的一幕。   凉茶铺子的小二赶紧上前去迎,又将这些驻军领来马厩这边存马。   沈辞警觉,也借着躬身取马草的机会低头,正好同这些人上前的驻军目光避开,又借着喂草的时机听到其中几个驻军开口说了两句话。   沈辞手中微滞,怀城也好,舟城也好,结城也好,他已经同无数多的潭洲驻军打过交道,很熟悉潭洲口音——这二三十余人就是潭洲驻军,不会有错。   有潭洲驻军往北来,但小五没有跟上?   沈辞眉头微皱。   不对,小五惯来机警,小五在断后,若是看到这个人数的驻军往北来,一定会想办法让他知悉,不会让他没准备。   要么,是小五出事了。   要么……还有一种可能,这批潭洲驻军不是从结城来的,而是从其他地方,所以小五并没有和这批潭洲驻军遇上。   小五跟他出入过西戎,年纪小,却比这里的不少驻军都更脑子清醒,经验更丰富,而且,鬼点子更多。   小五出事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很小。   相对之下,他更相信这批潭洲驻军不是从结城方向来的。   沈辞心中基本有了数,继续佯装给马饮水,也顺道拍拍马背,也同马低声说着话。同马说话,便不是在听驻军说话。   旁的驻军看了他一眼,也没怎么在意。   其中一个驻军道,“还得再跑上几日才能到,阜阳郡这鬼天气,热死人了~”   另一人道,“得了,热就热些吧,只要不遇上暴雨就行,这种地方山地又多,还陡峭,若是遇上暴雨塌方,绕行都是小事,一绕行,不过远几日,若是暴雨塌方困在其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虽然这趟送消息分了好几路,就我们这路人多些,但估摸着少我们这路也没事,命是自己的~惜命要紧”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曲城不远了,说什么晦气话!”   曲城?沈辞心中微顿。   一侧,驻军首领模样的人上前,早前那人赶紧“嘘”了一声,“头来了。”   两人都噤声,继续安排马到马厩中去。   沈辞也差不多折回。   驻军首领看了沈辞一眼,目光微微敛了敛,似是想起什么,又似是错觉,又看了沈辞背影一眼,最后没说旁的,朝马厩处道了声,“赶紧把马喂了,稍后上路。”   两人应声。   沈辞转身的时候,见陈翎和阿念都看向他,应当是也听出是潭洲驻军的口音,阿念明显有些害怕,但陈翎面色沉稳淡然。   沈辞朝着陈翎和阿念远远笑了笑。   陈翎会意,不算危险。   陈翎放下心来,亦同阿念轻声道,“这回不怕了?”   阿念点头。   见沈辞折回,阿念的面色都缓和了。   “喝口水就走。”沈辞翻杯子。   凉茶铺不大,二十余人坐了好几张桌子,近乎将凉茶铺子填满,忽然来这么多人,忙坏了小二,“各位官爷,喝茶!”   官道上最得罪不起的便是这些往来的驻军,小二知晓得小心伺候着。   大夏日的,一路快马,又累又渴,喝茶水都是牛饮。   其中一人道,“你这都什么茶呀!”   另一人道,“嗐,这路上的凉茶铺子就是歇脚用的,哪有什么好茶,解个渴罢了。”   再一人道,“得了,茶就是再好,好茶也轮不上你喝,瞎合计什么呢?”   周围哄笑。   那人道了句也是,然后继续抿了一口,“是是是,喝完就走,最好赶紧把事儿办了,早些回怀城复命!”   听到这句,沈辞和陈翎都意外,是怀城方向来的潭洲驻军?   沈辞心中轻叹,果然不是从结城来的。   陈翎想得却是此事蹊跷,谭进分明不在怀城……   沈辞看向陈翎,“走吧,我让傅叔取马来。”   车夫姓傅,相处久了,沈辞唤的傅叔。   陈翎点头,又喂了阿念吃些点心,而后牵了阿念起身。   沈辞几人走的时候,身后的驻军还在说话,其中一人瞥了眼马厩处,见驻军首领折回,便赶紧出声,“别说了别说了,头回来了!”   说完这句,所有驻军都噤声。   驻军首领瞥了这些人一眼,倒是没说什么,但目光却投向远处,最后一个上马车的沈辞身上。   沈逢时沈将军家的二公子?   沈辞?   驻军首领微讶,怎么会在这里?   ……   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离,陈翎又透过车窗上缝隙再次瞄了那二三余个驻军一眼,应当是头从马厩处折回了,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阿念安静坐在陈翎身边没有出声,睁着眼睛一会儿看看沈辞,一会儿看看陈翎,阿念知晓他们有话要说,就乖乖坐在陈翎身侧。   他很喜欢听爹和沈叔叔说话。   虽然听不懂,但觉得他们这样很好。   果真,等马车驶远了,沈辞才开口,“是从怀城方向来的潭洲驻军,不是结城方向来的,也不是冲我们来的,他们要去曲城送信……”   陈翎会意。   难怪方才沈辞朝她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这一路一定会遇上各种驻军,是常事。   沈辞继续道,“驻军要送消息一般分为两种,第一种是直接用军中专属的信鸽,快,但是泄露消息的可能性有;还有一种就是用专门负责送消息的人马去送,虽然慢,但是稳妥。这二三十余个驻军应该是军中专门负责送消息的人马,几日都够了,但这一路人数不少,那就是怀城有很重要的消息要送往曲城,而且必须要确保送达,所以才有这么多驻军同行。这其中有蹊跷……”   沈辞说完,目光看向陈翎,“谭进已经去结城了,如今的怀城是付门慈在留守,付门慈自己手下也有驻军在,若是要送消息,付门慈为什么不调动自己手下的守军,而是让潭洲的驻军去送消息?不合逻辑。”   陈翎却道,“这不蹊跷,你与我刚好知晓付门慈是谭进的人,但旁人并不知晓,付门慈若贸然用自己手下驻军去送消息反倒引人注目,他这么做无非是掩人耳目,不想让旁人知晓怀城还有他付门慈的人在。”   沈辞倒是没想过这一处,陈翎一说,他便想得通了。   陈翎又道,“但此事确实有蹊跷,曲城已经出了阜阳郡,都在阜阳郡以北了,曲城城中有什么,要让这个时候的付门慈也好,谭进也好,往曲城送消息?”   陈翎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沈辞。   谭进或是付门慈,恐怕还藏了旁的事……   而且是眼下,他们两人还想不到的事情。   乱猜也猜不到边,与其如此,还不如先放在一边,沈辞环臂,“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一路要多小心了,怀城是燕韩中部的枢纽,去往曲城的路不少,这一处遇见,恐怕还会在别处遇见,后面几日恐怕不像前两日这么安稳了,路上若是有机会,再行打听。”   陈翎点头。   陈翎目光又忽然一低,看向阿念,“听懂了吗?”   阿念偷听忽得被发现,连忙懵懵摇头,一双好奇的眼睛不由看了看陈翎,又看了沈辞,来回眨了眨,最后说,“要小心。”   沈辞笑了笑。   陈翎也莞尔。   ***   结城,屈光同形色匆匆入了官邸。   谭进身边的亲卫问候,“屈将军!”   屈光同问道,“叔父呢?”   亲卫应道,“王爷这几日一直在连轴转,昨日夜里没怎么睡好,适才午休歇下,刚歇不久……”   屈光同为难,“我有要事要见叔父。”   亲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后,“那将军稍等。”   屈光同点头。   片刻,亲卫折回,“将军请。”   屈光同匆忙入内,谭进已经从内屋踱步至外阁间中,身上披了件单衣,是方才已经歇下了,特意起身见他的。   屈光同拱手,“叔父。”   “怎么了?”谭进看他,屈光同性子谭进最清楚,屈光同不似付门慈急躁,屈光同知晓了他昨夜没睡好,眼下午歇,还说有要事要同他商议,那就一定有事。   屈光同起身,“叔父不是让署众去查近来朝中与军中,是否有官吏与将领的调动吗?”   谭进湛眸一紧,“查到什么了?”   屈光同深吸一口气,“还没查全,但是刚查到一个消息——沈辞早前从立城驻军告假了,去平南郡见平阳侯夫人,平阳侯夫人是沈辞的姑母,原本约莫着应当这个时间前后人就到平南郡的,但仿佛没见到……”   “沈辞?”谭进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沈辞,沈逢时的小儿子?   他早前见过沈辞,对他有印象,但是近几年确实没怎么见到过了……   见谭进出神,屈光同知晓叔父应当是在想沈辞的事,屈光同怕叔父对不上,便在一侧道,“沈辞是沈逢时沈大将军的儿子,当初先帝接天子回京,就曾让沈辞一道去过。而后回了京,天子恢复了四皇子身份,先帝就让沈辞留在四皇子身边做伴读,从那个时候起,沈辞便一直跟着天子,到后来天子入主东宫,沈辞一直都在,也是当时天子身边最亲近的一个伴读,当时沈辞同天子的关系很密切。”   “他这几年去哪里了?”谭进也好奇。   屈光同应道,“燕启十七年秋,有先帝在位时的最后一场秋猎,是在玉山猎场,也是沈辞最后一次随驾东宫。有传闻说当时玉山猎场出了事端,牵涉了二皇子和三皇子在其中,被先帝压了下来,不管传闻是否属实,后来二皇子和三皇子确实在先帝跟前失了体面。而沈辞也是在这场秋猎之后,自请去了立城边关,东宫没有挽留……”   言及此处,屈光同又道,“其实朝中也有传闻,并非是沈辞自请去了立城,而是触怒了东宫,但碍于沈家的缘故,再加上沈辞做了东宫伴读很久,撕破脸始终不好看,所以名为自请,实则是被东宫赶出了京中,放在立城边关不闻不问,否则东宫后来登基,以东宫和沈辞早前的情分不会不让沈辞回京。眼下,从沈辞离京去到立城驻军至今已经四年了,沈辞久不在朝中,朝中多少人都忘了早前的东宫亲信里,头一个就是沈辞……先太子病重时,二皇子和三皇子背地里没少做不干净的事,那时护着天子的人,也是沈辞……”   谭进眉头微拢,“立城边关,那是跟着刘坚了……”   屈光同颔首,“是,沈辞一直跟着刘坚。”   谭进沉声道,“除了巴尔,燕韩边界摩擦最多之处就在立城,沈辞若在跟着刘坚在立城驻军中呆了四年,那同西戎,羌亚,甚至西秦都没少打过交道,这样的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胆识和经验都胜过旁人。陈翎能脱身往北,结城城中又被人弄得乌烟瘴气,牵着鼻子走,倒像是久在立城边关的人能做出来的事……陈翎一定在北边,加派人手去找,找不到天子和太子的行踪,就找沈辞的,他们不会分开走,只会佯装。” 第018章 夫君   马车行至关城,差不多是黄昏前后。   同早前一样,马车在关城城外稍远处暂且停下,沈辞下了马车去查看薛超留下的标记,马车一直在他视线范围内,确保不会出问题。   马车中,阿念看着陈翎,好奇问道,“沈叔叔去做什么了?”   陈翎这些事并不想瞒着他,如实同他道,“还记得薛超吗?”   阿念点头,“记得薛超叔叔。”   陈翎继续道,“因为路上可能有危险,所以薛超提前了我们一晚出发,我们现在经过的这条线路,薛超都提前到过,也帮我们探过,所以会在约定好的地方留下记号给我们,沈辞是去看这些记号的。若是安稳,我们就入城;若是不安稳,我们可能就去下一处地方,明白了吗?”   阿念一遍笑着,一面点头,“明白了。”   陈翎微微蹙眉,“你笑什么?”   阿念坐直,“爹,你不一样了~”   陈翎微楞,“我哪里不一样?”   阿念笑道,“不说朕了,都说我们,就是沈叔叔来了之后。”   陈翎:“……”   陈翎敛了眸间惊讶,风轻云淡道,“事出有因,眼下不是不安稳吗?自然要处处小心,连名字都改了,改个称呼也是应当,同沈辞什么关系?”   沈辞正好折回,撩起帘栊的时候刚好听到这句。   “沈叔叔!”阿念眼尖。   陈翎:“……”   沈辞看了她一眼,前面没听到,就听到了最后一句,但沈辞眼中藏了事情,没有多问,陈翎见沈辞脸色不似方才那般轻松。   果真,沈辞沉声道,“薛超探过关城,可能不安全,最好不在关城落脚,要继续往前走,天色快黑了,路上不一定好走,阿翎,要同傅叔先商议着。”   陈翎会意,也朝阿念道,“你留在马车中。”   阿念听话点头。   沈辞撩起帘栊,唤了声,“傅叔。”   傅叔上前,见沈辞和陈翎都在,知晓怕是行程有变,“二爷,主家。”   沈辞开门见山,“傅叔,关城城中眼下可能不便,我们要去下一处地方。”   “下一处?”傅叔对阜阳郡熟悉,子华绣坊的生意遍布阜阳郡,所以云娘才会让傅叔跟着一道来,傅叔皱了皱眉头,“二爷,主家,请稍后。”   傅叔这样常年在外跑的人,地形图都是随身带的。   而且傅叔的地形图和沈辞的还不同,标注的都是和路程,时间,行程避讳相关的,是跑商的人常用的地图。   傅叔其实对地图很熟悉,眼下也是确认。   等瞄过两眼,傅叔叹道,“没记错,二爷,主家,若是按短的脚程来看,前面已经没有城镇了,只有零星的村庄在,若是不介意,倒是有几处村子,只是这些村子有的我去过,有的没去过,地图上也不能详尽,只能去了再看。二爷,主家,眼下天色不早了,需要尽早决定。”   沈辞和陈翎都看向傅叔手中的地图,确实有好几条路,通往不同的村子,有远有近,都会有些绕路。   沈辞沉声道,“先寻个村落看看,若是也不安稳,露宿野外也不怕,若是明知关城不便还去,才是得不偿失。”   陈翎点头,“我和你想的一样,选最近的这处,已经要入夜了,夜路怎么都不如白日安稳,尽快安定下来,就找一处能最快到,到了之后能留就留,不能留再想旁的办法,去远了,反倒少了一次选择的余地。”   “也是。”傅叔也听明白了陈翎的意思。   沈辞没有反对,“那傅叔,现在上路吧,夜路难走,辛苦傅叔了。”   傅叔笑道,“二爷放心,跑商的时候夜路也常走,就是要颠簸些。安全起见,没那么快,估摸着怕是要一个多两个时辰,等到,怕是都入夜很久了。”   沈辞也笑,“辛苦傅叔,等到了,旁的事情我来周全。”   傅叔应好。   陈翎听着沈辞同傅叔说话,心底的熟悉和安稳再度涌起。   但凡沈辞在……   “走吧。”这一句,沈辞是同她说的。   陈翎同他一道上了马车。   等两人坐好,傅叔便架着马车上路了,眼下还是黄昏,车窗外的轻尘在落霞中轻舞,入夜还要过些时候。   路上有一个多时辰,会饿。   沈辞从一侧的包袱中拿出了几块干粮。   阿念眼前一亮,欢呼道,“葱油饼!”   阿念认得是晌午时候在凉茶铺子里吃过的葱油饼,陈翎看向沈辞,沈辞应道,“怕路上意外,中午离开的时候让小二包的,天气热,过油的东西还能存大半日,先对付用着,等到了泳村再说。”   陈翎和阿念一道接过。   沈辞惯来细致,周全,同记忆中一样,近乎没有变过……   一共四张葱油饼,阿念两张,她一张,沈辞留了一张。   “你怎么不用?”陈翎看他。   沈辞笑道,“给傅叔的,我还不饿。”   沈辞话音刚落,阿念惊呼,“太好吃了!”   陈翎和沈辞都不由笑起来,陈翎提醒,“阿念,小声些……”   阿念赶紧颔首。   沈辞又笑了笑,撩起帘栊,出了马车将葱油饼递给傅叔。   折回的时候正好听阿念在小声同陈翎说起,“真的,比御厨做得还好吃。”   陈翎伸手抚了抚他的头,有些心疼和愧疚,“你是饿了。”   阿念嘟了嘟嘴,‘意味深长’道,“我以后再也不挑食了,方嬷嬷让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和她对着干了。”   陈翎好气好笑。   沈辞也温眸看向阿念。   莫名觉得,其实阿念同陈翎的性子很像……   阿念说完,又一声长叹,只是长叹过后,又奶声奶气,“我想吃八宝鸭子了……”   “嗯,嘴馋了。”陈翎评价。   阿念憧憬,“爹,那等我们回去了,就吃八宝鸭子好不好?”   陈翎拥他,“你想吃什么都好。”   阿念开怀。   沈辞其实见他们父子二人感情很好,眼下,虽然阿念粘着他,是因为新鲜,也许是因为……   但阿念同陈翎之间的亲厚,却是因为朝夕相处的亲厚,两人都是对方最为重要的人。   他不会看不明白。   阿念同他一处,但只要陈翎唤阿念,阿念离不开陈翎……   胡乱思绪间,听阿念的声音朝他问道,“沈叔叔,你喜欢吃八宝鸭子吗?”   “喜欢。”沈辞不假思索。   沈辞也记得陈翎最喜欢。   但阿念却叹道,“我爹从来不吃八宝鸭子~”   沈辞意外,怎么会?不是最喜欢吗?   沈辞看向她,陈翎没出声。   沈辞似是想起什么,微微怔住,遂也没有再提。   日头慢慢落下,夜色接踵而至,沈辞起身,“入夜了,我同傅叔一道,帮忙看着。”   陈翎应好。   沈辞撩起帘栊出了马车,同傅叔一道共乘。夜路容易困,正好有人一道说话,傅叔也精神些,沈辞还能帮忙照看。   马车中,阿念在玩着沈辞今日给他编的竹蜻蜓。   陈翎靠在马车一角,想起许久之前的事。   那时候刚从皇子府搬到东宫。   东宫哪有皇子府自在?   连每日的吃食用度都有讲究,还有史官在一侧记载,而且有太子太傅,还有管事的内侍官都会同陈翎交待,不能表现出自己特别喜欢的食物,以及对某些东西的偏爱。   沈辞知道陈翎一直挑食。   忽然到东宫,陈翎有些懵。   有一日,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要不要去吃八宝鸭子?”   “要!”她想都不想,继而挫败,“但都这个时候了……”   沈辞笑,“翻墙去……我看了好几日,知晓禁军换班的时间,让怀远打掩护,我们溜出去玉兰阁吃八宝鸭子。”   早前在皇子府偷偷摸摸做的事情就多,等到了东宫还是头一回,陈翎有些担心,“不会,出问题吧……”   她有些怕。   沈辞笑,“你别说漏嘴就是了。”   思及此处,眼下,在马车中,陈翎嘴角还不由挂起一抹笑意……   那时候真的同沈辞一道翻墙出去。   她哪里会翻?都是沈辞带着她。   等出了东宫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兴奋都无法言喻,“自安哥哥~真的溜出来了。”   沈辞笑。   虽然偷偷摸摸,但是在玉兰阁吃八宝鸭子的时候,仿佛东宫什么的都抛到脑后,她很久没吃八宝鸭子了,嘴馋到不行,一面吃一面道,“日后宫中,天天都要做这道菜。”   沈辞叹道,“你小心噎着。”   陈翎原本想反驳他,结果刚好一口鸭子哽在喉间!   陈翎整个人脸色都涨红,眼泪都涨了出来,呼吸不了,但沈辞看别处去了,陈翎只能伸手抓他,等沈辞回过神来,见陈翎都快窒息了。   沈辞替她拍背,好容易,陈翎才咽了下去,吓出了一身冷汗,“你以后不在,我都不敢吃八宝鸭子了……”   她怕噎死。   沈辞好笑,“因噎废食……”   陈翎和沈辞脑海里都正好想到此处。   只是陈翎在马车中,目光空望着天花板出神。   沈辞在马车外,耳边都是阿念早前的话,我爹从来不吃八宝鸭子~   ——你以后不在,我都不敢吃八宝鸭子了~   沈辞敛眸,目光隐在夜色中。   ***   入夜许久,马车缓缓驶入了泳村。   薛超从关城离开,就会继续往前,但会去主路,他们眼下落脚的泳村不算主路上,有绕行,所以不会有薛超的标识。   但好在傅叔早前来过,熟悉这里,也领着众人去了早前落脚的村户人家。   这户人家只有一个年迈的老翁,名唤邓翁。   邓翁淳朴,认得傅叔,也热忱招呼几人,傅叔提起没用过饭,邓翁叹道,“只有阳春面了。”   沈辞笑,“有劳了,邓翁,就阳春面。”   明日晨间还要赶路,傅叔知晓村中的地方,邓翁下阳春面的时候,傅叔去村中旁的地方给马匹喂草饮水去了。   傅叔一离开,苑中就只剩了邓翁,沈辞,陈翎和阿念几人。   邓翁做好,沈辞帮忙去端。   陈翎吃得很斯文,阿念是饿了,沈辞在军中,用得很快,但不毛躁。   用完之后,沈辞问起邓翁,“对了邓翁,想问下,村中的大夫远吗?”   “二爷病了?”邓翁问起,也同傅叔一道唤了声二爷。   沈辞道,“不是,这两日天气炎热,家中孩子脖子起了疙瘩疹子,想让大夫看看。”   陈翎看他,沈辞是记着今日晨间两人在马车中说起阿念的事……   陈翎也看向邓翁。   “哟,若是脖子处因为热起的疙瘩疹子,我这里就有药,要是不嫌弃,可以用。”邓翁应道。   沈辞又问,“孩子能用吗?”   邓翁点头,“可以,我孙子以前就用……”   只是言及此处,仿佛忽然断片了一般,整个人愣住。   “您孙子?”陈翎环顾四周,仿佛方才起就没见到人。   邓翁笑了笑,没说话了。   陈翎以为邓翁没听见,正欲开口,沈辞拉住她,“多谢邓翁。”   邓翁笑了笑,回了屋中去取药。   “怎么了?”陈翎看向沈辞。   沈辞轻声道,“这里是阜阳郡……”   “阜阳郡怎么了?”陈翎还是没明白。   忽然间,沈辞意识到陈翎可能并不知情,看着陈翎好奇目光,沈辞轻声道,“天子事多,不能事事周全,下面也不会让你事事都知晓。”   陈翎皱眉,不知他何意。   沈辞沉声,“阜阳郡前年一场疫病,死了不少人,这些小村落无人管,又有药商哄抬药价,走投无路,求救无门,泳村应当还算好的,不少村子整村,整户都没了。方才看邓翁的表情我才想起此事,所以让你别问了,多添邓翁思绪……”   这回轮到陈翎默不做声了。   良久,陈翎低声,“我不知晓。”   沈辞知晓她听完心里应当不好受,沈辞又道,“燕韩很大,天子居庙堂之高无法时时处处顾及,下面的事情有瞒的,有传不到的,也有压下来的,总不能事事都到你这里。今日是疫情,明日是水患,后日是冤假错案……朝廷管不过来,也没办法都管,只能是地方官,父母官……”   陈翎知晓他说的是实情,也是宽慰她的话,但听在心里,还似一块沉石压在心底,隐隐有些透不过气来。   燕韩很大,朝中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事情发生,前年是她登基的第一年,那时还在肃清异敌,巩固政权,后来她撤了武中,平键驻军,并入平南和阜阳两处,用撤销的军费开支,兴修旻塘兴修水利沟渠,当时朝中反对的声音不少,也有二哥三哥的余党借此生事,再后来接踵而至的赋税改革,郁南官道修建……   她终日从早到晚都扎在朝中之事里,一口气都不敢松懈,旁的事情都是宁相在照看。   宁相未必不知晓,只是知晓了也有错取舍,宁相清楚她当时的精力要放在什么之上……   沈辞说的不错,燕韩很大,不一定事事都能到她这处,但她听到的时候,心里还同被钝器划过无异。   整村,整户……   陈翎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沈辞继续道,“这次阜阳郡东南遭了水灾,流民大量涌入结城,范玉就很好,先是提前请了驻军调动,而后又将流民妥善处置,并未生乱,多些范玉这样的人,便少些邓翁家中这样的悲剧。”   陈翎终于开口,“你是说,结城的城守是范玉?”   沈辞点头,“是,他早前因为抨击先帝被先帝下狱,还是你将他从狱中捞出来的。后来他在结城这样的地方做执笔官吏,一点点做做到结城城守。做了不少事,也得罪了不少人,朝中多揣摩你的心思,他升不上去,便一直在结城。但这次也多亏了结城城守是他,朝阳郡没出大乱子。你也看到流民数量了,这次阜阳郡受灾不轻。大灾之后就怕有疫病,范玉让人盯着,也让人看着哄抬药价的药商,他脑子是清楚的。但谭进到了结城,范玉眼下便生死未卜,谭进也不想结城生乱,所以还在沿用范玉之前的动作,阜阳郡才没乱……”   陈翎娥眉微蹙,“这些你都怎么知道的?”   沈辞看她,“云娘在梨镇,同结城就两个时辰脚程,阜阳郡的事云娘很清楚。”   陈翎再次缄默。   难怪了,那沈辞方才提起的阜阳郡之事,应当没有太多出入,是整村整户的没了……   沈辞见她面色苍白,温声道,“阿翎。”   陈翎沉声,“我知晓了……”   陈翎言罢,安静低头吃着碗中的言春面,依旧是斯斯文文的清秀模样,只是眸间少了早前的笑意……   稍许,邓翁取了药膏折回。   “多谢邓翁。”沈辞接过,陈翎道谢。   邓翁笑道,“举手之劳。”   等吃过阳春面,邓翁收拾,沈辞和陈翎带阿念回了屋中,陈翎给阿念脖子上药,沈辞在一侧,没有上前。   “疼吗?”陈翎细心。   阿念摇头,“不疼。”   “那痒吗?”陈翎又问。   阿念还是摇头,却笑道,“不痒了,很清凉。”   沈辞看着她和阿念,像普通父子一般,一个照顾,一个依赖……   等上完药,沈辞上前,“走,去苑中消消食。”   他是见阿念今晚吃得多,怕他睡觉难受,阿念应好。   陈翎轻声道,“我不去了,你们去吧,我在屋中待会……”   沈辞知晓她要时间慢慢理清思绪,沈辞抱起阿念,“我们去吧。”   “好。”阿念应好。   陈翎坐在窗边,看他们父子二人在苑中散步。因为太晚,没去旁的地方,就在苑中来回走。怕吵到别人,在苑中散步时说话声都很轻。   在邓翁这里,阿念也没有练他的小匕首,怕吓倒邓翁。   陈翎目光慢慢凝滞,脑海中都是沈辞早前那句,“燕韩很大,天子居庙堂之高无法时时处处顾及,下面的事情有瞒的,有传不到的,也有压下来的,总不能事事都到你这里。今日是疫情,明日是水患,后日是冤假错案……朝廷管不过来,也没办法都管,只能是地方官,父母官……”   陈翎慢慢垂眸。   ……   再晚些时候,苑外陆续有嘈杂声传来,打断了陈翎的思绪。   已经这个时候了,村里不应这么吵。   陈翎回神的时候,沈辞抱了阿念进屋,陈翎见他神色不似早前,也上前将陈翎身前的窗户关上,只留了一条缝看向外面。   “怎么了?”陈翎在屋中,不必他们早前在苑中看得清。   阿念紧张道,“爹!好多人!都是驻军,每个人都举着火把,握着刀!”   陈翎心中一惊,怎么会?   泳村这种地方……   沈辞目光才从窗外收回,眼见着刀刀火把临近邓翁家,就在邓翁家对面,陈翎也看见,沈辞道,“是来搜人的,看模样整个村子都会搜,走不了,傅叔还没驾马车回来,这里有二三十余人,不能拼硬,你和阿念在屋中候着别出来,藏好,我先看看。”   “沈辞。”陈翎忐忑看他。   沈辞凝眸看她,轻声道,“没事,还不确定就是找我们的,还有余地,至少眼下不是硬拼的时候……”   沈辞说完,又朝阿念道,“刚才说什么?”   阿念认真道,“钻到床下。”   沈辞点头,又同陈翎道,“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手,稍后用桌子将门和窗都堵住,如果对方要硬闯,这二三十人我能对付,到时候要尽快走。”   陈翎看他,知晓他口中的能对付是什么意思……   对方是二三十个带刀的驻军,陈翎眼底微红。   脚步声已经入了苑中,邓翁的说话声响起,再耽误不得,沈辞沉声,“搬桌子。”   陈翎颔首。   临出屋,沈辞又驻足看她,轻声道,“别怕,把面具带上……”   陈翎再次颔首。   沈辞收回目光,出了屋中,合上屋门,抬眸看向屋中齐齐聚在一处的火把,每个聚火把的人都是驻军,邓翁明显吓到,说话都在打颤。   而驻军见到他,目光都朝他投来。   沈辞很快扫过眼前的二三十余人,眸间却略微怔了怔,他如果没看错,这群人是今日晌午在凉茶铺子遇到的那波驻军?   他记得是去曲城送信的,怎么会在这里搜人?   有几个驻军上前,一人问道,“哪来的,姓什么,叫什么,在这里做什么?”   是典型的例行盘问。   应当是方才邓翁说了家中有外来的人,沈辞正欲开口,目光瞥到这几人身后,是今日晌午见到的那个驻军首领,对方目光也落在他身上,探究般看向他,没出声,只是听着眼前的人问话。   沈辞收回目光,沉稳道,“姓沈,沈安,回家中探亲途径此处。”   驻军首领眉头微微拢了拢。   对方又问,“还有什么人?”   沈辞道,“家人同行,已经歇下了,各位军爷可否行个方便?”   “你活腻了是吧!”盘问的人当即就恼了,身后的驻军首领凌声,“闭嘴!”   盘问的驻军懵了。   沈辞目光看向踱步上前至他跟前的驻军首领,驻军首领沉声道,“我等也是有差事,还望行个方便,大家都好做。”   一众驻军纷纷错愕,但首领如此,旁人都不敢吭声,但看向沈辞的目光都带了古怪。   头……什么时候这么同人说过话。   沈辞又看了看对方,心中忽然猜到几分——对方很可能已经认出他了,也知晓他的身份,晌午时候也见到同他一道有陈翎和阿念,却并不知晓陈翎和阿念的身份,因为对方有旁的任务在,不想同他、同沈家冲突,所以没有戳穿。   沈辞心中迅速拿捏着。   对方见他没有吱声,心中也在迅速拿捏着。   换作旁人都还好办,此事不能节外生枝,对方又是沈家的人,最好不要起冲突。   两人心中都有顾虑,便都没动弹。   苑中的火把烧得“哔啵”作响,气氛有些微妙的紧张,对方不想同沈辞冲突,但人逃走了又必须要查,耽误不起。   对方再次开口,“我们有要犯逃了,必须要查,不排除就躲在屋中,只要看过,相安无事,谁都不必为难,公子家人也安全。”   对方说得已经接近底线。   沈辞心知肚明,对方是潭州驻军,今日晌午照面应当没怎么留意过陈翎和阿念,眼下,即使有旁的任务,如果入屋搜查,也始终会对陈翎和阿念有印象,若是真有结城来的消息,他们这一路便暴露了……   僵持中,对方再次开口,“今晚查也要查,不查也要查。”   言辞间,几个驻军已经拔刀,苑中气氛剑拔弩张,紧张到了极致,沈辞眉头拢紧,却忽听身后屋中轻柔的声音传来,清喉婉转,“夫君~”   驻军首领愣住,沈辞也愣住,犹若雷击。   忐忑转身看向身后,见身后的屋门缓缓打开…… 第019章 佳人~   方才那声清喉婉转之后,苑中大抵都能顺着那道清音,猜想屋中的女子应当姿容极好。   难怪,一直要拦着不让入内。   但即便众人心中已经有所猜想,在见到屋门缓缓推开,一身女装的陈翎出现的时候,苑中还是忽然间都安静了……   沈辞怔在原处,旁人也都看呆。   这其中最安静的莫过于沈辞。   周遭的声音仿佛都在夜色中渐渐隐退,没有了火把的“哔啵”声,也没有周围的嘈杂,只剩了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窸窣间跃然于呼吸之上,目光也不由凝在檐灯照映下的那道窈窕身姿上……   极盛的容颜下,一双眼睛似夜空星辰,又含了星光漫漫,似秋水潋滟,又噙了明耀春光。修长的羽睫微微翘着,在檐灯的微光下似振翅的蝴蝶,又如金光映衬下的一团羽扇,淡淡垂眸间,藏了颜如舜华,唇若渥丹,仿佛只看一眼,都透着说不清的明艳动人,撩人心扉……   沈辞忘了移目,也忘了动弹。   最后,连呼吸都抛在了眸间的爱慕里……   旁人也才反应过来沈辞先前口中说的那句“家人同行,已经歇下了”,原来,真是佳人在侧。   难怪了,谁愿意身边如此模样的佳人,大半夜里被二三余个驻军惊扰。   方才苑中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似是也不难理解了……   苑中的微妙氛围里,陈翎身后一个乖巧的‘小丫头’糯糯探出了半个头,轻轻唤了声,“娘亲~”   陈翎才伸手牵了‘她’,‘小丫头’又朝着沈辞,奶声奶气唤了声,“爹爹。”   沈辞好似才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张脸红透到了耳根子处,目光也才从陈翎身上收回,又放在了阿念身上。   早前从梨镇到雀城,沈辞就见过阿念扮女童,故而并不惊讶。   沈辞上前,护在陈翎身前,又伸手抱起阿念,温声问道,“吓倒了吗?”   阿念只管搂着他后颈,似撒娇一般靠近他,虽然没应声说有没有吓倒,但明显将头藏在沈辞颈间,就是一幅害怕模样。   周遭都清楚,也就三四岁模样的小丫头一个。   眼前这么多人,各个身着戎装,手持火把,大半夜的来搜苑中,怎么不会被吓倒!   驻军首领心中唏嘘,不怪刚才沈将军反应这么大。   但凡只要仔细端详一二,就能看出沈将军怀中抱着的小丫头,同沈将军挂像——是沈将军的女儿无疑!   而眼前的……眼前的貌美女子,怕是沈将军的外室。因为不想让旁人知晓,所以特意挑了晌午时的那种小路走,还特意选在那种不起眼的地方歇脚,没让旁的奴仆跟着伺候,而是沈将军亲自照料马匹,一路同行。   有些东西无需多言,一看就知重视。   而夜里,竟也宿在这样不起眼的村落里,分明这一路都是有意避开了大道,而专门挑选了一条小路避开旁人,结果,竟又在这种地方遇上他们……   像沈家这样的豪门世家,哪家的后宅里没有几桩绮丽温存的香艳事?   沈将军正值这样的年纪,身边的女子又生得如此明艳,沈将军这么藏着护着,一路又没有旁的侍卫跟着,多半是身份见不得光,不能让家中知晓,才事事小心。   如今,应当是两人连女儿都有了,看沈将军方才的模样,怕是将女儿当成了掌上明珠供着。   宠都来不及,岂容旁人冲撞了?   但他们偏偏在这种时候冲撞上了……   若不是沈将军怕节外生枝,他们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还会走漏了这一趟的风声。   幸亏‘夫人’及时出来缓和,否则以沈将军的性子,冲冠一怒,怕是不好收场。驻军首领心中暗叹了一声,终究是运气不好,但到底将人都惊扰出来了,沈将军这里也得罪了,当作的事情还是需得做完。   驻军首领拱手,“公子,夫人,失礼了。”   见沈辞没有阻拦,驻军首领更加确认了沈将军方才是怕他们惊扰了屋中母女,。既然眼下人都在此处,驻军首领连忙使了眼色,身后的驻军很快入了屋中搜查。   驻军首领低吼了声,“都动作快一些。”   驻军赶紧加快速度。   沈辞并未没有出声,当下,正单手抱着阿念,另一只手牵着陈翎。   陈翎和阿念都在这里,而驻军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们两人身上,而是真的在屋中搜寻。   驻军得了首领的意思,搜得很快,不多时,就一个接着一个的出来,在苑中旁的地方搜索的禁军也都陆续回来,口中全都是,“头,没有!”   驻军首领心中也松了口气。   真要搜出些什么才骑虎难下。   驻军首领拱手,再次道了声,“失礼了,公子夫人莫怪。”   见沈辞没有开口,又朝身侧的人吼道,“走,继续搜!”   言罢,驻军首领率先转身往苑外去,其余的二三十余人顷刻跟上。   泳村不大,整个村落也就几十余户人家,从邓翁苑中出来,其中一个驻军问道,“头,怎么方才这么避让着?”   驻军首领正恼着,他不说尚好,一提,顿时火气不打一处来,“张口闭口就活腻了!我看你才是活腻!你知道他是谁吗?”   “谁?谁呀?”驻军心虚。   驻军首领腻了他一眼,“闭嘴,继续搜人!”   ***   苑中,终于见这群驻军走远,邓翁也好,沈辞也好,陈翎也好,甚至阿念都松了口气。   邓翁方才是吓坏了,眼下连忙快步上前,看了看陈翎,又看了看沈辞,不由笑道,“原来你们是……唉,糊涂了糊涂了,一上年纪,连眼神都不好使了,你们连孩子都有了……”   沈辞:“……”   陈翎:“……”   邓翁笑道,“眼下没事了,二位就赶紧歇着吧,子时都过了好久了,隔不久就天亮了。”   沈辞的脸色还红着,低声道了句,“好。”   邓翁原本就睡下了,是被唤醒了,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先回屋中去了。   陈翎没有看沈辞,而是看向阿念,“回屋吧。”   陈翎言罢转身,但阿念是在沈辞怀中的。   阿念朝沈辞道,“沈叔叔,让我们回屋。”   沈辞又才从出神中回来,一面走着,一面看着眼前那道背影,纤腰窄窄,身姿绰约,忽又想起她方才唤了声“夫君”。   他的呼吸和心跳都似停了一拍,而后,整张脸又再次红透。   她没带面具。   就是她自己的模样,但略施粉黛,反倒比面具更自然。   沈辞替床上的阿念换着衣裳,陈翎在铜镜前用手帕擦嘴角的胭脂,沈辞余光瞥过,恍然觉得眼下的场景,是一对平常夫妻,男子在照顾孩子更衣,夫人慢慢取下发簪,卸下脸上的妆容。   铜镜中的‘她’,还有方才的‘她’,都很美……   美到让人心猿意马。   阿念看他,“沈叔叔,弄错了。”   沈辞尴尬。   余光瞥到陈翎转眸,沈辞开口,“你怎么会有……”   他是想问怎么会有女装和脂粉,邓翁家中没有旁人了,不会是邓翁备的。   陈翎嗓音恢复了早前,不再是方才的轻柔婉转,沈辞一时有些不习惯,却听陈翎道,“在雀城的时候,我让小五帮忙准备的,这一路上怕遇到意外,总要有准备稳妥些。离开阜阳郡还要好几日,若是我和阿念扮女装安全些,就一直扮女装,能省去不少麻烦,你说呢?”   陈翎说完,转身看向沈辞,见他有些怔。   沈辞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低声道,“要是方便也好。”   陈翎看他,沈辞避开她的目光,转了话题,“驻军在搜人,我怕晚上还有事端,你同阿念睡吧,我在苑中守着。”   “沈辞。”陈翎开口唤他。   他驻足,回头看她,陈翎沉声道,“非常时期,不得已而为之,你要是把朕女装的事情说出去……”   沈辞轻声,“我不会。”   陈翎微楞,沈辞已出了屋中。   ***   屋里,忽然只剩了陈翎和阿念两人。   这些日子仿佛习惯了出处同沈辞一处,阿念同陈翎都觉得有些不习惯。   但阿念今晚没找沈辞,是因为觉得好玩,也一直盯着陈翎看。孩子天生好奇,也会一直打量着陈翎,然后忽然唤一声,“娘~”   这是之前陈翎教他说的,阿念觉得新鲜好玩,好像又莫名贴切,就鬼使神差,忽然又唤了一声。   本该睡了,床榻上,两人各自窝在一床被子里,听完阿念这声,陈翎一脸严肃看他。   阿念当即改口,怏怏道,“爹~”   陈翎方才收起了脸上吓唬阿念的严肃神色,不让他叫习惯了,尤其是私下里……   只是阿念又凑近道,“爹,你刚才好好看~”   阿念还小,不会那么多言辞表达,也说不出所以然,就是觉得方才的爹很很很好看……   陈翎伸手抚了抚他的头,轻声道,“日后这种话不能随便说,记住了吗?”   阿念听话点头。   陈翎又温声道,“睡吧,爹看着你。”   阿念又望了望屋外,轻声叹道,“沈叔叔不回来睡了吗?”   陈翎眸间微敛,同样轻声,“不了,他还有事,你先睡,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好。”阿念懂事。   眼看着阿念躺好,很快,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陈翎也有自己的思绪,便枕着手没有入睡。   ——是来搜人的,看模样整个村子都会搜,走不了,傅叔还没驾马车回来,这里有二三十余人,不能拼硬,你和阿念在屋中候着别出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手,稍后用桌子将门和窗都堵住,如果对方要硬闯,这二三十人我能对付。   但对方是二三十个带刀的驻军,她知晓他口中的能对付是什么意思,她不想他冒险。   一路女装,原本也在早前的打算中,否则她也不会让小五去准备,这样是最安稳的。   陈翎起身,熄了夜灯,也躺回了床榻上,慢慢阖眼。   ***   沈辞靠坐在苑中的大树上,不似地上冰凉,还可以双手抱头,靠在枝干处空望着天空出神。   脑海中都是方才陈翎的身影,陈翎唤他那声“夫君”,还有他牵着她时,心底的踏实稳妥……   记忆中数不清的念头如浮光掠影,譬如小时候的陈翎总斯斯文文,树枝划伤了手都会哭,若是换成一身女装的陈翎,便丝毫未没有违和。   明知陈翎今晚是解燃眉之急,怕他同那二三十个驻军动手,但他心底还是忍不住蛊惑,觉得好像……好像玉山猎场那个时候,但那个时候帐中没有亮灯,他也浑浑噩噩,但他觉得应当是陈翎,后来又觉得是场荒唐,真实,又满足的春梦。   要陈翎真是……   他不敢想。   脑海中蛛丝马迹也好,不断的肯定与否定也好,都一直陪着他,一直在原处坐到拂晓,天边泛起鱼肚白……   ***   傅叔是晨间回来的,“二爷。”   沈辞原本也没怎么睡,傅叔见了他,叹道,“昨晚走夜路有些地方没顾着,木匠修葺了好些地方,不好修,再加上昨晚有驻军搜人,耽误了好些时间,一直弄到夜深,就没回来了,在木匠处歇着,晨间才回来。”   “眼下好了吗?”沈辞问。   傅叔点头,“好了,都检查过了,随时可以上路来了。”   沈辞点头,又恰好邓翁上前,“二爷,准备了些干粮,可以带着路上吃,都是些粗粮,将就用。”   “多谢邓翁。”沈辞接过。这一路从泳村绕路要些时候,路上还不知道有什么情况,多带些干粮稳妥些。   言辞间,屋门处推开,一身女装的陈翎抱了阿念出来。   昨日睡得晚,眼下时辰尚早,没睡醒,便不肯起来,一直让陈翎抱着。   邓翁昨日是见过陈翎女装打扮的,傅叔怔住。   沈辞看着她,忽然知晓无论昨晚想得再多,都在见她的一刻,陡然无用…… 第020章 君臣   阿念很沉,平日里陈翎抱就有些吃力。   现下一身裙衫,仿佛看起来还要再重些。   沈辞收起思绪,快步上前,“我来抱。”   陈翎轻嗯一声。   沈辞从她怀中接过阿念,陈翎怕吵醒他,稍稍躬身,沈辞再次见到她颈后的一抹莹白,耳根子又不由一红,遂而避开目光,“上马车吧。”   陈翎不知情,应好。   “有劳邓翁。”沈辞和陈翎都与邓翁作别,邓翁又看了看趴在沈辞肩头,一面睡着一面皱着眉头的小阿念,有些不舍。   应当是小孙子走的时候也是这般年纪。   邓翁多看了两眼,温和道,“都走吧,别迟了。”   晨间风寒,沈辞抱了阿念先上马车,陈翎留在最后。   “邓翁,这个留给您。”陈翎上前,将手中的那个竹编蚱蜢递给邓翁,昨晚吃阳春面的时候,邓翁看了阿念手中的那个竹编蚱蜢许久,虽没开口,但陈翎看得出来,也猜得到应当是早前邓翁的孙子有一个。   邓翁眼眶有些,接过的时候手微微有些颤抖,“多谢了,主家。”   陈翎温声,“邓翁保重。”   陈翎知晓日后应当是不会照面。   邓翁颔首,“主家保重。”   等陈翎上了马车,傅叔才驾了马车缓缓驶离村落。   再看陈翎,仿佛也习惯些了,除了换了身女装之外,神态语气都同早前一样,应当是为了路上安稳的权宜之计。   马车中,阿念安稳睡在沈辞怀中,也习惯伸手挂在沈辞后颈处,应当是不怎么颠簸了,也睡得安稳了,小小的脸蛋上愁容尽散。   陈翎上了马车,沈辞低头避开陈翎目光,没敢多看。   昨晚和今日,陈翎都上了些许淡妆,所以是陈翎,但又看不出是原来的陈翎,分明是同一个人,但全然两幅模样,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来,比带那张面具还要稳妥。   只是这幅模样的陈翎,他还有些不适应。   他抬头稍许看了她一眼,见她正好在低头牵了牵绣花鞋上的草屑,应当是方才在邓翁苑中沾的,因为低着头,所以眼眸微垂着,羽睫倾覆,藏了春色几许。   她要抬头前,他及时收回了目光,没让她看见。   但想到这一路她都要一直女装,沈辞的目光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   陈翎也明显察觉沈辞的话少了,在马车上的时候,基本不做声,也会特意避开她目光。   终于,陈翎忍不住,“沈自安!”   沈辞才不得不看她——眸间的熟悉眼神,睿智明锐,声音也同早前无异,但凡认真,便携了君王威严。   陈翎沉声道,“你要看不习惯我扮女装,你自己来?”   沈辞:“……”   陈翎看他,“沈辞,你要别扭到什么时候?”   沈辞喉间轻咽,一语带过,“我是在想昨晚的驻军……”   陈翎微顿。   沈辞继续道,“有没看出来,昨晚那批驻军我们昨日晌午在凉茶铺子遇见过?”   轮到陈翎意外,晌午?凉茶铺子?   陈翎是有印象,在凉茶铺子遇到的那二三十个驻军都是自怀城方向来的潭洲驻军。   她当时怕惹对方生疑,所以特意避讳,没怎么看这些驻军,所以不曾仔细留意过这些人的模样。   昨晚在泳村,气氛有些紧张,都险些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她当时怕沈辞同手持火把的驻军起冲突,在着急给自己和阿念换女装,反倒没多留意旁的……   若真是同一批人就未免太巧合了些!   晌午和夜间的两段路,都是特意挑得偏僻的道路,接连遇上两次,怎么都不像没干系的事……   而且,陈翎有印象,他们明明是去曲城送信的,怎么会忽然绕道泳村来搜人了?   沈辞道,“我确认是同一批人,其中好几个我都记得,不会认错。但昨晚太晚,又怕阿念吓倒,所以没有继续细说。他们昨晚是在挨家挨户找人,阿翎,我想我们之前可能想错了……”   沈辞说起要事,反倒没有留意口中的称呼换成了阿翎。   他自己没有察觉,陈翎却明显听出,但也没打断。   沈辞一直都唤她阿翎,即便后来在东宫,他在旁人面前会唤她殿下,旁人不在,他唤的一直都是阿翎。   这称呼于沈辞而言很熟悉,熟悉到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她如今已经是天子……   陈翎收回目光,继续听他说道,“我们昨日都以为这批驻军是去曲城送信的,也想过这消息肯定很重要,才会保险起见,让二三十个驻军一起送信,而不是走信鸽。但昨晚他们忽然出现在泳村寻人,便怎么都说不通,既然是送信为什么要绕道,不走近路?但若是我们早前想错了,他们不是去曲城送信,而是送人去曲城,但人在泳村附近丢了,便都说得通了……”   陈翎的思绪也跟随到沈辞的话中来。   “这么多驻军一道,要送去曲城的人混在这批驻军中根本不起眼,也没人会怀疑,所以这批人和我们一样,都选择了偏僻的路,掩人耳目。昨日晌午,我在马厩处听驻军抱怨去曲城送信的事,说明驻军中知晓实情的不多。但刚好,他们要押送的那个人在途中逃跑了,就在泳村附近,所以他们不得不整村排查,又因为此事保密,不能乱说,所以只能一处一处搜,不能声张……当时他们搜查,直接避开了你和阿念,说明他们要搜的人就是之前在驻军中的人,所以熟悉,知道不是你。”   陈翎眸间微滞,这么说便说得通了,但是还有一点,“你怎么知道是押送?”   沈辞笑道,“不是押送,他跑什么?我同你在一处,你用得着跑吗?”   陈翎:“……”   稍许,陈翎轻声叹道,“这类比不合适,别拿我做比喻。”   沈辞不开玩笑了,继续道,“还有一事,昨天那批驻军的首领应当认出我来了,所以处处避讳,怕同我起冲突。但即便避讳,还是冒着同我、同沈家起冲突的风险也要进屋搜人,说明这人很很重要,但又不能声张,不能中途跑掉,必须要找到。所以我在想……这批驻军秘密押送人是谁?”   听沈辞说话的时候,陈翎便一直双手环臂,低眸看向某处思量着。   沈辞说完,陈翎默契接道,“这批驻军是从怀城出发的,说明攻陷怀城的时候,谭进就带上了这个人,这个人也一直留在怀城城中。但谭进去结城的时候并没有带上他,还是让他继续留在怀城,所以这批驻军才是从怀城出发,送人去曲城的。”   沈辞颔首,“是。”   陈翎继续道,“站在谭进的立场,当初他带兵攻陷怀城,是胸有成竹我肯定在怀城;但后来他虽猜测我在结城,但不确定我一定在,所以他去结城的时候,并没有贸然将这个人一道带去……眼下,我消失的时间越久,谭进其实越发不确认我在何处,也不确认最终能不能找到我,所以便将这个人送去了曲城……自安,谭进是在做两手准备。”   陈翎说完看向沈辞。   沈辞似是也忽然想明白。   陈翎又道,“而且有意思的是,这批驻军在晌午遇到我们时还好好的,但等到晚上,他们押送的人就忽然逃了,在泳村附近挨家挨户找。我想,这个人晌午在凉茶铺子的时候就见到了你我,也认出了你我,所以才逃跑的。”   陈翎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猜到这个人是谁了……”   沈辞诧异看她。   陈翎笃定道,“我二哥,陈宪。”   沈辞意外。   陈翎轻叹一声,“难怪谭进当日会这么果断攻打怀城,怀城一旦攻陷,他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用我来对付陈修远,对付敬平王府。但若是我不听他的,有陈宪在,他会先杀了我,然后扶陈宪上位,让陈宪做他的傀儡,等日后对付完敬平侯府和其他与潭洲敌对的势力,他再让陈宪退位。”   沈辞心中唏嘘,谭进做事果真滴水不漏,早就留了陈宪这道后手。   陈翎继续道,“但他没想到我不在怀城,而且他没找到我,所以陈宪这张牌就迟迟不能拿出来,怕陈修远知晓会有所准备,所以他才要把陈宪神不知鬼不觉送往曲城,为什么是曲城我还没想明白。但陈宪怕我,我告诉过他,日后若是让我再见到他,我就杀了他。他惯来胆小,也多被身边的谋士怂恿,这趟谭进找到他,他未必愿意,昨日应当是见到了我和你,吓得没命跑了……”   陈翎羽睫轻轻眨了眨,“眼下,也顾不得陈宪了,他比兔子跑得还快,驻军未必能找得到他,他也不会自己出现。等再隔几日,谭进后院起火,自顾无暇,陈宪更不敢出现了……”   沈辞沉声,“我在怀城的时候听说谭进的儿子和孙子都跟着他在军中,要怎么后院起火?”   陈翎温和道,“谭进还有一个侄子,名唤谭伟明。谭明为同谭进一直有矛盾,被谭进边缘化到眉州,我之前让人留意过。前几日,我让小五送信去了眉州,同谭伟明说,谭家祖上承蒙恩德,祖父才封了谭进做异姓王,这个恩德是谭家的,不是谭进的。谭家是要留下这份恩德,还是伙同谋逆葬送先祖的声誉,让他选……谭进自负,自负的人往往看不起不如他的人,尤其是自己眼皮子下的人。谭进小看了谭伟明,他会在谭伟明身上栽跟头。”   沈辞看向陈翎,陈翎也看他,“我还让小五送了信给曹之都,霍连渠,褚平舆,安允白,他们一定会来救驾,也会有人同谭伟明一道将潭洲搅乱,让谭进腹背受敌,只要过了这几日,旁的只是时间问题……”   沈辞看向陈翎,忽然意识到,眼前的陈翎,无论是不是女装,无论是不是女子,都是运筹帷幄的天子。   是君王。   已经不是早前那个被树枝划伤指尖都会鼻尖微红,走不动路会让他背的陈翎。   而他,也同曹之都,霍连渠,褚平舆,安允白一样……   都是侍奉君王的臣子。   沈辞淡淡垂眸,君君臣臣。   恰逢怀中阿念醒了,动了动,应当是他身上比陈翎热,阿念有些出汗了,陈翎上前,“我来换着抱会儿。”   沈辞应好。   陈翎起身,在他跟前俯身抱阿念,青丝斜垂,正好根根拂过他脸庞,他避不开,只好侧过脸去……   只是阿念睡熟了,忽然蹬腿踢到陈翎胳膊,他伸手扶住陈翎的胳膊,抬头看她,“没事吧?”   “没事。”陈翎正好回眸,他唇间刚好沾上她脸颊。   两人都怔住。   他忘了松手。 第021章 刀(一)   四目相视,陈翎羽睫微微颤了颤,沈辞不由喉间轻咽,脸色再度红透至脖颈处,“我,我……”   仿佛除了这句,他竟也不知道解释旁的什么好。   更或者,其实什么解释都欲盖弥彰。   陈翎就在他跟前,要是真想躲过,真躲不过去吗?   边关沙场的刀子都躲得过去,怎么会躲不过身前一个回眸……   他是魔怔了,才会杵在原处。   他是特意的,没有躲……   马车继续向前,车外是车轮轱辘碾过凹凸不平道路的声音。近处,陈翎眼中都是他,他眼中也都是陈翎,只是这次,他没有移目,心里隐隐蛊惑。   从方才起……   也许是从昨夜起,那股经久却消融不散的蛊惑,他想,也许他应当问清楚。   就是眼下。   但真要问吗?   沈辞拢紧眉头。   “松手。”陈翎沉声。   沈辞怔忪,眉头下意识松开,而后听她的话,掌心不觉缓缓松开。   陈翎心中长舒一口气,但这口气不长,他的指尖又再度握紧她。   陈翎羽睫不由再次轻轻颤了颤,他果真看着她开口,惯来温和醇厚的声音里带了些低沉和沙哑,似是思忖千百度才出口,“陈翎,我有话问你……”   陈翎仿佛会意猜到什么,心底忽得一滞,似心跳骤然停了一拍,厉声打断,“沈自安,你脑门被夹了是吗?”   沈辞彻底僵住。   她言辞间带了天子的威严气度,不容置喙。   沈辞也似忽然清醒过来,他在做什么……   沈辞愣愣看向她,而后慢慢松手。   又恰好,阿念似是迷迷糊糊醒了,刚好没看见,也没听见刚才一幕,否则他不知道多尴尬。   “爹~”阿念醒了,第一个开口唤的人是陈翎。   他一直跟着陈翎,心中最亲近和依赖的都是陈翎,要找的,也始终都是陈翎。   陈翎也顺势抱起他,温和道,“我在。”   陈翎抱起阿念在对侧落座,阿念莫名拥紧她,她本能反应,糯米丸子今日有些奇怪……   沈辞没看出端倪,陈翎轻声,“怎么了,阿念,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辞意外。   却见阿念搂着陈翎有一个劲儿点头。   陈翎一面轻拍着他后背安抚,一面柔声道,“哪里不舒服?”   阿念似是没睡醒,又似是尤其依赖陈翎,半睡半醒的声音靠在她肩头道,“父皇,我梦到大监了……”   声音不大,但是睡懵了,也确实没睡醒,才会直接将“父皇”和“大监”两个词唤了出来。   陈翎心头一沉,其实,她早前就在想阿念该挂念起大监了。但是一直没有,应当是这两日见了沈辞,时时处处都和沈辞黏在一处,既新鲜,又好奇,便一直忘了去想大监的事。眼下,睡了一觉,做了一场梦,便忽然想起大监来了。   果真,阿念的奶声奶气里带了些发抖,“父皇,我想大监了他们了……大监他在哪里呀?”   这些年,朝中一直事忙。   她既要照看他,又要照看朝中的事,根本分身乏术。   阿念身边,多是大监和方嬷嬷在照看,阿念同大监亲厚……   阿念搂着她后颈,似懂事,又似是有些害怕朝她道,“是到安稳的地方就能见到大监了吗?我上次还让大监给我找山楂糖,但大监说父皇不让多吃,他也会跟着一道挨父皇骂……我现在不想吃山楂糖了,我就想见大监……”   陈翎不知道当怎么才说得出口,大监留在怀城,怀城被潭洲驻军攻陷,大监是她的内侍官,旁人会逼供她的下落,大监那里十有八九已经……   陈翎眼眶微红,轻声道,“不想方嬷嬷吗?”   小孩子便是如此,话题一转,阿念来了精神,“也想啊!我好想方嬷嬷。”   陈翎温声道,“她会撵上我们的。”   “嗯。”阿念遂才没有问了。   沈辞也垂眸。   陈翎身边的大监,方嬷嬷,傅建文,赵成思……都死的死散的散,一场谭王之乱,她身边亲近的人在怀城折损了大半,还有怀城死在乱军包围中的禁军,守城士兵,眼下,陈翎的安危最重要,他哪里还应当有心思问旁的?   他是魔怔了。   也不分时候……   ***   晚些时候,阿念的瞌睡醒了,不像方才那样迷迷糊糊了,便开始在马车中同沈辞一道练习匕首。   前几日的练习,阿念已经能够熟练的拔出匕首,将匕首藏在安全地方,很快取出,一气呵成。眼下,沈辞在马车中将他用匕首。虽然马车中很颠簸,但是有沈辞看着,不会有意外。   沈辞同阿念一处,陈翎则托腮看向马车窗外出神。   谭进这次谋逆,她身边死了很多人,大监,傅建文应当都不在了,只有石怀远去了万州送信,其余随行的朝臣都在怀城。谭进轻易不会动这些人。   就算江山要易主,朝廷还是得存续运转,否则燕韩生乱对谭进也没有好处。所以谭进会杀她,却不会杀这批随行的官吏,他们只会被押解在怀城,没有生命危险。   这一趟宁相和区相没有同行,京中和旁的地方暂且也不会乱,只有阜阳郡和附近几处州郡会生波折。   宁相和区相也都清楚,边关的驻军不能动。除却平南,万州几处驻军,她还能灵活动用的就只有曹之都、霍连渠、褚平舆和安云白手中的兵,这些对付谭进,屈光同和付门慈足够了,但她更好奇的,是谭进背后还有哪些人?   谭进若是没有同谋,底气不会这么足。屈光同和付门慈都藏得很深,旁的人呢?   这次就算解决了谭进,屈光同和付门慈,剩余的人一日不露面,就一日是隐患,她要怎么做,才能把这些藏在冰山下的蝇营狗苟都一并牵出来?否则谭王之乱过去,他日还是隐患重重?   京中有禁军,禁军负责维护京城,宫中,还有她的安全,但禁军不是她手中的底牌。   谭进以为的敬平王府更不是。   她还有一张底牌,怀城之事已经过去几日,等到平安抵达平南也该动起来了。   只有握在自己手中的,才是底牌,握不住,再冠冕堂皇都不是,譬如陈修远。   陈翎目光看向马车内的沈辞和阿念两人——她身边的人,不能再死了……   ***   骑了一夜的快马,整夜不眠不休,小五终于在晨间赶到了关城。   按照约定的路程,将军和陛下应当是昨日黄昏前后抵达莞城,然后昨夜在关城留宿,今日晨间再走。   终于撵上了!   小五跃身下马,行至约定好的地方提前查看记号,却不由愣住。不在关城?   偏偏这个时候!   小五只丧气了一瞬,又很快拿出地图蹲下仔细查着,原本从关城出下一站是清关城,但眼下薛大哥留了记号,那就是关城城中有潭洲驻军出没,安全起见将军一定会绕过关城。   绕过关城,是可以夜宿野郊,但有陛下和殿下在,野郊并不安稳,将军不会冒险。   不冒险就只有绕行这几条路,对应有四座村庄,在不同路上,天哪,他要找到什么时候去了?   小五心底不由摸了一把冷汗,额头也冷汗挂起。   之前薛大哥已经留了印迹,保险起见,将军是不会再留了,怕被人发现,所以线索真的断了,他是应当直接去清关成等将军还是绕路去这几处村庄?   这样会不会同将军刚好错开?   小五心中也拿捏不住,但再耽误下去不行。小五心一横,去最近的一处,如果没有撵上将军和陛下就直接往清关城去。他们马车走不快,他骑马从最近的村落过去,绕行的路最少,最迟也能在清关城同将军会和。   最近的村落是泳村,小五打马上路。   ……   约莫一个时辰左右,抵达泳村。   小五跃身下马,口中还喘着气,便牵了马匹往泳村中去,只是刚到村外,却忽得警觉驻足——驻军?!   小五常年在边关,谨慎是有的。   当下牵了马避开,没再往永城去,这里怎么会有驻军,而且数量不少!   小五心中紧张着,不能贸然上前容易保留,也不能走,要知晓这一批出现在这条线路上的驻军目的。   小五深吸一个口气。   ***   泳村中,自昨夜那波拿着火把来搜人的驻军之后,这是第二波驻军了,而且就在晌午前不久。   泳村中村户不算多,眼下都人心惶惶。   这批驻军同昨晚的驻军相比,人数更多,起码百余人有了,而且看起来更有气势,更像驻军,也让人害怕。   再加上都不知道村中这两日怎么了,平日里驻军的影子都见不到一个,眼下接二连三的搜查,还都是驻军,这些村户自然都吓倒……   刚好有驻军搜索到邓翁这处。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手持画像的驻军例行问起邓翁。   邓翁看了一眼他们手中的画像,明显愣住,然后很快,慌忙摇头说道,“没有……没有见过……”   邓翁心中忐忑。   这……这分明是二爷的画像。   邓翁想起二爷,主家,还有玩蚱蜢的小公子,各个都很和善……   邓翁紧张得眨了眨眼睛。   这批驻军来者不善,明显是不怀好意,应当是二爷的仇家。   邓翁心中捏了把汗。   方才驻军问话的时候,这批驻军的驻军首领正在苑中,目光刚好锐利得落在邓翁身上,也明显看到他紧张得眨了眨眼睛。   驻军首领没有当即问,而是耐性等着手下的人问完,自己则是继续在一侧观察这老叟的反应,等驻军话问完,他唤了人来,“老叟怎么说?”   驻军应道,“回将军,说没看见。”   “那继续搜。”驻军首领没说旁人,而是转身看向对面,对面村户的苑中也有驻军在搜索。   他们人手足够,两三百人,足够同时搜索。   眼下,街道上百姓都回了各自屋中,驻军首领吩咐一声,“把对面那户村民叫来。”   驻军照做。   很快,对面的村户来了三两个人,驻军首领当着邓翁的面问面前的三人,“老叟这里,这几日可有人投宿过?”   村户还没应声,村户的孩子点头,“有。”   邓翁脸色吓得煞白。   驻军首领又让人将画像打开,给对面的村户三人看,“有这个人吗?”   是沈辞的画像。   邓翁一颗心心跳至嗓子眼儿。   村户的孩子摇头,村户也摇头,“只知晓来了三四个人,看没清长相啊……”   驻军首领又看向邓翁,淡声问道,“老人家,你刚才怎么不说?”   邓翁不由支吾,“你……你们问我的,是有没有见过这人,我没……见过呀,但确实昨晚有人借宿,都是以前来借宿过的人领来的。”   “什么人?”驻军首领追问。   邓翁道,“是早前跑商的人,就在结城附近做买卖,以前也常来,我也没多留意,对方使了些银子,我就让他们住下了。”   “是今晨才走得吗?”驻军首领问。   邓翁点头。   驻军首领也跟着点头,一面按着佩刀上前,继续问道,“老人家,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方才邓翁见到画像明显紧张,然后摇头否定,不可能看不出来——这老翁认得画像上的沈辞。   而且,他近乎可以断定,对方如此紧张,很有可能昨晚来得就是沈辞。   邓翁脑海里也确实一闪而过,老傅晨间同二爷说起去清关城要黄昏过后了,他当时正好给他们送粗粮,所以听到,他知晓他们是去清关城的……   邓翁心中骇然。   但看着眼前穷凶极恶的驻军,想起昨晚小公子唤的那几声邓翁,又想起临行前主家给他小公子的那枚草编蚱蜢,邓翁摇头道,“不清楚,他们也不会告诉我?”   驻军首领再次看他,平淡道,“真不知道?”   邓翁害怕摇头,“真不……”   “知道”两个字还未出口,就觉腹间一阵剧痛,驻军首领收起刀落,邓翁倒下,苑中的村民吓得失声尖叫。   驻军首领身侧的人也愣住,“将军?”   谭光思沉声道,“既然不说,也不要让沈辞的同党找到他的去处!晨间才离开的,走不远,沿路搜!”   谭光思是谭进的长孙,从小就跟在谭进身边,惯来果断,也阴狠。   怀城攻陷,祖父便让他往北,是想切断被北上来的援军,但收到屈光同的密信,沈辞携了天子一道往北逃窜。原本此事祖父让屈光同的人在做,但事出紧急,迫不得已让他接手此事,等于暴露他在北边的行踪。   但眼下,抓住天子远比阻拦援军更重要。   “人走不远,肯定就在附近,追!”谭光思按着佩刀出了苑中,身后全是驻军脚步声,和村民的哭声。   ……   小五不敢离开,但也不敢上前,大概等了两刻钟时间,才见泳村中的驻军倾巢而出。   说倾巢而出,是因为这一批驻军至少有两三百余人,不是小数目,应当是有重要的人在。   小五一直等到所有驻军离开,才入了泳村中。   驻军一走,泳村中百姓都在痛哭,驻军乱杀人……   小五心惊,寻了人问,有人说刚才来的驻军,拿了个男子画像到处问有没有人看见,然后还杀了邓翁。小五连忙上前,怕是将军也在,但很快就在苑中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邓翁,眼中还睁着,明显是没反应过来被人用佩刀捅了。   小五眉头皱紧。   在立城边关起,他就跟着沈将军,将军说过最多的一句,就是军中的刀,绝不对向燕韩国中百姓……   这帮畜生!   连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叟都不放过!   小五眼底猩红。   周围的村民都在围着邓翁哭,没人多留意到小五。邓翁家中已经无人了,有村民上前替邓翁收整的时候,邓翁袖中那枚草编蚱蜢落在了血泊中。   草编蚱蜢?将军?   小五认得将军编的草编蚱蜢,只有他会这么编,因为将军总说这么编,蚱蜢的翅膀硬。   将军来过这里,应该就是昨晚……   但怎么这么快就有人寻到这里来了?!   他已经连夜赶路了,结城来的驻军不可能比他更快,那就只能是另外一直驻军!   ——原本就在这附近的驻军?!   小五心头骇然。   刚才,他分明是听村民说这些驻军拿了一个男子画像挨家挨户问,只有一个男子画像,那便不是陛下和太子,难道是将军?   小五僵住,很快想到,是将军暴露了!   对方有两三百余人,小五惊出了一头冷汗,想也不想撒腿就往村外跑,清关城!清关城!   要快!!   对方是冲将军去的!!! 第022章 刀(二)   马车中途停在路上的凉茶铺子处。   又是半日过去了,去清关城还有大半日路程,大约黄昏后才到,要给马饮足水,喂足草。   这条路很不好早,否则不会走那么久,路上颠簸了一次,磕着了石头,傅叔细心,在一侧检查马车。   阿念要看喂马,反正也在马车中坐了很久,沈辞带着阿念去马厩处喂马。   阿念黏了沈辞几日,又开始黏陈翎了。   即便有沈辞在,也非要拉着陈翎一道看他喂马。   阿念的身高正好站着可以够着马厩的缝隙处,沈辞蹲下,带着,同他一道伸手握住马草喂给他们的马。   以前从来没有人带着阿念一道给马喂过草,这种体验很新奇,“它吃了吃了!”   阿念惊喜看向陈翎,“快看,它吃草了!”   陈翎莞尔。   阿念正在兴头上,沈辞一直带着他,温和而耐性得告诉他怎么喂马草,马儿最喜欢。   阿念做这些新奇的事情时很开心,孩子的愉悦都写在眸间。   沈辞又抱着他,一手拽紧缰绳,一手教他伸手尝试去摸马的鬃毛。   阿念“哇~”的一声惊呼出来。   陈翎知晓他喜欢……   “沈叔叔,我还想喂马!”阿念觉得拿草给马吃特别有趣,沈辞放下他,又叮嘱他,“要小心。”   阿念点头。   刚才沈叔叔说的,他都记得,阿念一点点照做。   阿念很聪明,很像陈翎的聪明……   沈辞一面环臂,一面看着阿念,陈翎就在身侧,两人都看着阿念,只是站着也是站着,眼下凉茶铺子没有旁人,沈辞先开口,“曹之都、霍连渠、褚平舆和安允白这几人里,除却褚平舆早前在京中见过,其余都未听过,稳妥吗?”   陈翎在东宫时的伴读,他大都记得。那些人在东宫久了,他都知根知底。   但这几个名字里,除却一个褚平舆,其余于他而言近乎全然陌生,都是在他离开京中之后陈翎才提拔的亲信。   褚平舆早前在京中名声更不怎么好,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一个。褚家是世家,他在立城还听闻褚平舆在京中闯了祸,褚家花了不少功夫才将他外调出去做闲职,平息京中祸端。但眼下看,褚平舆外调其实应当是陈翎的意思。   短短几年,虚虚实实,陈翎并没有将这几个人都安排在要职上,除却褚平舆,另外几个很少能听到,旁人也不会留意。   他离京之后,陈翎身边很多事,很多人都和早前不一样……   他问起,陈翎也不隐瞒,“除了褚平舆之外,曹之都也是世家子弟。曹之都是曹贵冕的外室所生,曹家依附洛家,有洛夫人在,曹贵冕就不敢认曹之都这个儿子,但曹之都的才学很好,在水利之事上更有造诣,曹贵冕想方设法将他塞到了两年前的旻塘兴修水利沟渠一事中,所以我正好见过他,他稳妥可用,也很沉得住气,假以时日,作为不止在工部。眼下渠州水利工事在建,为期三年,朝中都以为是曹贵冕将他塞到了渠州,不会惹人怀疑。”   “至于霍连渠和安允白,”陈翎看他,“都是寒门子弟,你没见过。这些年,世家之间在掣肘,也总要有所打算。曹之都,霍连渠,褚平舆和安允白这四个人中,除却曹之都,都是我回东宫之后就开始调往各地的,时间不短,官职不高,不引人注目,但做了不少事,都是稳妥的人。也放了好几年了,正好借这次谭王之乱的机会,将几人调到合适之处,名正言顺……”   沈辞知晓陈翎口中说得容易,但每一步要走踏实稳妥决计不是易事。要在朝中这么多人的眼皮下放这些人,稍有不慎,都会有风声走漏。   思绪间,陈翎也缓缓开口问起他,“你呢?”   这仿佛还是这几日她头一回问起他。   沈辞也看她,“你没在我身边安插人?”   陈翎微讶,“我在你身边安插人做什么?”   沈辞淡声,“陈翎,不是你让方嬷嬷同我说,此去立城路远,日后无事,就不必回京了?”   陈翎错愕,但没有应声。   沈辞低眉笑了笑,转而道,“不是问我在边关如何吗?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春风不度的地方,也不会放觊觎之人进来……”   陈翎眸间微滞。   忽得,身后马蹄声远远响起,沈辞警觉,很多人……   离得远,陈翎倒是没怎么听见,沈辞沉声道,“走。”   陈翎唤了声,“阿念。”   阿念听话上前,陈翎抱起他。   “傅叔,准备走!”沈辞唤了声,傅叔应好,沈辞将马从马厩中牵出,马其实并未吃饱,但眼下这里不安稳。   沈辞牵了马,陈翎抱着阿念走在他身侧。   沈辞低声道,“先回马车再说,如果稍后有事,就躲在我身后。”   陈翎颔首,而后果真听到连串的马蹄声,比早前在途中遇到的二三十余骑要多得多……   陈翎娥眉微蹙,“自安?”   沈辞还未来得及应声,对方已至。   足足四五十余骑,应当是快马加鞭往此处来,光是马蹄声和嘶鸣声都声震如天。   沈辞镇定朝傅叔道,“傅叔,装车。”   傅叔吓倒,赶紧应声,“诶!”   要将马套回马车上,将绳索系好,也要检查马匹能否上路,傅叔一面哆嗦着,一面赶紧去做。   沈辞看向陈翎,她这幅模样,旁人认不出来。   他伸手牵她,陈翎不知他是为了做样子显得像些,还是自然而然,但很已经有驻军上前,不耐烦道,“抬头!”   是冲沈辞说的。   对方手中拿着画像,是路上遇到人例行公事盘查一声,其余的驻军已经在凉茶铺子处饮水,但都没有落座,应当是喝完水就要立即赶路,手上又有画像在,是在搜人,所以不会长时间停留。   对方只看沈辞,陈翎隐约看到画像上只有一个头像。   若是找她和阿念的,应当是两幅。   不对劲……陈翎心中拿捏着,而对方又明显看了看沈辞,再看了看画像,又照此重复了两次。   确实不像。   驻军随口道了声,“走吧。”   陈翎心中微舒。   她换回女装,那张面具就还到了沈辞处,下马车前,沈辞带了那张面具,所以眼下他们三人都不是早前的三人,被认出来的可能性很小。虽然不知道这批驻军是来寻谁的,但数量比早前寻陈宪的还多了一倍,若是冲突上能难能脱身。   “上马车。”沈辞轻声,陈翎抱着阿念点头。   但刚走一步,身后的声音传来,“站住!”   陈翎意外,对方不是查过了,而且转身折回了吗?   沈辞没有回头,而是低声朝陈翎道,“记得早前说的吗?去清关城,在东边找一处苑落,十米开外留下标记……”   陈翎愣住,为什么说这些?   沈辞脸上浮起惯来笑意,继续道,“你同傅叔先去,我没事,如果等到今日半夜我还没回来,你同傅叔第一时间走,按照路线去鱼跃,小五只迟我们一日,眼下有这么多驻军,小五一定警觉,会不用半日就会撵上,让小五带你出阜阳,记住了?”   陈翎僵住。   “上马车,现在。”沈辞重新沉声,不容置喙。   四目相视里,陈翎鼻尖微红,眼见着他身后的驻军首领上前,陈翎转身放了阿念先上马车,而后也上了马车。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沈辞缓缓转身。   方才他就看见娄驰。   娄驰是谭进手下的人,他早前在军中见过,娄驰这几年一直跟着谭光思,是谭光思身边的副将。   娄驰在,说明谭光思很可能也在附近,阿翎在这里不安全。   娄驰是见过他的,这张人皮面,具带上是会改变模样,但也是在原有的模样做得改变,若是熟识,仔细端详是会看出破绽,而且娄驰不似旁人,不好对付,这一趟他可能走不了,所以方才才会嘱咐陈翎那么多……   娄驰果真来回看了好几次沈辞和画像,确实不像。   但他见过沈辞,在立城边关的时候。   那时候小将军到边关历练,刚好同沈辞一道并肩作战过,方才那道背影很熟悉……   脸却不像,但感觉很像。   娄驰抬头再度抬头看向沈辞,“手伸出来。”   马车上,陈翎是能听见马车外的,不由屏住呼吸,沈辞带着面具许是认不出来,但沈辞是带兵的将领,手上怎么都会有用刀剑的茧,对方怎么都会看出端倪,即便认不出沈辞,在这样的路上,恐怕也会生出事端。   陈翎紧张得喉间轻咽,而阿念也轻声问道,“沈叔叔呢?”   陈翎强迫自己淡声,“沈叔叔没事,别出声。”   阿念听话没出声,也没往马车外看。   马车外,沈辞伸手,果真露出手上的老茧。   娄驰看他,他也看向娄驰。   娄驰轻笑,“沈将军,好久不见。”   他们并肩作战过,沈辞的脸不像,但身材体型,包括刚才伸手的动作,还有手上的老茧都如出一辙。   沈辞嘶哑着声音,“你们认错人了。”   娄驰轻嗤,“认错人也不要紧,宁肯认错,也不能放过,将军还有马车上的人,都同我们走一趟吧。”   陈翎心中一惊,是认出来了?   沈辞看他,“还有王法吗?”   娄驰上前,“在这里,我就是王法,将军别让末将为难。”   沈辞也不装了,恢复了早前的声音,“怎么?沈家什么时候得罪你们潭洲了?”   娄驰笑,“沈将军心中不清楚吗?沈将军带走了什么人,就得将什么人还回来。”   沈辞也笑,“听不懂你说什么?”   只是言罢,忽然敛了眸间笑意,恢复了早前在立城军中的凌目,“但你们潭洲要与沈家为敌,与我为敌,娄驰,你今日出不了这里。”   娄驰也敛了笑意,他是见过沙场上的沈辞。   但眼下,只有他一人。   娄驰伸手按在佩刀上,身后的驻军也跟着拔刀。   “傅叔!走!”沈辞大喊一声。   傅叔慌张应声,陈翎攥紧指尖,他要自己一个人留下?!   陈翎眼底倏然一红,沈辞!   但刚要起身,傅叔猛然打了马鞭,马车忽然疾驰而去,陈翎只能一手抓紧马车中的扶手,一手抓紧阿念,一面阿念掉下去。   马车外,驻军正要上前追,沈辞拦在前方,一点点揭下脸上的面具,沉声道,“谁要过去,就踏在我沈辞的尸体上。”   娄驰看了眼远去的马车,不由皱眉,“沈将军,你是不是疯了?这里有四五十人,你一把刀都没有……”   沈辞看他,沉声道,“我的刀,只上阵杀敌报国,不杀国中百姓和军中将士。要用,就用你们的刀!”   周围都愣住,也震撼。   包括娄驰。   娄驰深吸一口气,脑海中还有在边关并肩作战时,将后背交给沈辞的稳妥,信赖和同袍之谊,娄驰低声,“好,沈将军,我敬你!但今日,一个人都不能走。”   娄驰挥手,身后的驻军迅速上前。   但近乎同时,上前的人驻军里瞬间被沈辞按倒一人,夺了佩刀斩杀身旁两人,周围都惊住,这身手和速度和平日里见过的驻军全然不同!   “上!”娄驰凌目。   当即没人再敢大意!   沈辞是在边关同西戎搏命的人,谁大意或手下留情都只有死路一条。   沈辞斩杀两人,夺下了两把佩刀,很快近前来的第三人和第四人也死在刀下,娄驰很清楚,要对付沈辞不容易,但沈辞并非没有破绽,娄驰看向一侧,“上马,追马车!”   沈辞转头,见一侧两人跃身上马。   近乎同时,身侧的两个驻军朝他同时扑过来,将他按倒在地,扭打在一处,另一人手中的佩刀就插在他头一侧,沈辞抓住按住他的其中一人,重重将人往佩刀处一带,那人喉间被佩刀刀锋割破,沈辞身上的重负顿时一轻,遂而翻身而起,抓起佩刀捅向剩下那人。   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   而就在旁人震惊的同时,沈辞抓起手中的佩刀狠狠扔向马背上的两人,瞬间,马背上的人坠地,只剩了受惊的马呼啸着奔腾而去!   周遭都看呆。   但沈辞背后一痛,中了两刀。   他方才是可以避开,但避开的时间就拦不下刚才过去的两骑。   沈辞转身,周围看着他都不觉有些后退。   娄驰眼底猩红,“沈辞,你不要命了!”   沈辞手中握着佩刀,业已杀红了眼,“谁再过去试试!”   刚刚准备跃身上马的人,竟然都不敢贸然动弹。   但娄驰心底清楚,沈辞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这里人车轮战也能耗死他,再去追前面马车中的人。   娄驰从腰间拔出佩刀,步步上前,眼底带了杀意,“那就从你身上踏过去!” 第023章 雏鹰   “沈叔叔……呜呜呜……”阿念搂着陈翎后颈,鼻尖一直红红的。   方才的一幕,阿念再小也知晓打起来了。对方那么多人,但沈叔叔只有一个人。沈叔叔让他们坐马车走了,马车跑得那么快,沈叔叔怎么撵得上?   沈叔叔要撵不上怎么办?   “沈叔叔撵不上来怎么办……呜呜呜……”阿念哭得停不下来。   陈翎揽紧怀中的阿念,眼眶微微红着,强压着心底一轮轮起伏,尽量平和在阿念耳旁道,“不怕,他会没事的。”   沈自安,会没事的……   他会没事的。   只是,她鼻尖倏然一红。   ——你同傅叔先去,我没事,如果等到今日半夜我还没回来,你同傅叔第一时间走,按照路线去鱼跃,小五只迟我们一日,不用半日就会撵上,让小五带你出阜阳,记住了?   ——陈翎,我有话问你……(沈自安,你脑子被门夹了吗?)   ——不是你让方嬷嬷同我说,此去立城路远,日后无事,就不必回京了……不是问我在边关如何吗?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春风不度的地方,也不会放觊觎之人进来……   陈翎没有说话,指尖死死攥紧掌心。   沈辞……   ——上马车,现在。   她不能回去,不能回去,不能回去……   脑海中莫名都是在结城时,她惊慌却只有一瞬,熟悉的气息让她僵住,忘了动弹,“别出声,屈光同是谭进的人。”   别出声……   别出声,她咬住下唇,眼睛拼命睁大,不眨眼,眼泪就不会顺着眼角滑下,只会一点点溢出眼眶。   “爹!”阿念唤她。   陈翎拥紧他,沉声道,“别说话,阿念……别说话……”   她指尖越扣越紧。   阿念微怔,没有出声,耳边却分明听到一阵轻到不能再轻的哭声。   他从来没过的哭声。   “爹……”阿念愣住。   陈翎揽紧他,也只能揽紧他,整个人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泪眼朦胧着,看不清的眼前,是许多年前泛舟荷塘上,沈辞睡着了,用荷叶遮住头,折腾住阳光,在小舟上小寐,她轻轻取开,露出一张少年阳光又俊逸的脸,温文如玉,翩翩少年郎……   周遭没有旁人,他又睡着了。   小舟误入藕花深处。   她心中微动,用手中荷叶微微晃了晃,在他脸上投上深浅不一的阴影,他也没醒……   她笑了笑,渐渐更低了些,用荷叶遮住的光晕就更多了些,他还是没醒。   她又继续着,只是荷叶越来越近,她也越来越低,便离他也越来越近……   等离到跟前的时候,她微微怔住。   荷塘中的清风拂过,带着夏日初荷的清新,小舟也跟随着水波轻轻晃了晃。   似她眸间潋滟。   又似当下砰砰跳着的一颗心。   鬼使神差,她缓缓再俯身些——小舟上,临水照影处,映出她和他的身影。   她用荷叶遮挡下这处临水照影。   荷叶那头,她轻轻阖眸,悄悄吻上他唇间。   沈自安,我偷偷亲你了……   官道上,再次冲上两人,将沈辞按倒。   沈辞躲开了第三人的佩刀,佩刀再次挥来,他抓起一侧摁住他的人,挡了这一刀,鲜血溅了一身……   沈辞喘着气,动作已明显不如早前。   但再次有人从身后偷袭,没给他喘息的余地,他躲过,却被另一个冲上前的人扑倒在地。   □□无暇处,肩膀上又挨了一刀。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刀……   沈辞闷哼一声,吃痛中,额头都是汗水,许是脱力,许是失血,脑海中隐约也有些恍惚。   有人冲上来的时候,还能凭借经验,反馈和下意识反应。   但脑海中莫名都是当初在泛舟荷塘时,荷叶取开,他忽然醒了。   他迷迷糊糊以为方才是陈翎亲了他,但却见是陈翎在用荷叶好玩似的刮着他的嘴角。   他微楞,心底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旁的……   陈翎就坐在小舟一侧。   一面看着手中的书册,一面拿荷叶像逗着他好玩。   他心中唏嘘。   但陈翎玩归玩,书还是在看。   他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看书?   陈翎轻声道,“书里有岁月静好啊,采荷池塘中,自在观书,观自在。”   言罢,清眸浅笑。   他亦低头轻笑。   那他就替他守住这份宁静……   ——那他就替他守住这份岁月静好。   娄驰接近时,他眸间忽然一丝清明,既而目光凛冽。   没有躲开娄驰朝他砍来的一刀,而是顺势迎上这一刀,娄驰错愕,全然没想到这一刀竟然正好刺入沈辞肩膀,刺入血肉中。   娄驰意外,但也因为这一刀刺中沈辞,沈辞顺势将娄驰拽倒在地。   娄驰根本不躲不开,整个背心都在瞬间凉透,心中惶恐道,怎么会!   方才……方才沈辞是为了够到他,特意迎上的他那一刀的?!   怎么会?!   娄驰震惊,遭了!   两人厮杀在一处,这么近的距离娄驰根本避不开,眼见着沈辞从一侧拔出佩刀,佩刀的寒光从眼前划过,若不是身后朝沈辞扑上来的人,他眼下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太可怕!   但即便身后的人扑上来,还是没有拉开沈辞,娄驰忽然意到,沈辞不会放过他!   沈辞要他死!   因为连翻的车轮战,沈辞已经坚持不住了,沈辞孤注一掷要杀他,杀了他,旁的驻军就是一团散沙。   那是天子!   马车中的是天子!   娄驰眼中从未有过的恐惧,沈辞是要拉他垫背!因为沈辞连死都不怕,所以一个人都未让过去。   娄驰握住沈辞手中的佩刀,沈辞死死地按住他,佩刀刺向他胸膛,他撑住,沈辞继续向下,两人争夺着这把佩刀的控制权。   看着死死压着他的沈辞,也听到沈辞身后是佩刀刺入背后的声音。   但他竟然没松手。   娄驰怔忪中,手中一松,沈辞手中那把佩刀插到自己胸口上,已经插进胸膛,难以置信……   不可能!   沈辞怎么还不松手,他……他不怕被身后乱刀砍死吗?   娄驰还在挣扎,但胸口的鲜血涌出,娄驰惊恐睁大了眼睛。   沈辞听到身后起码还有六七人一涌而上,沈辞咬牙,没有躲开,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贯穿这把佩刀,娄驰眼中一紧,而后眼中渐渐失了聚焦,“沈将军……”   身后的佩刀砍下,沈辞再无一分力气。   “将军!”   马蹄疾驰下,“嗖嗖嗖”的几声短弩连弩声,沈辞身后是倒地声。   沈辞缓缓抬头,见是马背上连滚带爬摔下来的小五,“将军!”   沈辞眼皮越来越沉,似是只想闭眼,“小五……”   小五红了眼,“将军!”   周围全是驻军尸体,但只有将军一人,周围还剩四五个驻军,小五眼底猩红,拔刀暴起,“艹你娘的!”   沈辞拄刀,意识一点点的模糊。   看向小五时,只觉天地都在打转。   很快,小五上前,扔掉了所有的弓箭和佩刀,从死人堆里单肩半扛起他,口中哭声道,“将军,小五来了!你撑住啊!将军!”   忽得,小五听到耳旁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去……去清关……”   小五回神,哽咽道,“去清关!去清关!现在就去!我们现在就去!将军你别睡,我们现在就去清关!小五现在就带你去!”   小五扛着他,耳边一直是小五的哭声,“将军你别睡……呜呜,将军你别睡。”   沈辞浑浑噩噩想起很早……   陈翎闹腾,“沈自安,你别睡!”   他奈何,“我困了,殿下让我睡会……”   “自安哥哥,你别睡,你睡了我怎么办?”   他笑,“阿翎,我真困了!”   陈翎伸手挠他痒痒。   他实在奈何,“殿下……”   她朝他笑。   阿翎……   他意识逐渐混乱。   阿翎,不要再做雏鹰了,他们会吃了你,做鲲鹏,做凤凰……   阿翎?小五听到他口中唤的名字,是……是陛下的名讳?!!   小五忽然道,“将军别睡!我们去见陛下!我们现在就去见陛下!”   小五大哭,“你别睡,我们去清关城见陛下!”   ***   清关城东的苑落里,陈翎一直从从黄昏等到半夜。   阿念又怕又惊,最后趴在她怀中睡着,她抱着他,目光看着案几上那枚呲呲作响的灯盏出神。   眼前如浮光掠影,都是沈辞的身影。   “草编的蚱蜢,你会吗?”彼时她为难他。   他如实,“不会。”   她笑道,“这个都不会,我还以为没什么能难倒你,沈自安。”   等到翌日,他拿了一只草编的蚱蜢给她。   她意外,“不是,昨日都还不会吗?”   他握拳轻咳,“今日会了,收着。”   她接过,吹毛求疵,“翅膀太软了,怎么能飞得高呢?”   他拿回来,很快在翅膀上又绕了几圈,又递给她,“这回呢?”   她捏了捏,感叹道,“这回翅膀是真硬了。”   她笑眸看他,他也看她,“羽翼丰满,翅膀硬了,才能飞得更高。”   她怔住。   “阿翎,”他凝眸看她,“不要再做雏鹰了,他们会吃了你,做鲲鹏,做凤凰。”   ……   灯盏前,陈翎眼前再次朦胧。   无论是睁眼也好,闭眼也好,还是伸手捂住鼻尖,还是有数不清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泪如泉涌,滴落在手背,又渗入心底……   屋外,傅叔的脚步声响起,沉重的声音道,“主家,子时了……”   陈翎懵懵抬眸看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声。   傅叔眼底也倏然红了,“主家,该走了。”   陈翎看向怀中睡熟的阿念,干涸嘶哑的声音道,“傅叔,再等等,等到天亮……” 第024章 乱臣贼子   傅叔看着她,眼底也倏然一红,“知晓了,主家,我这去准备。”   陈翎木讷点头。   傅叔离开,陈翎的脑海中再度掏空,又似再度被浮光掠影般的回忆填满……   时间过得很慢,慢得仿佛每一瞬间都被无限拉长,等待的滋味难以言喻;时间又过得很快,似是一眨眼,就至天边将要泛起鱼肚白。   拂晓在即,傅叔再度来催,“主家。”   陈翎一宿未眠,却似浑然未觉。   陈翎正欲开口,却听到有砸门声。   傅叔和陈翎都愣住,砸门声再次传来。   陈翎激动,眸间轻轻颤着,说不清是庆幸还是警觉,傅叔先开口道,“主家先别动,我去看看,若是有不对劲儿,主家从后门走!”   时常跑商的人,这些警觉是有的。   陈翎更是。   这里还有阿念在,是沈辞豁出性命让他们离开……   傅叔怀中揣有匕首,陈翎也在小榻上放下阿念,踱步至窗户住,手中也握住那把袖珍匕首,目光透过窗户看向外面。   拂晓这个时间很敏感。   眼看砸门声再次响起,陈翎屏住呼吸,祈祷是沈辞。   而傅叔也备好匕首,站在苑门后轻声问道,“大清早的,谁大呼小叫?”   忽得,苑外仿佛也有庆幸的声音响起,“傅叔,是我,小五!”   小五?!   傅叔自然记得小五,当下唤了声,“主家,是小五!”   傅叔连忙开门。   小五?   陈翎也连忙推门出屋。   虽然沈辞是同她说,小五会晚上他们一日,小五机警途中若是见势不对会提前到,要她边走边等小五,让小五带她离开阜阳郡。   但她期许不是这个。   她期许的是小五同沈辞一处;就算不同沈辞一处,她也可以让小五去寻沈辞……   苑门打开,傅叔果真见小五的身影,只是背上还背着人,小五整个人被压完了腰,这么浓郁的血腥,傅叔惊呼,“二爷?”   傅叔吓倒。   他要是没记错,今日同二爷分开的时候,二爷是一身青鸾色的衣衫,眼下,近乎被染成了暗红色。   小五止不住得哭,“将军,我们到了。”   小五抬头,刚好看见气喘吁吁从屋中跑出来的陈翎,小五愣住一刻,很快反应过来,陛下是换的那身女装还是他早前准备的,小五哽咽道,“陛下。”   陈翎一颗心似沉入深渊冰窖,“沈辞!”   小五也忍不住朝着背上的人哭道,“将军,我们到了,陛下在这里!”   陈翎也上前,声音中都是打颤,“沈辞……”   许是听到小五的话,又许是听到陈翎的声音,他微微睁眼。   陈翎伸手抚上他脸颊,他确认是她,“阿翎……”   陈翎眼泪夺眶而出,“去叫大夫!”   陈翎是朝着傅叔说的。   傅叔方才也是吓倒了,眼下也回过神来。   沈辞出声,“别去……”   他声音很细,但傅叔驻足。   沈辞道,“小五,要马上走……”   小五泣不成声,“将军,你的伤会……”   沈辞气若游丝,“必须马上走。”   傅叔僵持住,不知道应当怎么做,目光看向陈翎,陈翎沉声道,“傅叔,去叫大夫,马车上一面走一面看。”   傅叔恍然大悟,“省得了!”   小五也连忙点头,“是是是!陛下周全!”   傅叔已经出门。   为了安全起见,早前的马车是停在苑中的,陈翎道,“先扶他上马车。”   小五仿佛忽然有了主心骨,连连应好。   小五背他至马车跟前,然后同陈翎两人一道将沈辞安置在马车中,衣裳上都是血迹,血迹又干涸粘着衣裳,得多少伤口,得多痛?   陈翎剜心蚀骨,唇齿间也在打着颤。   “陛下照看下将军,我要做路上准备。”小五哽咽着说道,“不要动将军伤口,让大夫来看。”   陈翎应好。   小五年纪尚小,一面擦着眼泪,一面下马车,他知道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马车中只剩了陈翎同沈辞两人。   沈辞半昏半醒中,陈翎就坐在他身侧,伸手握住他的手,连掌心都有伤口……   他没见过这幅模样的沈辞。   陈翎方才一直想在他面前忍住的眼泪,再忍不住,似早前时候一般,在他跟前,难过到极致会哭,“沈自安,你是不是傻……让你去边关,你回来做什么?”   她明知他意识是模糊的。   他刚才睁眼看她,又同傅叔说的那几个字已经是极限。   她只是想同他说话,却没想到他轻声应道,“我回来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声音明明轻如鸿羽,却还是飘进她耳旁,心底。   “沈辞!”她再出声唤他,他便再没应声。   她忽然反应过来,方才那声,应当也是他半睡半醒里,浑浑噩噩应的,许是根本不考虑旁的了,又许是连他自己都不知晓……   她不知道是哪一种,但握紧他的手没有松开,只是泪眼朦胧还是停不下,“你傻不傻,沈自安?父皇当年是让你来做我伴读,但也是留你下来做沈家的质子……我让你去边关,你回来做什么……”   陈翎轻声颤抖着,“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你回来做什么!”   陈翎泣不成声,恼道,“沈自安,你混蛋!”   沈辞指尖微滞。   ——沈自安,你混蛋!   没过过了多久,傅叔领了大夫前来,上马车的时候,大夫就懵住。   陈翎已经敛了先前的泪痕,沉声道,“大夫,就在马车上给他治伤,治好就下马车,给你足够银两,但他要是出事,你等着好看。”   大夫吓得点头。   苑中,小五也抱了阿念出来。   马车中大夫要给沈辞上药,伤口,鲜血和衣服黏在一处,马车中有血腥味儿,而且沈辞伤得极重,怕阿念吓倒。于是小五抱着阿念暂时坐在马车外,傅叔驾了马车离开苑中。陈翎则留在马车里给大夫打下手。   大夫也皱紧眉头,一面慢慢处理衣裳,一面叹道,“就这个天,这么重的伤怕是会发炎,得先将伤口清洗干净了再上药,但这衣服上的血渍都干涸了,需要时间,清洗和上药都会痛,他现在是昏迷着,到时候伤口深的地方,可能要帮我一道压住他。”   陈翎愣愣点头,“好。”   拂晓时分,马车正好从清关城的这处苑落中离开。   ……   约莫一个时辰后,苑门被撞开。   越是这样无主的苑落越容易藏污纳垢,谭光思的人入内搜查了一遍,同苑外骑着骏马的谭光思道,“小将军,没搜到什么。”   但很快,又有着驻军快步从苑中出来,“小将军,您看!”   谭光思从这人手中接过一个草编的蚱蜢。   谭光思微微皱眉,这个草编的蚱蜢很特别,他在哪里见到过……   忽得,谭光思眸间滞住。   沈辞……   他同娄驰在立城边关的时候,他见过沈辞编草编蚱蜢。   他就坐在沈辞旁边,看着他编。   沈辞的草编蚱蜢和别人不一样,他只见过沈辞一人会编这样翅膀的蚱蜢,因为沈辞说以前有人喜欢翅膀硬的,所以他只会编这种。   他当时还笑过。   是沈辞编的,一样一样,所以要么沈辞来过这里,要么,沈辞编过蚱蜢送给孩子。   祖父是说沈辞带了天子和太子北上逃窜。   那沈辞编的蚱蜢应当是哄太子的。   这里有蚱蜢在,至少说明,沈辞和太子,至少曾经有一个人在这个苑中出现过,而且就是方才,因为灯才熄灭不久……   谭光思想起黄昏前后在小路上见到娄驰和一干驻军的尸体。   当时他和娄驰兵分两路,他带兵去临近村庄搜查,娄驰带兵先行往北去搜索。他们搜得细致,所以来得迟,但没想到竟然在途中见到娄驰等人的尸体,极其惨烈,他查看伤口看得仔细,当时一侧的副将还曾起疑,“楼将军带了四五十人都覆没了,会不会有援军?”   谭光思想了想,摇头,“是,能杀娄驰的人不多,是个狠角色。但你看,既然是想逃走,若是有能力,一定会将此处清理干净,去掉所有痕迹。但这分明才殊死搏斗过,没人清理,说明对方的人手不多,而且,极有可能都受了重伤,所以才任由这些留在这里。”   谭光思慢慢起身,“受了重伤走不快……地形图!”   副将递给他。   谭光思看着的地图上的一条线,廖镇-清关-鱼跃-聘陶,他们应当要去清关落脚。   谭光思阖上地图,“去清关城!”   于是有了拂晓后的一个时辰,谭光思搜查到清关城。   既然弃了苑子走了,应当是担心路上同娄驰遭遇的事情爆发,泄露踪迹,所以,他们应当是去鱼跃的。   谭光思收起地图,“追,去鱼跃!”   他们有人受伤,走不快!   而且,如果是以少胜多,还能杀了娄驰,那一定有沈辞。   沈辞在这里多人的围攻下一定会重伤,重伤的是沈辞,那旁的就不在话下。   天子,已经离他们很近了。   谭光思嘴角微微勾勒起。   二三百余骑跟着谭光思浩浩荡荡出了清关城,往鱼跃飞驰而去,一路扬尘四起。对方离开一个时辰左右,而且走得慢,再不济,他们也应当一个半时辰就撵上了!   除非对方改道。   但沈辞若是身受重伤,他们应当越快离开越稳妥。   不会有错,是鱼跃。   谭光思嘱咐一声,“行快些,以免夜长梦多。”   只是话音刚落,队首的马匹停了下来,后续的马匹跟着停了下来。   谭光思是带兵打仗的将领,很少坐马车,都骑马,知晓驻军训练有素,不会无缘无故停下。   停下,一定是遇到了什么!   谭光思将注意力放在队伍前,也打马上前,“怎么了?”   但仿佛,也不需要旁人回答了。   对面一排排的驻军跟前,停了一辆马车,马车帘栊撩起,露出陈修远一幅清朗俊逸的面容,精致的五官犹若镌刻,薄唇微抿笑道,“原来是谭王府的大公子啊~”   谭光思皱眉,陈修远怎么在这里?   不应当这么快才是!   谭光思摸不清楚他是不是同天子在一处,但眼前,陈修远绝对不是只身前来。   谭光思正欲开口,陈修远又啧啧叹道,“不对,我忘了,谭王谋逆了,那就不能叫谭王府的大公子了,应当是……乱臣贼子?”   谭光思重重拢眉,不由看向四周,陈修远来者不善。   在陈修远的意图弄清楚之前,他要先弄清楚虚实看陈修远带了多少人马来——来得越快,应当人马越少。   陈修远悠悠开口,声音却不止提高了一倍,“都没听见吗?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谭光思目光陡然看向陈修远,脸色突变。   陈修远眸间缓缓浮起笑意,声音淡了下去,“那还等什么?” 第025章 救驾来迟   马车在路上疾驰着。   天色刚明,道路也不平顺,傅叔驾着马车,分毫不敢大意。   小五一手抱紧怀中的太子,一手扶好马车,双腿也勾住安全处,避免意外。   马车外,风有些大,小五用披风替太子挡着。   太子很懂事,除却心中很担心的时候,会忽然问一句沈叔叔好了吗,旁的时间太子都很安静。   小五应他一声,会好的,有大夫在照看了。   太子不慌张,也不哭,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前方,乖巧,听话又隐忍。   小五一个人便能照看好他。   小五见过不少边关的熊孩子,平日里一个比一个熊,但真要闯出祸来的时候,却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但太子不同,小五有时候甚至会隐约觉得……太子同将军有些像……   就是神态,动作,反正说不好,兴许还要有长相什么的。   许是他同将军在一处久了,总觉得旁人有些特点与将军沾边的时候,便觉得旁人同将军像,也可能是小孩子的模仿能力强,这一段时间同谁亲近,就会模仿谁。这一段,太子一直跟着将军,所以神态,动作都慢慢像将军了……至于长相,许是因为神态动作都像的缘故?   小五哪里敢往别处想。   晨间的风还是带着寒意,小五问怀中的小太子,“冷吗?”   阿念摇头应了声,“不冷。”   小五便也跟着缄声了,他知晓,他们都在担心将军……   ***   马车内也摇晃得厉害。   大夫要一面保持平衡,一面用剪子剪开沈辞身上凝血的衣裳,还要注意不要伤了马车中本就重伤昏迷的沈辞。   伤口的时间有些长了,衣服和血块同伤口粘在一处,清理起来很麻烦。   陈翎一直在帮大夫打下手。   前面的步骤简单,但还留了些同皮肉粘在一起的部分,轻易取不下来,又怕动到伤口加重,大夫留到最后专心处理。   “夫人,这处开始要夫人帮忙按着公子了。”大夫口中忽然唤了声“夫人”。   陈翎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马车中除却昏迷的沈辞,就只有大夫和她两人。   陈翎怔忪,却还是轻嗯一声。   大夫继续道,“夫人您按住这里,这一块衣服同伤口粘在一处了,剪掉的时候怕是会剜掉些许皮肉,不能让公子动弹,不动弹,扯开的伤口会少些。公子昏过去了,会控制不了挣扎,届时夫人帮忙按紧了,这样公子少遭些罪。”   陈翎点头,“好。”   大夫又有些担心得看向她,“夫人,稍后若是害怕,您就闭眼,使劲按住就行。”   方才虽然已经见过这一身血衣,也将衣裳一点点剪开,露出身上的伤口,但刚才最后留下的几处,才是伤得最厉害,也是最狰狞的伤口,大夫见她是女子……   陈翎却沉声,“不怕。”   陈翎眸间微沉,“他是因为我受的伤……”   大夫看了她一眼,遂明白了,没有再多问,“那夫人,按住了。”   陈翎点头,循着大夫的吩咐照做。   指尖触到沈辞身上时,他身上是温热的,但她想避开伤口,寻一处完璧之处按住他仿佛都难——这么重的伤,她不敢想象当时的场景,就算有小五在,那里也有四五十人……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陈翎眸间已是温润。   要清理最难的部分,大夫聚精会神,不敢分神。   陈翎也收起思绪。   原本以为自己应当是不怕的,但大夫一点点将肩头那处伤口揭开时,触目惊心的幕幕,还是让她整个人僵住。   倏然间,眼眶便红至了眼底深处。   大夫开始清理,沈辞也开始疼痛,昏迷中开始沉吟,闷哼。   沈辞即便受伤,力气不亚于身侧的大夫和陈翎,陈翎噙着眼泪压住大夫让她压住的那处,但大夫这里却有些无从下手,怕伤到沈辞。   他若是意识清醒,也不会,眼下是毫无意识的挣扎。   大夫着急,“公子,别动,怕伤口加深!”   小五在外听得心惊胆颤,“主家?要不换我来?”   他能按住将军。   但小五也知晓让陛下和太子都在马车外,更不安全!   陈翎轻轻俯身,朝着沈辞温声道,“自安,别怕,是大夫在处理伤口。你忍着,尽量别动。”   大夫诧异看她。   其实沈辞的意识是模糊不清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听到陈翎声音的缘故,潜意识里多了分踏实平稳,陈翎让大夫再试的时候,虽然还是下意识挣扎了继续,却无早前那般厉害了。   大夫欣喜,“公子是认得夫人声音,夫人,隔一会儿您继续同公子说说话,公子心中能安稳些。”   陈翎颔首。   接下来的处理都还算顺利,沈辞中途挣扎厉害了两次,都在陈翎同他说话时,有一次是掌心抚上他脸颊时,他整个人莫名缓和下来……   到此处,沈辞身上的血衣和夹在伤口缝隙中的布料残渣都基本取了出来。   大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深吸一口气,“接下来才是处理伤口,给伤口上药,包扎,深的伤口公子可能会痛醒……因为公子是无意识的,怕他忽然痛醒会咬到舌头,到时我会提醒夫人,需要拿手帕这样的东西给公子咬住,怕他咬伤舌头……”   手帕……   陈翎记得没有,若是真要,只能撕下衣裳上的纱布。   大夫说完,已经伸手去揭下最后那块衣裳,但揭下的时候,手还是忍不住抖了抖,重重叹了声,“公子身上的太多伤口了,新伤旧伤加一处,这身上,每一处……”   大夫皱紧了眉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陈翎也整个人都顿住。   忽然明白他口中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意思。   陈翎的眼眶彻底红了。   她其实记得玉山猎场时候……那时候她胡乱咬过他肩膀,也死死掐过他的后背和手臂,还有胸前,她知晓除却他颈下那道伤口,他是什么模样……   早前的沈辞不是这幅模样。   早前的沈辞……陈翎指尖轻轻颤着,羽睫也轻轻颤着,鼻尖微红,羽睫上也连着雾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夫心中似是都缀了一块沉石一般,除了沉默,便是低头上药。   上药比清理伤口更痛些,大夫嘱咐了声,“夫人,务必按住了。”   陈翎照做,只是刚上药的时候,便肉眼可见沈辞额头的汗水都豆大般冒了出来。之前尚且还是昏迷着,眼下似是因为吃痛,开始迷迷糊糊半醒了过来,眼眸半怔着,似是无神般看着她,“阿翎……”   “我在。”陈翎应声。   果真,大夫再上药的时候,他也都没有再动弹过,整个人好像没有太多反应,仿佛睁眼睡着了一般,但眼中却不像是无神,又不像是有神,就这么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陈翎也看着他,眸光里的碎莹渐渐敛了下来。   大夫趁着眼下赶紧上药包扎,等终于轮到肩头那处伤口,大夫才郑重道,“夫人,这处伤口太深,怕是要咬着东西……”   陈翎原本是要撕衣裙上的纱布,却忽得愣住。   大夫诧异中,见陈翎撩起衣袖,露出右手的半截手臂。   “夫……夫人……”大夫惊住。   陈翎眼眶再度湿润,“我想知道,他当时挨这刀有多痛……”   大夫僵住,稍许,似是回神,点了点头。   沈辞仿佛先前痛得麻木了,眼下半梦半醒时肩上那个窟窿处的剧痛传来,他浑浑噩噩咬紧牙关,一声闷哼,但却觉得唇齿间的温软。   陈翎皱着眉头,手臂上若剜心蚀骨的疼痛传来。   下唇也被自己咬出血痕,低吟出声。   沈辞起初咬得很凶,也抵消了不少疼痛,但后来的剧痛中缓缓睁眼,分明浑浑噩噩里,心底某处还是轰然倒塌,继而被温柔慢慢融化……   最后的包扎大约用了半个多时辰。   沈辞中途醒过,后来又睡了过去。   大夫累了一头汗,等包扎完,整个人才仿佛虚脱一般,有些精疲力尽,“好在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好好将养就是,但切勿再受伤了。”   陈翎一面点头应好,一面取了一侧干净的外袍给沈辞盖上。   沈辞睡得很沉,应当是先前累极,困极,痛极。   等放松下来,眼下都有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大夫想起什么一般,看向陈翎,“夫人,您的手臂。”   陈翎轻声道,“没事,晚些我自己上药就好。”   恰好快途径坪村,傅叔吃不准,便问了声,“主家,到坪村了,二爷这里的伤势可要停下歇息?”   二爷伤得这么重,但今晨还是从清关城离开,傅叔不确定是否还要继续上路。   陈翎转向身前的大夫,温声道,“胡大夫,你方才说他的伤口还要继续清理上药,否则可能感染,发烧是吗?”   胡大夫颔首,“是,伤口有些深,天气又要热,要好生照料着。”   思忖后,陈翎沉声道,“胡大夫,我需要有大夫能一直帮忙照看他。诚如所见,这一路我们都在逃窜,所以也会很危险。但无论你愿不愿意,为了他的安全,你都要同我走一遭……”   陈翎的话已经很明显,容不得他选。   但胡大夫却长吁一口气,疲惫的声音道,“夫人,老朽就想问一句,这位公子身上的这些伤,有新伤,旧伤。新伤暂且不论,旧伤的伤口多成回勾状,应当是塞外西戎的武器所致,这位公子,可是边关驻军?”   陈翎意外,“胡大夫你认识这伤口?”   胡大夫点头,“认识。”   陈翎便也不隐瞒了,“他是边关将领,在立城出生入死,是一直同西戎人交战。”   陈翎说完,胡大夫眼中泛起些许浑浊,并着少许哽咽的声音道,“那夫人,老朽留下,老朽替公子治伤……”   陈翎微讶,询问般的目光看向胡伯。   胡大夫眼中的浑浊缓缓凝成眸间水汽,“老朽的儿子,就是三十余年前死在边关西戎蹄铁下,老朽……老朽虽不知如今公子夫人遇上何事,但这身伤,让老朽想起战死边关的儿子,我,我同你们去……我来照顾公子。”   陈翎眸间更红,“多谢胡伯。”   胡大夫再次低头看向沈辞,忍不住哽咽道,“在边关捡回一条命的将士,不应当死在这里……”   ***   马车在往鱼跃去的路上暂且停下,陈翎唤了小五入内,让小五将早前的血衣寻个地方处理,又撩开帘栊,散散马车内的血腥气,能让沈辞舒服一些。   小五去处理血衣,阿念入了马车中,“爹~沈叔叔好了吗?”   阿念见沈辞还昏迷着,身上包着纱布,只盖了一层薄薄的外袍。   这样不会着凉,也不会捂着伤口。   阿念钻到陈翎怀中,“爹,沈叔叔什么时候才会醒啊?”   他是怕他不醒。   陈翎揽着阿念,下颚抵在他头顶,声音里既温和也参杂了些许疲倦,“他太累了,要多歇歇,让他多睡会儿,等睡醒了自然就醒了。”   阿念似懂非懂点头,目光认真而虔诚得看向沈辞,眸间都是担心。   陈翎想起昨日阿念搂着她哭的模样,又问道,“阿念,怕吗?”   阿念摇头,“不怕,爹和沈叔叔都教过念念的,念念不怕,也不吵沈叔叔休息。”   陈翎欣慰又温柔得摸了摸他的头,轻嗯一声,“那我们就在这里陪他。”   阿念点头。   ***   马车外,胡大夫同小五和傅叔道,“看什么时候到下一处,公子的伤口是处理好了,也包扎了,但还要煎药内服。”   傅叔想了想,“下一处是鱼跃,要黄昏前后才能到,差不多还有两三个时辰左右。”   胡大夫捋了捋胡须,叹道,“先前看公子的模样,伤得重,身子也有些虚弱,怕是也要三四个时辰才能醒,赶得上。”   小五道,“那直接去鱼跃,到了鱼跃是黄昏前后,药铺还没关,先给二爷抓药。”   “那不耽误了,早些到好。”傅叔赶紧去检查车马。   胡大夫则看向小五,“你也在边关?”   小五倒是意外,但对方能精确说出来,马车中方才又只有陛下在,说明将军的安危还系在胡大夫手上,连陛下都未隐瞒,小五也不隐瞒,“是,我也在边关。”   胡大夫叹道,“你还这么小就是边关驻军了?”   小五一面挠着后脑勺,一面道,“我爹是驻军,后来我爹死了,我就去求二爷,让他带着我,我就一直跟着二爷。”   小五说完,忽得一脸严肃看向胡大夫,“大夫,您可一定要治好二爷啊!二爷不能出事啊!”   胡大夫点头,“竭尽所能。”   小五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言辞间,傅叔已经折回,“检查过了,赶紧上路吧。”   小五心中担心沈辞,想在马车中照顾沈辞,胡大夫便同小五换了位置。   “主家。”小五入内的时候阿念已经靠在陈翎怀中睡了。   今日天不见亮便走,阿念没睡醒,后来又一直懂事得同小五在马车外,一直睁着眼睛赶路没有睡,眼下看过沈辞便躺在陈翎怀中安心了,一多会儿就睡了。   小五不敢高声吵到沈辞和阿念,便轻声上前,在沈辞身侧落座,仔细看了看,近乎整个上半身都包扎了,也盖了衣裳。   但小五眼圈有些红红的。   陈翎也看向小五,只知晓小五自在军中起就一直跟着沈辞,同沈辞亲厚。眼下沈辞这幅模样,小五心中难过。   陈翎见小五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和鼻涕,“将军没事了,不哭了!不然将军又要说我像小孩子。”   紧张了整整两日,陈翎这时候被小五逗都嘴角微微扬了扬。   “主家,我想守着将军。”小五看她。   陈翎知晓他关心沈辞,这一路去鱼跃还要两个时辰,陈翎轻声道,“小五,同我说说沈辞在边关的事吧。”   “哦。”小五愣了愣,先开口说了两句,但怎么看陛下的女装都有些不习惯。陈翎看在眼里,伸手将头发上的簪子取了下来,又将头发重新随意绾起,虽然女装还是女装,但发型同早前男装时差不多了。   小五憨厚笑了笑,这下倒是习惯了不少。   小五有这个年纪的少年特有的健谈,陈翎也不知是不是沈辞同小五亲厚的缘故,她也爱屋及乌,喜欢同小五一处,喜欢听小五说话。小五一口气说了很多,但都记得压着嗓子,怕吵到沈辞和阿念。   一路上,小五同陈翎说了许多关边的事,陈翎也是初次听说沈辞的这四年。   ——你没在我身边安插人?   她忽然才想明白,他其实想问的是,她是不是从未想过要知晓他在边关的这四年。   陈翎缓缓垂眸。   一侧,小五看了看沈辞,继续道,“其实边关也不都是苦的时候,也好多苦中作乐的时候,对了,将军还有条狗叫嗯嗯!”   嗯嗯?   陈翎愣住,她送沈辞的狗……   小五比划,“嗯嗯有这么大一只,是金色的,它好能吃,它把将军每顿的肉都吃完了。但是嗯嗯很听话,将军去哪,它去哪,特别通人性。军中都很喜欢嗯嗯。将军这趟回来,嗯嗯撵了好久的路,后来被人拽着回去的,将军说路远不带它,它最喜欢怄气了,这次回去还不知道要怄多久。嗯嗯是将军的命根子,将军照顾嗯嗯照顾得紧,还说是京中的朋友留给他的……”   小五说完,见陈翎没有应声。   忽得,小五想起昨日将军昏迷时一直唤的“阿翎”正是陛下的名讳,小五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又多嘴了,遂而尴尬道,“该……该不是,嗯嗯是陛下送给将军的吧?”   陈翎瞥了他一眼,“你不去做细作都可惜了。”   小五赶紧捂嘴。   将军说从边关回来不要乱说话,小卒死于话多……   他又失言了!   小五正吓得不行,沈辞忽然沉吟了一声,陈翎和小五两人都紧张看向沈辞,但只是这一声,很快就没了,应当是方才哪里不舒服。   小五见天子用袖间擦了擦将军额头。   这是很亲密的举动了,小五又想起那几声阿翎。   陈翎没看他,平常的声音道,“沈辞从小就是我的伴读,我们做什么都在一处,也共患难过,后来他去了边陲,我们就再没见过了……”   再见,是她身陷囹圄的时候,他出现在结城。   小五微讶,两人短暂沉默,小五看着陈翎,忽又沉声道,“陛下,有句话小五不知当不当讲……”   这回知晓忌讳了,也学着沈辞说话。   陈翎看他,“你说。”   小五长叹一声,眸间隐隐有些泪光,“去清关城的路上,将军一直昏昏沉沉唤着陛下的名字,说是要去清关城见陛下。但他受了伤,马不敢走很快,怕他受不住,但他不让中途停。我同将军说,我们这样去清关城,等到了,都拂晓了,陛下肯定走了,我们还是先去治伤吧。结果将军他说……”   小五有些哽咽。   陈翎看他,“他说什么?”   小五又伸手擦了擦眼泪,“将军说,他不到,陛下便会一直等,陛下也不会走,会被潭洲的驻军追上。所以,我们一路都没停,但一直走到拂晓才到……”   说完,小五又忍不住伸手再次擦了擦鼻涕和眼泪。   陈翎眸间也泛起氤氲。   最了解她的人,是沈辞……   他来,是因为她在。   陈翎也敛了眸间水汽,淡声道,“小五,不要告诉沈辞,你同我说起过。”   小五听话点头。   ***   等到鱼跃,已是黄昏前后。   同沈辞那时候一样,陈翎同阿念,傅叔,胡大夫远远在马车中等着,小五去看薛超留下的记号。去的时候小五一幅小心谨慎模样,回来的时候,蹦蹦跳跳,笑意都写在脸上,“薛大哥在鱼跃!”   陈翎能理解小五的心情。   沈辞昏迷,这个时候只有小五一人,多一个薛超都不同。   小五兴奋同陈翎道,“城外有两处记号重合了,说明薛大哥是离开鱼跃之后再折回的,我们入城吧。”   沈辞重伤昏迷,他们要去寻落脚处其实不方便,但有薛超在,那落脚处一定是提前选好了。   小五很快寻到,“到了主家,我去看看。”   苑落不远处是有记号的,小五上前,约定的暗号长短敲门,薛超连问都没多问就开门了,“小五?”   “薛大哥!”小五近乎跳到对方身上。   “二爷和主家呢?”薛超见他安好,心中惦记着沈辞。   小五嘴角耷拉,孩子气忽然涌上,“二爷受了重伤,现在还昏着。”   薛超大骇,“二爷人呢?”   薛超顺着小五目光看向马车处,快步上前,撩起帘栊,却先是见到一身女装的陈翎,惊住,“主……主家?”   陈翎道,“先把沈辞安置了。”   薛超才愣愣反应过来,开了苑门让马车入内,而后小五上前搭手,帮着薛超从马车上将沈辞背了下来。   方才薛超只是听小五说起将将军重伤昏迷,但真正见到才知晓全然是另一回事。薛超在边关跟着沈辞出生入死,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但将军像眼下这样不省人事,薛超心中还是慌了,一面背着将军快步往屋中去,一面朝小五问道,“怎么回事?”   小五哭腔里藏着愤怒,“娄驰!上次来边关的那个娄驰!亏将军当时还照顾过他和谭王府的小公子,他带了四五十余人,要取将军性命!”   四五十余人……   薛超脚下驻军,眼中都是骇然,既然恼意,“娄驰这王八蛋!”   但很快,薛超又忍住,继续快步往屋中去,先安置将军要紧。   陈翎也抱了睡着的阿念下了马车。   “主家。”傅叔唤住她。   陈翎转身,见傅叔同胡大夫一处,傅叔道,“我同胡大夫去抓两剂药给二爷,两个人在一处好照应些。”   陈翎会意。   这处苑子不大,太大的容易引人注目。   陈翎也抱了阿念入屋中,小五从陈翎怀中接过阿念。   沈辞昏迷中,薛超同陈翎汇报,“陛下,我昨日就到了鱼跃,看这边安稳便想着先去聘陶打探情况。聘陶是阜阳郡和平南郡的边界,只要安稳出了聘陶就到平南地界了,潭洲驻军一时打不过来。但我去聘陶的时候,发现聘陶已经戒严了,出不去,而且盘查得很严,也见到潭洲驻军的身影。估摸着,聘陶已经在谭王手中了,谭王应当是怕从聘陶到平南的口子被打开,所以宁肯让好多商旅与百姓滞留,眼下聘陶那处都是怨声载道,但分毫没有映象。应当是聘陶这边的人,铁了心要死守。我怕将军同陛下往这边来有危险,所以先行折回,却没想到将军重伤。”   陈翎和小五都愣住,聘陶重兵把守……   眼见着到平南边上了,路却被堵死了?   薛超低下头,和小五一样,都明显有些泄气。   陈翎眸间也黯了下去,轻声道,“你们先照看下沈辞还有阿念,我去苑中坐坐。”   薛超和小五行拱手礼。   陈翎出了屋中,就近在苑中的长廊上坐着,没有去别处。   去哪里都一样,脑海中就这些事。   到鱼跃了,过了聘陶就是平南,路却断了,在这里,沈辞还受了重伤,险些将命都丢了……   檐灯照在她身上,在她身前投下一道曲折的身影。   她看着那道身影出神。   他们出阜阳的路是断了,但并不代表旁人入阜阳的路断了!   怀城事发不过几日,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消息传出都需要时间,也一定会被处处封锁,她的人就算夜以继日,快马加鞭赶来救驾,路上也还要个三五日……   三五日,即便有薛超和小五,她怎么才能同谭进的人周旋上三五日?   陈翎陷入思绪。   沈辞不能再出闪失了,但对方上次都派了四五十人前来,接下来的人只会更多。   她要怎么才能整整斡旋足三五日,等到她的人来?   陈翎眉头深锁。   良久,苑外扣门声传来,并非傅叔和胡大夫。   陈翎警觉,薛超也从屋中出来,一手按着腰间拔刀,一面示意陈翎悄悄回屋中。   但陈翎尚未来得及动,便见围墙处跃下数十个侍卫模样的人,薛超一眼便能看出身手都不在他之下,薛超拔刀,“主家退后!”   话音刚落,跃入苑中的侍卫将苑门打开。   未见其人,先闻其人,苑外的人慢悠悠踱步入内,“微臣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只是陈修远的目光落在一身女装的陈翎身上时,顿了两个瞬息,陈翎也来不及躲开,四目相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陈修远朝陈翎开口,“原来陛下不在呀,能否帮忙回屋中请陛下出来?” 第026章 大卜   再等陈翎恢复了男装,从屋中推门出来,陈修远拱手,一本正经得再来一遍,“微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身后二十余个侍卫都跟着陈修远一道,齐刷刷拱手低头,苑中瞬间都是整齐划一的抱拳声,衣袖摩挲的声音,以及腰间佩刀晃动的声音。   薛超和小五瞠目结舌。   陈翎恼火。   ***   屋中,陈修远递呈了一份阜阳郡驻军分布图给陈翎,“这几日我让人打探的,不一定精准,但八九不离十。”   陈翎从陈修远手中接过,地图上标注都很详实,她想知晓的都有,不需要陈修远赘述。   陈翎低头仔细看着手中地图,没有出声。   这几日从舟城到结城,再从结城一路到雀城,清关和眼下的鱼跃,她一直在逃窜,看到的都是点,却不清楚周遭整体的局势。   这份阜阳郡驻军分布图是她想要看的。   陈修远很清楚她要什么。   陈翎认真看着。   陈修远也没有出声扰她,而是踱步至床榻前,看了眼床榻上昏迷的沈辞。   沈辞的上半身近乎都用纱布和绷带包扎上了,有很浓郁的药味,还有绷带被血迹染红,伤口很深,不易愈合,动辄就会扯伤,结痂也会如此。   他是想过沈辞同陈翎一处,却没想过沈辞伤得这么重……   陈修远眉头微微皱了皱,没有说话。   一侧,小不点儿阿念仰首看他。   他似是也察觉这道目光,既而转眸,将视线从床榻上的沈辞处,转移到了一侧的小不点儿阿念身上。   阿念才醒不久,小手揉了揉眼睛,认出他来,用没怎么睡醒的声音开口,“大卜……”   陈修远低头看他,清冷慵懒的声音纠正道,“是大伯,不是萝卜的卜。”   阿念认真,“大卜!”   陈修远:“……”   陈修远忽然意识到再纠正应当也纠正不过来,遂而俯身抱起他,“糯米丸子,才多久不见,你怎么都长这么大了?”   阿念也朝他笑。   阿念的笑是孩童的笑,很治愈。   陈修远也淡淡笑了笑,却又莫名想起眼前的小家伙,小时候尿在他身上过,忽然,陈修远嫌弃得皱了皱眉头。   但阿念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陈修远愣住:“……”   见他没动,阿念又伸手搂着他脖子,试探得亲了亲他脸颊,看他反应。   陈修远嘴角不由勾了勾。   阿念又亲了次。   这次,陈翎的声音响起,“阿念!”   陈翎的声音里略带责备。   她刚才正好看到阿念亲陈修远的一幕。   陈修远不大习惯同人亲近,小孩子也是。   阿念又让他抱,又亲他,陈修远心里怕是不乐意。   听见陈翎出声了,阿念见好就收,乖乖将手收了回来。   很听陈翎的话。   陈修远嘴角再度牵了牵。   “陈修远,朕有事同你说。”陈翎放下手中的地图,抬头看他。   ***   苑中暖亭,屏退了旁人,陈翎和陈修远两人单独在一处说话。   旁的侍卫都在远远守着苑中,没有上前。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陈翎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若不是眼下同陈修远在一处,她许是都想不起她近乎一整日滴水都没沾过。   陈修远应道,“我遇到了谭光思。”   陈翎微楞,谭光思?   谭进的孙子?   陈修远轻轻吹了吹杯盏,慢悠悠道,“他带了两百多骑,应当是来追你的,正好被我中途遇上了。”   陈翎意外,“那他人呢?”   谭光思若是还在陈修远手中,陈修远应当已经把人拎到她跟前了。   陈翎微微拢眉,“你杀了他?”   陈修远放下茶盏,“他跑了。我一共就带了五百人来,他身边有两百多骑,又殊死反抗,我的五百人不够围剿他。再说,我若真的大动干戈去追他,谁来这里护驾?一个谭光思不值得,即便抓了他当人质,谭进这种老狐狸也不会就范……”   陈修远轻声,“我也就吓唬吓唬他罢了,他一见到我,当即调头杀了条血路跑了。但谭光思也不笨,过些时候总能想明白,我手中的人手若是够,怎么会让他跑掉,所以我一直让一百余骑跟着他撵,就是为了让他没有时间仔细想,眼下,这人还追着呢,他暂时顾及不到你这里……”   陈翎一语戳破,“带五百人来救驾,你是这么看得起朕,还是这么看得起谭进?”   陈修远叹道,“怀城事发才几日?陛下身边的亲信都来不及赶过来,我来得快,是因为正好同西昌侯世子在阜阳郡私猎。这五百人,原本是随我来阜阳郡狩猎的。这头正狩着猎呢,谭进就谋逆了,我一听说消息,就赶紧带了手中仅有的五百骑来救驾了。”   陈翎:“……”   陈修远言罢,又轻嘶一声,补充道,“自然,同沈将军比不了。沈将军勇猛,但我还想多活两年,这忠君爱国的第一人,还是让他做的好。”   陈翎瞥目,“秋天才狩猎,你大夏天的狩什么猎?”   陈修远感叹,“要不怎么说私猎?偷偷的。”   陈翎睨他,“你若在阜阳郡没有豢养私兵,敢来这里狩猎?”   “敬平王府是天子近臣,怎么能像谭进之流一样豢养私兵呢?”言及此处,陈修远凑近,意味深长道,“再说了,微臣要是真的在阜阳郡豢养了私兵,陛下能安心吗?”   陈翎压低了声音,目光似是要将他看穿,“陈修远,朕不追究你在阜阳郡豢养私兵,你身边这些人一看就不是驻军,是养在这里的私兵……但你要如实告诉朕,你到底还有多少私兵在阜阳郡?”   陈修远一脸诚恳,“真没了。”   陈翎看他,“那你还来掺和这趟浑水,真不怕死?”   陈修远应道,“怕,但不毕竟也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吗?祖父过世前让我照应陛下,我既然应了,自然就得做。不说五百人,五十人也得来,还得马不停蹄得来。”   陈翎看了看他,抿了一口茶水,脑海中想着旁的事情,没有再出声。   陈修远继续,“稍后等谭光思反应过来,怕是会恼羞成怒,带更多的人来追,我们晚些就要继续动身,不能多逗留。他能沿路来追你,就说明知晓你会走清关-鱼跃-聘陶这条路,这里非久留之处。”   陈翎轻声,“但聘陶封城了,凭五百人出不了聘陶。”   陈修远饮茶,“我们出不去,陛下的人进不来吗?旁人见你我在一处,心中都会掂量一番,若无驻军傍身,你我敢在一处吗?光凭这点就够唬他们两日了,等过完这两日,他们反应过来,再撵着我们跑个三两日,陛下的人怎么也应当到了……”   陈翎仿佛忽然想明白了,“所以你是先来了阜阳郡狩猎,然后再碰上了谭进谋逆,聘陶封城,自己出不去才来寻朕的——因为天子身边迟早会有人护驾……”   陈修远握拳轻咳,“怎么会,这几日我先护驾,隔几日等陛下的人到了,就有旁人来护驾了。再说了,这种被人撵得到处跑的日子也不多见,新鲜~”   陈翎恼火。   陈修远又问,“陛下知道眼下谁守在聘陶吗?”   陈翎看他。   陈修远道,“谭进的儿子谭和骏,所以,我们即便能暂时唬住了谭光思,但谭和骏未必能唬得住。陛下的亲信若来迟了,兴许我与陛下都得缺条胳膊断条腿儿什么的,那陈家就太惨了。”   陈翎睨他,“朕再问你一次,真没私兵吗?”   陈修远一口笃定,“没有。”   陈翎凑近,认真道,“聘陶这条路断了,谭进知晓你我在一处,不会给你我这么长时间。曹之都,霍连渠几人未必能赶在谭进之前攻破聘陶。聊城离我的人最近,我们去聊城能尽早同我的人汇合,但去聊城一定会遇到谭进手下的驻军,五百人过不去,所以,朕最后再问一次,真没有私兵了吗?”   陈修远似‘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阜阳郡是没有,聊城有……”   陈翎看他。   陈修远笑道,“刚巧,我还喜欢去聊城打猎……”   陈翎窝火。   陈修远一面起身,一面道,“我让人先准备,两刻后动身往聊城去。”   陈翎又道,“还有一件事。”   “陛下吩咐。”   陈翎抬眸看他,“谭进想把陈宪放在曲城,朕要知道曲城有什么。”   陈修远微微顿了顿,但很快反应过来,“我让人去打听。”   只是陈修远说完,又俯身贴近她耳畔,“陛下,光换衣裳还不行,唇上的胭脂也要擦了……”   陈翎看他,陈修远业已转身,“刘叔,让人准备,两刻后动身上路。”   刘子君应是。   看着陈修远背影,陈翎想起大爷爷弥留时曾唤她和陈修远到跟前。   “阿翎,大爷爷去了,冠之(陈修远字)也会照应你。陈家这么多孩子里,你和冠之最像你们太爷爷,大爷爷是想你们太爷爷了,也到时候去见你们太爷爷了,这不是什么难过的事,你们不必难过。大爷爷不在了,陈家的人还在,就会一直守望相助。”   她眸间氤氲,朝他颔首。   大爷爷又朝陈修远道,“冠之……”   陈修远沉声,“知晓了祖父,我会照顾好陈翎的。”   陈翎很少见那幅模样的陈修远,眼底通红,神色低沉,旁的一句都未多说。   “阿翎,曹之都,霍连渠,褚平舆,安允白,这四人我看过,可用,但要放对位置,不可让他们显露,如何做,你要仔细斟酌,君王不好当,但你能当好。”   “是,大爷爷。”她哽咽。   大爷爷过世,陈修远在灵堂中跪了三天三夜。陈修远是大爷爷一手带大的,祖孙二人感情很深,大爷爷下葬的那日,周遭都在哭,只有陈修远一言未发。   她知晓大爷爷的话陈修远一直记得,也知晓陈修远这次是特意赶来的。   只带了五百人就匆匆来了阜阳郡,是怕她真死在这里。   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陈翎垂眸。   ***   另一处,刘子君快步跟上,“主家,真要去聊城?”   同刘子君一处时,陈修远神色不似早前同陈翎时,而是沉声道,“去!沈辞伤得这么重,说明谭进连沈家都准备得罪了,谭进没有耐性了。来,狗急才会跳墙,失了耐性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继续留在阜阳郡就是瓮中之鳖,迟早落在谭进手中,要去聊城,而且要快。”   刘子君会意,又问,“那谭光思这里……”   还有一百多骑在追着谭光思呢!   陈修远淡声,“我倒真不想放谭光思走,但谭光思是谭进的孙子,跟在谭光思身边的都是驻军中的精锐,真死搏起来,我们未必有胜算。娄驰就是谭光思身边的一员猛将,是谭进特意放在谭光思身边的,若不是有沈辞在,光一个娄驰都拦不住。沈辞拿命保了陈翎一命,但谭光思不傻,等他反应过来调集人马,势必追得凶猛。万州驻军来不了这么快,最快的只能是陈翎的人,她说去聊城,那聊城方向应当有最快的支援,只是以前只有她和沈辞两人,她不敢去。”   刘子君诧异,“可王爷早前说的曹之都,霍连渠,褚平舆,安允白几人都不在聊城方向?”   陈修远转眸看他,“那聊城方向来的人,才一定是陈翎手中的底牌。” 第027章 亲   陈翎回到屋中,小五和薛超两人在照看沈辞。   小五和薛超见了她,恭敬拱手,“主家。”   陈翎点头,方才在苑中同陈修远说话的时候她就见傅叔和胡大夫折回,眼下,药已经煎好送来,薛超在喂沈辞喝药。   沈辞人未醒,薛超拿着药勺一点点往他嘴里喂。   沈辞能喝下去稍许,但大抵都顺着溢了出来。   薛超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喂。   陈翎娥眉微蹙,意外道,“胡大夫早前不是说这个时辰人差不多当醒吗?一直没醒吗?”   小五摇头,“一直没醒,胡大夫刚才看才走,说将军眼下还睡着,怕是身子疲惫,实在扛不住了,不如让将军多躺一会儿,药能喂多些算多些,稍后要给将军身上换药,胡大夫去准备了,便也只能这么先喂着,比喂不进强。”   陈翎看了看,轻声道,“朕来吧。”   “好。”小五倒不怎么惊讶。   陛下同将军亲近,小五见过将军意识不清时还记得唤陛下时的模样,而且嗯嗯还是陛下送将军的,陛下同将军有君臣之情,恐怕还是挚友知己,所以小五并不觉得奇怪。   但薛超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陛……陛下亲自替将军喂药?   陈翎已然上前,小五见薛超还杵在原处,赶紧伸手扯了扯他衣袖,“薛大哥……”   薛超才反应过来。   陈翎从他手中接过药碗,在离沈辞很近的床沿边缘坐下。药碗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陈翎知晓药已经不烫了,是温热的,眼下喝正好,再迟些便凉了。   薛超和小五在军中,粗犷惯了,药喂得有一些没一些。   她来更好。   “你们也歇一会儿,同傅叔和胡大夫说一声,两刻后出发去聊城。”陈翎说完,小五和薛超应是。   陈翎又问了声,“阿念呢?”   方才她同陈修远在苑中说话的时候,阿念应当在屋中陪沈辞。   “哦!”小五连忙应道,“殿下找敬平王去了。”   陈翎遂想起今日阿念同陈修远的相处,阿念是太小,不清楚每个人的性子,以为人人都像沈辞一般温和,喜欢他。陈翎心中轻轻一叹,但眼下去陈修远那处也好,先让他围着陈修远转一会儿,她在这里安心给沈辞喂药。   “你们也去吧。”陈翎吩咐了声。   “是!”小五和薛超两人再度拱手行礼,而后退出了屋中。   应当是早前屋中有些闷,小五和薛超开了窗户,如今夜里风有些凉了,窗户又正对着沈辞这里,小五和薛超没留意。   陈翎放下药碗,起身踱步到窗前,将窗户掩回了些。   折回的时候,见沈辞额头上还挂着汗。   陈翎俯身,用袖角替他擦汗的时候,指尖触到他额头,陈翎愣了愣,额头的温度有些高,是烧起来了。   胡大夫早前说起过怕是会发烧,果真……   药是一定要喂的,陈翎继续。   薛超和小五都是男子,再心细也算不周全。   陈翎喂得虽慢,但看清了沈辞什么时候咽下,什么时候没咽下。她喂得虽然慢,但其实沈辞咽下的更多,她也照看着,没让太多药溢出嘴角,溢出的,也用一侧的手帕替他擦了擦,不让他太难受。   喂到第五口的时候,她见沈辞缓缓睁眼。   她没察觉是她鬓角的一缕青丝拂在他脸颊上,只想胡大夫早前说他差不多该醒了,但小五说他一直没醒,那眼下是醒了?   “沈辞?”她轻唤了一声。   对方没有应声,但同早前在马车上一样,眼眸半睁着看她。   没说话,也没旁的动静。   她想他应当又是半梦半醒着,没清醒,只是睁着眼睛呆呆看她,也不怎么有意识,但也要比全然不清醒强。   陈翎轻声道,“自安,你发烧了,药要喝了。我喂你,你自己咽。”   他还是没有应声,但她一点点喂药的时候,他能配合着张嘴,一口咽下去。   陈翎眉梢舒了舒,嘴角也不由微微牵起。   他这样比早前喝得快多了。   虽然也有没有吞下的溢出嘴角,但陈翎轻轻擦掉,等他好了,遂在继续。   陈翎很少见这样的沈辞,印象中的沈辞永远温和而站在她前面,挡掉所有的麻烦;但眼下的沈辞更像生病,发烧,需要人照顾的孩子……   和阿念生病的时候一样。   陈翎耐性。   他也一直看着她。   等药喂完,陈翎替他擦了擦嘴角,温声道,“再睡会儿吧,一会儿要出发了。”   他果真安静阖眸。   等他阖眸,陈翎还一直看着他,直至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这样的沈辞,让人心底揪起……   她稍稍倾身,原本是想替他擦拭鼻尖的汗迹,指尖移开时,目光却未移开,心底莫名想起泛舟湖上时,他也想今日这样睡着,她临着一池藕荷与锦鲤,偷偷亲了他,亦如当下这般近……   陈翎眸间潋滟,莫名阖眸。   没有心惊胆颤,没有一颗心砰砰跃然纸上,也没有急促的呼吸,只是这般平静而舒缓,轻轻地吻上他唇间。   他微微睁眼。   似恍惚,又似无神。   但片刻,他眸间也微微垂下。   ……   苑外的嘈杂声渐增,是要出发了。   小五入内,“主家,要出发了。”   陈翎点头,嘱咐道,“照看好沈辞,稍后,让胡夫人一道去马车替他换药。”   小五应好。   薛超帮忙将沈辞扶上小五背上,小五背了沈辞上马车。   苑中,陈翎见傅叔同胡大夫在一处。   陈翎上前,将情况告知胡大夫,“方才像是醒过,但同早前马车上一样,只是睁着眼睛,意识像是迷迷糊糊的。没说话,也没有应声,但是将药都喝完了。刚才摸他额头,有些烧起来了……”   听到烧起来,胡大夫眉头不由皱了皱,“那是人没醒,浑浑噩噩地,都是下意识睁眼,眼下还烧着,怕是要再躺上几日,急不来。”   “人有事吗?”陈翎关心。   胡大夫道,“再看看这两日,二爷应当是伤得重,等稍后换药,老朽再仔细瞧瞧。”   陈翎道谢。   “胡大夫,还有伤口在渗血。”马车窗户上,小五紧张。   “老朽去看看。”胡大夫不敢耽误。   陈翎看向马车,但马车只能容下几人,胡大夫,小五,沈辞和薛超便够了。   刘子君上前,“主家,小公子睡了,在马车上,主上问主家一道过去吗?”   “稍后过去。”   刘子君的了话,拱手离开。   眼前便还剩傅叔一人。   陈翎轻声道,“傅叔,这一路承蒙傅叔照顾,即便途中多波折崎岖,我与沈辞,阿念也能平安抵达此处,是托赖傅叔。眼下要往旁处去,怕是离梨镇越来越远,再往前走,回梨镇便是未知数。傅叔离家多时,家中之人只怕也担心,我是想,傅叔不如就同我们到这里,先平安返回梨镇给家中,还有云娘抱个平安……”   这一路多惊心动魄,傅叔其实也想念家中了,见云娘有过嘱托,这一路又同主家和二爷生出情谊,他不好开口。   恰好主家的人寻来鱼跃了,还这么多侍从在,傅叔心中也松了口气,“那主家保重,等二爷的伤势好转,又平安了,让人捎信来梨镇。”   陈翎点头,“傅叔这趟回去务必留意安全,早前的马车弃了,怕人认出来,会招致风波。等这里平安,让人去梨镇给傅叔和云娘捎信。”   “省得了。”傅叔知晓他们要动身了,不多做耽误,“主家保重,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傅叔。”   ***   往聊城去,马车不宜太多眨眼。   胡大夫,同沈辞,小五,薛超一处,陈翎则同陈修远和阿念在一处。   阿念在陈修远身侧睡了,陈翎上马车的时候没叫醒他,陈修远的马车上点了檀香,安神静息,陈翎有些不习惯。   “太子长高了一头。”   陈翎觉得陈修远今日一反常态,上次阿念尿了陈修远一身,陈修远脸色都变了,也对阿念避之不及。今日,竟让阿念在他马车上靠着他睡,陈翎又想起今晚早些时候,阿念亲陈修远,陈修远没有躲开……   陈翎收起思绪,“方嬷嬷说小孩子三四岁前一日一个模样,过两年就没这么快了。”   陈修远看了她一眼,没说旁的,“陛下睡会儿吧,我照看太子。”   他是见她眼底都是血丝,应当许久没合过眼。   陈翎是真困了,又尤其是他马车中的檀香味道安神静息,即便马车中,仿佛也不怎么觉得,恍惚间,才想起她快两日没合过眼。   陈修远不提,她也熬不住。   不多会儿,就倚在马车一角睡着。   陈修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阿念,稍许,目光看向窗外。是,小孩子三四岁前一日一个模样,只是越来越像沈辞……   夜色中,陈修远没有再出声,清冷的眸间余了一丝凉意。   ***   到翌日晌午,谭光思才得了空隙喘息。从昨日遇见陈修远开始,他一直被敬平王府的人追了一整日,跟本没机会喘息,只能一路往南,但敬平王府的人还在穷追不舍。   他们在此处应当也呆不了多久。   “小将军,水。”身侧,副将递了水囊给他。   谭光思接过,仰首饮尽。   这一路逃窜实在狼狈,他也没料到会在阜阳郡遭遇陈修远,若是换作旁人就算了,但敬平王府又不同旁的府邸,不容小觑。早前祖父说陈修远未必会插手天子的事,但眼下看,不仅插手了,还来得比旁人都快……   他们一直被陈修远的人从鱼跃撵到此地,整日整夜,才将对方的追兵甩开了间隙,应当能是对方也疲了,他们才有喘息机会,但他们的人也很疲惫……   怎么会遇到陈修远!   谭光思将水囊还给副将,“陈修远在阜阳郡的消息,让人给祖父还有父亲送信了吗?”   副将应道,“快马加鞭去送了。”   谭光思颔首,又道,“让大家随时警惕,别休息太久。”   “是,小将军,您也歇会儿吧。”副将拱手。   谭光思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恼火道,“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对,不想清楚,也歇不安心。跑了一整日才避开陈修远的人,中途连细下思量的时间都没有,眼下才得空,不歇了。”   谭光思背靠着大树,眉头微皱,继续同副将道,“你不觉得奇怪吗?陈修远的人是一直在追我们,也会交手,但大都没有同我们死搏。我开始想,是我们逃得快,不欲恋战,对方也抓不住机会,但细下想,倒更像是对方不想抓人,而是一路撵着我们走,不让我们停下俩喘息……”   谭光思说完,副将也轻嘶一声,“小将军这么一说,末将也觉得像!好几次了,若是真要交手,也不见得像眼下这样;但对方也没有不交手,只是我们无心恋战,对方好像也力不从心,是哪里有些奇怪。”   四目相视,谭光思眉头拢得越发紧,“还有一事,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想,陈修远怎么来得这么快?怀城之变才几日,祖父将此事捂得紧,消息一直未传开才是,而且,就算陈修远收到消息,从万州赶来也不会这么快……”   副将也似是嗅出了一丝不平常的意外,“小将军的意思是?”   谭光思撑手坐直,“从万州到阜阳郡,最近的是楯城,不应当是鱼跃,若是陈修远带兵来救驾,也应当出现在楯城,而不是刚好去鱼跃的路上!”   这是两个方向!   副将也屏住呼吸,这么说也是……敬平王怎么会刚好在去鱼跃的路上?!   谭光思伸手按紧佩刀,目光微凌,“不对劲!这一路陈修远的人一直追着我们,但一直没有太多人追,他若行事谨慎,就不应当让我逃出来,透露他的踪迹!至少,也应当抓我做人质!但他都没有……”   谭光思按紧佩刀的手“咯咯”作响,脸色额越发有些难看,“他不是不抓我,是他身边没有多少人,他不是从万州来,也来不了那么快,他是刚好在鱼跃附近!他开始就让身边的精锐来同我们交手,让我们忌惮,后来来追的人,截然不同!”   副将也呼之欲出,“小将军!”   谭光思顿时起身,一脸恼意,“艹!陈修远!我们是被他唬住了!他身边根本没有多少人,他是特意让人一直追着我们跑,让我们无暇去想他的事!因为他是只身前来的,所以来得快,但他连围剿我们这两百余骑的兵都不够,他是故布疑障!”   副将惊讶。   谭光思狠狠踩碎了脚下的树枝,脸色微变,“我们被陈修远耍了!”   谭光思咬牙愤恨。   副将稳妥些,“小将军,但敬平王身边若无凭借,应当也不敢这时候往阜阳郡来,此事谨防有诈,需得谨慎些。他若手上真的人不多,聘陶有将军守着,他们也出不去。不如暂且等等看,下次他们的人再来,我们再探探虚实?”   谭光思也冷静下来,“好!等他们再来!”   他这里的都是精锐!   但陈修远如果只是为了唬他,不会再派精锐来撵他,精锐还在他自己身边护卫,稍后便能见分晓。   于是从晌午前后开始等,但一直等到将近黄昏,斥候折了回来,“抱!将军!没有人再追了,好像早前追我们的队伍忽然蒸发了!”   谭光思脸色一黑,“陈修远!这只狐狸!”   谭光思恼得捏碎了手中的扳指!   他被他耍得团团转,将近两日!   而两日,够他们跑出去很远!   谭光思怒不可谒,“从各处调人,现在就追!” 第028章 龙袍   晨曦光束照在眉眼间,沈辞觉得有些刺眼,想伸手在眉眼间遮挡,刚抬起手臂,顿觉得身上似散架般的疼痛,尤其是手臂连带着肩膀的那处。   这种疼感足以让人清醒。   沈辞缓缓睁眼,脑海中还有些浑浑噩噩,恍然记起的画面都是早前同娄驰等人厮杀在一处的片段。   这些片段充斥在脑海间,最后是小五惊慌从马上摔下朝他扑来的身影……   ——将军,小五来了!你撑住啊!将军!   ——去清关!去清关!现在就去!我们现在就去!将军你别睡,我们现在就去清关!小五现在就带你去!   ——将军你别睡……呜呜,我们去见陛下!现在就去见陛下!   沈辞耳中“嗡嗡”作响,似是刀剑声,小五的哭声,还是马蹄的声音混在一处,最后一点点归于空灵。   再后来的,仿佛还有那声模糊的“自安”,将他从“嗡嗡”的混沌中带回了眼前。   是陈翎的声音……   沈辞才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直空望着上方出神。   他在马车里。   一辆停下的马车里,马车外有嘈杂声,但马车里除了他没有旁人。   他伤得很重,也记得娄驰那一刀捅进了身体,但他捡回了一条性命……   陈翎应当在这里,他应当同陈翎在一处。   方才他记得的那道声音是陈翎的。   也隐约记得,陈翎在哭……   沈辞想撑手坐起,但肩上的剧痛传来,他也仿佛根本没有多少力气,连起都起不来身,这种感觉似是躺了许久。   “小五……”他开口,但是声音很轻。   他深吸一口气,再大声了些,“小五……!”   忽得,帘栊撩起,薛超的身影映入眼帘。   薛超激动,“将军!将军你醒了!”   “薛超?”沈辞见是他,心中微舒,嘴角也跟着微微舒了舒。   那他们是同薛超会和了!   那好,若是只有小五,他反倒不放心。尤其是脑海中迷迷糊糊的印象里,还似是陈翎在哭……   见到他早前那幅模样,怕是吓倒。   小五自己都是屁孩儿没长醒,送他回来的一路都在哭,薛超比小五沉稳。   薛超在,那陈翎应当安稳,否则马车也不会安然停在这里。   “扶我起来……”沈辞轻声。   薛超上前,胡大夫没说不可以,薛超便照做,扶了沈辞起身在马车上靠坐着,自己守在一侧。   “陛下呢?”沈辞问起。   薛超还激动着,一个大男人始终不好像小五一样,说抹眼泪就抹眼泪,但同样的眼底猩红,鼻息一吸,将激动憋了回去,沉声道,“将军,您昏睡了三日,我们眼下,是同敬平王在一处。”   三日?敬平王陈修远?   沈辞意外。   思绪间,忽然帘栊撩开,少年音传来,“将军!”   小五近乎是跃上马车的,整个马车都跟着晃了晃,同薛超相比,小五的激动和喜悦都挂在脸上,看着沈辞朝着他笑,当场就哭了出来,“将军!你总算醒了!担心死我了!”   薛超头疼,“小五!将军才醒,你别吵!”   小五赶紧吧嘴闭上,但眼眶中藏着的眼泪还是吧嗒吧嗒往下落。   沈辞笑道,“小五,过来。”   小五听话上前,就是憋着自己的嘴,怕自己哭出声来吵到将军。   沈辞忍痛伸手拥他,也拍了拍他后背,“小五,你把我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小五再忍不住,鼻涕眼泪一起流了出来,“吓死了,将军!呜呜呜……”   薛超忍不住笑起来。   ***   晚些时候,胡大夫来看过。   正好也到要换药的时候,绷带和纱布解开,胡大夫仔细检查伤口,好些浅的伤口已经结痂,深一些的伤口还在愈合,最深的伤口还没怎么见好。   烧是昨夜退的,今晨起就没再烧了。   胡大夫又替他把脉,脉象平稳,比早前的气若游丝相比,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了。   “将军年轻,恢复得好,只是这身伤还要多养养。”胡大夫一面说,一面给他上药,轻车熟路。   沈辞不用猜也知晓这几日应当都是眼前的胡大夫在照看他,事无巨细,也周全。   “小五,外面在做粥,替将军拿些粥来吧。既然醒了,尽早恢复体力。”胡大夫嘱咐一声,小五当即应声,撒腿就下了马车。   薛超方才去煎药去了,小五一下马车,马车中就剩了胡大夫一人。   正好在上药,眼下伤口未愈,还是会有疼痛,但眼下伤口好了很多,沈辞又意识清醒,眼下上药比早前容易多了。   胡大夫知晓他忍着痛,便同他说话转移注意,“将军,老朽姓胡,是主家托老朽照顾将军的。”   他口中的主家是陈翎,沈辞温声,“多谢了,胡大夫。”   他知晓自己伤成什么模样,放在军中,军医也头疼。   胡大夫医术很好,且细心负责,否则他眼下一定不是这幅模样。   胡大夫叹道,“将军客气了,主家再三嘱咐,既然答应了主家,如何都要将将军治好。将军接连昏迷三日,中途小五和薛超有喂将军流食,但身子肯定虚弱,不比早前,这是正常的,将军不用担心,慢慢来。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身子吃不消,这一段都要好好将养着,怕是要养上三两月才好……”   沈辞应好。   久在边关,多多少少会受伤,伤得重的时候也有,他心中清楚。   胡大夫又道,“将军这一身伤,并非都是新伤,有些时候了,老朽听主家说将军是在边关戍守,这一身伤,便一身铁骨铮铮。”   沈辞应答,“胡大夫过誉,边关将士都一样。”   胡大夫知晓他谦逊。   正好,马车外有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一声奶声奶气,“是沈叔叔醒了吗?”   阿念……   沈辞转眸,也正好胡大夫这处包扎好,“将军休息,老朽去看看薛超那处的药好了否。”   “有劳胡大夫。”沈辞话音刚落,又听小五在马车外朝阿念道,“将军在上药,眼下进去怕打扰大夫,等上好了再去吧……”   正好胡大夫撩起帘栊下了马车,阿念眼前一亮,“好啦!”   小五轻叹一声,没拦住,阿念爬上了马车。   阿念身边是有敬平王的侍卫跟着的,侍卫见阿念上了马车,知晓沈将军在内养生,也不好入内,只得看向小五。   小五挠了挠头,心中唏嘘一声,还是跟了上去。   亏得跟了上去,小殿下入了马车就往将军身上扑!   小五心惊胆颤,就小殿下这一扑,还不得把将军给扑零碎了,辛亏小五在最后一刻抓住,也心有余悸,“殿下,将军有伤,不能这么扑!”   阿念眨了眨眼睛,仿佛才想起。   刚才是太激动了,阿念眼中歉意,沈辞眸间都是温和笑意,“没事。”   小五叹息。   沈辞朝他道,“我同殿下一处,出去吧。”   小五半是迟疑,半下了马车,将军的话还是要听的。   阿念一双清澈的眼睛仰首看他,“沈叔叔,你好了吗?”   沈辞微笑,“好了。”   阿念又凑近些,“那你能抱我吗?”   沈辞笑了笑,温和而认真朝他道,“伤口还没愈合,抱殿下需要用力气,大夫不让,等隔两日?”   阿念懂事点头,但眸间也难掩失望,“爹不在,大卜在忙,念念才想沈叔叔抱的……”   沈辞微怔,看着阿念的眼睛,似是软软戳进心底,沈辞伸手,“来。”   阿念嘟嘴,“不可以。”   沈辞笑,“轻轻地,你别动弹。”   阿念也笑,上前坐在他怀里。   躺了好几日,沈辞原本也是靠坐在马车一角的,眼下阿念到怀中,他双臂抱他的时候,肩头有些疼,他也隐约感觉到渗血了,但是应当不多,沈辞没在意。   阿念在他怀中笑着看他。   他轻声问道,“男子汉有没有勇敢?”   阿念点头,“有勇敢!一直勇敢!”   只是说到这里,仿佛又觉得说谎了,赶紧补充道,“就是看到沈叔叔受伤的时候,没有勇敢,哭鼻子了,但是,爹也在哭……”   沈辞微怔,似是阿念的一句话,连带着脑海中模糊的印象。   ——沈自安,你混蛋……   他愣住。   ——自安,别怕,是大夫在处理伤口。你忍着,尽量别动。   沈辞心中砰砰跳着,好似脑海中的记忆越发清晰,胡大夫给他清理伤口,上药,他疼得挣扎,是陈翎同他说话,也伸手抚上他脸颊……   沈辞指尖微紧。   ——阿翎……   他一直半昏迷,后来眼眸半怔着,似是无神,又似是有神,一直看着她,但其实,那时候他的记忆一直是断断续续的。   就似一个一个点,忽然有意识,又忽然没意识,好些部分都是空白的,但又有好些部分都很清晰,但他记得他目光一直看着她。   半梦半醒时,肩上那个窟窿处的剧痛传来,他浑浑噩噩咬紧牙关,一声闷哼,却觉得唇齿间的温软,那时候他咬住的,是陈翎的手臂……   沈辞掌心攥紧,眸间些许氤氲。   “阿翎呢?”沈辞不由问。   阿念摇头,“爹不在……”   “他去哪里了?”沈辞心底似缀了一块沉石一般,阿念再次摇头,只说,“爹说有事要离开,让我跟着大卜。”   “沈将军醒了?”阿念刚说完,陈修远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大卜!”阿念唤了声。   陈修远刚撩起帘栊,一眼看到阿念坐在沈辞怀中。   “敬平王。”沈辞招呼。   陈修远目光略微滞了滞,很快恢复如常,“念念,我同沈将军有话要说,你稍后再来?”   陈翎走前交待了阿念要听陈修远的话,阿念乖巧起身,“沈叔叔,我晚些再来找你。”   沈辞轻声应好。   阿念朝他笑笑,听话下了马车。   陈修远一直看着陈念下了马车,目光才收了回来,温和,礼貌又疏远,“沈将军还好?”   陈修远是敬平王,要算,也算是陈翎的堂兄。   只是沈辞在京中时,陈翎同陈修远并无多少走动,但方才见阿念同陈修远不算陌生。敬平王府一向是天家的屏障,应当是陈翎登基后,同陈修远的走动才多了起来。   沈辞想起陈翎登基那段时日,听闻敬平王一直守在京中,陈修远应当是那个时候跟着他祖父一道守在京中,同陈翎熟悉的。   沈辞心中迅速拿捏,而后同样温和礼貌,“劳烦敬平王关心,还好。”   陈修远看了他一眼,轻笑道,“你有伤在,长话短说。我们眼下在聊城以西,天子去聊城以东了。”   沈辞拢眉,聊城?   陈翎单独去了聊城以东?   沈辞眼中的紧张,陈修远尽收眼底,“聘陶有谭和骏驻守,我们手上这些人过不去,但曹之都几人的增援恐怕来不及,我们只有往聊城来。来聊城的路上遭遇了好几次围追堵截,很费了些功夫才到这里,所以安全起见,让人快马加鞭先送天子去了聊城以东,人越少越快,我们留在这里断后,还可以带着人周旋,混淆视听,所以,你是同我在一处。你问旁人,旁人也不知晓天子去了何处,我说与你听,此事便不用再寻人打听了,此事你我知晓……”   沈辞会意,既而颔首,简练应声,“好!”   陈修远多看了他一眼。   沈辞早前对陈修远此人并不熟悉,拿不准陈修远的态度,也不好妄加揣测,但亲疏远近里,疏远两个字肯定是占的。   陈修远说完,嘴角扯了一丝笑意,“沈将军好生休息。”   沈辞还未应声,刘子君匆匆来了马车外,“主上,有潭洲的消息。”   沈辞的目光也看向马车外,陈修远看了看他,没避讳,“刘叔,上来说。”   刘子君入了马车,“主上,沈将军。方才收到的消息,谭伟明在潭洲反了,潭洲后苑起火,谭伟明一口咬定谭进谋逆,枉作谭家子孙,给祖宗蒙羞,至谭家与不义,要大义灭亲!现眼下,已经联合谭家族中将谭王府给推了,潭洲乱成了一锅粥。后方起火,结城是离潭洲最近的城池,谭进已经派部分驻军回潭洲平乱去了!”   “啧啧”陈修远轻嗤,“我都忘了谭进还有谭伟明这么个侄子了,天子倒是记得清楚~”   刘子君叹道,“此事妙就妙在是谭家自己人闹的,由不得旁人不信。也由得这么一闹,天下皆知谭进谋逆之事!周围州郡为了撇清关系,都在给潭洲施压,谭进一脉的党羽若是不跟着朝潭洲施压,便不得不浮出水面……天子这一招厉害了,谭进骑虎难下,还得顾虑着身后,便不能一心放在阜阳郡这处,眼下不少州郡都打出了要声讨逆贼的口号,想来不止聘陶这处,别处也很快就会被攻破。”   陈修远看向刘子君,“万州驻军应当快至楯城了,让驻军攻打结城,万州的兵动了,旁的地方驻军见了才会动。”   刘子君拱手,“是。”   “敬平王。”沈辞忽然出声。   陈修远看向沈辞,“沈将军以为不妥?”   沈辞常年在边关带兵,陈修远知晓他熟悉战事。   沈辞直言,“末将是觉得,攻打结城,不如攻打怀城。”   “怀城?”陈修远看他,淡声问,“为什么?”   沈辞知晓陈修远不会轻易信他的,沈辞认真道,“怀城是阜阳郡一带的交通枢纽,当初谭进选了天子在怀城的时机攻陷怀城,便是因为怀城可以做为枢纽和中转地,让潭洲驻军继续向北进发时,可攻可守。万州驻军若是重新拿下怀城,便等于切断了潭洲驻军后续的补给线,也扼住了谭进北上的咽喉。眼下潭洲生乱,结城势必派驻军折回,怀城也会抽掉驻军,正是攻打怀城的好时机。若是能将怀城打下来自然最好,若是打不下来,对谭进来说,怀城的威胁也大于攻打结城,无论出于哪种考量,攻打怀城都等于攻打谭进的命脉,让谭进顾忌更多。”   陈修远不由多看了沈辞两眼,他知晓沈辞这两年一直在立城边关。   边关一直有摩擦在,沈辞并非纸上谈兵之辈,论行军打仗,攻城略地,还是沈辞这样的封疆大吏在行。   陈修远看向刘子君,“就照沈将军的话做,让万州驻军攻打怀城,越热闹越好。”   “是!”刘子君应声。   等刘子君下了马车,陈修远再次看向沈辞,悠悠笑道,“沈将军先歇着,怀城的仗要打,我们这儿还得继续跑,对方还撵着我们不放,休息好了,才有精神跑。”   沈辞赔笑。   下了马车,陈修远又回望了一眼,到底是立城边关出来的……   陈修远垂眸,敛了眸间一抹深邃幽蓝。   ***   晚些,沈辞脑海还在复盘方才陈修远和刘子君两人的话,小五的声音中,糯米丸子又摸上了马车,“沈叔叔,我可以睡你这里吗?”   沈辞看他,阿念继续道,“我不吵你休息。”   沈辞笑,“你来这里,敬平王会不会找你?”   陈翎将阿念托付给陈修远,这几日阿念应当都和陈修远在一处。   阿念睁大了眼睛,“大卜在忙。”   沈辞忍不住笑,“那殿下先睡,我看着殿下睡。”   阿念听话躺下,“沈叔叔,你醒了朕好。”   “嗯?”沈辞看他。   阿念笑了笑,“就是,我很开心。”   沈辞也笑了笑,“殿下睡吧。”   阿念枕在一侧,很快就睡着,脸上还挂着笑意。   沈辞看着他,出了许久的神。   ***   翌日晨间,阿念还未醒,陈修远来了马车处,“殿下昨晚同沈将军在一处?”   陈修远特意多看了他一眼,沈辞应道,“是,从结城开始一直在一处,许是昨日见末将醒了,觉得亲切?”   陈修远也笑了笑,不置可否,却拿出手中的地形图,同沈辞一道看,“这是附近的地形图,我们这两日一直在这里绕着转,虽有屏障,但对方大抵也摸清我们人数了。要继续混肴视听,还要安稳,我想沈将军应当比我更擅长。”   陈修远又不傻,不会放着沈辞不用。   与其瞎转悠,不如听沈辞的。   沈辞仔细看了看地形图,简单问起了己方和对方的人数,特点,还有这几日的详情,等陈修远都一一说过,沈辞才又看向地形图上,指尖指了指某处,“这里去过吗?”   陈修远确认,“没有。”   沈辞道,“往这处去,前方有屏障,对方若是一直追着我们追习惯了,我们在此处设伏,便会打断对方节奏,对方不知我们虚实,不敢贸然上前,我们再往北行径至下一处,一来一回,至少两日了,比单纯逃窜更安稳。”   陈修远还是多看他两眼,感叹道,“看来,沈将军在边关不少用迂回战术啊~”   沈辞应道,“虚虚实实罢了,旁人摸不透底,自然不会贸然上前。”   陈修远也笑。   这几日,便一直照着沈辞的线路在走,从早前一直被撵,忽然打了一场伏击,随行的八九百人忽然来了气势,也不似早前无头苍蝇一般,被人撵得到处乱窜。   刘子君是谋臣,在这些事情的经验上,始终比不过在战场的沈辞。   今日迂回,明日设伏,后日再跑,原本说得拖上三日,眼下拖了四五日有了。   沈辞也慢慢觉得,陈修远待他的态度仿佛不如早前疏远客套。   称呼也从沈将军到了沈辞。   到第五日上,沈辞看着地图,略微有些担心,“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后面这两日太顺畅了些……”   陈修远笑,“怎么,行军打仗太顺畅了不习惯?”   如今两人也算是熟悉了,沈辞摇头,跟着笑起来,“不是,只是觉得谭光思不像这样的人,我同他一道在立城边关待过,他很聪明,前两日被我们摆了一道,中间两日就会复盘,再后两日应当会有所行动,这是我认识的谭光思……”   陈修远环臂,“还是不放心?”   沈辞颔首。   陈修远继续道,“我让人打探打探。”   沈辞应好。   到第六日上头,沈辞勉强能下马车行走了,但是握佩刀还是吃力。   小五看着他,就怕他勉强乱来。   陈修远上前,沈辞问,“有消息了吗?”   陈修远摇头,“怕是你多虑了?”   沈辞叹道,“多虑倒是更好。”   陈修远也笑,“陈翎应当到了吧,这都几日了……”   言辞间,刘子君匆匆前来,“遭了!出事了,王爷,沈将军,这次谭光思带了将近四千驻军直奔这里来,中途一丝风声都没有啊!”   陈修远和沈辞都不由皱起了眉。   一两千人可以一拼,四千人打不过。   “地形图!”沈辞唤了声。   薛超上前递给沈辞,沈辞看了稍许,“他一早就发现我们踪迹了,是特意麻痹我们视听,今晨等我们行至这处,这里地势险峻,很难逃出,这次谭光思是有备而来,打不了,赶紧走!”   陈修远声音中也跟着紧张了几分,“应当是前一阵被我们牵着鼻子走,眼下没耐性了,这个时候还能抽掉四千兵力,是一定要抓到我们,此事不好办,要赶紧往东,不能再掩人耳目了。”   陈修远朝刘子君吩咐一声,“让所有准备离开,快!”   只是所有人都还未来得及动身,“嗖”得一声箭矢射过,就射在一侧的马车上。   “是强弩!”薛超认出。   “追来了!”沈辞环顾四周,四周都有马蹄回响和扬沙,“谭光思是带过兵的人,能来得这么快,我们应当被包围了!”   周围大骇!   “都上马,往东边去!”沈辞吩咐。   陆续有箭矢射过来,如箭雨一般,不少人在箭雨中倒下。   陈修远骇然,沈辞说中了,对方是将他们围住了,是要瓮中捉鳖!   阿念一直跟着小五。   “小五,薛超上马!”沈辞说完,两人嗖的两声翻身跃上,沈辞将身侧的阿念抱到小五怀中。   “将军!”小五惊住!   沈辞道,“你们两个直接带殿下上马离开,不要停,往聊城以东去。这里有人可以暂时拦下追兵,你们不停是有机会能逃脱的,东边有缺口,带突围!”   “可是将军你!”薛超听出旁的端倪。   沈辞沉声道,“对方一定认为殿下会跟着我和敬平王,我们两人走不了,你们两人可以,这是军令!将殿下带到安稳的地方。”   薛超和小五两人咬牙。   沈辞没再看向他二人,而是朝阿念道,“阿念,小五和薛超会带你去陛下,之前怎么说的?”   阿念咬唇,“不哭,不怕。”   沈辞笑了笑,“男子汉要勇敢,还记得吗?”   阿念拼命点头。   沈辞从袖中取出了一个草编蚱蜢,交到阿念手中,“这个给陛下,告诉陛下,这是我给他的。”   阿念点头。   沈辞头一回,紧紧拥了拥他,“做个男子汉,跟进小五。”   阿念忍住没哭。   “现在就走!”沈辞喊了一声。   军令如山,薛超和小五带了五十余人当即离开,阿念同小五共乘,小五将阿念护在怀中,拼命打马前去,身后是嗖嗖箭雨,后面的侍卫掩护。   沈辞目送这几骑消失在眼前,才握起了身边的佩刀。   陈修远看他,紧张道,“沈辞,你还动得了吗?”   话音刚落已经兵戎相见,沈辞看向陈修远,“未必没有活路,带兵的是谭光思,擒贼擒王。”   陈修远会意。   周围厮杀已近白日化,边杀边退。   远远的,谭光思到处没有找到陈翎,其实基本已经确认陈翎不在此处,正有些狂躁,便认出沈辞和陈修远来。   沈辞才杀了娄驰,陈修远又才摆了谭光思一道,在谭光思眼中,见他二人犹如见猎物。   沈辞朝一侧的陈修远道,“他会跟来杀我们两人,你让人准备。”   陈修远身边总有精锐,“好!”   沈辞拔刀,早前的伤口虽然愈合了,但拔刀还是吃力,不说和谭光思交手,连谭光思近身都难。   谭光思是谭进的孙子,也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一个,这里能对付他的人没几个,只能出其不意,机会只有一次。   周遭的箭矢都在谭光思上前的时候停了,谭光思是要手刃他们两人。   沈辞不断退后,谭光思不断上前。   中途也不断有侍卫上前阻拦,但都被谭光思和周遭的驻军斩杀,沈辞额头也冒出涔涔冷汗,目光不由瞥向陈修远。   陈修远额头也都是豆大的汗珠。   谭光思不好对付。   就一次机会!   眼看着谭光思临到沈辞跟前,瞬间,埋伏在周遭的十余个侍卫暴起,陈修远一颗心都要跃出嗓子眼儿,目光死死盯向谭光思。   但谭光思并未朝沈辞去,而是忽然转向陈修远,十余个侍卫扑空!   陈修远身边已经无人,刘子君大骇。   谭光思的佩刀已斩向陈修远,陈修远拔剑也挡不住谭光思这一刀,近处只有沈辞,是沈辞扑向谭光思,将他按倒一处。   但沈辞有伤在,伤口瞬间撕裂,却也没力气同谭光思厮杀在一处,当即被谭光思翻身按倒在地,佩刀直逼向下,贴近沈辞喉间。   “沈辞!”陈修远上前,但周围有谭光思的侍卫在,根本近前不了。   千钧一发之际,又见一记强弩射过,将谭光思手中佩刀连带着谭光思一道带翻了出去。   周围铺天盖地的马蹄声传来,似是不计其数,因得方才激烈的打斗并未仔细察觉,但眼下,临到近处,才觉这马蹄声,声震盖天。   陈修远起身,远远看到逼近的都是身着紫衣与铠甲的士兵,牢牢将周遭围住。   说是士兵,是因为既不是禁军,也不是驻军,他不曾见过。   人影渐渐临近,陈修远认出为首的人——曲边盈?   陈修远意外。   谭光思险些被方才的强弩射伤,但也被这一记强弩带得翻出去,整个人也极其狼狈。   沈辞就在跟前,但他眼下也不能再上前,再上前,方才的强弩就能将他射穿不说,眼下这些马背上的人动辄也能将他射成马蜂窝。   沈辞但见周遭都停下,也看见周围身着紫衣和铠甲的侍卫,同陈修远想的一样,沈辞也意识到不是禁军,也不是驻军……   沈辞撑着佩刀勉强坐起,不知来的是何人。   但转身时,见身后不远处的马车帘栊撩起,露出一袭靛青色的龙袍身影,“动朕的人,问过朕了吗?” 第029章 天子   不止沈辞,陈修远,谭光思都楞在原处。   谁都没想到来的人会是天子……   而且是一身靛青色龙袍的天子,踩着天子赤舄,从马车上缓步而下。   清亮明睿的眼神,精致绝伦的五官与轮廓,仿佛在周遭紫衣铁骑的映衬下才少了些许阳刚之气,却并不违和。   反而是那幅若谪仙般的惊艳容貌,在重重铁骑前,斯斯文文,无需刻意雕琢,便透着说不尽的天子威严与气度,仿佛与生俱来。   举手投足间,都是掩不住的风华绝伦。   这……这就是天子!   不止沈辞,陈修远,谭光思三人,周围的乱军,敬平王府的私兵都怔住……   当陈翎踩着赤舄从马车上走下,身着紫衣铠甲的近卫跟在身后,即便陈翎不开口,周遭都似黯然无光。   因为,她便是这周遭的光。   唯一一束,照在他心底的光。   沈辞忘了移目。   一点点看着她上前,走近……   脑海中想起的,都是先帝让他去舟城接陈翎回京时,他初见的那双清亮的眼眸,脸上还有些许婴儿肥,有些娇气,被树枝划伤了手都会眼红,也处处跟在他身后。   先帝让他做陈翎的伴读,他陪着陈翎一路从皇子府到东宫。他同她渐渐亲近,渐渐形影不离,也看着她一日日长成翩翩少年,从京中最胆小,最受欺负的皇子,脱变成太傅口中赞许,天家喜欢的太子。   但他从未见过她做天子的模样……   她登基时,他尚在边关。   边关没有天子,只有大漠黄沙。   边关的四年,他想过无数多次,陈翎在这四年的变化,也想过她登基时龙袍加身的模样,但他也清楚知晓,他许是日后都见不到……   无论是久别重逢,在结城见到乔装成难民模样的陈翎;还是在泳村那晚,一身惊艳的女装,让他心跳都骤然漏了一拍的陈翎,都不如眼下这一刻,这一幕,君临天下,周遭臣服跪于天子跟前。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陈翎……   耀眼夺目,九天揽月,雍容气度。   他不知当如何形容。   在旁人的纷纷低头拱手中,只有他,还同早前一样,拄着剑单膝跪着,仰首看着她,忘了动弹。   先前同谭光思按在一处,撕裂了伤口的疼痛都似浑然不觉。   说不清的震撼中,依稀藏了他半睁着双眼,她耐性喂他喝药,连带着脑海中一晃而逝的,她俯身亲他,他微微睁眼,而后阖眸的场景……   沈辞攥紧掌心。   一侧,陈修远也僵住。   自方才起,他就在想这只紫衣铠甲的军队既不是驻军,又不是禁军,却会出现在这里,会是谁?   直至他看到一身戎装的曲边盈,还有陈翎撩起帘栊出现在马车上,陈修远才反应过来,来的是天子的人……   但不是驻军,不是禁军,是私兵,天子私兵,一直只听令于陈翎的私兵,尽数紫衣铠甲,配得是巴尔的战马。   这是一支作战能力极强的私兵。   而且,应当远远不止眼前的数量……   陈修远再度看向曲边盈,眉头沉了下去。   他终于知道这一趟南巡,陈翎为什么要来阜阳郡了。   这样一支队伍,若没有名正言顺的目的,放在京中太过引人注目,所以一直放在南边,由曲边盈在率领。   曲边盈是曲老爷子的孙女,是曲边盈一直在南边替陈翎筹划这支私兵的事。   而这支私兵也一直秘而不发。   陈翎这趟南巡原本可以不来阜阳郡的,她是借故绕道来看这支私兵的,正好途径阜阳郡!   谭进这次恐怕不仅踢到了钢板,还给了陈翎正当的机会,名正言顺将这批私兵纳入正编!   短短三年不到的时间而已,这支只听令于天子的私兵就成形了!   无论是朝中,还是谭进,还是她,都小看了陈翎……   这些年陈翎在朝中步步为营,若无凭借,陈翎怎么敢轻易撤掉武中,平键两处驻军!   这些本就都在陈翎的筹划之中,从武中,平键开始,一步步撤掉掌控在地方手中,根本不必要的驻军,减少开支。   陈翎要的,是握在自己手中的底牌。   ——一支只听令于天子的私兵!   私兵需要将领,国中任何将领的调动,朝中和军中都会第一时间知晓,私兵一事照说根本瞒不住,但曲边盈是曲老爷子的孙女,根本不是军中将领,旁人也不会留意到曲边盈这处。   陈翎任用了曲边盈做了这支私兵的主帅,曲边盈背后就是曲老爷子!   陈翎是如何想到的?!   还有,这些年陈翎先后撤了武中,平键两处驻军,也有规划在撤第三处,节省下来的驻军费用开支,陈翎让工部投入到了水利工事和道路兴修当中。   朝中和军中看到的,都是一心扑在民生大计上,励精图治的陈翎,没人会想到陈翎同样在借励精图治的幌子,筹划私兵的事。   这些事情,在陈翎手中一气呵成。   这些事,也好像在一瞬间都连在了一起,这三年,陈翎做的恐怕还远不止这些。   早前看到,都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是陈翎让人看到的。   真正看不到的,冰山下的部分,才是陈翎手中真正的底牌!   陈翎很清楚,敬平王府不是她手中的底牌,或是说,不能是她唯一的底牌。所以在祖父过世之后,谭进之流策划谋逆之时,陈翎已经在悄无声息的做准备。   陈修远想起祖父过世时,同他说起过的话——冠之,总说天家在倚仗敬平王府,谁说日后不是敬平王府在倚仗天家?   陈修远湛眸一紧。   ……   眼前,天子脚步临近沈辞跟前。   沈辞不得不低头避开天子视线,一颗心却砰砰跳着……   陈翎停在沈辞跟前,便也临近谭光思不远。   周遭的人乱军早已丢盔弃甲,只剩了谭光思,先前被强弩射中佩刀带摔了出去,眼下正好缓缓站起。   忽得,“嗖”的一声,箭矢射中他膝盖处,他吃痛,不得不得屈膝跪下。   但谭光思毕竟是武将出生,又年轻气盛。   单凭着一股蛮力,也慢慢站起身来,很快,又是一枚箭矢射中另一处膝盖,谭光思再次跪下,却还是强挺着撑着佩刀起身。   他其实离陈翎很近,瞬间暴起,沈辞下意识想起身护她,却又是两道“嗖嗖”箭矢射入骨肉的声音。   谭光思再起不来。   或是说,也知晓再起来,只会中更多的箭。   陈翎目光看向沈辞,见沈辞早前肩头上最深的那道伤口再度裂开,鲜血染红了半身衣裳。   陈翎想起马车上看到的触目惊心的伤口,还有沈辞半昏迷着,一边唤着阿翎,一边双目无神的场景,还有他咬紧她手臂,忍痛到了极致,最后昏厥的模样……   陈翎的声音清冷在沈辞头顶响起,“沈辞早前伤成了什么模样,你就得伤成什么模样。”   “陈翎!”谭光思怒起,再度被箭矢射中跪下。   陈翎继续道,“留口气,送回去给谭进,告诉他,朕说的,礼尚往来。”   陈修远愣住。   但很快又回过神,不是陈翎越来越像个君王,她原本就是君王……   ***   聊城官邸,胡大夫重新替沈辞包扎。   伤口又撕开了,还好,这次治得快,不像早前那样拖那么久。   也没伤早前那么重,只是旧伤还没好,又添新伤,还得再将养三两月。   胡大夫一面给沈辞包扎着,一面叨念着。   沈辞没听进去,脑海里都是早前陈翎的那句,“动朕的人,问过朕了吗?”   沈辞耳根子红了红。   这句话从陈翎口中说出……   恰好,胡大夫开口,“好了,将军,您看看能行吗?”   沈辞回过神来,稍适动弹,“行,多谢胡大夫。”   胡大夫叹道,“这回算是安稳了,将军真要好生将养了!”   沈辞应是。   “沈叔叔!”屋外,是阿念的声音。   “殿下。”沈辞转眸看向苑中,看见阿念跑入屋中,也看见阿念身后的陈翎,从今日陈翎出现起,沈辞心中就莫名紧张。   阿念已经跑到他跟前,“沈叔叔,你没事吧!”   阿念关心他。   沈辞微笑,“没事,胡大夫给末将包扎了伤口,劳烦殿下挂记。”   阿念跑在前面,陈翎是天子,稳重矜持走在后面,等阿念说完,陈翎也刚好到了屋中。   沈辞目光躲不开,只得抬头看她,尽量掩下不寻常的心跳声,但偏偏陈翎不仅上前,还临近他跟前。   方才胡大夫才给他包扎了伤口,他还没来得及披外袍。   他身上的伤较早前好了很多,不少绷带和纱布已经拆了,眼下主要包扎右臂和肩头撕裂的伤口,还有方才腰间的新伤,他的上半身其实大都是裸露的,他也没想到陈翎会忽然近前。   早前的陈翎尚且还好,眼下的陈翎身着龙袍,他们是君臣……   陈翎离他太近了些。   “陛下……”沈辞沉声。   陈翎才从袖间取出早前那枚他交给阿念,让阿念转交给她的草编蚱蜢。   陈翎就将这枚蚱蜢放在他眼前,同样沉声道,“沈自安,日后有东西要给朕,你自己拿来给朕,不要假旁人之手……”   他知晓她有些生气。   但她的气息离得很近,近到就在他唇边。   这么近的距离,似曾相识,他也近乎可以断定,早前在鱼跃,她是真的亲了他……   沈辞脑海中“嗡嗡”一片空白,下意识接过,也低声应道,“末将知晓了。”   陈翎起身时,他鬼使神差出声,“阿翎……”   声音里带了暧昧。   陈翎正好转眸看他,苑外却有侍卫前来,“陛下,敬平王来了。”   陈翎怔住,又朝沈辞道,“你好好歇息,朕晚些再来看你。”   沈辞只得点头。   陈翎又嘱咐了阿念一声,“沈辞有伤,不要捣乱。”   “嗯。”阿念应声。   刚好陈翎回眸,目光落在沈辞身上,继续说了方才剩下的半句,“听话~”   沈辞顿住,分不清她是说与阿念听的,还是说与他听的。   她的声音分明如常,他心底却带了莫名蛊惑,似君臣间的禁忌,又似额外撩人心扉……   沈辞重重阖眸。   等她脚步声离远,他心底又忽然一空。   仰首靠在身后,轻叹一声。   ***   偏厅中,陈修远看向陈翎,“陛下好算计,不知道今日这帮紫衣卫的名字叫什么?”   陈翎应道,“就叫紫衣卫。”   陈修远看她,她低声道,“大道至简,紫衣卫这名字挺好。”   陈翎说完,又看向陈修远,“不是说先休整一日,有事?”   陈修远颔首,“陛下不是让我打听曲城有什么吗?”   陈翎点头,“有消息了吗?”   陈修远应道,“有,巧得是,几日前曲城城中正好遭了一场大火,烧死了不少人……”   陈翎意外,“大火?”   陈修远环臂,“此事恐怕不简单,但不像是谭进做的,但凡要隐瞒什么痕迹,才会放火烧干净,曲城有秘密,但眼下,应当探不出来了。”   陈翎拢眉。 第030章 是   陈修远回了屋中,刘子君已在等候。   今日天子忽然带紫衣卫出来解围,着实让周遭都震惊住了。   刘子君也不例外。   这些年天子一直在励精图治不假,但大都是勤勤恳恳操持政事的模样,不说在旁人看来,就连他也觉得天子是示微的。   但当今日的紫衣铠甲铁骑出现的时候,应当人人心中都有震撼。   这种震撼同禁军和旁的驻军来救驾全然不同。   这种震撼就似,天子在一点点卸掉脸上的面纱和伪装,一点点露出天子的本来模样……   而这样的一支紫衣铠甲队伍,一定不是一两日就能建成的。   天子也足够沉得住气,自登基以来的三年,一支隐忍不发,到今日,才亮出手中的这张底牌。   刘子君知晓王爷应当也没料到过。   陈修远端起茶盏,尽量平和,“陈翎背后一定有人给她出谋划策,祖父过世的时候,她手中都没有这样一支紫衣卫,是这三年的事。”   刘子君感叹,“天子手中的紫衣卫一定不止眼下的数量,这支紫衣卫装备精良,我看过,战马应当都是巴尔草原上的战马,这么短的时间,若不是亲眼看到,一定很难相信,天子是如何做到的?”   陈修远放下茶盏,淡声应道,“更厉害的是瞒天过海,掩人耳目的本事。先不论让曲边盈做紫衣卫统领躲过国中耳目,一面用撤销各地驻军的幌子一面搭建这支队伍,让旁人根本没往这处想,就说这些数量的巴尔战马,想要交易,想要运到国中,就已经引人瞩目的大事,你可曾听到国中有半分消息过?”   刘子君轻“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是!”   他倒真忘了这一出,“战马总不会是巴尔送的,谁买的?如何买的?这些都是未解之谜,天子是怎么做到的?”   刘子君一头雾水。   陈修远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在屋中缓缓踱步,清逸俊朗的面容上,唇畔微微勾勾了勾,“刘叔可还记得,陈翎登基的第一年,南顺曾遣使来过,来得是南顺时任鸿胪寺少卿许骄。”   刘子君有印象,“臣下记得,当时臣下同主家都在,还在宫宴上见过这许骄,他年纪不大,但一张嘴厉害,还听闻是南顺元帝身边的宠臣,来头不小。”   言及此处,刘子君恍然大悟,“主家是说,天子是通过南顺买的这批巴尔战马?!”   不得不说,这猜测很大胆,却确实有可能!   陈修远继续在屋中踱步,一面道,“南顺同周遭诸国不同,国中的商贸发达,邻国之间不少大宗交易都是通过南顺做的。南顺在临近诸国之间都有极好的口碑,这样的口碑可以在大宗交易中避免信任问题,像这种数量的战马,巴尔不会轻易同燕韩交易,但是南顺可以。”   刘子君会意,“所以主家的意思是,天子登基后第二年,许骄来燕韩出使,就是同天子商议此事的?”   陈修远颔首。   刘子君叹道,“南顺和燕韩并不接壤,只算是友邦,不算是邻国,所以南顺在朝中的视野里原本就出现得极少,也不会有人特意留心到南顺头上去。南顺帮天子买了这批战马,然后分批以贸易的名义送至燕韩国中,便神不知鬼不觉……哎,天子这步棋果真是一早就下好的,也根本不引人注目,难怪这三年都没什么风声,是处处细致啊。”   陈修远点头,“是,陈翎的心思很细,不然这三年也不会瞒得滴水不漏……”   刘子君再次捋了捋胡须,“但主家,臣下还是有一事不明,既然天子如此谨慎,许骄只是南顺国中的鸿胪寺少卿。这么大的事情,天子敢同一个鸿胪寺少卿谈?”   陈修远轻笑,“刘叔,此事说到底,是陈翎同南顺元帝,两个君王在谈,许骄只是传话的人,传话的人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就够了。换作你是天子,这样的事,你是会交给沈辞这样的连性命都给你的人去做,还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去做?”   刘子君茅塞顿开。   陈修远也叹道,“许骄虽然是鸿胪寺少卿,却是元帝在东宫时的伴读,从幼时起就跟着元帝,元帝能让许骄出使燕韩,就是许骄可以代表元帝同陈翎谈。刘叔,如今两三年时间已经过去,许骄已经不是鸿胪寺少卿,而是南顺国中宰辅,你说他得不得元帝信任?”   刘子君再次颔首。   陈修远指尖轻叩桌沿,“如今的沈辞也是一样,他即便在边关,也是陈翎最信任的人。你看今日陈翎当众说的话,像是胡诌的吗?”   ——动朕的人,问过朕了吗?   刘子君眸间微滞。   陈修远轻嗤,“总说谭进小瞧了她,我也小瞧了她,她这句话传出去,就是释放信号。谭家谋逆,即便谭明伟大义灭亲,能保住半个谭家和谭家的声誉,但谭家被架空势必成了定局。偌大的潭州,总要有人看着,你说谁看合适?谁看,陈翎能放心?”   刘子君惊讶,“主家的意思是,沈家?”   陈修远指尖停了下来,“先帝很喜欢沈辞,所以才会让沈辞做陈翎的伴读,是想把沈辞留给陈翎,让沈辞做陈翎日后的臂膀。所以,先帝一直打压沈家,就是为了给启用沈家的机会留给陈翎做人情,让沈家誓死效忠陈翎。但玉山猎场之后,陈翎把沈辞赶出了东宫,沈家这些年一直被边缘,眼下,得了陈翎这句话,你说沈家会不会对天子感恩戴德?”   刘子君唏嘘,“帝王心术啊。”   陈修远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眸间微沉,“沈辞拿命换的。”   但陈翎对沈辞心软,不是好事。   临末,刘子君又问起,“主家,这次天子让曲边盈做紫衣卫统领,曲老叶子知晓吗?”   陈修远思绪从沈辞身上拿了回来,“曲边盈是曲老爷子的孙女,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不输男子,若无曲老爷子首肯,曲边盈怎么能去紫衣卫?曲家男儿这一辈全部从了文职,就曲边盈一个孙女最得老爷子喜欢。曲边盈做紫衣卫统领,曲老爷子高兴还来不及,不仅会首肯,还帮着陈翎一道瞒天过海,陈翎也借此拉拢了曲家。整个紫衣卫都是陈翎的,谁做统领不是做,陈翎为什么不用曲边盈?”   刘子君感叹,“曲边盈不是同平南侯世子有婚约吗?”   陈修远摇头,“我听陆文持说曲边盈并不满意这桩婚事。紫衣卫统领是天子近卫,没有天子首肯,即便有婚约,也成不了亲,天子不开口,婚约就只能是一纸约定在那里放着,形同虚设。曲家不满意这桩婚事,但曲陆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所以曲边盈才想借天子之手让此事不了了之,谁面上都有光。”   陈修远叹道,“这些女人,一个比一个可怕。”   远离些的好。   偏偏都让他遇上。   ***   陈修远走后,陈翎同曲边盈说了许久的话。   曲边盈将沿路的情况和紫衣卫的情况一一说与陈翎听,原本没有谭王之乱,眼下,陈翎也应当同曲边盈一道,这也是陈翎说休整一日的原因,实则是要先同曲边盈通气。   陈翎听得仔细,又挑了疑问处详细询问。   曲边盈逐一解惑。   一来二回,时间便过得很快,转眼都至夜深。   “边盈,早些歇着吧,谭进的事等明日再说。”陈翎起身,曲边盈也随同。   如今陈翎身边有曲边盈和紫衣卫,也不用像早前一样终日惶惶,但曲边盈见她面色不太好,“陛下?”   陈翎摇头,“没事,朕去看看阿念。”   曲边盈会意没有再跟上。   沈辞苑中安静,也有紫衣卫值守,见了陈翎,拱手行礼,但夜深便没有出声。   陈翎撩起帘栊入了内屋,内屋中只留了一盏夜灯,灯火微弱,还是在案几上,光线不会径直照到床榻上。   陈翎上前时,床榻上的两人都睡着了。   阿念同沈辞在一处,应当怕他掉下去,阿念睡在内侧,沈辞睡在外侧。安稳了,父子两人还睡在一处,说明这些日子,阿念一直同沈辞在一起。   父子两人原本就挂像,睡在一处的时候,睡姿和神态都很像。   沈辞,和小沈辞……   沈辞应是这一日累极,又用了药,再加上还有紫衣卫在外守着,所以这一觉睡得踏实,陈翎在身侧他也未醒。早前在路上的时候,夜里风吹草动他都会醒。   阿念睡觉还算老实,但同沈辞在一处有些热,蹬脚将被子踢了,露出了小肚脐;她早前来的时候,沈辞身上只有纱布包扎,眼下披了一层薄衣。   两人都会着凉。   陈翎起身,伸手去牵阿念一侧的被子。   许是此时察觉有人,沈辞下意识伸手,正好握住陈翎的手臂。他的手重,虎口处还有常年用刀剑的老茧,陈翎顿觉得手臂上的力道又痛又酥麻。   沈辞惯来警觉,方才是服了药之后睡着了,又习惯了警觉,所以一旦醒便反应很快,又尤其还有阿念在。   沈辞睁眼时,正好听到陈翎的声音,“沈自安,松手,疼……”   陈翎没敢大声,怕惊动苑中的紫衣卫。   但声音里确实带了稍许哭腔,他正好握在他早前咬伤她手臂的地方,陈翎眼泪都险些落了出来。   沈辞也知道他的力道,收手的时候目光正好瞥到她手臂上的齿印,忽然想起重伤昏迷的时候,他是迷迷糊糊咬了她的手臂,是这里……   他没想到印痕这么深,从小到大,她这么怕疼一个人……   沈辞怔住。   他是想问她还疼吗,但心底砰砰似小鹿乱撞一般,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但刚问完,又想起她早前说过晚些来看他。   他耳后微红。   两人都在床榻上,离得很近,陈翎没有应他,轻声道,“方才阿念踢被子……”   之前在雀城也好,泳村也好,阿念都同沈辞睡一处。   陈翎是会夜里给他们盖被子。   陈翎继续,“你也躺下。”   沈辞照做,心虚想,幸好是夜里,夜灯的光线刚好被遮住,她看不到他脸红……   今日早前的幕幕仿佛还在眼前,沈辞没出声。   陈翎给阿念盖好被子,又熟练得挑了角度,他一时蹬不开那种,再等他蹬开,沈辞应当也醒了,可以照料。   等陈翎给阿念盖好,也顺带将薄被的另一边搭在他身上。   这个动作已然亲密。   尤其是眼下。   陈翎坐在窗边的角度,刚好挡住了夜灯的光线,沈辞原本就没敢这个时候正眼看她,眼下更看不清她的神色。   忽然间,他听她声音,在夜色中温柔,“你之前不是有话要问我吗?你问。”   沈辞怔住,想起当日在马车里,他亲上她脸颊……   眼下,她就在眼前,但他正好看不清她,他想问的很多,当下的暧昧里,一颗心似是要跃出胸膛。   “不问吗?”她温声。   他声音不由嘶哑,“问,想问的很多……”   她应道,“只问一个。”   沈辞:“……”   陈翎指尖轻轻撑在他身侧,身子稍稍前倾,他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脑海中“嗡嗡”一片空白,似是忘了思考,喉间轻轻咽了咽,沉声开口,“鱼跃的时候,你是不是……”   他是想问,她是不是亲了他……   话音未落,她的掌心抚上他脸颊,像当初在马车时一样。   只是那时他半昏着,眼下,却是全然清醒的。   她也明知他是清醒的。   沈辞僵住,呼吸声仿佛都停滞住了。   “沈辞,你明明很聪明,为什么怎么总是犯傻?”他没反应过来,抬眸看她时,她的声音正好拂过他唇畔,“沈自安,你白问了……”   心跳声,她阖眸吻上他唇间。   ——是,我亲了你。   沈辞心中的高楼若轰然倒塌。 第031章 末将斗胆   陈翎回屋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太多精神。   今日是月事第一日上,接连两日都在拼命赶路,近乎没有停歇过,是怕这里出事。   若不是今日一整日都在紧张中,她早就腹间隐隐作疼,打不起精神了。   方才也是挂着想去看沈辞和阿念……   回屋的路上,陈翎还想着沈辞方才那幅惊讶,脸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模样,也恍然想起很早之前的沈辞……   自安哥哥从来都是自安哥哥,只是从小到大,早就习惯了‘他’是陈翎,这个念头早已根深蒂固的自安哥哥……   在东宫的时候,沈辞其实有一段时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过,也试探过她。   但试探之后,也更坚定了‘他’是陈翎。   哪怕后来她来月事,每月时不时就打不起精神,怏怏几日,他也一直陪着她,却再未往她是女子这件事情上想过,因为,沈辞已经打心底习惯了‘他’是陈翎。   从结城出来的这一路,他不是没有猜测。   他只是是不敢,也不想去想,亦或是但凡一想,便会想起早前……   其实马车上的那次,沈辞应当是猜出了些什么,想问她,却被她打断。   但今晚同他一处,她都问得这么明显了,他但凡没那么木头……   但他眼下就是根木头。   等躺回床榻,陈翎的腹间还有些不舒服,只是她的不舒服都不能对旁人袒露。   困倦和烦躁涌上心头,陈翎很快窝在被窝里睡了。   临睡前,还想起陈修远今日的话。   ——巧得是,几日前曲城城中正好遭了一场大火,烧死了不少人   ——此事恐怕不简单,但不像是谭进做的,但凡要隐瞒什么痕迹,才会放火烧干净,曲城有秘密,但眼下,应当探不出来了。   曲城,到底藏了什么?   ***   另一处的苑中,沈辞整个人还似没全然回过神来。   陈翎刚才亲了他。   他始料未及,全然忘了动弹。   她亲他,他才越发知晓,他有多喜欢她亲近他。   那种亲近的渴望,他想揽紧她。   ——照看好阿念,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睡了。   陈翎离开的时候,沈辞都未反应过来。   眼下,沈辞还在榻上辗转反侧。   他……他没想过……不是那种没想过,是另一种没想过……   陈翎今日对他,他甘之若饴。   但他同陈翎最后要走到哪一步?   沈辞近乎整夜未眠。   先前心底说不出的温柔,甜蜜,和惊喜,一点点被磨平,取而代之的,是越界之后的复杂,踟蹰和权衡。   他日后要同天子如何相处?   君臣,还是旁的?   这中间还夹着阿念……   她明知阿念是他的儿子,同他挂像,她把阿念留在身边,当太子养。   但阿念不是太子。   沈辞辗转反复,一宿未果。   ***   翌日,阿念醒来,在他跟前坐起,揉了揉眼睛,奶声奶气道,“沈叔叔,早~”   沈辞一晚没怎么睡,眼中都是倦色,还有血丝。   阿念揉完了眼睛,眨了眨眼睛看他,“沈叔叔,你黑眼圈怎么这么大?是我踢你了吗?”   沈辞笑,“没有,殿下睡得很好,就是踢了几次被子……”   阿念感叹,“父皇也总说我踢被子。”   沈辞再次愣住。   “殿下可醒了?”恰好屋外有内侍官的声音。   “醒了!”阿念大方应声,而后朝沈辞道,“沈叔叔,我去父皇那里了,晚点来看你。”   “好。”沈辞沉声。   看着阿念远去的背影,心中越发像是陷入泥沼之中。   “将军!”小五和薛超来看他,沈辞才回神,“去做什么?”   许是同天子会和,脱离险境,小五和薛超两人的神色都似放松了不少。   小五最积极,“将军,这群紫衣卫身手可好了!薛大哥这么厉害,都险些挑不过,而且,他们各个都这么厉害!”   薛超也颔首,“将军,还算没给驻军留人,早上比试的时候小胜,但确实对方各个都很厉害,这紫衣铠甲的侍卫什么来头?”   沈辞看向他们二人,低声道,“这才第二日上,便同天子身边的紫衣卫混熟了?”   紫衣卫?小五和薛超都听到了这个称呼。   沈辞再度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在官邸中护卫的,都是紫衣卫中天子的近卫,能做近卫的,哪个身手会差?有什么稀奇的?”   小五和薛超恍然大悟,也是。   小五还叹道,“说来,昨日真的吓倒了,幸好陛下带了紫衣卫来,穿龙袍的天子好生威严啊,平日里见得天子不一样。”   忽然说气陈翎,沈辞脸色有些不自然,但尽量自然得低头道,“他本就是天子,龙袍自然显威严。”   沈辞倒是想起了旁的事情,遂转了话题,,“对了,韩关和子晓有消息吗?”   薛超正好开口,“这次来寻将军就是为了此事,眼下同陛下的紫衣卫会和,附近应当安稳了,但一直没有韩将军和郭将军的消息,我同小五商议,他留下来照看将军,我沿路乔装打扮,折回一路看看有没有韩将军和郭将军的行踪,若是有消息,及时同将军通气。”   一道在边关,潜入西戎是常事。   有时候失散,遇到困境,是要旁人相处才能脱险。   沈辞也担心他们两人,他们两人还同方嬷嬷一处,沈辞朝薛超道,“你自己注意安稳。”   “是!”薛超应声。   刚刚才商议了小五留下照顾沈辞,小五当下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赖在屋中不走了,沈辞连片刻清净都没有。   薛超一走,他就成了小五唯一可以唠叨的对象。   小五说话,他大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脑海中自顾想着事情,却正好听到小五说,“陛下说‘嗯嗯’是他送给将军的。”   只是刚说完,沈辞转眸看他,他也意识到不对,顿时准备撒腿,“将军你先休息!”   “回来!”沈辞微恼。   小五只能哭丧着脸转回。   沈辞皱眉,“方才说‘嗯嗯’什么?”   小五知晓瞒不过自家将军,耳朵贼奸,小五捂嘴,“答应陛下不说的。”   沈辞分明听清了,也不逗他,“什么时候的事?”   他怎么不知道天子什么时候同小五好到这种无话不说的程度……   小五怏怏道,“就是将军重伤,在马车上,才换完药的时候。”   沈辞眉头没散开,“你们还说了什么?”   “没……没有啊~”此地无银三百。   “小五~”小五来军中就一直跟着沈辞,沈辞不会看不出来,哪句撒谎了,哪句没撒谎?   小五知晓自己瞒不住,再度懊恼自己这张嘴,一面挠头,一面道,“答应陛下不说的。”   沈辞睨他,“再不说军法处置!”   小五赶紧收手,“我同陛下说,将军回来一路都喊着陛下的名字,说一定要去清关城见陛下,明明一身伤都走不动了,也要去。因为将军说陛下见不到将军,陛下就不会走……”   沈辞眸间诧异,而后喉间轻咽。   “然后呢?”沈辞都对他那张没阀门的嘴奈何了。   小五摇头,“没有了,陛下听完了,眼睛都红了,许久没说话,后来叮嘱我,不要将军,说她知晓。”   沈辞微怔,忽然明白,陈翎这两日为何会这样……   她心中对他愧疚。   愧疚到……   沈辞缄声,目光看向别处出神。   小五又凑上前,“将军!你还回边关吗?”   沈辞看他,不知道他何意。   小五藏不住事,“以前韩将军说,将军早前是天子身边的人,我们都不信,昨日陛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了,将军是陛下的人,薛大哥说,将军怕是不会回立城边关了,将军,你是不是真不回去了?”   其实小五听薛超说起后,心中就难过了很久,而后才有了薛超带了他去同紫衣卫练拳脚的一幕。   小五拿沈辞当兄长,什么都听他的,更舍不得他。   小五忽然提起此事,沈辞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想过此事……   他也不知道陈翎想做什么,尤其是昨晚之后。   沈辞脑海中有些混沌,沉声朝小五道,“说了多少次了,不该问的别问。”   小五连忙捂嘴,“那将军你先休息,我出去了。”   沈辞靠坐在床榻上出神。   他不敢问,若是问下去,可能会动摇天子的根基。   他不是没想过,而是不敢想,如果天子真的是……要怎么收场?   他知晓她多不容易。   他是不想谭进之事后,她遇到更大的危机。   而阿念这里,只要时间长了,旁人迟早会觉得太子与他挂像……   阿念三岁,那是四年前……   阿念是他的儿子。   但陈翎将阿念带在身边,阿念姓沈,不应当做太子。   他是沈家的孩子,这是混淆皇室。   陈翎身陷囹圄,他会费不顾身救她。   日后呢?   早前想好的,他不应当事后就回边关吗?   带着阿念?   沈辞心中蛊惑。   ***   偏厅中,曲边盈入内,“陛下,曹之都曹大人来了。”   登基这三年,陈翎早就习惯怎么在旁人面前显得精神,“好,让他入内。”   曹之都风尘仆仆而来,是才至,“微臣护驾来迟,陛下受惊了。”   陈翎上前,示意他起身,“这么远,能这么短的时间赶来,已经昼夜疾驰了。”   曹之都明显脸色缓和,“陛下。”   “起来说话。”陈翎温声。   言辞间,陈修远亦来了偏厅中,正好陈修远,曲边盈和曹之都都在。   陈翎看着偏厅中的地形图,双手环臂,沉声道,“谭进这里不会这么好对付,潭洲驻军不少,再加上屈光同,付门慈手中的驻军。边盈,要尽快这场仗打完,要多久?”   曲边盈应道,“陛下,两月。”   陈修远看了曲边盈一眼,没说完。   陈翎看他,“你觉得?”   陈修远看了看陈翎,应声道,“我相信曲统领能帅军两月内取下谭进首级,谭进手下的兵不少,很多都是跟着他的老人,两个月想要连根拔起谭进是可以,但会折损很多人。不如慢慢打,两个月不行,三四个月也好,不仅要打,还要放出风声,将屈光同,付门慈这样的,藏在谭进身后的人逼出来。”   陈修远看向曲边盈,却问,“陛下若想尽早结束判断,就按照曲统领说的;若是想将毒瘤连根拔起,就按照最后提议的,慢慢打。”   曲边盈和曹植都看向陈修远。   陈翎心中,“那你正好同朕一道,慢慢清除这处毒瘤。”   陈修远莫名看她:“……”   陈翎继续道,“都准备一下,我们后日出发,路上同霍连渠,安允白几人会和。”   “是!”   ……   等曲边盈和曹之都离开,陈修远还留在殿中。   “有事?”陈翎今日月事第二日,只想赶紧躺下,眯着眼睛休息。   陈修远笑,“陛下,我就没必要继续留下了吧?”   陈修远继续道,“陛下身边有曲边盈,曹之都,沈辞,微臣去也没多大作用。”   陈翎颔首,“好啊,只要你同朕解释得清楚,你怎么在阜阳郡和聊城都有私兵的,朕就让你回去。”   陈修远:“……”   陈修远轻嗤,“陛下不会觉得敬平王府同谭进有染吧?”   陈翎笑,“当然不会,但若是你不去,朕会合理怀疑你在阜阳郡有旁的事情……要不,你同朕说说你在阜阳郡做什么?”   陈修远看她,“好心当成驴肝肺,我真是佩服你,陈翎!”   陈翎也道,“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大爷爷让我们相亲相爱一家人,好歹,你怎么也要这个时候在才是。”   陈修远恼火,“陈翎,你自己手中明明就有紫衣卫,但还惦记着用敬平王府的驻军去攻打怀城?”   陈翎笑,“既然你什么都知道,还问?”   陈修远叹道,“陈翎,我当真是小看你了。”   陈翎叹道,“彼此,聊城有私兵,别的地方还有没有?”   陈修远:“……没有。”   陈翎凑到近前,笑道,“放心,有朕也不会说你,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嘛。”   陈修远脸色一黑,收手离开殿中。   陈翎唏嘘一声,循着腹中的疼痛躺回小榻上,算是终于告一段落。   ***   陈修远回了屋中,刘子君已然在等,“主家可同天子说了我们明日离开?”   陈修远脸色难看,“陈翎厉害着,将我的话堵了回去,她是将我们扣下了……秋后算账,这还没到秋后呢!”   陈修远轻嗤。   “大卜~”陈修远言罢,小木点糯米丸子入了屋中。   侍卫歉意,“王爷,没拦住太子殿下。”   陈修远看着他,语气因为方才陈翎的缘故有些疏远,“你来做什么?”   阿念抬头,“看大卜。”   奶声奶气的声音,让陈修远好气好笑。   阿念伸手要抱抱。   陈修远坚持了两个瞬息,最后,在阿念疑惑得眨眼睛的是偶,还是俯身抱他,自己都没想到。   阿念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嘻嘻哈哈笑了几声。   陈修远好似方才的窝火都在阿念最后亲他的那声“啵”上消散殆尽了去……   ***   外阁间中,陈翎的看着折子转移注意力,其实心情有些烦躁着。   “阿念呢?”寻了内侍官问。   内侍官稍后来回,“殿下同敬平王在一处呢,眼下正骑着敬平王脖子上看树叶……”   陈翎:“……”   陈修远是不大习惯同人亲近,但同阿念倒是亲近。   陈翎吩咐了声,“出去吧,倒杯温水来。”   内侍官照做。   晚些,内侍官折回,说太子在敬平王处玩累了,歇下了。   陈翎也不奇怪。   入夜时,曲边盈来了偏厅中,“陛下……”   见曲边盈这幅语气,陈翎心中已经做好准备,“说吧,怎么样了?”   曲边盈低声道,“陛下,打听到了,怀城攻破的当日,大监和傅太医就没了……”   陈翎楞在原处。   良久,陈翎眸间氤氲,“朕知晓了,继续,去找方嬷嬷的消息吧。”   曲边盈拱手应是。   等曲边盈退了出去,陈翎才放下手中奏折。   大监,傅太医都走了,早前陪她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忽然走了两个……   在她最难的时候,是大监,傅太医和方嬷嬷陪在她身边,陪她生下了阿念……   但这趟南巡,她身边剩下陈嬷嬷和阿念两人。   陈翎原本就有些不舒服,当下,呆坐在案几前,眼中泪滴落下,嘴唇有些泛白,整个人状态都不好。   坐了许久,原本准备回屋,结果内侍官入内,“陛下,沈将军来了。”   陈翎眼底猩红慢慢敛去,轻声道,“让他进来。”   一整日未见,她今日忙碌一日,沈辞单膝跪下,没抬头看她,“末将见过陛下。”   陈翎轻声,“有事?”   沈辞心底微沉,听得出陈翎不舒服,昨晚之事后,他其实有些不敢直视她眼睛,眼下还是忍不住抬头。   目光正好与她目光相遇,沈辞只觉陈翎方才眼眶红过……   陈翎腹中的不舒服还在继续,微微皱了皱眉头,“怎么了,自安?”   沈辞越发有些难以开口,但今日这个念头已经在脑海中千百遍,沈辞说服自己,沈辞低头拱手,“陛下,皇室血脉不容混淆,阿念是末将的儿子……末将斗胆,请陛下将儿子还给末将。”   陈翎:“……”   良久,沈辞也没听到动静,原本复杂到极致的心情,抬眸看她。   陈翎看向他,烦躁道,“给朕滚出去!” 第032章 春风   沈辞以为听错,楞在原处,有些不敢相信。   陈翎从来不会这么训……   但他确实从陈翎眼中看到了恼意。   他是真惹恼了陈翎……   沈辞眸色微微沉下,又忽得想起也不是从来,在玉山猎场的时候,她也说过让他滚的话……   他那时浑浑噩噩根本来不及反应,脑海中还是早前的春风一度,看向陈翎时,眸间仍有没有回过神来的余温。却见陈翎黑着脸,一侧,还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随驾妃嫔,衣衫和鬓间都凌乱着……   他整个人都僵住,电光火石间,他从早前的昏昏沉沉,到瞬间反应过来营帐里发生过什么。   他如晴天霹雳。   也很快想到误饮的那杯酒……是那杯酒……   那杯酒是给陈翎的!   地上跪着的妃嫔他根本不认识,但用来构陷东宫却够了,有人是想用这种恶毒的方式拖陈翎下水。   他不由看向陈翎,也陈翎的眼眶是红的,应当是强压着心中的情绪,脸颊也是红的。   方才,应当见到不堪入目的凌乱场景。   他宁肯死,也不愿意陈翎看到先前这一幕……   他张口,声音中还带着方才过后的嘶哑,“有人要害你。”   他能说出来的只有这一句,旁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翎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孤念你们沈家一门忠烈,此事至此不会再节外生枝,但从今日起,你给孤滚出东宫去!“   他能想到陈翎见他时的失望,即便是构陷,即便是旁的,陈翎日后见到他,都会想起今日……   他也没办法面对这一晚过后,心底生出的心思。   不能见光的心思……   ——沈将军,殿下有句话让带给沈将军,此去立城路远,日后,沈将军无事,就不必回京了。   这是陈翎让方嬷嬷送行的话……   立城的四年,他知晓陈翎许是永远都不会再见他。   但他在她身边,是她的盾;他在立城,就是她的刀。是刀便要归鞘,归鞘是为了不伤她。   玉山猎场她让他滚,他一句话没说。   但眼下,不一样……   沈辞仍是单膝跪下,没有抬头看她,却继续道,“陛下,阿念像末将,陛下不能再留在身边。谭王之乱未过,时局不稳,朝中多少双眼睛都看着陛下这处!”   “沈自安!”陈翎恼火。   沈辞再次低头,沉声道,“望陛下恩准末将愿带阿念回立城,此生再不回京,末将愿为陛下守立城边关,黄沙葬身,死而后已!求陛下恩准。”   “给朕滚!”陈翎拂袖起身,头也未回。   沈辞怔住。   看着陈翎远去背影,沈辞整个人如同坠入深渊冰窖中。   ***   寝卧里,陈翎实在被沈辞气得头疼。   他不是木头,他是脑门被夹了。   黄沙葬身,死而后已……她带了一大帮紫衣卫日夜兼程往回赶,就为了让他黄沙葬身,死而后已?   陈翎原本就是月事第二日,最疼最难受的时候,眼下不止是腹间,连带着头,肝,脾,胃,肾,哪儿都疼!   陈翎窝在被子里,尽量不去想沈辞,但方才的场景却熟悉,像极了在玉山猎场的时候,她让沈辞滚出东宫去,但那时他一个字都没说。   她那时羽翼不满,朝中局势瞬息万变,玉山猎场里若是有人真的寻到蛛丝马迹,她保不住沈辞。   旁人搬不倒她,只能动沈辞。   动沈辞就等于动她的左膀右臂,也不算空手而归。   与其如此,不如让沈辞离京。   沈辞离开玉山猎场后,她的时间也不多,她要善后。   她其实害怕骑马,但最后从马背上安稳翻了下来,太医吓懵,很快,玉山猎场就传出有人在东宫的马上动了手脚,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而后父皇大怒,此事秘而不发。   也因为有父皇要彻查此事,旁人心虚,都不敢在同时提旁的事情,此时谁开口,谁便是用心恶毒,都怕引火烧身,最后没人再敢开口。   她自编自导了一场落马的戏,然后‘受惊’回了东宫。   父皇对此深信不疑。   整个玉山猎场都在查她坠马之事,旁的事都避之不及,很快不了了之。   她当时的每一步都在争分夺秒,走错一步,都万劫不复。   但她做到了。   她让沈辞去了立城,因为刘贺叔叔在立城。   ——刘叔,见字如人,自安于我有救命之恩,望刘叔庇护,勿告知自安。   她去了书信给立城边关,刘贺叔叔亦回信。   她是没有在立城放过耳目,因为她会给刘贺叔叔书信,问起边关之事,也会问起自安安好。   刘贺叔叔亦会告诉他,何时受了伤,初到军中与周遭不合,后来是收复了几人。   再后来,她收到刘贺叔叔书信。   ——自安勤奋,殿下欲让之驰骋,或与之枷锁。   她回,前者。   ——父亲将以毕生所学授予自安。   刘贺叔叔的父亲,是刘坚刘老将军……   后来的沈辞便一直跟着刘坚刘老将军。   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但眼下,都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陈翎也更早之前,朝中百官去麓山祭天,沈辞作为东宫伴读陪同她一道去。   麓山离京有月余路程,途中,她骑着她的马,沈辞在前方牵马,正好周遭是二哥和三哥的人,在说起幼时想的日后之事。   她也正好无聊,遂问起沈辞,“自安哥哥,你小时候想做什么?”   沈辞回眸看她,“大将军啊~塞外边城,保家卫国。”   她叹道,“那你在这里……”   他又回头看她,温声道,“这里也好啊,守着殿下,殿下就是江山家国。”   她看他的背影,听他温声道,“我会永远守着殿下,守着燕韩的大好河山。”   她看着他背影莞尔。   沈辞就应当策马扬鞭,在边关驰骋……   床榻上,陈翎眼眶微微湿润。   思绪再度回到玉山猎场时,沈辞疲惫睡着,她浑身似散架般的疼痛,撑手起身都似要零碎一般,但又清楚知晓,眼下,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她伸手抚上他脸颊,轻声道,“去立城,等我羽翼丰满,不做雏鸟了,就不会再让旁人拔掉我的羽翼……”   ——忘陛下恩准末将愿带阿念回立城,此生再不回京,为陛下守立城边关,黄沙葬身,死而后已!求陛下恩准。   陈翎收回思绪。   沈自安你傻不傻沈自!   你就一分都没想过,你走之后,一直是阿念陪着我。   他是小沈辞,也是小陈翎……   ***   苑中,刘子君快步入了外阁间,在内屋帘栊外拱手,“主家。”   陈修远的声音响起,“进来,悄声些。”   刘子君照做,结果一进进屋,整个愣住,只见王爷抱着小太子,小太子靠在王爷肩膀上睡着,王爷一直抱着来回踱步,没有停下。   他入内,王爷也没停下。   陈修远看他,“好容易才哄睡,一停下来,或是一放床榻就醒。”   刘子君忽然意识到,王爷竟然在……哄太子睡觉?   陈修远不满,“也不知道这几日沈辞做了什么?会不会带孩子?怎么带的这么娇气,不抱着不睡的!”   刘子君满头黑线。   眼前的主家,实在同平日里的主家比,有些说不出的违和……   “什么事?”陈修远问。   刘子君方才回神,拱手道,“主家,方才沈辞被天子赶出来了?”   陈修远:“……稀奇。”   刘子君继续道,“听说是沈将军夜里去见天子,隐约是起了争执,还得了天子训斥,被天子呵斥了两声滚出去,真是连滚这样的字眼都用上了。”   刘子君是隐隐觉得何处蹊跷,前日天子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同谭光思道,谁敢动他的人,但就这眨眼功夫……   刘子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谨慎起见,这些事情连忙来找主家。   刘子君是觉不同寻常,陈修远不以为然,“哟,挺好啊,多骂的好。”   刘子君无语。   陈修远好奇,“真的是滚出去的吗?”   刘子君:“……”   陈修远轻叹,“可惜了,我还真想看看他滚的样子呢~”   ***   翌日,胡大夫照例来给沈辞换药。   沈辞清醒,换药的时间便不长。   胡大夫前日里是吓坏了,虽然一直在逃窜,但没有见过那么大阵仗,眼下,胡大夫还心有余悸,一面给他换药,一面感叹。   沈辞温声,“胡大夫,让你同我们冒险了。”   胡大夫也正好包扎完,让他活动活动的时候,胡大夫想了又想,才道,“将军,老朽有个不情之请。”   胡大夫人很好,很少提旁的要求,沈辞看他,“胡大夫,您说。”   胡大夫叹道,“将军,我想去军中做军医,但他们不收,说我年事高了,经不住折腾,但我想去,所以,想请将军帮忙,看看能否通融?”   沈辞好奇,“胡大夫,好端端的,你怎么想做军医?”   胡大夫深吸一口气,“不瞒将军,犬子早前死在立城边关,如今家中了无牵挂,我想去关边,多救治些驻军伤患。”   沈辞算明白了来意,沈辞并未直接答应,而是晓之以理,“胡大夫,这很难。他们不让你去,确实有不让你去的原因。那边环境恶劣,怕你不适应,而且军医辛苦,一旦开战,是要随军的,随军便要急行军,昼夜兼程都在跑。胡大夫,此事并非容易,旁人没做错。”   这些话若是换作早前兵部和驻军的人说,胡大夫许是不信。   但沈辞是将军,沈辞同他这么说,胡大夫眼中骤然失望了几许,沈将军如此说,那便是真的。   胡大夫叹道,“是我想得容易了。”   沈辞轻声,“救死扶伤,哪里都可以,未必要在军中。”   胡大夫连连点头,“也是,我只是……很想去犬子呆过的地方看看。”   胡大夫说完,老泪纵横。   一面伸手摸眼泪,一面叹道,“让将军见笑了。”   沈辞忽然意识到,其实胡大夫想的是去关边,而想要去边关,他能想到的就是军医。   沈辞有解,“胡大夫,你若愿意去军中看看,等叛乱平息,我让小五送你去一趟立城驻军,多带些时日,帮忙军医打点些琐事,等过几月再回来。”   胡大夫惊讶看他,“将……将军?”   沈辞笑道,“此事非公事,乃我私事,旁人干涉不了。”   胡大夫起身,朝他作揖,“将军大恩,无以为报。”   沈辞扶起他,“胡大夫,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我也是大恩无以为报。”   胡大夫忍不住边笑,边摸眼泪,“将军醒,天子可以放心了。”   忽然说到陈翎处,沈辞僵住,脸上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但是胡大夫并未留意,还继续悄声说与他听,“说起天子,老朽当时怎么这般糊涂,还以为天子……天子是将军的夫人,老朽胡乱唤了一路,天子都没说什么,后来才知晓夫人是天子,吓得老朽腿都软了!”   夫人?   “你唤她夫人?”沈辞看他。   胡大夫尴尬点头,“我这也是……全天下都找不出比这更尴尬了,所幸天子心胸气度,还和颜悦色。”   沈辞没有说旁的。   胡大夫叹道,“但是将军,老朽印象深刻啊,天子当时让将军咬他手臂,说的原话是,“他是因为我受的伤……我想知道,他当时挨这些刀有多痛……唉,天子如此待将军,难怪将军会以死相护。”   沈辞垂眸。   ***   明日要启程离开聊城,陈翎今日忙了一整日。   曹之都是今日抵达聊城附近的,他们明日启程,应当两日后就会与霍连渠的驻军汇合,安允白是怀城的另一个方向,差不多同一时间,万州的驻军也会攻打怀城。   但谭进是老狐狸了,对付起来不会这么容易。   陈修远说的是对的,她不会让紫衣卫折在这种地方。   今日起,各地的消息和奏报陆续都到了她这里,她也才开始慢慢知晓国中周遭的情况。   早前犹如屏蔽了感官,一头抓瞎。   眼下,朝中的,各地的,军中的,还有叛军的,都陆续在往她这里来。   陈翎今日这一整日都不得空闲,也没旁的时间去想旁的事情。   入夜,阿念才来寻她。   她也才想起,今日一整日都没顾及阿念,“今日去了何处?”   阿念扑在她怀里,“我在大卜那里,还和紫衣卫踢了毽子。”   陈翎笑了笑,眸间微潋,问道,“没去沈辞那里?”   阿念摇头。   陈翎遂没有再问。   阿念问她,“父皇,你明日要走吗?”   一脸舍不得。   陈翎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父皇还有些事,等处理完了就回来,你同沈辞一处,他有伤在,是因为我们两人受得伤,父皇不在,你要负责照顾好他。”   阿念连连点头。   阿念又道,“阿念想父皇怎么办?”   陈翎拥他,“父皇也会想你啊,阿念,父皇不在的时候,要听沈辞的话,也要勇敢,不要随意哭鼻子。”   阿念叹道,“我早就没有随意哭鼻子了,我要像沈叔叔一样厉害。”   沈辞还在教他用匕首,他也学得认真。   他既喜欢,又崇拜沈辞。   “睡吧,父皇今晚陪你。”她吻上他额头。   阿念乖乖入睡,忽然又睁眼睛看她。   陈翎忍不住笑,“怎么了?”   阿念认真道,“我想多多看你。”   陈翎伸手勾了勾他,应道,“好。”   今日应当是踢毽子踢累了,很快,阿念就入睡,小小的脑袋靠在她颈侧,从小到大,阿念很少离开她,她其实舍不得。   ——末将斗胆,请陛下将儿子还给末将。   陈翎忽然想起,心中再次恼火。   ——她生的,她养的,还同她亲,只有脑门真的被夹了,才想不出来。   陈翎眸间微敛,要有三两个月见不到沈辞,他正好留下可以慢慢养伤,他那身伤,她问过胡大夫好不了那么快。   ***   翌日便要启程,官邸中都在做天子仪驾离开的准备。   天不见亮,苑中就开始忙碌嘈杂。   陈翎醒的时候,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身侧的阿念还没醒。   陈翎让内侍官照看阿念,自己往沈辞的苑中去。   离开前,一声道别都没有,她同沈辞还不到这步,他昨日来过,她一日没见他,他铩羽而归。   “我有事同沈辞说,你们在苑中守着。”陈翎吩咐。   紫衣卫自觉退到苑中。   陈翎撩起帘栊入内,内屋中还是浓郁的药香,应当是昨晚胡大夫来换过药。   胡大夫给沈辞的药里有安神助眠的药材,让他多休息恢复。她入内的时候,沈辞同样没醒。   陈翎上前,坐在床沿边。   阿念不在,沈辞自己一人的时候,没有再披着单薄衣裳入睡,而是裸露着上半身,只盖了一层薄被。他身上的伤口都包扎着,他这么睡能舒服些,但胡大夫未必会同意。   所以衣裳和罗带都落在床榻下,应当是胡大夫走后,自己悄悄脱的。   掩耳盗铃。   是沈辞本人不假了……   陈翎俯身,替他拾起衣裳和罗带,放在床榻一侧,但手中握着那枚罗带的时候,想起早前在宫中,她还不是东宫,几个皇子的伴读总会比这比那,谁的伴读若是赢了就面上有光。   她那时候性子有些弱,沈辞会出头。   有一次比骑射时,沈辞用罗带遮眼盲射,而后一箭正中红心。   周遭都是惊叹声和欢呼声。   她还记得他转身看她的时候,那幅清逸俊朗的少年模样。   她心中永远记得。   陈翎心中莫名蛊惑,反正沈辞睡着,她伸手,缓缓将罗带搭在他眉间,轻轻挂在耳后。   像,很像,和那个时候的自安一模一样。   只是早前的少年长大了……   但记忆里,都是他少年时候的模样。   她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他似是有些醒了,但又未全醒,喉间轻轻咽了咽,下意识伸手去取眉间的罗带。   “别动。”陈翎出声。   沈辞愣住,听是陈翎的声音继续道,“朕没让你取,就不准取。”   沈辞:“……”   他摸不透她心思,又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还怕像前日那样惹恼她……   她是专程来同他道别的。   他不想这一日还惹她不快。   “伴君如伴虎,沈辞,你伴得起吗?”她忽然问,沈辞不知她何意,轻声道,“陛下。”   陈翎继续,“我让你去边关,你回来做什么?”   他叹道,“你在怀城,我就来了……”   许是眼下不用看她,他也反倒少了些桎梏,也不用担心旁的,她问一句他答一句,两人反倒能平和说话。   陈翎继续看他,目光中有些舍不得,“沈自安,你脑子里装得是木头吗?”   他愣住,实在不知她何意,低声道,“陛下……”   又忽得,想起她方才说话一直用的你我,沈辞改口,“阿翎。”   陈翎才笑了笑。   他正欲开口,唇边却忽然沾上那道熟悉的温润。   他呼吸忽然急促,也攥紧掌心。   片刻,她的声音就温柔贴在他唇边,“沈自安,这次你要再像根木头,就真无药可救了……”   他还在想她口中的这次是何意,是她又亲了他,还是……   骤然间,他整个人如石化一般,又如惊雷灌耳,脑海中再度“嗡嗡”一阵空白,浑身血气都聚在一处,似难以置信,又不知所措。   “阿翎。”她掌心的暖意让他无从思考。   “朕没让你动,你就受着。”她轻声道,“别出声,除非你想让旁人知道……”   他喉间重重咽了咽,闷哼声中,好似整个人都塌陷在深渊里。   “沈自安,你是木头吗?”   “不是……”他沉声应她。   “那你是什么?”   “……”   “你就是木头。”   “……”他脑海中似是已经无法再思考,她愿意,他是什么都好。   “陛下,曲将军差人来问陛下何时可以出发?”苑外,内侍官的声音响起。   沈辞原本就已经在她的心机下忍耐着一点点到极致,眼下,忽然听到有人的声音,紧张,刺激和担心陡然聚在一处,冲击着他眸间清明,但她未停,“朕有事同沈辞先说,等着。”   “是。”内侍官的脚步声退开。   沈辞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也开始一声声唤她名字。   陈翎听得有些脸红,“立城边关,有想过我吗?”   他声音且沉且颤,“怎么不想?”   言罢,他忽然道,“我……我快……”   她俯身吻上他唇间,他如同迷失在惊涛骇浪里,眉心也失了最后清明,脑海中仿佛已经混乱到随时拂晓将至。   她松开双唇,“沈自安,你喜欢我吗?”   他喉间声音越发低沉,“怎么不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最后一声急促的‘喜欢’里,尘埃落定。   他眸间轻咽。   她松开他,用他的衣裳擦了擦手。   他似是松了口气,却良久未从方才的情绪中缓和回来。   “谭进的事朕来处理,你别管了,照看好阿念……”起身前,陈翎再次吻上他额间,“我护了阿念这么久,他什么时候不是皇室血脉了?只有你才是木头……”   他整个人猛然一滞,仿佛呼吸都停滞。   “你要回立城就滚回立城,日后,都不要在朕面前出现!”   沈辞撑手起身,眼前的罗带取下,呼吸声中,见那身靛青色的龙袍消失在苑中。 第033章 薅羊毛   他想追上去,但他眼下这幅模样……根本没办法追。   脑海中也近乎一片混沌。   ——我护了阿念这么久,他什么时候不是皇室血脉了?只有你才是木头。   阿念是皇室血脉,还像他……   沈辞一颗心砰砰跳着,皇室血脉,陈翎的孩子;像他……   沈辞整个人怔住。   似是难以置信,又似是不敢去想。   脑海中唯一涌起的记忆,是玉山猎场的时候。   沈辞攥紧指尖,也呼吸似是顿住,那个时候,是陈翎……   ——沈自安,你混蛋……   ——自安哥哥。   他当时浑浑噩噩,也记得她的声音,记得她指尖掐在他后背,胳膊,但他都未停下,亲吻逐次落在她唇边,颈间,温暖柔和处……   沈辞眼底微红。   陈翎是特意支开他的……   他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她是特意支开他的!   偌大一个玉山猎场,她一个人是怎么收拾的残局,还是在事后……   沈辞一口浊气沉到心底,他特么混蛋到底,留她自己一个人在玉山猎场。   他心底好似钝器划过,久久缓不过气来。   后来从玉山猎场离开,陈翎大病一场,去行宫将养了一年,回京的时候,身边便多带了阿念。   她是那时候自己生下的阿念……   那时朝中传闻,太子在行宫养病时,宠幸了行宫中的宫女,宫女命薄,生小皇孙的时候过世了,太子年少,初识情谊滋味,喜欢的宫女过世后,便一直清冷支持,登基后也只自己一人带着太子,后宫空置。   他也以为……   但这次见到阿念,他从心中隐约猜想,到后来肯定阿念是他的儿子,但他全然没有往陈翎身上想过。   他怎么这么糊涂……   这一路,陈翎从来没有阻止他同阿念亲近过,而是让他们一处。   阿念是玉山猎场的时候……   沈辞低头垂眸。   阿翎,阿翎……   ——沈自安,你混蛋。   她疼得咬他,掐她,他也记得青丝缠在一处,她从起初压低的哭声,慢慢变成没有办法得攀附着他,到后来,他做什么她都没有力气。   他原本就是年轻气盛的年纪,早前更未沾过女色,那杯酒迷了心智。   猎场暴雨如柱,从黄昏直至夜半,滂沱不停。   又从夜半过后,淅淅沥沥下至翌日拂晓。   他基本都是有意识的,只是有些浑浑噩噩,也记得,他在每一寸光阴出留下的痕迹。   ——孤念你们沈家一门忠烈,此事至此不会再节外生枝,但从今日起,你给孤滚出东宫去!   陈翎说话的时候,眼眶通红,脸颊上也挂着绯红,但他当时如晴天霹雳,也根本没反应过来,是陈翎……   和他整晚在一处的人是陈翎。   阿念是他们两人的孩子。   沈辞指尖攥紧,根根骨节分明。   从结城逃出的一路,阿念一直说既喜欢他,又喜欢陈翎,他记得陈翎抱起阿念时眸间的温柔宠溺,却有时故作严厉的模样,她同阿念亲密,是因为阿念原本就是她亲生的。   当时他怎么一叶障目,只看到阿念像他,没看到陈翎待阿念的亲厚,是刻在骨子里的……   阿念同他在一处,不同她一起的时候,她眸间还有些许醋意。   其实并非没有痕迹。   到处都是痕迹,只是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沈辞轻轻颤了颤,眼眶更红。   她是怎么生下的阿念?   她身份这么特殊,留下阿念,吃了多少苦?   他都不在……   他在立城边关,想着陈翎疏远他。   陈翎要真的疏离他,又怎么冒这么大风险生下阿念!   他从未在过。   沈辞若剜心蚀骨,眸间通红,穿了衣裳起身往苑外追去。   没走远,他想见她。   他要见她!   顾不得旁的!   官邸门口,紫衣卫拦下他,“将军,陛下交待过,这三两日将军暂时不能离开官邸。”   “让开。”沈辞沉声,眼中,紫衣卫簇拥着马车越走越远,近乎到了街巷尽头,转眼就会不见。   紫衣卫叹道,“将军,勿让我等难做。”   沈辞愣住,意识到是陈翎不让他跟去,不是眼前紫衣卫……   再留在这里为难值守的紫衣卫也无用。   ——望陛下恩准末将愿带阿念回立城,此生再不回京,末将愿为陛下守立城边关,黄沙葬身,死而后已!求陛下恩准。   阿念是她的儿子,他脑子进水了才会在她跟前要儿子!   一次不成两次。   两次不成,还有第三次。   ——滚出去!   换成是他,他也会让旁人滚出去……   沈辞缓缓松手,放弃了同紫衣卫动手的念头,也放弃了想冲出去的念头,而是慢慢地,慢慢地退后,颓然看着远处的紫衣卫,簇拥着的那辆马车远离。   分明不甘,分明不舍。   又许是,像当年,她看他离开玉山猎场的时候一样……   他静静看着远处的马车和紫衣卫消失在官邸前的街巷尽头,好似心底倏然一空,颓废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似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等马车和紫衣卫已经消失很久,沈辞才缓缓转身。   在泳村见到陈翎女装,他不是没怀疑过。   但在东宫的印象太过根深蒂固。   在东宫时候,他有一次就怀疑过,那是陈翎唯一一次在宫宴中喝多了,她惯来谨慎,那次不知怎么起兴了,回来的时候两人一辆马车,她嫌热,忽然解了衣领,他愣住,不知道,也不确定,更不敢看,又仿佛看见了些许,脸红避开。   后来方嬷嬷接陈翎,他没有跟去,却辗转反侧了一整晚没合眼。   欺君是大罪,陈翎要真是女子,会出事……   他是怀疑,这个念头便一直在心底,也诸多试探过陈翎。   陈翎如常。   最后他打消念头,是有一日恰好听到方嬷嬷和大监说,殿下似是晓事了,要问过天家一声,送晓事宫女到殿下房中。   他又不傻,怎么会听不出来?   后来过了许久,有一次去游船上听陈翎同其他人说,她怕冷,衣裳里都会多穿,就不冷了。   他知晓他早前是魔怔了。   前几日在泳村,她穿那身女装,唤他“夫君”的时候,他不是没有猜过……   但他不敢往下猜。   马车上,他唯一想过要问她的那次,她厉声打断,他知晓她的底线。   也忽然意识,他弄清她的身份有什么意义?   谭进还在追杀她,他带着她和阿念可能每一日都要面临风险,陈翎是男子还是女子,都不重要。   沈念,念沈……   他猜到阿念是他儿子,却没想过阿念是他和陈翎的孩子。   ***   回到阿念屋中,阿念正在屋中睡得安稳。   许是陈翎叮嘱过的缘故,苑中照顾的紫衣卫没有拦他。   沈辞坐在床沿边,安静得看着阿念,也从未像当下一样认真得看他。   ——谭进的事朕来处理,你别管了,照看好阿念……   ——你要回立城就滚回立城,日后,都不要在朕面前出现!   以她的脾气,他要是走,她以后真不会见他。   他敢去哪里?   思绪间,被窝里的糯米丸子挪了挪身子,似是觉察到沈辞这处的暖意,就不自觉挪了过来。   沈辞怕他憋着头,稍稍起身,阿念反而醒了,只是又没全醒,但见了是他,一面坐起,一面伸手揉眼睛,迷迷糊糊靠近他,糯糯道,“沈叔叔。”   没睡醒,声音里都带了孩童的沙哑声。   沈辞温声,“多睡会儿,我陪你。”   阿念却摇头,“不睡了,我要起来和沈叔叔练习用匕首。”   沈辞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阿念看他,“沈叔叔,那你以后可以教我练剑吗?”   沈辞微怔,又温声应好。   阿念明显高兴,便从床榻上起身,“太好了,那等我练好匕首,就可以练剑了!”   好,沈辞再次应声。   用完早饭,阿念在苑中同沈辞一道练习匕首。   沈辞耐性,阿念又跟他练了许久,眼下已经有模有样,也有余地。   沈辞起身,让他自己练,但就在跟前站着。   沈辞忽然想起,早前总觉地阿念身上有股子韧劲,眼下才知晓这股韧劲从何处来的。   陈翎早前念书的时候,可以废寝忘食。   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耳濡目染,只是早前并不觉得……   “将军!”身后有人上前,拱手向他行礼。   沈辞一面留意阿念,怕他用匕首伤到自己,一面侧身看向身前的紫衣卫。   紫衣卫道,“沈将军,末将名唤池宏鹰,是紫衣卫左前卫统领,陛下让末将留在聊城供建军差遣。”   “池将军。”沈辞知晓这个位置上放的将领,一定是陈翎信得过的人。   池宏鹰抬头,继续道,“将军,陛下交待末将,照顾好太子安稳,这一路全权听从将军安排。陛下的意思是聊城就在阜阳郡,如若战事激烈,恐有波及,不安全。等过两日将军的伤好,可送将军和殿下至平南郡落脚。”   这些陈翎都想过了,沈辞应好。   池宏鹰再次拱手,“那末将去做准备,将军有事都可吩咐末将。”   沈辞再次应好。   看着池宏鹰背影,沈辞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到过,但记不得了。   恰逢身后又有内侍官上前,“沈将军。”   这个时候出现在聊城的内侍官,都是跟着紫衣卫一道来的,能跟着紫衣卫一道来的人,一定是陈翎信任的人。   沈辞转眸,目光落在眼前的内侍官身上时,却愣住,“启公公?”   启善笑道,“将军还认得老奴?”   当然认得,当年在东宫,启善一直是跟着大监的近侍官,他在东宫多年,不能再熟悉了。   眼下见面,份外亲切,沈辞道,“启公公,许久不见,越发精益。”   启善笑,“将军才是。”   简单寒暄,仿佛四年的时间很快填补过去,启善朝沈辞道,“对了将军,眼下陛下让老奴来照顾太子,太子年幼,要有熟悉的人不那么害怕。太子很少同陛下分开,又惯来依赖大监,这回大监没了,陛下没敢告诉太子,所以,这一路老奴跟来伺候,将军若是有事就吩咐老奴来做。”   陈翎心细,内留了启善,外留赵宏鹰,还有紫衣卫看护,这一路算安稳了。   启善离开,阿念也累了。   沈辞替他擦干,又陪他坐在一处喝水说话。   阿念一双眼睛眨了眨,“我有些想父皇了~”   其实才晌午,过去不过半日。   “很快就见到了……”沈辞原本想如何安慰他,但看着阿念的眼睛,却忽然变成了魔怔,“我也想……”   半日而已。   他和阿念一样,想她。   ***   马车缓缓行驶,陈修远同陈翎一辆马车,陈翎在认真看着手中的折子,从晨间到晌午,一直没怎么动过。   陈修远叹道,“还在谋逆呢,你真看得进去?”   陈翎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谭王之乱平息只是时间问题,旁的事情积压了这么久不能不管,反正早晚都要看,不如眼下看,攒着又不会攒没。”   陈修远轻嗤,“陛下这是拼命三郎~”   陈翎也笑,“不然呢?”   她看她的奏折,陈修远看向窗外,沉声道,“谭进的事,你大可不必亲自去。”   陈翎没抬头,一面看着手中折子,一面应道,“这一趟南巡,所有随行的官员都扣在怀城,不少都是燕韩国中世家,朕不能不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朕不去,旁人压不住谭进气场。”   陈修远看她,低头看着折子的模样认真。   他以为她心中没数,但实则有数得很。   陈修远低声,“谭进之事算是缓和,却未全然解决,即便你有紫衣卫在,也得小心,谭进不好对付。”   “也是。”陈翎仿佛就等着他开口,然后看着他,指了指手中的折子,认真道,“谭王之乱让阜阳郡周遭的粮价哄抬,各处粮食紧缺,都挪给驻军了。即便谭王之乱平定,阜阳郡各处也都容易出乱子,需要准备一批粮食救急。”   陈翎言罢看他。   陈修远无语,“陛下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陈翎笑,“万州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物产丰富,鱼米之乡……”   陈修远脸色耷拉下来,“陛下,薅羊毛也不只能指着一只羊薅吧,万州又出驻军,又出米粮,陛下是想掏空万州?”   陈翎凑近,“万州府的家底比国库还厚,想掏空你很难吧。”   陈修远环臂,“也是。” 第034章 西戎人   陈修远原本也没想过要否认或隐瞒。   陈翎又不傻。   全天下都知晓敬平王府背靠万州郡,家底殷实,府库充裕。   陈翎心底也清楚得很。   他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反倒不坦荡。   万州是敬平王府的封地,是燕韩最富庶的州郡,没有争议。   所以不遮掩,也没什么好遮掩。   陈修远环臂,看向陈翎,“今年倒春寒,开春的时候,态州和丰州两处都遭了很重的雪灾,雪水浸泡了不少粮食,都返潮生霉了,这两地的粮食短缺其实从二月就开始了。态州和丰州惯来都依附万州,现眼下国库吃紧,所有的救济粮便都是从万州府的府库里出的,没有再上呈至户部和国库,缺口都由万州的府库吃掉了。”   陈翎知晓他没说谎。   早前的折子她看过,知晓此事,但也意外,“这两处的粮食缺口这么大?”   陈修远颔首,如实道,“这场倒春寒如只是浸泡了粮食倒还好些,但还耽误了春耕。春耕一耽误,今年的秋收恐怕就会受影响。可以预见,态州和丰州今年的秋粮不会像往年一样富足。这两州原本就是产粮大户,春耕一受影响,秋收便大打折扣,可以供给到别处粮食减少不说,还要预留这两州秋日的救济粮,不是个小数目。所以,眼下万州银子有,但粮不多。”   陈翎知晓这种事,陈修远不会儿戏,又问,“万州没有存粮吗?”   陈修远看她,“万州是粮仓,但也是天子背靠的根基。眼下谭王之乱尚未结束,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西边的西戎和北边的巴尔也随时会有异动,万州的屯粮就是军中安定所在。万州是在替天子守粮仓,这些存粮不能动。即便要动,也不是动在阜阳……”   陈修远所幸言明,“陛下应当清楚,阜阳郡已经乱了,粮价上涨、粮食短缺已是定局,就算陛下是天子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是,阜阳郡原本便遭了水灾,粮食吃紧,但眼下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谭王身上,阜阳郡的粮食短缺,也只会记在谭王头上,不会记在天子头上。陛下想在阜阳郡做的不过锦上添花之事,却远非雪中送炭这样的重要时候。万州是天子的底线,万州的粮仓轻易不能动。如果陛下一定要动,微臣也能拿,但往后若是再生事端,万州就再无存粮可以顶上,陛下想让国中看到谭王之乱安稳平定,有很多方式,未必要这种……”   陈修远心中很清楚,陈翎有紫衣卫傍身,不需要他跟来撑底气。   万州有驻军,驻军有将领,他又上不了战场,陈翎让他随驾,是要从他手中要到想要的东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州的,就是天子的。   陈翎早前没要,不代表日后不要。   敬平王府反正都要给,那不如在最需要的时候给,大方,好看,不落人口舌。   只是都需花在刀刃上。   尤其是粮食。   陈修远自觉已经说得清楚,银子有,粮食没有。   陈翎看了看他,‘为难’道,“也是……那朕不让你出粮食了,你就出银子吧。”   这么快松口……   忽得,陈修远顿住,倏然反应过来——陈翎原本就是想从他这里要银子的?   但绕了一个大圈,耐着性子听他说了一大堆话,就让他自己痛快把银子掏了?!   陈修远:!@#¥%……&*   又被下套了!   陈翎继续低头看着手中折子,“原本你掏银子,让户部筹粮就是,但眼下战事起,各个州郡都有自己的心思,加上粮价哄抬,怕是一时间筹集不上来。朕在想,万州的存粮不能动,丁州应当是有存粮吧?”   陈修远:“……”   陈翎抬头看他,“从太爷爷那辈起,丁州就跟随万州,敬平王府说一,丁州就一,敬平王府说二,丁州就二,若是你去收粮,丁州定然会给你颜面,早早就把粮食准备好,还不会趁乱哄抬物价。朕越想越是这回道理,要不,你替朕走一趟丁州收粮?”   陈修远嘴角抽了抽,这如意算盘打的!   他出兵出钱还要出力出脸去买粮!   她打从一开始,就瞄着丁州呢,她才是狐狸!   陈修远揶揄,“陛下真懂物尽其用!”   陈翎知晓他是气糊涂了,所幸多看了眼前的‘物’一眼,继续道,“丁州在怀城以西,你届时同边盈一道去。朕会让边盈带人切换怀城的粮草运输,如今谭进退到了怀城,放弃了结城等地,怀城一处很难供给这么多驻军,劫他的粮草押运道时,动静越大越好,造势让所有人都知晓,然后,你再去丁州收粮,一样的,怎么招摇怎么来~”   陈修远看向陈翎,想起早前沈辞让他攻打怀城,说怀城是交通枢纽,也是谭进可攻可守的壁垒。   眼下看真是。   一见势不对,谭进老贼便龟缩到怀城中防守,是看准了怀城这处地方安稳。   听完陈翎说完,陈修远叹道,“谭进老谋深算,他既然要谋逆,一定是做了充足的准备,那粮草肯定充盈。曲边盈未必就能掐断他的粮食运输通道,他的运输通道肯定并非一处。而且,就算通道阻断了,城中也不见得没有屯粮,以谭进的小心谨慎,不说一年半载,几个月的存粮定然是有的,陛下做这些事有些无畏。”   陈翎轻声道,“他的存粮有多少,对朕来说也不重要,朕也不是真要切断他的粮草运线路,朕要的是风声,是议论,是生疑,让所有人都觉得怀城城中粮草不够了,人心惶惶,军心晃晃,再让边盈去劫粮,多劫两回,让人觉得怀城粮草不够了,运输粮道还被劫了。这个时候,你再去丁州收粮,将粮食收走,造成周围哄抢粮食的错觉。那即便谭进的粮草够,朕都要旁人觉得他不够。这些人跟着他,是因为他有威望,那朕就让他威望扫地,粮食只是其一,还会有旁的,旁人会慢慢不信任他,堡垒都是从内部攻克的,着急做什么?”   陈修远看她的目光中都是惊讶,越发有些看不透她的心思,忽得,又似想起什么一般,“你让人将谭光思大模大样送回去,就是让人看到,你手中有专门针对他的紫衣卫,还有大批驻军,然后又让人以为他断粮,所有的风声凑在一起,谭进百口莫辩!然后再让我去丁州买粮,是让旁人知晓敬平王府是坚定维护天子的,态州,丰州,平南,万州,甚至丁州,这些阜阳郡周遭的州郡,包括他自己的潭洲,都与他为敌,他手下的驻军和盟友必然会慌,啧啧,陈翎,好算计啊~”   陈翎看他,冷声道,“不然,你觉得朕留谭光思一条命做什么?”   陈修远看她,别有意味道,“陈翎,你不要被沈辞冲昏头脑了,自古以来,天子宠臣有几个有好下场?”   陈翎看他,“你不是也是吗?敬平王何时不是天子宠臣了?”   陈修远靠近,“陛下,那你务必坐稳皇位了,若江山易主,敬平王府未必甘愿做天子宠臣。”   四目相视,陈修远笑道,“我玩笑话,陛下不会当真了吧?”   陈翎也笑,“怎么会?如果朕都坐不稳这皇位,那谁都坐不稳,朕没开玩笑~”   陈翎言罢,陈修远嘴角微微勾了勾。   两人都笑了起来。   陈翎又道,“对了,去丁州收粮的时候,朕给你一个人,你带着他一道去,让他去做收粮的具体事宜。”   “哟~谁?”陈修远好奇,“曹之都?还是霍连渠?褚平舆?还是安允白?”   陈翎摇头,淡声道,“都不是,是范玉。”   范玉?   这个名字陈修远隐约有些印象,但是对不上号,朝中官员这么多,他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挖出来的一个名字。   陈翎道,“范玉在结城做城守,谭进弃了结城和聘陶,退守怀城,慌乱中,范玉由下面的护着,捡了一条命,路上应当还要将养一段时间,你带上他一道去,朕就不单独见他了。”   陈翎说完,陈修远忽然想起“范玉”这个名字来,“我想起来了,范玉是那年直言进谏而后开罪了先帝的探花郎吧?”   “正是他。”   “我记得你救过他,但是没有用他,他眼下在结城做城守?”   天下有这么巧合的事?   陈翎点头,“一个人再厉害,若是不懂得审时度势,用合适的言辞和方法,去到哪里都会带去麻烦。尤其是朝中,六部两寺,还有各地官员都要打交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所以即便是探花郎,有的人能用,有的人也不能用,他以前就不能用。”   陈修远好奇,“那这次呢?他没有投靠谭进便可用了?”   陈翎笑,“是。他这是忠君,朕自然要让人看到,他做的是对的,尤其是眼下这种事情,朕为什么不用他?但用,也不用的用法,京中有不少高位闲职,可以养人;但这次朝阳郡水患,流民大量涌到结城,他先到是调动驻军,又将流民分批安排入城,没有滋生动乱,朕起初不知晓是他,后来是听沈辞说起,他这几年在结城一步步做起,想来是磨砺了性子,沉熟稳重也知晓迂回了,所以朕想试试看,他能否堪大任,你带着他去收粮,好好替朕看看。”   陈修远叹道,“果真是天子,步步都在考量,连逃命都在看人。”   “是啊,谁让朕是天子呢?”陈翎笑了笑,然后将手中的方才看的奏折递给他。   陈修远迟疑接过,一面看,一面听陈翎说道,“户部缺员外郎,朕看过范玉的文章,提到户部改革的一段让朕印象深刻。收粮一事原本就是户部的基本功,朕想看看他处理这些事情有几斤几两……”   陈修远应道,“好。”   她是适合做天子,什么事情都能窜到一处……   他将折子还给陈翎,陈翎接过,又道,“等收粮之后,你让范玉做负责押运粮食的主事,然边盈送他一道。朕还有旁的事让你做。”   陈修远皱眉,“听起来不像好事?”   陈翎看了他一眼,“许清和在来南顺的路上。”   噗,陈修远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   许清和就是许骄,清和是许骄的字。他早前才猜到许骄在替陈翎做战马购买之事,许骄这个时候来,应是陈翎和南顺还有旁的交易在。而且一定也是大宗交易,所以许骄才会亲自来。   陈修远心如明镜,却没有戳破,“眼下阜阳郡还在混乱之中,恐怕不是时候?”   “南顺到燕韩要经过苍月,许骄眼下应当还在南顺去往苍月的路上,你届时替朕去边关接他,再一路送至京中。等你们到京中,朕也差不多回京了。许骄眼下已是许相,天子之下第一人,你去接,朕放心。”   陈修远‘诚恳’道,“陛下手下人才济济……”   陈修远放弃,开门见山,“许骄那张嘴不好应付,换鸿胪寺的人吧。”   陈翎笑,“所以才要你去,唤了旁人,许骄这么聪明,燕韩的底不被他摸得清清楚楚?朕还有什么底牌同她谈?”   陈修远恼火。   马车缓缓停下,陈修远下马车透气,刚行至一侧,忽然见曲边盈拔刀,手起刀落,见她将树上落下的蛇斩成了两半。   陈修远脸色一白,“刀剑无眼,曲统领小心些。”   曲边盈看了她一眼,淡声道,“是,刀剑无眼,敬平王记得离远些。”   陈修远笑,“多谢提醒。”   看着曲边盈收刀,离开,陈修远想死的心都有了,心中再次感叹。   这些女人!   接下来的几个月都不能消停……   陈修远下了马车,陈翎从袖间掏出那枚草编的蚱蜢。   晨间的时候,他的衣裳落在床榻旁,她伸手去捡的时候,袖间落下的。   他早前让阿念给她,应当是以为诀别馈赠。   她当时真的怕……   想起今日晨间,陈翎又不由脸红。   这根木头,当不是还没想通吧?   若是没想通,真回立城也好……   ***   沈辞替阿念擦头。   才给他洗了澡,阿念乖乖等着他擦头。   阿念很听话,他身上有伤不能沾水,阿念便自己在浴桶里玩水,没有泼到他身上。但有他陪着,阿念玩得很开心。   替阿念擦头的时候,阿念仿佛想起什么一般,忽然道,“沈叔叔,我忘了!父皇给我布置了功课,睡前要背诵《五目记》!父皇不在的时候,要背诵完,父皇会检查~”   沈辞看了看一侧的铜壶滴漏,“眼下夜深了,殿下当睡了,明日再背吧。”   阿念眼前一亮,但又忽得嘟嘴,“不行,答应了父皇的,以前都是晚上背书,不能到第二天早上~”   只是说完,又不由伸手打起了呵欠。   方才洗澡的时候太过兴奋,闹腾了很久,老老实实在这里擦头又做不了别的,所以困意浮了上来,方才说要背诵《五目记》的时候,眼皮子就开始在打架了,更勿说听沈辞说了句先睡,明日再背。   沈辞看着他一幅昏昏欲睡,又惦记着背书的模样,实在有些好笑,也有些心疼。   正好头擦干了,“来,我抱。”   阿念自觉趴在他肩上,他抱起阿念从耳房回屋中,一面道,“陛下以前都让殿下晚上背书,是因为陛下晨间要早朝,陛下起的时候,殿下还未起,然后陛下一整日都在忙碌,要至夜里才有时间同殿下一处,听殿下背书。其实晨间背书最好,殿下睡吧,明日晨间我同殿下一起。”   “真的吗?”糯米丸子揽紧他。   “嗯。”他轻嗯一声。   正好行至床榻前,沈辞放下他。   其实阿念已经困得不行,眼皮都仿佛睁不开了,但是还不想睡,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说,“沈叔叔,你可以给我说说边关的故事吗?”   沈辞记得早前从结城出来的一路,阿念都想听边关的故事,他是同阿念说起过,等安稳了就同他讲立城边关的事。   眼下,已经算是安稳了。   沈辞温和笑道,“好啊,想听边关的什么故事?”   阿念再次打了一个呵欠,轻声道,“什么都想听。”   沈辞忍不住笑,“那好,我们说兔子的故事。”   “兔子?”阿念睁大了眼睛看他,但眼睛中都是困意,应当是撑不了太久就会困的。   沈辞点头,“对,就是兔子,在边关会抓野兔吃,抓兔子是件很有趣,也不容易的事,所以每次驻军来了新兵,都会让他们去兔子。”   “为什么?”十万个为什么上线。   沈辞看着他,眸间似是回到了立城边关,轻声道,“以为野兔跑得很快,要抓到野兔就要身手快,熟悉地形,善于观察,反复训练,所以新兵来的时候,会让他们抓野兔。”   “好有趣,我也想抓……”   沈辞见他最后一句已经没怎么张嘴了,是困极了,沈辞应道,“好,日后有机会,我陪殿下抓野兔。”   阿念果真笑了,“说好的……抓野兔。”   他也笑,“嗯,说好的,一起抓野兔。”   阿念闭眼睛了,喃喃道,“沈叔叔,你一直都在好不好?”   他耳边有碎法在,睡着不舒服,沈辞替他绾了绾耳发,便离他很近,“我会留很久。”   他陪他们母子的时间太少,他怎么看阿念都看不够。   很快,眼前均匀的呼吸声响起,他知晓阿念睡熟了。   早前,却从未离这样近看过他,心中也蛊惑,良久,才俯身,吻上他额头,“阿念,爹回来了。”   阿念是睡熟了,却下意识伸手揽住他,不松手。   沈辞不得不陪着他一道睡下,睡熟的阿念往他怀中钻。   他抱着阿念,稍许,阿念才终于老实了。   沈辞牵起薄丝被盖上,七八月的天也怕夜间寒凉。   阿念睡熟,他才开始想阿翎的事。   陈翎让他留在聊城照看阿念,是因为他的伤,但谭进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若是那么好对付,也就不是谭进了。   谭进和谭光思不同,当时谭光思是为了历练来过立城边关,但那是历练。   可谭进的父亲早前追随过晋帝,在北部与巴尔厮杀,浴血奋战。   后来晋帝过世,谭进同他父亲一道驻守北边,抵御巴尔铁骑。   那是真正带兵打过仗的枭雄,谭进一门功绩,否则,也不会被陈翎的祖父追封了异姓王,后来谭进承袭了王位。   谭进不好对付,所以觉察是潭洲驻军,他路上根本不敢停就往怀城去。   如今有紫衣卫,也有旁的驻军在,他不应当担心她。   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动朕的人,问过朕了吗?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总是护着的陈翎,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君王。   她就羽翼丰满。   他应当信她。   沈辞阖眸,想起今日晨间幕幕,喉间不由轻咽。   她是特意的……   ***   翌日起来,用过早饭,阿念果然开始背《五目记》。   《五目记》是一本很生涩拗口的书,很难背,阿念背得很快。   沈辞不由想,他真是陈翎亲生的。   也只有陈翎当年才能这么快背下《五目记》,但阿念要年幼很多,继承了陈翎的天赋……   他惊呆。   “沈叔叔,我背好了!”阿念兴奋。   沈辞懵懵点,“那要不再背一段?”   “好!”阿念又让他教读。   阿念才三岁,识的字不多,加上《五目记》生涩,他读不出来,只能旁人教。   沈辞很有耐性,也会逐词逐句说与他听。   阿念又很快背完,沈辞不由感叹,“你父皇念书也很好,很努力,你同她很像。”   阿念笑眯眯看他,“沈叔叔,你会背吗?”   沈辞:“……”   嗯,戳脊梁骨这一点,也同陈翎像,尤其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   由于阿念背得很快,很快就超额完成了明日的任务,沈辞决定不让他再背了。   小孩子,玩玩旁的也好。   阿念笑道,“沈叔叔,你可以教我骑马吗?”   “好啊。”沈辞半蹲下,“等过些时候,殿下长大一些,我送殿下一匹矮脚马,殿下可以练习先骑矮脚马。”   “好~”阿念特别高兴。   因为父皇总说骑马太危险,他太小,但沈叔叔这处要大胆得多。   沈辞眼见阿念高兴,又道,“殿下,这两个月跟着末将一道,从扎马步开始练习,坚持练习,强健体魄,锻炼耐力和训练力量。殿下,不会每时每刻都有人保护殿下,殿下是男子汉,有些基本的东西要会,也要学会自保~”   阿念点头,“我知道的!我会练习匕首的,我还想学刀剑!”   沈辞笑,“等殿下会扎马步了,末将教殿下用刀剑。”   阿念欢喜。   不远处,启善同池宏鹰一处远远看着,陛下让沈将军照顾太子倒是对的,太子听沈将军的话……   ***   接连五六日,陈翎一直在路上,前方的战报和奏折日日呈到她这里,她近乎没有空闲的时间,只有在歇息的时候,会想起他们父子。   而聊城处,胡大夫每日都给沈辞换药,沈辞慢慢好转,胡大夫也叹道,将军底子好,恢复得很快。   沈辞同胡大夫说起,稍后会去平南郡。   胡大夫笑道,将军去何处老邱就去何处,等将军的伤先养好。   沈辞应好。   听胡大夫的意思,将军的伤好转中,应当可以上路了,池宏鹰拿了地图来见沈辞,“将军,去平南郡有两条主路,将军看走哪条?”   陛下让诸事沈将军拿主意,这些事自然是要问过沈将军。   沈辞看着手中的地形图,目光却在线路上的某个城池处顿住,曲城?   池宏鹰见他目光停在曲城上,便道,“哦,将军有所不知,眼下是七八月,周遭滑坡泥石流最多的时候,曲城这处山林少,虽然会绕行三四日,但是安稳,兴许会被这条路更近。”   沈辞想的是陈翎早前那句,曲城到底有什么?   曲城是座小城,他们眼下有两三千人,是安稳的,可以借道曲城。   沈辞敲定,“走曲城。”   “是!”池宏鹰拱手。   池宏鹰刚离开,小五气喘吁吁跑来沈辞跟前,沈辞是见他虽然气喘吁吁,但整个人的高兴都写在脸上。   沈辞仿佛猜到了些什么,果真听小五道,“将军,薛大哥带韩将军,郭将军回来了!”   韩关,郭子晓?   沈辞喜出望外,也想起他们两人是同方嬷嬷一处……   沈辞正想问起小五,有没有见到方嬷嬷与他们一道,便见方嬷嬷颤抖着出现在阿念面前,“殿下~”   阿念本在扎马步,在见到方嬷嬷的一瞬间便破防了,“方嬷嬷!”   阿念想都没想,便扑了上去。   启善叹了声气,总算,方嬷嬷来了……   眼下方嬷嬷和阿念在一处,沈辞知晓方嬷嬷待阿念亲厚,便也没打断。   倒是一侧的韩关、郭子晓和薛超三人有些沉默。   这三人,他再熟悉不过。   沈辞上前,“路上出了什么事?”   韩关和郭子晓就是嘴碎了些,但是做事有分寸,这么久了才到聊城,不像是他们二人的作风,应当沿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才耽误了。   韩关和郭子晓为难四目相视,而后,是韩关开口,“将军,我们路上遇到了西戎人,还不少……”   西戎人?沈辞诧异。   怎么会? 第035章 曲城   郭子晓知晓将军意外,应当也是没想到,他们早前也没料得,郭子晓低声附和,“将军,是西戎人,而且他们有伪装,若不是我们熟悉西戎人的神态样貌和习惯,怕是很难认出来……”   此事涉及边关,也涉及西戎,很敏感。   周遭都是紫衣卫和近侍官,还有便是方嬷嬷同太子一处……   沈辞环顾四周。   在事情弄清楚前,越少人知晓此事越好。   涉及伪装,此事便有诸多蹊跷之处,老将军旧疾复发将养,西关便是他在镇守,此事不是小事。   沈辞沉声道,“你们几个,都跟我来。”   韩关,郭子晓,薛超和小五四人齐齐拱手,“是!”   沈辞转眸看向阿念和方嬷嬷处,阿念和方嬷嬷两人还在久别重逢的欣喜中,拥在一处,也有说不完的话。   一侧,启善也跟着摸眼泪。   沈辞看向一旁的池宏鹰,池宏鹰会意,沈将军是让他照看殿下。   见池宏鹰拱手点头,沈辞带了韩关,郭子晓,薛超和小五几人回屋中。   军中时便习惯了如此,四人依次排成一行,个头最高的韩关在队首,而后是薛超,郭子晓,然后才是最矮的小五,同三人站在一处,像个小屁孩儿一般,但是也煞有其事,站得笔直。   沈辞在几人跟前,低声道,“详细的情形说给我听。”   “是!”韩关应声,忽然又道,“将军是要从结城时候听起,还是从遇到西戎人的时候?”   韩关习惯了汇报军情前都要问清楚。   “从结城开始。”   虽然不清楚西戎人的出现同谭进是否有关系,但这个时间点,会有西戎人出现在阜阳郡,本身就很敏感,不可割裂得看。   他要确认时间线。   沈辞双手环臂,依靠在身后的桌角处,身体舒服的曲线些许躬着,迁就着肩处的伤口。   薛超和小五都看了出来,是将军的伤还未好,这样能舒服些。   薛超并未同韩关和郭子晓提起,所以韩关和郭子晓竟都未曾察觉将军异样,只是觉得将军今日稍许松懈了些,也没什么。   沈辞目光聚焦在韩关身上,认真听韩关道起,“那日将军带陛下走后,谭王便入了城,末将当时吓了一跳,匕首都临到袖口的,幸好屈光同将谭王的注意力吸引了去,将军和陛下趁机出城,否则当时在结城就要死搏一回。”   言及此处,韩关似是还有些后怕,谭王同驻军都在,不是开玩笑的事。   早前就听说连巴尔人都忌惮谭王,谭王有勇有谋,是北关的定魂石,若真是要动手,恐怕凶多吉少。   尤其是亲眼见到谭王后,韩关眼下还心有余悸,继续道,“当时确认将军和陛下安全离开了结城,我同子晓当即去寻方嬷嬷下落。收容处的人虽然多,但大都是群聚在一处,单独自己一人,又差不多方嬷嬷这个年纪,神态举止不似普通流民,再稍微试探口音,很快我同子晓就寻到了方嬷嬷。”   郭子晓接过韩关的话锋,“起初方嬷嬷不怎么相信我同韩关二人,后来我们告诉她,将军带陛下离开结城了,又说了陛下交待将军她还在城中的事,让将军想办法带她安全出城,方嬷嬷这才算信了。也幸好我们来得及时,我们前脚刚带方嬷嬷离开,就见到谭王的人来收容处寻人,应当是怀疑陛下就混在难民中。”   韩关继续道,“后来在结城的几日,我们按照将军早前的吩咐,在城中各处留下蛛丝马迹,也像那个时候潜入西戎时一样,带着谭进的驻军在城中绕圈子。开始的时候城中搜得很急,我们处处都需小心,怕漏了马脚。再后来,集中搜查了一次过后,便仿佛风声小了,再到后来结城就解封,我们就带了方嬷嬷离开,前后大约三五日,很快。”   韩关和郭子晓说话的时候,沈辞一直在仔细听,也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谭进的人能来得这么快,他也没听到风声。   应当是起初的时候,谭进的确以为阿翎在城中,所以密集搜索也想要把她找出来。   但两三日频繁搜查并无结果,应当也察觉了有人在故意混淆视听,或是听到了旁的什么消息,近乎确认阿翎已经不在结城了,所以搜索才开始慢了起来。但即便搜索慢了,也还在继续,结城也未解封,谭进是知晓结城中有人在搅浑水,所以将计就计,麻痹结城中的人。   谭进确实厉害。   如果他没猜错,从韩关口中那一轮大搜索结束起,谭进其实便已经派人北上了,所以才能来得那么快,但韩关和子晓这里都无消息,若是有,一定一早就送消息给他,让他避开。   谭进心思缜密,在这一处没有留空隙给他。   沈辞淡淡垂眸,总觉得中间漏掉了些什么。   忽得,又再次想起,“谭光思和娄驰呢?你们在结城的时候可有听说谭光思和娄驰也在结城?”   谭光思和娄驰会这么快同他遭遇,那一定不是从怀城来的。   谭光思和娄驰早前就在阜阳郡,而且,一定是在阜阳郡北部,否则来不了这么快。   弄清楚谭光思和娄驰的位置很重要,因为,这关系到谭进在阜阳郡以北的布局,一定有什么他们漏掉的东西。   薛超和小五听到此处,都屏住呼吸——谭光思和娄驰!   艹他娘的!   将军这一身伤就是娄驰和谭光思两人做的!   当初亏他两人还来过立城,将军照顾过,最后拿着刀子捅将军的,还是这背信弃义的两人!   薛超和小五都知晓实情,所以一脸义愤填膺。   很显然,韩关和郭子晓并不清楚此事,但说到谭光思和娄驰,郭子晓倒是开口了,只是神色有些古怪,“将军,我同韩关在结城的时候并没见过谭光思和娄驰,也没听到谭光思和娄驰的消息,但这一路,确实有他们二人的蛛丝马迹,但不是同结城相关。”   郭子晓说完,韩关也神色古怪,“这正是我同子晓要告诉将军的,我们听到谭光思和娄驰两人的消息,是从西戎人口中……”   西戎?   这个时候忽然提到西戎,确实诡异了些,也更多了几分不可名状得猜想……   小五忍不住,“该,该不是谭贼全家都通敌卖国,同西戎搅和上了吧!”   小五说完,另外几人全都愣住。   谭王谋逆是谋逆,但边关驻军浴血沙场,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这些年死了多少驻军,通敌卖过比谋逆在边关驻军耳朵中听来还要可恶!   沈辞瞪了小五一眼!   小五果然意识到冒失了,顿时捂住自己的嘴。   祸从口出,将军这一路都在交待他要管住嘴,但他好像一回都没管住过。   小五悻悻没敢再出声。   沈辞淡声继续,“接着说,按照时间说,我刚才只是随意问问,你们不要跳开中间发生的事直接到这一幕,我要听来龙去脉。”   “是!”韩关和郭子晓再次应声。   沈辞方才只是想确认谭光思和娄驰二人早前究竟在不在结城。   既然不在,那他可以确认另一件事——在怀城被攻陷时,谭光思和娄驰就已经在阜阳郡以北了。   谭进不会无缘无故放谭光思和娄驰二人在此处。   而且,陈翎经由结城去往阜阳郡北部本就是临时的,那谭进的动作也不是因为陈翎,而是因为旁的……   谭进在阜阳郡以北有要事,所以一早就做了布局,谭光思和娄驰二人是为了这件事情布局在阜阳郡以北的。   后来小五同他说,谭光思带人去泳村搜人的时候,是他的画像……   那说明,谭进猜到了是他带着陈翎一道往北逃走,怕他们真的逃出阜阳郡,才将谭光思和娄驰派来拦截他们。   此事确实有蹊跷……   沈辞心中的疑惑越发多了,谭进在隐瞒什么。   或者是说,谭进在藏什么?   谭光思是谭进的孙子,娄驰是谭进多年的下属,两个人都是谭进信赖的人。   谭进藏了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应当还不小……   沈辞缓缓收回思绪,听韩关继续道,“后来结城解封,我和子晓带了方嬷嬷出城,原版是想我们之中一人带着方嬷嬷往北,追上将军和陛下,另一人带着追兵绕圈子,但出结城的时候发现其实结城周围应当没有人会追来,所以我同子晓两人商议,先一路,等真遇到危险再分开,就这样,我们一路从结城出发往北,第三日上,我们遇到了西戎人,他们身着燕韩人的衣服,很不容易被发现……”   薛超和小五再次屏住呼吸。   这,这是细作吗?   郭子晓接着道,“他们大约是十几个人,身着燕韩的衣裳,因为西戎人的相貌是偏汉人的,和羌亚还不同,但西戎人会身形高大健硕些,但这一批人,则完全是按照普通燕韩人的身材挑选的,混在百姓中很不容易被察觉。他们的燕韩话讲得很好,方嬷嬷就没有多留意过他们,但我和韩关久在立城,习惯了同西戎人打交道,从他们的小动作,小神态,还有一些小习惯察觉他们不大对,同早前在立城逮到的细作一样……于是我和韩关便警觉了起来。”   韩关继续,“我们当时同方嬷嬷在一处,周围又都是谭王的势力,将军和陛下应当也还未离开阜阳,所以我们二人想,此事重要,但不能节外生枝,否则怕打草惊蛇,惹出更大的动静来,波及陛下的安危。但这个数量的西戎人聚在一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正好,他们同我们一个方向,所以我们便一面赶路,一面留心他们的举动,若是特殊情况,一人带方嬷嬷走,另一人送消息。”   郭子晓再次接过话柄,“紧接着更蹊跷的事情发生了,我们原先以为这是一小撮细作,照理说细作都是要分散开来,更不容易被人发现,但他们一直在一处,我们就觉得这事不对,大约又过了两日,这十余个人又同其余人会面了,大约有五十人左右。”   五十人?   薛超和小五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早有预谋,要搞事情了!   薛超都忍不住叹道,“这么多人要入燕韩,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吧。”   沈辞环着手臂,的眉头也越皱越紧,“你怎么知道才入的燕韩?”   沈辞一句话让旁人都怔住。   顿时,都如茅塞顿开一般,对啊,为什么是才入的!   但越是如此,越觉得此事可怕。   “接着说。”沈辞吩咐一声。   韩关继续,“将军也知道,我们久在立城,又时常摸去西戎的各个部落里,所以或多或少是能听懂一些西戎话的。但西戎分的部落很多,我们熟悉的是同燕相近的几个部落,所以也保不准眼前的人是哪个部落的西戎人,也不一定能听得懂他们的话,再加上他们小心,一直用的燕韩话交流,大约六七日吧,终于被我们逮着一回,听到他们说西戎话了,还真听懂了——他们说,真晦气,人跑了,要及时通知单于。”   郭子晓道,“另一人说,看到谭光思和娄驰了,应当是在找人……”   韩关和郭子晓说完,屋中的气氛瞬间凝固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谁跑了?   谭光思和娄驰不是在找将军和陛下吗?原本也没抓住过将军和陛下,怎么忽然说跑了?   薛超和小五一脸懵。   沈辞也眉头拢紧,忽然间,脑海中仿佛有很多信息汇聚在一处,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   沈辞久站,便换了个姿势,但一换,仿佛忘了伤口的事,不由疼得咬了咬牙。   韩关和郭子晓这才察觉有异,“将……将军?你?”   难怪刚才一直见将军懒散站着……将军有伤?   小五眼眶一红,“将军就是被娄驰和谭光思伤得……先是娄驰带了几十人围攻将军一个,后来将军受了伤,谭光思又带人围剿,险些……”   “艹他娘的!”韩关顿时怒了。   “老韩!”郭子晓拉住,将军面前,说什么呢!   韩关是气糊涂了,“将军,你没事吧?”   韩关几次死里逃生都是因为沈辞的缘故,韩关跟着沈辞,死心塌地,也最怕沈辞出事。   沈辞摇头,“先不说这个,先等等……”   沈辞眸光微沉,好些事情在脑海中仿佛慢慢汇聚到一处。   ——要送去曲城的人混在这批驻军中根本不起眼,所以和我们一样,他们选择了偏僻的路,掩人耳目……   ——这批驻军在晌午遇到我们时还好好的,但等到晚上,押送的人就忽然逃了,他们在泳村附近挨家挨户找……昨天那批驻军的首领应当认出我来了,但还是冒着风险也要进屋搜人,说明这人很重要,又不能声张。   ——我想我猜到这个人是谁了……我二哥,陈宪。   忽然间,沈辞愣住,眼眸不停转动,神色也越渐惊异。   他和陈翎早前可能都想错了。   陈宪害怕的,可能不止是陈翎一个,还有西戎人。   如果西戎人口中逃跑的人是陈宪,他们又以为谭光思和娄驰在找逃跑的陈宪的……   那至少说明,谭光思和娄驰早前要做的事,是在阜阳郡北部同西戎人接头,交接陈宪;所以陈宪逃跑了,西戎人会说晦气,然后以为谭光思和娄驰是在找陈宪。   阜阳郡北部。   不正是曲城是什么……   ——他要把陈宪神不知鬼不觉送往曲城,但为什么是曲城,我还没想明白。   沈辞心中仿佛一环接着一环扣了起来。   陈翎想不同为什么是曲城,因为曲城实在其貌不扬,旁人也想不到这处,所以谭进同西戎人将碰头的地点设在了曲城。   谭进早前应当是胸有成竹,能抓到陈翎,但后来知晓他带了陈翎跑,所以觉得可能会出纰漏,才将谭光思和娄驰调出来拦截他们,但没想到,陈宪此时逃跑了……   沈辞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但谭进早前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巴尔入侵燕韩的时候,他也随着父亲征战,斩杀了不少巴尔骑兵,立下赫赫战功!   这样的人,说谋逆,他会信!   但说通敌叛国,他却不信……   哪里不对?   巴尔和西戎都是环伺在燕韩的虎狼,谭进没理由……   沈辞再度环臂,身子稍稍躬着,靠在桌角处,眉头却渐渐舒开。   西戎人长相同汉人相似,只是身材魁梧高大。   那日他带着陈翎从结城离开的时候,谭进骑着马从他们身前掠过,那股气势,凌冽目光,还有在马背上的煞气,都让他觉得熟悉,且不寒而栗……   西戎? 第036章 暖意   这样的猜测,让沈辞自己都觉得意外……   但他在立城边关,同不少西戎人打过交道,尤其是马背上的西戎人。   这种感觉不会错。   沈辞早前在朝中见过谭进,但那时候的谭进大都隐了锋芒。   虽然手中也有潭洲驻军在,但已经远离了北边战场多年,即便看起来仍有傲骨在,但并不煞气逼人。   但结城那次,谭进并未隐藏,所以才锋芒毕露——那种锋芒毕露带了战场上的狰狞和煞气。   那是流在骨血里的东西。   若不是平日里刻意收敛,不会隐藏得这么深。   谭进原本就是西戎人?   还是,身上流着西戎人的血?   沈辞心中也拿捏不定。   但今日之事,确实在他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将军?”韩关几人见他脸上的神色微妙变化着,短短的一小段时间内,接连浮现了好几种神色变化,而且都很快,甚至,转瞬即逝。   韩关唤他,沈辞也才从思绪中回来,继续问道,“后来呢,这些西戎人去了哪里?”   沈辞心中很清楚,如若这些西戎人是因为陈宪来的,人没找到,这些西戎人应当不会善罢甘休。   而且,娄驰被他杀了,谭光思先是被陈修远追着跑,而后又反过来追着他们跑,根本没空闲去管那些西戎人。   那这段时间,这些西戎人去了哪里?   又在做什么?   还有,听韩关和子晓方才所说,这些西戎人应当也不了解谭光思和娄驰的在做什么,至少说明一点,要么,他们之间并未真正相互信赖过,所以都有所保留;要么……   沈辞目光微凌,这帮西戎人其实同谭进也不对路。只是谭进有把柄在他们,所以不得不阳奉阴违……   沈辞看向韩关,韩关继续道,“当时我同子晓觉得此事大有可疑,怕是要尽快追上将军,告诉将军此事,所以还商议,我带方嬷嬷先去撵将军和陛下,子晓继续跟着他们,看看能不能摸到什么蛛丝马迹,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帮人,忽然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   凭空消失?   不止沈辞,薛超和小五都愣住。   郭子晓点头,“是,老韩说的没错,这五十个西戎人就是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我们根本没察觉,而且……”   郭子晓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沈辞皱眉。   郭子晓看和韩关对视一眼后,郭子晓继续道,“而且,我和老韩发现,我们应当都中了药,所以当晚的动静都不曾觉察,否则这五十人要离开,又在我们两人都警觉的情况下,怎么可能?”   韩关也道,“不仅如此,对方连我们的身都没有搜过,而后趁着这段时间离开消失了,没有什么蛛丝马迹,也不知道去了何处。我和子晓都很奇怪,也简单打听过,但当真没有痕迹,这就是诡异之处。”   郭子晓也点头,“照说,西戎人恨我们同将军入骨,若是被他们发现是我与韩关,早就割头取下首级了,哪会如此相安无事,所以我们也想不通其中。”   言及此处,果真疑点重重。   慢慢觉得,谭王谋逆只是冰山一角,随着这群西戎人的出现,仿佛还有更多的疑惑渐渐浮出水面,远不像表面想得那么简单。   沈辞垂眸,不少事情在脑海里打转。   薛超却开口问道,“不对,韩将军和郭将军中了药是一回事,但是怎么中了药的?”   因为时常出入西戎,韩关和郭子晓惯来谨慎,同时让他们二人一起着道,绝非易事。   小五也反应过来,“对哦!不应当啊!”   沈辞也看向他们两人,“还有什么人在?”   两人面面相觑,又都摇了摇头,韩关道,“除了方嬷嬷,周遭没有旁人了,但一定不是方嬷嬷,这一路我们一直同方嬷嬷在一处,方嬷嬷不像。我们两人其实也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中的药……但当晚之后,确实就再没见到那群西戎人。”   郭子晓也道,“再后来听到风声,知晓敬平王和将军应当往聊城去了,我们便一路追上,但因为人少,而且陆续有驻军往这个方向追来,稳妥起见,我们只能绕行,反而能避开驻军,更快追到将军。”   小五挠头,“那你们也没快呀?”   韩关恼火看他一眼。   郭子晓也是。   小五赶紧噤声。   郭子晓道,“一看就是将军在用兵,带着谭光思的人到处跑,所以,越追越追不上,还有可能同谭光思的人碰上;再要是倒霉些,真让我们找到将军了,兴许还会将谭光思的人带来,所以我们想暂时看两日,等确认安稳,也确认将军的行进路线后再撵上来。”   小五唏嘘,“那也应当撵上来了,安稳后都七八日了!”   两人这次没有恼火看向小五,而是一起转眸看向沈辞,沈辞近乎猜到了,也还是听韩关道,“我们又见了那群西戎人,他们应当没想到我们绕来绕去,又绕到了同他们一处,而这次,我和子晓都加倍留心,我同方嬷嬷一处,子晓单独去查探的,这次查探并非没有收获,虽然还是没有弄清楚他们的目的,但是听到了一个名字,这五十余个西戎人的首领,名唤哈尔米亚。”   哈尔米亚?   这个姓氏和名字在西戎很少见,沈辞似是隐约有些印象,但是对不上号。   他们时常出入西戎,但临近的西戎部落里没有哈尔米亚这号人。   郭子晓也道,“将军可还记得我们早前有一次摸去西戎的可达部落?”   沈辞点头,“记得。”   郭子晓道,“将军可能记不得了,在可达部落的时候,我们听过这个名字。”   沈辞皱眉,他隐约是记得有这个名字,但竟然对不上是在哪里听过的,但子晓记得?   郭子晓继续道,“当时我们几人身份险些被可达部落的人发现,但因为我们当时留了心思,说得西戎话,他们误以为我们是其他部落的人,所以脱口而出了一句,你们是哈尔米亚的人?当时将军灵机一动,应了声是,但心思应当没在上面,所以记不得,但末将正好记得。”   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沈辞恍然想起,当时对方是惊呼了一声,你们是哈尔米亚的人!   但那时候情况危急,他没想太多,可确实有这么一个名字。   后来安稳从可达部落折回,他也没再留意这个名字,反倒是子晓记住了。   至少,这个哈尔米亚是让可达部落惧怕的人。   西戎部落众多,西戎人能忌讳的还能是谁?   只能是其他部落。   沈辞似是想起什么,“你们刚才说,第一次听到他们说的西戎话,是真晦气,人跑了,要及时通知单于?”   韩关和郭子晓点头,“是。”   沈辞沉声道,“那这个哈尔米亚是西戎其中一个部落的首领,也就是他们的单于。”   “可是……”韩关惊讶,“一个部落的单于会亲自来燕韩?”   郭子晓也惊讶。   沈辞缓缓睁眼,“他要么是个野心极大的人,要么,是个极其自负的人,才会觉得出入燕韩如果进入无人之地。”   韩关几人都不应声了。   细思极恐。   沈辞继续道,“这群西戎人肯定同谭进有关联,但摸不清楚更多的细节,来的人里有哈尔米亚,是一个部落的首领,薛超,想办法打听,哈尔米亚是哪个部落的首领。”   “是!”薛超应声。   西戎的部落至少三四十余个,他们接触多的,是东边的西戎部落,在继续往内,还有往西的西戎部落,不清楚很正常。这些部落之中常年厮杀,有时候一个部落兴起,另一个部落就灭亡,更迭很快。   沈辞又朝韩关道,“韩关,你今日就出发回立城,怀城动静这么大,眼下又有西戎人出没,立城这处要看紧了,怕出问题。”   “是!”韩关领命。   沈辞再看向小五,“小五,去趟陛下那里,把方才说的所有事情告知陛下,让陛下心中有数。”   “哦~”小五应声。   “还有。”沈辞叮嘱,“此事除了陛下,谁都不要告诉,你既清楚了,谁都不要告诉,这次外泄一个字,都军棍处置。”   小五赶紧耷拉着嘴角,没出声。   沈辞最后道,“子晓,你同我一道,先去曲城。曲城一定有蛛丝马迹,我们在哪处多呆些时间。”   “是!”郭子晓拱手。   等几人都散开,沈辞也出了屋中。   心中早前还有一处疑惑没有说出口——这批西戎人的出现,隐隐将原本没有的关系的两件事情联系到了一起……   第一件,是怀城之乱。   第二件,是他离开立城边关,回平南看望姑母。   而平南就在阜阳郡周边……   沈辞攥紧掌心,这才是让他觉得不对之处。   ***   苑中,方嬷嬷还同阿念一处。   但阿念倒是没哭了,应是见到方嬷嬷很高兴,要方嬷嬷抱着,不愿意松手。   眼下官邸处,只有方嬷嬷是一直跟着阿念的,启善也好,沈辞也好,都不如方嬷嬷照顾阿念的时日多,也不如方嬷嬷同阿念熟悉。   正好,方嬷嬷余光见到沈辞上前,便同阿念道,“殿下,老奴先同沈将军招呼。”   阿念懂事点头。   方嬷嬷放下他,他也没一直央着方嬷嬷。   在路上,方嬷嬷便知晓沈将军同殿下在一处,虽然知晓沈将军一路同陛下一道,方嬷嬷已然有些心神不宁,但听闻陛下将殿下托给沈将军照顾,方嬷嬷心中还是如同揣了一只小鹿一般砰砰跳着。   而眼下更是。   沈将军早前是东宫伴读,方嬷嬷又在陛下身边伺候,方嬷嬷原本就同沈将军和殿下两人都熟悉。   刚才乍一看,便觉他们父子两人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像。   旁人看兴许还好,但方嬷嬷看一眼便心虚。   “老奴见过沈将军。”方嬷嬷尽量保持平静。   沈辞上前,“方嬷嬷多礼了,几年不见,方嬷嬷还是早前模样,没有变过。”   方嬷嬷笑,“是将军越发神采。”   沈辞也笑了笑,温声道,“陛下先行出发了,让我带殿下一道,从聊城绕行回平南,安稳后再同陛下会和。这一路可能要月余时间,方嬷嬷来得正好,殿下正好想方嬷嬷了。”   方嬷嬷颔首,“陛下应当是担心殿下安危,这一路多凶险,好容易安定下来,想来也是不愿意殿下冒险,所以让将军同殿下一路,往平南郡去。”   沈辞看了方嬷嬷一眼,知晓方嬷嬷眼神中有所保留,没说旁的。   正好方才听完韩关和郭子晓说起的西戎之事,他想尽快到曲城看看,便同方嬷嬷道,“劳烦方嬷嬷先行照看殿下,我同池将军有事相适宜。”   “好。”方嬷嬷应声。   阿念看向沈辞,“沈叔叔?”   沈辞半蹲下,温和道,“殿下先同方嬷嬷一处,稍后来寻殿下。”   阿念笑盈盈点头。   方嬷嬷诧异看了看殿下,又看了看沈辞,而后收回目光。   怎么,怎么这么亲厚熟悉?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但转眼一想,这一路都是沈将军带着陛下和殿下逃出来的,只有他们三人在,肯定诸事都依仗沈将军,那么殿下也应当同沈将军亲厚才是。   方嬷嬷收回思绪,看着沈辞同池宏鹰一道离开苑中,尽量让心中平静下来。   再次看向阿念的时候,又忍不住拥了拥他,眼中氤氲,“殿下无恙便好,老奴担心了一路。”   阿念拍拍她后背,“方嬷嬷,不担心,有沈叔叔在,我和父皇都好。”   听到此处,方嬷嬷怔住。   殿下很喜欢沈将军……   方嬷嬷一颗心砰砰跳着。   ***   一侧,池宏鹰同沈辞一处,“沈将军是说先去曲城?”   沈辞颔首,“对,之前有些事情,我同陛下都有些疑惑,既然这一路原本就要往曲城去,我先这两日途中先行快些,在曲城多呆两日再往平阳郡去。曲城城中应当能安稳,不会出乱子,所以此事先同池将军商议一声。”   池宏鹰赶紧拱手,“陛下让末将听令于沈将军,沈将军做主便是!”   沈辞驻足,“池将军,你爹可是早前工部侍郎池天诚?”   池宏鹰愣住,但沈辞既已说出,池宏鹰知晓沈辞已经猜到,便也不隐瞒,“是,沈将军,末将正是前工部侍郎池天诚之子。”   果然,沈辞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道,“劳烦池将军先行准备,我们明日就启程往曲城去。”   “是!”池宏鹰应声。   看着池宏鹰背影,沈辞越发猜到陈翎的安排。   紫衣卫是她的亲卫,旁人不一定能差遣得动,即便能,也可能碰壁。   但池宏鹰不同。   当初池侍郎因着水利亏空一事做了替罪羊下狱,是陈翎去的先帝跟前求情,当时去大理寺牢狱守着,没让池侍郎出事的人是他。   池家一直记得。   所以,他差遣池宏鹰是差遣得动的。   陈翎心中都清楚,是不想他这一路去平南有不顺之处,都周全过了。   而且,阿念同他亲厚,旁人势必看在眼里。   池宏鹰不会嚼他的舌头……   ***   夜里,方嬷嬷照顾阿念入睡。   阿念许久没见到方嬷嬷了,正是亲切的时候,便也没有再找沈辞,而是由方嬷嬷哄着睡了。   而方嬷嬷终于见到阿念,也似一颗心安稳落回了心间,等阿念睡了,又看了阿念许久,才出了屋中。   但出了屋中,却见沈辞在苑中。   方嬷嬷意外,“沈,沈将军?”   沈辞仿佛在想旁的事情,听到方嬷嬷的声音,才抬眸看她,“方嬷嬷。”   方嬷嬷迎上,“沈将军,是来看殿下的?”   沈辞笑了笑,“殿下睡了?”   方嬷嬷点头,“睡了,应当是白日里累了,睡得很快。”   沈辞便也颔首。   方嬷嬷见他没有动弹,“沈将军有事?”   沈辞似是还在思忖,最后才看向方嬷嬷,“有一事,沈辞想问问方嬷嬷。”   方嬷嬷意外,“沈将军请说。”   沈辞轻声道,“四年前,我离京,是方嬷嬷说替陛下送我。”   听到此处,方嬷嬷心中咯噔一声,眸间一闪而过的慌乱,但很快又掩了过去,遂笑道,“将军还记得?老奴都险些忘了,应当是的。”   沈辞知晓她顾左右而言,也知晓有些事不戳破更好。   “没事了,方嬷嬷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沈辞温声。   “诶,沈将军也是。”方嬷嬷心有戚戚,但见沈辞确实转身,没有再多停留。   方嬷嬷心中长舒一口气,却看不到沈辞的表情。   沈辞低眉笑了笑,眸间一缕暖意。   ——沈将军,殿下有句话让带给沈将军,此去立城路远,日后,沈将军无事,就不必回京了……   这句话,不是她说的。   她从未想过,再也不见他…… 第037章 想   翌日晨间,阿念很早便醒了。   方嬷嬷初初回来,还有些不习惯。   殿下素来起得晚,也偶有起床气,即便是夏日里都不怎么愿意早起的,勿说冬日,那是窝在被子里更起不来的。   眼下,整个人不仅起了,还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说着要温书。   方嬷嬷不免有些惊讶,温,温书?   阿念揉完眼睛,朝方嬷嬷笑,“对啊,方嬷嬷,我和沈叔叔约好,晨间一起温书的。”   方嬷嬷心头骇然……   但太子已经从床榻上爬起来,方嬷嬷顿了顿,连忙收回震惊。   太子同沈将军未免太亲近。这种亲近,不在于做了什么,而是藏在太子说起沈将军时的神态表情里,言辞动作里。   这个念头忽然让方嬷嬷有些慌乱。   “方嬷嬷,快些,要守时。”阿念督促。   沈辞久在军中,习惯了诸事守时。   阿念跟着沈辞的这几日,潜移默化,守时的念头也在心里悄悄扎根。   对小孩子来说,守时是最不容易的事情,因为不大有时间的概念,但慢慢的,阿念开始学会惦记。   要言而有信,也要守时。   “诶?哦。”方嬷嬷更加错愕。但方嬷嬷即便心中有事,也能将太子起居照顾得周全。太子自幼便是方嬷嬷在照看,方嬷嬷一直细致妥帖,不像启善那样手忙脚乱。   只是方嬷嬷刚给太子解了纽扣,太子便自己脱了衣裳。   虽然还不怎么利索,但终归是自己脱得。   方嬷嬷再次惊讶,不说真会了,早前是愿都不愿意,能磨蹭多久便磨蹭多久。   当下不仅自己脱了衣裳,还又自己伸手穿衣,也真能自己笼上袖子了,只是穿得不大好,也不会系扣子,到了这一步,才眼巴巴看着她。   但同早前相比,全然是两种不同的自理能力。   方嬷嬷怎么不惊讶。   “方嬷嬷,我不会扣纽扣。”阿念如实开口。   “老奴来。”方嬷嬷回神,连忙帮他牵了牵衣裳,让他更舒服些,而后替他系扣子。   早前系扣子,太子大都在打呵欠不醒之类,这次是全程看着她动作,也会同她说,“方嬷嬷,我明日自己试试?”   方嬷嬷怔了怔,而后应好。   太子已经欢喜下了床榻。   方嬷嬷看着那道朝外阁间跑去的小小身影,起身跟了上去。   启善已经备好了早上的吃食,太子挑食,但今日吃得很快,什么都吃了,也没让旁人提醒。   方嬷嬷只觉与殿下分开不过半月有余,殿下身上的变化不小……难道是同沈将军在一处的缘故?   方嬷嬷也不知晓。   而后随太子一道去沈将军苑中,果真见沈辞已经在苑中等候了。   “沈叔叔!”阿念朗声,也近乎是扑腾过去的。   方嬷嬷也福身,“见过沈将军。”   “殿下,方嬷嬷。”沈辞半蹲下,迎面扑过去的阿念正好撞在他怀中。   两人仿佛都已默契。   方嬷嬷只觉整个晨间都有些恍然。   而后,见太子同沈将军在一道温书。   方嬷嬷这才仔细打量起沈辞来,即便如今沈辞的模样明显比早前更成熟坚毅了,却仍像东宫时候一样温和。   方嬷嬷记得那本《五目记》,连天子都说有些拗口,还生涩。当初南巡的时候,她问天子要给太子带哪些书,天子说了《五目记》,还说虽然拗口生涩,也不求太子能领会含义,唯耳熟矣。   小孩子都是天生畏难的。   太子在途中背过几句,然后便能躲就躲,早前天子事忙,说且放他几日,等从舟城回来,就亲自盯着太子念《五目记》。   后来便出了怀城之乱。   直至眼下,见太子同沈将军在一处,朗声背着《五目记》,有板有眼,虽然也会畏难,但有沈将军在,还是在认真继续着。   以前总盼着天子能有时间陪着殿下,但天子日理万机,能抽出的时间其实很少,虽然也会严厉,但大抵心中是慈目,又觉得对殿下愧疚,所以终究心软,所以背书也好,挑食也好,总是两日紧两日松的。   但沈将军这处不同。   殿下觉得生硬拗口想放弃的时候,沈将军却一直在温和耐性地同殿下一起坚持着。   方嬷嬷忽得不怎么做声了。   看向殿下和沈将军的时候,悄悄敛了目光。   “方嬷嬷。”启善来唤。   “启善公公?”方嬷嬷转身看向启善。   启善笑了笑,“方嬷嬷可否借一步说话?”   方嬷嬷看了看沈辞和阿念两人,见他们在一处背书倒也没什么要在一侧盯着的,遂应好,又同启善一道踱步至稍远处。   “启善公公说吧。”方嬷嬷看他。   方嬷嬷在宫中的资历老,启善朝她拱手,“嬷嬷,陛下有句话让捎带给嬷嬷。”   方嬷嬷微楞,“说吧。”   启善低声道,“陛下说,若方嬷嬷回了,告知方嬷嬷一声——殿下的事,悉数让将军做主即可,嬷嬷从旁照顾既是。”   方嬷嬷意外。   启善继续道,“紫衣卫皆听令于将军,一路之事,让将军拿主意,不必避讳。”   启善说完,方嬷嬷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启善提醒,“就这些了,嬷嬷。”   方嬷嬷方才反应过来,“好。”   启善说完,再去忙旁的事情去了,方嬷嬷心中波澜,再转眸看向沈辞同阿念时,见沈辞伸手摸了摸阿念的头,而后,将一侧的书本放下,开始同阿念一道练习匕首。   方嬷嬷其实心惊。   殿下这么小,怎么能……   方嬷嬷正欲上前,脚下又忽然驻足,想起启善方才提醒的话——殿下的事,悉数让将军做主即可,嬷嬷从旁照顾既是。   方嬷嬷停下脚步。   天子心中惯来有数,方嬷嬷再觉得不妥,也不会糊涂到忤逆天子的程度。   紫衣卫是天子近卫,尤其池宏鹰这处,口风应当是紧的。   方嬷嬷轻叹。   方嬷嬷目光再放在沈辞和阿念身上时,见父子两人似是累了,中途歇着,方嬷嬷上前时正好听到沈辞朝阿念道,“行军用的水囊,都得随身带着,给。”   阿念惊喜,“沈叔叔,是给我的吗?”   沈辞颔首,“嗯,当换的都换过了,这是给殿下的。”   阿念觉得新奇,又看看沈念手中,欢喜道,“我们一人一个吗?”   “嗯,一人一个。”沈辞笑。   阿念捧着水囊开始喝,欢喜都写在脸上。   一面喝水,还一面笑盈盈看着沈辞。   沈辞忍不住笑,“别呛住。”   话音刚落,阿念便“噗”得一声呛了出来。   接连咳嗽了好几声,连眼睛都憋红了!   是呛到了。   “沈……叔叔……”阿念难受,一面咳,一面唤他。   他笑了笑,替他轻轻拍了拍背,“男子汉,勇敢些!”   不远处,方嬷嬷吓坏,连忙快步上前,“殿下,没事吧殿下?”   太子可是万金之躯!   沈辞朝方嬷嬷笑道,“没事,呛口水而已,很快就会好。”   呛口水而已?   眼底都红了。   方嬷嬷正欲开口,想说太子自幼金贵娇惯,天子都舍不得太子受些委屈的……但见阿念仰头,忽得笑了出来,“没事了~”   沈辞叮嘱,“下次要慢些,呛过一回再呛第二回 就丢人了!”   “知道了!”阿念大声。   方嬷嬷看呆。   正好沈辞朝她看过来,“方嬷嬷,殿下的衣裳湿了,怕染风寒,带殿下去换身衣裳吧,差不多时候便要出发了。”   “哦,好。”方嬷嬷这才回神,正好见沈将军身边的薛超回来了。   沈将军便同薛超一道离开。   方嬷嬷目光落在太子身上,难怪说衣裳湿了,怕染风寒,瞅着模样都能拧得出水来来。太子的性子随天子,早前不怎么喜欢动弹,玩得时候也很少这样出汗过。   方才不仅挥匕首,也还扎马步,又窜上窜下的。   不累才怪。   但也竟然坚持住了。   “方嬷嬷,你刚才看到了吗?”阿念朝她比划匕首的动作。   方嬷嬷吓一跳。   阿念笑道,“不会的,按下安全格才能拔出匕首的!”   方嬷嬷笑道,“好好好,殿下,同奴家去换身衣服吧,省得着凉了。”   “好!”阿念高兴了,便也应得额外有力。   方嬷嬷忽然觉得眼下也挺好。   倒真多了些男孩子的气概了。   沈辞同薛超一道,余光瞥到方嬷嬷带了阿念离开,遂才问道,“怎么样,有消息吗?”   薛超颔首,“有,但初步打听的,不算全,先来告诉将军一声,明日后,属下可能还要往别处打听去,怕是不能同将军一路,等到曲城再同将军会和。”   沈辞点头。   薛超道,“哈尔米亚是西戎普益部落的人,普益部落在西戎的西边,所以我们接触得很少。这些年间,西戎东边的几个部落都安稳,没有太大战事,但西边的部落一直在内乱,哈尔米亚统一了西戎西边的五个部落。”   “五个部落?”沈辞意外。   薛超点头,“西戎部落之间很难相互认同,这个哈尔米亚不仅骁勇善战,而且心思机敏,这几个部落要么是被他打了,要么是被他救助过,都愿意跟着他,但哈尔米亚很低调,这些消息藏得很深,所以连西戎东边的部落都近乎不知晓,只知晓他是普益部落的首领,哈尔米亚单于。”   沈辞低头听着。   薛超继续道,“西戎一族有不成文的规定,当一个部落的首领能够统帅八个部落,他的称呼就会从单于改为大单于。哈尔米亚野心勃勃,但同时疑心很重,他也在戒备西戎东边的部落,我们在更东边,所以很少能听到关于哈尔米亚相关的事……将军,哈尔米亚是大漠上的枭雄,这样的人,不应当会来燕韩,肯定有目的。”   沈辞垂眸,“我知道了,你继续打听,也留意周遭是否有哈尔米亚的动向,还有自己务必小心,不要硬碰,有休息及时通知我。”   “是!”薛超拱手,“我会尽快到曲城与将军汇合。”   “去吧。”沈辞颔首。   待得薛超走远,胡大夫也正好快步来了苑中,“将军,听池将军说马上要上路了,上路前将药换了吧,也顺道检查下伤口。”   “好。”沈辞温声。   沈辞伤得很重时,包扎纱布和绷带大半日就要一换。   前前后后也半月有余了,除却早前同谭光思厮杀在一处时再次撕裂的伤口,其实不少伤口都已经结痂。   换药的频率也从之前的大半日一换,到一日半一换,再到眼下,三日一换。   胡大夫解下绷带,仔细检查伤口,“将军恢复得很快,伤口没什么大碍,倒是真用不上再一两个月,若是快些,兴许半个月就能好,但还需将养着。”   “劳烦胡大夫。”沈辞坐好。   胡大夫从背上开始涂药,背上的伤口愈合得最快,上药的时候近乎已经没有刺痛感了,也能同胡大夫一道说话,就是胸前的伤口还有深。   胡大夫一面上药,一面同他叹道,“只是将军即便这身即便伤好了,也会留下不少疤痕,”   沈辞笑,“军中之人,岂会没有伤疤的?真要是一身细皮嫩肉,还不有问题?”   胡大夫也跟着笑起来。   “好了,将军。”胡大夫包扎完。   沈辞穿衣,夏日衣裳单薄,也透气。   胡大夫的儿子便是战死在立城边关,眼下知晓沈辞是立城驻军的将领,这又一路同行了许久,算共患难过,所以亲厚,便也开口问道,“也没问起过将军,可有妻儿?”   沈辞愣住。   在立城不会有人这么问他,在家中,旁人更清楚,反倒是胡大夫这样并不清楚实情的才会问起。   但不知为何,胡大夫问起时,他正好在低着头系衣扣,指尖微微顿了顿,温和醇厚的声音应道,“有了。”   “哟~”胡大夫意外。   瞅着平日里周遭都没有人提起过此事,他还以为,还以为将军尚未成亲,却没想到沈将军妻儿都有了。   胡大夫叹道,“将军眼下受伤,夫人定是担心坏了。”   沈辞脸色微红,“她是很担心……”   胡大夫见他模样,知晓他是想念夫人了,便又笑道,“将军久在立城,夫人可是随将军在立城?”   沈辞愣住,懵懵摇头,“她不在。”   “呀~”胡大夫好像意识到说错了话,不由叹道,“那是聚少离多了。”   沈辞再次懵懵点头,“是,是聚少离多……”   而后,又不自然得补了句,“她也很忙。”   沈辞莫名心虚。   胡大夫笑道,“将军可是想夫人了?”   沈辞觉得越走越远,也停不下来,憨憨道,“想,想她……”   胡大夫见他脸色都红透,没想到沈将军提起夫人竟是这样模样,料想他与夫人定然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胡大夫便也没有戳穿。   等胡大夫离开,沈辞心中才长舒一口气。   但很快,又头疼。   沈自安啊沈自安,你多大的脸……怎么就‘夫人’上了?   ***   “阿嚏”陈翎接连三两个喷嚏,鼻尖都有些红,她也不知怎么了,这两日也没受风,也没着凉。   “陛下还好,可要唤太医?”褚平舆担心。   褚平舆的话似是提醒了她,陈翎眸间微微怔了怔,修长的羽睫轻轻眨了眨,温声道,“没事,大约是太子想朕了。”   也是,褚平舆跟着笑起来。   陈翎看向手中的册子,继续听褚平舆道,“陛下,微臣赶来的这一路,正好途径潭洲相邻的几处地界,早前一直想谭王此次谋逆定然准备充分,否则不敢动作,但沿路却恰好听到些不一样的风声,微臣便着人四处打听,都逐一列在册子上了,陛下,谭王谋逆,并未准备完全,倒像是有些不得不做……”   陈翎目光落在手中的册子,娥眉微蹙着。   是有些仓促了……   他完全是可以做更充足的准备。   谭进在赶什么? 第038章 要挟   还是,他在害怕什么?   陈翎目光再次投向手中的册子上……   谭进分明是可以再等的。虽然怀城地理位置优越,攻陷下怀城,进可攻退可守,若是她真在怀城,也确实可以一劳永逸,但风险很大。   谭进久在沙场,不会想不通这个道理。   谭进隐忍蛰伏了这么久,若是真没耐性,早该没耐性了,不会等到这个时候。   按册子上所说,谭进的军粮根本就没有准备周全,也就够两个月存粮,在潭洲驻军北上之前,谭进的人还在私下搜集军粮……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谭进连同她僵持半年的军粮都不够,所以才会选在阜阳郡,怀城。   怀城是另一个粮仓。   整个阜阳郡的粮食都会在怀城周转。   谭进会如此着急,上来便冒着同她身边禁军作战的风险也要攻陷怀城,是因为谭进需要怀城的粮食做军粮储备。   但他没想到的是,一她不在怀城;二等谭进攻陷了怀城,才发现因为阜阳郡东南水患,范玉借调了怀城一批粮食应急,所以当时屈光同那么快便赶到结城,其实是去范玉手中看着那批粮食的……   这一环环便重新扣了起来。   “朕早前让曲边盈去劫谭进的粮道,又让敬平王去丁州收粮食,原本是为了造势,让谭进手下的驻军因为怕粮草不够而恐慌。”   陈翎放下手中的册子,看向眼前的褚平舆,“但眼下看,如果谭进是真的缺粮,谭伟明又在潭洲这么一闹,潭洲内乱已生,即便谭进早前派了驻军的一只回潭洲平乱,但后方已经无法继续替谭进安稳收粮……”   陈翎叹道,“怀城之乱到眼下已经半月有余了,若消息确切,那这场仗,恐怕还有月余就要结束了。”   陈翎也没想到,战场的瞬息万变竟如此现实。   但陈翎也不敢大意,“再让人去查,朕要查得清清楚楚,万无一失。”   “臣领旨。”褚平舆拱手,而后退了出去。   如今安允白和霍连渠分别在怀城以南和怀城以西多方牵制,也阻断谭进的援军;平南郡驻军,万州驻军和丰州、态州四地的驻军,在正面攻打怀城及附近城池。   陈翎则在楯城落脚。   楯城往怀城前线大营,快马加鞭只有大半日路程。   楯城近前线,但安稳,任何消息能第一时间往返。   几日前,曲边盈和陈修远带着范玉离开了楯城,眼下,差不多应当到丁州了。现下在楯城跟随圣驾的是曹之都,褚平舆,石怀远。   都是陈翎信得过的人,方才之事也未避讳。   褚平舆退了出去,厅中本要继续商议,却有内侍官入内,“陛下,沈将军麾下驻军唐五来了,说沈将军有要事需呈递陛下。”   小五,陈翎意外。   但见确实,沈辞是习惯让小五送消息,因为小五快,灵活,途中遇到事情也能灵活处理,沈辞让小五来是要事,否则,便会让启善送信。   陈翎放下手中的折子,“今日先到这里,朕乏了,你们也下去吧。”   “是,陛下。”曹之都和石怀远拱手。   小五一直在苑中等。   早前只有陛下和将军的时候,小五哪里像现在这么拘谨。后来自从同敬平王一处,小五才收敛了。眼下是楯城,出入都是朝中和军中要员,还有紫衣卫与禁军护卫巡查,内侍官在苑外候着,小五只觉浑身上下都透着拘束。   晚些,内侍官上前,“陛下宣。”   小五这才松了口气,上前的时候,正好见曹之都和石怀远从厅中一面说着话,一面出来,小五赶紧拱手低头行礼。   小五入内的时候,陈翎正看着手中折子,听到脚步声,抬眸看了他一眼,吩咐道,“下去吧。”   内侍官应声退出。   “陛下。”小五行跪礼。   陈翎知晓为难他了,他跟着沈辞在边关,军中有军规,但礼仪没那么多。   “起来吧,小五。”陈翎温声。   “多谢陛下!”小五年纪不大,也多活泼,当下,抬头看向陈翎,一张笑脸似孩童一般。   原本也是没长大的孩子……   “上前来。”陈翎吩咐一声。   小五照做,“陛下~”   “说吧,沈辞让你捎什么话给朕?”陈翎轻声。   小五环顾周遭,厅中是没有旁人了,但仍有紫衣卫值守,这些紫衣卫是陈翎身边的近卫,连方才的军情都会一并听取,陈翎没瞒过他们。   但见小五的迟疑模样,定然是沈辞交待过,陈翎忽然意识到,沈辞让小五捎的话可能真的很重要。   果真,小五轻声,“陛下,将军说了,此事只能说与陛下一人听,旁人在的时候,且不可提起。”   陈翎多看了他一眼,小五虽然机灵,但沈辞吩咐的事小五不会说谎,陈翎信赖,“都退下。”   “是!”值守的紫衣卫照做。   等紫衣卫也退出,小五才转向陈翎,陈翎开口,“说吧,什么事?”   小五低声道,“陛下,事关谭王和西戎之事。”   谭进和西戎?   听到这两个八竿子达不到一处去的名字,陈翎不由愣住。   小五当即继续,声音虽低,却绘声绘色将当时韩将军,郭将军说起的西戎之事描述得清楚详尽。   当说的都说的,也没添油加醋。   将军说了,陛下会做判断。   小五便循着韩将军,郭将军从结城之事说起,一直说到他们在聊城再遇哈尔米亚为止……   这些忽然出现的西戎人,又或多或少同安城之乱和谭进有交集,超出了陈翎的对谭王之乱的认知。   ——谭进分明是可以再等的,隐忍蛰伏了这么久,军粮根本都没有准备周全,却忽然攻陷怀城,他在赶什么?或是怕什么?   早前的念头浮上脑海,仿佛慢慢拨开了一层迷雾。   西戎人?   谭进有把柄在西戎人手里,而且这个把柄致命,让他在没有准备周全的情况下,铤而走险,选择了攻陷怀城筹集军粮的策略。   谭进久在沙场,连凶猛好战的巴尔人都没怕过,未必怕这些西戎人。   他是怕西戎人手中抓着的东西……   他的把柄?   陈翎忽然想到,只有一个人的致命把柄被握住了,才会不得不铤而走险……   什么把柄,会让谭进受制于西戎?   陈翎想不到。   小五凑近,“陛下,将军还有一句话,让捎给陛下……”   这句明显说得小心,说明是一定不能让旁人知晓的,陈翎看他,“说。”   小五深吸一口气,其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确实是将军交待的,小五悄声道,“将军说,西戎人长相同汉人相似,只是身材魁梧高大,谭王便是身材魁梧高大,虽然平日在朝中锋芒尽敛,但在结城的时候,陛下应当见过。”   陈翎指尖僵住,脑海中全然是当日在结城临出城的时候,谭进骑着马从他们身前经过,目光掠过她身上时,那股凌冽的其实,还有在马背上天生的煞气,是让人不寒而栗……   西戎人长相同汉人相似,身材魁梧。   陈翎拢眉。   沈辞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谭进骁勇善战,战场上英勇有别于旁人,很多人说,战场上的谭进很可怕……   陈翎心中豁然开朗。   “来人,叫石怀远来。”陈翎吩咐。   小五不做声了。   等石怀远入内,陈翎叮嘱,“去查,谭进的生母是谁,朕不要挂在谁名下,朕要知晓谭进的来历,越快越好,还有,不要走漏风声。”   “是!”石怀远应声。   刚才的消息,确实让陈翎震惊,待得石怀远退出去,陈翎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脑海中也越渐清晰。   近乎可以猜到,谭进原本也在准备谋逆的事。   但他的身份被西戎人知晓,并要挟。   西戎人很清楚燕韩多痛恨西戎,如果谭进是西戎人,或是谭进身上留有西戎的血脉的消息传了出去,谭进在燕韩的处境便会急转直下。   但谭进不愿意受制于人。   而且,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   西戎人会源源不断得拿他的身份一事要挟他,他只要做了第一次,便躲不过第二次,最终沦为西戎人的奴隶。   谭进不是这样的人。   谭进骨子里有傲气,也有煞气。   要么,他会杀了威胁他的西戎人,要么,他自己站到燕韩的权利登峰,让国中无人能质疑。   再要么,谭进两者都想……   方才小五有提,哈尔米亚是部落单于,身居高位的人,即便有野心,若是没有足够的筹码,也断然不会涉险来燕韩。   陈翎近乎可以肯定,谭进许了足够的利益和筹码,想引哈尔米亚来燕韩,一并除掉他。   同时,也想通过怀城之乱,一劳永逸。   怀城同曲城很近。   他带兵攻陷怀城,让在立城边关呆过,有同西戎人打过交道的谭光思和娄驰去曲城与哈尔米亚‘交易’,也就是斡旋。   小五口中的哈尔米亚应当是个心思和野心都极盛的人,而且,一点都不笨。   他提早到了燕韩,而是在怀城附近确认消息。   如果哈尔米亚足够聪明,提早来燕韩国中,看到谭进谋逆,他心中一定起了猜测,也留了心眼儿,所以没有直接去曲城。   谭进断然没想到她能逃出去,谭进的如意算盘近乎落空。   这个时候,更经不住哈尔米亚的要挟。   谭进迫不得己,把原本攥在手中做底牌的陈宪送去给哈尔米亚做人质,拖延已经起了疑心的哈尔米亚。   但没想到,陈宪跑了!   便这帮西戎人起初才以为谭光思和娄驰是去找陈宪的。   但于谭进而言,找到她,或是杀了她远比同这些西戎人周全更重要——因为谋逆已经是死罪,无论他的身份是否暴露,都已经不重要……   西戎就在燕韩边上。   这次,若是她真的死在怀城,不难想象,谭进会为了尽快安定局势,与哈尔米亚达成协议。   届时,谭进恐怕也不会独自坐拥燕韩,燕韩会四分五裂,一部分并入西戎。   陈翎眉头拢紧。   “这帮西戎人去了哪里?”陈翎问。   小五应道,“正好薛大哥寻到了韩将军和郭将军,郭将军是见他们往曲城方向去了……”   曲城?   陈翎才想明白的哈尔米亚与谭进的事,仿佛又陷入另一个谜团,哈尔米亚还去曲城做什么?   忽得,陈翎指尖微滞,难道,和哈尔米亚交易的,不止谭进一个?   这个念头让陈翎骇然。   小五继续道,“对了陛下,将军应当就启程往曲城去了,将军也说曲城藏了东西,他要去看看。有池将军和紫衣卫在,太子安稳,届时,他会抽调人手去曲城一探。”   果真,沈辞也觉得曲城还有问题,所以不放心,才要再去一次。   早前陈修远说的一把大火,应当是谭进的人做的。   但谭进怕是也不知道,狡猾如哈尔米亚,还同旁人在曲城有交易,但堂而皇之借了他的名义,畅通无阻在阜阳郡同行……   小五又道,“将军已经让韩关将军回立城了,怕哈尔米亚在燕韩,会引起边关动乱;又让薛大哥去打探哈尔米亚的消息了;将军同郭将军一道去曲城;我来了这处,给陛下送消息,将军是说,让我留在陛下这里,让陛下差遣。”   陈翎看了看他,收起早前的思绪。   眼下想不通的,再想也不一定通透,小五告诉她的事,她只能慢慢在想。   “哦,对了陛下,还忘了同你说,方嬷嬷同韩将军和郭将军一处,已经安稳到聊城了,眼下,正同太子和将军一处呢!”小五忘了提起,将军特意交待过要告诉陛下一声,免得陛下担心。   陈翎看向小五,眸间淡淡。   其实那日沈辞提起的时候,她就听出来了,是方嬷嬷借了她的嘴,让沈辞日后不必回京。   但她没有戳穿。   时过境迁,再戳穿也没有任何意义。   方嬷嬷是怕再出什么乱子,暴露她的身份,方嬷嬷是担心她的安危。   陈翎看向小五,眸间期盼,“阿念和沈辞还好?”   小五是后来才到楯城的,早前,应当一直同他们父子二人在一处。   小五一听,便恢复了早前的健谈,话匣子顿时打开,“可好了!陛下~将军每日会带殿下一道晨读,背那本五什么……”   小五挠头。   陈翎笑,“五目记~”   “对对对!”小五笑开,“每日背一篇,还要重复昨日那篇,听起来就好拗口,将军念给殿下听,殿下就一面跟着学,一面背诵,殿下真是太有读书的天赋了,我在一旁听得天昏地暗,殿下不仅朗朗上口,竟然真几遍就可以背诵了~”   小五擅长描述,他口中的场景便栩栩如生,陈翎仿佛都能看到阿念在眼前,同沈辞一道背书的场景。   小五继续道,“不仅背书,还有扎马步,锻炼体力,用小匕首,小殿下学得有模有样,我是觉得,殿下比早前精神了许多~”   陈翎也忍不住笑。   小五也喜欢小太子,又伸手挠了挠头,叹道,“后来我就来陛下这里送信了,但有方嬷嬷和将军在,殿下肯定安稳。”   陈翎微微点头,紧接着,眉梢微微压低,似并非特意,而是随口问道,“沈辞呢?沈辞的伤好些了吗?”   小五这才点头,“将军好多了,已经可以两日换一次药了!旁的伤口都差不多愈合了,重的伤口还需再养养,胡大夫照顾得要多妥帖有多妥帖,就差连将军每日吃什么他都要亲力亲为了,有胡大夫在,陛下可以放心。”   陈翎看了看他,没有再说旁的,“好,下去吧。”   小五拱手退了出去。   陈翎才看向案几上的那枚草编蚱蜢……   魔怔般得伸手戳了戳,那枚草编蚂蚱果真动了动,仿佛恢复了蹦蹦跳跳,生龙活虎。   陈翎唏嘘,还是活蹦乱跳些的好。   但也快了,沈辞同阿念,应当下月就会来楯城了……   ***   曲城外,沈辞和郭子晓并未同池宏鹰等人一道入曲城。   阿念身边有池宏鹰和紫衣卫在,很安稳。而且只是在曲城落脚一晚就走,旁人也不会觉得何处奇怪。   但他同郭子晓则单独入城,不引人注目,也准备待上几日再走。   “二爷。”郭子晓的称呼已经换了回来。   沈辞沉声,“走。” 第039章 战书   在立城边关的时候,郭子晓便习惯了同沈辞一道潜入西戎。   大凡潜入西戎,都会带上遮挡面容的人皮面具。   他们身份特殊,被人发现出入西戎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眼下易事。   薛超已经先他们二人一步探过曲城,而后又送了一份曲城内的简易分布图给到沈辞和郭子晓二人。   简易分布图并不会诸事详尽,旁人拿到也看不出端倪,只有他们几人能从早前约定好的规则读懂,沈辞和郭子晓两日前便已熟记于心,不会再随身携带。   等入了城中,果真和早前想的一样,也同薛超的地图一样,曲城不大,也并不繁华。   周遭往来的商旅也大多从附近的桂城通行,绕过曲城,所以曲城在周围的城池中不起眼。   再加上曲城小,人口也少,这样的地方,忽然来了一群紫衣卫,无疑掀起了轩然大波。   池宏鹰带人入城的时候,城中的大街小巷都还在议论,是哪波驻军来了曲城,来做什么的,但第二日,池宏鹰便带了紫衣卫离开,曲城百姓才反应过来,这批紫衣卫真的只是途径而已……   沈辞和郭子晓便是在紫衣卫离开曲城后才入的曲城,正好游离在紫衣卫的队伍之外。   曲城城中难得有大事,沈辞和郭子晓入城的时候,曲城百姓还在议论昨日紫衣卫入城之事。   沈辞特意让池宏鹰昨日带人招摇路过曲城,这样,曲城中所有人的目光和警惕都会放在紫衣卫上,高度紧张。   反而,这些紧张和警惕都会在紫衣卫离开后缓和下来。所以这个时候,才是曲城之中各种蛛丝马迹最多的时候。   他和子晓,薛超可以留在曲城慢慢探查几日。   总会有没耐性的人露出马脚。   一日下来,同郭子晓碰头,郭子晓摘下面具,“二爷,没什么发现,曲城中还是都在议论紫衣卫,旁的没有意向。”   沈辞也摘下面具,轻声道,“不急,真是条大鱼才不会轻易露面,眼下这样倒是更像故作的平静,继续盯着,我们有时间。”   郭子晓点头。   沈辞又问道,“薛超呢?”   郭子晓应道,“候着呢,按照二爷说的,带着人在城外等着。老薛的原话,苍蝇都飞不出一只。”   郭子晓言罢便笑,沈辞也跟着笑起来。   是薛超的语气。   一个薛超,一个韩关,都是满嘴胡话。   小五也跟着嘴没把门。   笑过之后,郭子晓多看了沈辞一眼,沉声道,“二爷,你的伤没事吧?”   自聊城出来又过了几日,倒是没看到将军像早前在聊城时一样,会靠着桌角,躬身迁就肩上的伤。   沈辞没在意,“没事了,哪有那么娇气?”   郭子晓叹道,“我可是听小五说,将军这次不得了,对方不仅四五十人,还有娄驰在,那是娄驰,谭进手下第一悍将,将军连随身的佩刀都没带,哪会伤得不重,怕是比哪次都重……”   沈辞顿了顿,而后才看他,“下次把小五的嘴逢上,让他什么都说!”   郭子晓尬笑,开始担心小五的嘴……   沈辞去一侧卧床歇息,却没有阖眼。   子晓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娄驰是谭进手下第一悍将,他对上娄驰虽有胜算,但还有娄驰手下的几十个人,就算对方的注意力都在陈翎身上,他也未必能侥幸。   是娄驰迟疑。   ——沈将军,你是不是疯了?这里有四五十人,你一把刀都没有……   ——(我的刀,只上阵杀敌报国,不杀国中百姓和军中将士)好,沈将军,我敬你!   在西关的时候,娄驰也是可以将后背托付的将领。所以,娄驰最开始并不想杀他,若是一开始娄驰就动了杀机,他应当没有那么好的运气等到小五……   娄驰在战场上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但念及谭进恩情,忠义不能两全,所以当时娄驰才会说敬他。   人性原本就复杂。   他是,娄驰也是……   ***   翌日,沈辞同郭子晓才去了早前说的火烧之处。   之前陈翎让敬平王来曲城查过蛛丝马迹。   那时候敬平王的人来过,说曲城生了好大一场火,要找的东西应当都烧干净了。陈翎同他提过,但既然已经到了曲城,总归要来看看。   他们昨日才来曲城,主要是摸清曲城内的地形,不着急做旁的事,今日才到失火处。   “真烧得面目全非了。”郭子晓一面感叹,一面随着沈辞入内,“二爷,这样火一定不是意外,若非蓄意纵火,烧不成这个模样……怕是看不出端倪了。”   郭子晓随意蹲下,伸手在周遭捏了捏,灰烬中没有旁的东西。   若有,也应当被人清理干净了。   到处烧得彻底,也清理得彻底。   郭子晓看了半晌也没什么头绪。   这处薛超应当也来探过,若是有消息早就传到将军这里了,将军今天应当也不是来找蛛丝马迹的,只是来看看这处。   “二爷?”郭子晓却见沈辞也蹲在一处仔细看着,仿佛是灰烬里藏了什么东西。   郭子晓也连忙上前。   当不是真有什么吧?   “这是?”郭子晓看着沈辞手中递过来的碎片,很不起眼,应当就是些没烧完的残渣,他方才也看到过,但没留意。   沈辞轻声,“这是柳土,名唤土,实则是可以锻造的材料,耐高温的,很坚硬,造价不菲。”   郭子晓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厉害?”   但这么厉害也烧成了这幅模样,火势定然很大。   郭子晓见沈辞手捏着残渣,仿佛还在出神。   “怎么了,二爷?”郭子晓不知可是这柳土出了问题。   沈辞沉声道,“且锻造工艺能难,所以不如铜铁来的好用,曲城这种地方不应当有。”   郭子晓意外,“啊?”   他是没想到柳土这么特殊,他就以为一堆渣滓。   沈辞又看了看手中的残渣,柳土运输不便,常用柳土锻造东西的地方是安城一带。   沈家就在安城,所以他对这种东西多少知道些。   柳土锻造的东西并非不常见,只是出现在曲城这样的小城镇突兀了些。   “走吧,没什么看的了。”沈辞起身。   郭子晓也跟着起身。   “分头行事,别急。”沈辞嘱咐一声,郭子晓应好。   曲城不大,所以更要小心。   郭子晓在城东,他在城西,若是有发现会用军中的信号弹联系。   昨日沈辞便来摸过底,城西住的都是手艺人。草编筐,锅碗瓢盆,豆腐坊,凉茶铺子,市井气息很浓郁。   大隐隐于市,这样的地方最容易藏人。   沈辞在凉茶铺子处落座。   凉茶铺子中有不少闲聊的人,沈辞在其中并不显眼,也可借着饮茶的间隙观察四周。   曲城临近阜阳郡,曲城话同阜阳话相近,沈辞听了将近一月的阜阳话已经耳熟,如今曲城话也近乎都能听懂,还能用基本的曲城话对答几句,所以他在凉茶铺子里并不惹眼。   闲坐了些许时候,沈辞听到有些蹩脚,不怎么对的曲城话。   沈辞警觉,目光扫过对面不远处,有人落座。   那张桌子他方才就记得,只有其中一个人在,眼下又来了另外两人。看似是拼桌,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只各自伸手拿着筷子。   沈辞的目光停下来。   他很熟悉西戎人。   西戎人使筷子,还有饮水的习惯,以及神情都会与燕韩人有微妙不同,很少会有燕韩人同时兼具好几种不同。   沈辞近乎可以断定这是西戎人,但未出声,顺着小鱼才能钓出大鱼。   曲城确实有西戎人在。   还没走,便是还在照面。   沈辞继续喝着凉茶,眼见着那桌人准备要走,他也提前上前结账,届时不会多惹人注意。只是他刚起身,一侧端点心给另一桌客人的伙计不小心撞到了他,沈辞的注意力被打断,伙计躬身一直道歉。   沈辞余光瞥在那几个西戎人身上,西戎人已经走了。   沈辞不好直接跟上,怕露出马脚。   又停留了片刻,直至几人快要消失才跟上。   但刚撵出去不久,忽得听闻一声尖锐的响声,遂即是一枚信号弹升入空中。   子晓?发现了哈尔米亚了?!   沈辞当即往城东跑去!   这是之前约好的,若是见到哈尔米亚,就立即放信号弹。   沈辞循着信号弹的方向去,薛超也会顺着方向去拦截。   曲城不大,若是子晓发现了哈尔米亚的下落,哈尔米亚跑不出去!   沈辞加快速度,因为早前就将地图烂熟于心,昨日也已经熟悉过曲城城中的地形,沈辞今日能很快通过各种小巷穿过。未到城东,就同西戎人遭遇上,这帮人西戎人应当是护着哈尔米亚逃跑的!   沈辞一眼看到远处穷追不舍的郭子晓!   子晓是见过哈尔米亚额,他在追的一定是哈尔米亚!   眼见着周围的几个西戎人一起涌上郭子晓,沈辞扑了上去替郭子晓解围。   很快,潜伏的紫衣卫也跟上,同西戎人厮杀在一处。   “追!”沈辞被人缠住脱不了身,朝郭子晓吼了一声。   郭子晓当即上马继续追。   “二爷先走!”另一个紫衣卫出声,两人上前,将沈辞换了出来。   沈辞也跃身上马。   郭子晓跟着的那人身形高大,而且逃跑的时候,也会骑马转身,朝他们露出诡异而挑衅的笑容,西戎人一直如此!   郭子晓恼意。   这一路都不断有西戎人出来阻拦他们,沈辞被迫停下,“你先追!”   沈辞夺刀,跟眼前的几个西戎人厮杀在一处。   沈辞太熟悉西戎人的作战和挥刀方式,要解决眼前的几个西戎人很容易,但一交手,沈辞便知晓这几个西戎人不简单!是哈尔米亚的亲卫。   眼见着哈尔米亚骑马冲出城门口,沈辞大喊一声,“子晓!”   郭子晓将手中的佩刀往前一掷,射中了马匹。   霎时间,人仰马翻。   哈尔米亚顿时滚下马背。   郭子晓上前,两人扭打成一处。   城门口接应的西戎人同紫衣卫厮杀在一处,这些西戎人看起来各个普通,却异常凶悍。   郭子晓没拦住,哈尔米亚由侍从护着冲出城外去。   郭子晓也冲破阻拦再次往前,沈辞帮忙解决掉了眼前的几个西戎人。   等两人再从城门口追出去的时候,正好见哈尔米亚同骑马而来的薛超径直撞上,周围都是紫衣卫,西戎人逃无可逃。   哈尔米亚直接被撞伤,但口中尚有余气在。   郭子晓和沈辞气喘吁吁上前,薛超也下马,周围的西戎人都被制服,哈尔米亚也被按倒在地。   “哈尔米亚?真他娘的能跑啊!”郭子晓啐了口嘴角的血迹。   分明都被撞了,还是好几个人才将他压住。   哈尔米亚朝郭子晓吐了一口血沫子,脸上还是早前的诡异笑容。   “都被抓了,还能笑得出来,真佩服你~”郭子晓轻嗤一声,吐就吐吧,逮住你就是了。   沈辞眉头却皱起。   哈尔米亚是一方枭雄,被抓了之后,一点反应都没有?   哈尔米亚看向他,“沈辞沈将军?”   对方忽然开口,沈辞眉头皱得跟紧,“你不是哈尔米亚……”   郭子晓和薛超都愣住。   恰好身后的紫衣卫上前,“二爷,清理过了,一共四十人。”   四十人?   郭子晓和薛超再次愣住。   沈辞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在城西凉茶铺子遇到的那几个西戎人,当时他是要跟上的,但第一次是凉茶铺的活计端点心时撞到了他,另一次,是他正要追上去的时候见到了子晓的信号弹,然后立即往城东去!   不对,城西那里还有三个……   不是往这个方向的!   “你确认他是哈尔米亚?”沈辞看向郭子晓。   郭子晓一脸懵,“是,是啊……”   他当初和韩关在一处,听到的哈尔米亚就是他的。   对方狰狞笑着。   郭子晓也脸色一变,难道不是?   沈辞眸间滞住,中计了!   他们早前就将子晓算计进去了!这次是将计就计,让他们在追眼前的“哈尔米亚”时,放过了真正的哈尔米亚!!   这里是曲城的北城门。   还有一道南城门,在相反的方向!   以哈尔米亚身边侍卫的身手,即便有紫衣卫守住,真正的哈尔米亚也是可以突围出去的。   因为薛超他们都在这里。   沈辞骤然起身,“走,中计了!”   郭子晓和薛超也都跟着起身。   “看着他!”沈辞大喊一声,而后跃身上马,往南城门去,薛超和郭子晓追上。   但等到南城门的时候,到处都是紫衣卫的尸体!   郭子晓和薛超脸色一僵,真的是……   沈辞上前,见地上用血迹写了“沈辞”两个字,看着扭曲而触目惊心,郭子晓和薛超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沈辞也眉头皱紧,仔细回忆着方才在凉茶铺子处看到的几个西戎人,哪一个才是哈尔米亚?   能在这里用血书写“沈辞”两个字的人,一定是个疯子。   而这种疯子,会近距离和他接触。   是哪一个?   早前落座的那个?   还是后面来的两个其中一个?   沈辞脑海中飞速旋转着,却忽得,整个人停下来,想起那个端着点心盘转向自己的活计,他不矮,因为躬着身子让人看不出高大,但其实壮硕,但伪装得憨厚。   他是特意同他接触的。   哈尔米亚……   薛超看着地上用鲜血写的将军的名字只觉晦气,想上前去擦了,但血迹根本擦不干净。   “追吗,二爷?”郭子晓懊恼,都是他的错。   沈辞看向地上那两个字,低声开口,“追不上了,有人帮他,他是特意来见我的……”   薛超和郭子晓木讷看他。   沈辞沉声道,“他是来下战书的。”   沈辞言罢,上前,翻开字迹一侧的尸体,尸体下还压着几个字——立城见。   薛超和郭子晓都倒吸一口凉气。 第040章 不可能!   沈辞,立城见……   陈翎看完书信的时候,脸色还很有几分难看——这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才能干出来的事情。   拿血迹下战书,沈辞会一直记得,也会一直放在心里,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对手。   他就是要在沈辞印象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是挑衅!   但这样的疯子,能将谭进逼到走投无路,粮草未到就先攻陷了怀城便也不奇怪了。   哈尔米亚……   陈翎口中再念了次这个名字。   她想一定不止沈辞,哈尔米亚还应当从谭进手中也逃走过。   这个心思极其缜密,而且,明知谭进有异还是赶来,就是想告诉谭进,他有胆量来见他,也能在他手中脱身。眼下再次挑衅沈辞,是自大,自负,又嚣张到了极致。   这样挑衅张扬的人,往往不会有好下场,也绝对不会只有燕韩一个敌人……   陈翎淡淡垂眸。   她不是担心哈尔米亚,她是担心沈辞。   哈尔米亚用这种方式,无非是想先挑衅和激怒沈辞,让沈辞一直记得这一幕。   日后战场相遇时,他会再乱沈辞心智。   哈尔米亚能同统一西戎西边的五个部落,除却野心,好战,聪明,还一定善于算计和攻心……   陈翎低头又看了眼手中的书信。   池宏鹰着人送来的,大约半月前从曲城送出的,眼下,应当已经在带阿念在去淼城的路上,还有半月就到了。   淼城是平南郡的首府,离楯城只有三两日的路程。   那里有平南侯府在,很安全。   陈翎放下手中书信,恰好内侍官入内,“陛下,平南侯世子又~来了!”   “宣吧。”陈翎轻声。   内侍官脚步声刚停,便听陆鸣简的声音传来,“陛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陈翎轻嗯一声,没有抬头看向眼前十五六岁的少年。   “陛下,怀城围了这么久,这都最后一场仗了,你就让我去吧!我都来了楯城多久了,总不能一直在陛下眼皮子下呆着,日后等我回去还怎么同父亲母亲交待啊~”   陈翎瞥了他一眼,倒是没着急打断。   陆鸣简果真继续,“陛下,当初我同父亲母亲说,我这次是来给平南侯府长脸的~”   陈翎淡声道,“嗯,你不闯祸就挺长脸了。”   陆鸣简惊呆:“……”   陈翎低着头,继续看着手中的折子。   陆鸣简是真的坐不住了,“陛下,我都来了两月,一直在楯城打转,到最后平南郡别的驻军都全部上过战场了,就他们世子还在闹着玩呢!陛下~你就让我去吧,再不去,怀城都打完了!黄花菜都凉了。”   这回应当是说完了。   “闹着玩?”陈翎抬眸看他,“你当打仗是好玩的事?”   陆鸣简才反应过来失言,懊恼,“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空有一身抱负,来楯城的时候,父亲母亲都寄予了厚望,还盼着我能像二哥一样……”   陆鸣简口中的二哥就是沈辞。   陆鸣简的母亲是平南侯夫人,也就是沈辞的姑母。   所以陆鸣简一直唤沈辞二哥。   沈辞早前是天子的伴读,陆鸣简也习惯了在陈翎跟前提沈辞时都用的“二哥”两个字。   陈翎又看了看他,而后低下头去,轻声道,“你二哥从未把打仗当好玩的事,也不会想着再不去仗就打完了……”   陆鸣简一张脸瞬间涨红!   其实陆鸣简年纪也不大,正是一腔热血上头的时候。   陆鸣简自幼就崇拜沈辞,后来沈辞去了立城,他也想着天天上战场。若不是家中父母反对得厉害,恐怕早就收拾包袱去立城了。   “陛下~”陆鸣简央求。   “多大了?”陈翎冷不丁问。   陆鸣简诧异,“十……十五,马上十六了!”   陆鸣简没明白何意。   “嗯,牙齿都还没长齐,好生在楯城呆着。”陈翎一锤定音。   陆鸣简哀嚎,“陛下!”   那时二哥还是东宫伴读的时候,他就在京中,因为二哥的缘故,他时常见天子,也就是那个时候的东宫。   所以他很早之前就同天子亲厚。   即便后来二哥去了立城,他也时常在天子跟前走动。   再加上他年幼,周遭又都知晓天子对他照顾,所以出入天子近前,内侍官和紫衣卫都不怎么拦他。   眼下,陈翎抬头看他,“怎么,朕的安危不重要吗?”   就这一句,陆鸣简忽得梗住,“重,重要啊~”   陈翎看他,“那是让你留在楯城,守着朕的安危重要,还是让你去攻打怀城重要?”   陆鸣简挫败,“当然是陛下安危重要……”   陈翎重新低头,“那你出去吧。”   陆鸣简懊恼。   所有人都觉得他年纪小!可少年自有少年勇啊,谁说他不能手刃谭进!   陆鸣简唏嘘,他也想去啊……   看着陆鸣简的背影出了厅中,陈翎心中才一声轻叹。   平南侯府这一辈就陆鸣简一根独苗。别说战场,就是校场都没去过几回。这次非嚷着来救驾,平南侯和平南侯夫人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儿没下去过,若真让他去攻打怀城,平南侯和平南侯夫人都能吓出病来。   幼时陆鸣简总跟着沈辞,她也是一点点看着陆鸣简从小不点儿,长成眼下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   沈辞不在京中的几年,陆鸣简还在京中,也时常往她这里跑。   眼下,看着陆鸣简的背影,陈翎忽然会想起十五六岁时候的沈辞。   那时的沈辞也是一身少年气,阳光,温和,却比眼前的陆鸣简理智稳重得多……   陈翎再次伸手,怼了怼那只草编蚱蜢。   木头。   ***   陆鸣简出了厅中,脸上写着垂头丧气,但未走远就见不远处石怀远和身侧的另一个将领一道,行色匆匆去见天子。   陆鸣简隐约听到口中“军情呈报”几个字,还有“怀城”两个字!   是怀城军情?!   陆鸣简脚下驻足。   “世子!”两人招呼,陆鸣简颔首。而后石怀远朝内侍官说了一声,内侍官便入内通传,很快,天子宣召入内。   陆鸣简下意识想跟去,门口的紫衣卫拦下,“世子。”   陆鸣简只能在厅外竖起耳朵听。   “世子!”紫衣卫实在拿他头疼。   陆鸣简悠悠晃开,只是忽得又晃回来,紫衣卫一紧张,他又晃走,紫衣卫一放松,他又晃了回来,然后又晃走……   紫衣卫想死的心都有了。   厅外如此,厅中,石怀远朝天子拱手,“陛下,谭进弃城逃走了,只带了身边的精锐,谭进将整个怀城都丢下!”   陈翎蛾眉微蹙,“什么时候的事?”   石怀远身侧的将领道,“今日晨间大军攻城,遇到怀城中的潭州驻军殊死抵抗,一直从晨间打到晌午时候潭州驻军一直都在抵抗,有一段时间还反击得激烈。但未时前后,潭州驻军忽然一溃而散,整个军心都乱了,也不知道怎么抵抗,在此之后,军中便很快攻破了怀城。”   陈翎意外。   她没告诉陆鸣简这场仗早就开始了,就是怕他吵着要去。   以怀城的防御工事,以及潭州驻军的战力,起初是告诉她这场仗怕是要打上两日,但没想到一日未到便攻陷了怀城。   不应当……   是有哪里出了变故?   陈翎思绪间,石怀远继续道,“城门攻破后,我们才发现谭进早就不见踪迹,从晨间起就一直是付门慈在借谭进的名义进行守城。早前的抵抗,还有后来有一段反击,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掩护谭进逃走。”   果然,陈翎皱眉,“他跑了?”   石怀远颔首,“是。付门慈被拿下后,口风一直很紧,问不什么出话来,眼下正在押解来楯城的途中,陛下可亲自审问。但据付门慈身边的一个近卫透露——谭进应当是在昨晚就趁夜逃走了,连谭光思都未带……其实也正因为谭光思还留在怀城,所以潭州驻军……才都以为谭进还在。”   石怀远点到为止,厅中便忽然安静了。   陈翎抬头某看向石怀远。   昨晚就逃走了,今日还在死守,而且佯装反击了一段时间,都是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拖延时辰,其实人早就不在怀城了……   谭进将自己的亲孙子都舍得留下,是没有人会怀疑。   谭进的心思够狠。   陈翎起身,走向厅中的沙盘。   沙盘中以怀城为中心标识着各个城池附近的地形,距离,还有特殊之处。如果是昨夜就从怀城逃走,眼下都已经临近黄昏……   差不多整日整夜,人应当已经逃远了。   陈翎平静问道,“让人追了吗?”   仓皇出逃,不可能没有踪迹。   石怀远应声,“回陛下,已经让人追了,也有迹可循。但谭进谨慎,往各个方向都留了踪迹,眼下还不知道逃去哪个方向的人是谭进,所以都在追……”   陈翎不觉得奇怪,谭进原本就是只老狐狸,他打过的仗比旁人过过的桥都多,是会给自己留好退路,但断不可放虎归山。   陈翎嘱咐,“继续追,无论他在哪里,都要给朕找出来。”   “是!”石怀远和身侧的将领应声。   只是话音刚落,陆鸣简“嗖”得一声似泥鳅一样绕过了紫衣卫和内侍官滑进了厅中,“陛下,让我去追吧!”   陈翎凌声,“谁让你进来的?”   紫衣卫当即单膝跪下,“陛下恕罪。”   紫衣卫其实也拿陆鸣简头疼。   平南侯世子整日都在天子跟前转悠,天子若是不待见平南侯世子,平南侯世子早就被扔出去了。平南侯世子偏偏又是个事儿精,一点点试探着底线,最后瞅准时机,才像泥鳅一样滑了进来。   陆鸣简也吓得赶紧跪下,眼巴巴道,“陛下,你就让我去嘛,谭进都灰头土脸跑了,我身边驻军跟着不会有危险。而且陛下,我要是来了楯城几日什么都没做,怎么回去见父亲母亲,回京也会被笑的~我都十六了~”   陆鸣简言罢,不说陈翎,石怀远和一侧的将领都跟着头大。   然后陆鸣简忽然看向石怀远,石怀远心中暗道一声,遭了,不好,果真,听祖宗开口,“石将军同我一起,肯定没危险的。”   石怀远:“……”   陈翎看了看他,“胡闹”两个字到了喉间,却忽然想起早前沈辞回眸看她——大将军啊~塞外边城,保家卫国。   陈翎忽得缄声。   陆鸣简和石怀远都意外。   陈翎收回目光,“怀远,你同他去。”   石怀远愣住。   陆鸣简简直难以相信,“陛下~!”   “出去,吵!”陈翎沉声。   陆鸣简欢喜道,“走走走,马上就走,石将军,走~”   石怀远近乎是被他拽出去的。   陈翎看向紫衣卫,“告诉石怀远一声,寻个安全的地方。”   紫衣卫应声。   ***   陆鸣简怎么都没想到,陛下同意他同石怀远将军一道来追击了,结果竟然是去楯城边上的坤城。   坤城也是平南郡地界,在楯城和淼城中间,离两地都只有一日左右的路程,谭进就是要逃也不会逃这里啊……   陆鸣简慢悠悠骑着马在林间穿梭。   起初的时候他还兴致勃勃的,眼下一日过去了,风平浪静,越发觉得这里不会藏人。   石怀远看他,一面笑,“世子方才不是还兴奋得说要追击谭进?”   陆鸣简怏怏道,“方才是方才,眼下是眼下,谭进脑子没进水就不会走坤城这条路,这条路在平南地界不说,就贴着楯城方向,到处都是驻守的驻军,禁军还有陛下的紫衣卫,他真就脑子进水了才会往这里扑……”   石怀远笑了笑。   陆鸣简继续道,“陛下就是被我闹得烦了,就选了这处让我跟来,这是最不可能的一处。”   石怀远耐性,“但不也有痕迹吗?世子,任何一处地方都有可能,即便就在跟前,也不可掉以轻心,我们离这处近,自然先来此处。”   虽然石怀远说得是能让他心里舒服些,但陆鸣简还是提不起精神来,伸手打了个哈欠,叹道,“不掉以轻心,就是这里连只野猪都没有,又怎么会有谭进呢?这种野猪都不来的地方,谭进来做什么?”   石怀远温声道,“世子,越危险的地方,才越可以绝处逢生。”   地处草丛中,谭进听到石怀远那个黄毛小子说的那些胡话都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是听到石怀远这句,眉头皱紧。   至少石怀远是没有掉以轻心的。   他们藏在地坡处的石坑里,用草丛遮挡,除非一点点查看,否则轻易不会被发现,眼下又夜深了,周遭举着火把一点点查不现实。   屈光同握紧手中的佩刀,呼吸紧促着。   这一路逃到坤城附近,已经极尽小心,从怀城方向追赶的人应当没到,叔父让各处留下踪迹,是为了混淆视线,谁想到天子真的会让陆鸣简那个黄口小儿来应付一遭。   快了,应当要过了。   谭进和屈光同久在沙场,从马蹄声就能听出这支队伍至少有一千多人。   眼下,他们只有几十余骑,根本无法硬拼。   若是被发现,只能跑。   谭进面色要比屈光同沉稳得多,眼下自乱阵脚并无用处,只能祈祷对方安稳过去,若是没有安稳过去,也只有想下一步如何做。   马蹄声阵阵,往前走去,应当快了。   屈光同深吸一口气。   只是忽然,听到陆鸣简的声音,“等等,先等下。”   谭进和屈光同脸色都变了。   “世子?”石怀远不解。   陆鸣简嘿嘿笑道,“方才忘了,眼下憋不住了,就这里解决了吧。”   石怀远舒了口气,“你们两人,跟上。”   陆鸣简下了马车,“别别,这么远就好。”   等陆鸣简行至角落处,开始纾解,整个石坡下方气氛都凝固了,屈光同看着从舒服头顶划过的……屈光同握紧了佩刀。   谭进咬紧牙关。   自十岁跟着父亲上沙场,他就没受过这种辱!   但眼下……   谭进攥紧掌心,若是手中有茶盏,定然都会捏碎了去。   陆鸣简又打了一个呵欠,然后提裤子转身,屈光同看向谭进,心中都是屈辱。   陆鸣简离开到足够安全之处,“石将军,那里有人!躲在石坡下!我看到剑光了!”   陆鸣简的这一句让所有人惊住!   包括谭进和屈光同!   陆鸣简其实方才在打呵欠和提裤子掩人耳目的时候,就已经吓得腿都在打颤,但强忍着没出声。   方才他自己一人在这处,要是起冲突,就算没被砍死,也一定被扣下来做人质!   他虽然没上过战场,但是剑光还是能分出来的!   周围都是火把,他尿的时候,反射出了刀光一凌!   须臾间,全是拔剑拔刀的声音。   “保护世子!擒拿谭贼!”石怀远高喊一声。   到处都是火光,也到处都是剑光,顷刻间,石坡前后的人暴起,很快,双方短兵相见,伴随着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陆鸣简早前再有心理准备,眼下也忍不住咽了口水,赶紧躲在紫衣卫身后。   天哪!   好快!   到处都是厮杀声,是真的在搏命,石怀远也拔刀护在他跟前。   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很难判断处谁是谭进,但是周围都厮杀在一处,首要是护着平南侯世子安全,这是陛下特意嘱咐的!   是,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谭进!   这波人就是潭州驻军!   “杀啊~”到处都是高声呐喊,到处都吸引人注意。   这帮人一定是跟随谭进的精锐,所以很清楚如何分散对手的注意力。   “谭进在哪里?”陆鸣简又慌又激动,又强压着紧张。   石怀远沉声道,“哪里在抢马,谭进就在哪里!”   石怀远说完,陆鸣简恍然大悟,对对对!   他们人手肯定不够,打不过这里,只能跑,要跑就只能抢下马匹,是!   陆鸣简再次激动。   “都给我盯好了!”石怀远高声。   “是!”紫衣卫应声。   而就在同时,屈光同拽了一人下马,“叔父!走!”   “署众!”谭进也在混战之中受伤,很清楚此刻留下就只有思路一条。   “叔父先走!留得青山在,叔父还有一日可以东山再起,你们带叔父先走!”屈光同伸手又将一人从马背上拖下。   “在这里!”有紫衣卫在混乱中发现几人。   “是谭进!”陆鸣简高呼。   周围的人一拥而上。   “走,叔父!”屈光同和剩下的二十余个死忠侍从一道守在必经之处。   谭进跃身上马,署众!   “驾!”谭进打马扬鞭,身边跟着的只有十骑不到。   “谭进跑了!放箭!快放箭!”有紫衣卫首领大喊一声,刹那间,谭进身后如箭雨一般哗哗坠下,跑在身后的几匹马连人带马也都翻下。   谭进在夜色中疾驰中,也忍不住回望,只见屈光同等人已在箭雨中化为血海。   陈翎!陆鸣简!   他竟然被这些黄毛小子逼到这等境地!   虎落平阳被犬欺,想他谭进当年是何等的枭雄!   今日竟要沦落到如此境地!   但眼下悲愤并没有任何作用,身后还有源源不断的追兵在,这次要是被撵上,他身侧只有五骑,根本不可能逃脱,他不能停下来!   身后都是“嗖嗖”的箭矢声,也有箭矢擦肩而过,射中一侧亲卫的。   还有信号弹在头顶响起。   但没到最后一刻,他都不会走投无路!   想要他的命,就得拿命来换!   谭进眼底猩红。   骏马依旧在黑夜中疾驰,谭进握紧手中佩刀,身前一骑在前方开路,左右两侧各有一骑,还有一骑垫后。   不要给他逃脱的机会,只要给他逃脱的机会,他终有一日能捏碎陈翎的脖子!   谭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思绪间,前方忽然出现密密麻麻的火光,谭进一惊,跑在他前面的一骑来不及勒马停下,被忽然牵起的缰绳绊倒在地。   连人带马都摔了出去,直接摔得口吐鲜血。   谭进和左右两骑都只来得及勒马,但是因为离得太近,即便勒马,也跟着人仰马翻,不如早前的人摔得那么重,直接吐血,却也重重到底,撞击在一处。   怎么会!   谭进抬头,不可思议看向身前,怎么还会有人埋伏在这里?!   谭进扶着骨折的左臂起身,一身狼狈,身上也都是早前同陆鸣简,石怀远遭遇时在混乱中被砍伤的伤口。   谭进狼狈起身,凌冽凶狠的目光却在身前的沈辞处停住,轻嗤中带着意外,“沈辞?!”   似是被眼前这幕刺激到了,忍不住大笑,“竟然是你!不可能,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谭进眼底猩红,比起眼下的境遇,他更难接受的是自己的时运不济,在这里撞上沈辞。   沈辞淡声道,“回阜阳郡的一路,我看了所有关于谭王的战场记载,你一共战败过十次,其中七次被人逼到逃命死遁,这七次中有五次五次,你都是掩人耳目,贴着对方主帅所在之地逃走的。我正好想,谭王这次会不会也贴着楯城走坤城一线,便调整了线路。刚才途中看到信号弹才让人准备,却没想到真的在此处遇见了谭王……”   谭进僵住!   很快,谭进再次失声笑开,“好……好……好你个沈辞!” 第041章 醋   沈辞看着他,没有说话。   谭进又接连失声笑了良久,沈辞也都没有打断他,只是一直看着他。   谭进原本同他离得算远,忽然停下不再大笑,而是走向他。   沈辞身侧的紫衣卫纷纷拔刀,沈辞伸手,将最近一人的佩刀按回刀鞘中,旁的紫衣卫面面相觑,而后也跟着收刀。   谭王早前就受了很重的伤,方才摔下马背,重重撞在地上的撞击力,都直接将手臂撞骨折,眼下的谭王,确实威胁不到沈将军……   谭进见沈辞如此,低沉笑道,“沈辞,你有胆识。你比你老子强!”   沈辞还是看着他没说话。   谭进也继续上前,“我原本以为,沈家自你祖父之后,沈家的子孙都徒有其表,一个能上战场的都没有,倒是你,沈辞,你一个从未去过边关的人,在立城跟着刘坚几年,摸爬滚打,比你老子,比你大哥都更有出息!刘坚教得好啊,你是他的爱徒,他把毕生所学都交给你了,也把立城边关都交给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托付!”   沈辞沉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谭进终于走到他跟前,仿佛头一回这么仔细打量着他,而沈辞也未退后。   “像!真像!像极了你祖父!”谭进轻哂,“你们沈家终于出了一个沈辞,你祖父九泉之下也应当安息了。”   谭进言罢,猛然伸手,袖中匕首突显。   沈辞身后的紫衣卫惊慌,“将军!”   但话音未落,沈辞已经顺着匕首的方向握住他的手,谭进一惊,想挣脱,但另一只手已经骨折,根本没办法使出力道,被沈辞整个人握住手臂反扣压在地上,匕首摔在一侧,唯一能动的那只胳膊也被憋在身后,脸贴在地上的尘土上,根本动弹不得。   周遭的紫衣卫才通通舒了口气,沈将军是心中有数的。   眼下,谭进已经动不了,沈辞也伸手按住他的胳膊,确保他没办法再起身,才低声道,“王爷也是征战沙场的人,最后的体面也不要了吗?”   “体面?”沈辞的这句话似是再度刺激到了谭进,谭进早前吃进去的灰都吐了出来,同样低声道,“你知道什么叫体面吗?”   沈辞不假思索,“忠君爱国,驰骋沙场,才是你我这等军中之人的体面。”   谭进再度笑了起来,只是这次笑容背后,仿佛多了些歇斯底里。   沈辞看他。   谭进笑完,将死之人,谭进便也没什么好顾及的,“体面?这体面要来有何用?到最后谁能容得下我?你问问你的小皇帝,他若知晓我流着一般西戎的血,他的龙椅能坐得安心吗?即便今日安心,明日安心,后日呢?他能高枕无忧吗?”   沈辞没有应声。   谭进大笑道,“就因为我是半个西戎人,没有人会放心我!我为燕韩立下赫赫战功,若不是我谭进,燕韩的半壁江山早就落在巴尔人手中!我身上的伤口,每一道都是铁证!我取这燕韩的江山有什么不对!”   沈辞却淡声,“如果每一个戍守边关的将领都觉得自己立下赫赫战功,若不是因为自己,燕韩的半壁江山早就落在外族手中,人人都觉得自己取燕韩的江山没什么不对,今日的燕韩会是什么模样?四分五裂,各自为政!支离破碎,民不聊生!这就对?”   谭进咬牙。   沈辞继续,“你扪心自问,怀城之乱,真如你所说,都是因为你留着一般西戎血脉,旁人忌惮你,容不下你,还是因为你自己的野心!”   谭进噤声。   沈辞再开口,“你若没有野心,你怕什么西戎血脉,怕什么忌惮!”   谭进打断,“沈辞,你就没有野心过吗?”   沈辞应道,“没有。”   谭进轻笑,“那是你不知道野心的滋味,沈辞!你就是日后的我。”   沈辞斩钉截铁,“不会,我永远不会成你!”   谭进大笑,“那是你没尝过权力的滋味,等你尝过,还甘愿把皇位让给陈翎这样的一个黄毛小子吗?”   沈辞沉声,“我永远不会背叛她。”   谭进笑得更欢,“沈辞,你是天子的伴读,同他有情谊,若是天子儿子,天子的孙子呢?你还会顾忌吗?届时的你,早就权倾天下,对这些牙齿都没长齐的人俯首称臣,你甘心吗?即便你甘心,你的子孙会甘心吗?你们沈家会甘心吗?这天下,原本就不姓陈!”   沈辞按紧他,“但它眼下姓陈,今后也姓陈!”   谭进将牙关咬得“呲呲”作响。   沈辞不想与他再呈口舌之争,“绑上,押去楯城!”   沈辞吩咐一声,身后的紫衣卫上前。   沈辞原本也是旧伤才愈,方才制服突然暴起的谭进,沈辞虽未再受伤,但还是耗了不少体力,又尤其是谭进即便受了重伤,也是一身蛮力,刚才按紧他就不是容易事。   眼下,沈辞刚起身,身后的紫衣卫还未来得及上前,谭进突然挣脱!   紫衣卫诧异,沈辞也愣住。   谭进已然逃不出去,却是在地上一滚,精准拾起早前的匕首,疯狂大笑道,“成王败寇!我谭进,绝不向天子低头!”   谭进言罢,匕首划过喉间,顿时鲜血如注,谭进脸上还有笑意看向沈辞,而后顺着跟前一点跪下,栽倒在地。   等一侧紫衣卫上前,已经没了气息。   而不远处,马蹄声疾驰,应当是追兵一路赶来。   沈辞看着血泊中的谭进,想起祖父在世时,曾同他们说起过,当年同谭进一道在北边御敌……   “二哥!”陆鸣简的声音传来。   声音里都是激动,惊喜,还有难以置信,“二哥!真的是你~我以为看错!”   就差没有扑到沈辞怀中。   身后,若干骑纷纷下马,“沈将军!”   沈辞认出石怀远!   石怀远见了沈辞,竟也忍不住眸间激动,眼底氤氲。   早前同沈将军分别,还是将太子托付给沈将军的时候,他去敬平王府送信,沈将军说他去救天子!   沈将军没有食言!   天子和太子都安好,他从谭进手中救下了天子和太子!   石怀远上前,单膝跪下,“沈将军!”   沈辞扶起他,自然而然转了话题,“谭进自戕了。”   沈辞和陆鸣简的目光才都看向血泊中的谭进,石怀远颔首,“沈将军,剩余的交给末将去处理。”   沈辞这才点头,而后转眸看向陆鸣简,“你怎么在这里?”   只是言罢,嘴角又忍不住笑了笑,“长这么高了?”   陆鸣简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方才原本眼泪就紧紧包在眼眶里,当下,‘哇’得一声扑向沈辞怀中,“二哥!”   陆鸣简其实力气不小,又刚好在寸劲儿上,沈辞伤才好不久,方才又同谭进交过手,眼下一没注意将沈辞扑到在地。   陆鸣简一脸惊慌,“二哥?”   一侧的紫衣卫都看不下去了,“世子,将军还有伤呢?”   陆鸣简仿佛才回过神来,赶紧伸手,也从沈辞身上起来,“二哥!你没事吧?”   沈辞温声,“没事。”   “二哥,你怎么在坤城?”趁着周遭都在收拾和清理的时间,陆鸣简问。   沈辞应道,“陛下让我一路护送太子走安全处,我昨日在路上听说怀城攻陷,但谭进跑了,估摸着许是在这里,按照一两日的行径路程,应当就在附近,所以碰碰运气,刚才正好看到信号弹,叫人在这里直了绳子,将人拦下来。”   “你……你怎么知道谭进在这里?”陆鸣简好奇。   沈辞伸手叹了叹他脑门,“日后找时间告诉你。”   言罢,沈辞起身,陆鸣简也跟着起身,“二哥,你去哪里?”   沈辞转身看他,“不是说了,陛下让我护送太子至安全处,我中途溜来这里,当时要尽快回太子处,不然陛下知晓,怕是会怪罪上来。至于你,谭进找到了,也手刃了,赶紧回去找陛下复命!”   “哦!对对对!”陆鸣简反应过来,“是要找陛下复命!”   他没在陛下跟前做过什么事,眼下只觉二哥处处都最周全。   沈辞拍了拍他肩膀,“去吧,同石将军一道。”   “好!”陆鸣简欢喜,“二哥,等我见完陛下就来找你~”   沈辞点头。   石怀远也交待完了此处事宜,简单同沈辞说了两句话,便同陆鸣简一道骑马折回,临行前,沈辞叮嘱,“替我同陛下说一声,太子安好,按陛下说的,先将太子送至淼城。”   “是!”石怀远应声。   看着陆鸣简和石怀远远去,沈辞也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谭进的事情算告一段落了。   他没同陆鸣简和石怀远一道去楯城,是以为陈翎交待了让他看好阿念,那他的职责就是看好阿念,他这一趟又去曲城几日,又来坤城这里,两次都是将阿念放在方嬷嬷和池宏鹰处,他是怕陈翎脾气又上来……   他想她,但不能同陆鸣简和石怀远一道去。   “走吧,回坤城。”沈辞也跃身上马,同身后的紫衣卫一道回了坤城。   ***   坤城驿馆,沈辞折回的时候,阿念已经睡了。   是方嬷嬷在守着,沈辞回来的时候,特意来看了一眼。   “将军。”方嬷嬷福身。   “我来看看殿下。”沈辞上前,见阿念果真一人睡熟,睡熟便好,安稳便好。   “将军可还顺利?”方嬷嬷是知晓他去了坤城城外看看。   沈辞颔首,“顺利。”   方嬷嬷也舒了口气,“顺利便好。”   方嬷嬷在,沈辞不便久留,“方嬷嬷,早些歇息,明日晌午前后我们出发去淼城。”   “好。”方嬷嬷应声,也送他至屋外,而后轻声叹了叹。   其实她也不知晓天子早前说让沈将军带太子去楯城的,但在路上,又改了主意,说让带太子去淼城。   淼城是平南郡的首府,平南侯府所在地。沈将军的姑母就是平南侯,沈将军若是去了淼城,不是要同平南侯夫人见面吗?   那太子……   方嬷嬷心里也摸不准。   只是方才那一趟,沈将军说有些事出去,稍后回来,眼下人倒是回来,但她分明看见了他衣袖上的血迹。   他方才说得有事出去一趟,只怕又是借口。   方嬷嬷不敢多问。   等到翌日天明,方嬷嬷才听说,昨日沈将军带了紫衣卫去拦截了逃跑的谭王,谭王已经自戕伏法,平南侯世子同石将军一道回楯城,天子跟前复命去了,沈将军回了坤城官邸,说要照看太子。   方嬷嬷僵住,良久,才反应过来。   谭王,伏法自戕,是沈将军去拦截的?   原来昨晚,沈将军是去……方嬷嬷没想到沈将军低调到这种程度。   方嬷嬷心中唏嘘。   为了方便路上的落脚点,今日他们晌午前后从坤城出发即可,正好能入夜前到明城,这样明日从明城再出发,黄昏前后就可以到淼城,这样的安排最合理。   所以晨间时候,方嬷嬷还是见沈将军带了太子一道背《五目记》,练习匕首,扎马步,也快会跟着沈将军一道跑步。   整个上午,太子同沈将军一道都很充实。   眼下正是八月初,白日里炎热,夜里热气会渐渐消失,方嬷嬷都会尽量注意不让他着凉了。但凡同沈将军一道出过汗,方嬷嬷都会带太子去换衣裳。   方嬷嬷带太子去换衣裳的时候,紫衣卫来了苑中,“将军,平南侯夫人来了。”   姑母?沈辞意外。   他这一趟原本就是来见姑母的,但遇到谭进谋逆,到眼下还未至淼城,没想到姑母来这里了?   沈辞去迎。   沈辞的母亲过世得早,在家中时,就是姑母在照顾他,所以他同姑母感情很好,也是后来他同鸣简要好的缘故。   “姑母!”沈辞迎上的时候,才见姑母身侧有人挽着她上官邸的阶梯。   沈辞不由拢了拢眉头。   平南侯夫人正好抬头,看见沈辞,眉眼间都带着笑意,“阿辞!”   沈辞嘴角扬起,“姑母。”   平南侯夫人是真待他亲厚,几年未见,喜悦都写在眼中,“好好好,看见你好我就放心了~”   沈辞还未开口,平南侯夫人便拍了拍挽着她人的手,“阿瑶,这是你自安哥哥。”   沈辞微怔。   盛瑶朝沈辞福了福身,“自安哥哥。”   沈辞看向平南侯夫人,口型道,姑母?   平南侯夫人道,“阿瑶是建平侯府的姑娘,你没印象了?”   沈辞恼火,忽然明白为什么姑母这么着急让他去淼城一趟了。   平南侯夫人道,“阿瑶温婉贤淑,听说我想简儿了,怕我路上一个人无趣,就陪我一道去楯城,说看看简儿如何了,没想到刚到坤城,就听说你在,所以来看看,太子呢?”   沈辞自然不信,他两日前就拆人送信给姑母,说要去淼城,中途会途径坤城。   姑母是特意带盛瑶来的。   沈辞硬着头皮道,“太子去换衣裳了。”   “哦,这样啊,那我们一道方便吗?”平南侯夫人言罢,又伸手抚了抚额头,“方才有些晕马车,得亏去歇息片刻。”   沈辞深吸一口气,目光看向姑母。   姑母已做弱柳不经风的模样。   盛瑶却紧张,“我扶您去歇着吧。”   平南侯夫人忽然便来了精神,“不必了,不必了!正好我头疼没时间陪你,让阿辞陪你在府邸走走。”   沈辞:“……”   盛瑶害羞低头。   “姑母?”沈辞开口,平南侯夫人已经‘眩晕’到不行,让官邸的人领她去歇息。   沈辞叹气,又想着她们稍后是要往楯城去的,他们会去淼城,倒也不必一路。   姑母就留下盛瑶一人,始终有些尴尬。   盛瑶见了他,脸色都有些红了,“自安哥哥。”   沈辞僵住,这个称呼让他实在不习惯。   但他也知晓是姑母如此,不好扶了盛瑶颜面,两人一面走,他一面同盛瑶道,“我不大习惯这个称呼,还是随鸣简一道唤我二哥吧。”   盛瑶也如释重负,“二哥。”   沈辞同样如释重负笑了笑,恰心中正想着稍后要怎么回绝姑母,余光却瞥到一侧的靛青色龙袍,忽得,沈辞整个人愣住。   阿翎?   启善一直跟在陈翎身侧,全然没留意到沈辞也在苑中,当下还正同陈翎说着,“陛下,太子今日早起就同沈将军在一处,眼下还在沈将军这处呢……”   陈翎目光正好看向眼前同盛瑶一处的沈辞。   启善这脸打得,正一脸尴尬着,不知说什么好。   沈辞也刚想开口,就见陈翎的目光淡淡看向他,“朕来见太子。”   沈辞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042章 我想你   “陛下。”盛瑶福了福身,朝陈翎行礼。   陈翎目光从沈辞身上离开,落在盛瑶身上。   她认得盛瑶。   盛瑶是建平侯府的女儿。   建平侯世子盛文羽的妹妹。   这次讨伐谭进,各路驻军的统帅都是军中将领,只有丰州驻军是由盛文羽自己带的兵。   很早之前,盛家也曾是燕韩国中的顶级豪门世家,后来也随着时间渐渐没落,到陈翎太爷爷这一辈便成为了敬平王府的附庸。   多少年了,才又出一个盛文羽。   陈翎自然记得盛文羽的妹妹,盛瑶。   每年初一,京中官吏都会入宫拜谒,各地诸侯和封疆大吏也会轮流入宫拜谒,盛瑶随兄长一道入京过,也见过陈翎。   “你怎么在这里?”陈翎好似随意问起。   盛瑶继续福身应道,“回陛下,前两月臣女正好去平南侯府,替母亲看望平南侯夫人,平南侯府夫说想念世子,想去楯城见世子,臣女正好一道,陪夫人打发时间。”   盛瑶的母亲同沈辞的姑母早前曾是闺中密友,自然是将把他二人往一处凑。   不难猜。   更不难猜,他让沈辞带阿念去淼城,沈辞的姑母就借来楯城看望陆鸣简的由头,带了盛瑶来坤城同沈辞偶遇。   陈翎收回思绪。   也正好听盛瑶说道,“结果没想到,去楯城的路上,恰好在坤城偶遇了沈将军……”   声音温婉柔和,赏心悦目。   启善看向盛瑶时都眸含笑意。   建平侯府二小姐也是世家贵女的典范了,再加上如今建平侯世子颇得天子青睐,二小姐自然在天子眼中也是有份量的。   启善果真见天子笑了笑,朝二小姐道,“那你们慢慢聊,朕有事先走了。”   盛瑶再次朝陈翎福了福身。   沈辞想同陈翎说话,但她再没看他一眼,好似原本也无关紧要。   沈辞知晓她……   沈辞开口,“陛下,太子在……”   陈翎正好朝启善道,“带朕去见太子。”   启善躬身,“是,陛下。”   沈辞沉声,“陛下,末将同陛下一道……”   沈辞看向她,想单独同她解释。   陈翎淡声,“不必了,朕自己去就好,走吧。”   启善在前方领路,沈辞看着那袭靛青色龙袍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心底一沉,好似落入深渊冰窖当中。   他知晓她置气了……   “二哥?”盛瑶见他表情不自然。   陈翎再度听到身后那声温婉的“二哥”,眸间淡淡垂了垂,脚步未停。   眼见那道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沈辞心底倏然一空。   他盼了月余才见到她。   最后……   沈辞吐出一口浊气。   “二哥,你没事吧?”盛瑶不知他何故。   沈辞摇了摇头。   盛瑶正欲再开口,忽然听到不远处清亮的声音,“将军!”   沈辞同盛瑶都转身。   沈辞见是小五。   “驻军中的人,应当有事寻我,失陪!”沈辞借故离开。   “哦……”盛瑶有些懵,但有确实见唐五在长廊中奔向沈辞。   既然是驻军中的人,应当是军务吧……   盛瑶看了看沈辞,见沈辞同小五两人在一处说话,应当一时半刻结束不了,又想起他刚才说的失陪,应当是稍后都要同旁人一处的意思,盛瑶脸上浮起一抹抹淡淡绯红,略微低着头,转身离开了原地。   沈辞余光瞥到盛瑶离开,这才回神。   小五正激动着,“将军,你没事吧!我都担心死了!”   沈辞看向他,“我有什么事?”   小五叹道,“陛下原本在楯城见建平侯世子,后来忽然来了消息,说谭进已经伏法,是将军手刃的,旁人都在称赞将军,陛下只问了句谭进挣扎了吗?后来说起谭进狡诈,临死前还险些用匕首伤了将军。陛下听了便旁的什么都没说,交待了一声楯城的事,就叫上我一道,连夜从楯城来了坤城。陛下没说,但马车里能看得出陛下不高兴,还担心将军的伤,这一整晚陛下都没怎么合过眼,一直到眼下,都晌午了,眼底都是血丝呢……”   沈辞才想起楯城到坤城要整日路程,她这个时候能来,一定是连夜走得。   她是心底担心,特意来坤城看他的。   他早前被娄驰重伤过,险些丢了性命,意识模糊连带着昏迷了好几日,那时候陈翎就一直在哭,也守着他……   她昨晚着急来坤城,是怕旁人报喜不报忧。   说得都不是实话。   她要眼见为实。   然后,担心了一整夜未合眼,到官邸的第一眼,就见到他同盛瑶在一处……   沈辞心里忽得有些懊恼。   方才他,他只想的是怎么同她解释,他这里同盛瑶不是她想的那样,却全然没想过她眼下能出现在这里见他,是途中一刻都没停过……   该死!   沈辞心底似被钝器划过。   她未必会信他同盛瑶如何,但醋是有的,气也有……   这回是真气到心里去了。   一旁,小五全然没意识到沈辞这处没开口,小五见到陛下担心的模样,也跟着担心了一路,还好!眼下见到将军简直生龙活虎的模样,小五心里的石头放下去了,无比轻松,也“咯咯”笑起来,“将军没事就好啦!”   沈辞看了小五一眼,唤了话题,“你怎么没同陛下一道。”   他方才说阿翎叫他一道来。   阿翎心细,知晓小五也担心他……   小五“哦”了一声,似恍然大悟一般,将手中的食盒拎了起来,“方才入城的时候,陛下见到城中有卖锅盔的铺子,说殿下喜欢,让我买一些回来。”   沈辞眸间微滞,是他喜欢的……   ***   “父皇!”阿念许久没见她了,一见她便扑入她怀中。   方嬷嬷刚给他洗完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身上还有清新的皂角香。   阿念想她,她也想阿念了,她从来没同阿念分开这么久过……   “父皇,阿念好想你~”阿念搂着她脖子舍不得放开。   陈翎也舍不得,温声道,“父皇也想你,有没有听沈辞和方嬷嬷的话?”   阿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有!念念有听话!”   “那有没有哭鼻子?”知晓阿念懂事,陈翎心中微软,遂又问起这一条。   听到这句,阿念嘟了嘟嘴,原本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忽得再忍不住,一面哭一面道,“有哭鼻子,想父皇的时候哭了鼻子。”   陈翎有些心疼。   陈翎搂紧他,“不哭了,父皇来了。”   “嗯!念念听话!”阿念也搂紧她。   方嬷嬷也在一侧看得动容,偷偷抹着眼泪,看他们母子两人重逢,方嬷嬷也忍不住破防。   陈翎朝方嬷嬷道,“方嬷嬷,朕单独同阿念呆一会儿,谁来都不见。”   方嬷嬷应是。   方嬷嬷撩起帘栊出了内屋,给他们母子多留些单独相处的时间。   刚出外阁间,便见沈辞来了苑中,方嬷嬷意外,“沈将军?”   方嬷嬷正好想起刚才陛下交待的话,这就见沈将军来了苑中,方嬷嬷跟了天子许久,近乎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天子不想见他。   方嬷嬷心中唏嘘。   沈辞颔首,“陛下在吗?”   方嬷嬷点头,“在。”   沈辞正欲入内,方嬷嬷出声,“沈将军,陛下方才说,许久未见太子了,想单独同太子说会儿话,谁都不见,沈将军,还需留步。”   沈辞驻足,见方嬷嬷不似玩笑。   她特意嘱咐了方嬷嬷,是真的生气了。   方嬷嬷尴尬看向沈辞,也不知道怎么说的好。   倒是沈辞略微迟疑了稍许,既而点头,温和道,“好,我在这里等……”   方嬷嬷看了看他。   沈辞没说旁的。   正值晌午,是一日中最热的时候,沈辞一直在苑中等。   屋中陈嬷嬷和启善进进出出几次,但陈翎没都没见他……   沈辞还一直在苑中等。   等到差不多未时前后,阿念出来了,“沈叔叔!”   沈辞其实站得有些乏了,见了阿念出来,反而有了些精神,“殿下。”   但他目光落在阿念身后,没见陈翎同他一道出来。   沈辞心中有些失望,低声道,“陛下没同殿下一道?”   阿念点头,“父皇好像困了,睡了。”   沈辞愣住,而后想起小五方才说的,陈翎担心他的事,一整宿加一个上午都没有合过眼。   方才又在见阿念,眼下都未时了……   沈辞知道她是应当差不多困了。   但阿念才见了她很兴奋,沈辞半蹲下看他,“殿下,让陛下睡会儿,我同殿下一处吧。”   阿念点头。   沈辞带阿念去了苑中稍远处,怕他吵到陈翎歇息。   阿念抬头看他,“沈叔叔,是不是父皇来了,我们就不用去楯城了?”   早前是说去楯城看父皇的。   沈辞颔首,“是,不用去了。”   阿念笑开,“是父皇来找我们了!”   沈辞温和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远处,薛超和郭子晓挤到一处,偷偷望向苑中。   郭子晓叹道,“早前老韩说,见太子同将军生得像,我还不觉得,怎么这一路越看越像啊?”   薛超也叹道,“大约是我们跟将军的时日久了,旁人兴许还好。”   郭子晓环臂,“你说的倒也是。”   ***   屋中,陈翎侧身躺着,是有困意,但还没睡。   方嬷嬷给她摇着扇子,让她舒服些。   方嬷嬷许久没见她了,心中也担心,方才第一眼就看到她眼中都是血丝,怕是一晚上没睡。   是惦记太子,也惦记沈将军才是。   陈翎侧身躺着,慢慢闭眼,“盛瑶来了多久了?”   嗯?方嬷嬷意外,很快,似是忽然会意为何方才不见沈将军了。   方嬷嬷知晓她心中约莫是醋了。   且不说建平侯府的这位二小姐本就生得好看,光是能女装同沈将军一处,天子心中就当醋了,平南侯夫人哪里知晓天子同沈将军这些事,这建平侯府的二小姐摆明就是平南侯夫人特意带来的……   方嬷嬷方才就打听过了,如实道,“临近晌午才来的,早前一直都不在,临近晌午才同平南侯夫人一道来了坤城官邸。沈将军倒是一直都同殿下在一处,晨间温书,又带着太子一道锻炼身体,方才见太子出了不少汗,怕太子着凉了,让老奴带太子回来洗个澡,换身衣服。就期间的功夫,指不定才说上一两句话,陛下就来了。”   陈翎睁眼看了她一眼,而后又陛下,悠悠道,“朕只是问她何时来的,又没问他们说没说话……”   一大股醋意在。   方嬷嬷噤声。   “朕困了,寐一会儿。”陈翎打了个呵欠,是真睁不开眼了。   方嬷嬷笑道,“好,老奴给陛下扇一会儿,陛下睡吧。”   陈翎轻声,“不用了,太累了,朕马上就睡了。”   方嬷嬷温声道,“等陛下睡熟了,老奴就不扇了了。”   陈翎微微睁了睁眼,方嬷嬷笑道,“还偷偷睁眼呢~”   陈翎笑了笑,这回是不睁眼了,不多时,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方嬷嬷又缓缓扇了好些时候,确认她真是舒服睡着了,才放下了手中的画扇,缓缓起身,没吵醒她。   ***   另一处苑落中,平南侯夫人也才午睡了起来。   盛瑶在外阁间中候了好些时候了,平南侯夫人眼中意外,“你怎么自己一人?”   她不是应当同沈辞在一处吗?   盛瑶莞尔,“陛下来了,二哥去见陛下了。”   “呀?陛下来了?”平南侯夫人眸间惊讶几许,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也是,太子还在坤城这处同自安在一起呢!朝中上下都说陛下爱护太子,陛下应当是来看太子的。早前出了谭王之乱那么大的事,陛下同太子也分开好些时候了,肯定心里惦记着太子,这头一落停啊,就来坤城见太子了。哎,陛下这个做父亲的,还真是个疼孩子的。就是太子的生母过世得早,陛下也是念旧的人哪……”   “夫人说得是。”盛瑶深谙同长辈相处之道。   平南侯夫人也越发向着她,“怎么样,陛下来之前,同自安说话了吗?”   盛瑶莞尔,“说了两句,陛下就来饿了。”   “然后呢?”平南侯夫人意外,陛下哪里有那么多空闲盯着他们两人,果真盛瑶应道,“后来又来了二哥军中的下属,同二哥商议军务去了,二哥说怕是要些时候,我就先回来了。”   “哦。”平南侯夫人心中还是难免有些失落,但忽得,又似想起什么一般,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唤起二哥了,不是自安哥哥吗?”   听起来倒是疏远了些。   盛瑶低眉,温和道,“二哥说的,他听人唤自安哥哥不怎么习惯。”   平南侯夫人拢眉,这家伙~   之前有一次,她听东宫唤他自安哥哥,她吓一跳。   后来私下里还同他没规矩。   他让她别担心。   她怎么不担心,伴君如伴虎,东宫就是日后的天子,她是怕他同东宫走得太近了。   他却道,姑母放心,我心中有数。   再后来,就被撵去了立城边关,一呆就是四年。   虽然沈家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武将世家,但从沈辞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哥哥起,沈家基本就不怎么带兵了。   沈辞这四年去立城,虽然得了刘坚老爷子的照顾,但免不了也吃了许多苦头。   倒也出息了,比她兄长强。   只是这些年,都一心挂着边关的事,自己的终身大事耽误了。   嫂子过世得早,她怎么都得帮着沈辞想着些……   无可厚非,自安哥哥这几个字听起来确实亲近,她便想着让盛瑶这么唤他,谁知他还别扭上了。   平南侯夫人心中胡乱想着,又听盛瑶道,“听说这次二哥护驾有功,又擒了逆贼,二哥原本就是天子在东宫时的伴读,许是,这次天子要留二哥在京中了?”   盛瑶的话倒是提醒了平南侯夫人,“留在京中更好,别去边关那种地方了,这次救驾有功,也不让他要什么封啊赏啊什么的,留在京中禁军内任职,这不必旁的更好?   平南侯夫人心中豁然开朗,又朝盛瑶道,“这样啊,你也好。”   盛瑶脸红,“夫人。”   平南侯夫人轻声,“都说多少回了,还这么见外?”   “沈姨。”   平南侯夫人笑道,“沈姨给你做主。”   盛瑶迟疑了一分,想了想,还是如实道,“沈姨,我其实见二哥没旁的心思。”   平南侯夫人宽慰道,“哎呀,他呀,他十二岁就一直跟着天子,那时候还不是东宫,是四皇子,后来天子入了东宫,他算是天子的心腹,这东宫前前后后这么多事,他是东宫最信得过的,自然什么事情都是他在做,他一门心思就在东宫上,都没时间去见过哪家的姑娘,也没见开窍过。后来去了边关,更不用说了,四年内边关处处都是事,成天在军中摸爬滚打,连个女子模样怕是都没瞧过。这回好容易被我叫了回来,又摊上谭王之乱这么个事儿,才落定呢……他整个人还蒙着呢,等晚些反应过来了,心思不是都在军中了,就该脑子里装事情了不是?”   平南侯夫人笑道,“我这侄子啊,我最了解了!他啊,就是在军中耽误了,性子温和亲厚,也知道照顾人,是个好孩子,就是愁死我这个做姑母的了。”   盛瑶跟着笑起来。   平南侯夫人说完,又唤了人入内,“再去问问将军在哪?”   稍许,打发的人回来了,“将军还在等陛下呢。”   平南侯夫人叹道,“眼下这个时候怕是也有事,大事要紧,总归要先见过陛下的。”   盛瑶点头。   平南侯夫人又问起,“告诉将军了吗,我这里等他?”   “告诉过了。”   “那便好。”平南侯夫人这才安心。   ***   苑中,方嬷嬷已经带了阿念出了苑中,沈辞还在苑中等。   未时到申时,申时到黄昏前后,一直在苑中没有动弹过。   阿翎已经生气了,以她的聪明也猜得到盛瑶是同姑母一处来的。   他若是在见她之前,再去姑母那里见了盛瑶,他应当别想她日后再看他一眼……   沈辞垂眸。   ……   屋中,陈翎迷迷糊糊起身,她这一觉睡得有些久,昨晚一整晚担心没睡过,方才是实在困极。   她唤了启善打水洗漱。   启善入内,适时道,“陛下,沈将军一直在苑中等着呢。”   陈翎手中动作慢了下来,而后又继续用洗脸,而后问道,“他一直在?”   启善点头,“是,一直在苑中,没离开过。”   陈翎放下手中毛巾,淡声道,“让他进来吧。”   启善连忙应声。   启善快步出了外阁间中,朝沈辞走去,“沈将军,陛下醒了,让将军到屋中说话。”   沈辞眉头微舒,“好。”   沈辞跟着启善一道,启善先入内,“陛下,沈将军到了。”   “进来。”陈翎的声音清淡,是才睡醒不久。   启善就在一侧伺候,沈辞上前,单膝跪下,“末将沈辞,见过陛下。”   陈翎翻着手中的册子,是早前加急送来的。   “沈将军有事?”陈翎轻声,语气同见旁人无异,些许君臣间的疏远。   沈辞料到,也没料到。   沈辞想起她离开那日,两人其实才亲近过……   但眼下,沈辞有些透不过气来,沉声道,“末将有事同陛下商议。”   “说吧。”陈翎没抬头。   沈辞看她,她目光一直落在手中的册子上,没正眼看他。   启善尴尬站在一侧,觉得气氛不对。   陈翎又道,“沈将军要是没要紧事就出去吧,朕要看折子了。”   这一次,沈辞没有再出声了。   稍许,陈翎终于抬眸看他,见他脸色有些苍白。   陈翎看向启善,“出去吧,朕有话单独同沈辞说。”   “是。”启善巴不得。   待得起身脚步声走远,陈翎淡声道,“沈将军同盛瑶的事,朕一点都不想知道,你若是要说……”   沈辞轻声打断,“我想你。”   陈翎指尖微滞,目光也在手中书册的那一行字上顿住。   耳边的风似是都轻了。   心底似小鹿乱撞着一般,砰砰跳着,也迟疑了,没敢第一时间抬头看他的眼睛……   沈辞喉间轻咽,继续道,“阿翎,我想你。”   陈翎:“……”   陈翎耳根子微微红了。 第043章 脱衣服   很快,陈翎目光停在册子的目光继续往下,淡声道,“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沈辞:“……”   沈辞愣住。   方才憋红的脸,似是瞬间重归于苍白。   陈翎继续看着手中册子,没说话,也没看他,连余光都不曾往他跟前瞥过。   好似方才的话,就真如一阵春风一般,拂过时是起了些许涟漪,但拂过便拂过了,漾起的涟漪会散去,水面也会重新归于平静。   她目光里噙着淡淡的清澈,专注得看着手中的册子,好似真的没再花些许功夫和心思在他这里……   她指尖翻过一页册子,袖间便会拂过案几一次。   屋中,除了案几上的灯盏“呲呲”作响,安静的便只剩下绣着龙纹的衣袖拂过案几的窸窣声。   沈辞心底再次沉了下去,这次没有动弹,也没出声,只是看着她出神。   良久,陈翎轻声,“还要朕再说一次?”   沈辞沉声,“阿翎……”   陈翎不由看他。   终于,四目相视,她看到沈辞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也终于低沉着嗓子道,“阿翎,我没喜欢过旁人……我只喜欢你……”   “我信。”   沈辞看向她,脑海中混沌一片。   陈翎继续道,“但我还是不高兴!”   沈辞顿住。   陈翎继续看他,“你要怎么让朕高兴?”   沈辞呆住,忽得,脸色倏然涨红,而且是瞬间红透那种,   她知晓他不经逗,继续道,“日后,该叫你自安哥哥,还是叫你二哥?”   他知晓她醋了。   陈翎重新低头,淡声道,“你出去……”   出去两个字还未说完,他忽然低声,“不是,叫夫君吗?”   陈翎指尖微滞,眸间也跟着轻轻颤了颤,没有抬眸看他。   在泳村晕倒驻军的时候,她换过女装,也唤过一声“夫君”……   但那时权宜之计。   他是故意的。   沈辞惯来温和,不会说这样的话,他是实在被她逼得没有办法……   陈翎缓缓抬眸。   他一直在看她,见她目光投来,又轻声奈何,“怎么才消气?”   陈翎忽然觉得像极了在东宫的时候。   ——怎么才消气?   他要护着她,便总有要惹她生气的时候,即便有时明知是她的错,但只要她气的时间长了,妥协的一个也总是他,他也总是说这句熟悉的话……   也莫名触及了她心中最柔软处。   陈翎想起在马车中包扎伤口的时候,他半昏半醒着,却半是有神,半是无神地看着她,没有移目。   陈翎心底似被钝器划过。   沈辞沉声,“陛下要怎么才高兴?”   陈翎看他,“脱衣服。”   沈辞僵住,以为听错。   前一刻还轰他出去,下一刻……   沈辞从方才的压抑,忽然变成难以置信,外加,有些不知所措。   脱,脱衣服……   他眸间诧异。   陈翎看他,轻声道,“要朕帮你脱?”   沈辞的脸彻底红到了耳根子后,连脖颈都是红的,忽得想起聊城分开的时候,她用罗带遮住他的眼睛,他的情绪起伏都在她掌心的温柔中……   沈辞忍不住喉间轻咽,脑海中也一片混乱。   屏风后,沈辞心砰砰跳着,迟疑解了外衣放在一侧,又脱了中衣,最后,赤裸着上身,呼吸不能平静。   良久,才又伸手到了裤腰处。   正好陈翎上前,愣住,“你做什么?”   沈辞:“……”   沈辞好容易舒缓的脸色,眼下已经同煮熟的螃蟹无异,尴尬道,“你不是让我脱……”   陈翎看他,“我让你脱衣服。”   沈辞忽然会意,他会错了意……   陈翎也忽然意识到,他会错了意。   眼下,屋中全然尴尬到了极致。   “我……我不是想……”沈辞想死的心都有了。   陈翎耳根子后也微微红了,心中不由唏嘘,有时候是根木头,有时候心思又多如牛毛……   陈翎叹道,“看你的伤口。”   沈辞瞬间明白了她意图,但明白之后,更是恼火。   陈翎转身,“出来,找地方坐。”   陈翎俯身,翻开案几上那枚锦盒,锦盒里是昨晚临行前让太医备好的伤药。   沈辞也跟着她从屏风后出来,但出来后,那句“找地方坐”,又让他陷入了难题。   小榻太矮,床……不对。   于是陈翎转身时,沈辞僵在原处,难以启齿得憋出一句,“……坐哪?”   他特意别过目光,没有看她。   陈翎反应过来,应道,“床上。”   她要替他上药,小榻太矮,她得一直俯着身子,贴近他,不方便。   沈辞照做。   方才之后,好似能在陈翎眼前丢的人,全都丢完……   他坐好。   陈翎在他身后坐下,想起早前在东宫的时候,他们两人关系就好,那时候沈辞总会弄些伤在背上,陈翎会给他上药,也会轻声道,“下回,能不能不同他打架?他本来块头就大。”   他会说,“我当然得揍他,我不揍他,日后人人都在你面前耀武扬威。”   陈翎眼眶微红,“每次都受伤……”   沈辞笑,“怕什么,第一回 打不过,第二回摸出些门道了,下次他就别想在我这里讨好处。”   ……   陈翎收起思绪,一面拧开盛药膏的玉瓶,一面轻声道,“虽然有胡大夫一直在照看你的伤,但等太医来过再仔细看看,这是早前让太医配好的药,原本以为你要迟半月到淼城,想让人送去路上给你的,没想到你提前到了……”   陈翎指尖剜了一小撮药膏。   他刚想应声,她指尖沾着药膏,轻轻揉上他背上的伤痕处。   他僵住。   “还疼吗?”她轻声。   “不疼……”他呼吸都似顿住,应声的时候,声音忍不住微微颤了颤。   陈翎看了看他,指腹慢慢将他背上的药膏在伤痕上揉开。   药膏是冰凉的,她的指腹却微暖,轻轻触上他背上的肌肤,让他不由起了一身寒颤。   她察觉。   他也知晓她察觉。   两人都没说话。   陈翎很快上完这处,又继续剜了一指药膏,擦上另一处背上的伤疤。   沈辞心猿意马,也知晓眼下的自己呼吸急促。   她指尖温和柔软,他牵过。   屋中太过安静,安静到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他同她有过绮丽暧昧,他不会没生旁的心思……   沈辞只得开口,不让自己脑海中再胡思乱想下去,“阿翎,你既然已然知晓谭进的身份,也应当知晓他身份一旦暴露,就会众叛亲离,不会有太多驻军和将领愿意跟着他,这是谭进最害怕的事,为什么不公布于众,还是继续让驻军围攻怀城?”   陈翎指尖微微顿了顿,沉声道,“我是知晓他身份,但若非万不得已,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拿他身份做文章。”   “为什么?”沈辞好奇。   陈翎一面给他上药,一面继续,“因为谭进的父亲是我祖父亲封的谭王。谭家一门都是在北边战场保家卫国的表率,一门忠烈,即便谭进谋逆,早前谭家的功绩也不可磨灭。但谭进的身份一旦公之于众,军中会怎么想?朝中会怎么想,百姓又会怎么想?一个有西戎血脉的人手持重兵,久居高位,难堪的是整个燕韩,是整个朝堂,整个军中,也是在拂祖父和父皇颜面。有时候有些事不得不做,即便知晓这么做不是捷径,但也要顾及旁的。谭进的身份不戳穿,还有谭伟明在,谭家就是空壳子,架空就是,还能彰显朝廷大肚;但谭进身份一旦戳破,就从大肚变成了颜面扫地……”   陈翎说完,沈辞也明白过来。   陈翎心思缜密,他没想到过的,她都想到过。   她是天子,要顾及的东西太多。   在其位,才看的见旁的位置看不到的东西……   沈辞又问,“那谭进是西戎人不假,谭进的父亲呢?”   陈翎应道,“我让怀远私下查过,谭进的父亲是燕韩人,但母亲是西戎人,他的子孙都带了西戎人的血脉,也知晓燕韩多忌惮西戎,他原本就有野心,筹谋了多年,他一定会反,只是被哈尔米亚逼得提前。”   说起哈尔米亚,陈翎问道,“你见过哈尔米亚了?”   陈翎担心他。   沈辞点头,“见过了,这个人很狡诈,西戎东边的几个部落不一定是他的对吼,日后若是在立城遇上,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只是他刚说完,她手中一停。   这次没有再剜药膏涂上。   他心中倏然一空。   他……   思绪间,陈翎起身,从身后绕到他身前坐下。   他看向她,才想起背上的伤口都上了药了,还剩身前的……   方才陈翎在他身后,他看不见,但眼下看她指尖剜了一小撮药膏,而后左手拿着药瓶,右手指尖带着药膏缓缓揉上他身前的伤口,他目光避不过去,也不想避过去。   她也知晓他在看她,两人亦离得有些近。   不似在身后的时候,眼下,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听得到。   他原本还想开口继续说些旁的,但根本脑海中都是“嗡嗡”一片,他身前的伤口更多也更深,尤其是肩头那处,她贴近,呼吸也都跟着临近了。   他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心底也蛊惑着,“我今晚要走吗?”   陈翎指尖微顿:“……”   沈辞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道,“我,我可以不走吗?” 第044章 哄   陈翎:“……”   陈翎抬眸看他,他这次没有挪开目光。   两人原本就离得近,他想伸手拥她,但又意识到他还裸露着上半身,身上还有方才擦的药膏。   沈辞近乎屏住呼吸,目光中有温柔,缱绻,还有克制和羞赧……   陈翎看着他,轻声道,“可以。”   他呼吸似是都停住,整个人也都怔住,可以,就是……   他喉间忍不住再次轻咽,眸间也有不经意的温柔在,“阿翎……”   陈翎继续道,“你要是不介意这幅模样见陆鸣简就行。”   沈辞:“……”   沈辞愣住。   果真,屋外启善的声音传来,“陛下,平南侯世子求见陛下。”   “唰”得一声,沈辞的脖颈都跟着再次红透。   陈翎避着他,低眉偷偷笑了笑,而后起身,叮嘱道,“在这儿呆着。”   他木讷看她。   ……不让他走吗?   陈翎回头看他,似是看穿他的心思,也知晓他但凡这个时候,脑子就不怎么够用一般,陈翎悠悠道,“沈辞,你照照镜子,你要这么从朕这里出去见陆鸣简吗?”   沈辞顿时会意。   陈翎撩起帘栊出了内屋。   沈辞脸上都热起来了。   衣裳脱在屏风后,他不能一直光着上身在陈翎屋中。   沈辞绕道屏风后,屏风后就有梳妆的铜镜,铜镜中,沈辞见到自己当下的模样——难怪陈翎刚才会说那句,真要从这里这么出去见陆鸣简?   他这幅模样,见不了任何人……   他只能在屋中等着,没敢说话。   帘栊外,陆鸣简的声音传来,“陛下!”   沈辞头一遭觉得自己的位置这么尴尬过,他在陈翎屋中躲着旁人,她在屋外。   他什么时候成了……   沈辞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才对。   外阁间中,陆鸣简才欢快得唤了一声“陛下”,陈翎轻嗯一声。   陆鸣简上前,“陛下吩咐的事情都处理好了,怀城的事,有三哥在照顾,已经陆续将早前困在怀城的官员接出来了。”   陆鸣简口中的三哥就是盛文羽。   早前的陆家,陈家,盛家和叶家关系很好,几家中的晚辈都是放一处排序的。   后来陈家成了天家,叶家的后代去到了安北,近乎没有再多交集,反倒是沈家同剩下来的陆家和盛家两家走得近,所以三家的孩子放在一处排序。   沈辞头上有一个兄长,所以沈辞拍第二,盛文羽排行第三,陆鸣简则是最小的一个。陆鸣简便一直都唤沈辞二哥,盛文羽三哥。   京中都知晓这几家的关系,所以陆鸣简唤盛文羽三哥的时候,陈翎也不会觉得奇怪。   陈翎轻声应好。   听到这里,沈辞也才忽得想起当时同陈翎一道至怀城的还有不少随行官吏,这些官吏应当都被谭进的人扣押在怀城中,这些人里有不少都是京中世家子弟,谭进不会轻易动这批人。   眼下怀城被攻克,这些人也会从怀城接出来。   陈翎是真的很担心他才会连夜到的坤城,否则,就应当先在楯城见这批官员的……   她来楯城,就要让人安顿好这批官员。   眼下盛文羽在,她让盛文羽在做这件事。   沈辞轻叹一声。   他是脑子一热,才会让她担心……   外阁间内,陈翎又开口道,“谭王之乱持续三两月,随行的官员在怀城扣押了好些时候,需要寻一处接风洗尘。这次谭王之乱平定,各处驻军功不可没,朕也想在回京之前设一场庆功宴。两者正好放在一处。楯城和坤城都不合适,也不显得郑重。淼城是平南郡的首府,离怀城不远,凡卓,朕想放在淼城,让平南侯府操办。”   凡卓是陆鸣简的字。   陆鸣简听完,当下激动拱手,“正好母亲就在官邸中,微臣现在就去同母亲商议如何操办庆功宴,然后再回侯府准备,等候陛下和朝中亲临。”   陈翎自然知晓平南侯夫人在。   她让陆鸣简来,就是想寻个由头,让平南侯夫人带着盛瑶一道早些走,免得她看着不舒服。   但是事情要做得漂亮。   庆功宴一事就正好。   陆鸣简当下应承下来,陈翎也道,“那替朕同平南侯夫人说一声,朕明日再见夫人提议此事。”   陆鸣简拱手应声,“是。”   “去吧。”陈翎吩咐一声,陆鸣简高高兴兴退了出去。   这次去楯城,虽然没上战场攻打怀城,但谁都知晓,他和石怀远一道追击的谭进,撵得谭进仓惶逃跑,这才慌不择路撞上了二哥设下的埋伏,所以,他这一趟不仅没白来,脸上还有光。再加上这次谭王之乱得平,庆功宴还放在平南侯府,那是整个平南侯府也面上有光,他当然高兴。   哪里会想到,陈翎是想支开他母亲和盛瑶这一出去。   沈辞确实能听明白的。   这么大一场盛宴,少说要准备好几日。   姑母在侯府主持中馈,这种大事自然是姑母要亲自操办,提前回淼城是一定的。   盛瑶是跟着姑母一道的。   姑母都回了淼城,盛瑶也没有理由单独留下来。   阿翎就是这样的,她一两句话就能一笔带过,还全然不让旁人知晓端倪,也让平南侯府觉得受了重用,天子周全……   一石三鸟。   这就是阿翎……   沈辞刚想撩起帘栊出外阁间,外阁间处启善的声音又再度传来,“陛下,池将军来了。”   沈辞再次驻足。   凡卓见完了还有池宏鹰……   沈辞再次退回屋中,继续做不吭声的人。   “陛下。”池宏鹰是军中之人,拱手说话的时候中气都要比陆鸣简足得多。   “怎么样了?”陈翎不像方才见陆鸣简时的接连轻嗯两声,而是主动问起。   沈辞清楚,池宏鹰是陈翎的心腹,这一路,池宏鹰是在护送他和阿念,阿翎应当也交待了事情给池宏鹰做。   眼下陈翎问起,池宏鹰低头道,“陛下让查的事,都查了,请陛下过目。”   池宏鹰上前,双手呈上册子。   陈翎接过,目光一面在册子上扫过,一面听池宏鹰道,“聊城附近的城池,阜阳郡的城池,还有一路来坤城的所有城池,都已经查过了,其中不少地方都有猎场,敬平王确实是喜欢去私猎,方便起见,好几处都确实放了私兵。”   陈翎听他说完,漫不经心道,“那他就是别的目的去的这几处。”   池宏鹰看向陈翎。   陈翎笑道,“他若是让你查出来,他在哪处有私猎,那他一定不是去那里私猎的;他真要是去私猎的,你一定查不出来私猎的事。”   池宏鹰恍然大悟。   陈翎将册子放在一侧,轻声道,“行了,知晓他有私兵就是了,嘴比什么都紧。”   在天子身边久矣,池宏鹰知晓不随便接话的道理。   陈翎又问,“另一件事呢?”   池宏鹰这才应道,“陛下放心,都准备好了,已经让人先行出发,陛下这处,明日可以出发。”   陈翎这回倒是简单应了声好,而后,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又吩咐道,“明日晌午以后吧,用过饭后就从坤城出发。”   “是!”池宏鹰领命,而后退了出去。   沈辞这次没有着急撩起帘栊,而是竖起耳朵,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苑中等着还要再见陈翎。   但很快,没有再听到启善的声音。   他刚舒了口气,就见陈翎撩起帘栊入内,正好同他撞在一处,四目相视。   他身上的衣裳都已经穿好,早前的脸色其实已经不怎么红了,但是陈翎忽然撩起帘栊入内,他也正好伸手的,两人险些撞在一处,沈辞想起刚才他才问过的那句话,还是不由红了耳根子处。   他不想走,又不好退回去,陈翎又正好在跟前……   仿佛又是一处尴尬境界。   沈辞只得寻了话问,“明日要去何处?”   陈翎知晓他方才听见了她和池宏鹰的对话,陈翎看他,不待她开口,沈辞先问,“阿念去吗?”   陈翎顿了顿,如实道,“他去。”   沈辞轻声,“阿翎,我同你们一道去。”   陈翎又看了他一眼,正欲开口,一阵急促而欢快得脚步声跑来,“父皇~父皇~”   是阿念的声音。   帘栊撩起,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因为跑动,累得脸色通红,“沈叔叔!”   又仿佛因为看到沈辞在,更高兴了几分。   陈翎看向沈辞,“你同阿念一处,我还有折子没看完。”   阿念笑盈盈看向沈辞。   沈辞知晓她是给了他台阶下,阿念在,他陪着阿念,便是暂时留下的意思。   沈辞半蹲下,看向阿念,“陛下有事,我们在一侧陪她。”   陈翎瞥他。   阿念点头,“好,父皇,我和沈叔叔不打扰你!”   陈翎轻嗯一声。   沈辞伸手,见阿念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我同殿下先去洗澡吧。”   “好!”阿念喜欢同他一起洗澡,比方嬷嬷给他洗澡的时候有意思多了。   沈辞起身,抱起阿念,一道往耳房去。   陈翎就在屋中,不时便能听到耳房中的笑声传来,陈翎恍然想到从结城往阜阳郡北边逃的时候,仿佛也同眼下一样,一直是沈辞陪着阿念,虽然途中波折惊慌,却又莫名让人安心。   因为,他和阿念都在……   陈翎垂眸看向手中的册子,耳边仍旧有耳房中的水声传来。   耳房中,阿念看着沈辞,“沈叔叔,今天你怎么不和我一起洗澡。”   沈辞笑,“今天我上了药,不洗了。”   他舍不得洗。   阿念看他一眼,悄声道,“沈叔叔,你是不是惹我父皇生气了?”   沈辞一僵,“怎么说?”   阿念托腮,“父皇生我气的时候也这样。”   沈辞轻咳两声,有些不知道当说什么好,但又听阿念认真道,“哄一哄就好了~”   沈辞微顿,不由双臂搭上浴桶边缘,认真问道,“有什么独门方法吗?”   阿念贴耳,“亲亲他就好了,亲亲他就不生气了。”   亲,亲她……   沈辞愣住。   “像这样。”阿念演示了一遍,亲了亲他侧颊。   沈辞原本在脸红想着怎么亲她,忽得又释怀了,好像照做一遍,应当也不难。 第045章 般配   沈辞思绪间,阿念认真问道,“沈叔叔,你会了吗?”   沈辞缓缓点头,笑道,“会了。”   阿念托腮看他,“那你试试。”   沈辞意外:“……”   但这句话从阿念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当他的眼睛清亮看向自己的时候,沈辞没有办法拒绝……   他轻声,“好。”   阿念笑呵呵看他,眸间都是期盼。   沈辞贴近,像他早前一眼,亲上他脸颊,却又和阿念不同,亲吻里带了虔诚,喜欢,呵护和喜爱……   阿念是他和阿翎的儿子。   也是他第一次这样亲自己的儿子……   他也同样会压抑着内心的悸动,眸间却藏不住温和与笑意。   阿念哪里懂?   但是觉得沈叔叔亲他的时间有一些许长。   “这样可以吗?”沈辞温柔看他。   他认真点头,“可以可以。”   沈辞看着他,又忽然道,“殿下,能再亲我一次吗?”   阿念惊讶,还是头一次有人……   但阿念很喜欢,这也次也学着沈辞方才那样,久久得亲上他的侧颊,只是又带了孩童不怎么会使力道的“啵”的一声。   沈辞脸颊忽然暖意,心底也似融化一般,稍稍低了低眉头,似爱意在心底揣得满满当当。   再抬眸时,见阿念伸出食指挡在唇边,朝他悄声做了一个“嘘”的姿势。   他好奇,也轻声问道,“怎么了?”   阿念认真道,“父皇说了,除了他之外,不可以随便亲别人,因为我是太子,太子要有太子的威严~”   这句话从阿念口中说出的时候,沈辞忍不住笑,也郑重应道,“好。”   阿念也笑,“我不亲旁人,但是沈叔叔除外。”   “为什么?”沈辞看他。   阿念悄声道,“我喜欢沈叔叔。”   沈辞还来不及心底荡漾,又听阿念继续道,“我还喜欢大监,方嬷嬷,还有启善也喜欢。”   沈辞忽然明白,在阿念心底,喜欢他和喜欢周围亲近的人是一个意思。   但至少,他也在此列了……   阿念继续道,“但我只亲过沈叔叔,没亲过他们。”   沈辞询问般看他。   阿念悄声道,“因为只有沈叔叔不会躲。”   沈辞才忽然会意,这是他与旁人的不同,大监也好,方嬷嬷也好,怎么会让太子亲他们。   只有他。   阿念凑上前,“沈叔叔,你很勇敢。”   沈辞不由笑出声来。   临近八月中旬了,还有几日就是中秋,天气越渐凉了,不像夏日的时候,沈辞不敢让他玩太久的水,怕着凉。   沈辞用浴巾裹了他出来,又抱去小榻上给他擦干。   小榻都在耳房的屏风后,可以挡风,不会冷。   沈辞给他穿好衣裳,才开始慢慢给他擦头。   阿念问道,“沈叔叔,是不是夏日一过就不能玩水了?”   “嗯。”沈辞想了想,又道,“还可以去温泉。”   阿念眼前一亮,“沈叔叔,温泉是什么?”   来坤城的一路,沈辞每日要被问上无数多的稀奇古怪的问题,眼下温泉也是。   沈辞轻车熟路,“温泉就是温热的泉水,泡温泉的时候就不会冷了。”   阿念似懂非懂,“什么是温热的泉水?”   沈辞温和道,“山间的水是泉水。”   阿念继续,“山间的泉水是什么样子的?”   沈辞继续,“与和浴桶里的水不一样,是在山间流淌的。”   “哇~”阿念惊叹,“那我可以去泡温泉吗?我想和父皇,还有沈叔叔一起去。”   沈辞脑海中莫名浮想出绮丽的一幕,不由耳朵红了。   阿念好奇,“沈叔叔,你耳朵红了?”   沈辞轻声,“耳房太热了。”   ***   沈辞和阿念在耳房中,陈翎则在内屋看着折子。   不多会儿,耳房中没什么水声和动静了,陈翎知晓沈辞带了阿念洗完澡,应当在擦头了。   眼下天凉,不似早前,他们父子两人没闹腾太长时间。沈辞惯来细致,这一路都是他在照顾阿念,陈翎其实放心。   又过了些许时候,陈翎扭头看了看一侧的铜壶滴漏,差不多到阿念入睡的时候了,也该出来了。   陈翎刚想开口唤一声,见耳房的帘栊撩起,是沈辞出来了。   但只有沈辞一人。   陈翎惊讶,“阿念呢?”   沈辞看了看她,佯装平静道,“说他的小鸭子落在小榻上了,要自己去找,不让我一道去。”   陈翎是记得他的小鸭子,而且时常说他自己照顾那只小鸭子……   陈翎收回思绪,“夜深了,你回去吧,阿念今日同我在一处。”   她话音刚落,他应道,“君无戏言,陛下方才不是答应了我留下?”   陈翎看他,她什么时候?   忽得,想起那句,“可以……你要是不介意这幅模样见陆鸣简就行”,但那是她方才逗他的,他不会听不出来……   陈翎出神时,沈辞心底蛊惑着,就是眼下的空隙,抓住了,就很简单不是吗?   是。   他忽然俯身,双手撑在她身前的案几上,阖眸凑近。   不是脸颊,是唇畔。   脸颊,是亲阿念的。   他想亲的,是她这里……   陈翎愣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这一幕来得太突然,唇边带着他特有的柔和与润泽,其实时间也不短,两人都忘了动弹。   唇畔的温度就似佳酿般,缓缓流向四肢百骸……   良久过后,他才松开唇间。   未起身,鼻尖贴近她鼻尖,声音里带了缱绻,“不生气了……”   陈翎半怔时,修长的羽睫眨了眨,似是没反应过来,但一颗心砰砰跳着,脸颊也红了。   他方才稍许起身了些,暧昧吻了吻她额头,沉声道,“明日见。”   陈翎脑海中“嗡嗡”作响,但见沈辞的身影已经撩起帘栊出了屋中。   陈翎记起的都是方才。   指尖微微蜷了蜷……   沈辞出了外阁间,唇畔还都是方才的笑意。   他亲她了。   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但这种事竟然还要儿子提醒……   想起刚才陈翎脸红模样,他心底微漾。   正好同方嬷嬷迎面遇上,“沈……沈将军?”   方嬷嬷见他似逢春一度的模样,沈辞握拳轻咳低头避了过去,等再抬头时,又恢复了如常,“方嬷嬷。”   方嬷嬷愣住。   短暂寒暄,方嬷嬷心中总有些莫可名状,去到屋中时,还有些担心,却见天子抱着太子,在安静听太子背《五目记》。   这幅模样,倒不像……   方嬷嬷觉得自己多虑了。   “方嬷嬷。”阿念见了她,开口唤她。   方嬷嬷上前,“陛下,殿下。”   正好,陈翎听阿念背完,这么拗口的《五目记》,这一月下来,阿念这么小的年纪,竟然能背二分之一了。   陈翎温声道,“好了,同方嬷嬷去睡吧。”   见他都揉眼睛了,但是还是坚持要背完给陈翎听,要同陈翎证明他没偷懒。   方嬷嬷知晓太子的性子,也跟着笑起来。   阿念搂着陈翎,摇头,“我想和父皇一起睡。”   许久没见陈翎了,眼下正是最亲近的时候,他不想同方嬷嬷一处。   方嬷嬷也看向陈翎,陈翎轻声道,“由着他吧。”   许久未见了,陈翎也想阿念了。   方嬷嬷应好。   眼见陈翎抱了阿念起身,往床榻上去,应当是抱阿念去睡了。   方嬷嬷先去将被子铺好,一面似随意般说起,“老奴方才见到沈将军了。”   陈翎平静轻嗯了一声,“他刚才给阿念洗了澡。”   方嬷嬷心中唏嘘,原来如此。   方嬷嬷继续整理床褥,陈翎开口道,“对了,方嬷嬷,我们明日起程去趟舟城。”   舟城?方嬷嬷会意,“好。”   上次走得急,就怕匆匆一别是最后一面,陛下定然让人过问了。   上次见面匆忙,这一趟回京,怕是再见不到朱夫人了,陛下应当是想再朱夫人一面。   “何时走?”方嬷嬷问起。   陈翎一面放下阿念,一面轻声道,“晌午过后吧。”   方嬷嬷点头,见太子已经迷迷糊糊,快睡了。   陈翎又道,“这次庆功宴放在平南侯府,明日离开前,朕要先见见平南侯夫人。还有,方嬷嬷,明日晨间帮朕做件事。”   “陛下吩咐。”方嬷嬷看她。   陈翎道,“明日晨间,你亲自去挑些上好的桂花糕。”   方嬷嬷猜到,“是宁相要来了?”   宁相不是在苍月出使,应当是听闻谭王之乱,特意从苍月赶回来了。   陈翎颔首,“嗯,明日晌午前会到,你带上阿念去,让阿念挑。”   方嬷嬷会意,“老奴省得了。”   太子特意挑的,这情谊才贵重。   “去吧,我陪阿念。”陈翎吩咐一声,方嬷嬷退了出去,“陛下有事唤老奴。”   陈翎点头。   等方嬷嬷离开,陈翎也上了床榻。   阿念下意识靠近他,陈翎莞尔,缓缓躺下,也伸手绾了绾他耳发,阿念又朝她蹭了过来。   陈翎忍不住笑。   “沈叔叔……”阿念却迷迷糊糊说的应当是梦话。   做梦都梦到沈辞……   陈翎伸手将他背后的被子掖好。   又听他断断续续道类似“亲了父皇”这样的字眼,陈翎愣住,忽然明白过来沈辞刚才。   她以为是他开窍了。   原来是阿念教的。   陈翎想起他方才亲她,也伸手揽紧阿念,轻声道,“你爹还比不上你。”   阿念说完便没有再出声,是睡熟了。   屋中安静下来,陈翎想起了上次在舟城见姨母的时候。   ——阿翎,照顾好自己和阿念,我这里很好,不必记挂了。   陈翎目光微微滞住。   遂也想起姨母问起过,阿念的爹呢?   等这次见过沈辞,姨母心中应当就没旁的牵挂了……   ***   沈辞去见平南侯夫人的时候,正好见盛瑶从屋中出来,“二哥?”   盛瑶知晓他方才在天子处。   沈辞想起陈翎今日醋意,语气稍显冷淡,“我来见姑母。”   盛瑶微怔,继而回过神来,“沈姨同凡卓在一处,二哥要去吗?”   “那不必了,他们母子想见不少话要说,我明日再来。”沈辞礼貌而疏远得颔首致意,而后转身。   盛瑶想开口,都找不到时机。   她又不是木头,怎么也能察觉,沈辞是有意疏远她的,倒也不是厌恶,就是不怎么喜欢在一处,冷冷淡淡,客气礼貌……   沈姨是说,军中之人大都这个性子。   真是这个性子?   盛瑶没再深究了。   ……   沈辞回了屋中,也睡不着。   索性坐在窗户上,用草编蚱蜢。   他方才在陈翎屋中见到那只蚱蜢了,就放在案几上,她看册子的空隙就能看到。   她没说,但蚱蜢身上好些地方都破了,是一直带着才会如此。   沈辞一面咬着编草,一面熟练得绕着拧结,目光里都是笑意。   一口气编了两个,   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一些的给陈翎,小一些的给阿念。   沈辞不由笑了笑。   临近中秋了,皓月当空,映得他的心也是温暖柔和的,他仰首靠在窗户一侧,想起立城边关多少个日夜,他也是这样靠在窗边,想她……   ***   一觉到晨间,沈辞将两枚草编的蚱蜢放进袖袋中,往陈翎苑中去。   刚出了屋中,便见小五,薛超和郭子晓几人,“将军!”   “嗯。”沈辞淡声,继续离开。   小五问道,“将军,你去哪儿呀?”   沈辞沉声,“陪太子背书。”   薛超轻叹,“陛下不是都回来了吗?怎么还让将军陪太子背书啊?”   郭子晓环臂,“就是~”   沈辞狠狠瞪了他们几人一眼,“皮痒了是不是?”   三人顿时整齐,“不是不是不是,绝对不是!”   然后郭子晓看向薛超,“皮痒了是不是?”   薛超看向小五,“就你皮痒!”   小五最小,也没旁人能瞪了。   沈辞头疼,“我有事要同陛下外出几日,你们几个抽时间去看看云娘,上次走得急,也没好好同她说说话。”   “哦!”   “对对对!”   “去去去!”   三人赶紧应声,险些将正事都忘了。   沈辞又道,“今日就出发吧,见过云娘再来淼城寻我。”   “是!”三人拱手。   待得沈辞离开,三人才又排排站好。   “不对劲啊~”   “越看越不对劲!”   “真的不对劲!”   沈辞行至长廊拐角处了,三个人的脑袋依次叠在另一个脑袋上,这样都能从长廊缝隙中看见将军的身影。   “将军很不对!”郭子晓叹道,“上次说我皮痒还是……”   薛超和小五都好奇看他。   郭子晓警觉,“不能说!”   “说嘛……”薛超和小五都憋不住了。   郭子晓狠狠瞪了二人一眼,“皮痒了是不是!”   军阶大一级压人的气势是有的。   郭子晓转身,他才不敢说,有一次是将军做春梦……   ***   沈辞行至陈翎苑外,听到苑中的朗朗书声,是阿念在背《五目记》。   沈辞听了稍许才入内。   他入内,紫衣卫都不拦他。   阿念一直是他在照顾,他又是天子近臣,紫衣卫心中都有数。   难得不用早朝,陈翎可以在晨间听阿念背书。   不仅听,也教阿念背。   阿念的声音很清澈,又带了奶声奶气在其中,听起来赏心悦目。   他也想起陈翎小时候念书。   陈翎一直很聪明,也很刻苦,那时候的太傅,也就是现在的宁相,很喜欢陈翎。   陈翎比旁的几个皇子都更聪明,好学,也更勤奋,今日坐在皇位上的换成是陈宪和陈远中的任意一人,恐怕都应对不了谭进……   启善见了沈辞,“沈将军。”   “沈叔叔!”阿念热忱。   沈辞上前,单膝跪下,“陛下,殿下。”   陈翎看了他一眼,朝一侧的方嬷嬷道,“方嬷嬷,带阿念去吧。”   方嬷嬷颔首,昨日陛下便嘱咐过,今日宁相要来,让她带殿下去挑桂花糕。   “殿下随老奴来。”方嬷嬷牵了阿念一道。   启善也退开。   陈翎坐在摇椅上,看着手中那本《五目记》,清冷道,“有事?”   是声音里带了天子一惯的清冷,却并不疏远。   启善也退开,周遭没有旁人,沈辞起身上前,从袖袋中拿出那枚草编的蚱蜢给她,“昨晚编的……”   陈翎目光从手中的《五目记》上离开,一手握着书册,一手接过他手中递来的草编蚱蜢。   因为是晨间,苑中没有多少人,紫衣卫也不会放旁人入内,所以陈翎原本就是舒服得躺在摇椅上的,是近段时间以来,难得的清闲自在时间。   离开聊城之前,她偷偷从他衣服里拿了那枚草编的蚱蜢。   其实,也算不得偷偷,他原本就是要给她的……   是昨晚在她的案几上看见了,所以重新编了一个给她。   陈翎心里其实喜欢,却轻声道,“朕不喜欢喜新厌旧。”   沈辞低头,“阿翎,是从一而终……”   陈翎目光顿了顿,抬眸看他,“巧言令色,鲜矣仁。”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又袖间拿出另一个,“这个是给阿念的。”   陈翎又伸手接过,一大一小,两个蚱蜢很像,也栩栩如生。   陈翎也跟着笑了笑,没说旁的。   沈辞轻声,“晌午后,我同你们一道去舟城。”   陈翎看他,“池宏鹰的嘴越发没有把门了。”   沈辞温声道,“你让他这一路诸事都听我的,眼下还是,那军令如山,我要问,他就得说……”   陈翎无语,“沈自安……”   沈辞笑,“嗯。”   陈翎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低声道,“朕又没说让你去。”   沈辞又笑,“我脸皮厚,赖着去。”   陈翎:“……”   正好启善上前,“陛下,平南侯夫人来了。”   陈翎想起身,但因为坐在摇椅上,姿势太舒服,忽然没起来。   当她再一次没起来的时候,沈辞忍不住低眉笑了笑,而后伸手,稍带了她起身。   陈翎没说旁的。   但因为摇椅在摇晃,她险些扑倒他怀中,幸好最后站稳当了,还是因为他伸手扶稳了她。   沈辞笑而不语。   还是和以前一样,念书很厉害,四体不勤……   “见过陛下。”   暖亭中,平南侯夫人,盛瑶和陆鸣简都在。   “免礼。”陈翎吩咐了声,“启善,赐座。”   启善上前,引着平南侯夫人在临侧的位置落座,陆鸣简和盛瑶都站在平南侯夫人身后,沈辞则是在陈翎身侧随驾。   “自安。”   “二哥~”   平南侯夫人和陆鸣简都看向天子身侧的沈辞。   朝中和军中都知晓这次谭王之乱,是沈辞带着陛下避开了谭进的爪牙,最后又手刃了逃跑的谭进。沈辞早前就曾是东宫心腹,只是后来去了边关四年,从朝中销声匿迹了,但这次回来只怕会更进一步。   如今见沈辞伴在天子身侧,才觉得传闻不假。   “姑母,凡卓。”沈辞也问候,最后到盛瑶这里,沈辞淡声,“盛姑娘。”   听到这个称呼,平南侯夫人和盛瑶都稍稍意外。   盛姑娘算是最疏远的称呼了。   这根木头啊!怎么都不想事情的!   平南侯夫人心中一紧,但当着天子的面,又不好说破,只得赔笑。   陈翎佯装不查旁人的表情,温和道,“这次将庆功宴放在平南侯府,要劳烦平南侯府上下,尤其是侯夫人。”   平南侯夫人连忙起身,抚了抚身,应道,“陛下哪里的话,陛下亲至,平南侯府蓬荜生辉,只是怕怠慢了天子与朝中军中诸君,所以也是来向天子辞行,怕是要早些回淼城,不能伴驾天子左右。”   “侯夫人快请起。”陈翎示意,启善上前代天子扶起。   陈翎继续道,“一切由夫人做主即可。”   平南侯夫人坐回了原位,“这次凡卓多亏陛下照看。”   陈翎笑,“是他自己争气。”   陆鸣简连忙站直了,腰板挺直了。   沈辞想笑。   最后到盛瑶这里,“陛下。”   陈翎多看了盛瑶一眼,笑道,“昨日就见过了,越发丽质了。”   听到天子赞许,平南侯夫人应道,“是啊,阿瑶温婉贤淑,如臣妇女儿一般,这次正好自安也在,一处见见。”   盛瑶脸红。   沈辞方才特意唤了声“盛姑娘”就是特意避开,眼见平南侯夫人如此,沈辞心底一紧,“姑母……”   话音未落,又听陈翎道,“郎才女貌,倒是般配。”   沈辞看她,心底微沉。   听天子都这么说,盛瑶害羞低头,平南侯夫人更是心中一喜,想着莫不是陛下也瞧出意思来了,要赐婚,那便更好……   陈翎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随意道,“只是凡卓年纪尚小,再过两年赐婚倒更合适些。侯夫人觉得呢?”   平南侯夫人惊呆。 第046章 。   “啊,陛下,不是……那个,不是卓凡和阿瑶。”等平南侯夫人反应过来,便连忙道起。   陈翎莞尔,“侯夫人放心,朕心中有数。”   平南侯夫人剩下的话不由咽回喉间……   天子说心中有数,她再接话,不是打天子的脸吗?   但,天子分明听错了……   平南侯夫人一脸焦急模样,只是又不好当下提起,便如坐针毡,又紧张看向陈翎。   陈翎温和道,“这些年平南侯府替朕做的,朕都看在眼里,凡卓也深得朕心,朕一直待他亲厚,凡卓的婚事,朕自然不会马虎,是不是凡卓?”   陈翎说完看向一侧的陆鸣简。   陆鸣简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   他脑海中自动过滤的事天子口中那句“凡卓深得朕心,朕一直待他亲厚”……   沈辞一看陆鸣简的模样便猜到,也知晓陈翎是猜得到才特意这么说的。   沈辞忍不住想笑。   陈翎又道,“朕还有些事,要晚上几日再去淼城,庆功宴的事就劳烦侯夫人同侯府上下了。”   侯夫人心中还欠着方才的事,天子如此说,侯夫人连忙应声。   陈翎又提及,“这趟自安同朕一道去,朕有事要他做,听说原本他这一趟是来见侯夫人的,倒是没同侯夫人在一处的时候,侯夫人见谅。”   侯夫人哪里敢,“侍驾乃臣子本分,自安当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子为重。”   陈翎笑,“侯夫人端庄大体。”   得了天子赞誉,侯夫人福了福身,“陛下谬赞。”   遂朝沈辞道,“自安,回淼城再见。”   沈辞应声,“是,姑母。”   陆鸣简也欢喜道,“二哥!淼城见!”   沈辞颔首。   盛瑶这处,天子能不再提赐婚的事就是大吉了,盛瑶能不出声尽量没出声,只朝着天子和沈辞福了福身。   陈翎起身,“朕还有事,不陪侯夫人了。”   侯夫人也连忙跟着起身。   陈翎起身时,目光又特意在盛瑶和陆鸣简身上多看了几眼,温声道,“是般配,门当户对,年纪也合适。这次谭王之乱,少洪(盛文羽字)亲率驻军前往平乱,堪为朝中典范,朕不能委屈盛瑶。”   盛瑶脸红,羽睫因为担心颤了颤,“陛,陛下……”   这,平南侯夫人觉得陛下是彻底误会了,再不解释清楚,真怕是会出乱子。   但天子一句话确实说破——年纪合适。   自安确实比盛瑶年长些……   陈翎也没给旁人反应时间,“自安随朕来,朕有事同你商议。”   “是,陛下。”沈辞应声。   “诶。”平南侯夫人眼巴巴看着沈辞跟随天子一道离开了去,心中越发担心,这,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   盛瑶也眸间忧色。   只有陆鸣简还沉浸在方才的喜悦中。   一面挠头,一面笑着,以前陛下待他亲厚,是爱屋及乌,因为二哥的缘故。   这次是他发现的谭进,又追上了谭进,陛下肯定对他刮目相看!   他就说吧,他很厉害啊!   平南侯夫人也忽得愣住,想起方才天子目光看过来的时候,有些捉摸不透的东西在其中……   等她这次看向陆鸣简的时候,平南侯夫人恍然想起,陛下是不是暗指她自己儿子的婚事还没操心,先去操心自安的婚事了?   但她是觉得凡卓年纪尚小,可自安不一样啊……   忽得!平南侯夫人顿住!   仿佛突然反应过来一般,陛下方才又特意提了句这次平定谭王之乱,少洪功高,而自安这一路又都是伴驾天子身侧的……   平南侯夫人恍然大悟,她这次怎么如此糊涂了去!   谭王之乱得平,建平侯府和沈家定然都会盛极一时。   天子也一定会大行封赏。   两个会盛极一时的世家,天子又怎么赐婚,让他们两家绑在一处呢!   平南侯夫人心头一紧,她当真是糊涂了!   天子方才哪里是没听清,是听清了,又特意佯装不察,好让在场的几人都有台阶好下的!   君心不可测,她方才险些触怒了圣驾……   因为谭王之乱的缘故,今日的建平侯府和盛家与早前的早就不能同日而语,此事万不可再提了!   侯夫人抚了抚心口,尚有些后怕。   天子之心,当真深不见底。   ***   等回了屋中,陈翎才松了方才端着的架子。   她方才费了那么多唇舌,但凡侯夫人只要脑子稍微转过来,就能听出她先前的言外之意,不会再提此事了,日后也不会再提……   沈辞姓,侯夫人也姓沈。   在侯夫人看来,好容易沈家要熬出头了,断然不能因为她这一出神来之笔断送了沈家的前程……   世家的后宅就是一面镜子。   前朝什么模样,镜子照出的就是什么模样。   她是天子。   她一句话,会有旁人去揣度……   她不需要说的清楚直白。   更不需要说,沈辞的婚事,谁都做不了主……   收起思绪,陈翎在案几前跪坐下,将早前沈辞给她的两个草编蚱蜢拿出来,放在案几上。   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连同早前的那个蚱蜢一道放在一处,一共三只,把小的放在中间,两边是大的两只,忽然觉得心里舒服了,又仔细看了看,心中不由叹道,根本就是呆子一个,只知道做两个,就不知道做三个……   你不戳破,他就永远想不到。   木头一根……   但木头昨日亲了她。   陈翎又拢了拢眉头——还是儿子教的。   还比不过阿念呢……   沈辞上前的时候,见她跪坐在案几前。   她小时候就喜欢这么跪坐在案几前看书,抄录,或是玩东西,沈辞已经许久没见过了,其实陈翎也许久没有这么放松过,没什么样子,也没什么规矩,全然不像天子该有坐姿,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轻松慵懒,许是有沈辞在的缘故。   沈辞没有戳穿,“阿念呢?”   陈翎应道,“同方嬷嬷一道出去买桂花糕了。”   沈辞微楞,买桂花糕,要去很长一段时间……   沈辞眸间淡淡垂了垂。   陈翎其实没跪多久,但许久没这么跪坐了,起身时才会腿软。   沈辞伸手扶她。   今日早前在苑中,他也扶过她,陈翎便没太在意,所以沈辞扶她起身之后,并未松手,而是直接抱起她的时候,陈翎一惊,“沈……”   很快,陈翎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沈自安,你做什么?”   他知晓她不敢高声。   他抱着她,她便高出他半个头,她怕摔下去,也只能下意识伸手握住他肩上衣裳,算是俯身看他,模样有些紧张,脸颊上因为方才的突然,稍许红了,但一双美目似秋水潋滟看着他,他心底微扬,也仰首看她,温声道,“我与陛下年纪合适,也心意相通,不般配吗?”   他忽然这么说,是照着她方才的话。   陈翎:“……”   陈翎喉间轻咽,“放我下来!”   只是说话的时候,还是攥紧了他肩上的衣襟。   见他没有松手,陈翎佯装凌声,“你胆儿肥了是吗,沈自安?”   沈辞不由笑了笑,“陛下不是有事,要同末将商议吗?”   陈翎:“……”   陈翎知晓他是特意的,“不放我下来,怎么商……”   话音未落,陈翎只觉抱着她的一只手忽然松开,只剩了一只手抱紧她。她下意识攥紧掌心,但倏然,那只松开的手却忽然抚上他后颈,带着她整个人轻轻前倾。她攥紧他衣裳的手不得不松开,攀上他后颈……   在她惊讶的目光中,他仰首吻上她双唇。   她也忘了动弹。   怦然心动里,呼吸声都抑在喉间。   因为他抱着她,她更高些,若是远远看去,定然以为是她在俯身亲他,他的掌心刚好抚上她颈后的莹白肌肤,虎口处有常年刀剑磨出的薄茧,薄茧抚上她后颈细腻柔滑的肌肤,引得她轻轻颤了颤。   原本案几一侧就临着屏风,她迷迷糊糊被他抱至屏风后,抵在墙边亲吻。   她不会体会不出他的亲吻与昨日不同,也从起初时候的浑浑噩噩,到渐渐地适应和沉静在他的亲吻中,也会慢慢开始回应他的亲吻。   两人从墙边拥吻,到贴近屏风处。   她身上靛青色龙袍的衣领被解开,他吻上她修颈处,铜镜里都是绮丽繁华幕幕。   她目光瞥至铜镜处,龙袍都滑至肩头,身后的裹胸也一松,她不由咬唇,忍着轻颤的声音道,“自安,现在不行……”   他沉声,“不是晌午后才走吗?”   他目光中带着虔诚,“你昨晚同池宏鹰说话的时候,留我在屋中……不是说给我听的吗?”   陈翎:“……”   陈翎轻声:“自安,别闹,现在不是时候。”   沈辞没松手,“聊城的时候,你不也是特意的?让我日日想你,不是吗,陈翎?”   头上的玉簪忽得被他摘下,陈翎呼吸仿佛都漏了一拍,青丝墨发滑落下来,说不出来的撩人心扉。   他放她至榻间,眸间慢慢黯沉,“阿翎,你昨晚不是特意的吗?你给旁人上过药吗,像昨晚那样?”   她眸间微滞,“不是……”   她未说完,他俯身吻上她唇间。   只是屋外启善的声音传来,“陛下,宁相入城了,还有两刻钟至官邸。”   沈辞愣住,也忽得反应过来,她方才说不是时候,是因为知晓稍后宁相要来?   陈翎:“……”   沈辞:“……”   四目相视,有戛然而止的绮丽暧昧,也有股莫名的尴尬在其中,尤其是沈辞,也尤其是他方才还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佐证……   眼下,眸间的纷乱仿佛也慢慢恢复过来,就只剩窘迫充斥在其中。   陈翎轻叹,“你现在不说话,也不会尴尬……”   沈辞:“……”   “躺下。”陈翎轻声。   他心虚躺下。   陈翎调整了声色,朝屋外道,“朕知道了,朕同沈辞还有事要说,再有旁的事不用通报了。”   “是。”启善应声。   沈辞喉间不由咽了咽,陈翎撑手起身,忽然握住他,“要快些。”   他脸红,“……”   也忽然明白她的意思。   陈翎俯身看他,轻声笑道,“原来,朕为了引诱你花了这么多心思啊……”   沈辞:“我胡说的……”   沈辞恨不得掘地三尺将自己埋了,又恨不得方才一个字没说过,只能忍不住不出声,低声闷哼着。   陈翎笑,“沈自安,你不去大理寺探案都可惜了。”   “阿翎……”   陈翎吻上他,“别出声,商量军务可没这声音……”   他喉间轻咽,也攥紧掌心。   终于,忍不住伸手抱住她时,眸间黯沉沾满爱慕,低沉道,“阿翎。”   她的亲吻落在他唇间,他死死拥紧她,“阿翎,我爱你。”   他拥紧她,再拥紧她,最后缓缓松开…… 第047章 遭遇   宁相至时,陈翎已在外阁间等候,身上是一件玄色的龙袍,一丝不苟,正襟危坐,天子威严气度尽显。   宁如涛上前,拱手道,“老臣见过陛下。”   陈翎温声道,“老师免礼,这一趟从苍月折回,风尘仆仆,舟车劳顿。”   宁如涛起身,“老臣在苍月,听说谭进生事,便往国中回了。”   陈翎道,“谭进已经伏法,老师不必担心,启善,赐座。”   启善上前,领宁如涛在天子一侧的座位落座。   天子同宁相说话,旁人大都不在跟前,启善退了出去。   宁如涛才看向陈翎,沉声道,“谭进不好对付,陛下两月内便能扭转局势,说明已经能够掌控朝中和军中大局,老臣心中欣慰。”   陈翎如实道,“给老师的书信中提及了,此番是谭进仓促,吃了粮草的亏,朕正好让人扼紧了粮道,便等于扼紧了他的命门,谭进没有办法……”   宁如涛叹道,“陛下若非掌控全局,扼紧粮道也奈何不了谭进。”   老师赞许,陈翎没有再推辞。   恰好启善在外,“陛下,相爷,用茶。”   “进来吧。”陈翎吩咐一声。   启善端了茶盏,分别置于陈翎和宁如涛身侧的高几上,而后退了出去,掩了房门。   宁如涛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缓缓道,“老臣听说,原本因为潭洲等地的驻军盘踞,城内的粮食大都充作了军粮,不少百姓因为粮食同驻军起了冲突,死了不少人,但怀城之乱得平,朝中便有粮食运至怀城,百姓感恩戴德。两军交战,陛下若只是想扼住谭进的粮道,不会如此大费周折往怀城等地筹粮,还是让敬平王亲自去筹的粮食,其中可有缘故?”   陈翎也放下茶盏,低声道,“这次谭进谋逆,朕侥幸没有落在谭进手中,逃离的时候路过了阜阳郡一处村落,名叫泳村,得了村民的庇护,才得以安稳脱身。在泳村的时候,在邓翁家中借住,见他只有一人,才知晓阜阳郡前年一场疫病,死了不少人,这些小村落无人管,走投无路,求救无门,不少村子整村,整户都没了。燕韩很大,今日疫情,明日水灾,后日大雪,这样的事天天都在发生,居庙堂之高,也不见得处处能看见,既然看见了,能做一些是一些。阜阳郡原本就遭了水灾,到处都是流民,怀城是粮仓都被调空,若是不做事,会饿死很多少人。朕不是明君,但也不想做昏君,但摆在眼前的,不能不做……”   宁如涛捋了捋胡须,眸间笑意,“何为明君?万丈高楼平地起,小事处才是端倪,没有这些小事,何来民心安稳,军心安定?做明君,最怕有心无力,陛下做得很好,要有掌控朝堂的手腕,也要有心系百姓的爱民之心。锦上添花之事固然好,但在老臣看来,这才是雪中送炭,阜阳郡的百姓都会记得陛下的恩情,这才是上位者应当做的事,怀城之乱若是已然看得清解决之道,那此事远比平定怀城之乱更为重要。”   宁如涛说完,轻咳两声。   陈翎担心,“老师?”   宁如涛摇头,“无事,是回来路上走得急,偶然风寒罢了,陛下不必担心。”   陈翎又道,“可有唤太医来看?”   宁如涛笑,“唤过大夫看过,也用过药了,快好了。”   陈翎颔首,“那便好。”   宁如涛又问,“老臣听说沈自安回来了?”   陈翎微顿,既而淡声道,“是,他正好回平南谭王姑母。”   宁如涛道,“淼城同怀城两个方向。”   陈翎:“……”   陈翎拿不准宁如涛的意思,便也没有出声,只是佯装饮茶。   宁如涛继续道,“沈自安是先帝给陛下挑选的伴读,早前在东宫,老臣就觉得他保靠。先帝当年打压沈家,便是想让陛下用好沈家,先帝打压沈家,陛下重用沈家,沈家才对陛下感恩,但陛下早前不喜,将他送去了边关,老臣当初是反对的,但不曾想沈自安在立城边关的几年一直跟随刘老将军,也立下了赫赫战功。淼城同怀城两个方向,沈自安若非心系陛下安危,这一路赶不上救驾。老臣是想说,沈自安是东宫旧人,对陛下忠诚,眼下谭王之乱刚平,陛下就算再不想留他,也应当要留他,并且安抚沈家,让朝中都看到天子御下,恩威并施,过往不究。”   陈翎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老师说的,朕记下了。”   宁如涛遂才点头,“老臣也许久没见过他了。”   陈翎平和道,“他就在官邸,知晓老师来,一定会来见老师。”   宁如涛再次颔首。   沈辞这一段的话题过去,宁如涛又问起,“谭进党羽可有查清,此事刻不容缓。”   陈翎点头,“有。谭进行事小心,又筹划了多年,谭进的党羽藏得很隐秘,若不是沈辞刚好撞见,恐怕都不知晓屈光同和付门慈两人是谭进的人,朕险些因此栽到谭进手中,这次让盛文羽将怀城围而不攻,又让谭伟明在潭洲生乱,再让陈修远去屯粮,就是要看旁人的反应。这是名册,老师过目。”   宁如涛接过,看到开头几个名字就不由皱起了眉头,一面问,“陛下准备怎么做?”   陈翎应道,“老师也看到了,好些地方都有人,若是连根拔起,势必引起朝中恐慌,人人自危,不如徐徐图之。眨眼的先除了,而后再行封赏,再借封赏和春调之事,架空实权,慢慢替换,替换的理由很多,不必都往谭王之乱上靠,尽量让此事缓缓作罢。”   宁如涛再次展露笑意,“陛下心中有数,老臣认为此举妥当,不危急燕韩国运为先,秋后算账。”   陈翎点头,“朕也是此意。”   宁如涛捋了捋胡须,“福祸相依,经此谭王之乱,陛下手中的皇权更加稳固,朝中和军中更归心于陛下,是好事。”   陈翎看向宁如涛,“只是还有一事,老师,朕没想到明白。”   宁如涛看向她,“陛下请说。”   陈翎轻叹,“谭进让人将陈宪送至西戎人手中,西戎要陈宪做什么?”   眼下陈宪还未找到,一切都是未知之谜。   但多少与出现在曲城的哈尔米亚脱不了关系。   宁如涛低眉笑了笑,抬眸看她,目光深邃,“陛下如何确认,一定是西戎人要的陈宪呢?”   陈翎微怔。   宁如涛继续,“陛下再反过来想,谭进和西戎人之间并不相互信任,中间谁在穿针引线?”   老师一句话,陈翎回过神来。   宁如涛又道,“谭进很清楚,他即便坐上皇位,也坐不稳皇位,但陈宪可以先挂名;而西戎也很清楚,先用谭进除掉不下,之后谭进一旦不受控,他们可以再借陈宪行事。陛下想,谭进和西戎人为什么都能想到陈宪?”   陈翎沉声道,“那因为是陈宪找的他们,也很清楚他们双方想要什么,他可以从中谋利,他不是胆小,他是胆大,他才是躲在后背借力使力,打着如意算盘的人,难怪他当时看到我同沈辞在一处,当即就跑了,因为他发现我不在谭进手中,谭进也没有掌控大局,他要尽快将自己从谭进和西戎人之间摘出去。早前祖姑父提醒过朕,陈宪不能再留,是朕糊涂了,见他当众吓得尿了裤子,以为他不成气候……”   宁如涛未再提旧事,而是道,“谭王之乱告一段落,西边却出了一个哈尔米亚,可以遇见,未来西边不会太平,老臣正好要同陛下说起此事,这一趟去苍月,见了苍月太子柏靳,苍月如今是太子监国,这个柏靳很不简单,老臣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这次国中出事,老臣提前回了燕韩,柏靳提过,他会在年后亲至燕韩拜见陛下。”   陈翎意外。   宁如涛又道,“南顺,苍月,一前一后都至燕韩,周围势必会生变化,陛下当以不变应万变。”   陈翎点头,“朕知晓了。”   到此处,宁如涛要说的都已说完,才换了温和神色,“陛下有什么想去做的事,眼下就可以去了,淼城这里,老臣替陛下看着。”   陈翎也道,“多谢老师。”   宁如涛又掩袖咳嗽了两声,“不要将风寒传给陛下了。”   “怎么会?”陈翎笑道,“老师,祖姑父近来可好?”   宁如涛笑,“义父尚好,就是年迈了,也惦记着陛下,这次回来得急未曾去万州谭王,等回京之前,陛下可抽空去看看。”   陈翎应好。   恰好启善上前,“陛下,宁相,殿下回来了。”   是方嬷嬷带了阿念回来。   “宁相~”阿念亲切开口,“我挑的桂花糕,一个一个挑的。”   宁如涛笑开,“殿下有心了,老臣谢过。”   陈翎也笑开。   ***   摇城,陈修远端起茶杯,悠悠看了前方一眼。   三,二,一……   陈修远摔了杯子。   忽然间,周遭之人骤起,将眼前的人死死压下,根本动弹不得。陈修远遂才起身上前,慢悠悠道,“我看了一路,就觉得你不对劲。”   哈尔米亚挣扎看他,“我哪里不对劲?”   陈修远道,“就是因为哪里都对劲,所以才不对劲……”   哈尔米亚咬牙,“胡说!”   “哦~”陈修远叹道,“那就是你运气差……遇到我。”   哈尔米亚再度挣扎,但是被按下。   陈修远转身看向曲边盈,“怎么样,是不是有问题?”   周围的人已经将哈尔米亚架了起来,曲边盈看了陈修远一眼,没说话,而是上前,看紫衣卫搜哈尔米亚的身。   “将军!”紫衣卫搜到一枚护身符,上前呈给曲边盈。   曲边盈接过,这样的护身符很少见,上面的文字不是汉文……   曲边盈看向哈尔米亚,“你不是汉人。”   哈尔米亚诡异笑了笑。   陈修远拢眉,总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对,“曲边盈,你离他远些。”   陈修远离得远,曲边盈离得近。   曲边盈睨他一眼,没有搭理,继续走近哈尔米亚,“我记得西戎人的护身符上会刻自己的名字,这是你自己的名字吧,你是西戎人?”   曲边盈话音刚落,哈尔米亚骤然甩开方才架着他的四个人。   速度之快,力道之大,刚才分明是佯装的!   曲边盈已经很快,还是来不及拔出佩刀,被他手中的匕首扣住脖颈,瞬间见血。   周围的紫衣卫都不敢上前,哈尔米亚嘴角微微勾起,目光看向一侧的陈修远。   陈修远叹道,“有话好好说,拿女人当挡箭牌你们西戎不嫌丢人啊?” 第048章 风寒   哈尔米亚笑,“不丢人啊,怎么会丢人?”   陈修远见他不慌,知晓是个不好对付的。   他不慌,方才又特意隐藏实力,引他和曲边盈上前,是对方察觉了端倪,知晓跑不掉,才要拿他们当人质。   不是曲边盈,也会是他。   只是他惯来戒备心重。   陈修远在心中迅速拿捏,也跟着笑起来,“也是,我觉得拿女人当挡箭牌是件挺丢人的事,但你不觉得,应当是你们西戎平日里也如此才是才对,是我少见多怪了……”   哈尔米亚分毫未恼,“不必用激将法激我。”   陈修远啧啧叹道,“连激将法都知道,看来你不仅懂燕韩话,懂得还很多,普通的细作不敢这么劫持人,看来阁下不是普通人?”   哈尔米亚温声,“别绕圈子,我要安全离开这里。”   周围都是紫衣卫。   陈修远点头,“行,你放了她,你离开。”   哈尔米亚笑道,“你当我傻?我放了她,你会让我走?”   哈尔米亚手中匕首更紧了些,眼见着鲜血从曲边盈肌肤上渗了出来,也见陈修远脸色不似方才那般轻松,哈尔米亚继续笑道,“别激怒我,燕韩人,激怒我对你没好处……”   陈修远看着他手中的匕首,曲边盈拢紧的眉头,还有他脸上的笑意,奈何道,“你不就想要人质吗?我同她换得了。”   曲边盈看他。   哈尔米亚也看他,但眼神中明显有兴趣。   陈修远叹道,“她这么危险,你还得随时提防着,但像我这样的,一看就好应付,你拿我当人质,比拿她当人质好。”   哈尔米亚还是笑,“哦,你为什么要救她?”   陈修远慢慢上前,“还不明显吗?看来你对燕韩还不了解啊~”   哈尔米亚皱眉。   陈修远继续上前,“真看不出来,我惧内啊~”   陈修远言罢,曲边盈脸色一变,“陈修远!”   陈修远耳朵都险些被她振聋,估摸着哈尔米亚应当也没好到哪里去,果真哈尔米亚头一遭恼人的神色,“安静点!”   陈修远已经临近,平静道,“怎么样?放开她,我同你走,你不会真看不出来,我更值钱吧?”   哈尔米亚才又展了笑颜,“有意思。”   陈修远也笑,“那就是成交了?”   哈尔米亚再度笑起来,这次是朝向曲边盈的,“行,你丈夫拿命换你,算你命大,但是你乱动,我一样杀了你。”   陈修远也看向曲边盈,暧昧道,“听到没,别乱动。”   曲边盈愣住,虽然她一直不怎么喜欢陈修远这个人,但这一路去收粮也好,劫粮也好,她还是信得过陈修远,也对他熟悉,方才这句“别乱动”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见曲边盈愣住,陈修远知晓她听出了端倪。   陈修远上前,双手举起,示意他身上空无一物,没有武器。   在走到哈尔米亚身侧的时候,确认哈尔米亚松开曲边盈的一瞬间,陈修远放下手臂,“嗖”得两声强弩射过,但哈尔米亚精准躲开。   陈修远同哈尔米亚厮打在一处,但不可能是对方对手,很快,手臂被佩刀重重割伤。   哈尔米亚很快的速度翻身上马,“嗖嗖”几箭根本没有射中他,他打马离开,还回头朝陈修远挑衅笑了笑。   陈修远吃痛,手臂下一条巨大的伤口,脸色都白了。   曲边盈上前,“陈修远!”   旁的紫衣卫已经去追了,曲边盈见陈修远额头渗出冷汗,等仔细看,才见伤口之深!   她一直以为陈修远……   但眼下竟然忍着没有吭声,曲边盈看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陈修远却转头看她,一脸认真却紧张得问道,“我这手,日后还能抬得起来吧?”   曲边盈:“……”   曲边盈伸手,握住他手臂包看了看。   好容易维持形象忍住得痛,这厢再没忍住,陈修远痛得出声来,“疼……”   这一瞬间,曲边盈有些想笑,忽然又觉得不合时宜,淡声道,“没断。”   陈修远:“……”   已经有人折回,“王爷,将军,对方的骑术很好,可能撵不上。”   陈修远并不意外,“追追就行了,撵不上他的。”   曲边盈莫名看他,“你怎么知道?”   陈修远闹心,“能不能……先给我上点止血药什么的?这儿还流血不止呢~”   曲边盈看了看他,忽然觉得也不是那么讨厌。   ……   陈修远坐好,曲边盈给他上了止血药,又包扎。   虽然是曲边盈上得药,包扎得,但整个过程及其敷衍,完全不像他刚才从西戎人手中救了她,反倒像她从西戎人手中救了他似的。   曲边盈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说追不上了?”   她不信。   陈修远还痛着,不由皱眉,“都说了,不能只靠暴力,要用脑子,你想,他这么厉害一个,这些人都压不住,怎么会被我们抓?是早就计划好了被我们抓。”   曲边盈看他,停下来,“为了拿我们当人质?”   因为分神想事情,手中不由捏紧。   “疼疼疼。”陈修远一连三个疼字,曲边盈才回神,手松开了稍许,果真见伤口又渗血了。   陈修远:“……”   曲边盈:“……”   最后曲边盈先开口,“重来。”   刚包扎到一半的纱布和绷带直接扯了下来,有些纱布和血凝在一处,忽然一扯,陈修远险些没痛晕过去。   曲边盈跟着手一抖,有些歉意,但是没好开口。   陈修远礼貌道,“要不,换个人包扎吧。”   曲边盈从善如流。   真换了另一个紫衣卫给陈修远包扎,陈修远整个人仿佛才捡了条命回来。   曲边盈问,“方才没说完呢。”   陈修远看她,“拿我们中任何一个人当人质,他能走多快?能跑多远?”   确实,若是带着人跑不远。   曲边盈继续问,“那他图什么?就为了砍你一刀?”   陈修远:“……”   见他震惊模样,曲边盈竟然低眉笑了,“没明白。”   陈修远叹道,“腰牌还在不在?”   他一说,曲边盈赶紧伸手摸了摸腰间,没有了,诧异看他。   陈修远道,“别看我,我的应该也没有了。”   曲边盈反应过来,对方压根就不是冲着拿他们当人质来的,是取他们二人腰牌的,带着人质跑不远,但有腰牌在,他可以在腰牌失窃传到各处前做很多事情,比如逃出燕韩。   曲边盈懊恼,她大意了。   “别让我再看到他!”曲边盈握紧佩刀。   陈修远笑道,“放心,他也不想再看到你。”   陈修远的手臂终于包扎完,上下活动了下,仿佛还行,这才道,“曲将军,就此别过吧。”   他要还去东城。   东城是燕韩与苍月的边城,许骄从苍月至燕韩,他需至东城迎候。   “你自己多小心。”曲边盈看了看他。   陈修远笑,“放心,曲将军不在,我怕是也不会受伤。”   曲边盈心中的歉意忽得烟消云散,也跃身上马,“我去陛下跟前复命了。”   陈修远点头,“曲将军保重。”   曲边盈打马而去,英姿飒爽,身后是连串的紫衣轻骑。   陈修远身边便只剩了敬平王府的侍卫,侍卫上前,“王爷没事吧。”   陈修远轻声道,“别同刘叔说,怕他担心。”   侍卫应是。   只是他手臂受伤,握不了缰绳,也不能骑马了,“去寻辆马车来,去东城,路上要快些了。”   “是。”侍卫拱手。   陈修远看了看手臂上包扎的伤口,又想起方才看到匕首割破曲边盈颈边的时候,还心有余悸,又重重皱了皱眉头,“不管这人是谁,一定不好对付。”   稍许,侍卫寻了马车回来。   陈修远撩起帘栊上了马车,心中叹道,送走一个,又要来一个。   陈翎真是没给他安排一个好差事。   ***   马车上,陈翎接连喷嚏两声不止。   沈辞脱了外袍给她披上,陈翎原本靠在马车一角小寐,眼下微微睁眼,他的外袍还带着体温。   沈辞看她,“睡会儿吧,阿念同方嬷嬷一处,我在这里陪你,还有一个时辰就到落脚地了。”   陈翎轻嗯一声,没什么精神,又咳嗽了两声。   出来一日,便咳嗽了一日。   沈辞伸手抚上她额头,她轻声道,“没事,应当是被老师传染风寒了,过两日就好。”   沈辞看她,“阿翎,额头有些烫。”   陈翎这才睁眼,沈辞问道,“是不是觉得冷?”   陈翎迷迷糊糊点头,她是穿的够多了,又披了他的外袍,原来是发热,难怪了……   “钟云随驾,稍后让他看看。他是傅叔的学生,保靠。”她脑海中昏呼呼的,却也还记得。   钟云是太医,她身边的太医只能是保靠的人。   沈辞伸手揽紧她,“嗯,睡会儿吧,这样还冷吗?”   她轻声,“要好些。”   他伸手,抱她靠在怀中,“这样呢?”   他说话声仿佛都在她头顶,她也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她轻嗯一声。   他仿佛是第一次这么安静,温和抱着她,她也是第一次这么安静靠在他怀中,马车滚滚向前,沈辞觉得她身上比早前更烫了些…… 第049章 照顾   抵达雨镇是黄昏前后,紫衣卫早前便备好了苑落。   从雨镇往舟城去,途中能剩下两日左右的时间,来回便是四日。   沿途都是山路,崎岖而颠簸,若是逢到六七月的雨季还有滑坡泥石流。眼下即便是八月了,雨水开始少了,但过往的行人还是少,因为路不好走。但陈翎要得便是人少,省时,再加上一直病着,反而不怎么觉得就到雨镇了。   到雨镇的时候,陈翎还烧着,比早前还厉害些。   天子是沈将军抱下马车的,瞧着模样是病着,也睡着了没醒。   除却方嬷嬷,旁人没往别处多想。   倒是阿念紧张,“嬷嬷,父皇的病更重了吗?”   昨日离开坤城的时候,方嬷嬷还见天子没什么大碍,就有些咳嗽,难受,今晨的时候说不怎么舒服,说睡一觉再说,也没让钟云看过。   阿念问起,方嬷嬷如实道,“稍后先请太医替陛下诊治,听太医的,殿下勿急。”   阿念一脸紧张。   虽然听方嬷嬷如此说,阿念还是挣脱了方嬷嬷牵着他的手,跑上前去,一直跟在沈辞身后。   也没出声,也没哭闹,就一直安静跟着。   方嬷嬷轻叹,太子同天子亲厚,又懂事,心中定然是着急的……   沈辞看向阿念,阿念轻声,“沈叔叔。”   沈辞温声,“陛下睡了。”   阿念这才点头。   等到了屋中,屏退了左右。   方嬷嬷守在屋中,钟云替天子请脉。   钟云是傅太医的徒弟,早前便替天子请过脉,是知根知底的。   方嬷嬷也信得过钟云。   沈辞带了阿念也在屋中,阿念担心,沈辞便抱着他,稍后,钟云放下天子的手腕,方才起身。   “钟太医。”方嬷嬷迎上。   钟云道,“陛下没什么大碍,应当是宁相传过来的风寒,用几日的药便好。”   “怎么会忽然加重?”方嬷嬷还是不放心。   钟云道,“眼下正值季节更替,风寒便稍不注意就容易加重,再加上前两月的谭王之乱,陛下恐怕一直紧张着,等到眼下平息,忽然放松了下来,整个人便都要跟着缓一缓,又正好逢上风寒,多少有些印象,怕是要恢复上几日。”   原来如此。   方嬷嬷听过才放下心来。   沈辞不宜出声,只是听着,但目光看向陈翎的时候,皱着的眉头没有松开,反而更拢得更紧了些。他倒是也疏忽了,前一两月最紧张的人莫过于陈翎,虽然她一路上什么都没说,但是诸事都要操心,也诸事都要担心,思绪一直紧绷的人是陈翎。不说陈翎,就算是长期在军中的人,体魄够好,在经过一场持久的战役,精力高度集中后松弛下来,也容易因为小事而大病一场……   眼下陈翎就是。   风邪入侵,可大可小,陈翎怕是还要缓上几日。   果真,阿念从他怀中下来,认真朝钟云问道,“钟太医,我父皇什么时候能好?”   钟云温声道,“殿下,陛下坚持服药,几日就能好,殿下不必担心,但也勿要扰了陛下休息,陛下要多休息才能好得快些。”   阿念点头,“我知道了。”   “下官去煎药,稍后,还要请方嬷嬷服侍陛下用下。”钟云提醒,方嬷嬷应好。   沈辞和阿念留在房中,方嬷嬷同钟云一道出了屋中,钟云迟疑,“方嬷嬷,下官方才见沈将军在……”   钟云欲言又止。   因为此事未曾避讳着沈将军,钟云要问清楚。   方嬷嬷环顾四周,低声道,“将军清楚。”   钟云这才放心,“那下官明白了。但方嬷嬷,陛下是今日才开始发热的,少了算也要两日,夜里怕是要会继续,需照顾仔细了。”   方嬷嬷应好。   钟云又道,“殿下年幼,这两日还是同陛下避着些。”   方嬷嬷会意。   等方嬷嬷回了屋中,沈辞正好提醒阿念别离太近,怕风寒过到他身上,方嬷嬷心中唏嘘。   “沈将军。”方嬷嬷上前。   “怎么样?”沈辞看她。   方嬷嬷道,“钟太医是说,陛下才开始发热,怕少了去也要一两日,夜里还会继续烧,要小心伺候着,老奴今日要守在陛下这里,殿下这处还需将军照看。”   沈辞点头,“好。”   阿念看向方嬷嬷,“我想同父皇多呆会儿。”   方嬷嬷正欲开口,沈辞半蹲下,“别让陛下担心了,等陛下好了,日日都可以陪殿下。”   方嬷嬷意外,平常这个时候,殿下怕是要哭闹着不肯走的,但眼下,殿下却是看向沈将军,询问道,“那我可以再看看父皇吗?”   沈辞抱起他。   阿念朝着陈翎认真“叮嘱”道,“父皇,你要好好喝药,早些好。”   方嬷嬷心中分明担心着,看到这一幕,却又不由笑了笑。   方嬷嬷留在屋中照顾,沈辞领了阿念出了屋中。   想起在马车中,她靠着他,迷迷糊糊唤着“姨母”时候的模样,沈辞心中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般……   沈辞同阿念一道用过饭,池宏鹰来了屋中,说让人探过路了,晨间可以启程,大约还有两日就能到舟城。   沈辞应好。   天子病着,途中的事池宏鹰便一直在寻沈辞商量,沈辞能做主。   等夜里沈辞陪着阿念洗过澡,又哄阿念入睡的时候,阿念问了好几次陈翎好了吗,最后在沈辞的一遍遍的安抚下才肯入睡。沈辞一直守着阿念睡着后,才让启善照看着,自己不放心陈翎这处,想去看看。   结果刚出苑中,便见方嬷嬷急匆匆往苑中来。   “方嬷嬷,怎么了?”沈辞担心。   方嬷嬷欲言又止,看他的脸色稍许有些古怪,似是思忖片刻,才为难道,“天子,要见将军……”   沈辞没反应过来,“我正好去看看。”   方嬷嬷知晓他会错了意。   方嬷嬷奈何,又不能说得直白,便低声道,“沈将军,陛下是说,让沈将军留下照顾,让老奴看着太子。”   沈辞愣住,这句话从方嬷嬷这处说出,确实尴尬了些。   沈辞一语带过,“好。”   沈辞正欲离开,方嬷嬷又提醒,“沈将军,陛下今日烧得有些迷糊,话也说得有些乱,还望将军多照看些……”   沈辞没明白方嬷嬷这句话中的意思,但再次点头。   看着沈辞的背影,方嬷嬷楞了稍许。   等沈辞去到屋中的时候,屋中还有药味,应当是才用了药不久。   “阿翎。”屋中没有旁人,沈辞见她在床榻上坐起,身上披着龙袍,怏怏没什么精神。   “你怎么才来?”许是病着,声音里都带着娇气,不似往常。   沈辞上前,在床沿边落座,陈翎的目光便一直跟着他,有些浑浑噩噩的。   沈辞一面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一面应道,“阿念一直在问你好些了吗?刚才才睡下……好些了吗?”   他温声。   陈翎迷迷糊糊道,“不好。”   沈辞掌心的温度倒没早前高,但也记得钟云说起,夜里怕是会反复烧。   陈翎看他,“我同方嬷嬷说了,我要你抱我睡……”   沈辞指尖微顿,有些不习惯她这么说话,也想起方才方嬷嬷古怪的表情,说她烧得迷糊了,话也说得乱……   她竟然是同方嬷嬷说的这句话。   方嬷嬷哪里好直接同他说,难怪……   沈辞心中唏嘘,仔细看她,见她眼神有些涣散,是下意识里张口,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沈辞脸红,低声道,“好。”   沈辞上前抱她,她头靠在他怀中,像马车中一样,他伸手牵起被子盖在她身上。   “我想躺下。”   沈辞微怔,躺下,要怎么抱……   “我要躺下。”怀中的人又说了一声。   沈辞才忽然意识到,今晚怕是消停不了……   沈辞脱下外袍挂在一侧,而后坐回床沿边,俯身脱鞋,她有些黏他,他俯身脱鞋的时候,她也靠在他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腰,沈辞尽量平静,“阿翎,会着凉。”   她想也不想便应,“等你抱我。”   沈辞脸色红透。   他从未与她同床过,眼下,即便她病着,也是头一次,同她枕在一个枕头上。   忽然间又想起,也不是头一次……   他从身后抱着她,感觉她身上有些凉,是要烧起来了。   “我冷。”她没睁眼。   他早前只是手环在她腰间,抱着她,眼下,双臂不由抱紧,下颚也抵在她头顶,“现在呢?”   “冷。”她如实。   他顿了顿,低声道,“你要不要转过来?”   这样他能抱得更紧些,也能……护着她身后的被子是掖好的。   她缓缓转身,因为发热,脸颊两侧是两抹红晕,没睁眼,但需要他怀中暖,她往他怀里钻。   沈辞屏住呼吸,但似是什么用处,只得轻声道,“阿翎,别动……”   许是真听进去了,她了停下来。   沈辞才长舒一口气,而后伸手裹紧她身后的被子,但下一刻,整个人都僵住。   她应当是觉得冷,所以将手伸进他衣袖里。   衣袖里,肌肤是温暖的。   她应当觉得舒服,暖意,手臂便一直往他的衣袖里伸。   沈辞整个人僵住。   他全然没有想过,也不知道下一幕要怎么办?   但她应当很舒服,将她靠在他怀里,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没动弹。   沈辞也不敢动弹。   也怕动弹……   在他终于习惯这样的“僵持”,也觉得今晚会在这样的“僵持”中持续很久的时候,但怀中的陈翎往他方才松开的衣领处蹭了蹭,应当是觉得同她手臂上拥着的一样暖和。   “阿翎。”他不习惯,也下意识避开。   她低声不满,轻声里藏了又不容置喙,“脱衣服。”   沈辞:“……”   当怀中的人整个贴近他,温柔的双臂揽紧他,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汲取暖意,仿佛真的没那么冷了……   “自安哥哥。”她轻声。   沈辞轻嗯一声,尽量不出声。   “我要你抱我睡……”还是早前那句话,带着撒娇的意味。   沈辞心底如春燕掠过的湖面,泅开丝丝涟漪,也再难平静,伸手环住她的腰,她自觉靠近他脖颈处,似是终于舒服些了,不出声了,呼吸便也贴近他颈边,似他的心跳声一般,不受控……   他眸间渐渐黯了下去,“还冷吗,阿翎?”   “嗯。”她昏昏沉沉应声,“冷。”   沈辞深吸一口气,低沉的声音道,“马上就不冷了……”   她轻嗯,他一手指尖抚上她发间,她觉得温和暖意,一手褪去她身上的衣衫,裹胸,背后和身前的束缚忽然一空,似舒服,又似不踏实,他抱紧她,让她全然贴近他,她不由轻叹一声,“自安……”   “睡吧,明日就好了。” 第050章 托付   翌日晨间,钟云来请脉。   稍后要继续上路往舟城去,要确认天子的病情,用了药再走稳妥些。   钟云来诊脉的时候,眸间略微惊讶,天子的烧似是退了……   钟云看向陈翎,“陛下昨夜捂汗了?”   陈翎尚在出神中。   “陛下?”钟云又唤了声,陈翎方才回神,“方才说什么?”   她是走神了。   钟云又问了声,“陛下昨晚出汗了?”   陈翎心头一紧,脸上稍许热了,但语气中是惯来的平静沉稳,“朕觉得有些冷,多盖了两床被子,醒的时候才发现出了不少汗……”   钟云颔首,“陛下热退了不少,再用上两副药,兴许能好。”   “嗯。”陈翎淡声。   钟云起身,“陛下,那微臣告退了。”   陈翎点头。   等钟云退出屋中,陈翎才长舒一口气。   她身上的衣裳应当是沈辞帮她穿好的,身上……也擦拭过了……   昨晚的印象她还隐约记得,她从起初的很冷,掌心冰凉,到后来额头的涔涔汗迹。   她没有不舒服,他也一直温和,循序渐进。   大多时候,他能抱着她的时候都抱着她,她偎在他怀中,修长的羽睫似蝶翼一般,轻轻颤着,他温柔安抚。   但她病着,没到最后一步,但她记得他指尖和唇间让人面红耳赤的温度……   陈翎拥紧被子。   虽然已经不冷了,但还是怕旁人看到不该看到的印迹,沈辞都留在了看不到的地方。   等稍许过后,屋外脚步声响起,她本在出神,以为是钟云盛了汤药入内,刚放下被子,不显得那么突兀,却见入内的人是沈辞。   四目相视,两人都愣住。   陈翎不觉又拥紧了被子,将自己裹了裹。   沈辞也收回目光,他上前,也不知道该如何,只是轻声道,“药已经凉过,不烫了。”   昨晚过后,两人的关系明显不同了。   但都不知道,在对方心中应当不同到什么程度。   沈辞说完,目光再度看向陈翎。   他也怕过陈翎今日醒了恼意,但昨晚,她分明是醒着的……   陈翎垂眸,低声道,“你喂我喝……”   沈辞上前,在床沿边落座,拿着药勺,一口口喂她。   这次见陈翎,陈翎已经很少有这样娇气的时候,小时候嫌弃过药苦,他答应带她溜去买糖葫芦的时候,她才会把药都喝了。   昨晚的陈翎,和眼下的陈翎,都像极了那个时候。   尤其是昨晚的陈翎……   会像小时候一样同他撒娇,还会要他抱,同他亲近。   沈辞没敢看她。   即便喂药,眸光也是落在药勺上。   陈翎特意:“烫。”   怎么会烫,他不由抬头,才和她目光相遇,忽然意识到她是特意的。   陈翎改口,“说错了,苦。”   “阿翎……”沈辞看她。   陈翎重复一次,“我说苦。”   沈辞眸间微滞,凑上前吻上她脸颊,温声道,“知道了。”   他继续喂她,她继续张口。   “你今晚还抱我睡。”她忽然开口。   他喉间轻咽,淡声道,“嗯。”   他再喂她,她伸手端起药碗,一口气喝掉。   沈辞奈何。   ***   天子的病来得快,也去得快。   除去第一日烧了一整日,第二日也低烧了一日。   但睡过一晚,大抵翌日都退烧了去,只剩偶尔咳嗽一两声,精神也比早前好了许多,能在马车上翻册子了。   只是钟云说,越是风寒快好的时候,越容易过给旁人,所以陈翎每日同阿念呆一处的时间都不长,也大抵都在通风的地方,譬如苑中散步的时候。   天子的病好了,气色也慢慢好了,晨间醒来的时候,面色带了稍许红润,不像起初病着的时候。   但后来病好了,红润也留了下来。   等到第三日上,终于行至舟城,陈翎连偶尔咳嗽的一两声也差不多去了。   今日也恰逢是中秋。   她早前就让人来舟城知会过姨母一声,但临到府外,见姨母穿着整齐,站在府外,精神奕奕等她的时候,陈翎心底忽得一沉。   久病中的人,不会忽然这么精神。   陈翎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转瞬即逝,但很快,强压了心底的冲击,眸间些许温和笑意。   方嬷嬷和沈辞也意外。   方嬷嬷是见过朱夫人的,早前朱夫人的模样……   方嬷嬷心头一凛,莫不是,回光返照。   沈辞也微微拢了拢眉头,这两日,陈翎靠在他怀中,有时会同他提起姨母的事,总是忧心忡忡,眼下却全然不像陈翎口中的模样。   沈辞也猜得处几分。   府外人多眼杂,朱夫人将他们迎入府中,阿念才扑上去,惊喜道,“外祖母,你的病好了!”   朱夫人温和笑道,“是啊,看到你来,病都好了!”   “太好了!”阿念很喜欢眼前的外祖母,也主动伸手去牵她。   陈翎也上前,“姨母。”   朱夫人松开阿念的时候,“稍等。”   阿念点头。   朱夫人才同陈翎相拥,“我早前吓坏了,就怕你出事。”   谭王之乱,到处都风声鹤唳,说天子出事的有,说天子没事的也有。   朱夫人心中一直悬着一口气,等到眼下,真正见到陈翎,仿佛踏实安稳许多。   朱夫人松开陈翎,目光看向沈辞。   沈辞拱手,“夫人。”   朱夫人先前就看到她,眼下,又仔细打量了一番,亲厚道,“你是?”   “沈辞见过夫人。”   朱夫人会意笑了笑。   阿翎不会带旁人来她这里,她早前是同阿翎说起过,她想见见阿念的爹。   朱夫人心如明镜。   也越看沈辞越喜欢。   陈翎轻声道,“这里风大,屋中说话吧。”   朱夫人应好。   两人一左一右牵着阿念去了屋中,阿念蹦蹦跳跳,朱夫人似是看不够。   朱夫人并非没有看到沈辞,只是有旁人在,陈翎也没有提,朱夫人也没有吱声。   等到了屋中,两人在一处说话,沈辞就在苑中候着。   陈翎同姨母说着话,余光也不时看向他。   阿念在屋中用着栗子糕。   阿念喜欢栗子糕,陈翎提醒他不要多吃。   等差不多时候,陈翎唤了声方嬷嬷来,带着阿念去净手。   等阿念一走,朱夫人才看向陈翎,“阿念的爹?”   姨母面前,陈翎没有隐瞒,“嗯。”   朱夫人笑道,“郎才女貌,般配。”   陈翎看向她,也只有姨母,才会在她面前用这样的词眼……   “阿念知道吗?”朱夫人问。   陈翎摇头。   朱夫人便会意了,眼下还是瞒着阿念的。   阿念还小,长大些才懂。   朱夫人笑道,“我同他说说话?”   陈翎点头。   “自安。”陈翎唤了一声,沈辞入内。   “我去看看阿念。”她轻描淡写,沈辞应好。   “夫人。”沈辞问候。   朱夫人笑着看他,“坐吧。”   沈辞照做。   朱夫人温声,“你同阿翎一样,唤我一声姨母吧。”   沈辞看了看她,改口,“姨母。”   朱夫人的笑意都写在眸间,“方才阿翎唤你自安?”   沈辞点头,“是,自安是小字。”   “那我也唤自安好了。”朱夫人温婉娴静,同她相处,很让人舒服,“你年长阿翎一些?”   沈辞应道,“年长四年。”   朱夫人点头,也微微笑道,“那日后,你多照顾阿翎一些。阿翎的母亲过世得早,一直是我在照看她,日后,有你多照顾她,我也就放心了。”   仿佛长辈嘱咐,沈辞颔首,“自安记住了,姨母。”   朱夫人很高兴。   不迂腐,倒也坦荡,模样还生得好看,阿念就是随他多些。   朱夫人就是莫名喜欢他,许是爱屋及乌。   能在这个时候见到沈辞,朱夫人心中终究是欢喜的,“随意同我说说话吧,说什么都好。”   她只是想多听些他的事,阿翎的事,还有阿念的事,什么都好……   沈辞知晓朱夫人尚在病重中,这一面许是最后一面,朱夫人想多听他说些话,寄托心底的期盼。   沈辞从善如流。   ……   苑中,阿念同陈翎在一处,目光好奇打量着屋中的外祖母和沈叔叔,好奇道,“父皇,外祖母和沈叔叔说话,好像很开心!”   陈翎也瞥目看向敞开的屋门处,轻声应道,“许是,喜欢他吧……”   阿念笑道,“外祖母还喜欢我!”   陈翎摸了摸他的头,“谁不喜欢你?”   阿念“咯咯”笑起来,又朝她道,“父皇,方才方嬷嬷带我去洗手的时候,从后苑的窗户看去,有好大一片荷塘。”   那是陈翎从小就喜欢采荷的荷塘。   “你喜欢吗?”陈翎问他。   阿念点头,“喜欢,可喜欢了!”   陈翎道,“可惜是秋日了,夏日的时候还可以采荷。”   阿念“哇”了一声,有些羡慕得看向方才后苑的方向,“父皇,我们日后可以去吗?”   陈翎不忍心戳破,“有时间的话。”   阿念高兴。   陈翎换了话题,“今日是中秋,我们可以同外祖母一道赏月,吃月饼。”   阿念拍手欢呼。   ……   晚些时候,见姨母同沈辞差不多说完话,陈翎领了阿念入内。   陈翎见姨母脸上都是笑意,能猜得出姨母有多喜欢沈辞。   阿念这回同朱夫人在一处,便开始给朱夫人背《五目记》,这是他觉得骄傲的事情,也想背给外祖母听。   陈翎和沈辞都没打断,也由着他。   两人离得稍远,陈翎问,“姨母同你说什么了?”   沈辞应道,“问了我好些家中的事,还有我的事,要确认我是不是良配……”   陈翎没理,“还有呢?”   沈辞看她,“让我好好照顾你。”   陈翎也看向他,“你怎么说的?”   沈辞俯身,贴近她耳畔,“照顾好妻儿本就是分内之事,姨母嘱咐的,都记下了。”   因为离得近,又亲了亲她侧颊。   陈翎呆住。   沈辞换了话题,“姨母说,晚上想去荷塘边赏月。”   陈翎迟疑,“荷塘边风大,姨母的身子怕见风不好……”   沈辞低声,“还怕见风吗?”   陈翎微顿,似是也才反应过来。   “顺着姨母喜欢吧。”他伸手牵她,“好好陪陪她。”   陈翎眼中微润。 第051章 圣驾   夜里的赏月就设在后苑处,可以见到不远处的大片荷塘。   虽然眼下的荷塘已经没有什么景致,但天公作美,皓月当空,朱夫人还是能对着荷塘说起早前不少开心的事。   譬如同陈翎一道采荷的时候,又譬如夏日的时候,盈盈一片绿意,让人赏心悦目。   听得最认真的就是阿念,仿佛已经置身在采荷的念想中……   陈翎同沈辞则在一旁切着月饼。   舟城的月饼不同别处。   别处的月饼很小,一人一块,或一人多块,但舟城的月饼都是一整盘,要家人一起共享,视作团圆之意。   一面赏月,一面分享月饼,饮桂花酒,便是舟城的中秋。   阿念同朱夫人在一处说着话,沈辞看向陈翎,“舟城的月饼是什么味道的?”   陈翎正好切了一小片,喂他,“尝尝。”   蛋黄莲蓉……   他轻声,“没尝出来。”   陈翎又切了一小片喂他,他亲了亲她指尖,“蛋黄莲蓉……”   陈翎愣住,见他嘴角笑意,忽然反应过来他是故意的。   “张嘴。”他拿了一片塞她嘴里。   她也不知道怎么莫名听话张嘴,让他塞进来的。   但仿佛从早前那场生病开始,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好吃吗?”他也问。   她点头。   他也又切了一片递过来,她略微蹙眉,“太多了……”   他咬了一口,然后赛她口中。   陈翎忽然觉得,不是从那场生病开始,是见过姨母开始,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同了……   “桂花酒?”他闻了闻。   陈翎应道,“同果子酒差不多,不醉人的……”   沈辞忽然想,“阿念能喝吗?”   陈翎瞪他,“沈自安,他才三岁……”   沈辞笑,“三岁不小了,我三岁的时候。”   陈翎打断,“你想都别想。”   沈辞忍俊,而后才看她,“逗你的。”   他说这句话时候的语气,让陈翎恍然想起了东宫时候……   陈翎出神时,沈辞已经端了切好的月饼去姨母和阿念处,陈翎也拿了酒壶和酒杯上前。   “好大的月饼!”阿念印象中的月饼好像没有这么大的。   陈翎喂了他一块,“好吃吗?”   阿念立马点头,“好吃!”   陈翎又用筷子夹了一块给姨母,“姨母。”   朱夫人接过,笑着尝着。   阿念已经在等着要吃第二块,沈辞喂的他,他笑嘻嘻唤了声,“沈叔叔~”   沈辞问,“还要么?”   阿念点头。   等月饼吃得差不多,开始喝桂花酒。   阿念眼巴巴得看着他们三个,但杯子里是酒,小孩子不能喝酒,这是父皇说的……   阿念馋嘴咽了咽口水。   他有杯子,杯子里是糖水,他觉得桂花酒肯定很好喝……   “你同姨母说会儿话,我带阿念去走走。”沈辞看向阿翎。   “好。”陈翎应声。   阿念也正好呆得无趣了,沈叔叔要带他一道去玩,他自然乐意。   “要不要骑在肩上,可以看得更远!”沈辞问。   阿念当然要。   他俯身抱起阿念,然后将阿念举高,阿念笑哈哈骑在他肩头,父子两人一道赏月。   “看到月亮上有什么了吗?”沈辞问。   阿念认真道,“月兔!”   沈辞恍然大悟的语气,“看到玉兔了?”   阿念轻嗯,如假包换。   沈辞笑,“它在做什么?”   阿念应道,“吃萝卜。”   沈辞没忍住,笑出声来。   “沈叔叔,你看到了吗?”阿念问。   沈辞遂也认真,“我好像也看到了,你看到了几只月兔?”   “一只!哦不对,两只!”   沈辞道,“我看到了三只。”   阿念纠正,“那我就看到了六只。”   沈辞笑开。   ***   荷塘外风大了,阿翎搀了姨母回屋。   沈辞是特意带了阿念一处,明日就要离开,他想让她同姨母在一处多说说话。   阿翎扶姨母歇下。   看得出姨母今日已经很有些疲惫,但却欣慰,也高兴,到眼下,笑意都刻在眸间,看着她说话时,目光里都有暖意,“阿翎,姨母是真喜欢沈辞,多好的孩子啊……”   她躺下,陈翎替她盖好被子,“他要是听到姨母这么说,可得意了。”   朱夫人笑,“他在你面前小心翼翼,何曾得意过?”   陈翎意外,不知姨母什么时候观察的,也轻声道,“我是天子,谁在我面前不得小心翼翼?”   明知是打趣话,朱夫人还是笑开。   等掖好被子,陈翎才上前,坐在床沿边,“姨母,我明日要走了,今晚,我们娘俩好好说会儿话。”   朱夫人其实心知肚明,也微微颔首,“好啊,上回匆忙,这回儿我们娘俩好好说会儿话。”   陈翎握住朱夫人的手,眸间笑着,“姨母,今日见到荷塘,我想起小时候采荷了。”   朱夫人仿佛也回忆起早前,轻声道,“是啊,你总是喜欢将小舟摇到湖心处,看不见的地方,晒太阳……”   陈翎也记起,“那时候不懂事,总要姨母到处找我。”   朱夫人却觉得这段记忆很美好,眼下便也记得,“那时候我总唤,阿翎,多唤两次,你就应声了,可是荷塘太大,听不见?”   她过往也没问过她。   陈翎叹道,“不是,是因为晒着太阳睡着了,前几声都听不到,等到听到,便应声了。”   两人都不由笑起来。   而后,又忽然安静。   陈翎强压着心底的难过,温声道,“姨母,我还想和你一道去采荷。”   朱夫人笑了笑,唤了声,“来。”   陈翎微微俯身,朱夫人伸手抚上她脸颊,叹了叹,“姨母不能陪你去了,让自安陪你去吧。”   陈翎是君王,藏得住眸间心事,“自安要去,你也要去,不然,谁还会在我睡着的时候远远唤一声阿翎……”   朱夫人笑,“自安会。”   陈翎不假思索,“明日想和姨母去。”   朱夫人叹道,“眼下都秋日了,怎么采荷?”   陈翎轻声,“心中有,举目之处便是。”   朱夫人握紧她的手,也应道,“你若记得,姨母便一直在你心里,不怕,阿翎……”   陈翎没有哭,俯身趴在她怀中,眼底微红。   朱夫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你与阿念平安就好,上天待我不薄,上次我留了不少遗憾,这次倒是都填上了,阿翎,不必记挂我,有你,我已比旁人富足。”   陈翎哽咽,点头。   朱夫人莞尔。   等好些时候,陈翎起身的时候,见她还笑着,只是阖眸似是睡了过去。   “姨母?”陈翎轻唤了一声。   她没有应声。   陈翎以为她累了一日,是睡着了,但忽得,整个人似是懵住了一般,又愣愣唤了声,“姨母?”   她还是没有应声。   陈翎眼圈慢慢红了,没有哭声,但鼻尖也微红,眼泪就似止不住般往下落,她想伸手去擦,但怎么都擦不完,就这一只伸手去擦,最后,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就也不擦了,让它们这般一直掉落,也哽咽得没有哭出声来,只是身体不停得颤抖着,哭声都压抑在心底,指尖也掐进掌心里。   直至许久后,身后的脚步声传来。   陈翎转眸看他,眼前朦胧着,其实什么都看不清。   沈辞愣住,又忽然间明白过来,他上前拥她,她浑身都颤抖着,靠在他怀中,艰难哽咽出一声,“自安……”   沈辞沉声,“哭吧,我在。”   陈翎揽紧他,仿佛先前一直强压下来的情绪,在一瞬间决堤。   他拥紧她,替她支起一片宁静的,足以遮风避雨的港湾……   ***   翌日时候,阿念早起,说是要去找外祖母给她背《五目记》听。   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沈辞,沈辞眼眶也有些红,“外祖母出远门了,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之后才能见到了。”   阿念较真,“可是,外祖母昨日都在呀~”   沈辞应道,“有时候,分别总是突然,但是外祖母见了阿念,已经很开心了。”   阿念嘟嘴,“那我日后再背给外祖母听,我昨日总背错一句,今日记得了,下次背给她听就不会出错了。”   沈辞颔首。   阿念又问道,“沈叔叔,父皇呢?”   沈辞轻声,“去送外祖母了,我们去看看她?”   阿念点头应好。   ……   已是秋日,后苑连通的荷塘其实空荡荡的,只剩一片枯黄,但是陈翎还是躺在湖心的那叶小舟上。   像往常一样,合着眼,躺在小舟上,随着水波的浮动,轻轻荡着。   “阿翎!”   她听到唤她的声音,缓缓睁眼。   一瞬间,似是迷迷糊糊中觉得是姨母,但又忽然想起姨母已经不在了。   “阿翎!”   她听见是沈辞的声音,她缓缓撑手坐起,也远远见到荷塘岸边,是沈辞抱着阿念唤她。   ——姨母,我还想和你一道去采荷。   ——姨母不能陪你去了,让自安陪你去吧。   ——你也要去,不然,谁还会在我睡着的时候远远唤一声阿翎。   ——自安会的。   看着岸边的身影,陈翎眸间忍不住温润。   ***   回淼城的路上,陈翎靠在沈辞怀中,“自安,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   “我若一直要坐稳皇位,你也会一直在身后陪着我吗?”   “会。”   “你会……”   “会。陈翎,我会。”   ……   临近淼城十余里处,百官早已在此迎候。   沈辞同池宏鹰并驾齐驱,走在队伍最前端。   沈辞和池宏鹰停下,队伍便停了下来。   圣驾亲至,百官行见君礼,“恭迎吾皇万岁!太子千岁!”   陈翎伸手,撩起帘栊,一身靛青色的龙袍衬出天子威严与气度,陈翎淡声,“平身。” 第052章 绊脚石   淼城是平南郡地界,天子至,百官以平南侯与宁相二人为首。   宁相随平南侯上前。   平南侯在天子御驾前拱手,恭声道,“平南郡上下恭迎陛下亲至。”   陈翎应道,“平南侯免礼,此番借平南侯府设庆功宴,叨扰侯府……”   君臣寒暄间,宁如涛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沈辞。   沈辞早前就是东宫伴读,而且是同东宫最亲近的一个。   宁如涛曾是太子太傅,沈辞作伴读的时候,宁如涛对他的印象就很深刻。他与东宫默契,也忠诚,是日后既定的天子近臣。   宁如涛也对他很熟悉……   四年不见,宁如涛目光落在沈辞身上,很快,眉头微微拢了拢,藏了眸间的神色。   再抬眸看向马车上的天子和太子时,不由垂眸。   稍许,天子与平南侯寒暄完。   天子马车驶入城中,往平南侯府去。   “父皇,是到淼城了吗?”阿念好奇。   阿念早前从未来过淼城,这是初次。   阿念正到了对地方敏感的年纪,对没有来的过地方都觉得新鲜,好奇,且有趣,忍不住想到处看。   听陈翎轻“嗯”一声,阿念便“哇”得感叹一声,而后趴在马车的车窗处往马车外看。   陈翎轻声提醒,“阿念。”   阿念连忙端正坐回了陈翎身边,口中念念有词道,“端庄得体,要有太子气度与风仪……”   “嗯。”陈翎这回满意了,“像样了。”   阿念保持。   见天子同太子两人一本正经模样,方嬷嬷忍不住掩袖笑笑。   随着谭王之乱平息,一切都慢慢恢复如常。   方嬷嬷心中一块沉石也渐渐落下来,见到天子与太子一处,有平日里的温馨,也有日常的教导与督促,太子时常会有小孩子的会贪玩与好奇,但又很听天子的话。   母子两人之间的相处其实温和亲厚,方嬷嬷欣慰笑了笑。   此番天子亲至淼城,安全起见,平南侯府并未让淼城城中的百姓夹道迎候,避免有谭王余孽混在其中趁机作乱,所以天子入城的时候沿途都有驻军值守,只让百姓在家中观望。   阿念若趴在马车上东张西望被百姓看到,还是会有失皇家礼仪与风度。阿念只好听话坐在陈翎身侧,目光好奇打量着马车外。   陈翎看他眼睛眨呀眨呀的模样,温声朝他道,“这次会在淼城呆上三两日,明后日,让方嬷嬷抽空带你去城中逛逛。”   “好~”阿念欢喜了。   方嬷嬷应道,“老奴知晓了。”   阿念看向陈翎,“父皇,你最好了。”   陈翎看他,“巧言令色鲜矣仁……你是太子……”   阿念赶紧捂嘴。   方嬷嬷知晓天子心中是高兴的,只是打趣。   阿念又道,“父皇,那我可以同沈叔叔一道去吗?”   从聊城的一路,阿念就同沈辞在一处,因为路上行得不算快,沈辞每到一处,就会带他去看各处,他喜欢和沈辞一道。   陈翎怔了怔,轻声道,“淼城不行。”   阿念不明白,“为什么?”   陈翎淡声,“这里有随行的朝中官员在,你是君,他是臣,你可以同他亲近,却要有度,否则看在旁人眼中就失偏颇……”   阿念似懂非懂。   陈翎继续同阿念解释着。   方嬷嬷看向天子,心中隐约担心着。   太子同沈将军像,眼下又都在淼城,免不了有在一处的时候,沈将军离京四年,旁人许是没那么快能察觉,但熟悉沈将军的人发现太子同沈将军像只是时日问题……   方嬷嬷出神。   “方嬷嬷。”陈翎唤到第三声上,方嬷嬷才回神,“陛下。”   陈翎没有戳穿,只轻声道,“淼城人多眼杂,别让阿念同沈辞粘一处了。”   方嬷嬷会意,是让她有意避开的意思。   平日在京中,旁的官员得见太子的时间也不多,但眼下是淼城……   陈翎亦同阿念道,“你是太子,百官面前要有太子威仪=。”   阿念点头,“是,父皇,阿念知道了。”   ……   稍许,随驾队伍行至平南侯府大门处。   紫衣卫骑兵开道,平南侯府所在之处的前后三个街道处,每隔两米便有紫衣卫值守。   紫衣卫一身戎装,威严肃穆,又训练有素。   侯府门口迎候的侯府女眷和子弟纷纷低头,不敢茂然观望。   紫衣卫的队伍在侯府门口缓缓停下,沈辞和池宏鹰等人纷纷下马……   是天子仪仗至。   平南侯府只有天子和太子下榻,其余官员和驻军将领都在驿馆落脚,方才在城外迎接圣驾后便回了驿馆,只有沈辞和紫衣卫沿路护送至此。   眼下,紫衣卫置了脚蹬,启善扶了陈翎下马车,方嬷嬷也牵了阿念下马车。   平南侯府众人上前见驾,“陛下圣安,太子金安。”   陈翎上前,伸手扶起平南侯府老夫人,“老夫人请起。”   “老身惶恐。”老夫人再度躬身。   天子亲扶,便是重视,平南侯府老夫人没有推却。   陈翎问道,“此番多有叨扰,老夫人近来身体安康?”   陈翎的声音温和却不失天子气度,老夫人受宠若惊,“劳陛下记挂,老身康健。”   陈翎又恭维了老夫人两句,老夫人脸上都是笑颜。   沈辞远远看着陈翎,言谈举止中都是君臣之间的应对有度,也有待长辈的亲厚和善,还有天子威仪在……   他有些看不够……   最后,陈翎和阿念在侯府众人的簇拥下入了府中。   沈辞目送陈翎和阿念入内,方才暖融融的心底似是忽然一空。   他的身份是驻军将领,之前是因为谭王之乱护驾随行,但眼下,朝中旁的官吏和将领都在驿馆下榻,他稍后也要去驿馆落脚,不会留在平南侯府。   侯夫人远远看了他一眼,他要朝侯夫人笑了笑。   今日阿翎在,整个平南侯府都紧张无比,姑母也没时间在他这里。   转身时,陈翎的余光也瞥向沈辞处,只是不能像侯夫人这样直接看向沈辞,   她这两日怕是都要忙碌,连见沈辞的时间都少……   沈辞站在远处,想待她们母子身影消失不见再走,却忽然,见阿念朝他转头,抿嘴笑了笑,没敢明显朝他挥手,但他却是看得出来,阿念是在同他招呼。   沈辞不由笑笑,早前心底的忽然一空,也似被慢慢填满,即便眼前的两道身影消失不见。   “我回了,陛下身边仔细照看着些。”沈辞拍了拍池宏鹰肩膀。   这一路从聊城到坤城,又从坤城至淼城,池宏鹰已同沈辞有了默契。   沈辞说完,池宏鹰便拱手,“是,将军。”   “我走了,有事让人唤我。”沈辞重新跃身上马,池宏鹰应声后,沈辞才打马往驿馆去。   沈家,陆家,盛家三家关系很亲近,沈辞小时候就时常到淼城来,对城中已然熟悉,不需要旁人指引便可自己打马往驿馆去。   平南侯府离驿馆不远,骑马一刻半便可到。   淼城是平南首府,是平南最繁华的城池,沈辞有军衔在,也不会贸然在路上骑快马扰民。   临到街巷转角处,觉得何处不对,缰绳一收紧,刚一转眸,便被巷子中等候已久的人忽然窜出,直接拽下了马背。   周遭众人都是一阵惊呼,也有巡逻的驻军紧张上前,“沈,沈将军!”   方才天子入城,沈将军骑得是头马护送。   军中之人都习惯第一眼识骑头马的人,所以巡逻的驻军便都认得出沈将军来,于是下意识里都觉得方才将沈辞从马背上扑下来,又同沈将军扭打在一处的人是刺客!   天子在淼城,巡逻的驻军无比紧张。   巡逻的驻军顿时涌上,剑拔弩张,却见沈辞也好,被他按在地上的人也好,虽然都气喘吁吁,是教过手了,而且也打都激烈,但脸上都是笑意,分明没有一丝严肃的意味。   上前的驻军纷纷愣住。   沈辞松手,一面起身,一面伸手将地上的人拽起来,又同围上来的驻军解释道,“没事,玩笑而已。”   沈辞松开的人同他年纪相仿,也是一身戎装,“沈将军身手更胜从前啊!”   沈辞笑道,“彼此。”   终于,驻军中有一人认出,“建,建平侯世子?”   盛文羽笑道,“抱歉,给诸位添麻烦了,我同沈将军许久不见,正闹着玩呢!是不是,自安?”   众人诧异目光中,盛文羽亲昵搭上了沈辞的肩头,“等你好久了,喝酒去。”   沈辞笑,“走!”   见两人转身,驻军中的一人唤道,“沈,沈将军,您的马?”   “劳烦替我送到驿馆!”沈辞高声。   盛文羽笑,“侯府到这里才几步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远了?”   意思是说他来得迟,他都等了许久。   沈辞笑道,“天子在府外同老夫人寒暄了些时候,我等天子入府了才走的,迟了些。”   沈辞说起天子时,盛文羽顿了顿,而后笑了笑,没说旁的。   言辞间,两人已经在街巷边的小酒摊落座。   “你还记得这处?”既然是盛文羽领来的,盛文羽当然记得,沈辞忍不住感叹。   盛文羽笑,“怎么记不得?小时候你我二人第一次偷偷喝酒,就是壮着胆子摸来的这里,想这里过往的人不多,不容易被发现。其实那日也没喝多少,就是不懂事,头一次喝,谁都不服输,就都喝得急,最后喝断片儿了。”   沈辞也笑起来,是有这回事,而且印象深刻,“醒来的时候发现在侯府,各自被父亲揍了一顿,三天下不来床。”   恰逢小二端了两个酒坛上来,“客官,您要的酒。”   盛文羽拔开酒塞,“替你接风,无醉不归。”   沈辞顿了顿,原本是想陈翎今晚怕是会找他,但又想今晚在平南侯府,应当顾及不到他这里,又见盛文羽热忱,几年未见,是有不少话要说。   “这次回来还走吗?”一碗下肚,盛文羽问起。   沈辞也放下酒碗,“等回京再说。”   盛文羽看他,“自安,你这次是不是险些出事?”   外面风声有,但究竟如何,除了天子没人知晓实情。   沈辞没避讳,“是捡回了一条命。”   盛文羽愣住,“还真是?”   沈辞笑了笑,“不提了,已经无碍,这么久没见,今日不谈公事。”   此事涉及陈翎,他心中清楚何事当说何事不当说。   盛文羽也会意,两人碰碗的时候,盛文羽看他,“我怎么觉得你春风得意?”   沈辞看他,“嗯,你似春风。”   盛文羽一身鸡皮疙瘩。   ***   平南侯府内,天子莅临,寻着惯例,侯府设了家宴款待。   陈翎携了阿念一道出席。   除了侯府这处的家眷外,宁相今日也在家宴上。   这次随行的官员中,宁相也是在侯府下榻的,所以一道出席。   明日晚些就是庆功宴,今日天子才至淼城,舟车劳顿,整场家宴没持续多长时间。   但家宴在一半的时候,阿念还是困了,方嬷嬷领了阿念先去休息,陈翎呆到稍晚些时候。   平南侯府的家眷得见天颜的时间不多,今日陈翎在,都有在天子跟前说话的时候。   从方才起,侯夫人就有些错愕和心神不宁。   早前她还不觉得,也许是见太子的时候太少的缘故……   各地的诸侯和封疆大吏不会每年大年初一都入宫拜谒,而是轮流入京,侯夫人还是两年前去的一次京中,那时候太子还太小,同眼下全然两幅模样,她也不怎么记得清太子的长相。但眼下,太子应当满了三岁了,她却怎么越发觉得,太子生得有些像自安?   这个念头很古怪!   也让侯夫人有些不敢相信。   今晚的整个家宴,侯夫人都心不在焉,心思都放在太子身上。   太子很懂事,也有太子模样,家宴时太子一直坐在天子身侧,礼仪礼数俱佳,就是同自安实在有些挂像……   自安是他的侄子,她当然熟悉。   旁人许是看不出来,她是能看出来的……   那模样,像,而且,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个念头实在有些没有由来,却一直潆绕在平南侯夫人心中,一晚上都挥之不去。   侯夫人在家中主持中馈久矣,也不至于会在晚宴上显露诧异神色,但一整晚都心猿意马……   当家宴进行到一半,方嬷嬷抱走了太子,平南侯夫人心里也还都记挂着。   等家宴正式结束,厅中恭送天子,侯夫人还有些恍惚。   临回苑中,心中都还有一个骇人的念头——比起天子,太子倒更像小自安些!   侯夫人脸色煞白,却不敢轻易同旁人说起此事,包括平南侯。   今日家宴中没人多在意,天子,宁相,似是都没什么反应,侯夫人也在想可是因为自己太熟悉自安的缘故,所以别扭。但明日就是庆功宴,天子和太子还会在侯府多呆些时候,侯夫人也不知晓会不会有旁人和她一样,觉得不习惯……   侯夫人不敢多想。   ***   陈翎的苑子安排在侯府中最清净的院落处,同宁相的苑子离得不远。   是陈翎的老师,今晚家宴后,陈翎借着散步,先将宁相送回苑中。   路上,宁如涛同陈翎说起范玉的事。   这次收粮之事,陈修远除了打声招呼,人亲至了之外,旁的事情几乎都是范玉在做。   这么短的时间,敬平侯府的银款又不会第一时间到位,粮怎么收,钱怎么赊,帐怎么核对,甚至是这批粮食要怎么分批遇到怀城附近最合适等等,这些范玉全都做了。   而且在当时的情形之下,即便有敬平王的背书,也不是一件容易事,需要统抓的人极其清醒,干练,且思虑周全。   宁如涛叹道,“陛下不是想看范玉此人是否可用?”   陈翎点头,“是。”   宁如涛看她,“人无完人,物尽其用,若是璞玉,就好好打磨。”   “老师说的是。”陈翎会意,“明日庆功宴前,老师早些休息,朕明儿会抽时间单独见见范玉。”   “好。”宁如涛欣慰。   陈翎又道,“另外还有一事,朕需要老师帮忙。”   宁如涛看她,“陛下请说。”   陈翎道,“许骄马上到东城了,他这次来,是有事替元帝同朕谈,许骄身份特殊,朕让冠之(陈修远字)去东城接她,差不多就这几日就会到,届时冠之会一路送他至京中,等淼城这处的事结束,朕也会启程回京,同许骄见面。所以阜阳郡善后之事,还需有人帮忙处置,我想请老师帮忙,让少逢(盛文羽字)和范玉都留下一并照看着。”   宁如涛会意,“陛下意思老臣明白了,阜阳郡善后之事交由老臣来处置,届时按照说的,让建平侯世子和范玉一道协助。”   陈翎颔首。   等送了宁如涛回苑中休息,陈翎朝启善吩咐道,“传建平侯世子来见朕。”   启善应是。   她明日会单独见范玉,会同范玉提起此事,正好,今晚可以先见盛文羽,她也刚好有旁的事情。   只是稍晚些,启善回来复命,“陛下,不巧了,建平侯世子不在驿馆,像是出去了,人还没寻到,也让人去寻了,怕是要晚些。”   陈翎也不急,正好还有一堆折子要看。   ……   当盛文羽的侍从在酒摊处寻到盛文羽的时候,两人已经喝了不少,侍从上前,“世子,陛下方才宣召世子,驿馆一直没寻到世子下落,已经去回话了。”   天子传召不是小事,他还不能就这个样子一身酒气去见天子,盛文羽看向沈辞,“这酒喝到一半,不能再喝了,我去见天子,自安,明日见。”   沈辞应好。   只是看着盛文羽背影,沈辞心底轻叹,他也想见她……   但眼下她在平南侯府,若是没有天子传召,他想见她都见不到。   沈辞独自喝起了剩下半坛子酒。   这些,他早前就想过,也明知如此……   她是天子。   不是他一个人的陈翎。   沈辞一饮而尽。   ***   侯府苑中,启善通传,“陛下,建平侯世子到了。”   “嗯,进来。”陈翎没有抬头,还在看着手中折子。舟城往返一趟,堆积了一箩筐的事,眼下需得一件件耐性看下去。   “文羽见过陛下。”盛文羽拱手行礼。   “免礼。”陈翎看了他一眼,“朕有事同你说。”   盛文羽上前,“陛下。”   陈翎刚好看完一本折子,朱笔御批后放在一侧,这才抬眸看他,“明日庆功宴结束,朕后日就要启程回京,京中还有旁的事情要做,朕请老师留下帮忙善后阜阳郡之事,届时,你从旁协助,也让丰州驻军暂时留在怀城一段时日,等善后之事结束的再离开。”   “臣领旨。”盛文羽应声。   陈翎继续道,“这次攻克怀城,你居首功,朕还未行封赏,等这次阜阳郡之事结束,回京再行封赏。”   盛文羽单膝跪下,“剿灭谭进逆党乃微臣分内之事。”   陈翎嘴角微微扬了扬,“朕知晓了。”   盛文羽抬头看她,陈翎唤了声,“启善。”   启善上前,将手中的锦盒捧至盛文羽跟前,盛文羽接过。   陈翎道,“这是老夫人年初一入宫时喜欢的一幅白玉瓷瓶,朕早前让人去寻,眼下才寻到,正好送给老夫人做寿礼,你收好,正好让盛瑶带回去。”   盛文羽微怔,既而温声,“谢陛下。”   陈翎低头没再看他了,“朕还有事,不留你了,你退下吧。”   盛文羽应是。   等到盛文羽离开,陈翎又先后见了何敏维等几人,等喘口气,陈翎似是想起什么一般,迟疑了片刻,又唤了启善一声,“让沈辞来见朕。”   沈辞来的时候,夜色都深了。   陈翎还在低头看着折子,等他入内,陈翎才抬头,沈辞已经上前。   大凡沈辞在,启善都会避讳。   沈辞抱起她,“累吗?”   陈翎果真泄气,“嗯,好多事情,见了好多人,还压了一堆事情没做。”   他见她眸间倦色有些重,“明日再弄。”   她叹道,“明日还有明日的事,做不完……”   沈辞一眼见到她眼中血色,温声道,“做不完,天也塌不下来,阿翎,眼中都是血丝……”   陈翎不由笑了,“沈自安,你是绊脚石吗?”   沈辞吻上她嘴角,“胡说,垫脚石……” 第053章 侍驾   陈翎似恍然大悟,“那你放我下来。”   沈辞拢眉,轻叹道,“阿翎,我没抱够……”   “朕要下来。”陈翎换了幅语气。   沈辞奈何松手。   怀中一轻,便只能眼巴巴看她,却又忽觉脚背上一沉。   是她脚尖踩上他脚背,又伸手,刚好能揽住他后颈,悠悠朝他叹道,“沈自安,这才是垫脚石,方才不是……”   她是有意撩拨他的,声音里都带着酥软……   沈辞心跳莫名加快。   陈翎眸间潋滟,又轻声问道,“垫脚石,你疼吗?”   他忍不住喉间轻轻咽了咽,也忍不住暧昧道,“还可以更疼些……”   陈翎莫名会意。   原本只是踩上他脚背的脚尖,眼下又在他脚背上轻轻踮起。   也因为脚尖踮起,于是整个人又站得更高了些。早前伸手刚好能揽住他后颈,眼下,唇间竟能刚好触到他唇间,于是轻轻碰触了触,再触了触。   他喉间闷哼。   不知是真因为疼,还是因为旁的不可描述的缘故……   他爱慕看她。   在他爱慕的目光里,他以为她要再亲他,她却狠狠咬了他下唇一口。   沈辞没想到,也吃痛道,“阿翎!”   陈翎一语双关,“这回疼了吗?”   沈辞:“……”   是他说可以更疼些……   他无话可说,只能轻“嗯”一声,心里正懊恼着,又见她笑了笑,咬了他,再给了他一颗蜜枣,在他戒备的时候,却甜甜蜜蜜得亲他,是真的在亲他,带着温柔和喜欢。   倏然间,方才唇间的疼痛似是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   就是她再狠狠咬他一口,他也心甘情愿。   他伸手揽紧她,似那日在坤城官邸时一样,她抱起她,两人在屋中拥吻……   从屏风后到床榻前,陈翎停下,“沈自安,会侍驾吗?”   沈辞眸间微滞,低声道,“陛下是说侍寝吗?”   陈翎看他,悠悠道,“后妃才是侍寝,沈将军是侍驾,随侍,圣驾……”   他心跳似是漏了一拍,沉声问道,“末将没侍过吗?”   陈翎鼻尖贴近他鼻尖,悠悠道,“不一样……”   沈辞心砰砰跳着,就在那一瞬,将她压在榻间,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四目相视里,他见她眼底血丝,微微怔住。   稍许,沈辞俯身,重新温柔吻上她额头,“不闹了,早些睡。”   陈翎:“……”   沈辞真的撑手起身,陈翎难以置信看他,“沈辞……”   沈辞坐回床沿边,温声道,“你昨晚在看北边军情的折子和东边水利的折子,一晚上都没怎么合过眼。前日一场大雨,今日来淼城的路上颠簸,你一直不舒服,马车上也没歇过,方才不是还说,到了侯府又见了一堆人,刚刚才空闲……”   陈翎语塞:“……”   沈辞伸手绾过她耳发,温柔道,“早些休息,哪日不可以侍驾?”   陈翎强要:“朕睡不着。”   他好笑,“那我陪陛下看折子,不说了不做绊脚石,陪你看折子做垫脚石?”   陈翎也撑手坐起,“沈自安,朕要看折子了,你滚出去!”   话音刚落,沈辞亲她。   陈翎:“……”   陈翎再来,“沈辞,滚出去!”   他再亲她一次。   陈翎恼火:“沈辞,朕是给你胆子了吗?”   沈辞也不恼,温和道,“一整日见不到你,眼下多陪你一会儿都不行?”   陈翎没好气,“朕又没让你不来!”   话音刚落,陈翎才忽然想起,她不传召他是来不了。   陈翎顿时错觉,在‘好脾气’的沈辞映衬下,她简直是个暴君!   沈辞没戳穿,“睡吧,你睡了我就走。”   陈翎仍需维持天子颜面,“现在就走,朕睡不着。”   沈辞没忍住笑,“末将告退,陛下早些休息。”   陈翎干脆闭眼不看他。   沈辞起身,等她睁眼的时候,又俯身吻上她额头,“晚安,阿翎。”   陈翎心底漾起温柔一片。   趴在床上看沈辞离开了屋中,心中忽然想,木头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但又分明还是以前那根木头。   陈翎不由打了一个呵欠,又莫名想起那句一整日见不到你,眼下多陪你一会儿都不行?   陈翎托腮。   稍后,又唤了声,“启善。”   ……   这两日侯府上上下下都在忙庆功宴的事,沈辞没去见姑母和姑父,过了这两日再说。   出平南侯府的路他很熟悉,不需要旁人引路。   从苑中往侯府外去,快至侯府大门口的时候,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沈将军,留步!”   沈辞认得是启善的声音。   此时启善追出来,只能是陈翎的事,沈辞驻足转身,“启公公。”   启善正气喘吁吁着,好在撵上了,否则等沈将军上了马,他哪里撵得上,怕是得单独去次驿馆了,启善庆幸,又朝沈辞拱手,“沈将军,陛下方才吩咐过了,沈将军日后不必等宣召了,沈将军若有要事寻陛下,就直接来陛下跟前侍驾就是,老奴替沈将军通传。”   沈辞意外,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轻声应好,“有劳启公公了。”   “将军客气了。”启善朝他躬身,“老奴还要回陛下跟前复命,这里就不多耽误将军,老奴告辞。”   沈辞颔首。   待得启善转身折回,沈辞嘴角才微微扬了扬。   侍驾。   她是隔着旁人听不懂的话撩他……   ***   陈翎当晚是没看折子了,倒头就睡。   一宿无梦,第二日也没有早起,罕见得睡到了日上三竿,同平日里的自律早起全然不同。   陈翎有些懵。   但照镜子的时候,看见伴随她好几日的黑眼圈仿佛消失了的时候,陈翎又觉得偶尔睡上一场懒觉似是也不错……   都临近晌午了,陈翎才开始用早饭。   陈翎记忆中,似是从登基后开始,她就没这样松懈过……   思绪间,阿念来了苑中,“父皇~”   同阿念一道来的是陆鸣简,“陛下!”   “你们怎么一起来了?”食不言寝不语,陈翎放下碗筷。   阿念笑道,“父皇,我想逛淼城,凡卓哥哥说带我去好玩的地方~”   难怪了……   只是陈翎听到他口中的“凡卓哥哥”几个字就有些头疼。   陆鸣简实在热忱,“陛下,淼城我最熟了,我带殿下去吧,一定都是去既安全又好玩的地方,我们黄昏前就回来,一定不会耽误庆功宴的。”   阿念只管跟着点头就对了。   阿念同陆鸣简在京中就熟络,还能玩到一处去,陈翎倒是不怕阿念哭闹,她昨日就答应过阿念,说方嬷嬷这两日带他去玩,凡卓在更好……   今日除却庆功宴,陈翎还有旁的事情要做,不能同他们几人一处,遂又吩咐道,“去的时候,记得带上紫衣卫。”   陆鸣简挠了挠笑道,“陛下,我叫上二哥和三哥,就等于带紫衣卫了!”   陈翎淡声,“自安和少逢,朕有安排旁的事情,你让池宏鹰陪你们一道去。”   “哦,好。”陆鸣简还有些遗憾。   方嬷嬷看向天子,知晓眼下淼城的官吏和驻军太多,天子是特意让沈将军同太子避开一处的。   “照看好太子,别让他玩太疯了。”陈翎特意嘱咐了方嬷嬷一声。   这种事情嘱咐陆鸣简是没用的,陆鸣简自己都是会玩疯的一个,有沈辞和盛文羽在的时候还好,沈辞和盛文羽不在的时候,陆鸣简自己都像一只脱缰的野马。   但也是陆鸣简这种没太多心思的,同阿念走得近,也从未往沈辞身上想过。   方嬷嬷应声的时候,陆鸣简已经牵了阿念出苑中,方嬷嬷没再耽误。   陈翎看了看一侧的铜壶滴漏,快至晌午了,陈翎唤了启善一声。   “陛下。”启善入内。   “让范玉来见朕。”   ***   因为平日里都自律起得早,夜里也都要看折子和处理朝中事务睡得晚,陈翎一直都有午睡的习惯。   但陈翎午睡的习惯几乎在谭王之乱时被打断,再后来,即便安稳下来,也不像早前一样,非睡不可,再加上今日起得晚,陈翎半分都没困。用过早膳,在侯府中同平南侯散散步,说说话,当消食了,等折回苑中时,范玉已经在苑中等候。   “范玉见过陛下。”范玉躬身拱手。   “进来吧,在外阁间候着。”陈翎先回屋中换了身衣裳。   方才散步的时候临近湖边,水汽有些重,陈翎不怎么舒服。   等陈翎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沧浪色的龙袍,不似刚才老沉,反倒清朗了些许。   眼下在外阁间中,范玉才算是正式觐见,撩起前摆,在天子跟前笔直下跪,拱手行见君礼,“范玉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叩首后,再重新跪直,只是低着头,未曾窥见天颜。   陈翎对范玉是有印象,但范玉离京的时间太长了,陈翎对他模样的记忆隐约有些模糊了,正好趁着当下,“抬头让朕看看。”   范玉遂才抬头看向天子。   只是陈翎看他时,目光如常,但范玉看向陈翎时,目光却有些怔住……   他其实早前并未仔细看过天子。   那时天子尚且是东宫。   他在京中时,并未像旁的学子一样递过自荐帖子去过东宫,也没在东宫门下求见过。就连当时殿试,他也只远远看了天家一侧的东宫一眼,并未多留意,只知晓那时的东宫眉目清秀,清冷却有东宫气度。   后来他开罪先帝,被先帝下狱,也没想到是东宫保下的他。   东宫同他并无交集,也未因此招募过他,更像,更像君子之交淡如水……   这样的东宫莫名让他尊敬,后来东宫登基成为天子,他心目中的明君其实就是天子。   但真正到眼下,他才初次看清天子模样,同他,同他想象中的天子模样不大一样……是有天子威仪与气度,却有些,有些过于斯文清秀了。   他想象中的天子应当是……   范玉忽然忘了想象中的天子应当是何模样,因为眼下的天子实在让人印象过于深刻。   陈翎早前就见过范玉,眼下再看一眼,基本印象就回来了。   朝中历来有不成文的规定,状元榜眼未必有此一说,但殿试钦点的探花郎都是模样清朗俊逸,温文如玉。   范玉当年就是名冠京中的探花郎,温文如玉谈不上,年轻气盛倒是有。   陈翎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中册子,继续道,“范玉,朕记得你,起来说话吧。”   “谢陛下。”范玉起身,“陛下当年对微臣有又明知恩,微臣没齿难忘。”   陈翎没有抬头,淡声道,“你不必记挂心上,朕救你是应当的。朕早前读过你的檄文,只是觉得可惜,这样的文采和见识不应早早在牢狱中了此残生。你当初触怒先帝,先帝是一时在气头上,但未对你动杀心,否则朕也救不下你;你若要谢,应当谢先帝大度。”   范玉微怔,全然没想到天子口中之词。   陈翎此时才抬头看他,果真见他愣住……   陈翎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着册子,一面道,“范玉,知晓朕为什么不用你吗?”   范玉不曾想过天子如此直白。   范玉沉声,“请陛下赐教。”   陈翎这才放下手中册子,目光落在他身上,沉声道,“你是有才学,有见识,有能力,但朝中从来不缺有才学,见识和能力的人,只缺能用的人……”   范玉看她,陈翎又道,“朕要用你,你能做什么?你恃才傲物,仗着先帝对你才华的赏识,你连先帝都敢写文抨击。先帝尚且如此,若是放在朝中,与你有不同政见的人,你会将谁放在眼里?”   范玉微讶。   陈翎继续,“即便你不会,但换位一想,在朝中,谁还敢与你共事?朝中意见不合是常有之事,旁人怕不怕同你一言不合,你就一封檄文将对方推至尴尬境地?尤其是在朝中有资历的老臣,都不会愿意同你共事,要么敷衍你,要么用比你高明的手段将你踢出局。那朕留你在朝中,你还能做什么?”   “朕是可以用你,但如果用你,朕便要抽出比用旁人更多的精力和心思去保你,还会为了让你在朝中平稳过度,站稳脚跟,安排旁的人帮衬你,一步步扶你到旁人动不了的位置。但范玉,你有才能,却远远未到让朕惊艳的程度。”   范玉语塞,没想到初次面圣,天子同他说的是这些。   早前心里的期许,也仿佛在天子的一袭话中浇熄。   因为,天子方才说的,早前的范玉会反驳,但眼下真正经历过这些的范玉竟无法反驳……   范玉拱手,沉声道,“陛下一袭话,范玉醍醐灌顶,昔日之举,年轻气盛,当有次教训。陛下能说与范玉听,范玉再是愚钝,也茅塞顿开。”   陈翎再次看向他,“范玉,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朕去过结城,你做的事,让朕能安全离开阜阳郡。能在那个时候,应对有度全然没有慌乱的人,朝中加一起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所以范玉,朕看重的不是早前的探花郎范玉,而是在结城时临危不乱,运筹帷幄的结城城守范玉,也是能在怀城之乱时,统筹收粮,并且安稳运到怀城之人。这样的范玉可用,也值得朕用,朕眼下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留在阜阳,同宁相一道善后阜阳之事,宁相若是首肯,你随宁相回朝。”   范玉喉间哽咽,再度于天子跟前下跪,“陛下知遇之恩,范玉永远铭记,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死而后已。”   “起来吧,别让朕失望。”   陈翎言罢,范玉起身。   临末,陈翎还是问起,“朕好奇,你怎么知道朕要去结城?”   范玉应道,“当时潭洲驻军攻陷怀城,微臣有同窗侥幸逃出,所以微臣知晓怀城有异,但谭进的人一直在搜城,所以微臣猜谭进并未找到天子。去往楯城的路一定会被谭进的人守死,结城有附近唯一一处驻军,所以陛下一定会舍楯城而来结城。周围有谭进的耳目,陛下想要安稳抵达,势必会扮作流民混在流民队伍中入城,这样最安全,所以微臣安排了每日让流民分批入城内,分批安置,不生事端,还叮嘱府中的人,若是有人来寻,第一时间带来见我,只要陛下亲至,微臣就让驻军死守至援军抵达,但没想到,屈光同是谭进的人……”   陈翎是没想过他思量如此周密。   若不是范玉,她恐怕连结城都未必能安全离开。   陈翎觉得早前还是低估了范玉……   良久,陈翎才又出声,“怀城调来的粮食你放在何处?”   范玉应道,“难民收容处。”   陈翎意外,果然……   范玉继续道,“谭进有野心,却未曾考量过百姓,所以,他最不会关注的便是收容处,微臣将粮食放在收容处的隐秘之地,到最后即便谭进在搜人也没有搜到粮食,因为他的心思从未在百姓身上过。”   陈翎缄声。   稍许,陈翎低声,“把手拿出来。”   范玉迟疑。   但天子跟前,不容刻意,范玉缓缓拿出藏在袖间的右手,陈翎一眼看到只剩了两根指头。   陈翎藏在袖中的指尖攥紧,不会不知道缘由。   范玉却淡然,“微臣还有左手,一样可以握笔。”   陈翎没有戳破,“今晚的庆功宴,你一道来,这些时日好好跟着宁相,机会难得,等回京后朕有旁的事情安排你做。”   “微臣谨记。”范玉再度拱手。   “退下吧。”陈翎沉声。   看着范玉远去背影,陈翎久久没有移目,想起早前殿试高中,意气风发的范玉,想起后来下狱,被处处打压的范玉,也想起方才断指的范玉,但时光荏苒,岁月沉淀,如今范玉,早已不是早前的范玉……   陈翎垂眸。   ***   黄昏前后,庆功宴在平南侯府正厅开席。   论功行赏之事要放在阜阳郡这处彻底善后过后,回京再行封赏,今日的庆功宴,是君臣同乐。   席间觥筹交错,亦有歌舞奏乐。   天子和太子都有出席,太子虽然年幼,但在天子身侧正襟危坐,懂事,亦有太子风仪。   旁人目光虽然都有落在天子,太子和沈辞身上过,但大都未将天子和沈辞放在一处仔细端详过。   今日宴席上人多,侯夫人趁着眼下,多看了沈辞和太子好些时候,越发觉得早前不是多心了,沈辞和太子是真的有些挂像……   整个宴席,侯夫人心中都不能平静。   既是庆功宴,不少人都盼着在天子跟前露脸,天子跟前的人就始终没有断过。   沈辞也不时看向陈翎。   沈辞同盛文羽,陆鸣简两人交好,这次的位置也是安排在相邻之处,沈辞看向陈翎时,大都避着旁人目光,但还是见陈翎今晚在宴席上喝了不少。   谭王之乱平定后,到处都是歌功颂德的声音,以方四伏为首的马屁精一派,全然将庆功宴推向了高潮。   庆功宴大约进行了半个时辰,方嬷嬷将太子领了回去。   沈辞知晓阿念睡得一惯不晚,眼下都是在厅中歌舞饮酒,阿念年幼,在场半个时辰已经算长的。   只是等阿念离开,沈辞又见陈翎喝了许多。   沈辞这处也有很多围着敬酒,谭王之乱,沈辞重新成了天子跟前的近臣,旁人自然要套近乎。   沈辞一面应承,又一面余光看向陈翎。   最后,陆鸣简都忍不住叹道,“二哥,天子是不是喝多了?”   沈辞看向陈翎。   她早前很少喝酒,尤其是东宫的时候,因为是女子,怕酒后身份被发现。   今日庆功宴不同,旁人敬酒,她却之不恭。   有启善在,今日安稳,但沈辞担心她喝多。   又过了些许时候,启善送天子回去,厅中恭送天子,但平南侯和宁相还在,庆功宴还在继续。   沈辞担心陈翎,大约两刻过后,沈辞也借故离开。   人群中,盛文羽是许久之后才发现沈辞不见了,而侯夫人却看得清楚,但没有出声……   等沈辞到苑中的时候,启善迎上,“将军,陛下说将军若是来了,不用通传了。”   沈辞担心,“陛下没事吧。”   启善叹道,“陛下很少喝多,方才喝了饮酒汤,又唤了水沐浴。”   沈辞拢眉,喝多了酒沐浴是大忌,更何况……   沈辞低声,“陛下跟前有人伺候吗?”   启善摇头,“不让,唤了宫女去,也被轰了出来。”   她当然不让,沈辞心中一紧,赶紧入内,果真见内屋中没人,但耳房里还有水声。   沈辞怕她溺水!   沈辞快步入内,见耳房中水汽袅袅,而陈翎没在浴桶中了,而是在小榻上,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得擦着头发……   沈辞心中微舒。   他方才是真担心了,而眼下,才似是一口气舒缓下来。   但临到近前的时候,整个人又僵住,她才沐浴了出来,只披了一层薄纱浴袍,浴袍内隐约可见一件墨绿色的系着红绳的肚兜。   沐浴过后,身上有清淡的皂角香,酒气虽然去了不少,但还有酒意在。   见他上前,她也没停下。   一面是醉眼瞥了他一眼,一面继续擦着头。   刚沐浴过后,脖颈处的肌肤都透着淡淡粉色,也赤着足,一只微翘着,一只落在小榻前的羊毛毯子上,同莹白粉嫩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沈辞在她跟前单膝跪下,移开目光,尽量不去看她,“陛下,饮酒之后,不当沐浴,尤其是没人在跟前伺候的时候……”   陈翎轻声,“你不是在吗?”   沈辞眸间轻轻颤了颤。   “谁让你来的?”陈翎的声音带着沐浴过后的酥软和慵懒。   沈辞心底早就不受控制的跳动着,沉声道,“不是陛下昨日让人说的,日后末将不必等宣召了,若有要事寻陛下,就直接来陛下跟前侍驾……”   沈辞还未说完,整个人呼吸都滞住,她脚尖轻轻点了点他衣襟,轻声道,“脱衣服,朕看看你的伤口。”   原本耳房中水汽袅袅,他就觉得有些热。   眼下,缓缓松开衣领,而后是外袍,中衣,整张脸红透……   他眸间越渐黯沉,呼吸里也带了急促,没敢抬头,也没出声。   陈翎浑浑噩噩的,却还细致打量着他,脑海中若浮光掠影一般,想起的都是当初清理和包扎伤口时,他满身的伤,她心底微沉,脚尖轻触在他胸前的那处伤痕处,暧昧道,“沈自安,你是朕的人,日后没有朕允许,不准再伤了……”   “朕的话,你听到了吗?”她再出声。   沈辞低声,“听到了。”   陈翎见他耳朵都红了,酒意上头,更想逗他,“听懂了就出去吧。”   她脚尖轻轻推了推他。   他终是再忍不住,抬眸看她,眼底微微猩红,压低的声音道,“末将侍驾,望陛下恩准。” 第054章 夜色   陈翎是听见了。   沾染了酒气的眸间,缓缓浮上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却没有直接应声。   方才点在他胸前的足尖缓缓放回在地上的羊毛毯子上,他呼吸似是都漏了一拍。   她身子缓缓前倾,右手的指尖抚上他脸颊,温和道,“你眼底都是血丝,好好回去睡一觉,自安,今晚不用侍驾……”   他知晓她是特意逗他的。   是因为昨晚……   但凡她记在心里的,都会锱铢必较。   沈辞喉间重重咽了咽,心中却又清楚,不让她逗,她这关过不去……   沈辞奈何。   思绪间,她指尖抚过他脸颊,又抚上他耳后,发间,她指尖上的温度与柔软不由让他想起那两次亲近,那带着记忆的温柔不断在脑海中浮现,让他呼吸急促,快要抑制不住心底的念头。   倏然她唇边凑近他唇边,轻轻沾了沾。   真的只是沾了沾,他还来不及回应,下意识想去亲她的时候,唇边已经若然一空。   他心底莫名失落。   但又因为离得近,他能闻得到她身上的味道,发间的味道,都让他短暂失神。   “朕困了,明日再说。”她收回指尖。   他心底再次一空。   “阿翎……”他虔诚看她,声音里有些嘶哑。   “沈自安,你不是不做绊脚石吗?嗯?”这一句,她是贴在他耳边轻声应他的,声音很轻,悠悠若鸿羽,但又却似顺着耳畔上的肌肤,一点点渗入四肢百骸,撩拨至心底。   “我胡说的。”他整个人已经被她撩拨至理智的边缘。   “哦~”她再度倾身,暧昧道,“还胡说过什么?”   他眸间簇得那团火似是要渐渐压不住,越发爱慕看她,“陛下想听什么?”   “听你叫我名字啊。”她温声。   “阿翎。”他呼吸微紧。   “还要。”   “阿翎……”   这次,陈翎没出声了,只是托腮,安静看着他,她眸间的清亮与潋滟融在一处,他便不觉敛了呼吸,渐渐沉声,“阿翎,逗够了吗?”   她不置可否,还是笑眸看他,没有说话,一手托腮,娇靥明艳,沾了酒气的眸间似是比平日更加动人心魄……   “陛下醉了。”他眼底黯沉。   不待她再开口,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末将替陛下醒酒。”   他起身抱起她,她脚下一空,浴袍顺势滑落。   他抱着她,她便高出他半个头,她只能伸手揽住他后颈。他似早前般伸手抚上她后颈,她也明显感觉到他虎口处的薄茧摩挲,她轻轻颤了颤,低头时,被他吻上双唇。   耳房内还放着热水,水汽袅袅,暖意徜徉,上了雾的铜镜里隐约映出两道绮丽朦胧的身影。   夜色漫长,但夜空星辰也不及她眸间的撩人妩媚。   他沉浸在绮丽的夜色里。   他亦吻上她颈后,系着红绳的墨绿绸缎落倏然落在一侧的小榻上,怀中之人罕见得青丝垂下,斜堆在云肩处,墨发与凝脂般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撩人心扉。   “我是不是在做梦?”他声音越发低沉。   “梦到过吗?”   “你说呢?”他声音里带着轻颤。   “梦里还有什么?”她鼻尖贴上他鼻尖。   “只有你,阿翎,只有你……”   她吻上他唇瓣,“沈辞,你究竟有多喜欢我?”   “命都不要,算多喜欢?”   陈翎看他:“……”   他喉间轻咽,“想知道吗?”   她还未来得及应声,他忽然拥起她置在怀中,她忍不住轻叹一声,指尖不由掐紧他,低声道,“自安……”   他慢慢回应她。   她指尖越渐收紧。   “阿翎,不怕。”他缓缓安抚。   她眸间轻颤着,羽睫连雾,指尖攥紧与温柔交替着,有云霄跌入低谷的隐忍,也有低谷攀得云端的轻叹,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亦有周而复始,否极泰来。   夜色漫长,微光落在彼此眸间,好似镀上一层金晖。   金晖里,盼得一轮轮四季花开,也守得一轮轮四季花落……   ***   启善守在苑中,这个时候,见建平侯世子盛文羽来了苑中。   启善快步迎上,自然而然将人挡在苑外,也温和笑道,“世子。”   盛文羽看见了看启善伸手,问道,“陛下在吗?”   启善笑容可掬,平静道,“陛下已经歇下了。”   歇下了?   盛文羽意外,轻声笑道,“方才见陛下饮得有些多,让人熬了解酒汤,原本想着让给陛下送来的。”   启善也笑,“世子有心了,陛下已经用过解酒汤,眼下已经歇下了。”   启善第二次用了“已经歇下”的字眼,是不让他打扰的意思。   盛文羽会意应了声好。   目光又朝他身后看了看,最后朝启善道,“那公公多照顾陛下。”   启善应好。   盛文羽正准备转身,却听到屋中似是有东西撞倒的声音,盛文羽愣住,启善也愣住。   启善方才说陛下歇下了,那眼下……   盛文羽目光看向启善,见启善目光微妙避过。   盛文羽试探问道,“陛下,没事吗?”   启善再次提醒,“世子,陛下已经歇下了。”   盛文羽就算是耳朵再聋,也应当听出端倪了……   天子屋中有人,过问太多不是臣子本分。   盛文羽缄声。   启善拱手,“世子早些休息,明日再来见陛下吧。”   盛文羽应好,转身离开苑中时,眸色微微沉了沉。   启善目送盛文羽离开,也干脆守在苑门处,今日陛下提前离开,又明显比明日多饮了酒水,建平侯世子能来,旁人也会来关切陛下,他守在此处稳妥。   只是方才不巧,刚好让建平侯世子听了去,但建平侯世子也是聪明人。   天子屋中的人和事,轮不到做臣子的过问。   启善亦未出声。   ***   长夜漫漫,夜灯的微光都被吞没在旖旎和繁华里。   从耳房到内屋,从小榻到案几,方才的声音是陈翎被他按在案几上欢悦时,她忽然踢了沈辞一脚,沈辞整个人“哄”得一声栽了下去,陈翎笑出声来。   沈辞抱了她回床榻,床榻上翻不下来了。   陈翎还在笑。   沈辞伸手绾过她耳发,“你方才叫我什么?”   陈翎微讶,“自安?”   沈辞低声,“踢我下去的时候……”   要不是她忽然这么唤他,他哪里突然走神……   陈翎伸手揽上他后颈,轻声道,“沈自安,侍驾的时候,得寸进尺是大忌……”   他唇畔勾起。   陈翎微怔,不知他何意。   但很快,他身体力行她口中的得寸进尺,她眸间渐渐失了清明。   他重新缓缓吻上她唇间,认真问道,“方才唤我什么?”   她没办法,“夫君。”   “再唤一声。”   “夫,夫君……”   “还要,阿翎。”   陈翎却要咬住下唇不吭声了,但要她出声亦很容易,接连的暴风骤雨里,她不得不重新开口,“夫君。”   她越渐轻声,最后被他的亲吻抑回喉间……   这一晚欢愉实在太累,陈翎有些睁不开眼。   从起初的酒意上,有些浑浑噩噩,到后来什么酒都醒了。   浴桶里的水温很暖,一点点舒缓身上的疲惫,沈辞替她清理,她身上都是痕迹,也不怎么想动弹,慵懒靠在他怀中,长发沾湿了水,美得让人舍不得移目。   也只有眼下,她才是他一人的陈翎。   “阿翎。”他唤她。   她疲惫睁眼,眸间秋水潋滟,脸上还有一直没有褪去的红润,唇畔也还余了娇艳欲滴。   分明已经一整晚了,还似不够……   她睁眼看他,不知他何意,但忽得,脸色再度红了起来,“自安……”   话音未落,他吻上她唇间,十指相扣。   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陈翎脸色红透。   ***   晌午前后,曲边盈来了侯府,池宏鹰迎上,“曲将军,陛下前日还在提起将军,说将军应当到淼城了才是。”   曲边盈一身戎装,马尾扎起,英姿飒爽,虽然一直在赶路,风尘仆仆,但竟也不觉得,反而英气。   “路上有事耽误了两日,刚好错过了庆功宴,陛下和太子还好?”曲边盈问起。   她早前奉天子旨意,同敬平王一道拦截谭王一党的粮道,而后又前往丁州筹粮,等丁州筹粮后,交由范玉安排,她再送了敬平王一程,往东城方向去,后来才分开,所以折回要比范玉迟上好些日子。   池宏鹰应道,“将军放心,陛下和太子安好。”   曲边盈这才点头。   此地是平南侯府偏厅,天子尚在寝苑,要见天子的人都在偏厅等候。   她刚至不久,就见盛文羽和陆鸣简前来。   “曲姐姐!”陆鸣简惊喜。原本这次庆功宴上没见到曲边盈,陆鸣简还以为天子安排了曲边盈旁的事情,一时半刻到不了淼城,谁知道今日就见曲边盈出现在侯府!   陆鸣简这张嘴,从小就和京中的贵女熟络,曲边盈也不例外。   “凡卓。”曲边盈也同他招呼。   而后,目光落在陆鸣简身侧的盛文羽身上,“盛文羽。”   “曲将军,恭喜了。”盛文羽口中唤了称呼,也振振有词道,“紫衣卫是陛下身边的近卫,曲将军此番一鸣惊人。”   曲边盈知晓他是特意“恭维”的。   曲边盈虽是女子,但从小就跟着曲老爷子,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同盛文羽这几个马背上长大的子弟都很熟络。   两人相互说这些话,谁都不会生气,若是换成陈修远便不一样。   这些话从陈修远口中说出就是阴阳怪气。   尤其是那句,曲将军,恭喜了。   曲边盈莫名想起……   曲边盈回神。   曲边盈同盛文羽一样,习惯了在军中,便也习惯了随时将手放在佩刀上,“彼此,这次平定怀城,建平侯世子居首功,世子是谬赞了。”   听完他两人相互吹捧完,陆鸣简也跟着笑起来。   曲边盈环顾四周,“怎么没见沈辞?我还有事想请教他。”   陆鸣简看向盛文羽,“对啊,三哥,二哥怎么没听你一道?”   陆鸣简住在侯府,但盛文羽和沈辞都是在驿馆下榻的,在陆鸣简的印象里,他们二人应当是在一处的。   盛文羽微怔,既而应道,“我昨晚喝多了,没顾着他,以为他先来了侯府。”   “那我让人去驿馆唤二哥。”陆鸣简话音刚落,见启善启公公来了偏厅中。   “启公公!”伸手不打笑脸人,陆鸣简天生笑脸,在谁面前都是笑意。   “曲将军,两位世子。”启善拱手问候,而后继续道,“陛下昨晚饮多了,眼下还未起,怕是还要些时候才能至偏厅中,让老奴来同诸位说一声,他稍后到。”   启善老道,也一直跟在天子身边,诸事不留痕迹。   陆鸣简和曲边盈都未多想。   盛文羽想起昨晚的事情,也没吭声。   天子未至,偏厅中也陆续有旁的官员来,但见天子未至,又都知晓天子昨晚喝多了,便也寒暄两句便回了驿馆当中,到最后留下的还是盛文羽,陆鸣简和曲边盈等人。   再晚些,有侍卫通报,“沈将军,范大人到。”   众人才纷纷转眸。   “二哥!”陆鸣简招呼。   沈辞正同范玉说着话,听到陆鸣简的声音,转眸看了过来,又见盛文羽同曲边盈都在。   范玉一道上前。   去丁州筹粮的一路,曲边盈都是同范玉一处的,便也熟络了,“你们两人怎么在一处?”   范玉道,“从驿馆往侯府来,正好遇到了沈将军,刚好一道。”   沈辞也道,“之前刚好去过结城一道,不少事情同范大人聊到一处去了。”   陆鸣简啧啧叹道,“二哥,我怎么看你今天一幅很精神,又有些累的样子,你怎么做到的?”   沈辞:“……”   盛文羽也看向沈辞,没有出声。   沈辞应道,“明日同我一道去晨跑,去不去?”   陆鸣简连忙摇头,“别了别了,你还是自己去吧。”   曲边盈笑,“对了,自安,我正好有事找你帮忙,借一步说话。”   西戎之事在见过天子之前同旁人提及未必妥当,但沈辞不同,沈辞是立城关边的驻军将领,西戎之事原本他就清楚,此事同他商议并未不妥之处。   曲边盈和沈辞两人踱步至一侧。   曲边盈从袖袋中取出早前那枚护身符,递给沈辞,“自安,你一直在立城边关,可认得这个?”   这样的护身符很少见,上面的文字一看就不是汉文。   沈辞一眼认出来是西戎之物,“哪里来的?”   曲边盈也不隐瞒,“陛下让我办妥丁州之事,就护送敬平王去趟东城。在去东城途中,遇到了西戎人,这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我想你对西戎熟悉,怕是能看出些蛛丝马迹,所以来问问你。”   沈辞当然认得,目光也落在上面的几个符号上没有动弹,沉声朝曲边盈道,“西戎各个部落都没有成体系的文字,只有符号用于发音。他们的护身符说是带了自己名字,其实,应当理解为带了自己名字的发音。”   “原来如此。”曲边盈倒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果真沈辞对西戎是熟悉的。   “那你看看,能不能认得出来是什么字符?”曲边盈也不瞒他,“这个人很厉害,我同敬平王在一处的时候,敬平王发现这个人形迹可疑,就让人抓了他,当时我们都以为制住了他,也有四个人拘着他,但他同一时间挣脱了这四个人,还劫持了我。我们开始都以为他是想劫持我做人质,但实则是他偷了我和敬平王的腰牌,这个人身手很好,紫衣卫没抓到他,但不得不防,眼下他是往西边去了,但我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沈辞目光微拢,“护身符上的字符,念作哈尔米亚。”   “哈尔米亚?”曲边盈没听过,“你在立城听过吗?”   沈辞沉声,“立城附近是西戎靠东边的部落,我同他不曾见过,但在靠东边的部落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这个护身符是他,他是西戎西边部落的枭雄,手中已经统领了五个部落,不好对付,我在曲城的时候被他摆了一道,你们还能遇到,说明他是真的有恃无恐,眼下还在燕韩国中转悠,不得不小心些。”   曲边盈一听,懊恼叹道,“是我大意了,怎么都没想到对方会特意佯装被俘,也没想到他这么厉害,不然也不会有机会让他逃脱,斩草除根好了。”   沈辞宽慰,“敬平王不是在吗?既然敬平王还在,都让他逃走了,那哈尔米亚这个人一定很厉害!我在曲城见了他一面,就被他耍了一圈,不是大不大意,是原本这个人就不好对付。”   沈辞说完,曲边盈笑道,“你这么说,我倒是释然了。”   沈辞道,“战场上都没有常胜将军,战场外更是。”   曲边盈环臂,“沈辞,难怪我爷爷说,你同刘坚刘老将军在一处,肯定学了不少东西。”   沈辞也笑,“嗯,宽慰人也算。”   曲边盈也笑了笑,沈辞将手中护身符抵还给她,曲边盈道,“此事等见过陛下,听了陛下的意思再说。”   两人往盛文羽,陆鸣简和范玉处折回。   刚好盛文羽和范玉这次都会留在阜阳郡,协助宁相一道善后阜阳郡之事。   沈辞和曲边盈说话的时候,盛文羽同范玉也正好在说起阜阳郡之事。范玉这些年一直在阜阳郡的几个城池任职,从基础的官职做起,对阜阳郡中的很多事情都了解;盛文羽问的不少事情,都能从范玉这里找到答案。   其实盛文羽以前也听过范玉,朝中对范玉的评价大多落在恃才傲物,原本是探花郎后来因为开罪先帝,险些丢了性命,后被天子保下,但也没有重用这一件事上。   但眼下,真正听范玉说起阜阳郡中种种,盛文羽其实明显可以听出范玉很有逻辑,对大局的掌控力很强,也很善于归纳总结,让人一目了然。   而且,也并不像传闻中的那么自负,不难相处。   这次天子让他和范玉留下,协助宁相,足以说明天子对范玉器重,想重用范玉,所以将范玉放在宁相身边一段时日,磨一磨性子,也同时,用宁相堵住朝中悠悠众口,等到范玉回京,便由阜阳郡善后一事做敲门砖。   只有陆鸣简听得一头雾水,也幸好沈辞和曲边盈折回,陆鸣简不用再听天书了~   言辞间,“陛下到,宁相到!”   偏厅外,内侍官的声音传来,众人纷纷转眸,才见是宁相同天子一道往偏厅处来。   方才都听启善说起,天子昨晚饮酒多了些,起得晚,料想天子今日怕是精神不怎么好,但见天子一身大红色的龙袍出现,身边跟着一身深紫色一品官服的宁相时,又觉一身大红色龙袍的天子不仅精神,而且惊艳,又处处透着天子威严。   大红色的龙袍,其实天子很少穿,今日也不知何故……   只有沈辞知晓,天子身上的这身龙袍正式,所以衣领高且笔直,能遮住不少痕迹,而且显得正式精神,不易让人察觉旁的。   但其实,从昨晚到今晨,耳房和屋中都是狼藉。   全然不能再看。   众星拱月里,陈翎依旧耀眼夺目,好似所有的温柔旖旎都只在他跟前过,眼下,她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沈辞低头,敛了心跳和目光。   “见过陛下,宁相!”众人拱手。   “免礼。”陈翎的声音里带着惯来的清贵淡然,与往常并无不同。   陈翎没有特意多看沈辞,目光落在曲边盈身上,笑着问道,“怎么不早一日来?刚好昨日庆功宴,倒是错过了。”   曲边盈行拱手礼,“路上有事耽误了,没来得及赶回。”   陈翎颔首,多问了两句,“一路还顺利吗?”   曲边盈应道,“已将敬平王送至摇城,敬平王已从摇城方向往东城去,想是正好这几日就抵达东城。”   “好。”陈翎应声,也刚好行至沈辞身前,陈翎看了他一眼,他也没有出声,晨间的抵死缠绵都在两人脑海中不约而同得一闪而过,但都清楚眼下的正事。   陈翎收回目光,一面落座,也朝一侧的启善道,“给老师赐座。” 第055章 糖衣   偏厅之中,宁如涛落座。   陈翎朝宁如涛道,“南顺的使节这几日到东城,朕已经让冠之去往东城,届时会同鸿胪寺官员一道迎南顺使节入京,朕后日也要启程返京,尽快同许骄会面。今日刚好与老师一道,听听阜阳郡眼下的详情与安排,回京路上朕也安心。”   阜阳郡的详情盛文羽和范玉二人最清楚,陈翎言罢,就当二人在天子跟前称述。   但偏厅之中除了陈翎和宁相,还有曲边盈,沈辞和陆鸣简几人在。   盛文羽看向天子,询问是否要避讳。   陈翎淡声,“都留下吧,不用避讳了,少逢,你先说。”   “是。”盛文羽应声。   曲边盈和沈辞尚好,倒是陆鸣简最高兴,这还是头一次~天子让他留下,听这些事情!   要是没有屋顶,陆鸣简指不定都冲上云霄去了!   盛文羽还在说话,天子和宁相都在认真听着,沈辞不动身色扯了扯陆鸣简的衣袖。   还正一脸兴奋着的陆鸣简看见沈辞的眼色才恍然大悟,连忙收起了当下神色,站得笔直了些,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一本正经。   沈辞低眉笑了笑。   早前在京中就是,陆鸣简总有得意忘形的时候。他提醒,陆鸣简才知晓在天子跟前收敛些。但那时候陆鸣简还小,天子尚在东宫,陆鸣简一直跟着他和天子,从那时起,天子就待鸣简亲厚……   不知不觉间,陆鸣简个头都这么高了,但这性子还是没变过。   沈辞缓缓敛了笑意,正好见陈翎的目光瞥过他。   陆鸣简也觉得眼下像极了当初二哥和天子都在京中的时候。他总冒冒失失的,也总有二哥从旁提醒,当下的氛围莫名让他觉得心里踏实安稳。   陆鸣简也跟着笑了笑。   陈翎尽收眼底,但是没吱声。   盛文羽还在说阜阳郡的事,陈翎听着,方才只是余光瞥向沈辞和陆鸣简二人,这样的场景也让她觉得熟悉,亲切,和稍许走神……   走神的时候,目光刚好同沈辞四目相视。   陈翎微怔,而后收回了目光,思绪重新回到盛文羽身上。   当初谭进一党退守怀城,所有前线驻军的指挥调动都在盛文羽手中。   盛家早前也曾是天子近臣,后来逐渐依附于敬平王府,虽然还有建平侯府的爵位在,但是渐渐衰落,到了盛文羽这一辈才又展露头角。   这次平定怀城,阜阳郡内的驻军守卫,以及各处驻军的调令都是听从盛文羽安排。昨晚庆功宴,随行的朝臣和驻军其实大都在敬盛文羽,因为相对于沈辞一直在伴驾,盛文羽才是前线驻军统帅,同谭进一党正面交锋,攻克了怀城。   盛文羽将阜阳郡内的驻军和守卫情况大都说明,除却陆鸣简,在坐都听得清楚。   陆鸣简还需要时间消化。   而后是范玉。   范玉先提起替阜阳郡筹粮运粮之事,而后又呈上了细则,是眼下这批粮食分批抵达的地方和安排,因为知晓粮食要运往各处,所以并未全部运到怀城,而是选了几处做中转,可以节省时间,减少消耗。   陈翎一面听着,一面抬眸看他。   这些,范玉都提前思虑过,所以行云流水。   阜阳郡这次先是遭逢水灾,而后是谭王之乱的人祸,天灾人祸后,粮食是最急缺的,粮食问题妥善解决,阜阳郡同周遭的人心就等同于安稳了一半,范玉说完粮草之事,又呈上另一封折子,这封折子上是这几日整理的阜阳郡各个城池的情况,很详尽。   范玉早前就在阜阳郡内做地方官,对阜阳郡内的情况知悉得清楚,所以范玉罗列的情况,详略得当,矛盾分明,也一目了然。   陈翎看向他。   言辞凿凿,也一丝不苟,是上心了……   陈翎将册子递给一侧的宁如涛。   宁如涛居相位,为百官之首。   陈翎看得是大致,宁如涛便看得还要更仔细些……   等范玉这边说完,陈翎颔首,温声道,“老师,少逢和既明都说完了,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天子虽是一语带过,但范玉还是略微错愕。   天子惯来只唤身边的近臣,如沈将军为自安,建平侯世子作少逢,平南侯世子为凡卓。   既明是他的字……   范玉怔忪时,宁如涛也捋了捋胡须,笑道,“老臣没有,方才世子和既明已经说得很详细,稍后,老臣会寻时间单独与世子和既明商议阜阳郡善后之事。”   陈翎点头,“好,那一切听从老师安排。”   宁如涛也颔首,“陛下,老臣许久未同陛下下棋了,陛下今晚可有时间。”   陈翎笑道,“自然。”   ……   宁如涛同盛文羽和范玉一道离开后,平南侯又遣人来寻陆鸣简,偏厅中便只剩了陈翎和曲边盈,沈辞三人。   曲边盈见没有旁人,才将那枚护身符递呈给陈翎,又将早前同陈修远一处时的见闻,还有方才沈辞的话悉数说与陈翎听,“……所以,末将同敬平王在摇城遇上的,应当就是沈将军口中的哈尔米亚。”   陈翎看向沈辞,“自安,你见过哈尔米亚,是他吗?”   沈辞环臂,“是,曲将军口中描述之人的外貌,举止,还有嚣张跋扈的行径,都同哈尔米亚完全符合。而且,西戎人很看重护自己的身符,即便哈尔米亚多狡诈,但让旁人扮演他的时候也不曾将自己的护身符给过旁人佯装。所以,这个人一定是哈尔米亚,不会有错。”   陈翎沉声,“敢这么在燕韩国中乱窜,嚣张如入无人之地,一定有人照应,要将他找出来。”   “是!”曲边盈拱手。   陈翎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护身符,心中再度默念了一声“哈尔米亚”的名字,又问道,“陈宪有消息了吗?”   曲边盈再次摇头,“已经让人去查探了,但是一直没有查到,他躲藏得很好,也没露出马脚,好像消失了一般。”   又是好像消失了一般……   陈翎轻声道,“继续找,陈宪一人谋划不了此事,他背后一定有人,把藏在陈宪背后的毒蛇给朕找出来。”   “是!”曲边盈应声。   陈翎再次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这枚护身符,莫名觉得在国中照应哈尔米亚和陈宪的,应当是同一人……   陈翎拢眉。   ***   “你昨晚去了何处?庆功宴结束时没见你……”盛文羽同沈辞一道出侯府时,随意问起。   驿馆离得不远,两人都未骑马,并肩踱步往驿馆去。   沈辞应道,“昨晚喝多了,见周遭都围着你,就自己先离开了。”   盛文羽看了看他,低声道,“我去驿馆找过你,你不在。”   沈辞一语带过,“喝多了些,在路边吹了会儿夜风。”   不待盛文羽再开口,沈辞先问,“还有什么要问的?我知无不言。”   盛文羽愣住,反倒不好再开口,也没提起他晨间其实也去找过他,但他也不在……   盛文羽笑了笑,“没有了,就是自安,你我二人很久没练一场了。”   练一场,就是打一架的意思。   前日里的小打小闹不算。   沈辞也笑,“少逢,我有伤,你赢了。”   盛文羽眸间笑意也不减,“那我让你一只手。”   沈辞:“……”   沈辞缓缓敛了笑意,探究看他。   ……   淼城就有驻军,有驻军就有校场,没有什么比军中的校场更适合练手的。   有盛文羽和沈辞两人在,很容易就在军中寻到僻静的校场,也没有旁人打扰或看热闹。   没用兵器,就是纯粹练手!   丰州同安城离得不远,他们二人从小就能玩到一处去,也要好。一道打人的时间多,相互练手的时间也不少,后来一道在东宫也是。   但自从沈辞去了立城边关,两人还是头一次这么练手。   又没有旁人在场,练得满头大汗,也酣畅淋漓。   原本一个早前说有伤在,另一个说让一只手,到后来都不作数了。   反正两人打得很过瘾,也很认真,都未放水,也都气喘吁吁。最后是盛文羽将沈辞按倒在地,沈辞挣扎了两次,没起来。   练手的时候,输赢是常有的事,沈辞笑道,“你赢了!”   他伤未完全好,昨日到眼下还没合过眼。   沈辞说完,想撑手起身,但盛文羽没动。   沈辞看向他。   盛文羽沉声道,“沈辞,你脑子是清醒的吗?”   他忽然来这一句,沈辞愣住。   两人都喘着气,也都目不转睛看着对方。   盛文羽也一眼看到他颈边的痕迹。   两人僵持了片刻,都未出声,而后,盛文羽才松手起身,也敛了方才的情绪,起身去拿一侧的水囊和毛巾。   自己仰首饮了一口,一面将另一个水囊和毛巾递给沈辞。   沈辞接过,也饮了一大口。   两人都是满头大汗,喝过水,仿佛才都舒了口气,而后重新并排坐在校场上,各自用毛巾擦汗。   盛文羽重新开口,“你向来都是最有恃无恐的一个,在东宫,在边关,还有这次谭王之乱,你哪次不是罪招摇的?旁人不杀你杀谁?谭进是自己乱了分寸,你才捡了条命,要不真同谭进硬拼,哪有活路。”   盛文羽此时的语气已经恢复如常,让沈辞觉得方才那句好似错觉一般,也没再往心里去,只是笑道,“对啊,我怎么险些忘了,你也在东宫做伴读。”   盛文羽也笑,“是啊,但在天子跟前,东宫伴读只有你沈辞一个。”   沈辞怔住。   盛文羽好似漫不经心,“在东宫,你不向来是最会惹麻烦的一个?哪回不是打着东宫的旗号,生一堆事回来,但东宫觉得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沈辞跟着笑起来。   盛文羽起身,“你不在京中的四年,麻烦倒是挺少的。”   沈辞看他。   盛文羽伸手拉他,他也伸手,由盛文羽拉着起身。   两人都忍不住笑,并肩踱步处,仿若幕天席地风华……   ***   寝苑中,陈翎同宁如涛一道下棋。   自宁如涛早前出使苍月,到眼下淼城,是有几个月两人未曾一道下棋了。   下棋的时候可以静心,也可以说话。   宁如涛是帝师,不少帝王之术都是在棋盘上说与天子听的。   眼下,宁如涛执黑子,陈翎执白子。   宁如涛落子的时候问起,“陛下单独见过范玉了?”   “嗯。”陈翎也落子,“见过了,聊了些时候,朕觉得他和以前不同了,可以用。”   宁如涛笑了笑,“老臣也觉得他可用。”   陈翎好奇,“为何?”   宁如涛继续落子,“他一向有才干,抛开才敢不看,今日同陛下说人性。但正因为范玉有才干,所以早前才会有探花郎的傲气,恃才傲物,不得重用,在风光的时候跌入低谷,但最后反倒是低谷时,在结城这样的地方蛰伏了几年,将棱角打磨,如今有棱角,也懂缘故,更知晓从低谷攀爬的不易,这样的人,陛下要用;但方四伏这样的人,陛下也要用。”   方四伏?   那是朝中第一大马屁精,这世上没有方四伏不会拍的马匹……   陈翎不怎么喜欢他。   但宁如涛道,“为君者,可以凭自己的喜好重用臣子和将领,但朝中什么样的人都有,才会百花齐放。若只有一样的人,都同一种论调,那便是一言堂,于天子并无益处。朝中有冲突,有言辞对抗,反倒是好事,有冲突,便要有倚仗,陛下就是他们的倚仗……”   言及此处,宁如涛特意停下,看了看她,“所以,天子的喜好不可放于一两人身上。”   陈翎指尖微滞,不可能没听出老师话中有话。   陈翎轻声,“老师赐教。”   宁如涛道,“陛下要重用沈辞,也要重用盛文羽,要重用范玉,也重用方四伏,重用曲边盈,也要重用石怀远……陛下可明白老臣的意思?”   陈翎颔首,“朕明白。”   宁如涛捋捋胡须笑道,“陛下还记得老臣说自安可用?”   又说到沈辞身上,陈翎点头,“朕记得。”   宁如涛再次看她,“陛下越要重用一个人,便越要拿捏得住,沈辞和盛文羽不同,沈辞是刘坚刘老将军带出来的弟子,不过四年,就在西边站稳了脚跟,陛下可以信赖他,但不能一直放他在边关做封疆大吏。”   陈翎指尖顿了顿,沉声道,“朕心中有数。”   ***   沈辞同盛文羽原本是要一道在军中冲澡的,沈辞借故回了驿馆。   他身上还有昨晚到今晨的痕迹在,昨晚到今晨,陈翎亲过他,挠过他,掐过他,闹腾厉害的时候还咬过他,他不想旁人看到……   驿馆中简单冲了汗,换了身衣裳,陆鸣简来了驿馆,“二哥,三哥!你们俩在这儿啊!”   是说后日盛文羽要同宁相一道启程去怀城,沈辞要随驾回京中,但陆鸣简要留在侯府,明年开春的时候才入京,所以陆鸣简要单独替他们两人送行。   单独,就是没有长辈的意思。   陆鸣简选了一处吃铜锅的地方。   入秋了,铜锅暖和。   陆鸣简夹菜,“都多吃些,这家铜锅我可入了资的,好吃得不行!”   沈辞和盛文羽都忍不住笑。   陆鸣简是几人中最小的一个,沈辞和盛文羽同岁,都大陆鸣简七八岁。早前沈辞离京的时候,陆鸣简还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眼下都十五六了。   陆鸣简一面给他们二人夹菜,一面叹道,“我同爹娘说,谭进是我发现的,他们竟然都不信!后来我请石将军替我证实了,他们又说我是瞎猫撞到了死耗子!你们评评理,就这么不待见他们儿子,他们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就算是瞎猫撞到死耗子,那也是我尿得准啊,那么多驻军,怎么没见谁尿将谭进尿出来。”   盛文羽笑不可抑。   沈辞给陆鸣简夹菜,堵他的嘴。   终于,陆鸣简将话题移开,又开始八卦上了,“这次回京可有好戏看了,曲姐姐眼下是陛下身边紫衣卫的统领,赵伦持虽然是世袭的景阳侯世子,也同曲姐姐有婚约,但眼下好了,曲姐姐是天子近臣,天子近臣的婚事可是陛下说了算,我看这事儿八成要黄!”   沈辞觉得给他的菜夹少了,不够堵他的嘴的,还应该再夹一块儿碳。   陆鸣简显然没有会意,还觉得沈辞在照顾他,话题又朝向了沈辞打趣道,“对哦~二哥,你也是天子近臣,你的婚事也是陛下说了算!”   沈辞:“……”   陆鸣简言罢,一张嘴还没闲着,还朝沈辞道,“还有呢!二哥你不知道,早前朝中有人怂恿陛下给三哥赐婚。”   盛文羽看他,“陆凡卓!”   陆鸣简加快速度一气呵成说完,“结果陛下说,少逢的婚事,朕要好好想想,然后一想就是好几年。到眼下,陛下还没开口,侯夫人都没法提亲去,听我娘说,侯夫人都闹心死了!”   盛文羽:“……”   沈辞知晓陆鸣简口中的话,十句有九句都会添油加醋。   果真,盛文羽沉声,“再要一盘猪脑子。”   “哦,好!我让人拿啊!”陆鸣简刚说完,越发绝对不对,这哪儿是说猪脑子啊,是在揶揄他。   见他终于反应过来,盛文羽和沈辞两人都笑开。   陆鸣简叹道,“二哥!你看三哥!”   沈辞也道,“猪舌头也不错,猪蹄也行。”   陆鸣简脸色都白了。   盛文羽和沈辞笑不可抑。   ***   入夜了,方嬷嬷在屋中伺候着。   今日陛下在教太子识字,太子这几日突然来了兴趣要学认字,正在兴头上,终日嚷着要学认字。   陛下忙碌了一日,太子今晚入睡前,来见陛下,便央着陛下教他认字。   陛下从最简单的识字开始。   陛下亲自写给太子看,然后教太子认。   许是兴趣使然的缘故,太子学得很快,也不怎么愿意走,一直留在陛下屋中。   陛下也许久没这么陪过太子,便也耐性,两人在一处学了很久的认字。   方嬷嬷在旁边看着。   起初的时候,还在认真听着,到后来,就有些出神,恍然想起今日晨间晚些她来天子这处时,启善的微妙眼色,后来她才知晓沈将军一整晚都歇在陛下这里,拂晓后才离开的。   方嬷嬷也想起去舟城的路上,天子生了场病,一直是沈将军在照顾。   天子同沈将军之间,方嬷嬷也能猜得到……   方嬷嬷脑海中很乱,又正好听天子道,“好了,今晚到这儿吧,同方嬷嬷去睡。”   阿念也揉了揉眼睛,确实有些困了,但似是还有旁的话要同她说,所以赖着没走。   阿念大了,会有自己的心思大了。   陈翎笑,“怎么了?”   阿念认真道,“父皇,我两日没同沈叔叔一处了,我可以见沈叔叔吗?”   方嬷嬷愣住,太子同沈将军……   陈翎伸手绾了绾阿念的耳发,轻声道,“等后日启程回京,你就同他一路了。”   阿念嘟嘴,但还是应好,“我知晓了,父皇。”   方嬷嬷领了阿念离开,陈翎看着阿念背影,想起今日老师说的话。   方嬷嬷领了阿念回苑中,阿念一路都没出声多问,很懂事。   等到苑中的时候,却眼前一亮,“沈……”   刚说完,又想起不能声张,便快步跑上前去,但是没有高声,“沈叔叔!”   沈辞看到方嬷嬷眼中担心,温和朝方嬷嬷和阿念道,“我看殿下就走。”   方嬷嬷意外。   沈辞从身后拿出一枚纸袋子,阿念接过,轻轻扯开,惊喜,“糖葫芦?”   他今日同陆鸣简,盛文羽一道离开,便见到街上有,便想起了上次说想吃糖葫芦的阿念。   方嬷嬷眸间逐渐温和。   沈辞叮嘱道,“不能多吃。”   “好!”阿念笑嘻嘻。   “拉勾。”沈辞伸手。   阿念听话照做,“今天父皇教我识字了~”   阿念像是有许多话要同他说,沈辞很想留下,但也见方嬷嬷为难,沈辞拿了手中另一只糖葫芦,朝他道,“我还要给陛下送去,不耽误了。”   阿念连连点头。   方嬷嬷朝他福了福身,沈辞颔首致意,而后离开。   还有一根糖葫芦,确实是给陈翎的。   侯夫人远远看到从太子苑中出来的沈辞,脸色有些煞白。   ***   寝苑中,启善入内,见天子还在看着折子,“陛下,夜深了,可要歇下?”   陈翎没有抬头,“先不用,朕还有些东西要看。”   启善是怕天子在等人。   刚出苑中,就见沈辞前来,遂松了口气,“沈将军。”   他也拿不住天子是不是在等沈将军,但又怕开口问会失言。   启善是内侍,不会不知晓沈辞同天子亲近,所以但凡沈辞在,启善便要亲自值夜。   “陛下歇下了吗?”沈辞问。   启善摇头,“还不曾,在看折子呢。”   早前天子就吩咐过,沈辞入内,启善没拦。   陈翎听到沈辞脚步声,知晓是他,但看到折子关键处,没有抬头,只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但凡她认真的时候,可以废寝忘食,通宵达旦。   沈辞上前,“给你送糖葫芦。”   陈翎这才抬眸,本以为他是说笑的,却见他真的拿了糖葫芦来,陈翎佯装皱眉,“朕不喜欢吃太甜的。”   早前的莲子羹就是。   沈辞也佯装恍然大悟,“那我吃糖衣,陛下吃山楂?”   陈翎笑着看他,“好啊~”   沈辞:“……”   于是陈翎真在继续看着折子,沈辞也真在一旁啃糖衣,“好了。”   “好吃吗?”   “好吃。”   陈翎看了看,忍不住笑,“那朕为什么不直接吃山楂?”   沈辞:“……”   沈辞凑近,“不一样,许是,有我的味道?”   陈翎又笑,“哦,那朕为什么不直接吃你?”   沈辞目光‘勉为其难’,“也不是不可以……”   陈翎也凑近,“沈自安,你不要得寸进尺,朕今晚要看折子……”   只是陈翎言罢,两人似是都想起什么一般,陈翎先脸红了,沈辞亲了亲她嘴角,“我去沐浴,今晚不做绊脚石,陪你看折子。”   “沈自安!”陈翎无语,“朕看折子,你沐浴什么?” 第056章 ??   沈辞贴近她,‘一本正经’道,“睡前沐浴,不是应当的吗?”   “哦~”陈翎悠悠看他,指尖握着的折子稍稍抵在他下颚,将他稍许推开,“那你应当回驿馆沐浴去,你来朕这里沐浴做什么?”   沈辞:“……”   沈辞一时没想好怎么应她才合情合理。   陈翎继续,“让朕看你?”   沈辞:“……”   但凡她要戳破他,从来都不遗余力,他也无从招架。   沈辞奈何,只得如实交待,陈恳道,“阿翎,我想和你一起……”   陈翎:“……”   沈辞再度凑近,鼻尖贴上她鼻尖,温和的声音虔诚道,“不做旁的,就沐浴。”   ……   最后两人双双‘沐浴’后出来,陈翎靠在他怀中看折子,乌发落下,脸上还有事后没褪去的潮红。   “阿翎?”   沈辞唤她,她没作声。   陈翎懊恼。   她是天子,她竟然真信了有人只沐浴的鬼话……   这个人还是沈辞。   早前在东宫的事后,沈辞这样的事就没少做。   ——别看书了,眼睛都是红的,去趴一会儿,晚些我叫殿下。   ——这个药不苦。   ——这佩刀也不重,两根指头就能夹起来。   ……   信了他的话就出鬼了,但她回回都信。   “阿翎。”他又开口。   “再出声就滚出去。”陈翎没看他,继续看着手中的折子。   沈辞笑了笑,果真不出声扰她了。   他许久没见陈翎生气的模样,也恍然想起早前在东宫的时候……   陈翎慢慢放下挡在他和她视线之间的册子,偷偷看他。   她就靠在他怀中,压低册子,正好能看到他的脸。他是没说话了,但他在笑,那种会意,隐晦,又愉悦的笑容……   陈翎睨他,“不准笑。”   又来了,沈辞垂眸看她,正准备开口。   陈翎再次提醒,“也不准出声!”   沈辞的话咽了回去。   不准笑,也不准说话,他又不能看着她皱眉,或是哭……   四目相视,沈辞奈何叹了叹,只得转眸,重新看回手中那份图册。   见沈辞一幅吃瘪,又不敢出声的模样,陈翎拿回折子遮挡住他的视线,嘴角微微扬了扬,忍不住想偷偷笑。   其实她近乎是半靠在他身上看折子的,他虽然没出声,但是会顾及她,也会迁就她,所以她怎么靠,怎么躺都犹如窝在柔软温暖的被窝中,很舒服……   沈辞还是笑了笑,但慢慢的,目光也开始锁在手中的地图上出神。   立城,怀城,曲城,还有曲边盈说的摇城……   这几处地方,哈尔米亚都出现过。   他早前从未将这几处地方连在一起看过,眼下的地图是最全的,就连这几处城池之间的线路都有。   这几处近乎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也不顺路,哈尔米亚不会无缘无故去到这几处地方,一定是有什么缘故。   他也不应当对燕韩国中这么熟悉……   许久之前就有的念头再次浮上心头。   这一路,有人一直带着哈尔米亚,带着哈尔米亚去各个地方,也带着哈尔米亚同谭进,陈宪,他,甚至曲边盈或陈修远会面……   这个人很熟悉燕韩国中,也很熟悉怎么避开搜捕。   这个人,早前还放过了薛超和郭子晓……   沈辞眉头微拢。   遂又想起在曲城时候发现的柳土残渣……   等这次薛超,郭子晓和小五回来,他要再详细问问当时的情景,他应当忽略了很重要的东西。   沈辞思绪间,眉间处忽得一抹冰凉。   他回神,是陈翎握着折子的一角轻轻点了点他拢起的眉头,“想什么呢,沈将军,想得这么出神?脸上就差写着‘我在出神’几个烫金大字了……”   他低头看她,低声道,“我这是可以说话了吗?”   陈翎忍不住笑,折子从他眉间缓缓落在他下颚,漫不经心道,“嗯,就一句。”   沈辞认真想了想,温声道,“沈辞喜欢陈翎。”   陈翎微怔。   他的声音温和,如玉石醇厚,又如春燕掠过湖面,泅开些许涟漪,轻轻漾着,不多不少,刚好够触及心底柔软处……   “再说一句……”她美目看他。   沈辞抱起她,认真问道,“陈翎喜欢沈辞吗?”   陈翎眨了眨眼,修长的羽睫轻轻颤了颤,分明已经再熟悉不过,但他问她的时候,她还会怦然心动,也会脸颊微红。   她从他手中接过那张地图,转眸避过,“方才在看什么?”   沈辞看了看她,收起眸间期许。   她坐起,他也坐起,她本就坐在他怀中,他下颚刚好能放在她肩上,他伸手揽起她,指尖连续指向地图上的几座城池,平静道,“我刚才在看,哈尔米亚分别在立城,怀城,曲城,还有摇城这几处地方出现过……我之前没将这几处城池连在一起看,阿翎,你看,这几座城池之间并不顺路,哈尔米亚不是因为逃跑胡乱去的这几处地方,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去到这几处地方,他不应当对燕韩国中这么熟悉,是有人引着他去的……”   陈翎也顺着他指尖的几处地方看去。   她也一直觉得哈尔米亚和陈宪的事情有古怪,陈宪一人谋划不了此事,他背后一定有人。   她昨日听边盈说起哈尔米亚的时候,会莫名觉得在燕韩国中照应哈尔米亚和陈宪的,应当是同一人……   眼下听沈辞再一提,更觉有人在其中穿针引线,或是说浑水摸鱼,游走在几方势力之间,胆大心细,亡命之徒……   陈翎蛾眉微蹙,耳旁,是沈辞的声音,“我担心立城会出事,已经先让韩关回立城了,但哈尔米亚这根线越牵越广,心中总有些不踏实。”   ——沈辞是刘坚刘老将军带出来的弟子,不过四年,就在西边站稳了脚跟,陛下可以信赖他,但不能一直放他在边关做封疆大吏……   陈翎微怔。   耳旁,沈辞的声音继续着,“哈尔米亚统率了西戎西边的五个部族,无论他有什么动作,最先波及的都会是西戎东边的这些部落,立城同东边这些部落临近,西戎的任何异动,都会影响到立城边关,我是担心,哈尔米亚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西戎东边这些部落……”   沈辞说起立城之事时,专注认真,也一丝不苟。   整个立城边关的情况都了然于心,也都清楚哪里会有风险,所以心底担心。   陈翎看他,他也没觉察,而是目光落在立城附近,沉声道,“我在想,哈尔米亚如此狡诈一个人,会不会借燕韩生事,利用燕韩同西戎东边这些部落的摩擦,坐收渔翁之利?”   言及此处,他才询问般看她,应当是想听她的意思,却见陈翎一直在看他,他方才太过专注,一直没发现……   “阿翎,怎么了?”他错愕。   他话音未落,她已经跪坐起身,亲上他唇间。   他意外,也诧异看她,他方才在同她说哈尔米亚和西戎部落之事……   “阿翎。”他唤她。   但陈翎没有理会,他也不知何故,她阖眸亲他,指尖也抚上他颈后,他头皮一阵酥麻,旁的事情都抛到脑后。   他揽紧她,她跪着,他坐着,两人相拥而吻,她颈边的青丝垂下,正好撩拨在他心口。她稍稍前倾,他被她推倒在小踏上,她俯身,正好撑手在他两侧,声音不容置喙,“方才问了什么,再问一次。”   他才想起,眼下的场景,他喉间微耸,低声道,“你喜欢我吗?有多……”   话音未落,她打断,“喜欢,沈自安,我喜欢你,小时候是偷偷喜欢,泛舟时也偷偷亲过你……”   他似是也想起同一件事,眸间里带了缱绻。   她当时是亲了他,在他睡着的时候。   小舟在水波中悠悠荡漾,她假装看书,拿手中的荷叶逗他……   四目相视里,两人的记忆重合在一处,就连呼吸便都似安静下来,她继续道,“自安,留在朕身边,哪里都别去,什么都别管……不回立城,不管哈尔米亚,同朕和阿念一道回京,边关的事,你都不要再管……”   他愣住,再度诧异看她。   她也双唇贴近他唇畔,轻声道,“自安哥哥……”   他眸间沉沦。   “好不好?”   “好,你说什么都好……”   她心底微舒,眉间的愁容散开,俯身同他亲近。   先前在耳房便欢愉过,他有未尽的念头,眼下她主动奉承,他迎合。   案几上的清灯“呲呲”作响,在小榻一侧的地面上,映出交织起伏的光影,压低的呼吸和轻叹声随着灯盏上的火苗压抑和扬起,终于,在他死死扣紧她十指时,尘埃落定……   接连折腾了她两日,他抱她出耳房的时候,陈翎就已经睡着了。   他放她回床榻,也牵了一侧的锦被给她盖好,又坐在床沿边看了她好些时候。   她是睡着了。   但眉头微微拢着,是明显藏了事情。   方才她就走神了两三次,他不会觉察不出……   她有心事。   沈辞俯身吻上她额头,她也没醒。   沈辞起身出了屋中。   启善还守在苑中,见了沈辞出苑中,躬身道,“沈将军。”   沈辞轻嗯一声,但凡他在陈翎这里,都是启善在值夜,他清楚启善知晓他同陈翎之间……   从聊城到淼城的一路,都是启善跟着他和阿念,沈辞同启善早就熟路,眼下,也似想起什么一般,驻足问道,“陛下今日……有什么事吗?”   启善莫名,“沈将军是问?”   沈辞是想起她方才皱着眉头,应当是睡前还有心事。   他也是随意问问,不清楚启善是否知情,但见启善这幅模样,沈辞又笑道,“没事了,我先回了,陛下歇下了,有事让人唤我。”   启善拱手,“是,将军。”   沈辞转身出了苑中,启善看了看天色,知晓沈将军是特意离开,不给陛下这处添麻烦的,今日晨间陛下便起得迟了,相爷也遣人来问过,他都拿陛下昨晚饮酒搪塞过去了,沈将军未留下也是对的……   陛下同沈将军的事,旁人自然是知晓得越少越好。   在东宫的时候,陛下就同沈将军亲近,陛下夜里看折子都晚,眼下这个时候离开,算不了什么,再迟便不同……   沈辞出了苑中。   陈翎的寝苑是特意在整个平南侯府最安静偏远之处,沈辞离开苑中,去往侯府大门处,要经过后院长廊处。   行至此处时,忽然抬头,见是侯夫人在长廊处的暖亭内饮茶。   “姑母?”他出乎意料。   这个时候,姑母应当歇下了,不应当在此处饮茶,而刚好,他来的方向是……   沈辞心底隐约觉察。   侯夫人放下茶杯,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温声朝他道,“来了淼城好几日,一直没时间好好同你说说话,自安,眼下有空吗?”   沈辞颔首,“好。”   侯夫人屏退最后,姑侄两人绕着侯府中的平湖散步。   眼下时间不算晚,平湖边的灯盏都亮了,周围很安静,也映出平湖在秋日里特有的景致。   沈辞拎着照明的小灯笼,走在侯夫人一侧。   侯夫人低声道,“自安,你在边关四年,姑母一直没见过你,眼下好容易见一面,后日你又要伴驾回京,姑母舍不得你。”   沈辞知晓姑母担心他。   “姑母。”沈辞看向侯夫人。   侯夫人继续道,“你母亲过世得早,也托姑母照看好你们兄弟二人。沈家,盛家还有陆家这几个孩子里,你早前一直是最让人放心的一个,就是忽然去了边关四年,姑母心中担心。”   沈辞眸间歉意,“让姑母担心了,自安在边关诸事都好。”   侯夫人看他,“边关怎么会诸事都好?自安,你祖父就是带兵的将领,姑母知晓边关是什么模样,也知晓立城什么模样……”   沈辞噤声。   “姑母听凡卓说起,你这次拼死救驾,险些连命都没了,重伤昏迷了许久,天子才让你慢慢从聊城去楯城的。”侯夫人眸间氤氲,“自安,你若是有闪失,姑母如何同你母亲交待?”   沈辞心底微沉,“姑母,是自安冒失了。”   侯夫人看了看他,心中斟酌了许久的话,尽量平和道,“臣子侍奉天子是天经地义之事,但是自安,君臣有别,即便侍奉天子是本份,天子也信赖你,但伴君如伴虎,你自己心中可清楚?”   侯夫人说得再委婉不过。   沈辞愣住。   侯夫人驻足,压低了声音道,“同天子走得越近,便越有抽不出身的一日,眼下,天子同你亲近,但若有一日,生了间隙……自安,天子在东宫做储君的时候,就已经将你送去过立城了。眼下的天子,早已不是储君,是真正的天子,手段也更雷厉风行,若有一日,你不得天子待见,自安,你可有想过,你还有多少退路?”   沈辞微怔,喉间也轻轻咽了咽,欲言又止。   侯夫人叹道,“自安,有些话姑母不当说……但太子同你生得像,你再同天子和太子亲近,势必会引来非议。这些非议有多少会涌向天子,有多少能左右天子,但你呢,你届时要承受多少非议,你想过吗?”   阿念同他像,他百口莫辩。   但沈辞心中也清楚,承受更大风险的人是陈翎,一旦她的身份暴露……   他早前不是没想过后果,也处处克制。   但在聊城,陈翎亲手挑破这层关系开始,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他也不想回头,也回不了头。   他不能丢下她和阿念……   侯夫人见他垂眸,不得不道,“无论是你去立城四年,天子临幸了生得像你的宫女,所以太子像你;还是你生得像太子过世的生母,所以天子眼下宠信你。自安,这些风言风语,你能承受得起吗?”   沈辞:“???” 第057章 克制   陈翎昨晚睡得早,今晨很早便醒了。   醒来的时候没见到沈辞,启善是说昨晚陛下歇下,沈将军就回了驿馆……   陈翎一面喝粥,一面想,他还真当自己是来侍驾的。   而且是自觉不留宿那种……   陈翎呛到。   莫名想到君王临幸后宫的时候,会在后宫留宿,但传召后宫来寝殿的时候,寝殿却是不会留人的。   陈翎觉得沈辞是不是,对号入座了?   但转念一想,这里是平南侯府,他又在驿馆落脚,小心些更好。   陈翎想起他昨日拿了糖葫芦来哄她,也当然拿了糖葫芦去阿念那里,这几日阿念都未同他一处,他应当想阿念了,阿念也想到。   思及此处,启善正好入内,“陛下,殿下来了。”   “父皇~”今日一早阿念便醒了,早早就来了陈翎这里。   自从聊城跟着沈辞的一路骑,阿念习惯了早睡早起,规律作息,还会在早上背书,晨间锻炼身体,一日都没有落下过。   淼城的这几日,陈翎所有的时间近乎都耗在见这趟南巡随行的官员和各处驻军将领上,除却夜里能有小撮时间陪阿念一处,白日里大多见不到阿念,阿念是想她了,所以一大早来,她才有空闲。   果真,方嬷嬷跟在阿念身后,累得有些气喘吁吁,“殿下念着要来见陛下,一路跑得都撵不上。”   陈翎笑了笑,放下碗筷,“吃了早饭吗?”   阿念摇头。   陈翎朝启善道,“添双碗筷。”   启善应好。   阿念坐好,懂事同陈翎一道。   阿念三岁多,会用筷子,但不怎么利索,方嬷嬷换了勺子给他。   陈翎给他夹菜,他用勺子盛着吃,笑得很开心。   阿念知晓父皇跟前,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要安静,细嚼慢咽。   但他许久没同父皇一道用饭了,阿念听话吃了不少东西,没有挑食,也吃得饱饱的,然后放下勺子,温声道,“父皇,我用好了。”   陈翎颔首。   阿念眼睛机灵一转,又道,“父皇,《五目记》我已经可以全部背完了,你听我背书吧。”   陈翎不由笑了笑,知晓阿念努力,也想要她的赞许。   “好啊,去苑中。”陈翎说完,阿念果真欢喜。   苑中暖亭内,阿念摇头晃脑背着《五目记》,虽然拗口,但是竟然被他一口奶声奶气的童音,背得朗朗上口了去,听着还很是悦耳。   陈翎认真听着,也不由想,阿念其实很聪明,这么难的《五目记》换作旁的孩子许是背上大半年都背不下来,但阿念连抑扬顿挫都能背出韵致来。   这些东西,原本这个年纪就读不懂,只是让他磨耳朵,有预感,日后也不会枯燥生涩,阿念比旁的孩子做得都要好。   她越发觉得,阿念以前也聪明,但她拘得多,阿念反倒不怎么用心。   这月余跟着沈辞,仿佛又是另一番气象,连背书都有兴趣了。   陈翎思绪中,启善来了跟前,“陛下,建平侯世子来了。”   盛文羽?   陈翎轻嗯一声,刚放下手中那本《五目记》,盛文羽便来了苑中,“微臣见过陛下,殿下。”   “免礼。”陈翎轻声,亦起身朝阿念道,“朕同少逢有话要说,你同方嬷嬷一处。”   阿念听话点头。   “同朕一道走走。”陈翎言罢,盛文羽拱手,“是。”   陈翎苑子在平南侯府的清净处。   眼下,陈翎同盛文羽一道在苑外的小道中踱步,启善远远跟在身后。   “有事寻朕?”陈翎问起。   沈辞去立城的四年,东宫的伴读之中帮她抗下事情的是盛文羽和方四平,尤其是阿念出生后不久,她刚回京中,父皇病重,朝中暗潮涌动,不仅是陈宪,陈远,还有早前的两个叔父都蠢蠢欲动,那时大爷爷同陈修远还未入京,是盛文羽和方四平在替她奔走。   后来她登基,曹之都,霍连渠,褚平舆,安允白都放在别处,暂时不可动,也是那时候,盛文羽和方四平顶着朝中巨大的压力,一步步成了手握实权的建平侯世子和吏部侍郎。   早前平定怀城,驻军统领之职交予盛文羽她也放心,因为知根知底,也因为信赖。   陈翎问完,盛文羽从袖间拿出一枚锦袋呈给陈翎,陈翎意外,因为是盛文羽递来的东西,陈翎也没循着规矩让启善打开,而是自己打开看了看,是一枚玉佩,玉佩上刻着“悠”字,这是她的玉佩。   陈翎恍然想起应当是早前落在怀城了。   她一直以为……是落在逃命途中找不到了,没想到还能寻到。   陈翎眸间惊喜。   这块玉佩上的“悠”是她的小名,是以前姨母让人做给她的,她在京中不能带,这次回来见姨母时她特意捎带上的。   盛文羽早前在东宫见过,知晓是她的东西,所以没有转交旁人,而是直接给她,也没问起更多缘故。   “多谢了,少逢。”陈翎收下,如今姨母去世,这枚玉佩更加珍贵。   “微臣记得是陛下身边重要的东西,能寻回来就好。”盛文羽并未多提。   陈翎让启善收好。   盛文羽继续道,“陛下,微臣明日就同宁相一道去怀城了,也算来同陛下辞行。”   盛文羽同旁人不一样,算是她身边的近臣,来取都是要在天子跟前知会的,盛文羽今日算是专程此行。   陈翎叮嘱道,“怀城之事虽然已经告一段落,没什么大碍,但也不要掉以轻心,谭进在边关多年,有的是忠诚于他的人,虽然谭进已死,大势已去,但这些人多是亡命之徒,也没有惧怕和忌讳的,这种人最易生事,少逢,你自己多小心。”   “微臣记住了。”盛文羽应声。   陈翎又道,“替朕照顾好老师。”   “是!”盛文羽再度应声。   “还要,范玉……”陈翎欲言又止,盛文羽会意,“微臣会力保范玉,确认不会出事。”   灾后粮食的赈济和规划最容易得罪人,要有强有力的推手,也要人给范玉做后盾。宁相是可以替范玉掌控大局,但驻军在他手中,他支持范玉,有驻军撑腰,范玉的事情才会好做。   他跟着天子的时日不短,清楚天子的意思,亦有默契。   陈翎笑了笑,没有再说旁的。   “对了,早前平南侯夫人同朕提起过盛瑶的婚事,朕同她说了,会同你商议。”眼下盛瑶还在侯府,此事过问过,旁人便会留在心上,盛瑶是盛文羽的妹妹,她是应当同盛文羽说一声。   盛文羽应答,“阿瑶的事,微臣会说与母亲听,阿瑶年幼,这些年自安不是在京中,就是在边关,同阿瑶不曾见过,还不如凡卓同阿瑶熟悉。自安的心思本就不在此处,母亲和侯夫人此举倒是让自安同阿瑶二人都难做,此事微臣来处置,不牢陛下费心了。”   陈翎看他,没有再说旁的。   盛文羽拱手,“陛下回京,一路顺风,少逢不相送了。”   “好。”陈翎点头。   看着盛文羽远去背影,启善上前,“听石将军说这次各处驻军中,丰州驻军是来得最快的,因为有世子的亲笔书信,世子自己夜以继日骑了几个通宵的快马,先后潜入了怀城,结城等地,但是没寻到陛下,后来传出陛下在阜阳郡北部的消息,世子又往北部去,那时候陛下同沈将军在一处。再后来,就是曲将军的紫衣卫到了……”   陈翎不由垂眸,“朕知晓了。”   ***   另一处,盛文羽同身侧的心腹一道。   “小姐呢?”盛文羽问。   心腹应道,“同平南侯夫人在一处,方才世子同陛下在一处的时候,已经让人去侯夫人处说了,世子会去见侯夫人。”   盛文羽点头。   心腹迟疑,见周遭没有旁人,又问道,“世子,这次世子当真不随圣驾回京了?”   盛文羽应道,“不了,有沈辞和池宏鹰在,陛下安全,阜阳郡的事情尽快善后再回京。”   盛文羽言罢,又朝心腹道,“对了,你让人先回趟丰州城,同母亲说一声,晚些会送阿瑶回去,沈辞的事,让母亲别操心了,此事我来安排。”   “是!”心腹应声。   言辞间,也行至侯夫人苑中。   下人通传,盛文羽入内,“少逢见过夫人。”   侯夫人同盛文羽和盛瑶二人的母亲本就是闺蜜,所以见了他也亲厚,“少逢来了?”   盛瑶也亲切,“哥。”   盛文羽上前,“夫人,少逢明日就要离开淼城,前往怀城,今日特意来同夫人道别。”   侯夫人叹道,“这倒是快,一晃,人都要走了。”   盛文羽应道,“有差事在身,不能耽误了,等这一趟从怀城回来,再专程来侯府拜见夫人。眼下正好有御赐之物要送至母亲处,我想让阿瑶一道跟着回去,也放心。”   侯夫人心中已经知晓自安这一处是无论如何都安排不了同盛瑶的婚事了,她当初也是稀里糊涂才没想着先同自安通气,险些就闯出祸事了。   眼下侯夫人再回想当时天子的神色,方才后怕。   天子是不悦了,她还提了好几次……   侯夫人心有余悸,巴不得盛文羽不要深究。   盛文羽又问道,“对了,夫人,凡卓呢?”   侯夫人轻叹,“他呀,哪日不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也不知道今日又摸到哪里去了,没一日能让人安心的!”   盛文羽笑道,“夫人,此次谭进伏法,凡卓有一分功劳,是长大了。”   侯夫人才又欣慰起来。   陆鸣简不在跟前,侯夫人看向盛瑶,“阿瑶,沈姨这回对不住你了……”   盛瑶温婉摇头,“沈姨哪里的话,这趟来淼城,一直陪着沈姨,又见了平南郡不少趣事,阿瑶很开心。”   侯夫人忍不住喜欢,“好孩子。”   侯夫人是真心喜欢盛瑶,两人又话别了稍许,盛瑶方才起身。   盛文羽朝侯夫人道,“夫人,我同阿瑶就此拜别,稍后去书房见见侯爷就走。”   侯夫人点头应好。   盛文羽和盛瑶兄妹二人朝她行礼。   侯夫人恍然想起今日她同自安说起那翻话的时候,自安眼中的震惊,木讷,最后是笑意……   她不操心,如何做他姑母。   想起沈辞的事,侯夫人脸上又是愁容,最怕的,便是说了也不听,听了也不上心。   ……   出了苑落,盛瑶同盛文羽并肩踱步。   “哥~”盛瑶亲切。   盛文羽看了看看她,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最后言简意赅,“阿瑶,自安的事,母亲和侯夫人都不清楚,此事翻篇了,我也同母亲说,此事日后也不要再提。”   盛瑶轻嗯一声。   盛文羽又看了看她,怕她往心里去,又继续道,“阿瑶。”   “嗯?”盛瑶意外。   盛文羽还是如实道,“沈辞有心上,你不要放心思在他身上。”   盛瑶诧异,哥哥很少说这种话。   他知晓哥哥同沈辞要好,但因为他们年长她好些,他其实见沈辞和见哥哥的机会都很少,盛瑶听盛文羽继续道,“他是为了心上人,可以连性命都不顾的,这样的人,我们阿瑶不要。”   盛瑶怔了怔,既而笑起来。   盛文羽温声,“听懂了吗,阿瑶?”   盛瑶点头,“嗯。”   盛文羽才收起了早前的语气,又同盛瑶道,“让建兴带你回去,路上有事,让建兴捎话给我。”   盛瑶上前拥他。   盛文羽轻声,“多大了。”   盛瑶笑,“多大不也是你妹妹?”   盛文羽也笑。   “走了。”盛文羽摸了摸她的头,盛瑶似是想起什么,“哥哥。”   “怎么了?”盛文羽看她。   盛瑶双手背在身后,笑着问他,“哥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盛文羽僵住,很快,脸色缓和,平静道,“有。”   盛瑶好奇,“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盛文羽眸间微滞,缓缓道,“是克制。”   盛瑶诧异。   盛文羽转身,“早些回去,路上别耽误了。”   “好。”盛瑶应声。   看着盛文羽背影,盛瑶又笑了笑,她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没有之一。   盛文羽问身侧的心腹,“自安在哪?”   离开淼城之前,他还要去见见他。   心腹应道,“沈将军在驿馆,早前跟随沈将军一道的几个人回来了,正在驿馆同沈将军一处说话。”   盛文羽点头,“好,你稍后带阿瑶出发回丰州,我晚些去见陆叔叔。”   ***   驿馆中,薛超,郭子晓和小五三人已经回来了。   这一趟往返梨镇时间有些紧,其实就看了看云娘,同云娘报一声将军和陛下平安,差不多就得往这边赶了,就这样,还险些没赶上将军启程回京。   小五嘟嘴,“将军,您真要回京,不回立城了?”   这话是从小五口中说出的,但亦是郭子晓和薛超心声,每个人眼中都有失望。   将军若是不回立城了,那立城边关……   自从上次受了伤,沈辞便习惯了环臂靠在桌角处,眼下,也是如此,目光看向他们几人,思绪却是昨晚的时候陈翎口中那句——自安,留在朕身边,哪里都别去,什么都别管……不回立城,不管哈尔米亚,同朕和阿念一道回京,边关的事,你都不要再管……   眼下,看着郭子晓,薛超和小五三人,他有些说不出口。   “我要护送天子和太子回京,谭王之乱才平定,还有不少地方有流寇和伺机报复的人,路上并不安稳,我要确认天子和太子平安回京。”沈辞低声。   小五挠头,“天子身边不还有紫衣卫吗?可厉害了……”   郭子晓和薛超都趁机看向沈辞。   沈辞沉声道,“你们先回。”   三人都眼巴巴看他,每回将军口中说完“你们先回”几个字,都会接一句,“等我善后来追你们。”   但这次,没有。   三人都很紧张。   三人面面相觑,就连驿馆沉稳的郭子晓都忍不住沉声道,“将军,你不会真不回立城了吧?”   薛超也有些难受,“将军,我们……”   沈辞尽量平静道,“怀城之乱初定,阜阳郡还在善后,朝中还有不少谭进的党羽在,局势不算安稳,要先确认天子和太子在京中安稳,否则,京中不安稳,边关也不会安稳,会殃及池鱼。”   沈辞这么说,几人仿佛都恍然大悟。   尤其是小五,“对的对的!还是将军思虑周全。”   郭子晓也高兴了,“将军放心,有我们和老韩几个在,立城乱不了!”   沈辞心底内疚。   只有薛超看了看他,似是察觉什么,但也没戳穿。   还是小五继续高兴着,“那将军明日启程回京,我们也回边关了,将军,我们在立城等你~”   小五眸间都是期盼。   沈辞避重就轻,寻了旁的事情问道,“对了,还有一事,子晓,你上次同韩关说遇到西戎那群人凭空消失,最后发现是被下了药那次,是在知晓哈尔米亚之前还是之后的事?” 第058章 小马驹   沈将军忽然问起,郭子晓再次回忆,“将军,是在听到哈尔米亚之前的事。那次我同老韩中了迷药,醒来的时候就失去了那帮西戎人的踪迹。再后来,我们再次遇上他们,才知道他们的首领叫哈尔米亚。”   薛超和小五又齐刷刷都看向沈辞。   是这么回事,上次韩将军和郭将军就是这么说的。   沈辞环臂,靠在桌角处微微躬身,继续问道,“也就是说,在你们被下药昏迷前,哈尔米亚并不在这群人里,你们也没有见到过哈尔米亚,反倒是后来被他们迷昏之后,再次见到这帮西戎人,才知晓他们首领叫哈尔米亚的?”   郭子晓肯定,“是,将军说得没错。”   “怎么了,将军?是哪里有问题吗?”郭子晓一头雾水。   薛超和小五也是。   沈辞抬眸看向郭子晓,见郭子晓一脸探究模样,沈辞沉声道,“我之前就觉得何处奇怪,你这次这么一说,我倒是在想一件事。子晓,你和韩关都是边关驻军,时常潜入西戎,和西戎人打交道是家常便饭,经验也很丰富,所以你们两人一定很谨慎。但这么谨慎,还是在途中被他们下药迷昏了,说明他们也很谨慎,而且有备而来。既然他们已经谨慎到能找出你们的破绽,又给你们下药了,还怎么会那么粗枝大叶,连他们首领叫哈尔米亚这么机要的事情都会被你们听了去?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沈辞说完,不说郭子晓,薛超和小五都愣住。   “我艹!”郭子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是……特意的吧?”   沈辞继续环臂,且垂眸,“我猜你们中了迷药昏迷的时候,哈尔米亚就在了,而后……他一直跟着你们。”   郭子晓几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   沈辞继续道,“他是特意让你们知晓,哈尔米亚来过了。”   郭子晓几人都脸色煞白。   薛超忽然想起曲城的事情,不由叹道,“将军!在曲城的时候就是,哈尔米亚特意见过将军,然后引将军去追另一人,等将军折回的时候,他用血书给将军下了战书!”   这就是哈尔米亚的行事风格,如出一辙!   几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立城边关多年,和西戎人交手无数次,胜败皆有,但从未见过像哈尔米亚这样的疯子!   沈辞敛了眸间思绪,温声道,“回去的路上多小心,记住,如果遇到了哈尔米亚,不要和他硬碰硬,你们不是他对手,迂回曲折,除非确定抓得住他,都先跟踪他的踪迹,不要贸然动手。同他一道的,应当有精通燕韩国中诸事的人,也很清楚你们的来历。这一趟先回立城,同刘将军汇合再说,务必提醒刘将军,加强边关的戒备和盘查,多事之秋,再多小心都不为过。”   “是!”几人拱手。   郭子晓叹道,“眼下将军不在,刘老将军也不在立城,只有刘将军在,此事,不知刘将军是否能应付?”   沈辞眸间短暂迟疑,而后低声道,“子晓,让人知会刘老将军一声。”   “是!”郭子晓再次拱手。   此事告一段落,明日将军就要护送天子和太子回京,这一来一回至少几个月不在边关,小五一面伸手挠头,一面嘟嘴,“将军,我舍不得你……”   沈辞也看向他。   小五到了军中就一直跟着他,他去到哪里,小五就去到哪里,小五一直依赖他。   郭子晓看了看小五,又看向沈辞,“将军,就让小五留下吧。”   “啊?”小五意外,“你们都回立城了,我留下干嘛?”   郭子晓笑,“我们小五机灵啊,将军身边总要有人照看,你不腿脚挺利索吗?你留下,也好给将军帮衬着……”   郭子晓佯装悄声,“顺便盯着将军,别让他生了不回来的念头,你得盯着!”   “哦,是是是!”小五恍然大悟。   屋中都跟着笑了起来。   小五也想起上次将军险些出事,幸好他正好赶到。   将军再厉害一个人,身边也不能没人。   他是立城边关驻军中腿脚最利索的一个,他留下来当然好。   沈辞环臂笑道,“之前我怎么说的?”   小五叹道,“京中不比边关,守好自己的嘴,小心祸从口出~”   沈辞轻嗯一声,“那你这一路管得还好吗?”   小五伸手捂嘴,眼珠子连着转了好几圈。   沈辞没有再戳穿。   沈辞再问起,“这次见过云娘了吗?”   小五的嘴再次比旁人都快些,“见过了见过了~云娘还问起将军,陛下和太子呢!云娘早前哪里知晓是陛下和太子,后来将军护驾的事整个阜阳郡都知晓了,云娘这才知晓,早前在她家接住的是陛下和太子!”   薛超和郭子晓都忍不住笑。   一到这种时候,小五的嘴就总是最快的那个。   “傅叔呢?”沈辞又问起傅叔来。   在阜阳郡的一路一直是傅叔在照顾他和陈翎,若不是傅叔为人肝胆,又老练机警,他们这一路很难安稳同敬平王汇合。   薛超应道,“哦,将军说傅叔啊!傅叔可好了,还托我们问将军好呢!说这一趟同将军一道,算没白活这一回。”   沈辞笑了笑,遂又提起,“对了,还有一件事,劳烦你们两人一趟。”   “将军您说。”薛超看他。   沈辞道,“这次我受伤,一直替我治病的大夫叫胡伯,他儿子早前也是立城驻军的将士,十几年前死在边关了,胡伯一直想去边关看看,但年事高了,想投军医,军中不收。立城路远,又是边关,他自己一人没办法去。我答应过他,若是回立城边关就带他一道去。眼下我一时半刻走不开,所以胡伯的事我想交予你们两人,替我送胡伯去趟立城。若是可以,问问能否在军中给胡伯谋个军医的职位,若实在不行,就让胡伯暂住我在立城的官邸,有士兵风寒小病,就让他们去找胡伯看病,多走动着。”   沈辞心底一直记挂着胡伯的事。   “将军放心,此事交予我和薛超。”郭子晓应声。   他们今日才来,明日就要分开,确实仓促了些,但当交待的都交待完了。   临末,郭子晓又道,“对了将军,我有话要单独同将军说。”   沈辞颔首。   待得薛超和小五离开,郭子晓才从袖袋里掏出一枚极小的口哨类的东西递于沈辞。   柳土烧制的?   沈辞意外看向郭子晓。   郭子晓道,“我记得在曲城同将军探查失火之地的时候,将军给我看过柳土烧制品的残渣,说柳土名唤土,但实则是可以锻造的材料,耐高温,很坚硬,造价不菲,且锻造工艺难,能将柳土制品都烧成了残渣,火势定然很大。”   沈辞记得。   郭子晓继续道,“末将还记得将军还说过,柳土锻造的东西并非不常见凑巧的是,这次在来淼城的路上,竟然见到柳土烧制的哨子,便买了下来,听当地的商人说,有人在卖这种东西,因为不常见,所以要等识货的人,但利润很高,所以也愿意卖。末将越看越觉得这上面的花纹有些像在曲城见过的那批残渣上的花纹,所以带来给将军看看。”   沈辞认得,郭子晓这么一说,他更确认是一样的。   沈辞反复看了好几次,“子晓。”   沈辞刚唤完,心底又微微顿了顿。   ——自安,留在朕身边,哪里都别去,什么都别管……不回立城,不管哈尔米亚,同朕和阿念一道回京,边关的事,你都不要再管……   “将军?”郭子晓看他。   沈辞垂眸,心底轻叹一声,又道,“子晓,听着,私下打听这批柳土交易,谁都不要告诉,也不要让旁人知晓我在查此事。”   “是!”郭子晓听令。   柳土大都在安城附近出产……   沈辞再次看了看手中的哨子。   ***   从平南侯府出来,盛文羽在校场清点驻军,提前做离开的部署安排。   “世子,沈将军来了。”有副将通报。   盛文羽抬头看了看他,沈辞朝他笑了笑,环臂站在稍远处,没打扰他。   盛文羽收回目光,重新回到周围,“就照此安排,先让怀城守军提前清点一轮,宁相去怀城的时候,确保不要出乱子。”   “是,世子!”副将应声。   都见沈将军来了,应当是同世子有事商议,周遭没有人再逗留。   “沈将军。”   “沈将军。”   离开的人都陆续同沈辞招呼,沈辞颔首回礼,待得旁人都离开,沈辞才上前,“你方才来驿馆寻我?”   盛文羽轻嗯一声,“校场走走?”   “好啊。”沈辞笑。   两人在校场的训练营地上并肩踱步,训练营地上还有是士兵在对练,空手的有,持刀持剑的都有,到处都是呐喊声,说话声,还有训练的声音,很热闹。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的训练是不能落下的。   沈辞和盛文羽都是带兵的人,这样的场景很常见。   两人一面走着,一面看着,久在军中,都习惯了右手拿在佩刀上,尤其是在军中的时候。   “见过姑父了?”沈辞先开口。   “嗯。”盛文羽应声,“这次凡卓不管怎么说,不仅没闯祸,谭进落网之事又多少同凡卓相关,平南侯府这次面上有光,陆叔高兴都来不及。往年说起要让凡卓入京,陆叔都心惊肉跳,生怕他在京中又闹出什么事情来,怕陛下护多了总有一日不想护了,凡卓会栽跟头。但这次不同了!说起让凡卓去京中之事,不仅不反对了,还特意嘱咐凡卓年前要抵京,初一拜谒的时候别迟了。”   沈辞一面听着,一面笑着,“凡卓出息了,姑父心中高兴。”   盛文羽也道,“凡卓就那张嘴总是管不住,若是管住了,确实聪明可用;若是管不住,那是第二个方四伏。早前凡卓在京中就最听你的话,这次你随天子回京,陆叔定会让你多照看凡卓。”   沈辞笑道,“那是小时候的事,他眼下正叛逆着呢,我可管不住他,他就怕陛下。”   盛文羽没有应声。   “对了,你找我什么事?”沈辞问起。   盛文羽正好驻足,行至马厩处,马厩处的副将见了盛文羽亲至,上前将手中的马鞭递给他。   盛文羽接过,而后交到沈辞手中,“给,回京路上会路过安城,这是给山海的生辰礼。这马鞭我寻了许久,你替我给山海,原本答应了他生辰去看他的,眼下在怀城怕是过不去了,你正好替我捎去。”   沈辞接过,又不由看了看他,“你真有心了。”   盛文羽笑,“小孩子嘛,总盼着过生辰,这些东西会记得的……”   沈辞也低头笑了笑。   山海是他的侄子,他大哥的儿子,要年长阿念几岁。   盛家,陆家和沈家交好,少逢同山海也好,山海是他们几个看着长大的,都疼他!   盛文羽看他,“你呢?给山海准备了什么?可别被我这文羽叔叔赶了过去。”   沈辞笑道,“小马驹儿!”   盛文羽看他。   沈辞道,“上次大哥带山海来立城,薛超,郭子晓几人带着大哥和山海一处玩得很好,还带山海去看了小马驹,他很喜欢,我就告诉他,等他生辰的时候,我送他一匹小马驹。啧啧,没想到你送的是马鞭,倒是般配。”   盛文羽也笑。   沈辞伸手揽上他肩膀,“替我侄子谢谢你,文羽叔叔~”   盛文羽推开他。   沈辞不恼,继续道,“姑母说许久不见想我了,大哥说正好是山海生辰,所以我想先看了姑母,然后就回安城一趟,给山海庆生,小马驹都带着呢,没想到怀城出事,这次薛超他们才帮忙将小马驹给捎带回来。”   这次若不是薛超,子晓要着急回去,大哥和山海见了他们倒是会高兴的。   盛文羽看他,沉声道,“自安,这次幸亏你在。”   沈辞也看他,“也是巧合……”   不远处,盛文羽的副将上前,拱手道,“世子,怀城来了紧急军务!”   既是怀城来的紧急军务便不是三言两语能打发的事情,盛文羽和沈辞两人都清楚,要作别了。   “稍等我。”盛文羽应声,副将起身退开。   盛文羽转向沈辞,“自安,回京路上照顾好陛下,京中见。”   “京中见。”沈辞言罢,见盛文羽转身,同副将一道往另一处去。   看着盛文羽背影,沈辞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马鞭。   少逢……   沈辞笑了笑,也转身离开往平南侯府去。   这一趟若不是大哥提起姑母和山海的事,他许是还不会回来。   他去立城的时候山海三四岁,和阿念一样大,但阿念比那个时候的山海懂事多了。   眼下,山海六七岁了,正好到了练习骑小马驹的年纪,他肯定喜欢……   他今日让薛超回西边的时候,再挑一匹小马驹来。   等回京中,他教阿念骑马,阿念也一定喜欢。   沈辞嘴角扬起,跃身上马。   校场离平南侯府还有些距离,眼下差不多黄昏,到侯府就入夜了,阿翎那处的事情也应当忙得差不多了。   这些时日仿佛都习惯了每日见她,哪一日不见,心里都好似缺了什么一般。   人总是有贪念的,习惯了,就日日都盼着。   哪怕短暂照面也好。   他想她了……   沈辞打马而去,脸上都是笑容。   沿路,街巷处开始陆续掌灯,华灯初上,又到了一日里车水马龙朝宁静偏向的时候,马蹄落下时,黄昏渐远,他有他要见的人。   ***   偏厅中,方四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差没扑在陈翎脚下,“陛下呀陛下啊~这次谭进犯上作乱,微臣竟然没能拼死侍奉在陛下左右,微臣罪该万死,微臣虽然不中用,但危机时候,至少还能帮陛下挡刀子啊,陛下!微臣应当侍奉陛下左右的,微臣一想到陛下担心受怕的日子,微臣就夜不能寐啊!”   方四伏是真的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眼泪花都看得到。   曲边盈忍着笑意看向天子。   天子一看就头疼。   陈翎也确实头疼。   ——范玉有才干,这样的人,陛下要用;但方四伏这样的人,陛下也要用。   ——为君者,可以凭自己的喜好重用臣子和将领,但朝中什么样的人都有,才会百花齐放……陛下要重用沈辞,也要重用盛文羽,要重用范玉,也要重用方四伏。   好容易,方四伏终于哭完。   陈翎也抬头看他,“起来吧,方卿,你的心意朕知晓了。”   方四伏“哇”得一声又哭了出来,“陛下……”   陈翎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059章 许骄   方四伏继续开始哭,哭得声泪俱下,好似天子遭受罹难,他感同身受,恨不得代天子受了……   陈翎等他抒发。   不抒发完,这两日还要来,她不想与他同路。   终于,方四伏绘声绘色哭完,陈翎叹道,“你们在怀城,亦身陷囹圄,心中还都挂念着朕,朕欣慰之。这一趟,你替朕早些回京,选一个好一些的日子,朕亲自去圣光寺拜谒。”   “臣领旨。”方四伏一面抽泣,一面领旨。   曲边盈心中不由好笑,陛下也当是忍不住了,才寻了个借口让方四伏早些回京,不要与陛下同路。   方四伏话音刚落,陈翎还没来得及说退下,方四伏再度开始,“这次不能法侍奉御驾回京,但好在一路上有沈将军与曲将军和陛下同行,沈将军骁勇善战,曲将军巾帼不让须眉……”   陈翎:“……”   他将所有人的马匹都拍了一遍,陈翎还不好打断,终于到了最后,“……微臣惭愧。”   “好了,方卿,你的忠心朕已经知晓了,退下吧。”陈翎见缝插针。   “是,陛下。”方四伏好容易退出了殿中。   陈翎觉得头都大了几分,耳畔,也终于安静了……   曲边盈强忍着笑意,“陛下。”   陈翎叹道,“明明是亲兄弟,怎么两人性子差那么多?”   方四伏是方四平的哥哥。   方四平是她的伴读,眼下在吏部任吏部侍郎之职,行事靠谱,也很正常。   方四伏年长方四平五六岁,子承父业,在礼部做员外郎,入仕在方四平之前,若是在之后,怕是也入不了仕了。   方家是世家,原本礼部员外郎也不算什么要职,但方四伏在朝中人脉很广,他能做的事情很多,礼部的,不是礼部,都可以让他做。   这是宁相说的重用的意思。   “陛下有事寻末将?”曲边盈问起。   曲边盈是见天子有些乏了,应当忙了一整日,然后方才又被方四伏折磨了一通,所以曲边盈想早些完事,勿扰天子歇息。   陈翎这才露了笑意,“是,朕有事寻你。”   话音刚落,启善奉茶来了偏厅中,“陛下。”   借着奉茶的机会,启善轻声附耳,“沈将军来了,在苑中等陛下。”   陈翎颔首,没有应旁的,启善退了出去。   陈翎朝曲边盈道,“朕今日寻你来,是告诉你一声,曲将军,朕让你休沐一段时日。”   “陛下?”曲边盈意外。   陈翎放下手中的折子,看她,“多久没见你祖父了?”   曲边盈:“……”   陈翎替她说,“两年了,自从你开始替朕操心紫衣卫的事情,就没回家中见过你祖父,你祖父一定想你了。眼下谭王之乱平定,你有功勋在,正好可以衣锦还乡,见祖父~朕都替你想好了,回去休沐去,再不让你回去,老爷子要怨朕了。”   曲边盈倒是不反对了,不由笑起来。   陈翎道,“即日起,恩准曲边盈休沐,大年初一前回京,朕的紫衣卫统领一定要在年初一入宫拜谒时,伴君侧。”   曲边盈拱手,“是!”   陈翎也敛了笑意,嘱咐道,“休沐之前,将搜寻哈尔米亚和陈宪的事交给石怀远,让他来做。”   曲边盈微讶,“陛下,此事不是紫衣卫在做吗?石将军是禁军。”   陈翎看她,“朕会把石怀远调到紫衣卫来。”   “那,那禁军呢?”曲边盈意外。   “沈辞?”曲边盈忽然想到。   陈翎颔首,“起初时候,紫衣卫同禁军之间免不了冲突,石怀远在禁军中资历久了,事情难做,让他到紫衣卫中,禁军会给他颜面,你原本也在紫衣卫中,你同他共事,朕放心。沈辞在边关呆过,本来就是带兵的统帅,他来带禁军,禁军服他。先这么调动,让紫衣卫平稳过度,日后的事朕再做安排。”   曲边盈会意。   但曲边盈也道,“我听祖父说起过,虽然立城驻军的主帅一直是刘坚刘老将军,但私下都知晓,沈辞是刘老将军的关门弟子,其实立城驻军的很多事情都是沈辞在看,沈辞在立城驻军中已经很有威望了,陛下调了沈辞回来,那西边……”   曲边盈迟疑,尤其是眼下陈宪之事还未有结果,又冒出一个哈尔米亚来。   西边会不会?   陈翎淡声,“朕再考量。”   天子说这番话就是不欲旁人再问了。   曲边盈心中清楚。   陈翎也换了话题,“对了,你上次说,陈修远受了伤?”   忽然说到陈修远这里,曲边盈也想起同陈修远是分开了八九日有余了,“是,他是被哈尔米亚砍伤了手臂,还在担心自己的手臂以后能不能抬起。估计好不了这么快,怕是缠着绷带去见南顺使臣了……”   陈翎轻笑。   ***   晚些时候,陈翎回了寝苑。   方才启善就来了偏厅,同她说沈辞到了,她回内屋的时候,刚好见到沈辞从耳房出来,应当是才沐浴过,衣裳换过宽松的,身上有沐浴后的皂角香,也应当是舒服,衣裳敞着怀,隐约露出了腹间结实的曲线。   陈翎愣住:“……”   沈辞正好上前。   陈翎从他腹间收回视线,支吾道,“你,你怎么自己去沐浴了?”   她想说的其实是,你怎么又来朕这里沐浴?   但沈辞明显会错了意,应道,“昨晚……不是你说,不想和我一起沐浴了?”   陈翎:“……”   沈辞抱她起身,“阿翎,我是怕你不高兴,要不,我们再去洗一次?”   陈翎连忙制止,“沈自安!”   沈辞忍不住笑,“逗你的!”   不待陈翎开口,他继续仰首看她,“是我想你了……”   陈翎叹道,“沈辞,沈将军,距离你昨晚见朕不到十二个时辰。”   沈辞费解,“十二个时辰挺久了……”   陈翎探究看他,“沈自安,你是不是……”   他如实,“是,我每个时辰都想见你,同你一处。”   陈翎叹道,“每个时辰都同朕一处,那你也只能做朕的衣服了。”   沈辞‘恍然大悟’,“也是,贴身的衣物也行吧。”   陈翎知晓他特意的,“沈辞,你什么不好做,做衣服?”   沈辞笑着看她,“那陛下想让我什么?陛下想让我做什么,我做什么。”   陈翎看他,“快放我下来,我头疼。”   “怎么了?”他关心。   陈翎吐苦水,“方四伏。”   沈辞:“……”   光是听到方四伏几个字,沈辞就笑出声来,“你刚才见方四伏了?”   陈翎点头,“嗯,那你该知道朕是真的头疼了吧?”   沈辞想起在东宫的时候,陈翎见方四伏一次,就要震惊一次,最夸张一次,说回来都掉头发了。   沈辞似是想起早前的趣事,“他怎么了?”   陈翎俯身,干脆趴在他肩膀上,唉声叹气,“他朝着我哭,没完没了得哭,好容易不哭了,又开始拍你们每个人的马屁。”   “哦。”   陈翎起身看他,“哦,就完了?”   沈辞纠正,“那没完。”   陈翎继续看他,“没完要怎么办?”   沈辞笑,“要不我去揍他一顿?”   陈翎没忍住笑开,想起早前在东宫的时候,沈辞真的揍过方四伏,因为她有一回真的被方四伏烦透了。   这种事,只有沈辞会做。   “自安哥哥。”她重新靠在他肩上,似是因为想起早前东宫的事,语气都像极了回到那个时候。   “怎么了?”他柔声。   她也轻声道,“明日要启程回京了,等回京中,你做禁军好不好?”   他温声,“好啊。”   陈翎认真看他。   他也看她,温柔道,“禁军好啊,我还没做禁军呢。陛下准备让我做什么?禁军统领?右前卫副使?还是……啧啧,反正不能比石怀远低了,他还叫我一声将军呢~”   陈翎一直看他,尽管他脸上都是温和笑意。   “沈自安。”她迟疑。   “怎么了?”   陈翎还是问出口,“你是不是想回立城边关?”   沈辞:“……”   沈辞开口,“我想陪你和阿念。”   陈翎伸手搂住他后颈,“沈辞,你会安心留在禁军吗?”   他认真道,“你和阿念在,我就留。”   陈翎:“……”   沈辞探究般笑着看她,“今日怎么了,总问这些?阿翎不高兴了?”   陈翎看他,“没有。”   他缓缓敛了笑意,“阿翎,我想你高兴。”   陈翎伸手抚上他脸颊,“真的不想立城边关的事?”   她再度问起,而且认真。   “怎么不说话?”陈翎轻声。   “我在想怎么说。”   陈翎看他。   ——自安哥哥,你小时候想做什么?   ——大将军啊~塞外边城,保家卫国。   ——那你在这里?   ——这里也好啊,守着殿下,殿下就是江山家国……我会永远守着殿下,守着燕韩的大好河山。   但他不就应当策马扬鞭,在边关驰骋吗?   陈翎回神。   他沉声道,“阿翎,我是放心不下立城之事,也想有始有终。等送你和阿念平安抵京,我再去立城一趟,将诸事交待清楚再回京中,这样可好?”   他看她,脑海中也都前日,她让他不管西边,不管哈尔米亚之事他,他应了她。   眼下,他心中也有羁绊,也有她。   沈辞心中忐忑,一直看着她。   却听陈翎轻声应好。   他愣住。   陈翎吻上他额头,“你是木头吗,我说好。”   “阿翎!”他拥紧她,眼底和心底都是笑意,恨不得再拥紧一些。   “沈自安,疼。”她是真被他拢得太紧了。   沈辞松开她,却虔诚笑道,“阿翎,我想亲你,”   “哦,你只想亲我啊?”   沈辞:“……”   陈翎指尖抚过他唇角,“今晚,我亲你……”   他未来得及应声,她俯身吻上他唇角。   她是在好好亲他,慢慢亲他,只是再晚些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莫名脸红,低声道,“不可以……”   她没理他。   良久之后,他抱起她,亲她唇间,一直亲她唇间。   ……   陈翎习惯当日事,当日毕。   早前耽误两日,今晚还有几道折子,想一并看完再睡。   沈辞在一侧,脸色还是红的。   陈翎瞥了他一眼,怕他的脸真的会越来越红,最后红透,陈翎翻了一侧的折子给他,“这个。”   他接过,上面都是大大小小的名字,眉头微皱,“许是我离京太久了,朝中官吏的名字基本都不认识了。”   陈翎:“……”   陈翎没忍住笑出声来。   “怎么了?”他看她,不明所以。   陈翎原本是趴在小榻上看折子的,眼下不得不坐起,就在他身侧,“你是不是心不在焉?”   他脸红,默认。   陈翎翻开首页,“这不是官员的名字,是孩子的名字,阿念要选伴读了,这是礼部呈上来的册子,虽然方四伏闹腾了些,但是这些事情他能做得比旁人都好,你往后看。”   沈辞翻过,果真见后几页,每个孩子的年纪大小,性子,简短性子和擅长都有。   陈翎叹道,“要不我今晚听了他鬼哭狼嚎这么久,他真是能将旁人的老底都翻出来。”   沈辞忍不住笑,又不禁感叹,“阿念这么早就要选伴读了?”   陈翎轻嗯一声,“这一批伴读会挑年纪稍长阿念一些的,当玩伴吧,日后还会有,这一批会挑能照顾人的孩子。”   沈辞拥她,“难怪了。”   陈翎看他,“难怪什么?”   沈辞感叹,“我是你第一个伴读,也会照顾人,难怪先帝让我来接你。”   陈翎叹道,“我觉得父皇可能不是这个意思,石怀远可以终日一句话不说,所以父皇怕路上没人同我说话,他只是觉得你当时离得近,就在淼城,而且碰巧话很多。”   沈辞笑。   ***   翌日晨间,陈修远在东城外十余里处迎候。   周围都是随行的禁军和鸿胪寺官员,应接到南顺使臣之后,会同行护送至京中。   南顺这番出行的主使是许骄,南顺朝中的宰相,元帝最信赖的臣子,是元帝在东宫时的伴读,元帝之下第一人。   也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   “王爷,南顺的出使队伍来了。”身侧的鸿胪寺官员提醒,陈修远悠悠转眸,果真见浩浩荡荡的队伍上前而来。   双方的鸿胪寺官员纷纷上前,做亲切友好的会晤,活跃气氛。   对方队伍中那辆显眼的马车缓缓停下,陈修远迎上前去,“许相,许久不见。”   已至燕韩地界,他是主,对方是客,他应先开口。   果真,陈修远说完,马车中的人伸手撩起帘栊,露出一张精致绝伦的五官轮廓来,“敬平王。”   陈修远顿了顿,礼貌客套,“许相,欢迎来燕韩。” 第060章 入冬~   许骄嘴角微微勾了勾,原本相貌就出众,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周遭都安静了。   陈修远心中轻叹,又魔怔了不是……   不过没事,等许骄开口就好了。   果真,许骄缓缓开口,公事公办地声音道,“劳烦敬平王亲自来接,清和惶恐。”   许骄字清和,谦称便是清和。   陈修远笑,“许相是燕韩的贵客,许相来,陛下特意叮嘱在此迎候,招呼不周之处,万望许相见谅。”   许骄看了看他,“怎么会不周?”   许骄目光落在他手臂上,短暂停留,“反倒是敬平王太敬业了些,这还伤着呢。”   陈修远悠悠道,“迎接许相嘛,当然是带着伤也要来,但这伤有些意外,还未来得及向陛下请示,另外换人来迎接许相,就怕冲撞了许相,让许相觉得晦气。”   许骄轻笑,“哪里会?敬平王受了伤还来了东城,燕韩待南顺这份情谊,清和记在心上,我南顺元帝陛下也记在心上。”   陈修远顺势问起,“元帝陛下安好?”   “劳敬平王记挂,陛下龙体康泰,有机会,敬平王来南顺看看?”   “多谢许相美意。”   周遭都是人,陈修远硬着头皮恭维完。   一侧,双方的鸿胪寺官员也完成了亲切友好的会晤,各个脸上都是诚恳的笑意,有朋自远方来,夜不能寐的欣喜~   鸿胪寺的官员,天生要有这样的亲和力!   所以,所有彰显两国友好亲近关系的举动,就交给双方鸿胪寺官员去做既是。   等上了马车,双方的鸿胪寺官员中各有一人陪同陈修远和许骄一道。   陈修远先提起,“许相应当也听说了,燕韩国中前阵子有些不太平,所以沿路都有禁军护送,许相不必觉得奇怪,也不必担心,许相这一路安稳。”   方才鸿胪寺官员便同他说起过,要寻机会说明为何这一趟随行的禁军众多。   因为随行禁军一多,便像押解,在两国邦交中不算妥当。   他需得同许骄先行说明,不然许骄这处会有疑惑,也会担心安全。   许骄轻描淡写,“桓帝陛下洪福齐天,谭王之乱只是时日问题,我不担心。”   陈修远确实见许骄并无半分忧色。   陈修远微怔,忽得,又想起陈翎手中紫衣卫的马乃是许骄去买的,没人比许骄更清楚陈翎手中底牌。   倒是他忘了这一处。   陈修远遂转了话题,“许相这一路可还顺利?”   “顺利。”许骄应道,“南顺至燕韩,要借道苍月,苍月安排了禁军护送,这一路平稳。”   陈修远看向许骄,“许相上次来京中的时日短,这次来,可要在京中多呆些时候?”   许骄道,“多谢敬平王美意,国中还有要事,见过桓帝陛下便要离开,等日后有机会再来。”   都是客套话,马车中的鸿胪寺官员纷纷附和。   陈修远也皮笑肉不笑勾了勾嘴角,别来最好。   ……   终于,马车抵达驿馆。   今晚驿馆设了接风宴,眼下可以暂时分开了,陈修远送许骄至寝苑处,“许相,晚些见。”   “晚些见。”   待得许骄转身,陈修远才缓缓敛了笑意。   她本来就好看,眼下是比以前更好看了,但这张嘴是从来变过……   上一次见她还是鸿胪寺少卿,眼下都许相了。   官职越做越高,是把刀架在脖子上。   陈修远拢眉。   陈修远想起上次许骄来燕韩的时候,她一口气吃了三碗酸辣粉。   他不知道许骄怎么这么爱吃辣的,“许清和,你们南顺饿了你饭还是怎么的?”   许骄一面辣得吸气,一面应道故作沉稳,“难得公费吃喝,我不得多吃些啊。”   他轻嗤,“行,酸辣粉都算公费吃喝,许骄,你真这么穷啊?”   许骄也不恼,“我是清官啊,清官都穷,不像有些人,富得流油。”   “那也是,呵!”他凑近,打趣道,“你说你都混成这幅模样了,不如来燕韩,给我做幕僚?”   许骄看了看他,“不了……”   他笑,“怎么,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还是你许骄一身正气?”   许骄轻声,“是我们陛下生得好看。”   陈修远:“……”   许骄:“还不会偷偷哭鼻子。”   陈修远忽然变了脸色,“可以了,许骄你不说话也可以!”   许骄从善如流。   ……   那是两年前的事,但他同许骄认识,还要更早些。   那时他随鸿胪寺官员出使苍月,见过许骄一次,他在许骄面前出过丑,还是停不下来的那种。   许骄陪他坐了大半个晚上。   也看他哭了大半个晚上……   他同许骄算半个朋友,也各有立场,各为其主。   后来许骄的事,他也打听过。   元帝在东宫时,许骄就是元帝的伴读洗马。少时探花及第,入仕后一路得元帝垂青,从吏部员外郎起,经大理寺丞,礼部侍郎,鸿胪寺少卿,工部尚书,逾五载方为百官之首。   一个比一个厉害……   陈修远收起思绪。   稍适休整,有大夫来了屋中给他换了药,他问起,“绷带能取了吗?”   大夫道,“能取倒是能取……”   “那就取了!丑!”陈修远言简意赅。   大夫诧异。   陈修远是想起许骄那句敬平王受伤还来了东城……   真是,回回见她都在出丑。   晚些时候接风宴,大都是两国鸿胪寺官员在相互恭维,马屁,兼敬酒。   许骄勉强饮了两口,陈修远看了看许骄,朝一侧的鸿胪寺官员道,“许相不饮酒的,以茶代酒吧。”   许骄看他。   他礼貌笑笑。   南顺这处的鸿胪寺官员也道,“是,相爷是不饮酒的。”   许骄原本也是想饮两杯再提,没想到是陈修远先提了。   她同陈修远见过两次,陈修远有陈修远做事准则……   接风宴上,很快变成一团和气地饮茶。   等接风宴结束,陈修远同许骄在驿馆苑中散步,眼下没有鸿胪寺官员跟着了,陈修远先开口,“两年时间,从鸿胪寺少卿到许相,你们这些东宫伴读都这么拼命的吗?”   “过誉。”   许骄一句话噎死人系列。   陈修远凑近,礼貌笑道,“伴君如伴虎,许相升这么快,需得谨慎些啊。”   许骄也笑,“敬平王不也得谨慎吗?”   陈修远笑道:“也是……”   恰逢许骄身边的官员上前,“相爷,敬平王。”   应当是有事来寻许骄的。   陈修远看得懂眼色,“许相先忙,明日见。”   许骄笑了笑。   待得陈修远离开,身侧的人才呈了书信给许骄,“相爷,是陛下的信函。”   许骄拆开看了看。   ——苍月近来同燕韩走得近,留下探探虚实。   许骄心中轻叹,这才说完这趟不久呆,眼下又得久呆了……   许骄朝身侧的人道,“长平,去唤温大人来,说我有事同他商议。”   “是,相爷。”齐长平应声。   她白日里才说了不在燕韩久留,眼下天子的书信便至。   反常必有妖。   滨江八城的事情还未谈妥,她不想惹燕韩多想。   是要寻个好一些的理由。   许骄在一侧的灯盏前烧了信函。   ***   陈修远回了苑中,陈壁上前,“王爷让寻来的狐狸毛披风。”   陈修远看了一眼,轻嗯一声,“给许相送去吧。”   陈壁意外,“啊?给许相?”   陈壁如何都没想到是给许相的。   陈修远看他,幽幽道,“不然呢?看不出来降温了?”   陈壁:“……”   陈修远继续道,“许相没在冬天来过燕韩,不知道燕韩的冬天有多冷。今年的冬天来得早,给她送去,她若是染了风寒,这一路都别想消停,就说我说的,燕韩心意,快去。”   “哦。”陈壁硬着头皮,又道,“王爷,要对方不收呢?”   陈修远笑着看他,“你自己想办法呀。”   ……   齐长平也实在推脱不了,“相爷,敬平王送来的披风,说降温了,怕相爷这处着凉。看方才那侍卫的模样,我要是不收下,对方好像要自刎。”   许骄,“……”   齐长平素来稳妥,“下官方才问过温大人了,说既然敬平王的心意,便是燕韩的心意,相爷收下更好,若是不收倒显得见外了。”   许骄恼火摸了摸手中狐狸毛披风的质地,重重叹息了声。   齐长平不解,“相爷,是这披风质地不好吗?”   许骄奈何看他,“是质地太好了,也贵重,怕是一年的俸禄都要搭进去了,辛辛苦苦白干一年。”   温少群让她收下,她只能收下。   但她要真是收了陈修远的东西,天子能怄气……   这披风得收,但临走的时候,钱得悉数给陈修远留下。   这样,才既保全了燕韩的颜面,又保全了南顺的颜面,但她的荷包是瘪了呀。   陈修远这个害人精!   她这一年又白干了!   齐长平忍不住笑,“相爷早前认识敬平王?”   许骄还在看披风,“嗯,认识。”   早前她同老师一道出使苍月,见过陈修远一次。   那时陈修远听到父亲战死沙场的消息,一个人寻了一处角落偷偷大哭,她刚好出现在角落处,见他眼睛都哭肿了……   那时候她与陈修远都不大,所以同他在一处坐了大半个晚上。   算半个朋友吧,也能开玩笑那种,但各为其主。   后来便是两年前出使燕韩,桓帝让陈修远在京中招呼她。   所以,他们算半个熟识,却也未好到熟识的程度。   许骄没同齐长平说起早前的事,倒是齐长平还有担忧,“相爷,怀城之乱才初初平定,这一路会不会不安稳。”   许骄却笑,“放心吧,桓帝是只狐狸,厉害着。谭进一招没将他拖下水,就动不了他,旁人也是。旁的事情,等到燕韩京中再说。”   ***   一夜秋雨过后,淼城忽得降温了。   翌日醒来,方嬷嬷来了苑中,“天凉了,今年好似入冬早,怕陛下着凉。”   自从阿念出生后,方嬷嬷多在照顾阿念,但凡遇上这样的气温骤降,方嬷嬷却能第一个想到陈翎,怕她着凉。   如今大监不在,大监的位置启善在提着,但始终不大监细致。   方嬷嬷习惯了关心天子。   “稍后马车上当点碳暖了,也不必顾着眼下才九月,天凉了便是凉了,陛下这身子生殿下的时候吃了亏,怕冷。”方嬷嬷心疼她。   “知道了。”陈翎笑。   方嬷嬷轻叹,“那老奴去照料太子了。”   陈翎颔首。   方嬷嬷刚转身,陈翎又唤了声,“方嬷嬷~”   方嬷嬷折回,“怎么了,陛下?”   陈翎一面撑手起身,一面飒爽笑了笑,“有你在真好……”   方嬷嬷怔了怔,也跟着笑起来,“陛下快更衣,别着凉了。”   陈翎点头。   方嬷嬷撩起帘栊出了屋中,这一场陡然降温,燕韩入冬了,但她心中却满满徜徉的都是暖意。   ……   回到苑中,阿念也穿上了厚厚的衣裳。   衣领很高,很正式。   虽然阿念生得更像沈辞一些,但眉目间也像陈翎,所以不同沈辞站在一处,而同陈翎站在一处的时候,同陈翎也相像的。   这些年一直如此。   “方嬷嬷,父皇起了吗?”阿念一面由方嬷嬷穿着衣服,一面问道。   方嬷嬷应道,“起了,今日要启程回京,路上不能耽误,陛下早就醒了。”   “我都想念宫中了。”离开许久,阿念也想家了。   方嬷嬷笑道,“嗯,还有月余,殿下就能回京了。”   阿念欢喜道,“我还想我的小兔子!”   方嬷嬷记得他的小兔子,出来多久,心中就挂了多久,眼下还想着这件事。   等方嬷嬷给他洗漱完,启善来了苑中,“方嬷嬷,陛下让来问声,殿下这处好了吗,准备动身了。”   不待方嬷嬷开口,阿念一本正经,端地道“好了。”   启善笑了笑,拱手道,“老奴知晓了。”   方嬷嬷忍不住笑,“殿下今日这是怎么了?”   阿念笑,“背《五目记》的时候,有一句话很难背,我昨日问父皇什么意思,父皇说,做储君,要言行端正,我问什么是储君,父皇说我就是储君,所以我要言行端正。”   方嬷嬷再次笑出声来,“殿下说的是。”   阿念又摸了摸衣领,“还要正衣冠。”   阿念还在继续说着,方嬷嬷笑得合不拢嘴,看着眼前的殿下,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殿下都能说“正衣冠”了……   方嬷嬷心中既欣慰,又有些后怕。   想起那时候陛下生殿下时并不顺利。傅大人根本来不及分心,稳婆也都慌了,问要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她整个人吓住。   当时敬平王脸色也阴沉得怕人,“大人孩子都要。”   后来殿下终于平安出生,陛下睡了两日。   那两日,殿下近乎都同敬平王在一处。   敬平王大多时候都在看着殿下,不说话,也不出声,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很久之后,方嬷嬷才知晓敬平王的妹妹早前临盆时出了意外,大人孩子都没留住。   方嬷嬷记得那时多亏了有敬平王在,也记得敬平王同陛下说,你胆子大,命也大。   都是许早之前的事了……   方嬷嬷牵了阿念出屋,所有的官员和驻军将领都在侯府中等候,恭送天子与太子。   方嬷嬷牵阿念至侯府大门处,见平南侯和平南侯夫人正同天子说着话。   见了太子上前,两人行礼。   平南侯夫人的目光不由落在太子身上,越看越像,越出神。   “恭送陛下,恭送太子。”平南侯牵头,百官下跪,整齐道,“恭送陛下,恭送太子。”   平南侯夫人心中忐忑。   待得圣驾从跟前离开,平南侯伸手扶一侧的夫人起身,见她脸色不怎么对,“怎么了?”   侯夫人方才回神,摇了摇头道,“没事,想起自安走了,还没同他道别。”   平南侯宽慰,“唉,又不是见不到,如今自安回京了,想什么时候见不都一样,回来就好。”   侯夫人跟着点头。   “凡卓呢?”侯夫人也没看见儿子。   平南侯道,“凡卓一道跟去了,说要送到城门口,他自幼在京中就同自安要好,又同陛下亲近,让他去送送吧。”   侯夫人点头。   平南侯又问起,“原本不是说山海生辰,要去一趟安城吗?怎么忽然说不去了?”   侯夫人愣愣道,“明年生辰再说吧,这次凡卓也算有了长进,年前又要入京,在你我身边呆不了太长时候,我想他多在家中一段时日,也备好年关前的东西,让他一道带去。山海的生辰明年再去也是一样的。自安正好路过安城,我让他将礼物一道捎带过去。”   平南侯没有再问旁的了。   侯夫人心有余悸。   紫衣卫队伍护送圣驾离开平南侯府,往淼城外去。   陆鸣简骑马同沈辞走在一处,“二哥,等我回京中再见了!”   沈辞回京,陆鸣简心底说不出的高兴。他自幼在京中,诸事都喜欢跟在沈辞身后,沈辞不在京中四年,陆鸣简其实很不习惯。眼下沈辞回来了,陆鸣简觉得仿佛回到了从前。   见沈辞笑,陆鸣简轻嘶一声,“唉,二哥,你该不会还要去立城边关吧?”   沈辞看了看他,笑了笑,未置可否。   陆鸣简紧张,“二哥,你可别犯傻!”   沈辞轻笑,“边关还有事,我总要去一趟的。”   陆鸣简点头,“只是去一趟还好……”   沈辞看他,“对了,凡卓,你上次见大哥是什么时候?”   他忽然问起大哥来,陆鸣简愣住,“好久了,大哥近来都在忙,原本说山海生辰我要去看看山海的,家中又有些事,只能托二哥你带礼物去给山海了,我下次再去。”   沈辞颔首。   陆鸣简叹道,“二哥,你也许久没见大哥了吧?”   沈辞道,“早前在立城见过一回,他带山海去过立城。”   陆鸣简笑道,“大哥最疼你,肯定是想你了。”   沈辞也跟着笑起来。   ……   车轮滚滚向前,有紫衣卫随行护送,马车也换回了早前的宽敞马车,不像从怀城离开的一路,近乎都在难逃。   马车中点了碳暖,脱下外袍也不冷。   方嬷嬷在马车中伺候着。   陈翎翻着折子,马车中容得下案几一张。   要回京中了,早前积压的不少事情都要动起来了,老师留在了阜阳郡,这趟回京,她怕是要忙上好一阵子。   阿念在另一侧认字。   近来阿念喜欢上了认字,小孩子这个年纪,只要上心,学什么都快。   阿念就学得很快。   马车又行了些许时候,阿念忽然问起,“沈叔叔什么时候来呀?”   方嬷嬷愣住,陈翎也抬眸看他,“谁告诉你他要来的?”   阿念应道,“沈叔叔啊,他说,等离开侯府,回京路上他就同我们一处。”   方嬷嬷看向陈翎,陈翎没有出声,想起他昨日说送她和阿念回京后他再去立城,他应当是想多同她和阿念一处。   思绪间,马车外的声音传来,“陛下,末将有事求见。”   “是沈叔叔~”阿念高兴。   方嬷嬷看了天子一眼,天子没有出声,方嬷嬷起身,又唤了马车停下,方嬷嬷借着取东西的理由下了马车,沈辞上了马车,而后马车重新驶离,方嬷嬷没有再上马车来。   “沈叔叔!”阿念是真的想他了。   这几日在平南侯府都没怎么见过他,父皇是说君臣有别,他是太子,让旁人见到不好,他只能眼巴巴等着回京。   眼下到了马车中,沈辞宽衣,将外袍挂在一处。   他特意寻了陈翎近处落座,陈翎没说旁的。   阿念钻到他怀中,“沈叔叔,我们认字吧。”   “好。”沈辞声音温和。   目光看向陈翎,陈翎在低头看着折子,没看他。   他嘴角微微勾了勾。   外面有些凉,马车中暖和许多,原本九月不应当这么冷,今年应当是寒冬。   久在边关,寒冬总是让人担心……   西边还好,北关临近巴尔。   “想什么?”陈翎看他。   今日要启程,起得尤其早,阿念方才闹腾了一会儿便困了,眼下正趴在沈辞怀中睡着了,她见沈辞看着阿念出神。   陈翎问起,沈辞如实道,“今年这个时候就入冬了,怕是个寒冬,北关可能不安稳,我在想北边的事。巴尔人怕谭进,眼下刚好出了怀城之乱,谭进一死,又刚好遇到寒冬,巴尔会不会趁机南下?”   陈翎放下折子,“晨间我也在想此事,怀城之乱刚平,北边的驻军倒是没伤元气,但真要打起来,粮草和冬衣都是必要的。往年冬衣会在十一月送递,今年入冬这么早,一旦开战,不是好事。”   沈辞顿了顿,支吾道,“陛下不是……想先挪西边的冬衣吧?”   屁股决定脑袋。   就算知晓北边可能有风险,但西边同样有风险。   他是西边驻军的实际主帅,同兵部讨要冬衣和物资的活儿是他最擅长的,但眼下,是同陈翎讨价还价……   陈翎果真看他,“西边的冬衣能迟一些吗?”   沈辞:“……”   陈翎:“……”   沈辞叹气:“你要听沈辞的,还是听你自安哥哥的?”   陈翎笑,“沈辞的。”   沈辞一本正经道,“西边天寒不比北边好多少,但巴尔在北边习惯了寒冬,西边不一样,偶尔来的寒冬许是更让西戎遭受不住,西戎若是猜到燕韩的重心放在北边,立城怕是危险,眼下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哈尔米亚在,相比之下,更不能大意……”   陈翎又问,“自安哥哥呢?”   沈辞奈何道,“可以,但迟不了太久。”   陈翎见他一脸叹气模样,忍不住笑,“沈自安,你应当去兵部,同各地驻军讨价还价,你一定擅长。”   沈辞叹道,“那可不?怕是老底儿都要给他们揭了。”   陈翎笑道,“朕让兵部先供给北边冬衣,立城的也尽快,不会让边关将士受冻寒心的。”   沈辞看着她,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阿翎,我在立城一开始就负责物资,在立城的四年,立城的物资从未短缺过,从来都是最早到的,所以军中也都信任我,是你给兵部施压了?”   陈翎不置可否,却道,“所以,眼下立城的冬衣先等等,也是应当的……”   沈辞吻上她侧颊,轻声道,“迟半个月不会出事,迟一个月有风险。”   陈翎点头,“朕知道了。”   忽得,沈辞近前,“阿翎,我们许久没有一道过年了。”   陈翎轻声,“你不是要去立城吗?”   沈辞应道,“眼下九月,等到京中都十月中旬了,我已经让韩关他们先回立城了,我等过完年再去。我不放心西边,但也不放心京中。怀城之乱才平息,陈宪也下落不明,怕京中还有谭进的党羽,等过完年关,宁相和盛文羽回京了我再去立城也不迟。京中若是不安稳,我在立城心中也不安稳。”   陈翎眨了眨眼,“那干脆把你劈成两半得了。”   沈辞奈何,“阿翎……”   陈翎忽然问道,“你在边关也一直担心我吗?”   沈辞应到,“你登基的时候,我正同西戎交战,中了西戎的埋伏,险些连命都没了,但我想我得活着,我要真死了,京中出事你怎么办?我要真死了,你登基了也会哭……后来你安稳登基,我就想,我替你守好边关也就是守好你了,就这样在立城呆了四年……”   陈翎心底微动,收回目光,继续低头看着折子,转了话题,“年关前还有几件重要的事,一是这次紫衣卫编入序列,禁军和紫衣卫之间会有矛盾,你去了禁军之后,想办法让紫衣卫和禁军之间要平稳过度。”   “嗯,这个我擅长。”沈辞应声。   陈翎又道,“这次许骄来燕韩,朕同他还有事情要谈,他是元帝的心腹,早前就是他帮忙购买了紫衣卫的战马,眼下他来燕韩,是同朕商议滨江八城之事。此事牵涉胜广,要处置妥善了,否则怕出乱子;还有谭进隐藏在朝中的余党,要通过春调和吏部轮换慢慢拔了,又不能操之过急,又得忙上许久。再是户部的水太深,这次范玉回京,我想让范玉动动户部。这一来一去,怕是又要一年光景了……”   沈辞吻上她侧颊,“终日都这么忙吗?”   她看他,“边关不忙?”   沈辞笑,“没你忙。”   他知晓她惯来不服输,因为她是女子,她要做得比旁人都好……   沈辞又道,“对了,还有一事忘了同你说。”   “怎么了?”陈翎看他。   沈辞道,“隔几日会路过安城,恰好是山海的生辰,我想去安城看看。姑母,少逢,还有凡卓都托我给山海带了生辰礼。你同阿念先上路,我晚些路上撵你们,迟不了几日。这次回来原本就是想探望姑母和给山海过生辰的,礼物都准备好了。我同小五一道去,很快就回来。”   沈辞看向怀中的阿念,不由叹道,“我离京的时候,山海才阿念这么大,眼下,阿念都这么大了……”   陈翎知晓他想念家人了,“去吧,有池宏鹰和石怀远在,不用担心这里。”   沈辞拥她,“阿翎,我会尽早回来。”   陈翎轻嗯一声,而后在脑海中搜寻关于沈迎的记忆。   她早前见过沈迎一次。   沈行云,很早之前好像是太子太傅的学生,那时候还是先太子,太子太傅还是雷耿生……   好早之前的事了。 第061章 父兄   安城就在不远处了,今日黄昏前后就能到。   因为一路牵着小马驹,沈辞和小五行得不算快。   小马驹腿短,若是纵马疾驰,小马驹会跟不上,所以小五一面骑着马,一面牵着小马驹的缰绳同沈辞说话。   “将军,上次大爷来立城军中的时候还说,等日后有机会,带我去吃安城的混沌!没想到,今日就能去安城了!”小五贪嘴,所以关于吃的东西他都记得。   沈辞笑,“终日就知道吃!”   小五也笑,“将军说得啊,我还小,还在长身体,当然要多吃。”   沈辞好气好笑,越来越会抬杠了。   小五继续感叹,“大爷人真好,彬彬有礼,谦谦公子……”   出了军中,小五几人都管他叫二爷,所以一直管他大哥叫大爷。如今爹在家养伤,家中也确实都是大哥在主事,所以家中也都称呼的大爷,到也应景。   沈辞应道,“诶我不彬彬有礼,谦谦公子?”   小五笑,“将军呀,您和这两个词不搭调啊!”   沈辞轻哂,没有搭理他。   脑海中都是少时在京中,他问陈翎,他什么样的人?   陈翎脸红,温和如玉,文质彬彬,谦谦公子。   沈辞莞尔,也只有在她心里,他才是……   所以他也一直温和做着她的自安哥哥,会为了她的一句话,一个期许,让自己成为她心里期盼的人。   盛文羽说的是,他总是打着她的旗号到处惹事,但是在陈翎眼中,他是沈辞,她眼底一红,他都会紧张的自安哥哥……   身侧,小五正好重新牵了牵小马驹的缰绳,“将军,小公子看到小马驹一定很喜欢!”   小公子却活泼好动,还调皮,到了立城,一刻都闲不住,到处窜上蹿下。当时就是他一直跟着小公子,要不然一转眼就没见影子。   所以小五同他熟络,也知晓他喜欢小马驹。   当时在军中的时候,小公子就看得眼睛都直了,不愿意走了。   这匹小马驹还是将军千挑万选,又一路从立城带来的,脚力,耐力,性情什么都好,给小公子再合适不过。   沈辞也笑,“他喜欢就好。”   小五忽然又开口道,“我也喜欢小殿下。”   阿念?   沈辞看他。   相比方才说起山海时,小五的表情要更喜欢些,也认真道,“将军,你不觉得殿下很懂事吗?又懂事,又听话,还像小大人一样,而且还礼貌,和旁的孩子不一样。”   他说的,沈辞都觉得。   旁人夸赞他儿子,他怎么不悦耳。   小五继续道,“以前总觉得天子和天子都高高在上,冰冰冷冷,不近人情,但这次来阜阳郡竟然见到天子和太子,和想象中不一样。”   “你喜欢他们?”沈辞莫名问。   “是啊。”小五笑道,“陛下也很好!殿下也很好!”   喜欢都写在笑眸里。   沈辞也跟着笑起来。   “对了将军,”小五又道,“将军也给殿下备一匹小马驹吧,殿下他肯定喜欢。”   沈辞也想起,他同阿念说起教他骑马时阿念眼中的兴奋。   沈辞笑道,“已经让韩关去准备了,应当,年关前会送到京中。”   “哇~”小五意外,“那殿下肯定很高兴。”   “嗯。”沈辞淡淡笑了笑。   小五又看向他,“将军,那我们什么时候回西边啊?”   沈辞温声道,“年后吧。”   小五就差欢呼雀跃了,“我就知道,将军会留在立城军中的!”   沈辞看他,小五笑得露出好几颗牙齿。   ***   黄昏前后,沈辞和小五到了安城。   沈辞远远见何伯侯在城门口。   安城不算大,眼下又是黄昏前后了,城门口出入的人不多,所以何伯侯在城门口时就尤其显现。   “将军?”小五见沈辞勒紧缰绳,速度缓了下来。   “我家中人来接我了……”沈辞跃身下马,小五也跟着一道跃身下马。   沈辞牵马走前前面,小五牵着马和小马驹走在沈辞身后。   何伯原本还在张望着,忽然见眼前的人牵马而来,何伯顿了顿,当即激动得眼中颤抖着,“二,二爷!”   “何伯!”沈辞上前。   “二爷!”何伯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从方才的眼底微红到眼下,忽然老泪纵横,一面抹着眼泪,一面仔细打量着他,“二爷!你可算回来了!”   何伯是家中的老管家了,他懂事起,何伯就在家中。   他小时候老是闯祸,爹要揍他,也都是何伯护着他。   眼下,不止何伯,沈辞也眼底微红,“何伯,我想你了!”   何伯听到他口中这一句,早前就激动得发抖的手再次颤了颤,“二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爷在家中等二爷了!”   沈辞颔首。   “小五。”沈辞唤了一声。   小五惯来机灵,沈辞一唤,小五便上前,“何伯好,我是小五,在军中就一直跟着将军!”   何伯忍不住笑。   “上车说胡吧。”何伯是乘马车来的,何伯又不能骑马,所以沈辞同何伯一处,剩下的匹马留给了小五和其他府中侍从。   马车上,何伯朝沈辞道,“原本是大爷要来接二爷的,结果二爷您早了两日回来,庄子上有些事,大爷带了小公子去庄子上了,晚些才回来,所以就是老奴来接二爷了。”   沈辞笑着点头,谁来都一样,四年未见,他同何伯一样亲厚。   “爹怎么样了?”沈辞先问起。   何伯一面捋了捋胡须,一面应道,“听说将军要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今日一大早就收拾好了,在等将军,老奴告诉他将军要黄昏前后去了,他也听不进去。但高兴是偷着高兴,脸是绷着的早前的事,将军就别放在心上了。”   何伯口中早前的事,就是玉山猎场一事后,他去了立城,虽然没说透,但都知晓是触怒了太子,再加上后面传闻太子从马背上摔下,受了惊,将养了大半年,朝中都猜想是他惹了太子不快,恐怕还有些不好说的事,让他同太子之间生了间隙,所以太子才会不待见他,让人去立城。   让人去边关,便等同于与他疏远了。   这种疏远,很难再回到东宫的权力中心。   原本沈家是天家替太子选好的近臣,忽然间,沈家的将来断了。   那时爹气不打一处来。   自从他去立城,爹便开口,说不让他回来,说他丢了沈家的人!   整整四年,他没回过安城。   这次若不是大哥借了山海生辰的名义,爹恐怕还不愿意见他……   他知晓爹想他,也盼着他,但这种想,始终不会松口。   这次若不是怀城之乱,兴许,父子二人见面,还是尴尬。   沈辞又问,“何伯,我爹身子好吗?”   何伯叹道,“还有些咳嗽,将军知晓,老爷早前在战场上受过伤,都是些旧伤,一到冬日就复发,但老爷性子倔,不吭声,老夫人不在了,就什么都不说。但老爷精神还算好,尤其将军回来了,老爷一高兴呀,旁的都不觉得了!”   沈辞嘴角牵了牵,又问起,“大哥呢?”   何伯应道,“大爷这一阵一直在忙,前几日才回来,风尘仆仆。”   沈辞意外,“大哥这一阵外出了?”   何伯点头,“是啊,大夫人娘家有事,大爷同大夫人一道去了趟娘家,中途又到处奔走,这趟也是特意赶回来替公子过生辰的,看着模样,挺劳累的。”   沈辞迟疑,“有听大哥说起,大嫂家中什么事吗?”   何伯摇头,“哎哟,这到没听大爷提起,不过家中之事都是大爷在做主,这一趟外出,家中落了不少事,从前几日回来起,大爷就在忙,这不,今日还去了庄子上……”   沈辞颔首,没有再多问了。   家中事多,都是大哥在看。   沈辞换了话题,“大嫂和山海呢?”   何伯笑道,“大爷和大夫人相敬如宾,公子活泼好动,也终日念着二爷。”   听到此处,沈辞才跟着笑了起来。   ……   安城不大,言辞间,马车也到了沈府门口。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置好脚蹬,何伯和沈辞下了马车。   门口的小厮见到沈辞,既意外,又激动,“二爷!”   “六子。”沈辞温和。   “我去告诉老爷一声!”六子连忙转身,高声回了府中,“二爷回来了!”   小五跟在身后,“哇,沈府。”   小五自幼在边关长大,立城是边陲,自然不比国中,早前将军同他说安城是小城池,但见到沈府的时候,小五才信了早前韩将军和郭将军说的,沈家真是早前的高门邸户,这气派,绝对不像普通人家。   “何伯,帮我安置下小五。”沈辞记得。   “好。”何伯朝小五道,“小五公子,这边请。”   小五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何伯,你叫我小五就好了……”   何伯笑道,“小五。”   何伯和小五的声音在身后远去,沈辞入了府中。   他离家多年,即便是去立城边陲之前,他在京中给阿翎当伴读,一年中也只会回安城两三月,路上就要耗掉大多时间,在立城的四年更是没有回来过,但家中的一切都仍然熟悉无比。   偏厅中,那道端坐身影刚映入眼帘,沈辞眼底便红了,“爹。”   沈逢时看了儿子一眼,握住茶杯的手分明抖了抖,但很快平静下来,放下茶盏,轻嗯了一声。   沈辞上前,在沈逢时跟前掀起衣摆跪下,“爹,儿子回来了。”   沈逢时攥紧掌心,故作沉稳,“这次,怎么有时间回安城?陛下不是要回京,你伴驾吗?”   沈辞没有抬头,“陛下恩准,儿子才回来的,先回家中看了父亲,兄长和山海,再撵上随行队伍。”   沈逢时沉声道,“轻重不分,天子为重,你父亲,兄长,山海都好,有什么好看的!”   他是想说,他好容易这次……   沈辞抬头看向父亲,温声道,“爹,陛下让我回来的。”   沈逢时愣住。   沈辞继续道,“陛下说我许久没回家中了,让我回家中看看,晚些追上随行队伍就是。”   沈逢时其实已经很久没看到自己的儿子了,四目相识里,早前再多故作的严厉似是都在慢慢淡去。但沈辞方才说完,沈逢时还是拉不下颜面,仍旧教导,“你自己心中有数就是,勿再像早前一样,触怒天子。”   沈辞颔首,“儿子知道了。”   到了眼下这个时候,沈逢时眼中才浮起些许柔和之意,但声音里还是有些硬,“过来,爹看看。”   沈辞起身,更近了些。   爹早前在军中时腿脚受过伤,右腿近乎已经不能走路,所以一直在家中将养,但是一身傲骨还在。   在沈辞记忆中,父亲惯来严厉居多,眼下,仔细看了看他,从头到脚,也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沈辞轻笑。   沈逢时叹道,“黑了,但也比以前结实了,在军中没糊弄人……”   沈辞笑,“怎么敢给父亲丢脸?”   沈逢时也才跟着笑了起来,方才拍他肩膀的力道更重了些。   沈逢时早前也是军中之人,他力道更重些,沈辞稍许吃痛,忍不住闷哼一声,父亲戳中了他早前伤最终的那处,平日里不重击还好,父亲方才重重拍得两下,沈辞不得不吃痛。   “怎么了?伤还未好?”沈逢时担心。   沈辞摇头,“都好了,就这一处伤口有些深。”   他没告诉父亲,肩膀处险些穿透。   沈逢时皱眉看他,“之前说,险些丢了一条命是真的?”   沈辞避重就轻,“娄驰太厉害了。”   沈逢时心中后怕,“娄驰是谭进手下一员猛将,在巴尔人心中都有一席之地,你怎么做到的?”   沈辞低声,“娄驰心中有顾虑。”   沈逢时看他,知晓他报喜不报忧。   沈逢时伸手扶他,“起来吧,地上凉,就你身上这股子劲儿,你祖父一直说像他……”   沈迎正好行至偏厅外,刚好听到偏厅中沈逢时同沈辞说的这句。   “大爷。”何伯刚想出声,沈迎摆手,示意他噤声,又低声道,“难得爹同自安说会儿话,不扰他们了,晚些再说,不必告诉他们我来过。”   何伯应好。   沈迎又看了看厅中,遂才转身,身形同沈辞有几分像,但不如沈辞结实有力,又因为年长沈辞些,更成熟内敛,多了些诗书气韵在其中,温文儒雅,翩若谪仙。   偏厅内,沈辞同沈逢时说了许久话。   再晚些,一连串飞快的脚步声自苑中传来。   沈辞未及转身,就听孩童清脆的声音道,“二叔!”   “山海!”沈辞转身。   沈山海扑入他怀中,“二叔,我想死你了!”   沈辞脸上都是笑意,也俯身抱起他,“哟,又高了,还重了!”   沈山海自豪道,“当然了!我长大了呀!”   沈辞忍不住笑。   “二叔,要举高!”沈山海咧嘴笑起来。   沈辞从善如流。   顾氏叹道,“山海,快下来,你二叔还有伤在。”   沈辞这才看到偏厅门口的大哥大嫂,方才应当是山海跑太快了,将大哥大嫂抛在了身后,眼下,他们两人才上前。   沈辞抱着山海,眸间都是笑意,“大哥,大嫂!”   沈迎看向他,他也看向沈迎,沈辞嘴角扬起,“哥~”   顾氏朝山海道,“快下来,山海。”   沈山海听话下来,沈辞放下他,山海跑到顾氏身边,沈辞方才上前,临近沈迎,再唤了一声,“哥。”   四目相视,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沈辞拥他。   沈迎温声到,“回来就好!”   见他兄弟二人相拥在一处,何伯眼中都是笑意,“晚饭备好了,老爷,要不一道用饭吧?”   沈逢时应好。   这算是许久以来的一顿团圆饭,家中人其实不多,这一顿饭上,沈逢时罕见得喝了酒。   他旧疾发作,大夫不让喝酒,但今日也顾不了这么多。   “二叔,你要送我什么生日礼物吗?”山海一脸期待。   “有啊,当然有~不仅有二叔的,还有你姑奶奶,鸣简表叔和文羽叔叔的。”但沈辞特意保密,“诶,等吃完了饭带你去看看。”   山海都要迫不及待了。   顾氏笑,“那你赶紧吃饭。”   山海没办法,只能狼吞虎咽。   沈迎温声道,“别噎着了。”   沈辞笑,“诶,吃慢些,我还没吃完呢~”   山海央求,“二叔~”   沈辞见他都要吃完了,“我先带山海去吧,稍后陪爹喝酒。”   这顿饭肯定不能这么早结束。   顾氏也起身,“我同你们一道去。”   山海高兴。   “小五。”沈辞唤了一声,小五牵了小马驹到苑中。   “哇~!!”山海整个人都要惊呆了,险些就朝小马驹扑了上去,小五赶紧拦住,就算小马驹再温顺,也容易被吓倒踢伤陌生人,而沈辞也在山海扑上去之前牵住了他,“喂,山海,忘了军中的马驯服过也会有危险?”   山海想起。   “来。”沈辞牵他上前,抱着他一道摸了摸马的鬃毛,他同山海一道,小马驹不怎么怕了,山海欢喜。   沈辞笑,“喜不喜欢?”   山海搂他脖子,“喜欢喜欢喜欢!”   偏厅中,沈逢时和沈迎看着沈辞同山海一道,也都嘴角勾起。   “小五,来。”沈辞唤了声,小五会意,牵好小马驹。   “不怕,有小五在。”沈辞放山海在马背上。   山海开始还很怕,但因为小五一手扶住他,一手牵着缰绳,带着他慢慢溜达,山海慢慢不怕了。   小五继续牵着小马驹在苑中打转,沈辞和顾氏就在近处看着,不会出意外。   “山海很喜欢。”顾氏眸间都是喜悦。   沈辞笑道,“特意给他挑的。”   顾氏看向他,轻声道,“自安,回来就好了。”   沈辞也看向顾氏。   顾氏知晓早前是沈父怄气不让他回来,眼下,雨过天晴了……   ***   入夜了,陈翎陪着阿念入睡。   阿念看着陈翎,“父皇,沈叔叔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陈翎看向阿念,温声道,“他好像才走两三日……”   阿念嘟嘴,眼巴巴看着陈翎,“可是,我都想沈叔叔。”   陈翎替他掖好被角,一面道,“阿念,你是太子,喜欢和不喜欢,想念和不想念都要适当隐藏,否则会给旁人带去麻烦。”   “为什么?”阿念看她。   陈翎温和道,“你是太子,旁人都希望你对他们好,所以,一旦偏颇就不是好事。你可以同沈辞亲近,但有旁人在的时候,要知晓适度。”   阿念似懂非懂,“那我只同父皇和沈叔叔说,我想他了,当着旁人的面不说。”   他一向聪明。   陈翎笑了笑,阿念又眨了眨眼睛,问道,“父皇,你想沈叔叔吗?”   陈翎微怔,稍许,轻嗯一声。   她说阿念的时候,其实也是在提醒自己,好像这一段时日,习惯了沈辞在,眼下他不在,好似一切都不习惯了。   从侯府离开起,日日都在一处,夜里他也在身后揽着她入睡,像普通夫妻一样。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也想他了,但其实不过三两日……   ***   这一场酒,父子二人喝到了很晚。   许久未见,难得这么高兴了,沈逢时同沈辞两人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话,还不尽兴,最后连他在边关是否有心仪姑娘这样的话都问了。   沈辞本就饮了些酒,忽然听到父亲问起,愣了愣,脸红倏然红了,也未避讳,认真应了声,“有,心仪她。”   沈逢时顿时笑了,“等你回京,定下来,咱们好好提亲去。”   沈辞微顿。   正好沈迎也回了偏厅中。   夜深了,刚才家中有些事,他去处置,又哄着兴奋的山海睡了眼下才折回,都快临近子时了,见他二人还在喝。   “爹,自安,当休息了。”沈迎一向理智。   沈辞也回过神来,“爹明日再陪你喝。”   沈逢时其实有些醉了,还念念不忘,“好好好,提亲提亲!”   沈迎看向沈辞,沈辞脸再次红了红,兄弟两人一道将父亲扛回了屋中,何伯道,“老奴伺候老爷歇下,大爷,二爷,你们说说话吧。”   何伯好意,沈迎和沈辞兄弟二人踱步出了苑中,往沈辞苑中去。   沈迎道,“别生爹的气,爹不让你回来是怕你触怒天子,但其实,你屋中日日都让人收拾着,他也是没想到你硬脾气,他让你别回来,你就真的没回来。”   沈辞内疚,“哥,这些年……”   沈迎道,“今日不说这些,对了,这次回来可是一直留在京中了?”   沈辞摇头,“先回京中一趟,还会去边关。”   沈迎看了他一眼,目光微顿,又佯装不察,继续问道,“这次在家中呆几日?”   沈辞应道,“三两日吧,还要同陛下一处。”   沈迎笑,“好,今日太晚了,早些歇着,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好。”沈辞颔首。   沈迎刚转身,沈辞忽得想到小时候,又出声,“哥!”   沈迎疑惑转身,沈辞扑向他,“哥~”   他抱紧沈迎,双手像小时候沈迎拍他一样,拍了拍沈迎的后背,沈迎明显吃痛抖了抖,沈辞警觉皱眉,“哥,你受伤了?”   沈迎轻描淡写,“小伤,陪你嫂子出门这趟没注意。”   “我看看。”沈辞久在军中,是不是小伤,伤重不重还是能从他先前的反应看出来的。   沈迎笑道,“好了别闹了,大夫上了药了,你就别折腾了,难得回来,早些休息,有话明日再说。”   “哦,好。”沈辞没有坚持了。   看着沈迎远去的背影,沈辞想起小时候,总是大哥拎着灯笼,带他回苑中,他小时候皮,闯祸的时候多,不似大哥稳重。   都是许久之前的事,等到沈迎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沈辞才转身。   这是他苑中,他回来了。 第062章 梦魇   沈辞这一晚睡得很早,沐浴洗漱完,双手抱头躺在床榻上,看着床顶,仿佛想起小时候的许多事情。   有些兴奋,有些暖意,还有睡不着。   回家很好,他多年未回家中了,家中的一切好像都没变过。   大哥,大嫂,山海,何伯,还有就是爹又老了一头……   他让爹操得心太多了。   沈辞想起晚上喝酒,爹说起的那句提亲,沈辞喉间轻叹,他要怎么同爹说,爹才会放心……   他和阿翎很好,只是,他娶不到她。   沈辞慢慢阖眸。   谭王之乱过去了,但朝中风波未平,见过父兄和山海,他心中一处落停,又开始想陈翎和阿念。   人是有贪念的。   不过多长时间,他已经不习惯……   不同陈翎和阿念在一处的时候。   他想他们,很想……   ***   陈翎在案几前看折子。   好容易用一句“睡吧,沈辞也想你”将阿念哄睡,她眼下才有时间将南边呈上来的折子过一遍。   小孩子有时就是如此,忽然想念谁了,就一直想,怎么都过不去这劲儿。   早前是大监,方嬷嬷同他说大监回乡了,他说舍不得大监,也哭了许久,她不知道当怎么安慰……   她不同方嬷嬷,有些话说不出来。   但方才阿念想沈辞了,就躺在床上给她比划,他同沈叔叔是怎么练习用小木剑的……   阿念在意,沈辞是不是也想他。   她知晓这种感觉。   沈辞温和,体谅,又不死板,他会照顾人,让人心中平和……   陈翎继续看着折子,趁沈辞不在的时候,她多看些,等他回来,又要没完没了的折腾……   陈翎嘴角微微扬了扬。   案几上的灯盏亮着,子时都过了,内侍官在屋外拱手,“陛下。”   灯盏亮着,便是陛下还未歇下。   “怎么了?”陈翎没抬头,今晚不是启善值夜,旁的内侍官拿不定她的心思,所以诸事都要问清楚,“陛下,罗意大人来了。”   陈翎意外,看向一侧的铜壶滴漏,子时都过了许久了,她原本是准备睡了。   “让他进来吧,外阁间等朕。”   “是。”内侍官应声。   内屋中,陈翎起身,伸手将青丝束起,再伸手取了一侧的外袍披上,撩起帘栊出了内屋。   “查得怎么样了?”陈翎在一侧落座,语气平静。   在外阁间中跪着人,缓缓抬头,“陛下,雷耿生最后去过曲城,但再后来,就没有雷耿生的踪迹了,当时曲城有一场大火……”   陈翎愣住,曲城,大火?   她早前让陈修远去过查曲城之事,那是最早的时候。   ——巧得是,几日前曲城城中正好遭了一场大火,烧死了不少人。   ——此事恐怕不简单,但不像是谭进做的,但凡要隐瞒什么痕迹,才会放火烧干净,曲城有秘密,但眼下,应当探不出来了。   雷耿生去了曲城,然后再没有踪迹,曲城生了一场大火……   陈翎眉头慢慢拢起,又想起沈辞早前说的。   ——哈尔米亚分别在立城,怀城,曲城,还有摇城这几处地方出现过……我之前没将这几处城池连在一起看,阿翎,你看,这几座城池之间并不顺路,哈尔米亚不是因为逃跑胡乱去的这几处地方,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去到这几处地方,他不应当对燕韩国中这么熟悉,是有人引着他去的……   陈翎越发觉得此事背后牵连的人和事诸多,恐怕远远不止眼下看到的,也仿佛冰山一角。   谭进之事不是偶尔,是被人逼得走投无路,所以明知是刀,也要做刀。   哈尔米亚一个外族人,即便知晓谭进的秘密,也未必能将谭进拿捏得住。   雷耿生是早前的太子太傅,中间还牵扯了一个摇摆不定的陈宪,独独一个陈宪掀不起风浪……   陈翎淡声,“查,继续查,同雷耿生有关的人都查。”   罗意拱手,“是!”   “出去吧。”陈翎沉声。   罗意退出,陈翎脸色也不见缓和,低声道了句,“端茶来。”   有内侍官应声。   陈翎端起茶盏,在外阁间坐了许久。   ***   “行云……”顾氏一声没有唤醒,只得再唤一声,“行云?”   但沈迎还在噩梦中,直至顾氏不得不深水推了推他,他忽得睁眼,撑手坐起,额头都是冷汗,口中还喘着粗气,一幅惊魂未定的模样……   良久,情绪还未从方才缓和出来。   “行云?”顾氏看着他,眸间都是担心,“你是不是魇着了?”   沈迎仿佛才回过神来,一面缓缓朝夫人点头,一面嘶哑的声音道,“是梦魇了,没吓着你吧?”   顾氏摇头,温柔道,“没有,就是担心你。”   沈迎也摇头,温和道,“我没事,你先睡,我去洗把脸。”   顾氏点头,“不用我同你一起?”   沈迎再次摇头,“不用了,你先睡,还早,不折腾了。”   顾氏也困,继而颔首,然后躺下。   沈迎俯身穿鞋,而后下了床榻,替她掖好被角,“先睡,不用等我。”   顾氏困了,迷迷糊糊应好,很快,平和的呼吸声传来。   沈迎心有余悸。   方才他是噩梦了。   但也不是梦。   因为梦到的都是早前的事,而早前的事就似梦魇一般,一遍遍缠着他。   曲城客栈里,一场漫天的大火,火光冲天。   他以为自己也要烧死在客栈中。   大火里,老师似发疯一般大笑,“气数尽了,气数尽了,哈哈哈哈哈。”   “老师!”他想救人。   但老师将他推开,“可笑啊,行云,我这一世英名,竟然被人利用,竟为他人做嫁衣,引狼入室,最后落得与这等宵小为伍啊!”   “老师!我们先离开这里,其他的事情出去再说!”他紧张。   再这样下去,都会被烧死!   这栋客栈会坍塌。   但老师已经全然顾不了这么多,“烧吧,统统烧干净!将这些痕迹都烧干净!行云,你走啊!”   “老师!”他想扑上前救他,但烧焦的横梁落下。   “老师!”他双目通红,但是再也做不了旁的,“啊!!”   他想上前,但不断有客栈周遭坍塌,也有燃烧的木头砸中他的后背,烧焦一片。   ……   沈迎垂眸,仿佛呼吸都停滞了。   背上的伤到眼下还未好,洗过脸,还在生生作疼。   耳房中没有旁人,他慢慢脱下衣裳,露出背后烧焦的一片,又有伤口在渗血,只能一点点上药,但是也上不到,烧伤混合着刀伤不易愈合,也一直有大夫在看着。   要等自安离开,也不能让旁人知晓。   ——哥。   沈迎撑手在铜镜前,脑海里都是噩梦般的声音。   ——沈行云,你们燕韩人有一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是要整个沈家替你陪葬吗?   ——你想怎么样?   ——同你做笔交易啊,沈行云,我在燕韩需要一个向导。   沈迎将头慢慢浸入水中,一点一点,屏住呼吸。   仿佛这样才将脑海中的念头停下。   哈尔米亚就像一只吸血的蚂蟥,只要哈尔米亚还活着,他就惶惶不可终日,像当初的谭进一样……   沈迎屏气至窒息处,才从水盆中抬头,喉间轻咽。   ***   翌日醒来,沈辞已经在沈逢时苑中同沈逢时练手。   “爹,你腿脚不行,我让着你些?”沈辞笑。   沈逢时恼火,“臭小子,谁说的!你爹老当益壮,来。”   沈辞上前同沈逢时过招,沈逢时有腿伤,沈辞心中有数,但也不会让沈逢时感知明显,只闹着说自己也有伤,还未好全,许多地方都使不上力道。   沈逢时笑道,“再来。”   父子二人从晨间许早开始,沈辞怕父亲累,尽量中途歇息的时间长,所以沈逢时也不觉疲惫。   在家中久了,反倒是这个时候活动腿脚最为放松。   沈迎来苑中的时候,何伯已经看了许久,“大爷来了。”   何伯朝他拱手。   沈迎颔首,目光也看向苑中的父亲和弟弟,短暂停留,“爹和自安一早就在这里练手?”   何伯笑道,“是啊,难得二爷回来,老爷高兴。”   沈迎跟着笑了笑,“是啊,爹想自安了。”   何伯又探究看了看沈迎,“大爷,您看起来很累。”   沈迎温和道,“昨晚没睡好,隔一日就好了。”   言辞间,又听到身后的笑声,“爹~”   沈迎转身,将是沈辞身边的小五牵马上前,山海坐在小马上,同昨晚相比,今日已经明显熟练,也不怎么害怕,小五也不用一手扶着他,而是看着他,警醒着,牵马即可。   两人从远处上前,沈迎不由莞尔。   何伯也笑道,“公子也醒得早,一大早就让小五带他去骑马,喜欢得不行。”   “爹~”山海还在唤他。   沈迎颔首,“慢一些。”   何伯一面捋着胡须,一面笑道,“仿佛二爷一回来,家中就热闹了许多。”   沈迎微顿,“是啊……”   何伯叹道,“老爷定是希望二爷在家中久待的。”   沈迎没有应声。   小五牵了小马驹上前的时候,顾氏也正好来了苑中。   “今日开心了?”顾氏笑盈盈看着山海。   山海忍不住点头,“开心了~”   顾氏笑道,“开心了也得换衣服,出了一身汗,小心染了风寒,你二叔不让你骑马了。”   山海赶紧坐直了,“换换换!”   何伯忍不住笑。   何伯照看着山海,恰好沈辞和沈逢时刚好停下,顾氏同沈迎上前。   顾氏端了水给他们父子二人。   沈辞一面擦汗一面笑,“谢谢大嫂!”   沈逢时眸间都是笑意,“好久没这么练手了,走之前再练一场。”   沈辞笑道,“爹,你老当益壮,我不行了,我还一身伤呢,比不过你!”   沈逢时朗声大笑。   沈迎没有戳穿沈辞的马屁,顾氏递毛巾给沈逢时,沈辞看向沈迎,见他黑眼圈都挂在脸上,遂一面喝水,一面道,“哥,给我看看你的伤吧。”   沈迎推脱,“不必了,小事一桩,不劳烦你了。”   明知他打趣,沈辞跟着笑起来,又伸手揽了他肩膀,笑道,“看看嘛,久在军中,久病成医,什么伤口都能看看,难不成你怕疼?”   沈迎颔首,“嗯,我怕疼。”   顾氏也转身,有些担心看他,“是伤了好久了,让自安看看。”   沈迎道,“大夫马上来了,自安才回来,多同爹带一会儿。”   顾氏笑。   沈辞啧啧叹道,“哥,你总躲着我做什么?”   沈迎轻嗤,“谁躲你了?”   “没有吗?”沈辞探究看他,“分明躲着我啊……”   沈迎似恍然大悟,“哦,那是因为你烦人。”   沈辞笑开。   正好何伯上前,“大爷,大夫来了。”   还真是大夫来了……   沈辞莫名松手。   沈迎交待了声,“你同爹一处,我晚些来找你们。”   “好。”沈辞应声。   有大夫来看,没事就好……   沈辞收回目光。   ***   苑中,大夫给沈迎换药。   沈迎贴身的侍卫守在苑外,不让旁人近来,屋中只有沈迎和大夫两人。   换药花了不少时间,沈迎额头出了一头汗。   大夫叹道,“还好不是夏日,否则这伤口怕是要化脓感染,那就不好办了……”   沈迎长舒了一口气,但是背上的疼痛还有。   这是他信得过的大夫,口风也严实,他不敢让旁人看。   大夫又道,“大爷,但您这伤也不能掉以轻心了,早前是烧伤,后来烧伤未好,又被伤口,这口子这么长,应当是带回勾的武器,不容易好啊。”   沈迎咬牙,“没事,尽量,还有,此事勿让旁人知晓。”   大夫应道,“夫人问起。”   沈迎道,“别说太多了,伤还有多久能好?”   大夫想了想,“若是天天顾惜着,小半个月能好。”   沈迎沉声,“那你天天来,越早好越好。”   大夫点头,又迟疑,“可这背上的烧伤,怕是也不过夫人几日。”   沈迎道,“过一阵再说。”   ***   接连两日,沈辞都同沈逢时在一处练手。   两人刚才分别沐浴,眼下在一处喝茶,沈逢时高兴,“眼下在京中也方便了,常回家看看,你要是怕提亲,我们就晚些提亲,什么时候带爹去边关,看看你心仪的姑娘。”   边关?   沈辞忽然明白过来,爹以为他是在边关认识的……   也难怪,他这四年都在立城。   沈辞还在想着要怎么说,沈逢时凑近,“自安,你娘过世得早,爹心里挂着这事儿呢。”   见沈逢时一脸期许,沈辞怔了怔,轻声道,“有机会。”   沈逢时满足笑了。   何伯伺候沈逢时服药,沈辞去了苑中等。   顾氏刚好带了山海来,山海晨间刚洗过澡,眼下香香的。   “二叔!”山海扑上前。   沈辞抱他,“洗澡了?”   他点头。   “自安。”顾氏也上前。   “大嫂。”沈辞颔首致意。   顾氏朝山海道,“你同二叔在一处,娘去取些东西。”   山海应好。   小五牵了小马驹来,沈辞抱他坐上,今日沈辞没同沈逢时一道,便耐性教山海,“山海,要这样牵缰绳才牢固,看二叔怎么做的。”   山海看得认真,“二叔是这样吗?”   沈辞摸了摸他的头,“聪明啊,学得真快。”   山海笑,“二叔,你以后要是有一个儿子,一定很调皮。”   沈辞愣住,继而笑了,“为什么?”   山海道,“因为昨天父亲给我说,二叔你小时候调皮啊。”   沈辞叹道,“那不见得,说不定比你文静……”   山海道,“那得像二婶!”   沈辞再次摸了摸他的头,“二叔发现你很聪明啊~”   山海笑,“不要脸!你还是还有二婶吧!”   沈辞懵住,“谁教你的!”   山海笑看向小五,小五挠头,“我没说,我是说将军总说自己温和儒雅,这不……挺那个什么吗?”   沈辞拍了拍他的头。   “疼疼疼!”小五捂头。   顾氏正好折回,“自安,准备了些你小时候爱吃的,路上吃。”   沈辞接过,都是些安城的特产零嘴,沈辞感激,“多谢大嫂。”   母亲过世早,长嫂如母。   顾氏又道,“立城也好,京中也好,多照顾好自己。”   沈辞点头。   小五又牵了山海去遛马了,沈辞同顾氏一处。   顾氏温声道,“有心仪的姑娘了?”   沈辞脸红,“谁说的?”   顾氏悄声道,“爹恨不得昭告天下。”   沈辞心中唏嘘。   顾氏又道,“早些定下来。”   沈辞木讷应好。   顾氏掩袖笑了起来,是真喜欢,才会这幅木愣愣的模样。   刚好沈辞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又问起,“对了,大嫂,大哥的伤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处,顾氏叹道,“原本他也不让同旁人说起,从娘亲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受了伤,好像好得很慢。”   劫匪?沈辞错愕,“报官抓到了吗?”   顾氏摇头,“没有,你大哥说多事之秋,尽量少生事。”   沈辞没有说话了。   顾氏又叹道,“我听说了,这次护驾有功,但也险些将命搭进去了,自安,诸事小心。”   沈辞点头,“知道了,大嫂。”   小五牵着小马驹又一圈路过,山海在马背上笑得咯咯作响。   孩童有孩童的天真烂漫。   沈辞看着山海,恍惚在想阿念坐在马背上的模样……   沈辞嘴角微微勾了勾。   顾氏方才在一侧,一直没说话,同沈辞一道,看小马驹一圈圈在跟前绕过,顾氏开始时还脸上有笑意,后来就慢慢皱起了眉头。   沈辞正好看到,“大嫂,怎么了?”   顾氏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   “可是哪儿不舒服?”沈辞关心。   顾氏原本没准备说,但沈辞问起,顾氏又道,“自安,我总觉得心中哪里不踏实。这一阵,你哥夜里时常梦魇,问起来他就说没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沈辞意外,又问,“是之前劫匪的事吗?”   顾氏摇头,“我也不知道,之前我也担心是不是劫匪的事让他留了阴影,但又看着不像,说不好,只能看看,你这两日若是有时间,也多同他聊聊。”   沈辞深吸一口,环臂道,“这两日好几次我想找时间同大哥一处,但我总觉得这次回来,大哥有些躲着我,本来还想问问大嫂,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氏安慰,“自安,同你没关系,是他心里有事,我抽时间再问问,你难得在家中,多同他们一处。”   沈辞应好。   只是临末了,沈辞又问起,“大嫂,我听何伯说,这一趟大哥同你回了趟家中,可是顾家出了什么事?”   顾氏应道,“倒也不是,是我母亲想我了,又不好说,便同行云说她身子不怎么好,所以行云带我去了一趟。摇城路远,回来的路上还遇到了劫匪。”   摇城……沈辞微楞,“顾家在摇城?”   顾氏笑道,“早前家中迁去了摇城,前两年的事,你还不知晓……”   沈辞才回过神来。   只是乍一听到摇城两个字,不由出神。   顾氏叹道,“这一阵辛苦行云了,家中琐事繁多,他又陪我去了摇城一趟,他早前还先去了典州,从典州风尘仆仆赶回来,也没停着。”   沈辞再次愣住,典州?   曲城附近?   这几处地方,他早前看地图的时候印象再深刻不过,沈辞诧异,“他去典州做什么?”   顾氏道,“同窗家中有事要帮忙,不得不去。”   顾氏见他疑惑,“怎么了?”   沈辞笑了笑,“没什么。”   兄长早前在京中念书,同窗天南海北,有一两个在典州不是什么奇怪事。   是他魔怔了……   沈辞垂眸。   ……   明日就要离开,沈辞陪过父亲说话到很晚,而后在苑中的暖亭中屈膝坐着,没有回屋。   小五上前,在暖亭中的另一处石凳上屈膝坐着,“将军,怎么还不睡?”   沈辞看了看他,双手抱头,而后目光空望着空中,低声道,“睡不着,在想一些事情……”   小五也学着他,双手抱头,但是目光没有空望空中,而是看向他的,“将军,这次同将军回安城,我也想我娘了……那时候我闹着要去军中,我娘一定很担心。”   沈辞转眸看他,不由笑道,“哟,长大了~”   小五有些不好意思,“就是觉得,我也说不好……”   沈辞看他,温声道,“等这次回立城,放你三个月假。”   小五咧嘴笑开。   沈辞也跟着笑起来。   ***   翌日晨间,小五牵马。   沈辞在苑中同沈逢时,沈迎,顾氏和山海道别。   “二叔~”山海上前,沈辞俯身抱起山海,一面同家中道别。   “天子跟前,谨言慎行,旁的,爹不用再交待你了。”沈逢时声音中都是不舍,当说的,父子两人一处的时候都已经说过了。   沈辞点头,“儿子知道了,爹,保重身体,等我回来看你。”   沈逢时颔首,鼻尖微红,又拍了拍他肩膀。   山海看向沈辞,“二叔,下次记得带二婶来~”   顾氏叹道,“山海~”   沈辞脸红,“别胡说,揍你啊。”   山海咧嘴笑。   “走吧,我送你。”沈迎上前。   沈辞朝向父亲处,“爹,保重身体。”   沈逢时点头。   沈迎一直送沈辞至城外,两人都没上马,只是牵着马走在城中,说了不少惜自珍重的话,也说起了不少家中的事。   如不是沈迎提起,沈辞并不知晓父亲的身子并不好,只是精神好,也招呼了何伯不在他跟前说旁的话。   沈辞听着,心中似有一块沉石坠下。   也至城门口了,沈迎驻足,“自安,日后抽空多回来看看爹,爹想你,能有时间多照顾爹便多照顾些……”   沈辞还在方才的情绪中没怎么回过神来,“我知道,哥,别送了。”   临上马前,沈迎拥他,“去吧。”   沈辞跃身上马,小五也跟随,沈辞回头看了看他,最后转身打马而去。   看着沈辞背影渐渐远去,沈迎目光慢慢沉了下来。   ——沈行云,手都脏了,还想独善其身吗?   ——陈宪,你真卑鄙…… 第063章 不早朝   从东城往燕韩京中去差不多月余出头,眼下已经走了十余二十日,许骄实在忍不住了,“还有辣椒酱吗?”   齐长平叹道,“相爷,带来的都坏了,有的,也是这儿买的辣椒酱……”   许骄实在吃不习惯燕韩的菜。   又因为有对方鸿胪寺官员陪同着,每顿都得象征性用些,她其实吃得不多,总是回来在驿馆中,让齐长平给准备辣椒酱拌饭吃。   齐长平叹道,“相爷,还有十余二十日呢,你总不能天天辣椒拌饭吧。”   许骄头疼。   上次来燕韩的时候还有新鲜感一些,吃什么倒也还好,这次新鲜感没了,真的吃不习惯,也吃不下去,沿路几乎都在吃零嘴。   但零嘴也有吃腻的时候,还是要吃饭菜主食。   想到怕是还要留到年关后,许骄心中有些恼,那前前后后离开京中要半年了……   “相爷在吗?”屋外,是驿馆小吏的声音。   齐长平正好同许骄说完话,便开门迎了出去,刚准备说“相爷在”,却见陈修远在苑中。   齐长平拱手,恭敬道,“见过敬平王。”   许骄一听到“敬平王”三个字,就在想要怎么绕开陈修远,结果齐长平话音刚落,就听陈修远道,“我找许相有事。”   许骄头疼,但听齐长平温和道,“王爷,相爷身体不适,刚卧床了,下官也正准备离开。”   许骄一直觉得齐长平靠谱,游刃有余。   陈修远看了看屋中方向,握拳轻咳两声,朝齐长平应道,“啊,那遗憾了,这里有处酸辣粉,原本想带许相一道去的。”   齐长平心中默默了一把汗。   果真,听到屋门“嘎吱”一声打开,许骄出来,“远吗?”   陈修远笑,“总共没多大个地儿,不远。”   许骄稍适权衡,天冷,也饿,天冷可以多穿些,但是想吃酸辣粉了,还可以暖和,“那走吧。”   陈修远笑。   陈修远说的近,是真的近,就在驿馆过去的几条街巷处,而且是路边,若不是陈修远身边的侍卫守着,周围没有多少人来往,还真是有些显眼。   “客官,要什么?”面摊的老板被这阵势吓住。   但偏生眼前的两人,都生得好看,也温和斯文。   “两碗,加麻加辣加酸的酸辣粉。”陈修远应声,而后看向许骄,“诶,这儿的辣椒很辣……”   许骄朝老板笑道,“那劳烦就再加酸些。”   老板连忙应好。   陈修远笑了笑,正取了筷子准备递给她,又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拿了一侧的茶壶烫了烫碗筷,而后才递给他。   许骄不由看他。   陈修远慢悠悠道,“看我做什么,你不一直都习惯这样吗?”   许骄没有应声。   陈修远用方才烫好的茶杯给她斟茶,“燕韩同南顺路远,你们天子还真放心让你自己一人来,也不怕你走丢了,走不回去?”   许骄接过茶杯,轻声道,“敬平王当去寻个大夫好好看看眼睛,浩浩荡荡几百人的队伍,怎么在敬平王这里就变成我一人了?”   “唔。”陈修远凑近,“足足几百人哪,找个私兵都能劫了你,许相。”   许骄放下指尖轻叩桌沿,慢悠悠笑道,“那丢人的可不是南顺了,是苍月和燕韩,南顺坦坦荡荡,出使而已,有正常的使节跟随就好了,怕什么蝇营狗苟?要真出意外,几百人,几千人,还是一万人,不都一样吗?”   陈修远轻嘶一声,“也是,呵。”   恰逢面摊老板将酸辣粉端了过来,一闻就齐酸无比的是许骄的。   许骄一面道谢,一面用筷子搅了搅。   陈修远原本就是来陪她的,一面拿了筷子,一面继续道,“你就老老实实在你们国中呆着不好吗?南顺这么多人,非得你来?”   许骄轻声道,“能者多劳。”   陈修远轻嗤,“许清和,那可不是自谦的话。”   许骄改口,“那食不言寝不语。”   陈修远:“……”   等真的开始吃酸辣粉,许骄眼睛鼻子都辣红,大口喝水,陈修远嘴角再次勾了勾,“酸梅汤。”   许骄看他,“早不拿出来?”   陈修远道,“你也没问啊……”   许骄灌了一口酸梅糖,眼眶都是红的。   “喂,你们元帝真有那么好看?”陈修远问。   “你怎么总惦记我们陛下啊?”许骄恼火。   陈修远看她,“印象深刻啊。”   陈修远也饮了一口酸梅汤,“明知燕韩才生乱,你们元帝还怎么放心让你来,不怕啊?”   许骄擦了擦嘴角,平静道,“我是南顺使臣,你们乱不乱我都得来。这是我的职责,不会因人而异。我来,是我南顺陛下信任,信任我,也信任你们桓帝,怎么听着反倒还是你不放心你们陛下?”   陈修远:“……”   许骄说完,又特意近前道,“敬平王,还哭鼻子吗?”   陈修远脸色微变,“许骄,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许骄笑了笑。   离开面摊,两人踱步回驿馆。   陈修远双手背在身后,“陛下十月中才回京,你真要十一月走,那年关岂不在路上?”   许骄眸间清亮,“看看吧,若真能顺利,早些回去也好;但若是不顺利,怕是要多留些时候,希望顺利吧……”   陈修远笑道,“欢迎留在燕韩京中过年。”   许骄看他,“怎么,你有听到风声了?还是你们留过哪国使臣在京中过年?”   陈修远啧啧叹道,“许骄,别套我话。”   许骄一脸无辜,“我哪里套你话了?”   陈修远轻笑,“许相心如明镜。”   许骄果真不多说了,说多了,反倒引人注目,虚虚实实来得好。   “说真的,许骄,你哪一日要在你们陛下手下混不下去了,欢迎来燕韩找我。”陈修远佯装认真。   许骄也认真,“不了,你骄奢淫逸,我穷。”   陈修远:“……”   陈修远笑开,“许骄,有你的。”   ***   等回了驿馆,齐长平问道,“相爷,长平其实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相爷。”   许骄看他,“说。”   齐长平问道,“燕韩天子姓陈,敬平王也姓陈,既然不是异姓,为何要封异姓王的封号,而且看模样,燕韩天子当是倚重敬平王府的。”   许骄笑道,“你不是鸿胪寺官员,并不清楚燕韩国姓的来龙去脉。早前的燕韩其实天家姓赵,不姓陈。桓帝的曾祖父曾是国中的敬平侯,敬平侯有两个儿子,长子就是敬平王的祖父,次子是桓帝的祖父。当时燕韩天家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桓帝的祖父尚了公主,后来燕韩便改姓了陈。所以,桓帝同敬平王虽然都姓陈,但敬平王是长子一脉,桓帝是次子一脉。桓帝的皇位严格来说,是从她祖母这里继承来的。”   齐长平意外,“那,为什么不姓赵?”   许骄微微敛眸,“因为那个时候,天下原本也可以姓陈,是敬平侯不争。但即便那时候敬平侯不争,几代之后呢?”   齐长平恍然大悟。   许骄笑道,“所以,桓帝同敬平王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既有相互依存,也有相互制衡。陈修远是只狐狸,陈翎更是,想从狐狸口中拿出既得利益,只能警醒些。”   齐长平拱手,“长平明白了。”   许骄才拢了拢披风,轻轻叹道,“燕韩怎么这么冷啊~”   齐长平道,“还是咱们南顺好。”   许骄笑道,“是啊,哪儿都不如南顺好。”   许骄眨了眨眼,修长的羽睫在微光下映衬下,似金翅的蝴蝶,归心似箭。   ***   入夜了,启善来了屋中回话,“陛下,方嬷嬷托人来说,殿下睡了。”   陈翎没有抬头,一面应好,一面看着折子。   有各处的折子,也有鸿胪寺的折子。   接到许骄有二十余日了,许骄一个字都没开口问过,越这么沉得住气,越不容易松口。   元帝让许骄来,是因为之前马匹的事是许骄做的,许骄在她跟前是有几分薄面的,元帝很清楚,许骄更清楚。   她得小心应付了。   思及此处,启善又至,“陛下。”   陈翎抬头看他,“又怎么了?”   他方才退出去不到两瞬。   启善笑道,“沈将军回来了。”   启善果真见天子怔住,方才脸上的不悦也荡然无存。   陈翎是想,不是还要两日吗?   沈辞已经入内,“阿翎。”   启善已经自觉退了出去,陈翎看她,“你不是……”   沈辞直接抱起她,亲了亲。   他总喜欢这样抱她,让她高出他一个头,他仰首看她,她不得不搂住他颈后,“你不是还有两日才回吗?”   沈辞虔诚看她,“一连跑了两晚夜路,白日也没停,就想见早些见你和阿念,惊不惊喜?”   陈翎笑。   沈辞叹道,“我怎么这么想你?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怎么办?”   陈翎微怔,他想了和她一样的话。   见陈翎怔住,沈辞‘委屈’,“阿翎,你没想我啊?”   陈翎轻声,“放我下来。”   他还是一脸笑意,“说了再放你下来……”   陈翎奈何叹道,“你说想不想?”   沈辞吻上她,温柔道,“那我当想了,我每日都想你……”   他还是没放她下来。   两人在屏风后拥吻,衣裳零零散散落了一地,从内屋到耳房,又从耳房到浴桶中。   沈辞靠在浴桶边缘,陈翎撑手在浴桶边缘,半靠在他身上,目光悠悠看他,“自安,你怎么会去怀城的?”   沈辞脸色还是红的,如实应道,“看姑母啊,爹不让我回来,姑母在淼城,大哥说山海生日,寻了借口让我回来……”   陈翎笑,“真没骗我?”   沈辞喘气,“我骗你做什么,阿翎……”   他伸手抚上她青丝,“小别胜新婚,自安哥哥要你。”   话音刚落,他抱起她抵在浴桶边。   水波温柔,温和的水温顺着肌肤渗入四肢百骸,他拥着她,她也揽紧他臂弯,“自安……”   ……   耳房中,碳暖烧得正好。   陈翎裹着浴袍,在铜镜前擦着头发,片刻,沈辞入内,“让启善去拿衣服了。”   陈翎看着他,轻嗯一声。   方才衣裳湿的湿,碎的碎,龙袍也没幸免……   沈辞上前,“我来吧。”   他想替她擦头,陈翎轻声,“都干了。”   她坐在小榻上,他索性半蹲下看她,同她正好视线平齐。   “做什么?”陈翎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   沈辞笑,“几年不在京中,京中有变化吗?”   她知晓他是怕她等久,所以陪她说话。   陈翎应道,“没有,就是你不在。”   沈辞看她,她继续道,“你回来,就都一样了……”   启善的声音在外响起,“沈将军。”   沈辞会意,是启善取了衣裳来了,沈辞温声,“我抱你出去。”   陈翎颔首。   他是抱了她到屋中,也是床榻上,陈翎脸红,“才做过了……”   沈辞扯上被子,暧昧道,“反正,明日不是也不早朝吗?”   “沈自安,你别闹……”   “沈自安,你是狐狸精吗?”   “沈自安,你混蛋!” 第064章 好戏   阿念醒来的时候,还有些迷迷糊糊,只觉得床沿边坐了人,没怎么睡醒,便还以为是陈翎。   阿念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奶声奶气唤了声,“父皇……”   沈辞笑了笑,看向在床上揉眼睛的阿念,轻声道,“阿念。”   阿念一愣,顿了顿,继而“嗖”得一声从床榻上坐直,“沈叔叔!”   沈辞伸手,温柔摸了摸他的头。   阿念端正坐好,也仰首看他,“沈叔叔,你回来啦?”   “嗯,回来了。”沈辞温声。   阿念从端正坐好,扑到他背上。   沈辞身后一片暖意,还是轻声道,“殿下,会着凉的。”   业已入冬,屋中燃着炭暖也会冷。   阿念乖巧抿唇,听话从他背后下来,但钻到他怀里,顿时,整个人暖和了许多,也不想动弹了。   沈辞还是伸手牵了一侧的被子裹着他。   阿念明眸朝他笑。   他忽然想,阿念是想撒会儿娇,并不想当即起床,沈辞也未戳穿,便低声问道,“殿下可有听陛下的话?”   阿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当然啦~”   声音清脆,带着童趣,让人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阿念继续道,“我每天都有听话,背书,还有练习小木剑,沈叔叔说的,沈叔叔不在,先不碰小匕首。”   他叮嘱的,阿念都记得清清楚楚。   屋中没有旁人,沈辞不由伸手揽紧怀中的阿念,也罕见得,将下颚轻轻抵在他头顶,似爱护,似喜欢。   阿念顿觉被他身上的暖意包围,还带着淡淡的如同糖一样的东西……   “沈叔叔。”阿念孩子气般唤他。   沈辞回过神来,温声道,“殿下起床吗?我替殿下更衣。”   “好。”刚才之后,阿念仿佛同他更亲近了些。   “方嬷嬷。”沈辞唤了声。   方嬷嬷入内,“殿下,沈将军。”   方嬷嬷取了衣裳来。   方嬷嬷方才虽然不在屋中,但也约莫能估计当是殿下要起了。   虽然不知晓陛下的安排,但眼下,似是默许了沈将军同殿下一处。沈将军也确实同殿下亲近,殿下也同沈将军要好。   这种父子之间的联系,即便早前一直未曾见过面,也会在点滴中慢慢找回来……   方嬷嬷在一侧看着。   沈辞替阿念穿衣。   阿念看着他,听他的话抬手,放手,也同他说,“沈叔叔,你要记得哦,天凉了,衣裳要穿快一些,否则我会着凉的~”   这些话还能是模仿谁说的,沈辞笑,“好。”   方嬷嬷也在一旁笑。   阿念看了看方嬷嬷,又朝沈辞悄声道,“这是方嬷嬷说的。”   沈辞忍俊,知晓是到了冬日天凉,阿念晨间不怎么愿意起来,嫌冷,所以大抵都比早前要磨蹭许多,方嬷嬷是怕他着凉才会特意同他叮嘱早前那番话,他便学了来叮嘱他了。   “那穿快些,伸手。”沈辞依然温和。   阿念一面笑,一面撒娇,“可冷可冷了。”   “哦~”沈辞佯装恍然大悟,而后又戳穿,“那怎么都没殿下打抖?”   阿念果真跟着颤了颤。   方嬷嬷忍不住笑。   沈辞不同他玩笑了,“穿快些了,不然真凉了。”   阿念认真点头。   衣裳,裤子,鞋袜,沈辞一直耐性,十日未见,他很想阿念,见到阿念心中也就满足了。   阿念很聪明,也很懂事,而且有机灵和聪明偷偷藏在懂事的外壳下,是特意在阿翎面前听话,其实偷偷的小心思也不少。   沈辞想起同山海在一处的时候。   ——二叔,你以后要是有一个儿子,一定很调皮……   ——那不见得,说不定比你文静……   ——那得像二婶!   ——嘶~二叔发现你很聪明啊~   思及此处,沈辞忍不住低眉笑了笑。   阿念已经下床,回头好奇看他,“沈叔叔,你笑什么?”   沈辞躬身,“没什么,就是想殿下了,忽然见到殿下很高兴,溢于言表。”   许是这些时日的潜移默化,阿念双手背在身后仰首看他的模样,其实像极了他,只是阿念自己并不觉察,“有多想啊?”   开口竟是问的这句。   沈辞心中轻笑,小陈翎……   沈辞如实道,“很想,一有时间就想。”   阿念小大人般,“好吧,我信你了。”   沈辞被他逗乐。   真的天凉了,阿念已经穿着厚厚的棉袄,可爱得像个真正的糯米丸子,也嚷着说,“我要去见父皇了~”   沈辞微楞,低声道,“殿下,陛下还没醒,睡着呢,晚些再去吧。”   阿念诧异看他,“啊?可是父皇一直都醒得很早呀~”   沈辞握拳轻咳两声,佯装正经,“我昨晚见了陛下,和陛下……聊了许久的军务,才歇下不久,陛下应当还没醒。”   这般同他说,阿念应当不会再问了。   阿念果真没有再追问军务的事了,而是好奇看他,“那,为什么沈叔叔你醒了呢?”   沈辞:“……”   这个问题,他怎么忘了想。   沈辞半蹲下,脸皮厚着,“因为,我想见殿下了。”   唬孩子嘛,山海都能唬过去的……   阿念倒是甜甜笑了,而后一幅其实我已经知道的表情看得他心中有些发怵,阿念悄悄咬他耳根子,“沈叔叔,你偷懒了,父皇没偷懒,所以父皇还睡着,你都醒了。”   沈辞:“……”   沈辞蓦地脸红,觉得这个问题越解释越不清楚,索性还是不要解释了,阿念还小,若是依葫芦画瓢传到阿翎耳朵里去,他就不是被赶出来这么简单了……   沈辞心中唏嘘,‘愧疚’叹道,“是,陛下什么都不偷懒,我偷懒了。”   阿念这才笑了笑,又轻轻贴他耳朵,悄声道,“放心,我不告诉父皇,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沈辞的心情如同立城边关外起伏的草原一般,高高低低,却又不失温暖。   “拉勾。”他伸手。   阿念跟着伸手。   两人的手指重重勾了勾。   ……   起床了,沈辞带着阿念在外阁间一道用早饭。   早几日在家中,早饭是在家中同父亲,山海,兄长和大嫂一道用的,人多的时候热闹,但眼下亦有眼下的温馨。   阿念很机灵,说是不挑食,但其实偷偷挑食,但做得不怎么明显。   他也未戳穿,就是想起同爹在一处的时候。   ——在边关这么就,有没有心仪姑娘啊……真有啊!那等你回京,定下来,咱们好好提亲去……早日成亲,早日抱个大胖小子,女儿也好,都好都好!   沈辞出神,阿念唤了两声“沈叔叔”,沈辞才回神,“怎么了?”   食不言寝不语,说话的时候,阿念是放下筷子的,认真同他说,“沈叔叔,你在想什么,一直在笑?”   沈辞嘴角勾了勾,“想我爹了。”   阿念眨了眨眼睛,“父皇说,沈叔叔你才回家中去见你爹爹了呀,怎么才回来又想你爹爹了?”   沈辞莞尔,温和朝他道,“因为家人就是不在一处就会想念啊,之前同你父皇分开,你是不是也想?”   阿念点头,“是。”   沈辞顿了顿,轻描淡写道,“沈叔叔一离开,也会想你啊。”   他其实盼他听得懂,又盼他听不懂。   他自己都是矛盾的。   阿念笑了笑,也没说没听懂。   沈辞转了话题,“再吃一些,早上要吃好,一整天做什么事情才都会有精神。”   “好!”阿念朗声。   方嬷嬷刚好回屋中,正好听到沈辞同阿念说这句,也正好听到阿念大方应声。   方嬷嬷嘴角微微牵了牵,陛下要有天子威严,在殿下跟前也大抵都要偏严厉一些,至少中规中矩,让殿下心中对天子和太子的角色有基本的认知,说以说话做事往往正统,殿下年幼,未必时时事事都愿意听。   但沈将军不同,沈将军不需要像陛下一样,诸事较真。   所以殿下愿意听沈将军的,也同沈将军相处融洽。   方嬷嬷心中轻叹。   “方嬷嬷,我用好了。”阿念早已放下筷子。   还在回京的路上,一日里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马车上,眼下这个时辰太子应当去天子跟前请安,然后稍后同天子一道上马车了才是。   但天子今日还未起,旁人便都得等着。   方嬷嬷知晓缘故,也没多说旁的。   晚些,启善笑盈盈来了苑中,“陛下问殿下醒了吗?”   方嬷嬷点头,“殿下醒了许久了,也用过早饭了。”   启善笑道,“陛下吩咐准备起程了,也传殿下去马车中说话。”   方嬷嬷应好。   沈辞和阿念就在外阁间中,也都能听见,阿念朝沈辞道,“沈叔叔,我们一起去吧。”   呃,沈辞没有第一时间应声,而是再度握拳轻抵鼻尖,细声道,“我就不去了,殿下去吧,别让陛下久等了。”   阿念莫名眨了眨眼睛,“为什么不去了?”   沈辞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便看向启善,“启善,你告诉殿下?”   启善叹道,“殿下,陛下说今日暂时不见沈将军了……”   沈辞赔笑。   阿翎是生气了,晨间就被赶出来了,要不他这么早来看阿念……   阿念懵懵的,但也没多问了,只朝沈辞道,“那沈叔叔,我晚些再来陪你。”   “嗯。”沈辞温和笑了笑。   方嬷嬷也同阿念一道去了。   沈辞长舒一口气,看着阿念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消失之前,还没忘转头朝他笑了笑,沈辞心底好似被暖意填满,但又在他身影消失的瞬间,心中忽然空荡荡的。   又留有余温。   其实,这样一直下去也好。   他就这样一直守着他们母子,也好……   沈辞才刚收回目光,就听身后有人唤他,“沈将军!”   沈辞认得出是池宏鹰的声音。   沈辞起身,而后转身看向身后,“池将军。”   池宏鹰拱手行礼,“沈将军回来了,一路可还顺利?”   陈翎放了曲边盈的假,虽然石怀远日后会接紫衣卫,但眼下还未回京中,随行也有禁军在,所以石怀远还在负责禁军之事,眼下池宏鹰是这随行的紫衣卫的头,他什么时候回来,池宏鹰不可能不知晓。   是知晓了也当不知晓。   沈辞心知肚明,也应道,“顺利,多谢池将军记挂。”   池宏鹰道,“沈将军,陛下吩咐马上要起程了,末将去准备,沈将军也差不多准备上路吧。”   沈辞应好。   池宏鹰拱手离开,沈辞也出了苑中,小五在苑外同早前熟悉的紫衣卫说着话。   小五是自来熟,在何处都能同人混到一处去,而且年幼,旁人也都处处照顾他,他在军中也都拿他当弟弟,都照顾他。   小五是从未吃过亏的。   “小五。”沈辞唤了一声。   小五诧异,而后快步上前,“将军?”   沈辞道,“备马,准备上路。”   小五意外,“诶,将军,您不同陛下和殿下一处了?”   沈辞看他:“……”   沈辞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家伙!   沈辞不好明说,“不了,护驾懂不懂,去备马!”   “哦!”小五应了一声,又噗嗤一声笑道,“将军,您是不是被陛下赶出来了!”   沈辞实在没忍住捶了他头顶一拳,自然是合计着力道的,小五还是连喊了几声痛痛痛,然后撒腿跑开,沈辞低眉笑了笑。   ……   护驾的队伍浩浩荡荡,陆续从官邸离开。   沈辞骑马同池宏鹰走在队伍前端的一处,说着话。   陈翎同阿念一处,在马车中。   陈翎看着折子,阿念坐在一侧认真看着认字的册子,但不多一会儿,就心猿意马,一会儿看看认字的册子,一会儿抬头看看父皇。   陈翎也没抬头,但余光瞥了许久阿念一幅心不在焉,时而东瞅瞅,时而西看看的模样。   陈翎唤了声,“阿念。”   她很少主动打断他。   阿念虽然小,但很多事很明白,无论身旁有没有人,她都会给孩子留颜面,不会特意戳穿,也很少像眼下这样,唤他一声。   阿念果真回过神来,才将刚才偷偷望向窗外的目光收回,轻声道,“父皇,为什么不让沈叔叔一起了?”   早前,一直是沈叔叔同他们一处的。   陈翎还是没抬头,一面看着折子,一面淡声道,“他闹腾。”   阿念眨了眨了眼睛,问道,“父皇是说,沈叔叔吵吗?”   陈翎忽然反应过来,阿念不怎么明白闹腾的意思,陈翎轻嗯一声。   阿念继续道,“可是,沈叔叔以前也吵啊。”   在阿念看来,又不是今日才吵的。   陈翎这才放下折子看他,“朕今日头疼,不想听他吵,你继续认字吧。”   “哦。”阿念应声。   可陈翎刚才低头,继续看着,阿念又放下手中的册子,询问道,“父皇,那可不可以让沈叔叔上马车,让他不吵就好了呀。”   陈翎笑着看他,“阿念,你这么想他一起吗?”   阿念忙不迭点头,脸上还低着笑意,也一脸期待看向陈翎。   片刻,马车停下。   正在同池宏鹰说话的沈辞听到动静,和池宏鹰一道勒紧缰绳,将身下的马匹停下,又转身看向身后天子的马车。   只见马车的帘栊撩起,方嬷嬷先出来。   沈辞脸上露出会意的笑容,是儿子想他了,一定要他在,所以……   沈辞的笑意都写在脸上,所以阿翎没拗过儿子,让马车停下来,肯让他去马车中了。   沈辞心中想着,也做好了准备下马。   他的好儿子,沈辞心中正自豪着,但见帘栊撩起,不仅方嬷嬷下了马车,连带着阿念也一道下来了。   不仅下来了,方嬷嬷还带着阿念到了他跟前。   沈辞:“……”   阿念委屈巴巴看他,“沈叔叔。”   沈辞嘴角抽了抽。   方嬷嬷尽量平和道,“沈将军,殿下说要同沈将军一道骑马……”   沈辞看了看方嬷嬷,又看了看阿念,这幅模样要真是想同他一道骑马才是出了鬼了。   但周围人在,沈辞不好说旁的,同方嬷嬷温和笑道,“好,交给我吧。”   沈辞跃身下马,半蹲下,同阿念齐高,温声问道,“怎么了,殿下?可以同我说说吗?”   阿念小声重复了一遍刚才同父皇的对话给他听,最后委屈巴巴道,“然后,父皇就说,好啊,你们一起啊,然后就叫方嬷嬷带我出来了。”   沈辞好气好笑。   阿翎醋了,醋到自己儿子身上了……   “来,沈叔叔带你骑马。”沈辞的笑容温和治愈,阿念点了点头,眼底的红润也渐渐隐了去。   沈辞抱起他上了马背,嘱咐他牵好缰绳坐好。   阿念照做。   沈辞忽然想起在逃亡的时候,他就带阿念骑过快马,阿念很聪明,知晓怎么才安全,也不会轻易做危险的事。   沈辞跃身上马,从阿念身后伸手握紧前面的缰绳,将阿念环在臂弯中。   如此,阿念就是最安稳的。   方嬷嬷看了看他们父子二人,心中轻轻叹了叹,方嬷嬷折回马车上,朝陈翎道,“陛下,沈将军带着殿下骑马了。”   “嗯。”陈翎轻声。   方嬷嬷是见她虽然应声,但实则是在出神。   “陛下?”方嬷嬷又唤了声。   “怎么了?”陈翎抬眸看她。   方嬷嬷轻声道,“陛下是不是有心事……折子都拿反了……”   陈翎这才回神。   方嬷嬷早前是以为天子再同沈将军怄气,然后太子又向着沈将军,所以天子心中酸了一回,才让太子出去同沈将军一道的。   但眼下看,天子是心中有事……   陈翎轻声,“朕没事,方嬷嬷,你出去吧,朕自己呆会儿。”   天子很少如此,方嬷嬷应好。   临下马车,又回头看了看她,见她目光还空望着一处发呆。   方嬷嬷不好再说旁的,只隐约觉得,此事怕是同沈将军有关。   陈翎目光再次凝在案几上的那三个草编的蚂蚱上。   ——看姑母啊,爹不让我回来,姑母在淼城,大哥说山海生日,寻了借口让我回来……我骗你做什么,阿翎……小别胜新婚,自安哥哥要你。   ***   沈辞一边骑着马,一边同阿念说着话。   他是太子,沈辞不敢骑太快,所以一直走在队伍中间,稍许,又听见身后马车缓缓停下的声音。   沈辞好奇回头,见方嬷嬷也下了马车,而后马车又开始行进。   是将人打发走了,剩了她自己一人?   沈辞意外。   “沈叔叔?”阿念见他发呆,“怎么了?”   沈辞笑了笑,轻声道,“没什么,我们继续骑马。”   沈辞和阿念说着话,心思却飘至了别处。   陈翎心中有事,否则,就算还生他昨晚的气也犯不上气这么久。他昨晚是闹得有些凶,但大抵她也琴瑟和鸣,不至于……   她怎么了?   沈辞心中担心。   “殿下,这两日,陛下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沈辞想起问阿念。   阿念日日同她一处,即便不清楚,应当也能看出些端倪。   阿念摇头,“没有呀!但沈叔叔在的时候,父皇都很开心。”   沈辞:“……”   是啊,他在的时候,她都很开心。   阿翎是有事……   ***   队伍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在途中某处落脚,沈辞是想去见陈翎的,却见启善上前拦他,“沈将军,眼下怕是不便。”   启善是陈翎身边的内侍,即便知晓他两人眼下在怄气拌嘴也不会拦他,沈辞问道,“谁在?”   他方才一直同阿念在一处骑马走在最前,倒是不知道是否有人来御驾跟前。   启善恭声应道,“陛下正同罗意罗大人在一处呢,特意嘱咐了,谁都不让打扰,沈将军,这处怕是要稍后了,指不定要多久呢。”   罗意?   沈辞意外,但也朝着启善点头,而后转身离开。   罗意来,更让沈辞心中多了一分猜测。   ……   马车中,陈翎同罗意在一处。   罗意将一页纸递上,“陛下过目。”   陈翎接过,目光一行行看过去,眸间也逐渐黯沉了下去,最后,在末尾处停留了许久。   罗意沉声道,“雷耿生一脉牵涉胜广,眼下,谭进谋逆并未早前想得那么简单,恐怕,要牵连出不少人。”   陈翎语气冰冷,“没什么不好,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溜一圈更好,好事,比潜在暗处强。”   罗意继续道,“陛下,此事恐怕还牵涉到先太子薨逝一事,早前先帝有定论,先太子薨逝为意外,若是再查,怕是要推翻。”   “查。”陈翎言简意赅,“查有不同的查法,推翻有推翻的查法,替朕捂着查。”   “是。”罗意应声。   陈翎目光再次落在这页纸上,幽幽道,“朕早前倒真小觑了陈宪,能屈能伸,一颗耗子屎,老师说的是,毒瘤不除,朕倒是越发不能安心了……继续找陈宪,活要见人,就是死,朕也要见尸。”   罗意应声。   “下去吧,此事除了朕之外,不要告诉任何人。”陈翎嘱咐。   罗意应是。   陈翎目光落在案几上的灯盏上,而后缓缓伸手,从一侧取出了火星子,将案几上的灯盏点燃。   白日里,马车上的灯盏大都不用,除非是冬日雾霾重,光线不好的时候。   陈翎点燃了灯盏,见灯盏中的火苗悠悠晃了晃,伸手将方才罗意呈上的那页放在火苗上点燃。   雷耿生,就这么恨她吗?到眼下还认定先太子的死同她有关,所以连陈宪的鬼话都信……   最后遭了陈宪的道,要么替谭进做了嫁衣,要么引哈尔米亚入室,这么自认清高一个人,最后会烧死在曲城,应当是无颜面对先帝和列祖列宗,他想一道烧死的,要么是陈宪,要么就是哈尔米亚……   但最后烧死的只有他自己。   迂腐……   火苗将纸笺燃尽。   纸笺最后一角写着的名字也随着火苗烧得干干净净。   沈迎。   ——你总习惯照顾人。   ——谁说的,我在家中排行老二,从小都是父兄照顾我的……   ***   马匹在夜色下疾驰,直至一匹马彻底跑废,一头栽倒下去,再站不起来,身边的几骑才在夜色中停下。   而随着几骑的停下,这几匹马也跟着口吐沫子,或蹬腿倒下。   是累死了……   周围无人,一侧的人操着流利的西戎语道,“单于,跑了太久,折了,要到下一处城池换马了。”   他们这一路太赶,丝毫都没有停顿,眼下才好容易往立城这边来,着实狼狈。   哈尔米亚嘴角微微勾了勾,慢慢取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其实同燕韩人相比,还接近去羌亚人的俊美脸旁来。   他有四分之一羌亚血统,羌亚人的轮廓深邃,五官好看,他其实像羌亚人,只是眼睛不像,带上面具刚好能遮掩,反而同燕韩人无异。   马匹已经倒下,只能在夜里步行。   身侧的近卫用火星子和随身携带的油脂点燃了火把,在夜路中前行,离前方的城池也不远了,可以步行去。   早前一直在赶路,反倒没有说太多话,眼下步行往前方的城池去,哈尔米亚反倒开口,“险些遭了沈迎这个家伙的道。我要挟他,他竟私下反咬我一口。我让他带我去冠城,他明知敬平王和紫衣卫在摇城,便领了我去摇城特意装在陈修远跟前。”   身侧的近侍叹道,“多亏单于机警,也多亏草原上的神明保佑。”   哈尔米亚忍不住啐了口,沉声道,“若不是他们掉以轻心,我怕是死在摇城。早前陈宪提醒过我,沈迎这个人要小心。如今雷耿生死了,沈迎是想借刀杀人,但他未免小看了我哈尔米亚,认定了陈修远就一定抓得住我。但我也小觑了陈修远,险些落在他手里,这个人不好对付。”   哈尔米亚看了看手臂上的伤口,早前那种暗器,是金疙瘩堆出来的。   敬平王府富饶一方,陈修远在自己身上下足了血本。   这样的人,竟然不反。   哈尔米亚冷笑一声,沈辞赴命,陈修远不反,这燕韩的皇帝倒拿捏得住人!   “有陈宪下落了吗?”哈尔米亚问。   身侧的人应道,“没。这种人背信弃义,将谭进,雷耿生和单于都摆弄了一道,丧家之犬,竟然能躲得过去?”   哈尔米亚却啧啧笑道,“在这种节骨眼儿上还能全身而退,陈宪怕是攀上了巴尔。不用再找他了,让他和沈迎狗咬狗,陈宪这等卑鄙小人,一定会将雷耿生和沈迎的事抖出来。在燕韩人眼里谋逆是诛九族的事,要不,沈迎这么心思缜密的人为何要孤注一掷?因为他知晓杀不死我,他是要抢时间,将沈家摘干净。我倒真有几分好奇了,燕韩的皇帝会不会将沈辞一道杀了。”   身侧的近侍道,“沈辞不才救了皇帝的性命?”   哈尔米亚笑道,“恒帝又不傻,杀了一条狗,还有旁的狗。沈辞救了他性命,但沈辞的兄长要谋逆,你若是燕韩的皇帝,你有多信任沈辞才敢留他?不怕他背后捅刀子?就算皇帝念旧情,沈辞也会关死在京中。可惜了,没机会再在边关再看到沈辞了,让东边各个部落都惧怕的沈辞,在自己国中的内斗里成了牺牲品,我看燕韩国中的这场好戏,恐怕才刚刚开始……” 第065章 沈辞的人   黄昏前后,队伍行至途中的城池落脚。   陈翎在马车上蜷了大半日,眼下,正好在外阁间中一面踱步一面看着怀城来的信笺。   谭王之乱告一段落,阜阳郡善后之事每隔三日就会有书信往陈翎这处来,让陈翎即便人不在,还是能及时知晓阜阳郡的动向。   她早前担心的就两处。一处是粮食短缺,陈修远和范玉已经筹到了粮食,只是分发问题,有老师和范玉在,只要有序就不会有恐慌;另一处,是阜阳郡中仍有谭进的死忠轮窜作乱,人心惶惶,但有盛文羽在,盛文羽行事稳妥,阜阳郡也不会有大乱子。   所以每隔三日的进展都会到她这里,是盛文羽的亲笔书信,盛文羽清楚她想知道什么,笔墨便有详略,需要她操心的少之又少。   今日信里还附了老师的信。   就半页纸,大抵提及了对范玉的赞许,但越是如此,越觉得要再磨一磨范玉性子,看是真能沉得下去,还是浮于表面,陈翎能感觉老师态度的变化,越想要用的人,才不会越着急用……   纸笺最后,再次提醒为君者切忌于人于物喜形于色。   她知晓老师说的是沈辞。   陈翎放下信笺,启善来了外阁间中,“陛下,沈将军来了。”   她刚想到他……   她同他置气,过了一整日,他也没主动出现,是特意避开等她消气的。   陈翎没有出声,启善退了出去。   御前侍奉,耳聪目明固然重要,心中清明才更重要。有些时候天子不吱声是禁忌,有些时候天子不出声便是默许。   沈辞入内时,启善退了出去,顺道带上了屋门。   沈辞上前,声音温和中,还带了探究,“还生气呢~”   陈翎没有看他。   他再凑近了些,也悄声道,“啧啧,怎么我们家阿翎生气也这么好看?”   陈翎不得不抬眸看他。   他早前在东宫的时候就会哄人,眼下,越发像回到早前,又比早前的时候多了几分亲近和爱慕……   陈翎只是看他,没有应声。   沈辞心中唏嘘,伸手揽她,讨好道,“错了,日后不闹腾了,有人生了我一整日的气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陈翎淡声,“阿念呢?”   这就是松口了。   沈辞嘴角微微扬了扬,松口了就有机可趁了,那就要趁势追击,沈辞继续道,“阿念说你生气了,让我打头阵过来看看你,我这个做爹的当然得先来哄哄他娘亲,等哄好了,他娘亲消气了再换他来,是不是?”   沈辞见她没出声。   没出声也不要紧,他揽着她继续道,“还是我儿子勇猛啊,为了他爹,竟然去顶撞她娘亲,被赶了出来……”   陈翎无语,“是,多亏了你的教导,之前从来没有过……”   沈辞轻咳一声,严肃道,“那可不行,我要同阿念说,我同他娘亲是一伙的,立场要坚定,怎么能顶撞娘亲呢,他爹都不顶撞他娘亲。”   陈翎好气好笑。   但好气好笑,也是笑了……   沈辞遂也笑这吻了吻侧颊,温声道,“怎么笑起来更好看~”   陈翎言简意赅,“沈辞,你出去吧。”   沈辞:“……”   这种时候只能厚着脸皮才有出路,沈辞轻叹,“阿翎,这么快出去,旁人看到会很没面子的,好赖让我多呆会儿再出去……”   陈翎:“……”   沈辞:“……”   沈辞叹道,“那我,我出去了,但明日,不许再生我气了?”   他真的松手。   陈翎看他,“自安。”   沈辞笑了笑,回头看她,温和道,“不生气啦?””   他惯来如此。   陈翎欲言又止,沈辞眉头才稍稍皱起,“阿翎,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陈翎没有应声。   沈辞认真道,“你今日一定有事,你有没有心事我还看不出来。”   陈翎怔住。   沈辞轻叹,“是不是同我有关?”   陈翎还是看他。   沈辞折回,这次不像方才那样特意逗她,讨好她,而是像早前一样抱起她,仰首看她,“是不是有言官谏言了,说你我走得太近,给你施压了?”   他能想到的首先是这个。   陈翎:“……”   沈辞又道,“还是,有旁人说阿念同我像,你这里难做了?”   陈翎:“……”   陈翎沉声,“自安。”   沈辞温柔笑道,“若是有言官说我们走得太近,我们就离远些,保持些距离,等风声过了,我再来见你;若是有人说阿念同我像,我就同阿念离远些,一样,等风声过了,我再来看他。没事,只是少见你们而已,又不是见不到了,我没事的……”   陈翎喉间轻咽,“沈辞。”   沈辞继续笑道,“还是,朝中有闲言闲语传到你这里,说你太宠信沈辞了?”   陈翎看他。   他仍是笑,“那你就适时寻个由头打压我,我又不生气,也不会往心里去,宰相肚里能撑船,你自安哥哥也行啊……但若是又是要赶我去边关,不要太久,我会想你和阿念的。”   陈翎羽睫轻颤,“沈自安。”   沈辞不说笑了,又换了低声却笃定的语气,“阿翎,我不想你难做,更不想你为这种事情终日闹心,我真的不介意旁的,我只介意你是不是高兴,只要你,阿念,还有我父兄,你们好就好,我已经知足了,眼下,我比早前任何时候都开心,因为你。”   陈翎眼底微红。   沈辞忽然紧张,“诶,怎么眼眶说红就红了?方才也没说什么逗你伤心吧,好了,不说了。”   陈翎摇头。   沈辞顿了顿,怕她继续哭,又吻上她唇边,“别哭了,我让阿念近来了,他很担心你,他已经很懂事了,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有多皮,都是我的错,别殃及小阿念,好不好?”   沈辞说完,又亲了亲她唇边,笑道,“听话。”   沈辞放她下来,正准备转身,她伸手握住他手腕,“沈辞。”   沈辞微微笑道,“陛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沈辞听着。”   话音刚落,她正好伸手,一手揽上他后颈,一手揽上他腰间,轻声道,“沈自安,你真的很吵。”   言罢,她上前,又踩在他脚背上,踮起脚尖亲他。   他脚上吃痛,但唇间又有温和暖意舍不得松开,便也伸手,一手揽紧她后腰,一手轻轻抚上她脸颊,虎口处的薄茧让陈翎轻轻颤了颤,停下来看他。   沈辞眸间沾染了暧昧,沉声道,“那日后不聒噪了,就亲你好不好?”   也不待她应声,他再度抱起她。   两人瞬间交换了位置,他将她抵在一侧深吻。   陈翎想推开他,推不开。   亲吻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直至她气喘吁吁,他才缓缓停下,声音带着稍许情欲,“阿念还在苑中呢,晚一些。”   陈翎轻声,“我真的,没想……”   沈辞僵住:“……”   陈翎嘴角微微扬了扬,沈辞才见她终于笑了,再度凑近,悠悠道,“早说嘛,看我紧张的……”   陈翎方才揽上他后颈,轻轻吻上他嘴角。   他亦笑了笑。   雨过天晴了……   ***   翌日晌午,马车在中途停下小歇。   晨间就出来,基本晌午都会寻一处歇脚,也饮水喂马。   沈辞今晨起一直同池宏鹰在一处骑马说话,队伍停下来的时候,见方嬷嬷带了阿念出来,但没见陈翎身影。   沈辞同池宏鹰再说了两句,便去了马车近前,“陛下怎么了?”   她平日里是坐得住,也静得下心做事,但蜷久了也会不好受,所以基本歇脚的时候都会下来走走,有时候是喝喝水,有时候是踱步,但今日没有,他是怕她哪里不舒服。   启善应道,“将军,陛下歇下了,将军可要去看看?”   大抵他在,启善都是不拦的。   沈辞想起昨日他同陈翎说起的那番话,虽然到最后陈翎还是没说究竟怎么了,但他这几日能避讳的还是尽量避讳,譬如今晨出发,他就一直同池宏鹰在一处骑马说话,没去陈翎马车里,眼下,也轻声道,“不必了,有事告诉我一声。”   启善应好。   马上抵京了,他是应当收敛些。   沈辞折回,正想去寻阿念,听到身后有声音唤他,“沈将军!”   沈辞认得石怀远的声音。   沈辞转身,石怀远刚好跃身下马,有禁军上前替他牵马。   沈辞笑了笑。   这两日陈翎有安排旁的事情给石怀远,所以石怀远一直不在护送的队伍中,刚才才追上。   两人正好在一处一面踱步一面说话。   既是陈翎单独嘱咐的事,沈辞没有问石怀远,只是关心了句,“顺利吗?”   石怀远点头。   “水囊。”沈辞唤了声,正好经过小五身侧,小五还在和人聊天呢,听到他的声音,就将水囊扔了过去。   沈辞接过,饮了一口。   石怀远一面走,一面笑,“将军还同早前一样。”   沈辞笑,“可不是吗?”   队伍还要在此处暂歇一段时候,两人到山丘处停下。   “对了沈将军,陛下早前提起过回京之后,将军会接任禁军统领之事,这是这几日末将整理的东西,将军入京前可以简单看看,抵京之后心中更有底些。不算正经文书,都是些简要的打底的东西,正经文书都在京中,将军回京后可让人调来看看。”石怀远言罢,呈递给他。   石怀远虽然在禁军中任禁军左前卫副使,但京中禁军统领是文昌老将军在做,但其实是挂名。   禁军管辖下范围的事情都是石怀远在照看。   沈辞同石怀远不一样。   沈辞本身在立城边关就是实际主帅,这次护驾有功,再行调令回京只能升迁,所以,沈辞要接禁军,便只能是禁军统领一职。   沈辞素来知晓石怀远周全,但等翻开册子,只瞄了一眼,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难怪刚才说不算什么正经文书,都是些简要打底的东西,还真是,谁谁谁是幺蛾子,好什么,忌什么,都有……   石怀远也跟着笑,“将军也知道,禁军里的这些官职大都是世家子弟的,不好应付,也不好管。将军离京四年,这些人里有的认识,也有的不认识,还有好些都是新入京的愣头青,将军阅完就毁。”   沈辞笑开。   两人其实认识的时间很早了。   当初先帝要接陈翎回京,就是石怀远同沈辞一处。   石怀远那时就在禁军中当值,也是早前的禁军中的幺蛾子世家子弟之一。   “对了,将军这次回京,禁军中免不了有人会给将军使绊子;再加上这次有陛下的紫衣卫并入正编,禁军中免不了会有怨言,抵触也多,将军不好做,需提前有准备。”石怀远提醒。   沈辞应道,“我知道了。”   石怀远看他,“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辞笑道,“石将军,请说。”   石怀远道,“陛下心里有杆秤,知晓当时让末将接禁军统领一职阻力会很大,所以让文昌老将军挂职,末将任左前卫副使,陛下当时同末将说,他若是帮我,那在旁人眼中,我就永远只是陛下放在禁军中的人,无人会真正信服我;但我若是自己能抗下来,那我才真正是禁军的左前卫副使。将军恐怕也一样,京中禁军之事,闹得如何过分,陛下都不会偏颇,之前没管过,之后也不会管,沈将军千万别觉得陛下只给了一个空头衔,这帮家伙不好对付。”   石怀远说完,沈辞便明白了,“多谢了,怀远。”   石怀远拱手,“将军,怀远还有旁的事,先行告退。”   沈辞点头。   看着石怀远背影,沈辞也想得到当初石怀远在这帮世家子弟手中吃了不少亏,所以才会特意叮嘱一声。   沈辞低头笑了笑,莫名想起当初刚去立城驻军的时候。   “听说了吗?京中来的世家贵胄!”   “什么世家贵胄啊,听说是太子心腹!”   “你懂个屁,那是太子伴读,就是同太子一道读书,给太子牵马那种。”   “哟,那还能来我们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啊?”   “呸,什么世家子弟,得罪了太子,来这种地方,还不是一条丧家犬,还能回去?做梦吧!”   这些人应当并不知晓沈辞就在马厩后,但他到驻军有几日了,这样的话听过不少,再听便也不算吃惊,但听了心中还是会不舒服。   沈辞没吱声,而是继续拿了草喂马。   小不忍则乱大谋,嘴长在人身上,他没什么好说的。   “我说你们几个,别看不上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做东宫伴读的,会不比你们这些歪瓜裂枣强?”   沈辞目光微滞,这还是头一次在军中有人替他说话。   如果算替他说话的话。   沈辞挪了挪沈辞,透过缝隙看过去,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看薛超,但他记住了。   知恩图报,这个时候没有落井下石的,都是好人。   “切!那我也没见着将军让我们让着他!”   “还让着啊,那还要不要都叫声二公子啊?”   “来伺候你二公子更衣啊。”   周围哄笑。   他倒没什么,但拎水回来的老齐听了,顿时忍不住,“我艹你大爷的!”   老齐将水桶一扔,直接和方才那人动手。   沈辞心中一惊,赶紧上前,但老齐和对方一惊全然扭打到了一处,沈辞去拉,“老齐!松手!”   对面有人却高喊一声,“哟,姓沈的来了,揍他啊!”   “二公子!”老齐刚唤了一声,当即被几人制住了,“二公子!”   “嗐,还二公子呢!”为首的人笑了笑,“来,咱们给二公子松松筋骨!”   周围再度哄笑起来。   沈辞皱眉,记住了这个人,也记住了这个声音。   军中打架,十余人是常有的事,有人被揍晕也是常有的事,他知道来者不善。   一个人打十余个人肯定打不过,沈辞清楚,但也清楚他要是退了,这些人日后还会再来,他也永远在军中抬不起头来。   刘将军明明知晓他是沈家的儿子,但没有叮嘱军中照顾,说明刘将军默认了一件事——他若连这些人都制不住,在边关,他也呆不住……   他只能呆住,别无去路。   面对一拥而上的人,沈辞心里很清楚。   谁揍他,他都不管,他只逮住揍方才那个带头要给他松松筋骨的人往死里揍。   揍明白了,揍痛了!   揍来揍去,周围都懵了,老齐也懵了!   为首的那个人被他揍得鼻青脸肿,“我艹你大爷的!”   旁人上前,想将沈辞扯开,都沈辞不松手,旁人便扯不开,就这扯的功夫,沈辞险些将那人揍晕过去,他自己也没落得好,但那人被他按在地上痛揍一番,最后拽着那人的衣领狠狠道,“记得日后嘴巴放干净点!也听清楚了,你爷爷叫沈辞!沈自安!”   韩关被揍懵了。   沈辞才松手,也朝按住老齐的人吼道,“松手!”   那几人赶紧松手。   沈辞其实是想起来的,但真没力气起来了,是薛超上前,伸手给他,“你挺有骨气的!”   沈辞笑,“多谢!”   那是他同薛超说的第一句话。   “二公子,你没事吧。”老齐也上前。   沈辞一面擦着嘴角的血沫子,一面道,“老齐,日后这里没有二公子,同他们一样,叫我沈辞!”   “我艹!你真往死里打啊~”韩关也吐了口血沫子,“老子都没揍你。”   但见沈辞目光看过来,韩关不由哆嗦了一下。   郭子晓笑道,“别他妈吹牛,你这是没打过人家。”   韩关恼了,“来,你来!郭子晓,别特么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来试试。”   “来啊!谁怕谁啊!”郭子晓上前。   然后郭子晓又和韩关打在一处。   薛超上前,递了金创膏药给沈辞,“诶,拿着,军中常用。”   沈辞接过,再次道谢。   薛超笑道,“不用谢,叫我老薛就好。”   ……   再后来,同西戎交战。   韩关腿上中了箭伤,周围全是西戎的追兵,是沈辞背着他跑,韩关一面哭,一面打抖,“沈辞,你大爷的!谁要你假惺惺的!老子死不了。”   沈辞一面跑得气喘吁吁,一面应道,“叫爷爷!”   “沈辞,我艹你大爷!”韩关脱口而出。   然后他膝盖后又中了一箭,沈辞恼道,“闭嘴!”   韩关老实了。   ……   收起思绪,沈辞再度握拳轻笑。   老薛,是他在边关的第一个朋友。   而后是韩关和郭子晓。   薛超日后成了他的身边近卫,因为带兵作战薛超比不过韩关和郭子晓,但打探消息,潜入西戎,薛超是一把好手……   时间过得真快,转念四年。   沈辞心中唏嘘,等这次年后回去,他再同老薛和韩关,子晓一道在草场跑马,在边关驰骋。   人总是贪心的。   他还想带他最心爱的姑娘去边关骑马,同她在草原上亲近,夜里幕天席地,摘最亮星星给她……   沈辞笑了笑。   ***   另一处,哈尔米亚几人终于抵达了城池,哈尔米亚身侧的人还好,长相同燕韩人无异,哈尔米亚又重新戴上了那张人皮面具。   两个西戎人去置马匹,两个西戎人去备干粮。   哈尔米亚同另一人在一处说话。   薛超刚从马厩处牵马走处,同两个西戎人正面迎上,西戎人看了看他,他面色如常。   西戎人……   薛超心中砰砰跳着,他不会看不出来,西戎人的动作,神态,眼神,尽管在佯装,但同上次在曲城追捕哈尔米亚那次一样。   薛超未动声色。   早前同郭将军分开,他一直同胡伯一路。   前两日正好遇到去往西边的驻军,他请驻军捎带了胡伯一道,他想留在这附近打探消息,没想到真的让他遇到了……   这里到立城只有几日路程了,不能让哈尔米亚跑了。   薛超也想起将军叮嘱的话。   ——自己多小心,若是遇上西戎人,不要硬碰硬。   薛超环顾四周,应当没人盯上,又确信方才见过的西戎人还在马厩处,薛超很快在一侧店铺拿了纸笔书信,付了银子让人送至官邸处,再等出来的时候,分明远远还见到那两个西戎人的踪迹,但再转眼,就没了踪迹。   薛超心中隐隐觉得何处不对,但又怕失了踪迹。   将军的话再度浮上心头,别硬碰硬,薛超转头,没有继续再追,但走到街巷处,明显觉察有人跟着他。   薛超没有活动,猛然掀了街巷内的木材,拼命向前跑。   后面的人穷追不舍。   薛超额头冒出冷汗,知晓停下要出事,但临到街巷口,却被人再度逼得退了回来。   哈尔米亚笑道,“我认得你,你是沈辞的人。”   薛超皱眉,“听不懂你们说什么。” 第066章 你放屁!   哈尔米亚笑,“听不懂,你跑什么?”   薛超暗暗握住手中匕首,轻哂道,“我不跑,等死吗?你们这群人围着我,总不该只想劫财吧?行都给你们,破财免灾。”   薛超一面说着,一面从袖袋,腰带里都掏出银子,一点点扔在地上。   “就这些,棺材底儿都没了,兄弟,在道上混,咱要讲义气。”薛超其实手心都是汗。   哈尔米亚不好唬,唬不住就是死路一条。   他只能唬。   硬着头皮也要唬过去……   薛超余光一一扫过,前后左右一共七八个人,除此之外应该没有旁人了。   这几个都是西戎人,而方才说话那个,应当就是韩关和郭子晓口中的哈尔米亚了。   但薛超将银子扔出去了,周围几人都还是没有反应。   薛超也不慌。   他平日潜入西戎是家常便饭的事,危险的情况也遇到过,但仿佛没有一次想眼下。   见周围的人都没有反应,薛超没放弃,“怎么着,还真要害命啊?”   薛超轻嗤一声,“几位不常在这里出没吧,不知道在这里做这种勾当的风险吧,赶快拿了银子走人,相安无事,要是生了动静,各位也走不了,我死一个不怕,小心各位跟着陪葬。”   这里始终是燕韩的地方,几个西戎人面面相觑。   薛超的话还是戳中了要害的。   哈尔米亚眼下应该是想尽快离开立城边关,越是如此,他才越有一线生机。   但眼见哈尔米亚一步步上前,薛超背上还是惊出一身冷汗,藏在手心的匕首也慢慢握紧,准备做最后的挣扎。   他早前去过无数次西戎,见过无数多的西戎人,但从未在面对任何一个西戎人的时候,对方身上会散发出如此厚重的压迫感。   薛超不由咽了咽口水,似是有些不能动弹。   哈尔米亚一步步上前,一步步享受他眼中神色的变化,也一字一字道,“说得这么像,我险些都信你了……”   薛超皱眉。   哈尔米亚目光看向他,却朝一侧的人道,“说给他听。”   一侧的西戎人道,“你叫薛超,是你们沈将军身边的近卫,早前你们潜入西戎东边部落的时候,我们见过你一次,别装了。”   顿时,薛超面如死灰。   哈尔米亚享受这种快意。   薛超知晓躲不过了。   他既然已经知晓对方的行踪,对方也追他追到了这里,是没有退路了。   哈尔米亚临到跟前,薛超忽然现了手中匕首,但哈尔米亚周围的侍从都没上前,而匕首靠近哈尔米亚的瞬间,哈尔米亚精准握住他的手。   薛超手中忽得剧痛,顿时松了匕首。   匕首“咣当”一声落地。   “咣当”声中,哈尔米亚伸手掐住薛超的脖子,不费吹灰之力。   哈尔米亚的力气极大,薛超挣脱不了,也透不过气来,脸色逐渐涨红,眼眶也都是红的,想伸手掰开他的手,但徒劳。   “总有一日,我也会这么掐断你们沈将军的脖子。”哈尔米亚看着他挣扎得越来越厉害,嘴角笑意渐浓。   薛超已经喘不过气,还是轻声道,“你放屁!”   哈尔米亚将人重重按倒在地,薛超竟似也感觉不到疼痛,就这样被捏住脖子到窒息。   哈尔米亚才松手,朝伸手的人唤了声,“拿刀来。”   身后的侍从上前。   哈尔米亚两刀砍在他胸口处,但薛超在剧烈挣扎中渐渐没了动静,只剩血肉模糊。   哈尔米亚笑道,“送给你们沈将军看看,免得他不知道谁杀的你,西戎的刀伤,沈辞总该看得出来。”   “走!”哈尔米亚起身。   很快,几个人消失在街巷中……   哈尔米亚几人刚离开不久,又有人入了巷中,为数不少。   为首的人,带了一张青面獠牙面具,甚是吓人。   有侍从上前,先行查看薛超的尸体,摇头道,“榆木大人,人没气了,是被活活勒死的,临死前,胸口还有刀伤……”   榆木上前,也蹲下仔细看了看,但没有出声。   侍从继续,“大人,这刀伤上带着回勾,一看就是西戎人的武器。刀伤不是致命的,是特意留下来给旁人看,这是谁做的。此人行径嚣张跋扈,怕是哈尔米亚没错了,不出意外,他人应该就在附近。”   另一个侍从道,“周围的迹象不乱,应该不超过十个人。”   榆木的脸藏在青面獠牙面具下,看不清神色,但目光是冰冷的,“找出来。”   周围的侍从应声。   旁人很快散开,榆木再度看了看地上的尸体,目光中透着凛冽。   ***   出了这座城池,再经过一小段路就去到了大路。   眼下马匹备好,干粮也备好,可以连奔三天两夜不停歇。等到阳城再换一批马匹,再行两天两夜的路程就到立城。   出了立城,穿过荒漠就是西戎的地界,燕韩人也奈何他不了。   他是哈尔米亚,普益部落的首领,他会统一西戎,吞并燕韩。   哈尔米亚嘴角勾了勾。   一路狂奔,近乎三天两夜没有停歇。   等到阳城的时候,还是同早前一样,有人去备马,有人备干粮。   哈尔米亚惯来警觉,夜里也是在最四通八达的客栈处落脚休息,一旦发生意外,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从夜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哈尔米亚带人短暂歇息了一晚,稍后便要西出阳城,再次赶路。   眼下已经临近立城边关了,会有立城的驻军巡防,哈尔米亚等人小心避开,马匹也不敢大张旗鼓放在客栈处。   出了客栈,陆续去取,也随时准备出城。但刚刚取了马匹,想从巷中穿去城门口时,却被一群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拦下。   哈尔米亚驻足,他身侧的侍卫折回探路,但很快,也停下,因为小巷后面也有不少带了青面獠牙面具的人上前。   对方人数不少,但哈尔米亚身边只有六七人。   哈尔米亚一眼认出这些人中谁是头。   哈尔米亚看向榆木的眼神慢慢变了,也慢慢露出侵略性的笑容,“装神弄鬼?”   榆木缓步上前,面具下,看不出神色。   榆木身后的侍从上前,“大人,都守好了,一只苍蝇也放不出去。”   “嗯。”榆木此时才轻嗯一声。   听到对方口中的话,哈尔米亚轻哂,“有意思!能抓得到我的人,恐怕还没出生呢……”   榆木没有应声。   哈尔米亚慢慢凌目,手中的弯刀也拿了出来,“你们燕韩人有句话,宵小才带面具。”   榆木冷声,“我什么时候说我是燕韩人了?”   哈尔米亚愣住,他方才就是想套对方的话,但没想到套出这句。   而且确实,对方不是燕韩口音,也不怎么能听得出来何处的口音。   但对哈尔米亚来说,很明显,对方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哈尔米亚握紧手中的弯刀,不敢大意,“把面具摘下来!我不同带面具的宵小之辈动手。”   榆木也拔出佩刀,沉声道,“是吗?看过我脸的人,大都死了,你想看看吗?”   哈尔米亚大笑出声来,“有意思!来啊!”   ***   经过这月余路程,许骄仿佛终于对燕韩冬日的气候习惯些了。   只是天气太冷,不带羊皮手套翻书都嫌手冷。   中途在凉茶铺子小歇,桌上都放着靠手的暖炉。   许骄慢慢摘了手套,一面烤火,一面看书。   陈修远上前,“许相,看书呢?”   许骄轻嗯一声,“闲书。”   陈修远目光刚落在其中一行上——苍月皇室暗卫,大都带着各式青面獠牙面具,不以真面目世人。   陈修远笑,“啧啧,还真是闲书啊,许相,果真博览群书。”   许骄看了他一眼,“过誉。”   陈修远再度被噎。   一侧,侍从端了茶水上前,陈修远端起轻抿一口,又朝许骄道,“我们还有三日就入京了,方才陛下遣人来了书信,陛下那处也只有五日便会抵京。他们行得快,撵上来了好几日,等我们到京中歇上两三天,陛下也就到了。陛下这一路行这么快,是怕许相久等。”   许骄不由抬眸看他,桓帝是比早前预计的快了至少十日。   许骄叹道,“桓帝陛下体恤,许骄受宠若惊。”   陈修远笑了笑,正准备说什么,一侧陈壁上前附耳,陈修远伸手示意他别说了。   陈壁噤声。   陈修远朝许骄道,“许相先歇着。”   许骄点头。   陈修远起身,同陈壁一道去了僻静处,周遭没有旁人,陈修远吩咐,“继续说吧。”   陈壁拱手道,“人已经接到京中了,是子君大人亲自去接的,眼下安排在王爷而在京中的府邸,此事没让旁人知晓,子君大人让先知会王爷一声,王爷心中好有个数。”   陈修远低声,“我知道了。”   陈壁退下。   陈修远微微拢眉,他这趟去阜阳郡原本就是为了见涟恒。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又约了西昌侯世子私猎。结果没想到刚到阜阳郡,谭进反了。   他顾不得旁的,涟恒也没见上,带了身边的五百人就去救陈翎了,他是真怕陈翎死在谭进手中,但陈翎命大,有沈辞拼死护着。   后来他同沈辞一道被谭光思的人追着满聊城附近跑,自顾无暇。   再后来陈翎让他去丁州收粮,东城接许骄。   这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也一刻都没闲着。   他马上就回京中了,所以让刘叔接涟恒去京中。   事情都凑一处了,只能来一件做一件。   ***   回京路上,沈辞带着阿念骑马。   阿念问,“沈叔叔,真的有小马驹吗?”   “嗯,应当年关前会送到京中,到时候带你骑马去。”沈辞温声。   阿念看他,“沈叔叔,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沈辞轻声,“你是殿下啊。”   阿念弯眸一笑,“沈叔叔,那你教我骑马好不好?”   “当然好。”沈辞笑道,“我教殿下,我若有事,小五陪着殿下。”   阿念也喜欢小五,听沈辞这么一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马上要到京中了,天气也越来越冷,眼下才十月中,都呵气成雾了,阿念也穿得厚厚的,手上还带了手套,“沈叔叔,立城边关冷吗?”   沈辞点头,“冷。”   他想起当初并不知道西边这么冷,忽然降温那日,是薛超取了手套给他,“给!” 第067章 抵京   夜里,沈辞被噩梦惊醒。   下意识撑手坐起,才觉额头都是冷汗,整颗心也平静不下来,就连呼吸声都沉重了几分,有些心有余悸,脑海中不停得想着事情,也回想着方才的噩梦,又怕吵醒了身侧的陈翎。   他转头看向一侧,陈翎是朝着他侧着睡着的。   还有两三日抵京,诸事繁多,她接连几日都睡得很晚。   他怕吵到她。   但他实在毫无睡意。   沈辞轻手轻脚起身,又俯身穿鞋,去耳房前,又替她掖好了被角。   屋中只有夜灯微光,在耳房中,沈辞将灯盏点多了些。   方才的噩梦,他梦到薛超了,心中不踏实,也有些透不过气来。   尤其是薛超唤的那声“将军”,让他眼下还似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底。   沈辞用冷水洗面,水中刺骨的寒意袭来,可以让心慌慢下来,也能让自己从刚才噩梦的情绪中出来。   许久未曾这样过了……   上一次还是老齐。   沈辞再次用冷水净面。   等用毛巾擦干脸,才又对着铜镜慢慢平静下来。   关心则乱,大半夜的,做了一个噩梦便胡思乱想。   子晓在帮他查曲城柳土的事,薛超这个时候应当差不多到立城了。   这几个人里,韩关激进冒失,子晓保守,薛超是最稳妥聪明的一个,他是睡懵了,也想多了……   冷水洗面后,沈辞再无睡意。   不能一直待在耳房里,又怕待在屋中吵到陈翎,沈辞撩起帘栊出了内屋,又出了外阁间。   但凡他在陈翎这离,都是启善在值夜。   眼下不在宫中,启善也不放心旁人,这个点儿见沈辞从屋中出来,启善迎上,“将军?”   启善不知何故。   沈辞道,“醒了睡不着,怕在屋中吵醒陛下,我在苑中待会儿,你去休息吧。”   启善诧异,“将军,您没事吧?”   启善见他额头还有没擦干的痕迹。   沈辞笑道,“没事,我正好有些事情要想,睡不着,我在苑中守着,你去歇着吧。”   启善早前就在东宫,这一路又一直同行,知晓沈将军的性子,启善没有再推却,“那老奴去歇下了,将军有事唤老奴。”   沈辞温和应好。   启善离开,沈辞去了苑中的暖亭待着。   夜间寒凉,披着厚厚的大氅坐在暖亭的木凳上,想起不少早前的事情,也依稀还有些心慌。   不知是不是离开立城边关时间太长的缘故,所以才胡思乱想。   薛超这一路同胡伯在,应当没事。   十月天凉,他竟也不觉得冷。   西边的冬日,比眼下冷。   沈辞睡不着,又不想再胡乱想薛超的事,思绪便不自然得回到家中。   ——自安,我总觉得心中哪里不踏实。这一阵,你哥夜里时常梦魇,问起来他就说没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母亲想我了,同行云说她身子不怎么好,行云带我去了一趟摇城,回来的路上还遇到了劫匪……这一阵辛苦行云了,他早前还先去了典州,从典州风尘仆仆赶回来,也没停着。   摇城,典州。   还有出没在安城的柳土碎片……   七七八八凑在一处,总觉得何处不对。   还有他这次回来见姑母和山海,是大哥提议的,但这次见大哥,多多少少有些奇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疏。   但上次在立城见他,他带山海来立城看他的时候,也没生疏端倪,那个时候,大哥同韩关,子晓还一处喝酒,喝得有些多……   沈辞仰首空望着夜空。   多事之秋,谭王之乱明明结束了,可心底总像压了什么似的。   没那么简单。   ……   屋中,陈翎也醒了,迷迷糊糊睁眼,身侧是空的。   沈辞不在,被子都在她这里,一侧是凉的,应当离开很久了。   “自安?”陈翎唤了一声,没有人应声。   陈翎起身,取了衣裳披好,去了耳房中,耳房中也没人,但是有水渍,是用冷水洗了脸。   陈翎有些担心。   “启善。”陈翎又唤了声,没有人应,连启善都不在。   陈翎简单穿了衣裳,推门出屋,刚想开口唤人便看见沈辞坐在暖亭中,披着大氅,头靠在身后的柱子上,仰首望天。   是心中有事。   ——塞外边城,保家卫国,我会永远守着殿下,守着燕韩的大好河山。   ——我是不放心西边,但怀城之乱才平息,陈宪也下落不明,怕京中还有谭进的党羽,等过完年关,宁相和盛文羽回京了我再去立城也不迟。京中若是不安稳,我在立城心中也不安稳。   ——只要你,阿念,还有我父兄,你们好就好,我已经知足了,眼下,我比早前任何时候都开心……   “阿翎?”   陈翎沉浸在思绪中时,沈辞转眸看见她。   她只穿了一件衣裳便开门站在屋外,应当是只想询问,没想待太久。   但冬日天凉,沈辞起身,到门口时取下大氅给她披上,“出来做什么,外面凉?”   大氅中带着他的体温,驱散了陈翎方才未曾反应过来的凉意,眼下,才觉得站了些时候,是有些凉,陈翎轻声道,“我没看到你,唤了启善也没人应,所以来看看。”   她没提她站了多久。   沈辞温声道,“回屋吧,我刚刚出来透口气。”   等回屋中,沈辞也见她也没脱大氅,才猜到她刚才应当站了不少时候,他也没留意,眼下看应当是冻着了,所以披着他的大氅没有想到松开。   屋中燃着碳暖,暖意徜徉,但先前的凉意还要时间消化。   陈翎坐在小榻上,一侧就是碳暖,她在这处暖和些。   沈辞在她跟前半跪下,眼神中有些迷茫,也有些依赖,靠在她怀中,轻声道,“我就是忽然有些想老薛他们几个,照说也没事,几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事?就是恰逢多事之秋,心里怕西边不太平,所以做了噩梦,醒了就睡不着,透透气……”   她会问,他主动提。   “自安。”陈翎伸手揽紧他。   他的呼吸贴在她身前,“我没事,阿翎,我就是……”   他也不知道当如何说。   陈翎温声道,“我知道,若有一日让我不管朝中之事,我也会不习惯,就像让你不管立城边关一样。”   他僵住。   “回立城吧。”陈翎轻叹,“年关过后回立城,不用交待清楚就回京,留在立城……”   他喉间轻咽,“阿翎。”   陈翎轻声道,“我想你的时候,你就回来。”   他揽紧她,“陈翎!”   ***   翌日,沈辞寻了小五来。   “将军!”小五这些日子已经同随行的紫衣卫和禁军全部混熟了,沈辞让他送书信去立城边关,他顿都未顿一声便应了下来。   陛下回京这一路,天天都有书信往来,他很容易能寻到人帮忙传递书信的时候,把将军的书信一道送出去。   “是送去边关的信啊?”小五好奇。   “嗯。”沈辞应声,“这一路上没收到消息,有些担心,问一声也好。韩关应当是到了,薛超没还没信儿,子晓这里替我做些事情去了,都问一声好。”   “好嘞!”小五应声。   看着小五窜上窜下的模样,沈辞抿唇笑了笑。   还有三日就抵京了,他也要开始应对禁军的事了,禁军中不少幺蛾子,至少,他在京中的月余两月,要确保紫衣卫和禁军的和平相处,顺利过渡,陈翎这里才会顺利……   思绪间,石怀远上前,“沈将军!”   沈辞笑,“怀远。”   由得上次那本不正经的册子缘故,沈辞同石怀远之间仿佛也亲近了许多。   沈辞正欲开口,忽闻身后是疾驰的马蹄声,沈辞和石怀远相继转眸。   御驾之前,快马加鞭,只有急报。   “这是……”石怀远迟疑,“不是怀城的事吧?”   石怀远猜不到还有何处之事如此仓促。   沈辞摇头,“应当不是,怀城的消息,少逢那里每隔三日都会书信送至陛下跟前,若是有问题,早就暴露了,不会忽然紧急,不是同怀城相关的事。”   石怀远疑惑。   沈辞收回目光,“不是你我当问。”   石怀远点头。   ***   马车中,紫衣卫呈上密函。   “哪里来的?”陈翎也意外,密函上的蜡封并非国中习惯,紫衣卫应道,“八百里加急,是苍月东宫亲笔书信,鸿胪寺特意交待,一路加急呈至陛下手中。”   苍月东宫,柏靳?   陈翎抬眸不由看了一眼,信封上是写着燕韩桓帝陛下亲启。   这样的书信没有会仿造,也没人敢仿造。   “出去吧。”陈翎吩咐了声,紫衣卫退下。   马车中就剩了陈翎一人。   ——兹有要事,未及提前告知桓帝陛下,已遣暗卫借道燕韩,本是睦邻,此举欠妥当,待年后三月,亲自拜访赔礼,还望见谅。柏靳上。   柏靳……   陈翎娥眉微蹙。   柏靳遣了暗卫借道燕韩,让自己的暗卫来还能做什么?   要么抓人,要么杀人。   说借道,是告诉她,他要抓或是要杀的人,不是燕韩国中的人,苍月并非要同燕韩交恶。   陈翎放下书信,不是燕韩,却借道燕韩,那是西戎,羌亚,巴尔,还是西秦?   柏靳虽是东宫,却是苍月的实际当权人。   苍月在周遭诸国中是国力最强盛的,柏靳遣暗卫根本无需同她说明,除非,此事同燕韩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日后一定会涉及,他才回提前招呼一声。   老师才从苍月出使回国,柏靳早前就同老师说起过,年后会亲自来燕韩造访,眼下看并非客套话。   许骄还在京中,年前应当会走,若是柏靳要来,两国使臣照面不是好事。   南顺是友邦,不与燕韩接壤。   但苍月是邻国,柏靳亲至,是大事……   一个南顺元帝,一个苍月东宫,都不是省油的灯。   周遭之中,除却西秦和羌亚近来都在动荡之中,还有一个巴尔……   今年是严冬,巴尔生事的可能性很大,整个冬日都要提防北边的巴尔,开春之后柏靳亲至,国中不能出乱子,也不能有大的动作。   谭进和雷耿生的事恐怕都要暂缓,先求稳。   陈翎淡淡垂眸。   多事之秋,沈辞当真没说错。   “陛下,殿下来了。”马车外是启善的声音。   “进来吧。”陈翎出声。   咚咚咚,上马车的声音,既而是帘栊撩起,露出一张小脸来,“父皇~”   陈翎方才还有些焦灼的心情,在看到他的瞬间好了不少。   “你怎么来了?”陈翎莞尔。   阿念上前,“我想父皇了呀,父皇,你今日还头疼吗,念念给你按按?”   陈翎忍不住笑。   还未应声,阿念当她默许了,上前给她按肩膀。   力道时轻时重,但很认真,方嬷嬷道,“这两日说陛下头疼,想要给陛下按按,一直惦记着此事。”   “谁教你的?”陈翎笑。   “沈叔叔~”阿念应声。   陈翎笑道,“不是头疼吗,怎么按肩膀去了?”   阿念捂嘴,“哦,对对对!”   又赶紧踮起脚尖给她按头,方嬷嬷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你这两日怎么了?”陈翎还是觉得他反常。   阿念虽然年纪小,但其实这一路陈翎发现他其实慢慢开始尝试有自己的想法了。   阿念认真道,“马上就回宫了,一回宫中,父皇就很忙,从早忙到完,我想回宫前多和父皇在一处。”   陈翎和方嬷嬷都未想到此处。   陈翎羽睫轻轻眨了眨,温声道,“好了,念念,不按了,父皇抱抱。”   阿念听话上前。   陈翎抱着他一道认字。   阿念说的是,马上回宫了,要忙了,早朝,丽阳殿,都要恢复如常了……   ***   黄昏前后,陈修远和许骄一行抵达了燕韩京中。   燕韩京中鸿胪寺率领官员亲自来迎,双方鸿胪寺官员再度进行亲切友好会晤。   陈修远同许骄在一处,未同双方鸿胪寺官员一起,“许骄,我家中有些事,稍后不同你去驿馆了,今晚鸿胪寺会简单设接风宴,会有鸿胪寺的官员在,等陛下隔两日回京,会有正式的宫宴。我在京中有府邸,你若是有事,让人来府邸寻我。”   “好,我知道了。”许骄应声。   临行前,陈修远又折回,轻声道,“许骄,陈翎和我不同,燕韩京中,你最好悠着些。”   许骄笑,“多谢敬平王提醒。”   陈修远头疼。   等双方鸿胪寺官员寒暄完,都纷纷上前问候,才各自上了马车。   马车抵达驿馆,接风宴前还有一个多时辰,温少群和齐长平去了许骄处。   温少群是南顺国中的鸿胪寺少卿,也是这次出行陪同许骄的副使,这些外交礼仪都是温少群在应对。   眼下关起屋门,没有燕韩的人,温少群才道,“相爷,这一路来燕韩京中并未听到太多关于苍月的消息,陛下让多留意,许是猜测。”   许骄淡淡笑了笑,一面翻开茶杯,一面倒水,“越没有消息,则说明越有联系,而且是一定有;若是日日都能听到,反倒还可能没有。此事不急,慢慢来,苍月和燕韩本是邻邦,忽然有利益要捆绑在一起也很正常,陛下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   她虽然不知道抱抱龙在顾虑什么,但苍月就在南顺北边,知晓得越细致总是没错的。   许骄又道,“我倒是听敬平王无意中同人提起西戎西边的部落出了一个哈尔米亚,野心勃勃,似是做了不少事情。”   温少群叹道,“西戎西边是相对燕韩而言,对南顺来说,没有西戎东边的概念,同我们近的,倒是西戎西边。”   西戎同燕韩接壤,也同南顺接壤。   南顺同西戎之间隔了一个西关……   许骄沉声道,“西戎同燕韩纠缠不是坏事,一旦西戎同燕韩不纠缠了,矛头就要对准西秦和南顺,这临近诸国之间的关系没有对错,只有立场不同。不管哈尔米亚是什么人,只要他同燕韩之间能相互牵制,对南顺就是好事;那一日他同燕韩不牵制了,南顺的西关反倒不安全了。我们与燕韩不接壤,但在利益面前,这就是现实。这一趟不光顾着苍月,连西戎的事一道打听了。”   “是!”温少群和齐长平都拱手应声。   天凉了,茶杯里的茶三口不饮完都会凉,许骄目光看着手中的茶杯,微微出神。   “相爷想什么?”齐长平问起。   许骄道,“今年是严冬啊……”   齐长平点头,“是,听随行的燕韩禁军和鸿胪寺官员说,今年的冬天不仅来得早,而且尤其冷。”   许骄放下茶杯,轻声道,“一到严冬,像巴尔这样逐水草为生的族群就会面临冬日饥荒,巴尔铁骑一定南下,同巴尔接壤的临近诸国,苍月他们轻易不敢大肆南下掠夺,剩下的长风,燕韩,南顺,西秦,各个都要提心吊胆……”   许骄问起,“长平,书信送回国中了吗?”   南顺偏南,对寒冬的觉察不比燕韩等国快,若是觉察迟了,没有相应准备,一旦巴尔南下,南顺措手不及,所以陈修远给她送披风那日,她就就担心过巴尔,然后让齐长平安排人送书信回南顺。   齐长平应道,“相爷放心,同步在做了。给宫中,还有北关曹将军处都送了信,提防寒冬,巴尔铁骑南下。”   许骄颔首。   温少群叹道,“相爷,巴尔真会南下犯我北关?”   许骄看他,轻声道,“这次若是没有西秦,会。”   温少群意外。   许骄怕冷,继续倒茶暖手,“我若是巴尔,没有西秦,我会打南顺,因为南顺地处偏南,对严冬的感知最不明显,而且南顺天暖,南下的沿路就有食物可以囤积,进犯南顺是最好的选择。但眼下,巴尔会打西秦,因为西秦在内乱,是绝好机会,将西秦东边的城池夺下,日后,有这些城池做屏障,便不用逐水草而生。西秦不好打,若不是内乱,未必能有机会,所以巴尔就是要赌,也会赌一把。”   许骄的手捧暖和了,又饮了一口热茶,继续道,“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想要不挨打,除非像苍月一样足够强盛到无人敢动。南顺偏安一隅,是鱼米之乡,又有曲江做天然的屏障,是临近诸国中战争最少的一个,经济最稳定的一个。这样平和的土壤最为难得,假以时日,南顺也会慢慢变成第二个苍月。所以,我们眼下要做的事才会很多,为以后……”   许骄轻呵一口气,垂眸时,羽睫上都连了雾气。   好冷,好想回南顺了……   ***   敬平王府在京中有府邸,也叫敬平王府。   回了府邸,刘子君已经在府中等候,“王爷。”   陈修远风尘仆仆,因为涟恒在,所以连许骄都未送至驿馆,也没有参加稍后的接风宴,便赶回了王府中,“人呢?”   刘子君道,“在府中。”   “带我去,同我说说具体的事。”陈修远吩咐一声,刘子君照做,一面领着他往涟恒所在的苑中去,一面道,“在聊城同王爷分开后,我便去迎涟恒公子了,而后一路往京中来,也避开了旁的耳目,但涟恒公子不是一个人。”   陈修远驻足,“还有谁?”   刘子君深吸一口气,知晓自家最怕什么。   刘子君轻咳一声,“涟恒公子,带了侄女来。”   陈修远嘴角抽了抽。   ……   等到屋中,陈修远同涟恒照面。   “永建(涟恒字)。”陈修远同他许久未见。   涟恒见了他,仿佛心头的一块沉石才落下,也上前,“冠之!”   知晓他二人有话要说,刘子君退了出去。   “你没事吧?”涟恒问起。   涟恒原本要在阜阳郡同他见面的,但后来忽然怀城生乱,陈修远去护驾,而后相继又听说去了聊城,丁州,东城,而后辗转回京。   西秦国中才生了乱,涟恒很清楚像陈修远这样带了身侧的五百人就赶去救驾,无疑是在刀尖上走一遭。   他是胆子大,也亏得他命大。   燕韩国中忽然生了这样的事,陈修远脱不开身是定然的,但即便如此,还是让刘叔来阜阳郡接他。   那他只能在京中等。   陈修远一面落座,一面应声,“我没事,之前是怕牵连到你,所以没同你见面,眼下谭王之乱已经平定了,我这里可以松一口气了。倒是你这里,忽然从西秦来了燕韩,是不是出事了?”   陈修远心知肚明,也翻开茶杯替他斟茶。   涟是西秦的国姓。   当初两人是在苍月白芷书院念书的时候认识的,白芷书院是临近诸国中的最高学府,不少学子都会以赴白芷书院求学为荣。   陈修远与涟恒是白芷书院的同窗。   年少时候的事了。   因为两人要好,后来从白芷书院毕业后,他还去过西秦找涟恒游玩。   再后来,便是中途几年未曾见面。   近来听说西秦国中暗潮涌动,眼下这个时候涟恒来寻他,他也能猜到一二。   涟恒道,“是,冠之,我家中近来不太平,恐怕会出大事,再加上严冬将至,我担心巴尔会垂涎西秦,我要尽早刚回西秦,不能久留了。”   陈修远看他,“说吧,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涟恒道,“冠之,你我二人,我便不同你绕圈子了,我想托你照顾我侄女。”   陈修远看他,“你侄儿差不多,你侄女就免了……”   涟恒叹道,“冠之,我哥哥就剩这么一个女儿了。”   陈修远愣住,稍许,又低声道,“怎么不早说,我带两个心腹丫鬟过来。”   涟恒道,“原本是想在阜阳郡见你的时候,当面同你说起,但不是怀城出事了吗?”   陈修远皱眉,“永建,西秦现在是不是很乱?”   如果不是,他不会如此冒险。   涟恒沉声,“是,冠之,我信得过的,只有你,少则半年,半年我来接卿卿,若是我没来,或是西秦国中没有人来,你能不能……”   涟恒哽咽,“能不能替我照顾卿卿?”   他方才开口,陈修远便猜到。   他根本是在托孤!   陈修远低声,“既然如此,你还回去做什么,送死吗?”   涟恒道,“冠之,燕韩的天子尚且不是你亲兄弟,你听闻怀城出事,带了身边的人就去救驾;陛下是亲兄长,我岂能坐视不理?”   陈修远语塞。   涟恒继续道,“原本西秦这趟浑水,不应当拉你一道掺和,但冠之,我没求过你旁的事,你能不能就当我日后回不来,替我照顾好阿卿,日后……寻个合适时机,替她找个归宿,别回西秦了。”   陈修远看他,“真想好了吗……若是你回不来,那她日后要跟着我姓陈。”   涟恒点头,“冠之,大恩不言谢。”   陈修远没有再说旁的。   “卿卿。”涟恒唤了声。   稍许,才从人从屋外推门而入,“四叔。”   陈修远没有抬眸。   涟恒朝涟卿道,“卿卿,这是四叔同你提起过的,四叔的朋友。”   涟卿的声音很细,“冠之叔叔。”   陈修远缓缓抬眸看她。   他见过她。   她早前就唤他冠之叔叔。   他早前去西秦找涟恒游玩的时候,见过涟卿,那是三四年前,眼下,倒是从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长大了……   陈修远微怔。   好像,还有些长变了……   “卿卿。”他也开口,但见涟卿眼睛还是红的,知晓她其实都清楚,陈修远最烦的便是……   陈修远温声安抚道,“别怕,这里安全,我同你四叔商议,稳妥起见,不能再用涟卿这个名字,用陈家远方分支的名义留下来,就说投奔我,旁的一个字都不要说,也没人敢问。”   涟卿点头。   “多谢了,冠之。”涟恒沉声。   陈修远继续道,“还有,卿卿,日后不能再唤冠之叔叔了,要唤我二叔。”   涟卿看他,从善如流,“二叔。”   他继续道,“安稳起见,名字也要改,卿字可以做小名,大名要……”   陈修远口中的换字还没出声,就见她满眼通红,没忍住往下落,陈修远心底似钝器划过,忽然道,“不换了,没什么好换的。”   涟卿看他。   陈修远避开她目光,问向涟恒,“你什么时候走?”   涟恒道,“越早越好,我想今晚就走。”   陈修远没说旁的,“我让人安排。”   “陈壁!”陈修远唤了声。   陈壁入内,“王爷。”   “找人送永建一程,连夜走,送到西秦。”陈修远低声。   “是!”陈壁惯来话少。   陈修远起身,“你们说会儿话,我去换身衣裳。”   “多谢了冠之。”涟恒声音中有疲惫。   等陈修远出了屋中,听到屋中有哭声传来。   陈修远叹气,他最怕听到女人哭。   不对,这个不是,这个还是个小孩子……   刘子君上前,“王爷。”   从早前涟恒来,刘子君就觉察有些不对劲,眼下再见王爷出来,想起方才陈壁说起王爷吩咐连夜送人走,刘子君心中隐约猜到了几分。   涟恒公子的侄女,那是……那也是西秦的皇室,眼下西秦动荡,贸然留人在燕韩,若是西秦变天……   刘子君是怕出事。   陈修远淡声道,“刘叔,去远方旁支中寻个身份,来投奔我的。”   刘子君:“这……王爷,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啊!”   陈修远看他,“刘叔,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刘子君喉间重重咽了咽。   “去吧。”陈修远吩咐一声,刘子君只等拱手应声。   ***   入夜,陈修远带了涟卿去送,有敬平王府的马车中,京中无人盘查。   “冠之,大恩不言谢。”涟恒朝他躬身。   陈修远伸手扶起,“过了,等你回来带人走,人在我这里,你放心。”   涟恒颔首。   涟卿眼眶都哭红,但也十五六岁了,没有再同涟恒相拥,只强忍着眼泪,但是没忍住,“四叔。”   涟恒伸手给她擦眼泪,“你是四叔看着长大的,眼下,四叔把你交给冠之叔叔了,你好好听冠之叔叔的话。”   涟卿点头。   涟恒没有再久待了,取下颈边的项链给她,“平安喜乐。”   涟卿没忍住拥他。   涟恒亦是。   待得涟恒跃身上马,从身边的几骑一道消失在眼帘,涟卿眼泪如珍珠般落下,但是一声未出。   陈修远最见不得女孩子哭。   “不哭了,阿卿,冠之叔叔带你去吃好吃的,早前不是同你说过吗,玉兰阁的八宝鸭子?”陈修远温和笑了笑。   涟卿点头。   ……   马车在玉兰阁门口停下,燕韩京中不小,从城门入内到玉兰阁好些时候,涟卿眼中差不多没有痕迹了。   陈修远也是今日才回京,知晓他回京的人不多。   涟卿跟在他身侧。   玉兰阁中人来人往,人声鼎沸,但掌柜见是陈修远,连忙亲自上前应接,“王爷。”   “寻处安静的地方。”陈修远低声。   掌柜应好。   掌柜亲自带路,往顶层的阁间去。   顺着阶梯往上的时候,应当是有人醉酒,在阶梯中说话,挡住了去路,身份应当出众,所以小二也不敢开口。   陈修远抬眸看去,正好见一人道,“赵伦持,曲边盈日后怕是要骑在你头上了!”   另一人起哄,“是啊,你们不是有婚约吗?人家曲边盈是天子身边紫衣卫的统领,你呀,日后怕是要抬不起头了!”   再有一人道,“诶诶,你说人曲边盈会不会看不上你,悔婚啊!“   周围哄笑!   景阳侯世子赵伦持本就吃醉了,眼下又被激怒,有些口无遮拦,“我配不上她,她算什么东西!给我拎鞋差不多!”   “哟~”周围再度起哄。   陈修远看了身侧的涟卿一眼,温声道,“阿卿,到我身后去。”   涟卿不明所以,还是照做。   陈修远看向陈壁,陈壁上前,对着赵伦持后膝盖就是一脚。   赵伦持当场往前跪去,幸亏有人扶住,赵伦持顿时火了,“谁他妈活腻……”   话音未落,陈修远淡声,“你挡我道了。”   “你他妈是谁啊……”赵伦持喝懵了,还开口说了一句,身侧的人脸色都变了,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颤颤道,“赵伦持你疯了,敬平王……”   敬,敬平王?   赵伦持酒都快吓醒了。   陈修远淡声,“我说你挡我道了,滚开。”   周围的人没人敢再待在阶梯中间,纷纷散开,包括赵伦持。   涟卿眼中陈修远一惯温和,也是头一次……   陈修远往上,涟卿跟着继续往上。   路过赵伦持时,陈修远驻足,转眸看他。   赵伦持脸色煞白。   陈修远轻笑一声,“就你这样的,还真配不上曲边盈。”   赵伦持脸都青了。   陈修远继续道,“我记得你是在禁军吧,在禁军里还这么窝囊,不如一个女的活得像样,啧啧,我还真看不上你。”   陈修远言罢,再没拿正眼看他。   陈修远言罢继续往上,赵伦持脸色涨红,气得咬牙切齿,但一声都不敢出,双手攥紧。   “这些京中的世家子弟都这样,阿卿,记住了,你姓陈,我们陈家惯来宠女儿,从我祖父在的时候就是。日后在京中,不要主动惹事,但也不要怕事。在这京中,能欺负到你头上的,还没几个。”陈修远看向她。   涟卿方才回眸,刚好对上他的眼睛,轻嗯一声。   ***   两日过后,天子御驾返京。   百官在城外迎候,“恭迎陛下回京,陛下万岁!”   陈翎淡声道,“众卿平身,今日路上有些乏了,先回宫中,明日早朝,有事再奏!”   “谢陛下!”   眼见天子轿撵入了城门,沈辞并未一道跟上,小五也骑马停在沈辞一侧,“将军,怎么不同陛下一道入宫?”   沈辞笑,“任命还未下来,我眼下还是边关驻军,怎么同陛下一道入宫。”   “哦!也是”小五恍然大悟,这些日子好像对朝中的事情隐约有些眉目了,便又问起,“那将军,我们现在去何处?”   沈辞道,“回家啊!沈家在京中有府邸。祖父早前在京中任职,后来大哥读书的时候也在京中待过一段时日,只是眼下空置了,就你我两个,怕是要收拾一些时候。”   小五笑,“不怕,军中不也要整理军务吗?都交给我就好了,将军不用管了!”   沈辞笑。   两人骑马往沈府去。   沈府其实在很好的地段,但自大哥离京后,不常有人住,他当时在京中也是在东宫,所以府邸空置很久了。   原想着门前应当冷清,但去的时候门口小厮已经候着了。   华灯初上,沈府门口也点了灯。   小五叹道,“将军,也不像没人住的样子啊……”   沈辞下马,牵马上前,小五照做,跟在沈辞身后。   门口的小厮将了他,拱手道,“将军。”   “你是?”沈辞确认没见过他。   小厮拱手道,“将军,我是府中的小厮名唤阿顺,将军过目。”   叫阿顺的小厮抵上信笺,沈辞接过便笑,他认得陈翎的字迹——沈将军,早朝见。   沈辞笑出声来。 第068章 交锋   小五是第一日到京中,有些兴奋,沈辞知晓他在府中呆不住,便让府中小厮带小五去京中逛夜市。   他自己并不热衷。   陈翎想早些回京,最后这几日一直在赶路,他也有些累了。   他在军中的品阶到了,又是外地的驻军统帅,返京之后是要在早朝上出现的,否则朝中会有微辞。   对他而言,明日早朝是重要之事,他要准备。   所以小五去了京中逛夜市,沈辞并未一道。   等小五回来的时候,沈辞差不多沐浴洗漱过后准备歇下了。   小五明显还未从早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将军,京中这么繁华!”   小五出生就在边关,见多的是立城边关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与荒漠戈壁。那时候见过来来往往的各地商旅,以为互市的时候就是繁华模样,后来至阜阳郡,至淼城,小五一路都在感叹。   但真正到京中,才知晓全然不同,京中的繁华远非边关能想象的。   小五兴奋得睡不着,还想拉着沈辞说话。   沈辞心中有旁的期盼,温声道,“明日早朝,你要不要驾车去宫中?”   小五眼前一亮,“去去去!”   “那还不赶快去睡,卯时要起,迟了让顺子去。”沈辞话音未落,小五已经一溜烟跑开,“说好了,将军,我去我去!”   沈辞忍不住笑。   等回到床榻上,沈辞也躺下。   他早前也未早朝过,明日,也是他第一次见阿翎早朝……   沈辞阖眸笑了笑。   他也在想,天子在龙椅上的模样。   ***   夜深了,阿念在朝阳殿还兴奋着,睡不着。   方嬷嬷哄了许久,最后临到陈翎已经忙完了手中的事,每晚例行来朝阳殿看阿念的时候,听到阿念还在叽叽喳喳得同方嬷嬷说话。   “父皇!”一听这声音,便是没有睡意的。   离家数月,阿念回宫了,激动和喜悦溢于言表。   “朕陪他会儿吧。”陈翎朝方嬷嬷道。   方嬷嬷应好,殿中伺候的内侍官和宫女都退了出去,又按照陈翎吩咐,熄了旁的灯,就留了一盏夜灯。   “父皇,明日要开始早朝了吗?”   陈翎同他一道躺在床榻上,温声应道,“嗯,明日早朝。”   这一趟出去,经历了不少事,阿念好像真的大了许多,也有了许多自己的意识,也会问,“父皇,我什么时候能和你一起早朝?”   这些话,阿念早前是没有问过的。   陈翎伸手绾了绾他耳发,温声道,“等你长大些,就可以同父皇一道早朝了,也可以帮父皇分担很多事情。”   阿念眨了眨眼睛,认真道,“那父皇就不用每日那么辛苦了。”   陈翎微怔。   恍然间,真的有种阿念已经长大的错觉。   但这句话从阿念口中说出时,陈翎心中一暖。   那种暖意,不知从何处而起,却可轻易驱散冬日的寒意,疲惫与倦意。   陈翎拥他,“好啊,父皇等你长大,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阿念眸间清凉,“那念念要快快长大。”   陈翎莞尔,“也不用那么快。”   阿念眼中疑惑。   陈翎吻上他额头,“舍不得你那么快长大怎么办?”   阿念又笑,“那念念就不那么快长大了……”   陈翎被他逗乐。   回宫第一日,陈翎陪阿念到很晚,方嬷嬷入内的时候,见天子搂着太子睡着了。母子两人头凑在一处,很亲近,脸上也都带着温暖笑意,应当是睡前都带了欢喜。   方嬷嬷心中轻轻叹了叹,嘴角微微扬了扬,眉头却又慢慢拢紧。   回京了,一切回复如常了,但天子明日还要早朝。   方嬷嬷想了想,还是提醒,“陛下。”   陈翎迷迷糊糊睁眼。   方嬷嬷轻声道,“殿下睡了。”   陈翎轻声道,“明日早起些起,朕今晚睡阿念这里。”   方嬷嬷遂才应好。   天子惯来自持,很少有这样的时候,是真的想同太子一处了……   这次南巡,虽然途生波折,却也让天子和太子更亲近了。   方嬷嬷退了出去。   ……   翌日卯时,方嬷嬷再来唤陈翎,陈翎虽然没怎么睡醒,但心中惦记着早朝的事。   方嬷嬷只唤了一次,陈翎浑浑噩噩中撑手起身。   回宫便不比在宫外的时候,诸事都要回到正轨。   她昨晚歇在阿念这里,还要回寝殿去更衣,稍后是南巡后的第一次早朝,怀城之乱在之前,朝中都等着看她今日的态度,察言观色,陈翎起身,吻了吻阿念额头,没有吵醒他,由内侍官领着,上了龙撵先回寝殿。   十月中旬,卯时的天色一片漆黑。   好在朝阳殿离寝殿不远,陈翎在龙撵上小寐了一会儿便至寝殿。   后殿中沐浴洗漱,很快,便有宫女入内给她更衣。   都是在东宫时的旧人,知根知底。   南巡归来第一次正式早朝,要着龙袍中较为隆重的日月星辰九条金龙红色龙袍,头戴十二玉藻冕旒,脚踩天子赤舄,陈翎虽然斯文秀气,但这等斯文秀气在龙袍冕旒的映衬下却没有丝毫违和,反而多了说不出的帝王威严,让人心生臣服,但从相貌上便少了些棱角明显与武断专横,温和睿智,天子威仪。   ……   另一处,沈辞也身着戎装出了屋中。   小五看呆。   在边关,将军虽然也是一身戎装,却很少这么正式过,透着说不出的……   小五上前,“将军,没见过你穿这身!”   这种正式的戎装上身,瞬间显露挺拔秀颀的身姿,军中出来的人,天生带了英气与硬气,再加上沈辞本就生得好看,五官端正轮廓深邃,很难让人印象不深刻。   小五忍不住“哇~”了一声,“将军这身戎装绝了!”   小五还在纠结此事,沈辞笑了笑,不好同他说都是陈翎备好的,他昨日初到京中,总有顾及不到之处,但今日他总要去禁军,不能不正式,这些她都替他想了,但他只能憋在心里,所以看向小五的时候,眼生中又害羞有温和,又没有多说,只拽了他往外,“走了,早朝要迟了……”   “哦!”小五才想起早朝是大事。   小五驾车,沈辞同小五在一处。   小五不认识宫中的路,但这对小五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沈府原本就在明珠巷内,明珠巷内都是达官权贵,时常潜入西戎,小五这些眼力是有的,马车驶出不远就陆续见到不少马车往同一个方向去,这个时辰,街道上尚且冷清,去的都是宫中方向,小五跟着就是。   一路上见了不少马车,马车上帘栊吹起一角的时候,小五也大抵都能看到,人人都身着正式,小五心中唏嘘,幸好将军准备了!   明珠巷离宫中不远。   临近宫中的时候,马车行驶缓了下来,沈辞撩起帘栊,同小五道,“看着了吗,那是外宫门,稍后马车会排队从外宫门驶入,会有禁军检查腰牌,不用怕,陆续入内就行。”   “好!”小五也是第一次来,一脸懵。   沈辞笑道,“入了外宫门,你就跟着前面的马车继续走,到中宫门的时候,所有的马车都会陆续停下,早朝的官员都要下马车,由中宫门步行入内,你稍后在中宫门处放我下来,就同他们一道折回,我今日恐怕很晚,也可能留在宫中,不必等我,明日我会提早拆人送消息给你,你来接我。”   “哦,好!”小五还沉浸在初见宫墙的震撼和惊讶中。   沈辞没有打扰他,正欲放下帘栊,却听小五道,“将军,你看。”   沈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原本井井有序的排队队伍,从后方上来一辆马车,马车直接往前,绕开了所有马车,直接行至外宫门处,后面的马车都停下来避讳。   沈辞笑,“你说呢?”   小五轻叹,“这么厉害,旁人见了他的马车都避讳!将军你看,值守的禁军还要多客气有多客气,同之前不一样!”   沈辞道,“京中就是如此。”   沈辞顿了顿,又道,“你猜猜是谁,你还见过。”   小五一脸懵,“啊,我方才没注意。”   沈辞轻声道,“看到马车上的牌子了吗?”   “太远了看不清。”小五应道。   沈辞拍了拍他的头,“敬字。”   小五机灵,“将军,敬平王?!”   沈辞点头,“嗯,你看旁的马车上都挂的姓氏,但陈是国姓,所以避讳,用敬平王的字。旁的马车见是敬平王的马车自然都避开,禁军当然也不同。”   小五唏嘘,“京中说道真多,稍不注意就冲撞了,可在聊城的时候,也没见敬平王特殊。”   沈辞道,“京中是京中,所以早前怎么同你说的?”   小五叹道,“多听,少说,管好嘴。”   “唔,记得很清楚,那就我放心了。还有,我这两日不在家中,一定会有很多人打探消息,你知道怎么做?”沈辞问。   小五笑,“将军放心!和稀泥嘛,我最擅长了!”   沈辞忍不住笑,“好了,马上到了,谨言慎行。”   沈辞放下帘栊,小五遂坐直了去。   小五驾车入内,旁人看了眼马车上的牌子,沈?   而后又见小五眼生,又有门口值守的禁军侍卫上前,“大人是?”   小五刚要应声,原本在宫门处候着的内侍官连忙上前,“眼拙了,未见沈将军到了。”   值守禁军看向内侍官,只见内侍官上前,双手递呈了腰牌给小五,“沈将军的腰牌。”   小五一听是陛下给的,连忙收下。   禁军侍卫一看,眼珠子都瞪直了!   禁,禁军统领的腰牌?!   还是陛下身边的内侍官亲自在此处候着的,禁军侍卫顿时会意,是陛下让人去禁军领取了腰牌,送至此处的!   当即禁军侍卫拱手,“沈将军,末将需查验车中。”   初次见沈将军马车,禁军侍卫要说明。   沈辞轻嗯一声。   禁军侍卫撩起帘栊,大致看了眼,马车中没有旁人,遂而放行。   小五驾车入内。   禁军侍卫还有些懵。   没错,方才的不是旁人,是沈辞沈将军,沈将军早前一直在立城边关,怀城之乱后护送天子回京,方才天子特意让人取了禁军统领腰牌,是不必沈将军再特意走一趟,那就是……   禁军侍卫喉间轻轻咽了咽,禁军要来新头儿了!   这次是真的头儿!   带禁军统领腰牌的!   ……   马车在中宫门处停下,小五聪明,跟着前车路线离开。   沈辞下了马车,依次在中宫门处排队盘查入内。   沈辞离京四年,但大抵京中都是能认出他的,由尤其是这次护驾有功,周遭的人都热情招呼,沈将军!   沈辞一一应对。   “哎呀!这不是沈将军吗?”   沈辞一听这声音就愣住,忽然想起陈翎那天晚上的头疼。   ——那你该知道朕是真的头疼了吧?他朝着我哭,没完没了得哭,好容易不哭了,又开始拍你们每个人的马屁……   沈辞忍不住笑,“方大人,许久不见。”   方四伏自来熟加热忱万千,“可不是嘛!早前在淼城,沈将军就一直随侍圣驾,下官都没来得及多同沈将军说说话,哎呀,沈将军难得回京,这得抽空替沈将军接风……”   沈辞头疼了。   ……   入了中宫门,官员三三两两处议论着。   “听说了吗,这次沈家是翻身了,早前还不信,这次真见沈辞回来了!错不了!”   “那谭进是什么人?巴尔人都闻风丧胆,那时候在陛下身边的,哪个不是九死一生,沈辞那是拿命换的,换一个人,兴许死谭进手中了。”   “是啊,天子念旧,你看看盛文羽,方四平,再怎么说,沈辞都是东宫旧人,同旁人能一样吗?”   “盛文羽这次也有功,但做的都是苦差事,沈辞一直伴着圣驾,你没见方四伏方才那幅谄媚模样?方四伏那就是朝中的指路明灯,谁是天子跟前的红人,看看方四伏就知道了,你我没随驾南巡,但方四伏清楚得很!”   “没毛病!”   另一处,也有两人低声议论。   “这次回京,沈辞恐怕不会再回西边了吧?”   “谁知道呢!眼下正寒冬,北边吃紧。北边一吃紧,这西边也不敢掉以轻心,不好说。”   “但这次南巡出事,石怀远难辞其咎,早前禁军都是石怀远在看,早就应当整顿了,再加上出了这档子事,天子怕不是要借沈辞回来的机会,重新给禁军寻个头吧?”   “但禁军可不好带啊,边关也要人……陛下的心思不好揣摩。”   “陛下信赖沈辞,怕是巴不得将他劈几瓣,西边放一个,北边放一个,京中再放一个。”   “难说!”   ……   这日早朝路上,便都是议论沈辞之人。   终于,沈辞也入了中宫门,方四伏还在一侧,“……谁不知道沈将军眼下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沈将军日后在京中,可得多提携……”   沈辞耳边嗡嗡不绝时,终于见到前方的救命稻草,遂朗声,“敬平王。”   陈修远脚下驻足,眉头微拢,这声音不怎么喜欢……   方四伏脸色都变了。   见陈修远转身,一脸皮笑肉不笑看向沈辞,方四伏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握拳轻咳两声,“诶诶,沈将军,晚些再同你说。”   “好。”沈辞笑。   方四伏又连忙拱手,“敬平王。”   陈修远看他一眼,方四伏自觉有多远走多远,敬平王可不像沈将军脾气这般好……   见方四伏走开,沈辞也上前,陈修远看他,悠悠道,“沈将军,我这当挡箭牌用得客还顺手?”   沈辞握拳轻笑一声,“许久不见。”   陈修远轻笑,“是啊,许久不见。”   尤其是他这幅春风得意的模样,尤其让人恼火……   ***   殿外的日晷去到辰正时刻。   百官依次入了殿中,晨曦穿过金殿琉璃瓦上的飞檐翘脚,在殿门处投下深深浅浅的光晕,将大殿映衬得庄严肃穆。   天子赤舄在龙椅前驻足,端正落座。   百官手持笏板,跪于殿中,高呼万岁。   陈翎轻唤平身。   殿中官员皆起身,抬头看向殿上,只见天子身着一袭正红色的日月星辰龙袍,威严庄重,头戴十二玉藻旒冕遮挡,不容逾礼正视。   “臣有事启奏。”殿中已然开始。   沈辞站在殿中,远远地,虔诚地看着她。   一直以来,他都在想,天子殿上是何模样。而今日终于见到,才知晓比早前想象过的无数多次,都更让人爱慕,憧憬,不舍移目,但又怕旁人看到,不得不移目。   他终于看到。   沈辞想一直看她,但不敢久看。   但陈翎不同。   金殿之下,目光并无遮挡,十二玉藻旒冕之后,她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又不会让旁人察觉她在看他。   若不是早前玉山猎场意外,他不会去边关,他会一直在……   收起思绪,由得今年严冬,大殿之中兵部和户部因为抗寒物资已经开始了一轮相互推诿,眼下进入到相互驳斥和攻击阶段。   虽然这等场景,沈辞早前也想过,但真正在殿中,听起来又是另外一幅模样。   沈辞觉得光是听着都让人焦头烂额,但大殿之上,陈翎一直没吭声,让他们去吵,一直听着,不打断,不表态。   很快兵部和户部之外,工部也加入了撕扯。   最后,兵部的人心一横,“沈将军今日不是就在吗?正好问问沈将军,边关眼下是何模样!省得说我们兵部无中生有,侃侃奇谈。沈将军,这物资延迟,兵部能接受,立城驻军能接受吗!”   沈辞断然没想到兵部的人会忽然祸水东引。   这也是方才同户部和工部在早朝时撕过劲儿了,憋了一肚子气,所以好容易逮着了一个边关驻军统领就赶紧拉到统一战线上来。   沈辞回京原本就是朝中焦点,眼下兵部的人这么一提,“唰唰”所有的眼睛都齐齐看向沈辞。   又都替沈辞捏了把汗,这才刚回京早朝第一日,就遇到这种烫手山芋!   这种话怎么好接?   要么得罪兵部,要么得罪户部!   这原本就是难题,眼下天子还在都没开口,忽然拽到沈辞这里,沈辞说什么都不会对!   这是直接将沈辞拱到了风口浪尖上!   沈辞刚回京,竟然就赶上这档子事儿,是运气不好!   朝中都等着看沈辞如何应声,殿上一直没有开口的天子竟然出声了,“既然提到沈辞,薛式,宣旨吧。”   薛式上前,宣读翰林院拟定的圣旨,紫衣卫授皇令,执掌侍卫,展列仪仗,随同出巡,隶属天子,于禁军护卫京畿分隔开来,又宣读了曲边盈为紫衣卫统领一职,石怀远从禁军左前卫副使调任至紫衣卫任职,最后便是沈辞执掌京中禁军。   圣旨一处,殿中纷纷哗然。   原本都在兵部,户部因为物资争执之上的注意力都重新回到了京中护卫职责和紫衣卫与禁军的护卫职责切割上来。   这是动了原有的驻军和禁军体系啊。   隶属天子,便等同于天子手中的刀刃,天子让去到何处便去何处,全然不同于各处的驻军。再加上这次怀城之乱,手握驻军的将领只会更让天子忌讳。   恐怕这次怀城之乱以后,天子手中的权力会更盛!   这些猜想,早就冲淡了方才兵部和户部的冲突,此时,陈翎轻描淡写了一句,“北关物资要保,西边的也要,不必问谁的意见,朕要的是两处都周全,此事朝中不必再议,颜卿,何卿,早朝后来丽和殿同朕再议。”   “是!”兵部和户部不敢再吱声。   殿中的人都不傻,天子看似一句话都没替沈辞说,但已经将沈辞从坑里带出去,更重要的是,谁都没有觉得不合理。   早朝继续。   接着是礼部请奏,此次怀城之乱,并未影响国之气运,但要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需行祭天大典消除邪祟,祈祷国运。   礼部说完,殿中纷纷附议。   陈翎淡声道,“朕知晓了,等阜阳安定,百姓安稳后再行祭天之事。”   “臣领旨。”礼部退出殿中。   “启奏陛下,我朝每逢三年开设恩科,三年前为陛下登基后恩科第一批,论年份,明年当重新开设恩科,奏请陛下恩准。”   陈翎简练,“准奏,责成翰林院筹备此事,宁相不在京中,四平,此事你代为负责。”   方四平入殿中,“臣领旨。”   ……   整个早朝信息量很大,天南海北,地方至朝中,零零散散。   再后来,便是工部同户部吵。   大理寺同刑部冲突。   沈辞听得头疼。   每至一处,也都会替陈翎在心中捏把汗,但每听陈翎处置,又觉自己操多了心,她是天子,早就游刃有余。   ……   下了早朝,天子移驾丽和殿处理朝事。   有天子传召,或是有事要面见天子的官员都往丽和殿去等候,旁的朝中官员陆续出了殿中。   方才早朝中宣读了沈辞和曲边盈的任命,曲边盈不在,能恭贺的只有沈辞。   早朝前来不及同沈辞寒暄的官员纷纷围了上来,沈辞分身乏术,等到抽身至宫中禁军所在之处,已经过了好些时候。   禁军重要职责之一便是守卫京畿,宫中更是。   所以宫中是有专门地方供禁军办差用的。   他今日去,办差之处空无一人,方才下了早朝,宫中的消息最为灵通,用脚指头想也知晓他会最快往这处来,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火还没烧过来,这里鬼都没一个。   沈辞想起石怀远早前同他说起过的禁军之事。   沈辞也不恼,就在办差处等。   良久,听到说话声,才见一堆人拥着赵伦持上前。   早前京中没有禁军统领,或是说禁军统领是文昌老将军代管,禁军中的事都是石怀远在统筹,但石怀远是禁军左前卫副使,赵伦持是景阳侯世子,也是禁军右前卫副使,相对石怀远干得粗活儿重活儿,赵伦持要养尊处优的多。   石怀远在禁军中有些年头了,赵伦持始终忌惮,也给石怀远颜面。   眼下,明知沈辞回来,宫中的禁军有官职的照说都应在办差处等候,但看模样,应当都被赵伦持支走了……   赵伦持很清楚,天子用人,不会管这么细致。   他就是给沈辞下马威,沈辞也处说理去。   “哟,那不是沈辞沈将军吗?”赵伦持轻嗤,由得他笑,周围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沈统领。”也有人有些怕,开口唤了声。   但大多是同赵伦持一道的,也不好吱声。   沈辞看了看一侧的铜壶滴漏,温和道,“初来乍到,不知有没有记错,这个时辰应当是禁军中有官职的人在此处轮值,过了小半个时辰了,我还以为来早了。”   沈辞同石怀远不同。   石怀远是剑眉,天生带着凌冽,所以一看就容易唬住人,沈辞英气,虽然一看就是军中将领,也让人心中忌惮,但却因为刚才的一句话,多了几分温和之气。   原来,沈辞是这种性子的人……   周围禁军心中纷纷拿捏。   赵伦持更一面上前,一面笑,“沈将军才回京中,禁军中的事情还不熟悉呢,等时常长了,我们同沈将军好好说道说道,沈将军就明白了。”   跟着赵伦持的人哄笑。   因为赵伦持平日里就不是这样说话的人,是特意模仿沈辞方才说话的。   也有人觉得尴尬。   沈辞低眉笑了笑,继续礼貌道,“好啊,但眼下到时辰了,人应当不止这些吧,我要见所有人。”   赵伦持也温和笑道,“沈将军有所不知,我们这儿人手还不够呢,眼下紫衣卫又来,大家心中没个底儿,都在着急打听,沈将军你要找人,怕是得自个儿找去了。”   赵伦持说完,身后的人还未来得及笑,就见早前一直温和的沈辞忽得动手,将赵伦持按倒在地。   速度之快,不止赵伦持,周遭的人也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赵伦持就一脸着地,吃了一鼻子灰,还没来得及反应和反抗,双手就被沈辞握住,按在身后,根本动弹不得。   旁的禁军都瞠目结舌。   赵伦持顿时恼了,“沈辞,你他妈的疯了是不是!”   只用了一只手按住他,他都挣扎不开。   这是赤条条的羞辱!   赵伦持恼怒,也继续挣扎,“沈辞,你个卑鄙小人,你他妈的偷袭我!”   沈辞慢悠悠单膝跪下,听他继续道,“你这是滥用职权!你以为仗着天子宠信,就人人都服你,老子不服,别以为天子跟前就可以不讲道理!”   话音未落,骇然的是身后的沈辞径直将佩刀拔出,“嗖”的一声,寒光战栗,就插在赵伦持脸侧。   刀刃就在他脸侧晃了晃,映出赵伦持一张惨白的脸,终于噤声。   沈辞冷声道,“去御前告我啊!” 第069章 嗯,朕知道了   沈辞再开口,周围都愣住,包括赵伦持。   怎,怎么同方才完全不一样。   尤其这声音听起来冰冷,却又带了莫名的嚣张和有恃无恐。   这种嚣张和有恃无恐同赵伦持的嚣张和有恃无恐还不同,这……这特么是真的有恃无恐啊……   当场没有人会怀疑,沈辞能直接拎着佩刀将赵伦持剁了那种。   整个禁军办差处鸦雀无声。   方才赵伦持嚎了这么多句,沈辞只有一句,但到眼下,周遭记得的也只有沈辞方才那一句——你去御前告我啊。   赵伦持脸色都变了,从方才的煞白到铁青。   也清楚得从明晃晃的刀面上看到了自己脸色的变化,这,这他妈还没人这么吓唬过他!   就是,就是天子也不会……   他是赵伦持,他是景阳侯的儿子。   沈辞他,他怎么敢……   但沈辞身上的气势,同石怀远全然不同,冷言冷语就能透着从未见过的煞气,那种不需要厉声的煞气。   赵伦持当真吓得有些抖。   沈辞就在他身后,刀就插在他脸颊一侧,稍不注意,哪怕沈辞一句没留意,恐怕就会见血。   这种压迫感,不是他们这种在京中的禁军平日里见过的。   这是,这是真正在战场上厮杀过,斩杀过,也手刃过才有的张扬……   周围也有人怕出事,终于道,“沈将军!”   赵伦持的瑟瑟发抖中,沈辞冷声道,“赵伦持,你听好了,我和你不一样,我这把佩刀上过沙场,斩杀过敌人,取过无数多首级,才能在立城寸土未让!但你呢?”   赵伦持僵住。   沈辞凛声,“少了血性的禁军,要如何护卫皇城,护卫天子?就凭你这幅终日的吊儿郎当的模样?要么拿出点血性来,要么就闭嘴!”   沈辞说完,周围竟无一人敢应声。   沈辞慢慢松开赵伦持,“立城边关数十万驻军,各个都比你强,你不嫌丢人现眼?”   赵伦持咬牙。   两日之内,连续被两人说了类似的话。   沈辞拔出佩刀,赵伦持不争气得陛下,也喘着粗气,但没有眼前一黑,而是沈辞起身,刀入刀鞘的声音。   沈辞伸手拉赵伦持起身。   赵伦持迟疑,怕有诈,但又畏惧沈辞,只得缓缓伸手。   手握住沈辞手的一瞬,整个人其实呼吸都屏住,但确实沈辞没有做什么。   光明正大,像个正义使者!   而他,像一个落魄小人。   沈辞当着早前他所有下属的面,一点点让他威信扫地……   赵伦持越想越气,最后,方才的恐惧似是随着沈辞的缓和慢慢散去,却又燃起敌意。   在沈辞转身时,也不知道哪个筋犯了,忽得脑子一热,上前偷袭他!   周围的禁军都愣住。   沈辞也没回头,他扑上前的时候,沈辞甚至没转身,握住他推上他肩膀的人,顺手往前一带。   赵伦持整个人都‘哄’的一声翻了出去!   “……”   周围一片死寂。   只有赵伦持痛得哀嚎了一声,还有他的亲信惶恐上前,“世子!”   旁人都僵住。   沈辞似根本不在意一般,全然没有再理会他,而是继续开口,“半个时辰内,我要见到刚才应当在办差处当值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沈辞说完,身前的数十个禁军将领要么点头,要么懵懵看他,要么稀稀拉拉应是。   也有脑子清醒的应道,“是,将军。”   沈辞环视四周,凛声道,“从今日起,禁军就要有禁军的样子,别他妈给紫衣卫比下去!都骨气些!”   【我艹!】   【刚啊……】   【有头儿了!】   【我喜欢,这新头儿!】   【带劲儿啊!】   沈辞说完,目光再次扫过跟前,这次换回早前的温和,“谁还想试试吗?”   ***   “大卜。”阿念看向陈修远。   陈修远也看他。   两人都站着,但陈修远实在太高,阿念仰头都困难,“大卜,抱~”   陈修远:“……”   阿念黏近些,“大卜,阿念想你了。”   陈修远:“……”   陈修远还是屈服,抱起他,“大伯不在的时候,你都做什么了?”   阿念认真道,“学认字。”   “嗯。”   “还学了扎马步,和小木剑!”   陈修远嫌弃皱眉,“沈辞教你的?”   阿念激动点头,“是!”   陈修远的嫌弃遂放大至一整张脸,冷清道,“不务正业。”   阿念笑盈盈看他,“大卜,不务正业是什么?”   陈修远:“……”   阿念继续道,“是好吃的吗?”   陈修远:“……”   陈修远叹道,“你是太子,正业是帝王之术,终日扎什么马步……”   阿念忽然亲他。   陈修远瞥他。   阿念笑道,“大卜,你脸红了。”   陈修远轻嘶一声,“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会?”   阿念又道,“大卜,你可不可以抱着我午睡?”   “不可以。”   “大卜~”   “想都别想。”   “大卜~”   ……   方嬷嬷入内时,阿念已经睡着了,趴在陈修远肩头上,睡得很舒服。   方嬷嬷愣住,“王爷?”   陈修远示意她轻声,“才睡着,被吵醒了。”   方嬷嬷木讷点头,她早前还没见到过……   陈修远低声道,“没事,我再抱会儿,等他睡熟了,我就放下。”   “哦。”方嬷嬷也还没缓过神来,但也阖门出屋,不敢出太大动静将太子吵醒了。   屋中,陈修远继续抱着阿念。   莫名想起他小的时候,不对,眼下也不大……就是阿念很小的时候,尿了他一身,他那时刚尝试着想抱他……   他脸色都变了,但阿念朝着他笑。   三个月大的孩子刚学会笑,方嬷嬷说,这还是头一回见殿下笑。   都是许早之前的事,陈修远想起,嘴角还会微微勾起。   怎么这么会,小人精……   晚些时候,有内侍官来了殿外,方嬷嬷不得不入内,“王爷,丽和殿来人了,说陛下要见王爷。”   “嗯。”陈修远知晓阿念已经差不多睡踏实了,正好方嬷嬷上前,“王爷把殿下给老奴吧。”   陈修远点头。   他其实不会带孩子,阿念是很乖,也很听话,还有韧性,说让他抱着午睡,他抱着,阿念也不吵不闹就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陈修远将阿念给方嬷嬷。   方嬷嬷很老道。   接过孩子的时候,阿念一点都没醒,陈修远此时才放下心来,而后,又忽然愣住。   他方才是魔怔了吗?   他分明可以先走的。   但就有一瞬间,他忽然想,若是方嬷嬷抱阿念的时候这家伙醒了,哭了,闹着要他的时候,他其实还可以再抱抱哄哄的……   陈修远心中唏嘘。   ***   等到丽和殿外,启善上前迎候,“王爷稍后,陛下在见许大人。”   陈修远颔首。   十月中旬了,殿中寒凉,陈修远在丽和殿的东暖阁等候召见。   东暖阁内烧着银碳,很暖和,陈修远脱了大氅,有内侍官接过,挂在一处。   很快又有内侍官上前奉茶。   旁的官员大抵都在偏殿等候,陈修远在东暖阁中倒是安静。   天子在丽和殿中处理朝事,召见朝中官员,指不定会多久,方才陈修远已经见启善入内去通传了,陈翎要见他,便不会让他久等。   陈修远在东暖阁中翻了翻书册,很快,启善亲自入内,“王爷,陛下宣见。”   陈修远起身,东暖阁就在丽和殿一侧,陈修远没有取大氅,直接入了殿中。   “陛下。”陈修远拱手。   陈翎抬眸看他,笑道,“赐座。”   启善让人入内奉茶。   陈翎也停下,不再看手中的折子,而是一面饮茶一面同他说话,“许骄那里还好?”   今日鸿胪寺官员已经来她这里说过详细情况,但鸿胪寺看到的是鸿胪寺看到的,陈修远这里不同。   陈修远应道,“还好,但想从她口中打探南顺的消息,很难,她也不会透露。”   陈翎原本也没指望能从许骄那里提前套出些消息,许骄谨慎,不被他摸清楚燕韩国中的情况都算好了。陈翎笑道,“辛苦你了,朕想宫中设在明晚,拖太久了始终不好。”   见陈修远颔首,陈翎再次看向他,“你的伤没事吧,之前听边盈说遇到哈尔米亚的时候,你的手臂受了伤。”   陈修远当着陈翎的面活动了下手臂,“多谢陛下关心,这点儿伤早就好了。”   陈翎笑了笑,“听说你侄女来了京中,朕怎么不知道哪来的侄女?”   陈修远平静道,“远方旁支,陛下不知道不奇怪,我早前见过一面,还算投缘,她父母过世了,托人送到我这里,不收也说不过去,就小姑娘一个。”   陈翎也未多问,只道,“等过段时间,带来宫中,朕见见。”   陈修远应好。   陈修远心知肚明,怕她多问,主动换了话题,“对了,陈宪有消息了吗?”   忽然提起陈宪,陈翎目光慢慢淡了下去,“还没有,已经让石怀远和罗意去查了,但此事有些蹊跷。”   陈修远也皱眉,“他不应当躲得过去,除非另有隐情,这颗老鼠屎,不把他揪出来,不知道还有什么乱子……”   陈翎看向他,“对了,雷耿生你清楚吗?”   陈修远端起茶杯的手微微滞了滞,“雷耿生,怎么无缘无故提起他?”   陈翎应道,“才回京中的时候,雷耿生是太子太傅,当时在朝中也是名臣,父皇一心想要他辅佐太子,后来不足一年的时间,太子意外薨逝,再过了半年,父皇定了朕做东宫,朕是听说当年父皇原本是想让雷耿生继续做太子太傅的,但他不愿意,所以后来才是宁相。在朕印象里,他一直对朕有敌意。”   陈修远放下茶盏,“先太子很小的时候起,雷耿生就是太子太傅,一直教导先太子,同先太子太清很深,雷耿生也近乎将毕生精力都放在了先太子身上,十余年了,时间不算短,先太子意外,雷耿生很难走出来。雷耿生为人清廉,但有些固执,有自己的原则,所以在朝中颇有树敌,先太子薨逝,朝中不少看不惯他的人便开始落井下石。他一直觉得先太子之事不是意外,半年内,先帝又立了陛下做储君,雷耿生怎么都会忌惮到陛下头上。先帝要护着陛下,就不能让这样的障碍继续留在朝中,阻碍陛下。”   陈修远好奇,“陛下怎么忽然提起他?”   陈翎沉声,“还记得曲城那场大火吗?”   陈修远轻嗯一声。   陈翎叹道,“那场大火里烧死的,是雷耿生。”   陈修远顿住。   陈翎继续道,“雷耿生和怀城之乱脱不了关系,和谭进也脱不了关系,先太子的死肯定有隐情,但压下去了,因为大爷爷在,所以朝中一直风平浪静,雷耿生也好,谭进也好,都没有动静。大爷爷过世,这些人都冒了出来,朕只是想问,雷耿生这样的人,会通敌叛国吗?”   她是后来才入京的,对早前的事了解的不如陈修远多,对早前朝中的旧人拿捏得也不如陈修远准。   陈修远果断,“不会。他只会被仇恨蒙蔽双眼,一叶障目,但不会通敌叛国。”   陈修远见她迟疑,继续道,“当初先太子薨逝,不少人因为雷耿生受了牵连,也包括沈家。”   陈翎看他。   “沈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沈家盛极一时,不然光凭雷耿生是太子太傅一条,他都怎么会收沈迎做学生?”陈修远说的,陈翎并没有听过,她不好打听,更不能打听,她是东宫,她问的任何事,当时都有可能牵出沈辞。   陈修远继续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老爷子过世后,虽然沈家不如早前,但毕竟有底蕴在。让沈辞入京做你的伴读,实则是扣沈辞在京中,这一点你应当想得到。但先帝没想到,沈辞护陛下,陛下也同沈辞要好,再加上陛下原本就喜欢沈辞,所以后来先太子薨逝,雷耿生将矛盾对准陛下时,先帝开始打压雷耿生和沈家,因为沈迎虽然不是先太子伴读,但也是先太子和雷耿生一系,所以沈家心中很清楚,给沈家是留了一条后路,这条路就是沈辞……”   陈翎早前并未听说过这一层。   陈修远又道,“雷耿生爱憎分明,若是很清楚他性子的人,切入要害,他便很容易被人利用。”   言及此处,陈翎言简意赅,“陈宪。陈修远,这件事情里,雷耿生和陈宪搅在一起。”   陈修远皱眉。   ***   陈修远出殿中的时候,正好见赵伦持跪在殿外。   陈修远心中都是方才陈翎提起的陈宪和雷耿生一事,没有留意,在赵伦持看来,陈修远目中无人从他身侧过去了,看都未看一眼。   启善刚好入了殿中,“陛下,景阳侯世子求见。”   陈翎停下手中的御笔朱批,赵伦持在禁军当值……   沈辞今日应当是去了禁军处。   “让他进来。”陈翎低声。   启善照做。   赵伦持入内,“伦持见过陛下!”   陈翎没抬头,轻嗯一声。   赵伦持声泪俱下,“陛下有所不知,沈辞今日初到禁军,便将所有在宫中的禁军将领都揍了一顿,还将末将按倒在地,拔刀相向。他太嚣张跋扈了,仗着早前护驾有功,又在驻军中做统帅,全然未将陛下放在眼中,未将禁军放在眼中,还挑衅末将来陛下跟前告他御状……”   赵伦持说完,特意停顿,就是特意留时间给天子过问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子一直没有应声,赵伦持不得不抬头看向天子,却见天子头也没抬,淡声道了句,“好,朕知道了。”   赵伦持瞪大了眼睛。   好?知,知道了……   就完了? 第070章 哄   晚些,启善入内,“陛下,沈将军来了。”   陈翎目光顿了顿,轻声道,“宣。”   启善应声。   两个时辰之前,有人才来她这里告了状……   陈翎嘴角微微勾了勾。   沈辞入内,单膝跪地,“沈辞见过陛下。”   启善使了使眼色,殿中伺候的内侍官退了出去,启善自己也退了出去。   陈翎没抬头,继续轻声道,“打架了?”   “嗯。”有人供认不讳。   陈翎依旧没有抬头,悠悠道,“接任禁军统领第一日就打架,有人才来朕跟前告了你,说你有恃无恐……”   沈辞轻笑,“他还真来了?”   他让他来,他还真来告状了,这脑子……   陈翎才抬眸看他,“不然呢?”   沈辞看她,“同陛下说什么了?”   陈翎慢慢放下手中的册子,似是探究道,“像是说,你将宫中禁军的将领挨个都揍了一遍?”   沈辞笑。   陈翎看他,“诶,你真揍了?”   沈辞一本正经道,“只是教训了赵伦持一顿,但其他人,是许久没有练手了,我一问,大家纷纷来了兴致,都要过过手……”   陈翎叹道,“沈辞……”   她话音未落,他默契道,“顺利。”   陈翎这才跟着笑起来。   她关心的无他。   沈辞也笑着看她,温声道,“陛下,末将可以起来了吗?”   陈翎轻声道,“沈自安,你恃宠生娇了……”   沈辞看她,“恃宠有,生娇没有。”   陈翎忍不住笑。   沈辞上前,认真地,近距离地看她。   陈翎拿折子挡在他面前,“看我做什么?”   沈辞认真道,“早朝第一次见,没看够,想好好看看。”   话音刚落,他抱起她,她手中折子滑落,惊呼,又不敢大声,“沈自安,别闹!”   这里是丽和殿……   丽和殿也有后殿,他抱起她。   丽和殿是处理政务的地方,后殿是有一张龙塌供晌午休息。   沈辞抱着她,两人在后殿的屏风后拥吻。   等稍许,陈翎松开唇边,脸色都是红的,“朕还有事要忙……”   她鼻尖还贴着他鼻尖,沈辞温声,“嗯。”   陈翎又吻了吻他额头,“你去见阿念吧。”   “好。”他依旧温声。   她看了看他,继续道,“才回京中,朝中是真的压了一堆事,这两日都要忙,明日还有宫宴,给许骄接风……”   她是想同他解释清楚。   沈辞再次吻上她唇间,“我知道,忙你的,我正好今日当值,去宫中各处看看。”   陈翎也轻嗯一声,心中满满都是暖意。   他继续道,“我都在宫中,陪着你。”   陈翎俯身,额头贴上他额头,“你今晚当值吗?”   他沉声,“陛下想我今晚当值吗?”   陈翎:“……”   陈翎脸红,“你说呢?”   沈辞笑,“那我当值。”   陈翎看着他,莫名心跳还会加速。   沈辞继续问,“陛下要我什么时候来?”   陈翎羽睫轻轻眨了眨,迟疑道,“晚些来……”   他声音里似是带了蛊惑,也沾满了暧昧,“明日不早朝吗?晚些来好吗?”   陈翎知晓他是特意的,遂鼻尖蹭上他鼻尖,轻声笑道,“让你抱着朕睡,你在想什么?”   他笑,“在想抱着你睡啊,不能想吗?”   陈翎兀得脸红。   他重新吻上她唇间。   “陛下,方四平方大人求见。”启善的声音在前殿响起。   两人不得不打断。   “朕知晓了。”陈翎应声。   知晓了,就是候着的意思。   启善退了出去。   回了京中,忙是常态,这才回京第一日,事情不算多,日后只会更忙……   沈辞亲上她侧颊,“我先出去了。”   她唤他,“自安。”   沈辞笑,“你又不是沈辞一个人的陈翎。”   她看他。   沈辞放她下来,“末将就在宫中,陛下传召,我就来。”   陈翎踮起脚尖亲了亲他。   他笑着出了殿中。   ……   殿外,方四平正候着,见沈辞出了殿中,方四平眸间带着惊喜,“沈……”   他原本是想唤沈辞的。   早前都在东宫,方四平就同沈辞交好。   但眼下是在宫中,方四平躬身拱手,“沈将军。”   有恭敬,也听得出亲厚在。   沈辞却没那么多拘谨,直接道,“四平。”   方四平遂也跟着笑起来。   有沈辞在的地方,仿佛同早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过。   “去吧,陛下在等你了。”沈辞拍了拍他肩膀。   方四平笑道,“自安,晚些找一处喝酒叙旧。”   早朝时远远看了他一眼,也没上前说话,后来去找他的时候,他被围在人群中,而后去了办差处,他也去了政事堂,眼下才有时间邀他。   沈辞应好,“才回京中,这两日禁军的事多,隔两日的。”   “好。”方四平应声。   “我先走了,回头见。”沈辞告辞,方四平也循礼道别,而后才随启善一道入了殿中。   方才沈辞特意迟了些出来,陈翎已经在铜镜前整理了衣冠,眼下,同早前无常,只是眸间依稀尚余了潋滟,但不认真端详看不出来。   “方四平见过陛下。”方四平撩起前摆下跪。   “平身,子初。”陈翎特意没有抬头看他,但声音中早已恢复了一惯的清冷自持。   “谢陛下。”方四平起身。   “说吧,什么事?”方四平早前是她的伴读,眼下也是天子近臣,陈翎很清楚他的性子,遂直接问起。   方四平拱手道,“陛下,早朝之后,微臣一直在思虑恩科一事,微臣以为,由微臣做主事官一事不妥。”   陈翎不得不看他。   方四平低着头,两人的目光恰好没撞在一处。   陈翎平和,“继续说。”   方四平也继续道,“恩科之事乃朝中三年一度的大事,是为朝中选贤任能,储备人才的要务,当由才学兼备,德高望重的官员做主事,微臣资历不够。眼下宁相尚在阜阳郡,但年关前会抵京,宁相抵京前,恩科之事微臣可提前代为执掌,待宁相回了朝中,此事当重新交予宁相,还望陛下恩准。”   方四平说完,再度躬身。   方四平性子沉稳,诸事习惯了深思熟虑,在方四平看来,此事确实不妥,便会面圣。   陈翎也不意外,重新低头看着折子,一面道,“子初,此事在淼城的时候,老师就同朕商议过,就是老师建议由你做此次恩科的主事,没有旁的原因,唯合适耳。”   方四平诧异,抬眸看向天子,见天子看着折子未看他,“子初,你是缺些火候,但若不迎难而上,那你永远都缺火候,朕与老师都在,你怕什么?”   方四平语塞。   陈翎继续道,“于你而言,官场之上,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往上,准备在吏部侍郎的位置上呆多久?不是时时刻刻都有人推你一把,你要自己推自己。”   方四平愣住:“……”   陈翎又道,“于朕而言,恩科谁做主事合适,也原本就不是一个人合不合适,而是朕身边要用人,就要把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你不上,老师能顶多久,等老师力有不逮的时候,朕身边的人顶不上去,难不成让朕在这个位置上放信不过的人?”   方四平迟疑,“陛下。”   陈翎这才看他,“子初,你拎不拎得清,恩科主事是做什么的?恩科主事是主考官,所有从这一年恩科甄选入朝中的官员,都是恩科主事的门生,这个位置上放谁不放谁,朕和宁相心中没数吗?”   方四平重新掀了衣摆跪下,“陛下,是微臣思虑不周。”   “启善。”陈翎唤了声。   启善入内,“陛下。”   陈翎朝启善道,“让翰林院拟旨,即日起,吏部侍郎方四平兼任翰林院编纂一职,全权负责恩科一事。”   “是。”启善应声。   陈翎轻声道,“子初,不要辜负朕期许。”   方四平叩首,“臣领旨。”   “出去吧。”陈翎重新收回目光。   待得方四平出了殿中,陈翎目光才重新落在一处出神,想起老师早前的话。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怀城之乱初定,朝中的权势,陛下可逐步收拢于手中,恩科之事便是开头。   ——老师的意思,朕明白了。   陈翎收回目光。   ***   沈辞去朝阳殿见阿念。   昨日答应了他,今日是回宫第一日,要来宫中见他。   “将军!”值守的禁军拱手。   他是禁军统领,出入各处都方便,也不会有人阻拦。   “方嬷嬷,我来看看殿下。”沈辞在苑中便见到方嬷嬷。   方嬷嬷上前,“早前敬平王抱睡了,眼下,差不多也当醒了。”   沈辞笑道,“方便去看吗?”   沈辞温和,方嬷嬷颔首,“方便。”   沈辞道谢。   方嬷嬷是知情的,天子让沈将军在禁军任职,是为了方便沈将军来看太子,除此之外,要见太子比见天子还要难些。   方嬷嬷心知肚明。   沈辞入内,见阿念还在床榻上睡着,睡得很好。   沈辞上前,也轻手轻脚,怕吵醒了他。   一日不见,他就想他了,如果去立城,他该有多想念他……   他自己的都不知道。   思绪间,阿念迷迷糊糊醒了,“沈叔叔~”   阿念一面揉眼睛,一面坐起。   沈辞温和道,“殿下,回宫中了,不可以再唤沈叔叔了,要唤沈辞。”   阿念歪着头看他,奶声奶气道,“可是,我喜欢唤沈叔叔啊。”   沈辞笑,“那私下唤。”   阿念来了精神,“那眼下算私下吗?”   时机无懈可击,沈辞颔首,“算。”   “沈叔叔!”阿念甜甜唤了声。   阿念继续发散,“那……有方嬷嬷在的时候,可以唤沈叔叔吗?”   “嗯。”   “有方嬷嬷在,还有别人的时候,可以唤沈叔叔吗?”   沈辞摇头。   阿念嘻嘻笑了起来,“那我现在多唤两声!”   “沈叔叔!”   “沈叔叔!”   沈辞心底都似融化,也会想,有一日,他唤他爹,他会如何……   沈辞低眉笑了笑。   阿念凑近些,“沈叔叔,日后在宫中,天天都能见到你吗?”   沈辞应道,“如果我当值就来看殿下。”   阿念举一反三,“那你天天都会当值吗?”   沈辞笑,“怎么会?”   阿念好像有些遗憾。   沈辞有些受不住他的目光,温柔道,“不会每日都当值,但不当值的时候,我也尽量抽空来宫中。”   阿念拥他。   沈辞叹道,“殿下,不可以。”   阿念悄声道,“眼下也不可以吗?”   沈辞发现他真的很聪明。   阿念又道,“沈叔叔,我练匕首和小木剑给你看好不好?”   “好啊。”沈辞看他,“但要先穿好衣服。”   阿念点头,“我自己来。”   这一次南巡回来,阿念可以做很多力所能及的事,穿衣服已经勉强可以,但动作慢,平日里怕他冷,但回了朝阳殿有地暖,很暖和,他自己又愿意,所以沈辞慢慢陪着他。   阿念太小,有时还是会找不到袖子。   沈辞纠正,“殿下,这里。”   阿念恍然大悟,“对对对!”   阿念像他,但也像阿翎,小阿翎……   等穿好衣服,沈辞帮他系扣结。   阿念还不会。   沈辞一面替他系扣结,一面听他说道,“沈叔叔,为什么大卜说,练匕首和小木剑都是不务正业的事……”   沈辞顿了顿,大伯,敬平王?   沈辞看了看他,不好直接拂了陈修远颜面,也不想给阿念造成困惑,便道,“这叫强身健体,身体好,才可以做很多正事。”   阿念忽然不说话了,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件事。   沈辞给他穿好衣服,正好有些渴,起身去喝水。   刚好翻开茶杯,倒了水,喝了一口还未咽下,又听阿念认真道,“那沈叔叔,你能不能帮父皇一起强身健体?”   噗!   沈辞呛到,一直咳嗽,也仓惶不定看他。   沈辞脸色涨红,“殿下。”   阿念认真道,“父皇总是很忙,每日都有做不完的事,我也想父皇好好的。”   阿念说完,一直看他。   沈辞微怔,忽然明白了,阿念是在关心陈翎。   沈辞脸色更红,虽然为难,但又不得不说,“好,我替陛下强身健体。”   说完,自己心中都忍不住轻叹,怎么说的出口……   阿念却拥他,“沈叔叔!”   他笑了笑,他高兴就好。   殿外,方嬷嬷的声音传来,“沈将军,有人来寻您。”   他才从阿翎处过来,不是阿翎找他,那就是禁军了,怕有要事,沈辞起身,“殿下,我有事去一趟,你同方嬷嬷在一处。”   “嗯。”阿念乖巧点头。   沈辞出了殿中,方嬷嬷正好入内照看。   沈辞果真见是禁军,“将军,有将军府中的人送信来宫中,让给将军。”   沈辞接过,见是小五的字迹。   他同小五说起过今日在宫中当值,明日才会回去,小五不会冒失往宫中送信,拆开信笺,见信笺里只有“子晓”两个字。   郭子晓……   他让子晓去查柳土的事,应当是有消息了。   小五知晓他在等子晓的消息,所以让人送了这封信来,心上没说旁的,子晓的书信应当在小五手中。   眼下倒是还早,出宫一趟也来得及。   沈辞往中宫门处。   小五机灵,既然请人送信给他,也一定在中宫门处候着了。   果真,中宫门处小五已经在,沈辞上了马车,值守的禁军恭送,“将军慢走。”   “将军。”小五才开口,沈辞沉声道,“出宫再说。”   小五照做。   ……   小五驾了马车出宫,并未直接回沈府。   出宫后不远,在僻静处,就将马车停了下来,小五也将信递于他。   沈辞接过。   书信上说不出太多复杂的事,简而言之,柳土交易查到了,是行脚商人在做,因为暴利,不少达官贵族都认柳土,行脚商人倒是去过曲城这些地方,也去过沿路的地方,所有的说辞都合得上。为了避免存疑,他还亲自去见过行脚商人,确实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就是一桩普通生意,做到了周遭,没有特别的地方。   看到此处,沈辞目光短暂停下。   难道真是他想多了,就是普通的生意?   沈辞不知当释然,还是当继续提心吊胆,遂而继续往下看,书信最后大致是说柳土生意眼下看不出异常,要么真是没有问题,再要么,就全盘被人动过手脚,所以的线索都重构过,事无巨细,也天衣无缝,对方心思缜密……   眼下看,这种可能性很笑。   沈辞心中轻叹,真是他多心了?   是多心了也好,他让子晓去查,就是因为担心。   同安城无关就好。   沈辞心中微舒。   想起大哥同时出现在曲城附近过,摇城附近过,他其实心中隐约没底,但子晓的书信,倒让他吃了一枚定心丸。   书信的最后,郭子晓也启程回立城边关了。   沈辞放心。   ***   安城沈府。   余满楼阖上屋门,屋中只有沈迎,“大爷,是有人在查柳土的事,也寻过行脚商人问过了,应当没露破绽,听着模样,像是二爷的人。”   沈迎颔首,“他去过曲城,应当是发现端倪了,让人查不奇怪。”   这都还好,余满楼又道,“还有人在打听大爷的近况,沈家的生意,还有同雷太傅相关的事……这些事倒是都做干净了,能撇清沈家的关系,除非是没想到的。”   沈迎沉声应好。   余满楼叹道,“大爷,此事是不是已经过去了?”   沈迎拢眉,哈尔米亚眼下应当回了西戎,谭进死了,能作妖的只有陈宪,但陈宪卑鄙,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放过沈家,如芒刺在背,此事只是暂时没了风声,但没有过去。越平静,内里才越暗潮涌动,危机四伏……   走错一步,都万劫不复。   怀城之乱能这么快平定,天子不是绣花枕头……   纸包不住火,他从来都知晓。   他能做的,是尽量拖延时间,将其他的事做干净。   ——岂有此理,皇室血脉岂容弄混淆。   ——陈宪,小儿,欺我!   ——行云,老师对不住你,对不住沈家,你赶紧脱身!   余满楼见沈迎没出声,又道,“大爷?”   沈迎摇头,“等年后,我带山海入京。”   余满楼诧异,“大爷?”   沈迎道,“陈宪是小人,一定会行背后之事,天子也一定会知晓,那个时候就是整个沈家陪葬。”   余满楼惊住。   沈迎垂眸,“俞叔,替我做件事……”   ***   入夜许久,沈辞在办差处忙完,往丽阳殿去。   沈辞是禁军统领,夜间出入个宫门,不必通传。   到丽阳殿的时候,见丽阳殿还灯火通明,那就是陈翎还在处理政事。   都这个时辰了……   启善见了他,迎上前,“沈将军。”   沈辞问道,“陛下还在看折子?”   启善正焦头烂额着,沈辞问起,启善摇头,“不是,是户部的事。”   启善欲言又止,“陛下,气不太顺……”   启善很聪明,只字未提户部,提的都是天子。   沈辞会意。   早前在回京路上,陈翎便同他说起过户部的烂摊子,也提起过想让范玉去户部。晨间早朝时,又因为军需物资一事,户部和兵部在朝中相互推诿,场面有些难看,眼下,怕是还有旁的事情,凑一处了……   启善为难道,“将军,要老奴去通传一声吗?”   这个时候去通传,十有八九要挨眼色。   沈辞摇头,“不必了,我等等。”   “那沈将军,去东暖阁吧。”启善话音刚落,便听到殿中砸折子的声音,启善和沈辞都愣了稍许。   而后,殿中倒是没有再传来砸东西的声音,但毋庸置疑,方才那声是天子动怒了。   启善脸色有些不好看,“殿中的是户部侍郎,陶松陶大人。”   沈辞颔首,“我去东暖阁等。”   启善应好。   这个时候,天子没有唤,谁去谁触天子霉头。   沈辞在东暖阁中呆了稍许,有些担心陈翎。   她是天子不假,也当有天子威仪,但今日早朝上推诿成那幅模样,她都没生气,方才那砸折子的声音,是动怒了……   他是担心她,在东暖阁中也呆不踏实,遂又出了东暖阁,在苑中等。   约莫再过了一炷香时间,陶松从殿中出来,灰头土脸,还在伸手擦着额头的汗水,见了他,愣住,也支吾道,“沈,沈将军?”   沈辞自幼的家教并无落井下石,沈辞颔首致意。   陶松留了颜面离开。   沈辞在此处,陶松也没工夫多想,只当是天子召见。   但见陶松模样,天子气头应当不小,启善唏嘘,“沈将军稍等,老奴去通传一声。”   沈辞不为难,“启善,不用了,我自己去。”   启善朝他拱手,“多谢沈将军。”   沈辞入内。   方才气性应当不小,沈辞入内时,还能听到她动作的声音有些大,是典型的气还未消。   他脚步尽量放轻。   陈翎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以为是启善入内,沉声道,“出去,朕自己待会儿。”   但说完,殿中的人没动弹。   陈翎微微拢眉,而后抬眸,却见是沈辞……   陈翎愣住,才又忽然想起,方才是真的气到了,忘了沈辞已经回京了。   沈辞上前,温和哄道,“生闷气了?” 第071章 软萌小包子   陈翎没说话,只是看他。   她眼下气不顺,但又不想朝他撒气,便没吱声,但目光里带了几分恼意尚未褪去。   沈辞上前,“气得这么厉害?”   陈翎垂眸,尽量敛去眸间的恼意。   沈辞指尖抚上她脸颊,虎口处的薄茧再次提醒着她,是自安哥哥。她睁眼看他,眼中稍微平复了些许。   “不在丽和殿了,我送陛下回去,也不坐龙撵,我们一起散散步,消消气,好不好?”他脸上的笑意熟悉而温和。   她没办法说不好。   ……   出了丽阳殿,两人真的一道踱步往陈翎寝殿去。   宫中有巡逻的禁军,内侍官分别走在两人前后,隔着一段距离,只有沈辞拎着照明的灯笼同她走在一处。   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灯笼中的光,照出两道交织的身影……   稍许,陈翎才开口,“怎么不说话?”   沈辞方才转眸看她,轻声笑道,“你不是不高兴吗?我还以为你想安静待会儿,所以没说话……眼下可是好些了?”   陈翎没应声。   沈辞悄声道,“别生闷气了,不如,末将使出浑身解数哄陛下开心,怎么样?”   陈翎才看他,“怎么哄?”   沈辞好似为难,又好似暧昧,“陛下想我怎么哄?”   陈翎奈何叹道,“沈辞。”   沈辞握拳轻笑两声,仿佛恢复了正形,严肃道,“陶松嘛,我去揍他一顿怎么样?”   陈翎怎么也没想到他忽然开口说的是这句,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见谁都想揍?”   她想起他今日才揍了赵伦持,早前也说要揍方四伏,眼下又说要揍陶松……   沈辞不好意思道,“也是,我这么温和的人……”   陈翎没忍住,再次笑出声来。   连笑了两次,脸色也没早前那么阴沉了。   沈辞笑着看她,没有戳穿。   陈翎嘴角也有了笑意。   两人谁都没说破,就这么各自笑着,各自走着,像早前时候一样。   又不一样……   路过长廊路过,沈辞取下大氅给她,“披着,降温了。”   陈翎看他,“启善有。”   沈辞嘴角勾了勾,“这个有体温。”   陈翎遂不说话了,也裹紧了他递来的大氅,真的很暖,带着他身上的暖意。   启善眼尖,连忙送了另一件大氅给沈辞,沈辞接过,也没推却,重新披上。   陈翎好笑。   沈辞才问,“天天都这么累吗?”   他早前不在,今日才算是在宫中陪她的第一日,所以他问起也是应当的。   陈翎没好同他说,今日是回宫第一日,不算忙……   遂避重就轻,“当天子,哪有不累的?”   她说完看他,他就在她身侧,但没有作声。   轮到她问,“怎么不说话了?”   沈辞似是顿了顿,再想怎么说,最后,还是放弃了,如实道,“心疼啊,所以不知道说什么……”   陈翎驻足,愣愣看他。   他也停下,沉声道,“做臣子,能让陛下不管这些事吗?”   他继续看她,轻声道,“但做夫君,只想你开心,什么事都替你扛着……”   陈翎怔住。   他温声道,“走吧,这里是风口,风太大。”   他拎着灯笼继续往前,陈翎就在身侧。   忽然间,两人又都没怎么说话,各有所思……   “这边。”分岔路口,陈翎轻声。   沈辞意外,他早前对宫中不熟,但今日熟悉了一日,这条是去寝殿的路不会有错。   陈翎看他,“先去看阿念吧,我今日还没看阿念呢,他应当快睡了……”   沈辞也反应过来,从早朝到眼下,她一直都在忙,也只有眼下才有时间见儿子。   沈辞应好。   沈辞想起回京路上,阿念同他道,等回了京中,父皇就会很忙很忙,忙得每天只有一会儿能看我,也忙得有时候一整日都见不到我……   原来是这样。   “你今日见过了阿念?”陈翎问。   沈辞点头,轻嗯一声,“见过了,同他一道待了些时候。”   沈辞顿了顿,忽然想,她应当是想多知晓些阿念的事,反正路上也有时间,沈辞往细了说,“我去的时候,他刚睡醒,很听话,没哭闹,还自己穿了衣服,同我说了好久的话。”   他正准备同她说阿念说了什么,忽然想起今日下午和阿念在一起时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话,怕阿念稍后在陈翎面前提起……   “你脸怎么红了?”陈翎问他。   他支吾,“没,没啊……”   陈翎忽然反应过来,他脑子里可能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自安。”陈翎唤他。   他轻声应道,“就是,一道去看阿念,像一家三口……”   陈翎眸间微滞。   这里离朝阳殿不远,沈辞换了话题,“到了。”   阿念其实已经很困了,但还是熬到现在都没睡。   因为困,又没睡,所有有些吵瞌睡,原本很听话,眼下在同方嬷嬷哭闹……   见到陈翎的时候也一直在哭,“父皇~”   方嬷嬷道,“吵瞌睡了……”   陈翎颔首,又从方嬷嬷怀中接过阿念,小孩子吵瞌睡自己也难受,但是控制不了情绪。   阿念是盼了她一日,就像见见他,所以眼泪鼻涕都混做一团。   陈翎抱着他,同沈辞道,“替他擦擦眼泪。”   陈翎话音刚落,沈辞已经在做了。   “呜呜,父皇,你可以抱着念念睡吗?”情绪上,还哭着,仿佛抱着才安稳些。   “不哭了,父皇抱。”陈翎哄道。   但阿念控制不住不哭,陈翎只能一直抱着。   陈翎今日累了一日,自然抱不动他许久,沈辞上前,“给我吧。”   陈翎问道,“沈叔叔抱你好吗?”   阿念想了想,幸好没有拒绝,不然陈翎真抱不动了,要把他抱睡,不知道要多久。   沈辞接过阿念,许是沈辞的怀抱更宽阔,靠在他肩膀上也更舒服,阿念的哭声一点点小了,也慢慢安静下来。   方嬷嬷先前就退出去了,屋中只有他们三人在。   但即便阿念安静了,也一直睁着眼睛没有睡,趴在沈辞肩膀上,舒服得靠着,不想动弹。   方嬷嬷端了茶水入内,陈翎轻声问道,“什么时候习惯这样睡觉了?”   她早前是抱不动阿念的,所以也不会一直这么惯着阿念,是近来才有的。   她不想惯他惯得太厉害。   陈翎以为是沈辞下午见阿念的时候就抱过,方嬷嬷却道,“晌午的时候,敬平王这么抱睡的,估摸着眼下是想了。”   陈翎:“……”   陈修远?   陈翎实在想象不到,怎么会是陈修远。   但陈翎目光看向沈辞和阿念处时,却见阿念仍旧舒服得趴在沈辞身上,眼神有些恍惚,也半眯半合,沈辞也护着他,画面有些温馨,她没出声打断,便在小榻上看着他们父子二人……   有好几瞬,她都想起沈辞方才的话。   ——你我一道去看阿念,像一家三口。   陈翎看他,目光中短暂失神。   ……   沈辞抱了很久,阿念才终于入睡。   沈辞和陈翎两人一道,慢慢将他放下,确认他没醒,才将被角掖好。   陈翎坐在床沿边看了阿念些时候,两人才重新往寝殿回。   见过阿念之后,早前陶松处的气仿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记挂的都是阿念的事。   阿念一日日大了,她同他的时间仿佛也越来越少。   沈辞没有说起,但这一日,他也终于知晓这些年,她在京中有多依赖阿念。   等到寝殿,已经夜深了。   沈辞在殿外驻足,没有一道入内了,“阿翎,早些歇着吧,今日太累了。”   他是见她眸间都是倦色,回京第一日,他便见她从忙到晚,连去阿念那里都要赶时间……   沈辞说完,她没应声。   沈辞继续道,“我明日再入宫陪……”   陈翎看着他,低声,“可是我要你今晚侍驾。”   沈辞看她。   ……   天子寝殿燃着地暖,两人的衣裳凌乱落了一地也不觉得凉。   寝殿内点着清淡的檀木香,龙塌上的锦帐放了下来,淡淡的微光,映出两道交织的身影。   临近京中的十余日都在赶路,来来往往的官吏开始频频来见陈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在一处亲近过。   陈翎连呼吸里都是他的气息。   她今晚格外敏感,他似是还没如何,她去了几次,两个人的亲近比早前任何时候都到极致。   “阿翎,今日怎么了?”他抱她去后殿的时候问起。后殿的浴池很大,水汽袅袅,温热的水温很容易将人身上的疲惫洗去,亦让人舒缓。   陈翎脸色的红润没有褪去,“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看她。   她似是不怎么敢看他的目光,低声呢喃道,“这里是,我寝殿……”   他微顿,喉间轻轻咽了咽,“日后都在这里。”   她脸红。   他重新拥紧她,唇间若水波温暖而柔和,“阿翎,我爱你。”   她双臂攀上他后颈,往后,眸间皆是柔光几许,也再容不下旁的……   晚些,他替她擦头。   她怎说话。   他知道她还在害羞。   他同她早就亲近过,但今日的亲近同早前不同……   她看他,一双美目还藏了春水含韵,他笑了笑,轻声道,“明日真不想早朝了?”   她赶紧低头。   她头擦干,他伸手去够一侧的衣裳。   方才的衣裳都在寝殿,这些衣裳是启善备下的。   陈翎看他,“你去哪?”   他一面穿衣一面笑,“轮值啊,难不成整晚侍驾,旁人怎么想?初到禁军少留人口舌,今日才揍了人,方才,就当陛下同我说话,说完再去轮值……”   陈翎心中唏嘘。   他上前,吻上她脸颊,“轮值后不早朝,明日早朝看不到我,我晚些再入宫。”   沈辞松开双唇,“阿翎,我在宫中陪着你。”   她轻嗯。   等陈翎出后殿的时候,沈辞已经走了,而内殿也被宫女收拾过了。   她有些累,又仿佛有些精神,在小榻上看着折子。   她翻着折子,嘴角微微扬了扬。仿佛一切同早前都不一样了,又仿佛一切还同早前一样……   ——我在宫中陪着你。   她有世上最好的沈辞,陈翎莞尔。   ***   翌日早朝照旧,朝中官吏寻七曜而休,今日一过,还要连续早朝三日才轮上休沐。   但今日早朝之后,都知晓天子要接见南顺使节,所以早朝之后到晌午前都不会有官吏去丽和殿。   车轮滚滚,陈修远陪同许骄一道入宫。   这次许骄出使燕韩,陈翎让他去东城迎候,那在接风的宫宴前,他都要陪同许骄一道,尽地主之谊。   两年前许骄是鸿胪寺少卿的时候便来过燕韩宫中,眼下还有印象,陈修远见她脸冻得有些红,“有这么冷吗?”   许骄点头,“太冷了,这两日还习惯些了。”   马车中没有旁人,陈修远轻声,“人不是紧绷的弦,弦还要松一松呢,许骄,你该早些回南顺去。”   许骄应道,“谈完就回去。”   陈修远会意,没有再提,而是道,“我们来得早,陛下还在早朝,先去丽和殿等吧。”   “好。”许骄应声。   今日许骄来,启善留在丽和殿照看。   天子还在早朝上,陈修远同许骄一道在丽和殿的东暖阁等。   东暖阁内有不少藏书,许骄上次来还没有,许骄问,“这里的书可以看吗?”   “当然。”陈修远没觉得不妥。   许骄喜欢书,来燕韩的一路途径苍月装了半马车书,从苍月到燕韩的一路又装了半马车,眼下,竟然在丽和殿的东暖阁看到了《南湖记》的孤本,应当是孤本了,她在别处没见过。   正好有内侍官入内寻陈修远,陈修远似是有事,“许骄,我有事马上回来。”   “好。”许骄的注意力都在书册上。   许骄看书认真,这本《南湖记》她早前在别的书中看见提到过,见解独到,她一直想看,却没寻到,最后竟会巧合在这里看到。   许骄慢慢翻着,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没觉察。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一侧有一双萌萌的眼睛在看她。   许骄转眸,他也转头。   许骄笑了,“你是哪里来的小可爱?”   阿念笑道,“我是阿念呀,你是谁?”   许骄这才仔细看了看他的衣着,服饰上的花色和暗纹,这么大的年纪,又在宫中,燕韩应当只有一人,许骄问候,“太子殿下?”   阿念弯眸,好奇道,“你认得我呀?”   许骄点头,“太子殿下小时候,我还见过。”   阿念就想同她说话,“多小的时候?那我都记不得你了~”   他实在太可爱,许骄不由托腮叹道,“是不是你们东宫都这么好看啊?”   “殿下!”方嬷嬷这才撵过来。   阿念方才跑得太快,方嬷嬷以为去了偏殿,没想到是来了东暖阁,方嬷嬷见有外臣,赶紧福了福身。   许骄颔首致意。   “殿下,陛下还有事,我们要回去了。”方嬷嬷提醒。   阿念嘟嘴。   许骄轻声道,“下回见。”   阿念想了想,凑上前亲了她一口。   许骄愣住,方嬷嬷都惊呆。   许骄忍不住笑,“小宝贝,不可以随便亲别人哦~”   阿念又亲了一下。   许骄叹道,“好吧,你例外。”   方嬷嬷头疼。   陈修远入内时,眼睛都直了,“阿念……”   阿念转头看他,“大卜。”   许骄听到大卜两个字,没忍住笑出声来,陈修远上前,“许骄,陛下到了。”   许骄同阿念挥手,“那下次见了,殿下。”   阿念眨了眨眼睛,“好看的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陈修远:“……”   许骄温和笑道,“许骄。”   陈修远纠正,“叫许相。”   阿念甜甜笑道,“许相~”   方嬷嬷连忙将人领走,“殿下。”   阿念还不忘回头,“许相再见~”   许骄心中都似萌化。   陈修远叹道,“别介意,殿下太小。”   许骄却笑,“不介意。”   这么软萌的可爱的小包子一枚……   陈修远心中唏嘘,阿念这家伙,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等入了殿中,许骄拱手,“清和见过桓帝陛下,陛下万安。”   陈翎亲和笑道,“不是什么正式场合,许相见外了,来人,赐座。”   许骄从善如流,陈修远在一侧作陪,启善唤了人奉茶。   陈翎继续道,“晚上才是宫宴,眼下,正好同朕说说话,许久未见,这一路可还顺利?”   许骄应道,“多亏了敬平王照顾,诸事顺利。”   “这几日在京中,冠之有带你去各处转转吗?”陈翎端起茶盏。   许骄如实道,“太冷了,都窝在驿馆里,再多等两日的。”   陈翎不由笑起来,同许骄在一处便是如此,言辞间并不刻意,也不会觉得无趣。原本初次见面就不会谈正事,许骄很聪明,知晓如何拉近距离。   陈翎放下茶盏,“元帝陛下可好?”   “多谢陛下记挂,君上龙体康泰,也让外臣代为问候陛下安好。这次途中听闻怀城波折,陛下吉人天相。”   许骄一句带过,既关切到,也并不突兀。   陈翎笑,“清和,这一趟你能来,朕很高兴,宫宴之后,我们再详谈。”   许骄起身,“多谢陛下。”   陈翎朝向陈修远道,“晚上宫宴,眼下还是白日,冠之,你替朕带许相去宫中走走。”   “是!”陈修远起身。   等出了丽和殿,陈修远同许骄正说着话,正好遇到阿念。   陈修远心底方才想到什么,果真见阿念上前,“许相许相,我又见到你啦~” 第072章 谈拢   陈修远好气好笑,人小鬼大,有人是一直在丽和殿外等着,根本就没走吧。   还又见面了……   陈修远今日之内仿佛接连刷新了对阿念的认识。   而在陈修远身侧,许骄半蹲下,同阿念说着话,“今晚有宫宴,会同敬平王一道在宫中各处转转,待到晚上。”   阿念眨了眨眼睛,主动道,“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吗?我也想在宫中各处转转。”   陈修远:“……”   许骄笑了笑,方才转眸看向陈修远,“和东宫一道,陛下会介意吗?”   陈修远笑,“怎么会?”   这便是同意了,阿念分得出。   陈修远正准备同阿念说话,阿念先往前一步,“那许相,你可以抱我吗?”   陈修远惊呆:“……”   这套路实在有些熟悉,这一幕也实在熟悉,当时有人要他抱的时候,是牵他衣角,但眼下,是直接往人家身上凑去了。   阿念眼巴巴看她,许骄叹道,“可是殿下很沉,我可能抱不动”   阿念再次眨了眨眼睛,再凑近了些,“许相,我不沉的,你抱抱就知道了~”   陈修远简直大开眼界。   许骄忍不住笑,“好。”   许骄抱起阿念,阿念笑眯眯看他。   陈修远:“……”   阿念又问道,“许相许相,你想去哪里!”   阿念明明是幅软萌小包子模样,但是说话表达却都清楚,也讨人喜欢,许骄笑道,“哪里都可以,殿下有什么建议吗?。”   “我带你去吧。”阿念主动。   陈修远觉得,陈翎不应该让他招呼许骄,让陈念去就可以了……   许骄还喜欢。   陈修远看着阿念头疼。   也见许骄朝阿念道,“殿下,你真的很沉,我抱不动了。”   许骄委婉。   陈修远上前,“我来……”   陈修远还未说完“我来抱他吧”,阿念已经抢先说道,“那许相,你牵我吧。”   陈修远:“……”   陈修远无语。   许骄温声,“好。”   看着主动牵着许骄的阿念,陈修远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小孩子的脸就像天气,说变就变,而且翻脸还快。   昨日还黏着他,一口一个“大卜”,嚷着要他抱着午睡。他抱了他那么久,到今日两只胳膊都是酸的。结果今日见了许骄就不同了,宁肯让许骄牵,也不要他抱……   眼下若是许骄要走,怕是都要跟着撵路去。   陈修远心中轻叹。   会哄人的人精!   于是整个上午,阿念都在同许骄说话。许骄也一直亲切温和,牵着他,一大一小在一处,去了不少地方。   陈修远怕许骄不好意思开口,便寻了个机会朝许骄道,“下棋吗?”   难得当了大半日木头人的陈修远说话了,许骄笑道,“好啊。”   陈修远朝方嬷嬷道,“下棋枯燥了些,太子坐不住,带太子回殿中午睡吧。”   方嬷嬷刚福了福身应好,阿念就道,“我也想下棋。”   陈修远:“很遗憾,你不会。”   阿念朝许骄道,“可是许相,我想和你一起下棋。”   许骄看着他的眼睛,清眸明亮,似没有掺和任何杂质的水晶玛瑙一般,许骄也看向陈修远,“我们同殿下一起吧。”   陈修远想说,他才三岁。   接过阿念自己主动道,“可是我不会,我才三岁。”   嗯,难得这么自觉,陈修远心中轻叹。   当即,又听阿念继续,“所以许相,你抱着我下吧,坐着抱我就不累了。”   陈修远手抖了抖:“……”   许骄叹道,“这个提议倒是不错。”   陈修远眼看着许骄抱起阿念,也眼看着阿念也伸手到棋瓮里去抓棋子,“许相,你让我下哪里我就下哪里。”   陈修远算彻底明白了,有人不是会,是很会……   许骄朝着一脸木讷的陈修远道,“不如我们试试别的下法吧。”   陈修远回过神来,“还有别的下法吗?”   许骄笑道,“当然有啊,五子棋,殿下也能看得懂。”   阿念当即道,“我也喜欢五子棋。”   陈修远:“……”   诚然,也是陈修远头一回知晓黑白棋子还可以这么落子和计算胜负规则,就连阿念也都能看得懂,也数得清楚,无非一二三四五,但个中又有玄机。   他早前还觉得有些胡闹,但等真正开始下了之后,竟然觉得每一局都短,平,快,一局接着一局,停不下来。   只要五颗相同颜色的棋子连在一处就算赢,自己在尽量凑成五颗棋子连线的同时,还要阻挡对方的五颗棋子连在一处。   因为连小小的阿念也看得懂,所以下棋的时候,整个暖亭内都是笑声。   于是下棋的时间便仿佛过得尤其快。   阿念很聪明,也不捣乱,又许是孩子的世界很简单,有时候阿念反而能一眼看出“下这里”,然后许骄落子。   陈修远恼火,观棋不语。   最后发现,观棋不语是不存在的,但今日的五子棋下得尤其开心。阿念玩得开心,许骄也开心,他也看得开心。   阿念还没见陈修远这么笑过。   “大卜,你笑了。”阿念一语道破。   陈修远应道,“嗯,我又不是不会笑。”   阿念认真,“大卜,你笑起来真好看。”   陈修远:“……”   明知这家伙话里抹蜜,但心底还是有些舒服。   许骄莞尔,只觉得阿念同陈修远在一处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反差萌在其中。   大半日下来,阿念是真的很喜欢许骄,尤其是同许骄一道下五子棋后,还让方嬷嬷取了他最喜欢的糖果来,要主动分享给许骄吃。   陈修远很想给陈翎说,看看你儿子,都快要胳膊肘往外拐了……   终于,快至晌午,内侍官来询问是否要传膳。   这里是暖亭,帘子放下可以挡风,若是愿意,是可以在暖亭中用午饭。   陈修远其实宠阿念,“殿下想吃什么?”   阿念在他怀中坐直,“糖葫芦!”   陈修远:“……”   “大卜,我们可以出宫去吃糖葫芦吗?”   陈修远打断他的念想,“不行。”   “大卜,我真的很想吃糖葫芦。”   “不可以。”   “大卜。”   ……   出宫的马车上,许骄听着陈修远同陈念两个人的对话,一直忍不住笑。   这一路有陈修远在,还有紫衣卫远远跟着,风平浪静,也不见波澜。   “你的。”陈修远也递了一串糖葫芦给她。   许骄接过,又问店家,“有没有全是葡萄的那种糖葫芦。”   店家拼命摇头。   一侧,陈修远看向阿念。   阿念嘴唇上还沾着糖丝,伸舌头舔糖丝的模样很可爱,最后舔得满嘴都是。   陈修远半蹲下,耐性给他擦嘴。   阿念则看着陈修远“咯咯”笑,等他擦完,阿念又伸手拥他,“大卜。”   等离开的时候,陈修远似是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唤了声,“陈璧。”   陈壁上前,“王爷。”   陈修远低声道,“再送一串糖葫芦去府中。”   ***   这一趟并未在宫外久待,等回了宫中,兴奋了大半日的阿念终于同方嬷嬷一道回殿中入睡了。   黄昏过后有宫宴,太子也要露脸,阿念舍不得同许骄分开,但方嬷嬷说,宫宴还能见到许相,阿念才顶着瞌睡虫回去补午睡。   “阿念很喜欢你。”陈修远感叹。   许骄笑道,“我也喜欢殿下。”   看着阿念的背影,许骄在想,抱抱龙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可爱?   但再一想到天子那张脸,放在小豆丁身上,许骄又赶紧摇了摇头,许骄,你清醒一点。   晚些时候,天子在宫中设宴款待南顺来的使臣,阿念也在殿上落座。   大殿中,左侧两排是此番受邀参加宫宴的南顺使臣,右侧两排是这次出席的燕韩朝中官员。   这样的正式的宫宴讲究对等。许骄和陈修远的席位位列两侧之首,而后是双方鸿胪寺官员和随行官员依次排开。   沈辞是禁军统领,要负责此次宫宴上的安全,没有列席。   昨日宫中禁军办差处的将领都见过沈辞,也都见识过沈辞的雷厉风行,值守都不敢懈怠。   沈辞也是头一回应对这样的宫宴安排,不熟悉,好在有石怀远帮忙。   晌午开始,石怀远便将详细的安排和注意事宜都逐一带着沈辞过了一遍,今晚也一切顺利,也未出大乱子。   沈辞就在殿中角落处,远远看着陈翎和阿念。   陈翎是主,要率先祝酒,欢迎南顺使臣。   但对方是臣,陈翎是君,国君与外臣之间的尺度陈翎拿捏很好,既不怠慢,也不显得恭维。。   阿念端坐在陈翎一侧的宴几后,整个过程都很安静,懂事,有小太子气度。   沈辞莞尔。   宫宴还在继续,陈翎祝酒完后,宴席上开始了歌舞表演。   这类歌舞大都是开场助兴,不会太长。   一曲歌舞结束,才见许骄踱步至大殿中,手中举杯,口中皆是恭祝桓帝陛下龙体安康,燕韩国泰民安之类的,最后是两国永以为好。   自此开始,席间歌舞与觥筹交错相互交织,双方竭尽赞美之色。   宫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陈翎同许骄,还有双方鸿胪寺官员都在宫宴上互道尊崇和赞许。   阿念年幼,出席宫宴是礼节,但宫宴中途至一半的时候,方嬷嬷领了一道,在天子跟前请辞,先回朝阳殿。   看着阿念的背影,沈辞不禁笑了笑。   宫宴上,阿念的表现可圈可点,一点不像一个才三岁的孩子。   阿翎从小的教养很好,这样的场合,阿念也从不露怯,大方得体,有储君仪态。   等阿念离开,沈辞目光继续看向殿中。   一场宫宴下来,殿中的酒是没停过的,好在途中没有出任何乱子,禁军都松了口气。   宫宴持续到了很久,结束后,禁军要护送南顺使臣回驿馆。   禁军中都已有对应的人在安排,沈辞还是留下照看,确认没有纰漏。   等再晚些,全部的南顺使臣和燕韩官员都出了宫中,沈辞才又让禁军做了一次宫中的巡查,等一切结束,都差不多是宫宴结束后的大半个时辰了。   沈辞担心陈翎那处。   她是天子,今日她同许骄饮酒最多。   沈辞去寝殿的时候,内侍官道,“陛下没回寝殿,去了朝阳殿。”   沈辞才想起她应当是去看阿念了。   她今日虽然在宫宴上一直同阿念一处,但都是冠冕上的事情,但其实并未好好陪过阿念。   陈翎虽然极少说,但很重视同阿念一处的时间,所以宫宴结束就往朝阳殿去。   沈辞刚至朝阳殿,方嬷嬷正好从殿中出来,见了他,便迎了上前,“沈将军,陛下刚饮了解酒汤。”   沈辞颔首。   入了殿中,才见陈翎已经换了一身宽松的衣裳,应当是怕酒气扰到阿念,所以即便换了衣服,也只是远远坐在一侧的小榻上,微微翘着腿,手中捧着水杯。   沈辞上次见她醉酒,还是淼城的时候。   眼下要比上次好些,却也差不多醉了。   他看了她一晚上,像今晚这样的正宴,免不了多饮,他见她饮了不少,不然不会坐在这里。   “头疼吗?”他问。   她看着他,安静点头,没说话。   沈辞半蹲下,从她手中接过杯子,杯子都空了,手还握住,沈辞放在一侧,温声道,“躺下,我给你按按。”   她听话躺在他怀中,他伸手给她按头。   应当很舒服,他按了多久,她就一直睁眼看了他多久,没说话,也没闭眼。   沈辞笑,“看着我做什么?”   陈翎缓缓开口,“我想吃糖。”   沈辞顿了顿,继而笑开,是有些喝晕了……   见他笑,陈翎继续道,“自安,我想吃糖。”   沈辞轻声,“那等等。”   阿念殿中没有放糖,都是方嬷嬷收起来的。因为小孩子爱吃糖,陈翎怕他吃多,牙齿会坏掉,但其实她自己也想吃,只是平日里做天子要端着,还需在阿念跟前做榜样。   方嬷嬷听说天子在找糖吃,当下寻了来,又朝沈辞道,“陛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平日里都不怎么吃糖的,不舒服,或是心中有事的时候才会找糖吃……”   沈辞看向方嬷嬷,“什么时候开始的?”   方嬷嬷委婉道,“几年前。”   沈辞会意,是玉山猎场之后。   折回殿中的途中,沈辞却忽然驻足,想起很早前,他有一年的年关要回家中过年,离京的前一日,陈翎扭到了脚,有些舍不得他走,他拿了一盒糖果给她,“要是不舒服,或是想我了,就吃一颗,吃完我就回京了。”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   今日听方嬷嬷提起,他也才记起那时候。   沈辞折回,陈翎还在等着,迷迷糊糊问他,“糖呢?”   沈辞在她身侧坐下,缓缓剥了糖衣喂她。   她一口含在嘴里,靠在他肩头。   他伸手揽她在怀中,“陈翎。”   他很少这么唤她全名。   她轻“嗯”一声。   他沉声道,“等从立城回来,我们成亲吧……就你我二人也好,没有旁人也好,不管怎么都好……陈翎,我要娶你。”   他说完,其实掌心都紧张得攥紧。   但怀中的人没有应声。   他低头看她时,只听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她已经靠在他怀中睡了……   沈辞垂眸,没听见,也好。   ***   许骄在上马车前就有些醉意,她平日里基本不怎么沾酒,今日宫宴,怎么都要喝些。   鸿胪寺官员已经替她挡了多半,剩下的,是不得不喝的。   “长平,你先让人备解酒汤。”许骄嘱咐一声。   齐长平应好。   马车行至驿馆处,陈修远出于礼貌,要送她回驿馆苑中。   “送至这里吧,多谢了。”许骄眼底都有些红了,转身时,脚下踉跄,陈修远伸手扶了一把。   许骄回头,“没留意。”   陈修远皱了皱眉头,轻声道,“有时候,真不知道你们元帝到底生得什么心思。”   “抱抱龙能有什么心思?”许骄有些晕,“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陈修远微怔。   “相爷。”身后的声音传来,许骄看了一眼身后的侍卫,“陆深?你怎么来了?”   陆深目光落在陈修远扶许骄的手上,陈修远不得不松开,陆深道,“陛下担心相爷,让我同相爷一道。”   “哦。”许骄应道,“那我去睡了,有些晕。”   陆深目送许骄入内,又朝陈修远拱手,“敬平王。”   陈修远看他,悠悠笑道,“早前没见过,你是?”   陆深应道,“陛下身边暗卫,陆深。”   陈修远缓缓敛了笑意。   ……   翌日醒来,许骄还有些头疼,她是不怎么能沾酒,但昨晚的宫宴不得不沾。等洗漱完换了身衣服出屋,恍然见到陆深在苑中。   昨晚见过陆深的事情已经全然忘了,许骄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但掐了掐自己的脸,很快反应过来,“真是你啊?”   陆深拱手,“陛下有话捎带给相爷。”   入了屋中,一面陆深将书信递于许骄,一面道,“陛下让相爷尽快回京,陛下早前让相爷同桓帝谈的滨江八城之事,陛下已经和苍月东宫在谈了。明年苍月东宫自燕韩折返后,会亲至南顺与陛下碰面。所以,陛下的意思,相爷同桓帝谈完手上的事,就尽早回京,勿在燕韩逗留。”   许骄拆信,的确见是元帝字迹。   她原本要在燕韩同陈翎谈的事情,因为柏靳的出使全盘改变了,但邻近诸国之间的关系原本也是如此,瞬息万变,牵一发而动全身。   天子让她尽快动身,是想让她二月前回南顺,许骄问起,“是国中有什么事吗?”   陆深看了看她,“陛下说,相爷若是问起,就同相爷说,他不习惯相爷出远门。”   许骄:“……”   ***   燕韩京中禁军有四万余人,分布在东西两大营。   东西大营各司其职,其中东大营负责京城的戍防,人数较多;西大营负责宫中戍防和巡查,人数相对更少。   自晨间起,沈辞就开始巡视东大营。   虽然禁军将领多为世家子弟担任,但是禁军多是挑选出来的精兵强将,沈辞特意挑了晨练的时候在,禁军的状态,沈辞一眼就能看出。   东西大营分别有禁军中的左右前卫副使率领。   早前的左前卫副使是石怀远,负责东大营禁军;右前卫副使是赵伦持,负责西大营禁军。   石怀远调任紫衣卫后,有新的禁军将领顶上,便是这次同沈辞一道巡查的戴景杰。   从晨练起,到申时这段时间,沈辞心中已经基本对东大营的禁军有了数。   晌午时,有禁军将领拿紫衣卫和禁军的冲突之事来寻沈辞,近来紫衣卫和禁军在京中数次冲突,禁军将领都等着看沈辞态度。   “有冲突是好事啊。”沈辞一语带过,旁的将领都琢磨不透沈辞心思。   但沈辞心底澄澈。   早前禁军在京中没有天敌,不免懒散,但随着紫衣卫的活跃,禁军反倒多了几分危机。   适当如此,并无不妥。   接下来的几日,沈辞相继在禁军东大营,西大营,和宫中办差处逐一缕清京中禁军的所有事务。   禁军中才都知晓沈辞不是来过度,或是糊弄的,是真的在盯禁军的事。   沈辞连赵伦持都揍过,还有谁不敢揍,禁军中好些世家子弟都夹紧了尾巴做人。   沈辞年后要离京,留在禁军的时间本就不多,所以没那么多时间可以耽误,相继摸过禁军东西大营和办差处的底后,便去了城中戍防处巡查。   沈辞尚且如此,每日从早至晚,旁的禁军更不敢懈怠。   而陈翎这处,除却每日照常早朝,也将召见朝中官员的时间提前到了晌午前。   接连几日,晌午过后的时间,陈翎都同许骄在一道谈判,互取所需。   大致都是,陈翎同许骄先谈。   谈定大致后,双方鸿胪寺官员再谈具体细节。   整个过程很漫长。   双方各持利益,各有底线,也要相互拉扯,很费精力。   所以这段时日,沈辞同陈翎都在各自忙碌着。   白日里照面的时间近乎没有,有时候到夜里也几乎没时间照面。   一直持续到十月下旬,沈辞在京郊检查巡防,宫中来了内侍官,“沈将军,陛下宣将军到丽和殿觐见。”   沈辞忽然想,应当是同南顺的事情有定数了。   等到丽和殿,沈辞单膝跪地,“末将见过陛下。”   陈翎吩咐声,“都出去吧。”   启善等人退出。   沈辞见她面色如常,但声音里明显都带着轻快。   她是天子,天子不能喜怒形于色,所以任何时候都要端的自持。但眼下不同了,眼下有沈辞在,她有开心的事,还是能在他跟前展露,譬如要他抱。   “什么事这么高兴?”沈辞也抱起她。   陈翎俯身吻上他额头,“同南顺的事情终于谈完了,许骄后日离京了。”   沈辞知晓之前的时间,陈翎都在同许骄谈判。   许骄很厉害,陈翎想牵着对方走并不容易。尤其是南顺和燕韩并非邻国,没有最直接的利益纠葛,想要达成一致,不是件容易事。   沈辞早前听鸿胪寺官员提起过,许骄在南顺朝中权势很大,可以做主的事情很多,越是这样的人,越不容易被人牵着走。   陈翎几日前也还同他感叹,没太多进展,这轮怕是要谈到年关前去了。   许骄有手段,也很善于将谈判的节奏拉回有利于南顺的立场;陈翎也强势,许骄拉回立场,她便中途暂停,打太极。   于是兜兜转转十余日,到今日,终于敲定。   各有所得,也各有退让,最后缔结盟约。   沈辞仰首看她,听她认真说道,“燕韩会开始同南顺做大宗粮食交易,南顺是鱼米之乡,这两年燕韩年生不好,许骄会承诺粮食供给;燕韩会借道给南顺,让南顺打通与羌亚的商路,双方互取所需;在对巴尔的关系……”   陈翎还未说完,沈辞亲上她唇间。   她笑。   他也笑,“这些事,我不应当听的。”   她轻嗯一声,“那说说你应当听的。”   “有吗?”他笑着看她。   “有啊。”陈翎鼻尖贴上他鼻尖,“我讹了许骄一笔,南顺有备好的现成冬衣,南顺要卖粮食给燕韩,就得先送这批冬衣。几日前,立城边关的冬衣已经在出发在路上了,十一月中旬走商路能到。朝中也让户部同步备着了,等你年后回立城,也不会因为此事难做了……”   话音未落,她被他放于龙椅上,撑手在她腰间,俯身道,“接着说。” 第073章 道别   “沈辞。”陈翎咬唇。   这里是丽和殿,处理朝事的地方,但眼下他手撑在她腰间,她不得不靠在龙椅上,两人之间暧昧而亲近。   “沈辞,你起来。”她双手从攥紧他身上的衣襟,到想推开他,但触到他铠甲上带着凉意,又下意识收手。   沈辞眸间黯沉,是在强忍着当下的念头,尽量温和的声音道,“你亲我,我就起来……”   陈翎怎么不信。   他喉间微动,“还是,阿翎,你想继续?”   陈翎伸手揽上他后颈。   又因为他半靠在她身上,她要想起来,便只能尽量往上蹭,贴他更近。铠甲上的凉意传来,她羽睫轻轻颤了颤,好容易才够上他双唇,主动亲他。   他甘之若饴。   将近十日未在一处过,他不想她是假的。   他是恨不得日日都同她一处,但他们不可能每日都在一处。   眼下还在京中,各自忙碌起来的时候,能兼顾对方的时间都很少。   他几次见她,都是夜里。   要么裹在被窝中,要么躺在小榻上就睡了,手中还握着卷轴或册子。   翌日卯时还要早起……   她是天子,比旁人都要更自律。   他方才是生了念头,想在龙椅上要她,即便这样的念头很短。   她亲他,他回吻,越发不可收拾。   陈翎脸颊微红,“沈自安,你这个骗子。”   他这幅模样,不可能停下。   他爱慕看她,在她耳旁轻声道,“我哪骗你了,我说你亲我,我就起来。我起来了,阿翎……”   陈翎:“……”   他的确是从龙椅上起来了,但抱她去了后殿。   丽和殿不同于寝殿,丽和殿的后殿就是暂歇的地方,并不宽敞,小榻上也容不下两个人,就是勿让天子在丽和殿分心旁事。   但陈翎还是想错了,原本也不需要小榻。   她起初还攥紧他手臂上的衣襟,颤颤道,“沈自安,你放我下来。”   “沈自安,你混蛋……”   到后来,她枕着他肩头,只余了清喉婉转。   ***   黄昏未过,陈翎在殿中传膳。   今日这么早?   殿外伺候的内侍官意外,启善瞪了眼,内侍官不多问了。   陈翎也不想这么早用晚膳,是眼下既没精神再见旁的官员,也不想动弹,但又不好什么都不做得留在殿中,更不想回寝殿让旁人看出端倪。   传膳需要时间,正好可以缓一缓。   晚些时候,启善入殿布膳,见天子已经换了一身龙袍,神色倒是淡然,同沈将军在一处说话。   启善一时在天子身边侍奉,知晓沈将军同天子许久未在一处。   天子很少留人在丽和殿用饭,这次是有沈将军在。   陈翎的菜都有人试过,陈翎的饭量不多,细嚼慢咽,同小时候一样,没有变过……   陈翎余光瞥到他在笑,“出去吧,我同自安说会儿话。”   陈翎吩咐,启善带了人出去。   陈翎看他,“笑什么?”   她心里还憋了一肚子火呢,哪个天子会在丽和殿做方才的事情,她要不换件衣裳,整个脖子同狗啃了没什么区别……   沈辞看她,温声道,“笑你吃得少,同小时候一样。”   陈翎握住筷子的手顿了顿,他小时候就常说她吃得少,眼下还这样……   陈翎忽然想起,这是回宫之后,他们两人在一处吃得第一顿饭。   “我喜欢这个。”陈翎用筷子指了指,“还有这个,还有这个……”   沈辞又忍不住笑,“挑食的毛病也没改过。”   陈翎叹道,“是你什么都喜欢吃。”   沈辞放下碗筷,“立城不似京中,填饱肚子就好了。”   陈翎悠悠道,“那你填饱了吗?”   他低眉笑了笑,隐晦道,“秀色可餐,方才就饱了。”   陈翎:“……”   ***   等用完晚膳,宫中各处已经开始陆续掌灯。   陈翎在丽和殿,所以丽和殿外是最先掌灯的,两人从丽和殿往朝阳殿去。   用了晚饭,正好有些撑,往朝阳殿去刚好可以散步消食。   天子与朝臣不能并肩,沈辞稍稍落在她身后,原本两人一直在说话,后来途中来了旁的内侍官,递呈了些东西给陈翎,陈翎习惯了快节奏,也没有专程停下来慢慢看,而是一面走,一面看着,两人便有一段时间没说话。   等陈翎看完,回过神来的时候,才见沈辞虽然一直跟在她身侧,但似是在想什么事情,没出声,也在出神。   “自安?”唤到第三声上,沈辞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陈翎问道,“你在想什么,一直在出神?”   沈辞也并未瞒她,“刚才内侍官给你呈南边的奏报,我忽然想起好像还没有薛超的消息,时间有些久了……”   薛超?陈翎也想起,“你不是让他回立城边关了吗?”   “是。”沈辞颔首,“你还记得胡伯吗?”   陈翎当然记得,当初沈辞重伤,是胡伯一直守着,即便那个时候他们一路都被谭进的追赶,九死一生,胡伯也因为沈辞是立城驻军的缘故,一直跟着。也因为胡伯的缘故,才将沈辞从鬼门关拉回来。   一直到后来,沈辞的伤好得差不多,胡伯也在。   沈辞同胡伯的关系还很亲近,陈翎怎么会不记得?   见陈翎点头,沈辞继续道,“胡伯儿子早前是立城驻军,后来战死边关,尸骨埋在荒漠里,没有带回来。胡伯想去儿子从军的地方看看,但军中不收,他求了我,我让薛超这趟回立城的时候带上胡伯,看看能不能如了胡伯的心愿,在驻军中寻个军医的差事,若是不行,就让薛超将胡伯安置在我府邸,军中将士有些伤害小症,就去胡伯看看。”   沈辞未同她提起过,这还是她头一次听到,但这是沈辞能做出来的事,不会违背军中原则,但也会尽量通晓人情。   这是她的沈辞,一直如此。   陈翎笑了笑,“然后呢?”   沈辞叹道,“淼城去立城虽然远,但也过去好些日子了,他们几个人里薛超做事一向靠谱。早前我让他办事,他若是事情没做完,在中途也会给我来书信,怕我惦记。这次途中倒是收过一次薛超的信,说一路顺利,胡伯也好,到后来就一直没消息了。我有些不放心,还让小五给立城去书信问起薛超的事情来,昨日在禁军巡查的时候,收到韩关的信,说立城已经加强了巡逻,又说今年是严冬,军医处正好缺人手,胡伯刚好顶上,解了燃眉之急,但说薛超还没回立城……”   沈辞皱眉,“信是十月初送来京中的,是有可能差了这几日,其实薛超已经到立城了。但我早前有一次胡乱做了噩梦,心中总有些不踏实。刚才听到南边奏报,就想起早前立城的时候,薛超在负责奏报,所以一直在想薛超的事。”   陈翎知晓薛超也好,小五也好,都与他在边关同生共死,亲如手足,他担心也是自然的。   陈翎似是想起什么一般,“他不是同子晓一处吗?”   沈辞微怔,没再隐瞒,“子晓帮我打听事情去了,没同他一处。”   陈翎看了看他,没多问郭子晓的事,而是温声道,“再等等看,兴许就是差那几日的事,说不隔几日就有消息来了。”   沈辞点头。   陈翎又道,“自安,要是不放心,让人多问一声。”   沈辞颔首,“明日。”   沈辞话音刚落,有内侍官快步上前,“陛下,沈将军。”   陈翎认得是朝阳殿的内侍官,是阿念身边的人,这么急急忙忙的,陈翎拢眉,“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内侍官跪下,应声道,“陛下,太子殿下从方才起就一直在哭,怎么劝都劝不住,方嬷嬷请陛下移驾朝阳殿看看。”   连方嬷嬷都劝不住?   陈翎微讶,“太子怎么了?”   方嬷嬷应是不知晓她同沈辞都往朝阳殿去了,还以为同往日一样要等许久,所以才会让人来丽和殿寻她的。   内侍官似是不好说,但陈翎又问起,内侍官低声道,“太子殿下,听说许相要走,就开始哭了……”   许相,许骄?   陈翎意外,沈辞也没想到,但陈翎忽然想起陈修远确实同她说起过,阿念很喜欢许骄,每日都要同许骄一处玩上好些时候。   阿念也在陈翎面前提起过,他好喜欢许相。   她没怎么在意,因为他前一阵也好喜欢沈叔叔,好喜欢大卜,现在是好喜欢许相。   燕韩同南顺的谈判已经结束,明日她让宫中设宴给南顺使节践行,许骄后日就会启程离京。   哭得连方嬷嬷都劝不住?   ……   等到朝阳殿中,果真见有人的眼睛哭成了小桃子,一张嘴还耷拉着,一点一点在抽泣,想想就哭,想想又停下来。   还好,不是一直不停得哭,还是在歇着的。   陈翎看他,“怎么了?”   平素里的奶声奶气,眼下都有些嘶哑,“我不想许相走……”   陈翎耐性,“阿念,许相是来燕韩做客的,是燕韩的客人,做晚客就要回家,你离家久了不也想回家吗?”   沈辞双手环臂,远远听他们母子两人的对话。   阿念没有吵,只是安静问,“许相的家在哪里?”   陈翎和沈辞忽然都意识到一个问题,阿念对这个是没有概念的。   陈翎依旧温和,“许相的家在南顺,离燕韩很远,他是来燕韩做客的,也会想自己的家人,所以他要回家见他的家人,就像你会想父皇一样,知道吗?”   阿念眨了眨眼睛,眼泪又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南顺很远,我就见不到许相了,呜呜……”   阿念又开始哭。   似一个新的循环开始,“我不要许相走,我要许相和我玩。”   像当时在怀城时候,闹着要和叶久鹏、大监去舟城一样。   那时候陈翎还同他置过气,但眼下大监不在了,又经过了怀城之乱,陈翎认真讲道理,“阿念,你是储君,不可以任性。”   阿念知晓但凡陈翎说这种话,就是要严厉了,阿念委屈嘟着嘴。   陈翎明知他是任性,但看着他委屈模样,却忽然想,沈辞会怎么做?   阿念习惯了她和方嬷嬷,许是换一个人就不会任性了?   陈翎转头看向沈辞,“要不,这次你来?”   沈辞正听着,忽然见陈翎如此,沈辞温和道,“真的我来?”   陈翎点头。   沈辞又道,“那真的我来了,都听我的?”   陈翎看他,沈辞当她默认。   沈辞上前,在阿念身前半蹲下,陈翎自觉退后,看向他们父子。   沈辞温和道,“能不能同沈叔叔说说,为什么会喜欢许相?”   陈翎意外,但想起方才答应的,让沈辞做。   阿念仿佛真的不哭了,也笑声道,“因为,许相好看。”   陈翎:“……”   阿念不忘瞥了陈翎一眼,应当是怕陈翎说他。   沈辞一面替他擦了擦眼泪,一面轻声道,“你父皇没说你,方才不是也听到了吗,你父皇说了让沈叔叔来,他不会说你的。”   阿念又看了看陈翎,见陈翎只是环臂,没有吱声,好像真的信了。   “许相好看,所以喜欢许相,我觉得没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是错事。”沈辞说完,阿念睁大眼睛看他,他继续给他擦鼻涕。   阿念这次继续道,“许相还教我下五子棋,还同我猜水果,猜动物,我好喜欢他。”   陈翎微怔。   许骄是在陪他玩。阿念在宫中,平日里只有方嬷嬷和宫中的人陪他,她大都在忙,无暇顾及,方嬷嬷也好,宫中的人也好,怎么都顾忌他,许骄是真在陪他玩。   陈翎想起阿念早前说他好喜欢许相……   他是真的喜欢许骄。   沈辞看向阿念,继续道,“早前怎么说的,男子汉,哭可以,但哭能解决问题吗?”   阿念嘟嘴。   沈辞继续道,“殿下在这里哭,许相还是会走,方才陛下也同殿下说了。许相也有家人,你不让许相回去,就好像旁人不让你见陛下一样,你舍得吗?”   阿念眼泪再次包起,然后摇头。   沈辞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不哭了,阿念。”   沈辞抱他。   阿念哽咽道,“我想和许相道别。”   沈辞笑道,“明日的宫宴,就是替许相践行,明日可以同许相道别。”   阿念低声道,“可是宫宴上人很多,不能和许相说话,我想和许相说说话,还想和许相下棋。”   都入夜了。   陈翎看了看窗外,等转眸的时候,见沈辞看她。   陈翎轻叹,朝他摇头。   沈辞放下阿念,唤了陈翎到屏风后,“我带他去,稍后就回来,驿馆不远。”   陈翎看他,“你太惯着他了,这不是任性的时候。”   沈辞笑了笑,“阿翎,想想你小时候馋八宝鸭子的时候,让你等上一日,明日再去,你说什么了?”   他都记得。   陈翎:“……”   陈翎轻声,“不一样。”   沈辞嘴角微微上扬,上前拥了拥她,“阿翎,我没惯过你吗?你想吃八宝鸭子的时候,我没大半夜带你爬墙?让我惯惯阿念吧,他正在学会懂事的时候,他会记得你让他同喜欢的朋友道别,不好吗?”   陈翎愣住。   沈辞伸手抚了抚她脸颊,“我晚些就带阿念回来,放心。”   陈翎还是看他。   沈辞吻上她侧颊。   ***   夜市街巷处,陈修远同许骄一道,又是一处可以吃酸辣粉的小摊,在京中实属难得。   “你后日要走,今晚给践行。”陈修远烫了碗筷给她,“明日宫宴,未必有时间同你道别,后日就要走,到时候又是鸿胪寺的天下。”   许骄笑,“多谢了,陈修远。”   陈修远看了看不远处,一脸面无表情的陆深,轻声道,“看来你们元帝陛下也不信任你啊,还让暗卫跟着你。”   许骄回怼,“之前陆深不在的时候,你说陛下不信任我,连暗卫都没安排一个;眼下陆深在,你还是要抨击一下,说陛下信任我,所以安稳暗卫。陈修远,你这是双标。”   陈修远轻嘶一声,“好像有道理……”   许骄忍不住笑。   恰好老板将酸辣粉端上,许骄道谢。   有酸辣粉,许骄就很开心。   陈修远倒是没怎么吃,看了看她,“许骄,我同你说真的,你们这元帝陛下有些厉害,别到时候脱不了身。”   许骄嗦粉。   陈修远恼火,“这儿说着正事儿呢,别忘了我同你说,要真有麻烦,让我寻我。”   陈修远叹道,“好歹,也是陪我哭了一晚上的人,有过硬的交情。”   许骄却笑,“你日后还是别哭了,挺难看的,我现在都还记得。”   陈修远脸一黑,“许骄!”   许骄笑道,“陈修远,欢迎你来南顺出使。”   陈修远轻嗤,“你我日后不要见面,说明谁都好。”   许骄点头,“有道理……”   言辞间,听到身后马车声响起,没有径直驶离,而是停了下来,陈修远和许骄都转眸看过去。   这里有燕韩的禁军在,自然不会有危险。   但见马车上撩起帘栊的人是沈辞的时候,陈修远还是嫌弃的皱了皱眉头,嘀咕道,“怎么哪儿都有他?”   话音刚落,许骄却见沈辞从马车上将阿念抱了下来。   陈修远微楞。   沈辞没有牵他,温声道,“去吧。”   阿念感激看了看沈辞,而后朝着许骄便跑了过来,“许相许相!”   脸上都是孩子的天真,奶声奶气里也透着欢喜,许骄起身,“殿下。”   “哟,沈将军,禁军近来操持的事务……”陈修远想了想,叹道,“越发的种类繁多啊~”   沈辞也不生气,轻描淡写道,“陪殿下来一趟,方才去了驿馆,说敬平王同许相出来了,找禁军未见过,就找到了这里。”   陈修远自然知晓不是陈翎的作风,既然不是陈翎的,那就有人的枕边风,陈修远叹为观止。   沈辞笑道,“殿下说,想同许相单独说话道别,末将同敬平王一道走走?”   陈修远别有意味看他。   沈辞也看他。   ……   最后,面摊座位上就只剩了许骄和阿念两个,真的是他们两人在一处说话。   陆深有些懵。   “许相许相,你是真的要回去了吗?”阿念眼巴巴看她,仿佛希望听到不一样的。   许骄点头,温和同他说道,“是啊,殿下,我要回南顺去了,家中的人还在等我,他们也想我了,所以我也要回家了。”   阿念继续看她,期盼问道,“那,那你还会再来吗?”   许骄想了想,虽然善意的谎言固然好,但她不想骗他,“也许会,也许不会,其实我也不知道,殿下,怎么了?”   阿念也想了想,悄声道,“许相许相,我可以娶你吗?”   许骄意外,“啊?”   但看着阿念清澈的目光,许骄又笑,“殿下为什么要娶我啊?”   阿念认真道,“因为,你会和我一起下五子棋啊!”   童言无忌,许骄忍不住笑了笑,又道,“可是,不行!”   “为什么?”阿念失望。   许骄凑近了些,郑重其事道,“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阿念再次眨了眨眼睛,“那你喜欢他,也可以喜欢我啊,我就喜欢大卜,还喜欢许相……”   许骄忍着笑意,认真,“可是我喜欢他很久了。”   真的很久了……   阿念嘟嘴,“他好看吗?”   许骄点头,“好看啊。”   “有我好看吗?”   许骄想了想,还是应道,“嗯,没有殿下好看。”   阿念高兴了,“那你也喜欢我吧,一起喜欢。”   许骄被他逗乐,“好。”   阿念开心了,“许相许相,我可以和你说一个愿望吗?”   “好啊。”许骄看他。   阿念腼腆,“我想抱抱你。”   许骄半蹲下,阿念上前拥抱她,“许相,你也说一个愿望吧。”   许骄莞尔,也伸手拥了拥他,眸间似有夜空星辰,“希望殿下能慢慢长大,每一日都过得开心,日后做一个合格的东宫,再做一个受人称赞的明君……”   许骄轻声道,“我会替殿下自豪的。”   阿念眼眶微红,“许相许相,我会想你的~”   许骄道,“我也会想殿下的。”   ***   回宫的马车上,阿念已经不哭了。   沈辞抱着他,他靠在沈辞怀中,马车行到一半路途的时候,阿念就睡着了。   陈翎在朝阳殿等,但也没闲着,一直看着折子,直到他们父子二人回来。   等沈辞抱了阿念回朝阳殿,陈翎见他已经睡了,看模样是安安宁宁的,应当早就没哭了。   沈辞将阿念放在床榻上,又替他掖好被角。   陈翎看了看阿念,问道,“见到许骄了?”   沈辞抱起她,温和笑道,“嗯,见过了,进行了亲切的交谈和道别,有模有样,最后,还亲了人家。”   陈翎:“……”   沈辞笑,“阿翎,阿念很高兴,你今日维护了他。”   陈翎看他,“明明是你……”   沈辞也看她,“你我有什么区别?”   陈翎俯身,额头贴上他额头,“沈自安,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沈辞轻叹,“早前没那么喜欢啊?”   陈翎笑,“嗯。”   沈辞低声道,“哦,那今晚再多喜欢一些。” 第074章 出事了   随着许骄和南顺使节的离开,日头也渐渐进入了十一月。   今天的冬日比往常来得都早,也更冷,眼下不过才十一月初,就同往年的腊月差不多冷了。京中都估摸着,怕是隔不了多久,今年的初雪当下了……   寒冬来得早,京中早前便都在抢着做冬衣。   往年这个时候,宫中也会给京中的官吏府中分发过冬的衣服,是天家的体恤。   但今年寒冬,户部和兵部都忙着西边和北边驻军冬衣的事,焦头烂额,就连宫中给京中官吏的例行冬衣全都搁置了,京中各个官吏抚上更不好抢着做冬衣,怕触天子霉头。   凛冬一来,朝中的目光自然而然都瞥向了北边的巴尔和西边的西戎。   眼下两处都没有动静传来,也不知是不是会有动静,反倒堵着。   边关的消息,每日不间断得往天子跟前送,早朝上都会余出一段时间给兵部做例行奏报。   早朝上,陈翎看向沈辞。   兵部奏报的时候,沈辞听得认真,但其余时候,大都在出神。   除了边关之事,朝中的政事也都猛增。   因为依照惯例,腊月有年关,政令颁布了也无法在年关前落实,真正需要在年前做的事,最迟都要在十一月处理妥善,所以一进入十一月,朝中的繁忙程度就忽然翻了翻。   早朝上,政事堂,翰林院都没有一处在十一月是空闲的。   虽然七曜中,最后两日是休沐,但休沐也最多是免了早朝,但年前积压的事情都需做完,所以休沐时,政事堂和翰林院都在运转。   陈翎更是没有闲过。   宁相还在阜阳郡,腊月初才会回京,政事堂中的不少事情放在方四平处还是缺些火候,而方四平也在忙着明年恩科之事。三四月的恩科,所有的事情都要在十一月前敲定,然后依次颁发公文给各州郡,年关前都要抵各州郡,明年年初的恩科才能顺利进行。   所以陈翎每日除却早朝,也近乎都耗在丽和殿中,不是不想挪,是根本挪不动。   往常还能从丽和殿离开后去朝阳殿看看阿念,自从进入到十一月,都是晌午的时候,方嬷嬷领了阿念来丽和殿看她。   阿念也好,方嬷嬷和启善也好,都习惯了每年十一月天子都是这种节奏,而往往每年这时候,平日里再温和自持的天子,也会脾气“嗖”得一声上来。   但今年又好似不同……   启善心知肚明,是沈将军在的缘故。   尽管天子每日忙到见沈将军的时间都不长,但沈将军离开的时候,天子眸间大都沾了笑意,有时候,唇间还残留了些糖葫芦的糖丝之类的……   ***   沈辞这处,禁军的也差不多渐渐理顺。   他本就是边关的驻军统帅,边关的情况要比京中复杂的多,而且边关重镇大都在驻军统帅麾下管辖,但到禁军这处,绝大多数的精力都在守卫京畿和天子安危上。   这些时日,他差不多将禁军内外的关系摸清楚。   相比边关,禁军中难管的是这群世家子弟。   边关苦寒,世家子弟未必愿意去,家中也未必愿意他们去;但禁军是好差事,天子脚下,若没有大的变故和危险,镀一两年的金,也将京中的门道都摸清了。   这些世家子弟把持着禁军,禁军的风气很难好。   但眼下京中还有紫衣卫在。   时时处处都有对比,京中的禁军原本也都是有血性的,这些世家子弟受了刺激也能卯足了劲儿和紫衣卫争口气。   所以,有时候有些冲突反倒是好事。   他同石怀远都好做。   再加上沈辞是真正意义上的边关统帅,到禁军的第一日就将明日里耀武扬威的赵伦持给揍了,天子一声都没吱。   又几乎每一日,沈辞都会出现在禁军东西大营的校场,以及巡防处。   宫中轮值也能见到沈辞身影,京郊戍防,京中巡守,沈辞也都在,所以在禁军心中,沈辞是真正的禁军统帅,不是挂职,也不是镀金,是真的在执掌禁军。   早前在京中混吃混喝没有主的禁军,仿佛眼下恨不得三头六臂,将紫衣卫的活儿都抢过来,骑在紫衣卫头上更好。   特别是,他们紫衣卫的头还是个女的!   但他们的头,是沈将军!   ……   如此这般,不过月余,沈辞已经在京中禁军有很高威望。   掌管的禁军东大营的左前卫副使戴景杰和,掌管禁军西大营的右前卫副使关书博,都是沈辞的左膀右臂。   到十一月中的时候,沈辞在东大营校场巡查,小五兴匆匆来了校场,“将军,韩将军送的小马驹到了!”   沈辞笑了笑,他让韩关替阿念挑的那匹矮脚马小马驹来了。   “看这些,我还有事,先回宫一趟。”沈辞是想去见阿念了。   戴景杰笑道,“将军,黄昏前后玉兰阁,今日生辰,我请兄弟们吃酒。”   “好,一定到。”沈辞应声。   “小马驹在哪里?”出了禁军东大营,沈辞跃身上马。   小五也跟着跃身上马,“在府中呢!东西我都置好了,都是按照将军早前给小公子准备的备好的,可以先用,旁的若是宫中有规矩可以慢慢再补,将军直接牵走就好了。”   这些事情,在小五手中都不需要交待。   眼下差不多晌午,阿念稍后会午睡,等回沈府仔细检查了马驹,再入宫,差不多阿念就该醒了。   回京前,阿念就盼着那只小马驹,今日终于来了。   这只小马,他一定喜欢。   回到沈府,沈辞仔细检查了小马驹。   小五在一旁笑,“将军,我都仔细看过了,从头到尾,从上到下。”   沈辞瞥了他一眼,“那我也得过目。”   小五挠了挠头,“也是,太子殿下,当然要谨慎下。”   沈辞看他,轻声道,“他还小。”   沈辞还在继续检查,小五凑上前,“将军,你对太子特好别!”   沈辞再次看他,“我对你不好?”   小五哈哈哈大笑,“也好也好!”   说完,小五轻嘶一声,“不对啊将军,太子才三岁,你拿三岁的太子同我比。”   沈辞笑,“嗯,你还没太子懂事。”   “啧啧啧,”小五不禁叹道,“将军,你这么维护殿下,不知道的,还以为……”   言及此处,小五小五赶紧捂嘴,念八字保命秘诀,“祸从口出,谨言慎行。”   但沈辞今日是真的心情好,也没再说他。   小五还是憋不住,“将军,有句话我不该说的……”   “那就不说。”   小五憋得脸都青了,还是凑到近前,“将军,我觉得太子同你有些像……”   沈辞愣住,既而转头看他。   小五嘴角抽了抽,“太子真的像小将军。”   沈辞没有再搭理他,而是牵了小马驹径直出了府,往宫中去。   小五心中唏嘘。   ……   小五没同沈辞一道入宫,沈辞牵着小马驹,步行去宫中。   一路上,都在想小五方才的话。   小五没说错,阿念是同他像,小五会想,旁人也会想。   京中应当早就有流言蜚语了,即便没有,也很快会有……   沈辞垂眸。   ***   “挑好!”阿念每日午睡醒,原本都是起床气最重的时候。但今日方嬷嬷同他说,沈将军给殿下的小马驹到了,沈将军带着小马驹在宫中马场等着殿下了,阿念整个人欢呼雀跃,别提有多激动和喜欢。   骑马有专门的骑马服,但阿念还小,早前也没参加过秋猎,原本今年是应当参加秋猎的,结果出了怀城之乱,所以秋猎取消,阿念一直没有骑马服,所以,但当方嬷嬷拿出那套小小的骑马服的时候,“哇~”阿念就差在床榻上跳起来了!   “这是哪里来的!”阿念兴奋不已。   方嬷嬷道,“沈将军特意给殿下备的,按照殿下这两月的个头备的,能穿。”   阿念有史以来最配合的速度穿好了骑马服,虽然是冬日带了夹袄,但是不妨碍好看又精神!   看得方嬷嬷都笑得合不拢嘴,“殿下这一身真好看。”   “可以让父皇来吗?”阿念总想让陈翎看见他。   方嬷嬷笑道,“陛下这月余都要忙,老奴让人同陛下说一声,看看陛下能否抽空去马场。”   “好~”阿念欢呼。   等到马车的时候,“沈叔叔!”   阿念惊呼是扑过去的。   “哇~”再看到小马驹的时候,眼前都亮了,“这小马好好看,而且它的腿好短~”   沈辞应道,“这是只矮脚马,殿下骑正好。”   “它有名字吗?”小孩子的关注点总是不一样。   “有。”沈辞半蹲下,与他齐高,“殿下也可以给他取名字。”   阿念睁大了眼睛,好奇问,“它叫什么名字?”   “初夏。”沈辞温和应道。   “我喜欢这个名字,沈叔叔!”阿念兴奋。   “那就叫初夏。”沈辞温声。   “沈叔叔,我可以骑它了吗?”阿念已经迫不及待。   沈辞笑道,“殿下,他是你的马,你要先认识他。”   阿念惊喜,“要怎么认识它?”   “来。”沈辞抱他起身。   虽然是矮脚马,但是个头也要比阿念高太多,沈辞抱起他,他坐在沈辞腿上,就能刚好够着初夏。   阿念眸间都是笑意。   他想同初夏亲近,又不知道应当怎么同初夏亲近,最后看向沈辞,“沈叔叔,要怎么做?”   初夏的缰绳在沈辞手中,又有沈辞照看着,不会有问题。   沈辞朝他道,“你可以摸摸初夏,同它熟悉。”   阿念既兴奋又有些怕,想伸手,又有些不敢伸手,还一脸期待看向沈辞,沈辞温和笑道,“来,不怕,沈叔叔和你一起。”   阿念忙不迭点头。   沈辞握着他的小手,带着他的小手一点点抚上初夏的鬃毛,“嘘,不要很大声,它要慢慢熟悉你的声音。”   “嗯。”阿念再次小鸡啄米似的地点头。   就在边关,沈辞知晓怎么熟悉一头马驹,在入宫的路上,沈辞已经同初夏熟悉了很久,方才在马场,也基本摸清楚了初夏的脾气,所以心底澄澈。   阿念则不一样。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感觉,阿念眸间都亮了起来,又不敢高声,怕吓倒初夏。   初夏起初会稍稍往后,但很快,仿佛熟悉了他掌心的温度,也不怎么退后了。   沈辞慢慢松手,让他自己一点点,从上到下抚着初夏的鬃毛。   “殿下可以试着同初夏说说话。”沈辞继续鼓励他。   阿念看向初夏,“初夏初夏~”   阿念说完,又看向沈辞,“是这样吗?”   沈辞颔首,“继续。”   阿念果真开始真的同初夏说话,“初夏初夏~我叫阿念……”   沈辞看着他笑。   阿念年幼,有着孩子最好的天真烂漫,也有着最诚挚的期待和憧憬,所以一切都是美好与值得期待的。   阿念一面抚着初夏,一面同初夏说了许久的话。   沈辞又带他给初夏喂了草,看着初夏吃草,阿念笑得停不下来。   最后沈辞才抱着他上了初夏的马背,一手扶着他,一手牵着缰绳,轻声叮嘱道,“还记得方才说的吗?”   阿念点头,“握紧缰绳,不要害怕,平视前方,留心初夏。”   “好,沈叔叔扶着你的,别害怕,让初夏载着走。”沈辞说完,阿念颔首。   阿念真的不怎么怕,要一定说有,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忐忑。   在阜阳郡的时候,还有从淼城回京的时候,沈辞都时常带着他一道骑马,还骑过快马,阿念都不怕;眼下是他头一次自己骑马,所以兴奋中又带了稍许忐忑。   “还好吗?”马蹄迈出了几步,沈辞问他。   阿念嘴角扬起,“特别好~”   沈辞忍不住笑,“那我们继续。”   “好~”   ……   陈翎远远看着他们父子,启善和方嬷嬷就在身后。   方嬷嬷笑道,“陛下怎么今日有时间。”   陈翎应道,“念叨了好久,要同沈辞一道骑马,朕来看看。”   方嬷嬷叹道,“殿下整个人都高兴得不行,这嘴角就没掉下来过,一直扬着。”   启善也道,“陛下再看一会儿?”   陈翎摇头,“不了,还有些事儿,方嬷嬷,替朕看着。”   “是!”方嬷嬷应声。   陈翎转身,她今日是有很多事情,但还是忍不住想来看看沈辞和他,行出不远,陈翎又驻足,回头望了望,刚好见沈辞在看她。   见她转身看过来,沈辞不由笑了笑。   她亦莞尔。   稍许,不过四目相视,眸间一笑的功夫,她转身回丽和殿,他继续陪着阿念。   阿念口中“咯咯咯”的欢笑声好似让人去了疲惫。   ***   黄昏前后,沈辞去了玉兰阁。   今日戴景杰生辰,约得都是禁军中的将领,他是头儿,他自然要去,只是从宫中出来得晚,到的时候,已经酒过三巡,都是禁军中的将领,人人都要他罚杯,他不好推脱,接连被灌了好多杯,都喝得有些急,到最后,都喝高兴了,都拿得的小酒坛子。   戴景杰做东,敬他敬得最厉害,他喝得最多。   中途离席透透气,许久了还没回来。   虽然玉兰阁内不会出什么事,但沈辞心细,也离了阁间去寻他。   见他一人在露台一侧吐。   今日都喝高了,也没人照应,沈辞上前,“没事吧。”   戴景杰一面摇头,又继续。   好在沈辞在。   冬日里,露台处的人很少,沈辞一直陪着他,稍许,才听三四人在露台另一侧说话。   因为背着光,谁都看不清谁,沈辞起初也没在意,后来才依稀听到对方的声音,“听说了吗,沈自安像是同天子有些亲近。”   沈辞愣住。   另一人道,“你小声些,口无遮拦的。”   都沾了酒气,说话也肆无忌惮,“怕什么,就是他沈辞在,也没什么不好说的,龙床只怕都爬过了,还怕这些啊?”   “我倒是听人说,太子同沈辞长得像……”   早前那人道,“那还不好猜,要么天子比照沈辞找了女人,要么比照女人找了沈辞,你猜是哪种?”   几人哄笑。   沈辞面色慢慢沉了下去。   “人沈辞救过天子,是天子跟前的红人,天子后宫空置那么久,眼下有人怎么了?”   周围的哄笑声再起。   “沈辞也愿意?”   “我看早前在东宫的时候,沈辞同天子就不清不楚的,说不好是那个就搅在一处了;要么,就是立城四年呆怕了,回来找天子认个错,这不,禁军统领舒舒服服做着……”   “也是,人有本事,能将天子伺候舒坦了,到眼下不是也没娶妻吗?”   “嗐,这怎么娶啊?天子的人,给天子添堵吗?”   周围哄笑声中,戴景杰应是方才正好吐完,听到了后几句,顿时就恼了,“我艹你大爷的!老子不揍死你们几个!你们几个他妈的活腻了!连头儿的谣都敢造!老子不揍死你丫的!”   事出突然,沈辞还未反应过来,戴景杰已经冲上去揍人了!   早前那几人还没反应过来是谁,但见身侧的人被按到地上揍开了,被揍的人显然也喝多了,哪里是戴景杰的对手。   等旁人见是戴景杰,都吓一跳,戴景杰本来就是个不好惹的,还是禁军的人……   露台上顿时混乱,沈辞上前,将戴景杰拉起来,“景杰!”   戴景杰被他拉来,又重新扑了上前,照着那人又狠狠揍了几拳,原本还想恼,却忽然想起是沈辞在,“头儿?”   这……   周围几个人冷汗都吓了出来。   “起来。”沈辞拽了戴景杰起来,那几人吓得打抖,“沈,沈将军!”   沈辞也在,那方才的话……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戴景杰一口恶心在心里,这群王八羔子!   沈辞依次看向这几人,几人不寒而栗,沈辞淡声道,“还不滚?”   这几人连忙没命似的跑了下去。   戴景杰这才看向沈辞,“头儿!”   沈辞伸手拉他起身,“嘴长在人身上,你揍死了他们又能怎么样?”   戴景杰愣住,“可是他们……”   戴景杰恼道,“旁人不知道,我们禁军还不知道吗?头儿做了多少事情,禁军中谁不清楚?打头儿的脸,不是打禁军的脸吗!”   沈辞正欲应声,身后的“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是关书博,“头儿,你家小孩子来了,一直在哭。”   沈辞都戴景杰都停下来。   他家小孩儿?   关书博笑道,“小五啊!头儿,不是你家小孩儿啊?”   小五年纪小,又成天跟在沈辞身后,关书博几人一直管小五叫头儿家的小孩儿。   “你是说小五一直在哭?”沈辞意外。   关书博点头,“是啊,说要找头儿,问他什么事儿也不说,就一直哭。”   沈辞直觉不对。   小五不会。   当下,沈辞也顾不得戴景杰这里这么多,往楼下去。   戴景杰和关书博都跟上。   玉兰阁楼下,其余几个禁军将领围着小五一处,“小五,谁欺负你了,给哥哥们说,哥哥们替你揍他!”   “就是啊,别哭了!男子汉哭什么!”   “别哭了,头儿马上就来了!”   几人七嘴八舌安慰着,沈辞正好下来,见小五不是在哭,而是一双眼睛都哭肿了,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句话也不说,也不伸手擦眼泪,反倒是周围几个人在帮他。   沈辞僵住,小五跟他上过沙场,死人堆里也爬过,就是险些连命丢了也没这么哭过。   上一次,还是老齐死的时候……   沈辞不好预感涌上心头,“怎么了?”   小五应该哭懵了,或是眼前哭模糊了,方才看清他,也才伸手狠狠擦了擦眼睛,颤声道,“出事了,将军……出事了……”   沈辞心底骤然一沉,就见小五浑身都打着抖,“将军,薛超哥哥没了……”   “你说什么?”沈辞以为听错。   小五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薛超哥哥没了,他没了……”   小五已经说不出话来,只颤颤伸手,将手中的书信递给他。   沈辞接过,面如死灰。   也清楚认得白纸黑字,是郭子晓的字迹……   沈辞脑海中“嗡”的一声,好似一片空白,眼中氤氲似不受控一般,心底如钝器划过,压抑喘不过气来。 第075章 快马扬鞭   丽和殿中,启善才送走方四平,陈翎略显疲惫得揉了揉眉心。抽空去看了看沈辞带阿念骑马,等回丽和殿后,就一直坐到这个时候,中途没歇过。   眼看十一月中旬了,再有半个月朝中的事便能慢慢缓下来,她也盼着腊月,盼着过年了……   朝中每年都会从腊月二十七开始休沐,除却每年初一这一日百官会携家眷入宫拜谒之外,朝中会一直休沐到大年初十。政事堂会有轮值,处理紧急的事,再有政事堂无法拿主意的才会至宫中。   所以年关休沐是一年里她最清闲的一段时间。   可以好好陪陪阿念,去一趟寺院祈福,听听诵经,抄抄经文,然后便是歇一歇,看看书,饮饮茶……   今年有南巡,再加上怀城之乱几个月的时间搭进去,所有的事情都积压到了十一月,忙得没有尽头,她也罕见得从眼下就开始盼年关了。   而且,今年还有沈辞在……   仿佛,更有盼头。   陈翎摊开下一本折子,又忽然想起好像是听沈辞说起他今日轮值,但有京中禁军同僚生辰,要饮了酒再入宫。   整个十一月,他同她都很忙,各自忙着各自的事,但沈辞再忙都会来见她,要么给她送糖葫芦,要么是千层饼,还有一次竟然是八宝鸭子……   在东宫时,沈辞就惯着她,到眼下也是。   陈翎笑了笑,目光看向一侧的铜壶滴漏,都亥时了?   不应当……   陈翎放下折子。   沈辞最守时,连带着阿念同他一处都开始养成了守时的习惯,他说亥时前会回宫就一定会回来,除非是有事情……   “启善。”陈翎唤了声。   启善入内,“陛下。”   “去问问看,沈辞是不是入宫了?”陈翎没说旁的。   “是。”启善应声。   大约小半个时辰,启善折回,陈翎还在丽和殿中看折子,今日见了一整日的官员,折子积攒了一堆,入夜才有时间。   “陛下,都问过了,宫门处的禁军黄昏前沈将军离宫后,就没见着沈将军再入宫……”启善已经打听清楚。   陈翎愣住。   这才不像沈辞,既没回来,也没口信,不大对劲……   陈翎看向启善,“让人去找找,朕有事寻他。”   “是。”启善再次应声。   但刚等启善转身,陈翎又开口,“等等。”   “陛下?”启善折回。   陈翎道,“去寻人就是了,然后回来告诉朕在哪,不用同沈辞说旁的。”   启善会意。   ……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启善匆匆折回,但陈翎已经不在丽和殿中。   值守的内侍官道,“天子方才回寝殿了。”   启善才匆匆忙往寝殿去。   陈翎才换下龙袍,换了身宽松些的袍子在内殿中看书,听到启善的声音,让他入内。   启善拱手,“陛下,寻了好些时候,先后去了沈将军府上,玉兰阁,说今日是禁军左前卫副使,戴景杰戴将军的生辰,将军同各位禁军将领一道去了玉兰阁吃酒给戴将军庆生,后来……也不知什么事,听描述,像是小五来寻了沈将军一趟,然后,沈将军就去了禁军东大营校场……一直在校场内,到眼下还在,没去别的地方。”   启善每说一句都察言观色。   沈将军不同旁人,陛下心中是在意的。   “朕知道了。”陈翎轻声。   陈翎目光落在内殿案几前的灯盏上,给戴景杰庆生,在玉兰阁都是好好的,小五来了一趟,出什么事了?   禁军东大营校场,整个晚上一直在那里……   “启善。”陈翎又唤了声。   “陛下。”启善应声。   陈翎放下手中书册,“去趟东大营校场。”   启善意外,“眼下,将近子时了……”   陈翎起身去了屏风后,“现在就去。”   启善不敢再耽误,“是。”   ***   禁军东大营校场,沈辞累得躺下。   额头都是汗水,但脑海中的嗡鸣一直就没去过。   ——薛超是被人掐住脖子窒息的,窒息前,被人用西戎的弯刀隔穿了胸膛……   沈辞攥紧掌心,还能是谁?!   薛超这么谨慎的人,轻易不会出事,他比韩关和郭子晓加一处还稳妥!   他还特意告诫过他,不要和哈尔米亚硬碰硬。   怎么会?   沈辞闭眼,汗水顺着额头留下,后背也湿透,整个人似脱力躺在校场一侧,累得不想动弹,也仿佛只有这样,心里的沉痛才会迟钝半分,但也只是迟钝半分……   哈尔米亚!   沈辞再度攥紧双手,颈间青筋若隐若现,唇间也有血丝。   如果,如果他没有让郭子晓去查安城柳土的事,郭子晓就会同薛超一处……   薛超就不会死。   如果他没留在京中,同薛超和郭子晓一道回立城,薛超也不会死。   在战场上,薛超是最多的一个,扛着回来的人……   但他没送到他最后一程。   沈辞双目通红,喉间哽咽。   夜风冰冷,冷风顺着汗渍渗入四肢百骸,仿佛堕入深渊冰窖中。   但他口中还喘着粗气,还有方才纵马疾驰,同人练手的余温……   熟悉的脚步声里,夹杂着衣裳摩挲的声音,停在他跟前。   他不会听不出来是谁。   他原本,也不想她看见他这幅模样,也没她来了这里……   沈辞撑手坐起,抬眸看她,眼底都是猩红一片。   陈翎就在他身前,温声道,“出什么事了?”   他其实一整晚都没说话,但在她开口问他的时候,他心底的那根弦好似轰然崩碎,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大肆悲恸,只是轻声里带着嘶哑,“老薛死了……”   陈翎愣住。   忽然想起几日前,他还在同她说,老薛有些奇怪,这么久了还没到立城,途中也没有消息,他有些担心,还说要找人去打听。   怎么忽然间……   陈翎心中一沉,看着他原本就布满血丝的眼底,忽然涌起氤氲,“阿翎,老薛没了……”   陈翎似是从未听过他这样的声音。   “老薛没了……”   他坐在校场的演练台上,稍许高出地面一个台阶,陈翎站在他身前。校场的灯盏投下的光束,映出他埋首在她怀中的身影,“是我,如果我让郭子晓同他一道,他就不会死,是我……”   周遭的风很安静,吹起她窸窣的声音,她没出声,只是伸手揽上他后颈。   他亦伸手环紧她,缓缓平复着情绪。   良久,两人都没出声,只是都在彼此身边,夜风微起,校场上的灯盏在高处摇曳着,陈翎轻声道,“回去吧。”   环着她的手僵住。   陈翎继续道,“眼下十一月中,若是快马加鞭,中途少停歇,还能赶在年关前到立城……”   “阿翎?”他抬眸看她。   陈翎目光温和,也似惯常一般伸手抚上他脸颊,低声道,“你既如此,可想而知韩关和子晓也都会如此,军心不稳,则边关不稳,多事之秋,主帅又不在,必定人心惶惶,若是再生出些事端,今年立城边关不会太平。回去吧,我这里很好……”   他没有应声。   陈翎温和道,“我还在哪,只是不如你惯着阿念。”   “阿翎。”他喉间哽咽。   陈翎沉声道,“自安,你留在京中,年关会过得好吗?”   他愣住。   “朕让你回立城。”   “陈翎!”   “明日就走……”   他环紧她,喉间哽咽,良久没有松开。   ……   远处,戴景杰懵住,真,真是陛下。   再有禁军上前,戴景杰呵斥,“滚,都别来这儿!”   这里原本就是东大营校场最内里的演练场,平素不会有人过,前面有紫衣卫守着,这处不会有人。   戴景杰想起方才看到的场景,心中似打翻了什么一般,五味杂成。   ***   翌日早朝,沈辞没有出现在早朝上。   禁军西大营中,所有京中禁军机要位置的将领都在。   “头儿!怎么了?”   昨晚老戴生辰,在场的人近乎都在,也都见小五在玉兰阁门前哭鼻子,也见将军听完小五说话后,一言不发离开。   都不是傻子,听得出是立城边关有将领出事了。   眼下正是寒冬,北边也好,立城也好,哪处都人心惶惶,再这么有将领出事,恐怕不是好事……   “人都到齐了吗?”沈辞问。   “老戴?”关书博扯了扯戴景杰衣袖。   戴景杰才回过神来,“齐了,头儿!”   戴景杰脑海中都是昨晚看到的一幕,眼下还有些怔忪,方才出神去了,他是禁军左前卫副使,也就是沈辞的副手,像今日这样召集禁军既要将领在一处的活儿都是戴景杰在做。   眼下,既然人已到齐,沈辞开门见山,“各位,边关有军情,陛下责成明日离京,我明日晨间就要去立城边关一趟,可能没时间同诸位做交接,但平日之事,大家都在各司其职,军中的要务也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我再不再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各位在,禁军便不会出乱子。”   “这!”   “头儿!”   “怎么会?”   “前两日还说年关吃饺子呢?”   “将军这一趟什么时候回来?”关书博也问。   沈辞沉声道,“归期未定,但至少要等边关安定一阵子,要么今年也是严冬,始终不踏实。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也要当我在,好好守着京中,好好守着陛下。”   “是!”众人拱手应声。   戴景杰不自然得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跟着应声。   沈辞继续道,“事出突然,陛下的调令未必能赶得及在我离京前出来,禁军统领之职怕是还会在我身上挂着,路上的时候,我会寻时间书信陛下。”   沈辞说完,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周围所有人,“都听好了,并不是京中就一定比边关安全,禁军也从来都不是闲置。想想怀城之变,陛下除了南顺,还会有祈福祭天,犒赏三军,体察民情,再来一次怀城之变,禁军是否能应对?”   周围都愣住。   沈辞继续道,“怀城之乱眼下还有漏网之鱼,还不知有多少人潜伏在京中,伺机而动,准备殊死一搏。京中好比整个燕韩的心脏,京中安定,周遭才会安定。守护京中和守护边关一样重要,你们守护的还有宫中,还有天子,还有军中将士尊严,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是!将军!”周遭都热血沸腾!   “老戴,老关……”沈辞又唤了声。   “头儿!”两人应声。   沈辞道,“我还要入宫一趟,我不在京中的时间,好好照看好禁军。”   “是!”两人拱手应声。   沈辞言罢,跃身上马,打马往宫中去。   戴景杰看向那道背影,忽然想,旁的有什么重要,沈将军就是沈将军,与旁的无关!   ***   朝阳殿中,阿念眨着眼睛,“沈叔叔。”   沈辞半蹲下,温和道,“我来陪陪殿下。”   阿念揉了揉眼睛,“我才睡醒午觉!”   方嬷嬷也看向他,平日沈将军都会等殿下午睡起了好些才来,殿下有起床气,这毛病眼下是好些了,但是偶尔还有。   沈辞却也看向阿念,还是如实道,“阿念,沈叔叔要离开京中一段时间,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今晚就要走,所以来看看你。”   阿念愣住,只是诧异他要走,却没反应过来,他少有得直接唤他阿念。   方嬷嬷也愣住,这也没听说沈将军要走。   阿念皱眉,“沈叔叔,你不是会一直留下吗?”   沈辞看他,“叔叔说过,需要保家卫国的时候,就会离开。”   阿念忽然眼底就红了起来,“可是我们说好,年关放鞭炮的。”   阿念的眼泪很快决堤,但又因为懂事,所以没有大哭,反而是眼泪一直吧嗒吧嗒得往下落,但都没有哭出声来,难过道,“可是很舍不得你……”   阿念的话似是触及到他心底的柔软之处。   沈辞心底也似揣了一块沉石一般难过,他不想同他分开,他也舍不得自己的儿子……   沈辞尽量平和,温声道,“阿念,我不能不去,因为还有很多像阿念一样的孩子,我想让他们安稳过个好年。”   阿念眼泪再次涌出眼眶,“沈叔叔,是不是我的小木剑没练好?”   沈辞伸手抚了抚他头顶,“你练得很好,沈叔叔不在的时候,你还继续连好不好?等沈叔叔再回京的时候,你要练得好好的,给沈叔叔看,好不好?”   阿念没哭,委屈点头,“可是,你还没陪我一起骑马呢?”   昨日才带他认识了初夏,就骑了一次初夏,他还盼着沈叔叔教他骑初夏……   沈辞伸手,替他擦了擦眼泪,“我们现在去骑马好不好?”   小孩子的脸,就似天气,沈辞说完,原本还一直在哭的阿念,忽然停下来了,“是现在去骑初夏吗?”   “嗯。”沈辞颔首,“现在就去,沈叔叔陪你。”   阿念当即破涕为笑,“那我们现在就去!”   仿佛刚才的分别的不舍,都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方嬷嬷轻叹一声,沈辞却未尝觉得不好。   “方嬷嬷,要劳烦你多照顾阿翎和阿念。”他也知晓这些话不该说,但陈翎和阿念身边伺候的老人,似是就剩了方嬷嬷一个。   他……   方嬷嬷却颔首,“将军放心,老奴知晓了,老奴会照看好陛下和太子,将军放心去边关吧。”   沈辞点头。   方嬷嬷又道,“将军这次去立城,何时回京?”   沈辞摇了摇头,如实道,“还不清楚,等边关安稳一下,可能要开春过后一段时日才知晓了。”   方嬷嬷跟着点头。   沈辞牵了阿念一道往宫中的马场去,小小的掌心握在手中,就似最珍贵的东西。   他会一直想念的温度。   “初夏初夏~”阿念欢喜唤着马厩里的小马。   宫中有马场,也有专门饲马的官吏,但因为早前陈翎不怎么喜欢骑马,而阿念又小,所以宫中的马场近乎是空置的,只养了两批巴尔和羌亚进贡的宝马,旁的,陈翎大都当做赏赐赠出去了,所以宫中马场的马匹并不多。   初夏有专属的位置,也有专门的人照顾,牵初夏出马厩的时候,初夏还是稍微有些不习惯同阿念亲近。   阿念想摸它,又害怕,最后是站在沈辞身前,让沈辞给他壮胆,他才伸手去摸了摸初夏的鬃毛,同它说了许久的话,最后,才让沈辞抱他上马。   整个一下午,沈辞都陪着他。   骑马,练小木剑,一直到入夜,给他洗澡……   其实一整个下午,阿念都玩得很开心,一直同沈辞在一处,仿佛也忘了沈辞要离开的事。   等入夜,沈辞替他沐浴,他才又想起沈叔叔要离开,又开始红了鼻尖。   眼下是冬日,不同夏日夜里,洗澡时太久容易受凉,染风寒,沈辞不敢让他洗太久。   但凡这种时候,阿念都很听话,不会像旁的孩子一样,不高兴了便胡闹,而是仍由沈辞抱他出浴桶,给他裹着厚厚的浴巾,在小榻上替他安静擦头。   “沈叔叔,你还会回来吧?”这个时候,阿念才说出自己的担心。   沈辞停下来,认真道,“叔叔一定会回来看阿念。”   阿念裹在厚厚的浴巾里,有些难过看着他,轻声道,“他们说大监也出远门了,要好长一段时间才回来,可是我总觉得,大监不会回来了、”   沈辞愣住,原来大监的事,阿念一直藏在心里没说。   但不代表,他没想。   他是怕,他也像大监一样不会回来了。   阿念没有哭,只是皱着眉头,眼睛里有难过……   沈辞放下毛巾,半蹲下,拥住他,“念念,我会回来的,回来陪你。”   “不能骗人的。”阿念认真道。   沈辞轻声,“不骗人,我从不骗阿念。”   沈辞言罢,趁着耳房中没有旁人,心底似是莫名蛊惑,“阿念,沈叔叔可以亲亲你吗?”   他很少如此,即便,很喜欢他。   “当然可以呀!”阿念当即应声。   沈辞看向裹在厚厚浴巾里的糯米丸子,虔诚吻上他额头,像在吻心中最珍贵的一幕……   “阿念,我不在的时间,你要好好照顾你父皇,因为,你是男子汉。”他沉声。   阿念点头,“我记得了,沈叔叔!我是男子汉。”   沈辞再次拥他,“叔叔会想你的,每日都会想。”   阿念的手被裹在厚厚的浴巾里伸不出来,只能亲了他脸颊一口,“我也想你。”   沈辞觉得心底什么东西慢慢融化……   ***   沈辞去丽和殿的时候,还有官员都在殿外等候。   启善迎上,“将军,陛下今日一直在忙,眼下,还有不少人都等着呢,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沈辞见启善为难,也无怪乎启善会为难,丽和殿外都是人,朝中也积压了一堆事情。   他知晓整个十一月,陈翎都在忙,眼下也是。   他明日晨间要走,原本是想这个时候来看她的,但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在等,那怕是没时间了。   但走前,怎么会不同她招呼。   沈辞朝启善道,“启善,你稍后抽空同陛下说声,我先回府中收拾明日要走的东西,晚些时候再入宫。”   启善干脆应好。   沈辞看了看丽和殿中灯火通明,想说什么,还是噎回了喉间。   一路上,他都在想边关的事,也在想陈翎和阿念的事。   无论哪一边,都让他两难。   这次离京,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京,他也知晓他会想她们母子,发疯得想……   思绪间,已经打马回了府中。   府外的小厮上前帮他牵马,他叮嘱了声,“不用牵回马厩了,我稍后要出去一趟。”   小厮意外,还是愣愣应好。   “小五呢?”沈辞问起。   他的东西应当大都是小五在帮他收拾,他这一趟回来只需查缺补漏就是,所有要先找小五确认清楚,然后再入宫,也顺道告诉小五一声,他明日晨间再回,然后一道骑马离京,让小五心中有数。   他问起,小厮愣愣道,“哦,在将军屋中呢!”   沈辞迟疑,在他屋中?   但很快,沈辞反应过来,替他收拾东西,当然在他屋中,沈辞快步入内,径直往屋中去,果真见屋中亮着灯盏,依稀映出屋中一道模糊身影,应当是小五在收拾东西。   沈辞便没有敲门,直接推门入屋,没有往外阁间处的屏风后看去,而是径直入了内屋,一面找他先前放在内屋的东西,一面朝外阁间中的人道,“小五,收拾好了说一声,我稍后还要入宫一趟,明晨再回来,你我在城门口等,快一些。”   他本是催促的意思,沈辞说完,但半晌没有听到屋中的人应声。   沈辞意外,又觉得哪里不对……   若是小五,他刚才入内的时候,就应当围过来一口一个将军了,不会如此。   不是小五……   沈辞似是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忽然掀起帘栊处了往外阁间去,“阿翎?” 第076章 萝卜   “你怎么在……”沈辞欲言又止。   他是想问,她怎么在这里,她不是在丽和殿……他去丽和殿想见她的时候,丽和殿外还有旁人在排队候着,启善是说她没空……   但忽然,沈辞不说话了。   她是特意让启善在丽和殿外守着,这么同旁人说,她才能从丽和殿脱身。   她是专程来送他的。   沈辞微微低眸,见她已经换下龙袍,换回一身女装,就是早前在泳村时候那身,他都记得……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女装,其实眼下,也只是第二次。   他看她还会脸红。   陈翎见他没问了,也没有再提,而是说,“丽和殿有启善在就好了,他早前一直跟着大监,知晓怎么周全。”   陈翎重新俯身,沈辞上前,见她真的低头在整理东西。   “你不是喜欢姜枣糕吗?启善让御膳房做了,路上带着用,没多少,也不沉。赶路再急,也不要连着几日不合眼,到边关的时间够,不差那一两日……”   他从身后伸手揽住她,下颚放在他头顶,没说话。   她继续道,“我问了小五,你的衣裳放在哪里,我都收好了……”   他轻声,“陈翎。”   她低声,“我做不了旁的事情……”   话音未落,他从身后抱起她,抵在小榻上,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吻上他唇间,她微怔,片刻,慢慢阖眸,也伸手揽上他。   临近处,案几上的火光轻轻晃了晃,在一侧的屏风上投下深浅交织的身影,衣衫凌乱落了一地。   从小榻到内屋的床榻,温柔与克制交替。   夜色尚早,耳畔被呼吸声填满,又慢慢流逝在蜷紧又松开的指尖。   ……   旖旎过后,他拥着她不想动弹。   他同她亲近过很多次,却从未像眼下这样,分别在即,不是几日,十几日,而是几月,半年或一年,甚至更长……   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又参杂了事后没有褪去的嘶哑,“做不够,还想要你……陈翎,你是我的,一直都是,日后也是。”   她慵懒看他,似是还带了些疲惫,脸上也有没散去的绯红,轻声道,“谁说的,说不定……”   他看她,“我不好吗?”   “好。”   他继续问,“那谁有我好?”   陈翎反问,“你哪里好?”   他轻笑,“我哪里都好,陛下没觉得吗?”   “那陛下好好体会。”他又吻上她。   他才同她欢好过,她察觉得出,他明显又……   她还在方才的云端中没缓和过来,他再度与她一处,她脸色徒然涨红。   他喉间重重咽了咽,“阿翎,我可以……不温柔吗?”   她微怔。   她早前用罗带覆过他双眼,他眼下也如法炮制,而后是手腕……   “自安。”她喉间轻嘤。   他狠狠亲上她,将她声音抑回喉间。   她到此时才知他平日多温和克制,如和风细雨,春风摇曳;而眼下,便才如江河上的暴风骤雨,云端与海底……   她脑海中浑浑噩噩想起了玉山猎场,只是那时他尚年少,如今已是成熟坚毅的封疆大吏。   “沈辞……”   “嗯。”   “沈……”   他重新吻上她,不让她再出声。   她似是从未像今晚一样失控过,他唇间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她眉间渐渐失了清明……   等罗带松开,一双美目含韵,藏着潋滟,娇嗔和委屈,似是连呼吸都没多少力气,脸上的红润未曾褪去,也轻咬着下唇,“沈自安,你怎么……这么凶?”   他轻笑里带着温和,“凶吗?”   她避开他目光。   他伸手抚上她耳发,“我舍不得你啊。”   她看他。   他温和笑道,“你舍得我吗?”   她斩钉截铁,“舍得。”   他唇畔微微勾了勾,轻轻蹭上她耳后,“方才,我怎么不觉得?”   陈翎脸红,特意佯装厉声,“沈辞,朕不是你娇妻!”   只是声音里还带着轻颤,是未全然从方才缓和回来。   他看她。   她挫败,瞥过目光不去看他,低声道,“我也有事情要忙,忙到没时间想你……”   他看她口是心非,也不戳穿,“那我想你。”   她语塞。   他重新吻上她额头,温暖道,“陈翎,不要做雏鹰,做鲲鹏,做凤凰。”   她愣住,这句话……   她眸间不自觉氤氲,也重新转眸看他,见他唇畔仍旧是暖意,“我不在的时候,保护好自己,还有小雏鹰……”   她脸颊红润,眸间染了些许碎莹,好看到骨子里。   他心中微动。   “那你呢?”她轻声,“你做什么?”   他笑道,“我也是,不做雏鹰,才能跟得上你。”   她沉声,“沈自安。”   “嗯。”   两人却都忽然没再说话,只是四目相视,相互打量着对方,好似一场欢愉盛宴后,安静的沉默。   他鼻尖贴上她鼻尖,“不交代一句吗?”   “交待什么?”她问。   他笑,“寻常夫妻,不都交代夫君一声,平安,早归,莫失莫念?”   “哦。”她从善如流,“替朕守好边关。”   他笑出声来,继而亲上她唇间,认真道,“好,我替天子守好边关。”   她伸手环紧他,将头靠在他怀中,轻轻蹭了蹭。   “阿翎,留什么给我,睹物思人?”他问。   陈翎看他,“你想要什么?”   他撩起指尖的青丝,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取下几根,“同心结,我日日都带着,就不算自己一人。”   “你傻不傻,沈自安?”她叹道。   “傻啊,想娶你。”   她看他。   他微微笑了笑,亲上她唇间,“逗你的。”   他撑手起身,锦被从身上滑下,露出精壮结实的后背,也伸手撩起帷帐,见天边泛起鱼肚白,“天快亮了,晚些还要早朝。”   她也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她是想撑手起身,浑身上下架却似散架一般,真没起来。   陈翎:“……”   沈辞笑了笑,抱起她去了耳房沐浴洗漱。   “自安哥哥。”他替她擦头的时候,她拥紧他。   “我来。”他取了一侧的龙袍,一点点替他穿好。   龙袍加身,同昨晚的陈翎便全然不同,却又是他熟悉的天子。   他单膝跪下,虔诚道,“沈辞此生,忠于天子。”   她温上他唇间。   ***   清晨的光束落在马车帘栊的缝隙处,陈翎伸手稍稍撩起一角,天色已经微微亮。   回宫的马车上,她靠在马车的一角失神,默不作声。   用了整晚填满的心底,随着沈辞晨间的离京,一点点空了去……   仿佛,又回到了早前。   沈辞不在的时候。   车轮压在宽阔的青石路上“嘎吱”作响,空旷冷清的街巷上,檐灯积着光晕,将马车的影子轻轻碾长……   城门处,沈辞勒紧缰绳。   城门口早已侯着十余骑,还有戴景杰和关书博等人。   见了他,都纷纷调转马头,高呼一声,“将军!”   沈辞策马上前,小五也跟上。   城门口值守的禁军都拱手行礼,戴景杰开口道,“头儿今日走,我们来送送!”   沈辞笑,“诸位有心了,自安谢过。”   “将军,一路顺风,我们在京中等你!”   “头儿,早些回来!”   “将军,柿子都是挑软的捏,可别被人当软柿子捏啊~”   “将军,咱禁军都等你回来!”   “……”   七嘴八舌,每人都凑了一句。   最后是戴景杰上前,“将军,走吧,别耽误了!我们也送过,日后,京中见!”   沈辞颔首,正准备出城,又见远处一骑前来。   戴景杰皱了皱眉头,仔细看,才看清来得人是赵伦持。   “赵伦持?”戴景杰意外。   沈辞也诧异。   赵伦持打马上前,虽然脸色不怎么自然,但也故作淡然道,“末将来送将军一程……”   禁军中的这些将领里,也就差赵伦持了。   虽然不情愿,但好歹也来了,也送了。   沈辞笑了笑,没有说旁的,只笑眸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赵伦持反倒不怎么好意思,又道了声,“将军珍重。”   沈辞顺势道了声诸位珍重,最后,才在众人的目送中打马扬鞭出了城去,小五策马跟上。   出了城门,一路往西去,沈辞快马加鞭,需赶在年关前抵达驻军中安定军心。   “将,将军……”小五憋了许久。   “嗯。”   “昨晚,陛下在?”   “嗯。”   “陛下,一整晚都在?”   “嗯。”   “陛下,他……”小五实在不知道当怎么说。   “我怎么告诉你的?”沈辞问。   小五应道,“谨言慎行,祸从口出。”   “那你还问?”沈辞说完,狠抽了一马鞭,马蹄飞溅,快速冲了出去。   小五愣住,忽然想起在阜阳郡的时候,将军重伤昏迷时胡乱说的话。   ——去……去清关……   ——阿翎,不要再做雏鹰了,他们会吃了你,做鲲鹏,做凤凰。   小五怔住。   “跟上!”前方,沈辞的声音传来。   小五顿时收起思绪,只是脸色依旧煞白,将军喜欢天子,将军和天子……   小五没有吱声。   ***   沈辞走后的几日,便到了十一月末。   京中才下了第一场雪,屋顶上树梢撒花姑娘都压着涔涔白雪,白茫茫的一片。   又到了阿念一年中最高兴的时候。   大雪过后,可以在宫中堆雪人,打雪仗!   这是阿念最喜欢的事情。   慢慢地,阿念也从沈辞离开的不舍情绪中慢慢平复过来,逐渐恢复了早前。   这几日,大都是陈修远来宫中陪着阿念。   沈辞这趟竟然匆忙离京,禁军的任命还没下来,沈辞是带着官职走的。   陈修远也没料到。   边关没听说有大的动荡,但沈辞离京,一定是陈翎首肯的。   这么看,边关不一定安宁,但陈翎未提。   但沈辞在京中的这月余,确实让禁军和紫衣卫平稳度过了矛盾冲突最大的一段,陈翎也可以放心了……   陈修远思绪中,一侧,阿念扯了扯他的衣襟,“大卜,我还想打雪仗。”   陈修远低头看他,“殿下,我还有事,要回府了。”   阿念原本一脸期待看着他,结果被他拒绝,阿念嘴角抽了抽,瞬间眼角就红了,“呜呜呜……”   陈修远:“……”   陈修远很少见孩子哭,阿念也很少哭,陈修远一时有些怔忪。   也半蹲下,温声道,“哭什么?”   阿念委屈,“我想和大卜打雪仗。”   陈修远叹道,“我同殿下已经玩了很久雪仗了,我府中也有个大孩子,要回府陪她了。”   阿念眨了眨眼睛,顿时不哭了,注意力忽然从不能玩雪仗一事转移到了旁的上,“大卜大卜,你是喜欢家里的孩子,所以不喜欢念念了吗?”   陈修远:“……”   阿念上前:“大卜,我可以去你府中吗?”   “不可以!”   “大卜……”   “别想!”   ……   出宫的马车上,陈修远耷拉着脸,“这是最后一次。”   阿念拼命点头,但一脸得逞却诚挚的笑容。   陈修远头疼。   回回如此,他也回回都能想到,那个刚出生的时候,皱皱巴巴,拧成一团,分明只有两个手掌那么长的家伙,却忽然睁眼看他……   那种感觉,就似忽然间有了连接,也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他叫阿念。   他的侄子,其实是他的外甥……   后来尿了他一身。   陈修远收起思绪,阿念还在眼巴巴看他。   看着这幅同沈辞越长越像的脸,陈修远心中轻叹。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在京中的敬平王府,阿念好奇看着陈修远,“大卜,我们不进去吗?”   陈修远道,“不进去,等人来。”   阿念好奇,“是你们家的大孩子吗?”   陈修远微楞,才觉得这个称呼有些奇奇怪怪……   陈修远轻嗯一声。   少时,轻快的脚步声传来,阿念遂在马车中坐得端正笔直。   陈修远好气好笑。   阿念道,“父皇说的,初见宾客,端正有礼,乃东宫礼仪。”   陈修远轻嗤,然后道,“你父皇说得对。”   等帘栊撩起,涟卿上了马车,原本以为马车中只有陈修远一人,却见陈修远一侧的阿念,涟卿眨了眨眼睛,阿念也眨了眨眼睛,率先唤道,“姐姐!”   陈修远看他:“……”   涟卿原本是想唤二叔的,但听阿念这么唤她,便也应道,“你是?”   涟卿的声音很好听,有十六七岁女孩子特有的清喉婉转,又尤其是涟卿生得好看,阿念热忱道,“念念!我叫念念!”   陈修远:“……”   陈修远头疼。   “姐姐,你要去哪里?”阿念根本不需要陈修远,就可以和涟卿自来熟。   涟卿却看向陈修远,“二叔?”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他昨日说,今日要带她出去……   涟卿和阿念都看向陈修远,陈修远看了看涟卿,委婉道,“前几日不是说想家里的猫了吗?”   涟卿看他。   他温声道,“陈壁寻到一家猫馆,应当有像的。”   涟卿莞尔。   陈修远莫名瞥过目光去,结果顿时和另一侧的阿念对上,“大卜,我也想要猫!”   陈修远:“……”   阿念又转向涟卿,“姐姐,我也想要一只猫,和你的一样哦~”   陈修远想死的心都有了。   ……   等到了东市,马车缓缓停下。   陈壁撩起帘栊,伸手抱阿念下马车,“我抱殿下下马车。”   阿念还沉浸在即将和阿卿姐姐有一样的猫猫的喜悦中,陈壁说什么他都说好。   阿念很少出宫。   陈翎平日里很忙,很少带他出去,接连这两次出宫要么是同沈辞一起,要么是同陈修远一道,否则陈翎不放心。   阿念很少见到东市的热闹景象,不由感叹一声。   陈壁抱着阿念,阿念像十万个为什么,一直在问这里是做什么的,那里是做什么?   陈壁一一应声。   陈修远也踩着脚蹬下了马车,然后搭手扶涟卿下马车。   下马车的时候,脚蹬没怎么踩稳,险些扑到陈修远身上,因为怕扑到他身上,特意避开,还是被陈修远牵了回来,正好杵在他面前。   陈修远的声音就在她跟前,温和醇厚若玉石,“怎么长得这么快,都这么高了?”   涟卿低声道,“我本来就不小。”   陈修远笑了笑,“也是。”   “走吧。”陈修远松开她。   涟卿这才抬头,脸色有些红。   不远处就是猫馆。   陈壁已经抱了阿念先入内,陈修远同涟卿随后才入内。   先入内的阿念已经看了一圈了,这么多小猫,阿念应接不暇,“大卜大卜,我都可以要吗?”   “不可以。”陈修远一盆冷水浇熄。   阿念嘟嘴。   陈修远心软,淡声道,“挑一只。”   阿念转眼就露齿一笑,然后朝涟卿道,“姐姐,这两只长得好像,我们一人一只吧。”   陈修远:“……”   陈修远忽然觉得,好像又被套路了。   涟卿上前,在阿念身侧半蹲下,双手抱着膝盖,和阿念一道看着笼子里的两只小猫,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话,都很认真。   陈修远没有上前,只是远远看着他们。   分明一个三四岁,一个十六七岁,但在一起看猫的时候,竟然温馨和谐。   陈修远轻笑。   正好一侧有侍卫上前,“王爷。”   “说吧。”陈修远踱步到一侧,侍卫同他说起万州府的事,敬平王府的封地在万州,所以万州府的事情都会到陈修远这里。侍卫是说府中来了消息,说月初时候大夫人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大爷问王爷一声,小姐的百日宴,王爷能否赶回来。   陈修远半是惊喜,半是意外,“不是说要到正月去了吗?”   侍卫道,“好像是早生了。”   陈修远心有余悸,但所幸那声母女平安,让陈修远心中一块沉石落地。   “同府中说一声,回得去,下刀子都要回去。”陈修远说完,侍卫笑了笑,而后拱手退开。   大嫂平安生了个女儿,陈修远嘴角微微扬了扬。   陈家又有个女儿了……   陈修远折回,明显整个人心情很好,“选好了吗?”   早前是远远站着,眼下还会主动问起了。   阿念和涟卿都朝他点头。   涟卿应道,“二叔,我们在取名字了!”   陈修远不由看向涟卿,涟卿莞尔,铅华销尽,眸间不染轻尘,同陈翎,许骄和曲边盈几人都不同……   陈修远收回目光,好似漫不经心,“嗯,取好了吗?”   阿念先点头,“取好了!”   陈修远还没开口,阿念先道,“我的叫卜卜~”   陈修远僵住,但还需保持风度,“换一个。”   涟卿忍不住笑。   阿念不依不挠,“卜卜。”   在陈修远脸色变黑前,涟卿看向阿念,“叫萝卜吧,萝卜好听些。”   陈修远看她。   阿念眼前一亮,连忙朝怀中的猫猫叫道,“萝卜萝卜~”   陈修远皱了皱眉头,虽然听起来还是奇奇怪怪的,但好歹,比早前的强……   萝卜,怎么听,怎么有些像爱称?   陈修远看向涟卿,悠悠问道,“你的那只呢?”   涟卿应道,“没想好。”   “哦。”陈修远多看了她一眼,“那你再想想。”   涟卿看他,轻声道,“我是说,它叫没想好。”   “……”陈修远难得笑出声来。   既而也看向她怀中的那只猫,轻声道,“哦~欢迎你来敬平王府,没想好。”   涟卿弯眸笑开。   陈修远莫名觉得她笑得有些好看。   ……   自从有了萝卜,阿念的朝阳殿忽然开始热闹了起来。   抓萝卜成了朝阳殿的例行大事,再加上每日还要同初夏一道玩,阿念是有一阵子心思玩野了,也不好好背书了。   到腊月里,陈翎手中的事慢慢缓了下来,也开始看着阿念。   早前总说沈辞惯着阿念,但其实沈辞在的时候,阿念背书也好,锻炼也好,其实都井井有条,沈辞张弛有度,虽然温和,但有原则,沈辞在时候,阿念其实都在按部就班,慢慢养成一些习惯,譬如守时,早睡,每日锻炼。   其实真正惯着阿念的人,是陈修远……   等到腊月,陈翎开始每日花时间在阿念身上,阿念也才慢慢回到早前,但因为陈卿在,也隔三差五就想出宫,但陈翎看一眼,阿念就知道不应该。   一切都在慢慢恢复早前,只是陈翎也会时不时想起沈辞,有时候会发呆。   丽和殿的时候,有时明知是错觉,还是希望抬头的时候看到的是沈辞,因为沈辞入内是不通传的,她听到脚步声,总会潜意识里希望是他。   寝殿里有时候也会出神,想起她靠在他怀中看折子。   甚至早朝时,也会往他一惯的位置看过去。   腊月中了,还有半月就是年关,沈辞应当还有几日就会到立城边关了。   入睡时,陈翎伸手怼了怼枕头一侧的那只草编蚱蜢。   她一怼,蚱蜢就跳。   陈翎笑了笑,一面躺下,一面道,“晚安,沈自安。” 第077章 恃宠   城中小歇,沈辞又取出同心结放在手中看了看。   睹物思人,好似还能想起分开前一晚两人在一处的时候……   他很想她,但夜以继日赶路,也不过才月余。   他想她和阿念……   “将军,马蹄有些问题,怕是要多等些时候了,我打听好哪里有铁匠了,先牵去看看,怕耽误稍后行程。将军若是方便,可备些干粮。”小五折回。   他们行得快,所以每至一处就要详细检查马的状态,马蹄有问题,跑不了多远。   沈辞应好。   见小五离开,沈辞也付了铜板,又找小二打听了附近买干粮的地方。   街市就在附近,早前是因为着急上路,所以中途歇下喂马饮水,眼下是要等些时候。   路过街市的时候,沈辞驻足,忽得转身看向方才途径的铺子。   碧云坊,招牌后跟了百年两个字,是一家百年老店。   是做首饰的店铺。   他也不知道为何,许是正好想起陈翎的缘故。   除了他,应当没有人会送她女孩子的东西,他忽然想送她东西,簪子也好,步摇也好,她本就生得好看。   他心生护短。   铺子中的人不少,大都是女眷,也有旁的男子。   见他入内,有伙计上前招呼。   这类伙计最会察言观色,尤其是衣衫服饰,还有随身佩戴的玉佩香囊就能看出端倪。在京中,衣裳都是启善差人送到府中的,伙计一看便知贵重。   “公子,您是挑女子饰物,还是孩童饰物?”伙计问道。   沈辞迟疑,一时也想不出当给阿念什么。   阿念也不缺什么。   沈辞低声,“女子。”   伙计当即会意,“公子这边,女子的头面都在这处,这是玉簪步摇,耳坠,链子,手镯……”   沈辞逐一看去,目光落在一根步摇上没动了。   伙计叹道,“公子有眼光,这枚步摇有些特殊。”   沈辞看他。   伙计笑道,“碧云坊是百年老店了,前身是苍月国中的碧云坊,公子看到的这枚步摇,全名叫金翅蝴蝶镶翡翠牡丹步摇,传闻是苍月顺帝当年给皇后的定情信物,因为顺帝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很恩爱,百余年以后,这枚金翅蝴蝶翡翠牡丹步摇忽然在民间时兴起来,因为寓意很好。”   沈辞没有移目,他方才的确是觉得很好看。   而且,觉得阿翎会喜欢……   但他并不知道有这些。   伙计继续道,“公子,这枚步摇很难做,要很考验人的手艺,坊中也只有这一枚,要等很久了。”   沈辞温声,“我要。”   伙计笑逐颜开,“好嘞,这就给公子包起来。”   沈辞笑了笑,目光顺势方才没走完的地方看去,只是前面已经见过镯子了,又到了镯子的地方,沈辞回头看了看,“这两处手链有什么不同吗?”   伙计本在叮嘱步摇的事,听他这么说,知晓他是不知晓。   伙计笑了笑,又不好严明,隐晦道,“公子,这是不是手链,是足链……”   沈辞没想到,伙计心中明了,知晓他是真的不知道,伙计提醒道,“上面有铃铛。”   伙计言罢,沈辞怔了怔,很快,又似忽然反应过来。   幸好伙计没看他,他耳背都红透。   ***   因为中途修理马蹄耗费了时间,连着两日,沈辞和小五都在赶路,夜里也没停歇。   郭子晓已经在洪城等了,他们越早到越好。   晌午时候抵达洪城,远远见郭子晓骑马在城门口张望,“将军!”   郭子晓拱手。   终于到了这处,沈辞一脸沉重,小五和郭子晓的脸色也不好看。   老薛就是死在洪城的……   沈辞下马,同郭子晓和小五一道入城。   “将军可要暂歇。”郭子晓见他眼底都是血丝,应当是赶了夜路。   “不用了,先说给我听。”   郭子晓再熟悉沈辞不过,将军这么说,就不用再劝,郭子晓领着沈辞往出事的巷子去。   沈辞一路走,一路看,心中开始拿捏。   这样的巷子,薛超轻易不会进,是被逼进来的,围追堵截。   刚才途径马匹交易的地方,薛超出入各处的经验丰富,也知晓要查探往来行人,首要查看这样的地方。   薛超是在那里发现了人。   沈辞不动声色。   郭子晓在一旁道,“将军,除了老薛,当日还死了一个人。”   还死了一个人,沈辞驻足,“谁?”   沈辞继续,郭子晓也跟上,“是这附近墨宝铺子的一个伙计,因为当时两件事情并未放在一起查,所以也未提前同将军说起此事,是末将来这里的两日,听当地城守说起,才查到蛛丝马迹。”   “说。”沈辞沉声。   郭子晓道,“听墨宝铺子其他的伙计说,当天有人来铺子买过文房四宝,听着描述,像老薛。”   沈辞意外,“然后呢?”   郭子晓继续道,“就是死的这个伙计招呼的老薛,其他伙计有印象,是因为老薛真用笔墨写了字,后来老薛离开铺子,死的伙计也说有事要外出一趟,就离开了铺子,再后来,就被人发现了尸体。”   “同老薛什么关系?”沈辞问。   郭子晓深吸一口气,“当时刚巧有其他伙计听到,老薛给了那个伙计银子,让他把刚才写的东西,连同一枚驻军的腰牌一道送去官邸。将军,我想老薛应当是发现了西戎人的踪迹,知晓对付不了,所以谨慎期间,就让人去送信,想自己跟着别丢了踪迹,但后来还是被发现了,伙计也被灭了口,所以最后那封信没送出去,也没通知到官邸的人……”   郭子晓说完,又沉声叹道,“再后来,老薛应当也被盯上了,才被逼到了这巷子中,最后……”   郭子晓缄声,实在说不起下去了。   虽然老薛的死讯已经有月余了,但是还是心中过不去这坎儿。   忽然提起,还是会如鲠在喉。   沈辞驻足,回头看了看巷子口,心中简单丈量了从马匹交易处,到墨宝铺子,还有这处巷子之间的距离。   都不远。   沈辞沉声道,“老薛不是后来才被盯上的,他应当在马匹交易的地方就被盯上了,对方尾随他去了墨宝铺子,然后再跟着他,逼他入了这处巷子。”   郭子晓意外。   但确实,将军一提,才想起这三处的距离都不算远。   沈辞记得淼城见曲边盈的时候,曲边盈说起他同陈修远在摇城遇到过哈尔米亚。   虽然不知道哈尔米亚为什么会出现在摇城,但哈尔米亚偷了陈修远和曲边盈的腰牌,短时间内得以从摇城附近逃脱。   他在摇城的动静这么大,整个燕韩都在找他,他知晓行迹暴露,只要不傻,都知晓要尽早离开立城,不会无缘无故在这里耗时间跟踪薛超,而是越早走越好。   除非,他知晓有薛超在,一定是累赘,不除掉薛超一定会出问题,所以才会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做掉薛超。   沈辞一点点在心中抽丝剥茧,最后才低沉道,“很可能对方认出薛超了,才会把他往这里堵,不然不会冒险……我在想,我们之前在西戎,应当就遇见过哈尔米亚,但我们不知道他,他却认得出我和老薛。”   郭子晓和小五都倒吸一口凉气。   沈辞又道,“如果哈尔米亚没认出薛超,他们不会在这里下死手。子晓,还记得你我在曲城吗?”   郭子晓点头,曲城的事他都记得。   沈辞眸间黯沉,“哈尔米亚特意在凉茶铺子等着见我,是因为他认得出我,也知晓我在曲城,所以特意挑衅,否则他从哪里用血书写沈辞两个字?”   郭子晓反应过来,是!   沈辞继续道,“他们在这里认出薛超了,也知晓这里到立城只有几日,很快就能脱身,但如果薛超将消息送了出去,他们很可能出不去,所以必须要杀掉薛超。”   薛超是因为碰上了他们……   沈辞重重垂眸。   郭子晓和小五都没说话了,郭子晓领沈辞到了发现薛超的地方,“将军,就在这里。”   沈辞沉默。   郭子晓继续道,“老薛的腰牌给出去了,早前时常出入西戎的习惯,不会在身上留旁的标志的东西,所以……”   郭子晓艰难道,“老薛的尸首在洪城这处留了很久,没人认出,也都处置了,是后来……”   郭子晓再没有说完。   “将军……”郭子晓见他半蹲下,整个人沉默不语,原本眼中就布满血丝,眼下更似眼底猩红,沈辞轻声,“我没事,让我待一会儿。”   沈辞和小五都没再应声。   ……   许久之后,沈辞才从巷子中离开。   郭子晓继续道,“将军还有一件事情有蹊跷,也要同将军说一声。”   沈辞看他,“同老薛有关?”   郭子晓摇头,“不知道是不是,但同西戎人有关。”   “说。”沈辞一面往巷子外走,一面听郭子晓道,“从洪城往西三两日路程就是阳城,在阳城发现了几具西戎人尸首。”   沈辞再次驻足,“什么?”   郭子晓道,“这些尸首原本是被丢弃在阳城外的河流中,但因为汛期过了,没被水流冲走,是西戎人。”   沈辞越发觉得此事扑朔迷离,薛超的死许是还有内情。   “去阳城看看。”沈辞吩咐。   ***   抵达阳城是三日之后的事情,沈辞用的最短的路径模拟了当时哈尔米亚从洪城出发往阳城的时间,郭子晓叹道,“刚好是发现这批西戎人身死的时间。”   那就是跟着哈尔米亚的人。   沈辞心中更拿捏了几分。   “将军,就是这里。”有当地的官吏领了沈辞和郭子晓,小五等人去案发的地方。、   就在阳城外不远处,沈辞推算的不错,因为连跑了两三天夜路,安全起见,在阳城中落脚了一晚,然后准备一鼓作气直接用三两日时间出立城,但刚出立城不远就出事了。   官吏上前,递了手中的面具给沈辞。   沈辞接过,是一幅青面獠牙面具。   官吏道,“将军您看,这里往下就是团河,尸首是在团河往下发现的,但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这处挂在树枝上的布料,才确认案发地,所以,是在这里出的事。这个面具是其中一个西戎人手中拽着的,如果没有猜错,应当是从手的人脸上掰下来的。”   “这怎么又杀出一帮青面獠牙面具?”郭子晓意外。   沈辞看了看这个面具,“有谁认识这个面具吗?”   周围都摇头。   小五忽然想,“将军,这是不是西戎其他部落的面具?会不会是其他部落的人,要杀哈尔米亚,所以来了这里?”   “不像。”沈辞摇头。   西戎部落虽多,但大抵习俗相同,这青面獠牙面具不是西戎人的风俗。   “还有旁的线索吗?”沈辞问。   官吏摇头,“旁的就没了。”   “好。”沈辞颔首。   等官吏离开,郭子晓和小五才上前,沈辞收回目光,“走吧,此事不简单,先回驻军中再说。”   “是!”   ***   腊月下旬,宁相同阜阳郡回京,建平侯世子和范玉也跟着宁相一道回京复命。   还有四五日朝中就要休沐了,已经没有太多要忙的事。   早朝结束,还是照旧三三两两一道出宫。   “听说了吗?建平侯世子这次同宁相一道回京了。”   “听说了,这次怀城之乱就是建平侯世子带兵平定的,这次回京应当要受封了,但建平侯府已经是侯府,但眼下还够不上国公府的程度,恐怕,这受封也只能是提前袭爵,让建平侯世子提早承袭爵位,反正这侯府也是世子在做主,天子做顺水人情了。”   “只怕是了。对了,这回不是范玉也一道回京了吗?”   “是啊,听闻翰林院已经拟旨,陛下要放范玉去户部。这户部什么地方?天子近来时时刻刻盯着的地方,是要动刀子的地方,眼下这把刀也回来了,户部这会儿人人自危着呢!”   “所以人的际遇还真不好说,早前的春风得意探花郎,被先帝除了名,原本以为是天子的嫡系,结果天子问都未问过一声,就这么在结城这样的地方呆了几年,又遇到了怀城之乱,而后被天子重用,几起几伏,书都没这么精彩。”   “说到底,也是范玉本事硬,筹粮一事看似是天子给的跳板,但没那么好做,户部员外郎一职是低了些,却是敲门砖,户部都这幅模样了,员外郎也可以扶正。”   “这么看倒是沈辞什么都没封,刘老将军养病,他原本就是边关的驻军实际统帅,如今任了禁军统领,也不算升迁。”   “呵,天子眼下多信赖他,他这天子近臣,比封赏什么都让人眼红。”   ……   临近年关,宫中的腊梅花都开了。   丽和殿中就有一片地方是赏梅的,暖亭中,陈翎同宁如涛一道赏梅,下棋。   等启善奉了茶退出,宁如涛才一面落子,一面问道,“陛下让沈辞去了边关?”   陈翎知晓他会问,“怕近来边关不稳,让沈辞去一趟稳妥些。”   宁如涛不置可否,“京中禁军才刚有起色,紫衣卫也逐渐站稳脚跟,这个时候沈辞留在京中意义更大,边关将领何处都有,调旁人去也可。”   陈翎一面落子,一面温声,“哈尔米亚不好应付,前一阵才死了一个将领,军心不太稳。”   宁如涛举在半空的棋子没有落下,温和道,“陛下……”   陈翎笑道,“老师放心,朕心中有数。”   宁如涛罕见皱起眉头,“那太子呢?陛下心中有数,太子有数吗?”   陈翎微怔。   宁如涛继续,“即便太子有数,陛下的孙子,曾孙呢,都有数吗?”   陈翎没有应声。   宁如涛缓缓落子,“沈辞是忠君,沈辞的儿子呢,孙子呢,等沈辞百年后,他的曾孙呢?陛下可曾忘了,谭进的祖辈和父辈也对先祖皇帝一片忠心,不惜舍命,但谭进呢?”   陈翎深吸一口气,“沈辞不是谭进。”   宁如涛看了她一眼,继续道,“老臣听闻,沈辞就任禁军的第一日,就曾将佩刀插在赵伦持脸侧,这是何等的嚣张?”   陈翎这才抬眸。   宁如涛又道,“是,景阳侯世子是混账了些,但陛下换位想想,若当日,是景阳侯世子将佩刀插在沈辞脸侧,陛下可会觉得赵伦持嚣张?”   陈翎愣住,伸手落子。   宁如涛看了她一眼,遂才继续,“沈辞是不是恃宠生傲,老臣说了之后,陛下应当能判断。边关驻军同禁军不同,禁军就在天子脚下,京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有些做法在边关驻军可以,在京中禁军能不能做,一个禁军统领心中会没数吗?如果不是仗着天子近臣,借给旁人胆子,禁军中谁还敢如此?”   陈翎缄声。   宁如涛这才看她,“陛下早前觉得沈辞做得没错,是因为对沈辞信赖,所以自不自然会站在沈辞这边。为君者,如此会有失偏颇,一旦偏颇,如何让朝臣信服?还是朝臣纷纷效仿?”   陈翎语塞。   宁如涛落子,“既然是天子近臣,就更应当知晓轻重,不轻易置天子于风口浪尖处,建平侯世子何曾让陛下为难过?”   陈翎指尖轻颤,正好启善上前,“陛下,建平侯世子到了。” 第078章 风声   “你来得正好,替朕解围了。”一道在宫中踱步,陈翎轻叹。   盛文羽笑,“那微臣应当再早些来。”   陈翎也跟着笑起来,“这次准备什么时候回?”   盛文羽看她,“陛下若是没有安排,可能在正月元宵后走,母亲这段时日身子有些不爽利,阿瑶已经回去了,让微臣抽空回去看看,等母亲这处没事,微臣再入京。”   陈翎颔首,“京中也没什么大事,你在阜阳郡这么久,侯夫人免不了担心。阜阳郡善后的事情一结束,又同老师一道回京,还没回过丰州,这一趟离京之后,便多在丰州陪侯夫人些时候,朝中之事不急。”   “多谢陛下。”盛文羽温声。   陈翎又道,“既然入京,多入宫走动。”   “是。”盛文羽话音刚落,忽见有只猫撒着腿脚就朝这边冲了过来。   盛文羽也不知道宫中什么时候这么一只猫了,但怕它冲撞陈翎,便略微上前一步,不怎么明显得挡在陈翎跟前,并不突兀。猫也擦着他的腿脚过去,倒没撞上陈翎,只是猫才跑过去,就听不远处太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唤着,“萝卜,萝卜。”   盛文羽反应过来,方才那是太子殿下的猫。   名唤萝卜。   帮着撵猫的几个内侍官见了天子,都纷纷停下,连忙躬身,“陛下。”   阿念也停下来,见旁人在,恭敬道,“儿臣见过父皇。”   陈翎看向他,知晓他这一阵喜欢和萝卜玩,应当是殿中没看住,让萝卜跑了出来。   阿念又见盛文羽在一侧,有些意外,“建平侯世子?”   盛文羽拱手,“殿下。”   阿念才又看向陈翎,“父皇,萝卜它趁我没注意跑了。”   语气中有些焦急,但还是知礼数,在她和盛文羽跟前停下,也没逾礼。   “去吧。”陈翎温声。   几个内侍官赶紧去撵。   盛文羽也知晓天子待太子亲厚,但不娇宠。   太子虽年幼,但天子眼前,朝臣跟前,有太子风仪。   几个内侍官撵猫去了,阿念心里惦记着萝卜,但照礼数,他得跟在父皇跟前话说,目光便不时瞥向父皇身后。   盛文羽笑道,“殿下,臣下同殿下走走吧。”   阿念连忙点头,“好!”   “去吧。”陈翎没有拦着。   阿念便自觉牵了盛文羽的手往方才萝卜跑丢的地方去,有盛文羽在,就可以名正言顺找萝卜去了。   陈翎没有戳穿。   ……   宫中都是禁军,内侍官撵不上,禁军总能抓住。   终于将萝卜还给阿念,阿念似父皇同他说话一般,朝怀中的萝卜道,“你是萝卜,要知道什么地方能跑,什么地方不能跑,不能每次都跑了之后,让我来找你。你是一只听话的萝卜,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萝卜没有搭理他。   盛文羽忍俊,知晓他是模仿的天子。   陈翎就在方才的地方等,而后见阿念抱了他的萝卜回来。   “找到了?”陈翎问。   阿念点头,又朝陈翎道,“父皇,我已经同它说了,它以后不会乱跑了。”   陈翎莞尔,“好,那你回去吧。”   阿念嘟了嘟嘴,“可是,父皇,我好久没有骑马了,我想去看初夏。”   陈翎意外,许是这几日冷的缘故,接连两日没嚷着要骑马了,眼下又忽然心血来潮。   正好盛文羽在,“微臣同殿下一道去吧。”   阿念眨了眨眼睛,“建平侯世子,你会骑马?”   他一直都是称呼的建平侯世子,但也合礼数,陈翎没说旁的。   盛文羽颔首,“会。”   阿念高兴了,“父皇父皇,可以吗?”   陈翎点头。   有盛文羽照顾阿念,陈翎虽然放心,却仍不像沈辞在的时候一样,陈翎远远看着。   只是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一直在说话。   盛文羽也小心留意着阿念,没出什么乱子。   早前沈辞在的时候,还会特意逗阿念,阿念先是紧张,而后大笑,父子两人嘻嘻哈哈闹作一团。但盛文羽始终沉稳,阿念全程没有惊险,但也没什么风浪。   “这匹小马驹大小和高度都合适,殿下学骑马正好。”盛文羽以后是天子让人寻的。   阿念笑道,“初夏是沈叔叔送我的,是矮脚马。”   盛文羽微顿,但很快笑起来,“也是自安教得殿下骑马?”   阿念点头,“嗯,沈叔叔教的。”   盛文羽没说旁的,温声道,“殿下坐好,我们快一些。。”   阿念听话,“好!”   陈翎远远看着他们两人在一处,恍然想起沈辞还在时候。   他才离京月余,应当还没到边关。   时间过得好慢。   看到盛文羽同阿念一处的场景,脑海中又明明想起沈辞,不由笑了笑。   盛文羽转身,正好见到天子眸间笑意。   他知晓天子是想起了沈辞……   ***   早朝后不久,范玉便分别去了吏部和户部报道。   天子将范玉抬到户部员外郎的位置,朝中都知晓天子的用意,所以去吏部的时候,吏部的官员大都笑脸相迎,很快便办好调令相关事宜。   凭借调令和任职书,范玉去了户部。   去户部便不如在吏部,虽然户部也大都笑脸相迎,但实则范玉这一日并不怎么顺利。   户部的每一个人都在忙,所有他想查阅的资料都在被占用,每个人也都焦头烂额,仿佛年关前的腊月,最忙的只有户部,似是腾不出精力和空余来关照他。   他就算想看些历史的卷宗,但旁人也一脸诚恳说着抱歉,户部的卷宗都是机要,要侍郎和尚书首肯,但今日都不在。   户部的每个人都没有强硬,也好似都有难处没有搪塞,让人说不出错来。   也有人私下说,范大人,这任命才下来呢,大人稍缓两日。   今日在户部,反倒像他的不是,他的到来打乱了户部的计划,也太急功近利。   过往在京中,人人都知晓他棱角分明,且锐利。   户部的人会这么做,是特意激他。   但等到天子跟前,就会发现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范玉看在眼中,没说旁的,整个人其实比早前多了不少缓和与平静。   初到户部,要理清的思绪很多,不急在这一时,范玉笑了笑。   在户部做了半日了冷板凳,范玉离开。   旁人倒是意外,范玉仿佛换了性子……   他在京中有落脚处,在临近京郊的地方,早朝的路程便要一个时辰。   那时早前他以为会留在京中,大展拳脚和抱负,用了所有的积蓄在城东近郊买下了一处宅子。   宅子不大,很小,似陋室,但那时候寄托了他全部希望。   如今离开四年,宅子的大门上都是一层厚厚的浮灰,但所幸,回京的时候还有一处可以遮风避雨。   宅子空置许久了。   范玉推门而入,都被内里的味道和尘霜呛了几声,也尽量用手挥了挥,驱散周遭,最后用衣袖掩鼻,慢慢环顾着四周。   家中同他离开的时候其实差不多,但需要彻打扫才可以住人。   如今他的右手只剩了两根指头,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用左手,勉强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扫除,所以今日的整理未必能细到各处,只能大致先将地方收拾出来,趁着未及夜色,去买些基本的床褥被子和灯盏之类。旁的可以再等等,过了腊月二十七,朝中开始休沐再准备不迟。   燕韩京中呈四方格局,东南西北四市,范玉要备的东西都在南市。   范玉的清单列好,买起来很快,等离开南市的时候已经入夜,也正好听到有人在起哄,“赵伦持,你还去不去吃花酒啊?”   景阳侯世子?范玉不由驻足。   顺势看去,赵伦持已经喝醉了,但仍同旁人道,“去啊,怎么不去?”   有人逗他,“赵伦持,你还行吗?”   “怎么能说不行?”赵伦持说完,周围哄笑,也一道往吃花酒的地方去。   范玉莫名驻足看了许久,直到那道身影被簇拥着消失在眼帘中……   范玉淡淡垂眸。   ***   寝殿外,方四伏心中有些忐忑。   天子这个时候要见他,还是在寝殿,方四伏还不至于糊涂到天子觊觎他。   相反,天子这是告诉他,天子稍后见他的事情若是传出去半分,他就准备好提头给天子……   方四伏实在不知道他哪里又惹到了天子。   不多时,启善上前,“方大人,陛下请。”   “哦哦。”方四伏还从未来过寝殿这处,启善领他至东暖阁门口,“陛下,方四伏方大人到了。”   “嗯。”东暖阁中,天子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   方四伏入内,恭敬跪下,“微臣见过陛下。”   陈翎没像往常一样唤他平身,而是一面放着手中的书册,一面问起,“年前礼部的事情都忙完了吗?”   天子没唤他起身,就是由头不对,方四伏连忙应道,“回陛下,都忙完了。”   陈翎仍没开口让他起身,而是继续道,“早前太子伴读的名册,整理得很好,清楚了然。”   “陛下谬赞,”方四伏嘴上没停,心中却愈发没底。   天子不会这个时候还没让他起身,闲聊,他若真以为是天子是在同她客套,闲聊,才是白在朝中混了。   正好,陈翎缓缓道,“对了方爱卿,朕还有一事要请你帮忙。”   果真,方四伏连忙应道,“能为陛下分忧,万死不辞。”   陈翎这才看了他一眼,继续淡声道,“嗯,办好了,朕有赏;办不好,朕就把你脑袋取下来,正好清净。”   方四伏抖了抖。   陈翎知晓他在看她,遂翻书,“近来京中有些风声,方爱卿听到了吗?”   方四伏‘憨厚’笑了笑,抬头看向天子,“京中日日都有风声,陛下,您说的是哪一个啊?”   陈翎也停下手中,目光幽幽看向他,“你想的那个。” 第079章 太子太保   方四伏嘴角不由抽了抽。   陈翎叹道,“这事儿让朕很苦恼,老师也在过问。朕想,你平日在朝中是脑子最灵活的一个,所以想让你替朕分忧,看看有什么法子应对这些风声,让朕不用日日为这些琐事分心,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方四伏赔笑,“陛下日理万机,关心的都是百姓生计,四海安平,这些事情已经够陛下费心了,还怎么能让天子为这些空穴来风的事情烦心呢?”   陈翎笑道,“方爱卿不愧是朝中栋梁。”   方四伏得了天子这样的夸赞,只得低头,“陛,陛下,微臣惶恐。”   陈翎轻声道,“起来说话吧,让朕听听。”   方四伏只得起身,然后抬头看向天子,只见天子手中握着书卷,连眼皮子都没抬。   方四伏深吸一口气,喉间紧张得咽了咽,试探着道,“其实,这些风声都不是不了解天子,天子日夜为朝中之事操心,为万民操心,还未太子操心,所以后宫才一直空置,是明君中的典范啊,但典范就容易受猜忌,想要平息这些风声,最直接的法子,就是陛下后宫充盈起来,那所有的谣言就可以不攻自破了……”   “哦。”陈翎翻过手中的书册,漫不经心道,“朕不想。”   方四伏:“……”   陈翎淡声道,“旁的法子呢?还有吗?”   方四伏为难,不知道当不当说,于是战战兢兢道,“有,陛下若是不想充盈后宫,那就给沈将军赐婚……”   言及此处,忽然见天子抬头看他。   方四伏顿时额头惊出冷汗,当即会意,改口道,“当然,也不用陛下赐婚,沈将军是忠臣良将,又护驾有功,早前还是东宫伴读,侍驾在天子身侧也是应当能的,那些流言蜚语必然都不攻自破,不会长久!”   陈翎还是看他。   方四伏:“……”   方四伏欲哭无泪,“陛下不赐婚也行,沈将军只要娶妻生子,不,先娶妻也行……”   陈翎眉头忽然微妙得拢了拢。   方四伏当即收起了哭腔,重新跪下,跪得端正笔直,“陛下,沈将军不娶也行,沈家是世家,家风清正,只要寻一烟花柳巷女子,上演一处非卿不娶的壮烈戏码,最好再添加些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戏码,闹得京中人尽皆知。相比早前的流言蜚语,这种流言蜚语的故事性更强,过程更曲折,传播性更广,一定能平息早前的留言。”   陈翎继续看他。   方四伏觉得自己的狗头已经悬在了库都上,欲哭无泪,“还有一种方法……综合效果能好一些,就是沈将军在边关成亲,成亲的故事具有传奇色彩一些,譬如西戎铁骑踏破边关小镇,在西戎人的刀口下,沈将军救起一女子,对方非他不嫁,但沈将军心中只有家国,一直没有回应,最后,这个女子一直跟着沈将军,不放弃,最后的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的故事,可以平息谣言,因为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这样的故事!”   陈翎:“……”   陈翎原本是想把书卷砸在他头上,最后还是忍住了。   ——等从立城回来,我们成亲吧……就你我二人也好,没有旁人也好,不管怎么都好……   ——陈翎,我要娶你。   陈翎平复下来,没有再提此事。   方四伏最善察言观色,从天子的脸色来看,头保住了。   “还有一事。”陈翎放下手中书卷。   方四伏一颗心又再次悬起,头还没保住……   陈翎这次直接看他,“有人说太子像沈辞,朕不高兴。”   方四伏脸色跟煞白了几分,岂止不高兴,想大杀四方的表情都写在脸上了。   方四伏赶紧道,“古往今来,并非没有朝臣同天子与太子挂像的,太子出生时,沈将军尚在边关,这些年来,关边虽有摩擦,但西戎人始终未得踏入燕韩国土半步,沈将军像太子,又是忠臣良将,则替太子趋吉避凶。古来有先例,沈将军早前救天子与太子有功,也算为太子挡过灾,陛下可加封沈将军为太子太保,昭告天下,陛下坦荡,不惧流言,反而能让谣言不攻自破……”   方四伏的这句,倒是今晚唯一让陈翎觉得妥善的。   太子太保为太傅之一。   日后即便沈辞回京,有这层身份在,也可以名正言顺见阿念,教阿念骑射。   方四伏的考虑不仅妥当,而且极其契合她的心思。   陈翎轻声,“朕先考虑。”   天子这么说,方四伏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回了胸膛,天子满意了!   要见好就收!   方四伏当即拱手,“那微臣先告退了。”   “嗯。”陈翎低声。   方四伏恨不得脚下生风,但又需在天子面前矜持有礼,只能强压着心底的迫切,慢慢起身,拱手行礼,而后转身往东暖阁外去。   刚至门口,又听身后的声音道,“方爱卿。”   方四伏想死的心都有了,“陛,陛下。”   陈翎握拳轻咳一声,平和道,“这些风声已经让朕苦恼了,要是再有旁的流言蜚语传出……”   越平和才越暗藏危机,方四伏连忙道,“今日之事,微臣一句都没听过,也一句都没说过,今晚,微臣也没见过陛下。”   陈翎忽然意识到老师说的,朝中什么样的人都要有,也什么样的人都要用的意思,陈翎颔首,“去吧。”   方四伏谢恩。   等方四伏离开,陈翎又唤了启善来。   “陛下?”启善入内。   陈翎轻声道,“让子初入宫见朕。”   “是”启善应声。   方四平为吏部侍郎,如今兼任翰林院编纂,朝中要事诏文皆出翰林院,所以陈翎会找方四平提前商议此事,确保翰林院出的诏书是符合她的意思。   方四伏是人精,动动嘴皮子和小聪明可以,但笔头上的事情,还需落在方四平处思量才稳妥。   老师必定会问起,她要有人替天子出声。   子初可以。   “陛下。”方四平拱手。   “子初,朕寻你来是有一事。”陈翎开门见山,“此次怀城之乱平定,众人皆有功封赏,但沈辞处,朕没有动作,是在斟酌。沈辞在边关,是驻军统帅,但刘老将军在,沈辞升是不能再升了,眼下挂职禁军统领,但也是挂职。早前朝中事忙,朕没将此事提上日程,眼下临近年关,朝中之事都缓了下来,今日有日在朕跟前提起此事,朕也觉得的确有失偏颇。年关在即,朕想在年前下旨,加封沈辞为太子太保,虽是虚职,但在怀城之乱时,他救了太子几次,倒也说得过去,你觉得可合适?”   方四平原本就同沈辞交好,陈翎知晓方四平是站在沈辞处考量的。   方四平拱手,“陛下,此次怀城之乱,沈将军救陛下与太子于乱军之中,自己险些丧命,若不行封赏,反倒不能体现天子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怀城之乱中,沈将军与建平侯世子居首功,建平侯世子已经由陛下下诏提前袭爵,这原本是子承父业;但沈将军随是刘老将军学生,两者的性质却不能等同。所以微臣以为,加封沈将军为太子太保,名正言顺,日后也可教导太子,是桩美谈,反倒可以平息京中流言。”   陈翎看了看他。   方四平也未避讳。   陈翎又道,“明日是早朝最后一日,后日开始休沐,此事明日早朝后与老师商议即可。另外,太子太保身份特殊,朕的意思,需在诏文加上谨言慎行,言传身教的字样,以示期许。”   “臣领旨。”方四平拱手。   ——既然是天子近臣,就更应当知晓轻重,不轻易置天子于风口浪尖。   ——为君者,如此会有失偏颇,一旦偏颇,如何让朝臣信服?还是朝臣纷纷效仿?   这么做,倒是可以先宽老师的心。   陈翎出神。   ***   腊月二十七日,沈辞终于抵达立城。   “将军!”“将军!”   守城的驻军见了沈辞归来,在城门口便都开始激动,争先唤道。   今年是严冬,刘老将军又不在,年关前沈将军回了立城,仿佛给立城驻军上下都吃上了一枚定心丸。   韩关也在城门口迎候,见了沈辞,眼底微红,“将军!你终于回来了!”   早前听说将军就任禁军统领,立城驻军都有些慌。   但眼下却不同了。   沈辞打马上前,“越是年关,越打起精神来!”   “是!”周遭整齐应声。   “走!”沈辞吩咐一声,十余骑跟着一道往驻军大营中去。   韩关同郭子晓是他的副将,眼下一左一右骑马在他身侧,小五稍微跟在身后。   “近来边关有异常吗?”马背上,沈辞问起。   韩关应道,“没有,就是因为没有异常,所以反倒更怪。”   跟着将军久了,总习惯反向想。   沈辞又问,“有哈尔米亚踪迹吗?”   说道哈尔米亚,韩关脸色一沉,“还没有。”   沈辞没再多问了哈尔米亚之事,“刘将军在吗?”   韩关点头,“在!在军中等将军了。”   沈辞最后才沉声问道,“老薛……老薛葬在哪里?”   韩关看他,“老薛最喜欢去的山头,就葬在那儿。”   “我见过刘将军就去。”沈辞低声。   “将军!”身后是小五的声音,“我想先去见薛大哥……”   “好。”沈辞应声。   眼见小五打马而去,韩关和郭子晓两人的目光都怔住。   过往他同老郭总嫌小五嘴碎,一见小五就头疼,但将军总带着小五,他俩躲都躲不及,只有老薛性子沉稳温和,所以能照顾小五,眼下老薛没了,最难过的人里,小五也是一个。   等入了军中大营,沈辞下马,立即有驻军上前替他牵马,“将军,刘将军在校场处。”   “好。”沈辞应声,驻军牵了他的马离开,沈辞独自往校场去。   虽然临近年关,但是驻军的训练没有中断,越是年关前,越不能松懈,刘贺亲自在盯。   沈辞到时,刘贺转身,“自安?”   沈辞拱手,恭敬道,“将军!我听说薛超的事了,陛下让我先行回立城。”   “自安,同我一道走走。”刘贺拍了拍他肩膀,沈辞应好。   刘贺叮嘱了声副将看着操练,而后同沈辞一道,绕着校场说话。   “刘叔叔,这一阵边关可还安稳?”沈辞清楚,问刘贺与问韩关,对方应得会不同。   刘贺摇头,“不算。今年是寒冬,北关的压力大,西戎也虎视眈眈,按照往年,这个时候西戎东边的部落知晓燕韩的年关将至,都纷纷按捺不住,想在年关前来一波挑衅,谋些蝇头小利,但今年奇怪,什么动静都没有。韩关同我说起了哈尔米亚的事,早前是我们疏忽,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西戎东边的这几个部落上,没有深入西戎西部,连哈尔米亚这样的枭雄都不知晓,养虎为患,目光短浅,等年关一过,可能要让往西打探,哈尔米亚和普益部落的底至少得挖一挖,否则若有一日敌人忽然换了,我们措手不及。”   “知道了,刘叔叔。”沈辞应声。   刘贺叹道,“薛超是你的近卫,在军中威望一直很高。这次薛超的死,在军中震动很大。但自安,你要知道,无论是激愤还是消沉,都不是好事。军心要稳,就要诸事拿捏清楚。眼下年关将至,我是怕军中将薛超的死一直带到年后,这不是好事。”   “我明白了,刘叔叔。”沈辞会意。   刘贺再次拍了拍他肩膀,“我会让人继续关注西戎,这段时间边关的事我让韩关慢慢告诉你。”   沈辞应好。   刘贺才牵了牵嘴角,“回来了就好,军中都盼着你回来,你回来,这顿年关饺子他们才吃得好。”   沈辞跟着笑了笑。   刘贺驻足,“你先去看看薛超吧,旁的事情明日再说。”   “是!”沈辞拱手。   ……   韩关说薛超葬在生前最喜欢去的山头,沈辞也不需要旁人引路,很容易就骑马找到。   沈辞到的时候,小五还坐在薛超的墓前,一面低头,一面摸着眼泪。   小五很少哭,但他同刘将军说了这么久的话,再加上路上往返,那小五便一直哭了这么长时间。   沈辞上前,同小五并排。   “将,将军?”小五意外,似是也怕他看到自己一直在哭,尽量别过头去,用手臂上的衣服擦眼泪。   “带酒了吗?”沈辞问。   小五点头,他怎么会不带?   薛大哥没什么爱好,就好喝酒,能品出各式各样的酒,还分高下,这军中,没人比薛大哥会……   他来看薛大哥,当然要带酒,还是好几个酒壶!   都是他早前喜欢的。   小五继续抹眼泪。   “喝酒了,老薛。”沈辞拔开酒塞,朝着身前的空白处,慢慢倒下。酒一点点浸入土壤中,很快干涸,只剩了些许印迹。   小五早前还能忍住,只是偷偷啜泣一两声。   眼下,看着地上的酒干,仿佛真的是薛超在一般,小五泣不成声。   沈辞原本心底就似针扎,眼下听小五这么一哭,心中更觉不是滋味。   但又想起刘将军今日叮嘱的,激愤和消沉都不是好事,军心要稳,就不能将薛超的死带到年后……   “小五,别哭了,给薛超敬酒。”沈辞沉声。   小五回过神来,“薛超哥哥,你最喜欢的酒……”   小五实在说不下去,“将军,我难受!呜呜呜!”   小五原本年纪也不大,当下哭得似个泪人一般,也往沈辞怀中钻。   沈辞由着他,这个时候,小五能靠的人也只有他。   沈辞另外拿起一壶酒,又缓缓倒向跟前,“老薛,我一定手刃哈尔米亚,替你报仇,你等我。”   沈辞沉声,既而又抓起另一壶酒,在薛超墓碑前同饮。   ——我说你们几个,别看不上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做东宫伴读的,会不比你们这些歪瓜裂枣强?   ——你挺有骨气的!   ——不用谢,叫我老薛就好。   沈辞敛目。   ***   等从山头下来已经入夜,塞外边关不比别处,又尤其是腊月底,天色黑得很早。   沈辞同小五一道骑马下山,小五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回家去。”临近驻军大营了,沈辞忽然开口。   小五意外,“将军?”   “给你假,回家中去,正月元宵后再回来。”   小五倔强,“不去。”   沈辞看他,“谁之前说想娘亲了?”   小五语塞,是他说的,他是想……   “这是军令,元宵后回来报道。”沈辞说完,策马上前。   “是!”小五热泪盈眶。   ……   沈辞在立城有府邸,回府邸的时候,袁叔来迎,“将军回来了?”   沈辞颔首,“袁叔!”   袁叔是早前家中的老人,一道跟来立城照顾他的。   沈辞问道,“胡伯在吗?”   他早前是同薛超交待过胡伯的事,薛超早前既然让旁人带胡伯先行去了立城,那也应当一并交待过胡伯的事。   袁叔笑道,“将军,胡大夫不在府中。”   不在?沈辞意外。   袁叔应道,“胡大夫在军中,正好冬日里,军医处繁忙,胡大夫走不开,军中留了专门住所给胡大夫,胡大夫一直在那里。”   原来如此,沈辞算明白了。   胡伯的事他没有细问,也没有袁叔清楚。   袁叔道,“将军一路快马,风尘仆仆,水备好了,今晚早些歇下,明日再说吧。”   沈辞应好。   袁叔确实说的不错,他这一路都在赶路,几乎没得空闲。   眼下泡在浴桶中,仿佛才得片刻的空闲,与短暂的安宁。   今日是腊月二十七,今日早朝完,朝中就该休沐了,陈翎也应当没那么忙了。   他还记得十一月离京前的那段时间,她几乎从早到晚都不得空闲,不是在早朝,就是在丽和殿中处理朝事,也每日都有见不完的朝臣……   他早前只知晓这几年她在朝中不易,却并不知晓,即便太平,朝中也有空闲的时候。   做天子难,做勤于政事的天子更难。   在朝臣眼中,陈翎是比先帝更勤勉,明理,心系百姓的明君,但只有她自己才知晓,这一切有多不容易。   他原本是要留在京中同她和阿念一道过年的。   年关越近,他越想她和阿念,但最了解他的人又何尝不是陈翎……   他即便在年关留在京中,心中也不会安稳,真正到了立城,才好似这个特殊时间的安稳在心中。   他坐在窗台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继续编着草编蚱蜢。   不是有多喜欢,而是寄托。   边关的四年,他编了无数多个,从未让她知晓。   眼下,双手熟悉得活动着,脑海中想的却都是陈翎和阿念……   这半年时间好快。   同她和阿念在一处,好快。   白驹过隙,指缝中溜走。   阿翎……   他仰首,目光空望着半空中,呵气成雾。   ***   “我的新年愿望,是想和阿卿姐姐一起过年。”床榻上,阿念还兴奋得没有睡觉。   陈翎看着他,早前是许骄,眼下是陈卿,恨不得天天在嘴边念叨着……   陈翎伸手绾了绾他耳发,温声道,“你大伯是要来宫中同我们一道用年夜饭的,陈卿一人也不会留在府中,但一起用完年夜饭,他们还要回敬平王府守岁,家中要有主人在,亮长明灯,朝阳殿也一样。”   “好~”听到要同大伯和阿卿姐姐一道用年夜饭,阿念已经很高兴了。   “早些睡吧。”陈翎罕见得俯身吻上他额头。   其实也不是罕见,沈辞走后,陈翎想多弥补阿念一些……   阿念喜欢同她亲近。   她刚想起身,阿念伸手搂住她脖子,“父皇,你可不可以今晚带着念念睡?”   陈翎想了想,也不知为何,没有拒绝。   躺在床榻上,阿念认真同他道,“父皇,要过年年了。”   陈翎笑,“是啊,过完年,你又大一岁了。”   阿念笑道,“我是大念念了吗?”   陈翎忍俊,“小念念。”   阿念不是很明白,“那什么时候才是大念念?”   陈翎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还有很久,不用着急,让父皇慢慢陪你长大。”   阿念似懂非懂。   陈翎拥他,“睡吧,父皇同你一起。”   想到陈翎同他一处,阿念连忙阖眼。   明日是休沐第一日,不用早起,她是可以留在朝阳殿陪着阿念。   她也伸手替他盖好被子,不让他着凉。   阿念一天天大了,她还能带着他睡一段时日,在等大些就不行了……   殿中,宫女见他和太子都歇下,自觉熄了寝殿中绝大多数的灯火,只留了几盏夜灯。   陈翎揽着阿念,背对着帷帐外侧卧着。   殿中的灯火昏暗而温柔,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安静想他…… 第080章 年关相邀   翌日便是腊月二十八,侍婢来了苑中请涟卿去偏厅试衣裳。   涟卿意外。   今年是寒冬,军需物资都尽量满足北边,所以立城边关的冬衣短缺,宫中给各官吏府中例行发放冬衣的惯例都取消了。   冠之叔叔说,天子的意思,敬平王府便要做表率,今年无论是京中,还是万州府都不新做冬衣了。   但眼下去偏厅,是要试什么衣裳?   涟卿问起。   侍婢笑着应道,“陛下邀了小姐随王爷入宫一道用年夜饭,入宫面圣,礼数要周全,今日试的便是小姐入宫的礼服。听闻时间紧,王爷直接让成衣坊按照制式直接做的,都没看过,今日便是成衣坊来送礼服,也替王爷和小姐看衣裳大小,不合适还有时间改。”   涟卿会意。   偏厅后有次间,原本是小憩用的,眼下成衣坊的裁缝都在偏厅中候着,婢女捧了衣裳,同涟卿一道去了次间中更衣。   礼服要比平日的衣服繁琐些,涟卿在次间更衣的时候,有四五个侍婢在帮衬。   不久,便听偏厅中陈修远的声音传来,“试了吗?”   成衣坊的管事应道,“小姐正在试。”   陈修远颔首,成衣坊的管事唤人上前,手中捧着的正是另一套给陈修远备好的礼服,“王爷,您的。”   陈修远应好,“稍后。”   “王爷。”陈壁入了偏厅中,“子君大人的书信。”   陈修远接过,拆信低头看着。   年关他要留在京中,于是让刘叔先行回了万州,有刘叔在万州,他心中有底,眼下刘叔应当是到了,同他抱声平安,也同他简单说下万州府的情况。   陈修远看着,忽然听到帘栊撩起的声音,并着脚步声。   陈修远知晓是涟卿换了衣裳出来,但刘叔的信还剩了末尾,他下意识抬眸看一眼,然后低头扫尾,只是刚才低头,目光似是滞住,稍许才从方才的惊艳中回神,而后,再度抬眸,缓缓看向从次间中走出的涟卿……   陈修远有些看楞。   这身正式的礼服穿在涟卿身上,不仅合身,而且……   姿容好看的女子很多,但能衬得起这身礼服,优雅不失端庄,气度亦有齐蕴的却少。   涟卿是。   陈修远目光再度看了看,才赫然发现十六七岁的涟卿已经身姿绰约,正值年华……   “呀!合身。”成衣坊的管事感叹。   陈修远这才回神,没出声,不自然得低下头,仿佛想将方才那封没读完的信先淡定读完。   只是低头的时候忽然发现,忘了先前读到何处了……   陈修远心中轻叹。   若是要看完,不遗漏,怕是要从头开始,但从头看需要时间……   陈修远看不进去。   一侧,涟卿行至跟前,“二叔。”   “嗯。”他淡声。   正好成衣坊的管事开口,“小姐稍等,衣裳大体合适,不需要大改了,但袖口和裙摆处还有些问题,要稍事调整。”   涟卿应好,有成衣坊的女裁缝上前,替她处理袖口和裙摆。   陈修远不由再看了她一眼,好似想要确认方才是不是看错……但再看一遍,目光又怔了稍许。   成衣坊管事上前,“王爷,您也试试?”   陈修远收回目光,“不用了,我还有事出去一趟。”   成衣坊管事没料得,“啊?”   陈修远淡声道,“不试了,你看着改吧。”   成衣坊管事傻眼儿。   涟卿闻声,抬眸看他,但他已经转身出了偏厅中,陈壁在身后跟上,陈修远轻声道,“不用跟来了。”   陈壁应是,伸手将大氅递给他。   ……   其实陈修远也不知道去何处,就是觉得府外天寒地冻,正好可以让他脑子清醒一下。   他初见涟卿的时候,还是跟在涟恒身后的小丫头片子一个;后来有一段时日,涟恒带过涟卿到万州府,他都拿涟卿当涟恒的侄女。   但这次……   他忽然想起那日,就是给阿念买糖葫芦那次,他同涟卿说,你嘴上有糖丝……   她问哪里?   他伸手抚上她唇瓣……   她愣住。   陈修远觉得有些事情开始朝有些胡乱的方向发展。   陈修远漫无目的走着,年货集市还剩最后的尾声,家中没有备好年货的人都趁着这两日准备。   “范玉?”陈修远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他。   范玉转身,见是陈修远,范玉温声,“敬平王。”   “你怎么在?”陈修远问起。   范玉应道,“前几日都在收拾家中,眼下才有空闲,马上年关了,置些年货,要不家中冷清了些。”   陈修远恍然想起早前一道的时候听范玉提起过,他母亲过世了,家中只有他一人。   陈修远正好没去处,也不知道做什么能打发脑中胡思乱想的念头,便忽然道,“置年货啊?一起啊?”   范玉诧异看他。   陈修远应道,“难得有时间,我也想逛逛年货集市,没逛过,一起啊?”   范玉尊重。   从结城一路往丁州,又在丁州筹粮,两人算熟识了。   范玉同他一道,也忽然会意,他是真的没逛过年货集市……   遇到年关糕点,要;吉祥物,要;年关摆设,要;黄历,要。   最后,范玉并没有买多少多少,都是他在买,范玉还帮忙拿。   “不好意思。”陈修远歉意。   范玉笑,“没事。”   眼见着快要出集市了,忽然见集市中再卖年关带的兔子耳朵,陈修远驻足,范玉诧异看他,他回神,“哦,我侄女在。”   然后放回去,又莫名道,“挺大一侄女……”   范玉看了看他,似是见他眸间有些窘迫,范玉么有吱声,佯装不察。   从街头到街尾,马车逐渐多了起来。   陈修远正好寻了话说,“今日起,初一入宫拜谒的人应当就会陆续入京了,外地的公侯伯子爵,还有驻外的官吏与将领都要按年入京拜谒,大年初一是雷打不动的,最迟年关要到。年关京中附近恐有大雪,所以大都会最迟在今日抵京……”   陈修远说完,又愣住,“曲边盈应当也是这两日回京吧。”   范玉微顿,跟着应声道,“怕是了。”   ……   城门处,曲边盈正好策马入城。   “曲将军!”值守的禁军纷纷拱手。   “嗯”曲边盈应声。   紫衣卫的头儿来了,禁军当然得多看看,多瞧瞧。   也有紫衣卫来迎接,“将军。”   曲边盈慢慢停下。   “将军可是在驿馆落脚?”紫衣卫问。   曲家在京中没有府邸,御赐的宅子在修缮,要年后才可以住人,但曲家是世家,也有交好的世家在京中,紫衣卫也拿不准将军是要去驿馆,还是旁的府邸。   曲边盈应道,“我去驿馆,不用管我了。”   曲边盈言罢,打马而去,“驾!”   禁军纷纷伸脖子,虽然是女子,但英姿飒爽,又有气势,能做这帮紫衣卫的头儿,又是曲老将军的孙女,是不简单哪……   曲边盈打马路过东市街尾,原本都过了,却忽然勒紧缰绳,将马停了下来。   原本就在京中,她不会骑太快。   方才路过的时候,仿佛又看到熟悉的声音,遂而停下,目光看向从不远处走来的两人。   “哟,曲将军,好巧!”陈修远先看到她。   范玉也看到马背上的曲边盈,几月未见了,再见曲边盈的时候,仍见她一身戎装,扎着马尾,在马背上,英气不输男子。   “曲将军。”范玉温声。   曲边盈笑了笑,“你们两人怎么在一处?”   而且身边没有仆从,就他两人,大包小包,这场面看起来委实有些不像陈修远的做派。   陈修远应道,“自然是在街市上遇到的,曲将军信不信?”   “我信。”曲边盈也看了看范玉。   陈修远又道,“刚才才和敬平王说,曲将军应当是这两日入京,眼下便见到了,你去哪?”   “驿馆。”曲边盈看了他两人一眼,又道,“先走了,不然去晚了没有清静苑子了。”   年关时候,抵京的人多,京中驿馆也人满为患。   但都习惯年关住驿馆,除却是关系特别亲近的世家,年关去旁人家中入住叨扰始终不好。   陈修远应好,范玉颔首,曲边盈又策马离开。   范玉脑海中莫名想起刚回京中那日,看到一群人簇拥着赵伦持去喝花酒……   范玉微微敛了目光。   ……   陈修远不会真的拎着大包小包回府,途中寻了禁军分别将他和范玉的东西送去两人府中,就拉了范玉一道,“择日不如撞日,一起喝酒啊?”   范玉忽然会意,方才在街市上遇到敬平王也好,还是眼下,敬平王邀他喝酒也好,应当是敬平王不想回府。   范玉也不戳穿,温声应好。   “能吃辣吗?”陈修远问。   范玉歉意摇头。   最后,火锅要了鸳鸯锅,但范玉还是会觉得屋中都是辣意。   陈修远给他斟酒,“年关就你一人,会不会冷清?”   范玉如实道,“刚开始会,后来就习惯了。”   陈修远想起他母亲是前两年去世的,陈修远一语带过,“今年要入宫同陛下一道年夜饭,不然邀你到府中一聚。”   陈修远是清冷了些,但是因为不喜欢将就同看不顺眼的人一处,但范玉不同,从结城到定州的一路,他觉得范玉比朝中绝大多数的官员都要入眼些。   范玉知晓他是宽慰,遂也笑道,“王爷的心意,既明心领了,斯是陋室,也需守岁,点长明灯。”   倒是一语化解了尴尬。   陈修远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早前的范玉就是因为冲撞先帝,一朝从云端跌落,几年后的范玉,做事的菱角仍在,但为人的却温和圆滑了许多。   陈修远想起,“对了,盛文羽也是一人,你们早前一起在怀城处理阜阳郡善后之事,肯定熟络,他在京中也是呆在驿馆。”   话音刚落,陈壁来了雅间中,“王爷。”   方才禁军送了年货去敬平王府,陈壁知晓他在此处。   “来得正好,陈壁,去趟驿馆,邀下建平侯世子,说我请他吃火锅。”陈修远说完,陈壁应声。   “等等。”陈修远又唤住,“还有曲将军。”   范玉手中微滞。   陈修远吩咐完,正好转眸看他,“差点忘了曲边盈也回京了,人多热闹些,不介意我叫他们二人吧?”   “怎么会?”范玉轻声。   驿馆离得不远,盛文羽和曲边盈来之前,两人就喝了三两杯。   陈修远今日异常健谈,范玉猜想他是有烦心事。   陈修远做东,盛文羽和曲边盈很快都来。   盛文羽尚好,依次同陈修远,范玉招呼,等到曲边盈这处,便看向陈修远,“我才刚到驿馆……”   陈修远礼貌,“哟,那真多谢曲将军赏脸。”   曲边盈笑了笑。   等到落座,因为火锅分鸳鸯锅,辣的在一方,不辣的在另一方。   “边盈,你不吃辣锅,你坐这儿。”盛文羽让位置给她。   陈修远和盛文羽在说怀城的事,范玉也清楚怀城城中的情况,但曲边盈并未参与,若是范玉也加入两人说话,就剩了曲边盈一人。陈修远和和盛文羽说着话,反倒让曲边盈和范玉多了在一处说话的时间。   “要吃什么菜?”范玉坐得离菜近。   “这个。”曲边盈用筷子远远点了点。   范玉下菜。   “还要这个。”曲边盈再次指挥。   范玉照做。   他们两人原本就不怎么吃辣的,所以青菜吃了一大堆,就是有时候会有辣锅的辣味飘过来,曲边盈会忍不住咳嗽两声。   盛文羽起身,将门稍微打开了些,刚好风对流的方向,不会让辣锅的味道直逼曲边盈。   曲边盈道谢。   吃火锅的场合一惯是最热闹的,尤其是年关前,四人说了好些时候的话,也喝了不少酒。   曲边盈也喝了好些。   她是曲边盈,她若愿意她才喝酒;她若不愿意,谁都劝不动,不用爷爷和哥哥拎刀子,她自己就能揍人。   盛文羽笑,“呵,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曲边盈也笑,“快过年了,高兴啊,高兴就多喝两杯。”   范玉并未听出什么不妥,陈修远和盛文羽都看她。   上一次她也是这么说,然后揍了人,这次看起来,好像没说反话……   一侧,范玉道,“菜好了。”   曲边盈赶紧伸筷子夹菜,“我不是下了三片吗?”   陈修远和盛文羽一起看向她。   范玉道,“我刚才吃了一片。”   陈修远和盛文羽又一起看向范玉。   曲边盈笑,“难怪。”   陈修远和盛文羽又一起再次看向范玉,而后低头饮酒。   酒过三巡,火锅也吃了许久,有人闻着味儿就来了,“诶,这种场合,是不是少了谁啊!”   这声音一听还能是谁的?   陆鸣简笑嘻嘻入内,“我一道驿馆就找三哥和曲姐姐,驿馆的小吏说同敬平王在天香楼呢,我一想,呀,这不是年关火锅吗?没吃完吧?”   陆鸣简同谁都是自来熟,“范大人?”   陆鸣简眼中的惊讶只持续了不到一瞬,因为曲边盈让他坐。   “我同曲姐姐坐一处!”   曲边盈正好有位置。   自从陆鸣简来,顿时屋中就似多了三千只鸭子,而且是这三千只鸭子都下到了沸腾的火锅汤底里。   其余几人仿佛已经免疫了,但过了好久,范玉还是有些不习惯。   ——平南侯世子,实在有些太吵了……   而且,陆鸣简一直同曲边盈一道说话,范玉也才忽然觉得,这一晚,他仿佛眼下才没怎么同曲边盈说话。   很快,陆鸣简的注意力又开始用在陈修远和盛文羽身上,曲边盈才脱身。   曲边盈悄声道,“有没有被凡卓吵到?”   范玉笑。   这一场火锅吃了许久,酒也喝了许久。   陈修远幽默风趣,盛文羽沉稳温和,陆鸣简叽叽喳喳,曲边盈豪爽豁达,范玉冷清儒雅,也不知可是互补的缘故,一整晚的气氛都很好,吃火锅,喝酒,到后来陆鸣简叹道,“诶,我怎么觉得今日像过年了?”   曲边盈笑,“有些。”   另外三人倒是也没反驳。   陆鸣简灵机一动,“干脆过年我们也在一处吧,多热闹啊!”   “我可以啊。”曲边盈应声。   “随便。”盛文羽也不反对。   陈修远轻声道,“年关我要入宫,你们一处吧。”   范玉不在几人的圈子中,也没应声,陈修远开口道,“既明,你同他们一起吧,你不是也一个人吗?”   曲边盈未曾听人说起过这些。   一个人?   是家中的人都……   曲边盈微怔。   盛文羽问,“说的是,既明,要不一处吧。”   在怀城,盛文羽同范玉便熟悉。   话音未落,陆鸣简先笑了起来,“那正好啊!驿馆多没意思啊,三哥,曲姐姐,我们年关的去范大人府上一起吃火锅,喝酒,守岁!”   范玉看了看陆鸣简,温声道,“家中近东郊,地方不大,年关前的收拾还没做……”   陆鸣简哈哈笑道,“够放张桌子就行!我们一道去收拾就好了,是不是三哥,曲姐姐?”   曲边盈回神,“也不是不可以。”   “随便。”盛文羽也应声。   陆鸣简一锤定音,“那就这么愉快得决定了,年关再吃一顿火锅,哈哈哈!”   范玉愣住,显然还没适应陆鸣简的节奏。   陆鸣简已经开始张罗下一处,“今日刚抵京,明日晨间我同曲姐姐去见陛下,然后就去一道去买年货吧,年关的时候用。”   曲边盈笑,“可以。”   “随便。”盛文羽也同意。   而后,三人齐刷刷看向范玉,陆鸣简才反应过来,“不介意吧,范大人。”   范玉这才摇头,“不介意。”   “太好了!”陆鸣简欢喜。   曲边盈笑了笑,范玉忽然觉得,年关似是忽然间就热闹了。   陆鸣简一面喝酒一面感叹,“要是二哥没去边关就好了,年关还能多一人一道吃火锅!”   陈修远和盛文羽的酒杯到唇边都愣住,但都没说什么。   ……   一场酒下来,陆鸣简喝多,盛文羽送他,曲边盈也要回驿馆,三人正好一道。   陈修远将敬平王府的马车给他们三人用,问起范玉,范玉说正好有事,晚些再回去,陈修远遂没有再管。   范玉只是不想麻烦陈修远。   他今晚也喝多了。   眼下这个点儿,又是年关,不容易寻到代步的马车,但眼下范玉也顾及不了那么多,走了稍许,就在角落处吐。   他酒量其实不好,也鲜有如此喝过酒。   但今晚,盛情难却。   他其实喝得不多,但同早前比,已经是极限,只是今晚的气氛很好,他少有这么同旁人一处过。   范玉伸手扶住一侧,吐都有些难受。   最后起身时,才见有人递手帕给他。   范玉怔住,近乎下意识便酒醒了,曲边盈?   他这幅模样……   范玉有些无地自容。   曲边盈轻声,“谁都有喝多的时候,你没看我爷爷,还有我那几个哥哥……”   是特意寻了台阶给他下,范玉接过,“多谢。”   曲边盈没出声。   天空开始重新飘着小雪,片刻,范玉才好些了,“你不是……”   他是想问她不是同盛文羽和陆鸣简回驿馆了吗。   曲边盈一笔带过,“少逢心细,说你住得远,到驿馆后,就让我折回来寻你,让你用马车回去。”   他看了看她,知晓不是盛文羽……   “那你呢?”范玉有些酒意上头。   曲边盈双手背在身后,笑道,“才说了,驿馆近,正好走回去,好久没在京中了,正好熟悉下京中的空气。”   范玉看她。   “走吧,上马车吧,明日集市见。”曲边盈莞尔。   范玉其实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抑回喉间,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范玉酒意还在,仰首靠在马车一角,空望着马车顶,脑海中浑浑噩噩。   范玉,你脑子在犯什么糊涂?   是酒意上头吗?   ……   等到范玉上了马车,曲边盈还没走,一直目送马车消失在街角尽头,才冻得赶紧搓了搓手,又呵了呵气。   她家中在南边,南边可没京中那么冷!   京中真是好冷!   曲边盈抖了抖。   ——驿馆多没意思啊,三哥,曲姐姐,我们年关的去范大人府上一起吃火锅,喝酒,守岁!   ——那就这么愉快得决定了,年关再吃一顿火锅,哈哈哈!范大人,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曲边盈冻得通红的脸笑了笑,也伸脚,踢了踢路上的小石子。   她好像,已经开始期盼过年了。 第081章 落笔   腊月二十九,立城边关驻军大营中已经开始准备明日年关包饺子,下饺子,吃饺子的工具,要有军中煮饺子的大锅,肉,饺子皮儿,擀面杖,桌子,酒,这才有军中过年关的样子。   今年是严冬,早前边关人心惶惶。   尤其是早前冬衣没到齐,却先送往北边的时候,立城驻军心中其实都是担心的。   冬衣只是一部分的物资。   若是朝中的策略是向北倾斜,那很可能在未来的一段时间,所有军中相关的物资,军饷都会优先保障北关。   这原本也无可厚非,北边的风险更大,但西戎同样虎视眈眈。   而且,更有可能的是,西戎知晓燕韩的军需物资都在优先保住北边,那极有可能西边的物资不足。天气已经步入严寒,最怕西戎忽然在立城附近起了摩擦,不得不打。   于是从九月开始,军中都在担心此事。边关驻军将士,打仗不怕,怕得是补给不足。   后来听闻是沈将军在京中给刘将军来了书信,说朝中已经在准备立城边关物资,可能会迟上半月,但会陆续补齐,时间不会等太久。   沈将军在京中盯着军需物资之事,反倒给当时的立城驻军吃了一枚定心丸。   后来薛超出事,军中震惊。   薛超是沈将军身边的近卫首领,军阶比不少将领还高。   薛超的死,毫无征兆,但确系西戎所为,也给当时不明朗的局势再度染上了一层阴霾。   这层阴霾,真正等到沈将军回了驻军中,才慢慢消去。   沈将军是立城边关的实际主帅。   驻军主帅不在,军心容易涣散。   沈将军回了立城,军中物资也充盈了,边关也进入次级警戒状态,又启动了密集巡防,军心迅速稳定下来,也开启了一面巡防,一面筹备年关饺子的盛况。   沈辞的归来,让立城边关忽然变了气势,就连立城的百姓心中也安定下来。   “韩将军!”韩关在巡视年关准备,军中士兵纷纷问候。   “准备得怎么样了?”韩关一面看,一面问,也不时伸手拍拍军中士兵的肩膀。   “将军,都备着呢!”   临近年关了,人人脸上都是喜色。   这次郭子晓负责年关巡防,韩关负责军中年关事宜,各司其职,也井井有条。   “诶,韩将军,怎么不见沈将军啊?”也有人问起。   都听说沈将军回来,但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大多数都还没见到,沈辞平日治军严格,但也待军中亲厚,军中多念着他。   往年腊月二十九,沈将军都是要亲自巡视年关准备的,今年却没见到?   难免会有人问。   韩关笑道,“都别去叫将军啊!将军昨晚同刘将军还有郭将军彻夜谈论边关形势,天都快亮了才睡,我们自己准备我们自己的,都别添乱,还有,谁都别去叫将军,这连着赶了好几日路,就是为了赶在年关前回来,都别吵着将军,让他多睡会儿!”   “是!”周遭纷纷应声。   韩关这才笑着去了下一处巡查。   ……   也不知可是韩关打了招呼的缘故,军中真的没人去官邸吵醒沈辞。   沈辞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昨晚同刘将军,还有子晓一道彻夜在谈边关形势,还有未来可能的突发状态,以及应对措施。   不怕严冬,就怕明知严冬还没有应对。   今日还要巡查年关前的准备,韩关到子时差不多便撤了,剩下的几人一道在沙盘图前熬了通宵。   近来他们将绝大多数的目光都放在了哈尔米亚身上,但西戎东边,真正和他们有摩擦的西戎东边的几个部落才真正是眼下的威胁。   西戎东边的这些部落,才近乎是对他们知根知底的老对手。   按照以往经验,年关前后的十余日都是最容易爆发危机的时候,因为年关是燕韩的年关,西戎人的风俗全然不同。   于是一整晚的时间,讨论了尽可能多的可能性和应对方式,一旦西戎挑起摩擦,要如何第一时间应对?   是真打,还是震慑。是驱逐出边境,还是要杀鸡儆猴。   要怎么出兵,还是诱敌深入。   这些,都需要提前达成一致。   一整晚,几人都没合眼,一直到拂晓,才各自去睡。   沈辞这一阵都在赶路,好容易回了官邸可以睡得踏实安稳了,这一路的疲乏似是都一同涌了上来,报复性得困乏,躺在床榻上,倒头就睡。   他也一直睡得很好。   直至梦到陈翎亲他。   他当然乐意。   但梦很奇怪,他只能躺着,陈翎趴在一侧亲他——但陈翎有些过于热情了,都不是亲他的脸,甚至有些像……舔他的脸。   “阿翎,别这样……”他脸红,“你这样……”   他吃不消,她这么一直舔他。   还带着口水。   他终于忍不住,“阿翎,你这样都有些像嗯嗯了。”   忽然想到嗯嗯,他大脑仿佛反应过来什么一般。   “嗯嗯”两个大字忽然出现在脑海,然后,面前舔他的陈翎形象破碎,他也睁眼,从梦中醒来,果真见是“嗯嗯”两只前脚趴在他床榻近侧。   他一直有靠外睡的习惯,尤其是同陈翎一处后。   陈翎喜欢靠内,他正好能从身后拥着她入睡。   眼下,“嗯嗯”两只前爪趴在他床榻上,一直在舔他的脸,舔得可亲切认真忠厚老实了……   沈辞奈何伸手,挡在眉心,全然不想去看它。   方才,原来真的是“嗯嗯”在添他的脸,他竟然以为……   沈辞自嘲一笑,他太想阿翎了。   “嗯嗯。”他将手臂拿下来。   “汪!”嗯嗯听话应声。   他伸手摸上它的头,温声道,“我回来了,嗯嗯!”   “汪汪汪!”嗯嗯也越发大声。   沈辞心满意足笑了笑。   嗯嗯是他生辰的时候,陈翎送给他的狗,说像他一样,忠诚温和,亲厚老实,还机灵……   他很喜欢嗯嗯。   离京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带,只带走了嗯嗯。   嗯嗯五岁了,很大一只。   金色的毛,体型不小,温顺忠实,聪明机灵,还喜欢同人亲近。   起床前,沈辞再次伸手摸了摸它,“嗯嗯,我起来更衣了,快让开。”   嗯嗯一面正被他摸得舒服着,一面听话收了两只前爪子,一面摇着尾巴慢慢往后,憨厚抬头看着他,等着他。   嗯嗯已经对他很熟悉了。   果真,嗯嗯退开,他便撑手起身,没有迟疑,然后伸手够了一侧衣裳,在屏风后一件一件得穿好。   眼下屋中虽然点着碳暖,也呵气成雾。   沈辞想到在京中的时候,宫中的地暖很暖,她也很暖,眼下是边关,天寒地龙,不过,他还有嗯嗯……   等沈辞穿好衣裳,从屏风后出来,嗯嗯自觉上前。   他离开太久,嗯嗯嗅了嗅他身上,很想他。   等他蹲下,嗯嗯又朝他扑过来。   将他直接扑倒。   他抱着嗯嗯笑,嗯嗯也逗他,不让他起来,一人一狗闹了一会儿,终于,沈辞半撑着身子,悠悠朝面前的嗯嗯道,“嗯嗯,我见到阿翎了!我们在一处了!”   仿佛同一个可靠,又清楚自己所有事情的老朋友分享着自己的喜悦一般,沈辞看着嗯嗯。   嗯嗯温柔蹭了蹭他的脸。   它一面蹭着,他一面问,“嗯嗯,你还记得阿翎吗?”   反正,“汪汪汪!”   沈辞继续道,“我们还有个孩子,叫阿念,嗯嗯,我想他们了,很想……”   嗯嗯再次蹭他。   这次从脸蹭到脖子,沈辞笑了笑,也伸手搂着它,“等下次,你同我一道回去,你会喜欢阿念的!”   “他是你的小主人!”   “我和阿翎的孩子……”   嗯嗯,“汪!”   沈辞再度摸了摸他下巴,“好了,嗯嗯,我要起来去军中了。”   嗯嗯很聪明,很通人性,也听得懂人话,沈辞说完,嗯嗯便哈着气,退后几步,沈辞才起身出了屋中,嗯嗯跟上。   这里是官邸,苑中有值守的驻军。   但今日是腊月二十九,名为驻守,实则是在官邸中打扫。   虽然年关当日才是扫尘的风俗,意味扫除一年当中的霉运,但官邸这么大,都是在前一日都打扫完,年关当天取个吉兆,意思一二就是。   “将军!”驻军魏侯。   沈辞颔首,大步上前,正好遇到苑外折回的袁叔。   “袁叔。”沈辞招呼。   “将军!”袁叔拱手,“嗯嗯也在?”   前两日嗯嗯胃口不怎么好,袁叔送它去兽医处,今日才接回来,所以见到将军亲切。   只要将军在府中,嗯嗯就一定在将军周围,走哪儿跟哪儿!   “袁叔,我去趟军中。”沈辞吩咐声,袁叔应好。   沈辞又转头,“袁叔,记得帮我准备年关红包!”   袁叔笑着应好。   官邸中的这些事都是袁叔在处理,沈辞便能腾出不少精力来,专心致志放在军中。   等出官邸,沈辞脸上还是笑意。   腊月二十九了,明日就是年关了!   ***   腊月二十九一早,曲边盈和陆鸣简就结伴入宫。   两人都在驿馆下榻,稍后还要一起去集市,眼下正好一路入宫见面圣。   盛文羽早前便见过陛下,没有同他们两人一道。   入宫时,陆鸣简就开始派发红包。   平南郡富庶,陆鸣简也一惯大方,问,就是图吉利。   十足的散财童子一个,也是爹娘有底气,有能力。   等到御前,“曲边盈见过陛下!”“陛下~”   如今朝中休沐了,陈翎见人也不在丽和殿了,要么在暖亭煮茶赏梅处,要么在寝殿的东暖阁,既风雅,也闲适。   都知晓天子护着平南侯世子,但其实平南侯世子原本也同天子和太子相处得好。   “陛下,我给太子带了荔枝糖!”陆鸣简说道,“上次在淼城,他好喜欢这个荔枝糖,但没敢给他多吃,后来答应了太子,下次来京中的时候,给他带来。”   陆鸣简一直在京中,陈翎同他亲近,他当然也是同太子亲近的。   陈翎叹道,“他要少吃糖,你还给他带糖!”   陆鸣简笑,“少吃,又不等于不吃!”   陈翎也跟着笑了笑,而后慵懒吩咐了声,“启善。”   启善入内,“陛下。”   “去请太子。”   启善赶紧照做。   “边盈,曲老将军可还好?”陈翎早前在淼城就见过陆鸣简的父母,所以眼下只是问起曲边盈的爷爷。   曲边盈拱手,“谢陛下,爷爷身子骨硬朗,还让我给陛下带好。爷爷看到我,就什么病痛都没有了,说头上的几个哥哥都是文官,分散在各处,就她孙女争气。”   嗯,是曲老爷子的语气。   陈翎笑了笑,话锋一转,问他二人,“年关准备怎么过?”   她是怕他们在驿馆冷清。   虽然每年这个时候,驿馆中的人都不少,但毕竟比不得家中热闹。   曲边盈看了看陆鸣简,意思是,你说吧。   陆鸣简大方,“陛下,昨日敬平王做东吃火锅的时候遇到了范玉,范玉在京中有宅子,但是也是一人过年,家中冷清,正好我们几人都在驿馆落脚,驿馆中过年反正也无趣,就约好了一道去范玉家中再打一顿火锅,吃酒,然后守岁!这年关就有意思多了!等稍后见完陛下,我和曲姐姐就同三哥,范玉一道去年关集市买年关布置的东西,还有明日打火锅用的东西!”   陆鸣简一口气说完,不带停顿了。   陈翎是意外,范玉的性子怎么会同他们几人凑到一处,但听陆鸣简问起曲边盈,“是不是呀,曲姐姐?”   曲边盈大方点头,陈翎知晓是真的了。   “启善。”陈翎又唤了声。   启善入内,“陛下。”   陈翎笑道,“去把上次许相从南顺带来的那壶许府珍酿拿来,给凡卓他们,年关时候用。”   “哇,陛下!”陆鸣简眼睛都直了。   因为地理气候原因,南顺的酒是最好的酒,其中以许府酒庄的许府珍酿为首,虽然也能在其他地方买到,但怎么能有许相从南顺带来的醇正?   天子把这壶酒给了他们,陆鸣简比年关还高兴。   正好方嬷嬷领了阿念来,“陛下,太子来了。”   “阿念见过父皇。”初一拜谒将至,近来阿念在频繁学习礼仪,也尽可能随时随地都在刻意遵守着礼仪。   陆鸣简和曲边盈都忍不住笑。   “殿下。”陆鸣简招呼。   “陆叔叔!”阿念唤陆鸣简还是陆叔叔的,因为久在京中,都熟悉了。   陆鸣简很会玩,所以也能逗小孩子玩。   上来就是举高高这样的戏码,阿念开心得不行。   沈辞的举高高会优先顾及阿念的安全,所以不敢太高;但是陆鸣简好玩,所以陆鸣简的举高高是真的在抛高,然后接住,对小孩子来说要惊险刺激多了。   曲边盈才知道他同太子的“友谊”深厚……   阿念笑得“咯咯”作响。   陆鸣简才又拿了糖给阿念,“殿下,上次说好给你带来的。”   “哇~”阿念眼睛都直了,“父皇父皇,我可以吗?”   陈翎温和道,“一颗。”   阿念顿时笑开。   “凡卓,你带阿念一道,我同边盈有话要说。”陈翎开口吩咐,陆鸣简连忙牵了阿念,“走,殿下,我们吃糖去!”   陈翎笑了笑。   待得陆鸣简领了阿念出去,曲边盈主动道,“陛下,爷爷让我给陛下带好。”   陈翎颔首,“老爷子有什么话,要你单独同朕说吗?”   曲边盈摇头,确实没有。   陈翎再度笑了笑,心中会意,曲老将军是想让曲边盈自己做主,所以没有交代她。   曲边盈又道,“这次入京,爷爷让我带了核桃来给陛下,原本我是同爷爷说,陛下什么核桃没吃过,这么远带核桃来,接过爷爷非说陛下上次来家中的时候,吃了三颗核桃。陛下轻易不会多吃,让旁人看出喜好,但那日吃了三枚,说明是真的喜欢。”   “老将军粗中有细。”陈翎感叹完,又吩咐了东暖阁中伺候的其他人退下,是有话要单独同曲边盈说。   曲边盈会意。   小榻上,天子慢悠悠道,“既然老爷子没交代你,多半是想听你自己的意见,边盈,朕正好问你,赵伦持的事你怎么想?”   忽然听到赵伦持这个名字,曲边盈愣住。   陈翎看了看她,知晓她还没反应过,遂而继续,“这次初一的入宫拜谒,景阳侯会亲自入京,免不了在朕跟前提起此事,若是在朕跟前提还好,但若是在宫宴上忽然提起,怕措手不及。边盈,你让朕心中有个数,赵伦持的事,你怎么想?”   曲边盈近乎想都没想,便拱手,“陛下,紫衣卫尚在初期,大把的事情没有理顺,蒙陛下器重,边盈任紫衣卫统领。燕韩从未有过女将领,边盈不想辜负陛下和爷爷的厚望,所以旁的事情,边盈暂时不想,只希望紫衣卫一切顺利,等过些时候再说。”   陈翎心知肚明,能说这么流畅,不仅是早就打好了草稿,还练了许多回,烂熟于心。   “好,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会挑合适的时间,同景阳侯提起。”陈翎应声。   曲边盈拱手,“多谢陛下。”   陈翎笑,“明日就是年关了,年关大吉,去吧,也告诉凡卓一声不用回来了。”   曲边盈应是。   陈翎难得有时间窝在东暖阁中一面嗑瓜子,一面饮茶看书。   而且,还都是闲书,也就是话本子。   一年到头都在忙碌,也就眼下有时间。   陈翎随意翻了翻,但看了看,忽然食之无味,这些主角见多了,竟都没她家的沈自安好。   不看了,陈翎放下,重新回到案几前。   那就写信吧,她早前写给他的信,也差不多应当收到了吧。   陈翎继续落笔。   ***   “沈将军!”“沈将军!”   边关大营中,驻军将士们纷纷问候。   “辛苦了!”沈辞都一一应声。   忽得,沈辞见到熟悉身影,“胡伯?”   胡大夫转身,惊喜道,“将军!”   “还好吗,胡伯?”沈辞问道。   “还好还好!就是早前还没包过饺子,看看有什么旁的能帮忙的。”胡伯一脸笑意。   “那您继续!”沈辞继续往前走。   韩关在他身侧道,“将军让胡伯来军中,胡伯可高兴了,往常家中只有他一人,但在军中可热闹了,听说这么多人一起包饺子,下饺子,胡伯已经开始盼了!还听说,胡伯还遇到了早前胡伯儿子战友的儿子,认了干孙子。”   沈辞笑,“是吗?”   “将军!”有驻军急匆匆上前,“将军,有宫中给您的密信!”   宫中?陈翎?   他才到立城没几日啊……   沈辞忽然反应过来,是一路走得军鸽,换八百里加急。   而且,还应当是腊月初就写好的信,一早就送出来了,才能这个时候到。   他认得陈翎的字迹,等不及,便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拆信。   ——自安,见信如人。京中已入腊月,不似早前繁忙,已可抽空同阿念温书,也看他骑马,小匕首和小木剑已经熟练,盼着让你看到,赞扬他。十一月过,高了一头,饭量大了,也活泼好动了,他想你,亦问我你可曾想他?告知,会。京中诸事皆好,亦未挑食,唯思念无出其右,年关平安,新春大吉。阿翎。   信不长,但他反复读了不下二十次。   脸上的笑容都差不多僵硬了,才肯收起来。   年关了,这是最好的年关礼物……   沈辞折回府中,   ——阿翎,见信如人……   沈辞想了想,悬笔,又搁下,然后将纸揉掉,重新来。   ——阿翎,阿念,见信如人……   下雪了,落笔的时候,沈辞眸间都是笑意。   ***   “睡吧,明日就是年关了。”陈翎陪着阿念。   阿念看她,“念念就要大一岁了吗?”   他还记得,陈翎轻嗯一声,“阿念,明日有年关烟花,可以对着烟花许愿。”   阿念认真道,“那我许愿,明年年关同沈叔叔一起!”   陈翎笑,“阿念,愿望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阿念连忙捂嘴,嗡嗡的声音道,“那这次是练习的,不算,等明天年关烟火的时候,我再许一次。”   陈翎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可以,睡吧,晚安。” 第082章 除夕   入夜,曲边盈才回了驿馆。   洗漱完,躺被窝里,裹着厚厚的被子,回想起今日逛年货集市的场景来。   今日是年关前最后一日,集市上已经不算热闹了,不少东西都已经卖完,只剩一些商户在做买卖。   “要这个!”陆鸣简恨不得将市集都搬空。   陆鸣简同盛文羽走在前面,盛文羽耐着性子道,“这个买过了吧,和刚才的有什么区别?”   陆鸣简认真道,“颜色不一样,一个挂左,一个挂右。”   盛文羽:“……”   “对了对了!还要这个!”陆鸣简继续,“险些就忘了!”   盛文羽头疼。   盛文羽同陆鸣简走在前面,范玉同曲边盈在后面。   前面陆鸣简和盛文羽负责买买买,他们两人负责在后面负责拿,曲边盈其实还挺喜欢这样,因为难得有时间,这么安静得,周围却嘈杂得,同范玉在一处并肩踱步,不会有旁人觉得怪异,因为目光都被前面的陆鸣简吸引了过去,他们两人是在后面安静得拎东西的。   “你家中买灯笼了吗?”曲边盈也会适时问起。   范玉虽然温和如玉,但公事之外,很少主动开口,话不多。眼下,曲边盈正好看到前面有卖灯笼的地方才随意问起。   “没有。”范玉也想起,“早前忘了。”   曲边盈微讶,“灯笼吉利,趋吉避凶,这个不能少了。”   正好行至卖灯笼的地方,曲边盈停下来,“在这里买了吧。”   范玉应好。   “要两个,好事成双,就挂在屋檐下。”曲边盈许是都未发现,在店铺老板眼中,他们是赶着回京过年的一对璧人,在商量挂什么灯笼,怎么挂。   虽然一直是女方在说话,但男方一直在同意说好。   有种莫名的和谐和温馨在。   店铺老板是过来人,也看着他们两人慢慢商量,最后定下来了一对灯笼。   “旁的还要吗?”范玉问。   曲边盈想了想,“黄历有吗?”   “还没……”范玉想起昨日大多时间陪着敬平王逛集市散心了,其实他近乎没买什么东西。   两人一直这么商量着买东西,然后发现要买的越来越多。   范玉的性子一向是温和里偏冷,眼下却似带着暖意;曲边盈也一惯英姿飒爽,当下却耐性又矜持……   躺在床榻上,曲边盈慢慢收回思绪,好似同范玉在一处说话,逛集市,买东西的时候,都不会无趣。   曲边盈辗转反侧,似是闭眼就能想起范玉脸上温和笑意,最后又越发精神。   盼年关了,她强迫自己去想陆鸣简,哦对了,这家伙买鞭炮买了一大堆!   ***   翌日早起,沈辞去军中大营的时候,军中大营已经有热火朝天的架势了!   立城驻军这么多人,分为东西南北四处大营,其中东西两处大营在城中,南北两处大营分布在城外,立城虽然不大,但沈辞今日也需要四处跑,不会有多少空闲时间。   “将军好!”   “将军!”   “沈将军!年关好!”   执行城中巡逻任务的是立城东大营驻军,按照惯例,立城的驻军主帅在年关当日,会从晨间开始亲自巡视,确保年关当日安稳,所以沈辞很早酒醒。   除却东大营驻军,还有郭子晓同沈辞一处巡查城中。   韩关已经先去西大营开始确认年夜饭的事宜,没同沈辞和郭子晓一处。   边关的驻军统帅,同时要监管边陲重镇,也要对平日里的政务负责,所以百姓都是认识沈辞的。   “沈将军,年关好!”   “将军,新年好!”   例行年关巡逻的时候,在屋门口放吉祥鞭炮的百姓都纷纷问候。   沈辞在边关四年,待当地百姓亲厚,当地百姓也待他和善。   每至一处,都有人同沈辞问候,立城不算大,但等巡查完城中,已经是晌午。简单在北大营用过一口午饭,然后换成同北大营的驻军一道出城巡防。   立城是边关重镇,有固定的巡查线路,还有固定的值守点。   除夕当日午时换防过后,这批在值守点守卫的驻军,便是要在边卡处轮值过年的士兵,要一直轮值到大年初一的午时才会换班。   沈辞沿着既定的巡防线路全部走过一遍,例行检查是否异常,然后也问候了每一处值守点的边关驻军,也亲自送了年关酒。   等从城外折回的时候,空中开始下雪。   “瑞雪兆丰年!将军!”郭子晓朗声笑道,“大吉兆啊!”   沈辞也笑。   但他想起的是阿念,早前答应过阿念,要陪他年关的时候打雪仗,堆雪人,玩雪的,但今年年关他回了立城。明年,明年他一定陪她们母子。   沈辞轻叹。   明年这个时候,阿念就四岁半了。   孩子长得很快,四岁半的孩子怕是有这么高了,沈辞抿唇。   ……   黄昏前,沈辞完成了城外例行巡逻,回了城中。   这次会先去西大营。   去西大营的路上,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放年夜饭前的烟花了,整个路上都是鞭炮声,不绝于耳,又很热闹   这个时候的马容易受惊,所以有近卫绕道城外送回了营中,沈辞和郭子晓几人是从城中步行去西大营的。   沿路,百姓还是在热情同他招呼。   他也抽空从雪地里抱起一个摔跤的小孩,替他拍拍身上的浮灰,和裤子上的雪。   小孩睁大眼睛看他,“沈将军,可以抱抱我吗?”   沈辞忽然想起了阿念。   真和阿念差不多大,“当然好。”   小孩笑道,“沈将军,新年好!”   “你也新年好!”   周围都笑作一团。   等小插曲结束,郭子晓等人才随了沈辞一道继续回西大营,郭子晓啧啧叹道,“诶,头儿,看方才的模样,怎么觉得你应当早些成亲生子啊?”   沈辞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郭子晓撵上,“你看,照我说,将军,你就该春日里将亲成了,等到冬日,就能抱大胖子小子了!”   沈辞看他:“……”   郭子晓歉意道,“女儿更好,女儿更好!将军肯定跟喜欢女儿!”   沈辞还是看他:“……”   郭子晓最后叹道,“症结是,得先有嫂子!”   沈辞一脚踹他。   ***   等到西大营的时候,气氛已经很热闹了,到处都是包饺子的场景。   十余二十个人围在一处包饺子,旁边就是一口大锅,别提这场景多热闹,多宏伟。   年关时间,虽然天寒地冻,但人声鼎沸,到处都洋溢喜悦和笑意,还有热气腾腾的炊烟,多了不少烟火气!   沈辞逐次走过。   “将军!”   “沈将军!”   旁人都招呼,沈辞颔首。   也有人光顾着自己的热闹,并未看到沈辞的。   “我说你包的是什么啊?饺子还是死耗子啊?”整张桌子围着的人都哄笑。   “就是死耗子,就是死耗子!你吃不吃?”   “吃!当然吃!能吃的,吃不死的,都吃!”   周围再次笑开。   忽得,有人发现沈辞,“沈将军!”   沈辞笑了笑,郭子晓却严厉,“脑子进水了是吧,年关,说什么死不死的!”   几人纷纷反应过来,“呸呸呸!乱说话了。”   沈辞笑道,“百无禁忌!”   几人也跟着笑起来。   “今晚不醉无归!”沈辞拍了拍几人的肩膀,继续往前走去。   ***   宫中,寝殿的东暖阁处,陈翎和陈修远在一处下棋。   陈翎笑道,“你今日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陈修远捏着棋子的指尖再次悬在半空中,愣住,而后落下,但落下的时候才发现,又失误了……   陈翎叹道,“你是不是忘了你下得是黑子啊?”   陈修远:“……”   陈翎继续道,“陈修远,你今日心不在焉。”   陈修远否认,“没有。”   只是话音刚落,苑中“嘻嘻哈哈”的声音传来,两人都朝东暖阁外看去,是涟卿和阿念在一处追逐嬉戏,两人都玩得很开心。   陈翎笑道,“今年年关有陈卿同阿念一道,阿念倒是开心,早前都他一人,今年有玩伴了,两人能玩到一处去。”   陈翎知晓早前陈卿和阿念就经常在一处,所以熟络,陈卿也很照顾阿念。   陈修远幽幽道,“陛下不知,是殿下同好看的,都能玩到一处去。”   陈翎嘴角微微扬了扬,“对了,什么时候回万州?”   “初一宫宴后就走,想早些回去看大哥大嫂。”   陈翎笑道,“朕还以为你要元宵之后呢!”   陈修远摇头,“这一趟出来太久了,万州府攒了一堆事,刘叔一人应对不过来,早些回去,早些安心,不差这几日。”   陈翎颔首,又唤了声,“启善。”   启善入内,“陛下。”   “把朕备好的东西拿来。”陈翎吩咐一声,启善很快折回,手中捧着一个锦盒。   陈翎将锦盒递给陈修远,“长命锁,替朕带去,聊表心意。原本以为你要元宵之后走,东西也不着急给你,但你明日宫宴后就走,明日宫中人多,不方便给你,所以今日先托给你。”   陈修远接过,“一定带到。”   言辞间,涟卿带了阿念折回,是快至年夜饭时间了,方嬷嬷提醒了一次。   陈修远和同陈翎一道起身,从东暖阁往外殿去。   年夜饭设在寝殿的外殿,稍后可以看到京中的烟火。   往年的年关,只有陈翎同阿念两人,今年多了陈修远和涟卿,好似忽然热闹了起来。   年夜饭很丰盛,也备了酒。   天家的年夜饭,饮酒都有说道,陈翎今日要喝完六杯,每一杯都代表一个寓意,陈修远陪她一道。   涟卿也想,但陈修远没让。   陈翎笑,“管这么严啊?”   陈修远道,“这么小,让她喝酒做什么?”   陈翎道,“可是,阿卿都满了十七了……”   “还是小。”陈修远坚持。   最后涟卿同阿念一道喝得水果汁,陈修远喝了不少。   等到戌正,京中开始放烟花,阿念的注意力顿时就被烟花吸引,涟卿牵了阿念去寝殿外看烟花。   阿念同涟卿道,“阿卿姐姐,父皇说,年关烟花可以许愿。”   阿念同涟卿两人在苑中,陈修远和陈翎继续在殿中,没有起身。   陈修远举杯,“谭进之乱结束,否极泰来!”   陈翎也同他碰杯,“先把柏靳应付过去,他明年来燕韩做什么尚不清楚,但肯定不会无缘无故。”   陈修远一面听她说,一面将目光停落在涟卿和阿念处,“柏靳不好对付,他一个东宫,各处跑,不知道安得什么心思,小心为好。”   “嗯。”陈翎颔首,而后又问,“对了,这趟回万州府,什么时候回京?”   陈修远转眸,“有事?”   陈翎道,“礼部一连上了好几道折子,说去年年生不好,又是旱灾,水灾,兵荒马乱,让朕去惠山祈福小住两月,再加上来回的路程,怕是要四个月左右。怀城之乱才平息,朕怕朝中有事端,你在朝中,朕放心些,所以,你早些回来?”   陈修远知晓礼部折子之后,就会是言官谏言,陈翎明年是一定要去祈福的。   陈修远放下酒杯,“我尽早回来。”   陈翎点头,“这一趟不带阿念去了,你替朕照顾好阿念。”   陈修远应好。   陈翎看他,“陈修远,谢谢你,在阜阳的时候……”   陈翎特意没有说完。   陈修远笑道,“都说了,巧合,我正好有事在阜阳,若是不在,我也来不了。”   陈翎跟着笑起来。   陈修远举杯,“陛下,年关大吉,诸事顺遂!”   陈翎也举杯,“你也是!”   两人都抿唇笑了笑。   ……   年夜饭后,陈修远要带涟卿回府中守岁。   阿念舍不得。   但今日陈翎不需要忙旁的事情,陈翎一直抱着阿念,阿念也听话没哭。   马车侯在中宫门处,从寝殿到中宫门尚有一段距离。   腊月年关,夜里的风透着寒意,涟卿披着狐狸毛披风,还是搓了搓手。   陈修远取下大氅给她,“披着。”   “冠之叔叔,我不冷。”涟卿看他。   陈修远没有戳破,温声道,“小孩儿都怕冷。”   涟卿语塞。   陈修远笑了笑,涟卿只得将大氅披上。   大氅上有他的温度,很暖,涟卿想到了小时候第一次见陈修远的时候,也是那句,“给,小孩儿都怕冷。”   似是想起早前的事,涟卿笑了笑。   陈修远看她,“笑什么?”   涟卿应道,“大氅……太重了,走不动。”   陈修远轻笑出声,大氅太重,也只有她能想出来。   陈修远忽然驻足。   涟卿险些撞上他,“冠之叔叔?”   许是方才的酒意有些微微上头,又许是大氅给她有些冷,还许是,方才听了那句大氅太重,走不动,陈修远温声道,“上来,我背你。”   涟卿脸红。   陈修远道,“小孩儿不都喜欢背吗?阿念就喜欢我背。”   涟卿知晓他是喝多了,小时候,他也背过她,但那是小时候……   夜空星辰下,陈修远终于叹气,“上来,阿卿,大氅给你了,我冷。”   ***   “凡卓,你菜洗过了吗?”盛文羽越吃越古怪。   陆鸣简瞪大了眼睛,“没有。”   盛文羽无语:“你怎么不洗菜啊?”   陆鸣简挠了挠头,“我不知道要洗啊,我也没洗过啊!再说了,放锅里不就洗了吗?都煮熟了!”   盛文羽:“……”   范玉:“……”   曲边盈笑开。   也由得有陆鸣简在,整个年夜饭都吃得很欢乐,也热气腾腾,暖意徜徉。   但到那壶御赐的许府珍酿的时候,陆鸣简实在没管住嘴,一个人喝了一半,盛文羽喝了另一半,两人都喝得有些急,但范玉和曲边盈都只沾了一小口。   “这酒后劲儿大,你们少喝点!”陆鸣简不忘叮嘱。   盛文羽也有些头晕。   还好,不多时就开始放戌正烟花,陆鸣简在倒前张罗了一轮许愿。   年关愿望不能说,但周遭似是除了已经倒下的陆鸣简,每个人其实都有藏在心中的秘密,不会说……   范玉和曲边盈扶陆鸣简去床榻上躺着,盛文羽也自觉在小榻上躺下,喝得急了,这酒是好,就是容易醉人。   好在陆鸣简和盛文羽喝醉了也只是睡,没有发酒疯,收拾完他两人,范玉同曲边盈只能回厅中,因为,也没别的地方去了。   曲边盈喝得不多,但也多少喝了些,“怎么守岁呀?”   她问。   范玉温声,“你喜欢听故事吗?”   曲边盈屈膝,“喜欢,听故事好啊,但守岁还久,你有那么多故事吗?”   范玉点头,“有吧。”   曲边盈笑,“要不把碳暖烧热些,屋中有些冷了。”   范玉照做,又拿了一张后毯给她裹着,曲边盈顿时舒服了许多,但也将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   范玉看了她一眼,借着低头扒碳暖的机会,嘴角微牵,“想听什么故事?”   “都行!”曲边盈说完,又补充道,“行军打仗的最好!”   范玉笑,“那没有。”   曲边盈叹道,“那还是先说别的故事吧。”   范玉抬头看她,“你讲也可以啊。”   ***   寝殿中,陈翎哄阿念睡着。   阿念已经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但还是不想睡,就抱着陈翎撒娇,“我要和父皇一起守岁,我不要睡觉。”   陈翎原本想说听话,但忽然,又在想,若是沈辞在,会怎么做?   陈翎迟疑,而后温声道,“好啊,你同父皇一起守岁,你可以闭着眼睛守岁……”   阿念果真不闹了,一面拥着她,一面道,“那我守岁了。”   陈翎忍住笑意,“嗯。”   不知不觉间,阿念在怀中睡着。   陈翎看着他,有些好气好笑,又忽然会想,沈辞的年关在做什么?   ***   军中的年夜饭,沈辞跑了四个大营。   每至一处,都会喝了不少酒。   光是来敬他的就不少,还有不少是他同驻军一道吃饺子时喝的。   他连饮了几杯,在一处暂歇,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听到一侧的韩关在朝驻军吹嘘,“当然见到天子了!天子能同其他人一样吗?那浑身上下的天子气度,威风凌凌,看一眼都觉得天子威严!你们是没看到,当时叛军包围中,将军同叛军死战,忽然,有紫衣卫的队伍杀了出来,对方都傻了,你们猜天子怎么说的?天子说,动朕的人,问过朕了吗?”   沈辞原本想制止韩关的,但忽然反应过来,子时了。   京中子时是有第二轮烟火的,边关没有。   这里只有夜空星辰……   但他知晓她在守岁,他也在守岁。   新年好,阿翎。   他在心中默念。   许是酒意暖人,顺着四肢百骸暖到心底……   子时烟火了,宫中正好和能看见。   守岁了。   “新年好,自安。”陈翎放下书册,伸手怼了怼枕侧的那只草编蚱蜢,轻声道,“年关许愿了吗?会实现的。”   陈翎莞尔。 第083章 请罪   除夕最后倒在哪个大营中,沈辞并无多少印象。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年初一的晨间。   “将军好!”   “沈将军,新年好!”   沈辞颔首,“新年好!”   沈辞起身,认出是驻扎在立城外的北大营。   “将军醒了?”韩关上前,沈辞颔首,“昨晚喝多了。”   韩关笑,“这些个兔崽子,就瞅准了昨日灌将军的酒。”   沈辞笑,“一年到头也就一日。”   “子晓呢?”沈辞没见他。   韩关道,“他轮值巡逻,还没回来呢,看时辰倒是差不多了。”   韩关话音刚落,就听到驻军将士的声音传来,“沈将军!”   久在军中,沈辞和韩关都清楚,军中不会无缘无故有这么急的奏报,而且声音里还伴随着马蹄声,是刚骑马入了北大营,还没来得及挺稳就匆匆下马来寻他。   韩关跟着沈辞一道出了营帐,“怎么了?”   沈辞认出是郭子晓的护卫。   “启禀将军,末将今晨随郭将军巡逻,在立城以北荒漠六十余里出发现了部分西戎人的踪迹,郭将军说,同哈尔米亚有关……”   “走,上马!”沈辞唤了声。   一侧的近卫牵了上前,韩关也上马。   沈辞朝另一人道,“通知刘将军一声,我同韩关出关一趟,往西六十余里,让刘将军看着大营。”   “是!”近卫应声。   “走!”沈辞也跃身上马。   身后二十余骑迅速跟上,大营大门打开,郭子晓的近卫领路,沈辞、韩关与二十余骑一道往北打马而去。   路上,近卫先行告知,“将军,看踪迹是前两日的事,因为被大雪覆盖,又是不明显处,反倒被忽略了,这处早前是悬崖,人迹罕至,河流结冰后,这处可以承载人过,应当是从这处借道,但是遇到了意外,稍后将军见到便知。”   沈辞应好。   沈辞一直在让人打听哈尔米亚的踪迹,但一直都没有,哈尔米亚谨慎小心,很难能抓住他,这样隐蔽的结冰位置,是要经常探得才知晓……   哈尔米亚很熟悉这一带的地形,而且应当来过无数次,才敢这么冒险,从他眼皮子下穿过。   但薛超出事是十月底的事,哈尔米亚怎么眼下还在立城附近?   沈辞想起阳城外,官吏提起的尸体,还有那张青面獠牙面具……难道,哈尔米亚这两月来一直在阳城和立城附近,被人追得到处逃窜?   沈辞想起曲城时用血书写的“沈辞,立城见”几个大字。   哈尔米亚嚣张的性子,一定树敌无数。   难道是有人想在燕韩地界上做到他?   西戎西边部落的人?   沈辞脑海中拂过很多念头,但最后都统统丢倒脑后,脑海中只有在洪城时,郭子晓同他说起过的,老薛是被人掐住脖子窒息死的,胸前也被西戎的弯刀砍得血肉模糊……   这笔账,他迟早要同哈尔米亚算!   他要手刃哈尔米亚,替老薛报仇!   沈辞眸色黯沉。   ……   往北五十余里到处都是大雪覆盖,早前是悬崖陡坡,眼下都是结冰,最惊险的地方都下了马,牵马踏过。   见到郭子晓时,郭子晓双眼还有些红,“将军!”   近卫牵马,沈辞上前,“在哪?”   “这边。”郭子晓领了沈辞和韩关上前。   是两个藏在雪地中的尸体,是西戎人,因为是冰天雪地,死后已经冻透。   沈辞蹲下,仔细看了看。   郭子晓在一侧道,“方才让人告诉将军时说是昨晚,但仔细检查过尸体,推断时间应当更前,是河上的浮冰碎了,人落了下去,冻死的,但因为有旁的冰块堆积并没有沉下,后来天气转寒,河面再度封上,根本注意不到。应当拂晓前后,有野兽在此争斗,踩碎了冰层,这两具尸体才浮上来。”   郭子晓这么说,沈辞和韩关一面看向一侧的冰层处。   的确,不然不会这么久没发现。   郭子晓继续道,“看冰层的厚度,至少有好几日了。”   那比他回立城边关还要早……   “都搜过了吗?”沈辞问。   “把东西拿过来。”郭子晓唤了一声,近卫上前,将一把弯刀递上,“将军,一道落入水中的,正好卡在尸体附近,没有下沉。”   沈辞接过。   西戎人有习惯将名字刻在刀柄上的皮革后,沈辞微微扯下,赫然露出“哈尔米亚”几个字……   韩关也认得,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哈尔米亚!这!”   韩关惊喜看向跟前的两具尸体。   沈辞沉声道,“都不是,我在曲城见过他,要高大得多,这应当是他的随从,有人在追杀他,连弯刀都被打掉了。”   韩关和郭子晓都愣住。   沈辞问道,“还有旁的吗?”   郭子晓摇头,“没有,清理得很干净,就这两具尸体和弯刀,若不是偶然,应当也留不到现在被我们发现。”   韩关问道,“将军,还要继续往前探吗?有可能还没走远……”   前面就是西戎地界……   沈辞心底蛊惑,也知晓若是被人追杀,是有可能还在西戎东边部落里藏匿。   沈辞攥紧掌心。   “将军?”郭子晓喉间哽咽。   沈辞沉声道,“不去!”   韩关和郭子晓意外,但意外,也在意料之中,也觉如释重负!   沈辞看向远处,“眼下还在冬日,寒冬还没过去,怕是诱饵!不能无端给西戎出兵的理由,若是西边出事,北边巴尔也会趁机滋事,继续戒严,等三月开春那波过去。”   他是驻军主帅,他要确保整个立城驻军的安全,立城百姓安全,还有整个燕韩西边的安全……   “将军!”韩关也红了眼眶。   他当然知晓薛超同将军的关系,薛超是一直跟着将军的近卫,早前老齐的死,对将军来说就是巨大打击,将军在老齐跟前跪了两日;但后来薛超也出事……   沈辞起身,声音略微带嘶哑,“继续加强巡逻,西边不能出事。”   “是!”周遭纷纷应声。   沈辞攥紧掌心,他是想给薛超报仇,这个念头比谁都根深蒂固。   但不是眼下!   报仇不是送人头,也不是明知眼下是多事之秋,还要生事端。   他是一军主帅,他要比旁人更清醒!   “走。”沈辞上马。   ……   等回了城中,沈辞同刘贺说起此事。   两人在东大营转了好些时候,说起哈尔米亚的事,也说起北边的事,许久之后,沈辞才回了官邸。   嗯嗯已经在苑中等他。   昨日年关,沈辞整夜都在大营中,嗯嗯好容易才见到他,今日又去了立城以北五十余里处,而后回来再在东大营同刘贺将军一起,等回官邸都是黄昏前后的事。   嗯嗯朝他亲热扑过来,又蹭又舔。   “嗯嗯,新年好!”沈辞摸摸他的头,也伸手抱它。   沈辞去耳房冲澡,嗯嗯在一旁外歪着头等他,沈辞回头看它,见它坐得端端正正。   “”嗯嗯,不准看,出去!”沈辞唤了声。   嗯嗯听话出门。   沈辞笑,嗯嗯的名字是陈翎取的,那时候陈翎问他什么,他在想事情,随意应了两声嗯,然后陈翎不高兴了,就随口给嗯嗯取名叫嗯嗯。   沈辞洗碗出了内屋,见嗯嗯咬着东西玩,沈辞上前,才见是早前那张青面獠牙面具。   “嗯嗯,放下。”他唤了声。   嗯嗯委屈上前,将青面獠牙面具叼到他跟前放下,沈辞接过,遂又想起哈尔米亚的事情来,稍许,才起身,将那张青面獠牙面具放回了远处。   只是等他折回,才见嗯嗯一直在闻那把弯刀。   应是弯刀的气味陌生。   沈辞上前,也收起那枚弯刀,“好了,嗯嗯。”   “汪!”嗯嗯听话摇了摇尾巴。   ***   宫中一整日的宫宴下来,陈翎有些累,阿翎也累了,“父皇父皇,阿念今天做的好吗?”   阿念想听她赞许。   “做得很好,有储君模样,但是,也要早些同方嬷嬷一道洗漱睡了。”陈翎伸手抚了抚他脸颊。   “嗯。”阿念其实也困了。   除却午睡,阿念今日一整日都跟着陈翎,旁人行礼问候,阿念都依照太子的礼仪应声,方嬷嬷看得欣慰。   眼下,方嬷嬷领着阿念离开,陈翎又唤了启善送解酒汤来。   今日百官携家眷入宫拜谒。   原本是前朝官员拜见天子,官吏的家眷在后宫给后妃见礼,但她没有后宫,所以都是一家一家到她跟前拜谒,她怎么也要说上一两句话。   朝中官吏不少,陈翎近乎从早见到晚,而后又是初一宫宴。   宫宴上,陈翎难免喝了些酒,方才才唤启善端醒酒汤来。   沈辞早前叮嘱过,酒后不要直接沐浴,对身子不好,眼下沈辞不在,她还是记载心里。   醒酒汤喝了些时候,陈翎窝在小榻上看了会儿册子,启善在内殿外出声,“陛下。”   这么晚了,启善很少来扰她。   “嗯。”陈翎出声。   启善知晓她没睡,遂撩起帘栊入内,但陈翎见他神色不怎么自然。   “怎么了?”陈翎问。   启善抬头,迟疑道,“陛下,沈将军……”   陈翎怪异看他,说沈辞就说沈辞,这么奇怪的语调……   启善补全,“陛下,是沈将军的兄长来了,要觐见陛下。”   启善说完,果真没听到天子动静。   照说今日是初一宫宴,陛下累了一整日,眼下也入夜,陛下应当歇下了,换作旁人,启善都会做主推了。   但,对方是沈将军的兄长,又说有要事见陛下,他这里又是知晓沈将军同陛下的关系,陛下见不见是一回事,但至少陛下要知悉才是……   启善仍低着头,没敢窥探天子神色。   陈翎目光落在手中的册子上略微停留,他也当来了,不算意料之外……   陈翎轻声,“让他去丽和殿等,朕见他。”   启善微讶,又赶紧应好。   “等等。”启善刚转身,陈翎又开口,启善折回,“陛下?”   陈翎放下册子,“就他一人吗?”   陈翎想的是沈逢时。   启善应道,“回陛下,还有沈家的小公子。”   山海?陈翎想起听沈辞提起过,这次去安城是给山海庆生。   山海是沈迎的儿子,同沈辞很亲近……   “朕知道了,你先去,朕稍后就来。”陈翎说完,启善应声退了出去。   陈翎没有直接去丽和殿,而是去了朝阳殿,朝阳殿在去丽和殿的路上。   方嬷嬷意外,“陛下怎么来了?”   陈翎道,“想起来,就来看看阿念。”   方嬷嬷笑道,“今日累了,很早就睡了。”   陈翎颔首,寻了床榻边落座,见阿念睡得很好,今日是真累了,都有轻微的鼾声响起。安静睡熟的模样,像极了沈辞。   陈翎看着他,好似看着沈辞一般。   ——(你总习惯照顾人)谁说的,我在家中排行老二,从小都是父兄照顾我。   ——还有我父兄,你们好就好,我已经知足了,眼下,我比早前任何时候都开心。   ——曲城相关,除了雷耿生,还有沈迎……   良久,陈翎收回目光,起身往丽和殿去。   年关时节,天寒地冻,沈将军的兄长,尤其是还有一个孩子在,启善心中有数,不会让两人在大雪天里等。   东暖阁中,燃着炭暖,很暖和,山海其实很困了,窝在沈迎怀中小寐。   启善让人备了热茶和温水来,沈迎道谢。   过了有段时间,启善重新入内,“陛下来了。”   沈迎应声,而后唤了山海,“山海,爹去见陛下了,你留在这里。”   山海迷迷糊糊应好。   启善连忙道,“老奴稍后让人送毯子来。”   “多谢公公。”沈迎拱手。   “随老奴来吧。”启善在前领路,入了殿中,陈翎低头看着折子。   这些折子原本是留到年后的,陈翎随手翻了一本,听到脚步声入内,陈翎也未抬头。   “草民见过陛下。”沈迎掀起衣摆,跪下叩首。   陈翎没出声,而是朝启善道,“带山海去安稳的地方睡,别让孩子在这儿熬。”   启善会意,“是陛下。”   沈迎也道,“谢陛下。”   “说吧。”陈翎这一句才是给沈迎的,语气并无半分意外。   沈迎沉声道,“草民请罪。”   启善听得心头一惊,更不敢在殿中久留,加快了脚步出殿中。   陈翎语气并不和善,“你是在试探朕吧?”   沈迎没有吱声。   陈翎继续道,“想看看朕对山海的态度,揣测朕知晓多少,揣测朕会不会因为沈辞的缘故,对你和山海,还有沈家网开一面,是吗?沈迎。”   沈迎没否认,仍旧低头,“此事皆因草民而起,同沈家旁人无关,还望陛下念在自安护驾……”   陈翎沉声打断,“伙同谭进谋逆,勾结外敌,哪一条都是诛九族的罪。如果不是沈辞,你们沈家现在就应当不在了,还拿他打什么人情牌?”   沈迎语塞。   陈翎继续道,“谋逆是大忌,沈家如果参与了谋逆,就算沈辞救驾有功,你觉得朕能保得下他?保得下你的儿子?还有你们沈家?你当朝中这么多双眼睛是瞎的?言官是哑的?还是朕昏庸糊涂!”   陈翎看他,“沈行云!朕告诉,朕容忍你到现在,是因为沈自安。但你想用沈自安来要挟朕,如意算盘打错了。”   沈迎再度叩首,“草民并非是来要挟陛下的,只要草民一死,谋逆之事,通敌之事都与沈家没有瓜葛。草民带山海入京,是想将山海过继到自安名下。草民愿一死,了清沈家与此事的瓜葛,请陛下留沈家上下性命。草民会将事情来龙去脉,悉数告知陛下。”   陈翎看他。   沈迎继续道,“草民既已决心赴死,其言也真。”   天子没有出声,沈迎继续,“先太子之死,草民一直耿耿于怀,这些年,草民一直觉得与陛下有关,所以草民一直在追查先太子之死,直至今年三月,陈宪忽然寻到草民,说先太子之死有蛛丝马迹可循,矛头直指陛下,也说,先太子有遗孤尚存,辗转流落到了西戎,若是能接回先太子遗孤,就能匡扶社稷,恢复正统……”   遗孤?陈翎先是意外,然后又觉好气好笑,竟然陈宪一说有遗孤,矛头直指她,对方便信了。   陈翎也心知肚明,“沈迎,陈宪不会寻你,他只会寻雷耿生;雷根生是你老师,他已经死了,你想从中摘掉雷耿生,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没同朕说实话,还想让朕听下去吗?”   她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   沈迎知晓瞒不过,遂道,“是,陈宪是寻的老师。”   陈翎问道,“雷太傅是早前的太子太傅,他怎么会信陈宪一面之词。”   沈迎这才抬头,“因为,陈远拿了先太子的遗物。”   陈翎轻嗤,“你是他最信赖的学生,而且这些年来吗,因为他一直想着追查先太子过世真相,也从朝中离开,不少学生都有意避开他,只有你最念旧,你每年都会去探望他,所以他想带上你一道匡扶皇室。”   天子猜得不错,沈迎应道,“是,老师对此深信不疑,我也提醒过老师,如果信物在陈宪手上,那陈宪是凶手的可能性更大。但老师这些年一直都将矛头指向陛下,也一直怀疑陛下,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所以老师说,即便只是一线希望,他也要见见先太子的遗孤,所以,老师同陈宪约在曲城……”   曲城出现了!   陈翎看他。   沈迎继续道,“但陈宪说,先太子的遗孤辗转送去了西戎,被西戎人收养,西戎人要确认遗孤是安全的才会带去曲城。但立城驻军不容易糊弄,稳妥起见,陈宪让老师想办法,因为他知道老师的侄子是经商的,在这条线路上有贸易往来,而且同立城边关驻军熟络,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既不被人发现,又安全得将人从西戎带到燕韩。从三月起,通过老师的缘故,陆续带了不少西戎人入燕韩。”   陈翎拢眉,“哈尔米亚的人?”   沈迎点头,“是。”   难怪那么多人入境,所以,西戎人是雷耿生的人带进来的……   “那谭进呢?同谭进有什么关系?”陈翎问。   沈迎继续道,“陈宪不仅游说了老师,让老师分批带了这些西戎人入内,保护‘遗孤’,还游说了老师,说陛下手中有整个燕韩的驻军,若是我们手中没有驻军,便等于先太子等于没有羽翼,所以,要拉拢谭进。”   陈翎不解,“谭进不见得会信这个理由,谭进不是因为受了哈尔米亚的胁迫吗?”   沈迎点头,“是,这就是陈宪的聪明之处。谭进多小心谨慎,根本不会见陈宪,但他让老师去见谭进,让老师同谭进说起先太子遗孤之事。谭进老奸巨猾,听到西戎几个字的时候,就知晓实情不是老师想的那么简单。而谭进也清楚,陈宪通过老师,捎带给谭进的西戎字样,是要挟。”   沈迎叹道,“通过老师,陈宪达到了他的目的,也顺利牵上了谭进这条线。"   陈翎确实没想到,陈宪就凭借先太子的一个信物,以及也不知来历的遗孤,就牵着老师,谭进,甚至哈尔米亚的鼻子走。   互为因果线索,层层递进。   陈翎心中唏嘘,陈宪,她是真的小觑他了……   陈翎又问,“雷耿生和谭进,朕可以理解,为什么哈尔米亚会信陈宪?”   沈迎才道,“因为他同哈尔米亚有协定,如果他取了江山,就将西部十二城赠予哈尔米亚。”   陈翎惊讶。   沈迎继续道,“哈尔米亚一直有野心,因为西部十二城的筹码够,所以他亲自来了燕韩。陈宪与哈尔米亚一拍即合,哈尔米亚是西边的枭雄,可以和陈宪里应外合,而哈尔米亚也确实看到陈宪安排了他安稳入了燕韩。”   “就这样,陈宪将所有人都窜到了一处——谭进因为哈尔米亚的缘故,不得不反;哈尔米亚因为野心,要亲自来看看;而老师,要看的则是遗孤……”   “朕好奇,真有遗孤吗?”   沈迎摇头,“不是,是陈宪找了一个同先太子差不多胎记,又挂像的孩子,所以老师才会信。等到后来,老师才发现自己被陈宪利用——将哈尔米亚这样有野心的人引狼入室,而那时谭进已经谋反,安排了谭思文和娄驰去杀哈尔米亚,最后,谭思文和娄驰转头去寻陛下,老师便想在曲城烧死哈尔米亚,结果最后烧死了自己,我也落在哈尔米亚手中。”   陈翎淡声,“所以他让你做向导?”   “是,他拿沈家要挟我,谋逆诛九族,他料定我不敢,所以让我做向导,带他去冠城。我也不清楚冠城有什么,也想摸清缘由,但又正好听说敬平王在摇城,还有紫衣卫在,我想,没有比当下更好的时机,引哈尔米亚去摇城。”   陈翎诧异,没想过是因为沈迎的缘故,陈修远和曲边盈才会摇城遇见哈尔米亚。   一环扣一环。   然后哈尔米亚仓惶西逃,在洪城遇见了薛超,杀了薛超…… 第084章 我娶   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陈宪,接连涉及了谭进,哈尔米亚,雷耿生,也将沈迎牵涉其中。   步步为营,精于算计,瞒过了所有人。   但陈宪没想到的是,她不仅从怀城讨了出来,还同沈辞在一处。   所以陈宪在见到她和沈辞之后,当即逃走。   陈宪不是因为怕她逃走的,而是因为见到了沈辞,以为沈迎已经将所有的事情告诉沈辞,他怕不第一时间逃走,再没机会逃走。   她和沈辞那时候都想错了……   但沈辞确实不应当那个时候正好回平南郡探望姑母。   陈翎看向沈迎,“那沈辞呢?沈辞怎么会刚好那个时候出现在平南郡?就算淼城同怀城,曲城是两个方向,但淼城在怀城和曲城附近,知晓出事,沈辞会第一时间救驾……沈迎,朕不信这么巧合的事,沈辞那个时候会到平南郡,是你安排的。”   沈辞告诉过朕,是你说平南侯夫人想他了,还有山海的生辰,所以沈辞才会来平南郡探望姑母。   沈迎低头,也不避讳,“是草民引沈辞回来的,也想的是能接沈辞的手救下陛下,届时没人会再怀疑沈家;但没想到谭进孤注一掷,粮草都未准备齐全,便提前在怀城行事,所以沈辞虽然赶上了,却险些救驾丢了性命。”   沈迎继续道,“所以谭进要取沈辞性命,因为谭进早前忽略了沈辞是我二弟,但他反应过来,便让谭思文和娄驰追杀陛下和沈辞……”   陈翎也想起在阜阳时,沈辞浑身的血迹和伤痕,气若游丝,迷迷糊糊唤着“阿翎”时的模样,陈翎喉间重重咽了咽。   又听沈迎在跟前道,“陛下,沈辞自始至终都未牵涉其中,也并不清楚来龙去脉,还望陛下黏在沈辞拼死护驾,救了陛下和太子的情面上,留沈家上下性命。沈行云,单凭陛下处置。”   陈翎却未置可否,问的是,“你既然知晓谋逆会有这样的后果,也让沈辞赶回,当初为什么还要同雷耿生一处。你既生了谋逆之心,大可不必让沈辞再回来趟这一趟浑水?”   陈翎的目光中,沈迎缓缓抬头,低沉的声音道,“陛下信吗?当初老师执意相信先太子的遗孤在世,也留了心思,并未告诉我旁的事情,我只知晓是陪老师去看遗孤,但再后来的事,陛下方才已经知晓了,已经全然失控,回不了头……从那一刻开始,草民清楚,只能补救。”   陈翎没有应声。   在沈迎口中,自始至终,确实沈迎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但他被雷耿生牵连也好,无端卷入这场陈宪设好的局中局也好,但他确实参与了谋逆,也参与了通敌叛国……   这是不争的事实。   此事牵连甚广,沈家早前就是燕韩的百年世家,尤其是沈老爷子在世的时候,盛极一时,甚至与平南侯府,建平侯府并列,几家孩子也都放在一处排序,这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可窥一斑。   沈迎的姑姑还是平南侯夫人……   一旦沈家出事,整个燕韩国中不少世家都会受波及,沈迎心中很清楚。   所以明知将哈尔米亚引到摇城,如果哈尔米亚被擒,他会暴露,但他至少争取了时间,他需要时间将沈家撇清关系。   他从一开始就想好了以死保全沈家,保全沈辞和沈山海……   眼下哈尔米亚应当已经逃出燕韩,无暇顾及沈迎这处,而且哈尔米亚始终为外族,即便哈尔米亚真要咬着沈迎不放,也未必有人会信。   但陈宪不同,这颗耗子屎一旦咬住沈迎不放,沈家会跟着落入万丈深渊。   这次谭进失手,是因为沈辞;沈迎又在背后摆了哈尔米亚一刀;以陈宪的为人,等他缓过气来,一定会揪着沈迎不放,将沈家拉下水。   她是天子,她要想的,不仅是沈辞一人。   她还要考虑如果出事,沈家和沈家牵连的平南侯府,还有沈家背后盘根错节的世家与朝中关系,朝中安稳,国中安定……   陈翎拢眉,“陈宪背后是什么人?”   即便陈宪真这么厉害,他也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多事,而且一个人不会一夜之间变得这么厉害,陈宪背后有人出谋划策。   此事,兴许沈迎清楚。   或者说,谭进和雷耿生已死,除却哈尔米亚和陈宪,沈辞是最有可能知晓的人。   听天子问到这里,沈迎低声笃定,“陛下,草民并不清楚陈宪背后的人是谁,但草民可以告诉陛下的是,哈尔米亚曾经在草民跟前说漏过一句,陈宪同巴尔有往来……”   巴尔?!   陈翎微讶,但久居高位,不会轻易显露于色。   于是沈迎眼中,天子处变不惊。   而陈翎很快想到沈迎说的是对的,巴尔在其中有利可图……   谭进和潭州驻军都是巴尔国中铁骑最忌惮的,也因为有谭进和潭州驻军在,所以巴尔近年来在北边只有小摩擦,大抵都相安无事。   眼下谭进谋逆被诛,潭州守军四分五裂,渔翁得利的人是巴尔……   陈宪连哈尔米亚都可以拉拢,巴尔也是。   陈宪是一路往北寻求巴尔庇护去了。   为了这个皇位,陈宪无所不用其极!   陈翎思绪中,沈迎再度叩首,“陛下,草民知晓的已经悉数说与陛下,草民的祖父一身戎马,为国尽忠;家父虽年事已高,因早年在战场上落下的病根,一直被病痛折磨;内子温婉,不谙世事;山海总角孩童,稚子无辜;还有自安,在阜阳郡九死一生……沈家上下,除草民之外,皆为无辜牵连之人,草民一人做事一人担待,陛下仁厚,还请陛下留沈家上下一条生路……”   “你怎么知晓朕仁厚?”陈翎是想说她并不仁厚。   沈迎却道,“因为这些年,陛下从没对付过老师,即便老师再有偏见……”   陈翎看他。   沈迎也抬头,“所以,草民知晓,先太子一定不是陛下动的,老师的偏见根深蒂固,是因为坐上东宫位置的人是陛下;但先帝驾崩的几年,朝中有目共睹——陛下是明君,燕韩需要明君……”   这番话从沈迎口中说出,陈翎是没想到,陈翎换了话题,“沈迎,只要有陈宪在,沈家迟早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沈迎肯定道,“陛下,草民该清理的都已清理干净,旁的,只要草民一死,死无对证,便没人会再追查得下去。”   沈迎再度叩首,“望陛下成全。”   陈翎眸色黯淡,沉声道,“好,沈行云,朕成全你。来人。”   启善入内。   陈翎淡声道,“将沈迎押入大理寺死牢,听候发落,此事秘而不发,不让旁人知晓。”   启善虽然不知晓缘由,等见沈迎刚才那么久,姿势没有变过,应是一直跪在天子跟前。天子不会无缘无故迁就于人,沈迎应当触怒了天子。   死牢不像旁的地方,还是大理寺死牢。   进去的,总共没有几人出来过,不见天日,与世隔绝,同死没有分别。   沈迎是沈将军的亲兄长,眼下,沈家小公子还在宫中……   启善心中忐忑。   “谢陛下!”沈辞再度叩首。   ***   殿中清静,陈翎一人在丽和殿中坐了许久。   启善折回的时候,同陈翎说起,人已经关入大理寺死牢了,没说旁的。   良久,陈翎才又问起,“山海在哪里?”   启善应了一处宫殿名称,是邻近朝阳殿的宫殿。   “带朕去看看。”陈翎吩咐。   “是!”启善在前引路。   ……   今日是大年初一,从丽和殿踱步去落云殿的时候,宫墙外还在陆续放着鞭炮和烟花庆祝着。   宫墙内,陈翎都能看见。   沈迎这个时候入京,应当是腊月初便动身了。   腊月初,沈辞去边关的家书应当刚送到沈家,沈迎便当机立断离来京中,那早前,沈迎应当是想在家中陪完家人过最后一个年关才入京请罪的。   沈辞的忽然离京,沈迎始料不及。   沈辞一旦回边关,沈迎也不知道他多久才会回京,但沈迎很清楚,只能赶在天子还记得沈辞舍命护驾的时候。   陈翎心中轻叹,可惜了。   沈迎其实才是心思手段都细腻的那个……   陈翎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脚下微微驻足。   启善在天子身边伺候得最久,听天子的脚步声便能听出端倪。启善原本拎着灯笼走在前方,但身后天子的驻足,启善也赶紧停下,“陛下?”   “没事。”陈翎一语带过,顺便问道,“山海睡了吗?”   启善点头,“睡了,但听说才睡,早前一直在问父亲,应当也是吵瞌睡了,但又没有法子……不过,眼下倒是哄睡了。”   陈翎轻声应道,“好。”   子时都过去了。   陈翎去的时候,没让宫人掌灯。孩子的睡眠有深有浅,有的孩子一但打断,就要哭闹很久。   当下,隔着屏风后的一盏清灯,陈翎在山海身前落座。   山海睡得很好,但性子比阿念活泼好动,晚上睡觉也不老实。因为屋中有炭暖,所以暖和,他整个大腿都放在被子外,夹住了被子。   ——草民带山海入京,是想将山海过继到自安名下。   不得不说,沈迎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让山海过继到沈辞名下,不是为了山海日后的富贵,而是因为如果山海过继给了沈辞,是沈辞的儿子,即便日后沈家的事被旧事重提,只要沈辞还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山海便是安稳的……   先太子若是不死,沈迎很有可能会有翻作为。   但先太子一死,沈迎心中又很清楚,因为雷耿生的缘故,他即便入仕,其实也无多少未来,不如急流勇退。   但即便如此,他躲过了旁人,还是没有躲过雷耿生。   而雷耿生知晓自己这个学生不愿意,但他已经魔怔,他也需要有人支持,所以借着沈迎对他的信任和爱戴,拉了沈迎下水。   雷耿生才是最自私的一个。   不仅愚忠,迂腐,还自私……   所以当初父皇并未执意留雷耿生在朝中,为君者,最重要的是识人用人,雷耿生在顺风顺水的时候,怎么用都可以;但在逆风局,便将所有的弱点都暴露了出来。   所以最后父皇让老师做了太子太傅,而弃用了雷耿生。   老师要比雷耿生清醒得多。   雷耿生会烧死自己,不奇怪。他自诩一生清廉,刚正不阿,但最后,被人利用耍得团团转,也引狼入室……   国中死了多少禁军,驻军,还有受牵连的百姓?   如果沈辞知晓薛超之死除却因为哈尔米亚,还以为雷耿生和沈迎的缘故,哈尔米亚才顺利入的燕韩京中,沈辞该如何?   再回到最初。   她是天子,她是可以袒护沈迎。   但一旦沈迎暴露,沈家和沈辞都保不住。   沈迎很聪明,知晓她要什么,也知晓他自己有什么……   陈翎坐在床沿边看了时候,而后起身,又叮嘱了句,“照看好,夜里睡觉别着凉了,等明日山海醒了,带他来见朕。”   “是。”   “陛下,回寝殿吗?”启善问。   启善知晓今日之事不能外传,所以没有假手旁人,都是他在照看。   “去朝阳殿。”陈翎却道。   启善应好。   等到朝阳殿,宫女原本想去唤方嬷嬷,陈翎道了声,“不用,朕去看看太子。”   已经子时过了,阿念早就睡得很熟了。   她没惊动阿念,而是坐在床沿边,一边看着阿念入睡,一面想些事情。   她今晚要想的事情很多,一件一件,都凑到了一处。   沈迎的事,牵连太多,若是被老师知晓,一定没有挽回的余地。   沈迎今日的决定是深思熟虑之后的。   另一处,陈宪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巴尔,还是朝中的人?   早前大爷爷在世的时候提醒过她,燕韩的位置,虎狼环伺,所以当时明明太爷爷可以和赵家平分天下,却还是选择了维持燕韩统一,向赵家称臣。   家国天下,国泰民安。   因为四分五裂的燕韩,应付不了周遭的虎狼。   于她而言,也是。   她是陈翎,是燕韩的天子。   她要守住燕韩的江山,燕韩的国土。   沈迎一事反倒给她敲响了警钟,无论西戎也好,巴尔也好,触角都已经开始缓缓伸到了燕韩国中。   ***   翌日晨间,阿念醒了,半梦半醒间揉了揉眼睛,见是陈翎在,靠在一侧入睡,“父皇?”   陈翎惊醒。   看到眼前的糯米丸子,才想起昨晚看着他睡着了,什么时候睡着的,陈翎自己也不知道。   “父皇,你怎么这么早在这里?”阿念问。   陈翎应道,“想你了,就来看看。”   阿念伸手抱她。   陈翎也伸手摸了摸他头顶。   阿念问,“父皇,今日去圣水寺祈福吗?”   陈翎刚轻嗯一声,又有内侍官入内,附耳道,“陛下,沈家小公子醒了,陛下昨晚嘱咐说带小公子来见陛下。”   陈翎应好,又朝阿念道,“阿念,父皇有事,等等再说。”   阿念点头。   但陈翎刚起身,阿念又好奇道,“父皇,沈家小公子是谁呀?”   他方才是听到了。   陈翎没瞒他,“沈辞的侄子。”   阿念惊喜,“沈叔叔的侄子?”   嗯,陈翎轻声。   阿念忽然欢喜道,“他是来给我做伴读的吗?”   陈翎意外。   阿念继续道,“父皇不是说年后有伴读会陆续入宫吗?我想要沈叔叔的侄子做伴读!”   陈翎:“……”   ***   外殿中,沈山海见礼,“沈山海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无论礼数还是吐字都很清楚,应当是沈迎仔细教过的。   “起来吧。”陈翎温声。   沈山海遂才起身,但还是在天子跟前站得笔直端正。   沈辞时常在陈翎面前提起山海,陈翎并不陌生,调皮,好动,横冲直撞,但也护短,性子同沈辞很像,衬得阿念很斯文。   “多大了?”陈翎问。   “回陛下,八岁了。”   “念书了吗?”陈翎温和,沈山海渐渐不如早前拘谨,“念了,在私塾里听父子的课,有时候是我爹。”   “背来朕听听?”陈翎追问。   沈山海当即开始朗声背诵,但背着背着忘了,尴尬挠头笑的模样,像极了沈辞……   陈翎敛目。   ***   日头一天天过去,转眼正月便都过了。   整个正月,朝中不少事情。   譬如朝中年关休沐没缓过来的那劲儿,终于在正月底的时候划上了句号,重新恢复到了早前的忙碌中来。   又如,天子率先动了户部。   春调才刚开始,吏部便拿户部开头,调走了户部侍郎和一干小吏,架空了户部。   范玉虽然在户部坐了一个多月的冷板凳,但大抵户部内什么状况是摸清了,但卷宗送到他手中的时候,他才知道烂摊子一大堆,无怪乎天子会大怒!   从动户部开始,范玉每日会到丽和殿汇报户部这堆烂账清理的进程。   涉及到的人和事,天子在亲自过门。   朝中六部两寺,谁都同户部有联系。   这次也都知晓,天子在借范玉的手,清理户部早前的毒瘤。   这恐怕是刚刚开始而已。   ……   正月底,户部之事如火如荼的时候,陈翎离京,去往惠山祈福。   礼部再三递呈折子,言官也纷纷觐见。   陈翎正月下旬便出发前往惠山。   她原本是想等陈修远回京的,但陈修远才走,所以朝中之事和阿念都嘱托给了老师。   天子去往惠州也能处理政事,只是不能日日早朝,折子还都会陆续送递陈翎处,所以对国中来说,只是有些事情不如早前的时效快……   “京中往惠州要月余,然后在月中祈福一个月,再月余回京,那起码是四个月!”韩关叹道,“那就是六月前,天子都不在京中。”   韩关同郭子晓正在议论此时。   早前没见过天子,总觉得天高皇帝远,也就是茶前饭后的消遣而已。   但上次在阜阳郡见过天子,顿觉同天子熟络了,偶然听到天子的消息,还会议论上几分。   “闲了是吧,闲了都跟我轮值去!”沈辞一人瞪了一眼。   韩关和郭子晓都老实了。   对于立城而言,最紧张的正月和二月都已经过去了,严寒已经在慢慢褪去,面临西戎的威胁也越来越小。   春日复苏,虽然偶有春寒料峭,但也算是三月初春了。   沈辞早前定下的规矩,所有的驻军将领都要参与城中和驻守点的轮值来,每月至少各两次,这样才清楚城中和驻守点的情况,不会整日都在军中,连周围的近况都不清楚。   今日是沈辞轮值,方才半是认真半开玩笑,正好韩关和郭子晓也跟着一道轮值了,择日不如撞日。   城中巡逻不会骑马,加上城中的百姓对三人都很熟悉,沿途都在纷纷与三人招呼。   沈辞也一面同韩关和郭子晓说着话,一面巡视着。   立城虽是边关重镇,往来的商旅众多,但大都遵纪守法,所以城中也多平静,很少纠纷和生事。   忽得,前方传来骚动,沈辞和韩关,郭子晓都意外,有驻军折回,“将军,前面有人起了争执,双方大打出手,没出人命,但都见了血。有一方的主家是个女子,被困在马车里,被人围着,没露面……”   “我艹,这里是立城,没王法了是吧。”韩关一恼,郭子晓拉住他,“还没问清楚怎么回事呢,别急着下结论。”   “去看看。”沈辞出声。   在立城城中闹这些事实属少见,也不寻常,沈辞怕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等沈辞几人上前,确实见双方都有受伤,但确实有人围着马车,穷凶极恶道,“欠钱不还,给我砸了马车。”   马车一侧的婢女也是个牙尖嘴利的,“你敢,你血口喷人,我们是来立城探亲,哪里欠你们什么钱,你们诬赖人。”   “诬赖什么,给我砸!”   话音未落,手腕被沈辞握住,“立城什么时候出了这等嚣张人物?”   “将……将军!”那人吓住。   韩关道,“雷二啊!将军,雷二平日里就游手好闲的,今日怕是见色起意,想诬赖人。”   郭子晓扯他衣袖,“别乱说。”   韩关道,“肯定是。”   “我没有!”雷二有些慌。   沈辞握着他的手更紧,“借条在哪?”   雷二支吾不出。   沈辞继续道,“若是没有借条,就是光天化日,行讹诈之事,蓄意伤人,吃官司,这官司,我看着审。   “别别别,将军,我错了,您看在我爹为立城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份上,绕了我吧!”雷二也没想到今日撞上沈辞。   “带去府衙!”沈辞松手,稍后便有驻军将人带走。   郭子晓也上前,到马车边,“来立城投奔亲戚的是吧,别怕,就去衙门帮忙过个供词,稍后让驻军送你们一程。”   另一处,沈辞在问起雷二的事情来,这么嚣张跋扈,应当不是第一次了。   韩关道,“雷二的爹,人真挺好,帮了不少忙,就是老来得子,终日给惯得,总说让我们帮忙收拾收拾,眼下好了,撞在将军这里,这次吓唬吓唬他也好。”   韩关言罢,郭子晓惊慌上前,“将……将军……”   沈辞好气好笑,“你这么慌张做什么?”   郭子晓紧张得喉间咽了咽,“不是,将军……人,人马车里的小姐说,将军方才保存了她颜面和清誉,要……要以身相许。”   沈辞:“……”   韩关笑,“好事啊!”   沈辞一拳揍在他头顶,“你脑子被门夹了是吧。”   “你告诉她……”沈辞话音未落,郭子晓拒绝,“这种事情,将军你还是自己去,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哪好意思替你说。”   沈辞瞪了他一眼,恼火上前。   韩关和郭子晓都笑,怎么摊上这种事儿。   沈辞径直上前,在轿前停留,“本是分内之事,姑娘不必记挂……”   马车中的声音悠悠道,“哦,那算了。”   沈辞僵住,似是没反应过来,又似是耳后都红了,有些不敢相信。   “你……”沈辞又不好伸手去撩马车的帘栊,但方才的声音,实在……   沈辞心砰砰跳着,只见帘栊被微微撩起一角,他认得她的手,继而是帘栊一角后那幅他日思夜想的面容,笑盈盈道,“那别挡道,让开啊。”   沈辞回神,脸都红透,“我娶!” 第085章 百年好合   “啊?成亲?!”韩关的下巴险些没惊掉。   “还……还真成亲啊?”郭子晓直接从地上将下巴捡起来。   沈辞一面颔首,一面低头翻着手中的东西,笑盈盈应道,“成啊,谁同你们开玩笑?”   韩关和郭子晓纷纷踮起脚尖,竟然在黄历!   还真在挑日子啊?!!   韩关轻嘶一声,还是凑上前去,一脸为难,“将军,您这被胁迫了,您就点个头,我同子晓就是豁出去了,也不能让您掉这坑里,这大庭广众的……虽然,虽然也算一段佳话吧,但怎么就,怎么就这么将我们将军逼婚了呢!”   沈辞木讷,“谁逼婚了?”   韩关扯了扯郭子晓的衣袖,“老郭,你来!”   郭子晓清了清嗓子,郑重道,“将军,婚姻大事岂是儿戏!如果您实在有难言之隐,我和韩关,谁顶你都行!你可是咱们驻军的头儿,可不能就这么随便被人胁迫把亲成了!”   郭子晓话音刚落,韩关也应道,“是啊!可不是嘛,我俩谁顶上都行,怎么能让将军被人逼婚……诶,等等,老郭,我这有媳妇儿!我顶什么啊我顶!”   韩关话音未落,“砰”“砰”两声,一人头上挨了一黄历打,通通不吱声了。   沈辞看向他二人,“我成亲,什么时候要你们两个顶了,以为顶包子啊!”   韩关:“……”   郭子晓:“……”   沈辞收回黄历继续翻着,认真道,“不是开玩笑,是真成亲。”   那就骨子从认真里透出的显摆味儿和酸味儿,韩关和郭子晓都忍不住嫌弃摇了摇头。最后,韩关嘴角抽了抽,一脸不可思议,“将军,就你方才过去的时候,还分明不是这幅模样的。”   沈辞看他,不明所以道,“我哪幅模样?”   韩关和郭子晓都不好意思讲……   早前分明一脸不可理喻,眼下,就是一脸春意的模样。   两人面面相觑,所以都一脸奈何看着他,沈辞原本心思也不在他们俩身上,见他俩没说话,便再度将目光落回黄历上,又忽然往前翻,最后目光定格在一处,悠悠道,“往后几个月,就只有明日是好日子,易嫁娶,再等就要到五月去了,干脆婚事定在明日吧!”   韩关瞪眼:“……”   郭子晓嘴角抽了抽:“……”   韩关将他放下黄历,一脸日子敲定的喜色,韩关实在忍不住,“等等,将军,成亲咱就不说了,你还真明日成亲啊?”   沈辞将黄历塞给他,“让我等到五月啊?”   “我不是……”韩关想说我不是这意思,沈辞已经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刘将军不在军中,替我同他说声,我告假三日,准备成亲。得赶紧走了,要不来不及准备了!”   “诶,不是将军!”郭子晓唤住。   沈辞回头,郭子晓深吸一口气,“将军,我的意思是,成亲前一日,新郎新娘不能见面,兆头不好……”   韩关投去敬佩的目光!   沈辞果真迟疑了,“有道理……”   早前是他疏忽了。   郭子晓松了口气,“所以,将军,我们不着急,慢慢把这事情屡清楚,这亲什么时候都可以……”   沈辞笑道,“那就后日吧!后日日子也好。”   韩关,→_→   郭子晓,→_→   “走了!后日来喝喜酒!”沈辞已经大步流星出了营中。   韩关和郭子晓凑到一处,一道看向那道背影。   韩关叹道,“将军没被下降头吧,这前后完全判若两人啊……”   郭子晓也叹道,“这还不明显吗?”   韩关没明白。   郭子晓环臂,尴尬道,“虽然这话讲出来有些难以启齿,但你想想,将军早前是一脸你不要缠着我的模样,见了人姑娘一面后,婚期都定到后日了,还不够明显吗?”   韩关:“……”   郭子晓低声道,“依我看哪,将军一准儿是高冷模样去见人家,结果却见人家姑娘生得好看,见色起意,啊呸呸呸!换个词,动了春心,将军也老大不小了,就怕人家反悔,所以猴急得在那做样子翻黄历,特意说明日后日是黄道吉日,你信不信,若是成亲前两日,新郎新娘不能见面,大后日也是吉日!”   韩关啧啧叹道,“那嫂子得生得多好看呢!”   郭子晓摇头,“还真说不定,将军在京中,什么贵女没见过,这次将军命都险些豁出去,救了天子,旁人不知道,你我可是都看在眼里的!将军回京这么久,若是真有合适的,早就请陛下赐婚了,还用等到现在?依我看哪,嫂子长相可能有些特殊……”   韩关仿佛有些会意了。   两人莫可名状地对视一眼,郭子晓轻声,“你想到什么了?”   韩关道,“该不是,嫂子生得像男的,牛高马大,同军中之人一样,将军好这类勇猛的!”   郭子晓僵住:“……”   郭子晓恼火叹道,“你脑子里终日装些什么!我是说,嫂子肯定长得像将军心中求而不得的某个人……要不怎么解释得通,素昧蒙面的两个人,就这么一撩帘栊就看对了眼儿?那是话本里的东西!我们将军这么多年都单着,还一直在边关,心里十有八九是放着一个不能碰的人!”   韩关轻嘶一声,“我去!我怎么觉得你讲得这么有道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长得像将军的心上人!”   两人一拍即合。   韩关叹道,“那将军是不是有点,渣啊?”   郭子晓道,“将军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既然准备成亲了,就是想开了,放下了,肯定能对人好,你我就别在身后嚼人舌根子了!”   “也是!”   ……   “阿嚏!”沈辞接连十个喷嚏都有。   马车中,陈翎看他,“染风寒了?”   沈辞上前,“怎么会?肯定是子晓和韩关两人在背后嚼舌头……”   “哦。”陈翎轻声。   沈辞伸手,从她而后取下面纱的挂耳,略微失神,“不是去惠山祈福了吗,怎么忽然来立城了?”   陈翎道,“隔得又不远。”   沈辞鼻尖贴上她鼻尖,轻声道,“还不远吗?快马加鞭都要十日,你让人日夜赶路也要十五日。”   “哦。”陈翎再次轻声。   沈辞笑了笑,拥上她,“怎么一直哦?”   陈翎笑,“那应该怎么?嗯?”   沈辞嘴角扬了扬,下颚稍稍往前,贴上她唇角。   他早前想过很多同她久别重逢的场景,却没一种像今日一样;他也想过很多久别重逢,要同她说的话,但都不如眼下……   马车缓缓停下,车内的暧昧还未停。   “主家,到了。”马车外,是婢女的声音。   沈辞松开唇间,目光里流露处不舍,低声道,“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陈翎手还搭在他颈后,“很久了……”   沈辞看着她,脸色微红,“哪儿找的亲戚?”   陈翎笑,“我上哪儿知道?”   沈辞忽然会意,她哪里用管这些事,有人会安排好。   “哦。”沈辞悠悠道,“那姑娘姓什么名什么,总要告诉我一声。”   陈翎看他,唇畔轻轻贴上他脸颊,“沈悠啊,将军怎么忘了?”   他心跳似是倏然漏了一拍,清喉婉转临近他耳畔,似是在他心底淬了一把火,他不由压低了声音,“你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吗?”   陈翎重新吻上他额头,“我要去回去了,这是……”   陈翎想了想,忽然想起,“这是我四叔的宅子。”   沈辞忍不住笑。   陈翎已经撩起帘栊下了马车,由身侧的婢女搀扶着往唐府去,行至唐府门口,又转身看他,他嘴角微微勾了勾。   早前就有人去过唐府打点,陈翎没在唐府门口停留。   沈辞见陈翎入了唐府,才放下帘栊,“回官邸。”   车夫应是。   这原本就是官邸的马车,原本陈翎就去了府衙,做雷二一事的证人,沈辞在府衙外接的她,所以马车是沈辞的。   车轮压在青石板路上,咯吱作响,一日之间,沈辞的心情难以用言语形容。   他当然要先回官邸,让袁叔准备成亲的事,然后今晚还要再去唐府一次……   ——不是去惠山祈福了吗,怎么忽然来立城了?   ——隔得又不远。   沈辞低眉笑了笑,知晓她是胡诌。   ——等从立城回来,我们成亲吧……就你我二人也好,没有旁人也好,不管怎么都好……陈翎,我想娶你。   她其实都听见了……   只是没说。   沈辞微微垂眸,敛了眸间笑意,再睁眼时,目光望着马车顶,眸间都是缱绻与温柔。   ***   “袁叔,这两日要劳烦你,我要成亲了,亲事要准备,我同子晓和韩关说了,有要帮忙的,你直接找他们二人!”沈辞入内,笑意还挂在脸上。   “成,成亲?”袁叔以为听错。   “嗯,遇到心意的姑娘了。”沈辞笑道,“袁叔,账册在何处,我连自己的家底儿都不清楚。”   袁叔还一脸懵,但听他要找账册,便让他稍等,很快取了来,“二爷,账册在这儿。”   袁叔是家中的老人,所以早前唤的二公子,后来唤的二爷。   沈辞翻到最后,忍不住感叹一声,“哟,袁叔,我这么多家底儿啊?”   袁叔知晓他心里没谱,遂叹道,“夫人离世的时候,给大爷和二爷留了不少家底,二爷在京中做东宫伴读的时候,原本就有俸禄,宫中和东宫的赏赐一直都没断过,后来到了立城,将军每年的例银也不少,再加上朝中犒赏,还有早前的银子老奴拿了不少出来给将军置了地契,田契,如今每月都有租金收回来,将军又一直没有娶妻,连个侍妾都没有。眼下住在官邸里,府中的人手都是官邸在开支,将军连处花钱的地儿都没有,这银子算不得多,但也不少……”   沈辞听他说的,好似有不少凄凉意味在其中。   袁叔是看着他长大的,虽然他要成亲了袁叔高兴,但袁叔也有担忧,遂认真道,“二爷,哪家的姑娘啊?保靠吗?”   沈辞微顿,支吾道,“城中水车巷,唐府的远亲,原本是来见她四叔的,结果在城中遇到了雷二,雷二起了花花心思,正好被我遇上,我……我就英雄救美,打发了雷二,结果人姑娘看上我了,非要以身相许,这不是韩关,子晓他们几人在起哄吗?我一见,人姑娘也挺好看的,也想定下来了,所以……”   沈辞笑了笑。   原本袁叔还有些担心,听他这么一说,还害羞似的笑了笑,袁叔知晓他是真喜欢。   二爷素来稳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   袁叔笑道,“既是将军喜欢的,便是好的,老奴这就去准备,但后日成亲总归有些仓促,会不会委屈了人姑娘?”   沈辞应道,“我原本就在驻军中,也没那么多讲究,日后对她好些就是了,这不有账册吗?都给她。”   袁叔见他脸色都红了。   袁叔道,“那老奴去封书信,告诉老爷一声?”   沈辞想了想,“袁叔,我自己写吧。”   袁叔应好,眼下已经晌午,袁叔赶紧去准备婚事。这事儿放在旁人身上兴许觉得是闹着玩的,但在二爷这处不是。   “对了袁叔,喜袍不用管了,我来想办法。”   袁叔原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听沈辞这么说,袁叔反倒松了口气,“老奴省得了。”   沈辞笑了笑,心中清楚,以陈翎的性子,她早就备好喜袍。   ***   等去唐府的时候,沈辞还是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陈翎只是寻了处地方做做样子罢了,当没想到,唐府的当家主母顾夫人见了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沈,沈将军,早前我们见过。”   沈辞才想起他是见过唐全时和顾夫人,不是临时安排的两个角色,是原本就在立城的人。   沈辞看向陈翎,陈翎还挂着面纱,但眼神中都是从容不迫。   沈辞会意,她心中有数。   他稍后会单独见陈翎,沈辞没露旁的神色。   顾夫人又道,“阿悠都同我说起了,今日多亏了将军在。”   语气中还心有余悸。   沈辞拱手,“分内之事,应当的。只是,沈某对沈姑娘一见如故,听闻沈姑娘是来探望远亲的,沈某这趟想向唐四爷和顾夫人求亲。”   顾夫人同‘沈悠’其实也不熟络,只是知晓‘沈悠’是夫家远亲的女儿,‘沈悠’同她说起过今日城中之事,晌午过后,城中就当佳话传遍了,顾夫人早前还在愁,要怎么同沈将军说。沈将军是无妻室,但也未必见得会贸然同意这门亲事,但‘沈悠’话都说出去了,也都知晓是唐家的远亲,这要是沈将军不肯,这日后就难做了。   老爷外出,还未回,顾夫人正愁此事要怎么办,但沈将军突然来了府中求亲。   顾夫人心中的一块石头顿时落地,当下脸上的喜悦就没怎么掩饰住,“能得将军垂青,是我们阿悠福分,那等老爷回来,再详谈婚事?”   沈辞看了看陈翎,又礼貌问道,“不知唐四爷何时回城?”   顾夫人叹道,“让人去催了,下月就能回。”   陈翎安静看着沈辞表演,面纱下,嘴角微微勾起,觉得有趣,看沈辞要怎么应。   沈辞握拳轻咳两声,又看向顾夫人,有些为难,“这样啊,那就有些遗憾,唐四爷怕是赶不上了。”   “赶,赶不上?”顾夫人惊讶。   沈辞温和道,“我看了黄历,后日是个好日子,再等便是五月了,五月之后,我怕是不在立城,拖这么久也不好,顾夫人您说是不是?”   沈辞说完,习惯性伸手按在佩刀上。   “哦……是哦。”顾夫人心中一颤,忽然意识到,虽然沈将军在立城素来名声极好,但也是军中统帅,立城的主事人,他要说什么,旁人哪有还价的余地?   不说后日,就是眼下要将人送去官邸,怕也是没办法的事。沈将军不是雷二,比雷二厉害多了。   顾夫人伸手摸了摸额头,悻悻道,“后日,会不会来不及啊?”   沈辞笑道,“夫人见谅,军中之人没那么多讲究,怕是要委屈沈姑娘了。”   陈翎看他,顾夫人连忙道,“怎么会?沈将军同诸位驻军在立城,立城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怎么会委屈?是吧,阿悠?”   顾夫人看向陈翎。   陈翎点头。   顾夫人心中松了口气。   沈辞笑道,“那后日来迎亲。”   顾夫人木讷点头。   沈辞上前,将聘礼单交给顾夫人,“时间匆忙,来不及备聘礼,这是我所有家当,都做聘礼。”   “这……”顾夫人惊住。   陈翎看着他笑。   沈辞也看向陈翎,“沈姑娘,不送送我吗?”   陈翎还未开口,顾夫人支吾道,“阿悠,要不,你送送沈将军?”   “好。”陈翎淡声。   ……   从偏厅到唐府大门其实不远,说是送,其实是在苑中寻一处并肩踱步。   “怎么回事?”沈辞问。   陈翎仰首看他,“京中有风声,我让方四伏出了主意,方四伏说让你在立城成亲,最好轰轰烈烈,闹得人尽皆知,话本子里怎么写,你就怎么成亲,日后朝中便都津津乐道你的婚事去了,旁的谣言就不攻自破。我又不想让你同旁人成亲,所以千里迢迢跑来嫁你……”   “只是方四伏的本子太浮夸了,我改了改,觉得眼下就好。又寻了可以考究的身份,立城原本就有唐家,这里的人不会有疑问;沈家也真的是唐家的远亲,也真有个女儿,都妥善安排了,查不出来蛛丝马迹。”   “雷二呢?”沈辞看她,“他真……”   陈翎道,“我找了人假扮的,他先出来了,这样倒更好,不突兀了。”   沈辞颔首,“那我找时间打断他的腿。”   陈翎笑了笑,慢慢摘下挂耳,“后日成亲,你不怕把人顾夫人吓倒,不收你聘礼了?”   周遭并无旁人,话音刚落,他抱起她,“我等不及了,她不收,我抢也不是不可以。”   陈翎笑道,“聘礼都给人家了,真是全部家当?”   “嗯。”他点头,“全部身家了,日后连给夫人买首饰的银子都得好好攒攒。”   陈翎叹道,“可是我有嫁妆啊,也花不完吧?”   他恍然大悟,“也是,怎么想都不赔……”   “聘礼都给人家了,那定情信物还拿得出来吗?”陈翎打趣。   他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道,“幸好未雨绸缪了。”   陈翎笑,“还真有?”   沈辞放下她,“阿翎,闭眼睛。”   陈翎配合。   衣服的窸窣声后,陈翎知晓他往她发间插上了一枚步摇。   她睁眼,是想伸手去够,沈辞握住她的手,“回去再看。”   她从善如流,“好看吗?”   沈辞认真道,“好看。”   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唇间,他沉声道,“忽然觉得,后日也有些长了……”   陈翎看他,他似是想起什么一般,沉声道,“阿翎,下次,我是不是就要唤你夫人了?”   陈翎没有应声,而是转身,悠悠道,“不送你了,今日乏了。”   沈辞笑。   ……   回府的路上,沈辞看着手中的喜袍,忽然觉得整个今日似是都在做梦一般。   回到官邸,也没见到袁叔身影,府中的下人都在恭喜将军,他笑了一晚。   嗯嗯一日没见他,高兴得扑上来咬他手中的喜袍,沈辞一紧张,“嗯嗯,咬坏了,成不了亲我非得揍你啊!”   嗯嗯通人性,赶紧后退一步。   沈辞笑了笑,拿了喜袍到屏风后,慢慢宽衣。喜袍要试,不合身的地方,明日还来得及改。   婚事虽然仓促,但实属来之不易,他想她看到成亲那日的他,是最好的他。   沈辞试完,竟然刚好一身,心中正有些惊讶,又忽得顿住——陈翎对他太熟悉,熟悉到每一处都刚刚好。   沈辞脸色红透。   “嗯嗯,好不好看?”今日心中惊喜似是无从释放,便朝向嗯嗯了。   “汪!”   那就是好看!   嗯嗯想扑上前,沈辞制止,“这是喜袍,等我换身衣裳。”   屏风后,沈辞宽衣前,在铜镜中照了照,再次恍惚,觉得是不是在做梦?   但即便是做梦,也是美梦。   沈辞宽衣,将喜袍放好。   出了屏风后,嗯嗯还听话坐在原处,沈辞上前拥它,“嗯嗯,我同阿翎要成亲了。”   “汪!”   沈辞同它闹到一处。   ***   翌日,沈将军要成亲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立城,连刘贺都来官邸想问一声,可是外面传错了,却见喜娘在带着沈辞熟悉明日拜堂成亲的仪式。   官邸上下也都在做迎亲前的准备,到处都是在挂红绸和灯笼的人,整个官邸都是一派喜庆模样,刘贺忽然觉得不用问了,沈辞这家伙,是色迷心窍了!   沈辞原本是想着这一日怕是难熬,却没想到这一日过得极快,光是应付喜娘说拜堂成亲和洞房礼的事就花了一整日,也抽空去看了新房的模样。   红色的对烛上刻着龙凤呈祥,床褥下也铺满了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   府中随处可见的喜庆布置,大红的地毯从迎亲入门处开始铺好,官邸中随处可见的喜绸,还有每隔五步便高挂的灯笼,都提醒着他,明日,他同阿翎要成亲了。   他寻了苑中一处落座,袁叔上前,“明日成亲,要忙上一整日呢,二爷不早些睡?”   沈辞笑,“袁叔,我睡不着。”   袁叔是过来人,“那二爷多坐会儿,别坐太久了。”   沈辞颔首。   袁叔转身离开,沈辞唤他,“袁叔!”   袁叔转身。   沈辞朝他笑,“袁叔!我是真的很高兴!”   袁叔笑容可掬,“看出来了……”   “辛苦两日了,袁叔,你去休息吧,明日还有的忙。”沈辞看他。   袁叔笑,“老奴也高兴。”   袁叔又道,“二爷,别紧张。”   沈辞忽然愣住,而后害羞笑了笑。   袁叔拱手,“老奴先回去了。”   沈辞颔首。   待得袁叔离开,兴奋了一整日的嗯嗯也摇着尾巴上前陪他。   今日官邸到处都张灯结彩,最兴奋的莫过于嗯嗯,府中忙碌了多久,嗯嗯就兴奋了多久,眼下才回了苑中来,端坐在沈辞一旁。   沈辞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叮嘱道,“明日,老郭和韩关他们几个,谁要闹洞房,你就凶他们!”   “汪汪!”   反正嗯嗯听得懂就对了。   ***   唐府内,陈翎也没多少困意。   陈翎托腮,反复看着手中那枚金翅蝴蝶翡翠步摇。她不会告诉沈辞,她早前在画册上见过这根步摇,即便沈辞特意没提,她也知晓这根步摇的寓意与出处。   明日拜堂成亲,其实她也紧张。   这一日,对她和沈辞都有不一样的意义,也都憧憬着明日,和对方…… 第086章 百年好合   翌日寅时三刻,喜娘来唤陈翎早起,原本顾夫人和喜娘都有些担心她起不了这么早,今日大婚,对方是将军府,迎亲的时候,怕是整个立城的百姓都会夹道围观,是万万不能耽误的。   顾夫人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好,也几乎没怎么合眼,心中记挂着此事,但同喜娘来苑中的时候,见陈翎已经醒了,也很精神。   陈翎平日早朝最迟也是卯时醒,有事的时候,寅时三刻就能醒,更何况今日这样的日子?   顾夫人惊讶,“阿悠,这么早?”   陈翎道,“昨日喜娘说寅时三刻,我怕迟了,便早了些。”   喜娘在一侧打趣,“新娘子是心里惦记着。”   陈翎只是笑,没说旁的,顾夫人是过来人,“稍后拜完堂,新郎官敬酒的时候有些时间,可以小歇会儿。”   陈翎处变不惊,“谢谢四婶。”   顾夫人也跟着笑了两声,这个远方外甥女,总让顾夫人有些琢磨不透的感觉。性子有些,波澜不惊,但说波澜不惊吧,她连沈将军都敢招惹,也真招惹上了;说她高调吧,这一两日的接触来看,性子又有些淡淡的,同高调不沾边。   对方是沈将军,立城驻军统帅,换作旁的姑娘,要么早就激动得手足无措了,要么昨晚兴奋一夜睡不着,今晨醒不来,但她同旁人都不一样。   “四婶,去歇会儿吧,时辰还早。”反倒是她反过来宽慰她。   “哦,好。”顾夫人支吾。   眼看着喜娘们簇拥着陈翎去沐浴更衣,顾夫人唏嘘,因为‘沈悠’这个远方外甥女的缘故,昨日唐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陈翎很少女装示人,其实这两日有些不习惯,喜娘们伺候沐浴的时候,陈翎没怎么吭声。   喜袍和新娘妆容是昨日就试好的,今日按部就班,不出错就好,等到吉时一到,沈辞就会来唐府迎亲。   “喜娘子抬头。”   “新娘子闭眼。”   “新娘子往左转头。”   “新娘子低头……”   仿佛是陈翎登基后,头一次这么认真听人说怎么做。   ***   官邸处,沈辞要醒得晚些。   新娘妆和新娘子喜袍要花的时间多,但新郎官这里不同,从简,也起得晚。   但天不见亮,沈辞就被苑中郭子晓,韩关等热心捣乱者吵醒,因为他要成亲,韩关还提前让人将小五叫了回来,所以苑中还有小五的声音。   几人议论着敬酒的时候,究竟是应该狠狠灌将军的酒,让将军洞不了房,还是应该帮将军挡酒。   各有各说的,最后都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沈辞结婚,他们起初意外,眼下比沈辞还高兴!   一大早,沈辞被吵得头都大了。   撑手起身,又忽然想起今日成亲,似是早前的所有烦心都一扫而过……   简单洗漱,喜娘便来了苑中。   “将军!喜娘来了!”小五朝中屋中喊了声,是想叫他起,结果谁知道,沈辞当下就开门,韩关,郭子晓和小五几人纷纷往后,“新婚快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一人一句,喜娘直接笑出声来。   眼下天色都已经亮了,喜娘提醒,“新郎官也要换衣服了,不要误了接新娘子的吉时。”   韩关接话,“那可不是!今日将军成亲,大半个立城的百姓都要来围观,可不能迟了!”   郭子晓也道,“将军,你就快些,新娘子都等急了!”   小五确实没说什么,将军要成亲了,小五就高兴,一高兴反而平日里的叽叽喳喳倒不好说什么了,只是一面挠着后脑勺一面笑。   新郎官的喜袍穿戴也有将军,喜娘们在伺候。   每一步都按照吉时在卡点。   最后有喜娘道吉时将至,新郎官该去大门口了,方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沈辞,忽然深吸一口气。   喜娘们笑道,“新郎官,怎么这么紧张?”   都知晓沈将军平日里不是这模样,眼下倒是和平日里不同。   沈辞脸红,只笑了笑。   等喜娘推开屋门,迎了沈辞出屋。   “哇~”屋外的韩关,郭子晓和小五都看目瞪口呆。   韩关叹道,“哟,头儿,咱平日在军中好歹也稍微修修边幅吧。”   郭子晓啧啧道,“头儿,你要穿这身,我都不敢跟你上战场……”   小五直接道,“将军,你好像换了个人。”   沈辞:“……”   喜娘提醒,“吉时快到了,别耽误了。”   三人纷纷伸手捂嘴,整齐划一,连眼珠子转得幅度都像,沈辞好气好笑。   临近吉时,官邸开始放鞭,等候在官邸外的迎亲队伍已经开始鼓瑟吹笙,沿路更是沾满了围观的百姓,也出动了驻军值守。   沈辞上马,郭子晓和韩关跟上,迎亲队伍都是沈辞的近卫和驻军中挑选的人。   沈辞骑马走在去唐府的路上,沿路有奏乐声,也有百姓夹道恭喜和祝福的声音,此起彼伏。   今日应当大半个立城的百姓都来了。   沈辞嘴角一直扬起,没有放下过,而这一日应当也是他一生中最春风得意的一日,他要迎娶阿翎,拜堂成亲。   又是卡在刚好的吉时抵达唐府,仿佛外开始放鞭,应接新郎官。   唐四爷不在,顾夫人在偏厅中见沈辞,而后喜娘们搀扶着一身喜袍,又并着喜帕遮面的新娘子。   沈辞原本同顾夫人说着话,但看着喜娘们搀扶着陈翎上前的时候,沈辞忽然缄声,好似整个人都愣住……   忽然间,早前的紧张也好,喜悦也好,都在这一刻升华成了旁的情愫。   陈翎能低头看到盖头下那双喜靴朝她走来,从喜娘手中接过她手中喜绸的另一端,牵着她一道行至顾夫人跟前。   离家要说分别的话。   许是气氛释然,许是顾夫人想起了早前出嫁的女儿,朝他二人叮嘱和祝福的时候,眼眶微微红了。   陈翎也莫名想起了姨母。   若是姨母还在……   陈翎没再继续多想。   从偏厅出来,沈辞牵了喜绸领着她一路出了唐府大门,一直到牵她上花轿。   陈翎并不知晓府外这么多百姓在,喜帕下,陈翎被府外的问候声吓一跳,沈辞安稳道,“都是立城百姓,别怕。”   洞房礼前,喜娘不让新郎官和新娘子说话,但沈辞见她愣住,偷偷说了一声。   陈翎也轻嗯一声。   待得陈翎上了花轿,沈辞也重新跃身上马,迎亲队伍才从唐府返回官邸。   此时宾客皆已到官邸,官邸门口更是被围得人山人海,幸好有驻军在。   陈翎一辈子没坐过这么颠簸的花轿,颠到最后她得伸手扶稳了两侧的把手才能坐稳,花轿终于停下,她也长舒一口气,只是这口气才舒缓,就听喜娘说,新郎官抱新娘子夸火盆。   陈翎还没反应过来,花轿的帘栊被撩起,她整个人被沈辞抱起。   因为红盖头还在,喜娘叮嘱了不能落下,她只能份外小心顾及着,所以难免拘谨。   从沈辞抱她出花轿起,周围都是欢呼声,叫好声,祝福声,更多的是起哄声!   沈辞是驻军统帅,今日来得军中将领不少,一起哄,就一群接着一群,不说沈辞,陈翎耳朵都红了,尤其是那句,“将军,怎么脸都红了呀!”   “比新娘子的脸还红吧!”   周围哄笑。   沈辞和陈翎都僵住,也都分明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加快,只是忽然,陈翎也笑出声来,脑海中想象中沈辞眼下的模样,忍不住莞尔。   沈辞深吸一口气,没搭理这些人,而是跟着喜娘的安排,抱着陈翎夸了火盆。   迎亲的队伍都在身后,府外的起哄声,叫好声,仿佛也都留在身后。   沈辞放下她,一路牵她到了拜堂的正厅中。   但光听声音,也都知晓府中挤满了宾客,陈翎跟着他走。   到正厅时,也刚好卡在吉时。   司仪刚说一声吉时到,整个厅中和苑中都在起哄,“拜堂拜堂!”   陈翎终于知道沈辞为什么这么紧张了……   起哄声和欢呼声中,沈辞牵了陈翎入内。   今日的司仪是刘贺刘将军,所以忽然间更多了几分军中的意味,从“一拜天地”起,陈翎耳边就被周围闹得嗡嗡作响,好像府中至少有三千只鸭子,或是更多。   因为府中没有长辈,“二拜高堂”也是向着天地方向拜的。   等“夫妻对拜”的时候,两人的头碰在一处,整个府中的欢呼声和起哄声都似要炸裂了一般。   在刘贺口中“礼成,送入洞房”这一句结束后,全是提醒沈辞的声音,“将军别忘了出来喝喜酒啊!”“嫂夫人,将军今晚得多喝些。”“哎呀,你们怎么回事,是不是不准备让将军洞房了啊!”“谁说的!将军怎么能不洞房呢!”   周围的哄笑声中,沈辞牵着喜绸将陈翎从正厅中领了出去。   从另一侧门除了正厅,仿佛周围才安静下来。   但明显还能听到远处嘻嘻哈哈的声音,沈辞和陈翎都忍不住唏嘘,早前都没想过拜堂会是这幅模样,但行了拜堂礼,他们就是夫妻了,这种激动和喜悦都印在每一次呼吸里。   “请新郎官抱新娘子坐床。”喜娘说完,沈辞再度抱起陈翎,从外至洞房内,然后在喜床上落座。   陈翎明显听到咯吱的声音,也反应过来褥子下有东西。   正好喜娘道,“新郎官与新娘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沈辞和陈翎倒是都愣住,想起了阿念,这两日,倒是将阿念忘了……   喜娘在一侧道,“新郎官要给宾客敬酒了,尽早回来行洞房礼。”   这就是要分开了,沈辞颔首,起身时有些不舍看向陈翎,“我就稍后回来。”   陈翎点头,红色的盖头轻轻点了点。   等沈辞出了屋中,喜娘才上前,“新娘子用些东西吧,新郎官这里没这么快。”   陈翎应好。   喜娘们端了些坚果和水来,晚些时候要一道用饭,眼下是垫着肚子。   陈翎只用了几枚坚果,没用旁的。   昨日喜娘就说了要等,她心中有预期,便也不算漫长。   其实沈辞去后不久,屋中都能听到远处的起哄声和笑声……   沈辞也确实被立城驻军中的一帮人围着敬酒。   好在敬酒的分两端,一边高喊着这种大喜日子怎么能让将军回去洞房,另一边喊着誓死保护将军洞房。   沈辞头都大了。 第087章 燕好   洞房礼前的敬酒时间大都很长,喜娘们会留在屋中陪着新娘子,怕新娘子紧张或不知所措,会陪着新娘子说话解闷。   等敬酒环节结束后,新郎官回洞房前会先喝解酒汤,稍许解酒后再行洞房礼。   但今日拜堂时官邸中的阵势,再加上眼下正厅中的起哄声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此起彼伏,似是一直没有消停过,即便在新房中都能听到,新娘们都有些担心新郎官能不能清醒着回来。   早前也不乏遇到过新郎官喝醉,饮了解酒汤也无济于事的,只能由喜娘们搀扶着勉强行完洞房礼……   屋中的喜娘们同陈翎说起担忧,今日来的宾客大都是驻军中的将领,再加上正厅这处动静一直很大,喜娘们都估摸着新郎官能清醒回来的机会很小,便想着提前告诉新娘子一声,让新娘子心中好有个准备。   陈翎听完,轻嗯一声,淡然娴静,没说旁的,也丝毫听不出有担忧和不满。   喜娘们伺候的婚事多了,但凡遇到这样的敬酒场合,新娘子都会焦心稍后的洞房礼不能顺利进行,兆头不好;喜娘们也大都需要多费心思宽慰新娘子,让新娘子不至于在这样大喜的日子往心中去。   但眼下,新娘子似是比她们喜娘们还要再淡定些……   听正厅中的动静,兴许新郎官早就喝趴下了,但新娘子没过问,没打听,也没什么焦虑,喜娘们连安慰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连喜娘们都陆续坐不住了,有喜娘忍不住道,“新娘子,要不要差人去看看新郎官那里?”   其余喜娘们也都是这个意思。   喜帕下,陈翎温声道,“没事,不用了。”   新娘子这么说,喜娘们便再不好说什么,都有些琢磨不透新娘子的心思。   陈翎除却偶尔要喝水,大都时间都很安静,无他,就是平日太忙,很少有这样整段的时间安静地坐在一处想事情。虽然新婚她也紧张,但在沈辞抱着她垮过火盆,听到周围的起哄声和沈辞的心跳声交加时,她忽然意识到这对沈辞而言,今日怕是最高兴的日子。   无论在京中如何,在这里,他是新郎官……   所以她知晓,有些酒,他一定要喝。   而她,也有时间安静得呆在一处,仔细会想起过往许多事情,没有人打扰。这于她而言,也同样是件很奢侈的事,她可以慢慢回忆起舟城初见沈辞的时候,回京的一路,还有陌生的京中,举目无亲,沈辞背着她,问她脚扭到疼不疼,疼就吃颗糖,还有他要回安城过年的时候,他同她说,等这盒糖吃完了,他就回京……   陈翎莞尔。   虽然并非每一段记忆都是美好的,但最美好的年纪,一直有沈辞……   这是她最大的幸运。   今日与她同样重要,但这样的日子,可以让她安静坐在这里,在洞房礼前慢慢回想早前所有的事,这本身就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所有的一切,都刚刚好……   大约黄昏前后,苑外连串脚步声传来,是正厅那处来人,“新郎官刚敬完酒,喝了解酒汤,同刘贺将军说着话,稍后就要往洞房这处来了。”   听说新郎官快回来了,屋中的喜娘顿时都忙碌起来,“快快快快!”   喜娘们好似和先前全然不同阵势,陈翎愣住,不知道她们要做什么。   有喜娘揭开喜帕,说要给新娘子补妆,妆化了将近一日了,洞房礼前要补完妆,才能让新郎官接喜帕的时候看到最美的新娘子。   陈翎再次听指挥闭眼,睁眼,抬头,低头。   也有喜娘去一侧,将早前准备好的洞房礼的东西取来。   还有喜娘去吩咐厨房将稍后的晚膳送来……   听着喜娘口中略显慌乱的声音,陈翎原本不紧张的,也仿佛被她们带的有些紧张。   “新娘子不紧张,洞房礼跟着做就好了,还有我们在呢~”喜娘们重新盖上喜帕前,叮嘱陈翎。   陈翎颔首。   近乎话音刚落,苑中连串脚步声传来,官邸中的小厮提醒道,“新郎官来了!”   喜娘们当即严阵以待。   “咯吱”的推门声后,是熟悉的脚步声入内。   陈翎看不见,但喜娘们纷纷心中松了口气,幸好,新郎官没醉到洞房礼要搀扶的程度。   有喜娘上前,“新郎官,眼下就行洞房礼吗?”   喜娘问一声,是见他身上有酒气,是否要多呆一会儿。   沈辞颔首,“嗯。”   喜娘领了沈辞入内,就在早前他抱陈翎坐床的地方,她端坐在原位。   不知是否是饮了酒的缘故,眼下再看这身大红色的喜袍,沈辞心头好似有春燕掠过湖面,泅开了层层涟漪,却分明,什么都没做……   陈翎略微低着头,虽然看不到沈辞,却能从喜帕的缝隙里,看到那双喜靴上前。   沈辞从喜娘手中的托盘里拾起喜秤,陈翎见那双喜靴临到跟前,也听喜娘用饱满圆润的语气道,“请新郎官揭起红盖头,夫妻恩爱到白首。”   随着喜娘的话音落下,盖在头上的喜帕被他用喜秤撩起,周围的烛光让陈翎稍微觉得骤然一亮。方才虽然也半揭过盖头补过妆,但不似眼下,整个红盖头揭下,稍许有些刺目,陈翎不由垂眸。   因为原本就低着头,垂眸的时候,修长的羽睫倾覆,羽睫在烛光的映衬下微微泛着金色,似振着金翅的蝴蝶一般,蠢蠢欲动,撩人心扉。而当这双翅膀轻轻睁开,眨了眨眼,露出一双美目含韵,是他未曾见过的明艳。   他怔住,心跳似是倏然漏了一拍,也仿佛忘了眼前的人是金殿上的天子,而是为他穿上嫁衣的陈翎,他轻轻伸手,略微挑起她下颚,她不得不抬眸看他。   他一直知晓她生得好看,也在阜阳郡逃亡的时候,还有京中她送别他的时候见过她穿女装的模样,但真正到眼下,他才知晓何为动人心魄。   他从未见过她着浓稠明艳的妆容,眉心点着花钿,修长的羽睫下衬着秋水潋滟,眸间亦有清波流盼,唇若蔻丹颜色,似娇艳欲滴,浓烈醉人……   身后是喜娘的笑声,“新郎官,新娘子好看吗?”   他才回神,“……好看。”   喜娘们笑声更浓。   喜娘们光顾着打趣沈辞去了,却没留意到陈翎脸颊微微浮上的两抹绯红。   沈辞在她心中一直温和好看,年少时是,即便军中多年,多了几分坚毅成熟,但依旧是清朗俊逸。   她,她没过他穿喜袍着这么好看……   当初她挑这身喜袍的时候,就想过他穿喜袍的模样,但却没想过他将这身喜袍衬到了极智嘉。   除了年少,她很少见他的时候会脸红,但眼下却脸红,也会怦然心动,一眼万年……   陈翎淡淡垂眸,尽量敛去眸间神色。   但倏然间,他俯身临近,双唇贴上她双唇,她脸颊忽然红透,也烫地怕人。   身后的喜娘慌张,“新郎官,新郎官,还没饮合卺酒呢~”   沈辞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着急。   两人脸色都似才摸了胭脂一般。   沈辞遂在陈翎身边落座,喜娘端了杯盏上前,“请新郎新娘饮合卺酒,和和美美,天长地久。”   两人顺着喜娘的话伸手,各自取了跟前的酒杯,交颈而饮。   等饮完,沈辞从陈翎手中接过酒杯,一道放在眼前的托盘上,喜娘端开。   另一侧的喜娘上前,“洞房礼成,祝新郎新娘百年好合。”   沈辞和陈翎都松了口气。   沈辞早前吩咐过从简,所以洞房礼不算长。   等喜娘们退出屋中,从屋外阖上屋门,沈辞才伸手替她取下凤冠,“沉吗?”   陈翎点头。   顶着凤冠坐了一日,脖子都是酸的,但陈翎没吱声。   沈辞又不傻,陈翎平日里养尊处,凤冠握在手中他知晓有多重,不仅凤冠,还有喜袍的外袍,沈辞替她宽衣。   红烛映衬下,屋里的氛围从一开始就暧昧,他替她解开衣领,她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意。   “用些东西吧,我去洗漱,马上回来。”他吻上她侧颊。   方才洞房礼的时候,就有喜娘往屋中传菜,他在敬酒前还简单用了些,陈翎一直空着肚子。   陈翎应好。   桌上是给新郎新娘备的小席,也有方才酒壶中没有饮完的合卺酒在一侧。   陈翎是真饿了,但自幼的教养,都是慢慢用饭,斯文儒雅。   沈辞方才一身酒气,他是真喝了不少,驻军中的这帮人不会让他轻易脱身,也不会真将他灌得回不了洞房,但多少要遭些罪是了。   刚才回来的时候,他是有些难受,一直坚持到洞房礼结束。   陈翎在内屋中,他在耳房里脱了外袍,稍稍松了松衣领,而后洗漱,让酒意退散些,他自己也清醒些。   等差不多时候,又换了一身干净的喜袍中出了耳房。   陈翎的饭量不多,他出来的时候,陈翎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新婚当晚图吉利,饭可以少用,但剩余的合卺酒最好饮完。方才洞房礼时两人各饮了一大杯,壶中应当还剩大半壶多些。   沈辞伸手去够酒壶的时候,见壶中空了。   沈辞微讶。   抬眸看向陈翎时,见陈翎脸色有些泛红,沈辞才反应过来,“你都喝了?”   应当是怕他喝了一下午的酒,还沾酒气。   陈翎轻嗯。   沈辞看向方才的酒壶,那也不少……   陈翎眼中有醉意,“还有一杯。”   合卺酒,他也要喝,她留了一小杯在身前,是给他的。只是她言罢,他还来不及伸手,陈翎纤手端了杯盏,缓缓饮了下去。   而后放下杯盏,略带醉意的眸间看向他,透着说不出的妩媚和动人心魄。   他心跳加速,喉间也忍不住微微耸了耸。   他知道那杯酒是他的。   也知晓她是故意的……   吻上她唇间,佳酿似蜜,他不嫌多。他一手撑在椅背上,一手揽上她的腰,慢慢将酒尝完。   他松开双唇,但唇边还是贴上她唇边,沉声道,“夫人,时候不早了,我们安置吧。”   她轻嗯一声。   他抱起她,像早前时候,又似同早前任何时候的都不同。   这是他同她成亲的日子,他们有整整一晚的时间,可以名正言顺得在一处,然后相拥而眠,不必担心晨间离开,也可以到明日黄昏再起都没人叨扰。   无论早前如何,今日是他们新婚。   新婚当与早前都不同。   他眸间微微沉了沉,放她在喜床上坐下,剩下的桂圆花生咯吱作响。   他放下她,然后担心单膝跪下,伸手耐心替她摘下脚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婚鞋。   陈翎看他。   他一直低着头,没看她,脱了一只,又去脱另一只,也安静得没说话。   她也不扰他,只是想起淼城那晚,他说要侍驾,她特意逗他,还有脚尖轻轻点上他胸前……   两人似是都想起那时候,怦然心动,短暂怔忪,沈辞而才又抬眸看她,“我替你宽衣?”   陈翎看他:“……”   他伸手解开她衣领,外袍方才就脱下了,是中衣,而后是里衣,再而后,是那枚绣着如意花卉的墨绿肚兜,同滑至手腕处的大红喜袍和莹白肌肤形成鲜明对比。身前是墨绿色的肚兜,身后除了颈边的系绳便是空的。   他伸手揽上她,如最上好的丝绸柔软而顺滑,他指尖抚过之处,她眸间颤了颤,墨绿上的如意花卉跟着轻轻起伏着,他沉声道,“阿翎,你好美……”   绮丽而暧昧的氛围下,他指尖抚上她颈后,她呼吸似是都屏住。倏然间,墨绿色的绸缎滑落至床下,她下意识伸手去扶滑在手腕处的衣裳,但他双手握住她手腕,她脸色倏然涨红,看她的时候,他眸间的深邃漆黑若夜,她脸颊越发滚烫,想动弹,他握住不让。   “沈辞。”她轻嘤,他温柔笑她,“叫我什么?”   她喉间咽了咽,“夫君……”   他轻嗯一声,满足看她。   陈翎轻叹,“你,还没看够吗?”   她不由垂眸,避开她视线。   他轻声道,“嗯。”   陈翎咬唇,“你又不是,没看过……”   他温声道,“不一样,阿翎。我要好好记住,今日是你我新婚。”   她微怔。   他握住她的手放置唇边,虔诚吻了吻,“让我好好亲亲。”   她以为他说的是手,但他伸手摘下她鬓间的喜钗,青丝墨发如绸缎般垂下,斜堆在雪白肩处,还有稍许遮在蝴蝶谷前。   他一手揽上她,一手解下喜床上的帷帐。   帷帐合拢,红烛的光被搁在帷帐外,仅余了昏暗微弱的光晕拢在她身上,她见他喉结微松,抱她坐在身上。他是在好好亲她,似冬日的里和煦阳光,又似春雨中的润物无声。   他拥他,亲她,亦会虔诚唤她名字。   不似早前时候的克制,隐忍,虽然仍旧温和踏实,但温和踏实里带着极尽的爱慕,他是在好好亲她,一处都未落下。   她羽睫连雾,脸颊也红透,分明近在咫尺处,没有支撑,最后酥软靠在怀中,眸间都藏了些许滚烫,他知晓她到了动容处,音色都变了,她在他怀中旖旎叹了叹,头一次被他亲到这种程度。   “好些了?”他温声。   她轻轻点头,方才褪去的缱绻还挂在眸间,如履薄冰,但他分明还衣裳工整着,   他吻上她耳畔,轻声道,“阿翎,方才到这里。”   他指尖抚上她小腹,她想起他方才唇间的温度,脸色再次红了,“别,别亲了。”   “嗯,你吻我一下,我就不亲了。”他诚恳。   她双臂攀上他后颈,温柔亲他,他笑了笑,顺势将她置于榻上,充分诠释他没亲,他在啃。   起初她还瞪他,后来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红烛帐暖里,她脸上的绯红仿佛一直也褪不下去,清喉婉转中,音色变了两次,终于央求道,“自安哥哥。”   他停下,她攥紧他身上衣襟,看他的时候,眼中都是绮丽迷离,还有方才过去的动容,轻轻喘息着。算上刚才,几回了,她记不清了……   他温柔笑了笑,温和道,“阿翎,洞房花烛,我们还没开始。”   陈翎脑海中浑浑噩噩,才见他眼下刚开始慢慢松衣领,宽喜袍。   她眸间似含了一汪春水,咬唇道,“那方才算什么?”   喜袍落下,他轻声道,“小别数月,叙别离。”   “沈辞……”她刚唤了一声,忽觉得脚踝处一丝冰凉,他扣了东西在她脚踝上,还似有清脆的声音,“沈辞?”   话音刚落,他揽紧她,亲近她,她不由轻叹,指尖也不由掐紧他。   锦帐外,大红的对烛燃得嘶嘶作响。   锦帐内,呼吸随着身影交织在一处,耳畔的铃铛声若隐若现,时急时缓,带着特有的清脆与暧昧,似山间的风,自谷底攀上云端,又自云端跌落谷底,周而复始着。有循序渐进,亦有胡搅蛮缠。   亲近里,伴随着铃铛的声音,搅乱了一池春水,也顾不得额间涔涔汗水,温柔与克制交替着,十指轻扣处,铃铛声戛然而止,她轻叹出声,直至良久,他松开她双手,吻上她唇间,“阿翎,我爱你,我爱你……”   陈翎眸间尚有盈光没有褪去,又听他的身影温柔而欣喜,“我们拜堂成过亲了。”   “嗯。”她亦伸手揽上他后背。   他拥着她,仿佛从未有过的满足与庆幸。   “我要喝水。”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他起身,拾起地上衣裳简单围在腰间,去给她倒水。   陈翎是真渴了,撑手起身,一口气喝完,又接连喝了两杯。   等他折回,伸手绾过她耳发,“去耳房?”   她点头。   耳房中备好了热水,他问她水温热不热,她应,“刚刚好。”   他抱她入了浴桶,水汽袅袅,水中的暖意的确慢慢舒缓了她身上疲倦和酸痛。   沈辞在一侧喝水,陈翎偷偷看了看他系在她脚踝处的足链,想起方才听到铃铛声的场景,不由脸红。   正好沈辞折回,见她出神,脸上的绯红还没褪去,露在水面上的肌肤上,到处都是腊梅印记。   “想什么?”他也入内。   陈翎看他,“想你怎么学坏的?”   他好笑,“我什么时候学坏了?”   仿佛为了佐证,她从水中将脚踝伸了出来,露出那串足链……   沈辞叹道,“我也不想啊,买那根步摇的时候,店家说了,非要搭着这个卖,不然不卖。”   陈翎:“……”   沈辞凑近,隐晦道,“没想到,还挺好用。”   陈翎好笑,“我怎么不觉得那枚金翅蝴蝶翡翠步摇,店家会搭着足链卖?寓意不一样吧?”   忽然被戳穿,沈辞想了想,叹道,“兴许,寓意一样,顺帝和皇后也用?”   知晓他胡诌,陈翎顺势用脚尖踢开他,“沈自安,你够了!”   忽得,脚踝被他握住,“谁说我够了?”   他没松开,“夫人,没够呢……”   “沈自安,松开。”陈翎看他。   他没动。   “沈自安,你胆儿肥了是吧?”陈翎话音刚落,他笑了笑,忽然抱起她,陈翎惊呼,既而抱她到水中,水漫过浴桶的声音。   再浮出水面的时候,他将她抵在浴桶边缘,她亦伸手攀着他后颈,水面轻轻波动着,泅开道道水纹……   他替她擦头的时候,她整个人靠在他怀中,是困,也是疲惫,但双手还是揽紧他,没有松开,似个撒娇的孩子一般,粘着他,也靠着他,不松手。   “阿翎?”他唤了声。   没有动静。   “阿翎?”他又唤了声,确定身前的人没有动弹,应当是睡着了。   沈辞放下手中的毛巾,抱她起身,她是睡着了,靠在他怀中,他抱她去床榻上也没醒。她方才只裹了一件浴巾,眼下将浴巾摘下放在一处,窝在喜被里,她是舒舒服服睡了,他有些难过。   但今晚新婚,他不想同她分床睡。   他尽量不看她,也转过身背对着她……   只是起初还好,但不知什么时候,她忽然靠过来,就靠在他背后,也伸手环紧他腰间,腿也不怎么老实搭上。   他觉得整个人有些不好。   ***   翌日,陈翎头一回睡到自然醒。   她其实习惯了卯时醒,但反复下意识里知晓昨日是新婚,今日不想动弹,再睁眼的时候,是刚好有阳光透过锦帐的缝隙里。   陈翎昨晚睡得很好,沈辞没使劲儿闹腾,眼下就睡在她身后,抱着她,下颚在他头顶的亲密姿势。   陈翎稍微撩起锦帐,才见锦帐外的天已经大亮,怕是都将近晌午了。   “自安。”陈翎唤他。   沈辞困,“阿翎,我再睡会儿。”   陈翎想起来喝水,伸手将他手臂拿开,才见他没穿衣裳,陈翎想起他似有这种习惯,但又清楚,怎么他的衣裳会穿在她身上。   他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宽大,陈翎用罗带束紧,然后去外阁间拿水喝。   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陈翎转头,没见到人,下意识有些担心,但忽然,见屋门被拱开了一道缝隙,嗯嗯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陈翎愣住。   嗯嗯也明显愣住。   “自,自安……”嗯嗯的个头已经有些大了,陈翎会有些怕,所以唤他的声音里也有些轻颤。   但沈辞睡着,并未听见。   眼见嗯嗯朝她走过来,陈翎没办法,“自安!”   陈翎又唤了一声。   因为怕激怒眼前的金色狗狗,陈翎不敢太大声,但也比刚才更高声了些,而且声音里都是紧张。   听到陈翎声音,沈辞惊醒,见人不在身边,声音从外阁间传来,沈辞想也没想便起身,惊慌中,见嗯嗯靠近陈翎,陈翎试探着伸手摸了摸嗯嗯的头,嗯嗯上前,亲近得蹭了蹭她。   陈翎不怕了,似是也反应过来,“嗯嗯?” 第088章 沈将军的小娇妻(上)   “汪!”嗯嗯响应。   嗓门有些大,陈翎吓一跳,但真的是嗯嗯无疑了。   早前在阜阳郡的时候,小五就同她说起过,沈辞身边有一只狗狗叫嗯嗯,那是沈辞生日的时候,她送给沈辞的狗。   那时候,嗯嗯还是只小团子,小小的,软软的,很可爱。   怎么眼下这么大一只了?   吓了她一跳。   不知为何,忽然反应过来是嗯嗯之后,陈翎不仅不怕了,也心生亲切,许是因为嗯嗯是她送沈辞的缘故,又许是嗯嗯还记得她,总之,它蹭她的时候,陈翎干脆蹲下,伸手抚它……   沈辞先是担心,而后看到陈翎蹲下,同嗯嗯亲近的一幕,心中又莫名暖意。   陈翎同嗯嗯玩了些时候,嗯嗯舔她的时候,她躲开,才见到沈辞在帘栊处,同方才在床榻上一样,没穿上衣。   他好像真有不穿衣服睡觉的癖好……   沈辞方才注意力在她和嗯嗯身上倒还不怎么觉得,忽然单独看向她时,才见她拢着他的衣裳,宽松,即便系着罗带,也似带着说不清的蛊惑。   尤其是,她穿的他的衣服,本身对他来说就是蛊惑。   沈辞稍微移目,避开她目光,耳后稍微有些红,转移注意力看向嗯嗯,“嗯嗯,出去。”   嗯嗯脑袋一歪,看着他,没有动弹。   沈辞环臂,再说一声,“出去,我没让你进来,别随便进来。”   “汪~”嗯嗯的声音里有些不愉快,但还是听话起身,然后咬了咬尾巴,自觉往门口去。   嗯嗯虽然是陈翎送给沈辞的,但是陈翎没怎么养过狗,还是之前在舟城的时候有过一只小狗,但嗯嗯一直是跟着沈辞的。   陈翎惊讶于嗯嗯竟然自己熟练得挤开了门,然后挤了出门……   沈辞上前,重新插了门栓,“它是惯犯,鬼精鬼精的。”   陈翎整好起身,“嗯嗯竟然还记得我,还同我亲近,难怪他们说狗狗忠诚,嗯嗯那时候那么小都记得……”   因为嗯嗯记得她,同她亲近,陈翎的笑意都写在脸上。   沈辞上前,从身后抱着她,也将头搭在她肩上,手不老实地抚了抚,“阿翎,嗯嗯不是记得你。”   陈翎本想让他挪开爪子,但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去,“不记得,它同我这么亲近做什么?”   沈辞暧昧笑道,“你身上有我的味道,你说它认不认得?”   他一句话,陈翎先前还挂在脸上的笑意僵住,脸色也忽得红了。   沈辞蹭了蹭她而后,继续道,“都说了它鬼精鬼精的,在我房里,又同我亲近,你说它知不知道你是女主人?”   沈辞笑。   陈翎叹道,“嗯嗯鬼精鬼精的,你也不差,把手拿开。”   沈辞的手早就不老实地又揉有捏……   沈辞的爪子挪回她腰间,轻声道,“这不怪我,你大清早穿着我的衣服,还逗我的狗……”   他吻上她后颈,“日后别随便穿我衣服。”   陈翎转眸看他,“我没印象穿了你的衣服。”   “哦。”沈辞应道,“昨晚你睡了,你不穿衣服我睡不着,就脱了衣服给你穿,你穿就是了,还逗我的狗……”   “沈辞!”   有人胡搅蛮缠的本事又开始了。   沈辞笑了笑,直接从身后抱起她,陈翎惊呼,“沈辞!”   “将军夫人,军中要晨练……”   “沈自安,你够了!”陈翎刚说完,忽然想起昨晚,也意识在立城,这一句对他不好用,只会潜滋暗长他的兴致。   权且称为晨间,红烛尚未燃烬,又重新在喜床上滚了一回。   ……   他再替她擦头的时候,她不似昨晚一样靠着他。   他擦头,她坐着。   “还生气啊,夫人?”他半蹲下看她。   陈翎看他,“沈将军,担不起。”   他笑开。   “我可以出去了吗?”她问。   他轻嗯。   他还要些时候,陈翎起身,但忘了脚下都是软的,她真是,回回都信了他的邪……   “我抱你出去?”他问。   “不用了。”陈翎脚软都跑了出去。   沈辞忍不住笑。   屋中早前就放了新婚第二日穿的衣裳,也是喜庆的颜色,不似喜袍这么隆重,但也要比平日里的衣裳更喜庆些。   陈翎在屏风后换衣裳,方才沐浴的时候,就从铜镜中看过,身上的痕迹简直不能看,眼下要对着铜镜穿衣,看着衣裳,尤其是衣领处要怎么将痕迹遮去,但最后发现,这件新婚第二日穿的衣裳遮不住……   陈翎顿时无语。   他早前胡闹惯了,是因为她大都一身龙袍示人。   龙袍庄重大气,而且衣领大都很高,也能遮得住,尤其是越正式的龙袍越是如此。   所以无论沈辞怎么闹,她最后都能遮得严严实实的。   但眼下是三月初春,衣裳定然不如冬衣遮掩得严实,而且这身新婚第二日的女装应当已经尽量想遮了,但也还是遮不住,是根本等同于没遮。   陈翎奈何轻叹。   最后沈辞从耳房洗漱出来的时候,见陈翎并未穿那身新婚第二日的衣裳,而是选了另一套衣裙穿上,手中看着他早前放在外阁间的册子。   这里虽然收拾成了新房,但是早前的东西都在,只是稍微归整了,将不合时宜出现在新房中的东西收起来,又将房中布置一翻。这些书册还在原处,陈翎随意翻了两本。   “怎么没穿那套衣服?”沈辞担心是有旁的事情。、   譬如,她其实并不愿意这么高调,包括昨日新婚,其实也是因为他早前在京中说过,她了他的愿。   同他在一处,她也是陈翎……   陈翎看向他,幽幽道,“遮不住,不敢穿,要不今日不见人?”   沈辞微微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其中缘故。   看着她眼下有些微恼的模样,知晓她不是因为旁的原因,他心底忽得涌起一股暖意,温和道,“这件也好看。”   陈翎:“……”   陈翎一想,除了好看,眼下这种时候,他应当也没旁的词好用了。   “饿了吗?去西暖阁用饭。”   他不说她也饿了,昨晚就洞房礼后简单用了些,眼下再等等都到黄昏了,她是有些饥肠辘辘。   “等我一下。”沈辞也退下了身上那件新婚衣裳,寻了件同她这身搭调的衣裳穿上,就在外阁间的屏风后,沈辞一面宽衣,一面问,“阿翎,这次在立城呆多久?”   他其实前日就想问,但因为激动得着不到北,再加上忙着新婚的事情也无暇顾及;昨日一整日更是;等到眼下,她穿好了衣裳,他也正好在更衣,他才寻了时间问起她。   他知晓她是借惠山祈福的名义来的立城。   惠山到立城有距离,她不能久待。   只是待多久,于他而言都不同,她多待一日,于他而言都是奢侈。   陈翎目光在手中的书册上短暂停留,而后沉声道,“自安,我后日要走。”   他原本去够衣裳的手愣住,后日……   这么快?   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她已经在立城呆了四日,再加两日就是六日,还有路上往返的时间,是差不多了……   他应当想到的。   陈翎听屏风后忽得没了动静,知晓他意外,也愣住。   两人才刚新婚,她后日就走,她知晓他心里肯定有些难,也舍不得。但很快,屏风后窸窣的穿衣声继续传来,沈辞应声,“好,我知道了。”   陈翎指尖微滞,转眸看向屏风后沈辞的身影。   他没说旁的,从屏风后出来的时候,脸上挂着温和笑意,“那这顿不在府中吃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原本是想留在以后的,但后日要走,时间怎么都来不及……   他牵她起身,她伸手拾起案几上的半幅金丝面纱,挂在耳朵上,遮了一般面容,眼中明眸青睐,动人心魄,但除却熟悉的人,很少能认得出来,即便觉得像,也不敢去想。   燕韩国中有贵女出行挂面纱的习惯,于是半幅金丝面纱挂在耳朵上,也不会觉奇怪。   还未出苑中,就见嗯嗯迎了上来。   摇着尾巴,喘着气,上前同她亲近。   她看得出嗯嗯很喜欢她,也想同她一处。   眼下,沈辞在一侧同袁叔说着话,陈翎也俯身摸了摸嗯嗯的头,温声朝嗯嗯道,“我们出去一趟,晚些就回来。”   沈辞说它鬼精鬼精,也同人性,陈翎不知道是不是,但她说完,嗯嗯歪着头,“汪!”了一声,同早前沈辞让它出屋去,它听话出屋去一样。   正好,沈辞也同袁叔交待完,“那袁叔,我们先不在府中用饭了,我同夫人去趟城中,晚些回来,晚间不用等我们。”   袁叔笑容可掬应好,而后,又上前朝着陈翎恭敬拱手,“见过夫人。”   “袁叔请起。”陈翎早前见过袁叔,但没见两次,所以两人也都不熟悉,袁叔也认不出来她来。   有夫人在,袁叔又道,“二爷,夫人稍等,老奴让人先去备马车。”   沈辞应好。   袁叔先去吩咐,沈辞牵着陈翎的手慢慢往官邸门口去。这仿佛还是头一次,他能够光明正大同她并肩走在一处,也会偶尔勾勾她的手,或是同样光明正大地牵着。   陈翎看他。   他笑道,“明日就走了,要做做样子给旁人看,夫妻恩爱……”   她轻声,“是做样子吗?”   他微楞,紧张道,“我不是……”   面纱下,陈翎笑了笑,“逗你的,木头。”   沈辞愣住。   官邸分为后院和前院两个部分。   立城这样的边关,驻军统帅本身就是城池的主事,所以刘老将军回家将养后,沈辞一直是住在官邸的。   官邸中伺候的下人不多,但见了他两人,都纷纷停下问候将军夫人新婚。   沈辞一一应声。   等到前院时,驻军中的往来的将领和立城的官吏也都拱手问候,也是沈辞在应声,陈翎跟着颔首致意。   马车停在官邸门口,车夫已经置好脚蹬,沈辞扶着她上了马车,又同车夫说了件铺子的名字,车夫驾着马车往前去。   马车中没有旁人,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沈辞是在想她说后日离开的事,她也在想更往后的事。   等马车驶出去有些时候,沈辞才开口,语气中有不舍,“等过些时候,安稳些了,我再借探望夫人的名义,回京看阿念和你,可能要再等等,近来立城之外,西戎有些不寻常的调动,还说不好,但要戒备,等过这一阵的……”   陈翎还是看他,没有说话,许是带着面纱的缘故,一双美目更为动人心魄,也教人沉沦。   “阿翎。”沈辞看她,“我舍不得你。”   陈翎笑,“我又没说,我不来立城了……”   沈辞意外。   陈翎继续道,“我隔半月还会来立城。”   沈辞没明白她这句话里的意思,正好马车缓缓慢了下来,车夫的声音传来,“将军,要到了。”   沈辞应好。   陈翎应道,“晚些再说,我有事还要来立城一趟。”   不知为何,沈辞嘴角忽然勾了勾,陈翎正好回头,沈辞笑道,“我没偷笑。”   沈辞一面扶她下马车,一面道,“你不喜欢芝麻糊吗?这里有我最喜欢的芝麻糊,还有红豆饼。”   陈翎笑。   他大方牵了她入内,店铺掌柜连忙迎了上来,“沈将军,您来了!”   再看他牵着的陈翎,当即想起昨日将军才新婚,眼下还能牵着是谁,店铺掌柜连忙问候,“夫人好!”   陈翎莞尔。   “坐往常的地方,东西要一样的,两份。”沈辞言简意赅,店铺掌柜应好。   沈将军喜欢那处是因为偏僻安静,方便说话,但眼下,店铺掌柜刚想提醒郭将军他们几人在,但见沈将军已经牵了夫人过去了,掌柜没说旁的。   沈辞也不知晓他们三人在,同陈翎上前的时候,正好听到他们三人的声音。   先是小五,“啧啧啧,如今将军也是有夫人的人了,不会同我们一道来这里喝芝麻糊,吃红豆饼了吧?”   郭子晓摇头,“说不好,不过那也不见得,你看老韩,他家中有夫人,还也不一样日日在外闲逛?”   韩关叹道,“当然不一样,我们家是粗狂式管理,不在意我旁的时间在不在家中,但沈将军不一样,万一,沈将军家中是个小娇妻,动不动就要他哄呢~”   韩关说得在兴头上,但见郭子晓和小五都不约而同伸手牵了牵他的衣袖,一幅你不要再说了的模样。   韩关继续道,“怕什么,将军眼下肯定还在官邸哄他的小娇妻呢!我辗转听其中一个喜娘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说,将军夫人生得好可好看了,难怪将军见色起意,避着人家第三日就同他成亲,你说咱们将军平日里看起来,也人模人样,挺温和知礼的,暗地里也挺会打主意的,那咱们将军夫人得生成什么模样啊?”   韩关话音未落,郭子晓和小五目光中都表示了哀悼。   身后一拳砸上他头顶。   “将,将军!”韩关下巴都惊掉了。   但韩关下巴都惊掉了,只是第一步,看着沈辞身边的陈翎,虽然带着面纱,但面容轮廓上隐约的熟悉感,让韩关,郭子晓,小五三人虽然没想起夫人像谁,但都忍不住有种汗毛立起来的感觉…… 第088章 沈将军的小娇妻(中)   这种莫可名状的熟悉感,三人一时都说不清来自于哪里?   分明没有相互交流,面面相觑的时候,又明显觉得从对方眼中读懂了自己察觉的。尤其是熟悉感之外,那种莫可名状的压迫感……   不对啊!   对面的女子,哦,不,将军夫人,分明是面纱遮脸,就露了半幅容颜,那双眼睛明明似夜空星辰,又含了明耀春光,羽睫微翘,颜如舜华。   虽然个头在女子中不算低了,但怎么看都是娇软美人一个,这种压迫感从哪儿来的呢?   三人的注意力竟然不在夫人的颜值上,而是在夫人的熟悉感和压迫感上。   面面相觑后,又齐刷刷看向陈翎。   陈翎淡淡笑了笑,眼角眉梢微微弯了弯,三人跟着心砰砰跳了跳,不是那种见了美人一笑的砰砰跳,是说不出的违和,别扭,还有惶恐……   小五握着汤勺的手,抖了抖,汤勺里的黑芝麻糊,一直在往外溢;郭子晓原本在啃红豆酥,啃到一半,红豆酥的皮一直在落,也没吞下去;就连刚刚才被沈辞揍了一拳的韩关,手中的筷子在方才险些掉了之后,又重新拿反了……   陈翎就是看到他们三人这幅模样才忍不住笑的,但她一笑,三人中,原本在抖的抖得更厉害,没吞的更吞不下去;拿反筷子的,直接上嘴咬了筷子。   沈辞好气好笑,最后厉声,“怎么,今日一起休沐,不用轮值啊?还是太闲了,调你们几人的轮值记录出来看看?”   韩关:“轮值轮值!”   郭子晓:“轮轮轮!这就去轮!”   韩关:“都是小五,非说他饿了,让我们陪他一道吃点东西!”   郭子晓:“是啊!这小鬼不还在长个子!可不能饿着!是不是啊小五?”   小五:“……”   小五:“哦,是是是!”   韩关和郭子晓连忙回神,两人嘴上的阀门似忽然打开了一番,但凡将军主动提起轮值这事儿,不是要谈条件,就是要找事儿,挑刺儿,不早点走,等着被将军锤啊!   韩关谄媚:“将军,夫人,你们慢慢吃……”   郭子晓也跟着一幅讨好神色:“我们就不在这里打扰了!”   小五也回过神来,憨厚道,“将军再会!夫人再会!”   三人赶紧拍拍屁股,一溜烟跑了出去。等跑出去好远,终于见将军没追出来,三人才觉如释重负,纷纷长舒一口气。   但长舒一口气后,又各个脸上都挂着疑云重重,没说话,脸上的疑云也没下去。   三人都不是傻子……   当初好歹也是见过天子的!   而且他们几个因为要时常出入西戎打探消息,识人上原本就比旁人仔细,不可能记不得天子模样!   就算天子是男的,将军夫人是女的……   而且,当时他们几个还觉得将军奇奇怪怪的,动不动想往天子跟前凑,没人的时候他自己竟然在偷偷笑,当然,也有光明正大得笑,但就是很有问题啊,有大问题!   等方才看到将军夫人……   将军夫人她,她就算带了面纱,那也是一张长得像天子的脸!那双眼睛,没有面纱遮挡的半张脸,怎么看怎么都是天子脸啊!   三人纷纷开始了各自的脑补……   ——将军在京中,什么贵女没见过,依我看哪,嫂子肯定长得像将军心中求而不得的某个人,要不怎么解释得通,素昧蒙面的两个人,就这么一撩帘栊,将军就看上人家了?   ——咱们将军这么多年都单着,还一直在边关,心里十有八九是放着一个不能碰的人!我瞧着,夫人肯定长得像将军的心上人!”   思及此处,韩关和郭子晓莫名对视一眼,忽然从对方眼中读到了同样的意味,然后会意得抽了抽嘴角。   将军的心上人,是天子?   将军从早前的不娶,到忽然要娶,还马上就成亲,是因为见了夫人长得像天子?!   将军他,他找了天子的替身!!   四目相视中,韩关和郭子晓都忍不住抖了抖。   想起将军那时候为了救天子连命都不要了,又想起昨日大婚时,将军脸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   十有八九,是没错了。   韩关和郭子晓心里都似缀了一块沉石,将军这是在玩火啊!   ……   而小五处,更是惊讶得没谱了。   他,他是见过天子女装的……   所以三人里,小五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当时将军重伤在马车里,就是天子同胡大夫一道给将军包扎,他不会记不住。   当时为了掩人耳目,天子就是一身女装,胡大夫那时还唤过天子做夫人,以为天子是将军的夫人。   小五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那时候他在阜阳郡救下将军的,将军浑身上下都是血,整个人奄奄一息,神志不清都在唤着天子的名讳,他当时害怕的将军会睡过去,再醒不过来,就哭着同将军说,将军别睡,我们去见天子。   将军对天子,是有些,特别,全然不同的特别。   而当时天子见到将军那幅模样,忽然就哭了,也伸手抚了将军的脸!   小五惊恐伸手捂住嘴角!   韩关和郭子晓见小五这幅模样,当下就问,“怎么了小五?”   小五捂住嘴角摇头,“不能说,说了会死……”   将军总说祸从口出,祸从口出,这些话说出去,是要出大事的!   尤其是,将军离京的时候,天子一整晚都同将军在一处……   小五知晓打死都不能说。   韩关和郭子晓又不傻,无论是阜阳郡,还是京中,小五都一直跟着将军,即便不说,方才那幅见了鬼的模样,多少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当时在坤城的时候,三人就一个脑袋搭一个脑袋上合计过太子像将军的事,当下,韩关开始缕清其中关系,“太子像将军,太子是天子的儿子;将军娶了同天子挂像的夫人。”   郭子晓牙齿都打起了颤,“他们都找了替身??”   我艹!   三人仿佛都恍然大悟!   缕清楚了!!   小五挠头,“那,那将军太渣了,怎么能那么对夫人啊?”   郭子晓叹道,“将军的为人我们还不清楚吗?将军就定然是想通了,也想开了,将军既然娶了夫人,还能对夫人不好?刚才没看到,一直牵着夫人呢!你们何时见过将军这幅模样?那脸上的笑容也不是装的呀!”   也是,郭子晓说完,韩关和小五都跟着叹了叹。   郭子晓继续道,“日后,将军就同夫人在一处了,天高皇帝远的,老婆孩子热炕头!那也是好事,总比终日瞎想好!”   “有道理!很有道理啊!老郭!”韩关使劲儿拍了拍郭子晓的肩膀。   小五继续挠头,“可是我就是觉得,将军夫人什么都不知道,有点儿……”   小五没好意思说出来可怜两个字,换了处说法,“夫人是来探亲的,但也毕竟也是远亲,就因为将军留在立城了,不管将军早前怎么样,日后也应当对夫人好。”   “是这个理儿!”韩关又使劲儿拍了拍小五肩膀。   韩关摆摆手,示意他们两人走上前,“我寻思着这么一个理儿,你们听听对不对?不管怎么样,眼下夫人来了,我们不能再看着将军再走老路。两条思路,第一,将军他自己要是不由自主想起那位,我们就想方设法给他掰回来,比如说,见到将军,我们就提夫人,提多了,将军耳边天天都是夫人前夫人后夫人左夫人右,自然而然就潜移默化了。”   郭子晓和小五都竖起大拇指,“有道理!”   韩关继续道,“第二,夫人才到立城,除却唐家这个远亲,算举目无亲吧,我们要多带夫人熟悉立城,对夫人好些,夫人开心了,才会在将军面前一直露笑脸啊。而且,我们多在夫人跟前说说将军如何如何好,就是因为驻守边疆耽误了,那夫人也不会去想别的了……”   “好有道理!”郭子晓和小五再次感叹。   韩关环臂,“明日,将军不是要同刘将军一道复盘西戎东边十余个部落的近况吗?这时候没有别人在,我们正好休沐,带夫人去城中!”   三人一拍即合。   ***   店铺中,陈翎终于喝完了黑芝麻糊,她吃什么都慢,沈辞从小就习惯了。   等她终于喝完,沈辞笑着问,“喜欢吗?”   陈翎点头,“嗯,好喝。”   她很少喝这样的东西,所以觉得好喝,这一家的黑芝麻糊不怎么甜,主要是香,除了糖,陈翎不怎么喜欢吃甜食,这家的黑芝麻糊正对她胃口。更重要的是,昨日到今日,她是真饿了。   陈翎应完,沈辞身后,用手帕给她擦嘴。   陈翎微怔。   两人的位置正好是对坐,桌子不算宽,沈辞这样给她轻轻擦嘴角的动作很亲密,也很暧昧。   早前没有过……   但眼下不同,在这里,他们是新婚夫妻。   有时候旁人看起来越微不足道的事,有时越奢侈。   譬如像眼下这样,安静在一处吃东西,他用手帕给她擦嘴,这些小事,都让他心底满足惬意。   即便两人已经亲近得再亲近,但看她的时候,目光里还是爱慕和温柔,方才指尖握着手帕给她擦嘴角时,见她安静看他,他还会心跳加快,面红耳赤……   他很想做这些小事。   夫妻之间,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了。”他温声,没再说旁的。   陈翎笑了笑,“等等。”   他看她,陈翎从他手中拿过手帕,稍稍擦了擦他嘴角,他其实自己也有,全然忘了……   沈辞看着她,不由自主笑了笑。   “笑什么?”陈翎见他莫名其妙笑,也跟着笑起来。   沈辞应道,“高兴啊。”   陈翎放下手帕继续看他。   他忽然伸手刮了刮她陛下,“还不让人高兴啊?”   陈翎愣住。   沈辞起身,“刚用了芝麻糊,走走吧,消消食。”   陈翎还未应声,沈辞已经伸手牵她,嘴角还挂着笑意。   ……   三月初春,正是一年里最舒服的时候,用过饭,在立城街道上慢慢并肩踱步,是一件既惬意又舒畅的事情。   沈辞在立城的时间长,城中大多百姓都认得,也都知晓他昨日新婚,那今日同他一道,还这么亲近走在一处的,就是将军夫人了!   “沈将军”“将军夫人”,路上都是问候声,还有祝福“新婚大吉”“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起初的时候沈辞还好,会牵着她应声,到后来,陈翎又见沈辞脸红了……   陈翎笑了笑,没有戳破。   “累吗?要回去了吗?”快临近黄昏,沈辞问起。   两人其实已经散步了些时候,陈翎摇头,“不累。”   陈翎看得出沈辞今日很高兴。   在立城,他同她可以光明正大在一处,不受旁人质疑目光,沈辞很珍惜这段时间。   “真不累啊?”沈辞看她。   “嗯。”她轻声。   沈辞笑,“那不累,陪我去个地方?”   陈翎意外,原本以为他是要带她去城中他常去的何处,但却是抱她上马,带着她骑马出城。   在别处,他不可能像眼下一样载着她纵马飞驰,让她裹在他的大氅里,出了城门,飞驰在广阔的草原上,看着远处的落霞在轻尘中轻舞,一点点落向远山的尽头。   但远处山,没有尽头……   三月和煦的风力,不远处马悠悠吃着草,摇着马尾。   近处,他压着她在草地上亲吻,亦或是她翻身将他按在草地上,交织的身影,好似在落日霞光里镀上了一层淡淡金晖……   陈翎将头靠在他肩上,缓缓阖眸,他的大氅刚好可以将他们两人裹在其中。大氅里很暖,方才的亲近过后,陈翎舒服得靠着他。   沈辞轻声问道,“今日说,隔半月会再来立城?”   陈翎还是靠在他肩上,慢悠悠道,“苍月的东宫柏靳在来燕韩的路上了,同我约了立城见。我也不清楚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既然约在立城,我想多半是与西戎有关。”   “苍月与燕韩比邻,是临近诸国之中,国力最强盛的一个。柏靳虽是东宫,但眼下苍月实际掌权的就是柏靳,他就是动一动指头,临近诸国都跟着动荡。他早前书信过我,说有苍月国中的暗卫借道燕韩行事,眼下看,多半也同西戎有关。”   “柏靳此人行事低调,他这趟来燕韩并未大肆对外透露,所以我也低调来立城,正好借着惠山的幌子。立城到惠山十日左右的路程,柏靳与我约在途中的思州会合,日夜兼程还有余量,等到在思州见到柏靳,我再同他一道来立城。”   她徐徐道起,好似平常夫妻之间说起周遭的事情一般。   沈辞也道,“路上安全吗?”   陈翎轻嗯一声,“少逢会来思州,届时由他护送。”   沈辞笑,“那还可以见到少逢了。”   陈翎笑了笑,没有应声。   “困了吗?”他听她没出声了。   陈翎应道,“没困,就是觉得很舒服,想多坐一会儿。”   她是有些舍不得眼前的落日,草原,还有身侧的他。   “那就多坐一会儿,晚些再回去,这里定时会有人巡查,安稳的。”沈辞吻上她额头。   陈翎似是想到什么,忽然想出了声。   “笑什么?”他问。   陈翎温声道,“忽然觉得老师说的是对的,朝中什么样的人都要用,就像方四伏和四平兄弟二人,四平踏实稳妥,恩科之事进展顺利,需要操的心很少;方四伏呢,我早前是嫌他吵,巧言令色,满嘴马屁,可就因为极会做人,在朝中人缘很好,事情做得也圆滑,所以一直以来都不上不下。但眼下看,他有他的用处,至少,他给朕出得主意都还不差……”   沈辞笑道,“太子太保也是?”   陈翎再次轻嗯。   沈辞揽紧她,“只要你和阿念好,我怎么都好……”   夕阳快彻底落下了,草原上的风开始变凉了,陈翎轻声道,“自安,回吧,我有些冷了。”   “好。”   ***   等回到官邸,袁叔上前,同沈辞说起府中的事。昨日大婚,无论是礼金,贺礼,还是旁的人情世故,今日在袁叔手中整理了一日,袁叔总要交待一声。   袁叔并不知晓她后日要走,沈辞让她先回苑中,他同袁叔说一声,稍后就来。   陈翎回了屋中,昨日大婚,今日并未好好见过沈辞屋中,方才已经有人收拾过了,虽然官邸上下还是保留着喜庆的氛围在,但屋中已经恢复了原貌。   沈辞喜欢简单温馨,早前在东宫做伴读时,屋中的陈设就同眼下差不多。   沈辞不喜欢看旁的书,但兵书一大堆,而且喜欢写写画画,说是他做的笔记,那时候他还在东宫,并未去过战场,但是读过的兵书已经不少,他那堆笔记也厚厚一大摞……   陈翎逐次看过,几乎每一本后都跟着他的笔记。   她听刘老将军说起过沈辞勤奋,这四年来,沈辞一直跟着刘老将军,从军中最底层做起,刘老将军也一直在不断磨练他,拿他当接班人培养。   但眼下看,他这四年在立城当看的书也一直没有断过。   陈翎目光微微怔住,不知他这四年是如何过来的,才能像眼下这样……   思绪间,身后脚步声传来。   陈翎转身看他。   沈辞一面上前,一面温声开口,“我同袁叔了,隔两日再……”   话音未落,陈翎伸手牵住他的衣领。   沈辞愣住。   陈翎踮脚尖亲他,沈辞怔了稍许,很快回应。   小榻上,正浓情蜜意时,听到屋门被拱开的声音,沈辞沉声道,“出去,嗯嗯。”   嗯嗯歪着头,还在门口。   沈辞只得停下,“嗯嗯!”   嗯嗯这才出了屋中去,沈辞继续,“不准进来。”   果真,屋外才又听到狗爪子啪啪跑开的声音。   陈翎忍不住笑,沈辞也笑,“日后,还得防着嗯嗯……”   陈翎伸手揽上他后颈,“我在上面。”   沈辞脸红。   陈翎按下他,“要不,你也和嗯嗯一起出去?”   沈辞喉间微耸,认真道,“外面冷。”   陈翎笑,“嗯嗯不冷?”   沈辞一本正经,“我躺好了……”   陈翎一面笑,一面吻上额头。   屋内的灯盏在案几一侧映出起伏身影,屋外,下了立城初春第一场雨。   翌日醒来的时候,苑中一地落蕊花香……   ***   沈辞今日晨间约了刘将军一处复盘西戎东边十余个部落的近况,不好取消,时间也不长,他早去早回。   陈翎睡到晚些才起,在官邸用了早膳,想起方四伏的主意,还有后半段。   ——沈将军的夫人,最好就是娇妻,性子反差越大越好,就是要让人觉得沈将军其实是喜欢这一类型的,譬如怎么作怎么来,怎么娇气怎么来,总归,让所有人知晓,早前对沈将军的判断是全然不同的就好。   小娇妻……   陈翎罕见得咬了咬筷子。   “夫人。”袁叔入内,陈翎连忙放下筷子,沈辞走之前吩咐了袁叔照顾他,袁叔拱手笑道,“夫人,郭将军,韩将军和小五来了。”   陈翎:“……”   郭子晓,韩关,和小五?陈翎不知道他们三个来做什么,眼下沈辞又不在,她也没听沈辞提起过,让他们三人来官邸。   思绪间,袁叔又道,“说是来见夫人的。”   那更有趣了,来见她的。   陈翎莞尔,是昨日没被她吓倒吗?   分明一人一幅被吓懵的模样。   陈翎轻笑,“那让他们来这里吧。”   袁叔应是。   等韩关,郭子晓和小五到外阁间的时候,官邸中伺候的下人已经早膳相关收拾好了,外阁间中,陈翎摸了摸嗯嗯的头,同嗯嗯在一处说话,亲近。   韩关三人都惊呆,嗯嗯平日里只认熟悉的人,跟只同将军亲近!   可眼下,分明同夫人要好,而且那尾巴摇得程度,比见到将军还殷勤!   三人顿了顿,回过神来的时候,又赶紧朝陈翎问好,“见过夫人!”   陈翎同嗯嗯说了声,“你去玩吧。”   嗯嗯听话跑了出去。   三人目光又诧异随着嗯嗯跑了出去,再回头。   “找我有事?”陈翎问。   三人深吸一口气,还好,声音同陛下不一样,不然今日将会很违和!   韩关和郭子晓都轻咳两声,小五上前,“哦,夫人,您初到立城,将军今日同刘将军有事,我们带夫人逛逛立城吧。”   ——沈将军的夫人,性子反差越大越好,譬如怎么作怎么来,怎么娇气怎么来,总归,让所有人知晓,早前对沈将军的判断是全然不同的就好。   陈翎笑了笑,“好啊。” 第090章 沈将军的小娇妻(下)   晌午前,沈辞从军中大营折回。   在官邸没见到陈翎身影,问起袁叔来,袁叔笑道,“不知道二爷回来这么快,忘了差人同二爷说声,早前郭将军,韩将军还有小五来了官邸,说夫人初到立城,对立城不熟悉,要带夫人去立城中逛逛。夫人听了,也正好有此意,便同郭将军,韩将军还有小五一道出去,眼下还未回来,怕是都没想到二爷这么早。”   沈辞:“……”   沈辞好似听天方夜谭一般,“你说,他们三个来了官邸,带了阿……带了阿悠去逛立城?”   袁叔笑着颔首,“是。”   袁叔捋了捋胡须,继续笑道,“二爷有心了,想到夫人一人在家中烦闷,还特意叮嘱郭将军,韩将军和小五几人带夫人出去散心,二爷处处周全,夫人心中一定欢喜。”   沈辞:“……”   沈辞也忽然反应过来,不怪袁叔会这么想,确实他们三个凑一处,带陈翎出去逛街,这件事情就极其诡异,且说不出的违和!   与袁叔不同,他们三人都是见过陈翎的,即便陈翎是女装带了面纱,但昨日瞧着模样,三人是吓倒的。   明明吓倒了,今日还来主动献殷勤,还特意没有说透不是他授意的,模棱两可从袁叔这里将人带了出去,这三个家伙不知脑子里装了什么什么!   而且胆子还越来越肥了!   把注意打到他这里来了!   沈辞心头恼火。   但恼火归恼火,更让他惊讶的是陈翎还真去了……   他们三个抽风,脑子被门夹了,她跟去凑热闹做什么?   沈辞一时没想明白,但让他们三人打仗可以,潜入西戎也可以,但放任他们同陈翎一处,主动同陈翎一处,他心中总有些不踏实,不知道他们三个要惹出什么幺蛾子来。   陈翎明日要走,他也正好去一趟市集,给她备些路上吃的东西。   “对了,袁叔,刚巧昨日阿悠家中来了信,她家中有些急事,明日要启程回家中一趟,你帮忙安排下府中的事,我正好去寻她,带些路上吃的。”妥善起见,也需得同袁叔说一声,否则明日忽然就走,袁叔这处意外。   袁叔已然意外,“明日,夫人要离开立城?”   沈辞颔首,笃定道,“是。”   袁叔焦急叹道,“这,二爷同夫人才成亲,这才新婚第三日上……”   沈辞笑道,“事出有因,家中有事,谁都不想。我在军中有事,暂时走不开,不然新婚也当送她一程,只能等过些时候回京,正好再接上她回来。”   “哦。”袁叔虽然应声了,但是神色也有些惋惜。   沈辞宽慰,“袁叔,早前不是总愁我的婚事,眼下我都成亲了,同阿悠又好,袁叔还担心什么?”   袁叔也不瞒他,“都说新婚蜜月,二爷同夫人这才几日?”   沈辞温声道,“不嫌多,但也不怕少,袁叔,替我准备着,我去多陪她会儿。”   “哦,好。”袁叔应声。   沈辞出了府中,沿路去寻他们几个。   郭子晓,韩关,小五三人,他闭着眼睛都猜得到他们要带陈翎去哪里,他们脑子里就这些东西,不难猜。   沈辞心中轻叹。   沈辞唤近侍备了马,在大门口等的时候,又想起今日胡伯来找他的事情来,都凑到一处了。从阜阳郡起,胡伯一直同他亲厚,也诸事都替他着想。   他大婚,整个立城都喜气洋洋,人人都在恭喜他,只有胡伯一直没说什么。   直到今日,他在军中遇见胡伯,胡伯淡淡问候了声将军新婚大吉,他没反应过来怎么了,但知晓胡伯语气不对,等他问起,胡伯才道,原本不当说的,将军早前说思念夫人和孩子,他见将军当时模样,以为说的是将军夫人,但眼下将军才大婚,而且还是刚认识的女子……   胡伯是有些接受不了,正因为早前听他说起过这些,所以才觉得沈将军说的和做的,言行不一。   沈辞也才忽然想起这么一出来。   沈辞哭笑不得。   旁人跟前他未曾提及,但胡伯跟前,沈辞善意,“胡伯,我同阿悠当初迫于无奈,一直未曾成亲,也因为某些缘故,不能公然在一处,这次她来立城就是同我成亲,胡伯,她原本就是我妻子。”   胡伯眼前一亮,“将军早前说的夫人?”   他颔首,“是,她就是我说的夫人,我们二人不易,家中不同意,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不然,我怎么会同一个素昧蒙面的女子成亲?”   胡伯才唏嘘一声,遂而笑道,“老夫就觉得此事蹊跷,将军还是将军!恭喜将军!”   胡伯一脸喜色。   他最后才道,“只是此事,也要请胡伯替我保密。”   胡伯笑呵呵应好。   原本他已经觉得此事已经够给今日添加色彩了,但没想到真正添加色彩的是郭子晓,韩关,和小五三人。   近卫牵了马来,沈辞上马。   他想也不想都知道他们去了何处,每次有韩关的亲戚,郭子晓的亲戚来立城,他们回回都会带人去逛西市。   西市的得名并非是东西南北的方向而来,而是西戎的意思,虽然西戎就在立城西边,时常有纷争,但是同南顺相比,燕韩同西戎的商贸往来其实是常态。   立城单独有一条街是名唤西市,西市中大抵都是西戎族中的货物,以及西戎从更西边的西域,和更北边的羌亚贩卖过来的商品。   若是外人初次来立城,郭子晓和韩关两人都会带他们去西市。   因为他们时常出入西戎,本就对西戎的这些货物熟悉,说起来的时候也天花乱坠,不会无趣,而且说一整日都说不完的。   所以,沈辞想都不用想,知晓他们一定带陈翎去了西市。   但陈翎应当会嫌他们几人聒噪。   她若是出于旁的目的,同他们几人一道去的西市还好,沈辞是怕她担心子晓他们几人试探,或没好意思拒绝,一道跟来,一定会嫌他们聒噪,但韩关几人未必能察觉。   沈辞轻咳,沿路打马往西市去。   韩关,郭子晓和小五几人确实带了陈翎去西市,起初的时候,几人也确实说的天花乱坠,韩关和郭子晓自是不说了,小五那张嘴又很溜。   去西市的一路,三句话不离沈辞等到了西市,也一样。   譬如,呀,这种匕首,将军见得最多了,将军在战场上威风勇猛,令西戎人闻风丧胆,无论是对方当场丢盔弃甲留下来的匕首,还是打扫战场时缴获的匕首,将军都会看过,因为西戎人很重视匕首,不少人会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匕首上!   陈翎:“……”   又如,看看,像这种结绳,将军府中就有一枚,将军仁厚,从不滥杀无辜,当初救了一个将死的西戎小姑娘一命(郭子晓:瞎说什么,是小男孩!),哦对对,夫人别误会,是将死的西戎小男孩一命,对方就送了一个祈福的结绳给将军,夫人您看,这集市上都有这种祈福结绳卖!   陈翎:“……”   过去好些时候,陈翎终于明白了,他们三个说是来带她逛立城的,但无论逛的是什么,最后都能说到沈辞身上,一会儿沈辞是威风勇猛,一会儿是宅心仁厚,一会儿是家庭观念很重,一会儿是负责任,有担当……   陈翎不知道他们三个什么意图,但早前也没见他们三个如此殷勤卖力得在她跟前将沈辞吹捧到了天上去,眼下,三人口中的沈辞,是人人眼中的香饽饽,若不是因为要守立城边关,沈辞也不会眼下才成亲,眼下才成亲,是因为心系家国,这是多么令人敬佩的家国情怀啊!   陈翎:“……”   久在朝中,形形色色的官员都见过,论吹捧,他们比不上方四伏,但陈翎明白,越是如此,话越要反着听,他们三人是怕她想别的,譬如,沈辞为什么迟迟不成亲之类的。   陈翎没有戳穿,反正,她也有旁的事。   于是起初的时候,是韩关,郭子晓,小五三人滔滔不绝,轮流表现,但很快,陈翎也开始了她的表演,反正,方四伏也写好了,她差不多照着做就是了。   譬如,途中累了在糖水铺歇脚的时候,陈翎会嫌糖水里的蜂蜜里多了一股清淡的茶香味,店家见她同郭将军,韩将军在一处,又不好怠慢,连换了好几碗,陈翎都不怎么如意,说要么多了些味道,要么少了些蜂蜜的纯粹,韩关几人看得目瞪口呆。   几人在军中哪里分得清楚这些,就见店家来来回回地换,陈翎来来回回地皱眉,最后店家都想哭了,要不夫人,我们不要蜂蜜了,换成旁的吧?   陈翎咬唇,委屈道,我不是特意想为难你的,可是,我就想要喝到蜂蜜的味道呀,我还没喝到,今日一整日的心情都不会好怎么办?   韩关/郭子晓/小五:“……”   又譬如,今日的阳光盛了些,她会担心皮肤会晒黑,一直在立城会不会晒得很黑,然后又看向韩关和郭子晓,还有小五,一言难尽得又往自己脸上的面纱处又挂了一层面纱,然后娇声道,女子以白皙为美,将军会嫌弃我黑的……   韩关/郭子晓/小五:“……”   从晨间到晌午,韩关,郭子晓,小五三人已经全然懵了。   原本计划的,是他们三人在夫人面前说将军多好多好,到最后已经全然抛到了脑后去,满脑子只有被夫人洗脑后,他们家将军喜欢的其实就是,像夫人这样白皙貌美,时常撒娇,会嫌蜂蜜味道不够纯粹,当然不止蜂蜜,闻到了檀木香味会头晕要坐下小歇,看到了窜出来的小狗会吓得扶额抚着胸口喘息,也会因为看到小猫吓得走不动路,亦或是听到有人在西市用乐器弹奏西戎族中的欢快曲子,夫人听着听着便要摸眼泪,说想起了她死去的小鸟,好伤心……   韩关,郭子晓,小五三人相继石化。   终于,等到沈辞寻到他们的时候,三人还是石化状。   见到沈辞,韩关,郭子晓和小五三人庆幸得都要哭了,将军你总算来了。   沈辞上前,见陈翎在集市中看着吹糖人的手艺人,温婉笑道,“我觉得它手里的寿桃太大了些,可以小些吗?多小啊?就是刚刚好那种小啊……”   “不是,不是,这个太小了,我还想稍微再大一些的寿桃。对,比刚才小些,比现在的大些。”   “很重要啊,大小不一样啊,看起来就不一样,这样才好看嘛!要送给将军的,当然要刚刚好!”   “我觉得,我们要不还是换成梨吧,将军喜欢梨~”   “梨的颜色可以偏青色些吗?对,不要太青了,要带些黄的那种,也不是黄,是青带黄。”   沈辞:“……”   陈翎正好转眸,看到他,“夫君~”   忽然,整个周遭的人都在转头看他,沈辞忽然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第091章 小别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在人前这么唤他……   沈辞上前,整个人还未说话,脸上已带着春风,又有故作的深沉和稳妥,亦温声问她,“怎么了?”   他虽然目光没怎么看她,但耳后泛着红润,藏了不易见的羞涩。   一侧,韩关,郭子晓和小五纷纷跟着沈辞的身影转眸,全称诧异看向自己家将军。   只见将军行至夫人跟前,夫人伸出食指,娇滴滴道,“刚刚看吹糖人的时候,没留意,手指被树叶划伤了。”   手指被树叶划伤了……   韩关三人惊呆!   刚才那枚树叶轻飘飘得从夫人跟前飘过去,就差一点,便险些连夫人的边儿都没粘到,就那么轻轻一触,别说割伤,就同头发丝儿落地似的……   怎么就能被划伤了。   还连手指都朝将军伸过去了。   三人目光又纷纷转向沈辞。   沈辞看了看她指尖,目光微微滞了滞,应当是看明白了的,但声音却温和而醇厚,又带了些许暧昧在其中,“疼吗?”   韩关三人不自觉跟着抖了抖,各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可能会疼?   这还像是将军能问出来的话吗?   平日里操练,他们的胳膊被拧了,将军都能说自己拧回来啊……   陈翎颔首,“疼的。”   沈辞微怔,抬眸看她时,嘴角微微笑了笑,韩关三人身上的鸡皮疙瘩才刚抖掉,就见沈辞伸手握住陈翎的指尖,牵到嘴边气轻轻吹了吹,眼中藏不住温柔,“好些了吗?”   韩关三人再次石化!   心中却都抓狂着!   原本好好的将军,这是怎么了!   陈翎像是也愣住,眨了眨眼睛,稍许,又娇嗔,“看吹糖人站得久了些,脚也麻了……”   沈辞迁就,“那要回去吗?”   她点头。   沈辞忽然转头看向韩关三人, “马车在哪?”   韩关、郭子晓和小五都顿时反应过来要赶紧恢复正常,但因为缝隙太短,还来不及无缝切换,所以韩关佯装轻咳两声,郭子晓好像眼睛有些不舒服,在揉眼睛,只有小五木讷应道,“街,街尾那边。”   “还能走得动吗?”沈辞问。   陈翎余光瞥过这满满一街的人,摇头道,“刚刚,好像还扭到脚了……”   沈辞看了看她,隐晦笑了笑,又忽得,伸手将她抱起。   韩关三人眼珠子都险些掉了出来!   我艹!   陈翎又轻声为难道,“好像裙子拖地了,会弄脏的。”   韩关/郭子晓/小五:“……”   沈辞从善如流,抱得再高了些,“不拖了。”   陈翎这才笑了笑。   沈辞抱了陈翎往马车去,路过韩关三人时,瞪了他们三人一眼。三人当即齐刷刷转头避开,有整理头发的,有擦靴子上浮灰的,还有假装找不到自己钱袋的……   沈辞没有搭理。   等上了马车,沈辞吩咐一声,“回府吧。”   车夫应好。   马车上,沈辞放下帘栊,轻声叹道,“阿翎,好玩吗?”   他当她是觉得好玩,特意逗韩关他们三人。   只是今日,恐怕整条街的人都看到他宠夫人,不出明日,都知晓他在她跟前似换了一个人……   “还行。”陈翎继续逗他,“将军喜欢吗?”   她指尖抚上他脸旁,蛊惑般看着他。他心砰砰跳着,他喜欢小时候的陈翎,也喜欢早前的陈翎,喜欢眼下的陈翎,还喜欢方才的陈翎……   她伸手指让他吹的时候,他心跳都似慢了半拍。   明知如此,也想看看她同他再撒娇多些。   她便说她走不动路了……   是要他众目睽睽之下抱她的意思。   她是特意的。   他也甘之若饴。   陈翎指尖抚上他唇角,“方四伏说,你夫人要作些好,娇气些好,让旁人都知晓你喜欢这样的……”   “哦。”他伸手揽紧她,“我是喜欢呐,喜欢到头发丝里去了……”   陈翎指尖在他唇间停留,“沈将军,你不怕风评被害啊?”   他温声道,“那我也愿意,我这人这么好,总要有些软肋,要不怎么算鬼迷心窍?”   陈翎瞪他,“你给我说清楚,谁是鬼?”   沈辞忍不住笑,“你不是,你是狐狸精……”   陈翎悄声纠正,“沈自安,你才是狐狸精。”   沈辞笑,“好,我是狐狸精,你是小娇妻,我们般配。”   “谁和你般配?”陈翎收手,他握住她的手,暧昧道,“还不般配啊?我都问都没问,就配合得给你吹手指了。”   陈翎:“……”   陈翎叹道,“沈自安,我发现你脸皮有些厚。”   沈辞笑。   “笑什么?”陈翎看他。   沈辞伸手绾过她耳发,温声道,“就是想起小时候,树枝划伤手你会哭,在京中走错路,找不到我的时候也会哭,被人欺负还是会哭,我当时想,你怎么这么爱哭?”   陈翎礼貌提醒,“沈辞,可以了。”   沈辞继续道,“我当时还在想,你要怎么才不哭,护着你行不行,不让旁人再欺负你了……结果长大了,是我惹你哭……”   陈翎想起在阜阳郡时,他让傅叔带她和阿念走,她等来的是小五背着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他。   陈翎一语带过,“是吗?我记不得了。”   他轻声道,“我记得,玉山猎场,还有阜阳郡的时候。”   陈翎目光滞了滞,微恼,“你今晚出去同嗯嗯睡……”   沈辞轻叹,“啧啧,昨日才成亲,今晚就被赶出去睡,我是不是最惨的新郎官?要传出去,我是不是有些丢人了?”   陈翎认真道,“最惨的新郎官,是日后再也见不到夫人那种。”   沈辞似恍然大悟,“那不成,那得将夫人哄高兴了,我们家夫人娇气,吃梨要吃青的,不是黄的,也不要太青的,要青中带黄的那种……”   陈翎:“……”   沈辞又忽然笑道,“是挺娇的,声音也娇……”   陈翎愣住。   他贴耳道,“我爱听。”   陈翎脸色倏然一红,转眸不去看他,而是伸手,稍稍撩起帘栊,朝车夫道,“先去唐府。”   “是,夫人。”车夫应声。   沈辞也才想起,是应当去唐府一趟,她明日就要离开立城,要有始有终。   ***   方才西街处,见将军还真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抱夫人上了马车,韩关、郭子晓和小五都僵住。   树叶划伤了手指,走不动路……   怎么看将军的模样,都明显感觉将军很享受夫人同他撒娇的时候啊!   这,这也和陛下差太多了吧!   陛下是——动朕的人,问过朕了吗?   夫人是——看吹糖人站得久了些,脚麻了,刚还扭了,裙子也拖地了,会弄脏的……   总之就是,就是夫人同陛下,全然是不同类型的人哪!   但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将军分明像是两个都喜欢,尤其是将军今日看夫人的眼神,爱慕都要溢出来了,恨不得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或是根本不用夫人说什么,将军就已经是什么了!   嘶,不对啊!   “诶,我说你们不觉得哪里不对吗?”韩关叹道,“将军同夫人,他们,好像有些太好了……”   小五挠头,“是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郭子晓环臂,“我说你们想什么呢,这不挺好吗!早前还担心将军同夫人不好,今日见到了,将军同夫人两人好着呢,又觉得不对了。老韩,你是过来人,新婚燕尔,洞房花烛,将军怎么就不能忽然开窍,食髓知味了?”   “哟!”韩关陡然升起敬意,“有道理!太有道理了!老郭你最近讲话怎么那么有道理啊!”   小五没明白,“什么意思啊?”   韩关和郭子晓一道朝他看过来,小五愣住。   韩关道,“小孩子家家,别问那么多。”   郭子晓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小五啊,等你日后成亲就知道了!”   小五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又嫌弃得看向他们两人。   郭子晓继续道,“我倒觉得将军是封疆大吏,夫人的性子倒是刚好同将军般配,将军护着夫人,夫人也诸事想着将军,这不挺好,省得我们几个在背后操心了!”   “是啊!”韩关感叹,“我看我们早前是想多了,夫人她很可能根本就不会去想将军早前如何如何。想想方才的一路,夫人每日要想的事情那么多,蜂蜜浓一些淡一些,一个上午过去了;寿桃大一些小一些,一个下午过去了;梨是青的,黄的,青中带黄,还是黄中带青的,一个晚上过去了,夫人每日的时间根本就不够用。”   郭子晓和小五都仿佛跟着韩关再次回顾了一遍。   小五挠头,“将军,将军他吃得消夫人这么多事儿吗?”   郭子晓笑,“这不挺吃得消吗?瞧咱们将军刚才那幅模样,指定还乐在其中。我看隔不了多久,将军就习惯夫人这样的性子,换成旁的都不习惯了!这是好事儿啊!”   “好事好事!”韩关忙不迭赞同,“咱们也不用再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将军有夫人照看着了,日后,就是等小将军出生了!”   小五脸都涨红,忽然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了。   ***   夜里,沈辞先沐浴了出来,说有东西在准备。   陈翎等晚些,擦干了头才从耳房出来。   立城是边关,即便是官邸这样的地方,同京中相比起来也简陋得多,但陈翎知晓已经是立城最好的条件,所以尽量擦干了头发,也披好衣裳,怕立城昼夜的温差太大,染了风寒。   “自安?”陈翎出来的时候没见沈辞,便唤了一声,屋中没人应声。   陈翎撩起帘栊,从内屋去了外阁间,见外阁人中也没有人。   但仿佛是听到她的声音了,嗯嗯从屋外挤了进来。   陈翎忍不住笑,“嗯嗯?”   听她唤它,嗯嗯摇着尾巴上前。   嗯嗯虽然很大只,但是憨厚忠诚,而且很通人性,到了陈翎跟前,就端正坐好,陈翎原本就坐在小榻上,刚好可以伸手摸摸他的头,也问道,“嗯嗯,自安呢?”   嗯嗯“汪”了一声,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应当是想同她在一处。   陈翎一面抚它,一面道,“嗯嗯,我明日要走了,下次再见你。”   嗯嗯四岁多了,也很聪明,听得懂要走这样的话。   嗯嗯歪了歪脑袋,又凑得更近了些,仿佛是听懂了她要走,又发出了“呜呜”的低鸣声,似是不舍,遍遍上前蹭她。   陈翎伸手拥了拥嗯嗯,“我也舍不得你。”   沈辞正好推门入内,刚好听到陈翎对嗯嗯说的这句。   而屋门推开,陈翎也见到沈辞入内,“你去哪里了?”   沈辞手中拎着东西,“让袁叔备了些你路上爱吃的糕点,千层饼,红豆酥,没有核桃酥了,换了杏仁酥,你都尝尝,看合不合胃口。明日晨间还有时间,喜欢的就让袁叔去备些,带在路上吃。”   陈翎看他。   他继续道,“还有你昨日说好喝的青梅酒,不醉人的。我带了一壶回来,路上多有不便,就别喝了,我也不放心,想喝,今晚我陪你喝……”   他未说完,她轻声唤他,“自安。”   他停下看她。   她伸手抚上他脸颊,“自安。”   他也伸手环上她腰间,轻声叹道,“昨日的时候,我还在想幸好是后日,不是明日,但怎么一晃今日都过了?”   她才沐浴过,身上和发间都有皂角的清香,青丝斜堆在肩头,一颦一笑都透着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他沉声,“阿翎,我舍不得你……”   一整日了,他都在尽量避开这个话题,但到了眼下,还是忍不住心中唏嘘,同她提起。   陈翎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唇间,“谁说小别胜新婚的?”   他抱起她,沉声道,“阿翎,我被你惯坏了。”   陈翎看他。   他鼻尖贴近她鼻尖,低声道,“我想日日都同你一处,怎么办?”   “那就等事情做完,回京中,日日同我一处。”陈翎再度吻上他唇间,“陈翎喜欢沈辞,要多喜欢,有多喜欢……”   他抱紧她,两人在屏风一处拥吻。   嗯嗯自觉趴下,正好案几隔绝了视线,嗯嗯也没一直抬头看他们两个,只是偶尔抬了抬脖子看一眼,其余时候都佛系趴着。   反正,不赶它出去就对了。   ……   许是知晓嗯嗯在,两人只是在一处拥吻,过了些许时候,沈辞才松开她。   时候尚早,做什么事情都太早。   陈翎要用笔墨和纸,外阁间就有,沈辞取了下来。   “答应了阿念,每三日要给他写一封信,今天刚好第三日上。”陈翎沾了沾墨汁,伸手牵了衣袖慢慢落笔,其实内容很简单,就是说了这几日吃了什么,见了什么,有没有想他,也问问他有没有什么趣事。   “方嬷嬷读给他听吗?”沈辞好奇。   陈翎笑,“阿念认识一些简单的字了,他平日就好学,你不在的时候,日日都让人教他认字,学得很快。我给他写得信,尽量都用简单的字,让他尝试自己慢慢看,虽然未必就能看懂,但方嬷嬷给他念的时候,他多少会有些印象。这一趟离京,回去怕是要六七月了,等他满了四岁,学得就更快了。”   沈辞微楞,时间过得好快,阿念都要四岁了……   沈辞脑海中都是同阿念一处的时间,他也想阿念了。   他的儿子,他怎么不想?   陈翎见他出神,知晓他在想阿念的事,遂也一面落笔,一面温声同沈辞说道,“最喜欢初夏了,每日都会去看初夏,骑得比以前好多了;还有你教他的匕首和小木剑,他每日都有在练,说同你约好的,男子汉就要坚持不懈。”   一面听陈翎说着,沈辞嘴角扬起清浅弧度。   脑海中想起的都是阿念的身影,也越发想念听话懂事,又很勇敢的糯米丸子……   他真的很想他了。   想起他小小的胳膊搂着他后颈,唤的一声声沈叔叔,也想起他同他一道背《五目记》的时候,既聪明,又也畏难,还想起,他带他练习小匕首和小木剑时,阿念脸上的笑意。   陈翎正好写完一页,拿起来看了看,然后放在一侧,准备等墨水晾干后,再同后面的信笺一道装入信封里。   陈翎继续写着第二页。   她眼下在立城,也不好在心中同阿念说起。   阿念知晓的,是她在惠山祈福。   祈福的时候,空闲的时间会多一些,所以她每封信都不短,也会告诉他这几日的所见所闻,但这次不行,她来立城的事,阿念也不知晓,她也不想节外生枝。   沈辞心中想着阿念,在一侧出神去了;陈翎也在专心致志得写后两页书信。   等陈翎忽然抬头的时候,却没见到早前写好的第一页信笺了。   陈翎意外,“自安,你拿了第一页吗?”   沈辞才回神,“怎么了?”   陈翎知晓不是他了,但方才她分明是放在案几上,准备晾干的……   去了哪里?   忽然两人似是都想起什么一般,起身看向趴在案几对侧的嗯嗯。   果真,只见嗯嗯口中叼着她早前放案几上晾干的信笺,已经别啃出了狗啃的模样,对,就是狗啃的模样,而且明显从刚才偷偷咬着扯纸,玩得很开心,又没有被主人发现的低调欣喜中,慢慢变成发现自己被暴露,然后忽然将口中的纸吐出来,然后爪子按住,好像一切同它没有关系一般,但分明,嘴巴上还挂着纸张的残渣。   陈翎无语,“嗯嗯!”   嗯嗯好像知晓自己做错了,赶紧“呜咽”了一声,重新就地趴了下去,还特意转过头去,不看他就对了。   沈辞头疼,简直好气好笑。   “嗯嗯,出去。”   这次,沈辞刚一开口,嗯嗯嗖的一声就起来,将门拱开了出去。   陈翎笑着看他。   他一脸奈何,“它是惯犯,只要看到这里有笔墨纸砚就跃跃欲试,今日竟然学会偷偷摸摸猫在一处了。”   陈翎再次笑开。   “怎么了?”沈辞看他。   陈翎握拳抵在鼻尖,“嗯,谁养的狗,同谁像。”   沈辞:“……”   ***   翌日,沈辞在立城城门口送她。   刚成亲三日就走,即便昨晚到今晨再抵死欢愉都不够。   沈辞拥她,“路上小心。”   她也轻声,“我马上就回来了,自安哥哥,我们成过亲了。”   他没有松手。   陈翎改口,“夫君,我会想你的。”   沈辞拥紧她,良久,才道,“我也想你的,阿翎。”   她笑道,“那,要多想一些。”   他才笑了,“嗯。”   恰好嗯嗯蹭了上前,又朝着陈翎使劲儿摇了摇尾巴。   沈辞这才松手,陈翎俯身,伸手摸了摸嗯嗯的头,轻声道,“嗯嗯,回头见,我也会想你的。”   嗯嗯通人性,今日总是跟着他们一道撵路,最后沈辞索性带了它一道来送陈翎,所以才有了眼下这一幕。   陈翎说完,嗯嗯又蹭了蹭她。   “我走了。”陈翎看向沈辞。   沈辞扶她上马车,等她在马车中坐好,也撩起帘栊看他,最后道别,“回去吧。”   沈辞点头。   这一回,是他送她。   眼见马车缓缓驶离东城门处,沈辞一直目送着马车消失在目光尽头,许久,沈辞才回神。   “回吧。”沈辞转身。   郭子晓和韩关,小五都快步跟上。   今日晨间,忽然听说夫人要走,三人都惊讶,也都同将军一道来了东城门处送夫人,方才也同夫人送别过了。   眼下,郭子晓问起,“将军,怎么夫人这就走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方才不好问,眼下才问起。   沈辞轻描淡写道,“她家中有事,要赶紧回去一趟。”   韩关想起,“诶,将军,夫人不是来立城探望唐四爷的吗?眼下唐四爷还未回来,夫人就回去了,那岂不是来立城一趟,什么重要的事都没做就回去了?”   沈辞驻足看他,“怎么,我不是重要的事啊?”   韩关,郭子晓和小五三人都再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自从成亲之后,将军就变得,非常奇奇怪怪……   “那,那夫人什么时候回来啊,将军?”小五问起。   沈辞顿了顿,险些说错,重新整理思绪后又道,“她暂时先不回来了,等这边空闲了,我抽空去看她时,再接她一道。”   小五惊讶,“啊,那夫人不同将军一道在立城啊?”   韩关和郭子晓也都纷纷看向沈辞,沈辞应道,“嗯,她人娇气,在立城边关,怕她不习惯,慢慢来。”   三人心中都再度唏嘘,好像也是……   沈辞正好看向嗯嗯,“走,嗯嗯,今日带你去巡防!”   “汪!”嗯嗯兴奋。   韩关,郭子晓,小五三人都笑起来,知晓嗯嗯是憋坏了。   今日巡防在西城门外,正好几人都在,正好凑一处去了。刚才送夫人是在东城门,眼下穿过立城去了西城门处,小五还感叹了一声,今日往来的商旅好多。   顺着每日固定巡防的路线,这一趟巡防完,基本要小两个时辰。   每到一处,都会按照仔细检查。   大约巡查到一半的时候,嗯嗯忽然汪汪大叫了起来,也奔着绳子,想往前方去。   原本是小五牵着嗯嗯的,只要外出,将军都会将嗯嗯牵好,倒不是怕嗯嗯伤人,是怕嗯嗯吓倒旁人,眼下出了城外,也是小五牵着的,“嗯嗯,你怎么了?”   沈辞转眸。   不对,嗯嗯一直在叫。   “将军!”小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很少看见嗯嗯这样。   “去看看。”沈辞吩咐一声,韩关和郭子晓带了人去周围搜索,小五和沈辞一道跟着嗯嗯往前,越跑越前,小五都快要牵不住。   沈辞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嗯嗯闻过那把弯刀和青面獠牙面具!   至少,是其中一个!   沈辞沉声,“继续往前,跟上!” 第092章 柏靳   韩关,郭子晓和小五几人都紧张起来,看将军的模样,嗯嗯应当是发现了什么!   眼下已经临近边界处,若是继续往前,怕是会同西戎有交涉,但将军没让停下来,很有可能嗯嗯发现的东西是同……   几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老薛。   韩关和郭子晓还有小五几人都不由紧张起来。   “将军,再往前是西戎地界了!”郭子晓提醒。   众人都停下,齐刷刷看向沈辞,不知是否还要继续。只是例行巡防,眼下人倒不多,再追下去,极有可能同西戎的人遇上,要提前考量的东西不少……   是要继续,还是暂缓,这都要沈辞拿主意。   沈辞迟疑,但嗯嗯还在朝着前方继续叫着,而且一边嗅着,越渐激动,这应当是离薛超之死最近的一次,若是眼下不继续,日后可能再无机会。   但眼下不是时候,并未有完全准备,一旦遇上,能否安稳抽身,是否会爆发冲突,眼下是否是时候,沈辞心中飞快盘算着。   稍许,嗯嗯似是有些叫累了,也拼命咬着尾巴看他。   沈辞似是拿定主意,刚要开口,有前方的驻军高呼,“将军!”   周围都愣住,沈辞几人上前,是驻军在草原上发现了血迹。沈辞半蹲下,韩关伸手,“血迹不算久,人也才离开不久,是有人受伤了。”   沈辞出声,“顺着血迹找。”   周围都应是。   血迹是一直从西边延伸的,因为不多,所以很难发现,尤其是例行巡逻中不会留意,今日是因为嗯嗯的缘故,最后,血迹在一处戛然而止,嗯嗯也停在此处没再往前。   沈辞心知肚明,是气味和血迹都在此处断了。   “将军!”韩关几人也上前。   此事太诡异了!   如果打斗激烈,留下的血迹不可能这么少。血迹这么少,但一直在,极有可能是没伤那么重,却一路被人追着跑。这里是西戎和燕韩的边界,随时都有双方的巡逻的驻军出现,在这种地方被人追着跑,或是追着人跑,原本就是不合常理的事……   气味和血迹在这处中断了,沈辞沉声,“是被人救走了。”   到眼下,此事已经越发扑朔迷离。   “这里临近西戎东边哪个部落?”沈辞再次确认。   “最近的是延至部落。”郭子晓应声。   “还有呢?”沈辞继续问。   “再远些是鳌头,哧牛两个部落,也都在附近。”韩关补充。   “这里继续搜。子晓,你安排人,这几日去到这三个部落打探消息,仔细探。”沈辞说完,几人纷纷应是。   薛超的死,早前只是同哈尔米亚有关。   哈尔米亚只是在西戎西边,但眼下,似是将西戎东边的部落也牵涉进来了。   沈辞又朝韩关道,“让人城中也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找个由头,不要打草惊蛇。”   “是!”韩关也不迟疑。   剩余的人都留在附近继续搜查。   陈翎才离开立城,但半月后会回来,这个时候出幺蛾子一定不是好事,他要确保这里的安全。   “将军!您来看!”小五的声音传来。   小五起身,将手中的一枚护身符递给沈辞,这是方才在隐蔽处寻到的。沈辞接过,目光落在那枚护身符上的字样时,整个人忽然愣住。   哈尔米亚?   沈辞目光滞住,早前那枚护身符不是已经落在曲边盈手中了吗?他还见过,不会有错。   沈辞再次看了看手中的这么护身符,是哈尔米亚不假,怎么回事?   沈辞心中疑惑。   西戎一族的护身符自出身后就会有,是祭司发放的,就一枚,丢失后再补的不是一样颜色,所以极少有冒用的情况。   小五诧异,“将军,怎么了?”   沈辞看向小五,“我早前让薛超调查过哈尔米亚,他打听到哈尔米亚出自普益部落,也是西戎西边五个部落联盟的单于,可在燕韩也打探不出太多关于哈尔米亚的消息,便想等回立城后潜入西戎再次打听,但后来出了意外。刘将军让人打探的资料我都看过了,同薛超的大同小异,恐怕是要去趟西戎西边才有究竟。早前严冬,不适合有动静,小五,想办法去趟西戎西边,如果牛鬼蛇神都在这里,眼下去西边合适。”   “是!”小五应声。   “老韩和老郭都不适合再露面了,你带够人手,注意安全。”沈辞叮嘱。   小五点头,“知道了将军,放心吧。”   沈辞再度看向手中这枚护身符,又低头看了眼嗯嗯,不出意外,应当马上就会和哈尔米亚照面了……   ***   去思州的马车上,陈翎靠在马车一角,目光看向马车外,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立城三日,快得像一场梦。   同沈辞在一处的三日,也有贪心的念头在心底潜滋暗长着,但她不能。她也好,沈辞也有,都有自己的坚持和妥协,也都在坚持和妥协中相互迁就……   立城已在身后,沈辞的事只能暂时搁在一处。   柏靳和许骄不同。   许骄再厉害,背后的人是南顺元帝。同许骄谈崩,许骄背后还有元帝搂底;但柏靳不一样。   柏靳自己就代表苍月。   而柏靳这趟极其低调,对外并未透露分毫消息,柏靳要谈的事,不是放在明面的事……   陈翎目光从帘栊外收回,许骄出使燕韩,是代表南顺同燕韩谈交易;但柏靳来,谈的恐怕是苍月与燕韩的私下协定。而且柏靳来的是立城,立城是燕韩与西戎接壤的边关重镇。   说难听些,就是苍月的手,伸得太长了……   陈翎敛目。   ***   几日后,马车缓缓抵达思州,侍卫的声音在外响起,“陛下,到思州城了,建平侯和曲将军已至城外迎候。”   侍卫话音刚落,听到远处打马上前的声音。   很快,马蹄声在不远处止住,盛文羽下马上前,在马车外拱手,“微臣接驾!”   陈翎撩起帘栊,见盛文羽一身戎装。   建平侯府承袭爵位,盛文羽一直自称微臣,此行同紫衣卫一处护驾,所以也身着戎装。   陈翎看了看他,温声问道,“什么时候到思州的?”   未指名道姓,是关系亲厚。   盛文羽抬头,“回陛下,来了两日了。”   除此之外,并未说起旁的。   陈翎颔首,“朕正好有事,外出了一趟。”   陈翎一语带过,并未多提,又问道,“苍月东宫呢?”   盛文羽道,“东宫的行踪早前一直保密,今日才收到消息,明日晨间会抵达凤城,曲将军今日已经带紫衣卫前去凤城迎候,明日黄昏前后东宫就能抵达思州,同陛下会面。”   陈翎应好。   “先入城吧。”陈翎放下帘栊。   盛文羽应是。   马车外,盛文羽跃身上马。   对外,陈翎还在惠山祈福,所以此行低调。   虽然随行护驾的都是紫衣卫,却并非天子仪仗,紫衣卫的职能涉及很广,也会在外公干,所以并不引人注目。   马车入了城中,并未去官邸和驿馆下榻,而是寻了城郊的某处安静宅院。   “陛下一路舟城劳顿,先歇下吧。”下马车的时候,盛文羽同陈翎一道入内时说起。   “好。”陈翎淡声。   “明日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吗?”陈翎问起。   盛文羽拱手,“陛下放心,都已安排好了。曲将军沿途亲自护送,这周围都有紫衣卫值守巡查,还有暗哨盯着,不会出事。”   “好。”陈翎再次叮嘱,“柏靳的身份特殊,不能在燕韩地界上有任何闪失,少逢,等明日柏靳抵达思州城,你要替朕全程留意他安全。”   “是。”盛文羽应声。   陈翎回了苑中,旁的内侍官连忙跟上侍奉。天子仪驾尚在惠山行宫,启善留在惠山行宫应对。   陈翎一面入内,一面同身侧的内侍官交待事情。   内侍官连忙躬身应是。   盛文羽在苑外驻足,远远看着天子背影,略微出神。   不用打探天子的下落,即便有,也是掩人耳目的消息,天子是从立城方向来……   天子在一点点失分寸。但凡遇上沈辞的事,天子就会如此,尤其是安城之乱后,越发不可收拾。   ——燕韩沉寂太久,朕要做燕韩的盛世明君。   ——这条路易也要走,不易也要走,没有回头路。   ——盛文羽,誓死追随陛下。   盛文羽缓缓垂眸,夜灯初上,檐灯将地上的身影拉长。   ***   翌日,陈翎睡到很晚才醒。   立城是边关重镇,从立城边关回思州的路并不好走,一路都很颠簸,再加上要赶夜路,这几日陈翎都没怎么睡好,昨晚在思州城仿佛才睡了一个长觉。   醒来的时候,有内侍官伺候早膳。   “少逢呢?”陈翎问。   内侍官应道,“建平侯今日晨间就已出发,去城外十里亭处等候了。”   晨间?   陈翎意外,不是说柏靳要黄昏前后才到吗?   内侍官会意,“陛下,建平侯说,若是陛下问起,就告知陛下,他早些去,再巡查一侧,确保周围安全,苍月东宫远道,若是先至,也有人迎候,不差这半日。”   这些事情不需要她多交待,他都拿捏妥当。   “朕知道了。”陈翎应声。   内侍官退了出去。   陈翎继续用着糕点,也想起无论是早前的安城之乱,还是眼下柏靳出使,有盛文羽在,始终稳妥……   她早前并未见过柏靳。   但老师早前才从苍月出使回来,柏靳年长她两三岁,但偌大一个苍月,太子监国,他竟然能这么长时间私下出访燕韩,足见苍月国中的政权很稳固。   柏靳十六岁开始监国,到眼下八年,早已游刃有余。   柏靳恐怕不易对付,也不好对付。   越是如此,越不能急,多听,少说,从思州到立城还有几日。   陈翎放下碗筷,轻声道,“收了吧。”   内侍官应是。   ***   十里亭外,盛文羽已经迎候。   晨间抵达时,就将周围彻底巡查了一遍,确认不会出纰漏,而后每隔半个时辰巡防一次,确保没有旁的隐患。   凤城处有曲边盈在。   曲边盈虽是女子,却是曲老将军的孙女,自幼是跟着曲老将军长大的,耳濡目染,行事中便多带了老将军的沉稳,否则紫衣卫这样的要职,天子不会交给曲边盈来做。紫衣卫是天子手中的一把利剑,所以天子要用紫衣卫这把利刃,也会用握得住这把利刃的人。   曲边盈不是男子,却不输男子。   曲边盈只是缺少行军打仗的经验,但紫衣卫原本也不是驻军,是天子手中的一把利刃,要灵活,敏锐,雷厉风行。   曲边盈擅长。   曲边盈去接,凤城那处安稳。   盛文羽抬头看了看天色,快至黄昏了,应当是要到了。   盛文羽让身边的紫衣卫往前打听,不多时紫衣卫折回,“侯爷,曲将军到了。”   盛文羽原本就能带兵打仗,听眼前的动静,差不多能判断来的不过一百余骑。其中曲边盈身边就有一百骑跟随,那苍月东宫就带了几十人?   盛文羽意外。   等到马蹄声渐进,逐渐看得清迎面而来的队伍,果真远远看去,几乎见得的都是紫衣卫,那苍月东宫身边跟着的人的确不多。   盛文羽上前,骑马走在队首的正是曲边盈,见盛文羽上前,曲边盈勒紧缰绳停下,朝他点头致意,曲边盈身后的紫衣卫和苍月的侍卫皆停下。   护送的马车近处,是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暗卫。其中一个暗卫朝马车中道,“殿下,建平侯。”   马车缓缓停下,盛文羽行礼,“盛文羽奉珩帝之下之命,前来迎候殿下。”   话音刚落,马车中的人慵懒伸手,撩起帘栊,“有劳了,建平侯。”   盛文羽不由抬头,正好见柏靳嘴角牵了牵,“珩帝陛下安好?”   盛文羽应道,“劳殿下记挂,陛下安泰,已在思州城内恭候殿下。”   “那走吧,勿让陛下久等。”柏靳笑了笑,悠若清风霁月。   盛文羽应声。   等盛文羽上马,骑马与曲边盈并行。   方才见柏靳的时候,盛文羽就看清楚了,柏靳身侧真的只有三十余骑,各个脸上都带了青面獠牙面具,只是颜色和图案不同,尤其是近身的几个,面具都要狰狞恐怖些。   盛文羽是带兵打仗的人,一看便知这些人的身手。   盛文羽和曲边盈骑马走在最前,身后的苍月暗卫还有些距离。   “路上顺利?”盛文羽问。   曲边盈笑,“顺利,无风无浪。”   “陛下呢?”曲边盈也问。   盛文羽点头。   曲边盈余光瞥了瞥身后,又道,“苍月东宫,是不是同想象中不一样?”   两人自幼就熟络,更是从京中一道来的思州,没少私下议论过苍月东宫,她说可能剽悍威武,盛文羽则猜一幅权谋相,所以曲边盈才会问刚才那句话。   盛文羽笑了笑,没有应声。   无论这三十余骑身手如何,能带三十余骑便敢往思州城来,这苍月东宫光胆识就过人,不好应对。   他想到的是天子。   ……   苑中,陈翎看着书册,内侍官匆匆入内,“陛下,东宫到了。”   她是主,对方是客;两人都是君,但柏靳是储君;临近诸国之中,苍月又为上国。诸多礼仪对等,陈翎要迎,但不能恭迎。   陈翎起身,缓缓放下书册。   盛文羽已迎了柏靳入内。   “见过珩帝陛下。”   这是陈翎第一次见柏靳,虽然年纪没有多少出入,但和想象中的柏靳不太一样。她以为会是久经朝堂,深沉内敛,却反而是清朗俊逸,见过本人,曲边盈想到的是风姿绰约。   尤其是声音里既有晨钟暮鼓的稳妥,又有温文如玉。既有天子的威严,又有温和,但温和里透着些许平淡,亦藏了玉石锋利。   的确不好应付。   陈翎也温声,“殿下远道而来,蓬荜生辉。” 第093章 筹码   内侍官入内奉茶,陈翎同柏靳两人正好结束简单寒暄问候,   柏靳也是第一次见陈翎。   临近诸国的天子,柏靳早前几乎都照面过。但燕韩国中他见过的是先太子,也就是陈翎的哥哥。陈翎是在他哥哥过世后入主东宫的,所以柏靳之前并未见过。   但也并不陌生。   临近诸国中,燕韩是很重要的邻国。   燕韩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也曾经一度因为诏文帝的励精图治,短暂辉煌鼎盛过几十年。也吞并了北舆,打通了与西域的商路,拉长了腹地和战略纵身。   但在诏文帝死后,燕韩很快没落,而后又陷入了长达两百余年的混乱和战火中,直至珩帝曾祖父一辈才结束了内乱,百废待兴。从珩帝曾祖父一辈开始,燕韩才从早前的没落中渐渐恢复过来,到珩帝处,国中富足,初具盛世征兆。   柏靳对陈翎不陌生,是因为当初陈翎从一个半途才被接回宫中的四皇子,并无外戚的底蕴,却一步步走到了东宫,登基即位至天子,得了敬平王府的支持,也得了朝臣信任。   柏靳虽未见过陈翎,却也听过他的厉害之处。   还有便是小太子的母亲过世,他一人带了太子在身侧,后宫空置。   柏靳也会好奇。   但今日真正见到陈翎,却斯文清秀,清冷沉稳,没有过度的掌控欲和胜负欲,也很难猜透心思。   有意思……   柏靳放下茶杯,温和有礼,“此次劳烦陛下西边一趟,添麻烦了。”   “怎么会?”陈翎笑,“殿下也听说了,去年没留神,国中生了些乱子,今年原本也要至惠山祈福,正好顺路罢了。”   柏靳笑,“小乱得平,可长治久安,好事。”   陈翎也笑,“借殿下吉言。”   两人都端起茶盏再饮了一口,不急不缓,都只字不提立城之事。   “这茶味道有些特别。”柏靳看了看。   陈翎颔首,“殿下品出来了?”   柏靳颔首,“只是品出不同,并不知晓个中微妙。”   陈翎道,“这是明前春茶,只在惠山一带有,略苦回甘,祖上有训,去惠山祈福皆饮此茶,忆苦思甜,居安思危。”   柏靳看了看陈翎,知晓他话中有话,但不着痕迹。   是个极聪明的人。   到眼下,他只字未提,陈翎也一句都未过问他来立城意图,似是并不上心,也不着急,只是同他一处慢慢寒暄,品茶,仿佛真是来惠山专心祈福,顺道在此处同他会面闲谈的。   再品了些许时候,柏靳才又提起,“早前借道一事,苍月失礼在前,应亲自向陛下赔罪。”   陈翎忽然好似特意看了看天色一般,话锋一转,“先不说此事,殿下这一路风尘仆仆,今日先早些歇下,明日再谈。”   柏靳微怔,不知他何故,但很快又会意,应是特意礼貌晾他上一晚。   柏靳笑道,“如此也好。”   陈翎朝苑中道,“少逢,替我送送殿下。”   盛文羽入内,陈翎起身,柏靳也起身,“陛下,明日见。”   陈翎颔首。   等盛文羽领了柏靳出苑中,去往另一处,陈翎才松了松衣领,冷汗都险些冒了出来。   她月事总是不准,方才,忽然觉察来了……   陈翎头疼。   ***   另处苑落中,柏靳同身侧的十二三岁模样的近卫道,“你也去歇着吧。”   葡萄是柏靳身侧唯一一个没带青面獠牙面具的人,是近卫,不是暗卫。方才旁的暗卫都在苑中候着,只有葡萄一直跟着柏靳身后。   “殿下,榆木大人不在,我守苑中吧!”葡萄伸手指了指屋顶,但凡榆木大人在,总是会在屋顶呆着。   柏靳看了看他,温声道,“你高兴就好。”   话音刚落,葡萄便出了屋中,一个灵巧的跟斗就翻了上去,“殿下我上来了!”   柏靳笑了笑,轻嗯一声。   ***   陈翎苑中,盛文羽送了柏靳后折回,“陛下,已经送殿下回去了。”   陈翎应好。   月事一来,她就开始有些没精神,偏偏撞上柏靳在的时候。   陈翎尽量不想腹间有些不舒服的事,“今日接柏靳,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明日便要继续上路,往立城去,所以曲边盈已经带紫衣卫提前探路去了,眼下是盛文羽在。   盛文羽应道,“旁的倒没什么,只是陛下,这次苍月东宫来思州城,身边只带了三十余骑,看模样,皆是暗卫……”   三十余骑?   陈翎娥眉微蹙,“没看错?”   盛文羽摇头,“微臣找曲将军也核实过,从她今日接到苍月东宫起,苍月东宫身侧就只有这三十余个暗卫,没有旁人。听东宫身边的近卫说起,他们这一行,也确实只有三十余人。”   陈翎沉声道,“那他是特意的。”   盛文羽微怔。   陈翎低声,“早前苍月就曾有暗卫借道,眼下看到三十余骑,就一定不止三十余骑,他是借此告知一声,即便是在燕韩,他一样能掌控大局,全身而退……”   盛文羽脸色微变。   陈翎又道,“没事,就是谈判之前,加一成筹码施压,不用管他,先休息吧,明日还要上路。”   盛文羽迟疑。   “怎么了?”陈翎又问,以为他要继续说柏靳的事。   盛文羽还是开口,“陛下脸色不太好看。”   陈翎平静道,“这两日没怎么歇好,等隔两日就好了,我也早些歇下。”   盛文羽看了看她,原本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咽了回去,拱手下,“微臣告退。”   陈翎点头。   等盛文羽出去,陈翎才又不怎么舒服得躺回了小榻上,眉头微微皱着。   三十余骑?   这思州城里,眼下还不知藏了多少苍月暗卫在……   反观之,柏靳很重视立城附近之事。   也就是,西戎之事……   ***   翌日晨间,陈翎与柏靳各自用了早膳,再一道上马车往立城去。   马车途中整段时间很长,正好可以借着马车途中说话。   除却柏靳和陈翎,葡萄和盛文羽两人跟在马车中,旁人都跟在马车外,马蹄轻溅,都是嘈杂吱声,马车的声音也仅马车内可听见,柏靳和陈翎也未避讳葡萄和盛文羽两人。   “这趟来立城,是同陛下有要事要谈。”柏靳先开口。   陈翎开门见山,“殿下是说西戎之事?”   柏靳也不避讳,“是。”   陈翎轻笑,“其实朕不是很明白,西戎同苍月并不接壤,殿下为何关心西戎之事?”   陈翎言罢,凝眸看他,“还不如关心燕韩之事更合情理。”   言外之意,苍月醉翁之意不在酒。   柏靳也凝眸看着他,“燕韩地理位置特殊,燕韩国中有任何变动,周围都会跟着变动。燕韩是苍月西边的屏障,只有燕韩安稳,苍月西边才安稳。同理,西戎就在燕韩西边,西戎安稳,燕韩西边才安稳……所以,关心西戎之事原本也合情理。”   陈翎再次打量柏靳,所有的措辞都层层递进,是斟酌过很多次。   陈翎还未开口,柏靳反过来追问,“陛下听过哈尔米亚吗?”   陈翎眸间微滞。   她是没想过柏靳会突然提起哈尔米亚这个名字,而且,她并不知道柏靳清楚多少,不清楚多少。   陈翎四两拨千斤,“听过,他近来很是活跃。”   柏靳温声,“陛下知晓的果然不少。”   陈翎看他,忽然提到,“殿下早前提起的苍月暗卫借道,是因为哈尔米亚吧?”   陈翎忽然提及,柏靳也微微怔住,陈翎尽收眼底。   柏靳笑道,“是。”   陈翎看他,“朕实在好奇,殿下想做什么?”   柏靳这次的目光好似将她看透,“燕韩在立城边关一直同西戎摩擦不断,因为西戎内部部落分散,各自为政,今日这个碧落同燕韩摩擦,隔两日,另一个部落又来,打完一个又是一个。不仅西边如此,燕韩北边还有巴尔,西戎和巴尔都面临一样的情况,所以燕韩一直疲于应对。但苍月周围,除却巴尔之外,燕韩,南顺,长风几国政权长期稳定,各有顾及,反而不会爆发冲突。”   陈翎沉声,“西戎也好,巴尔也好,族中部落诸多,没那么容易做到政权稳定,即便有,也未必长久。”   柏靳看她,“有足够的制衡,就能长久。早前的巴尔有百余年时间内部和平稳定,那时的燕韩,长风,苍月还有南顺边关都太平了很长一段时间。眼下,对西戎来说,哈尔米亚有野心,他手下已经有五个部落联盟,有他在,西戎的西边已经很少战争,还会有更多部落加入联盟,但西戎东边不一样。”   陈翎目光锐利,“殿下说会此话,是因为苍月与西戎并不接壤,不会爆发直接的冲突,但朕实在想不出让苍月在西边扶植哈尔米亚对燕韩有什么好处?有朝一日反咬燕韩一口?”   柏靳笑,“不扶植,燕韩就不会被咬吗?”   陈翎缄声。   柏靳继续道,“西戎内部的部落联盟,和燕韩、苍月国中的统一不一样,他们会相互制约,也会内讧,这种制衡反而会让西戎周遭更稳定。无论是在何处,长期和平与稳定才是最好休养生息的土壤,对燕韩来说,利远大于弊。”   陈翎低声,“哈尔米亚野心太大,不是善类。”   柏靳继续道,“没有野心的人压不住西戎其余部落。”   陈翎看他,“殿下想做什么?”   柏靳道,“他太张狂了些,所以我让暗卫追杀了他一路,抓一次,放一次,一共抓了七次。眼下去立城,就是同陛下一道照面哈尔米亚。”   陈翎看向柏靳,也想起沈辞,“朕没想通一件事,还请殿下赐教。对苍月来说,西戎这样的地方不应当越乱越好吗?既可以在西边帮苍月制衡燕韩,还能制衡南顺?”   柏靳笑。   陈翎也笑,“朕好奇,陛下想要什么?”   柏靳凑近了些,“苍月要的不是霸权,是海内升平,陈翎,和平对大家都有好处,有很多战争之外的事可以做。苍月想做的,是这些事……”   “朕凭什么信你?”陈翎缓缓敛了笑意。   柏靳嘴角微微勾了勾,而后才看向陈翎,目光再次好似将陈翎看穿一般,“苍月愿意同燕韩结盟,若是燕韩在北边被巴尔胁迫,苍月会出兵,陛下,这筹码够吗?”   陈翎眼中罕见的怔忪一闪而过。 第094章 见到了!   陈翎是动心了。   巴尔一直是燕韩在北边的心头大患。   谭进从少时起,就跟在祖父和父亲身边镇守北边,巴尔人一直很忌讳谭进。即便谭进后来离开了北边,也一直震慑着巴尔国中不敢贸然来犯。   这些年,燕韩与巴尔在边界上的小摩擦不曾断过,但大的冲突只有过两次,最后都以谭进率领驻军抵御了巴尔的进犯结束。   谭进在,巴尔人就会顾忌他。   但安城之乱,谭进身死,巴尔人心中的顾忌没了,再加上百年难遇的寒冬,其实年关前后北边的局势很危险,所以陈翎才会让兵部紧急调动了数量庞大的驻军北上驻扎。   而一旦巴尔入侵,西边也会面临西戎的双线骚扰,刚过去的这个冬天,燕韩如履薄冰。   作为天子,陈翎很清楚,如果燕韩能与苍月达成协私下协议,结成同盟,燕韩北边的压力会减轻许多。   临近诸国中,苍月的承诺是最有保障的。   也只有苍月敢做出这种承诺。   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苍月在西戎一定有利益相关。   柏靳说的不错,苍月给出的筹码够。   十余二十年的平稳,足够燕韩国中再开创一个盛世;但疲于应对西戎和巴尔燕韩却一定做不到的……   夜深了,陈翎还在苑中想着此事。   三月中旬,夜里的边陲还有些凉意,她披了披风在苑中思量此事。   此事不是小事,她要想的考量的东西很多。   放任哈尔米亚的风险有多大?还是继续同西戎东边部落保持暂时的平衡?   此事同苍月达成协议,日后在西边是否会同时受制于苍月和西戎?   苍月对巴尔的威慑能到哪一步?   若是真有再次开创燕韩盛世的机会,要不要,还是在西戎和巴尔的牵制中,保持现状?   ……   陈翎虽然端起了茶杯,但茶杯在唇边放了许久,思绪一直都在别处。   哈尔米亚在曲城下了血书给沈辞,又在洪城杀了薛超,沈辞对哈尔米亚恨之入骨。   若是柏靳真要照面哈尔米亚,沈辞也在西边……   她见过得知薛超死讯时,沈辞的模样,也见过沈辞离京回西边时目光中的隐忍。   若是最后她与哈尔米亚达成盟约,无疑于在沈辞的心口上插刀子……   陈翎手捧着茶盏,目光盯着杯盏中的涟漪出神。   若是这把刀子,是她往沈辞心头扎的,而不是旁人……   陈翎脑海中嗡嗡作响,沈辞会如何?   会不会比听到薛超的死更扎心?   陈翎一声轻叹,作为天子,她要考虑的是整个燕韩。但她也心知肚明,如果不是沈辞,她很清楚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   沈辞做任何事都会考量她,她不想让沈辞……   陈翎低头垂眸,目光落在暖亭中的石凳处发呆。   南顺偏安一隅,很早之前也不算兴盛,但因为有曲江做天堑,所以一直是周遭诸国中战争最少的国家,安定是最好的土壤,经过几百年休养生息,眼下的南顺已经兵强马壮。   但反观燕韩,燕韩以西有西戎,东边与南边是苍月,北边有巴尔,西秦,羌亚,虎狼环伺。但在燕韩吞并北舆之后,曾一度兴盛仅次于苍月,若没有后来的连续内乱,燕韩其实已经可以制衡周遭,但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眼下就是机会。   羌亚,西秦国中动乱,百废待兴,若燕韩同苍月的协定能维持同西戎,巴尔间的稳定,燕韩将有很长一段安定,且逐步走向兴盛的时间……   她不会不动心。   柏靳也拿准了她会动心……   柏靳也不是善类。   虽然句句说的都是利,但没有说的,是与苍月冲突的后果。   苍月就在燕韩东边,若是苍月与燕韩冲突,那燕韩就会三面受敌,燕韩的处境会急转直下。所以,柏靳口中的筹码够不够,原本就是一语双关,同苍月交恶,燕韩手中的筹码够不够?   她早前就想过柏靳不好应付,却没想到他一个字都没提及,却处处都在施压。   柏靳这个人很厉害……   陈翎才抿了口茶,已经凉透。   陈翎还是饮下。   眼前脚步声传来,陈翎见是盛文羽。   “陛下。”盛文羽是见她在苑中坐了许久了,“方才轮值,见陛下在暖亭中呆很久了。”   今日马车中,盛文羽也在。   柏靳的话盛文羽都听得清清楚楚。   陈翎正好放下茶盏,那口凉茶饮下,凉得胃有些不舒服,“少逢,陪朕喝一杯温酒,驱驱寒意。”   “好。”盛文羽应声。   他知晓她很少会寻酒喝,是心中有烦心事,也是方才那盏凉茶喝完,她凉透了。   很快,内侍官将温好的酒送上,盛文羽给陈翎斟酒。   陈翎接过,微抿了一口,酒香顺着唇间渗入四肢百骸,似是方才的凉意在身体中慢慢散去,一点点回暖。   “陛下心里有事?”盛文羽也很少会问及。   陈翎颔首,也不避讳,“在想柏靳的事,你听到的,柏靳在朝朕施压……”   盛文羽看她。   陈翎继续道,“他从苍月来燕韩立城,本身就在同朕施压,却没有一句重话,好似处处在替燕韩考量,这个人很精明,也温和有礼,但手腕一定强硬。”   陈翎又饮了一口。   她没说话,盛文羽也没说话。   良久,陈翎才道,“希望有一日,燕韩也能恢复早前的兴盛。”   盛文羽看她,笃定道,“会的。”   陈翎笑,“你信?”   他颔首,“为什么不信?陛下比先帝勤于政事,做得比旁人都多,眼下的燕韩已经比早前的燕韩都要好;我信,有陛下在,燕韩能恢复早前的兴盛,还信,燕韩会更胜从前。”   陈翎看着他,缓缓敛了笑意,最后,才低声道,“多谢了,少逢。”   盛文羽轻声,“陛下,君臣之间,没有多谢二字。”   陈翎笑道,“少逢,我是说朋友。”   盛文羽温声道,“君臣之间没有朋友,但凡有,为君者就会有失偏颇,失去当有的判断,陛下一向都清楚的。”   陈翎看他。   盛文羽放下杯盏,起身朝她拱手,“陛下,盛文羽会一直在,建平侯府也会一直在。”   陈翎轻声道,“朕知道了。”   盛文羽才抬头,“陛下早些歇下吧,微臣告退。”   陈翎颔首。   ***   另一处苑落中,柏靳撩起帘栊,从内屋出外阁间,见葡萄在外阁间中守着。   柏靳淡声,“不去屋顶了?”   葡萄抖了抖,“屋顶好冷。”   遂又吐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榆木总喜欢去?”   柏靳是来喝水了,当下,翻开茶杯,一面倒水,一面道,“他高冷,所以去又高又冷的地方。”   葡萄:“……”   好有道理!   柏靳喝完,放下茶杯,转身要回内屋,葡萄撵上,“殿下,珩帝会答应吗?”   葡萄好奇。   柏靳看他,“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葡萄唏嘘,“我就是觉得哈尔米亚很讨厌啊,这个名字也难。……”   柏靳继续看他。   葡萄赶紧噤声。   柏靳温声道,“嗯,我也讨厌他。”   葡萄眨了眨眼。   柏靳继续道,“但燕韩和西戎的地理位置都很重要,燕韩和西戎都稳定,通往西边的路才稳定,眼下羌亚和西秦都在内乱,需要有旁的路。”   葡萄嘟嘴。   柏靳问道,“榆木有消息了吗?”   葡萄才忽然想起,方才险些都忘了,“哦,对了,殿下,榆木大人有消息离开了,说诸事正常。”   “好。”柏靳应声。   正欲转身回内屋,柏靳又驻足看他,“还有,哈尔米亚是姓,不是名,因为他在普益部落的影响力,旁人才用哈尔米亚代替了原来的名字称呼他。姓氏取代名字,这是普益部落的一种荣誉。”   葡萄意外。   ***   “将军,找了好几日,终于找到了。”韩关和郭子晓,一左一右趴在沈辞身侧。   潜入西戎,处处都要小心。   但所幸,真的根据当时的蛛丝马迹,寻到了哈尔米亚很可能藏身在鳌头部落,也有探子探了消息,根军消息,很有可能真是哈尔米亚。   眼下详细的情形并不清楚,但他们趴在远处,远远见到出入的人。   沈辞沉声,“是哈尔米亚。”   韩关和郭子晓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只有将军能认出哈尔米亚,这个名字从将军口中说出,就一定是。   韩关骤起,恼怒道,“老子杀了他!”   “老韩别冲动!”郭子晓将他拽了回来。   “他杀了老薛!”韩关双目通红。   “眼下不是时候!”郭子晓知晓他同老薛,好几次,韩关在战场上都是老薛背回来的。   “将军!”韩关看向沈辞、   “回来!”沈辞却沉声。   “将军……”韩关胸前剧烈欺负着。   沈辞没看他,而是继续趴在原处,目光继续看向方才的地方,继续道,“我知晓是哈尔米亚,也知晓他杀了老薛,但眼下在西戎,要确认西戎东边除了鳌头部落,还有谁同哈尔米亚一道,这些都事关立城边关,冷静下来。”   韩关攥紧双手,但沈辞发话,韩关还是听了。   重新折回远处,看着夜幕一点点降临。   “出来了!”郭子晓一直聚精会神盯着,越是半夜,郭子晓忽然提醒。   “是鳌头部落的首领。”韩关认出来。   郭子晓诧异,“难道,是哈尔米亚同鳌头部落结盟了?将军,这就棘手了!”   如果一直有鳌头部落的人在,他们要杀哈尔米亚就会同鳌头部落的人冲突,而鳌头部落就在立城边上,很容易生出摩擦来。   沈辞低声,“让人继续打听。”   韩关焦急,“将军,再迟人就走了。”   “那也等。”沈辞沉声。   韩关不解,“就让他这么走,老薛的帐还没算!”   沈辞看他,“老薛的帐要算,但也要安稳得算,若是起了冲突,这一仗有多少驻军丢多少性命?你犯什么浑!”   韩关微怔。   沈辞回眸继续看向前方,“老薛的死,我不比你的难过少,韩关,你清醒一点。”   韩关愣住,遂未再吱声。   继续有探子在探查,他们不敢离太近,但哈尔米亚离开了鳌头部落的大营,他们不能跟得太近,但又不能跟丢,所以一直远远跟着。   等到将近拂晓,忽然听闻一阵急促而尖锐的鸟鸣声,是约定好的暗号。   哈尔米亚落单!   “走!”沈辞出声。   郭子晓和韩关带了人忽然扑上,哈尔米亚周围并无多少人,同沈辞和郭子晓还有韩关带了几十人厮杀扭打到一团。   忽然窜出来的人,让哈尔米亚有些措手不及,待得定睛,才认出眼前的人来。   沈辞伸手按上佩刀,沉声唤道,“哈尔米亚。”   哈尔米亚诡异笑了笑,“沈辞?你还真的追来了?”   沈辞拔刀,“不是在立城边关见吗?见到了!” 第095章 松手   哈尔米亚环顾四周,周围除了沈辞,还有韩关,郭子晓和其余二三十余个立城驻军的精锐在。   “单于。”哈尔米亚身后的人也上前,轻声道,“我们中计了,会不会是鳌头部落出卖了我们?”   “未必。”哈尔米亚目光黯沉。   而眼下,也不是考虑谁在出卖他的时候,眼下是要应付的燕韩驻军,尤其是沈辞。   他未同沈辞正面交锋过,但之前他到西戎东部的时候,曾经遇到过私下潜入的沈辞,有些许印象,后来听闻沈辞在阜阳郡杀了娄驰,他对沈辞的兴趣忽然提起。   娄驰是谭进手下的第一猛将,也是让巴尔军中都闻风丧胆的人物,娄驰死在沈辞手中,沈辞的名字已经传遍了西戎和巴尔。   西戎和巴尔都崇尚骁勇善战的勇士,西戎和巴尔想杀沈辞的人很多。   他也是其中一个。   在这里遇上他,他甚至还有些隐约的兴奋在中。   但这里是西戎同燕韩的边界,他不清楚鳌头部落还是背后有什么在捣鬼,而沈辞也想杀他,他想要安稳回到西戎西边,至少,眼下要安稳过沈辞这一关。   “沈辞,你杀不了我的。”哈尔米亚沉着嗓音,也伸手捏了捏手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响声,似在做动手前的准备。   沈辞是见过他。   在曲城的时候,他扮作茶铺的伙计,特意同他照面,也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和所有反应。   最后极其挑衅得留下了血书。   沈辞虽然同他只有一面,但对他的印象深刻。   尤其是,他杀了薛超……   他等这一刻等了很久,脑海中都是薛涛伸手,将手中手套递给他时,脸上的笑意,逼近哈尔米亚时,沈辞目光微凌,“是吗?那你要问问我手里的佩刀。”   哈尔米亚心底的好斗与野心似是被他勾起,不由舔了舔唇间,“好啊,那等着你的佩刀,割破你的喉咙。”   “试试看啊。”沈辞笑道。   哈尔米亚也笑,沉声道,“沈辞,是你自己找死,你杀不了我,但我可以杀你……”   哈尔米亚眸间掠过一丝快意。   “来啊。”沈辞目光中也全都是挑衅。   哈尔米亚再次戏谑笑了笑,“你信不信,我就是杀了你,你们天子也不会吭一声?”   忽然扯上陈翎,沈辞眉头微皱,目光里也沾染了几分凌冽,“不信。”   哈尔米亚再次笑了笑,从腰间拔出弯刀,嗜血笑了笑。   沈辞微怔。   弯刀?   哈尔米亚已经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弯刀出鞘的时候,有似鹰啸一般的刀鸣声。   是一把宝刀,同早前那把全然不同。   “单于!”身侧,西戎侍卫忍不住高声,“不要同燕韩驻军硬碰!”   但哈尔米亚已经红了眼。   沈辞手中的佩刀同弯刀碰在一处,速度之快,力道之大。   短兵相交,兵器碰触声似啸叫一般划破拂晓的长空,尖锐,刺耳,又让人毛骨悚然……   “嘿,看这里!”韩关朝前方哈尔米亚的近卫打了个响指。   郭子晓也拔刀,“老韩,自己小心点。”   韩关笑道,“那是!”   话音未落,双方已经厮杀到一起,周遭都是兵器碰撞的声音,嘶喊声以及兵器划过血肉的声音。   沈辞也好,韩关和郭子晓也好,都是久经沙场的人,这次出城带的都是军中的精锐,而哈尔米亚身边都是精锐的护卫,双方的厮杀异常激烈。   韩关很快挂彩,还是郭子晓解围,“让你小心点。”   “我艹!”韩关大骂,“这么能打!”   “将军!你小心!”韩关担心的是沈辞,虽然早就知晓哈尔米亚怕是骁勇善战,但眼下才是头一次接触。韩关虽然没同哈尔米亚交手,但眼下这些近卫都够他应付的。   这些近卫和早前他们在燕韩国中遇到的近卫还不同!   早前哈尔米亚要潜入燕韩,身边带的近卫大都是同汉人身体相貌特征很像,近乎没有诧异的一波人,虽然身手也好,但都倾向于细作。   但这次在西戎,哈尔米亚身边的近侍近乎全都是同哈尔米亚一样,体型彪悍,生性与勇猛的西戎人。   韩关光是应付都自顾不暇,更毋庸说刚才想的先荡平这帮喽喽,再去帮将军。   哈尔米亚身形高大,要拼力道,沈辞一定比不过。西戎人天生有优势,譬如像谭进这样的,很容易压制对方。   沈辞同哈尔米亚交锋,双方都觉吃力。   但韩关的一声提醒,沈辞听出了端倪,这批西戎人不好对付。   哈尔米亚虽然想亲手取下沈辞首级,但接连的交锋下来,哈尔米亚也觉察沈辞身手极好,很不好对付,他短时间不可能轻易取下沈辞性命。但他要冒的风险很大……   哈尔米亚知晓沈辞重情义,方才韩关一声高喊,提醒沈辞的同时也提醒了哈尔米亚。   兵不厌诈,哈尔米亚狡诈,“沈辞,你知道薛超怎么死的吗?”   沈辞一愣,虽然躲过他手中的弯刀,但手臂也被弯刀划伤,手臂被弯刀划伤的同时,他手中的佩刀也在哈尔米亚身上留下刀痕,两人都先后挂了彩。   哈尔米亚嗤笑道,“我掐死的他。”   沈辞眉头微拢,目光里的幽暗似是落入了深渊冰窖中一般,听他的声音继续道,“也不算掐死的,死之前,我用弯刀一点点割破了他胸膛,肋骨都断了,但因为窒息,他喊都喊不出来……”   哈尔米亚目光看向他,见到沈辞眼中的幽暗,哈尔米亚很是受用。   沈辞握紧佩刀,心中清楚,对方是特意说这些话来乱他心神的,战场上,最忌讳便是心神不宁。   但薛超死的时候,他不在。   哈尔米亚口中的每一字,都似剜在他心上。   脑海中一面是老薛取下手套递给他,脸上的温和笑意;一面是哈尔米亚口中描述里,令人窒息的画面……   沈辞攥紧掌心!   哈尔米亚嘴角笑意渐浓,继续道,“临死前,我告诉他,总有一日,我也会这么掐断你们沈将军的脖子,然后你猜猜怎么样,沈辞?”   哈尔米亚一面说话,一面走进,“我看着他挣扎得越来越厉害,分明你已经喘不过气,还说了一声‘放屁’……”   沈辞已经双目通红。   这是老薛的话,但其中的悲壮,似鲜血渗透了整个冬日……   沈辞看他。   哈尔米亚临近跟前,忽然暴起。   原以为沈辞楞在原地,却被沈辞一把抓住,重重扣在地上,再险一分,佩刀就径直插进他胸膛。   哈尔米亚脸上掠过一丝惊讶,更多是惊慌!   原以为沈辞方才已经乱了心神,却没想到忽然爆发出的渗人的猛烈,让他都毛骨悚然!   更或是,方才就是专程做给他看得!   沈辞这个人,在战场上有多冷静应对!!   哈尔米亚忽然意识到,沈辞恐怕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   哈尔米亚稍许心慌,也正是因为心慌的分神,被沈辞按死在地上,佩刀就在他额头前。   但哈尔米亚力道很大,沈辞虽然找到机会,几次想要取他性命,都被他用蛮力撞开;但撞开一次,还有第二次;撞开第二次,还有第三次……   哈尔米亚喉间重重咽了咽。   他同很多人交过手,就算是西戎各个部落的也是,他们会为了争夺荣誉,争夺女人,争夺财富,争夺名利去厮杀,却不会为了一个死去的旧部,在这里同他拼命。   两人再度扭打到一处时,哈尔米亚心中甚至会有一丝恐慌,若是在战场上遇到沈辞,一定很可怕。   两人都受了伤,但此时的哈尔米亚心中升起了迟疑,沈辞却越战越勇。   天色已从拂晓至天明,哈尔米亚看着周围的近卫也几乎倒下,哈尔米亚咬牙,“沈辞,你疯了吗?你们燕韩同苍月合作,同西戎缔结盟约,你杀了我,你怎么同你们天子交待?!”   哈尔米亚早前并未想过沈辞不好对付,想取了沈辞性命,再谈也是一样。   但眼下,只能祭出这招杀手锏!   果然,沈辞怔忪,怎么会?   但阿翎确实说过她还会再来立城,也提起过同苍月东宫一道,也与西戎有关。   如果哈尔米亚胡诌,怎么会刚巧知晓阿翎会来?   怔忪间,哈尔米亚抱起,骤然将沈辞扑倒,若不是沈辞警戒,哈尔米亚手中的弯刀已经割破他的喉咙。   虽然弯刀没有割破喉咙,但也临近沈辞颈间,哈尔米亚力道很大,当下压制住沈辞,弯刀一点点往下压。   沈辞咬牙。   “将军!”韩关和郭子晓见状,纷纷上前,但哈尔米亚身边的亲卫拦下。   双方又是一番激战。   而近处,只有沈辞同哈尔米亚一道。   “沈辞,你就是珩帝身边的一条狗。”哈尔米亚看他垂死挣扎。   沈辞没有理他,用佩刀抵挡弯刀的同时,脑海中飞快思忖着,脚踝处的那枚匕首。   要让哈尔米亚再近些,再无知觉一些。   沈辞皱眉,“你闭嘴。”   哈尔米亚见他是强弩之末,继续笑道,“是不是觉得你救了珩帝,珩帝就信任你?”   沈辞眉头皱得更紧,继续让对方言辞过瘾,他喉间轻轻咽了咽,随时准备距离何时时,拔出匕首。   但忽然,哈尔米亚又道,“有沈迎在,你们天子怎么会信任你?”   沈辞正欲伸手,却忽然愣住。   “你说什么?!”   哈尔米亚忽然提起大哥,沈辞出神,而就是这个间隙,哈尔米亚弯刀压下,刀锋一勾,忽得从他肩膀处割上,沈辞骤然抽出匕首,将哈尔米亚手中的弯刀打掉。   哈尔米亚也意外。   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哈尔米亚心中后怕,方才若不是忽然提起沈迎,恐怕沈辞方才的匕首已经出其不意得插入他后背。   而沈辞也心有余悸,对方要么是处心积虑让他分神,要么,就不会空穴来风,忽然提起大哥!   “将军!”郭子晓正好目睹刚才的惊魂一幕。   沈辞已经撑刀起身。   哈尔米亚知晓方才沈辞明显是乱了心神,遂而继续诡异笑了笑,“沈辞,你该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沈辞沉声。   韩关在激战中,听不清楚他们两人说什么,但大声提醒,“将军,别被他迷惑,这西戎王八蛋是特意的!”   哈尔米亚怒目看他。   沈辞继续,“我大哥怎么了?”   哈尔米亚回头,冷声笑道,“你问问你们天子啊?你们天子什么事都没告诉你吗?那你……”   哈尔米亚话音刚落,被沈辞猛然扑上,一拳揍上,直接打落了一颗牙齿,哈尔米亚惊讶的目光中,沈辞匕首临到他额头处。   哈尔米亚惊恐闭眼。   “沈将军!”沈辞的匕首没有落下。   因为郭子晓被人挟持在手中。   沈辞转眸,看着眼前的青面獠牙面具,脸色铁青;而哈尔米亚仿佛劫后余生一般,也看向那张青面獠牙面具,“榆木。”   沈辞皱眉,他不是对这一张面具有印象,而是眼前出现的十余二十个侍卫,人人脸上都带了青面獠牙面具。   是一类人。   而为首的,就是哈尔米亚口中叫榆木的人。   榆木淡声,“沈将军,我是苍月东宫的暗卫,苍月与燕韩有盟约要缔结,你不能杀哈尔米亚。”   沈辞眉头拢紧,无论是对方口中的话让他震惊,还是子晓就在对方手中,他若是乱来,子晓会顷刻丢了性命。   “老郭!”韩关也停下,慌乱看向郭子晓和突然出现的青面獠牙暗卫,而后,目光才看向沈辞处。   哈尔米亚口中淬了一口鲜血,幸灾乐祸朝沈辞道,“信了吗,沈辞?我是来缔结盟约的。”   他想动弹,但沈辞没松手,匕首的刀锋就在额间,哈尔米亚僵住,再次意识到沈辞随时都可能杀他。   “我不信。”沈辞沉声,声音里有不甘,恼意,还参杂了旁的复杂情绪,也杂糅在眸间,幽暗道深不见底。   榆木上前,“沈将军,你不能杀哈尔米亚,珩帝也知晓此事,珩帝和殿下已经在立城边关的路上,今日会到。”   榆木话音刚落,韩关恼道,“放屁!天子怎么会来边关!”   韩关说完,沈辞沉声,“韩关!”   韩关忽得噤声,脸上都是诧异神色,难道……   沈辞知晓陈翎是这两日来,陈翎身边有盛文羽在,不会被胁迫,对方清楚知晓,是没有编造。   见沈辞脸色逐渐变了,哈尔米亚笑道,“松开啊,沈辞。”   “你他娘的!王八蛋!”韩关恼意。   “老韩。”沈辞反而冷静下来。   韩关愤怒道,“将军,我们追了这么久就为了抓住这个王八蛋,是他杀了老薛!”   “韩关!”沈辞厉声。   听到沈辞韩关这才噤声,沈辞目光看向榆木,“把人放了。”   他指的是郭子晓。   郭子晓还在对方手中。   “将军!”郭子晓双目通红。   “先放人,”沈辞手中的匕首仍哈尔米亚脖颈处,目光却看向榆木。   榆木也看了看他,四目相视里,榆木淡声道,“你会杀了他。”   沈辞没有应声。   沈辞没有松口,榆木也不松口,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哈尔米亚和郭子晓额头都冒出涔涔冷汗。   “放人。”沈辞匕首已经抵上哈尔米亚喉间,瞬间见血。   “沈辞!”哈尔米亚明显吃痛。   “闭嘴!”沈辞恼道,再次同榆木道,“我再说一遍,放人。”   话音未落,远处的马蹄声传来,几人都高度紧张着,都没有转眸,直至盛文羽带了几十骑临到跟前,“自安,住手。”   沈辞看他。   盛文羽沉声道,“陛下在。”   沈辞愣住,才见盛文羽身后几骑处,是天子的马车,他方才根本没看见。   马车帘栊撩起,陈翎看向他,温声道,“松手。” 第096章 诚意   沈辞看向她,手中的匕首颤了颤,眼中都是不甘,恼意,隐忍和克制……   稍许,沈辞阖眸,手中握紧的匕首重重扔开。   榆木摆了摆手,擒住郭子晓的暗卫将人松开。   “将军……”郭子晓攥紧掌心。   哈尔米亚起身,一把推开沈辞,沈辞怒目看他,哈尔米亚贴近笑了笑,“我说了你杀不了我,我杀你多少人,你都杀不了我……因为沈辞,你就是珩帝身边的一条狗!”   “我艹你娘的!”韩关暴怒。   沈辞伸手将他抓了回来。   “将军!”韩关愤怒到了极致,咬牙切齿。   沈辞沉声道,“回去!”   这里不仅有立城的驻军,还有苍月的暗卫,西戎的侍卫,在这些人面前,他要维护陈翎,维护天子尊严!   沈辞松开抓住韩关的手,脸色阴沉得怕人。   盛文羽也低头。   陈翎看向沈辞,知晓他强压着心中不敢和恼意。   哈尔米亚却看得实在快意,隐晦笑了笑,“自己是狗,才会连自己的狗都看不住。”   沈辞骤然拎起他衣领,再度将他按倒在地。   若非榆木眼疾手快,死死拽住沈辞,沈辞手中的佩刀就已经插进哈尔米亚的眼睛。   这一幕来得太突然!   就算是沈辞身侧的韩关和郭子晓都没有反应过来。   哈尔米亚也面如死灰。   毋庸置疑,方才那一刻,沈辞是动了杀念的。   若是没有榆木,他在沈辞眼中应当已经是死人……   盛文羽也屏住呼吸。   周遭一片安静。   就连韩关和郭子晓都没想到,将军会……   万籁俱静中,榆木朝哈尔米亚开口,“下次单于如果执意要找死,我也没办法。”   榆木是用手握住的匕首,整个掌心都是血,若是换了在场任何一人恐怕都拦不住沈辞。   榆木转眸看向陈翎,“陛下。”   陈翎缓缓开口,“自安。”   ***   马车上,沈辞同陈翎一处。   两人都没说话。   车轮滚滚往立城回,沈辞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   陈翎伸手解开他衣领,擦拭伤口,给他上药。   回立城还有一段时间,她知晓他追哈尔米亚到这里,一定是一身伤。   沈辞一直没有开口,痛也没有吱声。   到马车忽然颠簸,她没坐稳,他伸手揽住她,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为什么?你明明知道老薛死在他手上。”   陈翎轻声,“自安,我有旁的安排……”   沈辞沉声,“为什么是同他缔结盟约,边关的驻军都会有怨气!”   他一激动,早前的伤口再次渗血。   陈翎继续给他上药,低声道,“苍月在西戎有利益,要与燕韩和哈尔米亚一起缔结合约,让哈尔米亚制衡西戎其他部落,维护西戎与燕韩之间的安稳。如此,苍月与燕韩结盟,在北关共御巴尔。”   沈辞微怔。   他是边关驻军将领,很清楚西戎和巴尔对燕韩的威胁,也清楚与苍月缔结盟约的意义。   但沈辞还是看向陈翎,“你看到的,哈尔米亚是这样一个人,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极其阴险狡诈,早前在燕韩出现就极其嚣张,也同谭进之事脱不了关系,这样的人凶险至极,同他缔结盟约,没有意义!”   “是。”陈翎也沉声,“所以你能看到的,西戎其他部落也能看到。没有野心,制约不了整个西戎;但他倘若真是个明主,各个部落都对他心悦诚服,燕韩不更危险吗?”   沈辞愣住。   陈翎继续,“这样一个人可以同西戎内部相互制约,但又不是全然信任,这样的联盟,有利时可图,有危险时会分崩离析,但与燕韩而言,立城边关会少多少摩擦,换来多少时间休养生息?”   沈辞缄声。   陈翎看他,“自安,此事牵涉了苍月,没那么简单。凡是并非只有简单的黑白,不要冲动,等我同柏靳和哈尔米亚一道照面后再说。”   沈辞声音嘶哑,“老薛救过我的性命,是我过命的兄弟,没有他,我在立城死了多少回……”   “我知道的。”陈翎伸手抚上他脸颊。   当时在京中禁军校场,她见他的时候,他整个人似是堕入深渊沼泽一般,最后埋首在她怀中,诸事都同她提起过。   “阿翎。”沈辞眼眶猩红。   她吻上他,“稍安勿躁。”   他缄声。   ***   抵达立城,沈辞先下了马车。   马车载了天子往城中去。   柏靳就在城中,方才陈翎是听闻沈辞追出了立城,怕旁人拦不下他;眼下,从城外回来,明日照面哈尔米亚前,陈翎要同柏靳知会一声。   沈辞下了马车,韩关和郭子晓也上前。   郭子晓和韩关对视一眼,郭子晓先开口,“将军,真的不杀哈尔米亚了吗?不杀他,不足以平军中众怒!”   沈辞叹道,“再等等。”   韩关看着他,知晓他难做,但还是置气扔了手中佩刀,转身离开。   “老韩!”郭子晓喊道。   韩关没有回头。   “去追吧,看着他。”沈辞吩咐。   郭子晓应声,遂而快步撵上,“老韩,等等。”   韩关心中窝火。   ……   等沈辞回了官邸,身上的伤口都已经结痂,今日同哈尔米亚一道厮杀,反而不像同娄驰一处。   沈辞冷水净面,但脑海中还是混沌一片。   “嗯嗯,让袁叔拿酒给我。”沈辞朝嗯嗯说了声,嗯嗯听得懂他的话,这种事情往常也没少做。   等嗯嗯折回,是同袁叔一道。   袁叔抱了酒坛子给他,“二爷。”   沈辞接过,“我有事出去趟,晚些回来。”   袁叔应好。   “走,嗯嗯。”沈辞吩咐一声,嗯嗯跟上。   山头处,沈辞打开酒坛,揪心道,“老薛,对不住你,今日哈尔米亚就在我跟前,我也没杀他替你报仇。”   “老薛,我……”   “我不甘心!”   嗯嗯一直端坐在一旁,一面哈着气,一面陪着他,也一面看着沈辞对着眼前薛超的墓碑喝了整整两大坛酒……   ***   翌日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是宿醉一晚,也口干舌燥。   沈辞撑手起身,他昨日喝多了,怎么回来的都忘了。   浑浑噩噩睁眼,是在自己的屋中,但见到床榻上都是凌乱痕迹,沈辞愣住。   恍然间,才迷迷糊糊想起昨晚的事。   陈翎来看他。   ——自安,哈尔米亚的事你别管了,我来做,你夹在中间为难,你是一军统帅,只有我开口,旁人才不会非议。   ——我不在意旁人,我在意你,陈翎,你明明知道我对哈尔米亚恨之入骨,你明明知道,我对薛超愧疚,为什么在我心上插刀子?   ——自安。   他伸手扯下她。   他的不甘,恼意,悲愤,全都宣泄在她身上;她亦处处迁就他。   她在意他的感受,也在意他……   他是喝多了,她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   沈辞扶额,天色已经大亮。   ***   陈翎同柏靳,哈尔米亚在一处。   “见过殿下,见过珩帝陛下。”哈尔米亚目光依次看向柏靳和陈翎。   柏靳身后是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榆木,哈尔米亚自然不陌生,这是哈尔米亚第一次见柏靳本人,也是第一次见陈翎本人。   柏靳尚且还好,但陈翎生得斯文清秀。   他说话的时候,陈翎端起茶杯轻轻抿了口,放下时,眼中还有笑意。   哈尔米亚意外,珩帝这样的人,镇得沈辞这样的人……   柏靳先开口,“既然我们三人都到了,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今日的目的是为了缔结盟约。”   话音未落,陈翎打断,“等等。”   柏靳停下看她,陈翎慢悠悠道,“谈之前,朕有事同单于先谈。”   柏靳微怔。   哈尔米亚也警觉看她。   陈翎一面放下茶盏,一面淡声道,“燕韩的诚意,想必单于已经看到的了,那西戎的诚意呢?”   哈尔米亚拢眉,“陛下想做什么?”   陈翎一字一句道,“薛超救过朕的性命,朕最念旧。”   柏靳听出些许不对。   果真,陈翎继续道,“但你杀了薛超。”   陈翎抬眸看向哈尔米亚,语气越渐压迫,“朕已经让西戎看到诚意了,但也要看到西戎的诚意才是。不如,单于先自断一根手指,朕就信西戎有诚意?”   “你!”哈尔米亚知晓陈翎是故意的。   哈尔米亚出声,哈尔米亚身后的侍卫便骤然拔刀。而陈翎身后的盛文羽也拔刀,再有便是榆木。   厅中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柏靳看向陈翎,不知道她为何会来这么一幕。   而哈尔米亚也看向柏靳,“殿下,这就是你说的缔结盟约吗?”   柏靳笑,心中倏然会意。   陈翎厉害。   拿试探哈尔米亚一事试探他,试探他能否真正拿捏得住哈尔米亚。他若拿捏得住哈尔米亚,缔约盟约是有意义;若是他拿捏不住,同哈尔米亚缔结的盟约就根本没有意义。   但倘若拿捏得住,陈翎便已经开始给哈尔米亚下马威。   这颗烫手的山芋捧在手中,陈翎继续看向哈尔米亚,“这都做不到,还如何让朕相信,你有诚意?”   哈尔米亚咬牙,陈翎目光微舒,转而看向柏靳,“是吧,殿下?” 第097章 博弈   柏靳也应声看向陈翎,似是从眼下起,才开始重新认真得审视和打量起陈翎来。   有意思。   早前对陈翎的传闻大都是清冷自持,勤于政事,不喜形于色,也少有愠怒,但都不如这几日亲眼照面所见来得细致。   陈翎应当远不止如此。   此举是在打压哈尔米亚的嚣张气焰,但打压哈尔米亚的嚣张气焰本身对苍月也并无坏处。   所以陈翎问起,柏靳也会淡然应声,“合理。”   柏靳言罢,哈尔米亚脸色微变,也脱口而出,“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柏靳温声道,“我说,陛下说得合理,燕韩的诚意有目共睹,我也从苍月来了立城,这是苍月的诚意,那单于的诚意呢?”   柏靳声音温和醇厚,丝毫未有压迫感在其中,但眼下,却让哈尔米亚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一侧,听完柏靳的话,陈翎继续端起茶杯饮茶,神色淡然。   陈翎也好,柏靳也好,反复都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公事。   哈尔米亚看着陈翎那幅清秀斯文的脸,忽然才意识到,她比谭进,沈辞还要难对付。   但哈尔米亚有很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   这里不是苍月,但是柏靳的人抓了他七次,也放了他七次,这是建立在想要与他地缔结盟约,收服他的心思上,若是柏靳想杀他,无论他在燕韩,还是在西戎都无区别。而眼下又在燕韩地界,以沈辞为首的将领,都恨不得剥了他的皮。他若同时得罪了燕韩和苍月,不说日后苍月会站在燕韩一处,一起对付西戎,他恐怕连立城都出不去。   陈翎心中盘算得清楚明白。   哈尔米亚恼意看她,咬了咬牙,缓缓道,“好,既然苍月和燕韩都有诚意,那我哈尔米亚也有诚意。”   哈尔米亚说完,从腰间拔出弯刀。   “单于!”身侧的侍卫惊呼,“不可!”   哈尔米亚没有搭理他,而是目光继续看向陈翎,“燕韩说话可算数?”   哈尔米亚目光死死盯着陈翎,也看着陈翎脸上的表情变化,却见陈翎听完淡淡笑了笑,“算数,君无戏言,自然算数。”   哈尔米亚正深吸一口气,却又听陈翎道,“只是,朕还没说完呢……”   哈尔米亚顿住。   柏靳也转眸看她。   陈翎悠悠开口,“谭进谋逆,单于也掺和其中了吧。燕韩国中所生的安城之乱,单于也有份,朕险些连命都丢在安城了,这要是不算清楚,也不说清楚,日后朕怎么知晓单于会不会出尔反尔,继续在背后做这些事情?”   “你!”哈尔米亚恼意。   陈翎又道,“单于稍安勿躁,这还没完,安城之乱不说了。单于在曲城的时候,用血书挑衅了燕韩在立城的驻军,而后又去了摇城,挟持紫衣卫统领威胁敬平王,就这样,单于在我燕韩绕了大半圈,如入无人之地,戏耍军中将领,朝中要员,国之栋梁,哦还有方才,连朕都算计了进去。就这样,朕还要同你合作,你让燕韩朝中怎么想朕,军中怎么想朕,国中怎么想朕……就为了同你哈尔米亚合作,朕连颜面扫地都不顾了,做人人口中的昏君吗?”   哈尔米亚:“……”   哈尔米亚想反驳,却语塞。   柏靳也看向陈翎,徐徐道来,游刃有余,软硬兼施,也让人无话可说。   就是哈尔米亚自己都无话可说。   “你想怎么样?”哈尔米亚沉声,双目中带着隐忍。   陈翎看他,“哪只手推的沈辞?”   陈翎说完,柏靳和哈尔米亚都愣住,盛文羽眼中微滞。   陈翎继续道,“安城之事,朕可以看在东宫的面上不同你计较,但这里是立城,你当着立城驻军的面打沈辞的脸,就是当着朕的面,打立城驻军的脸,那你让朕的脸往哪儿搁呀?”   哈尔米亚脸色煞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翎幽幽道,“让你自己断一只手臂,不算过分吧,做君上的也要同臣子交待一声,好堵悠悠众人之口,不是吗?”   柏靳饮茶。   “欺人太甚!”哈尔米亚恼意,身后的侍卫已经直接拔刀。   盛文羽也拔刀。   苑中的紫衣卫,苍月暗卫和哈尔米亚的近卫都纷纷拔刀。   陈翎淡声道,“安城之乱你在其中推波助澜,曲城挑衅边关驻军将领,摇城挟持紫衣卫头领要挟敬平王,洪城杀了薛超,这些在单于看来都不算欺人太甚,反而是朕要单于一只手臂息事宁人,就算欺人太甚了?那西戎口中的诚意,朕还真不敢苟同。”   哈尔米亚再度缄声。   无法辩驳,便只能转眸看向柏靳,正欲开口,陈翎先道,“若不是看在东宫面上,朕一定要你性命。不是朕要你性命,是立城边关的守军要你的性命。朕不拦着,沈辞昨日不就杀了你吗?朕不够诚意,还是你不够诚意,哈尔米亚?”   哈尔米亚知晓接不了话,只得硬着头皮开口,“殿下也是这个意思吗?可是殿下要同我缔结盟约的。”   榆木和葡萄都纷纷看向柏靳,光是听着,都觉得骑虎难下。   紧张的氛围中,柏靳低眉笑了笑,漫不经心叹道,“我要是出声,便是有失偏颇了,单于是我找来的,陛下也是我找来的,我若偏颇,便是失信于人。”   哈尔米亚攥紧掌心。   陈翎轻声道,“那单于不如再好好想想,等想好了,我们再谈,慢慢谈,不急的……”   哈尔米亚额头青筋暴起。   ***   折回苑中,葡萄同榆木和柏靳一处,忍不住感叹,“哗,这燕韩的珩帝好生厉害,噼里啪啦的一句句,一个脏字都没有,一句重话都没有,全程温和,逼得哈尔米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气得额头和脖子的青筋都暴起了!”   葡萄只有十二三岁,说的话来的时候,一股少年气。   榆木瞪他。   见榆木瞪他,葡萄连忙躲在柏靳身后,“殿下,榆木大人又瞪我了,我哪说错了,珩帝就是有些厉害嘛……”   榆木又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同柏靳道,“殿下,以珩帝的态度,此事会不会节外生枝,看珩帝的模样,不像会善罢甘休。”   柏靳笑,“我以为南顺有个宋卿源就够了,眼下看,燕韩还有个陈翎,都不是省油的灯。”   葡萄挠了挠头,确实,不怎么省油……   柏靳低头饮了一口茶,继续道,“陈翎同我早前想的不同,我以为他年少即位,一路得敬平王府扶持,敬平王过世,她少些火候,谭王之乱她取胜也是侥幸,眼下看,怕是走眼了,他比旁的君王沉稳多了,好事。”   “啊?”葡萄有些听不懂,只能继续挠头。   柏靳放下茶盏,“哈尔米亚在燕韩撺掇了这么大摊子烂账,是太过嚣张了,他若是来苍月这么走一遭,我也不会留他。权且看看,哈尔米亚要是真能沉得下这口气,向陈翎服软,我会保下他,他日后也能继续做他的枭雄;他若是沉不住气,怕是日后也不了事情,我保他做什么?”   “人来了吗?”柏靳问。   榆木应道,“应当在路上了。”   “谁啊?”葡萄不明所以。   榆木看他,“哈尔米亚。”   葡萄一脸懵。   ***   盛文羽送柏靳和哈尔米亚离开,偏厅中便剩了陈翎一人。   盛文羽折回的时候,陈翎半枕着手腕处阖眸,小寐着。   她昨晚都同沈辞在一处,方才是强打着精神,盛文羽送柏靳和哈尔米亚,陈翎在偏厅中枕着手腕,半搭着头睡了。   盛文羽脚下驻足,想过取一侧的披风给她搭上,但不合适。   “云池。”盛文羽唤人。   内侍官上前,“侯爷。”   盛文羽道,“陛下睡了,去取披风来给陛下披上。”   “是。”云池方才顾着旁的事情去了,旁人也不敢在天子近前走动。   云池当下快步去取。   许是听到云池脚步声,陈翎微微睁眼,一共小寐了没有多久,睡眼惺忪着,眼中还有血丝,正好看到盛文羽在苑外。   “少逢。”陈翎轻声。   盛文羽才见她醒了,“陛下。”   陈翎刚醒,并不清楚睡了多久,盛文羽平日里大都理性,眼下眸间亦有温和笑意,“陛下回房中歇会儿吧,方才见陛下眼中有倦色。”   陈翎摇头,“刚才小寐了会儿。”   正好云池折回,“陛下。”   陈翎见他手中捧着披风,应当是见她方才睡着去拿的,陈翎轻声,“不用了,朕醒了。”   云池这才退开。   “你让云池拿的披风?”陈翎随意问了一声,她平日里嘱咐过,云池最多只是唤她,不会近前。   “嗯,”盛文羽一语带过,转了话题,“哈尔米亚的事,陛下打算怎么做?”   陈翎也正好在想此事。   云池知晓她醒后会饮热茶,正奉了茶盏上前,陈翎正好端起,微微抿了抿,“今日这么做,哈尔米亚一定不甘心,即便他甘心,朕也会继续逼他,逼到他应不下来,那就不是燕韩不肯给苍月颜面,是哈尔米亚的缘故要断自己后路,柏靳也说不到燕韩头上。”   陈翎放下茶盏,“哈尔米亚背后做了这么多事,真留着他在西边才是心腹大患,但事关苍月,颜面上也得过得去。他本身有把柄在,谁来做,怎么做,结果不一样。西戎这么多部落里,未必就哈尔米亚一人,既然是博弈,那就三方在一起慢慢博弈,朕可以等,柏靳和哈尔米亚未必可以。当哈尔米亚成一枚弃子,那他的生死,于苍月而言也无关紧要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哈尔米亚的事只要耐性,就是时间问题。”   盛文羽看了看她,“陛下是怕自安吃亏……”   若是早前沈辞动了哈尔米亚,那在柏靳跟前,就要有人交待;但天子今日的一番话,矛头焦点都到了天子和哈尔米亚身上,难做的,变成了哈尔米亚。   陈翎看他,轻声道,“朕同沈辞说过了,稍安勿躁,他不会贸然行事的。”   陈翎垂眸。   他昨晚答应了她,不会贸然行事。   也应当,昨晚当消的气都暂时消了……   沈辞的脾气,臭起来时候,她也头疼。   “让边盈来见朕吧。”陈翎吩咐一声。   盛文羽应是。   ***   曲边盈当下正在立城北城门处,她早前没来过立城,立城是燕韩西边的边陲重镇,每日有不少往来的商旅路过。   天子身边有盛文羽在,曲边盈则是同紫衣卫一处,在城中各处随机巡查。   眼下,正好到了北城门出。   “曲将军!”驻军问候。   曲边盈点头,“你们做事,我在这儿看看就好。”   驻军应是。   北城门处进进出出都是人,曲边盈仔细看了许久,但凡看到有异的,也会上前问话或盘查一番。先前就去了南城门处,眼下才到北城门处不久。稍后,还会去城中巡查。   “下一辆。”城门处值守的驻军唤道。   马车滚滚上前,驻军先行上前盘问。   曲边盈正好好奇看了看,既然随机抽查,她正好看见,按住腰间佩刀上前时,刚好听到身后快马奔来,“曲将军!”   曲边盈都临到马车前,还是驻足转身。   一骑在城门口停下,而后下马上前附耳,“曲将军,陛下传召。”   天子在立城的消息并未传开,知晓的人也不多,所以也没有在官邸下榻,而是在安全的地方。   当下,天子传召,曲边盈不敢耽误,也跃身上马,同身后的二十余骑一道折返。   恰好方才马车上的人从帘栊出,见曲边盈打马而去,又正好有驻军到了跟前,隔断了视线,“做什么的?”   “做买卖的。”他应声。   驻军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因为他的眼睛稍微偏蓝色,长相偏俊美,像有羌亚血统,但身材并不高大,同燕韩一般。   通关文牒都是齐全的,驻军将文牒换给一侧的家仆,“去吧。”   家仆应好,也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入城中。   北城门入城中,经过西市前有些堵,马车暂停。   官邸的近卫牵着嗯嗯出来散步,却突然见嗯嗯对着前面的马车犬吠。   幸亏近卫牵住了,否则嗯嗯怕是要扑上去。   “嗯嗯!”近卫见嗯嗯叫得厉害,此处又是西市前,往来都是商旅,而且多西戎商旅,嗯嗯这么叫始终不妥当,好容易近卫才将嗯嗯拖走。   马车中,方才家仆模样的人放下帘栊,西戎话小声道,“邪了门儿了,方才的狗一直朝着这边叫。”   就怕引人注目。   碧眼男子一口西戎话,“狗叫怕什么?”   家仆叹道,“也是。”   碧眼男子继续问,“打听了吗,哈尔米亚是还没死,沈辞没杀他?”   家仆颔首,“是,珩帝在立城,沈辞收了手。”   碧眼男子笑道,“他真是命大。”   家仆担心,“会不会出纰漏?”   碧眼男子道,“不会,他就是太狂妄,习惯了目中无人,觉得自己是枭雄,就这么堂而皇之到燕韩挑衅。这种时候,也不仔细打听珩帝和沈辞的关系,就想着要取沈辞性命。从小到大,他都赢得太容易,不知天高地厚了。就那给他加把火,送他一程。”   家仆应是,又问,“到立城了,要先见人吗?”   碧眼男子笑道,“先不,我们先等,等他们急着要收拾烂摊子的人,我们手上的筹码才够。哈尔米亚还真是不聪明,人人都指望他死,连族中都是,他自己半分都不觉得,那也怨不了旁人。这世上,叫哈尔米亚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第098章 愤怒!   东大营中,沈辞刚到,陆续有军务呈报。   在立城驻军当中,刘贺更多在对内的军务管理和日常操练中,沈辞负责全局和日常军务之外的事,譬如同兵部的交涉,还有西戎相关的军事。   两人相互配合,也相互备份,当沈辞或是刘贺不在军中的时候,有韩关,郭子晓等人帮衬,军中也能井然有序。   沈辞是晨间接到的消息。   将军府来了书信,刘贺将军连夜起程回将军府了,旁的来不及多说,只让尽快归家。   刘老将军年事高了,又一身都是早前征战时留下的伤,前一阵就听说病情反复,但一直撑着,这趟刘贺将军回乡,恐怕是……   仿佛许多事情凑到一处,听军务的时候,沈辞一直皱着眉头。   “刘将军不在,大家打起精神来!”   “是!”   “都去做事吧。”沈辞放下方才手中的一沓文书。   跟前的驻军将军散得七七八八了,就韩关还扭扭捏捏得留在原处,既不上前,也不动,就佯装在原地找腰带里的东西。又不时余光瞥沈辞一眼,再要么继续一面找袖袋,一面念叨,“怎么回事,去哪儿了?真是奇怪了。”   沈辞低眉笑了笑。   韩关的性子,他同子晓都再清楚不过。   昨日韩关在气头上,在他面前摔了东西,恼意走了。   眼下是气消了,又因为昨日在他面前摔了东西,发了火,不好意思开口,又不好意思走,就这么磨蹭,耗着,看能不能耗着耗着就有台阶下了。   这么多年,老韩一点都没有变过。   沈辞双手环臂,看着老韩在那里找东西找得都快将自己身上翻秃了,沈辞笑道,“子晓呢?”   沈辞话音刚落,韩关当即应道,“哦,老郭去城中轮值巡逻了!”   沈辞心知肚明,今日该去城中轮值巡逻的人是韩关,韩关一定是特意同子晓换的。   看穿不戳穿,沈辞轻嗯一声,没有说旁的了,而是低头,佯装翻了翻手中的公文,实则是给了韩关台阶。   韩关果真也不找东西了,快步上前。   周遭没有旁人,韩关悄声道,“陛下和苍月同哈尔米亚照面过了吧?”   沈辞转眸看他,“你管得真多。”   韩关被怼,顿时耷拉了嘴,但见沈辞继续低头,韩关又凑近些,继续神秘道,“将军,我打听过了,应该谈得不好,哈尔米亚脸色很难看得出来了……”   沈辞:“……”   沈辞‘佩服’,“你很闲是吧?要不要去校场跑二十圈?”   韩关又被怼,只得噤声。   眼见沈辞将手中的文书都放在手中,他赶紧伸手接住,“将军?”   “找地方放。”沈辞说完,往屋外去。   韩关抱了文书,赶紧跟上。   将军的性子他也再清楚不过,是没气他昨日摔佩刀的事情,韩关抱着文书,追着沈辞下台阶,“将军,要不,我再让人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谈崩?等谈崩了,我们就名正言顺剁了哈尔米亚给老薛报仇!”   沈辞看他。   韩关又赶紧住嘴。   校场处,有驻军慌张跑来,“沈将军!”   韩关才被训了,也要当即训回来旁人来,“将军跟前,冒冒失失的做什么!”   驻军愣了愣,赶紧拱手,“沈将军,出事了!”   “怎么了?”沈辞看他,认得是跟着郭子晓的人。子晓今日轮值巡城,难道是巡城出了问题?   韩关也跟着紧张起来,驻军还在喘着气,“驻军巡城的时候同哈尔米亚的人冲突上了,双方打起来了,郭将军刚到,让赶紧通知将军一身!”   眼前的驻军,是昨日跟着他们一处的驻军之一,所以认得哈尔米亚。   子晓一向心中有数,知晓哈尔米亚的事情牵涉太广,所以当即让人来找他。   “在哪?”沈辞问。   驻军应道,“就在西大街,全是围观的百姓,还有驻军和紫衣卫在,冲突的时候,对方杀了城中百姓,眼下是收不了场了。”   “艹!”韩关咬牙。   沈辞的脸色也难看到了至极,哈尔米亚怎么会出现在西大街!   紫衣卫在,那就是陈翎也知晓了。   “走!”沈辞怕出事。   在立城边关这样的地方,最怕的就是往来的商旅和城中的百姓冲突,因为动辄冲突就会升级成燕韩和西戎的摩擦,眼下的还不是西戎商旅,是哈尔米亚!   沈辞打马扬鞭,从东大营直奔西大街去!   韩关等人连忙跟上,一口大气都不喘,天子还尚在立城,哈尔米亚这是要同燕韩撕破脸吗!   一路飞驰!   等到西大街开外时,就已经围满了立城中义愤填膺的百姓,都在说着西戎人在城中杀人了,若不是有驻军拦着,还不知有多少人要闯入。   沈辞等人勒马停下。   有人见到沈辞,“沈将军来了!”   继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沈辞出,纷纷同他说起,“沈将军,有西戎人伤人!”“沈将军!这些西戎人太无法无天了!”“沈将军!”   ……   一时间,都是群情激奋的百姓,将周遭围得水泄不通,韩关忽然明白方才来报信的人口中说的“不好收场”的意思。   不仅不好收场,还闹大了!   这,就连韩关心中都不由捏了把汗……   眼下到处都围着立城的百姓,再往内才是驻军。   幸亏老郭机警,将周围都封锁了,韩关心中轻叹。   沈辞和韩关都下了马车,驻军让出空隙来,沈辞、韩关和随行而来的二十余人入了封锁区域内,区域内都是驻军,这些驻军将百姓和发生事端的地方隔开,也将周围团团守住,不可能逃脱。   酒肆三楼中,碧眼男子视线正好可以看清楼下所有的动静,也一面安静喝着酒。   激怒哈尔米亚太容易,尤其是在这种时候,让他对驻军和立城百姓动手太容易,因为他习惯了行径嚣张跋扈,狂妄自大。   今日,就有一场好戏落幕。   碧眼男子看着沈辞朝哈尔米亚处走去,嘴角微微勾了勾。   ……   沈辞上前时,是有紫衣卫和驻军在,而郭子晓也同哈尔米亚僵持着,才生出事端的时间不长,所以围观的百姓也就在西大街周围。   地上有立城百姓和驻军的尸体,也有哈尔米亚身边亲卫的尸体,是已经交锋过了。   “将军!”郭子晓见了沈辞来,顿时舒了口气,沈辞不在,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告诉陛下了吗?”沈辞问向一侧的紫衣卫,紫衣卫颔首。   哈尔米亚看向沈辞,比起昨日的不可一世,沈辞这次见他明显渗出了一层冷汗,也是在顾忌,但看他的目光不似昨日那般挑衅,仿佛多了说不出的憎恶。   同他看他一般。   “就在这里守着,谁都别动,子晓,让人疏散百姓,不要让人再聚多。”沈辞吩咐,郭子晓应声。   郭子晓转身吩咐了身侧的两个驻军,驻军都拱手听令。   沈辞并未上前与哈尔米亚对峙,只是远远看了看哈尔米亚一眼,而后去查看地上的立城百姓与驻军的尸体,还有哈尔米亚身边近卫的尸体。   “说,怎么回事?”沈辞看完才问起。   郭子晓应道,“末将正在附近巡城,听到此处发生冲突,赶来正好见是哈尔米亚,但双方已经动手,例行巡逻的驻军死了人六七人,哈尔米亚身边的近卫死了两人,百姓死了三人,还有……一个孩子……”   沈辞咬紧牙关。   “艹你娘的!”韩关当即就忍不住。   “老韩!”郭子晓拦住他,“别冲动!”   “还怎么不冲动!昨日让昨日不冲动,今日让今日不冲动,昨日杀了这个畜生,今日这些驻军兄弟就不会死,这些百姓和孩子都不会死!”韩关径直拔刀,“你我投身军中做什么的!不就是保家卫国吗?!如今这个杀我兄弟,屠我百姓的畜生就在这里,你们怕什么!战死沙场不怕,还怕被人诟病吗?老子不信这个邪!在燕韩的土地上,他杀我百姓与驻军,我他娘的还不能杀了他!”   “老韩!”其实郭子晓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只知道从身后死死抱着他,免得他失去理智!   但郭子晓自己也一腔怒意!   “还要忍让到什么时候!老薛死的时候,怎么没见他忍让!”韩关挣脱,眼见就要上前,哈尔米亚也皱眉准备应付,沈辞拦下他,“老韩,住手!”   韩关诧异看他,“将军?”   昨日是有天子在,但今日没有!   韩关像看一个陌生人,“将军!”   沈辞心中也在剧烈得矛盾着,尤其是,看到身侧孩子的尸体……   ——自安,哈尔米亚的事你别管了,我来做。   ——稍安勿躁。   ——自安,此事牵涉了苍月,没那么简单。凡是并非只有简单的黑白,不要冲动。   沈辞看向哈尔米亚,哈尔米亚也看向他,“是你的人先动的人,沈辞,你在构陷我。”   “放你娘的屁!”韩关又险些扑上去。   郭子晓拦住。   哈尔米亚沉声道,“你故意让人驻军挑衅,逼我身边的亲卫动手,然后才伤及立城的百姓,然后你的人,转眼跑了,眼下就演这么一场戏?”   沈辞看他,脑海中都是昨日陈翎的话,是,哈尔米亚是没理由做这些事……   哈尔米亚继续道,“你们这些燕韩人,卑鄙!”   “放屁!你大爷的!”韩关已经在暴怒边缘。   哈尔米亚沉声道,“你们是想要我的命……”   沈辞眉头越发皱紧。   ……   三楼酒肆处,早前的家仆入内,“沈辞让人遣散百姓了,这么看,是不想事情闹大。”   碧眼男子看向远处,沈辞同哈尔米亚还未动手,也似陷入了僵持。   碧眼男子道,“他要遣散百姓,那就再煽风点火,让沈辞骑虎难下。”   “是!”家仆去做。   碧眼男子取下手上镶嵌着宝石的扳指,扳指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光线,晃了晃固定的地方。   哈尔米亚身后的近卫正好见到,没动声色。   “你说的人呢?”沈辞眸间都是愠色。   哈尔米亚轻嗤,“少在这里做戏,你的人早就趁乱跑了,在他来之前。”   哈尔米亚伸手指向郭子晓,“特意背后做这些动作,然后构陷于我,沈辞,你这些燕韩人都不过是宵小!蝼蚁!臭虫!”   “我艹你大爷的!”韩关已经扑了上去,其实郭子晓拦下了,但是哈尔米亚身后的近卫却忽然拔刀上前,用西戎话大喊道,“保护单于,和这帮燕韩砸碎拼了!”   在场大多数人都是听不懂西戎话的,除却沈辞几人。   忽然见哈尔米亚身后的近卫拔刀,走在前面,而后高声喊着一句听不懂的西戎话,所有人都纷纷拔刀警戒,西戎人也全都拔刀警戒,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紧到了极致。   而另一侧,也有人怂恿百姓冲撞驻军,不让驻军护着那几个杀人的西戎人!   其实隔得不远,忽然到处都是呐喊声,高呼声,而哈尔米亚和身边的西戎人原本就听得懂燕韩话,也听得懂让驻军杀了那几个杀人的西戎人平民愤!   原本就紧张的氛围,犹如一根琴弦,到了绷断的临界点。   随着西戎近卫的一声高喊,“保护单于,和这帮燕韩人拼了!”   整个局势在一瞬间爆发,已经不是郭子晓揽着韩关,而是近处的西戎近卫直接拎到砍伤,直接砍伤了郭子晓。   “我艹!”不止韩关,周围的驻军都加入的厮杀。   哈尔米亚和沈辞也再次兵戎相见。   “你们天子孬种,人前大道义,人后让你们做这种卑鄙龌龊之事,我要是今日不死,日后一定抓到西戎,日日凌辱,要他生不如死!”哈尔米亚双目通红!   沈辞恼意,一手抓起他,重重按倒。   佩刀与弯刀碰撞,两人都起了杀意,刀刃交锋处呲出火花,沈辞也眼底猩红,“那我先让你生不如死!”   沈辞杀红了眼,也不躲开,让他弯刀割上他胳膊的同时,佩刀插上他肩膀。   哈尔米亚吃痛,蛮力将沈辞拽到在地。   继而弯刀割向他脖颈,沈辞一角踹开。   等沈辞再次扑上,哈尔米亚已经有些吃力,若不是这一路被榆木追杀,他的伤一直都没好,昨日又与沈辞厮杀到一处,沈辞刀刀都是杀意,他伤得不轻,否则怎么会同沈辞的对峙都相差一筹。   他不甘心!   “啊!”哈尔米亚嘶吼一声,他是西戎的枭雄,怎么能死在这里,哈尔米亚挥刀,沈辞被他手中弯刀的力量振了出去。   又燕韩驻军上前,被杀红了眼的哈尔米亚砍伤。   沈辞起身,两人再度厮杀到一处!   被逼上绝路的西戎人,各个犹如死斗的猛兽,韩关和郭子晓也都在吃力应付,周围的百姓也涌上,驻军拦不住,周遭混乱,而紫衣卫和其余驻军也在疾驰往这处来。   碧眼男子看着眼前混乱一幕,慢慢喝着酒。   然后见哈尔米亚寡不敌众,最后被沈辞压下,佩刀临到他额头的时候,“沈将军!”曲边盈飞奔下马。   但此时,情况已经近乎失控。   沈辞喘着粗气,即便曲边盈上前,佩刀也没拿来,只吼了声,“让开!”   曲边盈喉间轻咽,“沈辞!陛下有口谕在,沈自安!”   只是话音刚落,哈尔米亚身边方才那个近卫冲上,被韩关砍伤,怀中的东西正好落下,韩关看向那把匕首,整个愣住,慌张看向沈辞,“将……将军……”   那是小,小五……   沈辞转眸,看到那枚匕首的时候整个人僵住。   “人呢!”沈辞怒目看向哈尔米亚。   哈尔米亚知晓必死无疑,但不待哈尔米亚开口,身侧的近卫道:“我们单于砍断了他双手双脚,最后才割下了他的头……”   近卫话音刚落,“啊!!!”韩关已经挥刀!   哈尔米亚震惊,忽然意识什么看向沈辞的时候,曲边盈上前,“沈辞!”   沈辞双目泛红,强忍着眼眶中的东西,一刀插入哈尔米亚胸膛! 第099章 烂摊子   沈辞手起刀落,血迹溅了一身。   哈尔米亚难以置信得看着他,而后缓缓看向自己胸前,却未来得及移目,整个人的动作停了下来,“沈,沈辞……”   沈辞胸口剧烈喘息着,眼底的猩红并未褪去。   而随着哈尔米亚的死,周围都逐渐停顿和安静下来。   哈尔米亚终于死了。   沈辞心中如释重负,似忽然一空,又但骤然一沉,方才的报仇的快意不过一瞬,却又忽然陷入到停滞和混沌中……   最后,仿佛才又意识到,他还是杀了哈尔米亚。   韩关和郭子晓都愣住,周围的打斗声也都停止。   曲边盈原本已经上前,但却还是没有来得及制止他,眼下,曲边盈有些看向沈辞,稍许,还是低下头,没有再说旁的……   三楼酒肆上,碧眼男子嘴角微微扬起。   哈尔米亚,终于死了。   而且,是死在燕韩驻军将领沈辞手中的。   沈辞是西戎东边个部落的克星,在西戎诸多部落中素有威名,早前沈辞又杀了娄驰,谭进二人,哈尔米亚这么不可一世的人也只有死在沈辞手中,才无论是从普益部落看来,还是整个西戎看来,都显得合情合理。   这是燕韩同西戎之间的过节。   哈尔米亚自己狂妄自大,非要去干涉燕韩国中内政。   结果触手伸得太长,过犹不及,被燕韩抓了现行,最后死在沈辞手中。   这是哈尔米亚咎由自取的,同旁人没有任何关系。   西戎西边各部落与东边各部落关系不算融洽,相互之间大多有敌意。而哈尔米亚一死,好容易稳定的下来的局势随时可能翻天覆地,东边部落会趁机掠夺西边部落,而西边各部落一直以来都相互不服气,都是因为哈尔米亚的强硬手段聚在一处。   如今哈尔米亚一死,他们需要新的单于,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方式。碧眼男子缓缓带上手中的扳指,从今日起,他就是哈尔米亚。   要搬倒大哥不容易。   悄无声息搬到,又让其余各个部落臣服更不容易。   他应当多谢沈辞的。   哈尔米亚笑着饮完杯中酒水,立城,真是一处好地方……   ***   天子苑外,紫衣卫疾驰,下了马后飞奔入内,“陛下,沈将军他,他杀了哈尔米亚!”   盛文羽僵住,脸色忽然煞白。   曲边盈去也没拦住……   盛文羽迟疑看向陈翎。   陈翎良久都未出声,许久才沉声道,“详细说给朕听。”   “是!”紫衣卫开始说着西大街前因后果。   时间不短,陈翎一声未吭,中途也未打断,只是面色似拢了一层寒霜一般,眸色也渐渐黯沉了下来。等紫衣卫说完,才淡声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紫衣卫退出时,云池来了屋中,“陛下,沈将军来府外请罪了,现下在府外跪着。”   陈翎没有出声。   云池也不敢抬头,但是一直没听天子有动静,又不得不偷偷抬头看向天子。   天子确实没应声。   陈翎轻声道,“少逢,你也出去吧,让朕静一静。”   盛文羽看了看她,想说的,还是克制住,拱手道,“微臣告退。”   云池就算再傻也猜到天子的意思了,也跟随着退了出去。   盛文羽重重垂眸,想起早前明明都抓在燕韩手中的局势,忽然之间就变成了烂摊子……   ***   沈辞一直跪在府外,陈翎没见他,也没旁的动静。   他想起陈翎一而再,再而三同他说起先别动哈尔米亚,稍安勿躁,但他最后还是杀了哈尔米亚……   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陈翎。   也想过,陈翎不想见他。   但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跪在府外的时候,心底还会一点一点生出更害怕的事情。   哈尔米亚的死,会让陈翎同他之间生出嫌隙……   沈辞低头,手心隐隐颤抖着。   他是怕,陈翎不见他……   从晌午到黄昏,从黄昏到入夜。   沈辞似是跌入深渊冰窖。   快至子时,云池才出了府中,见沈辞还跪在原处。   沈辞看他,以为云池是来同他说,让他回去的,但云池轻声叹道,“沈将军,陛下说见将军。”   沈辞僵住。   片刻,才似庆幸般颔首。   ……   他入屋中时,陈翎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册,她应当是听到他脚步声的。   沈辞在想,应当怎么开口。   是阿翎,还是末将,还是陛下……   最终,“阿翎……”   “你没做错。”   两人近乎同时开口。   沈辞怔住。   陈翎手中握着的书册并未放下,只是抬眸看他,又温声道,“你做得都对,站在你的立场上,你做了你该的事,你没做错。”   “阿翎……”沈辞沉声。   陈翎温和看他,“你先回去吧,你还有伤,军中还都等着你,朕也还有旁的事,日后再说。”   陈翎说完,淡淡笑了笑。   这种淡淡笑意,让沈辞很不习惯。   “陈翎,我……”沈辞想解释,陈翎还是笑着看他,“朕知道。”   沈辞愣住。   陈翎温声,“沈辞,我还有事。”   沈辞心底似两种声音反复矛盾着,最后上前,没有说旁的话,只是忽然俯身,吻上她唇间。她没躲开,没制止,但亦没回应他。   他僵住。   她轻声道,“去吧。”   他没动弹,仿佛被窒息吞没一般,一直看着看她。   “听话,去吧。”陈翎出声。   他愣愣点头。   陈翎唤了声,“云池。”   云池入内,他只得退出,身后是云池的声音,“陛下。”   “让曲边盈来朕这里,朕有事同她说。”   “是!”   ……   出了府中,沈辞脑海中还在嗡嗡作响。   ——你做得都对,站在你的立场上,你做了你该的事,你没做错。   ——你先回去吧,你还有伤,军中还都等着你,朕也还有旁的事,日后再说。   ——沈辞,我还有事,去吧。   沈辞心中似压了一枚沉石一般,好似回到了四年前,她让他离开东宫的时候一样。   只是那时恼意,颤声,也红着眼睛。   但今日,平静,温和,嘴角也挂着笑意。   笑意里是疏远。   沈辞不知怎么回的官邸,但回官邸的时候,见韩关和郭子晓等人都在,见了他都上前,“将军!”“陛下没为难你吧。”“将军,你是一直跪了这么久吗?”“将军,陛下见你了吗?”   沈辞正欲开口,才见苑中的盛文羽在,环臂靠在暖亭柱子一侧看他,面色黯沉,没有说话。   “没事了,你们都先回吧,我同少逢有话要说。”沈辞沉声。   将军脸上的丧气模样,韩关和郭子晓自是不信没事了,但将军这么说,建平侯也在,都知道建平侯同将军交情胜过旁人。   郭子晓拽了拽韩关衣袖,既然见到将军回来了,那日明再说,两人拱手告退。   郭子晓和韩关刚离开,沈辞上前,“少逢……”   话音未落,盛文羽一拳将他揍倒在地,“要挟天子舒服吗?”   沈辞轻咳两声,转眸看他,“我没要挟她。”   盛文羽沉声道,“你一直跪在那里,你让天子见不见你?”   沈辞怔住。   盛文羽继续道,“立城驻军和立城百姓都知晓你是因为西戎人杀了城中百姓,你才动手杀了西戎人,你在立城驻军和百姓心中,是将帅,是英雄,他们都觉得你做得没错,是替驻军和百姓出了口恶气。然后你转身到天子面前跪着,天子不见你,你就一直跪,你是想让立城驻军和百姓如何诟病天子?你做的这些不是要挟天子是什么!”   “我……”沈辞语塞。   “是,你不是这个意思,你没想过,你不知道,沈辞,你都是对的!因为你从来没有站在天子的立场考量过事情,你从来不觉得你做的事情是在要挟天子,你总是如此!你知道陛下要替你收拾什么烂摊子!”   沈辞噤声。   盛文羽恼道,“如果不是要顾及你,要顾及你的感受,顾及你的心思,她何必同哈尔米亚和柏靳斡旋!她怕哈尔米亚是横在你心里的一根刺,她自己出面拉哈尔米亚下水,就为了把你摘出去!她处处顾及你!你顾及过她吗!”   沈辞惊住。   盛文羽拎起他衣领,“你清楚你自己在做什么吗!沈辞!一旦苍月在东边同燕韩起冲突,西边,北边会如何和,你一个驻军将领想不到吗!你是习惯了天子会像东宫时候一样,你去出尽风头,她来替你收拾残局!你是有恃无恐!”   沈辞沉声,“我没有……”   盛文羽又揍了他一拳,“如果是先帝让你老实呆着,你会杀哈尔米亚吗!你敢杀哈尔米亚吗!”   沈辞自己都愣住,没有动弹,目光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里。   盛文羽咬牙,“你仗的是什么,你自己真不知道吗?”   “你仗的是天子对你的纵容,偏爱,有恃无恐,你一个做臣子的,需要天子三番五次叮嘱和告诫你不要杀哈尔米亚,还怕旁人拦不住你,自己去立城关外!你为天子考量过什么!推天子到风口浪尖?让她替你收拾残局?沈自安!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次和苍月一个处理不妥当,天子要面临什么!”   沈辞脑海中空白一片。   “哈尔米亚是西戎五个部落的单于,他死在你手里,要怎么同西戎五个部落交待!在三方缔结盟约的时候,你是想让天子推你出去息事宁人?还是天子同时顶着西戎的压力,苍月的压力,朝中的压力袒护你!你觉得天子会推你出去吗?不会!”盛文羽狠狠松开他衣领。   沈辞倒地,脑海中一片混乱,也不想起来。   而盛文羽双目通红,继续道,“沈辞,报仇杀人不是本事!你报完仇舒服了吗?让你开心了吗?”   沈辞闭眼。   盛文羽厉声道,“沈自安,你什么时候才会真正清醒一点,真正为陛下着想!而不是屡次三番,做些让她尴尬,难堪,进退两难的事?”   “汪汪!”嗯嗯呲牙咧嘴,怒目看着盛文羽。   嗯嗯看到盛文羽同沈辞扭打在一团,嗯嗯浑身上下对盛文羽都是敌意,看模样,随时都可能扑上去,狠狠咬盛文羽。   “嗯嗯。”沈辞轻咳两声。   嗯嗯早就夹紧了尾巴,罕见的目光便随着带着攻击兴致的打量意味,没从盛文羽身上离开,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迈着腿上前,挡在沈辞和盛文羽中间。   想保护自己的主人。   “嗯嗯,过来。”沈辞又唤了一声。   嗯嗯迟疑没动,注意力都被盛文羽吸引。   “嗯嗯!”   直到沈辞再唤了它一声,嗯嗯才回过神来,一面警戒着,一面慢慢到了沈辞身侧。   “沈辞,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做天子的羽翼?”盛文羽轻声,“这些时传到朝中,你让旁人怎么想?”   沈辞看向盛文羽,盛文羽也最后看了看他,而后转身出了府中。   袁叔一直在远处,眼中都是担心。   袁叔是家中老人了,知晓盛家同沈家的关系,也知晓二爷同建平侯是自幼玩到大的玩伴,更知道,他们两人说话的,亦或是争吵,打架的时候,都是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事。   但方才,建平侯同二爷之间是动了手,而且还不轻。   嗯嗯在,袁叔没有上前,只远远看着沈辞伸手抱着嗯嗯。   沈辞抱着嗯嗯,压抑道,“嗯嗯,我做错事了……”   “我又给阿翎惹了乱子。”   “我就是个混蛋。”   沈辞阖眸,嗯嗯轻轻蹭他。   ***   翌日,沈辞又去了府外。   府外值守的紫衣卫拦下他,早前,他出入府邸是不会拦的。曲边盈远远见了他,按着佩刀大步上前,“沈辞,苍月东宫在,陛下同东宫在一处,眼下不方便。”   沈辞意外,但也在情理中,沈辞温声道,“那我晚些再来。”   曲边盈点头。   转身之前,沈辞又道,“边盈,替我同陛下说一声,我有事要见陛下。”   “好。”曲边盈应声。   沈辞这才转身回了军中大营。   “将军!”   “将军,没事了吧?”   韩关和郭子晓都围了上前来,目光中都有担心。   沈辞摇头,“没事。”   “那就好……”郭子晓支吾。   韩关也迟疑,“真没事啊,将军,都是我冲动,要是刘贺将军在……”   沈辞道,“晚些再说,先过军务。”   “哦。”韩关去取,郭子晓去召集旁的将领。   空隙处,沈辞想起曲边盈的话,苍月东宫在,陛下同东宫在一处。   ——你仗的是天子对你的纵容,偏爱,有恃无恐!   ——你为天子考量过什么!推天子到风口浪尖?让她替你收拾残局?沈自安!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次和苍月一个处理不妥当,天子要面临什么!”   ——哈尔米亚是西戎五个部落的单于,他死在你手里,天子要怎么同西戎五个部落交待!在三方缔结盟约的时候,你是想让天子推你出去息事宁人?还是天子袒护你!   ***   偏厅中,柏靳放下茶盏,淡声道,“陛下好像连立城边关的将领都管不住,三令五申,他还是将哈尔米亚杀了。”   盛文羽看向陈翎。   偏厅中都能听出柏靳的不满,三方盟约,其中一方被另一方的人杀了,这放在何处都是忌讳。   陈翎慢悠悠端起茶盏,不急不慢,“当街冲突,当着边关百姓和驻军的面,杀燕韩的百姓和驻军,朕没觉得沈辞做错。”   柏靳笑,“陛下真觉得吗?”   陈翎微顿,继续道,“若是哈尔米亚都寻衅到立城城中了,驻军将领因为惧怕天子,什么都不敢做,那朕才是应当担心,边关应不应当交到这个人手里?”   柏靳看她,探究的目光好似要将她看穿,“说句不应当说的,沈辞是救驾过,但手握重兵,天子的话也可以不听,陛下就当真不怕?朝中也不怕吗?”   陈翎轻抿一口,冷静看他,“沈辞的事容后再说,既然是燕韩的事,朕自有打算。当务之急,是哈尔米亚已死。柏靳,你想怎么办?” 第100章 冷静   接连两日,沈辞都去见陈翎。   但都未见到。   陈翎大都时间同柏靳一处,哈尔米亚一死,西边有烂摊子要收拾,处理不慎,会将矛头直指燕韩,给西戎各部落寻衅的机会。   曲边盈私下也好,眼下正是敏感时候,将军别露面好。   这两日边关的巡逻和戒备加紧,城中对西戎的舆论也渐渐紧张起来。   沈辞越渐明白陈翎告诉她的,此事没那么简单。   燕韩地理位置特殊,消息一旦传出,各方就会蠢蠢欲动。眼下消息还没传得那么快,要在起初就处置妥善,才能避免更多风波。   而沈辞也近乎可以想到,即便此事处理妥当,言官的谏言也会一批一批得往陈翎处去。   曲边盈提起后,沈辞接连三两日都再未往陈翎处来。   军中的军务繁忙,他也会不时出神。   原本,陈翎应当启程回惠山了。   眼下应当全盘都打乱。   等到第三日晚间,沈辞还是去了府外,“云池,我想见陛下。”   云池看了看他,为难道,“将军,陛下真的歇下了。”   沈辞看他。   云池又道,“陛下这两日头疼,很早就歇下了,翌日又大都同苍月东宫一处,沈将军有什么话要带给陛下,将军您说。”   除却启善,云池一直都是跟在陈翎身边的,在宫中的时候,云池也知晓他出入天子寝殿不会阻拦,但眼下云池会拦他,沈辞心底澄澈。   “没什么,你就告诉陛下,我来过就好。”沈辞沉声。   “将军放心。”云池拱手。   沈辞道谢,遂才转身。   看着沈辞背影,云池轻声叹了叹,陛下是真的歇下了,这几日除却同苍月东宫在一处,就是在看燕韩同周围的地形图,废寝忘食。他只在奉茶的时候大致看了一眼,见天子好几沓写满了字迹的事,还有被标致的密密麻麻的地形图,方才,陛下是真的歇下了。   ***   第四日上,陈翎终于见到柏靳口中说的,“另一个人。”   陈翎看着偏厅中带着头蓬的人,个头不算高,也不算魁梧,但在头蓬取下的时候,露出一双碧蓝的眼睛,陈翎略微错愕。   碧蓝的眼睛,几乎是羌亚人的特征,而且眼前的生得俊美,羌亚大都生得轮廓深邃,而且俊美,眼前的是羌亚人?   但很快,陈翎眉间又微微皱起,眼前这个碧蓝眼睛的男子,还有几分像哈尔米亚……   陈翎看向柏靳。   碧眼男子上前,朝柏靳和陈翎行礼,“哈尔米亚见过殿下,陛下。”   陈翎和曲边盈都脸色微变。   只有柏靳面色如常。   对方继续道,“陛下,我给燕韩添麻烦了,族中对大哥行迹也多怨言,本是想让我将大哥带回去的,眼下,大哥既在燕韩生事,引得军中和百姓不满,才同沈将军起了冲突,失了性命,责任在我西戎。但大哥毕竟是单于,还请陛下允许我将大哥尸首带会族中处理。”   对方低头的间隙,陈翎看向柏靳。   柏靳朝她颔首。   陈翎会意,虽不知晓柏靳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但柏靳代表的是苍月,柏靳在西戎普益部落一族面前背书,那哈尔米亚的死因已经一锤定音——挑衅燕韩,咎由自取。   柏靳想促成三方合作,眼下是转机。   陈翎也顺水推舟。   “你是?”陈翎迟疑。   对方抬头,“哈尔米亚。”   陈翎多看了他一眼,哈尔米亚道,“哈尔米亚是姓氏,我同大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西戎一族首领以姓氏称呼,大哥早前是哈尔米亚,如今,我是哈尔米亚。”   陈翎倏然会意,为何对方会撇清燕韩的责任,只有这样,他才能越过他兄长的子女承袭普益部落首领,甚至坐稳几个部落单于的位置。   果真,哈尔米亚道,“此事不怨燕韩,大哥在燕韩所做的事,殿下都已告知于我,大哥如今被驻军所杀,是咎由自取。险些挑起纷争,本分我族中本意,普益部落,还有西边诸个部落联盟都愿与燕韩交好。”   哈尔米亚嘴角微微勾了勾,“陛下,殿下,我们族中诸个部落都不愿与燕韩纷争,趁此时机,不如三方缔结盟约,不战。”   哈尔米亚说完,目光依次看向柏靳和陈翎,柏靳和陈翎对视一眼,最后目光再度落在哈尔米亚身上。   ……   盛文羽送哈尔米亚离开的时候,正好在拐角处遇到葡萄。   葡萄没留神撞上了哈尔米亚。   哈尔米亚虽然不高大,但是直接将葡萄撞飞了去,曲边盈目光微凌,身手很好,而且体格很好,恐怕不逊于早前的哈尔米亚。   葡萄吃痛。   哈尔米亚上前,伸手扶起他,“小心。”   葡萄看向那双碧蓝色,又带着笑意的眼睛,葡萄心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才撞上他的时候,对方的眼神中是有戾气的,但眼下,却是和善。   葡萄有说不出的违和在其中。   哈尔米亚尤其不喜欢旁人撞他,但方才才见到葡萄是柏靳身边的近卫,才露的笑意。   回苑中的时候,葡萄还在揉着胸口。   “怎么了?”柏靳看了他一眼。   葡萄面色不怎么好看,“方才撞到蓝眼睛的哈尔米亚了,好疼。”   榆木淡声,“过来。”   葡萄上前,榆木伸手摸了摸他胸口和后背,葡萄痒痒,“别趁机摸我。”   榆木瞪他。   葡萄嘟嘴。   榆木道,“撞伤了,这个哈尔米亚也不简单,身手可能不比他大哥差。”   “啊?”葡萄意外。   榆木嫌他吵,眸色里带着怒意,葡萄闭嘴。   柏靳悠悠道,“他是不是比他大哥差,而且比他大哥聪明很多,他大哥才是部落首领和单于,与普罗部落而言,他大哥有子女,与诸个部落联盟而言,只会跟随让人信服的人,他原本两边都不沾。但只要一口认定他大哥是因为咎由自取,死在燕韩,而燕韩和苍月又都与他大哥交恶,他的出现,力挽狂澜,三方缔结了盟约,于族中和于部落联盟,他是实至名归的英雄。”   “哦~”葡萄惊讶,“这个的心思!”   柏靳继续道,“他还很聪明,知晓珩帝维护沈辞,所以一口将沈辞的干系撇清,这样的人,很懂利益权衡,也懂审时度势,他比他大哥更合适坐单于的位置。”   榆木道,“早前的哈尔米亚张狂自大,在西戎一族中树敌不少,他上位,西戎内部也愿意。”   葡萄叹道,“这个好狡猾。”   榆木道,“不分对错,只有立场不同,但一旦不谨慎走错一步,也一样会同早前的哈尔米亚一样,成为刀下亡魂。”   葡萄啧啧叹道,“榆木大人,怎么到你口中都是刀下亡魂!”   榆木没再搭理他。   “殿下,燕韩同西戎一事暂时告一段落,可是要回苍月了?”榆木看向柏靳。   听说要回去,葡萄高兴。   柏靳道,“回,榆木,巴尔近来不太平,替我去趟边关,让驻军戒严,随时备战。”   葡萄不明白,“殿下,寒冬不是都过去了吗?”   柏靳看他,“是,就是因为整个寒冬风平浪静,所以一定暗潮涌动,酝酿大事。合久必分,分久也必合,巴尔兴许要变天了,等巴尔之事一过,再去南顺看滨江八城。”   葡萄叹道,“南顺,好热的……”   榆木皱眉,“你好吵。”   葡萄又道,“榆木大人,你就让我看看你面具下面的脸吧~”   榆木应道,“除了殿下,见过我脸的人都死了,要看吗?”   葡萄抖了抖。   柏靳忍不住笑。   ……   “殿下,就送至此处了。”陈翎同柏靳并肩至城外。   西戎之事结束,陈翎与柏靳的照面也要告一段落,此次立城之行,都未放在明面上,离开也不会大张旗鼓。   柏靳笑道,“陛下留步吧。”   陈翎颔首。   柏靳道,“好事多磨,西戎之事眼下看未必是坏事,但无论如何,苍月愿同燕韩一道。”   陈翎看他。   柏靳笑道,“陛下,苍月与燕韩关于巴尔的约定,依然有效。”   陈翎也笑,“柏靳,我其实不明白,你为什么大费周章。”   柏靳应道,“陈翎,战争之外,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把视野投向更远方,兴许有不一样的答案。”   陈翎看他。   柏靳颔首,“陛下,就此拜别。”   陈翎点头,“下次见。”   柏靳笑若清风霁月,“许是很快。”   “少逢,替我送殿下一程。”陈翎嘱咐。   盛文羽拱手,“是。”   “有劳建平侯。”柏靳撩起帘栊,上了马车。   目送马车缓缓驶离,最后消失在尽头,陈翎才道,“走吧。”   ***   薛超葬在望向远处草原的山头,今日得空,韩关同郭子晓一道,在薛超的墓侧再起了一座小墓。   小五平日最喜欢同薛超一处,眼下,应当也是愿意同薛超一处的。   旁的东西都没带回,只有手中的那把匕首。   沈辞握在手中似千金沉重。   “先葬这儿吧,等眼下事情结束,再去告知冯大娘。”郭子晓沉声。   沈辞点头。   韩关蹲下,“小五,走好。”   韩关亦倒酒。   沈辞缓缓将匕首放进棺木中,眼中微红。   “将军,盖棺吧。”郭子晓提醒。   沈辞点头。   沈辞起身,身侧的驻军同韩关,郭子晓一道阖上棺木,沈辞鼻尖的红润没有褪去,又有一骑打马而来,“将军,边关急信。”   都知晓今日小五下棺,若不是急信不会这个时候往这里来。   沈辞接过,是一封密信。   驻军中会有探子去往西戎,会有密信送回,都是转手再转手,等沈辞打开的时候,掌心却微微滞了滞,是小五的字迹——那个狗爪子字,只有小五写得出来。   他一直说他不好好练字的场景浮现在脑海,眼下,眼眶红得更厉害。   小五一直跟着他,情同手足。   在阜阳郡,也是小五将他背回了陈翎处。   若不是小五,他早就死在娄驰手下,所以在听到小五被哈尔米亚斩断四肢,最后搁下首级的时候,他和韩关的情绪都会失控。   眼下,就在今日,小五下棺的时候,又收到小五早先传回的书信。   沈辞悲从中来。   书信送回都会辗转许久,写这封信的时候小五还活着,当下,只剩匕首和早前在军中的衣服,一道埋入衣冠冢。   “将军?”韩关见沈辞怔住。   “小五的信。”沈辞拆开。   ——将军,别骂我,我干笨事了……   看到此处,就似小五一惯认错的语气,栩栩如生,就在眼前一般。沈辞方才掩藏得很好,眼下再度红了眼眶,继续往下。   ——我的匕首丢了,好像被偷,找不到了……   沈辞石化。   “将军?”韩关和郭子晓见他表情怪异。   沈辞确实表情复杂而怪异,眼神中庆幸,似劫后余生,小五的匕首丢了,那就是小五还活着;但同时,沈辞眉头又皱紧,想起当日哈尔米亚身边的侍卫。   ——我们单于砍断了他双手双脚,最后才割下了他的头!   沈辞指尖微微颤了颤,小五没死,对方说谎。   越来越多的信息纷涌而至。   ——你故意让人驻军挑衅,逼我身边的亲卫动手,然后才伤及立城的百姓,你们是想要我的命,特意背后做这些动作,然后构陷于我,沈辞,你这些燕韩人都不过是宵小!蝼蚁!臭虫!   沈辞眉头越发皱紧。   哈尔米亚确实这么说起过,他也觉得奇怪过,哈尔米亚没有立场会在这个时候在立城杀人,哈尔米亚也说过,人在他之前趁乱跑了。   而当时若不是哈尔米亚身后的近卫忽然拔刀上前,大喊一声,保护单于,和这帮燕韩砸碎拼了,当时的情况不会突然混乱,纷纷拔刀,而混乱中,也有百姓冲撞驻军,群情激奋,喊着要杀西戎人,局势进一步混乱!   最后他和哈尔米亚在混乱中厮杀到一处,也是那个侍卫袖中掉出了小五的匕首,说小五被哈尔米亚砍断了双受双脚,最后……最后他红了眼,杀了哈尔米亚!   假的?   沈辞恍然大悟,每一步都刚好这么巧合,侍卫也好,匕首也好,被怂恿的民愤也好,都刚好这么巧!   巧到他分明当时都已经意识到有问题,也分明记得陈翎一而再,再而三叮嘱他,此事没那么简单,稍安勿躁,他还是杀了哈尔米亚……   如果没有小五的事,他还会杀哈尔米亚吗?   沈辞背后冷汗冒出,心底冰冷。   中计了!   沈辞攥紧指尖。   又有驻军骑马上前,“将军!”   沈辞转眸,“怎么了?”   驻军下马,“将军,曲将军让来告诉将军一声,陛下离开立城了。”   阿翎?   沈辞眸间闪过一丝慌乱,“什么时候的事?”   驻军道,“晨间时候……”   忽然一瞬,沈辞不知所措,但很快又跃身上马,往城门处去。   “将,将军!”韩关不知出了何事,郭子晓才拾起地上的信笺,整个人僵住。   沈辞一路打马扬鞭,飞驰而去,但明知,人早就已经走了,也追不上,若是要他知晓,就不会晨间离开,晌午前才有消息送到他这里来。   但他还是一路疾驰去了北城门处,北城门处,早已没有人影。   沈辞好似窒息。   ——你做得都对,站在你的立场上,你做了你该的事,你没做错……你先回去吧,你还有伤,军中还都等着你,朕也还有旁的事,日后再说。听话,去吧。   ——将军,陛下真的歇下了。   ——你从来没有站在天子的立场考量过事情。她怕哈尔米亚是横在你心里的一根刺,她自己出面拉哈尔米亚下水,就为了把你摘出去!她处处顾及你!你顾及过她吗!你是习惯了东宫时一样,你去出风头,她来替你收拾残局!你自己真不知道吗?你仗的是天子对你的纵容,偏爱,有恃无恐。   阿翎……   沈辞悲从中来。   ——陈翎最喜欢沈辞,要多喜欢,有多喜欢……   ***   马车上,陈翎靠在一角。   ——陛下早前觉得沈辞做得没错,是因为对沈辞信赖,所以会站在沈辞这边。如果不是仗着天子近臣,借给旁人胆子,禁军中谁还敢如此?为君者,一旦偏颇,如何让朝臣信服?还是朝臣纷纷效仿?   ——既然是天子近臣,就更应当知晓轻重,不轻易置天子于风口浪尖处。   车轮滚滚向前,陈翎目光空望着一处。   她同沈辞,都应当好好冷静。 第101章 惹祸精的孩子   沈辞不知道是如何回的城中,有些浑浑噩噩,牵着马,从北城门处往官邸回。   周围的百姓仍旧热情同他招呼,“沈将军!”   “沈将军,好!”   “沈将军,您脸色不太好看,可是病了?”   “哟,沈将军,可是前几日被西戎人伤了?”   沈辞简单回应,也有遇到城中的熟识,更关切些,“沈将军,好些时候没见到将军夫人了,夫人可是回娘家了?”   沈辞愣住,眸间似空洞,无神,又似心底被什么灼得滚烫而疼痛。   ——聘礼都给人家了,真是全部家当?   ——新郎官,新娘子好看吗?   ——阿翎,我被你惯坏了。我想日日都同你一处,怎么办?   脑海中若浮光掠影,沈辞礼貌笑了笑,轻声道,“回去了。”   熟识笑道,“那早些接夫人回来吧。”   沈辞木讷点头,应了声好。   待得对方离开,沈辞才又听到有人唤他,“将军!”   是他身边近卫的声音,还带着气喘吁吁。沈辞转身,见是近卫牵着嗯嗯,嗯嗯朝他飞扑过来。   “嗯嗯?”沈辞意外。   嗯嗯示好蹭他,又一直想要同他亲近,在他心里难过的时候,犹如一许暖意,沈辞半蹲下,伸手抚了抚它的头,“出来多久了?”   “汪汪汪!”嗯嗯积极出声。   沈辞当然是问它身侧的近卫的,嗯嗯每天要去城中溜一圈,大多时候是袁叔带着,有时候袁叔在忙,会由官邸中他的近卫代劳,眼下应当是近卫带了嗯嗯出来散步,正好在城中遇到他。   近卫果真道,“才从府邸出来呢,没逛一会儿就见到将军了,大老远飞奔过来,恨不得直接扑上来。”   近卫说完,沈辞微暖,也将头靠在它头顶。   嗯嗯舔了舔他。   他心情并不好,嗯嗯反复能察觉到,他退后,它继续上前舔他,他再退后,嗯嗯继续,沈辞险些倒地,嗯嗯才没继续。   沈辞难得嘴角露出笑意,隧也起身,朝近卫道,“把我的马牵回府中吧,我带嗯嗯去走走,晚些回府。”   “是!”一侧的近卫应声上前,将系着嗯嗯的绳索递给他,也从沈辞手中接过缰绳,牵了沈辞的马先行回府。   嗯嗯很久没同沈辞一道散步过了。   沈辞在军中总是事情很多,平日大都是旁人代劳,像眼下这样,沈辞陪着它,嗯嗯整个过程兴奋到不行。   沈辞怕他吓到人,牵得很紧,而嗯嗯也只是兴奋,高兴得时候叫两声,其余时间都很老实听话。   沈辞心底似一直压着一块沉石,牵着嗯嗯的时候,又会短暂出神。   城中也会遇到轮值巡逻的驻军,见了他都在行礼,“将军!”   他颔首。   等到临近北城门的时候,沈辞忽见有紫衣卫护送着马车往北城门外去。   紫衣卫?   沈辞不由驻足,紫衣卫都是听令于陈翎的,陈翎已经离开立城了,怎么还会有紫衣卫护送马车往北城门去?   沈辞正当疑惑中,嗯嗯仿佛忽然被什么引起注意一般,拼命朝着前方汪汪大叫着!   而且扯着链子,就想往前扑过去。   沈辞迅速回神,“嗯嗯!”   但嗯嗯不依不挠,一面朝着前方拼命叫着,一面转身,朝他抬爪子,扯着他走,沈辞倏然皱眉,想起在立城外巡逻的时候,嗯嗯也这么朝着一处叫过,后来他们顺藤摸瓜发现了哈尔米亚的踪迹。   忽得,沈辞滞住,顺着嗯嗯犬吠的方向看去,就从不远处路过的那辆马车处。   沈辞拢眉,“走,嗯嗯。”   沈辞牵了嗯嗯上前。   就在不远处,护送的紫衣卫见是沈辞,也纷纷勒紧缰绳停下,为首的紫衣卫下马,朝沈辞拱手,“沈将军!”   沈辞颔首,嗯嗯还在冲着马车中叫着。   紫衣卫有些尴尬,周围也有不少人驻足围观,紫衣卫神色为难。   沈辞俯身摸了摸嗯嗯的头,“嗯嗯,安静些。”   嗯嗯又叫了两声,乖乖坐好,虽然不使劲儿叫了,但是还不时会低声“汪”一声,但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紫衣卫这才脸色缓和些。   沈辞问道,“马车中什么人?”   他是立城边关的统帅,经由这里过的马车,即便是紫衣卫在护送,他过问一声是合情理的。   紫衣卫应道,“沈将军,是陛下让护送出城的西戎人。”   阿翎?西戎人?   哈尔米亚之事,沈辞并不知晓后续,但柏靳和陈翎都已离开立城,那就是此事已经了解了。   眼下的西戎人是?   沈辞犹疑间,马车中的哈尔米亚微微撩起车窗上的帘栊一角,问候道,“沈将军。”   沈辞明显皱眉。   因为马车中的人生了一双碧蓝色眼睛,而且,虽然身型不同,但哈尔米亚生有些挂像。   沈辞仔细打量他。   哈尔米亚也不介怀,任由他看着,待得沈辞眼中渐渐出现更多的戒备和敌意,哈尔米亚知晓他看出自己像谁了。   哈尔米亚轻声笑道,“多谢了,沈将军……”   沈辞眉头拢紧,不明所以。   沈辞正要开口,正好不远处的孩童在踢毽子,毽子很沉,小孩子踢的时候,没注意力道,正好踢飞了过来,沈辞没有动弹,哈尔米亚却伸手一把握住。   这么强烈的冲击力,不是接住,是握住。   对方身手敏捷,有力,不逊于哈尔米亚,甚至更甚,只是因为体型不如哈尔米亚,所以会让人觉得错觉。   沈辞沉声,“你是谁?”   哈尔米亚笑道,压低了嗓音道,“沈将军,说来还真要多谢你,因为你,从今往后,我才是普益部落的哈尔米亚……”   沈辞湛眸微凛。   哈尔米亚继续道,“沈将军放心,我比我大哥清醒,我不会在你们燕韩搅得天翻地覆,相反,还会和你们缔结盟约,我们相互制衡着西戎东边的部落,对谁都有利。”   沈辞看他。   哈尔米亚笑,“野心大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清时局,西戎西边的部落不会同燕韩交战,有你们在,我才可以慢慢桑食东边的部落,沈将军,我们是盟友,不是吗?”   哈尔米亚眸间都是笑意。   一瞬间,沈辞脑海中零散思绪凑在一处。   ——将军,别骂我,我干笨事了。我的匕首丢了,好像被偷,找不到了……   沈辞忽然沉声道,“小五的匕首是你的人偷的?哈尔米亚身边的侍卫也是你的人?是吗?”   沈辞的目光深邃悠远,好似恍然间将对方看穿。哈尔米亚笑了笑,轻声道,“沈将军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眸间的笑意,比早前哈尔米亚唇畔的诡异笑容还要渗人些。   沈辞眉头蹙紧。   哈尔米亚又道,“不过,还是要多谢沈将军,毕竟……像哈尔米亚这样的枭雄,要死在沈将军这样的人手中才合情合理,死得其所。而且,沈将军这次在驻军和立城百姓心中,不是更有威望了吗?何乐而不为?”   闻言,沈辞掌心死死攥紧。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脑海中窜了起来。   “沈将军,后会无期。”哈尔米亚放下帘栊。   沈辞握紧佩刀,紫衣卫首领警戒,“沈将军,陛下吩咐,请勿让我等难做。”   沈辞转眸看他,遂才慢慢松开腰间的佩刀。   “沈将军,告辞了!”紫衣卫首领挥了挥手,身后的紫衣卫队伍护送着马车离开。   “汪!”嗯嗯朝着马车的方向使劲儿大叫了两声。   沈辞也看向马车的方向,直至那辆马车消失在城门外,沈辞才收回目光。   是他……   ***   回到官邸,沈辞在暖亭中一直坐了很久,环臂仰首靠在暖亭的立柱上,目光空望着夜空星辰入神了许久。   “二爷。”袁叔上前,沈辞转眸,“袁叔?”   袁叔温声道,“这么晚还不歇着?”   沈辞笑了笑,低声道,“我在想事情。”   袁叔叹道,“二爷还是二公子的时候,老奴就一直跟着二爷,这些年一直都在,但凡二爷心中藏了事情就是这幅模样,怕是今晚都不会睡。”   沈辞看向他,轻声道,“袁叔,许久没有一遭喝酒了。”   袁叔笑道,“那老奴去取。”   就在暖亭中,没有旁人,身边只有嗯嗯在。   沈辞同袁叔一处,袁叔是看着他长大的,袁叔同家中的长辈一样,祖父在的时候,袁叔就在了,他从小什么样子袁叔最清楚。   沈辞斟酒,“袁叔,我被人摆了一道……”   袁叔接过酒杯,早前这么同他说话,还是年少时候,说自己被人摆了一道,丢人丢大了,眼下一晃,二爷都这么大了。   袁叔温和道,“这回,又丢人了?”   许是在袁叔面前,沈辞反而放得开,一面颔首,一面应道,“丢人了,丢大了,被人耍得团团转,还替人作了嫁衣……”   袁叔问道,“是前几日立城中死的西戎人的事?”   沈辞意外,“袁叔,你知道?”   袁叔捋了捋胡须笑道,“从那件事之后,二爷就终日心神不宁,老奴估摸着不对,又不好问起,今日见二爷在这里出神,想着问一声。”   沈辞笑了笑,“袁叔,什么都瞒不过你。”   袁叔又道,“二爷,军中之事老奴不懂,但不管这其中过程如何,老奴看到的,是此事之后立城驻军和百姓的安心与踏实。虽然未必事事都能尽人意,也总有波折,但世上又哪有完人?”   袁叔叹道,“二爷还记得小时候吗?”   沈辞看他,“袁叔是说哪件事?”   袁叔道,“就是因为多得数不清,眼下再回过头来看,哪一件不是经历?人总要吃一堑长一智,知晓何处丢人了,下次避过就是,小时候都能如此,眼下为何不能?只不过小时候是打架有输有赢,眼下,是诸事都要复杂得多,要考量的也多。但即便二爷是驻军统帅,也总有顾及不到的事,刘老将军也不是一日成为刘老将军的,刘老将军也是这么一步一步来的。知晓得越早,反而越好……”   沈辞低眉笑笑,“袁叔,你怎么像我祖父似的?”   袁叔笑道,“老将军在的时候,不听多了吗?”   沈辞这才嘴角扬了扬,而后又神色微沉,“袁叔,我将事情搞砸了,其实一开始就有人叫我不要冲动,但我还是被人激怒,最后惹了烂摊子。只是有人替我收拾烂摊子,眼下的立城才风平浪静……”   袁叔温和笑道,“所以呢?”   沈辞微怔,袁叔这么问,他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应声。   袁叔道,“二爷同老将军一样,既是一军主帅,又岂能无血性?既有血性,便有冲冠一怒之时。并非好,也并非不好,取其有度,方能三思而后行。”   沈辞颔首,“我知晓了,袁叔。”   袁叔笑容可掬,其实他说的二爷心中都清楚,只是换个人口中说出,才似旁观者清,也能过心中那关罢了。   “二爷,诸事都会好起来的。”   沈辞颔首,轻嗯一声。   沈辞又饮了一杯,嗯嗯上前蹭他,他也伸手摸了摸嗯嗯的头,嗯嗯在他近处坐下来。   方才同袁叔说了会儿话,不似早前沉闷,但也似有事压在心中。   袁叔还是问道,“二爷,可是同夫人拌嘴了?”   沈辞微楞,没想到袁叔会这么问,但袁叔面前,沈辞又不想隐瞒,“她,好像生我气了……”   袁叔笑道,“二爷才新婚多久,总要磨合,等见到夫人,多同夫人一处,总有相互迁就的时候。早前老将军同老夫人也是,起初的时候,见面就吵,分开就想,后来老夫人过世,老将军许久都未缓过来。”   沈辞没听过这段,但在他印象里,他没见过祖母模样,除了祖父房中的画像。   袁叔笑道,“老奴是见夫人看二爷的眼神都写着喜欢,不会真同二爷置气的;若是夫人真生气了,等二爷去京中接夫人的时候,好好说开就好。只要是为对方考量,总会有磨合与迁就,也会有相互理解。”   沈辞轻声道,“我知道了,袁叔。”   嗯嗯:“汪!”   ***   路上几日,陈翎终于到了惠山,启善早早来迎候,“陛下回来了?”   陈翎面容中有倦色,因为在立城多耽误了好几日,所以近乎这几日都在日夜兼程赶路,才稍许追回来些时间,眼下正疲惫着,恨不得倒头睡上一个长觉。   陈翎问道,“惠山诸事顺利吗?”   启善应道,“陛下放心,诸事顺利。”   陈翎这才点头,继续道,“这一趟在立城有事耽误了,惠山不久留了,还要万州,明日就安排出发吧,路上行快些,早些到万州。”   启善应是。   陈翎又问,“宫中的信送到了吗?”   启善应道,“回陛下,送抵了。太子已经在去万州的路上了,有方嬷嬷陪同着,还有石将军和紫衣卫跟着。”   “好。”陈翎正好回了惠山行宫的寝殿中,“启善,朕累了,歇一会儿。你让人准备好明日上路的事。还有,这些时日京中的要事急事,明日晨间都呈到朕这处来,先处置了。”   “是。”启善应好。   陈翎回了寝殿,恨不得一头栽到龙塌上,就在龙塌处宽了外袍,也从袖中落出那枚金翅蝴蝶翡翠步摇。   陈翎拾起。   ——聘礼都给人家了,那定情信物还拿得出来吗?   ——幸好未雨绸缪了,阿翎,闭眼睛。   ——好看吗?   ——好看。   看着手中的步摇,陈翎略微出神,稍许才继续宽衣躺下,将那枚步摇放在枕边入睡。   ***   惠山离万州不算远,路上行径快些,越是四月中旬抵达万州。   万州是敬平王府的封地,但陈修远还在京中,陈翎这一趟是来看祖姑父的,祖姑父是大爷爷的妹婿,也是老师的义父。   早前在淼城时,老师便说起过祖姑父年事高了,让她抽空去见见祖姑父。   从惠山行宫回来正好。   大爷爷过世后,家中的长辈只剩祖姑父了,这一趟回京,恐怕京中不会太平,她也不知何时才能再抽出时间来万州,正好顺路,也让方嬷嬷带了阿念来。   “老太爷,陛下来看您了。”宁府的管家钟伯来了宁川跟前。   宁老爷子正在屋中窗前晒着太阳,因为年事高了,吹了风,也很少在苑中,想晒太阳的时候,就多在主屋的窗户前,隔一道屏风。   宁老爷子要起,钟伯去搀扶,陈翎上前,“祖姑父,您别起来了,朕来这边坐。”   陈翎说完,朝钟伯摇头。   钟伯会意。   没有再去搀扶宁老爷子,而是去置了凳子放在宁老爷子摇椅一侧。   陈翎落座,“祖姑父,您近来身子骨如何?”   宁老爷子是年事高了,但一看便知晓是精明不糊涂的,身上就有老人家的淸矍,也有睿智在,“劳陛下挂记,一切都好,只是这幅身子实在入宫面圣,还劳烦陛下亲自来看老夫。”   陈翎笑道,“早前同老师说起,想来万州看祖姑父了,就是安城之乱才结束,京中诸多事情都要处理,这一趟从惠山回来,正好看看祖姑父。念念也在路上了,昨日收到信了,说明日就能到。”   “好好好,”宁老爷子笑道,“老夫也想太子了。”   宁老爷子又接连咳嗽了两声。   陈翎替他牵了牵盖在身上的毯子。年事高的人大都怕冷,眼下是四月中,正是春暖花开,也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日子,但宁老爷子身上的衣裳也很厚实,还盖着后毯,是抵御不了寒气。   “许久未同陛下一道下棋了。”宁老爷子看她。   陈翎笑道,“朕也许久未下了,也不知手生了没。”   下棋的时候静心,凝神,也是最好谈事情的时候。   宁老爷子落子,“陛下面有愁容,可是遇到烦心之事?”   陈翎轻嗯一声,“有。”   宁老爷子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更何况是君王?十之一二已是幸事。为君者,一定会遇到不如意之事,不如意之人,不如意之时,皆为常事。”   陈翎顿了顿,又轻嗯一声,继续落子。   宁老爷子也继续道,“阿翎,教你为君之道的人,自己也不是君;教你如何做帝王的,大都一日未做过帝王。他们告诉你的,是他们想看到的君王,但这样的君王是不是好,没人知道。史册中的帝王也大多经过美化,按照史册中的条条款款去要求一个君王,未必能出一样的君王。有时候,臣子有些话听一听就过了,自省即可,多想无益。”   陈翎看向他,“祖姑父?”   宁老爷子一语道破,“宁如涛也是一样。陛下是天子,他能带你去领略书册中的为君之道,但他本身并未君王,他能到的,是他想到君王视野。先帝做过君王,但他未必有陛下做得好……”   陈翎微怔。   宁老爷子又道,“为君者,一日应三省吾身,却不可妄自菲薄。祖姑父老了,很多事情已经不能帮你一件一件细看了。周遭每日都在变,陛下自己也在变,唯一不变的就是改变,一生不变就会守旧。燕韩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平稳,也应当有所激进,以陛下自己的方式,让燕韩走向另一段兴盛。”   陈翎笑看他,“祖姑父真的信朕?”   宁老爷子笑道,“胡不信?”   陈翎也笑。   宁老爷子继续道,“阿翎,在所有陈家子孙中,只有你,才是最适合这个皇位的。先帝不是偏爱,而是他作为一个真正的君王,很清楚自己的判断,未来燕韩需要什么样的君王才能重新走向盛世。”   陈翎看他,“祖姑父,朕其实……”   宁老爷子笑道,“高处不胜寒,越是高处,往往越有寒意,你是君王,周围的人,事,时,都当有自己的判断。”   陈翎颔首,“朕明白了。”   宁老爷子颔首。   屋外脚步声传来,宁姿推门入内,“祖父,该午歇了。”   宁老爷子看着她笑了笑,“好好好,午歇。”   陈翎看向宁姿,宁姿福了福身,“陛下。”   陈翎道,“先扶祖姑父歇下吧。”   宁姿应好。   陈翎去了暖中暖亭处小坐,稍许,宁姿从外阁间中出来,也入了暖亭中。   陈翎问道,“歇下了?”   宁姿莞尔,“歇下了,近来午睡的时间越发长了,大夫说倒也无妨,祖父年事高了,随心所欲,一切从容。”   陈翎点头。   宁姿又道,“糯米丸子呢?”   陈翎应道,“他明日到。”   宁姿托腮,“那今晚我可以与天子同榻了……”   陈翎笑。   宁姿问道,“快同我说说,阿念长高了吗?”   想到阿念,陈翎眸间笑意,“高了,都会骑马了。”   “这么快?”宁姿有几分意外。   轮到陈翎感叹,“倒是你,什么时候成亲?”   宁姿笑道,“不急不急,书念得越多,越觉得周围的男子俗的多,慢慢来,做当世大儒多好,我可是要做女大儒的人,怎么能让男人耽误脚步?”   陈翎又笑,知晓她是想多陪祖姑父些时候,陈翎并未戳穿。   宁姿又道,“你自安哥哥呢?”   陈翎愣住。   宁姿再次托腮,“嗯,吵架了?”   “没有。”陈翎淡声。   原本,也不算吵架。   宁姿叹道,“沈自安呢,需要锤打,祖父常说盛文羽性子沉稳,沈自安……”   陈翎莫名看她。   宁姿笑道,“沈自安到处惹祸,是个惹祸精。”   宁姿言罢笑了起来,陈翎也笑。   宁姿凑近,“不是惹祸精,你还喜欢吗?”   陈翎端起茶盏,低眉笑了笑。   宁姿再次托腮,“但是惹祸精的孩子,怎么这么可爱呢?”   陈翎险些被茶水呛到。   ……   翌日,惹祸精的孩子就到。   “父皇~”阿念扑上。 第102章 最后一课   等阿念扑入陈翎怀中,方嬷嬷才从苑外跟来,口中还喘着粗气,是一路都在跟着阿念跑,但也没撵上他。   如今开了年,个头又长高了,跑得也越发快了,体力又好,方嬷嬷跟着他都有些吃力,好在还有紫衣卫跟着,宁府也安稳,方嬷嬷也放心。   “陛下。”问候的时候,方嬷嬷还在喘气。   见到天子一侧的宁姿,又福了福身,“宁小姐!”   “方嬷嬷好。”宁姿也问候。   陈翎是知晓阿念跑起来什么模样,也见方嬷嬷确实累了,“方嬷嬷,阿念同朕在一处就好,你去歇着吧。”   “是。”方嬷嬷又福了福身。   方嬷嬷跟在陈翎身边时间很长,知晓天子惯来体恤,也不推脱,起身时,正好见天子牵了太子,同宁小姐一道往屋中去。   太子几个月未见天子,明显是想念天子了,一直同天子说着话,眼神中都是亲厚和欢喜,恨不得一直说个不停。   孩子总是粘娘亲的。   更何况太子才这般小。   早前天子南巡都带着太子,是心中舍不得。   但总归有一日,太子也会长大,天子是在慢慢学会让他独立。   看着他们母子两人在一处的背影,方嬷嬷笑了笑。   旁的无所求,天子和太子都平安,方嬷嬷心中就安稳了。   ***   内屋中,宁老爷子还是半靠在摇椅上。   陈翎牵了阿念入屋中,一道上前,“念念,太祖姑父。”   阿念眨了眨眼睛,陈翎知晓是这个称呼太过拗口了些,又轻声道,“太祖姑父。”   阿念记住了,奶声奶气的声音,漂亮的眼睛凑前了些,“太祖姑父~”   虽然拗口,但是从阿念口中唤出,竟然一丝违和感都没有,反而让人会心一笑。   阿念也不是敷衍般唤了声就整个人多远,反而是凑近些,认真打量起太祖姑父来。   “念念。”陈翎提醒。   他凑太近了。   阿念却神奇道,“太祖姑父,你的胡子好像都全白啦!”   阿念还没见过谁的白胡子有那么多!   宁相都没有!   陈翎原本是想再开口提醒的,但因为阿念口中这句话,又顿住,童言无忌,应当许久也未有人这般同祖姑父说话了,祖姑父许是愿意听的。   陈翎将话抑回喉间。   但下一刻,陈翎便后悔了,因为阿念都快凑到宁老爷子跟前,好奇问道,“太祖姑父,我可以扯一扯你的白胡子吗?”   陈翎无语,“念念。”   阿念朝她嘻嘻笑了笑,又赶紧朝宁老爷子道,“念念就轻轻扯一下,好不好?”   “阿念!”陈翎稍微凛声。   阿念赶紧往后退些,不敢离这么近了,但是看向宁老爷子的目光里仍装满了孩童特有的好奇和期盼,也笑眼盈盈,天真透过眼睛溢了出来,让人动容。   宁姿扯了扯陈翎衣袖,笑着朝她摇了摇头。   陈翎心中轻叹。   人人都宠着他,越发无法无天了。   却不知为何,陈翎想起了扯自己祖父胡须的沈辞……   忽然间,好似找到了出处。   陈翎心中微恼,遂也作罢。   而宁老爷子处,也没忍住笑出声来,温声道,“那,就扯一下子?”   阿念瞪圆了眼睛,忙不迭得点头。   说得是扯,阿念还真是扯了。   “嘶~”宁老爷子吃痛。   阿念赶紧松手。   陈翎正欲出声制止,却见祖姑父笑了笑,阿念也咧嘴笑了笑。   一老一少,就在屏风后的阳光下相互笑着,阳光镀了一层金晖,看着温馨又暖意。   陈翎和宁姿四目相视,也跟着笑起来。   “太祖姑父,是真的那么痛,还是骗人的?”阿念一面笑着,又一面凑近,仿佛刚才一幕后,就真的同太祖姑父亲近起来,也没距离了。   宁老爷子果然‘认真’想了想,“而后神秘道,竟然,真被你看出来了……”   阿念觉得太祖姑父很有趣,也愿意一处。   “你都会背什么书了?“宁老爷子问。   阿念朗声,“五目记!”   宁老爷子眼中笑意,“五目记都会背了啊?那很难背啊。”   阿念笑道,“不难背,念念背给太祖姑父听。   “好,我听听。”宁老爷子眸含笑意。   阿念往后一步,站端正了去,然后开始有模有样得背诵,还有抑扬顿挫。   陈翎低眉笑笑。   宁姿轻声笑道,“诶,惹祸精的儿子好聪明啊。”   陈翎看她,强调,“那是我聪明。”   宁姿掩袖,“是了,你聪明。”   陈翎也笑,要么,也确实是她更聪明……   不远处,阿念还在朗声背着,宁老爷子也听得认真。   陈翎继续低声道,“最开始是死记硬背,断句都断不好。后来慢慢学会了断句,也慢慢有了抑扬顿挫,再后来会想着问这句话什么意思,懂得越来越多了,也越长越大了……”   宁姿一语中的,“怎么有种孩子长大不由娘的感觉?”   陈翎轻声,“可不是吗?都会自己找媳妇儿了。”   宁姿乐坏,“哟,哪家的姑娘?”   陈翎一声叹息,“不是哪家的姑娘,许骄,许清和,有印象吗?”   宁姿笑道,“许骄?我见过。”   “你见过许骄?”陈翎只是想着随口这么一说,许骄是南顺的相爷,宁姿应当听过,但她没想到宁姿还见过。   宁姿应道,“是啊,我可是要女大儒的人,我见过许骄两次,早前游学的时候遇到过许骄出使,他喜欢读书,也读了很多书,但凡出使遇上大儒讲学,她都会去。她那里的藏书很多,你要找不到,都可以去他那里找,兴许都能找到。”   “原来如此。”陈翎想起来,“他离京的时候,朕要赠离别礼给他,他要了丽和殿东暖阁里的一本书。”   宁姿摇头,“那你肯定亏大了,他能开口管你要的书,要么是孤本,要么不常见,至少价值连城……”   陈翎看她。   宁姿笑道,“他要是不做丞相也很好,可惜了一个读书的料。”   陈翎笑,在宁姿心中,唯有读书高。   陈翎打趣,“怎么听着,你也喜欢许骄?”   宁姿点头,“翩翩公子,模样又好,看着赏心悦目,我可没读书读杀,我这叫欣赏美。”   陈翎继续笑,“那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朕听闻他同元帝有扯不清的关系。”   “是了。”宁姿看她,“总有那么几个东宫和伴读,有扯不清的关系……”   陈翎:“……”   不远处,阿念终于背完,“太祖姑父,念念背得好吗?”   宁老爷子一面捋胡须,一面颔首,“背得好,殿下聪慧。”   阿念眨了眨眼睛,好奇看他。   “殿下怎么了?”宁老爷子问起。   阿念悄声道,“太祖姑父,为什么我没有胡子?”   宁老爷子:“……”   ***   阿念同宁老爷子在一处,陈翎同宁姿在屋中一道呆了些时候,而后也出了屋中,让他们一老一小在一起。   “祖父近来话少,陛下和太子来了,尤其是太子来了,祖父的话都多了。”宁姿感叹,尤其是方才,祖父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陈翎道,“我听老师说,祖姑父近来身子骨还好。”   宁姿笑道,“是还好,就是想祖母了。”   陈翎会意了。   两人一道在苑中踱步,宁姿说起,“当初谭王之乱,祖父在家中担心,刚好盛文羽来万州看祖父,祖父交待了盛文羽一声,盛文羽一刻都没停留就赶去阜阳郡救驾了,但即便如此,还是没沈辞去得快,这其中,真没别的关系吗?”   宁姿看她,没有戳破。   陈翎目光看向宁姿,没有说话。   宁姿笑,“看来,陛下是心中有数了。”   陈翎问,“祖姑父呢?”   宁姿道,“他有问起你吗?”   陈翎摇头,忽得,又想起昨日祖姑父同她说的话。   ——高处不胜寒,越是高处,往往越有寒意,你是君王,周围的人,事,时,都应当有自己的判断。   原来是此意。   祖姑父是让她自己拿主意,自己判断周围的人和事。   宁姿笑道,“既然祖父没提,应是知晓你心中有数了,阿翎,这一趟在万州呆多久?”   宁姿换了话题,陈翎道,“三两日吧,我还有旁的事。”   宁姿颔首,“那让厨房做你爱吃的八宝鸭子。”   陈翎笑道,“你们家的八宝鸭子,比玉兰阁的好吃。”   宁姿也笑。   ***   黄昏前后,用过晚饭,宁老爷子忽然来了兴致,说要去城中转转,陈翎带了阿念一道。   这里是万州,又有紫衣卫在,在城中散步也安全。   阿念同宁姿在一处,一口一个宁姨宁姨,陈翎则是同宁老爷子在一处。   陈翎未穿龙袍,如同家中晚辈同长辈一道出行,石怀远推着轮椅,宁老爷子同陈翎说着话,“如今是谁在教太子?”   陈翎应道,“朕想让子初(方四平)做太子太傅,但这段时日子初忙于恩科之事,老师在代为教导阿念。”   “方四平……”宁老爷子在脑海中回忆起方四平此人,而后,才缓缓点头,“子初品性好,做太子的启蒙恩师好。”   陈翎继续道,“他如今在吏部任侍郎之职,朕和老师商议过,用这次恩科之事给他练手,等恩科结束,他也算有了新的建树,便将人从吏部调出来,放翰林院一年半载,主持机要文书之事,也熟悉各部运转。子初性情醇厚,学识渊博,又可变通,是日后的良相之才,老师已在未雨绸缪。”   宁老爷子颔首,而后又道,“老夫有话,想单独同陛下说。”   石怀远会意,朝着陈翎和宁老爷子拱手,然后退到一侧。宁姿远远见到祖父和天子一起,便也没有带太子上前。   方才正好行至视野开阔处,眼前就是江城城中的镜湖,镜湖宽阔,环湖下来能用上一整日时间。   夕阳西下,大半个落日已经缀入湖面,轻尘在落下中轻舞着。   宁老爷子开口,“陛下,陈宪的事,陛下心中有数吗?”   陈翎也不隐瞒,“有数。   宁老爷子这才点头,“好。”   陈翎没有看错,明显看到祖姑父眸间一缕欣慰,她正要开口,又见姑祖父朝她笑道,“阿翎,这一步迈过去,你才是真正的天子。”   陈翎看他。   宁老爷子继续道,“你登基之时,尚需有敬平王保驾护航,便如同雏鸟;敬平王死后,谭王之乱顿生,无论是沈辞,盛文羽,曲边盈,范玉,陈修远,方四平,还是曹之都,霍连渠,褚平舆,安允白几人,他们助你平定谭王之乱,是初试羽翼;陛下,陈宪这一步迈过,陛下才是真正的,君临天下……”   陈翎微怔,继而颔首,“阿翎知晓了。”   迎着湖风,宁老爷子接连咳嗽了几声,陈翎上前,“祖姑父。”   宁老爷子摆手,“陛下,老夫今日给陛下上最后一课,陛下这趟回京,日后未必会再至万州,老夫也未必还会在这里,这一课,陛下要仔细听。”   陈翎点头,“祖姑父,阿翎听好了。”   宁老爷子看向前方,夕阳落入宽阔无垠的湖面,已至迟暮,“陛下,早前叶家多好的一手牌,被废帝弃了;赵家分明已经被逼至死路,一手烂牌,却绝处逢生,被晋帝打活了,陛下可知,废帝与晋帝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陈翎摇头,“祖姑父明示。”   宁老爷子沉声道,“陛下,是猜忌。”   猜忌?   陈翎迟疑。   宁老爷子道,“当年燕韩还是赵家天下,但外有虎狼环伺,内有诸侯与封疆大吏割据而治,燕韩江山社稷岌岌可危。你太爷爷同废帝一道谋事,推翻了赵家,原本以为会迎来燕韩盛世,但接种而至的是,废帝对你太爷爷,还有各家的猜忌。慢慢地,也因为猜忌疏远,甚至对你太爷爷背后下过杀手,借因忌惮敬平侯府。”   “晋帝是赵家的遗孤,在朝权更替时侥幸逃脱,赵家被推翻后,天下原本都寄希望与废帝,结果废帝脚跟还未站稳,便想着排除异己,最后落得众叛亲离,国中世家有一半尽数倒戈向晋帝,纷纷逃离废都。原本是弱势的晋帝,却八方来附。晋帝称帝后,更尊公孙先生为相父,也在军中身先士卒,投奔他的世家望族,早前可都是背叛赵家的世家望族,晋帝若心中有嫌隙,这些世家望族未必最后就会站在他一处,这些世家望族最后肯死心塌地跟着晋帝,是知晓晋帝不会赴废帝后尘。”   “那时你太爷爷坐拥万州府,晋帝原本想同你太爷爷两分燕韩,守望而治,也正是因为晋帝豁达坦荡,你太爷爷才会称臣,燕韩没有被一分为二。直到晋帝薨逝,你太爷爷和晋帝都既是君臣,也是知己,后来两家联姻,晋帝的女儿就是你外祖母。”   “只可惜天妒英才,后来同巴尔一战中,晋帝受伤,膝下并无皇子,只有两个公主。你祖父尚了公主,这天下是可以姓赵,也可以姓陈,但晋帝让这天下姓陈,是因为敬平侯府才能守得住燕韩,不被国中旁的居心叵测之徒,或是周遭欺凌……”   “陛下,你太爷爷也好,晋帝也好,他们都是上位者,都知晓御下之术恩威并施,但当利益交换来的东西,也终有一日会被利益交换走。君臣之间,并非只有猜忌,御下,赏罚分明,他们可以是陛下的手足,朋友,甚至君子之交,这样的人,才会不论利益,最后站在陛下这处,因为他们认得不是利益,而是陛下,是天子,这才为君之道。”   “这是君与臣,再推及,便是君与民。为君者,能守住初心,才能不为权力所猜忌,燕韩,也才有重回兴盛的一日。所以陛下,先帝也好,你大爷爷也好,还是老夫也好,我们都觉得陛下比陈宪和陈远更合适坐这个位置……”   起风时,宁老爷子再次咳嗽几声,“陛下的皇位比任何人都正,但君临天下要走的路,眼下侥幸不走,日后也要走,只有真正迈过了这一步,这朝臣子才真正是天子的臣子,天子才能守得住燕韩,守得住盛世。陛下,可记得了?”   陈翎再度颔首,“阿翎记得了。”   宁老爷子难得再露笑意,而后,才又转眸看向远处,一轮夕阳坠下前,周遭已花灯初上。   “祖姑父。”陈翎见他眸间温和下来。   宁老爷子道,“我想四海了。”   四海是姑奶奶,陈翎轻声,“我没见过姑奶奶。”   姑奶奶已经过世很久了。   但提起姑奶奶,祖姑父眼中并无悲伤,而是想念,“我很想她,若是没有她,我也不是今日的宁川。一个好的人,会让你想变得更好,同她一样好。”   陈翎微怔。   起风了,陈翎唤了声,“启善。”   启善上前,将摊子递上。   陈翎给宁老爷子披上,“姑祖父,同我说说姑奶奶的事吧。”   许是也想起发妻,宁老爷子温和笑道,“四海是敬平侯府的女儿,也是你太爷爷最小的女儿,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我那时,是家中父母早亡,投奔外祖父的孤儿。四海喜欢同我一处,会假装喜欢看书,会假装出现偶遇,但我都觉得配不上她,就让她离我远些……”   陈翎轻声,“后来呢?”   宁川叹道,“后来她险些嫁给刘坚……”   陈翎匪夷所思,“刘老将军?”   “是啊。”宁川笑道,“就是他……”   陈翎忍不住笑。   忽然间听这一辈的纠葛,有些违和,也有些奇奇怪怪,但还是好奇。   ……   陈翎安静听了许久,等最后,宁老爷子又道,“我想她了,姿儿也大了,我也快去见她了。到了这个年纪,其实什么都不怕了,儿孙也有儿孙的活法。就是庆幸,年轻时候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没有错过不该错过的人,往后就够了。”   陈翎眸间微滞,似是清风拂面。   ***   接连两三日,阿念都在宁老爷子跟前,下棋,听太祖姑父讲故事,也听宁姿讲故事,时间过得很快。   到要走的时候,阿念很舍不得太祖姑父。   一老一小在一侧说话,陈翎则和宁姿一处。   “阿翎,诸事顺遂。”宁姿眼中不舍。   陈翎也道,“平安喜乐。”   “嗯。”宁姿点头。   等到阿念同宁老爷子道别完,陈翎也上前,“祖姑父,阿翎走了,日后再来看您。”   宁老爷子温和道,“阿翎,你生得像你姑奶奶。”   陈翎意外。   “走吧,一路顺风。”宁老爷子没有多言。   “阿念。”陈翎唤了声。   阿念到了陈翎身边,离开时,朝宁老爷子和宁姿挥手,“太祖姑父再见,宁姨再见,念念会想你们的~”   陈翎莞尔。   ***   马车上,阿念往陈翎怀中蹭,“父皇父皇,阿念想你了~”   陈翎伸手刮了刮他鼻子,“父皇也想你了。”   阿念吃惊得捂住鼻子,一脸匪夷所思看她,“父皇,只有沈叔叔会这么刮我鼻子……”   陈翎:“……”   陈翎佯装微恼,“朕刮不行?”   阿念认真,“鼻子会榻的。”   陈翎探究看他,“怎么,沈辞刮你鼻子就不塌了?”   阿念一本正经道,“沈叔叔说他会注意力道,所以只有他刮鼻子,鼻子才不会榻。”   陈翎微顿,恍然间想起小时候沈辞也喜欢偷偷刮她鼻子,然后也说过同样的话。   沈辞待阿念,似是同待她一样……   阿念又道,“父皇父皇,我要四岁了!”   陈翎轻嗯一声,“该懂事了。”   “什么叫懂事啊?”阿念也好奇。   陈翎拥他,“懂事,就是知道应当知道的事。”   “那念念懂事了!”   “哦?”陈翎看他。   阿念认真道,“听父皇的话,做好太子,念念是不是懂事?”   陈翎忍不住笑,“谁告诉你的?”   “沈叔叔啊,他说我是男子汉,我要保护好父皇!”阿念脱口而出。   陈翎看他,”你沈叔叔还书了什么?“   阿念坐端正了,“沈叔叔说,我们一起保护父皇,还同我拉勾。”   阿念言罢,竖起了小指头,动了动。   陈翎凑近,“你这么喜欢沈辞?”   阿念点头,“沈叔叔教我读书的时候很有趣,同沈叔叔一起,练小木剑,背书,骑马,很累也很好玩,阿念就是喜欢他,他和别人不一样。”   陈翎略微出神。   ——殿下,你又偏心我了。   ——偏心,不可以吗?   ——嗯,小心殿下把我惯坏了。   陈翎指尖微微蜷了蜷,稍许,思绪被耳边的声音拉了回来,“父皇,我是不是很懂事啊?”   童言无忌。   陈翎揽着他,“懂事,等你再大些,真正懂事了,父皇还有很多事同你说。”   “父皇能不能现在就说?”阿念眨眼睛。   陈翎摇头,“不能,你眼下要睡觉了,父皇看折子。”   “那我可以睡父皇这里吗?”   “可以。”   阿念乖乖躺好。   陈翎笑了笑,伸手去拿一册的奏折,却听一侧小小的脑袋一直在出声。   “做什么?”陈翎问他。   阿念伸手捂眼睛,“数羊羊,沈叔叔说,睡不着就数羊羊。”   陈翎:“……”   ***   回京的路上,约莫再行了五六日,又有书信递呈到陈翎手中。   ——沈老将军病重。   陈翎的目光在纸笺上停留了很久,许多事情在脑海中一晃而过……   阿念原本伏在一侧认字,见父皇看一封信看了许久,便问起,“父皇,怎么了?”   陈翎遂才放下纸笺,看向他,“阿念,父皇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呀?”阿念凑到陈翎跟前,睁着大眼睛看她。   陈翎轻声道,“对你很重要的人……” 第103章 祖父   阿念眨了眨眼睛,很重要的人……   “是什么人呀?他在哪里?”阿念抬头看向陈翎,充满期盼。   陈翎轻声道,“在安城,从这里去到安城还要三日,等去了就知道了。”   阿念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陈翎看着他,只见阿念在一侧坐得端正,自己认字的时候也带着欣喜,心中仿佛忽然有了盼头一般,脸上挂着笑意,却不会缠着大人耍赖。   是越发懂事了……   陈翎有时看着阿念,也会忽然想起沈辞。   ——(你总习惯照顾人)谁说的,我在家中排行老二,从小都是父兄照顾我。   ——还有我父兄,你们好就好,我已经知足了,眼下,我比早前任何时候都开心。   陈翎收回目光。   陈宪这条毒蛇,一定不会避开沈迎。   沈迎就是他手中的一张牌,迟早会被用来反咬沈辞和沈家一口……   沈辞早前就是她的伴读,怀城之乱时,又是沈辞不顾性命救她。   沈辞是她身侧的人,陈宪要对付她,一定会先拿沈辞开刀。   沈迎,就是陈宪用来对付沈辞和沈家的这把刀,只是这把刀,未必是刀,也可能是双刃剑。   ——陈宪这一步迈过,陛下才是真正的君临天下……   陈翎端起茶盏,眸光轻敛。   ***   抵达安城是三日之后的事。   此行天子低调出行,紫衣卫也是便服随行,又分散在各处,入城的时候,没有让沈家的人来城外迎候。   马车缓缓停在沈府门口,顾氏在大门外等候多时,见马车停下,顾氏紧张得喉间咽了咽,腿脚也有些发软,但还需上前迎候。   阿念见马车停下,启善撩起帘栊后,方嬷嬷先下了马车,而后抱了他下来。   他抬头就往沈府门口的匾额看。   “沈府。”   这两个字他都认识。   陈翎也从马车上下来,阿念便自觉跟在父皇身后。   沈迎没有官职在,顾氏也没有诰命在身,从前不曾见过天子。   当下,只见一身白衣锦袍的天子从马车上走下,风姿绰约,清雅俊秀,整个人似谪仙一般,顾氏还是吃了一惊……   自安早前一直是东宫伴读,跟了天子多年,但凡回到家中,都会提起天子模样生得好看,也温和隽永,顾氏听了许多,天子在顾氏心中也一直是这般印象。   但等真正见到天子时,那种与生俱来的君王气度,与谪仙般的面容和风姿结合在一处,还是让人略微失神了去。   顾氏虽是商贾之家出生,但在沈家主持中馈多年,礼仪悉数是知晓周全的。   当下,见天子上前,顾氏迎上,没有开口直接唤天子和陛下,而是福了福身朝陈翎道,“贵客远道而来,父亲已在家中等候。”   陈翎轻嗯一声。   顾氏拘谨,不怎么敢抬头,直接迎了陈翎和阿念入内。   方嬷嬷,启善和石怀远等人都一并入内,马车和旁的侍卫陆续都有安排,也有紫衣卫四散开来,守在沈府各处。   等到入了府中,到清净处,并无旁人的耳目,顾氏才恭敬道,“陛下。”   陈翎颔首,“朕正好途径安城,听到消息就来了。”   顾氏抬头看向天子,心中仍紧张得砰砰跳着,“原本以为是风寒一场,但父亲却忽然病重,已请大夫照看了半月有余,不仅没见好转,反而病情越加眼中,父亲他,他已经半月没下过床了……”   陈翎略微皱眉,“大夫怎么说?”   顾氏紧张得手都在颤抖,“大夫,大夫说……说让准备后事。”   顾氏说完,还是伸手抚了抚眼角处,有哭腔在。   身后的方嬷嬷和启善都听得心中一惊。   阿念大抵能听懂的,有人病了,还很重,有半月都没下床了。但旁的诸事后事之类,阿念却是听不懂的,但也眨了眨眼睛,安静而好奇得看向顾氏。   陈翎略微怔忪片刻,稍许,又垂眸,“让人给自安送信了吗?”   顾氏颔首,“回陛下,已经送了,但才去不久,书信往来需要时间,再加上自安要从立城边关赶回,就算夜以继日,也要二十余日,怕是……”   顾氏再度伸手掩了掩鼻尖,哭声道,“怕是赶不及了。”   阿念听到沈叔叔的字,睁大了眼睛,却没有打断父皇和跟前的夫人说话。   而阿念身后,方嬷嬷,启善和石怀远都愣住。   陈翎沉声道,“朕去看沈老将军。”   顾氏这才松开衣袖,刚应了声,才发现天子身侧的小太子一直在打量着她。   顾氏方才的注意力一直在天子这里,心里既又紧张,又不敢多看向天子处,就怕出错,更勿说再分精力去打量太子这里。   眼下,顾氏才看向太子的一眼就愣住。   太,太子他……   顾氏心头骇然,阿念已经跟在陈翎身后一道往沈老将军屋中去。   顾氏良久才回过神来。   自安?   怎么同自安那么像……   顾氏脑海中骤然掠过无数多念头。   ——有心仪的姑娘了?   ——(沈辞脸红)谁说的?   ——爹恨不得昭告天下。   顾氏当时还掩袖笑了笑,知晓他是真的喜欢,才会这幅木愣愣的模样。   但眼下,太子分明……   顾氏脑海中嗡嗡作响,原本就有些混乱和紧张的情绪,当下更是连带着早前沈辞的叮嘱混杂在一处。   约是去年十一月的时候,沈辞告诉她,有重要的事同她说,她那时还以为是年关相关的事。   早前自安在边关,一直未曾回家中,同父亲的关系也有些僵。但这次自安救驾有功,随天子回了京中,也同父亲破冰,家中上下都高兴的,也想着年关时候热闹一场。   她以为沈辞是同她说此事,但沈迎牵她在小榻上坐下,自己单膝跪在她跟前,抬头同她说话。   她眸间意外,又忍不住笑,“今日怎么了?”   沈迎看她,温声道,“阿枝,年关起,我便不能留在家中了。”   她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怎么了?”   沈迎不会开这种玩笑,更不会像眼下这样,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眼中温柔缱绻,“阿枝,我原本是想年后再入京,陪你和山海,还有爹过年关的。但眼下自安去了边关,我要提前带山海入京一趟,不能留在家中过年了。”   顾氏惊讶,自安去了边关,同他要带山海入京有什么联系?   沈迎笑着看她,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握着她的手,目光里有温和,也有不舍,让顾氏忽得心慌。   沈迎轻声道,“夫人,出了些事牵连了沈家,要保全山海,便要把山海过继给自安。”   顾氏顿住,许久,才似反应过来,“行云,到底出了什么事?”   顾氏担心,什么样的事需要将山海过继到沈辞处,而且,年关前就要赴京?   沈迎温声道,“阿枝,此事知晓得越少越好,才不会牵连其中,旁人问起,也同你没有关系。入京之后,我有旁的事情,许是去很久,也许是不会回来……把山海过继给自安,山海也好,你们也好,才都安全。”   见沈迎眼中氤氲,顾氏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行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别吓我……”   沈迎似是这一段时日的忐忑和波折一直压抑在心中,眼下,才埋首在她怀中,没哭没闹,只是温和平静道,“阿枝,我做了错事……我没有旁的法子,我只有这条路。”   顾氏唇畔轻颤,“可自安在边关,你去京中做什么?”   “阿枝,无论自安在哪里,我要山海去见的人,是陛下。”   顾氏整个人僵住,即便她再不了解朝中之事,但需要将山海过继到自安名下,又需要保全沈家这样的话,顾氏紧张得喉间重重咽了咽,“是,是陛下要你的性命吗?”   沈迎沉声,“是旁人要沈家的性命,断天子臂膀,是我,一步错,步步错,将沈家全盘拖进了沼泽泥泞,要想保全沈家,当存扼腕之心,阿枝,是不是对不起你和山海。”   “你走了,父亲怎么办?”顾氏泪盈于睫,“父亲怎么接受得了?”   沈迎拥她,“阿枝,就告诉父亲,我会告诉父亲,我有要事外出几年,等几年后,风波过去,你再告诉父亲。阿枝,替我好好照顾爹……”   “行云。”顾氏也拥着他,整个人都轻轻颤着。   沈迎伸手绾过她耳发,温声叮嘱道,“我带山海离开之后,切记不要打听旁的,如果陛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自安同陛下有少时的情谊在,即便当初陛下让他去边关,也一定是护着他。这次自安为了救驾,险些连命都丢了,他与陛下共患难过,同陛下之间的情谊,旁人比不了。眼下,只有陛下才能救沈家,也只有陛下会因为自安救沈家。山海年幼,将山海过继在子安名下,就是自安的儿子,陛下会护他;山海留在陛下跟前,是人质,陛下才能对自安放心。阿枝,旁的事情我都已处理好,未及之处,陛下若是周全,你悉数照做。”   顾氏眼泪止不住下落,“好。”   而后,顾氏又道,“你是能瞒着爹,但自安要是问起,要怎么说?”   沈迎替她擦眼泪,“你尽数不知,日后,当让他知晓的,陛下会告诉他,不让他知晓的,陛下一个字都不会提。在陛下心中,自安重要。所以为了山海,你,自安,父亲,沈家,还有顾家,此事都要慎重。”   听到此处,顾氏倒吸一口寒气,“行云,你,你是做了诛九族的事吗?”   否则不会无缘无故提起顾家来!   沈迎没有应声,顾氏知晓他是默认……   顾氏拥他,“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会做这种事?你……”   顾氏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行云,你可是被人利用了?太傅?”   沈迎怔住。   顾氏摇头,“你真当我不知晓,你从典州回来,你背上就有烧伤,你一直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后来又特意借我母亲缘由去了顾家,路上遭遇了流匪,你也不让报官。”   沈迎拥紧她,“阿枝,我对不起你和山海。照顾好爹,还有你自己,若有来世,来世我再还你……”   顾氏敛目,又伸手摸了摸眼中的两行眼泪。   心中清楚,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陛下交待的事……   顾氏连忙伸手,再度擦了擦眼角。   阿念回头看了看早前的夫人,还在偷偷摸眼泪呢,阿念一面走着,一面扯了扯陈翎的衣袖,悄声道,“父皇,刚才的夫人在哭……”   陈翎没有回头,温声道,“她是沈辞的兄嫂。”   阿念对兄嫂两个字默认,有些似懂非懂,但阿念却想明白了一件事,“这里是沈叔叔家吗?”   陈翎点头,“是。”   阿念忽然睁大了眼睛,新鲜得打量着四周,“这里就是沈叔叔的家呀!那父皇,我们去见谁呀?”   阿念似好奇宝宝。   陈翎温声,“沈老将军。”   阿念惊喜,“是沈叔叔的爹爹吗?”   陈翎轻嗯一声。   “哇~”阿念少有这么激动惊呼过。   正好到了屋外,屋中的咳嗽声传来,阿念才想起沈叔叔的爹爹病了,那他不应当这么高兴,这是方嬷嬷告诉她的,旁人若是病了,要关心。   何伯躬身问候,“陛下。”   “朕来看看老将军。”   何伯拱手,而后领了陈翎和阿念入了内屋,“老爷,陛下来看您了。”   阿念跟在陈翎身后,沈叔叔的爹,阿念眨了眨眼睛。   “快,快扶我起来。”沈逢时唤了声何伯,沈逢时是军中之人,早前是因为旧伤才回家中将养的,如今见到天子,即便坐在床榻上,当下也想起身朝天子行礼。   “不必了。”陈翎打断,“出去吧,朕同老将军有话说。”   何伯会意。   沈逢时稍稍侧转身子,朝天子拱手问候,“末将见过陛下,太子殿下,末将旧伤复发,不能下榻见礼,还忘陛下恕罪,殿下恕罪。”   陈翎轻声,“老将军免礼。”   沈逢时抬头,天子威严不敢冲撞,只恭敬看过一眼,便又低头。早前天子还是东宫的时候,沈逢时见过,眼下,又是不一样的风骨,可瞻仰,却不可细下打量。   低头时,目光正好同太子的目光交汇,沈逢时不禁愣住。   阿念也在陈翎身侧歪着脑袋打量他(因为沈逢时低头)。   沈逢时的目光微微颤了颤,明知君臣之间应有的礼节,却还是收不回目光,尤其是,太子忽然朝着他调皮笑了笑!   像,太像,像极了自安小时候……   尤其是方才忽然朝他笑的时候。   但很快,沈逢时察觉逾礼,即便心中万般诧异,不舍,还是收回目光。   陈翎尽收眼底,又唤了声,“阿念。”   阿念上前,“父皇。”   沈逢时又偷偷看了太子一眼,同自安幼时近乎一模一样,如同一幅模子刻出来的,活灵活现,便表情和神态都很像。一老一小,就这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种特别的温馨与和谐在其中,又似说不清道不明。   陈翎开口,“阿念,叫祖父。”   沈逢时眼中隐隐有什么在颤动着,似是难以置信,又似是心中方才隐约在心底拂过的意思猜测……   阿念听话上前,“祖父。”   沈逢时眼眶忽然红了,不知道当如何应声,又不能不应声,就这般,沈逢时看向天子。   正好,陈翎低头看着阿念,叮嘱道,“阿念,日后,只能在祖父一人面前这么唤,旁的任何人在,都不可能,旁人在的时候要……”   陈翎话音未落,阿念机灵道,“沈爷爷!旁人在的时候要叫沈爷爷!”   陈翎心中轻叹,聪明的时候,他什么都知道……   “去吧。”陈翎朝他点头。   阿念便才去到沈逢时跟前,悄声道,“祖父,念念来看你了!”   “殿下……”沈逢时掌心攥紧。   阿念看了看他,小小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祖父,你是不是病了?”   沈逢时眼眶微红,而后颔首,没有说话。   阿念认真道,“那你快躺下,生病的人要躺下。”   沈逢时哽咽道,“好……但末将才起来,等殿下走了,末将再躺。”   阿念果真不纠结了,又坐在床沿边,同他说话,“那你要好好听话,吃药,不要踢被子,不能玩得出很多汗,这样病才会好得快。”   沈逢时不住点头,“好。”   ——爹,生病了就歇歇。   如出一辙。   沈逢时仿佛看到了自安小时候。   阿念再次悄声道,“祖父,你是沈叔叔的爹爹吗?”   沈逢时点头。   阿念眸间掠过一丝欢喜,又道,“沈叔叔小时候听话吗?”   沈逢时笑,“不听话。”   阿念嘻嘻笑道,“他同我说他听话,要我也听父皇的话。”   沈逢时也跟着笑起来。   “那,沈叔叔挑食吗?”   “挑食。”   阿念惊呼,“他同我说他不挑食,要我也别要挑食。”   沈逢时尝试着同他对话,“那,殿下挑食吗?”   阿念顿了顿,而后摇头,“不挑食,我最听沈叔叔的话了,不挑食的,不信,你问父皇?”   沈逢时当然不会真去问陈翎,但爷孙之间的互动却让沈逢时心中温暖。   阿念托腮,“我最喜欢沈叔叔了。”   “是吗?”沈逢时欣喜。   阿念认真道,“沈叔叔会教我用匕首,还有小木剑,还让我扎马步。”   沈逢时笑。   阿念似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祖父,我听沈叔叔说起过你,他说你是大英雄,他从小就很崇拜你。”   陈翎微笑着看他,虽然,知晓他是依葫芦画瓢,其实压根儿连崇拜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只是照着沈辞说的念了一遍,但明显,沈逢时还是眼中泛起了泪花。   陈翎又道,“阿念。”   阿念转身看她,“父皇?”   陈翎上前,“我同沈老将军还有话要说,你先出去吧,同方嬷嬷一道,等父皇同沈老将军说完话,再叫你。”   阿念懂事起身,“祖父,那我走啦,我晚些再来找你。”   沈逢时连连颔首,“好。”   阿念嘻嘻笑了笑,听话离开,临出屋门的时候,还回头朝沈逢时笑了笑,沈逢时想起沈辞在前归家之时。   ——儿子,在边关,可是有心仪姑娘了?   ——有,儿子心仪她。   ——那等你回京,定下来,咱们好好提亲去。   沈逢时一时有些恍惚。   等听到阿念同方嬷嬷一处离开后,陈翎也上前,到了沈逢时跟前。   “陛下?”沈逢时眼中都是感慨,也藏尽了疑惑。   “沈老将军,阿念是沈辞的儿子。”陈翎如实道。   若说先前天子让太子唤的那声祖父,尚还有待商榷,因为自安救过天子和太子,太子也下诏亲封了自安为太子太保,若是因为救命之恩,太子认过自安也不无可能,但这些都是他的猜测。可君无戏言,这句话从天子口中说出,沈逢时便再无怀疑。   太子,是自安的儿子……   那自安?   沈逢时诧异看向天子。   陈翎缓步上前,温和的声音道,“朕自惠山行宫祈福归来,携太子至万州府探望太祖姑父。回京路上,途径安城,得知沈老将军病重弥留。”   沈逢时连忙解释道,“陛,陛下,末将只是风寒引发了旧疾,躺了半月有余,但再将养……”   因为着急,还接连咳嗽了两声。   陈翎仿佛未曾听见,“怀城之乱,自安于乱军之中,舍命救过朕和太子,受封为太子太保,时任禁军统领,却恰逢严冬,亲赴边关驻守,确保边关安慰。沈老将军病重,朕恐自安来不及赶回,便携太子亲至安城见老将军最后一面。”   沈逢时:“……”   陈翎继续道,“幸之者,得见老将军最后一面,心中百感交集;然,不幸者,老将军于翌日过世。沈家上下披麻戴孝,设灵堂于祖宅之中,城中往来皆吊唁,无不惋惜。”   沈逢时惊讶得合不拢嘴。   陈翎看他,“奈何立城路远,自安未及回家奔丧,于灵堂前痛哭流涕,三日不眠不休。朕念及沈家祖辈功绩,并自安救驾有功却未行封赏,追封沈老将军为威远将军。现沈家长孙已过继为自安名下,则入宫为太子伴读,侍奉左右。” 第104章 丧事   翌日晨间,一声哀嚎并着痛哭声在苑中响起,“老爷!老爷过世了!”   是何伯的声音。   何伯是沈府的管家,也是一直在老将军身边照顾的人。   何伯一声痛哭流涕,很快,整个沈府都传遍。   老爷过世了……   像沈家这样的百年世家,即便在沈辞祖父过世后日渐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将军过世的消息传开,不出两刻,苑中便黑压压得跪满了一院子的下人,少说也有一百余口人,都在摸着眼泪。   整个苑中全是哭声,阖府上下都是悲怆。   顾氏跪在屋中,一直哭了许久。   不多时,苑中的下人便都听说大夫人哭晕了过去。   这次老爷忽然去世,对沈家的打击太大。   大爷不在府中,二爷还在军中,整个沈府就只有大夫人在,大夫人要主持中馈,还要操持丧事,眼下,直接哭昏倒了,府中的场景只能用混乱来形容。   ……   别苑屋中,陈翎正看着阿念吃早饭。   方才隐约听到府中的哭声,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启善会意,赶紧去打听,很快,启善慌慌张张折回,“陛,陛下……”   虽然早前一直是大监在管事,但启善也一直跟着她许久,鲜有这样冒冒失失的时候,陈翎眉头微拢,“出什么事了?”   启善跪下,语气中带了几分悲戚在,“陛下,沈老将军,沈老将军过世了……”   什么?方嬷嬷倒吸一口凉气,昨日不是还……   方嬷嬷惊住。   陈翎目光微敛,没有开口说话。   倒是阿念先开口,“沈爷爷?”   方嬷嬷也才跟着反应过来,“沈老将军?这……”   方嬷嬷整个不仅有些楞,还有些慌,昨日还好好的,陛下和太子才见过,怎么会说没就没了。方嬷嬷心中唏嘘,也伸手抚了抚心口。   方嬷嬷自然知晓沈老将军是沈将军的父亲,那也是陛下的……   方嬷嬷看向天子,以陛下同沈将军的关系,陛下她。   方嬷嬷担心。   陈翎缓缓睁眼,轻声朝方嬷嬷道,“方嬷嬷,你照看好阿念,朕去看看。”   “是,陛下。”方嬷嬷福了福身,看着天子背影,还有些心有余悸。   启善连忙跟上。   这也太突然了,但又太真实,就这么一个好好的人,眼见着病着病着便没了,方嬷嬷心中感叹。昨晚陛下就说老将军情况不太好,也听府中下人说起,老将军有半月没下过床了,都在屋中呆着,一直是大夫和管家在照看。她没想到,今日就……   况且,沈家大爷不在,沈将军又在边关一时赶不回来,一直都是大夫人一人撑着府中。沈老将军忽然没了,沈家这可要怎么办呐!   方嬷嬷心中担心着,好些时候,才察觉是太子在扯她的衣袖。   方嬷嬷歉意,“殿下,奴家方才没注意。”   太子虽年幼,行事却有分寸,也懂区分场合。   知晓当问的,就会大声问;知晓迟些问的,就会迟些再问;知晓可能不当问的,就不会主动问,而是扯一扯她的衣袖,等她主动问起。   “殿下,怎么了?”方嬷嬷半蹲下。   阿念似是隐约察觉了些什么,所以悄声问道,“方嬷嬷,过世是什么意思?”   方嬷嬷怔住,忽然想起殿下年幼,其实并不清楚生死过世之意,殿下不到四岁,对这些是没有概念的,方嬷嬷也在想,眼下这个时候要如何同殿下说。   而阿念也罕见得皱眉看着她,没出声催促,但却一副认真的模样。   方嬷嬷思绪间,阿念咬了咬下嘴唇,忽得难过道,“方嬷嬷,是像大监一样吗?”   方嬷嬷再次愣住。   她是没想到太子会忽然提起大监,大监是过世了,但那个时候太子还不知晓过世的意义,大监陪太子的时间很长,太子很舍不得大监,陛下怕太子陷入难过中,就一直没正式同太子说起过。   这时候忽然听到太子口中这句话,方嬷嬷心中百感交集。   阿念继续道,“我听丁桥说起过,大监过世了……”   方嬷嬷眼眶微红,殿下未必知晓过世的意义,但隐约又能感觉到。   阿念又道,“大监过世了,所以我再没见过大监,那是不是,我也见不到沈爷爷了?”   方嬷嬷原本就是半蹲下的,当下,红着眼眶,微微朝阿念点着头,悲伤道,“是,沈老将军过世了……”   阿念眼见着瘪了瘪嘴,然后眼角一点点红了起来,又忽得“哇”得一声,并着眼泪就下来了,一边哭着,一边口齿不清,“可是,可是我昨日才见到沈爷爷。我才同沈爷爷说了话,我还舍不得沈爷爷,沈爷爷怎么就过世了?”   呜呜呜,阿念伤伤心心开始哭起来。   这其中不仅参杂着对沈老将军的不舍,还有早前大监处没有宣泄的情绪,就似忽然雪崩一般,哭得停不下来。   方嬷嬷连忙道,“殿下,沈老将军病重很久了,是撑不过去了……”   阿念哭得更凶,“我不想沈爷爷和大监过世,我不想他们过世!”   方嬷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太子自幼是她照看长大的,每个孩子忽然开始意识到生死别离的时候,都是最难过的时候,方嬷嬷耐性道,“殿下,人总会生老病死,但沈老将军在过世前能见殿下一面,一定是心中高兴的。”   平日里再懂事的阿念,在眼下的情绪中也听不进去,“我不想沈爷爷过世,呜呜,我不想……”   “殿下……”方嬷嬷在想要如何宽慰他,阿念已经哭红了眼睛,抽泣道,“方嬷嬷,父皇也会过世吗?沈叔叔也会吗?方嬷嬷也会吗?”   方嬷嬷僵住,没想到太子已经开始懵懂得举一反三。   方嬷嬷是想要怎么说,但看着阿念的眼睛,还是无法说谎,“是,每个人都会过世。”   阿念继续问道,“萝卜(猫)会吗?我的小马会吗?”   方嬷嬷深吸一口气,“会。”   阿念再度开始耷拉了嘴角,“可是我不想啊,呜呜呜,我不想他们过世啊,呜呜呜。”   阿念再次嚎啕大哭,止不住得哭。   方嬷嬷越是哄到殿下别哭了,阿念便哭得越厉害。   方嬷嬷没法,“云池,去告诉陛下一声。”   云池连忙去。   ***   陈翎去到主苑屋中时,苑中跪了黑压压一片痛哭的下人,何伯眼眶通红,而顾氏方才哭晕了过去,请了大夫来过了,虽然人醒了,整个人却都有些魂不守舍,六神无主。   “陛下。”听到何伯口中恭敬声音,顾氏也转身,颤颤的声音道,“陛下,父亲过世了……”   顾氏用手帕捂住嘴角,悲恸得只剩抽泣声。   何伯安慰道,“大夫人才哭昏过去一场,要留意身子啊。”   陈翎也道,“夫人节哀。”   手帕后,顾氏的哭声断断续续。   陈翎继续道,“朕昨日见将军便病痛缠身,还同朕说起他最怀念驰骋沙场的时候……沈家一门忠烈,功绩不应被磨灭。”   “启善。”陈翎唤道。   “陛下。”启善上前。   陈翎沉声,“拟诏。怀城之乱,自安于乱军之中,舍命救过朕和太子,朕念及沈家祖辈功绩,并自安救驾有功却未行封赏,追封沈老将军为威远将军。沈家过继自安名下幼子,即日起入宫为太子伴读,侍奉左右。”   “诺。”启善拱手。   顾氏与何伯都目光颤颤看向天子,陈翎继续道,“让人快马加急,尽快寻自安回府奔丧。”   “是。”启善再次拱手。   陈翎又上前,同顾氏道,“夫人,朝中尚有要事,朕不便在安城久留,沈老将军过世,但沈府眼下只有夫人在,沈将军威名于世,前来吊唁之人恐怕不会少。朕让启善留下,替夫人一道照看老将军身后之事,也算朕的心意。”   顾氏福了福,“谢陛下,父亲若知晓……”   顾氏似是再说不出话来。   陈翎再度开口,“夫人节哀。”   顾氏颔首。   ……   屋中的窗户是小开着的,虽然苑中满满都是哭声,但方才屋中天子的话,苑中的下人若是仔细听,是能听见的。   陈翎出屋的时候,也有小厮多看了两眼,而后低下头去。   “陛下!”正好云池上前,“殿下听说老将军去世,在苑中哭,方嬷嬷让告诉陛下一声。”   陈翎微顿,“带殿下过来。”   云池照做。   “父皇~”等阿念上前,没像早前哭得那么厉害了。   陈翎看他,“沈辞是你的救命恩人,也是太子太保,你去送送沈老将军,来。”   陈翎说完,自己领了阿念入内。   “沈爷爷,呜呜……”   “沈爷爷,不是昨日说看念念练匕首吗?念念练得可好了。”   陈翎提醒,“阿念,老将军睡了,不要吵醒他。”   阿念点头,“念念不哭,念念不吵。”   陈翎揽紧他。   ……   沈府大门处,曲边盈策马而来,见沈府大门外开始挂白,身后几骑跟同着曲边盈一道下马。   “出什么事了?”入府后,曲边盈首先见到石怀远,石怀远应道,“沈老将军过世了。”   曲边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会?”   “老将军久病多时,今日晨间就过去了。”   这,曲边盈心中轻叹,沈辞还在立城边关,哪里有那么快能赶回来?   “沈辞的哥哥呢?”曲边盈问道。   石怀远摇头,“没见到,说是出远门了,眼下是沈家大夫人一人照料,陛下让启善留下帮忙照看。”   曲边盈好似还没从方才的意外中回过神来,沈老将军的事太突然了,沈辞这处要怎么办?   ***   沈府有丧事在,御驾不便在安城久留。   顾氏忙着老将军的后事,只能送天子至门口,陈翎上马车前交待,“府中旁的事宜,夫人可同启善商议。启善跟着朕的时日不短,稳妥细致,有不便之处,让启善去做。”   顾氏已换了一身孝衣,再次谢恩。   等陈翎同阿念一道上了马车,马车驶离沈府,陆续见得城中有人往沈府来吊唁。   陈翎放下帘栊,马车缓缓往城外驶去。   马车驶出好远,阿念才停下哭声,哭了许久,陈翎一直陪着他。   阿念大了,渐渐有生离死别的概念了。   这次哭得这么凶,是因为第一次知晓死亡的概念,也知晓似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所以份外难过。   这些情绪需要慢慢消化,旁人帮不了。   陈翎便一直陪着他消化情绪,直到后面慢慢不哭了,才又开始吃东西。   等吃完东西,心思又绕回了这上面来,忽然煞有其事说道,“沈叔叔肯定也会伤心的。”   都会推己及人了……   陈翎看他,忽然想,再一晃眼,许是都能自己看书写字了。   时间过得好快。   陈翎一时有些恍然,思绪骤然回到早前玉山猎场之后,他同大监,方嬷嬷还有傅太医一道离开京中,是不想要阿念……   就在一念之差,而眼下,阿念已经这么大了,这么懂事,也讨人喜欢。   她会一直守着他,看着他好好长大。   从前只有她,现下,还有沈辞……   “父皇~”阿念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怎么了?”陈翎问。   阿念认真问道,“为什么沈叔叔的爹爹,念念要叫祖父?”   是开始慢慢想事情了。   之前叫外祖母的时候,阿念还没有去思索的念头,将近一年过去,阿念也在长大,每日都有新的变化。   陈翎伸手抚上他的头,“阿念,等你长大,父皇就告诉你。”   “好!”阿念没有寻根究底。   但忽然,阿念又问,“那,祖父也是山海哥哥的祖父吗?”   陈翎颔首,“嗯。”   “可是山海哥哥的祖父过世了,他没有见到祖父。”阿念替山海难过。   陈翎再次摸了摸他的头,“你替他见过了。”   阿念这才点了点头。   阿念在她怀中,陈翎问道,“父皇不在京中的时候,有好好听讲课吗?”   “有。”阿念坐直,“宁相很严厉,我和山海哥哥都会被说,大卜来了就好了。”   都会有严厉这个词了,但老师确实严厉,陈翎纠正,“大伯。”   “大卜。”   陈翎放弃,遂又问道,“大伯没有宁相严厉吗?”   阿念摇头,“大卜不严厉的。”   “不严厉,你有好好学吗?”   阿念点头,“有啊!大卜教我和山海哥哥识字,我们都有好好学,父皇,我比山海哥哥学得好,认识得多!”   陈翎恍惚想起在东宫的时候,她功课一向都好,从来都是沈辞让人头疼,但是说到军事布防,沈辞就滔滔不绝,还可以一面说,一面画,洋洋洒洒画好几页纸不停下。   当时教课的是万将军。   沈辞的热忱让万将军都瞠目结舌。   最后沈辞同万将军两人说得兴奋的时候,会全然忘了其他人,旁人都这么看着他们两人,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接连画了二十几页纸都还没完。   方四平已经低头,开始看自己的书,清心寡欲;昨晚才被沈辞拉去骑马,骑了通宵的盛文羽在补瞌睡;旁的伴读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有陈翎会一直看着他和万将军,她很少见沈辞这么认真且高兴的时候,说到开心处,也会忽然抬头,见眼前睡得睡,说话的说话,看书的看书,只有陈翎在听,他朝她笑,她也笑……   阿念同山海,就似她同沈辞在东宫的时候。   ——陈宪这一步迈过,陛下才是真正的,君临天下……   但要真正迈过这一步,不会比谭进时轻松。   她是,自安也是。   陈翎心中轻叹,自安,现在和早前不同了,我们要面的人和事,都与早前不同了。   ***   边关回安城的路上,沈辞一路快马加鞭。   ——自安,爹病重,速回。   大嫂的信还在脑海中挥不去,沈辞打马快行,马蹄在官道上疾驰。   爹,你等我!   一定要等我……   沈辞双目通红!   ***   至五月下旬,圣驾回京,宁如涛亲至城外迎候。   陈修远来了丽和殿求见天子时,云池应道,“陛下还同宁相在一处说话呢,王爷稍后。”   “好。”陈修远在一侧等。   他是有事要同陈翎说,急不得。   丽和殿中,宁相继续道,“另外,立城之事老臣听说了,陛下,当约束自安行径了。且不说此事对错,尚有苍月东宫在,这是公然忤逆天子,有损天子威严,让邻国如何想?”   陈翎颔首,“朕心中有数了。”   宁相捋了捋胡须,继续道,“立城之事,自安并非全错,立城百姓和立城驻军本不知晓圣驾在,自安此举安了立城军心,也安了立城民心。”   陈翎应道,“此事不宜声张,朕会私下敲打自安。”   说起沈辞,便又正好想起沈老将军过世一事,宁相叹道,“沈老将军过世突然,陛下抚恤沈家举措很合情理,让朝中看到陛下念及救恩,上至已故沈老将军,下至沈家幼子,实为妥帖。只是,沈迎去了何处,老将军过世都未见踪影。”   陈翎微楞,很快应道,“说是外出有事,朕已经让罗意去查了。”   宁相微微拢眉,“父亲病重都未赶回,不像小事。”   “交给罗意吧,许是,同沈辞一样,未来得及赶回。”陈翎轻描淡写换了话题,“对了老师,太子太傅一事,朕想让子初来做。子初日后若是为相,眼下只在翰林院做编纂还差了些,日后的相辅也是要辅佐太子的,朕是有意,想让他来做太子太傅。”   宁相点头,“子初性情敦厚,耐性,才学过人,学识渊博,是太子太傅的俱佳人选。眼下恩科之事已至尾声,正好可以接过教授太子之职。原本,他日后若是要主事科举,太子太傅这个身份相形益彰。”   陈翎又道,“朕还想一个人。”   宁相看她,“陛下的意思是?”   陈翎笑道,“范玉。”   “范玉?”宁相问道,“陛下为何有此心思?”   “同老师方才说的一样道理,只是子初出生世家,但范玉出生寒门,天下读书人里有不少寒门子弟,子初放此位置固然好,但要这位置上还有范玉,会让寒门子弟心中更有盼头。范玉本就有真才实学,是当初的探花,文采,针砭时弊皆出众,性情也高洁,他做帝师,可让寒门子弟看到希望,同子初一样,两人都是典范”   陈翎说完,宁相忍不住笑了笑,“陛下,越来越像帝王了。”   陈翎也笑,“还差很远,多听老师教诲。”   宁相问,“此行,见过义父了?他老人家可好?”   宁相近来朝中大小事宜缠身,全无闲暇。   “见过了,姑祖父身子骨很好,就是有些想姑奶奶了。”陈翎笑。   宁相叹道,“是啊,义父念了半生啊。”   宁相又问,“阿姿呢?”   “一样的,说着要当大儒。”陈翎笑道,“朕还真让人打听过,她这些年四处参与论道,讲学,在周遭诸国之中都颇有名气。因为上次在苍月京城论道,舌战群儒,巾帼不让须眉,白芷书院还请她去授课,厉害着。”   宁相点头,“她志向与此,乐此不疲。”   陈翎应道,“凡心所向,素履以往。好事。”   ……   陈修远等了许久,才见宁相从丽和殿出来,云池来了东暖阁中,“王爷,陛下这处得空了。”   “好,去通传吧。”陈修远也起身。   只是刚行至丽和殿外,就见阿念来了苑中。   “大卜。”阿念同山海一处。   山海恭敬拱手,“敬平王。”   陈修远应好,而后问道,“殿下回来了?”   阿念点头,“我去见了太祖姑父,还有沈爷爷!”   沈爷爷是沈老将军,陈修远早前就听到沈老将军过世的消息,是有些突然,但就在军中,旧伤多多少少都有,旧疾复发,若是牵连旁的,是无力回天。   正好云池折回,“王爷,陛下宣见。”   陈修远颔首,又朝阿念道,“我先见陛下,晚些来看殿下。”   阿念点头,原本也是父皇要见山海哥哥,他是同山海哥哥一道来的,眼下大卜去见父皇,他同山海哥哥去了东暖阁等。   “这段时日辛苦你了。”陈翎见了陈修远,“朝中和阿念都是你在照看。”   “朝中本也没什么大事,阿念也好照看,折子能看的都看了,不能看到堆那儿了,陛下需自己过目。”陈修远特意同她说一声。   陈翎看了看,这一摞也够厚了。   陈修远看向她,方才在东暖阁,他就一直在想怎么说,眼下,仿佛也不想了,径直道,“陛下,我有些私事,可能要离开半年左右。” 第105章 饿了   陈翎皱眉,“私事?”   “又去私猎?”陈翎放下手中折子,“也猎得太久了吧,陈修远……”   陈修远看她,“陈翎,我这一趟不在燕韩,可能半年,可能还会更久,敬平王府内的事我已经让刘叔同大哥在照看,短时间内敬平王府不会出差自。但如果有事,让人送信给我,府中知晓去哪里寻我。”   陈翎看他,随口问道,“是阿卿的事?”   陈修远微怔。   陈翎低头,继续看先前的折子,“你真当朕这个天子是摆设?阜阳郡私猎,你要见谁,没见到谁,朕都清楚……”   陈修远噤声。   陈翎继续道,“你是燕韩敬平王。”   陈修远道,“此事同敬平王府无关,也不会将敬平王府牵连其中。陛下若有事寻我,我随时赶回,我只是不放心她刚回去,东宫不好做,陛下比旁人都清楚。”   陈翎再度放下手中折子,轻声叹道,“西秦尚武,都不是省油的灯,涟卿能做东宫,是各方为了自己利益,暂且求的平衡。你若不是燕韩敬平王,东宫自身尚且难保,陈修远,你自己小心。”   陈修远应道,“放心,等确认阿卿安稳我就回来。”   陈翎看了看他,没再说旁的,“好。”   “我想带阿念出宫一趟。”陈修远温声,“早前答应阿念,好好念书,带他出宫吃糖葫芦。”   陈翎笑道,“好。”   ***   “大卜,我想带萝卜一起去。”阿念眼巴巴看他。   “好。”   阿念觉得今日的大卜特别好说话,平日都要大战好几个回合才妥协,但今日一口就答应了,阿念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同,但又说不好有什么不同。   “大卜,我们做什么去?”马车上,阿念问起。   “吃糖葫芦啊,上次不是答应你,你要是好好读书,就带你出宫去吃糖葫芦?你父皇同意了。”   “哇~”阿念兴奋得险些从马车中直接跳起来,而后忽然意识到,书中说的,储君要有储君的威仪,阿念又坐了回来,“真的?”   见陈修远眼中温和笑意,阿念笑道,“那我要和大卜一起睡。”   陈修远嫌弃,“你踢被子……”   阿念瘪了瘪嘴,“不踢了。”   陈修远笑了笑,没说话。   马车径直出宫,却没往敬平王府去,阿念认得路,“不去接阿卿姐姐吗?”   陈修远温声道,“阿念,阿卿回家了。”   阿念意外,“啊,那她什么时候再回来,念念想她了。”   陈修远半出神道,“应当不会了,她回家了……”   阿念没忍住,眼泪吧嗒一声就开始往下落,“阿卿姐姐回家了,我都没同阿卿姐姐道别,呜呜呜!”   阿念马车上便开始哭。   陈修远看着他,沉声道,“天下间哪有事事都能说再见的,我也没有……”   阿念不哭了,眨了眨眼睛看他。   他前一晚喝多了,稀里糊涂到第二日黄昏了,她招呼都没打声……   陈修远低声道,“我和你一样,再会都没说一声,所以你也不要继续哭。”   话音未落,阿念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阿卿姐姐。”   陈修远觉得自己脑子进水了,才会同阿念交心说这些……   在卖糖葫芦的地方,陈修远握笔,恼火道,“为什么要写信?”   更恼火的是,阿念提议,他竟然也没拒绝。   阿念凑在他跟前,“没有来得及说再见,就要给阿卿姐姐写信说啊。”   陈修远:“……”   “你自己写。”陈修远放下笔,窝火想,她一声不吭走了,他没让人逮她回来都算……   还写信。   阿念可怜巴巴,“可是我不会写字。”   陈修远:“……”   陈修远也不知道是中了他们两个之间谁的邪,真的在这里给阿念当文书,“阿卿姐姐,念念和大卜都想你了。”   陈修远笔下顿了顿,带他做什么?   阿念都快凑他脸上了,“怎么不写了?”   这句不用,陈修远落笔写成,“阿卿姐姐,念念想你了。”   “萝卜也想你了。”   陈修远:“……”   “大卜想你了,他不写。”   陈修远:“……”   阿念眨了眨眼睛看他,“我不会写字,但是认识字啊,你没写大卜。”   陈修远:“……”   识字的孩子越来越不好骗了,陈修远烦躁道,“最后再补。”   两人继续写信,原本说只写两句的,最后洋洋洒洒写了两大页,仿佛还没写完。   “好了,不写了。”陈修远轻声。   “为什么?”阿念瞪圆了眼睛看他。   “糖葫芦要化了。”理由天衣无缝。   阿念提醒,“大卜,你还没补。”   “补什么?”有人已经全然忘到了脑后。   “大卜也想阿卿姐姐。”阿念提醒。   陈修远看他,阿念认真道,“大卜你方才说了的,你是敬平王,不能说谎。”   陈修远:“……”   陈修远鬼使神差在信的尾巴上落下——我亦想你。   忽得耳朵背后都红了,赶紧将笔有多远扔多远,怕这祖宗又要说什么。   阿念看他,“大卜,没有落款。”   陈修远:“没有笔了,不落了……”   反正他不会承认信是他写的。   “有啊。”阿念笑了笑,伸出小手就往墨砚中一按,而后在陈修远惊奇的眼神中,按了手掌印在信笺最后。   陈修远:“……”   阿念笑嘻嘻看着陈修远:“许相教我的!”   但凡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总和许骄脱不了干系,紧接着,阿念抓起萝卜的爪子,一顿操作。   陈修远惊呆。   “大卜。”阿念看他。   陈修远义正严词道,“我不按,手大。”   ……   终于,有人一手的墨汁再也洗不干净。   陈修远头疼,还不知道把人送回去的时候,要怎么和陈翎解释这一手的墨,好在还有一日的时间,今晚没事就抓他起来洗手。   阿念很喜欢吃糖葫芦,糖丝粘在嘴上,还会舔嘴。   陈修远也在一旁吃。   阿念看他,“大卜,你为什么要吃糖葫芦?”   陈修远不假思索,“好吃啊。”   他为什么不可以吃?   阿念继续看他,“可是大卜你之前说这是小孩子吃的,不好吃。”   陈修远:“……”   “你记错了。”陈修远更正。   “大卜,你是不是偷吃了?”   陈修远骇然,一不留神,一整个山楂咽了下去,也不知是被山楂哽住,还是被阿念戳穿,整个脸憋得通红。   回敬平王府的时候,阿念带了萝卜同没想好一起玩,也没忘拿了‘没想好’的爪子找陈修远,“大卜,还有没想好的。”   陈修远看着信笺最后一人两猫的爪子印,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但架不住阿念欢喜。   陈修远半蹲下,同他和萝卜,没想好在一处,“阿念,大伯不陪你过生辰了。”   “为什么?”阿念是记得大伯同他说了,今年会和他一起过生辰的。   陈修远道,“大伯有事,会出趟远门,所以提前给你备了礼物。”   “什么礼物?”阿念好奇。   “萝卜的口粮。”陈修远给他,他接过,眼看着就要抓着吃,陈修远制止,“给萝卜的。”   阿念笑,“我想尝尝。”   “猫吃的……”陈修远头疼。   “那我给萝卜和没想好吃。”阿念说完撒腿就去。   陈修远起身,远远看着阿念同两只猫玩到一处,生得越来越像沈辞了……   陈翎从小就喜欢同沈辞一道,没有偏爱是假的。做君王,不能有偏爱,但怎么可能没偏爱?   天子不好做,东宫又哪里好做……   陈修远微微拢了眉头。   稍许,陈修远收起思绪,“阿念,该回去了,你父皇要担心了。”   都入夜许久了,阿念点头。   马车中,阿念有些困了,靠着他,一直往他怀里蹭,最后陈修远只得抱着他。   “见过沈老将军了吗?”陈修远问。   阿念有些困,又有些难过,“可是沈爷爷他过世了。”   陈修远抱着他,温和道,“阿念,人总是要过世的,最重要的是他们陪伴过你,便值得被记住。”   “大卜。”阿念看他。   陈修远目光空望着眼前出神,“我祖父过世的时候,我也很难过。”   阿念蹭起身,亲了亲他,“大卜,我亲你了,你不难过了。”   陈修远莞尔,“好。”   印象中的阿念明明还是刚出生那个皱巴巴的小不点,眼下会看到他难过,亲他。   阿念在怀中掰指头。   “做什么?”他问。   阿念再次打了个呵欠,半困半问,“大卜的祖父,念念该叫什么?”   陈修远笑,“别想了,你小脑袋里想不出来。”   阿念又问,“大卜,祖父过世的时候,你哭了吗?”   陈修远也想起那个时候,沉声道,“哭了,当然哭了,还哭了好久。但很久之后才想明白,逝者已矣,祖父最希望不过的,是家中安好,我好,所以我……”   “呼……”怀中,小小的呼噜声传来。   陈修远叹气,他真是魔怔了,才和一个小孩子交心,还不止一次……   陈修远一直抱了阿念回朝阳殿。   回殿中了,阿念还不肯放手,陈翎上前,陈修远忽然道,“没事,我多抱一会儿吧。”   陈翎:“……”   她早就听方嬷嬷说起过陈修远惯阿念,眼见为实。   陈修远一直抱了许久,最后放下时,阿念才松手。   陈翎笑道,“你怎么这么惯着他?”   陈修远也笑,“他刚出生我就抱他,他第一泼尿也是尿我身上的……”   陈翎忍不住笑。   “怎么长得这么快?”陈修远再度感叹。   陈翎问道,“什么时候走?”   “明日吧。”   陈翎看伸手替阿念掖好被角,“阿念会想你的。”   陈修远笑。   ……   等回了敬平王府,陈壁上前,“王爷,都准备妥当了,明日晨间就可出发。”   “好。”陈修远应声。   他早前就去过西秦,永建在,府中都以为他是燕韩国中的世家子弟,他也说是陈家的远房旁支。   这个身份不算突兀。   也不引人注目。   陈壁离开,陈修远在苑中出神,忽得脚下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陈修远见是没想好。   陈修远蹲下,伸手摸了摸没想好的头,“我们去西秦见阿卿。”   “喵~”没想好蹭他。   陈修远微微垂眸,走得这么急,连自己的猫都不要了……   他是去送猫的。   没旁的。   ***   阿念睡了,陈翎离开朝阳殿往寝殿折回,到寝殿的时候,见到启善回来了,云池和启善在苑中说着话。   见了她,启善和云池赶紧躬身拱手,“陛下。”   “怎么这么快回来了?”陈翎意外。   她让启善留在安城帮衬,至少要七八日去了,她同阿念才回京一两日,启善便回来了。   启善应道,“怕陛下和殿下不习惯,路上走得快了些,想早些回来。”   陈翎抿唇,她同阿翎回京路上就已经很赶,启善这个时候就成抵京,怕是一直在赶夜路,陈翎没有说破,只问了声,“沈府那边怎么样了?”   启善应道,“老将军的后事都还顺利,但老奴离开的时候,沈将军还未回来。”   沈辞从边关回不了那么快。   “云池,替朕备杯茶。”   云池知晓是天子有话同大监说,云池连忙去做。   陈翎看向启善,“启善,大监过世很久了,宫中不能一直没有大监,你在宫中的时日不断,跟着朕的时日也不断,朕和太子你都照顾周全,宫中之事也打理妥善,事事无需朕再操心。眼下,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从明日起,换牌子,接大监之职。”   陈翎说完,启善掀了衣摆跪下,“老奴谢陛下。”   陈翎伸手扶起他,温和笑道,“日后当改口了,大监。”   启善躬身,“陛下。”   陈翎又道,“对了,差人问下,边盈何时回来。”   启善拱手,“老奴想着陛下要问,刚差人问过了,说曲将军今日晚些到。”   陈翎笑,“好,让人告诉她一声,明日早朝后来丽和殿见朕。”   ***   夜色下的城郭巍峨大气,南城门前,十余骑大马而过,各个皆身着紫衣铠甲,远远一看便知是天子身边的紫衣卫。   城门口时,为首的一骑唤了一声,“吁~”   而后跃身下马,身后十余骑纷纷效仿,都在城门口下了马,配合盘查。   “曲将军!”城门口值守的禁军纷纷问候。   “嗯。”曲边盈颔首。   紫衣卫是天子近卫,入京时可查可不查,但曲边盈带头,身后的紫衣卫都配合禁军。   等盘查完毕,曲边盈等人才跃身上马入京。   入夜不多时,京中过往还有行人,尤其是夜市附近,曲边盈等人未骑太快,怕扰民,也怕冲撞行人,但快至夜市处,却见几骑从对面打马而来,撞翻了好几处摊贩,嚣张跋扈。   “将军,好像是紫衣卫?”身侧的副将皱眉。   “天子脚下都这么嚣张,平日里还了得?”曲边盈伸手从副将手中接过鞭子,斜对面的几骑冲了过来,曲边盈一鞭子将为首的人从马上抽了下来。   顿时人仰马翻,身后几骑也纷纷勒马停下。   “你他娘的,敢阻碍紫衣卫办差!”被鞭子抽下马的人恼意打骂,但等看清眼前的人,顿时僵住。   紫衣卫?   为首的是个女的,紫衣卫里还有谁是女的?   顿时,脸色铁青,“将,将军……”   “哪一营的?”曲边盈自幼跟着去老将军在军中,军中将领的威严气度都有,更勿说当下,身后就是十余骑,语气中都是不容置喙。   “我,我是……”那人连话都说不清楚。   曲边盈将鞭子抵还给副将,“领去石怀远那里,紫衣卫是天子近卫,是天子跟前的人。这如今都混进了些什么东西,给我一个个查,这些玩意儿是从哪儿来的!底都给我揪出来!”   “是!”副将应声。   “曲,曲将军,饶命啊!”对面连忙求饶。   周遭都是围观的百姓,也不乏有人叫好,人群中,曲边盈目光搜过一眼,而后又回到某处。   曲边盈下马,上前至熟悉的身影处,笑道,“范玉,这么巧?”   范玉也道,“才从政事堂出来,晚了些,本想寻处吃饭的,正好看到曲将军……伸张正义。”   “哦,这样……”曲边盈看了看他,仿佛没怎么考虑,又脱口而出,“正好我也饿了,要不,一起?”   范玉看了看她,没有应声。   曲边盈继续道,“上次那家我很想吃的叫什么面来着……”   她一时想不起,但又说很想吃,明显是胡诌。   范玉解围,“阳春面。”   “哦,就是阳春面!”曲边盈笑了笑,稍微停顿了稍许,又道,“我这才风尘仆仆回京,范大人不会不赏脸吧?”   是怕他拒绝。   果真范玉的回绝之词都在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怎么会?”   曲边盈笑,“那我先回紫衣卫衙门报到,范大人,晚些见。”   “晚些见。”范玉应声。   范玉见她跃身上马,而后骑马离开,即便不似先前几人一样在街市中疾驰而过,却仍旧英姿飒爽,光彩照人。   范玉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脸上的笑意。   稍许,又缓缓敛去了笑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你在想什么,范玉……   ***   紫衣卫衙门处,曲边盈回京报到后,又很快将手中诸事都安排妥当,正准备离开,却见副将上前,“将军。”   副将脸色有些微妙。   “怎么了?我还有事,回头再说。”曲边盈去牵马。   副将尴尬道,“不是,将军,是景阳侯世子来了……”   赵伦持?曲边盈驻足。   紫衣卫上下都知晓,景阳侯世子同将军有婚约,但,在京中见面两人都不说话的。而且,因为将军是紫衣卫统领,赵伦持只是禁军中挂名的将领,在京中名声也不怎么好,一看就知道曲将军看不上景阳侯世子。   而且,紫衣卫也不止一次听到赵伦持酒后说些胡话,紫衣卫还因此同禁军生过争执,后来都是被石怀远将军压下来了,眼下景阳侯世子来,副将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副将到不担心曲将军,论武力值,只有曲将军碾压景阳侯世子的,而且这里还是紫衣卫衙门,将军的地盘上。   副将是怕曲将军将景阳侯打得太狠了去……   “有事?”曲边盈问。   周遭见是赵伦持,纷纷自觉消失。   赵伦持的脸色是不怎么好看,“我有事同你说。”   “说吧。”曲边盈沉声。   ***   城西面摊处,范玉落座。   “范大人。”店家上前招呼,“大人要用什么?”   范玉温和道,“先不用,我等人,先沏壶茶。”   “好嘞~”店家照做,很快热茶奉上,范玉就在原位上等。面摊其实不算大,周遭人来人往,来来去去好几拨人了,但范玉这里一直在等。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见夜色越来越深,店家上前,“大人,要不,您先用些什么?”   范玉笑,“没事,我再等等。”   店家应好。   只是再过了小半个时辰,面摊处已经没有人了,店家才又上前,“大人,夜深了。”   范玉反应过来,“对不住,耽误收摊了。”   范玉起身,店家连忙道,“不是不是,大人,我们还要晚些,只是记得大人提起过家中住得远。”   范玉还是付了铜钱。   “大人,您什么都没用,这钱不能收。”店家赶紧拒绝。   范玉道,“坐了这么久,原本就耽误你们做生意了,收下,小本买卖,不容易。”   店家微怔。   范玉已经转身,店家叹道,“范大人慢走。”   这年头,像范大人这样的官不多了,范大人出生寒门,倒是比那些自家子弟知书达理多了。   范玉也知晓回家的路远,但回家路远,正好可以慢慢走,慢慢想事情。   五月中旬,夜风中稍许还有一丝凉意,正好可以让他多清醒些。   范玉,你是应当多清醒些。   否则,脑海中不应当有丁州时,曲边盈在苑中偷偷看他,但他看见时,她一本正经入内,同他说起打听粮马道的事情。   也不应当有,最后一批粮草从丁州押运离开时,她给了他那瓶药膏,说淼城见。   还有年关回京时,一道吃火锅,盛文羽同陆鸣简都睡了,他们两人说了一晚的故事守岁……   贪念是可怕的东西。   范玉垂眸。   ***   曲边盈到面摊的时候,除了店家,已经没有旁人了。   这么晚了,是走了?   曲边盈上前,“店家,有见到一个这么高的人,生得好看,清矍,喜欢吃阳春面的人,在这里等人吗?”   范玉未穿官服,曲边盈想对方不一定认得。   店家恍然大悟,“您是说范大人吧。”   “是。”曲边盈欣喜。   店家道,“范大人等了好久,刚走。”   话音刚落,曲边盈骑马去追,刚走,就是没走远,走远了也能追上,大不了追到京郊去。   驾,夜深了,也不会冲撞行人,尽量快些。   “范玉!”见到人影时,曲边盈勒紧缰绳。   范玉转身,是没想到是她。   “怎么不再等等?”曲边盈牵马上前。   范玉脑海中还是浑浑噩噩一片,轻声道,“我以为曲将军有事不来了,想着那下次吧。”   曲边盈眼眸微动,喉间轻咽,“我都还没吃晚饭呢……”   范玉道,“都关店了。”   曲边盈支吾道,“我,我就是想吃阳春面……”   范玉深吸一口气,“曲将军。”   他是想直接说清楚,但曲边盈开口,“你家中有面吗?”   范玉看她,“太晚了。”   曲边盈笑道,“那就当早饭?”   范玉原本的严肃也散了去,有些无奈,“边盈……”   曲边盈双手在身后,紧张扯了扯,“我一整日没吃饭了,真饿了。” 第106章 沉寂   范玉微怔。   曲边盈又扯了扯缰绳,继续道,“我有马呢,不在你家久留,吃了面就走,来回不过一个时辰,比挨家挨户去敲门找吃的快。”   范玉看她。   曲边盈笑道,“你该不是心疼你家的面吧?”   范玉奈何,遂也知晓无论说什么,她应当都有理由……   “走了。”曲边盈牵了马先走。   范玉只得快步跟上。   范玉的家在东郊,两人并肩踱步,一侧还有曲边盈的马,方才已经走了许久,是不远了。   曲边盈方才也是头一回这么‘勇猛’,眼下脸色其实有些红,也没开口说话。   范玉解围,“这一路同陛下出行,可还顺利?”   私事不好说的时候,说公事最好。   但凡涉及天子的话题,大抵都有分寸,也不会气氛尴尬或冷场,尤其是两人都算是天子近臣。   而且,他也不是不关心……   她。   范玉问起,曲边盈应道,“顺利。”   许是这时的街头只有他们两人,连巡逻的禁军都还未遇上,这样安静的夜晚,最容易让人生出感叹,尤其还是同范玉在一起的时候。   曲边盈叹道,“就是觉得,有些事很难做。”   范玉静静看着她。   曲边盈忽然觉得,像这样有些话说与一人听,这人听得懂,又含蓄内敛,不会张扬,这种感觉似是踏实。   立城边关的事,曲边盈不好直接说起,就道,”以前总觉得紫衣卫什么事都是从头做起,在外有驻军,在内又有禁军,紫衣卫顶着天子近卫的名头,做什么都不好做;但眼下才知道,边关驻军也不好做。”   范玉轻声,“沈辞?”   曲边盈意外,虽然没承认,但她的表情,范玉足够猜了。   范玉没吭声了。   曲边盈嘀咕道,“你们这些文官,是不是都这么聪明,我就提了一句,同沈辞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   范玉笑。   曲边盈又道,“怎么会猜沈辞?”   范玉应道,“立城边关离惠山近,你同陛下去了惠山行宫一趟,就忽然提起边关驻军,我猜是立城边关。你是紫衣卫统领,能共情的十有八九应当也是边关将帅,立城边关的实际统帅是沈辞沈将军,早前在淼城,你同他也熟络。若非熟络的人,你不会轻易感叹,也不会在我面前感叹,所以,我猜是沈辞。”   曲边盈:“……”   范玉又道,“不担心,不应声”就不算说漏嘴了。”   曲边盈唏嘘,“范玉,你是狐狸吧。”   还是好看那种……   “嗯?”范玉没反应过来。   曲边盈连忙遮掩过去,“要不,不说公事了?”   说什么他都能猜到似的。   范玉看她,“那说什么?”   “私事?”曲边盈想也没想。   范玉:“……”   范玉轻声道,“真要去吗?边盈,太晚了,被旁人看到会误会。”   “误会什么?”曲边盈看他。   范玉:“……”   她忽然这么说,他不知当如何接话。   短暂沉默里,还在并肩踱步着,曲边盈忽然开口,“我没误会,范玉,我是紫衣卫统领,不是京中贵女,我知晓我在做什么。从小到大,我想要,就会打马三天三夜去找糖人,也会在军中要强,会离经叛道,也会独断专行,还会……”   曲边盈似是在斟酌。   范玉看她。   曲边盈驻足,“巧取豪夺!”   范玉未回神。   四目相视里,两个人都骤然脸红,曲边盈紧张扯了扯缰绳,习惯了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下意识跃身上马,“我不吃了。”   范玉却忽然轻声,“到门口了。”   曲边盈:“……”   果真见一侧就是范玉的宅子。   但方才说了那些话,有委实有些尴尬,还怎么去……   范玉温声道,“饥肠辘辘之人,说话不必作数,进来吧。”   曲边盈有些尴尬得杵在马背上,但范玉已经推门入了苑子。   曲边盈轻叹一声,她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啊……   还巧取豪夺。   怎么说出口的?曲边盈懊恼,她就怕是赶夜路赶得脑子不好使了,范玉会怎么想她?   要不是在马背上,曲边盈肯定跺脚。   曲边盈俯身趴马背上,“胭脂,丢死人了。”   范玉推门而出,正好看到她趴马背上,灰溜溜说这一句。   范玉笑,“吃多少?”   曲边盈赶紧坐直了,“我……”   范玉没忍住笑意,“我知道了。”   曲边盈:“……”   曲边盈才下了马,牵了胭脂入内,而后在苑中将胭脂栓好。   在自己家中可以不栓,但在旁人家中不栓是不礼貌。   等曲边盈照看好胭脂,才见厨房内,范玉已经在忙碌。   曲边盈远远看着,其实远远看着也很赏心悦目,曲边盈没有出声,很快听到水开的声音,既而是范玉煮面。   不对,曲边盈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连忙上前,“我来。”   “不用。”范玉看她。   她方才是看到范玉用的左手,才忽然想起的。   范玉也看到她目光落在他右手上,范玉轻声,“去等着。”   “哦。”曲边盈还是头次这么听话转身,也仿佛是范玉头次,这么,同她说话。   她忽然想,范玉许是介意旁人觉得……   曲边盈就在堂中等,宅子不大,曲边盈早前来过,眼下无聊,就在桌上左手同右手掰手腕,稍许,听到范玉唤她,“边盈。”   曲边盈险些翻到凳子下面去,赶紧起身,最后还是拌倒了凳子,哄得一声,曲边盈想死的心都有了,先应了声,“来了!”   紧接着,方才被她踢绊倒时不小心踢了来一脚的桌子,垮了……   它垮了?!   就当着范玉的面。   曲边盈尴尬笑了笑,范玉也不由笑了笑。   ……   两人是坐在苑中的石阶上一起吃面的,全程曲边盈都没有说话。   实在是没有什么比去人家家中吃饭,把人家家中的桌子给拆了更尴尬的事。   而最尴尬的莫过于眼下没有桌子了,又只有两间屋,她不可能去他屋中案几吃,所以两个人就坐在石阶上,安安静静吃面。   对,就是什么都不说,安安静静吃完面走人就好。   曲边盈脸就差埋到碗里。   “吃好了。”曲边盈笑。   她哪里是吃面,是在喝面,范玉看她,“不会不舒服吗?”   她摇头,“军中吃饭都快。”   不知为何,范玉又笑了笑,“好,放下吧。”   “那,那我走了?”曲边盈放下碗筷,又指了指胭脂。   “嗯。”范玉轻声。   曲边盈果真,往胭脂处去,范玉其实没吃完,也跟着一道起身。   曲边盈解开绳索,跃身上马,心里似是揣了什么事一般,她看范玉的时候,范玉也看她。   她还是开口,“我,我同赵伦持解除婚约了。”   范玉怔住。   曲边盈鼓起勇气,“范玉,你要是没有心意的姑娘,我……”   曲边盈欲言又止,“我。”   余光瞥到石阶上的两个碗,曲边盈脱口而出,“我能来你家吃面吗?”   范玉:“……”   范玉原本楞住,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没忍住笑出声来。   曲边盈脸彻底红了,没再同他说话,就打马而去。   见鬼了,真是!吃个鬼的面!   但曲边盈没留意苑外的小栅栏并没打开,于是在她踢垮了范玉的桌子之后,胭脂踢烂了范玉的栅栏,肇事逃逸。   范玉奈何。   看到石阶上的两个碗,范玉目光再次怔住。   ——我同赵伦持解除婚约了。   ——你要是没有心意的姑娘,我……我能来你家吃面吗?   范玉头疼。   ***   晨间时候,沈辞快马抵达安城。   行得快,这趟身边旁的侍卫都没带,只有小五一直跟着他,但小五沿路也扛不住一直赶路,只有沈辞一人先到了安城。   “大嫂。”沈辞红了双眼。   因为日夜兼程赶路,脸上都是疲惫之意,眼窝深陷着,整个人似是几日几夜没合过眼。   “自安……”顾氏眸间氤氲,“我带你去。”   沈辞颔首。   ……   安城郊外二十余里处,顾氏唤了马车停下。   沈辞知道这里,母亲葬在这里。   顾氏领他上前,就在母亲的墓前煮煮,“自安,父亲生前交待,他要同母亲葬在一处。所以,父亲过世之后,将父亲同母亲合穴了,也是父亲的意思。”   看到墓碑上的字,沈辞的眼泪瞬间便忍不住滑落下来,“爹……”   是,爹是说过要同娘亲葬在一处。   是……   是爹的意思。   沈自安心头似是被重器碾过一般,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一路上,他甚至想过一切是不是都不是真的,上次回来,爹虽然也有旧疾,但还能同他一道喝酒,练手,说很久的话,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但等真正临到墓碑前,看到爹娘合葬的墓,沈辞才忽得悲从中来。   爹没了。   他没有爹了……   “爹,自安不孝,你最后一面,都了没来得及……”沈辞跪下叩首,长久没有起身。   顾氏看着他,指尖微微攥紧。   见他长跪不起,顾氏深吸一口气,朝他道,“自安,你好好同爹说说话,我回府中等你。”   沈辞颔首,因为哽咽没有应声。   顾氏转身的时候,还听到沈辞在身后抽泣。   顾氏指尖蜷紧,没有回头。   墓碑前,只有沈辞一人,一面抽泣,一面浑身颤抖着。   脑海中若浮光掠影,都是父亲小时候将他举在肩头,带他练剑,抱他上马,同他说,这燕韩的大好河山,有沈家儿郎的鲜血和信仰在。   他记得爹给他的第一把小木剑。   也记得爹给他的第一张弓,第一次带他纵马驰骋。   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永远望其项背。   沈辞泪如雨下。   “爹,儿子回来了,还没同你好好喝顿酒,练练手,不是说还要去提亲吗?儿子成亲了,你有孙子了,爹……你替儿子操心了半生,儿子对不起你。爹,是自安不孝。还没来得及带你去立城,说好了要同你一道策马边关,一道比试骑射……”   沈辞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爹,你怎么不等我?”沈辞泪如雨下,“怎么不让儿子,见你最后一面……”   五月的风,吹得周遭窸窣作响,似凭空增添了一份悲戚。   悲戚里,沈辞心底好似落入深渊冰窖里。   ***   沈府,都已入夜,还未见沈辞身影。   顾氏寻了何伯来问,“自安回来了吗?”   何伯沉声,“还没,夫人,二爷,今晚怕是不会回来了。”   自从二爷入京,同老爷在一处的时日便少,尤其是二爷去边关之后,父子两人许久未见面过,上次把盏言欢,又一道舞刀弄剑,却没想到……   顾氏嘱咐,“让人去给自安送件衣裳,夜里凉。”   “好。”何伯应声。   但何伯还未离开,就有小厮的脚步声匆匆传来,“夫人,二爷回来了。”   顾氏起身,何伯也转身,果真见沈自安入内,仍是同早前一样,一身狼狈,脸上倦色,眼睛也是红的。   “自安。”顾氏担心。   沈辞沉声,“大嫂,何伯,让你们担心了,我先去稍适修整再来。”   顾氏点头。   ……   再等沈辞折回时,已经沐浴洗漱过,也换了一身衣裳,脸色的倦色少了几分,但眸间仍有猩红在。   “一日都没用过东西了,让何伯给你备的,简单吃两口。”顾氏一向照顾他,沈辞应好,只是真的只简单吃了两口,便放下碗筷,是为了宽她和何伯的心。   “大嫂,大哥呢?”沈辞问起。   家中出这么大的事,父亲过世,大哥不应当不在。   顾氏鼻尖微红,尽量平静道,“自安,行云还未回来。”   沈辞眉头微拢,“大哥他去了何处?而且,为何好端端的,忽然要把山海过继到我名下,大哥是出了什么事吗?”   顾氏看他,“自安,你大哥给你的信,说看完便烧掉。”   顾氏从袖间掏出一封信笺,沈辞诧异接过。   信不长,沈辞很快看完,却看得心惊胆颤。   ——自安,见此书信,我已远离燕韩数月。年关离家,确有不得已之苦衷。山海与你亲厚,我不在,望待之如己出。佳节时,爹与阿枝,盼多探望照顾。   “大哥还说什么了?”沈辞指尖轻颤。   顾氏摇头,“没有了,原本,你大哥说有事外出,许是要好几年之久,让我照顾好爹,却没想到一场风寒,让爹旧疾复发……”   顾氏说不下去,又继续道,“行云离开前叮嘱,说山海年幼,想将山海过继给你,照顾。”   “大嫂。”沈辞从方才信中就知晓出了事,否则大嫂还在,大哥不会让山海跟着他,将山海过继给他,是要切断山海同自己的关系。   沈辞不会想不到。   他也想得到,能留下这封信的兄长,应当是不会回来了。   ***   苑中,沈辞没有回屋,而是坐在苑中的暖亭处。   头靠着暖亭中的梁祝,仰首空望着夜空出神。   想起早前和父亲一处的时候,和大哥一处的时候,还有父亲大哥都一处的时候。   父亲的过世,已经给他心头沉重一击,而大哥的信,又似一点点吞噬他的心智……   远离燕韩,为什么特意说这句?   是想告诉他,他已经不在燕韩了,是有什么样的事,连燕韩都不能呆?   沈辞脑海中莫名想起早前让郭子晓去查的柳土生意,又忽然想起大嫂的娘亲就是行商的,大哥有可能通过顾家做柳土生意。   大哥那个时候刚好出现在曲城附近的典州,和摇城附近,这些一桩又一桩的巧合,若不是大哥这封蹊跷的信,他早前觉得不对的地方早就过去了,眼下才都一一细想,却细思极恐。   上次见面的时候,说大哥背上的伤一直没有痊愈,什么伤一直反复,灼得夜里睡不安稳。   沈辞莫名想起曲城那场大火,烧成灰烬的客栈里也有柳土。   烧伤?沈辞愣住,整个人面如死灰。他让郭子晓查过,要么是真的同大哥无关,要么,就是被大哥一手清除了痕迹。   那大哥是早就想好的。   还有他早前一直觉得奇怪的,怀城之乱,他就这么刚好出现,即便是两个方向,也是在附近。其实是因为大哥同他说,姑母想他了,也正好后续是山海生日,让他去平南看望姑母,顺便回来给山海过生辰。   如果不是大哥,他不会回来……   刚刚好那个时候,沈辞倒吸一口量。   遂又想到韩关同郭子晓所说,在阜阳郡的时候,他们曾被人迷昏过,韩关和郭子晓久在边关,自有警觉,不会那么轻易被人放倒,尤其是西戎人。   但他当时根本就没往大哥处想。   而早前大哥带山海来边关驻军的时候,韩关有一次说得开心,同他说行走在外,处处小心,什么碗筷都是自己的,根本毒不到他们,除非,是放在无色无味的熏香里……   大哥那时在,他很清楚。   这其中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牵涉谭进和哈尔米亚,还有陈宪。   沈辞又倒吸一口凉气,想起早前看地图的时候,想起的,哈尔米亚出现的几处,全然没有规律,但不应当这么熟悉燕韩国中,是有人在给他当向导!   ——是不是觉得你救了珩帝,珩帝就信任你?   ——有沈迎在,你们天子怎么会信任你?   ——沈辞,你该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忽得,沈辞背后惊出了冷汗,是大哥?   要不怎么会忽然离开燕韩,要不怎么会将山海过继过他?!   忽然间,所有的念头都似潮水般涌入脑海,让他震惊得合不拢嘴,“大哥,怎么会?”   沈辞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第107章 头儿回来了   许久过后,沈辞都没动弹。   还是夜深时,何伯担心来看他,见他还坐在暖亭中出神。   “二爷,怎么还没睡?”何伯上前。   沈辞才从先前的浑浑噩噩中回过神来,先前脑海中的思绪险些将他吞没在无尽的黑暗里,先是父亲的死,而后是大哥。两者交至在一处,他根本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何伯?”沈辞出声。   何伯上前,“二爷不歇着?”   “睡不着。”沈辞愁眉紧锁着,看向何伯时,眸间挤不出笑意来。   家中的事何伯大抵都清楚,但大哥的事,未必会告诉何伯。   若是大哥若是与谭进和哈尔米亚中的任何一个有牵涉,都是谋逆或通敌,大哥连山海都过继到他名下了,也诸事都未告诉过大嫂,应当是想将沈家,爹和他都摘出去,这种事情,何伯未必知晓,也不应当知晓。   何伯温和道,“老奴知道,老爷过世,二爷心中难过。但逝者已矣,若是老爷看着二爷如此,心中定然也会难过。老爷在的时候,最希望大爷和二爷诸事顺遂,二爷应当明白老爷的苦心。至少,老爷在天之灵,是惦记着二爷的,也不想看到二爷眼下如此……”   何伯一直在爹身边照顾,也是陪着爹最久的人。   看着何伯,沈辞会想起爹在的时候。   沈辞一声轻叹,“何伯,我爹走得安详吗?”   何伯愣住。   沈辞沉声道,“他一身旧疾……”   沈辞没有再说下去,咬唇仰首望着夜空,“大哥不在,我若是早些回来多好!”   至少爹还在的时候,还有人陪着他……   他很难想象爹那时候的惶恐和无助,大哥也好,他也好,甚至山海都不在家中,只有嫂子一人,爹心中恐怕都是遗憾。   沈辞低头,指尖插进鬓角发间,一声叹息似有千斤沉重。   何伯看了看他,轻声道,“陛下路过安城时,听说老爷病重,带太子来看过,当时嘱托了不要声张。”   沈辞抬眸,“何伯你说阿,你说天子带太子来过?见过我爹?”   何伯点头,“是,天子带太子来过府中,天子同太子都与老爷说过话,太子还同老爷投缘,在一处很久。”   沈辞目光凝住,心中百感交集,也复杂几许。   何伯继续道,“天子下诏追封老爷,也让公子在太子身边做伴读,眼下圣旨应当还未到,此事也没声张。二爷,您不知道,老爷见太子的时候,很高兴……”   沈辞眼眶再度红了。   “老爷久病多时,那日同殿下在一处说了许多话,屋中都是笑声。二爷问起老爷走的时候,老爷是夜里或晨间走得,走得很安详,脸上还带着温和。”何伯应声。   沈辞眼眶再度红润。   阿翎知晓爹病重弥留……   是特意让爹见阿念的。   沈辞阖眸,想起她会千里迢迢到立城,就为了同他成亲,然后三天便折回也未说旁的,就因为他的一句话。再是出哈尔米亚事情的时候,她说他没做错,但同苍月斡旋后,她没有再见他就离开了立城,是置气,但不想同他戳破……   他也记得盛文羽质问他,至天子威严于何处?   他是臣子,但因为她是阿翎……   “二爷,老奴也有话同二爷说。”何伯拱手,沈辞从思绪中回神,“怎么了何伯?”   何伯叹道,“二爷,老奴前日也同大夫人提起过了,大夫人也允了。老奴一辈子都在跟着老爷,习惯了同老爷一处,但如今老爷不在了,大爷和二爷,还有小公子都不在府中,府中便冷清了。老爷早前前有旧疾在,许多一直想去的地方总同老奴念叨着,没机会,也一直没去过,老奴是想眼下老爷不在了,老奴想带着老爷念想一道,老爷想去的地方,老奴替老爷去了。”   “何伯……”沈辞心底的复杂情绪一时难以形容。   自他懂事起,何伯就在家中。   如今爹不在了,大哥……何伯再一走,幼时家中仿佛没剩下谁了,祖父还在时,兴盛一时的沈家渐渐没了往昔痕迹,如今,连何伯也要走了。   沈辞喉间哽咽。   何伯躬身,“二爷,日后老奴不在,还望二爷自己多保重。等老奴回燕韩京中时,再来见二爷。”   沈辞含泪,“何伯,你什么时候走?”   何伯应道,“等二爷离家后,老奴,想多在家中陪二爷些时候。”   沈辞颔首,“好。”   何伯又摸了摸眼角,“二爷,此行路远,日后未必有时日再见,二爷要多保重。”   沈辞点头,“我知道了,何伯,无论日后在何处,若是要我帮忙的,你随时让人寻我。”   何伯再度躬身拱手。   ***   燕珩四年六月,太子年满四岁。   天子下诏,从世家适龄子弟中挑选八人为太子伴读,与八月中秋前陆续入京,因太子年幼,与太子一道居宫中。又命方四平、范玉二人为太子太傅,教授太子及伴读功课。   早朝之上,宣读诏书,下朝后,朝中皆在议论此事。   方四平原本就是东宫伴读,天子从来信赖方四平。   虽然方四平不如早前的沈辞,也不如建平侯在天子心中的分量重,但天子自东宫登基以来,东宫伴读皆有重用,沈辞和盛文羽是武将,文臣里,方四平则是头等头出挑的一个。连这次恩科主事之位,宁相都让给了方四平,足见天子和宁相对方四平的看重。   眼下方四平任吏部侍郎,兼任翰林院编纂一职。   翰林院编纂主事朝中机要文书,位同副相。   不出意外,方四平日后是会顶替宁相的位置,成朝中宰辅的。所以方四平任太子太傅是朝中都能想到的事,朝中并不意外。   但范玉这处……   范玉同天子也算有些渊源,可范玉下放结城时日太久,若非怀城之乱,范玉怕是不能翻身的,但因为怀城之乱,范玉平步青云,忽然成了天子跟前的红人,再并着出身寒门的身份,天子是有意了将范玉往上抬,不少朝中世家出身的官员对范玉免不了诟病。   再加上天子几乎等于掀了户部,户部尚书空缺,有天子撑腰的范玉成了户部主事。户部是要职中的要职,掌管得是天下粮仓及国库开支,盘根错节,天子让范玉主事户部就是看中范玉身家清白,同哪个世家都没有利益往来,这样的人掌管户部,天子心头才踏实。   但如今,天子竟让范玉做了太子太傅,这风向就又变了。   掌钱的人是要一丝不苟。   但太子太傅是太子恩施,在朝中,就是日后太子的辅臣,朝中肱股,这样的角色,要能拿捏得住百官,那是相才了。   方四平与范玉是全然不同的两类人。   一个圆滑世故,温和内敛;一个刚正不阿,犀利沉稳。   性子如何,为官也如此。   那是两种风格。   如今天子让这两人都做太子太傅,那就有意思了……   早朝下来,朝中的议论便未停过。   ……   丽和殿内,启善入内,“陛下,景阳侯世子求见。”   赵伦持?   许骄意外,上次她见赵伦持还是沈辞刚回京中任禁军统领的时候,沈辞修理了赵伦持,赵伦持来她跟前告御状,都是去年的事了。   大年初一,百官入宫拜谒,也听说他去惹是生非了,连宫都没有入。   京中的纨绔子弟里,赵伦持若要排第二,就没人排第一;充其量,就一个陆鸣简,但陆鸣简又不同。   赵伦持在京中这些年,也就沈辞收拾过他,旁人不会招惹他。   但沈辞那次是将他收拾怕了,后来很少在京中生事。   听闻她不在京中这几个月,他也没惹过事,倒似是换了性子一般。   眼下赵伦持要见她,陈翎猜不到他心思。   “宣吧。”陈翎低头看着折子。   “末将赵伦持见过陛下。”京中禁军皆单膝下跪,禁军可佩刀入宫,赵伦持是禁军中的挂职将领,便一手拄地,一手按在佩刀上。禁军皆如此,是让天子看清没有动作的意思。   “嗯,有事?”陈翎没抬头,目光从折子上掠过,淡淡问了声。   赵伦持没有抬头窥探天颜,低着头,沉声道,“陛下,末将请调。”   请调?   陈翎先前还只是猜不到赵伦持又要惹什么幺蛾子的事出来,忽然听到请调两个字委实出乎陈翎意料。   但陈翎是天子,惊讶也不形于色,陈翎看了他一眼,“是禁军中待得不舒服?”   “不是。”赵伦持低声。   “沈辞不是不在吗?”陈翎继续。   赵伦持轻声,“末将对沈将军并无意见。”   陈翎平静,“哦,请调做什么?”   赵伦持深吸一口气,压低了身段,沉声道,“陛下,末将已与曲边盈解除婚约。”   陈翎目光微顿,这才认真看他。   赵伦持没有抬头,继续道,“曲边盈是紫衣卫统领,在阜阳便护驾有功,后又去丁州筹粮,截断叛军粮马道,是天子近臣,在御前行走。我虽是景阳侯世子,却在京中混日子久了,也没出息了。我同曲边盈到不了一处,强扭的瓜不甜,我们两人之事,早就当作罢了。”   陈翎看他,没有吱声。   她问过曲边盈,也清楚曲老将军的意思,只是景阳侯府满意这桩婚事,曲老将军也不好反悔,就有意拖着。景阳侯府都心知肚明,只是装不看见。   如今赵伦持主动提起,这门婚事也就算作罢了。   但她是天子,臣子间的事偏颇谁都不好,陈翎心中有数。赵伦持求见是请调之事,解除婚约只是前序,说完解除婚约才会提请调之事,陈翎缄声。   果真,赵伦持继续开口,“陛下,末将想请调去北边驻军,不想在京中禁军混日子。”   陈翎是没想到,却问,“你爹知道?”   赵伦持应道,“和我爹无关。”   陈翎再次看他。   “陛下,自我出生起,没有一件事不是我爹做主,我想做赵伦持,不想做景阳侯世子,不想做京中的纨绔,我想当当正正,做一个担当的儿郎!”赵伦持忽然抬头看她。   陈翎才见他眼眶微红。   陈翎淡声,“嗯,那你应当找你爹谈,不应当找朕,这是你们的家事。”   眼见天子低头,赵伦持忽然道,“身在世家,有几人不是身不由己,我是景阳侯府放在京中的质子,陛下若不允,我哪里都去不了。”   陈翎微恼,抬眸时,眸间有蕴意,“说话之前走脑子吗?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说之前想清楚了吗?”   赵伦持却没低头,径直应道,“想清楚了才说的。”   陈翎拢眉。   赵伦持朗声:“景阳侯府早前也是军侯府,我是景阳侯府的子孙,也应当驰骋沙场,保家卫国,而不当若折翼之鸟,被豢养于京中,求陛下恩典,让末将去北关,即便战死疆场,也是燕韩军中的儿郎……”   ——想做大将军啊~策马扬鞭,边关驰骋,保家卫国。   ——这里也好啊,守着殿下,就是守着燕韩的大好河山。   赵伦持说话的时候,陈翎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沈辞的声音。   而眼下的赵伦持,像极了年少时的沈辞,并未加冠,困于京中……   陈翎出神。   也想起那个时候的沈辞,会同她说,阿翎,不要雏鸟,做鲲鹏,做凤凰……   陈翎眼中空望着一处。   “……求陛下恩准!”赵伦持叩首。   陈翎收起思绪,其实后半段根本没听赵伦持说什么,却鬼使神差应道,“好。”   好?   他没听错?赵伦持愣住,既而笑开,“谢陛下!谢陛下!”   赵伦持脸上的兴奋之色溢于言表,似是没想到天子真的答应了,也根本没控制住情绪,直接将欣喜写扎起脸上。   陈翎看他,“但你要去北关,就不是军中将领,要从头做起。北关直面巴尔,怀城之乱才过去一年,巴尔蠢蠢欲动,北边不是好呆的地方,你若是呆不下来,再回京中更丢人,想好了,真要去吗?”   赵伦持不假思索,“要去!”   陈翎颔首,缓缓道,“好,朕让你去,但也不是没条件。你要去,就要想清楚,你要是在北边驻军中出不了头,就算日后景阳侯跪在丽和殿外,朕也不会让你回来,你给朕老死边关!”   赵伦持却拱手,欢喜道,“是!”   陈翎低头不再看他,“出去吧。”   “谢陛下!”赵伦持就差小曲唱出来了。   赵伦持欢欢喜喜出了丽和殿,天很蓝水很清,得意就会忘形。   赵伦持在苑中撞到人,赵伦持没反应过来,范玉也没反应过来,四目相视里,范玉没有出声,赵伦持也没出声,反正一脸春风得意挂在脸上,没有搭理范玉便走了。   范玉转头看他时,大监迎上,“范大人,陛下在等了。”   “好。”范玉回头,不知方才赵伦持何时高兴成那幅模样。   范玉心中若揣了只兔子一般,忽然心静不下来。   自上次之后,他除了早朝时见过两次曲边盈之外,曲边盈没同他单独一处说过话。先是他因为户部的差事,临时离了京中半月,等他回京,曲边盈又领了天子的差事出了京中,到眼下都还未回来。有一日石怀远几人在提曲边盈的时候,他莫名逗留,只听说差事出了些问题,曲边盈的行程待物了,要中秋前后才会回京……   再之后便是方才,他遇到赵伦持。   ——我同赵伦持解除婚约了……   范玉脑海中多了旁的杂念。   脚下步子已跟着启善入了丽和殿,也听启善通传,“陛下,范大人到了。”   范玉执礼,“微臣见过陛下。”   陈翎轻嗯一声,“既明,朕有事找你。”   启善退了出去,范玉上前。   “看看折子。”陈翎敲了敲桌沿,范玉双手接过,快速扫了一眼,湖城?平南侯府……   陈翎估摸着他应当看完了,便开口,“湖城出了乱子,朕暂时将消息压了下来,边盈原本要回京的,朕让她临时去了湖城,此事没同外人道起。库银失窃本该大理寺过问,但此事剑指平南侯府,若大理寺介入,便等于朝中上下皆知;此事牵涉了平南侯府,不是小事,在大理寺介入之前,朕要知晓详情才有回转余地。”   “既明,你在朝中不站任何派系,也同平南侯府也无瓜葛,你去,朕心中才有数。丁州筹粮时,你同边盈一道过,此事交予你二人去办,朕也放心。朕已经让边盈去了,你明日早朝寻个理由,奏请到湖城周围的城池巡查粮仓,越早离京越好,记住,此事所有皆只同朕呈报。”   “臣领旨!”范玉拱手。   “去吧。”陈翎吩咐。   出了丽和殿,范玉心中骇然。官银失窃并非没有过,他执掌户部,这样的卷宗看过不少。官银失窃原本就可大可小,但此事牵涉了平南侯府,就不一般了。   明知不一般,还是有人将矛头指向了平南侯府。   山雨欲来风满楼,天子敏锐,此事背后,一定不简单……   范玉面色凝重。   等收起思绪,忽然又想起曲边盈也在湖城。   早前丁州筹粮一时就是他与曲边盈一道,眼下又凑在一处,他也不知道为何。   但湖城一事,不会那么结束。   眼下才六月中旬,此事中秋前后应当都不会了结,等回京只怕是十月末的事了。   范玉垂眸。   即便他极力想否认,但他心底分明隐隐也是期盼的。   因为曲边盈在湖城。   ***   范玉走后,陈翎有些静不下心来看折子。   朝中任谁都知道,平南侯府是最安分守己的侯府,上至平南侯,下至凡卓,根本不会有旁的心思。平南背靠万州,即便不算家缠万贯,也是富庶有余。官银失窃,用脑子想想都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此时陈修远在尚好,此事敬平王府出面处理最好。   但当巧不巧,偏偏是陈修远不在的时候。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人开始动作了,也清楚朝中动向。   “去朝阳殿。”陈翎吩咐了声,启善摆驾朝阳殿。   陈翎想去见阿念了。   去朝阳殿的时候,方四平正在朝阳殿的偏殿授课。   如今阿翎有伴读了,中秋前会陆续入宫,眼下还只有四五人,但偏殿外已是朗朗读书声。   陈翎远远看了看,没有上前打断。   四五个小小的脑袋,用四五种坐姿坐在偏厅中听方四平授课。   正中的是阿念,也是最小的一个。   第一批太子伴读都会挑选比太子年长的,因为太子还年幼,年长的伴读可以照顾太子,等差不多大些才会挑选年纪相近,或是更小一些的伴读。   所以阿念在正中,也是个头最小的一个,但听得却很认真。   左侧的是山海,已经忍不住乱动,换了好几个姿势了。   右边的是方四伏的儿子,有些胖嘟嘟的,一动没动过,估摸着是自己四叔授课的缘故,若是不认真,回家许是要挨揍。   后面一排,一个是万将军的孙子,陈翎见他在画画;另一个是礼部尚书奎新的小儿子,是听得罪认真的一个。   陈翎想起东宫的时候,也正好,方四平讲完,让几个孩子背诵。   先是奎照,背得极其流畅,陈翎温和笑了笑;而后是万修竹,背了两句;到阿念的时候,年纪虽小,却可以流利且有抑扬顿挫的背出;方同这里,一直在挠头;最后是沈山海,呃,背了一句……   几个孩子都在笑。   阿念朝他道,“山海哥哥,你要好好背,再背不出来,要罚戒尺了!”   “啊?”沈山海吓坏。   “山海哥哥,我陪你一起背吧,然后我们午睡过后,你陪我骑马。”念念已经开始掌握主导权,沈山海点头。   然后果真是阿念带着沈山海一起背。   陈翎好笑。   方嬷嬷也跟着笑起来,“殿下同沈公子要好。”   陈翎温声道,“他们是手足,山海在,会护着他,他也护着山海。”   “是啊。”方嬷嬷叹道,“陛下用心良苦,日后殿下会知晓的。”   陈翎远远看着阿念和山海,两人在一处咯咯笑着。   方嬷嬷又道,“六月中旬了,沈将军怕是要回京了吧?”   陈翎轻嗯了一声。   ***   六月最后一日,戴景杰同关书博在禁军东大营守着操练,禁军有人快马疾驰而来,“戴将军,关将军!”   两人回头见那人慌慌张张,沈辞离京,戴景杰代行禁军统领职权,戴景杰问道,“慌慌张张做什么,出什么事了?”   禁军拱手,“将军,沈将军回京了!刚刚入了城中,往宫中去了,城门值守的曹监事让来告知两位将军一声。”   戴景杰和关书博一脸惊喜。   戴景杰笑道,“我艹!头儿终于回来了!”   关书博也笑,“是啊,终于回来了!”   ……   丽和殿中,陈翎正同方四伏与段金吉一处,马上就七月了,八月中秋有中秋宫宴,又逢着每四年一次,京中会有官办的赏月会。   方四伏是礼部员外郎,段金吉是京兆尹,此事本就由他二人在筹办。   眼下,赏月会之事也说得差不多,启善入内,“陛下。”   陈翎抬头看他,启善最有分寸,她在丽和殿中见人,即便快至尾声,启善也不会轻易打断。   “怎么了?”陈翎问。   启善道,“陛下,沈将军到殿外了。”   陈翎眼中的神色一闪而过的,方四伏赶紧拱手,“陛下的意思,微臣和段大人都清楚,稍后就再调整,明日再呈给陛下过目。”   陈翎淡声应好,思绪已直别处。   等方四伏和段金吉出了殿中,沈辞才入内。   丽和殿中,沈辞单膝跪下,低头道,“沈辞见过陛下。” 第108章 安宁   丽和殿中的一切,他都并不陌生。   他在这里陪过她,在她忙得连轴转,也分身乏术的时候,他会每日来这里给她送糖葫芦,送点心,或是送芝麻糊,更或是,有时只是简单照一面,而后又各自去忙各自的事……   这里有他同她一处的记忆,亲近时,他曾将她按在那把龙椅上亲吻过;朝中去过丽和殿内殿的,也应当只有他一个。   原本,若没有立城边关后来的事,她同他正新婚,是他最幸运,也最浓情蜜意的时候;若是没有后来的事,他来丽和殿,她会扑到他怀中,搂着他,唤他自安哥哥,唤他夫君……   他很想她和阿念。   但立城之事后,她离开时又特意避开了他。   这几月里,她没有任何传召或口信,更没见过他。   他同她,仿佛在不知不觉间退回了君臣。   如同早前他在立城的四年,似被人遗忘,淡漠疏离的四年。   早前他做的到,她淡忘他,他就一直在立城;但眼下,他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害怕回到那个时候。   尤其是,在他同她……   时间一点点过去,沈辞一颗心渐渐沉到谷底时,殿中,她终于出声,“什么时候回来的?”   声音平静而温和,似同朝臣无异。   “刚回。”他也轻声。   陈翎没有立即应声,手中是折子翻过的声音。   沈辞抬头看她,几月未见,他有多想她……   在看她的时候,见她整个人清瘦了,他没舍得移目,却听她良久之后才继续,“有事吗?”   语气中的漫不经心,似是在他心头落了钝刀,不开刃,就同钝器划过,让人喘不过气来,他没有收回目光,低声,“没事,就是回京了,来见陛下……”   陈翎指尖微微滞了滞,淡淡道,“好。”   他等着,她口中也没再有旁的话。   沈辞早前并非没有想过,当眼前真正如此的时候,他心底的难受还是不受控得涌上。   比起她同他争执,更让他难受的是,是她将他放回臣子的位置上。   但他原本就是臣子。   她早前如何待他亲近的,在立城边关最亲近后,他越界,她退回到了原点,回到君臣本应有的界限之中……   即便眼下在殿中,他再如何看她,她都不曾多看他一眼。   殿中的氛围安静而压抑,在安静而压抑里,沈辞慢慢意识到,即便回京,她同他的疏远隔阂也已经开始。   陈翎应声后,他没再开口。   许久,陈翎抬眸看他,才见他一直在看她。   她同他再熟悉不过,她一眼能看到他眼神里的复杂和沉重,也听他沉声道,“是我冲动了,还在生我的气吗?”   陈翎平静道,“没有生气,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立场,只是冷静一段时间。”   沈辞深吸一口气,“阿翎。”   陈翎轻声道,“晚些再说,朕还有事。”   这句话,他在立城边关就听过……   沈辞看她。   陈翎温声,“出去吧。”   见陈翎已经低头,沈辞低声道,“阿翎,多谢你,带阿念去见我爹……”   陈翎手心一僵,再抬眸时,见他眼中难过。   于他而言,沈老将军刚过世……   陈翎心底微软,轻声道,“先去见阿念吧。”   “阿翎,我们能不能……”他话音未落,启善匆匆入了殿中,“陛下。”   启善见沈辞还跪在厅中,忽得意识到不对。   天子目光中有些微恼,启善连忙道,“陛下,景阳侯来了。”   陈翎拢眉,刚想说不见,就听丽和殿外的哭嚎声响起,陈翎顿时头疼。   “朕知道了。”陈翎没说旁的。   启善知晓不多问,赶紧退了出去。   沈辞在殿中,若此时出去就会同殿下哭得快要昏厥的景阳侯撞在一处。   “阿翎。”他看她。   “你去后殿吧,朕有烂摊子要处理。”陈翎沉声。   沈辞起身,似是也想起,他应当也是烂摊子之一。   “进来!”陈翎唤了声。   很快,“陛下,呜呜呜,陛下啊!”   哭声从殿外到了殿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景阳侯,径直扑在地上跪下,“陛下啊,我这逆子不知天高地厚,家中就这一根独苗啊,去了北边驻军,这要老臣怎么活得下去啊!求陛下做主,将逆子召回啊!啊!呜呜呜!”   一哭二闹三上吊。   先到哭这步了。   这一点,男女都无区别。   “赐座。”陈翎平静道。   启善照做,挥了挥手,入内两个近侍官,直接看座。   景阳侯意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天子会这样,景阳侯窘迫道,“呃,这就不用了吧,陛下……”   陈翎漫声道,“朕近日偏头疼,你坐下慢慢说。”   言外之意,吵。   景阳侯咽了咽口水,尴尬又不失礼貌得坐下,也忽然不大哭了。   天子都拐着弯这么说了,他哭也哭了,情绪也表达到位了,天子跟前,剩余步骤可以省了。   景阳侯握拳轻咳两声,正襟危坐。   “出去吧。”陈翎吩咐,启善几人都退了出去。   景阳侯不知沈辞在后殿,只知晓殿中有天子,便恳切道,“陛下,伦持年幼,不知天高地厚,这北边驻军什么地方,哪里是这么轻易说去就去的,而且他又没有经验,他在京中禁军内做做挂职将领就是了,要真去北边,会误导整个军中的,这怎么能行?”   景阳侯决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后殿内,沈辞方才以为听错,眼下才知晓赵伦持是真去了北边驻军。   赵伦持……   沈辞也意外。   殿中,景阳侯说完,就眼巴巴看着天子,等着天子开口,谁想天子道,“景阳侯过虑了,他不会误导军中,他不是过去做将领的,他是过去从小卒做起,左右不了战局。”   景阳侯僵住:“……”   景阳侯十万个没想到,当下,也顾不得旁的了,整个人傻眼儿道,“那,那更不行啊!那不容易就……”   景阳侯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也见天子看他。   景阳侯重新坐了回去,稳重道,“老臣的意思是,他什么都不会……”   陈翎打断:“所以他同朕说,他不想做纨绔子弟了,想去北边。”   “这……”景阳侯有些慌乱,脑海中灵机一动,“可,可他同曲家还有婚约,这要是去北边有个什么闪失,这,景阳侯府也没法同曲家交待啊!”   陈翎伸手拿起一枚折子,低声道,“他没同你说?他主动同曲边盈解除婚约了。”   “啊!这!这逆子!”景阳侯再度气得站起来,这门婚事,说得这么清楚了,景阳侯府已经没落了,眼下曲家却不同,他同曲边盈这门亲事说什么也要成!   但,但他竟然主动解除婚约!   景阳侯气得脸色煞白,也不管不顾旁的了,恼意道,“这个逆子!”   陈翎手中折子重重放了放。   景阳侯才忽得想起僭越了,在天子跟前如此才是无法无天,景阳侯再度坐下,“陛下,老臣失礼了。”   陈翎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景阳侯府百余年基业,赵伦持能忽然生了这样的心思,朕敬佩。”   “陛,陛下……”景阳侯惊呆。   陈翎一面看折子,一面道,“他困在京中,如同一只鸟,将羽翼都折断了,还不如一拼,有什么不对?”   沈辞莫名想起早前时候。   ——想做大将军啊~策马扬鞭,边关驰骋,保家卫国。   ——这里也好啊,守着殿下,就是守着燕韩的大好河山。   那是年少时候的他,也是留在京中,也是向往边关,但他那时想护着陈翎……   沈辞心中似是有些早前忽略的东西,在一点点慢慢清晰,又串成一处。   殿中,陈翎忽然问道,“景阳侯少时不也在京中,景阳侯府是军侯府,景阳侯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就没想过去边关?”   景阳侯愣住,天子不提,他不会想起早前。   见他怔住,陈翎继续道,“他来求朕,朕答应了,剩余的,是你们父子之间的事,要么他说服你,要么你说服他,你们父子二人交心就是。但作为君臣,朕觉得他有骨气。他既然想做顶天立地的赵家儿郎,为什么不让他去?”   陈翎看他,“一直做一只飞不起来的雏鹰,真的就这么好吗?”   景阳侯愣住。   陈翎又道,“朕都不担心,放他去边关了,景阳侯有什么担心的?眼下不让他去边关,待景阳侯百年,谁来护着赵家,是走一步看一步,还是靠景阳侯在外的几个私生子?”   景阳侯脸色一红,顿时不说话了。   陈翎继续,“他既年少,就应当去做年少时当做的事,就不必老大徒伤悲。”   景阳侯噤声。   “景阳侯府早前也是军侯府,赵是国姓,赐姓赵,在当年是何等的荣耀,景阳侯都忘了吗?”陈翎说完。   景阳侯似是年少时压抑的热血沸腾,也在内心蠢蠢欲动着。   陈翎继续道,“他既然姓赵,就应当挺直腰板去做应当做的事!在京中混吃等死,又怎么配做赵家的子孙!怎么配做你们景阳侯府的子孙!”   景阳侯拱手,颤颤道,“陛下,是老臣糊涂!”   “去吧,赵伦持北上走不了那么快。”陈翎言辞间有疲惫。   “老臣告退!”   待得景阳侯离开,陈翎才唤了声,“大监。”   启善入内。   陈翎嘱咐道,“朕歇会儿,别让人来了。”   “是。”启善知晓沈将军在,方才殿中就有些不愉快,又被景阳侯这么闹了一处,启善知晓天子没心思再见旁人,当下便退了出去。   陈翎在原处歇了稍许,而后,又撩起帘栊去了内殿。   沈辞还在。   只是入了内殿,才见沈辞坐在小榻上出神。   又仿佛是听到她的脚步声,沈辞抬头看她,她见他眼中红润。   沈辞看着她,声音中些许嘶哑,“你当初让我去立城,其实是因为我同你说过,想去边关,策马扬鞭,驰骋沙场,保家卫国,是不是?”   陈翎看他。   沈辞继续道,“你是特意让我跟着刘老将军,因为我同你说起过,我祖父过世,在燕韩军中,我最敬重的将军就是刘老将军,所以你才让我去立城边关,让我跟着刘老将军,是不是?”   陈翎上前,“沈辞……”   话音刚落,他死死揽紧她,亦埋首在她怀中,“陈翎!”   从她离开立城起,到爹过世,到兄长之事,他仿佛只有这一刻内心即便是起伏,却也是安宁的,就似时间在不声不响中流逝,但也在不声不响间,也有温柔环住他,揽他在怀中。   他沉声,“阿翎,我爹过世了。”   “我爹过世了……”   “阿翎,我没有爹了。”   陈翎揽紧他,他轻轻颤着。 第109章 遮风挡雨   沈辞是禁军统领,出入宫中不会有人拦他。   沈辞是太子太保,早前在京中就时常出入朝阳殿,朝阳殿值守的禁军和内侍官都与他熟悉。   是沈将军回京了!   值守的禁军和殿中侍奉的内侍官见了他都纷纷行礼,沈将军?   沈辞颔首,“太子在吗?”   内侍官应道,“在,方大人正在授课,太子与各位伴读小公子都在偏厅听课。”   沈辞遂才入内。   七月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七月过后天气就会渐渐转凉。朝阳殿是太子寝殿,太子所在之处都会置冰降暑。即便如此,偏厅还是会开窗通风对流。   沈辞远远见到偏厅中的孩子整整坐了两排,一共八人。   方四平正同几个孩子说着典故。   沈辞一眼认出阿念和山海来。   两人都坐在第一排。   第一排有三个孩子,阿念在中间位置,山海在最左边,两人都在最引人注目的位置。   第二排的位置上另有五个孩子。   八个孩子中,阿念是听得最认真的两人之一,旁的孩子都会时不时走神,但阿念一直都很认真专注。   阿念是很像他,但熟悉若他,才会看出阿念的侧颜轮廓像陈翎。   尤其是认真专注听课时候的模样,也像极了那个时候的陈翎……   其余的几个孩子里,有认真的,也有注意力不集中的,只有山海偷偷打起了呵欠。   沈辞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刚好,方四平目光看向沈山海,“山海,重复下,我刚才说什么了?”   沈山海:“……”   沈山海一脸懵,刚才明显瞌睡去了。   “山海哥哥~”阿念悄悄戳了戳面前的书册。   因为都是孩子,所以授课准备的配套书册多是图册多,文字少。也因为图册多,所以沈山海瞥了一眼阿念手中的书册,就瞬间回过神来,“哦,我想起来了,老师是说山上有老虎出没,老虎不常见,于是百姓都结伴上山看老虎去了!”   几个孩子哄笑起来。   方四平:“……”   阿念叹气,“山海哥哥,是苛政猛于虎也~”   沈山海脸红。   方四平轻叹,“山海,你觉得这样对吗?”   沈山海摇头。   方四平叹道,“你二叔早前也是天子的伴读,但他的功课从来不差,更不会说像山上有老虎出没,老虎不常见,于是百姓都结伴上山看老虎去了。今日的功课结束,山海,你留下来。”   “哦。”沈山海懊恼挠了挠头。   方四平说完,心中也轻叹一声,但抬眸时,忽然见到窗外熟悉的身影。   方四平一时以为看错,刚才才说到他,他怎么就回来了?   方四平以为自己魔怔了,但见沈辞脸上标志性的笑容,旁人模仿不来,他也魔怔不来。   真是沈辞回来了?   方四平笑,“今日就到这里吧。”   方四平放下手中书册,几个宝贝集体“哇~”了一声,好似忽然有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一般,都“咯咯”笑了起来。   提前下课了,好像有许多事情想做。   “我想去玩~”“我想吃点心了!”“我想去逗萝卜。”“一起去跳绳吧。”“踢毽子好不好?”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围着阿念,阿念被围在中间,仿佛在想要去做些什么好。   沈辞入内,“子初。”   方四平也上前,“自安。”   “沈叔叔?”阿念忽然惊呼!   “二叔!”沈山海也惊喜。   话音刚落,两个孩子就一同往沈辞怀中扑过来。   沈辞要接住他们两人,便半蹲下来,两个孩子果真一左一右扑入沈辞怀中,沈辞险些被他们两人扑倒。   方四平也不得不让开。   早前就知晓太子同自安亲厚,眼下亲眼所见才知不同。太子见到沈辞时天真欢喜的模样分明都写在脸上,同山海无异。而太子待沈辞的亲近,也非旁的朝臣可比。方四平能想到怀城之乱时,太子对沈辞的依赖。天子让沈辞做太子太保是思虑周全,不无道理。   “沈叔叔!你终于回来啦!阿念都想你啦!”阿念不加掩饰。   “二叔!我也想你了!”沈山海也朗声。   沈辞一手揽紧阿念,一手揽紧山海,既激动,又压抑了激动,温声道,“殿下,山海,我也想你们了。”   两个孩子都同他亲近,也都抱着他不愿意松手,尤其是凑到一处的时候。   沈辞看了眼方四平,见方四平朝着他笑,沈辞又朝阿念和山海道,“我同子初先说说话。”   几个孩子都知晓子初是老师的字。   方四平笑了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辞起身,“今日,刚回来。”   几个孩子去一处玩了,有内侍官照顾,沈辞上前,两人相互打量了一番,又都笑了起来。   “早前在东宫就属你功课最好,如今果然都是太子太傅了。”沈辞感叹。   方四平笑道,“功课最好的是天子,我是勤奋,但你功课从来不比我差。只是上课就打瞌睡,也走神,也不知道你晚上是不是翻墙去了。”   沈辞笑,“自然是。”   正好偏厅中几个孩子在一处玩,因为什么缘故开始拍手起哄。   几个孩子里,最大的是山海,所以注意力都在山海这里。   方四平凑近道,“看到没,山海同你好像,但估摸着没你功课好。你是上课走神,但从来宁相一问起,天子给你使个眼色,你就对答如流。”   沈辞也想起那个时候,略微有些出神。   那个时候的陈翎仿佛就开始在给他解围,收拾烂摊子,也会事后同他说,日后上课别出神了,他总是笑,知道了,然后该走神走神。   有一次惹了宁相生气,宁相罚他抄书,陈翎偷偷同他一道,模仿他的字迹抄书,那是陈翎第一次同他置气,为什么我说什么你都不听?   陈翎还是在他屋中,替他抄完了书才走,但整个过程中都没再同他说话。   他逗她也好,认真也好,她都不出声。   最后他也只得认真抄书,只是时不时抬头看她,见她认真专注握笔,侧颜好看像个姑娘家似的。   最后抄完书,陈翎临走的时候也没理他。   “殿下,还生气啊?”他拦在门口不让她走。   陈翎才抬头看他,“你能不能听我一次话?你要是再惹老师生气,老师真会同父皇说将你赶出去的,你真要离开东宫吗?”   他愣住。   “让开。”陈翎平静。   他从没见过生气的时候,还这么平静的人,陈翎就是。   “阿翎。”他换了称呼,“真生气了?”   陈翎认真道,“你是真要被赶出东宫去才高兴吗?”   他愣住。   陈翎深吸一口气,温声道,“我没生气,就是不想和你说话。”   沈辞:“……”   陈翎看他,“沈辞,如果我怎么同你说你都不听,我就不同说话了。”   于是,平日里从不和她置气的陈翎,有将近半个月没同他说话。   没生气,就是不想同他说话。   像极了眼下……   沈辞回神,敛了眸间情绪,问道,“范玉呢?”天子下诏,亲封了太子太傅两人,一人是方四平,另一人是范玉。   方四平应声,“既明外出公干了,两门课我一道先上,等他回京再说。”   方四平见他目光落在太子和山海上,便朝他道,“你先见见太子和山海吧,回头聚。”   “好。”沈辞颔首。   朝阳殿是太子的寝殿,旁的伴读在离朝阳殿不远的名扬阁。   阿念有午睡的习惯。   平日里,伴读都是回名扬阁午睡的,今日因为沈辞在,所以山海同阿念一道,两人都在朝阳殿偏殿的小榻上一面同沈辞说着话,一面准备睡觉。   沈辞回来,两个孩子都很兴奋,兴奋得睡不着。   沈辞陪着两人一起。   “沈叔叔!”   “二叔!”   一人一句,似是有说不完的话,沈辞也耐性陪着。   其实两人都养成了午睡的习惯,即便躺在小榻上,一人一句说着话,也很快就开始打呵欠。而且一人打呵欠,另一人也会一道打呵欠。   慢慢得,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也差不多半阖着眼。   开始的时候,是山海先睡着的。   后来,阿念也跟着快入睡了,但又像有些舍不得。   沈辞陪了两人许久,最后,两个孩子头靠着头睡了,都有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沈辞才起身,吻了吻阿念额头。   念念,爹回来了……   ***   沈辞是禁军统领,这趟入宫出来,要去了禁军东大营看看。   临行前,正好告诉方嬷嬷声他去趟禁军答应,可能要到晚间,赶不上阿念入睡前,让方嬷嬷带阿念入睡,别等他了。   方嬷嬷应好。   看着沈辞的背影离开殿中,不知为何,方嬷嬷心中却莫名踏实起来,沈将军回来了,天子和殿下身旁也有人了伴着了。   立城之事,方嬷嬷并不知晓,但途径安城时,却是经历了前一日沈老将军还在,后一日即没了,老将军是沈将军的父亲,沈将军心中必然难过。   方嬷嬷心中轻叹。   眼下有殿下在,沈将军心中许是更有寄托……   ***   “将军!”“头儿!”“沈将军!”禁军东大营中,人人见了沈辞都很激动。   早前将军去了立城,眼下终于回京,都是大半年的事了,京中禁军都想他。   “太好了,头儿!你终于回来了!”   校场中正在演练,沈辞的到来,演练都暂时打断。   “继续。”沈辞吩咐,禁军都归位继续。   “京中还顺利吗?”沈辞身侧只剩戴景杰和关书博两人,遂问起。   关书博道,“将军放心,一切顺利。”   到戴景杰处就是,“将军不在,但都记得将军交待的,京中是燕韩心脏,即便平日无事也不敢掉以轻心。没找紫衣卫麻烦,也没让紫衣卫比下去。”   沈辞嘴角微扬。   禁军在演练,关书博和戴景杰就陪同沈辞在大营中一边走,一边看。   沈辞离京大半年有余,恰逢今日演练,是最快能知晓这段时间禁军操练水平的。   沈辞久在边关,演练的时候,配合,传令,反应,突发状况处理,都能看出端倪。   这场演练一直持续到黄昏前后,沈辞也认真看到黄昏前后,心中也约莫有了数。他不在京中的这段时日,操练是跟上了的,也没断档,都在预期的范围内。   明日才有军中的演练复盘,他今日大致同戴景杰和关书博二人交待了声。   演练的资料陆续送来,沈辞一面看着,一面听戴景杰问起,“头儿,边关如何了?”   沈辞想起立城的事,微微愣了楞,但无论是苍月也好,西戎也好,还是陈翎,这一趟都没有露过明面,沈辞一语带过,“没什么大事。”   关书博是有些担心,“头儿,京中是有传闻,说你在立城杀了几个西戎人,百姓和驻军都拍手称快。”   照说若是百姓和驻军都拍手称快的事,应当是好事,但关书博是禁军,知晓西戎人死在立城,是极有可能有发边关冲突的,但所幸边关无事。   戴景杰接过话,“头儿,可是替军中同僚报仇了?”   方才关书博是没说破,但当日小五来寻将军,说薛超死的时候,将军的模样周遭有目共睹。   眼下戴景杰忽然提起,沈辞沉声道,“报了。”   戴景杰和关书博心中微舒,却又听他道,“但忽然觉得报了,也并非痛快,有时候一时痛快许是会惹出旁的事端。”   “头儿……”戴景杰和关书博都听出他话中有话。   沈辞低头叹道,“早前在立城边关,刘老将军一直在,就似一盏明灯一直指引着,所以步步稳妥。如今自己当明灯,若没有看准,误导的是整个边关。”   他同刘老将军比,还欠许多火候,早前总有人事事商议,也替他把关。   如今老将军不在军中,才知晓吃一堑长一智。   他是应当要学会的如何做一盏明灯。   关书博见他出神,便又换了话题,“对了头儿,老将军的事军中都听说了,头儿,节哀。”   忽然说到父亲身上,沈辞颔首。   戴景杰也道,“头儿,没赶上见老将军最后一面,也是要保家卫国,老将军会理解的。”   “将军,方四伏方大人来了。”有禁军侍卫前来通报。   方四伏?沈辞才回京,不知方四伏来禁军大营的缘由,但今日他去丽和殿的时候,正好见方四伏同京兆尹从丽和殿中才见了陈翎出来。   关书博道,“头儿,京中每四年一度赏月宴,今年正好是。方大人在礼部正好负责此事,赏月宴当晚,京畿安危都是禁军在负责,早前方大人是说今日同京兆尹入宫面圣,初步的方案定下来,就同禁军谈布防之事,眼下来应当就是此事。”   “辛苦了。”沈辞拍了拍关书博肩膀。   此事关书博同方四伏在对接。   戴景杰则同沈辞一道,沈辞不在,禁军中也积压了一堆不好处理,但是不怎么紧急的事,眼下沈辞回来,正好可以逐一看过,陆续处置了。   沈辞同在禁军大营一不留神就呆到夜深了,全然没有察觉。   “我入宫一趟,明日再说。”沈辞起身,戴景杰应好。   都这个时辰了,阿念和山海应当都睡了,沈辞快马加鞭,但等到朝阳殿的时候,方嬷嬷是说太子睡了许久了。   沈辞分明在朝阳殿和名扬阁照看了会儿阿念和山海,再往寝殿去。   等到寝殿时,是云池值守,“将军,陛下歇下了。”   这个场景不算陌生,在立城的时候就是。   沈辞看了云池一眼,云池怕他误会,悄声道,“陛下没说,不见沈将军。”   沈辞看了看殿中,又忽然想起盛文羽早前的话。   ——你一直跪在那里,你让天子见不见你……你从来没有站在天子的立场考量过事情,你总是如此……她处处顾及你!你顾及过她吗!   她早前来立城闹那么动静,是为了消除京中的风言风语,所以今日在丽和殿,她同他说晚些再说。   他回京,京中自然多少双眼睛看着。   沈辞收回思绪,朝云池道,“不用了,我过来看看就好,替我给陛下。”   云池诧异从他手中接过那枚草编的蚱蜢,云池应是。   而后,见沈辞背影离开了殿中。   早前,师傅不是这么说的……   云池的师傅就是启善,启善是同他交待过,在宫中,沈将军要出入何处,陛下都是允的,当问的问,不当问的不问。   但,云池又错愕看了看苑外,沈辞已经走远。   云池入了殿中,“陛下。”   陈翎是没歇下,只是早前同他说,有人来就说她歇下了。   云池将那枚草编的蚱蜢双手呈上,“陛下,沈将军方才来过了,说将这个给陛下,人就走了。”   陈翎伸手接过那枚草编的蚱蜢,目光微微出神。   ——沈辞是不是恃宠生傲,陛下应当能判断。京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为君者,一旦偏颇,如何让朝臣信服?既然是天子近臣,就更应当知晓轻重,不轻易置天子于风口浪尖处。   陈翎看着那枚草编的蚱蜢,今日,她说歇下了,他算有分寸。   隔了这么久,他心中应当慢慢有数了。   她宁肯这个时候晾他,让他多冷静思忖,也比让他日后在旁人跟前再栽跟头强。   他要何时才会想明白。   他要同她在一处,要约束和警醒的越多……   ***   回了沈府已经将近子时,他去立城,府中的下人也都在,沈府一直有人搭理。   既然他先入宫,而后又去了禁军大营,小五先回了府中,府中知晓他回京,都已经收拾搭理过一番。   明日还要早朝,他今日也确实累了。   “将军!”小五是见他面有倦色,这一路,因为府中的事,将军一直脸色不大好,回了京中,小五原本以为将军见了天子会好些,但好像还是同早前一样。   “有些累了,有事明日再说。”沈辞宽衣。   “哦。”小五就提了句,“对了将军,平南侯世子晚些来过,等了将军好久,一直没见将军回来便先回去了,说明日再寻个时间来见将军。”   凡卓?   沈辞轻叹,倒是将凡卓忘了。   他回京,凡卓是会来见他的……   今日才回京,就忙晕了,那明日再说,沈辞朝小五道,“知晓了,你也歇着吧,这一路都在赶路。”   小五应好。   待得洗漱完上了床榻,沈辞躺下,脑海中还莫名想起盛文羽的话。   ——你是清醒的吗?   沈辞阖眸。   他是应当清醒了,别让她再绞尽脑汁,处处护着他。   沈辞却又睁眼,这些日子,但凡他快要入睡,又会想起大哥的事……   更不知晓要如何才好。   ***   沈辞也不知什么时候入睡的,但小五来唤的时候,是要出发去早朝了。   小五有些担心,“将军,好像从安城起,你就一直歇不好。”   沈辞看了看小五,一语带过,“没事,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小五安慰,“我娘说,人固有一死,我爹不在了,但我爹在天上看着我呢,总希望我好的。老将军也是,肯定也希望将军安好的。”   沈辞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知道了,小鬼。”   小五咬唇。   “我洗漱,你去备马车。”沈辞吩咐,小五才照做。   ……   沈府离宫中不远,马车前去不长时间。   许久人昨日就听说沈辞回京了,今日也见到沈府的马车在,看来沈辞确实是回来了。   入了中宫门,便三三两两一处不行入内宫门。   “听说了吗,沈辞回来了?”   “刚才看到他马车了,是回京了,听说昨日入宫见了天子,也就同天子请安了一次,没照面多久就去禁军大营了。之前还觉得他同天子亲近,眼下看,也同旁的朝臣一样,是早前京中风言风语传得太过了。”   “可不是嘛,人沈辞在边关都成亲了,听说夫人生得极美,又娇气了些,但人就是看对眼儿了。”   “我看啊,沈辞就是好这口,谁不喜欢娇软美人,沈辞也是男人嘛!”   “早前京中还乱传天子之事,要真是同天子有……,沈辞他敢吗?”   “那可不!再想想早前的东宫伴读里,沈辞,盛文羽,方四平……哪个不得天子器重?天子是念旧的人,谭王之乱,沈辞那是豁出性命去救的天子,那一段自然同天子走得近,风言风语也传得委实过了。这一趟从立城回来,倒也正常了。”   今日上朝路上,议论沈辞的声音不少。   “沈将军!”“沈统领!”也到处都是问候声。   沈辞颔首致意。   ……   大半年不在朝中,早朝时,百官高呼万岁,陈翎口中的“平身”二字响起,沈辞还是会顺势抬眸,看向殿上。   正红色的龙袍,并着十二玉藻旒冕,威严也看不清天子神色。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启善高声。   “臣有本要奏。”工部侍郎袁伟青入了殿中,“启禀陛下,临近夏末,但京中附近近来接连降水……”   耳中是袁伟青的声音,沈辞目光却少有从天子身上挪开过。   但大殿中,他又不可能一直看着她。   沈辞遂又低头。   大殿上,十二玉藻旒冕后,陈翎的目光一直落在沈辞身上,想起云池昨晚说起,沈辞来过,又走了……   在东宫的时候,沈辞就是最聪明的一个。   他不会猜不到。   正好袁伟青说到尾声,“……怕京郊附近堤坝堵塞,一旦大雨继续,积水不能顺利排往会河,附近的城镇会有问题,所以还需排查京郊堤坝,若是堵塞要疏通,怕是要禁军帮忙,辛苦几日。”   “自……”陈翎刚开口,沈辞已入内,“陛下,此事由末将协助工部。”   在立城边关,这些事情都是驻军在做,所以沈辞并不觉有什么不妥。   袁伟青却如临大赦。   京中禁军都是大爷,虽然倒不至于使唤不动,就怕耽误,夏日尾巴上了,就差这临门一脚了,如果沈将军在,那自然不同。   袁伟青大喜,“沈将军在,自然好!”   大殿之上,陈翎看他。   没有犯浑的时候,诸事都好。   ***   袁伟青是没想到早朝时候才提起此事,原本也预计着禁军下午会有人来和工部接洽,最快明日可以开始动作,但晌午前,禁军人都已经到河沟了,还是沈辞亲自来的。   袁伟青上前,“沈将军,感激不尽,诸位禁军兄弟辛苦了。”   沈辞看他,“在边关,驻军原本就要负责这些事,禁军负责护卫京畿,事关京中和附近安稳,禁军责无旁贷。袁大人,我人给你带来了,你安排。”   “是!”袁伟青恨不得沈辞说什么,他应什么。   但袁伟青虽然吩咐下去了,心中却也不是没有担心,活儿安排下去了,禁军真正开始做,会不会推三阻四。   毕竟,沈将军是禁军统领,下面的事也得下面的人来做。   早前他是同景阳侯世子打过交道,暗地里吃了不少亏,眼下,是有些怕了,也不好明说,就让人看紧些,然后自己寻了理由,暂时留沈辞下来,就怕一会儿沈辞不在了,下面的人阳奉阴违,催不动。   但等袁伟青这头的事交待好,工部的小吏上前,“大人,进展顺利。”   袁伟青喜出望外,遂又叹道,“那就是不用沈将军再留下了。”   工部小吏应道,“大人,沈将军自己下去挖堵塞的淤泥了,旁的禁军见了,谁敢马虎?”   亲自去了?袁伟青意外。   工部小吏道,“是啊,沈将军在,禁军都干得热火朝天,尤其是沈将军说边关驻军都会帮忙做想这些事,禁军就道那不能输给边关驻军了,这不,都干得可快了。”   袁伟青忍不住笑。   原本还想着五六日完成的工程,眼下这么看,应当三日多些就能完工了……   “沈将军!哎,沈将军在吗?”有内侍官来寻。   “将军!”有人吆喝一声。   人群中,沈辞窜出头来。   来的人是丽和殿当差的内侍官,“将军,陛下宣见,您快随我入宫吧。”   阿翎?   沈辞同袁伟青简单招呼了声才离开。   京郊离得不近,马车上行了好些时候才入宫。但面圣总不能一身淤泥,沈辞是想去宫中禁军办差处冲了这身泥,再换身衣裳的,但内侍官道,陛下让人问了两次了,将军先去,稍后再换吧。   于是沈辞顶着这身淤泥入殿中的时候,余亚和陈翎都顿了顿。   眼下北边的驻军统帅正是余亚,余亚见了沈辞,不由笑了起来,“沈将军,你这是?”   陈翎却是知晓的。   沈辞也没想到是余亚在,随意应了声,“疏通大坝淤泥去了,没来得及换。”   余亚笑,“沈将军亲自去了?”   “嗯。”沈辞没多说,也知晓自己眼下这幅模样很是狼狈,早知如此,就先换身衣裳来了。   “去换身衣服再来。”陈翎温声。   沈辞应当不是错觉,方才陈翎笑了笑。   沈辞愣住。   陈翎才低头看向手中折子,轻声道,“别把丽和殿给朕弄脏了。”   “是。”沈辞退了出去。   陈翎莞尔,沾了泥的木头……   等沈辞在禁军办差处冲洗完,又换了身衣裳,再回丽和殿的时候,余亚还在。   沈辞估摸着陈翎叫他来,应当是同余亚有关。   果真,余亚朝他道,“沈将军来得正好,我正同陛下一道说起眼下北边驻军巡防换守之事,刘老将军早前说,若是你在,让我同你一处商议。”   听到是刘老将军的缘故,难怪陈翎会让人叫他。   沈辞应好。   陈翎起身,“你们两人先看吧,朕去歇会儿。”   等沈辞从京郊回来的路上,她已经听了好久余亚在北边的布防,眼下有些犯困,正好沈辞刚到,余亚光是要同他说起北边就要好些时候,她也不必重复听,刚好可以去后殿小寐一会儿。   余亚:“沈将军,你看……”   沈辞:“这处是?”   殿中余亚和沈辞的声音传来,关于军事和布防,沈辞很快就能进入角色。陈翎侧躺在小榻上,隐隐约约听着他和余亚说话的声音,莫名睡得安稳和踏实……   什么时候睡着的,陈翎自己都不知晓。   反正醒来的时候,小榻一侧坐着有人的身影。   陈翎看他。   沈辞也看她,“余亚走了,布防的事都商议完了,你要听吗?我告诉你……”   陈翎没有出声。   他沉声道,“阿翎,是我不好,都是你在替我收拾烂摊子,我知晓你没生气,就是不想同我说话是不是?”   陈翎继续看他。   他也继续道,“我知道,你几次三番说的事……是我仗着你待我不同,冲动行事。说好的替你和阿念遮风挡雨,我……”   他低头,而后继续,“我食言了,再给我些时间。阿翎,我……”   他凝眸看她,“我爱你。” 第110章 二嫂呢?   阿翎,我爱你……   业已入夜,陈翎难得有时间陪着阿念入睡,一面听着阿念说着童声细语,一面看着阿念那张越发像沈辞的脸,她会走神想起下午同沈辞一道在丽和殿的时候。   回神的时候,阿念一双眼睛正好看着她,认真道,“父皇,我今日学会了一个词。”   陈翎温声,“什么词?”   阿念奶声奶气道,“三思……而后行。”   中间特意转了调。   陈翎笑,“子初教的?”   “嗯。”阿念应道,“是老师教的,意思是,做事情之前要多想,想清楚了再做。”   “哦,”陈翎看他,听他继续有板有眼说道,“我是储君,所以我更要三思而后行。”   陈翎忍不住笑,“哦,小储君,有什么心得体会可以说来听听?”   “当然有!”阿念认真道,“午睡醒来之后,方嬷嬷都会问我想吃什么点心,我差一点就说红豆酥,想了想,还是绿豆酥,最后想了想,说方嬷嬷,阿念的红豆酥,绿豆酥都要。”   “……”陈翎认同,“嗯,有道理。”   “父皇还有。”阿念又道。   “朕听着。”陈翎看他。   阿念继续道,“我想吃红烧肉,也会想吃鸡腿,但是我的肚子很小,吃多了就会饱,所以我要想清楚了吃多少红烧肉,吃多少鸡腿,然后再吃,这是三思而后行。”   陈翎头一次听到这么煞费苦心的解释,又慎重点头,“好像也有道理。”   阿念却笑,“但是山海哥哥就不会。”   “哦?”陈翎佯装好奇。   阿念从床榻上坐起来,捂着被子,仿佛同陈翎说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眼睛一眨一眨,还带着寻求赞同,“山海哥哥就会一口气吃完,然后他什么都吃不下了。”   陈翎颔首,“那你要提醒他。”   阿念也点头,“我同山海哥哥说了,但山海哥哥每次都说好,可每次都记不住,都多吃。”   陈翎想起沈辞……   陈翎嘴角微微勾起,“阿念,你喜欢同山海一处吗?”   阿念忙不迭点头,“喜欢呀,我最喜欢同山海哥哥一起,山海哥哥对我好好,但我上次看到山海哥哥在偷偷哭。”   陈翎微怔。   阿念继续道,“他想他的爹爹和娘亲了,我想,我如果想父皇,也会哭。”   这一句似是触及陈翎柔软处。   阿念还道,“父皇,顾夫人不想山海哥哥吗?”   “想。”陈翎轻声。   “那为什么顾夫人不来看山海哥哥?”阿念好奇。   陈翎应道,“你不是今日才学过吗?顾夫人也要三思而后行。”   阿念似懂非懂。   陈翎伸手绾过他耳发,温和道,“阿念,我们所做的所有事,都有理由,兴许山海眼下看起来是见不到他爹娘,但从长远看,这样对山海是好的,对你也是好的。你日后也是天子,要懂得权衡利弊,也就是三思而后行,这样,才能保护你身边的人,你想保护的人,知道了吗?”   “嗯。”阿念点头。   “躺下吧。”陈翎伸手牵开被子。   阿念原本是躺下的,刚才一激动坐了起来,眼下,又重新躺了回去,陈翎替他掖好被角。   “好了,快睡吧,已经很晚了。”陈翎温柔抚了抚他头顶。   阿念朝她笑笑。   陈翎想起方嬷嬷总说,孩子小的时候一日一个模样,她是看着阿念慢慢长大的,如今都满了四岁了……   “父皇,你也在权衡利弊吗?”阿念看着她,忽然开口问起。   权衡利弊是他才从陈翎这里学会的。   陈翎应声,“是,我们都要。”   阿念是太子,也是日后的天子,有些事她并不瞒着阿念。   阿念扭了扭脖子,又道,“父皇父皇,阿念又想快快长大了,这样父皇就不用每日那么辛苦了。”   陈翎笑。   阿念继续道,“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帮父皇看折子了,我们一人看一半,父皇就少看一半,等阿念再大一些,阿念多看些,父皇就可以再少看一些。等阿念能全部看完的时候,父皇就可以嗑瓜子,看书,打盹儿了!”   陈翎忍俊不禁。   是真的长大了,都能说出帮她看折子这样的具体的事情,还清楚多余的时间可以让她嗑瓜子,看书,打盹儿,是会观察周围了。   陈翎再度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她不求阿念真能做什么,他能有这份心想着,就已经不同了。   “那还不赶紧睡觉?要睡得好好的,才能尽快长大,然后帮父皇看着,让父皇嗑瓜子呀。”陈翎笑。   “好!”阿念使劲儿闭眼。   陈翎俯身,吻上他额头,“睡吧,父皇在这里陪你。”   阿念伸手,握住陈翎的手,似是不想陈翎走。   陈翎也一直陪着他,直至小小的脸蛋上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是方才就困了,强打着精神同她说话,又说高兴了,其实已是樯橹之末。   陈翎轻声道,“阿念,等你长大了,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好长大,平安喜乐。”   ——沈叔叔说我是男子汉,我们要一起保护父皇。   陈翎笑了笑,目光落在阿念安静睡熟的脸上,越来越像小沈辞了……   ——阿翎,我爱你。   陈翎再度俯身,轻轻吻上阿念侧颊。   睡梦中,阿念伸手搂着她后颈,不肯再松开。   ***   翌日早朝,沈辞照旧在大殿中手持笏板,同百官一道山呼万岁,等起身后,再抬眸看向大殿上的天子。   昨日在丽和殿中,他刚说完那翻话,启善便来了殿中,说大理寺卿常大人来了殿外,说有棘手的事情要求见天子。   大理寺掌管朝中大案要案,且大多涉及皇亲国戚和朝中官吏,大理寺卿亲自来,不是小事。   而且,一定涉及朝中官员,还不是能随意透露的事……   沈辞起身,“我先走了。”   陈翎当时轻声,“今晚别来了,我还有事。”   他微楞,而后轻嗯一声。   今日早朝上,他其实也猜不到陈翎心思。   陈翎同他是最亲近的人,他和陈翎都只有过对方,成亲时的场景,也还仿佛都在脑海里……   他需要时间,慢慢同她和好。   沈辞淡淡垂眸。   早朝上,照旧是六部两寺轮番登场,再有便是各地呈报的大事要事,都在早朝上同天子提起。   七月初,天气闷热,早朝也不会太久。   早朝结束,沈辞又去了京郊大坝处,继续同禁军一道疏通大坝中的淤泥。   “沈将军!”袁伟青听说沈辞今日也来了,一路小跑,真见到禁军中的沈辞,袁伟青眼中都是感激,“您来了?”   沈辞颔首,“嗯,不是很急吗?正好盯着做完,堤坝涉及民生,民生是大事,天子脚下,禁军自然要盯着。”   “诶!”袁伟青应声。   “将军!”沈辞的人唤了声,沈辞去看。   大坝上,袁伟青捋了捋胡须,眼中都是欣慰。袁伟青身侧的小吏也叹道,“大人,有沈将军在,好像都不一样了。”   “是啊。”袁伟青也感叹,“禁军中的将领多是世家子弟挂得闲职,原本也做不了什么事,带不了什么兵,都在军中养着,不惹事就好了。但自从沈将军来了京中,这群人忽然有了管束,将领有了约束,便等于禁军有了约束,禁军也都不像早前了。”   小吏又道,“沈将军是天子近臣,有天子撑腰,我听说早前景阳侯世子在禁军中也无人敢惹,一下子就被沈将军收拾怕了,再往后,这禁军上下都听沈将军的了。”   袁伟青轻笑,“沈将军那是什么人?这京中就,天子近臣多了,但从东宫就陪着天子一道,谭王之乱时,还能豁出性命,一路护着天子和太子的,这朝中独独沈将军这一份。沈将军背后是天子,景阳侯世子动不了他……”   小吏恍然大悟。   大坝处,沈辞帮忙,“来。”   “将军!”有人远远唤了声,沈辞忙完眼前搬运才抬头。   “二哥!二哥!”是陆鸣简!   为了让他看见,就差没在大坝上蹦来蹦去了。   “我去去就来。”沈辞吩咐一声,其余禁军应是。   沈辞上前,见陆鸣简一脸笑意。   沈辞一面擦汗,一面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陆鸣简笑,“你每次都不在啊,我每次去沈府找你,小五要么说你入宫了,要么说你去东大营,西大营了,再要么就说你带了人来京郊,替工部疏通大坝了,我一打听,就干脆来这里寻你。”   陆鸣简递水给他。   他接过,狼饮了两口。   七月天,一折腾起来,浑身上下都是汗,自然也口渴。   “你不是在国子监读书吗?”沈辞问起,陆鸣简神秘道,“二哥,说起来你都不信,老师他病了,让大家各自做学问。我一想,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正好在看水利工事,又想起二哥你在大坝上,刚好来看看可以做什么,不比自己干坐着强啊?”   凡卓这张嘴,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一点都不比方四伏差。   沈辞继续擦汗,“看到了,都是力气活儿?”   陆鸣简也学着他撸袖子,口中信誓旦旦道,“力气活就力气活,谁说我们国子监的学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今日我就来试试。”   沈辞好气好笑,“好啊,来!”   沈辞没含糊。   果真,没一刻钟时间,陆鸣简就满头是汗,气喘吁吁,连忙摆手,“不行了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我果然不是这块料!”   “送世子去歇着。”沈辞吩咐一声。   “是!”禁军中有士兵上前,扶了陆鸣简一道。   陆鸣简方才是真的认真在做,所以累得不行,再加上这夏日炎炎,烈日当空的,也就是禁军能在这里抗得住。   陆鸣简是平南侯世子,他能来这里,就已经是屈尊降贵,更不会有人说什么。   稍许,便到了晌午最热的时候,就算是禁军也要停下来,避过烈日当空。   歇息的时候,陆鸣简再同沈辞一处。   其实方才陆鸣简就想问起,但没好开口,眼下都歇着,周围也没有旁人,陆鸣简也好问了,“二哥,你没事吧?我早前同母亲去拜祭舅舅,母亲哭了好久……”   陆鸣简的母亲,平南侯夫人是沈辞的姑母。   沈辞的父亲过世,陆鸣简的母亲自然是会去的。   忽然提起父亲的过世,沈辞低头,轻声道,“没事了,姑母还好吗?”   母亲过世得早,都是姑母在照顾他们兄弟二人,他们兄弟二人同姑母都亲厚。   陆鸣简点头,叹气道,“还好吧,就是刚去安城的时候,哭晕过一次,就是不敢相信舅舅没了。二哥,我也不敢相信,舅舅他明明……”   陆鸣简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道,“世事无常,早前总觉得离自己很远,但忽然间,疼我的舅舅都没了,心里难过……”   陆鸣简很少这样垂头丧气过。   沈辞看着他,知晓凡卓从小很崇拜爹。   爹过世,凡卓也很难过。   沈辞伸手揽着他肩膀,“好了,凡卓,都过去了,爹会看着我们的。”   陆鸣简伸手擦了擦微红的鼻子。   因为方才下了大坝疏通淤泥,手臂上都是,这么一擦,整张脸都花了。   沈辞忍不住笑。   陆鸣简看他,“笑什么?”   “没什么。”沈辞摇头,“对了,少逢呢?”   沈辞问起。   “哦!”陆鸣简连忙应道,“三哥外出公干了,等他回来,再约一处喝酒。”   沈辞看向陆鸣简,“他去哪里了?”   陆鸣简就是这京中的百事通,“陛下有差事交给三哥,说是要年关前才会回来了,这次肯定是要事,不然不会这么久。上次见陛下,还听陛下同宁相说三哥稳妥,此事交予三哥办合适,估摸着,是陛下和宁相才知道的事情,三哥也没同我多说起了。”   沈辞也没多问。   轮到陆鸣简伸手,揽上他肩膀,“诶,二哥,我嫂子呢?”   “噗……”沈辞刚喝了一大口水,顿时全都呛了出来,脸都涨红了。   陆鸣简趁势追击,“我想看看我嫂子,嫂子在哪儿啊,抽时间带我去见见嫂子啊?我娘可吩咐了我,让我务!必!要!仔!细!看!看!,嫂子是何方神圣,竟然能收复得了二哥!”   陆鸣简自然是打趣话,说完还自顾笑着。   但沈辞面无笑意,脑海中都是上次见姑母的时候,姑母脑补的……   沈辞头疼。   难怪姑母会上心,也会叮嘱凡卓,肯定是姑母好容易不心惊肉跳了,想要凡卓看看才踏实。   沈辞敷衍过去,“不在国子监上课了?”   陆鸣简顿时来了兴致,“那不一样啊!课可以天天上,但嫂子不能天天见啊,为了见二嫂,逃课也值得!”   沈辞:“……”   陆鸣简见他不吱声了,知晓他要装死,赶紧伸手拉住他,“干嘛把我二嫂藏起来!搞得像我二嫂就这么见不得人似的!”   沈辞恼火看他。   陆鸣简讨好笑道,“可我听说了,我二嫂可好看了,有人一见就魂不守舍,逼着人家三日就成亲了!我的天,我娘听了都惊呆了,恨不得当即就往立城去看看二嫂长什么模样!又听说二嫂金贵娇气,是娇滴滴的贵女一枚,我娘可高兴了,一个劲儿夸你开窍了,会找,金贵娇气好啊!搞得好像你喜欢男的似的……”   沈辞:“……”   陆鸣简嘻嘻笑道,“二哥,原来你喜欢二嫂这样的。”   沈辞被他一顿胡话说得脸红。   陆鸣简明显不想停下,“二哥,我可是在京中都听说了,你同二嫂可是立城的一段佳话啊,都说……”   啪的一声,话音未落,一枚包子塞进他嘴里,将他的嘴牢牢堵住。   陆鸣简诧异看向身侧的沈辞,沈辞慢悠悠道,“你嫂子的事,你少打听。”   哼!陆鸣简一口咬掉半个包子。   沈辞又道,“她脸皮薄。”   陆鸣简一口咽了下去,“有包子皮儿薄吗?”   沈辞:“……”   ***   丽和殿中,陈翎接连几声喷嚏,启善担心,“陛下?”   陈翎摇头,“没事。”   只是两声喷嚏,没有大碍。   正好用过晌午饭,启善陪着陈翎一道在丽和殿苑外散步消食。   早前没有宫中这帮小伴读的时候,阿念每逢晌午都会来丽和殿看她,同她多呆一段时间。   眼下有了伴读一处,阿念的时间也慢慢开始固定,每日读书,骑马,玩耍,都在渐渐养成习惯,是好事。   “沈辞做什么去了?”启善面前,陈翎问起。   启善知晓她与沈辞,陈翎也不在启善面前避讳。   陈翎问起,启善温声应道,“早朝结束,沈将军就去了京郊疏通大坝,差不多晌午过后会回京中。沈将军原本就是太子太保,也同方大人说好了,日后教太子和几位小公子骑射的事都交予沈将军来做。前两日禁军在京中演练,这几日下午都演练的复盘,沈将军要在禁军东大营待到晚些时候,再入宫教太子和各位伴读小公子骑射,可不得闲呢……”   启善说完,陈翎应了声好。   启善知晓天子关心沈将军。   启善虽然早前没同天子一道去立城边关,但云池在。   云池是启善的徒弟,边关的事,启善多多少少都听说了。眼下虽然陛下同沈将军还不算和好,但大抵天子是否上心一个人,启善心中是有数的。   天子上心,就要提前知晓清楚。   “对了,范玉和边盈这处有消息吗?”差不多月余了,范玉应当早就到了湖城,同边盈一道了。   启善应道,“尚无。”   陈翎也知晓此事急不来,“让人继续问,有消息来朕这里,朕先去午歇。”   “是。”启善拱手。   ***   “躲这儿,别动!”曲边盈一把拽了范玉到乌篷船中。   此地名为湖城,顾名思义,临水。   城池中有河流连通,近乎家家户户门都有码头,乌篷船也四处停泊着,随处可见。   曲边盈一把拽了范玉到乌篷船中,这乌篷船中被临近人家堆满了东西,两人站在其中,贴得很紧。   范玉脸红,想稍稍后退些,让出些许空间,但真没空隙了。   反而因为动弹,身体接触更频繁。   范玉脸色红透。   曲边盈轻声道,“别动了,要不就得出去打架了……”   范玉没敢看她。   岸边的道路狭窄,一群人逐次跑过,“在那边!”“刚才都在!”   范玉屏住呼吸,曲边盈也没出声。   终于,这波人的脚步声消失了。   “好了。”范玉实在不知道应该再怎么站才好,更不敢看她。   “等等,还没好。”曲边盈沉声,话音刚落,又有一波人追来,这波人在另一个方向,也就是对岸边。   范玉正好背对着看不见,曲边盈尽收眼底。   忽得,曲边盈见对岸有人停下,“有人!”   应当是从乌篷船的缝隙处看到了他们两人,曲边盈踮起脚尖,伸手抚上范玉的脸,亲上他。   范玉石化。   对面有人不耐烦道,“不是!偷偷幽会的野鸳鸯,继续追!”   这波人似是很多,跑了许久都没跑完,曲边盈也没松开。   范玉一直僵住。   等终于对岸的脚步声远去,曲边盈才松开脚尖,也松开手心,最后松开双唇。   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就这么各自低着头,各自喘着气,各自脸红,心砰砰跳着。   最后,是范玉先出声,“走吧。”   “会划船吗?”曲边盈问。   范玉:“……不会。”   曲边盈轻声,“那你呆着。   曲边盈取了船中的斗笠,开始撑着杆子划船。湖城中虽然河流诸多,但是居住的地方,河道很窄,也不算深,曲边盈划船离开。   两岸还有在找他们的人,在到处乱串着,但因为曲边盈披了蓑衣斗笠,又在撑船,反而没人注意到她,因为船行得很慢,也不会去想他们这么大胆就在眼皮子下这么撑船飘着。   终于,乌篷船快要驶出小巷中的河道,驶入主河流干道中,忽得一户人家推开窗户大喊,“有贼!有贼!有贼偷了我们的船!”   顿时,原本毫不起眼的曲边盈一跃成了众矢之的。   范玉也心惊,“边盈!”   曲边盈沉声,“坐稳了!既明!”   她没唤他的名字,范玉知晓,连忙抓紧,曲边盈使了力道,想尽快将船划入主河流中,但周围陆续就箭矢射来。   “快了。”曲边盈忽然问,“会游泳吗?”   “……”范玉根本来不及回答,就被曲边盈抓着一道跳了乌篷船。   因为有乌篷船挡着,旁人根本没看到他们两人跳河。   而在他们跳河的一瞬间,乌篷船顷刻汇入主河道。主河道的喝水湍急,乌篷船随波冲向下游。   “快追!”岸上的人注意力都在乌篷船上,也都跟着一道追了出去! 第111章 好啊   良久,久到范玉都快憋不住气,曲边盈才拽着他游到了另一个方向上岸。   范玉呛了水,但不严重,跪在一侧咳嗽了几声。   好些时候,才吐了憋住的几口水,整个人缓和过来。   但两人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   眼下这处已经算安全了,去临近的城池反倒不安全,正好可以在林间待上一晚,只是火星子都已经熄了,幸好曲边盈从小在军中,跟着曲老将军,钻木取火还算会。   只是时间长了些,也跟着打了两声喷嚏。   终于,等火升了起来。   在山洞中,将衣服脱下,在火堆两方各挂了一处架子,将衣服挂在各自跟前的架子上烤干,也正好可以隔绝视线和目光。   夏日里,脱了衣裳也不算冷,就是有些别扭……   曲边盈和范玉各自坐在各自衣服一侧,都没说话,山洞里只有火堆烧得哔啵作响的声音。   ——女追男,隔层纱!   ——先下手为强!   ——温水煮青蛙!   ——诶,阿盈,你看上谁了?   ——你们几个,别乱给阿盈出馊主意,小心爷爷揍你们啊!   ——我们阿盈可是将军,勇猛些怎么了?   曲边盈头疼。   偏偏这种时候,脑海里都是几个不靠谱的哥哥一人一句,谁让她有一堆哥哥!但又没有一个靠谱的!   忽得,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曲边盈回过神来。   下意识转头,目光正好从她衣裳的缝隙处看到范玉取了衣裳穿衣。她不是特意想看他的。   曲边盈转回头,但她确实忽然看到了,忽然,目光中又有了迟疑。   她方才是看到了,也看到……触目惊心的伤口。   范玉是文官,怎么会?   忽得,曲边盈想起结城时候,他在谭进手中,会用过刑,那些伤口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曲边盈没有作声。   “我先出去了。”范玉温声。   曲边盈反应过来,他穿了一幅,眼下洞中晾着的就只有她的衣裳,她要取衣裳下来穿好的过程,两人之间是没有遮挡的,所以范玉才要出去。   两人是一道落水的。   范玉的衣裳差不多干了,曲边盈的也很快就好。   曲边盈穿好衣裳,才朝外面唤了声,“范玉。”   稍许,范玉才入内。   两人正好四目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拘谨,但今日之事都有些跳脱,但眼下,至少还算平稳。   范玉回到山洞中早前的位置坐下。   曲边盈的位置也没变过。   两人都坐下,离拂晓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又不可能各自不说话,只听着身侧的火堆声响到天亮。   范玉先开口,“涉及到官银失窃,湖城的水好像比想象中深。”   范玉先开口,便奠定了基调,说的是公事,还是湖城官银失窃之事。   而他们这趟原本就是因为湖城官银失窃之事而来,曲边盈沉声道,“打听了许久,都说当时确实只有平南侯府的人在,还想掩人耳目,但这只是说辞。你想,范玉,平南侯府坐拥平南,又背靠万州,就算不是燕韩国中一等一的富庶,也算家缠万贯了,他有必要窃官银吗?”   曲边盈是不信的,“平南侯府又不缺银子,栽赃陷害的痕迹太重了。”   范玉看了看她,继续道,“这一趟湖城官银怎么发现失窃的,极其偶然,是因为隔壁走水。若非如此,这笔官银失窃短时间内根本难以发现。”   “我没明白。”曲边盈看他。   原本从乌篷船上一幕后,两人都不怎么敢看对方,但眼下,忽然说起公事来,仿佛先前的尴尬都淡了去,两人都一门心思扑在公事上。   范玉温声道,“平南侯府是不缺银子,但若是有些事,平南郡的官银不能用,用了可能会被发现,所以要用别处的官银掩人耳目呢?”   曲边盈:“……”   范玉平静道,“不用府库里登记在册的银两,湖城失窃的官银就是最好的幌子。”   曲边盈终于明白了范玉说的,只是……   只是平南侯府同曲家也算交好,她见过平南侯,更同凡卓和顾夫人熟悉,曲边盈轻声道,“不会的。我见过平南侯和平南侯夫人,他们能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范玉看她,“若是豢养私兵呢?”   豢养私兵,那可是!   曲边盈怔住,很快,曲边盈凛声道,“范玉,有些话不能乱说!”   若是私兵是有精良装备,人数不少,又一直藏匿,那等同谋逆啊!   曲边盈心有余悸。   范玉则在一侧道,“边盈,我奉命行事,陛下让我来,就是知晓我不会偏颇任何一方,偏袒任何派系,湖城的事我会秉公处理。眼下只要有这种可能性,就要继续查。即便栽赃的可能性更大,但在没有水落石出前,都不应当假设立场。”   曲边盈低头,“我还是不信。”   只是这回说完,她也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陛下这趟会让范玉再来一趟。   范玉比她公正,也不会卷入世家的纷争中。   入夜许久了,曲边盈起身,“你先睡吧,我值夜。”   曲边盈环臂,臂间插着佩刀,在山洞口处站着发呆。   范玉知晓她睡不着。   他其实也无睡意。   如果平南侯府真是与湖城官银失窃有关,那朝中和国中恐怕又不会太平;如果平南侯府是被人栽赃陷害的,那连平南侯府都能栽赃陷害的人,肯定来者不善,朝中和国中照样会起风波。   怀城之乱刚结束还不到一年……   ***   翌日晨间,范玉醒了,正好曲边盈从山洞外折回。   四目相视,仿佛有些旁的东西让两人都愣了愣,又仿佛很快都收敛了去。   曲边盈道,“走吧,我大致看过,周围安全,我们同旁的紫衣卫汇合。”   “好。”范玉也起身。   临近身侧,“等等。”   范玉出声,曲边盈看他,他伸手,摘了夹杂在她头顶发丝中的一根树枝,轻声道,“会扎到。”   曲边盈看了看他手中小树枝,“我是军中之人,泥水里都能摸爬滚打……”   范玉垂眸,“眼下不是不在泥坑吗?”   曲边盈好像才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耳根子后忽得有些红,也下意识喷嚏了一声。   范玉看了她一眼,取下外袍给她,“晨间冷,披上吧,昨日就在喷嚏了……”   她懵懵接过。   范,范玉,他……   范玉看了看她,其实脸色也红了,转身走在前面。   曲边盈披上外袍,而后快步撵上,“暖和了。”   范玉没应声。   曲边盈唏嘘,“你不必在意,昨天事出有因。”   范玉沉声道,“边盈,我会负责的。”   曲边盈愣住。   范玉轻声,“如果,你想……”   ***   七月一过,便慢慢开始入秋,京中日头逐渐凉了起来。   还有几日就是中秋了,因着今年京中的赏月宴,礼部和京兆尹前后忙碌了两个多月。   禁军也没闲着。   禁军护着京畿护卫,这样的赏月宴京中固然热闹,但热闹之中隐患也多,还要注意避免拥挤和踩踏,还要注意走水和垮塌。   禁军之中都做了周密的划分。   禁军中关书博在负责此事,中秋之前也根据礼部和京兆尹的赏月宴安排做了事前演练,沈辞全程都在,也做了调整。   赏月宴四年一度,沈辞想起上次同陈翎一道参加赏月宴是八年前的事。   那时陈翎还只有十二三岁,早前入京时错过了赏月宴,那是陈翎第一次参加赏月宴,仿佛看什么都是新奇的。   他同她一道放了天灯。   也见她在天灯上写满了祈福的话。   煞是认真。   等天灯点燃,升入空中的时候,她低着头,双手合十许愿,侧颜像个姑娘似的。她睁眼时,笑盈盈看他,“沈辞,你的天灯呢?”   “喏!”他随手指了指。   “你许什么愿了?”她见天灯上的字不多,但她那盏近乎密密麻麻都是字。   他笑了笑,环臂看向空中,“我写的,希望陈翎的愿望都实现。”   她看了看他,目光中带了温和,暖意与动容。   “看到了没?”他又指了指一侧,悄声道,“那个是陈宪的。”   她眨了眨眼,沈辞环顾四周,见没人留意,手中的石头就朝那盏天灯扔去,直接砸了下来,陈翎瞪圆了眼,沈辞牵了她就跑,“走!趁没人发现!赶快跑!”   陈翎跑不动,后来是他背着她跑,再后来,是他背着她,没有跑,慢慢在赏月宴的线路外漫无目的走着,热闹喧嚣就隔了一条街,在临侧,但这里依然能看到月亮,人还没那么多。   “你日后别这样了,又闯祸。”他背上,陈翎轻声道。   他侧眸,“谁让他昨日欺负你的?我昨日不在……”   他是后来才听说的。   陈宪总喜欢欺负陈翎,几个皇子里,陈翎年纪最小,又是后来才被天子接回京中,性格又有些软,被欺负也不敢说,就自己偷偷哭。   陈宪几人便总是欺负她。   他早前回了家中一趟,回来的时候,心里堵得慌。   沈辞说完,她微微怔了怔,良久才道,“陈宪心眼儿小,他会记恨的,你日后别做这些事了。”   他笑,“怕什么!反正,我不让人欺负你。”   忽得,她揽紧他脖子,靠得离他很近。   他觉察些许不同,“怎么了,阿翎?”   她轻声道,“没事。”   他戳穿,“骗人。”   他不看都知道她现在眼眶是红的,她总容易眼眶红,还爱哭,不过眼下比早前好多了,早前是树枝划了手都会。   她轻声道,“我日后,也不让旁人欺负你……”   他忍不住笑,“好啊。”   …… 第112章 万千容华   等检查完中秋赏月宴时,京中各处禁军的巡防部署和各项临时安全举措差不多已是晌午过后。   沈辞又寻了戴景杰单独交待一声。   赏月宴时京中的巡防是关书博在负责,但同时也要加强京郊各处的巡防,要比平日更严密些,确保若是有人趁中秋宴生乱,京中的禁军是来得及反应的。   戴景杰如实道,“头儿放心,虽然眼下曲将军不在京中,但早前已同石将军商议过了禁军与紫衣卫的协防事宜。中秋赏月宴前后,紫衣卫会配合我们禁军协防,线路,地点,人手,注意事项都沟通好了。”   沈辞颔首,“好。”   戴景杰又继续道,“另外,按照头儿的吩咐,禁军已参照驻军边防,在京城之外多处设置哨点,一点不对,可以及时传递消息,确保外地驻军可以第一时间入京。”   沈辞拍了拍他肩膀,“做得好。”   “对了,小五的事……”沈辞提起。   戴景杰笑道,“放心吧,头儿!小五我已经安排到禁军中了,按照头儿的意思,好好操练操练。等他回驻军,那肯定是妥妥的禁军英姿!”   知晓他是在打趣,沈辞笑道,“费心了!替我多看着点儿。”   “是!”戴景杰应声。   从禁军东大营离开,沈辞径直入宫,今日下午有宫中的的骑射课,射箭还早着,但要带宫中的几个孩子骑马和锻炼体力。   “沈叔叔!”   “沈叔叔!”   “二叔!”   沈辞入宫时,几个孩子都已经在宫中的马场等候他了。   宫中马场有专门的御马监,也有负责马场安全的禁军侍卫。   沈辞去之前,御马监已经将几个孩子要的小马驹从马厩中牵了出来,也有禁军侍卫陪同着阿念等几个孩子同马匹熟悉。   阿念和山海的小马都是沈辞亲自挑选的,或是韩关根据沈辞早前那匹小马驹挑的,几乎是一样,只是毛色不同;旁的几个孩子的小马驹则是由宫中御马监负责挑选的。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小马驹,小马驹也都有自己的名字。   几个孩子都很小,骑马也都是初学,刚开始的时候主要是同自己的小马驹建立亲密度,熟悉自己的小马驹,而后就是日复一日的训练,都是从简单的训练开始,要等这些孩子再大些,能够有基本的临场判断能力后才到下一步。   于是刚开始的时候,课程都很简单。   授课的时候,沈辞大都温和,温声细语,如三月柔和的柳絮。   但沈辞也有严厉的时候。   沈辞的严厉不是在言辞之间,也不会像方四平这样循规蹈矩,但当某个孩子明显没有认真,或是反复练习也没有掌握的时候,就会带着他一直重复,即便是哭着摸眼泪也要继续。   阿念也好,山海也好,还是旁的孩子也好,都一视同仁。   但即便有孩子哭,沈辞也是半蹲下,陪着他哭完,然后问他,现在可以继续吗?   孩子们有怕沈辞的时候,但也听沈辞的话。   中途小歇的时候,几个孩子凑到一处,歪着脑袋看着不远处同御马监说话的沈辞,你一句我一句道,“我最喜欢沈将军了!”   “是沈叔叔!”   “我也喜欢沈叔叔!”   “我要做沈叔叔那样的将军!”   “我也是!”   “嘿嘿,那是我二叔!”山海骄傲。   阿念笑嘻嘻看着山海,山海哥哥骄傲,他也觉得骄傲,因为那也是他的沈叔叔啊!   阿念欢喜笑了笑。   等沈辞同御马监说完话,折回几个孩子身边的时候,中途的暂歇就算结束了。   另外几匹小马驹是御马监的人挑选的,所以日常照料,生活习性都很了解,太子和沈公子的两匹小马驹是沈将军这处来的,是边关的战马品种,御马监找沈辞多问了几声。   沈辞折回,这一轮是每个孩子熟悉骑在马背上,抓紧缰绳,坐姿,胆识和目视前方时要观察的基本点训练。   每个孩子身边都有禁军侍卫在,沈辞先到阿念这处。   “殿下,我们开始吧。”沈辞上前替他牵马。   阿念当即坐端正了。   早前沈辞就教过他骑马,其实阿念是熟悉的,但眼下还有旁的伴读在,阿念当复习了。   沈辞还是逐次说了知识点,阿念都认真听着,也笑着看他。   说沈辞说完,一面牵马在马场中溜达,一面问他,“殿下今日怎么了?”   阿念悄声道,“沈叔叔,父皇是不是还在生你的气呀?”   沈辞看他,轻轻笑了笑,“没有啊。”   阿念抿唇笑着,一幅人小鬼大的模样。   沈辞轻声道,“殿下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阿念应道,“因为,沈叔叔你很久没同父皇一起来看我了呀!以前沈叔叔在宫中的时候,都会等父皇在丽和殿忙完政事之后,和父皇一起来看我的呀~”   沈辞微怔。   许是阿念不说,他自己都没留意。   他是很久没同陈翎一处了……   不止阿念看到的,还有阿念没看到的时候。   但在阿念面前,沈辞不能说太多,遂而笑道,“是陛下同我这段时日都太忙了,还没得空闲呢,等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嗯。”阿念连连点头,“念念想沈叔叔和父皇一起来看我。”   沈辞眸间温和,“为什么?”   阿念自己也说不清楚,但还是认真道,“在宫外的时候就是沈叔叔和念念,还有父皇一起的呀,为什么回宫就不是了呢?”   阿念心中其实隐约有很多念头,但都因为小,所以捉摸不透。   沈辞笑了笑,“好,等忙完这一阵的。”   阿念也跟着笑起来。   沈辞已经牵马走了许久,刚开始的时候,有一只手是放在马背上的,以免发生意外;但后来,那只手也慢慢松开,只牵了缰绳。   换成旁的孩子许是会害怕,但是阿念没有。   沈辞笑,“不怕吗?”   阿念摇头,“不怕,有沈叔叔在都不怕。”   沈辞看他。   阿念继续道,“念念如果害怕就抱紧沈叔叔,然后闭上眼睛大声数数。”   沈辞忍不住笑,“殿下都还记得?”   阿念扬起嘴角,“当然记得,念念会一直记得。”   沈辞温和看他,“末将也会一直记得。”   当时那个抱紧他,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奶声奶气从一数到十的糯米丸子。   沈辞目光中的暖意尚未褪去,阿念问道,“沈叔叔,中秋时京中有赏月宴,我们一起去吧。”   “殿下想去?”   阿念忙不迭点头,“可想去了!我都没去过赏月宴,沈叔叔,你去过吗?”   沈辞微顿,既而笑道,“去过。”   “好玩吗?”   “好玩。”   阿念更加好奇,“沈叔叔同谁一道去的?”   沈辞仰首看他,目光中又缱绻,“和陛下。”   “哇,是你们小时候吗?”阿念忽然想起父皇早前同他说起过,小时候就同沈叔叔认识。   “嗯。”沈辞颔首。   阿念瞪圆了眼睛,眸间一片清亮,“像我和山海哥哥这么小吗?”   一边说话,还一遍伸手比划。   沈辞提醒,“殿下,握紧缰绳。”   “哦!”阿念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还在骑马,刚才就这么说高兴了竟然连缰绳都忘了。   沈辞严肃道,“殿下,在马背上,什么时候都不能松开缰绳,记得了吗?”   “嗯,记得了。”阿念点头。   沈辞已经牵着他在马场走了两圈,正好唤了另外的禁军侍卫上前,趁着一侧禁军侍卫上前的间隙,阿念又道,“沈叔叔,那我们说好了,中秋赏月宴一起去,还有父皇!”   “好。”沈辞应好。   禁军侍卫上前,沈辞交待了声,“小心些。”   “是!”禁军侍卫应声,待得禁军侍卫牵了阿念继续在马场中溜达,另一个禁军侍卫牵了山海的小马驹上前,山海就坐在小马驹上。   沈辞颔首,“山海,骑得很好。”   山海是这几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要大阿念四岁,所以像骑马这样的课程,山海都要比旁的孩子融会贯通。   “来,继续。”轮到沈辞亲自照看。   山海是骑得很好,但明显今日不怎么高兴。   “怎么了,山海?”沈辞看出。   山海起初不想说,但沈辞牵马停下,山海才低声道,“马上中秋了,他们几个要么娘亲在京中,要么娘亲会入京看他们,我也想爹娘了……”   山海忽然说起,沈辞眸间微沉。   他在京中这么久,是应当想爹娘了。   山海看着他,眸间稍许氤氲,“二叔,我好想我爹娘啊……”   沈辞心中轻叹,还是朝山海笑道,“这样啊,那不如我们今晚去吃松鼠鱼,大嫂做的松鼠鱼最好吃了,我们先望梅止渴,然后再商议商议什么时候可以带山海去见娘亲?”   山海原本耷拉下来的嘴角,忽然间便勾起。   “好好骑马,晚些二叔带你去!”沈辞摸了摸他的头。   山海这才来了精神。   沈辞牵着马,面色无异,心头却不知当怎么办。眼下山海尚小,日后总会长大的,要怎么同山海说?   ……   等去玉兰阁吃松鼠鱼的时候,山海特别高兴,同沈辞说起了在宫中做伴读的许多事情;沈辞也同他一道回忆了在安城时候,大哥大嫂同山海在一处的时候。   山海吃了很多松鼠鱼。   沈辞又带他去画了糖人,买了好吃的糖果,山海还记得要带回去给太子。   因为太子有糖果的时候都会留给他。   今日骑马累了,小孩子又都睡得早,不多时,山海就有些困了,沈辞背着他从东市回宫中。   山海在沈辞背上,迷迷糊糊道,“二叔,我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爹娘了?我好想他们。”   沈辞善意,“嗯,等二叔有空了,就带你去见,先见娘亲好不好?”   “嗯。”山海抱紧他,“二叔,你最好了。”   沈辞心中很不好过。   “二叔。”山海其实已经困了,只是趴在沈辞背上依赖般唤道,“二叔……”   沈辞温声,“山海,二叔在。”   “山海听二叔的话,二叔,你不能不要山海。”山海说这番话的时候,沈辞皱眉,“山海?”   这句话不像是山海会说的,沈辞心中担心,想问清楚,但又想起山海眼下应当困了,还是换个时候……   只是沈辞心中生出了几分不踏实,又担心可是有旁的事。   “睡吧,山海,二叔带你回去,别怕。”二叔宽慰。   背上,山海听到他这句别怕,忽然低声呜咽了出来,“山海不怕,爹爹带山海入宫的时候,让山海不怕,要记得听二叔的话。”   沈辞愣住,入宫?   沈辞继续问道,“山海,同二叔说,是大哥带你入宫的吗?”   山海应道,“嗯,爹带我来找二叔,二叔不在,爹就带我入宫见了陛下。爹说,他要出趟远门,要很远很远,可能要等山海长大了才回来,让我在宫中的时候,一定要听陛下的话,等二叔回来,就要听二叔的话……”   沈辞僵住,大哥见过阿翎……   阿哥同阿翎照面过。   沈辞脑海中一片混乱,“然后呢?”   山海继续道,“然后我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就见到陛下了。陛下说爹爹已经出远门了,托陛下在二叔回京之前照顾我。陛下很温和,也对我很好,替我擦眼里,也牵我去见太子,说以后我同太子一起……”   沈辞鼻尖微红。   “二叔……”山海搂着他脖子,渐渐地,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沈辞却双目通红。   阿翎见过大哥!   她都知道!   她其实一早就知道大哥同谋逆和叛国有关……   ——自安,你怎么会去怀城的?   ——看姑母啊,爹不让我回来,姑母在淼城,大哥说山海生日,寻了借口让我回来……   沈辞眸间轻颤。   ——谁说的,我在家中排行老二,从小都是父兄照顾我……   ——只要你和阿念安好,我父兄安好,我就满足了。   她早就知道大哥的事,但没动大哥,也没动沈家。是大哥带了山海入京寻她,她留下了山海,也留下了沈家……   ——是不是觉得你救了珩帝,珩帝就信任你?   ——有沈迎在,你们天子怎么会信任你?”   但她其实不仅信任他,还到了立城同他成亲。   她这是踩在刀尖上,同他成得亲。   ——陈翎喜欢沈辞,要多喜欢,有多喜欢……   沈辞喉间哽咽。   她是没生他的气,她连大哥的事都放在了一侧,又怎么会因为哈尔米亚的事同他置气。   她是,对他失望……   ***   送山海回名扬阁的时候已经入夜,沈辞在名扬阁坐了许久,脑海中嗡嗡一片,似是杂乱无章得想起许多事情,又似在脑海中一晃而过。   等到天子寝殿外时,寝殿中还有灯盏的光,是陈翎还看折子,还没睡。   沈辞没有入内,只是环臂靠在苑中的暖亭处,目光望着寝殿处出神。   “沈将军?”启善上前,“沈将军,老奴去告诉陛下一声?”   沈辞摇头,“启善,不用,我就在这里呆会儿。”   启善不知他何意。   他沉声道,“别告诉陛下,我稍后就走……”   启善拱手应是。   沈辞一直靠在暖亭的柱子一侧,从寝殿中灯火通明到灯盏陆续熄灭,只剩几缕微光,再到最后微光也搁浅,沈辞都没有动弹,一直在暖亭处至翌日拂晓。   ……   翌日拂晓,陈翎很早便醒,洗漱后,谨慎服侍的宫女替她更衣,等旒冕束好,上了龙撵往大殿去,启善在一侧说道,“陛下,沈将军昨晚来寝殿外,一直在苑中站着,到拂晓时才走。”   站了一晚上?   陈翎微微拢眉,“怎么不告诉朕?”   启善奈何,“陛下,沈将军特意嘱咐了,勿扰陛下,说是稍后就走,后来陛下歇下了,老奴也不好来扰陛下,沈将军就一直在苑中站了一晚上?”   这又是哪根筋犯了?   陈翎心中担心,“他说什么了?”   启善摇头,“回陛下,没有呢,沈将军一直没说话,就看着寝殿,一直到天亮,拂晓才走……”   启善顿了顿,又道,“瞧沈将军的模样,脸色不大好。”   沈辞不会无缘故如此,陈翎又道,“让人打探下。”   “是。”启善应声。   马上早朝,陈翎收起思绪。   今日早朝,沈辞不在,他昨晚在宫中就是轮值,轮值次日的早朝是不会参加的。   还有四五日就是中秋了,早朝中奏禀的事项大都同京中的赏月宴有关。整个今日早朝,陈翎都有些心猿意马。   等下了早朝,陈翎去了丽和殿,晚些时候,启善折回,陈翎看向启善,他是让启善去打听沈辞的事了。   启善拱手,语气中也有诧异,“陛下,沈将军告假了。”   陈翎手中的御笔微悬,告假?   陈翎出乎意料,抬头看向启善时,启善正好叹道,“陛下,沈将军今日告假了,晨间的时候就离京了。”   告假离京?   陈翎脸上的表情罕见僵住,马上就是中秋了。   他……   陈翎心底好似忽然有些堵得慌,沉甸甸的;但又似有什么东西忽然轰塌一般,空捞捞的……   ***   等到中秋赏月宴这日,京中处处人山人海,衣香鬓影,摩肩接踵,整个京中都很热闹。   火树银花不夜天,繁华应接不暇。   京中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值守的禁军也不敢懈怠,巡防严密,还有紫衣卫协防。虽然今日晚间人多,但还算井然有序,热闹有余,也没发生旁的踩踏或冲撞。禁军除了巡防,还留了协助处理赏月宴时的突发情况。   今年的赏月宴很安稳。   陈翎答应了阿念带他出宫看京中的赏月宴,原本,阿念是说沈辞也会一道来的……   沈辞告假几日,她没同阿念提起,今日临出宫,阿念是说,沈叔叔会来的!   今日山海同阿念一道。   他们是堂兄弟,在一处的时候,天然要比旁的伴读亲厚。   在赏月宴的时候,山海一直牵着阿念,也护着阿念,一侧有陈翎,周遭还有禁军和紫衣卫,山海和阿念都安稳。   今晚京中很多人,一轮圆月高挂,京中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   吆喝的小贩,琳琅满目的饰物,精彩绝伦的杂耍和表演,还有每半个时辰的夜空烟花,都彰显出盛世安康,安居乐业才有的热闹繁华气氛。   两个孩子今日都很高兴,尤其是看烟花的时候,拍手欢呼着。   四年一轮的赏月宴,似是比年关还要热闹些。   陈翎也仰首看着夜空中的烟花,上次赏月宴她没去,沈辞去了立城,阿念也还小;她原本以为这次赏月宴,沈辞会在……   陈翎想起那年赏月宴的时候,陈翎砸了陈宪的天灯,然后牵着她跑,后来她跑不动,他就背着她跑,再后来,也不跑了,就一直背着她,在赏月宴以外的地方。   她在他背上,轻声道,“我日后,也不让旁人欺负你……”   他忍不住笑,“好啊。”   但他又道,“那你日后不能再这么哭了……”   “嗯。”她就靠在他肩头,正好能看到他侧颜,好看,温和,又带着少年特有的俊逸。   “沈辞哥哥。”她轻声。   “嗯?”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许是今晚的月亮太圆了,“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不假思索,“怎么可能?殿下,你总要长大,身边会有很多人陪殿下,殿下也要成亲生子,我怎么能一直陪着殿下呢?”   她其实也知道,只是想到日后没有沈辞,她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又忽然想起他方才才说的,日后不能再这么哭了……   她微微咬唇。   “怎么不说话了?”他转眸,“阿翎?”   她忍着眼中氤氲,轻声道,“你说了,带我去喝酒的。”   沈辞忽得笑了,“等你再大些的。”   他没说,就她这样,一杯就倒了。   “可是,我想去。”她细声,“沈辞哥哥,我想去……不喝多。”   沈辞:“……”   但凡她要撒娇,沈辞总会惯着她,屡试不爽。   终于从酒肆出来的时候,沈辞只能再背上她,轻声叹道,“唉,都说了等你再大些的……”   她是真喝多了,也靠在他肩头,似喝多了的胡话,又似撒娇,“沈辞哥哥,你一直陪着我吧。”   他愣住。   她眼眶红红,只是藏了起来,才继续道,“可是,我想让你陪着我……就像现在这样,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沈辞沉声,“阿翎。”   她哽咽,“你是沈辞哥哥啊……”   他心中似是被什么触动,也似一直都拗不过她撒娇时的话。   “好。”他沉声。   “说话要算数的。”   他轻叹,“你下次别喝酒了……”   她坚持,“我不贪杯。”   他轻笑,“我是说,喝多了,又提些稀奇古怪的要求……”   陈翎:“……”   “怎么不说话了?”他问,“你不是真睡了吧?”   “沈辞哥哥。”她又唤了一声。   他莞尔,“又怎么了?”   但她那时已经有些醉得迷迷糊糊,他的背上踏实而温暖,以至于她听到空中烟花绽放的声音也不愿意睁眼。   耳畔却依旧是他的声音,“诶,阿翎,你错过烟花了……要等四年呢……”   “呵,真睡了?”   “真睡了我才说的——骗你的,我当然会一直陪着你,怎么这么傻……”   陈翎收起思绪,眼眶中的眼泪不知何时落下……   夜空烟花绚烂,璀璨盖过十五的月华。陈翎伸手拂过眼角,转眸时,目光却停留在不远的地方,灯火阑珊处,他的身影于人山人海中翩然出尘,也让周遭黯然失色。   他看着她。   她也看他。   长大后的少年,朝她温和一笑,眸间似万千容华。 第113章 中秋(一)   “沈叔叔!”阿念见他上前,山海也惊喜,“二叔!”   陈翎别过目光,不让旁人看见。   烟花还未结束,两个孩子的注意力又很快被烟花吸引了过去。   他们原本所在的位置就很好,只是稍微有些遮挡,但是大抵都能看得清楚。   但因为阿念是太子,山海是宫中伴读,一侧的禁军和紫衣卫即使是便衣出行,也不好上前;倒是沈辞来,阿念和山海都主动要沈辞抱。   沈辞笑了笑,先是伸手将阿念抱起,让阿念坐在他肩头,阿念“哇~”得一声抱紧他,也咯咯笑着。   沈辞左手扶住阿念,另一手抱起山海,山海也欢喜笑起来。   沈辞来后,两个孩子明显高兴了许多,也一人一句同沈辞说着话。这稍许功夫,陈翎也掩去了眸间痕迹,好似方才没旁的事情,只是稍许有些刺眼,所以眼眶微红一般。   沈辞就在她身侧,陈翎也怕阿念一激动没坐稳,也伸手扶着阿念。   沈辞稍稍转头,没吵到两个孩子看烟花,而是轻声朝陈翎道,“回来晚了,原本应该晌午就到的,路上有事耽搁了。”   是特意同她说一声。   陈翎轻嗯一声。   他笑道,“答应你和阿念一起来赏月宴,不会食言的。”   陈翎看他。   阿念正好唤道,“沈叔叔你看,是一只鸟!”   沈辞回头,阿念和山海都很激动,叽叽喳喳同沈辞说着话。两个孩子一激动,沈辞当下也顾不上陈翎了,只是说着说着话,会回头看看陈翎,朝她笑笑。   陈翎看着他同两个孩子一人一句,夜空烟花下,陈翎低眉莞尔,仿佛早前心底空捞捞的一处慢慢被耳边的清风悦耳填满……   烟花大约持续了一刻左右。   结束的时候,整个街市中都是没看够的遗憾唏嘘声,但赏月宴当晚,烟花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一次,会一直持续到子时,很快,街市中又恢复了早前的热闹,大人孩子也都在盼着下一个时辰的烟花盛宴了!   比起每年年关时的两次烟花,赏月宴的确是最让孩子喜欢的日子。   “阿念,下来吧。”烟花结束,陈翎出声。   沈辞肩上坐一个,手中抱一个,两个孩子都有份量,一刻钟也够让人吃力了。   陈翎说完,阿念有些舍不得,“可我还想坐沈叔叔肩膀上!”   因为可以看得更高更远,阿念很少这样,但坐上去了,就不想下来。   沈辞笑道,“没事。”   阿念听完,跟着“咯咯”笑起来。   因为父子两人就在一处,阿念就在沈辞肩头上,两人一起笑得时候,近乎一模一样。   陈翎微怔,一时没有继续,阿念权当他默许。   山海懂事,“二叔,放我下来吧,我想自己走。”   沈辞肩上还有阿念小宝贝,陈翎伸手,从沈辞怀中接过山海,而后放下。方才的举动亲近自然,似夫妻带着两个孩子一般。   又许是人多,沈辞肩上坐着阿念,陈翎也伸手牵着山海。   分毫没有旁的违和。   烟花盛宴虽然暂停了,但街市上的赏月宴还在继续,明明是一样的杂耍,一样表演,一样精彩绝伦,却不知为何,仿佛是因为沈辞回来,一切都多了一层明朗的色彩。   有羌亚来的商贩在表演喷火,阿念凑得很近去看。   有禁军和紫衣卫在,近处又是沈辞,陈翎不担心,但对方吐火的时候,还是将阿念直接吓哭了,因为阿念看得认真。   陈翎忍不住笑。   阿念一边哭,一边还要看。   沈辞只能将他从肩头放下来,抱在看。   阿念仿佛便没那么怕了。   再回来,又看得乐呵呵得,不肯走。   陈翎牵着山海,山海也在一侧笑。   整个中秋赏月宴,街市上的人和商贩都多,拥挤的时候,便衣的紫衣卫和禁军也会被挤开,陈翎护着山海,也有紫衣卫和禁军没顾及到的时候,沈辞一面抱着阿念,一面伸手将她护在怀中……   陈翎看他。   他很快松手,“没事吧?”   她摇头。   他笑了笑,伸手牵起山海,“跟二叔走!”   而后又朝陈翎叮嘱道,“跟紧些。”   陈翎看他,莫名觉得心中温暖。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沈辞在缘故,这一个时辰的时间仿佛过得尤其快,陈翎还不怎么觉察,就又到了一轮赏月宴的烟火,街市中顿时热闹起来。   阿念和山海看过热闹了,眼下同沈辞和陈翎在凉茶铺子处喝水歇脚,远远看着烟花,也有很喜欢的时候,会站起来又蹦又跳,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烂漫。   有沈辞在一旁陪着,陈翎托腮看着他们。   稍许,沈辞才折回,“明日休沐,今晚去我府中吧……”   陈翎微怔。   她坐着,他半蹲下,笑着看她,“阿翎,我有东西给你看。”   “什么东西?”陈翎看他   他温和笑道,“先不告诉你,去了就知道了。”   陈翎眸间迟疑,沈辞虔诚,“阿翎,今日中秋,团圆日,我们同阿念一处吧。”   这一趟回京,两人之间似隔了立城之事,他很少会如此提。   沈辞坚持,“你不去,我白忙这么久了……”   “你究竟做什么了?”   “保密,有惊喜。”他仰首看她,目光中依旧是温和。   她想起他这几日告假……   “去吧,父皇!”阿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我想去沈叔叔那里!”   山海也在一侧跟着点头,“我也想去二叔那里了。”   陈翎垂眸,低声应好。   ***   京中的赏月宴还在继续,但阿念和山海已经玩得很开心了。   一想到要去沈辞府上,两个孩子顿时就不想在街市上逗留,巴不得立马就去。   陈翎没办法。   沈府她是去过的,在东宫的时候,沈辞就带她翻墙去过,为了躲找她的禁军,那是她第一次同沈辞一道单独在一处,过了一个夜晚。   那时候沈府是空置的,也没放下人。沈辞带她翻墙入内后,用火星子点了蜡烛,两人头靠着头,倚着床榻后的墙过了一晚。   沈辞是睡着了,她是一晚没睡,第二日脸颊都是红的。   因为沈辞会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她怕吵醒他,就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弹,第二日晨间,整个人都要僵硬了。她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初初睡醒的声音,温和,慵懒,带着困意,“你醒得比我早。”   她心砰砰跳着,支吾嗯了一声。   沈辞继续靠在她肩上,迷迷糊糊道,“不急,再晾陈宪一会儿。”   她轻嗯。   他又趴她肩头睡过去,她攥紧掌心。   那时候是陈宪背后欺负她,沈辞说治治陈宪,那次他们在沈府呆了一天一晚,父皇到处找她找不到,后来她回去后便按照沈辞说的,说被陈宪吓倒,一直躲在城外不敢回来,父皇狠狠修理了陈宪一顿。   沈辞鬼点子多,那一阵陈宪总在她这处吃亏,那次被父皇呵斥之后再不敢做旁的……   那时候还小,先太子还在,几人之间就是小打小闹的把戏。   后来先太子过世,储君之位忽然敏感,早前的小打小闹就慢慢变成了暗波涌动,针锋相对。   那时候陪在她身侧的,还是沈辞……   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上次来沈府,是因为沈辞要去立城,她来送他。   她同他在府中亲近,不分彼此……   陈翎收回思绪,是方才心不在焉,脚下踩滑,沈辞及时伸手揽住她腰,阿念和山海都吓一跳。   陈翎脸红,沈辞温和道,“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什么。”   他松开她,没有多问。   陈翎见苑中都已经布置好了,就在暖亭当中,布置了赏月的酒水,还有月饼,很温馨。见小五在苑中,“殿下!”“公子!”,阿念和山海都很高兴,两个孩子凑在一处,便都朝小五扑过去,勉强算是三个孩子了。   “切月饼吧。”沈辞唤她。   她应好。   小五带了阿念和山海在苑中玩耍,沈辞同陈翎一道在暖亭中准备,有月饼,有水果,还有旁的点心,还有果子酒,和果汁水。   沈辞切月饼,陈翎就在一侧倒果子酒。   两人都想起去年在舟城,同姨母一处的时候……   各自做着事情,抬头时,额头忽然微妙碰到一处,不疼,就是两人都愣住。   沈辞忽然笑了笑,轻声道,“上次碰头,还是拜堂成亲的时候,记得吗?”   陈翎也想起。   山海和阿念同小五在一处,他们两人在暖亭中的位置又离得近,旁人看不清楚,沈辞偷偷吻上她侧颊。   陈翎意外。   转眸看他时,见他嘴角勾起,笑若清风霁月。   “正好,我有东西给你看。”他刚好切完,也放下切月饼的刀,抬头唤了声,“小五。”   小五正和阿念和山海玩得起劲儿,听到沈辞唤他,小五连忙应了声,然后赶紧去屋中拿东西。   陈翎想起沈辞方才就说准备了东西,她以为是月饼。   等小五从屋中跑出来,将东西双手递给沈辞,阿念和山海也围了上来。   “这是什么?”阿念好奇。   沈辞一面拆开黄稠,一面道,“天灯啊,中秋许愿用的。”   “哇~”阿念和山海都跟着起哄。   陈翎看向他,他正好将东西从黄稠中拆出,也看向陈翎,“不是早前说好吗?日后的赏月宴都同你一起,放天灯。”   陈翎眸间微滞。   沈辞继续道,“普化寺的天灯,陛下早前不是听人说普化寺的天灯灵验吗?”   陈翎轻声问,“普化寺在姚城,你这几日去了姚城来回?”   他一语带过,“嗯。”   姚城光来回就要八九日,还要去普化寺求取天灯,他一共就去四五日,是一路都没停过……   她眸间略微润泽,正欲开口,他先温声,“心诚则灵,你不是一直想要吗?早前就说了给你取,中间隔了八年,但也不算晚……”   陈翎喉间微涩,“我不记得了。”   他笑,“我记得。我还记得很多,都说给你听?”   山海和阿念看看他,又看看她。   小孩子哪里懂什么?   但小五已经快要石化了……   幸好沈辞先开口,“笔墨呢?”   “哦~”小五回过神来,也如临大赦,“我去取!”   小五巴不得跑开,一颗心砰砰跳着,也充分告诉自己,想多了想多了,将军是天子的伴读,将军是天子的伴读,所以走得近,将军已经成亲了,将军夫人又娇又作,同将军情投意合,将军还喜欢得不行了!   小五抓心挠肝!   将军,你不要当负心寡义,始乱终弃的……   小五内心好像也忽然遭受了强烈的谴责,夫人不在,他怎么在这里帮着将军讨天子欢喜……   小五想死的人都有了。   但小五折回的时候,见将军和天子两人凑在一处,刚好搭好了天灯,而太子和公子也在一侧,踮起脚尖看着。   这一幕,他怎么越看越和谐……   小五欲哭无泪。   越发觉得对不起夫人。   最后,小五还是上前,将笔墨放在一侧。   沈辞朝阿念和山海道,“一人一个愿望,写在天灯上,心诚就会实现了。”   “哇~”两个孩子蹦蹦跳跳都要等不及。   阿念忽然反应过来,“我还不会写字。”   山海拍了拍胸脯,“我会写好多字……不会写的也会画!”   “山海哥哥好厉害!”阿念是真心觉得。   沈辞头疼。   总归,小孩子间约定好的事情,小孩子来做,沈辞拎着天灯,山海拿着笔先替阿念在天灯的一面写字,阿念是悄悄附耳告诉他的,山海一脸懵住,挠了挠头,沈辞打赌他写不出来,最后余光一瞄,果真见他开始画画。   沈辞忍不住笑。   而后是山海自己,山海这几个字会写,沈辞看得出。   等山海写完,沈辞看向陈翎,“阿翎。”   陈翎上前,简单写了几个字,沈辞没有看天灯,只是看她,侧颜拢在暖亭屋檐下的光影中,专注,认真,又好看得一塌糊涂。   “好了。”陈翎落笔,“你来吧。”   陈翎伸手去拎天灯,沈辞接过,他半蹲下写,她就不用拎那么高。   “好了!”他也停笔。   “火星子。”沈辞唤了小五一声,小五赶紧上前,山海和念念已经开始拍手欢呼,这是他们的天灯呢!   还是陈翎拎着,沈辞半蹲下,用火星子点燃。   “别动,保持平衡。”沈辞叮嘱陈翎一声,也慢慢松手,然后起身帮着陈翎一道拿稳。   陈翎自然记得,他们两人上次放天灯,放到第二个才升起,因为不平衡的天灯很快就会掉落,平衡的天灯可以一直飞很快。   阿念和山海都屏住呼吸,别说他们两个,小五也瞪圆了眼睛。   “松手吧,来。”沈辞让陈翎先松手。   陈翎从善如流。   沈辞个头高她些,沈辞最后慢慢松手。   阿念和山海都憋住一口气,等到沈辞最后也松手的时候,天灯平稳上升,慢慢升入夜空中,和夜空中的无数多天灯一起,奔向空中的一轮圆月。   阿念扑向陈翎怀中,“父皇,天灯升起来了!”   这是阿念第一次自己放天灯。   陈翎莞尔,沈辞朝小五吩咐声,“小五,让人去同景杰和书博说一声,注意天灯失火。”   小五应好。   这些都在早前的预案中,只是沈辞不放心还多提醒一声。燕韩有中秋放天灯习惯,今年又正好是赏月宴,所以空中的天灯尤其多。   等天灯放好,陈翎轻声道,“吃月饼吧,不早了。”   阿念虽然兴奋,但刚才也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山海也好不到哪里去,听说要吃月饼了,最重要是有果子酒,两个孩子都很高兴,“好啊!”   说是果子酒,其实就是果汁对得水。   陈翎尝了一口,月饼她吃不了多少,但会想起在舟城同姨母在一处的时候。   沈辞那时喂过她吃月饼,眼下,先后喂过阿念和山海,也送到她唇边。   陈翎看了看他,他笑道,“到你了。”   陈翎一口吃掉。   沈辞才笑。   阿念和山海自己吃着点心,沈辞端起酒杯,“阿翎。”   两人对饮了一杯。   阿念爬到陈翎怀中,端正坐好。   沈山海也依葫芦画瓢去了沈辞这处,山海是说,“二叔,中秋的月亮真圆。”   阿念是同陈翎道,“月似圆盘,人月两圆。”   阿念道,“老师教的。”   沈辞头疼,“山海,你上课得用心啊。”   沈山海:“……”   陈翎忍不住笑。   差不多时候,小五折了回来,“将军,让人告诉戴将军了。”   “好。”沈辞起身,“小五,来。”   陈翎和山海,阿念不知道他们两人要做什么,但见他们两人上前,将苑中那处桌帘揭开。方才山海和阿念在苑中同小五一道玩了许久,都一直以为是桌子,眼下才见是放好的小戏台,小五和沈辞两人将戏台搭好。   山海恍然大悟,“那是皮影戏的戏台!   “是皮影戏!”阿念也蹦了起来。   “二叔二叔,你会吗?”山海惊喜!   小五应道,“当然会,在军中就会!”   陈翎看向沈辞,只见沈辞真的小五两人真的架着皮偶,开始演起皮影戏来。   山海和阿念当然看得起劲儿,尤其是苑中又没有旁人,两个孩子欢喜得不得了,一直“咯咯”或“嘻嘻”笑着,最重要的是,沈辞和小五两个人也是半吊子的水平,时常忘词,或是绳子没拿好,掉了下来,两个孩子笑得更欢。   陈翎也没忍住笑。   两个孩子已经扑倒戏台子前,就近看着沈辞和小五手中的皮偶,还会伸手去摸,最后干脆冲到台子后抢皮偶一起玩了,反正已经怎么喜欢怎么来,苑中都是笑声。   陈翎也托腮笑着,悠悠想起早前。   ——下次中秋赏月宴,还想做什么?   ——听方四伏说普化寺的天灯灵验,下次想求普化寺的天灯。   ——哦,还有吗?   ——还想看皮影戏。   ——那简单。   ——你演的皮影戏。   ——那你真为难我了,还不如让我去绣花。   陈翎又低眉笑了笑……   ***   等皮影戏这处结束,月饼也吃了,月也赏了,两个孩子蹦了一晚上,其实已经筋疲力尽,都困了。   今晚歇在沈府,沈辞和陈翎一人抱了一个半梦半醒的宝贝回屋。   沈辞轻声道,“让他们睡一处可以吗?”   毕竟阿念是太子,在一处也有不妥,但眼下不是宫中,陈翎颔首。   沈辞先放山海睡下。   而后从陈翎怀中接过阿念,将阿念放在山海一侧。   两个人睡着了都很老实,兴许是蹦了一整晚的缘故。   沈辞牵了被子给两人盖好,正欲起身,刚好陈翎见沈辞的头发戳到山海的小脸了,陈翎俯身。   两人一人起身,一人俯身,正好脸碰到了一处。   两人都愣住。   孩子都安静睡了,屋中只亮了一盏夜灯微光,对方呼吸声就在眼前,两人都没有动弹,也什么都没说……   沈辞阖眸,慢慢亲上她唇间。   陈翎没有避开。   熟悉的气息带着特有的柔和润泽,温柔亦缱绻着,她也缓缓垂眸。   他自然而然亲了她,也抱起她,他亲她的时候,她终于回应,抱起她的时候,她也会伸手揽上他后颈,两人都不需要旁的话……   他一直抱着她,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吻过,他松开双唇的时候,两人都有些喘息着。   “可以吗?”他其实已经很久没同她亲近过了,他不会不想她。   她主动吻上他唇间。   他甘之若饴……   山海和阿念在屋中,沈辞抱她回屋,小五一双眼睛险些惊掉,这这这!   小五惶恐。   将军,将军在亲陛下。   旁的紫衣卫和禁军都在外苑,小五脑海中要炸了。   只有一侧的启善轻咳两声,提醒道,“御前伺候,要知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   小五舌头都不好使了,可是,可是!   小五脑海中一片混乱,可是将军他成成成亲了啊,这这这……   将军不应该是这种人啊!   忽得,小五愣住,夫人和陛下,长得都一样……   小五神色突然古怪起来,我艹!   我艹!!   他之前怎么没想到,啊啊啊啊!!   夫人,夫人她是陛下男扮女装假扮的!! 第114章 中秋(二)   小五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但其实,这又不是陛下第一次同将军宿在一处,之前将军离京回立城的时候,陛下就整晚都同将军在一次起。   还有之前在阜阳郡,将军重伤昏迷中连意识都不清楚了,只知晓下意识唤着陛下的名字,惦记着去鱼跃寻陛下。   还有将军同陛下大婚时……虽   然这么说实在有些拗口,也匪夷所思,但将军他就是同陛下大婚的,也难怪大婚后的三日夫人就离开立城回娘家了,是因为陛下他要回京中早朝。   陛下那时是特意来边关同将军成亲的!   难怪将军只看了一眼陛下,就说要娶!将军根本是将陛下认出来了,知晓是陛下亲自来了!所以将军想也不想,因为将军一直喜欢陛下!   啊啊啊啊啊啊!他们还去替将军挡酒,让将军去洞房!   还有在立城的时候,陛下说蜂蜜不甜不淡不纯粹的一幕,陛下看到窜出来的小狗会吓得抚心口的一幕,还有陛下听到西市中的欢快奏乐忽然想起家中死了鸟伤心落泪的一幕,最后还有吹糖人时陛下说糖人手中的梨要又青又黄,还说手指被划伤,娇滴滴要将军抱的一幕……   小五只觉得脑海中一轮又一轮的惊涛骇浪排过!   为什么?   为什么要他知道这些!   小五抓心挠肝。   但突然,小五又僵住,不对啊……   不对不对不对!在立城的时候夫人她,夫人她身姿婀娜,肯定不是男的啊。   这,在立城时候,夫人也确实不像男的!   可夫人确实是陛下!   不对不对,他需要再重新捋一遍!   首先,夫人一定是陛下!   生得一样不说,看将军的态度就知晓一定是同一个人,否则将军的为人不应当会左右摇摆,将军要真有了夫人,就不会再像刚才那个,抱着陛下亲……   其次,夫人她确实,确实在立城的时候是个女的!   不不不,他没有偷看,但在立城的时候夫人她确实有胸,有腰,有身段,同将军走在一处的时候很般配,似一对璧人。   这两条一定不会有错,那就是……   夫人是陛下,在立城的夫人是女的,但在京中的陛下是男的?   虽然有些绕,但小五觉得自己慢慢接近真相了——   如果立城的夫人,不是陛下男扮女装的;那么京中的陛下,就是夫人女扮男装的!   ?!!   等等,太子是陛下的儿子,太子像将军,太子也是将军的儿子!   太子是陛下和将军的儿子!   那……小五忽然觉得自己这次不止是脑子要炸开了,是整个人都要炸裂开了!   ——那陛下真是女的?!!   啊!!!!!还特么不如刚才夫人是男的呢!   小五想死的心都有了!   ***   外阁间中,屋门阖上,沈辞抱着陈翎在屏风后拥吻。   上次他离京去立城,陈翎来府中送他的时候,他就在这里同她亲近过。   那时两人之间的亲近并无参杂旁物,但这次,似是有无数多的东西压抑在心头,囤积许久,到眼下才在亲吻中一点点消融……   他知晓她喜欢他亲她,他便一直亲她。   到松开她的时候,她眉间似是都失了清明,也伸手抚上他脸颊。   “阿翎,我想你。”他仰首看她,喉间轻叹道,“夫人,我想你了……”   陈翎眸间轻轻颤了颤,他伸手摘下她头上的发簪,青丝垂下时,他指尖揽紧她,“阿翎。”   “自安。”她脸上两抹绯红。   他知晓她动容。   “自安……”她攥紧他衣襟,但身上的衣襟已经滑落至手腕处。   屏风前的灯盏亮着微光,屏风后,他抱着她,她背靠着窗棂,轻轻咬着下唇,羽睫连雾,指尖抚过他身上的衣襟,将他名字抑回喉间。   月明千里,夜色静谧里,只有灯盏中呲呲作响的声音,伴着他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   越渐亲密里,他抱她上了床榻。   十指相扣,他慢慢将思念与倾慕留在山谷与云端的风里……   耳房中水汽袅袅,他抱她到浴桶中时,她坐在他怀中,脸颊和肌肤都是红的。   “水凉吗?”他温声。   “不凉。”她声音里也都是娇软慵懒。   他笑了笑,拥着她,将下颚放在她肩处,酣享而满足……   他很久没同她一处了。   “自安。”她轻声。   “嗯?”他舍不得动弹,就这么拥着她。   陈翎轻声道,“我以为你中秋不回京了。”   “怎么会?”沈辞没睁眼,就这么继续将下颚放在她肩头,呢喃道,“实在是马跑不了太快了,我也中途睡着了一次,从马上摔下来过……”   她微怔。   他拥紧她,“我没事,我就是,不想让你再失望了……”   陈翎转眸看他,“自安?”   他还是靠在她肩头,没睁眼,轻声叹道,“你是天子了,位置不同,就不像早前一样可以不管许多事,我若不能诸事三思后行,要你替我考量的就太多。小时候,我还能一心护着你,怎么长大了却一直让你失望的?”   “自安?”她轻声。   他继续道,“人可以少年心,却不能一直少年气。我们还有阿念啊,稍有不慎,你和阿念怎么办?”   陈翎微微拢眉,“自安,你怎么了?”   “没,就是……”他蹭了蹭她,似依赖,亦坦诚,“就是忽然觉得自己一直在闯祸,配不上你……”   “沈自安。”陈翎打断,转身看他。   他亦睁眼,重新抱起她,“以后不会了,阿翎,无论往后如何,这朝中的事,你的事,阿念的事,我们一起面对。”   陈翎看他,“自安,你信我吗?”   他沉声,“我信。我为什么不信?”   陈翎眸间轻轻颤了颤,似有不少话藏在明眸后,他亦伸手,绾过她耳发,温声道,“你做什么我都信你,你是天子,还是我发妻,我不信你,信谁?”   陈翎喉间轻轻咽了咽,“自安,立城之事是燕韩还需要同人斡旋;若燕韩是苍月,此事你我之间不会有分歧。我不是同你置气,我是……”   他揽紧她,吻上她唇间,将她压在浴桶一侧,水中温和,一点点吞噬着心中的清明。   他同她一处,克制与温柔交替着,如同水波一遍遍拍上浴桶边缘的声音。   陈翎指尖死死攥紧。   ***   事后,他替她擦头,她身上拢着他的衣裳,他一面擦头,一面道,“阿翎,我有事同你商量。”   “怎么了?”她脸色微红。   方才有些过了,眼下还面红耳赤,他口中那句熟能生巧,噎得她说不出话啦。   沈辞半蹲下,正好同她齐高,一面替她继续擦着头,一面温声道,“阿翎,我想去一趟北边看看,这次余亚来,说起北边的布防,我想起刘老将军说起过,一个成熟的将领,应当是什么样的仗都打过,布防都看过。老将军这次让余亚问我布防,我想同余亚一道去北边看看。立城眼下已经安稳了,谭进才没了,北边怕不安稳,我同余亚聊过,我想去一趟看看。阿翎,我想替你和阿念守好江山”   “自安?”陈翎意外,没想到他会说此事。   沈辞继续道,“放心,我心中有数了,这一趟去会谨慎行事,年关前就回来,陪你和阿念过年关。”   “沈辞。”陈翎看他。   “怎么了?”他停下,笑眸看她。   陈翎其实仿佛想过他方才的话,也斟酌过是否要问出,最后沉声道,“自安,你还知道多少事?”   她不会察觉不到。   他轻笑,“你想让我知道的,一定会告诉我;你不想我知道的,我就不知道。”   陈翎微怔。   他伸手,正好抚了抚她额头的水渍。   陈翎轻轻咬唇,“沈自安,旁人知道你我亲近,多少圈套都会往你身上套。”   他温声,坦然道,“那就往我身上套。”   陈翎看着他,眸间再次碎莹。   “怎么又哭了?”他伸手,正好抚上她眼角,“早前不是答应过我,我陪着你,日后不哭了?”   陈翎起身,正好将他扑倒在地。   “嚯。”沈辞刮目相看,“陛下,这是做什么?”   “明日不早朝,不想醒太早。”她说完,他轻叹,“总得让我歇歇啊,陛下!”   “不准歇!”   他轻笑,“陛下,你这是要我死吗?”   她轻嗯一声,“没听过吗?君要臣死。你的命都是我的,我让你死你才准死……我没让你死,你就得受着,不准死。”   沈辞翻身按下她,眸间的念想再次涌上,“陛下,想要臣怎么死?”   陈翎微怔。   他嘴角微微勾了勾,“别哭,阿翎……”   陈翎未及反应,已被拽入一室春光里。   她还是太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男人的好胜心,最后才知晓中秋翌日的拂晓,藏在看不见的尽头里……   ***   翌日醒来,差不多日天都大亮了。   陈翎手枕在枕头下,懒懒不想起来。   窗外是沈辞同山海,阿念说话的声音,让人莫名踏实心安,但却不想动弹。   等想撑手起身的时候,才觉一身酸软,似被人拆了骨头一般,最后还是倒下。有人就像狼狗,不能晾太久,不然会被狗啃,但又忽然想起,他要去北边,要年关前后才会回来……   陈翎又缓缓睁眼,睡眸惺忪里,依稀想起他昨晚,应当是今晨,他拥着她她,算不算和好,雨过天晴了?   有人怕是昨晚的月饼吃多了,脑子不好使了。   ——没好呢,没雨过天晴呢~   ——真得歇歇了。   陈翎莞尔。   推门出屋时,苑中已经没有喧闹声了,陈翎也不知沈辞带着山海和阿念去了何处,但转身时,正好遇到苑外入内的小五。   “小五?”她原本是想问小五,沈辞带山海和阿念去了何处的。   小五看到她,整张脸都憋绿了,“陛,陛下……” 第115章 龙袍与狐狸精   “嗯?”陈翎不会看不出他神色里的古怪,似懵,似惶恐,又恨不得当即掘地三尺将自己埋了……   小五欲哭无泪,只得尴尬笑笑,“陛下……呵呵。”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陈翎是见他一幅眼见就要原地裂开的模样。而面对陈翎探究的目光,小五顿时招架不住,“陛下……”   陈翎环臂,“怎么了?”   小五如丧考妣,“不说可以吗?”   陈翎颔首,“可以啊,砍头~”   “┭┮﹏┭┮”小五大哭,“陛下,小五什么都不知道啊。”   “哦~”陈翎上前,“一般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往往是什么都知道的,说吧,你知道什么了?”   小五深吸一口气,眼巴巴看着她。   陈翎轻叹,“行吧,砍头吧。”   小五嗖得一声跪直了,压低了哭声道,“我昨晚见到将军同陛下一处,才知道……才知道陛下不是,不是男的,在立城同将军成亲的夫人,是陛下。”   陈翎俯身,“哦,沈辞早前没告诉你啊?”   小五愣住。   陈翎微微拢眉,“沈辞没告诉你,也估摸是以为你应当知道了。怀城之乱时你就见过朕女装,从阜阳郡起,你又跟着朕和沈辞这么久,沈辞回立城前,朕同沈辞也在一处,你还在立城边关见过朕……小五,你昨日才反应过来,朕实在对你刮目相看……”   小五嘴角抽了抽,知晓天子是特意说的反话。   “沈辞让你在哪里当值?”陈翎问起。   小五懵懵应道,“禁军东大营,将军让我跟着戴景杰将军巡防,熟悉京中禁军事务。”   “哦,那你别在东大营了,明日起,来朕跟前当值。”陈翎说完,小五惶恐惊呼,“啊?!”   陈翎握拳轻咳,“你有没有听过,什么人才不会乱说话?”   死,死人……   小五脸都紫了,当场懵住,既而直接哭了出来,“呜呜呜,陛下。小五一直追随将军,视将军为亲兄长,陛下就是我亲嫂子……”   这个时候反应倒挺快的,陈翎忍住笑意,“所以,看在自安的面子上,朕不杀你,但你得到朕跟前,若是让朕听到你乱嚼舌根子,乱说话,朕就割了你舌头。”   “呜呜呜!陛下……”陈翎要是女的,小五就上去抱大腿了。   “启善!”陈翎唤了一声。   启善才入了苑中,笑吟吟道,“陛下。”   陈翎吩咐,“同自安说一声,明日起让小五来朕跟前当值。”   “是,陛下。”启善应声。   小五顿时不想活了。   陈翎掩袖笑了笑,心知肚明,这一趟沈辞去北边光是来回就要三个多月,时间很紧,又是同余亚一处,所以沈辞身边基本不会带人,小五是一定要留在京中的。   眼下沈辞将小五放在戴景杰跟前,是因为小五机灵,早前又一直跟着沈辞出入西戎,打探消息游刃有余,与人相处也能很快融入。   放小五跟着戴景杰,小五能很快将禁军上下都摸得透透的,沈辞想知晓禁军中的事情的时候,身边还有小五这个百事通。沈辞七月初回京,眼下八月中秋,一个半月时间,小五早就在禁军当中混熟悉了。   沈辞马上要去北边,小五放戴景杰跟前,不如放在她这里合适。   阿念和山海都同小五熟悉,沈辞离京,两个孩子肯定伤心,小五本就活泼话多,有他在,两个孩子心中还能有些寄托,哄着哄着,很快沈辞就能回京了。   她也喜欢小五,小五在她跟前当值更好些。   见小五还在跪地哭着,陈翎逗他,“御前行走,最重要是什么?”   小五当即抬头,眨了眨眼睛看她,想起昨晚启善公公说的,支吾应道,“知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   陈翎摇头,凑近道,“朕告诉你,最重要的是,不吵……”   小五顿时敛声不哭了。   “很好,上道了。”陈翎吩咐,“让人奉茶。”   小五:“……”   ***   等沈辞回府的时候,见陈翎坐在苑中的暖亭里看书。难得的安静闲适里,眉眼精致,神情如故,似一幅画卷铺开在眼前。   沈辞略微出神。   这样的场景,他早前想过无数次,他回家中时,她在家中暖亭中清静看书,而眼下就在沈府。   身侧,阿念见了她,小步快跑上去,“父皇!”   她也应声抬眸,看向阿念时,眸间带着笑意,随意放下手中书册,温声朝阿念问道,“去哪里了?”   沈辞见阿念转身看他,也见陈翎也顺着阿念的目光朝他看来,他一手牵了山海,一手拎着旁的东西,领着山海上前。   似天下间最普通的夫妻一般,娘亲赖床,爹带了孩子晨间外出,等回来时,娘亲醒了。   他淡淡笑了笑。   一侧,阿念奶声奶气道,“父皇!沈叔叔带我们去买豆浆油条了,父皇你饿了吗?沈叔叔说你饿了,爱吃的!”   陈翎看向沈辞,沈辞口中轻描淡写,“都还没吃呢,等你一道。”   沈辞放下手中的东西,他真的是带山海和阿念去买豆浆油条了。   一旁,阿念还在兴奋道,“父皇,我刚刚去看了,晨间的街市好热闹,我早前都没见到过!”   山海在一侧附和,“这叫早起营生!”   阿念笑,“还叫安居乐业,老师说的。”   沈辞意外,竟然能说得出这个词。   陈翎伸手抚了抚阿念的头,“纸上得来终觉浅,如今见过是否印象深刻?”   阿念认真点头,“是。”   陈翎笑了笑。   沈辞看了看她,嘴角也微微勾起。   暖亭中是圆圆的石桌,正好四个石凳,阿念个头最小,坐在石凳上刚好能够得上。   山海在照看阿念,沈辞轻声问道,“什么时候醒的?”   陈翎脸微微红了,“醒了些时候,没起来,听到你和山海,阿念在苑子里玩。”   阿念笑道,“我们在踢毽子!”   山海也道,“二叔他耍赖才赢我和殿下的。”   沈辞:“……”   阿念:“沈叔叔你就是耍赖了,你这么大一个人,你还不允许我和山海哥哥用手。”   山海:“二叔,我们两个小孩子,不用手,还哪里踢得过你?”   沈辞:“……”   耳旁是两个孩子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还有沈辞一幅欲言又止,还不好戳破的模样,陈翎眸间笑意更浓。   陈翎吃东西一惯斯文,眼下豆浆油条也是。   细嚼慢咽,举止优雅。   陈翎忽然听到对面三人说要比谁的油条吃得更快,陈翎缓缓抬眸,忽然觉得自己对面坐了三只,嗯嗯……   原本阿念跟着她,也一直斯文优雅,眼下竟也不是了。   像只小嗯嗯一样。   陈翎惊呆,刚开口,轻声朝中两个孩子叮嘱道,“别噎着。”   但话音未落,山海忽然捂住脖子,整个人僵住,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沈辞赶紧伸手将山海拎起来,拍了拍……   陈翎很有些头疼。   等用完早饭,小五领着阿念和山海两个孩子在府中玩耍。   沈府不算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府中有马厩,小五和沈辞的马都放在马厩中,有专门的小厮看管。   阿念和山海两人的马都在宫中,马厩中的马都是沈辞和小五的,驯养过,也都听小五的话,小五和周围的紫衣卫,禁军一道小心照看着,不会有危险。   沈辞和陈翎则在远处站着,遥遥看着小五和两个孩子在一处。   “这次去北边,你不会带小五吧?”陈翎问起。   沈辞摇头,“不带他了,时间太紧,我同余亚将军一道快去快回,让他先留在京中吧,别跟着我折腾了。”   沈辞说完,趁旁人的注意力都在阿念和山海身上,没人留意此处,他偷偷亲了亲她脸颊。   陈翎转眸看他。   沈辞握拳抵住鼻尖,轻声道,“就想偷偷亲一下,要不,你亲回来?”   “额。”沈辞顿觉脚背上一疼。   是被人狠狠踩了一脚。   沈辞出了一声动静后,没再吱声,怕招来旁人目光。   陈翎才继续,“朕想小五留在宫中,你不在,小五还能同阿念和山海一处有个照应。小五机灵,你日后身边会带他,朕先留在他在跟前磨磨性子也有好处,你觉得呢?”   沈辞环臂,轻声笑道,“听夫人的。”   陈翎看他。   他又神不知鬼不觉亲了她脸颊一下。   “沈辞!”陈翎恼火。   沈辞主动伸脚,“再踩一脚?”   陈翎笑。   正好,小五陪着阿念和山海一道骑马,许是跟着沈辞一道的缘故,小五也有耐性,阿念和山海也都愿意听小五的话。   陈翎又问,“余亚什么时候走?”   沈辞轻声,“他明日走。”   陈翎怔住,明日?   她似是又依稀有些印象,余亚是同她提起过明日离京。   她那时不知道沈辞也一道去。陈翎一时有些怔忪,那这么说,他也是明日走?   “想什么呢?”沈辞凑近,再次亲了亲她。   这次陈翎没踩他,也没出声,只是转眸看他,沈辞笑,“我又没说明日要走,余亚将军明日同近卫一道出发,我晚上几日再撵上他。”   陈翎心中微舒,他也笑了笑,“早几日晚几日不影响的,京中离北边近,我年关前就能回来,陪你和阿念一道过年。原本去年就说好了,今年不能再失约了,等我回来。”   陈翎收回目光。   有人轻声道,“明日休沐,今晚,再留一晚?”   陈翎摇头,“不了,今晚要回宫中了,明日还有事。”   “哦,回宫也好。”沈辞凑近,轻叹道,“龙塌宽,”   “沈辞。”陈翎瞪他。   “你昨晚可不是这么唤我的……”   “额。”沈辞脚背再次吃痛,而且这次明显踩得比早前那次更狠了些。   陈翎看他。   他收起声音,奈何笑道,“舒筋活血,神清气爽……”   见陈翎还是看他,沈辞才道,“我错了,陛下。”   陈翎这才松脚。   正好不远处,阿念和山海都朝着沈辞挥手,“沈叔叔!”“二叔!”   是想同沈辞一道了。   “去吧。”陈翎温声。   沈辞笑道,“先陪阿念,晚些再陪你。”   沈辞上前,两个孩子围着他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应当是想做什么,但小五拿不定注意,然后两个孩子便想着要找沈辞。很快,陈翎就见沈辞先抱了阿念上马,然后又抱了山海上同一匹马。   两个孩子还是头一回骑一匹马,高兴得手舞足蹈。   难怪了,陈翎嘴角微微牵了牵,有阿念在,小五和紫衣卫都不敢做主。   陈翎环臂,恰好启善上前,“陛下,范大人的信函到了。”   范玉?   她早前让范玉去了湖城查官银失窃一事,眼下中秋,是当有消息传回来了。   陈翎从启善手中接过信笺,缓缓坐回暖亭当中,目光从信笺上扫过。范玉是当年的探花,字迹清秀如其人,见字,便如同范玉在眼前亲述。   “陛下,官银失窃现场留下的痕迹都指向平南侯府,微臣与曲将军一道详探过,同大理寺早前呈上的折子并无多大出入,在湖城也多方寻人打听,案发之处的人证,物证,甚至蛛丝马迹,也的确都指向平南侯府。”   “现场亦有大理寺的人在详细查探,微臣与曲将军已尽数避开。蹊跷之处在于,各项证据越是确凿便越有栽赃陷害痕迹。但所有呈现的证据,又能经得住深入推敲。若非真是平南侯府所为,光是插入这些证据,恐怕至少要一年左右时间。”   陈翎拢眉,一年时间……   一年前正是谭进之乱。   陈翎心里隐约想起旁的,稍许,又再继续看下去,“查探官银失窃之事时,还有一事有疑问。在查探过程中,微臣正好认处一人……”   陈翎先是目光微怔,而后逐渐凝固住。   沈辞恰好回头看向陈翎,见陈翎拢紧眉头僵在原处。   “火星子。”陈翎吩咐,启善递上。   陈翎随手将信笺烧了干净。   朝中都知晓紫衣卫中有罗意,她若要查探事情,一定会交由罗意查办。平南侯府一事,他没让罗意出面,也让大理寺压在手中,正是因为此事有蹊跷,所有的眼睛都会落在罗意身上,罗意反倒不好查。   而曲边盈和范玉,一个正在家中探望爷爷,一个在微服走访粮仓,没人知晓他们二人在湖城……   “捎话给范玉,湖城之事不用查了,立即动身回京,此事秘而不发,无论谁以任何借口问起都不能透露。”陈翎说完起身,“让人准备,启程回宫。”   启善应是。   沈辞见陈翎上前,“怎么了?”   他方才就见她脸色有异,陈翎道,“朝中有事,我先回宫一趟,你晚些再带阿念和山海回来。”   “好。”他看她,“阿翎,没事吧?”   陈翎笑了笑,“没事。”   沈辞颔首。   沈府外,紫衣卫置好脚蹬,陈翎踩着脚蹬上了马车,半途停住,“启善,朕有事问你。”   启善跟着一道入内。   “陛下有事问老奴?”启善躬身拱手。   陈翎问道,“启善,早前朕还没有回京的时候,陈远的老师是谁?”   “这?”天子忽然这么一问,启善还真有些记不得了。   那时启善虽然也在宫中,在先帝身边当差,但不算御前行走,天子回京时还是四殿下,不过八岁,那时候的三殿下府上的授课先生……   “哦,老奴想起来了,好像是黄旭文黄大人。”启善依稀记得。   “朕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陈翎问起。   启善应道,“陛下没有印象也是应当的,黄旭文黄大人曾是宁相的学生,宁相很器重黄大人,黄大人也是宁相举荐给三殿下做授课先生的,老奴还记得,先帝在的时候还曾说起过,三殿下的政治主张同宁相有几分像。只是后来,黄大人忽然染病回乡,不在朝中了。隔了不久,陛下入京了,所以陛下不曾听过黄旭文黄大人的事。”   “后来还有他的消息吗?”陈翎问起。   启善认真思量片刻,“也是巧合吧,正好老奴早前在宫中有个干闺女,同黄大人是同乡。老奴那闺女出宫后,有一年捎信,提起黄大人过世了,老奴心中还感叹过。”   “什么时候的事?”陈翎追问。   启善想了想,也忽得轻嘶一声,“说来,是先太子过世那一年。”   启善自己说完都吓一跳,“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启善久在宫中,有的是敏锐,天子不会无缘无故问起此人,但更不会问着问着,就问到了先太子过世这处来。   陈翎轻声道,“朕今日问你的事,一个字都不要说起。”   “是。”启善躬身。   “出去吧。”陈翎吩咐,启善照做。   陈翎靠在窗边,眼中空望着马车中的一处出神。   陈翎还记得先太子,先太子很温和,同父皇,和陈宪,陈远,还有朕性子都不同。先太子师从雷耿生,雷耿生很喜欢他,他继承的也多是雷耿生的政治主张,宽以待民,与周遭也和睦相处;但老师主张的是燕韩复兴,重回鼎盛之时。   她也记得老师说起过,如今的燕韩周围虎狼环伺,先太子若主政,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燕韩将分崩离析……   陈翎目光微敛,范玉的信里是说,他在湖城见到黄旭文了。   黄旭文,这个人身上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   黄昏前后,方嬷嬷也带了阿念和山海上马车。   沈辞和小五骑马在前护送。   “小五,过几日我离京,你替我好好照看陛下。”两马并骑,沈辞忽然说起。   小五轻叹,“将军,你真要去北边啊?”   沈辞点头,“要去,西边短时间内应当安稳了,刘老将军早前就提起过,让我去北边看看。眼下正好是北边调整戍防,你也在军中,应当知晓调整戍防是大事,这个时候去最好的。”   小五也知晓他说的有道理,但也一脸愁云,“将军,我想和你一起道去北边……”   沈辞笑,“你留下,替我好好照顾陛下,我担心她。”   小五哀求,“可是我想同将军一道去,将军不在,我不想留在京中。”   小五总想起阜阳郡的时候……   沈辞笑了笑,“小五,你也是军中之人,不可能一直跟着我。想去北边,日后有的是机会,这一趟时间太紧,年关前我就要回来,你跟着去也是来回跑马,不如替我留下来,照看陛下和太子。”   小五嘴角抽了抽,早前将军要是这么说,他还没什么。   但当下,小五算是清楚来龙去脉了。   沈辞也不瞒他,“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人,交给你了。”   小五忽得不好拒绝了。   但让他在宫中,他……   小五头疼。   沈辞道,“军令如山,你给我听好了,要是陛下和太子掉一根头发,等我回来都军法处置。”   小五委屈,“将军!小五何德何能当此重任啊?”   沈辞看他,“哦,这样,我日后的副将,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啊?”   副将?小五顿时笑起来,“将军,你说真的!”   沈辞轻笑,“以你的年纪,要多少年才能做副将,但你要是陛下跟前的近侍……”   小五义正言辞,“将军放心,小五一定照顾好陛下和太子。”   沈辞敲了敲他的头,小五还是笑,“将军你早说嘛!”   沈辞也笑。   ***   沈辞入宫的时候,陈翎正好洗漱完,换了宽松袍子。   沈辞上前,陈翎拿起一侧的大氅给他披上,刚刚好一身,“北边不同西边,要冷得多,眼下是中秋,等去到北边就十月,该下雪了。去年是寒冬,今年还不知怎么样,早前让人给你做的,正好今日送了来。”   “阿翎。”沈辞握住她的手。   陈翎继续道,“去年是寒冬,但巴尔一直没动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这一趟去北边的时候,你自己小心些。和早前一样的,遇事别冲动,还有我在京中,出了事我来处置,别将自己绕进去。”   “嗯。”他抱起她,“都记住了。”   陈翎伸手抚上他脸颊,“我顾不到你的地方,我心中会担心……”   他仰首她,“陈翎。”   “嗯?”她轻声。   “我想等阿念再大些,我们……”他欲言又止,眼中藏了复杂,陈翎俯身吻上他嘴角,“自安。”   他眸间沉沦。   阿翎,我在,我一直在……   过了好些时候,启善还没见沈辞出殿中,估摸着沈将军今晚是不会走了。   沈将军许久未同陛下在一处,也是昨日中秋……   启善吩咐声,“陛下歇下了,苑中熄灯吧。”   “是。”   寝殿外,内侍官应声熄了苑中的檐灯。   寝殿内,龙塌上的锦帷早已放下,一室香暖里,殿外的光晕渐渐淡去,如同印在她眉间的清明。   唯有指尖攥紧的锦被上,那只振翅的蝴蝶起伏交织着。   至疾风骤雨后,落蕊一地,他吻上她嘴角,认真问道,“下次中秋赏月宴,想要什么?”   她轻声,“要你啊……”   他轻笑,“陈翎。”   “嗯?”   他扣紧她的手,沉声道,“你才是狐狸精,脱了龙袍的狐狸精……” 第116章 暗潮   早朝的时候,陈翎罕见得在大殿上打起了瞌睡。   还是启善在一侧提醒,陈翎才回神。   早前即便同沈辞一处,知晓翌日早朝,两人也会收敛,但昨晚是她拉着沈辞闹腾。   原本以为会像早前熬夜看折子时一样,困是困,熬一熬就过去了,但是大殿之上,方才实在没熬住。   启善也是看殿中吵得差不多快完事儿了,才叫醒了天子。陈翎睡眸惺忪,但小寐的这片刻,也差不多醒了。   启善轻声道,“陛下,工部和户部还在吵着呢,贺州水利兴建的事……”   陈翎心中有数。   沈辞也早已见怪不怪了,这朝中谁都能同户部吵起来。   户部掌管钱袋子,如今国库其实不算吃紧,但谁都伸手要银子,若是放开了来,再大的底气也吃不消。   不是户部不肯,是户部这处也有难处。   但户部吃亏就吃亏在范玉来之前,户部主事的几个官员都因为贪污受贿出了事,如今但凡户部拨银子迟疑,就怕有人含沙射影。   今日贺州水利兴建之事也是被工部推到早朝上,遂工部和户部开始在早朝上争执起来。   是你们户部的问题!   是你们工部的问题!   陈翎还需听着,吵到一定程度,充分表达之后,背后的意思才会显露出来……   朝中都司空见惯,小五却是头大的!   今日是他第一日当值!   天子身边的近卫如今多是紫衣卫在担任,但他隶属于禁军,紫衣卫不负责宫中值守,所以小五要在大殿中值守。   这也是小五第一次亲眼目睹上朝,同小五早前想象的上朝,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也像极了同军中各处来要粮的时候,有些让人瞠目结舌。   但身着龙袍,带着十二玉藻旒冕的天子在大殿之上,百官手持笏板山呼万岁的时候,还是让小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天子,是真正的天子……   无论私下如何,但天子在早朝上的一言一行,都有帝王气度,天子威严在。   譬如无论户部和工部吵得如何,只要天子开口,两边都会停下来。   又譬如,需要天子决断时,天子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整个早朝下来,小五有些晕头转向,懵懵的。   将军马上要离京,早前禁军遗留下来的事务,将军同兵部交涉去了。   小五今日在早朝上轮值,而后要去禁军在宫中的办事处复命,正好遇到戴景杰和关书博一道。   “戴将军,关将军!”小五上前。   禁军都有统一的铠甲装束,如今小五是御前行走的禁军,除了身上的禁军铠甲外,还会多挂一个腰牌。   “哟,沈将军家的小孩儿!”戴景杰笑。   禁军中早前都这么唤的。   关书博笑道,“如今小五是天子身边的近卫,可不能这么唤了。”   “哦,也是。”戴景杰当即改口,“唐五!”   小五挠了挠头,“还是有些别扭,将军您还是唤我小五吧……”   “行,小五!”戴景杰笑。   关书博也拍了拍小五肩膀,三人一道往禁军办差处去。   “小五,可给我立住了啊!陛下周围的近卫可都是紫衣卫,如今咱们禁军也有近卫了,你可千万给禁军立住了,别在那帮紫衣卫面前丢人啊!”   戴景杰再三叮嘱,“记住了没?”   小五紧张得喉间咽了咽,“记住了,不能被紫衣卫比下去!”   ***   往后的两三日,小五果真在践行戴景杰给他灌输的思想。   但凡紫衣卫在的时候,不能比紫衣卫慢,要比紫衣卫快。   紫衣卫站得直,他得站更值。   这些紫衣卫早前在阜阳郡时,小五大抵都认识,紫衣卫也都认识小五,知晓小五在楯城的时候就跟着圣驾,所以并未觉得什么。   但陈翎时常抬头,都能一眼看到小五,前两日还一脸不愿意在她跟前晃悠,这两日像换了个人似的,她没事儿就能看到他。   “小五。”陈翎唤了声。   小五上前,“陛下?”   陈翎探究看他,“你这两日怎么这么积极?”   积极到她觉得他无处不在。   小五应道,“将军吩咐的,在御前值守要尽心尽力,身先士卒。”   “哦。”陈翎看他。   “陛下没吩咐,我先出去了?”小五说完,陈翎点头,但远远望去,还能见小五在同紫衣卫比。   回来陈翎偶尔放下折子,也都能见小五什么都在同紫衣卫比的模样,那股子执拗劲儿真同沈辞一个模样。   人以群分。   小五是沈辞带出来的……   “沈辞呢?”陈翎问了声。   云池应道,“陛下,沈将军同太子在一处。”   陈翎颔首,没说旁的了,似是只是随口问起。   明日沈辞就要离京了,这两日,沈辞尽量都在抽时间同阿念一处。   这段时日阿念习惯了沈辞在宫中,沈辞真要离开一段时间,阿念许是会不习惯,所以这几日同阿念在一处的时候,沈辞大都会带上小五。   小五也基本都是午休前在她跟前行走,午休后同阿念在一处。   “沈叔叔,你明日就要走吗?”小马驹背上,阿念认真问沈辞。   沈辞点头,“是,明日就走,但殿下,我们之前说好的,男子汉要勇敢,还要做什么?”   阿念笑,“我知道的,要好好保护父皇!”   沈辞同他击掌。   阿念最喜欢同他击掌,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总觉得喜欢如此。   “沈叔叔不在时候,好好听小五的话,沈叔叔很快就回来了。”沈辞朝他笑。   阿念想了想,又问,“那沈叔叔,你会替我带礼物回来吗?”   “呵,好啊,想要什么?”这还是阿念第一次主动开口,向他要礼物。   阿念笑道,“父皇说北边很冷,会下雪。”   “是。”沈辞赞同。   阿念认真道,“那,沈叔叔能不能帮我带些北边的雪水回来?”   “嗯?”沈辞意外。   方才过后,他倒是想了不少阿念可能要的东西,却唯独没想过这个。   “京中也有雪,为什么要从北边带回来?”沈辞笑着看他。   阿念伸出食指在唇边悄悄比划了下,是示意他小声。   而后,阿念俯身,朝他道,“沈叔叔,我父皇有空的时候,最喜欢喝茶看书了。我听老师说,雪水煮茶,我想,北边的雪水肯定和京中的雪水不一样,你能帮我从北边带雪水回来吗?”   阿念眨了眨眼睛,笑盈盈看他。   阿念是为了陈翎……   沈辞笑了笑,“那我尽量?”   孩子的天真烂漫需要守护,沈辞不打碎他。   “好!”阿念欢喜。   ……   等入夜,沈辞才同山海一处。   明日要走,沈辞知晓山海心中不踏实,所以今晚陪着山海一道入睡。   “二叔,我会想你的。”床榻上,山海一直看他。山海前两日就知晓他要走,但那时山海还勇敢些。但眼下,他明日就要走,山海还是没忍住鼻尖红了。   沈辞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山海,二叔很快就会回来了,别怕。”   山海点头。   沈辞笑道,“二叔年关回来前,你能替二叔照顾好太子吗?”   “好。”山海低声。   沈辞替他掖好被角,又朝他轻声叮嘱道,“山海,二叔不在京中的时候,记得诸事要听陛下的话,陛下同二叔一样,都会爱护你,若是有事,也记得寻陛下,记住了吗?”   山海点头,“记住了,二叔。”   沈辞松手,温和道,“睡吧,二叔在这里陪你。”   “可是我睡不着。”山海如实道。   沈辞笑了笑,“睡不着可以做什么?”   山海忽然也笑了,“数羊。”   “那你数给二叔听?”   山海笑,“二叔,你同我说说你和爹爹小时候的故事吧。”   沈辞微怔,知晓他是想大哥了……   “好啊。”沈辞温柔,“你先闭眼睛,二叔慢慢说给你听。”   山海照做。   沈辞深吸一口气,徐徐道来,“小时候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大哥处处都照顾我,那个时候,我总像一条尾巴一样跟着大哥,大哥去哪里,我就哪里,他喜欢吃的,喜欢玩的,都是我喜欢的……”   山海听着听着会偷偷睁眼看他,沈辞也不戳穿,继续说着。   其实山海原本也有些困了,沈辞特意放慢了速度,山海呵欠连天,还在强撑着,沈辞一面将他的手放进被窝里,一面继续道,“那时候大嫂有了身孕,大哥很高兴,我问他,喜欢儿子还是喜欢女儿……他就说,儿子女儿都好,但更想要一个儿子,像我一样,活泼好动,到处闯祸的儿子。”   沈辞说到这里的时候,喉间哽咽,但山海没听到此处,便已笑着睡着了。   睡梦中,嘴角还微微扬起。   沈辞又看了他许久,而后才起身。   ……   等回寝殿的时候,陈翎才见完石怀远。   其实天色已经晚了,但陈翎这几日事情似是尤其多,不仅白天,连晚些都在连轴转着。   沈辞接连几日都在宫中,但大多时候,她有她自己的事在忙。   “明日是晨间走吗?”他从后殿洗漱完出来,陈翎正好问起。沈辞上前,吻了吻她额头,“明日晌午走,这样早朝时还能多看看你。”   陈翎看他。   他半蹲下,“明日,我帮你穿龙袍?”   她轻嗯。   沈辞笑着抱起她,“今晚不做旁的了,我就想抱着你睡到拂晓……”   床榻上,陈翎枕在他胳膊上。   沈辞伸手环着她腰间,下颚也轻轻抵在她头顶,“早些睡。”   陈翎也伸手握住他放在她腰间的手,似莫名安心,很快,沈辞就听到怀中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知晓她这一阵太累,沈辞拥紧她,才缓缓说出方才来不及说的话,“晚安,阿翎,我会想你……”   ***   翌日早朝,六部两寺照旧轮番奏禀。   中秋一过,秋意渐浓,早朝时多半的事情都同秋收相关,就连兵部提及的也是各地驻军屯田之事。   尽管兵部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沈辞还是头一次觉得早朝的时间过得很快,脑海中也还都是晨间起来时,替她穿龙袍的场景……   看向大殿上,即便隔着旒冕,他也知晓她在看他。   但忽然间,仿佛殿中的奏禀都已结束了。   沈辞淡淡垂眸。   “启禀陛下,微臣吴佐一有本要奏。”忽得,沈辞听到御史台吴佐一的声音。   沈辞抬眸。   只见吴佐一手持笏板,步入大殿正中,朝天下跪下。   沈辞拢眉,行这么大的礼?   陈翎也嗅出了几分不对。   吴佐一叩首,“启禀陛下,微臣要参大理寺卿常世勇,利用职务之便,为了袒护平南侯府,将湖城官银失窃一事私自压住,秘而不发,实为嚣张至极,危害朝中,恳请陛下彻查此事。”   此话一出,殿中纷纷哗然,就连常世勇自己也愣住。   沈辞心中骇然,官银失窃,平南侯府? 第117章 涌动   大殿之上,陈翎目光微敛,但在十二玉藻冕旒掩盖下,旁人看不出端倪。   范玉和曲边盈还未回京,湖城官银失窃一事是他让常世勇先压下来的。   此事在大理寺内知晓的人很少,要有,也是常世勇的亲信。   吴佐一是御史台的老人,也是三朝老臣。   此事吴佐一会先开口,是大理寺内部出了内鬼,常世勇的底儿被人揭了,大理寺内有对方藏好的人,常世勇搂不住。   至于御史台和吴佐一,是特意的,还是被人当了刀子,陈翎一时还无法下定论,便继续听大殿中要怎么说。   居天子之位,则要少说,兼听。   早朝之上,每一句都不草率失言,让臣子之间先驳论。   吴佐一忽然上前的一番话,也确实在早朝纸上掀起了不小涟漪。   事关平南侯府,平南侯府那是什么门第,天子的曾祖父同平南侯府祖上情同手足,在陈家出天子前,两家的子弟是在一处排序的。   平南侯府不仅依仗天家,还背靠敬平王府。   平南侯府早前就富庶,国中没几个州郡可以比拟,湖城官银失窃一事又怎么会同平南侯府扯上关系的?   根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事!   平南侯府不可能缺银子,也不会缺银子,就算平南侯府真的缺银子,用得上去窃官银吗?   都不需要平南侯亲自出马,就是平南侯世子在天子和敬平王跟前一句话,就能解燃眉之急。   湖城官银失窃一事硬同平南侯府扯上关系,那是无稽之谈!   大理寺没将此事上呈到天子处也是应当的,否则每日这种碰瓷的案件都要直接呈递天子跟前,那天子每日看折子都不够,还要匀出时间看这些无关紧要的卷宗,再多的时间都不够用……   吴佐一一开口,近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怕是御史台近来是在没有可以谏言的了,好容易遇到这么一遭事就火急火燎在早朝上提起,生怕旁人不知晓御史台的存在。   故而吴佐一言罢,大殿之中虽然哗然,但也没再窃窃私语。   启善从吴佐一手中取了要呈递的资料,双手递在天子手中。   陈翎接过,低头翻了翻。   吴佐一是御史台的老人,言官本就有谏言之权,即便这大殿中都觉得是吴佐一在无理取闹,哗众取宠,她作为天子都是要看的,这是给吴佐一颜面,也是给御史台颜面。   古往今来,天子在早朝上都断无没有理由便让御史台下不了台的道理。   这是其一。   其二,陈翎也确实想看看,能到吴佐一手中,让吴佐一这个御史台老人都觉得可以用于恳请的佐证资料,究竟是什么?   陈翎仔细翻过。   举证了很多湖城当地关于人证,物证的描述,这些描述,足以让大理寺彻查湖城官银失窃一事与平南侯府的关联。   陈翎早前就看过这些资料。   对方很谨慎,这些举证资料同她早前看过的一样。   而最后,又附了湖城当地府衙的恳请书,说大理寺无作为,虽然数月以来,一直有官员在查探,但查探之事,一干证据和叙述都清晰确凿,但大理寺却强压下此事,数月未果。   陈翎是在范玉的信上见范玉说起过,大理寺是有官员在查探此事的。   这封恳请书行文环环相扣,合情合理,难关御史台会义愤填膺。   此事常世勇怕是轻易躲不过去。   但常世勇是大理寺卿,对方不用将矛头直指他,也并无好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弹劾常世勇之事,实则是将平南侯府推到风口浪尖,让此事不能在明面下妥善处置。   陈翎一面看着,脑海中一面思绪着。   大殿之中,有人忽然开口,“吴御史,此事过了吧,平南侯府怎么会同湖城官银失窃案有关?大理寺每日这么多案件,这种案件多半是空穴来风,常寺卿未必就能看得过来,而且,如果真的事关平南侯府,同朝为官,更应谨慎,常寺卿此举并无不妥啊。官银失窃是大,但事关朝中要员,谨慎些总是好的呀!”   吴佐一轻嗤一声,“老臣乃御史言官,上达天子,下察百官。你又不是平南侯府,湖城官银失窃之事,你怎么就知道与平南侯府无关!”   “这!”对方噎住。   吴佐一继续道,“常大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天子都没吭声,常世勇也没吭声。   此事乃天子授意,御史台忽然跳出,他要如何说,都要看天子的意思。   但吴佐一再次点到他的名字,常世勇不好不应,便也手持笏板至殿中,“此事尚未查明,不好言说。”   这是大理寺惯来的官腔官调。   是要和稀泥。   吴佐一冷笑一声,“苍天可鉴,古往今来,富庶之处还盗窃官银的例子比比皆是,这种例子不是更应该谨慎吗?常寺卿身为大理寺一干官员之首,难道这都想不明白?!”   “这不比旁的贪污受贿更值得警醒吗?!”   吴佐一这番话出,掷地有声,更是殿中掀起滔天巨浪!   富庶之处盗窃官银……   方才还根本没往此处想的官吏,都在吴佐一一番话后,纷纷背上冒出了冷汗!   疏忽了,早前怎么没想到的!   富庶之处盗窃官银,还能是做什么的!   朝中各个都是人精!   方才是因为平南侯府这个名称的缘故,才人人都未往此处想!   但细思极恐……   光是这些风声都足以积毁销骨。   这事要么常世勇同他们一样,压根儿没往这处想过,但若是想了,应当知晓此事大理寺做不了主。   常世勇就是想压,也压不下。   要压,也不是常世勇能压住的。   很快,不少目光都纷纷看向大殿之上的靛青色龙袍——吴佐一哪里是在参常世勇,这根本是在参天子啊!   若不是天子授意,给常世勇多少个胆子,常世勇敢这么做?   吴佐一说的是,常世勇在大理寺卿位置上这么多年,不可能连这一丝基本的觉悟和判断都没有。   御史台原本就有当众谏言的权力,这是冲着天子来的啊!   让天子正视听!   所以常世勇方才不是不吭声,而是不能吭声,因为天子都未吭声!   常世勇能做到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在吴佐一都抬出刚才那翻话的情况下,常世勇竟然还未慌乱,虽然仔细看,常世勇也面色煞白,但大抵都还算镇定自若。   “吴御史,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常世勇毕竟是大理寺卿,在殿中说话还是有分量的。   “此事事关大理寺上下声誉,并非我常世勇一人;此事也事关平南侯府,吴御史身为三朝老臣,御史台之首,不更应当知晓,什么叫大理寺查案,讲究证据确凿,此事尚未有定论,又事关平南侯府,秘而不发有什么不对?难不成让风言风语积毁销骨?”   吴佐一对上,“那常寺卿如何解释,几个月过去了,大理寺上下什么都没查到?按照大理寺的能耐,不早就应当将湖城掀个底朝天了吗?难道说,大理寺内阳奉阴违,看着在做查探之事,实则消极怠工,沆瀣一气?”   “你!”常世勇恼意,但还是强压下这股子怒意,尽量平和道,“吴御史,此事牵连甚广,不是像你们御史台,上上折子就还能完事儿。大理寺办案要有大理寺办案的节奏,一步一步,不冤枉好人,也不放过宵小之徒,不是动动嘴皮子这么简单之事!”   殿中都听得出常世勇是特意激吴佐一的,吴佐一也确实义愤填膺,“你!”   常世勇趁机打断,“吴御史,你我各司其职,就是你们御史台这手是不是伸都太长了些!”   “你!”吴佐一又想出声,常世勇再次打断,“说大理寺上下阳奉阴违,消极怠工,沆瀣一气,吴御史,我们大理寺凡事都要拿出证据,你若拿不出我们大理寺阳奉阴违,消极怠工,沆瀣一气的证据,就是污蔑,造谣,天子脚下,岂容御史台如此作为!”   “我是言官,自然要谏言,大理寺卿一职是要职,大理寺上下官员皆为朝中要员,既在陛下身侧,在朝中,老臣就应当果敢直言!”   “言官谏言是可,但以谏言霍乱朝堂就是罪过!湖城官银失窃一事,本是机密,此事背后错综复杂,眼下根本无法定论,大理寺根据案情特性做单独处理,就是不想无中生有,让朝中人心惶惶,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吴御史,倒是你,非要让朝野上下生乱,是何居心!”   “常世勇,分明是你想一手遮天,同平南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笑话,我乃天子朝臣,食君之禄,自是忠君爱国,常某所做之事问心无愧!倒是有人企图浑水摸鱼!敢问吴御史,大理寺都未查探出湖城官银失窃一事同平南侯府有何瓜葛,吴御史怎么就能一口咬定此事牵连平南侯府?!如此大闹朝堂,不是别有用心是什么!”   “老臣是言官,看到不妥之处,为何不应仗义执言?老臣只看到大理寺横在其中,阻断了上通下达!”吴佐一再次叩首,“老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平南侯府此事非同小可,看似涉及官银失窃,实则疏忽,可危及江山社稷。我燕韩几百年基业岂可被有心之人毁于一旦!陛下啊!”   吴佐一带头,大殿之中,御史台官吏悉数出列,“恳请陛下彻查此事!”   大殿之中这一幕来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   平南侯府在燕韩也有百余年声誉,百余年前也是燕韩国中世家,御史台之言不仅针对了大理寺,还矛头直指平南侯府,平南侯府一系有官吏出列,“荒谬!大理寺都说了此事尚无定论,御史台就仅凭谏言之权,在此其其下跪要挟天子!”   当即有人响应,“可不是吗?当初谭王之乱,是平南侯世子亲率驻军护驾,陛下还嘉奖过平南侯府和世子。转眼不过一眼,怎么御史台就开始捕风捉影,欲给天子功臣摸黑吗?这不是寒了平南侯府的心?也寒了当初救驾朝臣的心?”   御史台中也有人反击,“当初谭进驻守北边,不也战功赫赫,但后来呢?一样谋逆!一事归一事,有何不对!”   “你!”官吏气恼。   御史台官吏继续道,“古往今来,功高盖主的例子还少吗?”   “那我问你们御史台,平南侯府这么多年没反,谭王谋逆未反,为何偏偏眼下太平盛世的时候要反,你们御史台谏言的时候,不会多想想吗?编也编得像些啊!”   许久未吱声的吴佐一忽然开口,“平南侯府若生了异心,定有同党,既不是平南侯府的人,如何知晓眼下的平南侯府不会反,没有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吴佐一的这番话极具指向性。   同党,天时地利人和,还有方才御史台中的那句功高盖主……   朝中心底都纷纷骇然,而后或直接,或余光瞥向沈辞处!   要说平南侯府同谁交情匪浅?   非盛家和建平侯府莫属。   建平侯另当别论,但沈家同平南侯府可是结过亲家的!   沈辞的姑母就是嫁到平南侯府的,而平南侯就是沈辞的姑父,沈辞与平南侯世子是表兄弟!   若是平南侯府……   那沈家也脱不了关系。   如果说早前御史台矛头直指平南侯府还有些牵强,但如今沈辞手握禁军,立城边关兵权也实际都在沈辞手中。   沈辞还得天子信赖与重用!   沈辞行事……那是惯来倚仗天子纵容,当禁军统领的第一日,就有过将佩刀插在景阳侯世子身侧之事。   听闻宁相也对沈辞颇多微词,也因为宁相谏言,天子才将沈辞又放回边关暂避风头,眼下是因为沈老将军过世,沈辞奔丧后才回京复命的!   沈辞兵权在握,平南侯府若是……   就光是这一句,就足以让朝中和天子都忌惮沈家,忌惮平南侯府,更勿说还有一个建平侯府在!   朝中纷纷后怕。   此事若不是御史台爆出来,许是,许是后果不堪设想!   小五脸色都气白了!   就算他是这几日才到御前的,但也听得出来这大殿之中忽然话锋一转,矛头就忽然指向将军!   这些人!   将军在边关是如何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   将军多少次中了敌军的埋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他们都不记得了!   甚至谭王之乱,将军不眠不休赶来救天子,为了让天子从娄驰手中脱险,险些连命都丢了,都那幅模样了,身上也一寸不沾血的地方都没有!   他们竟然还如此说!   这里才是吃人不沾血的地方!   小五气粗,双目泛红。   但他是近卫,就在殿中值守,刚好在沈辞一侧,沈辞背对着他,也没有转头看他,但还是手在背后,做一个稍安勿躁的姿势。   在立城边关的时候,若是遇上西戎,将军让他们稍安勿躁的时候就会如此。   小五咬唇!   沈辞是让他稍安勿躁,他自己也要!   若是放在往常,他未必能沉得住气;但方才,他不仅沉住气,还因为沉住气,才能跳出自己去想——醉翁之意不在酒。   从最初的大理寺,到后来的平南侯府,再到他这里……   环环相扣,水到渠成。   若是一开始就将帽子扣在他这里,朝中不会这么多人相信;但正因为层层递进,无论是大理寺,还是平南侯府,还是他这里,都窜到一处,才更让人信服。   此事同他,同大理寺,同平南侯府都脱不了干系。   事情忽然间便酝酿发酵到此处,是一步一步都有人在背后谋划,而且谋划之人一定精明!   对朝中的人和事,都熟悉!   沈辞抬眸看向殿上,若不是陈翎早前一再让他三思后行,他许是从方才御史台将矛头对准平南侯府和姑父的时候起,就已经卷入其中。再等旁人将矛头对准他的时候,他更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背后筹划之人应当也算准了他的脾气,但却未必料到他今日会如此……   他如此,陈翎才有回旋余地。   大殿中,御史台和大理寺,以及旁的官吏继续在争执,忽得,大殿之上,陈翎开口,“够了。”   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   天子威严下,所有人都噤声不敢再开口,纷纷拱手低头。   忽然安静下来,天子的声音继续道,“吴卿,常卿,早朝之后来丽和殿,朕要亲自过问此事。”   殿中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对峙和争执过后,天子此番算是收尾。   居高临下,也恰好到处。   双方都有台阶下,天子介入,此事也不会再让朝中继续胡乱猜测下去。   沈辞看向殿上,陈翎说的是,有她在。   沈辞垂眸。   但陈翎的目光先是落在宁相身上,眼下又落在吴佐一身上。   吴佐一要么是被人当了刀子,要么,就已经准备豁出性命去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早就不仅是一石二鸟了,大理寺,平南侯府,沈家,都搭进去了。   以吴佐一在朝中和百姓心目中正直清廉的印象,若是再搭上一个建平侯府,再再搭上天子袒护沈家,那今日在朝中这些谋划,便堪为典范……   陈翎目光一直没有从吴佐一身上离开。果真,见吴佐一再度叩首,痛心疾首道,“陛下!老臣以呈当地官吏的恳请书,此事刻不容缓啊……”   陈翎打断:“朕说,丽和殿会详细过问。”   吴佐一愣住。   殿中也纷纷愕然。   陈翎目光死死看向吴佐一,吴佐一顿了顿,很快,又从方才的叩首到重新跪直,从早前的痛心疾首到眼下的义正言辞,“陛下,此事已然牵连平南侯府,大理寺强压下此事,陛下也迟迟不肯表态,究竟是袒护何人,要如何袒护?”   吴佐一言罢,殿中都是惊讶!   “吴佐一,天子跟前岂容你放肆!”一直没有开口的宁相忽然打断,“陛下已经说了,此事丽和殿相议,你这是做什么!”   吴佐一大笑一声,“陛下,宁相!江山社稷不可如此啊!千里之穴尚且能溃于蝼蚁,更何况此事远不止如此!狼子野心,早已昭然若揭,奈何陛下啊!陛下为何视而不见!老臣……老臣不能愧对先帝,愧对先祖!……老臣,老臣只能死谏!”   吴佐一言罢起身。   也不知可是巧合,吴佐一原本就跪在宫柱一侧,当下就朝宫柱撞去!   因为实在太快,禁军侍卫又都在大殿两侧值守。   吴佐一这一幕来得突然,禁军侍卫根本来不积极拦下,就算是最近的沈辞和小五都没赶上!   而吴佐一本就年迈,这一撞又带了十成的力道,是根本冲着寻死去的,本就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于是只听“哄”的一声,吴佐一撞头倒地,宫柱上和吴佐一头上都是血迹!   啊!!!   大殿之中顿时一片惊慌,这还是天子这一朝,不,还有先帝,天子祖父这一辈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沈辞离得最近,最先上前,“太医!”   人还未死,是要穿太医!   启善连忙吩咐,“传太医,传太医,快!”   内侍官赶紧照做,大殿之中也一片慌乱,等小五上前从沈辞手中接过吴佐一,是见还要一口气在;但见眼下殿中已经混乱,沈辞起身,“天子在此,所有人原地待命,以防有人浑水摸鱼。”   殿中忽得安静下来,启善也好,宁相也好,还有朝中官吏都纷纷看向沈辞   是了,这个时候倒是沈将军清醒!   沈辞继续道,“禁军听令,守好天子!”   “是!”   至此,殿中未再生乱。   宁相也朝殿上拱手,“陛下可有受惊?”   陈翎是没想到吴佐一会如此……   她其实应当想到的,她都想到吴佐一是弃子,准备连命都豁出去,但没有人会想得到吴佐一会血溅当场。   这背后之人深谙权术之道,也知晓如何拿捏人性。   陈翎沉声道,“太医呢?”   启善应道,“老奴再让人去催!”   等太医来,禁军随同将人抬了下去,殿中,御史台官吏各个眼中含泪,群情激奋,带头之人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天下清明,吴大人时时挂在口中一句便是天子贤明,洞察朝中,体察民心,御史台无本可参,乃朝中幸事,百姓幸事。如今吴大人却在朝中死谏,何等悲壮!作为监察御史,吴大人没错,是有人在朝中混淆视听,微臣恳请陛下秉公处理,彻查此事!”   言罢,叩首不起!   身后的御史台官吏皆叩首,“恳请陛下秉公处理,彻查此事!”   既而有更多朝臣纷纷附近,“恳请陛下秉公处理,彻查此事!”   方四平拢眉,这是将天子逼到不得不动大理寺和平南侯府……   方四伏心中唏嘘,没这么简单,这恐怕才刚刚开始。 第118章 避嫌   由得吴佐一的死谏在前,再加上御史台一众官员言辞恳切,殿中不断有官员加入请命当中来。   宁相身为百官之首,此时理应做天子与朝臣之间的缓冲,也避免更多人朝臣被煽动,左右天子更多。   故而宁相上前,旁人便纷纷噤声。   “陛下,吴御史与常寺卿所言皆有道理,但身为监察御史之首,吴御史死谏,何等悲壮,湖城官银失窃一事,既然事关平南侯府清誉,相信平南侯也愿意配合大理寺彻查此事,也可还平南侯府清白。”   宁如涛言辞中肯,既照顾了御史台一干官员的情绪,也安抚了平南侯府一派的官吏,也没有站在常世勇和大理寺的对立面。   宁相这番话于各方而言,都很公允。   常世勇也看向殿上,但天子应道,“宁相思虑周全,此事,就按照老师的意思来办,众卿,都起身吧。”   “谢陛下!”   得了满足的众臣也都相继起身。   相比方才矛盾冲突到极致之时,此时的殿中明显安稳了许多。   宁相再度拱手,朝向天子台上说道,“陛下,依老臣之见,常寺卿此事并未提前知会同陛下,也未给湖城一个答复,所以才有今日一说,是常寺卿有处置不妥之处;但常寺卿行事,确以大理寺惯例为范,并无旁的过错。只是为了避嫌起见,此事最好不由常寺卿来继续主事,老臣建议,此事有大理寺少卿姜宏允主持。”   常世勇心中一舒,此事宁相开口,算是将他摘出了。   也算公允。   让姜宏允主持此案,也合情理,更不会让天子下不来台。   常世勇上前,摘下官帽,“陛下,此事的确是微臣思虑不周,宁相提到避嫌,微臣认为妥当。但微臣乃大理寺之首,避嫌起见,应暂时交出手中事宜,由姜宏允暂代诸事。”   此事乃天子授意,常世勇很清楚,只有他避嫌,才不会牵连到天子处,而是做他处置不妥了结。   “准奏。”陈翎应声。   “谢陛下。”常世勇拱手。   眼见到此处,今日早朝中的这场风波算是应当过去了,但御史台带头之人继续道,“陛下,此事平南侯府在其中尚未脱嫌疑,陛下虽已责成大理寺彻查此事,但平南侯世子尚在京中,若还自由行事,实为不妥。”   当即,也有朝中官员响应,“的确如此,若平南侯府已有嫌疑,平南侯世子是不应当再自由出入京中。”   陈翎仔细留意接连响应的几人,没有打断,慢慢听他们说。   接连几人恳请之后,是方四平上前,“启禀陛下,微臣觉得此事不妥。此案尚未有定论,扣下世子是想传递什么信号给平南侯府?给朝中?给国中?此事如此做,是否更欠妥当,还需商榷。”   “平日大理寺办案,若有嫌疑之人,也会提前扣下;为何到了平南侯府这处就要网开一面?”   对方继续咄咄逼人,方四平平静道,“正因为是平南侯府,功臣之后,才不能寒了平南侯府上下的心。若是大理寺彻查,此事确实同平南侯府有关,那便另当别论了。”   “但若是真同平南侯府有关,平南侯世子又趁乱逃出京中,朝中明知如此,还是放虎归山,这个责任,方大人担得起吗?”   方四平冷眼看过,“御史台如何谏言,是御史台的事,但在翰林院看来,此案并未定夺的,若因处置不当,逼反平南侯府,这样的前车之鉴,临近诸国还少吗?御史台付得起这个责任吗?”   “你!”   方四平继续道,“微臣看来,无论是翰林院,还是御史台,都负不起这个责任,燕韩几百年基业,也不是草木皆兵,宁肯错杀千人,不能放过一人来的。此事自有天子定夺,但平心而论,御史台今日谏言不少,既是谏言,也应有度,否则就不是御史台上达天子,下察百官的清明,而是越雷池过多,想在朝中主事了?”   若说方才御史台的人还在群情激奋中,宁相虽然安抚了各方,但并没有浇熄方才吴佐一点燃的御史台众人心中热情。   但方四平的这番话,才真在御史台众人心中敲响了警钟。   若御史台再如此行事,就不是公正谏言的御史台,而是触手伸到了朝中……   打蛇打七寸,方四平的话让御史台众人脑中都清醒了一番。   确实逾越了。   但随着方四平的一番话,方四平和翰林院再度站上了风口浪尖。   陈翎目光瞥向殿中,继续看着殿中众人,不知道下一个出来的人是谁……   但朝中谁都未想到,此时站出来的人是方四伏,“陛下,微臣有事起奏。”   “说。”陈翎知晓方四伏是要在风口浪尖处将方四平拽回来,一笔写不出两个方字。   方四伏笑呵呵道,“启禀陛下,早前谭王之乱,平南侯府确实鞍前马后,当时的庆功宴诸位大人应当都有目共睹。陛下一惯爱民如子,更待朝中亲厚,如今此事尚未有定论,风声传出,恐怕平南侯世子在京中也不安心,平南侯也不安心。不如陛下传召世子入宫伴驾,等事情有了定论,再行定夺也不迟。”   方四伏说完,人人心中都心知肚明。   入宫伴驾,是要比软禁府中好听多了,但伴在天子近侧,原本就是殊荣,方四伏那句怕风声传出,平南侯世子在京中也不安心,才是神来一笔。   如此,既避免了放虎归山,也顾全了平南侯府颜面,还让天子好做。   方四伏这个主意滴水不漏。   果真,陈翎颔首,朝启善道,“启善,传旨,宣平南侯世子入宫伴驾。”   “是!”启善拱手。   到此处,早朝应当算告一段落了,启善正想高声宣布退朝,吏部尚书鲁远洋上前,“陛下,微臣还有一事。”   启善退回。   “姜宏允。”鲁远洋唤了一声。   大理寺少卿姜宏允上前,“陛下,鲁尚书。”   鲁远洋沉声道,“此事常寺卿都已避嫌,依照大理寺查案条例,此事涉及天子安危,平南侯府与沈家是姻亲,如今沈将军执掌禁军,是否应当避嫌。”   鲁远洋说完,殿中纷纷反应过来。   方才吴御史和御史台的人确实旁敲侧点过沈将军这处,但因为陛下当时打断,此事都被殿中众人抛之脑后。   鲁远洋如此提起,姜宏允应道,“回陛下,根据大理寺条例,沈将军应当避嫌。”   姜宏允说完,殿中再次哗然。   一方认为姜宏允所言妥当。   另一方,则入小五一般惊呆。   此事同沈将军有什么关系,光是平南侯府是否牵连其中都说不清,怎么忽然又到将军这处要避嫌了?   小五就在沈辞身后,沈辞再度提醒小五稍安勿躁。   戴景杰这处,沈辞也朝他摇头。   戴景杰窝火。   鲁远洋和姜宏允说完,殿中目光都依次看向沈辞和宁相处。   沈辞自是不说了,宁相是百官之首,宁相如何说,关系到天子的态度。   宁如涛上前,“陛下,沈将军,老臣愚见,怀城之乱沈将军护驾有功,又救天子与太子与危难之中,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这等时候更应做表率,主动避嫌。”   陈翎看向沈辞,修长的羽睫轻轻颤了颤。   戴景杰和小五都攥紧双手,强压着心中的不甘,都不希望将军应声,但同时,又不知道眼下应当如何收场。   沈辞看了看宁相,余光又瞥了瞥殿上的天子,深吸一口气,行至殿中,“宁相所言极是,陛下,沈辞自请暂搁禁军统领腰牌,禁军事务交由戴景杰代为处置。”   沈辞低头,稍许,听殿上响起天子的声音,“好。”   沈辞再度拱手。   暂搁腰牌,便不是禁军统领一职,也暂缓禁军之职,在殿中并无携带佩刀权力。   沈辞先从腰间取下佩刀,既而是腰间的腰牌。   “景杰。”沈辞唤了声。   戴景杰恼火上前,但看向沈辞,还是强压着心中不甘,“将军。”   “照看好宫中。”沈辞交待一声,戴景杰咬唇颔首,再从沈辞手中接过佩刀和腰牌。   “沈将军。”姜宏允再次出声,“微臣听闻沈将军原本是今日出城去往北边的。”   “是。”沈辞坦荡。   姜宏允又道,“此事尚未水落石出之前,还请沈将军暂时留在京中……”   姜宏允说完,戴景杰顿时恼怒,“这!”   沈辞拦住,姜宏允继续道,“最好是家中。”   姜宏允的话已经说的再明显不过,殿中官吏都心底澄澈,沈辞沉声道,“沈辞无愧于心,今日早朝之后,便在家中卸甲等候。”   姜宏允目露感激,“多谢将军体恤。”   沈辞才抬眸看向陈翎,陈翎指尖攥紧,但面上神色却未有异,只见沈辞在殿中朝她单膝跪下,“沈辞告退,陛下保重。”   陈翎知晓殿中无数多双眼睛看着,指尖继续蜷紧,声音里却如古井无波,“嗯。”   ***   回丽和殿的龙撵上,陈翎一声未吭。   启善见天子神色,也不敢开口。   今日早朝从起初的毫无征兆,到后来忽然出现吴佐一这一幕,陈翎心中很清楚——这是早有准备,迟早都有一日,不奇怪。   眼下才刚刚开始。   平南侯府就是幌子,这分明是冲着沈辞来的。   也是冲着她来的。 第119章 东窗事发   小五是天子近卫,在御前当值,早朝结束,御驾离开大殿,小五在一侧随行。   早朝结束前,他见将军转眸看向他和戴将军,眸间有叮嘱之意,小五知晓,将军是让他照看好陛下。   将军原本是今日离京的,但谁也没想到今日早朝上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而最后,竟还以平南侯世子入宫‘伴驾’,将军在府中卸甲结束。   即便没有看守,将军在府中实则也是‘软禁’。   这两次到京中,将军一直都同他说,朝中不似别处,尤其不似边关。诸事都要谨言慎行,若有把柄落在旁人手中,动辄就会惹来不必要麻烦。   他虽然听了,也知晓将军的意思,但真正到今日才领会将军说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白的也能说成黑的。   御史台这帮人,边关敌情的时候不见他们身影。   天子和太子被困阜阳郡,也不见他们身影。   但在早朝上,各个口中都是忠君爱国,燕韩基业,似是离了这帮人,整个燕韩都将由兴盛到衰微……   平南侯府要真谋逆,阜阳郡就动手了。   就连他听得出来,御史台的意思,是如今将军得了天子信赖,手中握了兵权,又执掌了禁军,是含沙射影,说平南侯府同将军沆瀣一气,意图谋反。   这些事,捕风捉影都有人相信……   但将军要是在朝中反驳,朝中就坐实了将军仗着天子信任,在朝中嚣张跋扈,更百口难辩。   将军同陛下……   还有太子,原本就将军的儿子,将军怎么可能谋逆!   小五心中难过。   正好龙撵在丽和殿外停下,天子下了龙撵。   “小五,跟朕来。”陈翎吩咐,小五跟上。   丽和殿内,除了小五和启善再没有旁人。   小五跪下,“陛下,将军不会做这些事,我一直同将军在一处,将军他……”   “朕知道。”陈翎轻声打断。   小五抬头看她。   陈翎继续道,“小五,朕要同你说,这几日你都留在宫中,不要去见沈辞。”   “啊?”小五意外,他原本是想今日。   陈翎看他,“不仅你,还有戴景杰,关书博,你们几人都不能去见沈辞,稍后从这里出去,轮值交差的时候,将这些话说给戴景杰和关书博听。”   小五:“……”   “你们都是沈辞的亲信,都在禁军中当差,眼下沈辞已经卸甲在家中,你们眼下谁去见他,沈辞背后多一份不在禁军,但仍然通过心腹操纵的口舌,只会让他境地更难,你们也会受牵连。只有害处,没有益处。这里是朝堂,牵一发而动全身,戴景杰和关书博都是沈辞的人,他们在,禁军还如早前,但若是他们沉不住气,禁军就要易主,听明白朕的意思了吗?”陈翎沉声。   小五喉间轻咽,哽咽道,“明白了。”   “还有,”陈翎继续道,“小五,这几日你不用在朕跟前了……”   小五惊讶,“陛下?将军让我守着陛下。”   将军眼下在府中,他在宫中,他若不在陛下跟前……   陈翎温声道,“你去守着阿念和山海。”   小五忽然明白了。   陈翎又道,“阿念和山海还小,朝中出了这些事,他们两人身边要有人照看,若是问起来,你也知晓怎么说。”   小五素来机灵,一张嘴想要说话的时候,口舌生花。   小孩子知晓的事不多,遇事也会慌乱。   眼下多少双眼睛看着,阿念和山海这里不能再出事端。   小五在阿念和山海跟前更好。   小五会意,“陛下,我知晓了。”   陈翎才又点头,而后朝启善道,“启善,告诉方嬷嬷一声,朝中的消息不要传到两个孩子耳朵里。还有,宫中若是有人在太子和山海跟前议论此事,直接杖毙。”   “老奴知晓了。”启善应声。   这个时候往太子和沈公子跟前嚼舌根的,必然有旁的目的,是想将这摊浑水再搅乱些。   天子惯来护着太子。   这些腌臜事,不会让往太子跟前贴。   “去吧。”陈翎吩咐一声,小五和启善都应声。   陈翎看着桌上的草编蚱蜢略微出神。   ——阿翎,不要做雏鹰,做鲲鹏,做凤凰。   ——君临天下要走的路,眼下侥幸不走,日后也要走,只有真正迈过了这一步,这朝臣子才真正是天子的臣子,天子才能守得住燕韩,守得住盛世。   “陛下,宁相和姜宏允姜大人来了。”云池入内通传。   今日早朝闹成这幅模样,老师是一定会来的。   早朝上通篇都围绕湖城官银失窃案在做文章,如今大理寺换了姜宏允在主事,老师力荐姜宏允主持彻查湖城官银失窃案一事,所以姜宏允会一道来。   陈翎敛了眸间情绪,平静道,“宣。”   宁如涛和姜宏允入内。   宁如涛先开口说起,“陛下,太医看过吴老大人了,这次吴老大人在大殿中死谏,殿中那一撞是冲着丢性命去的。听太医的意思,最后虽未伤及性命,但还不知能否醒得过来,只恐怕……”   宁如涛适时停下。   陈翎眸间黯沉,“吴老大人是三朝老臣,在朝中和学子中的威望都很高,朕亦痛心疾首,眼下,先让太医院照看着,朕也会好好安抚吴家。”   “陛下圣明。”宁如涛和姜宏允拱手。   陈翎沉声道,“湖城官银失窃案,给朕好好查,若是确认了平南侯府脱不了关系,当如何则如何,不必因为旁事袒护,朕要知道,平南侯府是否真起了异心。”   天子的态度已经清晰明了。   姜宏允应道,“臣领旨。”   陈翎又道,“还有,此事既然是同平南侯府有关,就好好查平南侯府,旁的人事就不要再牵连了。”   陈翎说完,宁如涛和姜宏允都不约抬头看向天子。   都心知肚明,天子说的是沈辞。   “先去处理湖城官银之事吧,任何消息,或是任何人阻拦,就到朕这里。”陈翎说完,姜宏允会意,天子是有话要同宁相单独说,姜宏允拱手,“是!”   “今日多亏了老师在。”到眼下,陈翎仿佛才收起了方才特意掩饰的忐忑,认真问道,“早朝之事,老师怎么看?”   过往,但凡大事,她都会询问老师意见,今日仿佛也无不同。   宁如涛道,“陛下,今日之事恐怕不简单,先是大理寺,而后是平南侯府,再是沈辞,环环相扣,是想在朝中挑起事端,让陛下也不好开口护人。吴佐一是三朝老臣,又是出了名的耿直忠诚,他在殿中死谏,无论是朝中上下,还是地方官员,还是国子监的学生当中,或多或少都会对陛下有非议,这是冲着陛下来的。”   陈翎看他,“老师的意思是,陈宪?”   宁如涛深吸一口气,“陈宪虽然没露面,但一定在背后推波助澜。平南侯府和沈家都是天子助力,这是同时拉扯两家下水,用意再明显不过。”   陈翎轻声道,“老师怎么知道平南侯府同官银失窃案没有瓜葛?”   宁如涛微楞。   但很快,陈翎又道,“朕也并非全信得过平南侯府,凡卓一直在朕跟前大大咧咧,同平南侯一样无心朝政,但谁知道背后藏了什么心思?当初朕也信赖谭进,但谭进最后如何了?”   宁如涛看她。   陈翎特意看了宁如涛一眼,又道,“老师,如今朕信的,只有沈辞和紫衣卫。边盈背后有曲老将军在,旁人未必能动她,但沈辞这处,老师知道的,他对朕没二心,朕要护着他。”   宁如涛沉声,“陛下,如今沈家和平南侯府都在风口浪尖上,才出了吴佐一的事,朝中的目光都在沈辞和平南侯府身上,陛下想要袒护,旁人此时会如何想陛下?”   陈翎垂眸,“朕知晓了。”   待得宁如涛离开丽和殿中,陈翎目光再次落在桌上的草编蚱蜢上。   ——陛下越要重用一个人,便越要拿捏得住,沈辞是刘坚刘老将军带出来的弟子,不过四年,就在西边站稳了脚跟,陛下可以信赖他,但不能一直放他在边关做封疆大吏。   ——沈辞就任禁军统领第一日,就将佩刀插在赵伦持脸侧,这是何等嚣张?禁军就在天子脚下,若不是仗着天子近臣,借给旁人胆子,禁军中谁还敢如此?   ——为君者,如此会有失偏颇,一旦偏颇,如何让朝臣信服?还是朝臣纷纷效仿?既然是天子近臣,就更应当知轻重,不轻易置天子于风口浪尖处。   一直以来,老师都很戒备沈辞。   但方四平,方四伏,范玉和盛文羽都不是……   ***   “陛下,平南侯世子到了。”再晚些,云池来了殿中。   陈翎轻嗯一声。   陆鸣简慌张入内,“陛下……”   陈翎见他眼眶都是红的。   “都出去吧。”陈翎吩咐,云池屏退了左右,殿中就剩了陆鸣简和陈翎两人。   “陛下!”陆鸣简跪下,“陛下,平南侯府不会,我爹娘不会,陛下,我们真的不会!”   来宫中的路上,陆鸣简都听说了。   今日早朝上的事,根本瞒不住。   这次就连二哥都受了牵连,暂停了禁军统领的职务,软禁在府中,还听说吴御史撞死在大殿上……   陆鸣简小时候就在京中,朝中波澜见多了,更知晓一哥监察御史在殿上死谏,光是朝中的唾沫都能见他淹了。   “陛下,呜呜呜!”陆鸣简在京中一直是跟着陈翎的,也习惯了闯祸都找陈翎,眼下是真的祸端,更不知道应当做什么,但知晓听陈翎的。   “起来,到朕这里来。”陈翎吩咐。   陆鸣简慌忙起身,而是在陈翎身侧跪下,“陛下!”   “别哭了。”陈翎轻声,“仔细听好。”   陆鸣简忙不迭点头。   陈翎道,“朕同你说的每个字都要记住,以为从明日起,朕未必能见你,你不是小孩子了,平南侯不在,沈辞不在,朕不在,你该自己能立住着,哭没有用,哭只会让旁人觉得你好欺负,软柿子,都挑你捏,朕说的记住了吗?”   陆鸣简再次点头,这次伸手,擦了擦眼角。   即便眼泪在眼眶打转,还是尽量忍住。   “第一,老老实实在宫中呆着,不打听任何事,也不要在宫中生事,记得你是在宫中伴驾,但朕没召你,你就在枣荷殿呆着,抄佛经,只抄佛经。无论谁问起,还是对周围的人你都说,怀城之乱后,朕在阜阳郡辗转奔波,身子一直不怎么好,你早前在寺中上香拜佛时,有高僧指点,所以你一直在替朕抄佛经祈福。无论在枣荷殿呆多久,你都继续抄。”   陆鸣简颔首,“凡卓知道了。”   “第二,听到任何消息,也要泰然处之,凡卓,既然御史台咬定湖城官银失窃同平南侯府有关,又有吴佐一在殿中死谏,那平南侯府同湖城官银失窃案一定脱不了关系。未必是平南侯府做的,但也会扣在平南侯府头上。可能你眼下还能在宫中伴驾,但往后许是会下大理寺牢狱,但无论在哪里,都记住方才朕同你说的,你说口不择言,就会被有人利用。”   陆鸣简喉间重重咽了咽。   “凡卓,你是平南侯世子,日后整个平南侯府的担子都在你身上,这些事早些经历对你并无坏处。今日殿中所有的事,都不是冲着你们平南侯府来的,是早有准备,也才刚刚开始,要沉得住气。”   陆鸣简咬唇,“凡卓知道了。”   “去吧。”陈翎看他。   陆鸣简眸间含泪,“陛下,那二哥……”   “朕心中有数,还记得朕刚才说的吗?”陈翎问道。   陆鸣简点头,“凡卓知道,不打听。”   陈翎再度看了看陆鸣简,想起那时候总跟在她和沈辞身后的陆鸣简似是也忽然之间长大了。   “云池,带平南侯世子去枣荷殿。”陈翎唤了声,云池入内,“世子。”   陆鸣简朝着陈翎磕头,而后才起身,跟着云池一道离开。   只是离开的时候,还忍不住回头看向陈翎。   陈翎朝他颔首。   ***   入睡前,阿念睁着眼睛看向陈翎,“父皇,你今晚怎么来陪念念了?”   陈翎轻声,“朕想你了,就来陪你。”   阿念从床榻上坐起来,亲了亲陈翎的脸,“父皇,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念念亲亲你,你就开心些,好不好?”   陈翎微怔,既而嘴角微微勾了勾。   今日一整日了,她脸上是没见过笑意。   “快躺下,别着凉了。”她温声。   阿念连忙躺下,又笑嘻嘻看向陈翎,“父皇,沈叔叔离京了吗?”   陈翎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僵,如实道,“还没,有些事,他要暂时留下。”   “那他为什么不入宫看念念?”阿念是想他了。   陈翎伸手抚了抚他的头,温和道,“他有事要做,暂时都不会入宫。阿念,父皇这一阵也会很忙,让小五多陪你。”   “好,我好喜欢小五。”阿念眨着眼睛看她。   陈翎俯身吻上他额头,“睡吧,父皇在这里陪你。”   阿念心满意足闭眼。   其实父皇很少这样亲他额头,他觉得心里很舒服,也伸手揽着被子,认真等着入睡。   陈翎也一直陪着他。   直到阿念入睡许久,陈翎都还坐在床沿边没有离开。   “陛下。”稍后,方嬷嬷入内。   “方嬷嬷,这段时日,你多照看阿念,朕还有事,未必能顾得上这里。”陈翎轻声。   今日朝中的事,方嬷嬷都听说了,陛下两难,近来朝中恐怕又多风波。   “陛下放心,老奴一定照看好太子,也不会让太子听到旁的风言风语。”   ***   接连几日,沈辞都在府中。   交了佩刀和腰牌,没有天子传召,他不能入宫。   不是不能入宫,眼下是变相软禁在府宅中,朝中的事,他也不能轻易打听。   这几日阿翎一定焦头烂额……   沈辞轻叹,仰首靠在苑中暖亭的石柱上,目光空望着半空中出神。   一会儿,脑海中是同陈翎一处时。   ——沈自安,旁人知道你我亲近,多少圈套都会往你身上套。   ——那就往我身上套。   转眼,再是大嫂给他那封信。   ——自安,见此书信,我已远离燕韩数月。年关离家,确有不得已之苦衷。山海与你亲厚,我不在,望待之如己出。佳节时,爹与阿枝,盼多探望照顾。   沈辞阖眸,喉间吐出一股浊气。   平南侯府只是幌子,矛头都在他这里,但他真正担心的,并不是平南侯府……   而是藏在冰山下的东西。   ……   沈辞在府中禁足五六日后,石怀远来了府中。   石怀远在紫衣卫中任职,轻易不会来他这里,而且,身后带的都是禁军。   禁军负责京畿安稳,但也因为在京中,所以大理寺查案时,会从禁军借调人手。   他虽然暂时卸甲,但禁军都是他的人,石怀远一道跟来可以堵旁人的嘴。   “沈将军。”石怀远拱手。   “有事?”沈辞问。   石怀远沉声道,“奉命搜查沈府,还请将军见谅。”   身后的禁军也都纷纷低头,沈辞是头儿,他们来搜沈府,这种事情于任何禁军都不好做。   “搜吧。”沈辞沉声。   “多谢将军。”石怀远和身后的禁军都拱手行礼。   沈辞心中清楚,能来这里搜府,应当是平南侯府出事了……   禁军在府中各处细查,石怀远同沈辞一处,“将军,大理寺在彻查湖城官银失窃案时,几个同平南侯府有关的人证都畏罪自尽了。”   沈辞拢眉,“我姑父姑母和凡卓呢?”   石怀远是来搜查,也是来同他通气的。   他这些日子没有打听旁的事,正好问起。   石怀远应道,“将军,世子在宫中,暂无旁的事端;平南侯与夫人已经动身入京了,平南到京中有月半路程,陛下特意遣了紫衣卫去接,就是怕途中意外。”   沈辞心中清楚,凡卓在京中,姑父姑母不可能不来。   而且姑父姑母不来,更坐实了平南侯府有异心,所以不敢入京。   这都是盘算好的,一步一步引着平南侯府往内跳。   沈辞低眉。   石怀远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将军,还有一事……”   石怀远语气明显迟疑。   “怎么了?。”看石怀远模样,沈辞便知应当还出了旁的事。   石怀远低头,轻声道,“今日早朝,御史台弹劾了沈将军。”   沈辞微怔,但御史台会追着他不放也是意料中的事,只是石怀远这幅模样,应当不是小事……   否则,也不会有禁军来搜府。   “说吧,怀远,我听着。”沈辞平静。   石怀远看他,“将军,其实是……是将军的大哥。”   沈辞整个人僵住。   石怀远继续道,“有人匿名往御史台呈了证据,说沈迎参与了之前谭王之乱的谋逆,还有……私通外敌,与西戎有染……”   沈辞还是僵住,没有回神。   “递呈的证据里,应当有能佐证之物,大理寺少卿姜宏允也看过,陛下过目后……”石怀远实在有些说不出,便顿了顿,艰难道,“陛下过目后,大怒,责成大理寺牵头会审。所以,今日才会来搜府。”   沈辞面如死灰。   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石怀远不会不知道。   无论沈辞在天子跟前如何受信赖,但一旦牵涉到谋逆,再信赖的人……   “我知道了。”沈辞沉声。   石怀远也清楚,太子让他来,而不是让旁人来,是因为这里的人是沈将军;若是旁人,眼下已经进大理寺牢狱了。   “沈将军,真不知道沈迎去了何处?”石怀远问起,沈辞才反应过来,其实今日石怀远来府中,除了搜府,也是例行问话的。   沈辞不为难,“我真不知道。”   石怀远点头,原本也没想过继续问,便道,“大理寺已下发了搜捕令,搜捕沈迎下落。沈老将军过世,眼下除了将军和山海在京中,只有大夫人。陛下说妇孺无知,沈迎若是谋逆,大夫人未必清楚。此事先由大理寺主持会审,会审结束前不必惊扰大夫人和山海。”   沈辞心中微缓,但也清楚,只是暂缓。   石怀远继续道,“将军,今日搜查之后,大理寺怕是很快就会过问,先是有平南侯府涉及湖城官银失窃一事,后爆出沈迎参与怀城之乱和通敌,沈家同平南侯府这次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沈辞缄声。   府中的禁军也陆续出来复命,“将军,并未搜到可疑之物。”   石怀远点头,“好。”   石怀远拱手,“将军,我等回去复命了。”   石怀远和禁军离开,沈辞心中才似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冰窖当中。   从剑指平南侯府开始,这就是一个圈套。   一步一步,层层递减,逼着他往火坑里去……   如今大哥不在,谋逆之事即便有证据,也并无对证,否则阿翎也不会交待大理寺主持会审;妇孺无知,大嫂和山海暂时也不会卷入其中。   他手中有立城驻军,还有禁军兵权,旁人未必敢直接动他。   但若是爹还活着,势必会下大理寺牢狱,还不知要遭受多大的屈辱……   沈辞攥紧指尖。   ——自安,你信我吗?   ——我信,你做什么我都信…… 第120章 押后会审   “陛下,石将军来了。”丽和殿内,启善入内通传。   “嗯。”陈翎轻声。   今日搜查沈府,是她让石怀远去的。   在京中这样到处是耳目的地方,同沈辞有君子之交,又不会引人注目的,头一个就是石怀远。   让石怀远去沈府搜查,于情于理都合适。   石怀远也会私下给沈辞透露口风。   沈辞这几日都没有动静,她也想知道,沈辞眼下好不好……   石怀远前来复命的,“陛下,末将才从沈府出来,禁军已经去大理寺呈报了,末将来陛下跟前复命。”   “说吧。”陈翎淡声。   石怀远应道,“陛下,沈府上下都搜过了。沈将军这几日都在府中,没有接触旁的人,对朝中之事也都不清楚,并无任何可疑迹象。”   “他人呢?”对面是石怀远,陈翎才会问。   石怀远拱手,“沈将军让告诉陛下,他都好。”   陈翎握笔的手微微滞了滞,稍许,又轻嗯了一声。   石怀远单膝驻地,还是沉声道,“陛下恕罪,朝中之事,末将透露给沈将军了,末将实在觉得沈将军同谋逆之事无关。若不告诉沈将军一声,只怕沈将军他日会在朝中吃亏……请陛下责罚。”   “你不该同朕说着这些,朕也没听见过,出去吧。”陈翎继续低头看着折子,没再说旁的。   石怀远再次拱手,“陛下,沈将军不会行谋逆之事,阜阳郡之时,沈将军救陛下和太子于为难之间,当时若不是沈将军在,末将根本来不及去万州搬救兵,沈将军忠于天子,忠于江山社稷,日月可鉴,驻军之中有目共睹。陛下圣明,断不能因为这些时日朝中的声音,对沈将军生疑,疏远良臣……”   “朕会秉公处理的,下去吧。”   石怀远起身。   待得石怀远离开丽和殿,陈翎才缓缓放下手中御笔。   ——只要有陈宪在,沈家迟早会被腿上风口浪尖。   ——陛下,草民并不清楚陈宪背后的人是谁,但草民可以告诉陛下的是,哈尔米亚曾在草民跟前说漏过一句,陈宪同巴尔有往来……   陈翎娥眉微蹙。   清楚沈迎与雷耿生之事的,只有陈宪。   有人在背后替陈宪出谋划策,而这个人,很熟悉朝中……   即便不是眼下熟悉,至少早前熟悉,也有眼线。   这朝中明争暗斗从来没有停息过,也不会停息。   天子之位从来都不好做,不易做,但姑祖父说的是,只有她自己坐稳的朝堂,才算是她真正君临天下。   启善入内奉茶,这几日朝中之事桩桩件件都是冲着沈将军的。   启善自然知晓天子同沈将军的关系。   但在启善看来,天子眼下的处境为难,骑虎难下,也进退维谷。   奉茶的功夫,启善轻声道,“陛下,可要送书信给敬平王?”   陈翎端起茶盏,轻声道,“不急,还不到时候。”   启善诧异。   陈翎放下茶盏,“出去吧,朕还有折子看。”   启善拱手。   “还有,”陈翎又开口,启善转身,“陛下。”   “若是有人来,就说朕今日心情不好,砸了两盏茶了。”   启善会意。   ***   翌日晨间,小厮来唤沈辞,“将军,门外有禁军到了,说是来寻将军的。”   沈辞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眼下的时辰早朝应当还未结束。   来得又是禁军。   沈辞心中隐约猜到什么……   沈辞在屋中应声,“稍等。”   小厮在屋外迟疑,他还未说,禁军是说,天子早朝宣召将军,但已听到衣裳窸窣的声音,应当是将军起身了。   小厮道连忙道,“将军,禁军是说,天子传召将军……”   “我知道了。”沈辞的声音传来。   小厮懵懵应好。   等沈辞出屋的时候,已换了一身禁军装束,他只是在家中禁足,交了佩刀和腰牌,但并未革职。   今日入朝是要穿禁军衣裳,只是还同早前一样的,没有腰牌,不佩刀入宫,但出入都需给着来宣召的禁军一道。   前来迎候的禁军将领就在府外等候,见了沈辞出府,恭敬拱手,“头儿!”   沈辞点头,“走吧。”   天子传召,不便骑马,禁军前来时带了马车。   沈辞上了马车,这是近十日来沈辞第一次出府,街上已然车水马龙。   车轮滚滚压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沈辞目光落在马车窗外,入宫的整段路上,安静得没有吱声。   马车临到外宫门处,禁军例行照面查看,“将军。”   沈辞点头。   等到中宫门处,马车停下,沈辞也下了马车。   他已经交了禁军腰牌,眼下入宫,要如普通官员一样盘查,而眼下又是殿中传召,正值敏感之时,禁军侍卫道了声,“将军得罪了。”   遂上前近身搜查。   等搜查结束,禁军侍卫才退开,“将军入宫吧。”   身后的禁军侍卫随同一道,等入了中宫门,还有内宫门,在内宫门处,照旧有内侍官和禁军轮流近身搜查,而内宫门处还要查得更仔细些。   沈辞本就是禁军统领,也心知肚明。   眼下的查法,不是对朝中官吏的查法……   沈辞没说旁的。   等到大殿外,禁军侍卫朝殿外值守的内侍官附耳,内侍官快步入了殿中,很快,听到殿中启善的声音,“宣沈辞进殿。”   原本窃窃私语的大殿中忽得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辞身上,殿中除了沈辞的脚步声,近乎鸦雀无声。   沈辞上前,目视前方,只在行至殿中的时候,朝着殿上看了一眼,既而单膝跪下,行军礼,“末将沈辞,见过陛下。”   他这十余日都未见过陈翎,也未听过陈翎的声音,这是这十余日第一次。   “起来吧。”   “谢陛下。”沈辞起身,终于大方看向殿上那袭大红色龙袍身影。   早前悬着的心,仿佛忽然间踏实与安稳。   她还好。   他担心她。   沈辞余光瞥向身侧。   殿中站着的另一人,正是早前朝他发难的御史台吴佐一的学生,肖明举。当日殿中,吴佐一死谏,而后带头咄咄逼人的就是肖明举。   肖明举此人,沈辞有些印象。   好像范玉提起过,肖明举也是寒门学子,好像还是同范玉一届春闱入仕的。   范玉早前是探花,肖明举未入三甲,但在翰林院留任做翰林院编修。几年后,又从翰林院去了御史台。   御史台早些年一直锋芒毕露,狠谏了不少朝中官员。   后来阿翎登基,诸事亲力亲为,朝中之事,朝中官员都在阿翎眼皮子下,所以这几年御史台很少在朝中露脸。   但这一次,借由湖城官银失窃一事,吴老大人死谏,而后肖明举站了出来,一跃成了御史台的主事人。   这样的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只会越演越烈。   “有什么话,问吧。”天子的声音想起,沈辞再度抬头看向殿中,隔着十二玉藻旒冕看不起天子的神色,但他知晓她在看他。   沈辞也大方看向肖明举,“肖大人请说。”   沈辞久在边关,又是禁军统领,身上自带了军中气息,稍不收敛,这种压迫感释放便会让对方不寒而栗,尤其是肖明举早前在朝中也只是跟在吴佐一身后,哪里这么单独在大殿上同沈辞这样的人对峙过。   肖明举深吸一口,尽量镇定道,“敢问沈将军,沈将军正值壮年,又刚才娶妻,为何沈迎好端端的,会将沈山海过继给沈将军?”   肖明举继续逼近,“还是沈将军听到什么风声,才特意将沈山海过继到自己名下。”   肖明举问完,殿中目光都看向沈辞。   沈辞沉稳道,“山海是我侄子,出生的时候体弱多病,一直到大些才好。家中一直希望山海同我一样健朗,山海同我在一处的时候,近乎没有生过病,家中找人算过,说等过了八岁的坎儿,将山海过继到我名下,可保平安。早几年我一直在立城边关,去年回安城时,山海刚满了八岁,所以父亲做主,将山海过继到我名下,但实则山海还是唤的我一声二叔。”   肖明举凑近,“真这么巧合吗?刚好是怀城之乱之后,沈家就第一时间将沈山海过继到了救驾有功的沈将军身上?”   火药味越渐浓烈,沈辞反问,“有何不妥吗?怎么,御史台监察百官,连朝中官员壮年娶妻,却过继子女这些事情都要监察?”   肖明举反驳,“沈将军若行得正,又何必怕御史台检查?”   肖明举说完,已是针锋相对之势。   戴景杰咬牙,艹他娘的!   方四伏笑着开口,“肖大人,这御史台在天子跟前问话,又不是审案,大理寺还有旁的官员在,有些越俎代庖了吧。”   肖明举收敛,“那请问沈将军,你兄长去了何处?为何沈老将军丧事之后都未回来。”   沈辞沉声,“我不知道,但我也想知道兄长可是遇事,我也私下请了禁军中的兄弟帮忙留意,看是否有大哥的消息。”   沈辞如此说,反倒坦荡。   肖明举轻哼:“沈将军自然最好是不知道,还要问问沈将军,谭王之乱,沈将军救驾为何来得这么快?比阜阳,平南,万州和丰州四处的驻军都要快?”   沈辞应道,“肖大人未在军中呆过,不知道千里奔袭吧,我告假回家中看姑母,正好途中马匹走失,察觉有驻军路线不对,一面让人查看,一面想着天子在怀城,当时离怀城不远,就第一时间往怀城去了。我早前是东宫伴读,后来在边关也一直警觉,所以不曾耽误。后来发现有异,就第一时间让去平南侯府搬救兵,此事也有不妥?”   肖明举追问,“真这么凑巧吗?刚好谭王之乱,沈将军就出现在怀城附近救驾?”   沈辞有些恼,“肖大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沈辞问心无愧。换作是你,换作是今日殿中任何一位,知晓天子为难,不会赶去救驾吗?”   不待肖明举开口,沈辞掷地有声,“禁军之中,各个都会,驻军之中,也人人都会!我沈辞忠君,并无二心,天地可鉴!”   肖明举道,“那沈将军知不知道,有人将雷耿生的书信匿名送至御史台,书信中,雷耿生亲笔提到,他与沈迎两人会负责接应西戎人与谭进会面。这其中还有雷耿生同沈迎的往来书信。书信大理寺已经鉴定,是雷耿生和沈迎亲笔所写。而且沈将军,雷耿生侄子已经招供了,确实陆续帮雷耿生带人从西戎入境,按照紫衣卫早前的查证,这些人就是西戎人,人证物证俱在,沈家在其中脱不了关系。而且,有人见到沈迎替西戎人引路。”   肖明举说完,殿中一片寂静,沈辞也没有应声。   他根本不知道大哥这处这些事,他也是头一次知晓。而且到底还有多少证据留在旁人手中,他也不知晓,他不能贸然接,也不敢贸然接。   肖明举说完,又朝姜宏允道,“姜大人可以佐证。”   姜宏允上前,“陛下,大理寺却已查证证据。”   殿中纷纷哗然!   “沈迎人都未找到,就凭这些所谓的人证和物证就要定沈家的罪?沈家一门忠烈,太老爷子一身戎马,铁骨铮铮,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沈将军驻守边关,又在怀城之乱拼死护驾;沈家有什么理由谋逆!沈老将军征战沙场,留了一身病根,眼下还尸骨未寒,就凭这些证据,连沈迎的面都没见到,就定罪,简直草率!你让沈将招什么!沈家一门忠烈,岂容如此糟践!”   方四平恼意。   肖明举也道,“早前的谭进没有军功吗?最后不也谋逆了吗?”   “你!”戴景杰恼怒,身侧的关书博压制住,“不要再给将军添乱!”   戴景杰双目通红。   一侧,姜宏允平静道,“方大人所言有理,但眼下所有能呈现的认证物证,都指向沈迎。即便沈将军同此事无关,但沈迎暂且脱不了关系,那就是沈家暂且脱不了关系。大理寺办案惯来公允,谋逆与通敌本就是大忌,无论有没有找到沈迎,沈将军眼下都应羁押大理寺牢狱等候会审。”   “臣附议!”肖明举朝殿上拱手。   “臣附议!”   “臣附议!”   小五眼眶也都红了,但要是咬住唇没有出声,目光看向沈辞时,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最后朝中一半官员皆请命,沈辞看向天子殿上。   “押入大理寺,等候会审。”天子清冷声音响起。   肖明举又道,“沈山海……”   陈翎不悦打断,“此事先交由大理寺会审再说,退朝!”   沈辞垂眸,脑海中都是方才肖明举口中关于雷耿生,大哥的书信,雷家私下将人送入燕韩境内,与谭进有染,还被人见到替哈尔米亚引路……   沈辞心中再度跌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冰窖里。 第121章 给朕滚   “沈将军。”戴景杰按照佩刀上前。   他藏在袖间的拳头死死握紧,尽量不在沈辞面前流露出悲戚和愤怒的神色,压力的声音,尽可能镇静,“我送将军一程。”   大理寺掌管实际司法邢狱,大理寺牢狱是……   但凡能入了大理寺牢狱的官员,很少有能全身而退。   早前御史台弹劾沈将军,说沈家通敌叛国,天子都一直压下,责令大理寺彻查。   但今日,是天子钦点的押入大理寺,等候会审。   天子一言,沈将军勿说再回禁军,能从大理寺平安出来都不是易事。   戴景杰喉间哽咽,“将军……”   沈辞温声,“好。”   “将军!”戴景杰心头一股怒意和不甘涌上,刚要再开口,沈辞打断,“谨言慎行。”   戴景杰指尖都握得咯咯作响。   “去大理寺路上,我正好有话同你说。”沈辞安抚,“出去说。”   戴景杰强忍着眼眶中的氤氲,慢慢点头。   转身前,沈辞看向不远处。   不远处,小五正双眼通红着,他很想上前……   沈辞朝他摇头。   小五咬紧下唇才勉强没有哭出来。   小五不过十六七岁,早前在军中的时候,也见过金戈铁马,也在战场上厮杀过,见过埋骨的死人堆,也见过凯旋的军旗高高扬起;但等这次真正入了京中,才见到什么叫杀人不见血的战场,才见到什么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明明都清楚将军不会背叛天子,但都各怀各自的目的,将局面一步步推到今日,将将军一步步逼到眼下景帝。   “将军……”小五死死按紧腰间佩刀,最后还是当着沈辞的面不争气的哭了出来,一面伸手用袖间擦拭眼角,一面泣不成声。   沈辞轻声朝戴景杰道,“照看好小五。”   戴景杰颔首。   沈辞远远看了小五一眼,又同戴景杰道,“走吧。”   沈辞转身,戴景杰跟上。   小五眼前越渐朦胧,眼泪不听使唤得往下落,脚下也不听使唤得想追上去,但见沈辞驻足,又转身,朝他摇头,用他看得懂的口型说道,军令。   小五驻足,脸上眼泪鼻涕都混成一团,但是一句军令,再没有上前一步。眼睁睁看着沈辞同戴景杰一道,出了殿中。   小五抽泣,但又不敢高声,在沈辞同戴景杰背影消失在殿外后,慢慢在大殿中刻着五爪金龙的石柱后缓缓坐下去。   ——小五,替我照看好天子和太子。   将军……   小五泪流满面,眼泪浸湿了身前的衣襟,指尖深陷着,最后埋首在臂间,死死没有出声。   ***   去往大理寺的马车上,沈辞同戴景杰一处。   “将军,此事太过蹊跷了,忽然之间就开始在朝中酝酿,推波助澜,根本来不及反应,这根本是冲着将军来的,将军……陛下,陛下怎么不信将军!”   戴景杰压低了声音。   沈辞看他,“不是不信。景杰,这是冲着我来的,但也是冲着陛下来的。禁军都在我手中,我是天子心腹,是不可能倒戈的,但换一个人不同。景杰你听好了,之后未必还有机会单独同我一处,记住我说的,无论之后我是羁押在大理寺牢狱,还是天子有别的安排,你把禁军看好了,不要贸然行事,禁军的兵权不能丢,替我守好天子!”   戴景杰身上忍不住颤抖,“将军!”   “做不做得到?”沈辞沉声。   戴景杰喉间再度哽咽,“他们如果……”   沈辞接过他口中的话,“他们如果做任何事,你跳出来替我出头,你就是同我一处谋逆的余孽,正中旁人下怀。”   戴景杰深吸一口气,唇齿间还在轻颤着。   沈辞继续道,“若是将禁军的兵权拱手交给旁人,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人,后果不堪设想。景杰,戴家祖上曾是天子祖父的近卫,你入禁军是先帝钦点的,与旁人不同,只要你不出错,旁人揪不到你身上。禁军在你手中,我才放心。”   戴景杰垂眸,颔首。   马车缓缓停下,两人都知晓是到了大理寺外。   “别跟来了。”沈辞撩起马车帘栊。   “请将军卸甲。”入了牢狱,大理寺狱卒请示。   虽然将沈将军羁押牢狱待审是天子意思,但京中都清楚,沈将军是天子身边的人,即便如今沈家出了事端,但在没有最后定论前,都不会当真正羁押的罪臣处置。   不会上枷锁,也不会上刑具,但身上的铠甲是不能留了。   “好。”沈辞没有为难。   卸下铠甲,交予狱卒手中。   狱卒意外,双接过,躬身道,“那小的先告退了。”   牢门上锁,忽然间,周遭都似安静下来,除了走远的脚步声,便只有刚上锁的锁链声轻轻碰撞。   大理寺牢狱分许多,这里不是死牢。   他身份特殊,周围没有羁押旁人,空荡荡的牢狱里只有他一人。   牢狱里勉强有一丝光,旁的是壁灯。   沈辞知晓,这能牢狱还能有光。   再去到下一处,应当见不到天日。   沈辞靠在一侧坐下,双目望着那盏壁灯出神。   戴景杰说的不假,此事忽然之间就开始在朝中酝酿,推波助澜,根本来不及反应,是冲着他来的。   这么短的时间,又这么清楚大哥的事,是早有准备。   他诧异,是因为他也是在肖明举和姜宏允口中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终于将大哥信中所说,和大嫂交待的事情窜在一处……   山海说过,陈翎见过大哥。   ——自安,你还知道多少事?”   ——你想让我知道的,一定会告诉我;你不想我知道的,我就不知道。   陈翎没有告诉他,是因为如果此事没人提起,沈家的事便等同于翻篇过去了。   陈翎也不会再提。   但此事被人拿来做了文章,还忽然之间就推上了风口浪尖,是一早就在对方掌握,只是什么时候发难而已。   他也好,沈家也好,又给天子惹麻烦了。   他阖眸。   冰冷的牢狱里,清冷透着寒意。   这样的地方呆得久了,人心也会扭曲,暴躁,阴暗。   沈辞从袖间掏出那枚同心结,他一直带在身边,却没想到,是眼下阴暗牢狱里唯一的寄托。   我要怎么做?   阿翎……   ***   沈家谋逆之事迅速发酵,沈辞又身居要职,沈迎参与谋逆与通敌叛国一事的影响和重要程度远远盖过了原本平南侯府涉及湖城官银一事。   所以从九月起,大理寺便先后主持了两轮会审。   从九月初到九月中旬,沈辞被提审了两次。   两次会审其实都没有更多进展,所有的证据都停留在早朝那次,大理寺虽然梳理了案情的始末,也试图在会审时从沈辞口中拗出些东西。   但沈辞一声都没有应。   所有的事情都以不知晓结束。   沈辞虽然眼下在大理寺牢狱羁押,但天子的原话是羁押,等候会审。   这其中就微妙得很!   是羁押,等候会审;不是革职查办!   这两者之间天差地别。   大理寺上下也只能揣摩天子的意思,在没揣摩明白之前,谁都不敢妄动。   沈辞和地方官吏,或是朝中的文官不同。   先不说沈家的门第,沈辞祖父在军中的地位,就说沈辞如今在立城边关驻军中的威望,还有禁军统领这一官职,对大理寺而言就是烫手山芋。   整个过程中,除了将沈辞和大理寺中旁的犯人分开羁押之外,动不了刑讯。   但天子又在催促,所以会审一轮接着一轮,却根本审不出什么。   直至九月下旬,大理寺忽然提审,狱卒私下告诉沈辞,天子亲自来大理寺听审了。   沈辞心中一沉。   陈翎不会无缘无故来……   若是大理寺一轮二轮三轮会审结束,没有确凿证据可以定论,四轮终审结束后,陈翎也不会露面。但陈翎来大理寺,沈辞知晓是又生事端了。   大理寺会审堂中,陈翎在侧位听审。   早前会审,沈辞没有跪下过,眼下天子至,沈辞单膝跪下。   陈翎没有出声。   沈辞心中越发清楚出了事端。   之前的会审,都会由大理寺和会审部轮流问话,而这次,姜宏允直接让带人证上堂。   沈辞抬头,看到对方是余满楼的时候,沈辞整个人僵住。   余叔?   余叔是大哥身边的管事,大哥身边的任何事情,余叔都清楚。   在大哥离家前的一月,余叔就请辞离开了沈家。   在爹过世后,他回家中见到大嫂那次,大嫂将大哥的书信给他之后,他就让人去查过余满楼,但是一直没找到余满楼,而且余满楼一家老小皆不见踪迹。   眼下忽然在大理寺见到余满楼,沈辞面色开始难看。   大理寺会审堂中,沈迎也才知道,余满楼是在南边被截住,然后一路押运入京的。   余满楼矢口否认沈迎参与谋逆一事,也一口咬定沈迎并不知悉,但在大理寺传唤雷耿生侄子上堂中对峙的时候,余满楼也僵住。   早起前余满楼同沈辞一处便见过雷焕文,雷焕文交待了的确是沈迎同雷耿生一道,通过雷家经商的渠道将西戎人分批送入燕韩境内,也认定见到过余满楼。   雷焕文也提及,后来雷耿生意识到引狼入室,也找过雷焕文如何除掉这批西戎人,说是他也是被蒙骗,中了人圈套。   雷焕文清楚的是这一段的事情,但雷焕文也认定见过余满楼,并且将什么时候见过余满楼,在何时何地,何人一处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大理寺也查证过,也带来了当时的人证。所有的事情都能对应上,余满楼再如何矢口否认都是徒劳。   整个过程中,陈翎目光一直看向沈辞,一声没开。   周遭官吏也都看得清楚……   堂中对峙过,旁的认证物证也陆续呈上,姜宏允看向沈辞,沉声问道,“沈将军,沈家是否参与谭进谋逆,证据都在书信中;但沈家参与通敌叛国,已然证据确凿,沈将军,认吗?”   余满楼满是悔恨和无能为力,“二爷……”   沈辞低下的头没有抬起,也沉声道,“不认。”   “这。”不止姜宏宇,周围参与会审的官吏也大都愣住。   沈辞如此,已不是第一次。   但这次天子在,方才的证据都已对上。   余满楼攥紧指尖。   沈辞压低了嗓音,“我不认。”   方四平垂眸。   姜宏宇不得已,转而请示天子,“陛下,动刑吗?”   到了眼下这步……   但天子没有应声,而是起身,径直走到沈辞跟前,“朕再问你一次,做了吗?”   沈辞没有抬头,“没有。”   陈翎忽然深吸一口气,堂中都能听出的恼意,失望,难过和说不尽的复杂情绪,“朕待你不好吗,沈辞?”   堂中都愣住。   都没想到天子会说出这一句……   沈辞也怔住,愣愣抬眸看她。   “你是朕的伴读,你少时说要去边关,朕让你去立城边关;谭进谋逆,朕让你回京掌管禁军,封太子太保,让太子跟着你……朕有多信任你!你不清楚吗?沈家做的这些混账事,你沈辞不清楚吗!那你还清楚什么!”   天子盛怒,不止沈辞,堂中群臣都纷纷跪下,不敢抬头直视天子。   周遭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没人敢出声,也没人敢有旁的动静,都跪在原处,候着天子。   片刻,陈翎又恼道,“沈自安,朕问你话!”   堂中都跟着抖了抖,呼吸都打着颤,没有再敢抬头。   沈辞看向陈翎,眼中渐渐红润,想出声,又不知如何出声,最后再度低沉着嗓子,压抑的声音道,“末将是天子伴读,从未对陛下有过二心,无论末将在边关还是在京中,都只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末将不认!兄长不在,今日所有前因后果皆为推测!沈家一门忠烈,自祖父起,就教导我与兄长,忠君爱国,一心不二,我若是认了,是对不起祖父,对不起沈家,对不起沈家列祖列宗,我不能认!我是沈家的子孙,沈家祖辈只有英烈,我即使是死,也当马革裹尸,而不是死在此处……”   沈辞喉间重重咽了咽,再次道,“末将不认。”   堂中连呼吸声都停滞了,都没想过沈辞会在天子跟前说这番话。   天子没有应声,堂中众人都不知道往下要如何,便都屏住呼吸候着。   眼下的天子,做什么都有可能。   沈辞攥紧掌心。   陈翎颔首,眸间氤氲,“你想马革裹尸是吗?”   沈辞怔住。   陈翎继续颔首,“好,朕成全你。”   沈辞僵住,堂中所有人都僵住。   但没有再等到天子开口,而是听到一声重重的拂袖声,继而是天子赤舄出了堂中,再未回来。   沈辞低头。   而姜宏允和方四平等人才顺着天子远去的脚步声纷纷抬头。   这,这要怎么继续审下去啊……   众人面面相觑。   天子刚才的态度,还有天子方才的话,分明是动了怒的,但最后天子的意思,谁都不清楚,也都不敢撵上去细问。   “姜大人,这,这要怎么审啊?”   姜宏允是主审,眼下这般情况,便有旁的会审官员问起。   姜宏允也重重叹了声,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不好审,也没好审过,眼下更难……   还能怎么审!   “先押回大理寺牢狱,听候再审。”姜宏允定音。   沈辞的案子,会审一次,会审两次,会审三次,会审无数次,结果都一样——只能天子审,天子定夺,旁的都是徒劳。   方四平看向沈辞,沈辞眼中早就无神。   从堂中到牢狱间,沈辞都没再说过话,而是继续坐在墙边,仰首望着那盏壁灯出神。   陈翎今日每一句都如同刀剑戳在他心底……   她许是不会真的如此想。   但她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她口中的额每一句,都是沈家谋逆,一个天子当有的反应……   只是从未说破过而已。   沈家谋逆,换作另一个天子,都不会如陈翎。   明知祸端,还是……   沈辞咬紧牙关。   他要何时才能真正替她扛下肩头这些。   ***   接下去的五六天,大理寺中没有人提审,也没有下一步的论断,更旁的消息再传来。   沈辞整个人也不似早前清醒而冷静。   眼窝深陷,也有些白天黑夜颠倒不分。   大理寺内如此,朝中却因大理寺迟迟没有公布会审进展而吵得不可开交。   早朝上,御史台带头给大理寺施压。   姜宏允代行大理寺主事之权,有口难言,也领会了当日常世勇在早上的进退两难。   此事御史台负责动嘴,但压力全都落在了大理寺身上。   姜宏允也恼。   但除却御史台,也有刑部,吏部等官员在早朝时多次提及沈家相关之事。眼下已是九月,在认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天子也好,大理寺也好迟迟没有给出下文,朝中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实在有损天子公正与威名。   于是除却官员在早朝时提及,更有人在国子监中煽风点火,煽动国子监学生联名上书。   亦有学生在宫外长跪不起。   此后几日,朝中大小官吏的折子一摞一摞得往丽和殿中呈递,启善看得触目惊心,皆是奏请天子,严惩沈家,以正朝中视听。   启善知晓事关沈将军,天子行事艰难。   但在第六日早朝上,国子监再次呈递学生请愿,要求严惩沈辞,以示天子公允。   而御史台也紧跟其上,若是沈家一事不尽早解决,恐怕朝中再出第二个谭进,奏请天子给沈家谋逆之事定论,安抚朝中和民心。   “恳请陛下定论,安抚朝中与民心!”   陆续有官员请奏。   方四伏心中骇然,这根本是冲着取沈将军的命去的,明知天子在想如何将沈将军摘出来,却偏偏在此时提起,是不想给沈将军活路了。哦豁,这次沈将军恐怕真的要出事了……   戴景杰死死按住佩刀,就怕自己没有忍住,这帮人是要头儿的命!   但戴景杰又想起沈辞早前的话。   ——他们如果做任何事,你跳出来替我出头,你就是同我一处谋逆的余孽,正中旁人下怀。   ——若是将禁军的兵权拱手交给旁人,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人,后果不堪设想。你入禁军是先帝钦点的,与旁人不同,只要你不出错,旁人揪不到你身上。禁军在你手中,我才放心。   戴景杰强压回心中的怒意,听着殿中越渐浓厚的声讨氛围。   宁如涛看向天子殿上,从一开始就未出声的陈翎。   启善也担心得看向十二玉藻旒冕后的陈翎,但陈翎一直没有吱声。   直至朝中肖明举叩首,“陛下,太平盛世,广开言路,如今朝中官员皆请命处置沈家,还请陛下定夺。”   “带沈辞到殿中。”陈翎淡声。   “是!”启善应声,而后知会了一侧的禁军,当即有殿中当值的禁军去大理寺提人。   早朝之上,恨不得人人都要口诛笔伐的势头才顿时断了下来,重新回到了议事当中。   等沈辞到殿中的时候,殿中才忽然安静下来。   早前见到沈辞时,只是交了佩刀和腰牌,但仍然身披禁军铠甲。   这次再见,已经卸甲,虽面容倦色,但未上镣铐,也未着狱服,殿中脑子清醒的顿时都明白,是天子没有吱声,所以大理寺不敢让沈辞狱服。   早前听闻大理寺会审,天子斥责了沈辞,墙倒众人推,向来都是这个道理,所以今日出来奏请的不少。沈辞早前再是圣宠,但沈家谋逆已是大忌,即便能留下性命,也怕是在大理寺死牢关到死的命,早就是天子手中的弃子。天子许是还会念旧几日,但朝堂上的事,过几日也就过了,少了谁都不会不转。   但今日见到沈辞,从大理寺提出,还能体面在殿中,朝中不少人打了退堂鼓。   “末将见过陛下。”沈辞单膝跪在殿中,是军中礼。   但天子没有吱声。   朝中更精明些的,顿时嗅到了些许不对的意味。   忽然间,大殿之上,天子起身,脚下踩着赤舄从殿上的阶梯层层走下,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在殿中耀眼而夺目,并着旒冕上的玉藻在晨曦下轻轻晃着,威严,庄重,带着天子气度,肃穆又摄人心魄。   天子本就生得俊美,在一身龙袍冕旒映衬下,衣襟连诀,透着说不出的风华绝伦。   大殿中,宁相带头,百官纷纷朝天子下跪。   天子赤舄在沈辞跟前停留。   沈辞屏住呼吸,听近处之人,温和道起,“燕进十年,先帝让沈辞接朕入京,自那时起,沈辞就是朕的伴读,沈辞奉先帝之命,处处照顾朕,是朕幼时在京中第一玩伴。”   “燕进十五年,朕被立为储君,沈辞是朕的东宫伴读,从燕进十五年到燕进十八年,沈辞一共救朕于危急中三十次有余。替朕挡过明枪暗箭;马群受惊时所有人都楞在原处,是沈辞在乱马丛中将朕背出来;在淮城,朕被混在禁军的刺客刺伤,沈辞背着朕走了三日三夜……”   “燕进十八年,朕问沈辞,他最想做什么,沈辞同朕说,沈老将军告诉他,沈家一门忠烈,沈家的子孙就当一身戎装,金戈铁马,哪怕马革裹尸,也要驰骋边关,保家卫国。朕让沈辞去了立城边关,他跟在刘老将军身边,一跟就是几年,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燕珩三年,怀城之乱,朕在阜阳身陷囹圄,是沈辞带了几人搜遍了整个阜阳,救下了朕和太子。你们知道怎么救的吗?”   陈翎低声,“脱衣服。”   沈辞垂眸,一点点宽了外袍。   陈翎沉声,“都给朕抬头看……”   殿中都有些诧异抬眸,但看到沈辞时,却都僵住。   就连一直咄咄逼人的肖明举都噤声。   戴景杰眼眶忽然便红了。   陈翎继续道,“在阜阳郡的时候,娄驰带兵围追堵截,朕带太子走了,沈辞同娄驰的人说,谁要杀朕,就从他尸首上踩过去;都看到了吗,除了这些年在边关,都是阜阳郡留下的。每一处伤口,都是在逃窜途中,大夫带着朕上的药,数得清楚吗?居庙堂之高,你们能看到的有多少?”   小五伸手捂住嘴角,眼泪止不住得往下落。   陈翎鼻尖微红,“都给朕听好了,朕和太子性命是沈辞救的,今日谁还要逼朕杀沈辞,朕就杀谁!”   沈辞僵住,抬头看她。   殿中也都鸦雀无声。   “沈家一门忠烈,说沈家谋逆,沈辞谋逆,朕一个字都不会信!朕也不会寒了边关驻军的心,寒了京中禁军的心!谁还要在殿中死谏的,现在就当着朕的面撞死在朕跟前,看朕会不会拦!”   殿中噤若寒蝉,也死一般的寂静,无人敢应声。   沈辞眸间氤氲,喉间也哽咽着。   陈翎再次临到他跟前,“给朕滚去北边,没有朕的诏令,永远不得返京!”   ——孤念你们沈家一门忠烈,此事至此不会再节外生枝,但从今日起,你给孤滚出东宫去!   沈辞眸间温润再忍不住。   “退朝!” 第122章 黄雀   至早朝退朝,天子拂袖出了大殿,内侍官和随行禁军后脚跟上,殿中不少人才都反应过来。   天子,天子方才在早朝上已经一锤定音了……   这,这往后御史台也好,大理寺也好,断无立场再提起,因为方才早朝上天子已经给了机会,但无人应声。   确实,今日早朝上这一幕来得突然,谁都没谁想到。   而且,看样子,就算是天子,也应当没有想到最后会如此……   若不是今日御史台连同殿中的一般官吏在早朝上朝天子施压,也不会逼得天子在早朝上来这么一处。   这一出实在……   殿中纷纷面面相觑。   眼中有错愕,但都不得不接受现实。   ——天子已经将此事定论了。无论日后再如何,沈家的事也掀不起旁的波浪了。   殿中人人心照不宣,但都三缄其口,陆续离了殿中。   戴景杰和小五上前,“将军……”   沈辞拢上衣裳,小五扶起沈辞。   小五自然知晓天子同将军的关系,跟在将军和天子身边的时候,也不止一回听将军和天子分别提起过早前时候的事。   每个人说起的时候,都眸含温和,也大都调侃,嘴角噙着笑容,仿佛留在记忆里的,都是数不清的小欢喜。   今日才是真正第一次从天子口中说起同将军早前的事……   小五记得阜阳郡时,他扛着昏迷不醒的将军去寻天子。   也记得在清关时,天子看到将军那幅模样,眼泪当场就落了出来,也伸手抚上将军脸颊……   但都不如今日听天子一袭话来得冲击大。   也才知晓早前阜阳郡时不是第一次,恐怕也不是最后一次。   但天子最后对将军的袒护,也让小五热泪盈眶。   小五再度哭了出来,“将军!”   “将军,我们回府!”小五伸手摸眼泪。   沈辞摇头,“回大理寺。”   小五意外,“为什么还要回大理寺吗?陛下刚才不是都说了?大理寺也不敢要人啊!陛下已经让将军去北边了!”   戴景杰叹道,“小五,别给将军添乱了,都到这一步,让大理寺的去做后面的事……”   今日陛下已经公然偏袒将军了。   将军是保下了,但后面的事让大理寺去善后,原本让有心之人再借机生事来得好。   将军是不想再给陛下添乱。   “走吧。”沈辞沉声。   ***   出了殿中,朝中官员三三两两一处,议论得全是今日早朝之事。   天子如此处置沈辞,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尤其是御史台和大理寺官员。   但大理寺官员尚还好些,虽然此事天子的处置确实惹人争议,但大理寺因为沈家谋逆一案一直受人诟病,御史台也好,旁的官吏也好,甚至是国子监的学生都对大理寺有非议。   再加上早前吴佐一就已经将矛头对准常世勇,倒是天子如此,替大理寺解了围,大理寺再是觉得不妥,同御史台相比,也算松了口气。   倒是经过这么一出,御史台有些尴尬,也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太平盛世,才会充分给御史台的言官自由。   御史台谏言,天子早前是从未制止过。   就算是这次,天子也一个字没说御史台,可细品之下,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不会寒了关边驻军和禁军的心,其实道道都声指御史台。   居庙堂之高太久,越不近人情世故,反倒看不到军中肝胆相照。尤其是最后那句“谁还要在殿中死谏的,现在就当着朕的面撞死在朕跟前,看朕会不会拦”,御史台算是彻底丢人了。   有这次的前车之鉴,即便是后面还未来得及处置的湖城官银失窃同平南侯府相关一事,恐怕御史台也不好再如此激进,又回了大理寺正常的审讯节奏,不会群情激奋,再失偏颇。   “天子这么做,袒护沈辞是有,但也未必都是为了袒护沈辞。沈家谋逆之事,是被御史台推波助澜上去的;但别忘了,在沈家谋逆之事之前还有平南侯府。沈家和平南侯府都是天子心腹,御史台再如何也是天子的御史台,监察百官,体察民情,但御史台早前剑走偏锋,被人当了刀剑使,天子若是不拦,恐怕沈家第一,平南侯府第二,建平侯府的盛家要排到第三去了。陛下看似在维护沈辞,实则是在维护自己的心腹。御史台是该敲打了,天子的御史台,岂容旁人染指!”   “天子自登基起,一直勤于政事,从未有过一日懈怠,也没有过任何一桩出格的事。今日即便是坐实对沈辞的偏袒,也要将沈辞从此事中摘出来,这是在告诉臣子,他才是天子。天子说沈辞反了,沈辞才是反了;如果天子说沈辞没反,那就算沈辞反了,他也没反。”   “天子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早前天子可是什么都没说,今日御史台有些携朝臣冲击天子威严了。沈辞同天子什么关系暂且不说,但早前吴佐一一事天子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若是今日再让御史台引导一次朝中动向,那日后还会第三次,第四次,这次不掐住,日后只会越演越烈。真当太子护得是沈辞?天子护得是天子威严!”   “古往今来,做君王的,谁没有自己喜好和偏袒?天子勤于政事,自登基后一直励精图治,朝中都有目共睹,就因为天子身上一丝瑕疵都没有,反倒只有袒护臣子这一条让人诟病。今日早朝上天子便说清楚了,沈辞几次三番将性命搭给了天子,天子就是要袒护他,也轮不到做臣子的说话。就算是天子真同沈辞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那又能怎样?”   “沈辞代表的是立城驻军,如今的江山安稳,至少有一半要归功于驻军,朝中拿什么动沈辞?不提此事往多了说,也最多只能牵涉上沈迎,沈老将军又过世了,拿这个对付一个有兵权在手的将领,原本就滑稽。若不是沈辞听天子的,你换作旁人试试?还下大理寺牢狱?恐怕御史台说第一句,对方就能被逼反。想动沈辞,哪有这么简单?只要脑子不糊涂,就再清楚不过,天子将沈辞吃得死死的,这满朝上下,最不会反的人是沈辞!”   ……   一石激起千层浪,至陈远处,慢慢揭下斗篷,露出半张遮脸的面具,“老师,我听说今日早朝之事了,没想到陈翎竟然下了这么一步棋,也要将沈辞摘出去。只是我不明白,要说兵权,陈修远,盛文羽手中的驻军不必沈辞少;要说在朝中的影响,方四平也不比沈辞若,但为何老师偏偏如此忌惮沈辞?”   黄旭文应道,“殿下仔细想想,沈辞同这几日有什么不同?”   陈远摇头,“我想过许久,还请老师明示。”   黄旭文道,“殿下想,若是这朝中名正言顺易主,无论是陈修远也好,盛文羽也好,还是方四平也好,他们依然会是江山社稷的肱股之臣,都会为了燕韩的江山社稷着想。但沈辞不同,即便这朝中名正言顺易主,只要陈翎还活着,沈辞就会一直追随他;陈翎死了,沈辞也会追究到底。殿下要除的是沈辞这样的人,要留的是陈修远,盛文羽和方四平这样的人……”   陈远颔首,“老师,我明白了。”   黄旭文继续道,“我们继续等,陈宪和陈翎之间一定斗得头破血流,无论最后赢得是谁,我们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必露面,像这次一样推波助澜就是,陈宪和殿下不同。他已经没有退路,恶狗才会咬人,那就让他先去咬。”   陈远笑,“虽然没有除掉沈辞,但好歹让沈辞同天子生了间隙,也调离了立城和京中。陈翎手上应当也没有什么底牌了,若有,也不必被逼到今日这种地步,要靠着这一出才护得住沈辞。沈辞去北边也是暂时留了条性命,北边有巴尔,谭进一死,巴尔人早就蠢蠢欲动。有陈宪在,沈辞迟早会死在北边,沈辞一死,还有谁会像怀城之乱时那样,搭了性命去救陈翎。这京中好戏,眼下才要刚刚开始开场……”   ***   大理寺牢狱中,沈辞还是仰首看着墙上的灯盏出神。入夜,整个牢狱中便只剩这盏微光。   ——朕和太子性命是沈辞救的,今日谁还要逼朕杀沈辞,朕就杀谁!   ——沈家一门忠烈,说沈家谋逆,沈辞谋逆,朕一个字都不会信!朕也不会寒了边关驻军的心,寒了京中禁军的心!   ——给朕滚去北边,没有朕的诏令,永远不得返京!   思绪中,牢门远处连串脚步声传来,并着逐次开锁的声音。   这个时辰了,应当是大理寺来放人了。   沈辞没有起身,只是转眸看向牢门处,但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愣住。   有紫衣卫上前解开最近这处枷锁,跟随着紫衣卫入内的,是掩在斗篷下的身影。   “都出去。”陈翎沉声。   紫衣卫拱手,逐次退出,最后从最外的牢门处将门阖上。   咯吱一声,隔断了外界。   沈辞忘了动弹,只见斗篷下伸出纤手柔荑,缓缓揭下,露出一张他日思夜想的脸。   阿翎…… 第123章 星辰寰宇   陈翎伸手推开牢门,低头入内。   大理寺牢狱白日里便暗无天日,沈辞这处只勉强能够看到一丝微光,夜里也不见夜空星辰,仅有牢狱里的一盏壁灯。   方才紫衣卫入内时,他是借着紫衣卫手中的火把才看清陈翎的脸。   眼下紫衣卫退出,在存放处留了一盏火把,刚好够照亮此间。   她来此处,没有乍眼的龙袍,眸间的潋滟清澈,并着稍许的担忧和倦色刚好映入眼帘。   “阿翎。”他仰首看她,眸间轻颤。   她亦踱步至他跟前。从八月中旬到眼下十月初,他第一次单独同她一处,近在迟尺,却又隔了一层天翻地覆。   他原本靠着墙,屈膝坐着。   “自安。”她上前,缓缓坐下,就在他对侧,伸手抚上他鬓角。   他鬓角的青丝凌乱,遮住了脸颊一处,她伸手轻轻拨开。指尖的温和触到他脸颊,带着熟悉而特有的暖意,顺着肌肤,渗入四肢百骸。   他看着她,没舍得动弹。   任由她指尖轻轻抚过他鬓角,脸颊……   这样的暖意,既让他眷恋,也让他期盼。尤其是,在大理寺暗无天日的牢狱里,整整月余的时间,只有他自己一人面对着一盏孤灯;每一次提审,他既然盼着见她,但每一次见她,都说不清的短暂,也伴随着不可知的惊涛骇浪在后面。   唯独眼下,只有他和她,也不必再担心稍后是否波澜……   他握住她的手,“阿翎……”   她看他。   “阿念还好吗?”他担心她,也同样担心阿念。若是阿念知晓,许是会担心,也许是会厌恶他……   他很想他。   他在这里,每日都想他们母子。   但不能问,也不能提及。   他原本就在风口浪尖上,能回避的都回避,见她一面都难,更何况阿念?   他想阿念了,想他奶声奶气叫他沈叔叔,想他扑倒他怀里要他抱,想他带着他骑马的时候,他骄傲地说,日后也要像沈叔叔一样……   沈辞眸间再度微润,喉间也跟着轻轻咽了咽。   “阿念很好,我让小五在照看他,他同小五很好,也很听小五的话。我也让方嬷嬷看着,不让旁的风言风语到阿念耳边。他知晓你在京中,只是有事暂时不能去看他。他很懂事,也很想你,有时间就拉着我问,你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忙完,可以去看他?”   沈辞呼吸似是都急促了几分,深吸一口气,而后眸间都似碾碎了星光,“我也想他,阿翎,我想我们儿子……”   陈翎松手,从袖间拿出一枚小小的香囊,“香囊里的东西是阿念塞的,他知晓你要走了,自己做给你的,你收好了。”   沈辞接过,眼中的星光更多了几分,阿念做给他的……   与他而言,再珍贵无比。   他看了看手中的香囊,又抬眸看她,声音中略微带着嘶哑,“说了不让你……但沈家的事又把你推到风口浪尖,早朝上你偏袒我,会让旁人……”   “你是沈自安。”   她凑近,吻上他唇角。   他缓缓阖眸。   在阴冷的狱中,他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梦,但每一次梦醒,徒余的是更多清冷和寒意,侵蚀着内心。   她亲他,他甘之若饴。   昏暗的牢狱里,亦不知过了多久,他脸色忽然僵住。   她掌心的暖意,他再熟悉不过,下一刻,他忍不住叹息。   她松开双唇,“我呆不了多久,稍后要回宫,你明日离京,我也送不了你……”   他仰首,靠在墙边,阖眸掩了眸间情绪,口中喘息着,没有出声,也不知道要怎么出声,只是安静听着她说着。   “自安,我们都有各自要做的事,于你于我,都很重要。你有你的战场,我也有我要斡旋的地方,朝中也好,边关也好,我们都有要坚守的事情,也有必须要熬过去的关卡。自安,你信我吗?”   “我信。”他掌心也攥紧,“陈翎,我信……”   “你信我吗?”他沉声。   “怎么不信?”她看他,“我若不信,为什么会让你去西边,去北边,留在身边不好吗?”   “阿翎,阿翎……”他嗓音越渐低沉嘶哑。   她看着他,知晓他快至动容时,“自安,无论在北边听到什么,记得,我将北边教给你了,守好北边,旁的事交给我,记住了?”   “嗯。”他眸间失了清明。   她俯身吻上他唇间,他控制不住得抱紧她,不断唤着他的名字,“阿翎,阿翎……”   尘埃落定时,恨不得将她揉进深不见底的思念与爱慕里。   良久,他也未松手。   陈翎缓缓吻上他额间,“同心结呢?你有阿念的香囊了,把同心结给我。”   她接过。   同心结的四个角其实都磨得有些泛着毛刺,是一直随身带着,又时常拿在手中看着。   陈翎微怔。   “别弄丢了。”他其实舍不得……   陈翎看他,他也看她。   “自安,我要走了。”她轻声。   沈辞愣住,缓缓点头。   “去北边路上,我安排了人同你一处,你见面就知晓了。”她说完,撑手起身,他又忽然伸手揽紧她,“陈翎,你等我……”   “我等你。”她吻上他耳畔,撩人肺腑,“等你回来,我们在龙椅上做。”   他呼吸似是都滞住。   但随着呼吸停滞,手中也忽然一空,既而怀中一空。   伴随着她起身时,衣裳摩挲的窸窣声音,见她纤手柔荑新盖上斗篷,头也不回出了牢狱,脚步声也一点点消失在尽头……   他心中好像刚被填满,又荡然一空,如同深不见底的空洞。   但这空洞里,又藏了沉甸甸的心跳声,指尖也挂着余温。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殿下,你总要长大,身边会有很多人陪殿下,殿下也要成亲生子,我怎么能一直陪着殿下呢?   ——可是,我想让你陪着我。   ——真睡了我才说的,骗你的,我当然会一直陪着你。   无论我在何处。   无论你在何处……   ***   陈翎回宫已是夜深,启善已经在宫外街角处候着。   马车来的时候,启善上了马车。   外宫门处,启善撩开帘栊,值守的禁军见是启善,都拱手让开,没有再查马车内;也由得启善在,马车一直从外宫门处行至内宫门,旁人都未阻拦。   等陈翎下了马车,才慢慢取下斗篷。   启善一面走一面接过。   陈翎压低了声音道,“让人送信去敬平王府,告诉陈修远一声,让他准备回京。”   “是。”启善应声。   “回罗意一声,他的密函朕看过了,让他继续跟着,谁同黄旭文一处,他在何处见了谁,朕都要知道。”陈翎吩咐。   启善继续应是。   临末,陈翎在寝殿外驻足,“启善,你告诉小五一声,大理寺的人今晚会送沈辞回府,让小五明日私下去北城门送他。”   启善正要开口,陈翎又道,“还有,你同方嬷嬷明日带阿念去北城门,就说带他去看看城门修葺;回头告诉小五一声,让沈辞远远看看太子。”   启善微怔,既而拱手。   陈翎回了殿中,径直去了后殿。   今日从早朝起,一直到入夜,似山峰至谷底的起伏,她疲于应对,但也应对过去了。   宽衣入了浴池中,脚尖触到水波温和,眉间微微舒了舒。等温水一点点没过脚踝,膝盖,纤腰和锁骨处,似是疲惫之意也在温水中一点点褪去。   眉间慢慢恢复早前的清明,也在脑海中慢慢思量着今日和以后的事。   沈迎同她说过,陈宪同巴尔有染。   陈宪既然能许诺过哈尔米亚,承诺他登基,便将西边的城池按数划拨给西戎;那同样,他也能和巴尔达成协议。   陈宪不算什么聪明的人,给他出谋划策的人也比不上陈远。   很大的可能,陈宪会如法炮制,像怀城之乱一样,让她内忧外患,无暇兼顾。陈宪会同巴尔合谋,像早前同哈尔米亚和谭进阖眸时一样。如果当时她死在怀城,那朝中最后出来阻止谭进,力挽狂澜的人就是陈宪。   这次陈宪要动,巴尔也一定会动。   谭进死后,巴尔在北边没有太多忌惮的人。   但沈辞不同。   巴尔早前最忌讳的就是谭进和娄驰,谭进和娄驰都是死在沈辞手中,巴尔忌惮强者,所以驻军统帅当中,他们也只会忌惮沈辞,甚至超过刘老将军……   早前刘老将军曾在北边和谭进一道协防过,沈辞是刘老将军的学生,熟悉刘老将军的用兵之道。沈辞是眼下北边驻军统帅最合适的人选。   所以,无论有没有早前御史台直逼沈辞的一幕,她都会让沈辞去北边。也只有沈辞真正在北边站住脚,他在朝中,才无人敢动。   她同沈辞能走到今日,从没有一步是容易的。她和沈辞经历的,远比旁人多。   他们能做的,是让燕韩,和阿念的日后更容易……   陈翎淡淡垂眸。   再睁眼时,清亮的眸间淬了一层清冷。   ——当走的路,眼下侥幸不走,日后也要走,只有真正迈过了这一步,这朝臣子才真正是天子的臣子。   万里河山,星辰寰宇。   她不需要姑祖父时时站在她身后,她有自己的心腹权臣,每一个都忠于她。   她就是燕韩的君王。 第124章 等爹爹回来   翌日晨间,已有禁军侍卫在沈府外等候。沈辞出府时,府外的禁军齐齐拱手,“将军!”   昨日早朝之上,陈翎直接盖棺定论。   沈家之事御史台和大理寺都没有再追究,沈辞也未被罢官撤职,所以仍是原职,京中禁军统领。   眼前的这批禁军侍卫大约二十余人,各个身着戎装,身侧也都牵着战马,应是准备同他一道离京的。   这些禁军沈辞都认识,各个都是禁军中的精锐,在宫中负责护卫天子,早前也曾跟随陈翎去惠山行宫和立城边关的禁军侍卫,各个都是禁军中的好手,训练有素,身手不在韩关和郭子晓之下。   今日晨间他要离京,这二十余人忽然出现在这里,他猜得到是陈翎。   为首的禁军侍卫名唤刘潇,刘潇上前,双手将手中的东西呈上,“将军,您的佩刀和腰牌。”   沈辞伸手接过。   早前在朝中,他交了禁军统领的腰牌,也解了佩刀。   这把佩刀还是他在立城边关时,刘老将军亲手送给他的,一直跟着他,形影不离。   刘潇拱手道,“将军,我等奉陛下之命,一路跟随将军北上。等抵达林北之后,同将军一道留在驻军当中,为将军近卫。待他日将军回京,我等再随将军一道返京。林北期间,皆听命将军,唯将军马首是瞻!”   “唯将军马首是瞻!”伸手二十余人齐齐拱手。   “好。”沈辞束好佩刀,跃身上马,其余禁军也纷纷跃身上马。   十月初冬,晨间的街巷中尚未多少行人。   二十余骑打马往北城门去,途中皆无阻拦。   等临到北城门,沈辞勒紧缰绳,远远见是戴景杰,关书博等人,还有方四平。   沈辞笑了笑,方四平也朝他笑了笑。   沈辞下马,刘潇也跟随下马,上前替他牵了缰绳,沈辞行至方四平跟前,“你怎么来了?”   方四平温声,“给沈将军践行。”   “还真带酒了?方子初!”沈辞哭笑不得。   方四平也温和笑道,“你才从大理寺出来,不得饮场酒去去晦气,辞旧迎新?少逢不在京中,凡卓还在宫中伴驾,我总当来送送你的。”   他递过,沈辞也伸手接过。   早前在东宫,方四平就是诸事细致,思虑周全的一个。他们那时候还起哄,说方四平日后是要为相的人,一转眼,方四平已是翰林院编纂兼吏部侍郎,位同副相。   他要赶路,不能多饮,方四平带来的酒壶亦袖珍。   “说了多少次约酒,没有一次约上的,择日不如撞日,一路顺风,早日凯旋。”   “借你吉言。”   两人仰首饮尽。   身后的禁军上前,从二人手中接过酒壶,近处只留了方四平同沈辞两人一处。   “自安,这次沈家和平南侯府的事,不乏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今次北上,惜自珍重。”方四平叮嘱。   沈辞颔首,“我知道了。你在朝中也是,本是多事之秋,陛下跟前要有人。”   “放心吧,自安。”方四平应道,“陛下在,子初在。”   沈辞拍了拍他肩膀,好似回到了东宫时候。   方四平又笑了笑,“军中有人相送,我不在此久待了,今日早朝告假专程送你一程,但翰林院还有事,等你回京再叙。”   “好。”沈辞松手。   方四平拱手。   一侧就是方府的马车,车夫已经置好脚蹬,方四平踩着脚蹬上了马车,最后,又撩起车窗的帘栊,朝沈辞道了声,“走了。”   沈辞点头。   车轮滚滚,沈辞一直目送方四平的马车消失在眼帘尽头。晨曦光露,街巷中开始陆续热闹起来,城门处也开始有往来的行人在例行盘查。   戴景杰和关书博也上前,“头儿!”“头儿!”   “我就说嘛,头儿肯定没事!”戴景杰其实眼光还是红的。   “陛下出面护着头儿,此事算告一段落了,头儿的职位还在,总有一日会再回京中的,不说伤感,就当抽空去林北金戈铁马。”   关书博说完,戴景杰忍不住笑,“禁军里就你会说话!”   “头儿!一路珍重啊,禁军不得军令不得擅自出京,我同老关送不了你了。”戴景杰上前拥他,“将军,日常再长,我们都等你回来!”   沈辞亦沉声道,“早前说的还记得吗?”   戴景杰点头,“将军放心,我会看好禁军,不会让禁军成旁人手中棋子,禁军会誓死效忠天子。”   沈辞颔首。   沈辞松手,既而再度同关书博相拥,关书博也道,“头儿,我同老戴一处!”   沈辞轻嗯。   戴景杰和关书博带着身后的一干禁军将领再次朝他拱手行礼,“将军一路珍重。”   戴景杰最后道,“头儿,你们家小孩儿在城门外等你好久了。”   他家小孩儿?   沈辞笑,是说的小五……   沈辞看去,只见小五是在城门远远候着,应当是见他同方四平一处,而后是戴景杰和关书博带着一干禁军将领。   沈辞牵马上前,城门口值守的禁军都纷纷行礼,“将军!”   沈辞应好,然后牵马行至小五处。   小五其实一直耷拉着嘴,一幅尽量想不哭,但没控制住,已经泪流满面许久了,所以脸上有数干了的泪痕,还有数道没干的泪痕。   见到沈辞时,即便一身戎装,也还是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眼泪往往看着沈辞,“将军!呜呜!”   小五十二岁到军中就开始跟着他,无论是在立城,在战场,还是在潜入西戎的时候,小五都一直跟着他。   京中禁军也都管小五叫他家的小孩儿。   “将军!我,我没想哭的。”小五伸手擦眼泪。   谁知晓这月余两月他是怎么过来,每日早朝时提心吊胆,既盼着见到将军,又盼着不要见到将军,既盼望能从御史台和大理寺口中听到关于将军的消息,又盼着不要听到将军消息。   在朝阳殿,太子和小公子跟前还要装作一幅无事的样子。   其实,他都是夜里偷偷哭。   将军的处境,他帮不上任何忙,有事在大殿上见到将军,被一人围攻,他都不能上前,怕给将军添更多乱子。   直至眼下,见到沈辞出现在他面前,小五咬紧嘴唇,任由沈辞上前伸手抚了抚他的头,“怎么才这么久没见,长高了这么多?”   他怎么都没想到将军见了他会是这句,小五又忍不住嚎啕大哭,又一面哭,一面道,“我有听将军的,好好吃饭!没挑食!就长高了。”   沈辞笑,“哦,那日后也记得好好吃饭!下次再见面的时候,让我刮目相看!”   小五再忍不住扑到他怀中,“将军!”   沈辞也抱紧他,轻声叹道,“多大的人了?都是天子身边的近侍了,怎么还好意思哭鼻子?要传到立城边关,你看老韩和老郭他们几人笑不笑你?”   “笑就笑,我要同将军一到去林北!”小五抽泣。   沈辞又揉了揉他的头,“让你留在京中,是替我照顾天子和太子的,别偷懒,偷懒军法处置。”   小五嘟嘴。   “好了,小孩儿,将军要走了,别哭了。”沈辞最后笑了笑,而后转身。   小五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连忙伸手抓住沈辞衣襟,“将军,等等。”   沈辞笑,“怎么了?”   小五正想开口说,太子和公子,但忽然见到身后城门处,有禁军和紫衣卫身影,而后是见石怀远抱起太子。   小五松手,轻声道,“将军,你看城门上。”   沈辞再度转身,只是忽然间,目光就凝在一处,忘了动弹,也忘了出声。   城墙上,石怀远抱着阿念。   阿念专注看着城墙上的一角,应当是有工匠在修葺城墙,阿念看得认真而专注,而且也不时问问题,工匠远耐心应声,阿念脸上都是笑意,然后继续歪着头,继续问问题。   到兴致的时候,还自己伸手去摸,然后一脸泥,却笑得咯咯作响。   虽然离得远,沈辞仿佛都能听得见他的笑声。   因为太过熟悉的东西,都印刻在心底,即便是远远看着,都了然于心。   沈辞鼻尖微红。   看了许久,不舍移目,也不舍转身。   良久,沈辞才回过神来,看向小五时,知晓小五是专程来这处送他,也是让他等着见阿念的。   他想阿念了,很想……   她都知晓。   沈辞低眉,心中清楚,再看,只会更舍不得。   “小五,替我照顾好他们。”同样一句话,眼下说起的时候,似是才藏了复杂几许。   小五沉声,“小五在,就是将军在!”   沈辞再次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我记住了!”   小五再度红了眼眶。   “走!”沈辞吩咐一声,跃身上马,没再留恋。身后二十余骑一道策马扬鞭,顿时扬起尘沙无数。   快马疾驰,脚下已离京中越来越远。   阿念莫名转头,看向远处疾驰而去的二十余骑。   “疾行赴边关,稚子盼归还。”阿念声音清亮。   石怀远亦看向远去的二十余骑,耳畔是太子稚气的声音,“是子初老师教的。”   城外,马蹄未停,沈辞还是回头,明知城墙上的那道小小的身影还在,却也眼睁睁见他渐渐凝成模糊的一点……   阿念,等爹爹回来。 第125章 锦绣河山   燕韩北部的驻军大都驻扎在林北。   从京中到林北,快马兼程月半能到,沈辞一行十月初从京中出发,途中若是没有意外,能在十一月下旬左右抵达林北驻军处,与余亚汇合。   越往北边,气温越凉。等到十月下旬的时候,快至鱼庞时,风霜已经开始割脸,快马疾驰时,二十余骑都披上了大氅。   “驾!”   “驾!”   马蹄扬尘,落沙似雾,二十余骑在官道疾驰拉开了队形。   临近晌午,鱼庞就在眼前,队伍前的禁军侍从速度慢下来,沈辞一处,“将军,前面就是鱼庞城了,晌午要停在鱼庞城暂歇吗?”   沈辞应道,“不用,继续赶路,今晚歇在平尺。”   “是!”禁军侍从继续打马前去。   “驾!”   “驾!”   沈辞打马,其余的禁军也紧随其后。   马蹄疾驰,快要路过鱼庞城岔道的时候,沈辞远远见到方才的禁军侍从停在岔道口。   沈辞也勒紧缰绳停下,身后二十余骑纷纷效仿。   “怎么了?”大氅下披在身上,沈辞说话时,已经呵气成雾。   禁军侍卫拱手,低头道,“将军,是刘老将军来了!”   “刘老将军?”沈辞意外。   沈辞是没料到。   刘老将军在稻城,稻城不在官道附近,老将军是特意来这处见他的!   沈辞下了马,刘潇上前替他牵马。   沈辞深吸一口气,就在离岔路口不远处的林间,有火堆生好。   火堆一侧有熟悉身影,但不像一样身姿挺拔,而是坐在轮椅上,身着厚厚的夹袄,膝上也盖了好几层后毯,但即便如此,还是离火堆很近,应当是周遭寒意袭人,所以没离太远。   “老将军……”沈辞上前的时候,喉间略微哽咽。   祖父和刘老将军是他最敬重的长辈。   他在立城时,就是刘老将军一手带的他。   军中所有,老将军皆倾囊相授,一份保留都没有。   后来刘老将军年事已高,伤痛时常复发,钻心痛时连地都下不来。   天子亲自遣了太医来看过,说老将军的伤由来已久,西边苦难,老将军眼下年纪大了,不适合再在边关,需要安心静养,刘将军这才连哄带骗送了老将军回稻城家中。   老将军一身戎马,舍不得,也不愿意离开边关,说死也要死在边关。天子便一直没有下旨另外任命立城边关的驻军主帅,老将军离开边关时,亲自嘱咐了他来照看驻军中的大小事宜,所以这两三年来,他一直是实际的立城驻军主帅。   刘老将军一直都在稻城,他早前回京本是想寻时间来看老将军的,但后来的事情实在不受控。   眼下,在他奔赴林北的时候,刘老将军会从稻城来,便是知晓了所有的事。也应当是行动不便,所以一轮都是轮椅代步。   沈辞上前,如早前见军中将领一样,单膝跪下,一手按在佩刀上,一手扶住膝盖处,沉声道,“自安见过刘老将军!”   熟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温和道,“快起来,自安。”   沈辞闻声抬头,没有起身,而是看向刘老将军。但看向老将军时,眼底的温润无从隐藏,又再次亲厚唤了声,“将军!”   刘老将军点头,“上前来,让我好好看这几年变了多少。”   沈辞这才起身,听话在刘老将军身前坐下。   他身披大氅,比早几年的时候更显成熟稳重,因为执掌驻军,所以更多了几分主将气度,眼中也多了几分坚毅。脸上带着倦容,是从京中离开的一路都在赶路,眼窝稍许深陷,但并不恍惚迷茫。   “坐近些。”刘老将军又吩咐了声。   沈辞照做。   刘老将军伸手,同早前在军中时一样,重重捏了捏他肩膀。   沈辞当即有些吃痛,但只略微皱了皱眉头,却没吭声。   刘老将军笑了笑,“嗯,是比早前更结实了。”   沈辞也跟着笑了笑。   但刘老将军又缓缓敛了笑意,“伤也更多了。”   久在军中,稍微拿捏就清清楚楚。   沈辞也不隐瞒,如实道,“老将军说的,军中之人,谁不曾带伤,伤是荣耀。”   刘老将军闻言再度笑起来。   许久没有听他说话了,还依稀带了早前在军中的模样。   这样的场景熟悉又令人怀念,沈辞也笑了笑。   沈辞与老将军许久未见,眼下在一处说话,旁的禁军和刘老将军跟前的侍从都退开在一旁,没有上前。   “谭进的事同我说说。”寒暄过后,刘老将军开口。   他同谭进是旧识,怀城之乱,他听过,但并不知晓具体,而怀城之乱事,沈辞救驾朝中皆知,沈辞如实告诉老将军。   时间不短,听完之后,刘老将军低声轻叹,“早前他在林北,我在立城,他与我比了一辈子,最后竟是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沈辞知晓老将军是在思及早前,早前的事都是旧事,老将军没说,他也不没打断,但明显看得出眸间感叹。   许久,刘老将军才看向沈辞,“自安,京中的事,前因后果我都听说了,所以赶在你去林北前见你一面。”   沈辞颔首,“老将军待我恩重如山,眼下又从稻城赶来鱼庞,自安实在有亏有亏。”   刘老将军看他,“自安,你可知晓我为何这趟要来鱼庞见你?”   沈辞看向老将军时,眼中带着虔诚和尊崇。   刘老将军沉声道,“自安,早前你来立城,陛下曾亲笔书信与我,让我亲自教你,而后每月,都会有书信往来,问我你在立城驻军的情形,你可知道?”   沈辞微怔,既而愣愣摇头。   他只知晓陈翎让他去立城,是因为他同她说起过,祖父说过,沈家的儿郎,应当驰骋疆场,金戈铁马,他只知道他在立城的时间,是刘老将军亲自在教他,但不知晓是陈翎嘱托的。   更不知道,她每月都有书信往来,问他在立城的事。   甚至在阜阳郡的时候,他还问过她,是不是从未想过起他……   因为所有的这些事,陈翎到后来都未同他提起过。   刘老将军继续道,“自安,我年纪也大了,这一趟见你之后,日后未必还有机会再见,所以接下来我同你说的话,你都要记好,如论是今时,还是往后,无论是眼下你身侧的人是我,还是日后,你身侧是旁人,你都要记得我今日同你说的话。”   沈辞轻声,“自安听着。”   刘老将军颔首,温声道,“自安,一个人一生中不可能一直平顺,不遭受任何挫折,但最重要的是知晓如何从低谷里爬起,还因为你一生里不可能只有一个低谷,跃得越高,低谷便越深,有些你眼下觉得痛苦万分的事,其实翻越过去了,回头看都是磨砺,没有这些磨砺,你到不了这里。正视所有发生的事,不回避,你才能真正越得过去,明白吗?”   “自安明白。”   “好,自安,那接下来才是老夫同你说的。”刘老将军收起早前的温声,而是多了几分早前的严肃和认真,“自安,这次你能从大理寺脱险去林北驻军,旁人看到的,兴许是你救驾有功,同天子有少时的情谊,但你自己要清楚,这些都是天子想让旁人看到的,天子想让旁人看到什么,才会说什么做什么。但天子让你从大理寺去林北驻军,绝对不是因为你救驾有功,又同他有少时情谊,而是因为天子很清楚,你能做什么,天子眼下要什么。”   “自安,你是立城边关的驻军统帅,你在,就能震慑西戎,杀你,对西边的局势有百害而无一利;北边的巴尔早前忌惮谭进和娄驰,但谭进谋逆,你杀了谭进和娄驰,巴尔人崇拜强者,他们只会忌惮你,那燕韩国中,还有谁比你去林北驻军更合适?”   “能居天子之位者,不会连这些都想不清楚,更不会为了几个御史言官蹿上蹿下就杀了你,让西边和北边都失去屏障。就算沈迎谋逆,天子信赖你,觉得能拿捏得住你,天子就会保你。你是封疆大吏,何惧宵小,也不惧宵小!天子会给你底气!但你自己也需有底气!天子不是怜悯你,是因为天子要用你!你今天还能在这里,是因为你自己!所以,你无需忌惮旁人目光,更不需要妄自菲薄,你去林北驻军,是因为燕韩和天子都需要你,明白了吗?”   沈辞眼中红润,“自安明白!”   刘老将军颔首,“自安,你是我的关门子弟,这些年在立城,你没让我失望,没让你祖父失望,也没让信任你的天子失望。你是立城驻军的实际主帅,西戎人忌惮你,立城驻军跟随你,立城百姓拥戴你,天子信赖你,这就是你的底气。早前在立城如何做的,如今在北边就如何做,我刘坚的徒弟,可以一时摔倒,但不会永远留在原地,身后有锦绣山河,便该当去北边,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然后堂堂正正回京!听清了吗?”   沈辞单膝跪下,拱手应道,“是!” 第126章 林北驻军   自鱼庞离开,纵马疾驰,沈辞脑海中还是刘老将军早前的话。   封疆大吏,最怕便是天子忌惮。   天子可以不忌惮他,是因为君臣之间的信赖,也因为天子知晓拿捏得住他,但天子会忌惮沈家。   早前的谭进为何没有退路?   从谭进的祖父开始,谭家就一门风光,到顶峰时,更受封为燕韩国中唯一的异姓王。一直到谭进这一辈,谭家都一门殊荣。   谭进自身战功赫赫,谭进的儿子骁勇善战,谭进的孙子也在军中素有威望。   这样的谭家于先帝和天子而言不可怕吗?   谭进的祖辈许是对天家赤诚,谭进的父辈也谨遵祖辈教诲,但谭进祖辈同天子祖辈的情谊,到了谭进和天子这处,已经淡化了。   所以谭进身上有西戎血脉一事,谭进不会相信天子会信赖他,天子也不会信赖他。而且如果谭进心中没有一丝觉得燕韩的半壁江山都是谭家守住的,谭进在怀城就不会反!   因为相互之间,让对方忌惮的东西太多了。   这就是封疆大吏最忌讳。   刘老将军一身戎马,但立城边关的主将刘老将军会定他,而不是刘贺将军——因为刘家一门,在刘老将军还在世时,不能再出头。所以刘贺将军轻易不会做边关驻军的主帅,是借此明志。   但刘贺将军的儿子会重得天子重用。   他没想过这些,是因为阿翎与他的关系……   老将军会同他说这些,是真的拿他当关门弟子和亲近晚辈。   但老将军并不知晓,阿念是他和阿翎的儿子,陈翎不会忌惮他。   阿翎也会让山海给阿念做伴读。   因为山海过继给了他,是他名义上的儿子。   他手握驻军重兵,便只有让阿念同山海从小一道长大,两人之间自幼一处,才会相互信赖,不会轻易生出间隙,日后更不会相互忌惮。   不是阿翎不信赖他,而是因为她都思虑周全过,所以提前杜绝了麻烦。   但日后山海日后还有会儿子,孙子,沈家也还会有子孙后辈……   他早前多在军中,想得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但刘老将军告诉他的这番肺腑之言,才会让沈家同天家一道延续并存。   早前先帝为何要让他做阿翎的伴读?   因为那时祖父尚在,父亲也在军中,他从小就聪慧,即便祖父从不带他去军中,他在军中的所有东西都是日后去了立城在刘老将军那里学来的,祖父从未教过他,但他的骑射在世家子弟中一直都是最好的。   到眼下,他才想明白为什么身为家中长子,祖父要让大哥去京中念书,为什么先帝说他聪慧,照顾人,让他去给阿翎做伴读,都不是无缘无故。   祖父的欣然同意,更不是无缘无故。   而等到祖父过世,阿翎让他去了立城边关,先帝也没反对,因为那时的沈家,先帝已经并不忌惮……   阅尽千帆,方才游刃有余,这是老将军给他上的最后一课。   他若是处处多思量几许,阿翎也不会难做。   同刘老将军相比,他缺的不仅是战场上的经验教训,还有为将之道。   沈辞策马扬鞭。   老将军说的是,林北与他而言,才是新的开始。   “驾!”   身后二十余骑继续在官道上疾驰,鱼庞一过,便几近过了半程。但见过刘老将军,便是这一轮最好的旅程!   ***   快马疾驰,披星戴月。   原本十一月下旬才能抵达林北的行程,被沈辞追回了将近十日,十一月中旬,沈辞和随行的二十余个禁军便出现在林北城外。   沈辞虽不是驻军主帅,但在军中的职位还是禁军统领没有变过,沈辞抵达林北的时候余亚已经带人亲至林北城外二十余里处迎候。   见到前方的声音,沈辞远远勒马。   但临到近处时,这个人还是怔住,似是良久都未反应过来。   余亚笑了笑,“将军定然有许多话要说,末将先回军中等候,稍后见。”   沈辞这才反应过来,朝余亚颔首,“好,多谢了余将军。”   余亚朝身侧两人说了声,“稍后迎将军回军中。”   两人应声,余亚才打马先回了城中。   沈辞忍不住低头笑了笑,而后才抬眸看向郭子晓和韩关,调侃道,“你们怎么来了?我还以为跑错路了。”   郭子晓和韩关都遛马上前。   郭子晓先开口,“陛下说,将军要去林北,身边要有人,我想我也没去过林北啊,正好来看看!大不了马革裹尸,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沈辞笑。   “呸呸呸,晦气!我和你不一样,”韩关一幅调侃语气,“我习惯了同将军一处!将军不在,我还不习惯呢!将军去哪里,我去哪里!将军,我这次可是连家都搬来了,我媳妇儿和我儿女都来了,拖家带口投奔将军!”   ——去北边路上,我安排了人同你一处,你见面就知晓了。   沈辞眼下才知晓陈翎说的人是韩关和郭子晓。   是,他们不在,他也能安稳呆在林北;但有他们在,他心中更踏实稳妥。   但沈辞依然问道,“你们来了,立城怎么办?”   “嗐!”韩关叹道,“将军你在立城提拔了多少将领,如今立城人才济济,巴不得把我们两个顶掉。眼下西戎东边的部落同西边闹得不可开交,哪有功夫来招惹燕韩,近段时日都是西戎东边同西边在混战,交涉,尤其是东边的几个部落,巴不得同燕韩修好,以免腹背受敌。再加上刘将军也回立城了,立城边关眼下安稳得很,真不如林北局势紧张,让我们两人来,是刘将军思虑过后的,说我们在,将军每日都能睡踏实些,嘿嘿嘿嘿!”   这不着调的声音,尤其是笑声让沈辞倍感亲切。   特别是在经历京中之事后,才越发明白老将军说的,立城驻军就是他的底气,那韩关和郭子晓更是!   千里赴边关,若不是过命的兄弟,哪里会跟来?   沈辞心知肚明。   但韩关言罢,沈辞还未来得及开口,郭子晓习惯性朝韩关怼道,“诶,你等等。什么叫有你在,将军每日都能睡踏实些?刘将军是这么说的吗?”   韩关打断,“去去去!我同将军说着话呢,一遍去!”   郭子晓不遗余力拆穿道,“将军,刘将军的原话是,老韩,去了林北,别给沈将军添乱,让将军晚上能睡踏实些,记得了吗?”   沈辞忍不住笑出声。   韩关恼火,“老郭,我说你不嚼舌根能死啊!”   “啊。”   “诶,我说老郭你还真是越来越不厚道了,这都到了林北了,除了将军,这里就你我两个老相识,你不赶紧抱团取暖,还反过来准备过河拆桥是吧?”   “分明是你自己拆的,可别赖我,将军刚才可是都亲耳听到的!你别狡辩!”   “我狡辩?”   ……   听着耳旁熟悉的吵闹声,沈辞好似忽然回到了立城边关,原本对林北的陌生感仿佛也似是慢慢消散无影踪。   韩关和郭子晓原本就是他的左右手,同他之间已经有根深蒂固的默契在。   他们两人在身边,他许多事情可以轻车熟路,也能更快抽出时间熟悉林北,还能腾出精力做眼下更重要的事情。   陈翎都替他想到了……   身侧两人还在拌嘴,沈辞已经打马往林北方向去,身后的二十余个禁军也都无视眼前莫名其妙的两个驻军,紧随沈辞之后。   等到身后禁军都打马而去,韩关才惊呼,“诶,将军!”   郭子晓已经打马撵了上去。   韩关也赶紧撵上。   两人很快一左一右重新回到沈辞身侧。   “老规矩。”沈辞言简意赅。   郭子晓先开口,“林北驻军总共分为三个营驻扎,前营,中营和后营。其中前营和后营分别在城外两个方向,同城中的中营形成三角之势,可以相互守望,随时增援,也尽可能远得增强了巡防。”   郭子晓言罢,韩关默契跟上,“前营,中营和后营各司其职,营中的将领和驻军都会定时轮换,确保有问题时,其他两营的驻军能顶上。这是早前谭进定下的规矩,驻军中一直沿用。林北和我们立城不用……呸呸呸!”   屁股决定脑袋,韩关连忙改口,“我们林北和立城不同,将军应当看过布防图,巴尔同燕韩在林北附近的交界处太过狭长,若是不分开三营驻守,很容易顾及不开,巴尔铁骑勇猛异常,单独对上很容易被压制和挫伤士气,所以分了三营,可以通过战术层面的相互增援,尽量减少交战时同巴尔的正面冲突,围而攻之。”   郭子晓又接过话锋,“虽然怀城之乱,谭进谋逆,但不得不说,谭进在同巴尔的斡旋中颇有心德,谭进很清楚巴尔人的习惯,怀城之乱后,没有了潭洲驻军,林北的戍防是弱了许多……”   两人一人一句,说的都是沈辞想知晓的,从城外到中营的一路,沈辞已经大致了解林北驻军,他早前同余亚一道看过林北的布防图,郭子晓和韩关口中提及的,他在脑海中都有清晰印象。   等到中营,余亚已在等候,“我先带将军去四处转转。”   “好。” 第127章 兵符   沈辞同余亚一道打马出了林北城,往北边的边界处去。   沈辞早前虽然没有来过林北,但在京中的时候,沈辞便同余亚一起讨论过林北的戍防图。久在军中,沈辞知晓地图的重要性,所以早前在同余亚讨论林北戍防图的时候,林北大致的地图模样沈辞其实都已经刻在脑海里。   再加上一侧余亚在,一路疾驰而去,余亚也会同他说起这处地形地貌,所属关卡和对应地图上的位置,沈辞很快便能一一对应上。   纸上得来终觉浅,真正打马跑在林北地界上,沈辞才知晓林北和立城的差别有多大。   十一月中,林北地界上已全是冰天雪地。两人勒马停下,站在高处远眺,四下尽是白茫茫一片。   余亚见他出神,“沈将军在想什么?”   沈辞叹道,“哦,我在想,在这样的地方打仗,同立城作战的方式全然不同……早前虽然看过布防图,但是真正到眼前,又不是不一样的感触。和之前像的又有出入,稍后再走走,可能还有旁的心得。”   余亚笑,“末将早前曾听刘老将军说起过,将军复盘过很多战役,大大小小皆有分析,也时常同老将军一道探讨,刘老将军说起将军的时候很自傲,说要同将军作战的人,得带足了心眼儿,将军就是一部移动的兵书,还能自由切换。”   沈辞也笑,“老将军同我说得最多的,便是尽信书则无书,最怕就是纸上谈兵,立城同林北不同,巴尔也同西戎不同。早前大大小小战役的复盘,我是看过不少,但等真正熟悉这里的地形,接触到巴尔骑兵后,恐怕还会再重新复盘几次。”   余亚颔首,“那我继续带将军去看看。”   “好,走。”沈辞也重新打马。   之前韩关和郭子晓就同他说起过林北驻军分三营驻守,这些不需要余亚再赘述。   余亚一面打马,一面同他说起去年的情况。   去年林北确实人心惶惶。   怀城之乱后,谭进和潭洲驻军出事,林北等于失了一块主心石,再一遇上寒冬,近乎就是巴尔眼中的肥肉。   虽然朝中很早便筹备了军需物资,也源源不断往林北运送,甚至调动了大批驻军北上驻防,但即便如此,整个冬日,一直到开春,严格说来,应当是夏日之前,林北局势一直都很紧张,有将近半年时间整个林北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但巴尔一直没有动静。   林北同巴尔打交道许多年了,照说不应当,但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后来才知晓巴尔内部生了动乱,内乱消耗了去年那场寒冬带来的影响,所以于周遭诸国来说是好事,至少去年是安稳的。   但又不算好事。   巴尔同西戎不同,西戎很难有统一的时候,因为西戎各个部落之间的风俗习惯相差甚远,虽然有过短暂统一,也是在铁血手腕之下;但巴尔不同,巴尔内部虽然部落也多,但近乎风俗习惯想同,只是姓氏区分,所以巴尔近乎隔一段时间就会统一一次,而后再分列。如果说西戎大部分时间是一盘散沙,巴尔就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但凡内乱之后,各个部族的利益受损,他们又会迅速凝结统一。   眼下的巴尔才经过内乱,正式想拧成一股绳的时候,此时的巴尔铁骑不容小觑……   所以,今年虽然不算严冬,但同去年比,今年恐怕还要再危险些。   沈辞颔首,“我知道了。”   又至一处,沈辞停下,“这里是?”   “将军,这里是开放互市的地方。”余亚说完,沈辞下马。   边关地方大多有互市,除非是战事,互市一直会开放。   立城驻军同西戎东边各部落之间时常有小摩擦,但除却大一些的冲突,互市是不会停的。   眼下看,林北的互市应当也没有停,只是间隔的时间应当很长,所以看起来仿佛空置了。   林北和立城的情况不同,互市的情况也不同。   余亚跟随着一道下马,两人的手都习惯性按在佩刀上,余亚继续道,“虽然整个去年巴尔同燕韩的局势一直不算好,尤其是春冬两处,但是互市一直没有停过。不知将军是否听过,三百多年前统一巴尔的可汗叫茶茶木,茶茶木同当时燕韩首富的钱家订了持续供给粮食的协定,大约将近几十年的时间,巴尔同周遭诸国都无战事,直至茶茶木和钱誉去世,才又有了波折。但巴尔同燕韩民间的互市,却因为当时钱家打通商路的缘故,一直保留了下来。同西边立城不同,即便在巴尔同燕韩开战的情况下,互市也几乎没有停过,仿佛一个传统,双方都会避开互市的时间交战,没有人逾越……”   沈辞早前倒是并未听过这一出。   “那,为何这里看起来好像空置了许久的样子?”沈辞疑惑。   余亚应道,“将军有所不知,互市基本定在每月的第六日,但前月互市的时候,闹出了人命,一度让互市很紧张,慎重评估起见,林北暂时关闭了上月的互市,所以将军看起来这里空置了许多,也确实有许多商人受了牵连,所以腊月的时候互市应当会重开。”   沈辞颔首,“我知道了。”   边关之事往往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且多是因为小事而爆发,而后一发不可收拾。互市是传统,但闹出人命,无论责任在哪方,是应该及时遏制,再行定夺。   余亚是北关统帅,也是立城主事,有当机立断的魄力。   “将军,快入夜了,先回城中吧,还有的是时间,我再带将军各处转转。”余亚提醒,沈辞应好。   余亚最清楚这里的环境,沈辞从善如流。   出城的时候是因为一路走一路熟悉,所以沿途很慢,但回城路上,纵马疾驰,入夜后不久就抵达了军中。   早前余亚是亲自来军营外迎候的沈辞,沈辞并未如影,这趟未走太远,沈辞跟着的也都是余亚和沈辞身边的近卫跟着,到眼下沈辞和余亚下马入营,军中各处才投来好奇目光。   “都听说了吗?来个大人物!”   “什么人物啊?”   “早前的韩将军,郭将军就是他早前的副将,沈辞,沈将军!”   “这名字好像哪儿听过……”   “该不是那个沈辞吧?”   “哪个?”   “立城驻军的主帅,沈辞沈将军,就是怀城之乱时,乱军之中救驾,杀了王爷和娄将军的那个沈辞?”   “嘘嘘,说什么呢,还王爷和娄将军!头不要了!”   “真是这个沈辞啊?”   “没见今日是余将军亲自去接的吗?要不是这位沈将军,余将军怎么会亲自去接?”   “我是听说,好像在京中犯了事情,被流放来的?”   “我呸!流放来的,还保留原职?人家的官职是禁军统领,比余将军还大一级呢!毕竟咱将军只是副帅,对方是统领!”   “我去!那得去看看,娄驰和谭进都在折在他手中,又是西边的驻军统帅,得有三头六臂吧!”   “得了吧你!诶,赵伦持,你早前不是在京中吗?你肯定听说过吧。”   赵伦持从方才起脸色就很难堪,这群人在这里说话,他也没接,眼下忽然有人问起他来,赵伦持也不怎么响应,但周遭都知晓他是京中来的,他不应又不好;若要说不知晓,都在军中,迟早有一日会穿帮。   旁人认不出他来,沈辞怎么会认不出他来?   他也不知道哪里不对,他从京中禁军来了林北驻军,怎么沈辞也来了?   克星吗!   赵伦持收起心中恼意,深吸一口气,如实道,“沈辞是京中禁军统领,早前也是立城边关的驻军统帅,他是很厉害,也是刘老将军的徒弟……京中禁军都很认他,就是这人脾气不大好,没事就刀威胁人那种!”   周遭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不好相处啊?”   “嗐,就这些厉害些的将军,哪个是好相处的?”   “也是。”   “诶,赵伦持,沈将军有没有那些巴尔人那么魁梧剽悍啊?”   周围都看着他。   他认识啊。   赵伦持伸手挠了挠下巴,叹道,“就挺普通的。”   “啊?”   赵伦持又道,“别问了,等见过,你们就知道了。”   这里都只知道他是赵伦持,没人知道他是景阳侯世子,但沈辞来了,赵伦持头疼。   ***   ‘就很普通’的沈辞同余亚一道入了大营中,余亚双手将一物递于沈辞手中,“这个给将军。”   沈辞诧异,皱眉道,“兵符?”   沈辞不知他何意。   余亚又从一侧取了一封信函,“将军,天子的手谕。”   沈辞也接过,当即拆开。   沈辞一面看着,余亚一面道,“将军,早前在京中看林北驻军布防图时,天子就属意将军来林北接林北兵权,只是没想到出了后来的事,兵符和手谕是早前陛下就定好,让末将叫给将军的。所以,天子早就属意让将军来林北,并不是后来出事才临时定下的,将军看了手谕便知晓了。”   沈辞心中骇然,那个时候?   ——自安,我们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   陈翎那个时候就同他说过,所以,陈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要让他离京来林北。   各自有事,那京中也有事?   沈辞微怔。   ***   等从大营出来,沈辞同余亚一处说着话,商量着明日沈辞先去巡边熟悉林北地形的事,但沈辞忽然驻足,“站住。”   刚才擦肩而过,原本低着头,准备从沈辞身侧混过去的赵伦持只得驻足。   看样子,还是被发现了。   赵伦持转身,“沈将军……”   赵伦持脸色黑得难看。   沈辞轻笑,“赵伦持?”   赵伦持想死的心都有了,但又知晓沈辞在林北,便迟早都会有这一日。   ……   原本余亚就要亲自领沈辞去军营中的住处。   原本驻军统帅都要在官邸落脚,但沈辞明日就定了要去巡防,所以不用单独折腾这一日,今日就歇在军营中的临时处所。   临时处所内,沈辞同赵伦持一处,余亚出去打点旁的事宜去了。   反正也没旁人,赵伦持先开口,“这里都只知道我是赵伦持,没人知道我是景阳侯世子,将军别说出去。”   赵伦持低头。   沈辞环臂,“好啊,我不说出去,那你过来跟我。”   赵伦持:“!!!”   “我不。”赵伦持斩钉截铁拒绝。   虽然后来在禁军中,他也算同沈辞相安无事,沈辞离京时,他也去送过,但早前怎么他都挑衅过沈辞,还被沈辞按在地上羞辱,后来他脑子一惹想偷袭沈辞,结果丢人丢得更多,后来他还去告了御状……   总归,他才不想跟着沈辞。   让他跟着谁都好,不跟也行,反正他不要跟沈辞。   赵伦持说完,一幅宁死不从的模样,沈辞轻笑,“好啊,那我就告诉别人,你赵伦持是景阳侯世子。”   “沈辞!你!”赵伦持没控制住。   沈辞根本不为所动,“想清楚,过来不过来?”   赵伦持:“……”   沈辞双手环臂,微微躬身,靠着身后的桌沿,“我再问最后一次。”   赵伦持恼火,“来!”   “哦。”沈辞叹道,“来我这里吧,最脏最累最重的活儿得做,还让找人看着你,往死里练练。”   赵伦持顿时火了,“沈辞,你这是公报私仇!”   沈辞笑,“我同你有什么私仇?”   他是这次刚回京中的时候,正好在丽和殿后殿听到景阳侯,也就是赵伦持的父亲同陈翎的对话,才知晓赵伦持自请来了林北。   沈辞继续道,“陛下同我说起了,你在林北。”   赵伦持脸都绿了,“陛下他怎么什么都同你说!”   他简直想不到!   只是刚说完,赵伦持似是又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顿时懊恼,“我知道了!我真傻,我还真的跑去陛下跟前告你御状!”   天子连他来林北的事都同沈辞说了,沈辞早前又是天子的伴读,他怎么脑残到去天子跟前告沈辞的状这种程度!   见赵伦持一幅想死的模样,沈辞继续道,“知道吗?赵伦持,信赖是自己争取来的,林北也是你自己争取来的。”   赵伦持古怪看他。   沈辞轻笑,“赵伦持,我还挺对你刮目相看的。”   赵伦持嘴角没有规律的抽了抽。最后,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沈辞知晓他别扭,也不戳穿,继续道,“赵伦持,既然来了,就别丢人,嗯?”   “沈辞!”赵伦持咬牙。   “老韩,老郭!”沈辞唤了声。   韩关和郭子晓原本就有事情来寻沈辞,一直在远些候着,听到沈辞唤他们,两人入内,“将军?”   沈辞看了看赵伦持,又看向两人,“这是赵伦持,明日起在我跟前当近卫,你们两个给我好好磨磨他。”   韩关和郭子晓两人好奇看他。   “你!”赵伦持气极,甩袖离了屋中。   等赵伦持离开,韩关叹道,“这家伙脾气不小啊!”   郭子晓也道,“将军这么看好他?要是不看好他,将军才不会带他在身边当近卫,这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沈辞温声道,“挺固执的,好好磨一磨。”   韩关捏了捏指尖关节,“这个嘛,我擅长!老郭你别给我抢!”   沈辞笑出声。   ***   翌日晨间,沈辞已经准备去边境线巡防一轮。   早前的地形图他都看过,要走一遍心中才踏实,他初初才到林北,要等都看过之后,诸事才有发言权。   日后时间还长,眼下只是第一轮,粗略跑过应当十日左右就可以打一趟来回,还可以赶上腊月的互市,正好去看看。   他昨晚便同余亚提起过巡防一事,余亚已经准备妥当。   照说余亚这一趟应当同他一道去,但余亚要留在林北处理军中要务,眼下又临近腊月,林北城中不能这么长时日离开人。   余亚送他,“末将总算知晓为什么陛下和刘老将军要让将军来林北了,昨日才到,今日就要去巡防一轮,怕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沈辞也笑,“正好得空,马上腊月了,诸事提前的好。”   “我不同将军一道去了,周世俊,你同将军一道。”余亚嘱咐。周世俊是余亚的副将,很熟悉林北的情况,人也稳妥,有周世俊一道,余亚不在也放心。   “对了,还有一件要同你说。”沈辞想起。   “将军请说。”   沈辞笑道,“我看到赵伦持了,他早前在禁军就跟着我,我眼下还想让他跟着,这次巡防正好一道。”   余亚是知晓赵伦持身份的,“听将军安排。”   于是,当赵伦持听说他要跟着沈辞去边境巡防的时候,赵伦持整个人都懵了。   “走!”沈辞一句话,他连多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被韩关拎上了马。   一路纵马疾驰,赵伦持肠子都悔青了。   他当初要知道沈辞是这种雷厉风行,睚眦必报的性子,沈辞回京在禁军任职的第一日,他一定不出头去招惹他。   尤其是,今日晨间,他才听完韩关和郭子晓两人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将军是怎么杀掉娄驰的,那是一刀换一刀啊!   这种人,根本就是边关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们这些京中世家子弟怎么比!   沈辞也不过大他两三岁,早前也是世家子弟,只是去边关历练了几年,就成了这幅厉害模样,所以当初他才会同天子说他想来林北,因为沈辞在立城西边,谁知他来了林北,沈辞也来了林北。   他信了他的邪了!   “赵伦持!”马背上,沈辞喊了一声。   赵伦持正在走神,忽然一激灵,汗毛都立起来了,也打马上前,“干什么?”   沈辞一面骑马一面问,“之前巡防过吗?”   他是新兵,不可能不带他巡防。   赵伦持支吾,“巡防过……”   沈辞点头,“好啊,给我说说巡防的情况。”   赵伦持为难,“周将军不是在吗?你问周将军吧。”   “让你说!”沈辞瞪他。   被他这么一瞪,赵伦持顿时汗毛都立起来了,这个眼神莫名让他想起在宫中那时,他还没反应过来的速度,沈辞就将他按倒,佩刀插在他脸一侧。   这个时候,像极了那个时候。   赵伦持紧张得喉间咽了咽,不得不开口,“边境线很长,前中后营分开在三处,同城中的中营形成三角之势,可以相互守望,随时增援。三营之间有驻扎的巡防营,巡防营的人数不多,大约在四五千人左右,所以三大营和三处巡防营之间基本各又两日左右路程,一旦起了战事,会以烽火狼烟的方式逐次提醒。眼下要去往的是前营,前营在林北城的西北方,这处基本少见人影,大雪封山,巴尔人过不来……”   听赵伦持说着,虽然不熟练,但作为一个初到军中的人来说已经不容易了。   赵伦持是景阳侯世子,在禁军中也是挂职将领,能来这里做马前卒,算有骨气的。   沈辞心中笑了笑,但脸上还是严肃模样。   接连两日,沈辞一行从中营至巡防一营,巡防营每日都有固定巡防任务,他们途中只需要粗略查探即可。   第四日,从巡防一营抵达前营的路上,要路过大雪封山区域,便行得很慢,也只能下马走。   一行人中,大都是驻军或禁军,只有赵伦持冻得发抖。   沈辞将备用的大氅给他,“拿着。”   赵伦持看他,“将军?”   沈辞沉声道,“今晚回去增加训练一个时辰。”   赵伦持眼中的感激之情荡然无存。   忽然,巡防营的驻军在大雪中快速折回,也气喘吁吁,“将军!发现些东西!”   巡防营的驻军都是每日巡逻,会这么吃惊,不是常见之事。   众人跟上,同方才的驻军一道在隐秘处停下。   沈辞眉头微皱,见是一匹狼的尸体。   赵伦持平日里没怎么见过,他到林北也不久,这也是头一次。   “找找还有吗?”沈辞吩咐,身后的禁军照做。   周世俊道,“将军,这是巴尔边界才有的狼,这些狼应当被隔绝在山那头,不应当出现在这里,更何况眼下大雪封山。”   周世俊说完,韩关,郭子晓和赵伦持都愣住。   “在周围继续找找,有古怪。”沈辞也起身。 第128章 偷袭   “头儿!”片刻之后,刘潇先折回。   这一行除却沈辞身边的二十余个禁军近卫之外,还有韩关,郭子晓,赵伦持,和周世俊几人,另有同行的巡防一营两百余个驻军,既是护送他们,也是执行巡防任务。   方才都在四下寻找,直至刘潇唤了声,沈辞等人便停下,上前同刘潇一道。   巡防营每日都会执行巡防任务,有些地方过往多了,难免会有死角。   像今日这处,因为早前反复查探过,反倒不如刘潇这般细致,踩到边缘处,又压低了堆积着厚厚白雪的树枝,一直连压了四五枝,在极其不显眼的角落处,露出一片泛白的‘镜面’。   “是河水结冰了。”周世俊叹道,而后朝巡防一营的驻军问道,“怎么这种事情都忽略了?”   巡防一营这队驻军首领拱手应答,“这条河流很深,平日从不结冰,早两日还见过没有异常,应当是这两日的事,便想当然忽略了。”   “继续去查!加强巡逻!这样的地方都不能漏掉。”周世俊厉声,驻军首领应声,“是!”   等巡防一营的驻军散开去排查,周世俊又道,“应当是大雪封山,山中没有吃的了,狼被逼得走投无路,恰好湖面又结了冰,便踩着冰过来了。”   赵伦持倒吸一口凉气,这还是狼群,要是巴尔铁骑……   赵伦持背后发凉。   “这样的河流和湖泊有多少?”沈辞问。   周世俊叹道,“很多,要排查起来很难,照说去年是严冬也没见结冰,有狼群窜出,今年要缓和一些,反倒结冰了。”   “不奇怪。”沈辞看了看周遭,“有些河流改道,东西向不结冰,南北向结冰;有些湖泊周遭地形变化也会如此,先排查吧。”   “是!”周世俊自己也应声。   “将军怎么想到的?”韩关感叹,其实赵伦持也是。   沈辞淡声道,“我复盘过早前长风同巴尔一战,还是长风文帝在的时候,那时也是湖水结冰,长风的驻军通过湖面绕到了巴尔身后,偷袭了巴尔大营。巴尔吃过亏,也一定印象深刻,不一定不会用在别处,小心些微妙。”   “老韩,老郭,去看看。”沈辞吩咐声。   “好。”郭子晓应声,而后朝赵伦持道,“跟着来。”   “我?”赵伦持一脸惊讶。   “不是你,是谁?”韩关就差拎着他走了。   “放开我,我自己走!”赵伦持坚持。   河面很远,要去探查需要时间,周遭的地方,巡防营的驻军也已经在排查了。   周世俊同沈辞一处。   周世俊是余亚的副将,其实对周遭地形熟悉,远远见到河面的冰层也有初步判断,“将军,冰面应当不凝固,过狼可以,但想要过人应当不容易。”   沈辞看他,“多了人来不了,但偷袭是可能的。也未必在这处,许是在别处,出了巡防一营,还要让巡防二营和三营都加强戒备,重点核查下湖面和河面结冰之事。”   周世俊颔首,“是,眼下没结冰,不代表日后不会。这才十月下旬,腊月为止,谨慎些为好。”   沈辞看了看远处,赵伦持跟在韩关和郭子晓身后,三人已经到了河面结冰处。   韩关和郭子晓在带着赵伦持查探。   立城附近多荒漠和草原,不像林北这处,韩关和郭子晓在立城有丰富的查探经验,但在林北还是一片空白。   需要时间,也需要经历。   眼下就是。   等人从周遭折回,沈辞也从周世俊口中听了不少林北边界的事情,赵伦持这回同韩关和郭子晓一道折回的时候,明显不像早前那么抗拒了。   沈辞远远看去,还能见赵伦持在追着韩关和郭子晓问东西,应当是方才学了不少早前不曾见过的,正在兴头上。   “走吧。”沈辞牵马走在前方。   由得方才的耽搁,这一路已经迟了,原本应当是今晚抵达前营的,怕是要推迟到明日去了。但原本也是边境巡防,早一日晚一日并不要紧。   夜里没到前营,就寻了一处扎营。巡防营身负巡防要务,随时可能扎营。   入夜许久,沈辞还没睡。   这一趟出来,他托余亚寻了些林北附近的记载资料看。   当下,没有比先熟悉这里更重要的事。   “将军,景阳侯世子来了。”刘潇是沈辞身边禁军近卫的头,刘潇在京中就见过赵伦持。   “让他进来吧。”沈辞继续低头看着手中资料。   赵伦持入内,“将军。”   “嗯,怎么了?”沈辞问。   赵伦持深吸一口气,“我给将军送大氅回来。”   今日,沈辞将他的大氅给他。   他眼下是来还的。   “放下巴。”沈辞没怎么在意。   阿翎给他的大氅他自己一直披着,不过是件备用的,他不在意。   赵伦持又道,“不是说,要加训一个时辰吗?”   他是主动来提此事的。   沈辞应道,“去找韩关。”   赵伦持还是没动。   沈辞抬头看他,“怎么了?”   赵伦持上前,“你真不是特意整我的?”   “嗯。”沈辞平静道,“你还不够格。”   赵伦持恼意。   见赵伦持充气出了大营,沈辞才缓缓放下手中的资料,看到赵伦持,他就想起刚去立城的自己,但那时他身边还有老齐和袁叔。   但赵伦持只有他自己。   沈辞低眉笑了笑。   ***   子时一过,林北边关便天寒地冻。   轮值的驻军错了措手,呵气成雾,这样的天气就应当来一壶温酒,那才是驱寒呢!   城墙处,驻军只能跳了跳,又错手取暖。   这处关卡在后营以外三十余里处,这处关卡自建立后,就很少有人偷袭过,因为地形复杂,还有很深的河流环绕,除非是河流结冰,否则不会有巴尔人能轻易绕道这处。   巡防营每日的任务就是查看边关是否有一样,以为这处湖泊和河流诸多,所以昨日才巡查过,河水和湖水都未结冰,就算结冰,厚度也不够过多少人的。   驻军随意跃了跃,藏在城墙下的巴尔人便缩了回去。   等人离开,才陆续攀爬上城墙处。   巴尔人剽悍勇猛,更胜过西边的西戎,翻上城墙后,相继捂住值守驻军的嘴,手中的匕首快速割喉。   驻军纷纷倒下。   对方速度之快,而且训练有素,是一直精锐的队伍。   “什么人!”还是有驻军远远发现。   但刚开口,巴尔人抬手,手臂上的暗箭射出,顿时摄入驻军胸膛。   驻军应声倒下,但倒下时,还是拔出了袖中的信号弹。   “嗖”得一声,信号弹冲入空中,短暂得将夜空照亮。   顿时,巴尔人的身影映入眼前。   “敌袭!”值守的驻军高呼,“点狼烟!”   也近乎是刹那间,就有巴尔人上前,扼住了那人的喉咙,刀光一闪,顿时鲜血四溅。   但已经有人点燃了烽火。   很快,一盏接着一盏,朝开外蔓延而去。   驻军的号角声也响起,陆续有脚步声和架弩声响起。   不远处,一个巴尔侍卫用巴尔话喊道,“阿里克!撤吗?”   名唤阿里克的人才松开手,手中的匕首才沾了驻军喉间的鲜血,低沉的声音应道,“继续,动静再闹大些,越大越好!正好会会沈辞,一个连某持和谭进都杀了的人,好奇呢!”   周围的巴尔侍卫应是。   这一批潜入偷袭的巴尔侍卫一共几十余人,各个骁勇善战,都是阿里克身边的精锐,也各个都杀红了眼。   尤其是拉里克,他身形高大,剽悍结实,四五个驻军扑上,他也能轻而易举反杀掉。   眼见周围的驻军越用越多,侍卫又在提醒,“阿里克,该撤了!”   阿里克笑道,“走!”   ***   后半夜时,周世俊冲入大营中,“将军!烽火点燃了,巴尔入侵了巡防二营的地界!”   沈辞早已习惯了军中随时戒备的状态,周世俊冲入营中的时候,沈辞已经摸了佩刀起身。   瞭望处,是见巡防二营方向的狼烟熊熊燃起。   “将军!”韩关,郭子晓和赵伦持等人也至,都见巡防二营方向的狼烟窜起。   “是偷袭,不是大规模交战。”周世俊言罢,沈辞沉声道,“这一仗是冲我来的,对方想探探我的虚实。”   “将军?”周世俊看向他。   “我初到林北,对方知晓我在巡防二营附近巡查,这是打声招呼,也是探探虚实,这场仗不会打太久,但要是没狠狠打回去,对方会得寸进尺。”沈辞应道,“告诉余亚一声。”   “是!”周世俊应声照做。   沈辞也转身,“准备出发!”   “是!”韩关和郭子晓也都应声。   赵伦持诧异看了看沈辞,又看向一侧的韩关和郭子晓,“什,什么意思啊?”   郭子晓笑,“字面上的意思啊,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就是看将军硬不硬,这柿子专挑软的捏,将军要是不痛打回去,这林北日后怕是不会消停了!”   “真打啊?”赵伦持打死都没想到,跟出来巡防一趟,怎么还真就打上了!   赵伦持楞在原处,韩关半拎半拽,“走了,赵伦持,你是将军近卫,你不跟上!”   “我,我没打过仗!”赵伦持恼意。   韩关笑,“哦,马上就打过了!”   “啊!!!”赵伦持恼意。   ……   “将军,沈辞来巡防二营了!”巴尔侍卫朝阿里克道。   阿里克正嚼着花生,“哟,还真是硬茬啊!”   “将军,打吗?”侍卫问道。   阿里克又挑了一粒饱满的往嘴里送,“打啊,看看他沈辞是不是有三头六臂,比起谭进和娄驰如何,还是名不副实。不探探,日后怎么要他的命?” 第129章 粮草押运   早朝之上,百官手持笏板,躬身朝殿上的天子行礼,山呼万岁。   启善庄重:“平身,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兵部侍郎苟秀手持笏板,踱步到了殿中,“启禀陛下,昨夜兵部收到林北驻军军情急报。巴尔军中先遣斥候几十余人,于几日前翻越城墙,偷袭我林北驻军巡防二营,杀我林北驻军巡防二营三四十余人,而后巡防二营驻军点燃烽火台,沈将军正好在边境巡防,已帅军急赴巡防二营御敌,并与巴尔前翼一支展开反击激战。”   早朝伊始就是这样劲爆的消息,殿中纷纷哗然。   啊?!   这!   朝中上下全然没有料得今日早朝之上先来的会是林北这处的消息。   自去年怀城之乱,谭进谋逆被诛杀,再加上遭遇寒冬,巴尔之事让整个朝中人心惶惶。但去年一整年,北边反倒安稳,倒是西边的同西戎的小摩擦不断,甚至出了沈将军在立城中斩杀西戎细作之事。   转眼将至今年腊月,都以为这一年无事,北边的忧患也暂时应当过去了,却没想到眼下是西边安稳了,北边却忽然生了战事。   巴尔同西戎还不同。   巴尔人骁勇善战,这次不仅派出了前翼的一支,更让斥候在翻越城墙打探的消息时候杀了驻军三四十余人,这本身就已经是赤裸裸的挑衅。   眼下已经没有谭进了!   从西边到京城尚有层层屏障,地形也多有阻隔在,但是北部往下,近乎一马平川,这也是燕韩忌惮巴尔的缘故。早前还有谭进震慑巴尔,谭进死后,朝中调往立城的驻军近乎是早前的两倍,可见端倪。   刚才兵部的呈禀,是说沈辞已经率领驻军迎敌。   沈辞才赴边关,此时已经帅军迎敌,朝中上下无不唏嘘。   刘老将军是西边驻军主帅,抱恙在家的三年,一直是沈辞在统管立城驻军。   沈辞是刘老将军的徒弟,也有实际应对西戎大小战役的经验,而且谭进和娄驰谋逆都是沈辞斩杀的……   苟秀一袭话说完,朝中众人心中都莫名提了提。   幸好天子让沈辞去了林北,若是沈辞不在,巴尔人未必会如此忌惮,先派斥候偷袭巡防二营驻地;许是前翼已经直接进攻边防二营,那伤亡更重。   朝中各怀心思之际,苟秀继续道,“凛冬将至,最怕军心涣散。沈将军当机立断带兵迎敌,可以最大限度稳定军心和林北民心。至今日早朝前,兵部再收到林北驻军急报,日前巴尔前翼这一支已经撤兵。”   瞬息功夫,朝中纷纷松了口气。   谭进死后,林北驻军其实大都畏惧巴尔铁骑,驻军将领也是,都怕吃败仗。因为林北没有谭进的第一场仗,怎么都得打赢!   否则,就是林北驻军的罪人。   但巴尔已经熟悉了林北驻军的打法,谭进和娄驰这样的主将都不在了,驻军很容易输给巴尔。   亏得这一仗是沈辞打的!   许是有侥幸,许是对方也忌惮沈辞,还许是沈辞带兵同谭进不同,出其不意,但这一仗,无可厚非,正如苟秀所说,给驻军和林北百姓都吃了一枚定心丸。   朝中已有感叹,“亏得沈将军在林北。”   “想是一路快马加鞭吧,否则哪能赶在这个时候?是没有旁的心思,都心系边关去了……”   朝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多。   御史台和肖明举脸上都一阵红一阵白的……   沈辞要真想谋逆,大可犯不上这么急赴边关去作战。   眼下也不需天子出面,光是朝中的非议都不少。   这样的边关急报,昨夜和今晨就已经单独到过陈翎这处,陈翎是一早就知晓的。今日早朝上兵部照常呈报,是告知朝中上下一声。   沈辞没让她失望,也让她在朝中更游刃有余。   譬如当下,陈翎朝苟秀道,“燕韩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有驻军值守,岂容巴尔铁骑肆虐!传朕口谕,巴尔先有偷袭在前,又有前翼一支入侵林北境内,挑起纷争,撕毁边境协议,诸如巴尔之徒,言而无信,命林北驻军全面迎战。所有军需后勤统一由兵部主持,月半之内,朕要全部送递林北驻军处!”   “臣领旨!”苟秀带头,躬身领旨。   朝中皆尽效仿,“臣领旨!”   陈翎再问,“今日早朝还有旁的事吗?”   大理寺少卿姜宏允出列,“启禀陛下,湖城官银失窃与平南侯府牵涉其中之事……”   姜宏允话音未落,宁相开口,“此事不宜今日早朝再提,陛下,老臣觉得此事应当延后。”   姜宏允微怔。   也忽然反应过来,今日早朝之上被巴尔铁骑进犯,林北驻军御敌之事削弱了。此事涉及沈将军,平南侯又是沈将军的姑父,此时提起确有不妥。   宁相说完,方四平也出列,“臣附议,此事当容后再提。巴尔战事一起,所有军需物资当中,粮草先行。眼下已经临近冬日,当年的粮食盈余应当都有大致数量。范大人,眼下各地粮草储备是否可供林北驻军之用?”   宁如涛看向方四平。   方四平为翰林院编纂,主管朝中机要文书及天子要事跟进,位同副相。   天子口谕才下,方四平便直接在朝中问起粮草之事。   宁如涛意外。   而方四平提起,范玉也出列。   范玉当时是顶着抽查各地粮仓名义离京的,十月中旬回京,为了避嫌,曲边盈十一月初抵京;范玉回京后,禀命了私下巡查粮草的进程,天子盛怒,弹劾了几处官员,微妙的是,这其中就有早前闹得最凶的湖城官银失窃案的湖城知府。   范玉这一年多来在户部理事卓有成效,户部主事官员悉数下狱及革职后,范玉以户部员外郎的身份主理户部之事。早前差不清楚的烂账悉数查明,各地的粮食数量在近两年内头一次理清,朝中赞许声无数。   范玉也在十月回京之后升任户部侍郎。   在户部尚书到任之前,任为户部主事。   户部侍郎已算朝中要职,眼下户部尚书空缺,朝中大小事宜都与户部相关,便都要经由范玉处。   同方四平一样,范玉也对朝中大小事宜清楚明了。   方四平问起,范玉应道,“启禀陛下,自去年腊月起,户部就已在开始筹措林北驻军用粮,以备不时之需。经过一年连续筹措,粮草都已备齐,林北所需即日起便可分批押运北上。”   范玉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多少户部没有这么硬气过了,年年哭穷的都是粮草和军饷。   军饷这次暂且无论。   范玉这次巡访各处,光扣出的私粮就有不少,还且不说连带牵涉出的各地粮食的暗仓交易,光这条就充公了大批粮食。不少世家和地方官吏都受了牵连,也成了压死户部早前主事的最后一根稻草。   杀鸡儆猴之后,朝中上下都知晓范玉并非世家出生,又得天子信赖。粮食的私下倒卖生意被范玉盯上后,便不再好做,也随时都有风险,谁都不愿失去既得利益,所以反而让户部的人坐实了早前的无作为。   户部侍郎之位是要职,要升至这样的位置,需要资历,年限。   范玉的户部侍郎之位,已算是破格,短期内,范玉应当很难再升迁。   但今日朝中,范玉一句经过一年连续筹措,粮草都已备齐,林北所需即日起便可分批押运北上,还是让朝中上下再次哗然。   顿时,都是私下议论声。   “早前还真小瞧了范玉,不声不响之间,林北粮草都集齐了!”   “之前还说他是靠着天子平步青云的,眼下看,倒是真有几分本事,这么多粮食,不是轻易能扣得出来的,早前的户部相形见绌啊!”   “范玉此人不简单,不过一年时间,再给他几年,你说是何光景?”   ……   周遭的议论声中,无论褒贬,都在说一件事,范玉厉害。   曲边盈按紧了腰间的佩刀,偷偷莞尔。   也偷偷看向殿中的范玉。   虽然清矍,但挺拔秀颀,谦谦君子,比这朝中绝大多数的人都要好!   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曲边盈心中近乎所有好的词汇都用上了,也都用在了同一人身上。   殿中私下议论声稍许,天子在殿上出声,“户部此事做得好,应当嘉奖,子初,让翰林院拟旨,由户部侍郎范玉提交名册清单,户部与此事相关人等,皆酌情恩裳。”   “是。”方四平应声。   陈翎又道,“粮草押运北上不是小事,更也不是小数,今日朝中,谁愿担此重责?”   天子话音刚落,朝中将领皆尽出列。   “末将愿意!”   “末将请命前往!”   “末将愿领此事!”   ……   早前就被林北与巴尔初战告捷激发斗志的将领,终于得此机会。无论是否能前往林北战场,但粮草押运一事也能替北部驻军分忧。   此起彼伏的请命声中,曲边盈上前,“陛下,末将愿带兵押送粮草北上。朝中上下皆知紫衣卫乃陛下亲卫,如今林北生了战事,紫衣卫作为陛下的近卫,首当其冲,末将愿率紫衣卫肩负押运粮草之职,绝不辱命!”   曲边盈是女子,但曲边盈的话却在朝中掷地有声,丝毫不逊于旁人。   尤其是那句紫衣卫乃陛下近卫,应首当其冲。   朝中上下其实也都差不多能猜到,这是曲边盈和紫衣卫建功立业的机会,陛下会属意曲边盈。   果真,陈翎笑道,“好,巾帼不让须眉!押运粮草一事交予紫衣卫,不要让朕失望。”   “是!”曲边盈领命。   陈翎又道,“既明,此次粮草押运干系重大,期间各地粮草调配,还需及时处理,你与边盈一道北上,全权处理此事。”   范玉拱手,“臣领旨!” 第130章 狐狸尾巴   早朝之后,陈翎乘龙撵回了丽和殿。其实昨日同林北驻军急报一道来的,还有沈辞的书信。   沈辞书信上是说,巴尔此番恐怕是先行刺探林北虚实,并不单单是他。去年一年,林北加强了布防,也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更换布防图。   对巴尔而言,贸然入侵并非明智之举。   通过这次偷袭边防二营驻地,对方至少可以大致了解林北的警戒程度,驻军奔赴救援的速度,以及战场上的一手资料。   巴尔是在试探,但却不是在贸然试探。   可以说,这样的试探相比起直接重兵压境来说,交锋虽然短,但恐生了交战之心,所以才会提前做战事准备。   这场交锋如果很短,战争的可能性便很大。   兵不厌诈,巴尔想顾布迷障,就先打一仗。   来者不善,这次恐怕是恶战。巴尔想快速攻下林北,难;林北想迅速击退巴尔,难。要做持久战的准备,需尽筹集粮草等军需物资至林北。   临末,我在,放心。   陈翎又看了一遍纸笺。   这是十一月下旬的信,眼下已经腊月初了,边关的情况瞬息万变,她不知晓沈辞如何应对的,也不知道眼下林北同巴尔到了哪一步。   但她信他。   陈翎顺手,解开灯罩,亲手烧了沈辞的密信。   林北交给沈辞,等于将她的后背交给了沈辞。   没有人比沈辞更让她放心。   沈辞在,林北边关就一定能守住。   她也告诉过沈辞,无论听到朝中何事,就不要惊慌,守好林北……   巴尔已经开始动了,朝中也不远了。   陈翎想起范玉说起黄旭文。   无论先太子的死是否有蹊跷,也是否同黄旭文和陈远有关,但无论是黄旭文,还是陈远,应当都没想到父皇会将储君之位交给她。   黄旭文和陈远都失算了。   但黄旭文城府很深,在立储之事后,很快就激流勇及,避开了父皇的忌讳,也脱离了朝中视线。   若非范玉在湖城一带见到黄旭文,她许是真的只会将目光放在陈宪上,全然没有留意陈远。   陈远的低调同陈宪不同。   陈宪耐不住性子,无论是谭进之乱也好,还是同西戎,巴尔有染也好,陈宪都事事冲在前面。   但陈远一直在其后。   试想如果当时在怀城,她和阿念出了意外,陈宪会以王者之师的名义剿灭谭进,而在谭进溃败之后,陈远这只黄雀,再拿出陈宪通敌的证据,再佐以朝中的心腹推波助澜,最后谭王之乱的真正受益者其实应当是陈远。   陈远什么都没做,也可以摘得干干净净。   黄旭文的道行比陈宪身后人高多了。   恐怕陈宪替人做了嫁衣,但眼下连潜伏在暗处的陈远都不清楚。   陈宪与巴尔有染,巴尔不会无缘无故进攻燕韩,里应外合,巴尔都动了,陈宪在朝中也快动了。   不让他狐狸尾巴露出来,陈远的狐狸尾巴如何能露出来?   她还等着,一方唱罢,另一方登场。   陈翎松手,信笺最后的碎屑也在火光中燃烬。   陈翎伸手,重新盖上灯盏,一切恢复如初。   ***   “这次押运往北边的粮草,分布在四个粮仓,最快的方式,是调拨如下数量的紫衣卫,分别至这四处运送粮食。”   天子让曲边盈全权负责往北边押运粮草一事。   又让范玉统筹所有粮草安排。   粮草要怎么运,线路怎么走,怎么安排人手,以及预计粮草分批抵达的时间,以及预计各批粮草运送的风险……   这些事情,都需要出行前,范玉与曲边盈提前沟通清楚。   天子会让他们两人一处,除却确实是职务相关之外,还有便是怀城之乱的尾声,也是陈修远,曲边盈和范玉三人去筹集的粮食,并且将粮食安稳运往了阜阳郡。   陈修远是挂名,在丁州露个脸,让丁州上下官吏买他的帐就行;其实具体筹粮和运粮的事宜都是范玉和曲边盈在做。   他们两人有默契,也做过,轻车熟路,配合得也快。   眼下送往林北的粮食是大事,天子让他们二人在一处负责粮草押运,旁人也没有异议。   政事堂内,范玉认真同曲边盈说起粮仓的安排,以及如何押运的线路是最合适,也是最安全的。确实,之前配合过,两人之间的默契有,也相互信任,所以沟通很快,也省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如此,你看可行吗?”范玉说完,转眸看她。   曲边盈也确实在认真听着,他说完,她一面颔首,一面转眸,由得目光一直落在线路图上,忽然回眸,才见两人的脸贴得很近。   近在咫尺。   两人都怔了怔,范玉先别过头去。   曲边盈见他脸色倒是如常,但整个耳朵都红了,红到了耳根子处……   曲边盈偷偷笑了笑。   范玉察觉,轻声道,“笑什么?”   曲边盈摇头,“没啊……”   范玉没好再追问,又道,“那方才说的?”   曲边盈忽然直起身子,环顾四周,确定周遭无人,连方才打扫的人也都不见了,曲边盈才沉声道,“范玉,刚才说的都不算。”   范玉眉头微拢,诧异看她。   曲边盈低声道,“你凑近些,我再说。”   范玉微怔。   方才只是耳朵红,眼下,脸也红了,平静道,“边盈,这里是政事堂……”   曲边盈眨了眨眼,知晓他会错了意。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她凑近,就在他耳畔,呵气幽兰。   范玉整个人僵住。   才又忽然听曲边盈说起,“我是说,陛下有旁的安排。”   范玉原本僵住,但眼下,眸间掠过一丝诧异,也转眸看她。   旁的安排?   范玉忽然反应过来。   他也是早朝的时候,被当时一堆将领请命看得热血沸腾,所以当曲边盈一口一个紫衣卫是天子近卫,应首当其冲的时候,他也没顾及更多,而后天子那声巾帼不让须眉,更让人觉得天子是想给曲边盈一个立军功的机会,好让她继续坐稳紫衣卫统领这个位置,也好给曲老爷子交差。   但细下想,其实不对……   正是因为紫衣卫是天子近卫,如果都去押运粮草了,那天子的护卫谁来做?   虽然有禁军护卫京畿。   但早前因为有紫衣卫在,禁军抽调了部分兵力去往别处,若是眼下紫衣卫押送粮草北上,那在抽调的这部分禁军回京之前,京中的布防是空虚的。   若是有人趁机寻衅滋事,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范玉才忽然反应过来,天子不会没想到这点。   方才曲边盈是说,天子有旁的安排,那天子是……有意在朝中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诸事看起来合情合理?   曲边盈握拳轻咳两声,轻声道,“范玉,天子有口谕给你。”   范玉敛了思绪,“范玉洗耳恭听。”   ***   京郊村落处,屋门嘎吱一声推开。   有侍卫匆匆入了屋中,“殿下,先生,收到确切消息,陈宪已经在巴尔返京路上了。”   陈远轻嗯一声,侍卫当即退了出去,从屋外将门带上。   陈远看向与他对坐的黄旭文,轻声道,“看来陈宪已经同巴尔达成了最终的协议,由巴尔进攻燕韩,制造混乱,同时陈宪回京,里应外合。一个扮演力挽狂澜,另一个,则是趁着燕韩内乱,顺理成章夺走林北。这样的机会实在不多,值得陈宪和巴尔都冒险,若非如此,恐怕巴尔不会这么贸然入侵林北,陈宪也不会轻易露面,回京与陈翎在朝中对峙。老师,您怎么看?”   黄旭文应道,“陈修远半年前就离京,不知去了何处,敬平王府内的事宜交由他兄长和刘子君在打理。敬平王的事一直是老王爷带着陈修远在做,陈修远不在,敬平王府不成气候。早前我也以为陈修远会同天子明争暗斗,至少怀城之乱时,陈修远要么装死,要么巴不得天子死,但后来,他跑去丁州替天子筹粮。也不知他是听了他祖父的话,还是天子有什么手段让他服帖。”   “陈修远是个难对付的角色,所以陈宪一直按捺了这么久,等都要等到陈修远不在的时候,不是没有原因的。眼下陈修远不在,沈辞受了沈家的牵连去了林北,又被巴尔牵制,天子身边真正剩下的就只有盛文羽了。盛文羽已经在回京途中,但曲边盈和紫衣卫去了北边押送粮食,剩下的文官里,方四平一人难抵众口,但方家中方四伏又是个提不起来的,平南侯虽然在京中,但被羁押在大理寺中看守,你说天子身边的人散的散,不在的不在,于陈宪而言,还能有什么是更好的时机?”   陈远笑道,“老师说的是。听老师这么一说,我也真有些等不及了。眼下已是腊月初了,陈宪还在回京路上,怕是要正月去了,也不知是哪一日?”   黄旭文也笑道,“殿下,陈宪若要谋事,殿下觉得哪一日最好?”   陈远略微思索,而后茅塞顿开,“老师是说初一宫宴?”   黄旭文点头。   陈远笑道,“初一宴,京中要员都要携家眷入宫拜谒,要人有人,要人质也有人质,就连别处的封疆大吏,有爵位在的世家也要轮番入宫,只怕就是这一日,宫中要热闹了。”   ***   林北战场,赵伦持咬唇。   虽然这十余日,前后也打了几场仗了,但真正上战场才知晓全然不同。   “都埋伏好了,稍后狠狠得打!”韩关一声。   赵伦持跟着旁人一道应声,但额头还有汗水在。   韩关叹道,“要命啊,你是我大爷行不行?你这么样,除了拖将军后腿还能做什么?大爷,你是驻军,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军人使命!”   “我知道了!”赵伦持沉声。   韩关拍了拍他肩膀,“这就对了嘛,将军还等着我们赶鸭子上架呢!”   赵伦持头疼! 第131章 诱敌深入   寒风呼啸着,马蹄在夜风中疾驰,身侧的侍卫打马追上阿里克,“小将军,这样做实在太冒险了!我们之前已经吃过沈辞的败仗,再败,军心会涣散的!”   侍卫名唤鲁科苏,大约四十来岁,年长阿里克一两轮年纪。   鲁科苏早前曾是阿里克父亲的近卫,这次出征,是阿里克的父亲授意他一道跟来林北边境,给拉里克做帮衬。   阿里克嘴角微微扬了扬,马鞭落下时,更重了些,身下的骏马疾驰而出,比早前还要再快。   鲁科苏只得跟上。   等鲁科苏撵上,阿里克才道,“就是因为败了,才要重新赢回来,否则军心才会涣散。鲁科苏叔叔,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明白?”   鲁科苏苦口婆心,“小将军,这场仗,原本就是将军让您来试探沈辞的,探探沈辞的虚实罢了,将军原本也没有让他输的意思。沈辞是西边的封疆大吏,西戎是他在镇守,先不说谭进和娄驰,哈尔米亚,小将军应当听过,哈尔米亚和谭进,娄驰都死在沈辞手中,无论如何,沈辞都不容小觑啊!眼下,虽然沈辞是因为沈家的事受了牵连来的林北,但燕韩人有一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小将军,沈辞这里不能掉以轻心啊!”   鲁科苏知晓小将军急躁,也正是因为如此,将军才让他一道跟来,原本也是要磨砺小将军的意思。   这些年小将军太顺了,在族中没遇到过对手,又有将军护着,做什么都是族中的风向标。   但沈辞不一样,老将军再三交待,就算沈辞看起来普通,他也是干掉哈尔米亚和谭进,娄驰的人,不容小觑。若是掉以轻心,是会送命的!   但鲁科苏说完,阿里克没有应声,身下的马依旧骑得很快。   鲁科苏不得不继续,“小将军,兵不厌诈,这次侥幸让沈辞胜了也是好事。小将军你想,他在西边战功赫赫,又斩杀过谭进和娄驰,本就一身傲气,眼下刚来林北又打了胜仗,燕韩人会跟着盲目士气高涨,骄兵必败,一旦燕韩什么仗都敢打,沈辞其实对北边根本不熟悉,还会被手下的士兵和将领推着打,这对巴尔是好事啊!”   阿里克轻笑,“好事?就因为谭进和娄驰刚死,余亚是保守派,只能防,不能攻,根本就不算真正的统帅,沈辞才是!新的统帅上来,是军心最忐忑的时候,我不要他们士气高涨,我要他们卑微若蝼蚁,时时刻刻都惧怕我们巴尔铁骑,此事不打,何事打?!”   阿里克说完,又狠狠打了马肚,“驾!”   鲁科苏叹气,“小将军!真的不能冒险!”   阿里克笑,“鲁科苏叔叔,你要是害怕,你就回去,沈辞他那一仗怎么胜的,你我不清楚吗?我们原本就是为了试探,所以处处给他机会,而他确实也用了西边的打法,同早前谭进和娄驰的打法不一样,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是这一招用过,就不灵了,我可不会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鲁科苏叔叔,你就跟着我,我们生擒沈辞,岂不更痛快?何必受那窝囊气?”   鲁科苏就差没伸手抓住他的缰绳,也急到不行,“小将军!不能再挑衅了,若是被沈辞抓住,会成将军的把柄的!”   阿里克轻嗤,“鲁科苏叔叔,你也是巴尔草原上的云可多(英雄),怎么,被沈辞一吓就吓破胆了?有什么好怕的?沈辞才从西边到林北,又在燕韩京中做了两年的禁军统领,那燕韩的禁军统领就是一闲职。燕韩人好内斗,不似我们巴尔一族,谁是英雄,谁说话。沈辞才来林北多久,他不可能熟悉这里的地形!他怎么打?”   鲁科苏正要开口,阿里克睨了他一眼,警告道,“鲁科苏叔叔,你要是怕,就躲后面,等我杀了沈辞,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大云可多!还有,我父亲不在,就叫我将军,别叫小将军。”   鲁科苏出神的功夫,阿里克已经打马而去。   鲁科苏轻叹。   将军将小将军捧得太高,从未摔下过!   不知天高地厚。   但沈辞不一样,沈辞虽然忠于燕韩天子,但沈辞在西边的几年,是跟着军中一道摸爬滚打,从死人堆爬出来的。在谭进之乱和京中动荡中,看似都没带过兵,但经他手的,但凡同燕韩天子相关的,沈辞都是强硬手腕。   这个人是刘坚的徒弟。   刘坚就是外柔内刚。   沈辞也是。   小将军要吃亏的!   “来人!”鲁科苏大喊一声,有侍卫上前,“将军!”   “通知大云可多(阿里克父亲)一声,小将军没有撤离,贸然挑衅沈辞去了!现在就去,赶快!”   鲁科苏说完,侍卫拱手,“是!”   鲁科苏皱眉,但愿将军能赶得上,唉……   ***   冰天雪地中,赵伦持都快要冻透了,忽得,远处阵阵马蹄声传来。   赵伦持和众人都顿时打起了精神,还真特么来了!!   我艹!   连赵伦持都兴奋了!   原本赵伦持和韩关,郭子晓一样,都觉得阿里克不会再偷偷迂回,但沈辞咬定阿里克一定会回来。   他不信邪!   韩关和郭子晓说,将军说会,就一定会。   赵伦持不明白其中意思。   韩关调侃道,“一般吧,将军都特别气人,但凡同他结下梁子的人,都特别想杀他,将军身上就自带这种气质。喏,你看!”   赵伦持:“……”   赵伦持脸色一青,想起早前在京中的时候,沈辞一刀插在他脸边。是挺嚣张,讨论,让人脾气嗖的一声算上来的……   赵伦持支吾,“然,然后呢?”   韩关两手一摊,“然后?没有然后了啊……这不都死了吗!”   赵伦持:“!!!”   韩关凑到近前笑了笑,“诶,你是不是也招惹过将军啊?”   赵伦持脸都红了,“没有。”   韩关笑道,“别怕,将军分人,我就揍过他!往死里揍过!”   赵伦持嘴角抽了抽,“那,那你还活着!”   韩关伸手揽了揽他肩膀,“这错综复杂的同袍情谊,等你多在军中呆呆就知道了,嘿,看到郭子晓没,他也被将军揍过,所以,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最重要的是,咱们和将军一道,上阵杀敌,这才叫痛快!”   韩关话音刚落,赵伦持还没反应过来。   韩关已经起身,骤然拔刀,“杀了这帮巴尔人!杀!!”   尽管过了好几日,赵伦持还没习惯韩关的画风!   而且,他们的任务不是假装失败诱敌深入吗?这怎么,韩关看起来像要去砍死人家主帅的气势?   郭子晓也起身,“走吧,兄弟,这家伙就喜欢演,你就让他演一演,一会儿拉垮得最快的就是他。”   赵伦持:“……”   ***   山下,忽然遭遇埋伏,阿里克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惊慌中又被一丝兴奋所替代。他开始在人群中寻找沈辞的下落。   夜幕已至,要找人不如早前容易,但阿里克眼中一直闪着激动的光,有人靠近,他也挥刀斩杀。   他是巴尔一族的勇士,想对付他不是这么容易。   “将军,要撤吗?人太多了!”侍卫惊慌。   “再等等,鲁科苏叔叔呢?”阿里克问起,侍卫指了指一侧,鲁科苏也正好看过来,“将军,有埋伏,先撤!等待救援!”   阿里克恼意,“你告诉我父亲了?”   阿里克仿佛被激怒。   鲁科苏没应声,继续迎敌,阿里克恼怒,也不管沈辞在不在眼前,也不找沈辞了,握着狼刀,起了战马就往韩关处去——因为韩关在这群偷袭的燕韩人队伍里,一看就像是首领。   “阿里克!”鲁科苏已经情急唤出名字!   阿里克途径之处,都是一刀毙命,也没看向对方!只是目光死死盯着韩关!   郭子晓正在杀敌中,赵伦持也在。   忽然,郭子晓见到阿里克从战马上下来,手拎着狼刀,一步一步沉稳走向韩关,而韩关在对面杀得正起劲儿,全然没有发现。   郭子晓发现时已经有些迟了,“老韩!”   郭子晓声嘶力竭。   而韩关回头的时候,阿里克正挥刀,韩关来不及抽刀,韩关身侧的驻军拼死上前挡刀,韩关才得以幸免。   韩关弃了刀,滚在一旁,但阿里克力大无比,又是一道砍上。   郭子晓发疯一般冲上去,却眼见着来不及,狼刀劈向韩关的刹那,韩关暴起,“我艹你大爷!”   韩关是准备死拼,你死我亡,拉一个垫背的,却见阿里克的刀忽然偏了!   不对!   不是刀偏了!   是他整个人被撞向了一边!   不止韩关,阿里克自己就愕然。   是赵伦持从侧面撞飞了阿里克,还按倒了阿里克,手中的佩刀顺势插下,全然是早前沈辞的气势,口中操起的却是韩关的话,“我艹你大爷!”   韩关和郭子晓都愣住,若不是亲眼看见,肯定不信!   但真的,就这样,一刀落下,阿里克刚好被他按下,根本来不及动弹!   阿里克,真要,被赵伦持杀了?   韩关和郭子晓既是没反应过来,也是屏住呼吸,忘了动弹,眼见着手起刀落,“小将军!”是鲁科苏骑马疾驰而来。   马是撞向赵伦持的,韩关大骇,“赵伦持!”   赵伦持已经杀红了眼!   刚才赵伦持是为了救他!韩关眼眶一红,突然冲上前去。   “老韩!”郭子晓眼见马匹冲上来,马匹这么快的速度冲上来,这么一撞就是不死,也会内脏受伤甚至碎裂!   韩关扑上赵伦持,虽然躲过了鲁科苏的马,但背上却挨了狠狠的一刀子。   “韩将军!”这瞬间万变的战场局势,赵伦持惊呆。   也就在这瞬间,马背上的鲁科苏伸手,一把拽起阿里克,翻身上马,两人共骑!   “韩将军!”赵伦持吓坏,“伤口好长,好深,会要人命的……”   赵伦持惊慌!   韩关忍痛,“我艹你大爷的,你愣着做什么,追啊!要命啊!你这样,将军带着你做什么!还不快去追!”   赵伦持鼻尖都泛红,“可是你……”   “可是个屁!”韩关撑手起身。   “没事吧,老韩!”郭子晓伸手。   韩关摇头,“死不了,你们去接应将军!”   赵伦持大声道,“人都跑了!我们的任务是诱敌深入!他们都跑了……”   只是话音刚落,赵伦持似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   郭子晓正好道,“诱敌深入是为了引他们去冰面,现在他们被打撤了,就追着去冰面!走!” 第132章 大哥?!   阿里克这支前翼队伍原本就是来试探沈辞的,虽然都是精锐,但是队伍人数早前就不多,而且之前在沈辞手中吃了败仗,又听闻谭进和娄驰,还有哈尔米亚都是死在沈辞手中,原本就有些畏惧。   眼下,见鲁科苏带着阿里克将军疾驰逃窜,队伍更无心恋战,在身后燕韩驻军的追击中不断后撤。   “将军,你没事吧!”鲁科苏担心他。   阿里克羞愧,还没见到沈辞,就险些被他手下的杂牌兵被收拾了,这要说出去,他的脸也丢尽了。   鲁科苏似是察觉,继续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别怕,大云可多早前也吃过不少败仗,正是这些败仗,才真正让大云可多强大起来!将军也是!今日在这里失去的,总归有一日会找回来。”   阿里克没出声。   “驾!”鲁科苏再次打马!   身后追兵穷追不舍,最快的路,就是通过冰面回去,虽然有风险,但是他们熟悉那条路,可以迂回绕路,等燕韩人找来,他们已经过去。   “鲁科苏叔叔。”阿里克沉声,“不要告诉我父亲,我方才险些被沈辞的手下击败。”   鲁科苏知晓他介怀。   鲁科苏应道,“放心将军,大云可多已经在来的路上,我们会安稳回去的,来日再战!”   “驾!”   岔路口处,鲁科苏同阿里克还有身边的几十余个心腹一道下了马,其余人等继续打马朝前方冲去,借着夜色,掩藏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悄悄从小道绕去冰面。   这条路他们早前就探过多次了,燕韩的巡防有问题,每次巡防都会绕过这里。   这几日燕韩驻军巡防时,他们一直在观察,从未见到燕韩驻军来这处搜寻过,所以阿里克和鲁科苏才断定这处地方燕韩驻军并不知晓。   方才设伏的不是沈辞的嫡系部队,只是沈辞手下率领的不对,说明沈辞还在别处,他们若是继续被这只队伍追着跑,迟早会被沈辞追上。   大云可多的队伍是不是能赶得及救援,所以只能冒险走这里。   兵行险著,只他们能赌。   冰面浅薄,他们分开能迅速通过,绕道另一面,骑兵绕一大个圈子后即便发现这里,也撵不上。   “走!”阿里克吩咐。   夜幕之下,阿里克带着这几十余人的精锐队伍开始循着小路往冰面上去。   冰面很薄,刚上去的踩重些,有些呲呲声。   “没事,能过。”鲁科苏判断。   ……   不远处,冰雪遮掩下,沈辞和周世俊,刘潇等人一道。   “将军,人来了。”周世俊低声提醒。   沈辞轻嗯一声。   早前同巡防一营一道巡逻的时候,就发现巡防一营的驻军会忽略这些地方。从那时起,沈辞就让周世俊通知过所有巡防营地毯式的排查。这一处冰面早前就查过!   后来阿里克带领精锐一支偷袭巡防二营的驻地,事后沈辞和周世俊等人也复盘过,应当就是从这一处的冰面偷偷潜入的几十余人。   因为冰面很薄,所以安全起见,可以通过的人很少。   这也是为什么偷袭巡防二营营地的时候,只有三四十余人,因为其余的人无法走这条捷径,所以当时偷袭只能是这些数量的人,而不是所谓的斥候。   在立城的时候,沈辞时常潜入西戎,很清楚怎么探听敌情。   也很清楚每一次潜入,带多少人,带哪些人,顾虑是什么?   沈辞同阿里克交锋过,阿里克胜负心很重,当时在他这里吃了败仗,一直觉得是因为他的战术同谭进和娄驰不同,出其不意的缘故,骨子里,阿里克是不服气,也要找回来的。   所以,尽管周世俊等人觉得埋伏可能会扑空,但沈辞坚持,阿里克会偷偷折回来。   他想当巴尔的大云可多,就一定不会输在他手上。   某种程度,巴尔和西戎很像!   他们崇尚英雄和武力,在证明自己的这些事情上,阿里克不会退缩,而且,他是大云可多的儿子,比旁人都更渴望超越他父亲。   这一点,同哈尔米亚很像!   “将军!都准备好了。”刘潇应声。   “拉弓。”沈辞镇定吩咐。   同早前林北驻军的重骑不同,沈辞在西边,同西戎的打法更灵活,所以对付巴尔人,沈辞会像谭进和娄驰用重骑对付重骑,而是轻骑加强弩。虽然刚开始磨合会很难,阵型也容易被冲散,但短时间内,对方也不会习惯。   利大于弊。   “放!”沈辞出声。   “嗖嗖”强弩射过,有直接射到冰面的,也有射在前面,逼对方退至冰面的,却没有射中人的。   而冰面原本就稀薄,巴尔人一直看着,他们想要引对方来这里,就不能提前做手脚,但强弩的威力足够了。   “将军!冰面塌陷了!”冲出去的人,有的退了回来;没有来得及退回来的被逼跳入了水中,或是跌入了水中。冰天雪地里,即便是巴尔人身强体壮,剽悍无比,落入冰冷的水中都瞬间冻透,战斗力减弱。   但若不是退入冰水中,又会被强弩攻击!   “燕韩人,卑鄙无耻!”阿里克一面后退,一面恼意呵斥。但他们只有这几十余人,除了被赶至这里,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要么在冰水中等着被俘,要么被强弩和燕韩驻军杀死。   眼看着强弩停下,驻军跟随着沈辞走出,阿里克咬牙切齿,想冲上去,但是鲁科苏压下他,“将军,没有到最后时候,都不能送死!”   这么看,从一开始,沈辞就知悉他会迂回,一步步等着他往圈套里跳,就是为了生擒他,要挟父亲!   “沈辞,你有本事同我单挑,这些鬼鬼祟祟的阴谋算什么!”阿里克大喊。   沈辞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转而朝周世俊道,“都羁押起来,回大营再说。”   “是!”周世俊应声。   恰好此时,赵伦持和郭子晓等人也骑马而来,“将军!”   看到阿里克还泡在冰水里,赵伦持就放心了。   沈辞没见到韩关,“老韩呢?”   赵伦持怔了怔,沈辞尽收眼底,郭子晓应道,“老韩中了刀,在后面。”   沈辞拢眉。   郭子晓道,“没事,他说死不了,就是要躺上一躺了。”   沈辞这才松了口气,“怎么伤的?”   赵伦持指着对面冰水里还在破口大骂的阿里克,“他砍伤的!”   沈辞目光又看向阿里克,阿里克恼道,“沈辞,孬种,王八蛋,单挑啊!”   “我又不是傻子。”沈辞轻声。   阿里克愣住,既而操着不熟练的燕韩话骂沈辞,眼见沈辞不搭理,转身要走,阿里克继续连王八蛋,之类的话都骂了出来。   沈辞驻足,刚转身,还没开口,就见赵伦持上前,接话道,“你特么才是王八蛋,孬种,软蛋!看什么看!没听到吗?说你呢!你很厉害是吧,现在还是泡在冰水里,日后把你舌头割了放在药酒里泡药酒!”   沈辞和郭子晓额头三道黑线:“……”   赵伦持事前就知晓这次的目的是生擒阿里克,所以沈辞一定不会杀他,他也最多只能过过嘴瘾。   赵伦持继续道,“继续啊,和你爷爷对骂啊,下次不止割你舌头,还卸了你胳膊,万物皆可泡酒,你要不要试试!”   “你!”阿里克怒极!   “你什么你!你爷爷告诉你……”   沈辞和郭子晓头疼,两个大傻子!   “拎上来。”沈辞吩咐了一声,没多话,既而跃身上马。   郭子晓同人一道上前,将阿里克制服也捆绑起来,然后拖上马准备送到大营当中去。这回俘虏了巴尔大云可多的亲儿子,这不仅仅是士气高涨的事,还能做两军对垒时的筹码。   等一切准备妥当,众人上马往军中折回,赵伦持还在盯着阿里克。   阿里克也恶狠狠看着他。   郭子晓骑马走在沈辞一侧,“将军,这小子进步很快,今日救了老韩不说,还差点杀了阿里克!”   沈辞笑,“你是说他?”   沈辞马鞭指了指身后的赵伦持。   郭子晓点头,“是,而且,他早前没打过仗,总过打过的仗就这几场,今日阿里克要杀韩关,千钧一发,他从侧位的位置忽然跳出来扑向阿里克,杀了阿里克一个措手不及,要不是有人来,那一刀肯定致命!将军,这家伙有天赋啊!”   沈辞轻嗤,“继续磨!璞玉也要磨出来。”   “是!”郭子晓应声。   队伍回撤中,空中有鹰鸣声。   林北是燕韩同巴尔的边境,鹰飞是常见之事,但眼下是夜里。因为马蹄声阵阵,空中就那么一两只鹰盘旋,也没人注意。但阿里克和鲁科苏都屏住了呼吸,是大云可多来了!   鲁科苏喉间轻轻咽了咽。   大云可多的这只鹰是雪鹰,通体雪白,一丝杂毛都没有,凶狠异常,一旦驯服,堪比四五个巴尔大汉!整个巴尔雪鹰的数量加一起,一只都能数出来,其中还包括野生没被驯化的!   阿里克和鲁科苏都安静呆着,没有出声,但随手都准备厮杀离开。   说时迟,那时快,空中的两只雪鹰忽然俯冲而下。   “将军!是雪鹰!乌素太在!”   周世俊大喊一声,周围所有人都纷纷拔刀。   一只雪鹰朝着沈辞俯冲而下。   沈辞下马躲过,马背上顿时被雪鹰抓了一道恐怖的血痕,雪鹰尚在继续。沈辞拔刀,但雪鹰得冲击力巨大!沈辞握住佩刀和雪鹰对冲上,被震得双臂发麻。而雪鹰灵活。   沈辞中招,吃痛!   另一只雪鹰是朝着阿里克俯冲而下,周围的侍卫顿时被抓飞了去。惊叫声四起里,前方策马奔腾的声音传来,只见百余起冲向这处厮杀而来。   “是乌素太!保护将军!”周世俊大喊一声。   乌素太?沈辞回神,阿里克的父亲,巴尔的阿云可多!   沈辞想抽身,但那只雪鹰很难对付,扑来的径直撕破了沈辞的衣服,盔甲也被抓起。   可强弩太慢,雪鹰太快,根本对付不了。   刹那间,到处都是刀光剑影。   沈辞被雪鹰缠住无法脱身的时候,忽然驻军中有人用两把佩刀逼退了雪鹰。   一把特意让雪鹰躲开,另一把才击中。   这要求极高的观察里,和角度,还有,就是时时刻刻注意到他!   沈辞转身,但在周围的驻军中看不到有谁特殊,所有的人都在厮杀,根本判断不出刚才那两刀是谁扔的,而对方仿佛也不愿意给他识破,就藏在队伍中间。   沈辞没来得及再细看,就见一匹高大的骏马上,一个身着盔甲的巴尔将领冲锋而来,与人群中抓起阿里克,仍在马背上!   其实沈辞这处的人多,只是没有反应过来!   对方对地形的判断,和战术的运用都异常老练,而且,雪鹰也没有恋战,次次都是进攻的沈辞,以及将阿里克周围清理干净,让乌素太可以将人拎走。   短暂的四目相视里,沈辞和乌素太都看向对方的眼睛。   沈辞心头一凌!   他在立城驻军多年,这种人的眼睛他不会看错!   乌素太,很厉害!   驰骋沙场,沙场上的经验很丰富,整个人也带着军中特有的煞气,却并不像阿里克一样急功近利!   他审时度势,就像今日夜空里的雪鹰,很清楚自己的目标是什么。   他不知道谭进是如何抵御乌素太的,但乌素太一定极其不好对付!   ……   而乌素太这里也是头一次与沈辞照面。   乌素太听过沈辞的名字,也知晓他在西边手刃过哈尔米亚,更听说他杀了谭进和娄驰。   乌素太一直对他好奇,也以为沈辞会像谭进一样,是身形魁梧接近巴尔一族,又擅长作战和谋略的。   乌素太是有些意外。   许是这第一次见面的冲击有些大,乌素太对沈辞的好奇提到的极致,而且见沈辞见到他带兵冲入阵营中,竟然一丝惊慌都没有,而是在看他是如何御鹰御马,甚至是仔细观察他拎刀和救人时的动作和习惯!   这么短的时间,对方没有拘泥于抓人和拦截他,而是在仔细观察……   沈辞很清楚,他们之间日后肯定有一战!   而今日这一战,他有他的目的,沈辞也有沈辞的顾虑,双方打不起来,也不会打起来,即便打起来也不会长久!   所以这个时候的沈辞很清楚他自己应当要做什么!   斥候是可以观察地方将领的作战习惯,然后汇集整理给统帅,但那是斥候整理的,真正在战场上相见的人才知晓对方的长处与短板在哪里。   这个沈辞,果然是刘坚的徒弟,不可小觑!   这个时候都能这么理智,阿里克哪里斗得过他!   输了也不奇怪!   一直以来,阿里克都太顺了,挫挫阿里克的锐气也是好事!   乌素太没有恋战,沈辞这处的人手多,他不过效仿他,杀他个措手不及而已,乌素太吹了吹口哨,示意众人撤退!   郭子晓想追,沈辞唤住,“别追了!追不上的!”   “将军?”郭子晓不明白,对方就这么些人,不可能追不上,还是说怕对方有诈!   周世俊和赵伦持也都看向沈辞,沈辞沉声道,“追也没有用,对方是安排好的!”   话音刚落,就有驻军纵马而来,“将军!巴尔有一支精锐偷袭了大营最远的中转粮仓,眼下去正好可以回防!否则损失惨重!”   果然,周世俊,赵伦持和郭子晓都回过神来,将军说的是对的,对方既然敢这么多人就往这里冲,不可能没有凭借,让精锐偷袭粮仓,这一招是釜底抽薪,但也拿定了他们的粮食还未从京中押运而来,他们赌不起粮仓之事。   “将军!哎!”周世俊叹气。   郭子晓上马前,拍了拍他肩膀,“没事,这一仗也并不是没有收获,这不是见到乌素太了吗?还见到他的雪鹰了,你看,将军已经开始在琢磨了!”   周世俊也看向沈辞,沈辞果真在看马背上,雪地里,还有自己身上的痕迹,仿佛也在仔细回忆早前的一幕幕。   每一场仗,沈辞都要复盘。但方才的应当印象很深刻,冲击也大,所以要当时在脑海中复盘一遍,避免有漏掉的部分。   郭子晓朝周世俊道,“将军一上心就这样,别打扰他!我们去救援,让将军直接进回大营”   周世俊应好。   马背上,郭子晓再次感叹,“周将军方才是说叫雪鹰吧!真他娘的厉害!”   周世俊应道,“是,一只雪鹰就可以肉搏四五个精锐,两只雪鹰从空中就可以制服十余人,弓箭太慢,佩刀和剑的爆发力都不够,徒手更不行,以前都是靠人堆!我们也有驯养的鹰,但拿雪鹰完全没办法。”   郭子晓叹道,“真想抓一只试试。”   郭子晓又看向赵伦持,“你说是不是?”   这才见赵伦持拢着眉头,在马背上出神。   这雪鹰,要怎么对付?!   郭子晓笑了笑,没有打扰他,真像将军……   “驾!”郭子晓打马离开。   ***   周世俊几日策马支援粮仓去了,沈辞回了大营,脑海中都是先前见乌素太的场景,还有乌素太的雪鹰,乌素太一手拎起阿里克的力道,防御的习惯,怎么支撑马匹的。   乌素太太老练了,还有雪鹰在,这样的人很近身。   而且近身,他也不是乌素太的对手。   沈辞皱眉,坐在厅中,仿佛在脑海中回忆刚才的场景,一遍接着一遍,中途没有停留。   “将军!”刘潇入内。   “怎么了?”沈辞抬头看向刘潇。   “有人要见将军。”刘潇没有多言,但刘潇是跟在陈翎身边的人,行事比旁的驻军都更有分寸。   是有人要见他不假,但不是什么人刘潇都会放来见他的,更不会刘潇自己来通报,只有一种可能,刘潇判断过,他一定想见,并且,一定不想声张,所以是刘潇自己来。   沈辞轻嗯一声。   很快,刘潇退出,屋外身披黑衣斗篷的人缓步入内。   黑衣斗篷?   沈辞眉头拢紧,不知是谁故弄玄虚,但又觉得这道身影是在有些熟悉。   忽得,沈辞整个人僵住。   而斗篷下的人也缓缓伸手,轻轻撩起头蓬,露出一张熟悉脸来。   沈辞眸间轻颤。   “自安。”沈迎轻声唤他。   沈辞眼眶突然便忍不住红了,径直上前拥他,颤抖的声音低低道,“哥……大哥,真的是你!”   他不是没想过。   但大哥将山海托付给他,又留了一封类似于交待身后事的书信给他,然后失了踪迹,爹过世他也没有出现,阿翎也特意避开没有提起过,他一直以为……   沈辞喉间哽咽,他一直以为大哥已经不在了!   但在这里见到他!   沈辞拥紧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沈辞也拥住他,“自安。”   “大哥!” 第133章 念   刘潇在外看着,没让旁人接近,屋中便只有沈辞和沈迎兄弟两人。   刘潇是阿翎身边的近侍,刘潇没有吱声,那说明阿翎都知晓,所以刘潇即便知道来人是他大哥也不会干涉。   沈辞习惯性双手环臂,靠在桌子一角,“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几月到底怎么回事?”   沈辞就坐在他近侧,沈辞是见他脸上有风霜,不似一直在牢狱中呆着。   兄弟两人之间,多久都是兄弟,沈迎直言不讳,“自安,我去见陛下了,承认了之前的事。自安,因为老师的缘故,我被牵涉进了谭进和哈尔米亚的事情,我脱不了干系,也知晓再隐瞒也隐瞒不下去,还会牵连你们,所以去寻了陛下。”   沈辞环臂,低头看他。   沈迎继续道,“自安,是我特意用姑母和山海的事引你从立城回来,也因为知晓淼城离怀城近,你发现蛛丝马迹,若是出事你能力挽狂澜,若是没出事,你多走一趟也不会有损失。”   沈辞轻叹,“所以那个时候,雷太傅就把你牵涉进去了?”   沈迎点头。   沈辞继续问道,“我记得韩关和郭子晓说起过,在途中遇到西戎人的时候,被药晕了,但他们并未受伤,也没有东西丢失,甚至没有被搜身,仿佛那些药只是为了让西戎人抽身,大哥,可是你做的?”   沈迎继续颔首,“是,当时事出有因,我怕韩关和郭子晓继续追查,会到哈尔米亚这里,哈尔米亚心狠手辣,我怕他们无辜殒命。在立城边关的时候,韩关和郭子晓告诉过我,他们不会轻易中招,除非是……”   也不需要他说全,沈辞都明白了。   他早前也猜测过,大哥证实了他的猜测。   大哥将他从边关召回,巧妙得避开了哈尔米亚和谭进的视线,放在军中,都是一等一参将。   “后来呢,你见陛下之后,陛下怎么说?”沈辞问起。   沈辞应道,“我一心去死,想撇开沈家的关系,你有军功在,又同陛下有情义,陛下一定保你,只要我死了,死无对证,就算其余的证据都指向我,陛下也可以让你脱罪,所以我请罪时,陛下成全,将我押入了大理寺死牢……”   大理寺死牢,那个地方,但凡进去,就几乎没有出来过的人。   他也在大理寺牢狱关押过月余两月。   他那里还能见光,也每日都有狱卒前来,因为陈翎的缘故,他其实在大理寺并没有太多糟心事,但也足矣将一个人的意志消磨。   他不敢想,终年不见天日的阴冷死牢是什么模样……   恐怕,连意识都会逐渐模糊。   沈辞看向沈迎,轻声道,“那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迎继续道,“我在大理寺死牢看押了两日,大理寺狱卒忽然提了我,罩上头套,只知道上了马车,等头套取下来的时候,见天子也在马车内。天子问我,这么死,憋屈吗?”   沈辞微怔。   沈迎轻叹一声,仿佛想起当日的情景,继续道,“我说憋屈。陛下便同我说,让我来巴尔,查陈宪的下落,还有陈宪同巴尔的蛛丝马迹。我同陈宪接触过,也设计过他,所以陛下说我应当很清楚陈宪的套路,我来巴尔,至少不要死得那么窝囊……”   沈辞看他。   阿翎没说将功补过,那就是……   但这样,也远比在大理寺死牢中终其一生好。   沈迎沉声道,“我确实不想这么窝囊,所以从正月起,我就来了巴尔,陈宪一直在巴尔,我扮作客商一直在打听和跟踪陈宪的消息,确认他同哪些巴尔人有染,做了什么事。陛下说的是,巴尔也在动荡中,否则去年一年又是寒冬,早就同燕韩开战了,陈宪在巴尔也不是那么顺利。有人认为他是丧家之犬,但有人相信同他练手可以桑食燕韩的国土。这些时日我一直在巴尔,就是在做这些事。今年巴尔内部的动荡逐渐平息,陈宪说服了巴尔新可汗,我几次扰乱他,也只是拖延了时间,巴尔的新可汗野心很大,陈宪迎合了他的野心。所以他们达成一直后,陈宪就启程回京,而巴尔这里,也派出乌素太和阿里克父子来同你交战。”   陈宪回京……那是要阿翎不利!   沈辞下意识按住佩刀就想转身,但忽然,又似脑海中想起什么一般,脚下忽然驻足,又看向自己兄长,“既然如此,兄长的消息都传到陛下跟前过,那陛下如果想要抓陈宪很容易,让人潜入巴尔就行。但陛下等到今日,是想一劳永逸,将陈宪,和藏在陈宪背后的爪牙一网打尽,否则不会等到今日,是吗?”   沈迎笑,“自安,不冲动了?”   沈辞看他,想起早前陈翎交待他的话,他其实一直都记在心里。只是关心则乱,听到陈宪回京,就下意识想是不是要让人拦截陈宪,但其实,明明阿翎都很清楚陈宪动向,也能运筹帷幄。   他同她都有各自要做的事。   沈辞深吸一口气,朝沈迎点头,“嗯。”   这处话题一过,沈辞又低声道,“哥,你知道吗,爹过世了。”   他不知道大哥在巴尔这处,国中的消息是否灵通,也不知晓阿翎肯让大哥来巴尔,但会不会告诉大哥家中的实情,还是一直瞒着他……   沈辞言罢,目光看向沈迎。   沈迎起身,温声道,“自安,爹还在。”   沈辞僵住。   爹,还在?是什么意思?   沈辞是他弟弟,沈迎再熟悉不过,知晓沈辞没反应过来,沈辞拍了拍他肩膀,“自安,爹没死,爹还活着,只是我不知道爹去了哪里?陛下让人我同说过,陈宪一定不会放过沈家,爹年事大了,不比你我,若是下狱受辱……”   都是心中有数之人,不必事事都说透。   爹还活着,是阿翎……   沈辞新心中百感交集!   从早前失了父亲和兄长,只剩他同山海,到眼下,忽然得知父兄都还活着,沈辞眼眶再度红润。   “我……”沈辞喉间哽咽,欲言又止。   沈迎正欲开口宽慰他,沈辞忽然愣住,想起今日同乌素太接触时,乌素太的雪鹰缠着他,他无暇抽身,那个时候有人用两把佩刀解围……   爹?爹!   沈辞突然反应过来,拔腿就跑了出去!   沈迎身份特殊不好跟上出去,但能在这里再见到沈辞,沈迎也心满意足了。方才才说了他成熟了,不冲动了,眼下,又不知风风火火做什么了。   他这一趟来,是还有巴尔的事同他说。   包括巴尔军中的事,这一年他一直在巴尔,又做经商之事,多少都有耳闻,也有些接触,他是想告诉自安一声,让自安有所防备,眼下看,又要再等等。   ***   军营中,沈逢时轻嘶一声。   今日同巴尔人交锋时,他见沈辞被雪鹰缠住,怕他出事,就偷偷替他解围,结果险些暴露自己不说,还被人砍了一刀,虽然是在左胳膊上,也没什么大碍,伤口也不深,但就是疼。   不过,疼也疼得开心。   多少年不在沙场了,就是被砍了一刀都浑身舒坦,好过在家中窝着,眼下是疼得浑身舒坦。   但这种舒坦还不能对旁人说。   尤其是给他上药的小兵蛋子。   “哎哟哟哟,我说你轻些!”沈逢时还是疼。   小兵叹道,“哎呀,老爷子,你这都一把年纪,还来驻军中干嘛呀。”   沈逢时就怕旁人戳穿他,“没事了没事了,你继续上药。”   小兵正准备继续,有侍卫入内,“所有人听好,今日同巴尔人交锋过的所有驻军,现在,立即,当下集合!将军来了,都不准耽误!”   小兵一听赶紧放下手中药膏,沈逢时也愣住,小兵惊叹道,“呀!是将军要查人吧!”   沈逢时心中一个激灵,不是真被发现了吧。   兵不厌诈。   不紧张。   沈逢时排在一堆驻军当中,因为常年习武,即便是在家中将养,但昂首挺胸也不输这些驻军,所以并不容易被认出来。   他以为沈辞不会看完,但沈辞真的一排一排,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看过一排走一排,然后下一排再上前。   今日交锋有千余人,沈逢时在队伍中间,还侥幸着。   但终于,只能硬着头皮同这一排一道上前。   沈辞看到他的时候,脸都绿了。   大眼瞪小眼,又怕旁人看出端倪来。   沈辞伸手扶额,还真在……   沈辞头疼。   “好了,都撤了吧,你跟我来。”沈辞淡声。   “是,将军!”沈逢时朗声应声。   沈辞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在校场角落处,就沈辞同沈逢时一道,“爹!”   沈逢时叹道,“我在林北驻军呆得好好的,我怎么知道你会来林北……”   沈辞无语,又无力辩驳。   那就是在爹‘过世’之后,其实他本人就已经往林北来了。   爹一辈子都在向往金戈铁马,最想回到早前在军中的日子,只是他不能。   眼下看,爹在‘过世’后,毅然决然选择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并且北上加入了林北驻军。   这段时日,他应当一直在林北。   沈辞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围若是无人,他一定上前拥他,但眼下周围都有驻军在巡逻,说话小心些可以,但拥抱不合事宜。   沈逢时凑近,神秘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太子是你儿子!”   沈辞僵住,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开口说这句。   沈辞惊呆。   沈逢时又道,“我是太子的祖父啊!我在军中这些日子,终于琢磨明白了,为什么当时天子要带太子来看我,还让太子叫我祖父。你早前告诉我,有心仪的姑娘,那姑娘是天子吧?”   周围又有一队巡逻驻军离开,沈辞而后才颔首,“是。”   沈逢时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沈辞吓一跳,“太子四岁多,是六月里的生辰,五年前你去的立城,天子去了行宫将养了一年,而后回来就有太子,太子是那个时候出生的!”   沈辞唏嘘,这么多人,竟然只有爹猜出来了。   连姑母都不知道怎么会想到别处去。   沈逢时继续道,“难怪命都不要了!老婆孩子都在,你也不告诉我一声,让我瞎担心!”   沈辞再次头疼,“爹!你回去,这里太危险了,你还有伤在,你找一处安稳的地方呆着。”   “不,我在这里都这么久了,你不来,也没人认识我,怎么你来了就要赶我走?我要上阵杀敌!”沈逢时坚持。   沈辞沉声,“我是主帅!”   “我是主帅他爹!”   沈辞:“……”   沈辞最终放弃,看着沈逢时往屋中去,沈辞还在尽量平静接受这个现实,正好赵伦持经过,沈辞唤住他,“赵伦持。”   “将,将军……”赵伦持上前。   沈辞指了指沈逢时背影,“看到那边那个老头了吗?”   他又不瞎,赵伦持点头,“嗯。”   沈辞道,“从今日起,你就跟着他,他要受伤,你就拿头来见我!”   “啊?!!”赵伦持想死的心都有了。   ***   朝阳殿内,方嬷嬷已经熄灯,只留了一盏夜灯。   陈翎同阿念一处,阿念将手中的香囊给她,“父皇,要年关了,我也给父皇做了一个香囊。”   陈翎笑,“里面都是什么?”   摸起来,不像药材,也没香味。   阿念道,“都是我喜欢吃的糖啊,方嬷嬷不让我多吃,这些是我存下来的,我存了好些时候,才存了两个,父皇一个,山海哥哥一个。哦,还有三个小的,启善一个,方嬷嬷一个,还有老师一个。”   陈翎伸手绾过他耳发,“怎么想到做香囊了?”   阿念道,“我之前都给沈叔叔做了呀,新的一年,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谁教你的?”陈翎问。   阿念骄傲,“沈叔叔啊,他总这么说……”   阿念清了清嗓子,模仿沈辞道,“殿下平安健康就好。”   看着他小大人模样,是越发像沈辞了,陈翎没忍住笑,   “父皇,沈叔叔年关会回京吗?”阿念问。   陈翎应道,“不会。”   阿念遗憾,“我都想他了。”   阿念确实已经很久没见沈辞了,从八月中秋后几日起,陈翎宽慰,“他肯定也想你。阿念,再过些时候就年关了,过了年,又要大一岁了。有什么心愿吗?”   阿念想了想,害羞道,“我想有娘。”   陈翎愣住。   阿念又道,“父皇,我想。”   陈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阿念,等你再大些。”   阿念惊奇,“等我再大些就有娘了吗?”   陈翎颔首,“嗯,等你再大些,懂事了,就有娘亲了。”   阿念眼中惊喜,“父皇,我懂事了。”   陈翎刮了刮他鼻子,“自己说的不算。”   阿念嘟嘴,但忽然从父皇口中听到这些,阿念高兴都来不及。父皇从来不会骗他,那就是等他懂事,他就真的会有娘亲了!   陈翎看着他,阿念听话懂事,等再过两年,应当就是时候知晓了。   陈翎思绪间,又听阿念道,“父皇,今日老师教我写了念字。”   他笔都不怎么握得好,陈翎可以想象,“嗯,那你写的好吗?”   阿念摇头,“我写得不好,山海哥哥也写的不好,老师说,这是我的名字,让我一定要写好,说,阿念的念,就是想念的念。”   陈翎颔首,“是。”   阿念好奇,“父皇,你有想念的人吗?”   忽然被他问起,陈翎莫名应声,“有啊。”   她当然有想念的人。   阿念忽得坐起,凑到她脸颊亲了她一口,“父皇,你的新年愿望会成真的,你想念的人,也会想你的。”   陈翎莞尔。 第134章 年关   粮草押运出京已然四五日,曲边盈勒紧缰绳,让马缓了下来,唤了声,“范玉。”   马车中,范玉撩起车窗上的帘栊,温和的目光看向她,知晓要在此处道别了。   片刻,马车停下。   押运的队伍还在继续赶路,曲边盈牵马同范玉走在一侧,此处是岔路口,为了押送安稳,紫衣卫在此处分成了三路。   两人停在岔路口的一侧,周围都是押运的粮车,一辆接着一辆,两侧都是随行押送的紫衣卫。   在车马声中,曲边盈先开口,“范玉,我就送到这里了,去林北的一路,你多上心了。”   范玉颔首,“好。”   曲边盈双手背在身后,耳根子有些红,似是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才好,但又想说什么,半晌挤出一句,“其实,有石怀远在,这一路也安稳……”   曲边盈看他。   范玉知晓她是……   范玉轻声,“边盈,你自己要多小心。”   听到这一句,曲边盈才又笑起来,“范玉,你在关心我,是不是?”   范玉脸色也红了。   范玉总是如此,曲边盈都想意料到,他马上就要低头。但这次,他是低头了,可除却低头,却又极其轻的声音应了声,“是。”   曲边盈微怔。   范玉也没抬头。   周围继续是运粮的马车碾过的声音,也有紫衣卫上前,“将军,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了!”   “我知晓了。”曲边盈应声。   范玉这才抬头。   曲边盈也正好转头看他,“范玉,年后,我爷爷会入京……”   范玉:“……”   曲边盈支吾,“你见见我爷爷吧。”   范玉:“……”   曲边盈支吾着说完,“他,他老人家想见你。”   范玉脸彻底红了,“嗯。”   听他是同意了,曲边盈笑若清风霁月,“我还有九个哥哥!”   范玉:“……”   曲边盈打趣道,“逗你的,我都不准他们来!”   范玉唏嘘。   同曲边盈在一处,每一刻都不知晓下一刻要说什么。   但下一刻,曲边盈就笑盈盈跃身上马,一身戎装,又扎着马尾,英姿飒爽,胜过身侧所有的紫衣卫儿郎。   “走了,范玉。”曲边盈勒紧缰绳,是要准备出发了。   范玉颔首,也头一回认真看她,轻声道,“注意安全,边盈,我,我会惦记你安稳的……”   曲边盈愣住。   翻译过来就是,我会想你的……   范玉自己也愣住。   曲边盈嘴角扬到不知何处,“你娶我吗,范玉?你娶我,我就一定平安回来。”   范玉抬头看她。   她又笑道,“逗你的!”   范玉微怔。   她骑在高大的棕色骏马上,身披紫衣铠甲,在腊月的寒风里,似茕茕独立,又有说不清的傲雪之姿。   而他秀颀挺立,亦仰首看她,铮铮清骨,绝代风华。   这本身就似一幅绝美的画卷。   也不需要任何多余的点缀……   绝美画卷里,她笑了笑,打马转身。风带起他耳边一缕碎发,马蹄声亦落进他心底。   “将军!”石怀远正好从队尾迎上。   曲边盈同他擦肩而过,“石怀远,押运好粮草,还有,照看好范玉!”   石怀远:“……”   范玉低头轻笑。   再抬头时,马蹄声和着那道紫衣铠甲的身影,一道消失在眼前的冰天雪地里……   不过霎那,马蹄溅起的冰霜里,已经藏了牵挂。   ***   林北大营中。   从乌素太出现开始,林北关边的局势便紧张起来。   这几日,余亚也从中营赶来,同沈辞一处在后营商议对侧,乌素太先是让阿里克帅军试探,而后大军压境,是要开始大举进攻林北,犯燕韩边境。   燕韩同巴尔之间,势必有一仗,只是早晚问题。   林北驻军处昨日已经收到天子手谕。   林北的粮草和一切军需物资都已备齐,将由范玉监察运送至林北。巴尔入侵,天子要林北驻军权力反击,驱逐巴尔。   主帐中,沈辞同余亚,周世俊,郭子晓以及林北主要将领一处,细看林北附近的作战地形图。   沈迎也在其列,“我以商队的名义,在回音谷,尹敛山等地穿梭过,见到过巴尔人在这几处的部署,因为是混在巴尔商队中,所以巴尔未必细究,但这几处,看似不是关卡,实则巴尔都屯了重兵,因为地形复杂,不易觉察,我猜测,这里应当是他们的粮草储备地……”   旁人并不知晓沈迎身份,只知晓他是朝中派来的参军,很熟悉巴尔一带情况。   余亚环臂,“很有可能,早前谭进还在的时候,乌素太就会尽量避免同谭进正面冲突,也用过牺牲很大一批军中精锐的做法,绕后烧毁林北驻军的粮仓。一度将谭进和林北驻军逼至绝路,那次是刘老将军帅军突袭,才解了燃眉之急。乌素太不打无准备的仗,他同谭进是老对手,尚且小心翼翼。这次换成将军,他不熟悉将军的战术,势必会更谨慎。”   沈辞也道,“囤积粮草,那是准备打持久战,余将军,我记得你说过,乌素太的打法是快,稳,准,所以他要打的都是有把握的仗?”   余亚颔首,“是,乌素太虽然是巴尔的大云可多,但是他很谨慎,也从不贸然,比旁的将领都很稳妥。”   沈辞叹道,“那就有意思了,用兵这么谨慎一个人,不打没有准备的仗,战术又稳妥,不冒进,但这次却连粮草都提前备好了,他是有什么凭借?”   沈辞这么一说,余亚,郭子晓,周世俊等人也都反应过来。   是啊,怎么没想到这处。   沈辞看向沈迎,沈迎也正好抬眸看向他。   沈辞忽然想到,陈宪!   陈宪手中一定有阿翎的把柄,也有凭借,所以陈宪也好,乌素太也好,笃定这次陈宪这次回京,会搅得京中天翻地覆,燕韩会内乱,无暇顾及。更有可能,对方甚至还算计到如果京中出事,他会放弃林北,直接带兵回京,千里救援。   所以在乌素太看来,这一仗打到关键时候,燕韩京中内乱的风声就会传来,林北驻军的主将和驻军精锐都会驰援,而林北边关最多只会剩些老弱残兵,乌素太才会认为这一仗一定会赢,囤积粮食,是为了趁驻军回京救援之际,尽快长驱直入。   乌素太的野心根本就不在林北,而是在林北以南更广阔的区域。所以乌素太有耐心让阿里克来试探他,因为他要试探的不仅是他的战术,还有他的性子,判断,这一系列的综合反应。   乌素太是个难啃的骨头。   沈辞深吸一口气。   又忽然想起立城边关,若不是早前哈尔米亚的事情妥善处置,眼下燕韩真可谓内忧外患,陈翎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所以如今边关局势才不像想象中的这么糟糕。   陈翎让他守好林北,那就是京中她能应对。   他信她。   ……   大营中,赵伦持看向韩关,“韩将军,你还好吧?”   韩关轻嗯。   赵伦持叹道,“真没事?”   韩关原本是趴着,眼下回头看他,“要不,你被砍一刀试试?”   赵伦持语塞。   韩关看他,“我说你愁眉苦脸做什么?”   赵伦持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沈将军让我当近卫,现在又让我照看驻军中的一个老人家,我是来当驻军的,又不是来当近卫的。”   “呵~”韩关笑起来,“别看不起护卫,我给你说,我和老郭早前都是将军的近卫!你想想你是近卫,将军的作战策略,权衡取舍,你不必比旁人清楚?学到的也多啊,好多人想要这个机会都没有,你以为都想近卫的都是为了攀附将军?”   赵伦持早前没这么想过,眼下,又道,“可是,他现在又让我去照顾驻军一个老兵。”   韩关撑手笑了笑,“以我对将军的了解,他若是让你去,这个老兵肯定有过人之处,他想护着,也觉得你能学到东西。”   “真的?”赵伦持倒从未往这处想过。   韩关重新趴下,“爱信不信。”   赵伦持无语,“不是,我是在想,沈辞他为什么要帮我?凭什么帮我?”   话音未落,赵伦持脑袋上挨了一顿重拳,“疼疼疼!”   赵伦持捂头,韩关爆锤之后哼道,“将军的名字是你这么叫的!没规矩!”   赵伦持微恼。   韩关又看他,“你不是问将军为什么帮你吗?”   赵伦持点头。   韩关认真道,“扶贫啊。”   赵伦持彻底无语。   韩关伸手揽上他肩膀,“小赵我给你说,将军让你做什么,你做就是了,就算是近卫也得上战场,也要杀敌,别矫情了,啊,听话!”   赵伦持推开他的爪子。   ***   转眼快至年关了,各处往来的马车在减少。   腊月天,风雪大,若是路上有迟了也不能保证能赶在年关回京,与其年关在路上,不如等年后。   宁姿的马车陷在被大雪遮掩的坑里,侍卫和仆从尝试过几次,都抬不出来,人手太少,小厮和护卫有些急,   倒是宁姿语气淡然闲适,“没事,等等往来的人吧,总要有人要路过,等人来了再请人帮忙。”   周围的人送了口气,“小姐到马车中等候吧,外面天冷。”   宁姿应好。   马车中有炭暖在,不会太冷,宁姿叮嘱了声,“若是等的时间太久,还有备用的碳,你们烤烤火。”   “是。”侍卫和仆从应声。   宁姿回了马车中,安静翻着书。   马车中的碳暖烧得哔啵作响,宁姿披着厚厚的披风在,也不冷,正好可以清净看书。   稍后也有零星几个过往的行人,但都不怎么抬得动。   宁姿这辆马车,木头沉重而厚实,也安稳,就是太重了。   等了稍许,马车也没抬出来,马车外天寒地冻,侍卫和仆从都烤起了火。其实京城也不远了,若不是大雪没膝,她也是可以步行过这一段的。   “小姐,可以上前去寻人?”仆从问道。   “再等等吧,实在不行再去。”宁姿应声,仆从应是。   马车中的翻书声传来,天色也过了晌午,仆从正担心着,忽然听闻连串的马蹄飞溅声。   这声音,来得至少能有二三余人。   仆从和侍卫心头微舒,当即有人在官道中挥手,拦下对面的人。   来人果真停下,宁姿听到马车外有说话声,而后是不少人跃身下马的声音,是寻到人帮忙了。   宁姿也听到脚步声上前来,宁姿刚伸手撩起帘栊,正好见仆从在外拱手,“小姐,是建平侯。”   宁姿的目光落在盛文羽身上,不由笑了笑,“这么巧?”   盛文羽话不多,“下来吧。”   宁姿从善如流。   马车陷入坑里,盛文羽搭手扶了宁姿下马车。   宁姿下了马车,见到盛文羽这一路随行的驻军有三四十余人,要抬马车出来不是问题了。   宁姿在一旁看着。   “一二三!一二三!再抬!”有人指挥,很快,就将马车抬出来。   这还是大雪的缘故,若不是,应该更快。   “等等,检查下马车。”盛文羽吩咐。   当即,随行的驻军开始仔细检查马车,从车身到车底,车头到车位。   盛文羽同宁姿道,“坑有些深,不知道马车有没有问题,而且陷雪里有些时候了,检查下好。”   宁姿点头。   稍后,果真检查的驻军不断伸手敲击马车底部横梁,再三确认后折回,“侯爷,宁小姐马车底部的横梁差不多断了,但因为木质结实不容易看出来,在雪水中腐蚀了许久,路上怕是行不了多远就会断裂,不安全,马车应当不能用了。”   宁姿意外。   盛文羽亲自上前看了看,宁姿在原处,等盛文羽折回,温和问了声,“会骑马吗?”   宁姿坦然不会。   盛文羽迟疑。   宁姿温声道,“你不是也要回京吗?你先回去京中,届时帮我叫辆马车就好,我这里有人,碳暖也足,多等些时候。”   盛文羽看了看她,又朝一侧的副将道,“去吧。”   副将应是。   盛文羽是让副将先带人打马回京了,他留下,“我留下同你等,京中也不远,留你一人在此处不安全。”   “不耽误你吧?”宁姿问。   盛文羽摇头,“不,还有时间。”   宁姿笑了笑,有人还是同以前一样,做得多,话很少……   马车虽然不能上路了,但眼下燃着碳暖倒还可以御寒。   宁姿在马车内看书,盛文羽看着窗外出神。   过了许久,去的人还未折回。   晌午一过,似是又降温了,马车中燃着碳暖也比早前冷太多。   仆从和侍卫都在马车外搓手,宁姿看书认真,先前还没感觉,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由寒颤。   盛文羽摘下大氅,“披上吧。”   宁姿看他,他已经起身,下了马车,“我去看看。”   应当是见她冷,大氅内还带着温度,是怕她尴尬,所以他下了马车。   宁姿笑了笑,盛文羽性子稳妥,也周全,同沈辞那个闯祸精不一样。若是今天马车陷在这里的人是陈翎,盛文羽还是会这样,但沈辞会直接将人扛走,不,背走也有可能。   陈翎一直记得,沈辞在大雪中背了她三天。于陈翎而言,闯祸精是不同。   宁姿再度笑了笑。   ……   等回京中,都已经入夜了,但好歹马车来了,他们二人也都平安抵京。   城门值守的禁军例行检查,撩起帘栊,见是盛文羽和宁姿,连忙躬身,“侯爷,宁小姐!”   “嗯。”盛文羽轻声。   等入了城中,盛文羽同宁姿道,“我要入宫见陛下,你先去驿馆吗?”   “我也去。”宁姿应声。   马车从城门往宫中方向去,盛文羽喷嚏了两声,应当是早前在途中的时候,将大氅给了宁姿,他自己下了马车着凉了。   眼下接连喷嚏两声,仿佛也有些鼻塞。   “盛文羽,你没事吧?”宁姿问起。   盛文羽摇头,“没事,小风寒,但别传染你了,我去马车外。”   盛文羽言罢,起身撩起帘栊,到马车外与车夫共骑。   宁姿看向他背影,实在好奇,陈翎怎么会喜欢沈辞,怎么都应该喜欢盛文羽啊。   宁姿轻叹。   ……   隔了些时候,行至宫中。   腊月二十九,朝中已经休沐了。天子在朝阳殿同太子一处,盛文羽和宁姿便直接去了朝阳殿。   到朝阳殿的时候,陈翎正在朝阳殿陪阿念一道写念字。   “你们两人怎么一道来了?”陈翎没想到过。   阿念也惊喜,“建平侯!宁姨!”   孩童心性,见了宁姿也不写字了,放下笔就往宁姿身边跑。   阿念同宁姿熟络些,唤得宁姨;但唤盛文羽是建平侯。   阿念这样可爱的孩子谁能拒绝?   阿念扑上前,宁姿一面抱起他,一面同陈翎道,“在路上的时候,马车陷到坑里了,盛文羽正好回京路过,就一道来了。”   “那倒是巧。”陈翎应声。   盛文羽拱手,“陛下,殿下。”   “好了,阿念,别让宁姨抱你了,你这么重,你宁姨抱不动。”陈翎知晓阿念如今有多沉。   宁姿没抱习惯孩子的,吃不消阿念这坨小石头。   宁姿笑,“殿下,我是真抱不动了。”   “坚持坚持。”阿念鼓励。   陈翎和盛文羽都没忍住笑。   “阿念。”陈翎又唤了一声。   阿念这才道,“宁姨宁姨,那你放我下来吧~”   宁姿照做。   “你是稀客。”陈翎同宁姿一道说话,“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朕让人去接你?”   宁姿笑道,“祖父让我来看看陛下,怕陛下兴师动众,所以没敢劳烦……”   另一处,阿念眼巴巴看向盛文羽,盛文羽也看他。   良久,阿念忽然开口,“盛叔叔。”   盛文羽连忙拱手,“殿下,末将不敢。”   君臣有别,对方是太子。   阿翎皱了皱眉头。   陈翎同宁姿回过神来,宁姿心中轻叹,盛文羽老实从来不占便宜,但要是沈辞肯定一口黏上去,不对,他是闯祸精的儿子。   盛文羽风尘仆仆入宫,应当是有话同陈翎说,宁姿上前,“我陪殿下写字?”   她刚才就看见。   “好!”阿念伸手牵宁姿。   盛文羽则同陈翎一道在苑中踱步,“一路顺利吗?”   “顺利。”盛文羽应声,“事情都办妥了,陛下烦心。”   陈翎颔首,“你办事,朕一向放心。”   盛文羽看她。   “这一趟途径丰州,见过老夫人和盛妍了?他们可还好?”陈翎问起。   “见过了,劳陛下挂记,都好,也都惦记陛下。”   陈翎颔首,唤了声,“启善。”   启善拿了锦盒上前,盛文羽接过,陈翎笑,“你看看我找到什么了?”   盛文羽打开,“护手?”   陈翎温声,“像不像在东宫的时候,方四平和沈辞弄丢的那个?”   盛文羽也笑,“像。”   许是想起早前的事,盛文羽眸间都是温和,早前在东宫的时候,他同方四平和沈辞看,他有一双可珍贵的护手。   方四平和沈辞前来围观,非闹着一人带一个玩。   后来游湖,掉湖里,怎么都没捞到。   方四平和沈辞哄了他好久。   都是早前的事,如今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殿下还记得?”盛文羽眸间笑意。   “记得。”陈翎应声。   东宫的事,她都记得。   “新年好,少逢。”陈翎提前问候,明日是年关,盛文羽不方便在宫中,后日就是当年初一了。   盛文羽沉声道,“陛下放心,都准备好了,臣等会一直在天子身侧。”   看着盛文羽的背影,陈翎想起初到东宫的时候,那时候的她还是会因为小事哭,盛文羽会安静陪着她;但那时候的沈辞,会问她,谁欺负你了,我揍他去!他看向沈辞,沈辞又笑,走,翻墙去吃糖葫芦,走不去盛文羽?   盛文羽恼火看他。   最后三人翻墙,一人拿了一串糖葫芦吃。   回来的时候看见陈宪了,盛文羽和沈辞两人驻足。   沈辞同她道,“殿下,这里稍等,哪儿都别去。”   她应好。   不多时,沈辞和盛文羽跑来,走走走!   带上她就一道跑。   后来的后来,听说陈宪被人揍了,揍得鼻青脸肿。   陈翎莞尔。   ***   年关时候,宫中处处张灯结彩,年味浓了。   阿念很高兴,因为今年宁姨也在宫中一道过年,而且,年夜饭竟然是吃火锅!   阿念新奇。   “红红火火嘛,是不是,小阿念?”宁姿笑。   阿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宁姨说的都是对的!”   陈翎知晓他最会哄人。   而且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哄法……   陈翎今日看了一日了。   难怪连陈修远都能被他拖下水,一抱他就是一整天。   一侧,阿念正同宁姿说着他也想喝喝果子酒。   陈翎前一刻还在想阿念的功底也不知从谁那里学的,下一刻便想到沈辞,那不奇怪了……   只是忽然想到沈辞,便也想到年关了,不知沈辞那处如何了?   ***   林北的年关,天寒地冻,冷得人都要冻僵了,尤其是埋伏在冰雪中的时候。   “还行吗?”沈辞看向父亲,眸色有些担忧。   “放心吧,老当益壮。”沈逢时早前受过伤,怕寒,虽然到了林北莫名一身病痛就好了,但也冷得直哆嗦。   沈辞无语,“说好的,就打两刻钟!两刻钟一到,就到后方去。” 第135章 初一宴   “好好好!”沈逢时忽悠。又不是没上过战场,沈逢时心中清楚得很,等打起来了,就谁都顾不上谁了。   沈辞又朝一侧的赵伦持道,“看紧他,他要是在战场上超过两刻钟,你就把他扛走。”   赵伦持:“……”   沈辞又道,“他要不走,你就把他揍晕了再扛走!”   赵伦持:“……”   赵伦持不免腹诽,这都是些什么活儿。   稍许,沈逢时见旁人都没留意这处,就连赵伦持也没留意,沈逢时又道,“你儿子和媳妇儿都在京中,你真不回京帮你媳妇儿?”   忽然冷不丁这么一句,沈辞吓一跳,而后恼火看他。   沈逢时笑。   沈辞应道,“她不需要我帮。”   沈逢时看他。   沈辞继续道,“她信我,我就替她守好边关。”   沈逢时叹道,“那可是谋划啊,陈宪肯定有备而去。”   沈辞应道,“我也信她,我们各自都有各自要做的事,将身后交给对方,和战场上一样。”   沈辞说完,沈逢时不由笑了笑。   一侧,传令官上前,“将军,乌素太的队伍还有五里。”   沈辞颔首,“让所有人准备。”   “是。”传令官应声去做。   沈逢时也深吸一口气,早前那次沈辞并不知道他也在军中,眼下这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上阵父子兵。   他毕生的心愿,算实现了……   沈逢时想起第一次同沈辞的祖父一道上战场的时候,那时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那时他不知道父亲的激动,只知道自己的忐忑。   但眼下,他忽然体会父亲当时的心境。   “将军,来了。”身侧,郭子晓提醒。   沈逢时也看向山下,屏住呼吸。   “准备。”沈辞吩咐,“推石头!”   话音刚落,所有的人一起往下推石头。顿时,数不清的石头从山上滚下,朝峡谷中碾去。   轰隆隆,犹如雷鸣。   沈逢时心中激动。   沈辞再吩咐“上弩!”   瞬间,身后是“嗖嗖”的强弩上弦的声音。   “射!”刚被滚落的石头将阵型冲散,巴尔骑兵都散作一团,根本不能聚在一处架盾牌,这时候的强弩便极具杀伤力。   沈辞起身,朗声朝山谷中道,“林北驻军听好取乌素太首级者,赏金千两,封官进爵!驱除巴尔,还林北安宁!”   霎时间,都是周围林北驻军的振臂呼声不知道多少人!   这样的声音仿佛撼天动地。   山谷中的巴尔铁骑纷纷惊慌。   沈辞低声朝传令官吩咐,“叮嘱下去,今日的主要目的是试探乌素太,目的一达到,所有的人都不要恋战。”   “是!”   “冲啊!”郭子晓已经带头。   沈辞转眸,父亲早就跟着郭子晓冲入了战场中。上阵父子兵,从他幼时起,爹就盼着这一日,终实现了。   ***   年关烟火在夜空绽放,陈翎带着阿念一道。   阿念在她怀中已经睡熟,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小小的脸蛋靠在她怀中,睡得安稳踏实,脸上还挂着笑意。   年关烟火便是过了子时了。   陈翎吻上阿念额头,“新年好,念念,你又大一岁了,娘亲希望你平安健康,无忧无虑。”   阿念许是感觉到暖意,往她身边又蹭了蹭,靠得更近了些。   陈翎想起他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小的一个,还皱巴巴的,是怎么一晃眼,他就忽然一点点长大了,让人措手不及的……   陈翎鼻尖蹭上他鼻尖,小糯米丸子身上暖暖的,但鼻尖却是凉凉的,“念念,爹爹和娘亲都爱你。”   也希望你爹爹,平安顺遂。   陈翎抬头看向窗外,年关烟花已经临近尾声。   陈翎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枚同心结,温声道,“新年好,自安哥哥。”   陈翎也躺下,将同心结放在枕侧。   ***   翌日晨间,陈翎早起。   今日是初一宴,京中百官都要携家眷入宫拜谒,在外的封疆大吏和有爵位的世家也要轮流入京,是一年中,比中秋宴更热闹的日子。   今日于她而言,也有最重要的事情要应对。   陈翎看了看怀中的阿念,照旧吻了吻他额头,而后起身,从朝阳殿回了寝殿。   寝殿中,贴身的宫女服侍陈翎更衣。   明黄色的龙袍,上绣日月星辰十二图案,并九条金龙龙纹,是所有龙袍中正最正式的,除祭天之外,只有在每年的大礼,初一宴和中秋宴的时候,会着此龙袍,象征隆重,庄严,和天子威仪。   在祭天大典和大礼时,再需配上十二玉藻旒冕。   今日是初一宴,京中百官会携家眷入宫拜谒,天子后宫空置,所以不会分前朝和女眷,都统一在宫中的喜阳殿召见。   殿中为新年拜谒,天子会同臣下及家眷随意话新春,不算正式场合,只会在今晚正宴时佩戴旒冕。   整套龙袍极其繁琐,耗时很长才穿戴整齐。   等龙袍加身,天子的威严气度顿现,启善等人都躬身,避开天子视线。   陈翎这处穿戴周全,方嬷嬷也领了太子前来。   阿念也换上了初一宴时的太子礼服。   小小的,却精神奕奕,整个人既聪明机灵,又比同龄人多了几分稳重。   “儿臣见过父皇,祝父皇新年诸事顺利,龙体安康,燕韩国运昌隆,国泰民安。”阿念拱手,小大人一般,流利说出。   “赏。”陈翎说完,启善笑眯眯上前,“殿下收好了。”   阿念接过,再度躬身,“儿臣谢父皇!”   整个过程有模有样,是懂事了。   等仪式走完,才又抬头,一双清亮的眼睛机灵得转了转,语调也换了一番,“父皇父皇,新年好!”   启善和方嬷嬷,以及殿中侍奉的宫女和内侍官都忍不住掩袖笑了笑。   小殿下总是如此,也惯来招人喜欢。   天子自然不恼,只是温声叮嘱道,“今日的初一宴很重要,不要到处乱跑,要听启善和方嬷嬷的话,还有,要同小五和旁的禁军侍卫一处,不可以脱离他们的视线,记住了吗?”   阿念听话点头。   太小的时候,初一宴他没印象,但去年的初一宴他还是记得的,父皇没有叮嘱过这么多,阿念小脑袋歪了歪,看向一侧的小五和山海。   陈翎也看向小五,“小五,照看好太子。”   半年左右的时间,小五已经熟悉宫中了,也比早前更沉稳,“是,陛下!”   “走吧。”陈翎说完,云池撩起帘栊,迎了天子出殿。   龙撵已经备好,陈翎上了龙撵。   阿念跟着上了之后的轿撵。   喜阳殿就在御花园中,喜阳殿周围都是腊梅树,到正月时,腊梅飘香,赏雪赏梅都可以,让人心旷神怡。   下了轿撵步行入殿中。   山海同阿念在一处,山海悄声道,“我还没见过初一宴呢~”   阿念也轻声,“初一宴很热闹,人很多,但是要坐很久,山海哥哥你要是站不动了,你就偷偷告诉我,我们就找小五,说要去如厕,然后就可以暂时离开殿中。”   “啊?”山海感叹,“殿下要一直坐着呀?”   阿念嘟嘴点头,“嗯,还要坐端正,不能随便讲话,父皇问起要大话,旁人问候也要还礼,做储君要有做储君的礼仪……”   陈翎走在前面,听着身后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话。   喜阳殿正殿内,内侍官早已打点妥当,殿中烧着地暖,窗户开着透气,能看到苑中的腊梅和雪景,也能闻到腊梅幽香,并着殿中的檀香与龙涎香混合在一处的味道,沉稳也庄重。   小五眼下在太子身边做近卫,这样的场合也是第一次见。   从晨间很早开始,就陆续有官员携家眷入殿,向天子和殿下拜谒新春。   先是有爵位的公侯伯爵,而后是朝中要员,其实朝臣入殿中拜谒和祝福的话都差不多,倒是天子更根据来的人不同,问起他们家中近况等等,才显得对朝臣的重视。又因为有女眷在,也要一并顾及。   稍许之后,不说阿念和山海,就连小五都跟着偷偷打起瞌睡。   京中官吏诸多,还有不少外地入京的朝臣,晌午前见都见不完,中午午歇之后还要继续。陈翎见阿念和山海两个孩子快坐不住,小五也困,摆摆手唤了启善上前。   “陛下。”   陈翎轻声道,“让方嬷嬷带几个出去吧,不用在这里作陪了。”   “是。”启善会意。   很快,陈翎还同威宁侯说着话,余光便见阿念几个来了精神。   陈翎心中轻叹,但面上还是神色泰然,也朝威宁侯夫人说道,“夫人日后也常来宫中走动才是。”   威宁侯夫人福了福身,“谢陛下。”   终于等到威宁侯和夫人拜谒完,方嬷嬷带着阿念几人出了殿中,方才做了这么久的样子,也够了。   陈翎自己都有些腰酸背疼。   云池在殿外高声:“建平侯到。”   听到是盛文羽,陈翎松了口气。   盛文羽入内,“微臣见过陛下,恭贺陛下新春大吉,龙体康健,燕韩国运昌隆……”   “好了,让朕歇歇,赐座吧。”陈翎没等他说完。   盛文羽罕见笑了笑。   “别说话,一句话都别说,让朕清净些。”每年的初一宴,陈翎都份外头疼。   ……   小五在朝阳殿苑中看着阿念和山海在一处玩。   每日见着倒不觉得,今日忽然见到旁的官吏携家眷入内,看到小一些的孩子,才觉得殿下和公子这半年都高了一头,等将军回来见到,肯定会很惊喜。   小五轻叹。   他也想将军了,好像从到军中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同将军分开这么长时间过。   小五看着正在爬树的阿念和山海,又叮嘱了声,“殿下,公子,小心些。”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殿下的!”山海朗声。   周遭除了小五还有其他禁军,两人不会有危险,但听到是山海这句话,阿念还还是咯咯笑着,“山海哥哥最好了。”   小五也跟着笑起来。   将军看到殿下和公子这么要好,一定很高兴。   新年啦,希望将军早日凯旋。   也希望,今日一切顺利,诸事平安……   小五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来。   ***   终于,陈翎这处熬到了晌午。   但朝中官吏拜谒也才过去了一半,午歇之后还会有下午这一轮。   今日京中的官吏都会入宫,宫中排查森严,入宫的时间也会拉长,这样也是为了避免官员携家眷都在同一时间涌入,所以早前启善便同礼部一道安排好了名册和时间。   眼下午歇时,启善对照着名册来,也告诉陈翎剩余的还有多少人。   陈翎心不在焉轻嗯了一声。   启善也知晓天子今日心思不在这处。   宫中没有安排晌午正宴,天子午歇后,下午还要继续见旁的官吏。   午歇时,方嬷嬷入内,见陈翎在看那枚同心结。   “陛下。”方嬷嬷福了福身。   “方嬷嬷,你来。”陈翎唤了声。   方嬷嬷上前,陈翎将那枚同心结交给方嬷嬷,方嬷嬷接过,不解看她,“陛下?”   陈翎温声道,“方嬷嬷,替朕先收好。稍后宫宴开始一刻钟,想办法带阿念离席,今晚不会太平,虽然都安排好了,但还是不想阿念冒险,身处其中。”   “陛下,这是……”方嬷嬷轻叹。   陈翎继续道,“宫宴之后,你带阿念和山海去朕的寝殿,让小五带人守好。朕已经交待过小五了,安排人在朝阳殿还有寝殿内埋伏,这些都是紫衣卫的人,只听小五的话。寝殿有通往宫外的密道,用一次就会隔断,万不得已不要用,云池清楚在何处。”   “老奴记得了。”方嬷嬷应声。   陈翎轻声,“虽然应当不会有意外,但方嬷嬷,若是万一,你就带阿念去见沈辞,把这枚同心结给他。”   方嬷嬷眼眶微红,“不会有事的陛下,早前怀城那么乱,陛下和沈将军都安稳过来了,眼下陛下运筹帷幄,不会有意外的。”   陈翎莞尔,安慰道,“朕知道的,方嬷嬷,阿念还小,朕怕他吓倒,替朕照看好他,有你在,朕放心的。”   方嬷嬷颔首,“陛下放心,老奴万死不辞。”   方嬷嬷话音刚落,殿外的脚步声传来,轻巧,零碎,是两个孩子的脚步声。   “父皇父皇!你找我!”阿念笑嘻嘻扑到陈翎跟前。   陈翎见他额头都是汗水,还喘着气,陈翎问道,“做什么去了?”   “爬树!和山海哥哥一起。”阿念也不避讳。   “怎么出这么多汗?”陈翎给他擦了擦。   阿念道,“同小五说了,回殿中方嬷嬷给我换,不会着凉的,父皇放心吧。”   陈翎点头,“阿念,父皇有事同你说,你要认真听好。”   阿念点头,“念念知道了,父皇你说。”   陈翎绾过他耳发,温柔道,“阿念,今晚宫宴,方嬷嬷会带你和山海,还有小五半途离席,父皇在殿中有事要做,不同你一道。可能时间有些长,同上次在怀城一样,也会有乱党,父皇不在你身边,你要保护好自己,要好好听方嬷嬷的话,也要寸步不离跟着小五,知道了吗?”   阿念已经懂事了,陈翎如实同他道起,没有隐瞒。   这样,稍后有动静,阿念也不会惊慌失措,或是害怕。   阿念诧异,“父皇,是和上次一样吗?”   阿念其实记得很清楚,也知晓上次什么意思。   陈翎安慰,“一样,也不一样。一样的是,我们都要小心谨慎,保护好自己;不一样的是,这次我们在宫中,也有准备,身边的人会保护好你,期间可能会有惊险,但你要听方嬷嬷和小五的话就会没事,记得了吗?”   阿念点头,“念念记得了。”   陈翎伸手拥他,“阿念,不怕,虽然父皇不同你在一处,但父皇也在宫中。”   阿念继续点头,“父皇,念念不怕的。沈叔叔说过,男子汉要勇敢,念念是男子汉,念念会勇敢,念念会和方嬷嬷,小五,还有山海哥哥一处,如果害怕,就闭眼睛数数,以前念念只会从一数到十,现在念念能数到一百了!”   看着阿念听话懂事的模样,陈翎心中微暖。   “阿念,过了明日就好了。”陈翎吻上他额头。   陈翎很少会在他睡觉以外的时候吻他额头,这次是例外,但阿念很喜欢,也笑起来,“父皇~”   陈翎揽紧他,“父皇知道了,男子汉会勇敢。”   阿念咯咯笑起来。   ……   很快,午歇的时间结束。   陈翎重新回了喜阳殿,继续下午的新春拜谒。   晨间入内的大都是品阶高一些的官吏,陈翎需多花心思应对;但下午入殿中的,品阶陆续低了下来,陈翎应对起来也会轻松些。   阿念也同晨间一样,出来做了会儿模样,而后就同山海一道出去玩了……   过了晌午,陈翎不似晨间那么困。   也因为离晚间的宫宴越来越近,陈翎反而更加精神。   黄昏降临,宫中开始陆续掌灯,宫宴也在夜色中慢慢拉开帷幕。   殿外禁军值守,殿中都是说话声,热闹无比,也都在等候着天子驾临。   等到吉时,启善入内,高呼,“天子至。”   殿中忽然安静下来,纷纷起身,朝着殿上躬身拱手,家眷颔首,高呼,“陛下万岁。”   陈翎在高呼声中落座,“众卿平身。”   “谢陛下!”殿中的声音洪亮,再抬头时,见大殿之上,天子和太子都已落座。   天子身上还是那身明黄色的龙袍,只是加带了十二玉藻冕旒,显得更加庄严。太子还是白日里的那身太子礼服,端庄得坐在天子一侧的宴几旁。   “赐座。”陈翎说完,殿中朝臣和家眷纷纷落座。   陈翎率先开口,“这一年,众卿辛苦了,怀城之乱平定,国中迎来太平安康,去年户部重理国库,国中粮仓富足。不仅户部,其余各部也都让朕欣慰。朕亦相信,明年有诸位爱卿在,燕韩一定会迎来盛世。”   “陛下盛明”殿中重新起身齐呼。   陈翎举杯,“这一杯,朕先饮为敬,恭贺新春。”   众人也纷纷举杯,“恭祝陛下与殿下新春大吉,国泰民安。”   一时间,君臣共饮,其乐融融。   待得天子手中杯盏放下,启善高声,“宫宴启,奏乐,起舞。”   启善言罢,宫中的舞姬入内。   殿中的鼓瑟吹笙也都开始。   一时间,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这是让朝臣同乐的时间,临近宴几前后左右的官吏家眷都在相互举杯祝贺,也说着话。   殿中气氛热烈,一派新春气息。   盛文羽看向殿上,只见太子伸手,端起杯盏朝天子敬酒。   天子笑,同太子一道饮尽。   大殿之中,不乏有朝臣赞叹,天子同太子父慈子孝,是盛世之兆啊!   这可不是吗?天子是明君,太子由天子教导,日后也一定贤明。   盛文羽听着,没有说话。   很快,将至第一曲歌舞尽头,太子再向天子敬第二杯酒的时候,不知为何酒杯没握稳,洒了自己一声,连忙起身请罪。   天子温和,只让方嬷嬷带了太子暂离去换身衣服。   今日的宫宴要很长时间,太子年幼,在宫宴中也待不了多久,但眼下才开席,衣裳湿了,换一身还要回来的。所以太子离席,殿中大都看了一眼,没有多少人关注。   等太子离席,小五也跟着一道离开。   ……   大殿外,戴景杰才带人完成了今晚的第一轮巡防,正好遇到关书博。   戴景杰交待一声,“都准备好,马上第二轮巡防,其余的人,留在殿中和殿外守着,都看紧些。”   “是!”禁军偶读听令。   关书博上前,“第二轮我去吧,换你守着殿中。”   戴景杰笑,“哟,怎么了,见人家在殿中喝酒,你没喝到,正闹心着是吧。”   “你什么都知道!”关书博拍了拍他肩膀,“就是站久了,活动活动筋骨,下一轮你再看巡防,我看殿中,这一轮,我带人去巡防。”   “成!”戴景杰应声。   戴景杰看着关书博的背影,稍许,才又转头看向殿中。只见殿中,正是方四平端着杯盏滔滔不绝恭维着,口中都是盛世明君,天地可鉴,百姓归心,天降福泽之类。   这张嘴!   国中简直无人可以匹敌,戴景杰摇了摇头。   再转眸,见夜空中有烟花升起。   今日大年初一,燕韩国中也有大年初一继续放烟花的习惯,应当是城中的百姓在祈福。   戴景杰继续看向殿中。   ……   关书博看了看空中的烟花花色和数量,心中约莫有了数。   等到宫门处,值守的禁军拱手,“关将军!”   关书博颔首,“我来看看,没什么异样吧?”   “回将军,没有!”值守的禁军首领应声。   关书博应好。   这处的禁军大约两百余人,关书博目光扫过其中几人,很快,禁军中忽然有一半以上的人拔刀,刺向身旁的人。   “你,你们……”禁军首领连同其他的禁军都诧异看向身侧的人和关书博,不甘倒下。   有人手中的信号弹还来不及发出,就被关书博踩灭。   有禁军上前,缓缓打开宫门。   遂即,空中的烟花也变了颜色,这是入城的记号。   开始了,今晚,京中该变天了,关书博转身折回。 第136章 谁给你们胆子了?   等关书博回到殿外时,殿中的歌舞又过了两轮,酒也过了三巡,有些喝得急的官吏,都已有些微醺。   “怎么样,都安稳吗?”戴景杰问起。   “都安稳。”关书博面色如常。   “那就好,宫宴过一半了,再有一半就结束了,你我也可以好好歇歇了,近日都在忙着今日之事。”   关书博附和,“是啊。”   宫宴的巡防一般是两轮连在一处,然后中途会暂歇一刻钟时间,再启动交叉巡防。眼下正好两轮过去,天又冷,戴景杰和关书博都在殿外。   “你去殿内吧,你这两日风寒,别一直吹风了,我在殿外守会儿,稍后同你唤。”关书博体恤。   戴景杰叹道,“好兄弟!”   等戴景杰入了殿中,差不多又过了半刻钟,有禁军侍卫上前,在关书博身侧附耳,“将军,都借故论调到别处了,再隔一刻,殿外及附近差不多都能换成了自己人。”   “好。”关书博轻声,“继续小心盯着。”   “是!”   关书博目光看向殿中。   殿中尚有禁军的精锐在,虽然天子身边那二三十余个近卫都跟了沈辞一道北上,但当下殿中的禁军精锐也不可小觑,这些人都只听令于天子和戴景杰的。   沈辞信赖戴景杰,戴景杰的祖父曾是天子近卫,所以最精锐的这批人都掌握在戴景杰手中。眼下殿中至少还有两百余个禁军在,若是起了冲突,光是凭借殿中的禁军精锐和地形,天子也能撑一段时间。   这是宫中情况。   城中,紫衣卫里有半数都跟着曲边盈北上押运粮草去了,留在京中的不足万人。   今日宫宴,禁军和紫衣卫协防。   布防安排是他做的,他将紫衣卫都循着时辰支开了城门处,眼下城门口都是自己人。   今晚他不仅握有禁军中的半数人,还有克州驻军会入京。   宫中应当尽在掌握。   关书博还是叮嘱了声,“不要掉以轻心。”   “是!”   片刻,关书博似是想起什么,又朝殿中看了看,没见太子身影,便寻人问道,“太子呢?”   身侧的人应道,“太子方才弄湿了衣服,就再没回过宴席中,应当不会有问题吧?”   应当不会有人发现他们行径,关书博谨慎,“小心为上,带人去朝阳殿看看,先把太子抓起来,天子看重太子,可做把柄。”   “是!”   再隔了大约两炷香时间,关书博听到动静,转身看向远处,只见远处都是手臂上绑了绿色丝巾的禁军入内,关书博明白都是自己人。既然这些人已经到殿外了,说明克州驻军已经入城了。   关书博也按紧佩刀入了殿中。   殿中正在歌舞声中,朝臣也在相互敬酒,关书博目光看向宴席中位置靠前的寇国公,寇云天这处。   寇云天也看到关书博朝他颔首,寇云天会意。   等眼下的这曲歌舞结束,殿中也就陆续安静下来。   每轮歌舞结束,都会有人借着空隙说些恭贺新春的贺词等等,前一轮是方四伏。方四伏的嘴会说,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同方四伏争。   这一轮的时候,原本不少朝臣想起身的,但见寇国公起身,旁人都迟疑,然后纷纷坐下。   寇国公年事高了,早就退养在家了。   而且是先帝亲封的国公爷,在朝中地位很高,这次也是因为初一宴才入京的。   天子也很尊敬寇国公。   寇国公早前在朝中说话,也是掷地有声一类。   眼下,见寇国公起身,殿中瞬间安静下来。   “陛下,如今燕韩太平盛世,不知,老臣能否谏言哪?”寇国公不是言官,如此说,朝中都觉得是自谦。   陈翎笑道,“自然,寇国公您说。”   寇国公踱步至殿中,朝着天子躬身拜了拜,而后拱手,老态的声音道,“陛下,原本今日是初一宴不合适谏言,但老臣想,初一乃开春第一日,正是万物复苏之际,恢复清明正当时。”   陈翎温和,“寇国公说的是。”   殿中也跟着纷纷露出笑颜,并着赞许声。   天子算明君了,沈辞之事后来在林北与巴尔冲突爆发之后来看,天子做得没错,跟勿说早前御史台如何在朝中谏言,天子都未打断过;如今寇国公也是,足见天子心胸宽阔坦然。   殿中恭维和称赞天子的话,一时不绝于耳。   却忽然见寇国公牵了衣摆跪下。   殿中又纷纷哗然,这……   什么谏言值得寇国公这么大把年纪,在殿中下跪?   除却殿中不谙世事的家眷,再没有脑子的官吏也都隐约猜到了几分,今晚怕是要起风波了!   这,这还初一宴呢,还有这么多官吏和家眷在殿中……   寇国公明显没有在意旁的,而是拱手,朝天子道,“陛下,臣乃三朝老臣,虽不是言官,也不在朝中,但始终心系燕韩江山社稷。燕韩江山是列祖列宗一寸一寸打下来的,周围虎狼环伺,守到今日,实在不易,臣等作为三朝老臣,理应确保皇室血脉纯正。今日,老臣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问陛下一声,陛下是明君,但陛下担得起‘明君’这个词吗?”   此话一出,殿中都不是哗然,而是愕然!   这,这!   早前就算殿中都想过寇国公会语出惊人,这殿中也必定不会太平,但谁都没想到寇国公口中的这番话竟如此惊人!   简直,简直……   殿中不少都是家眷,哪里见过这等阵势!   就算不是家眷,便是朝中官吏都惊呆,这是唱得哪一处?   担不担得起明君,这是公然和天子叫板吗?   还有那句皇室血脉和冒天下之大不韪,都让人敏感而猜测纷纷!   殿中都不知晓寇国公要如何收场,准确的说,应当是也不知道天子拿着这个烫手的山芋要如何收场!   三朝老臣,又是国公爷,相当棘手。   戴景杰也惊住,禁军除了要负责巡查安全,还要负责殿中可能起的冲突。眼下,寇国公这处可能就要起冲突!   戴景杰看向天子,心中仿佛想到些什么,又见天子不急不恼,平静开口,“寇国公有话直说吧,朕为何担不起。”   今日殿中百官和家眷都在,被寇国公这么一说,多少都以为天子会恼羞成怒,但都没想到天子胸襟气度如此豁达,更没想到天子如此镇定。   而寇国公这处还真的继续,“陛下,这皇室姓陈……”   陈翎笑道,“难道朕不姓陈吗?”   “陛下是醒陈,但太子呢?”   此话一说,殿中顿时如炸锅一般,寇国公口中的话好比在殿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先前众人心中已经快摇摇欲坠的小船,眼下好像顷刻间被暴风骤雨和惊天巨浪掀翻,沉了下去,人心惶惶着。   宁如涛也看向寇国公,眉头微微皱起,而后又诧异看向天子。   倒是方四平开口,“寇国公慎言,今日是初一宴,此等大逆不道之词,即便今日寇国公多饮了几杯,年事高了,也微醺了,但作为三朝老臣难道都不知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吗?”   经方四平提醒,殿中也纷纷反应过来,对了对了,寇国公喝多了,年事也高了,开始胡乱说话了。   殿中纷纷缓和下来。   但寇国公却继续,“是,老臣作为三朝老臣,自然知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但连话当不当说都如此谨慎,位置当不当坐,是不是应当更加谨慎呢?”   寇国公一语让殿中鸦雀无声。   方四平也怔住。   寇国公继续道,“老臣只是老了,但眼睛不瞎,心也不浑,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陛下如果言行端正,又何惧老臣此言?陛下若是女子,本身就不当坐上这皇位。当初燕韩国姓由赵改陈,是因为天子膝下无子,所以是陛下的祖父继承了天子之位。但先帝膝下尚有宪王和远王两个皇子,又岂容皇室血脉混淆?”   殿中已经不是鸦雀无声,是人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开口。   女,女子……   殿中当即各怀心思,却又都敢多想。   大殿之上,天子出声,“寇国公,朕敬重你,是因为先帝在世时曾教导过朕,对待朝臣要亲善,尤其是老臣。无论朕在东宫也好,登基之后也好,朕都一直敬重你。但寇国公,今日这话,是不是逾越了?”   天子此话一出,威严徒增。   寇国公继续道,“陛下若是怕逾越,大可验明正身,老臣之后什么话都不说,但……”   寇国公话音未落,盛文羽啪的一声拍在宴几上,殿中都跟着抖了抖,纷纷转眸,只见盛文羽拍案起身,“笑话,验天子,谁给你们胆子了!”   “你!”寇国公恼意。   盛文羽特意将手按在佩刀上,凌目看向寇国公。   殿中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盛文羽继续道,“今日就凭一句子虚乌有的话,便要验天子,日后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天子是君,你是臣,你什么居心!”   “盛文羽!黄口小儿!”寇国公气得赶紧抚了抚心口。   “先帝在时,你敢说要验先帝的大逆不道之词吗?”   寇国公僵住!   殿中鸦雀无声之际,陈宪缓缓入内,摘下斗篷,轻哂道,“怎么,陈翎,这么心虚,不敢让人知晓你的身份啊?” 第137章 逼宫   宪,宪王?   殿中纷纷惊愕。   陈宪成竹在胸,先礼后兵,继续一步一步走向殿中,“你蒙骗父皇,以女子之身充作皇子,原本就已是欺君大罪。你的皇位来路不正,还是趁早退位让贤的好。”   陈翎淡然应对,“让给谁?让给你吗?但你也不是贤吧?”   今日殿中瞬息万变,让人应接不暇。尤其是陈宪的出现,更让今日的殿中多了几分诡异和愕然。   可天子惯来的沉稳淡然,也让人捉摸不透。   “今日是初一宴,宫中有禁军值守,未经传召,你是如何和入内的?”陈翎继续平静问起。   陈宪笑,“禁军之中自然有忠义之士,同寇国公一样,不畏强权。”   陈翎也笑,“这么说,你是协同寇国公和禁军谋逆了?”   “陛下!”寇国公听到谋逆这盏帽子扣到他头上,顿时有些慌乱。   殿中也议论纷纷。   殿外,有禁军快步上前,在关书博是身侧附耳,“将军,没找到太子。”   关书博的注意力原本在大殿中,忽然听到身侧的禁军说起这句,眉头微拢,“什么意思?”   禁军道,“将军,我们借巡查的借口入了朝阳殿,也同守在那里的禁军冲突上了,那里的禁军在死守,我们都以为太子在,等杀进去的时候,没见到人……”   什么叫没见到人?   “对方不是在死守吗?”关书博问起。   禁军应道,“是,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旁的缘故……”   关书博沉声,“继续找,务必找到太子!”   关书博是觉得何处古怪,又吩咐道,“要快!”   “是!”禁军应声去做。   殿外如此,殿中局势更一触即发。   天子话落后,盛文羽拔刀,“宪王谋逆,禁军护驾!”   盛文羽是建平侯,手中握有丰州驻军,盛文羽拔刀,殿中禁军纷纷跟随拔刀,戴景杰也不例外。   但他早前巡防的时候,宫中各处都无一样,宪王是如何入内的?   戴景杰遂又想起关书博。   ——第二轮我去吧,换你守着殿中……就是站久了,活动活动筋骨,下一轮你再看巡防……   上一轮巡防是关书博再做,宪王不可能轻易入内。刚才宪王是说禁军中的义士,难道是?   戴景杰诧异看向关书博。   关书博也在看他。   四目相视,两人都没说话,但眼神之中都是说不出的复杂。   而殿中,由得双方禁军都已拔刀,殿中平日都是朝臣,今日又多了不属于好家眷,顿时惊叫声,哭喊声慌成一团,还有不少人直接往案几下钻。   “慌什么!都别怕!今日是匡扶社稷!还怕一个欺君罔上的人?”陈宪高喊一声,“禁军都听着,今日拨乱反正之际,各位都是功臣!人人都有重赏!”   关书博也拔刀,护在陈宪身前。   若说刚才戴景杰心中还有一丝侥幸,眼下便不存任何侥幸,“关书博,你这个叛徒!”   关书博沉声道,“你没听说吗?宪王才是正统,我不过是在做该做之事,倒是你,执迷不悟。”   “放屁!”戴景杰恼道,“你我身为禁军,理应护卫天子,你他娘的跟着宪王谋逆!你忘了将军走前怎么交待你的?”   关书博淡声应道,“我等是禁军,要护卫的是皇室正统,皇室血脉不容有失!”   “都是禁军,都要跟着谋逆吗?”戴景杰恼意看向陈宪和关书博身后。   这些人里有的是关书博的亲信,肝脑涂地;但有的确实是听命于关书博,也不知道殿中究竟出了何事,听戴景杰这么一说,不少禁军都在面面相觑。   殿中也都纷纷屏息,不敢在此时出声,怕惹祸上身。   陈宪轻嗤,“什么叫谋逆啊?天子不敢证明自己,但我陈宪敢啊!我是父皇的儿子,先帝的次子。先太子薨逝后,是我陪同父皇一道祭天,代行太子之职。我是父皇的儿子,朝臣皆知,陈翎,你有什么不能验明正身的?你要真问心无愧,何必任由我在这里挑衅天子权威,你自证啊!”   陈宪说完,寇国公应道,“请天子严明正身!”   殿中,除却已经吓得趴下打抖的官吏,也有官吏拱手,“还请天子验明正身!”   “请天子验明正身!”   殿中,一个接一个的官吏站出,许多都是陈翎早前没有想到过的面孔,也藏匿得很深。   “非要如此逼朕吗?”陈翎目光逐一看向殿中这些人。   不少浮光掠影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有的是有蛛丝马迹,有的则全然看不出端倪。   陈宪是宪王,是父皇的第二个儿子,她八岁才入京,但陈宪在京中多年,自有根基,又有外戚支持在。只要陈宪一日没有死透,这些潜伏在暗中附庸陈宪的人,都会跟着他死灰复燃……   所以她才要等到这一日,让陈宪将所有的底牌都亮出来。   譬如寇国公,譬如这些隐匿在朝中的官吏,譬如禁军中的关书博,也难怪她南巡时的动向,陈宪掌握得这般精准,都不是空穴来风的。   陈翎目光扫过一圈,最后徐徐落在陈宪身上。   陈宪也正好看向她,“陈翎,看到朝中的呼声了吗?我知道你没法验明正身,但我有证据啊,既然你拿不出证据出来,我替你拿证据出来怎么样?”   陈宪说完,又轻哂一声,“带人来。”   殿外,有禁军领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入内,妇人唯唯诺诺,心惊胆颤,走在殿中,整个人都在打抖。   等禁军让她停下,她嗖得一声就跪下,低着头,怕得不行。   陈翎起初并没有认出这个妇人,陈宪能在这里时候带到殿中的人,肯定是他手中握着她的把柄,否则今日不会如此有恃无恐。   她就是在等着陈宪手中的把柄是什么,见到这个妇人入殿的时候,陈翎确实想了些许时候。   忽然,陈翎眸间飞快掠过一丝震惊,但很快消融殆尽。   稳婆?   当初阿念出生的时候并不顺利,前后应当有三四个稳婆在,有傅太医找来的,还有后来陈修远带来的。   她记不得是哪个,但她确实隐约有印象,是当初替她接生的稳婆。   原来陈宪手中握的把柄是这个……   陈宪朝稳婆道,“你是稳婆,你好好抬头看看殿上的人,当初,是不是你替她接生的?”   陈宪话音刚落,殿中哗然。   早前那些担心受怕的朝臣和家眷,眼下都仿佛忘了这一出,都目光投向殿中,被这殿中忽然的一幕怔住。   稳婆哪里敢看,这殿上的是天子。   但身后就有佩刀架在她脖子上,她又不得不看,可天子隔这么远,她怎么看得清,这……   稳婆支吾道,“是,是,她是我接生的……孩子是宝进末年出生的,在楯城,奴家替夫人接生的,孩子出生的时候,还有波折,折腾许久,最后母子平安,是个男孩,是……六月初的事……奴家还记得,当时的夫人,脚踝处有胎记。”   稳婆的话一出,殿中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是了,宝进末年,当时还是太子的天子去了行宫静养回来,就是那个时候带回的太子,说是临幸的宫女所生。   也是当时的小皇孙,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尤其讨了先帝喜欢,天子的储君之位才得以稳固。   这么想,天子确实在行宫将养了一年。   而且,太子也确实是六月生的……   “陈翎,如何?还要继续装下去吗?还是让人看看你脚踝有没有胎记?”陈宪轻笑。   陈宪说完,当即有官吏带节奏,“请宪王登基,匡扶社稷!”   “请宪王登基!”   “请宪王登基,匡扶社稷!”   方四伏也跟着起身,打着哈哈,“哟,各位大人,这不合适吧,就随意找了这么一个妇人说自己是稳婆,这么远的距离,天子面上还带着冕旒呢!就是我等日日上朝,眼神也没好到能一眼看清天子的神色,不还得每日早朝都战战兢兢揣测天子心思吗?怎么随意来个稳婆,往天子殿上这么一瞄,还是好几年前的事呢,就这么忽然认出陛下来了,这不也太扯了吗?”   殿中也纷纷反应过来,是啊,平日早朝谁看得清天子神色,这老妪竟然一眼就说认出来了!   “方四伏,你少在这里混淆视听!”陈宪恼意!   “别别别,下官哪敢啊!下官就是觉得这妇人只随意说了句太子是六月出生的,朝中就忽然涌出这么多位大人嚷着要宪王光复社稷,可殿中,有谁不知道太子是六月出生的,平日也没见各位大人出来说过话啊?今日倒是奇了,一个接一个,可这拍马屁的事儿吧,也得带带脑子。不说天子脚踝有没有胎记这事,就是平常百姓家中的孩子们闹到一处,胎记这事儿也就一眼的功夫,就说改明儿下官再寻个稳婆,是不是宪王也成女的了?朝堂之下,非免太儿戏了!”   “方四伏你是不是活腻了!”陈宪彻底恼了,“还是你们方家都活腻了!”   方四伏顿时吓得咽了咽口水,“宪王,你别动怒啊,早前御史台和寇国公如何说天子,天子都温和以礼,兼听则明。但到你宪王这里,都要匡扶社稷了,怎么下官就说了这么两句,你便恼羞成怒,这少了君王气度可怎么能行啊!”   “给我杀了方四伏!”陈宪咬牙切齿,身后顿时有禁军上前。   “方四伏。”陈翎开口。   “陛下。”方四伏躬身。   “到一边去。”陈翎淡声。   方四伏嗖得一声,如泥鳅一般滑到戴景杰身后。   殿中才纷纷将目光投向天子处,十二玉藻旒冕下,天子轻描淡写问了声,“陈宪,还有别的要说的吗?除了稳婆,可还有旁的?”   天子不慌不忙的语气让殿中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陈宪朗声,“这还不够吗?陈翎,你欺君罔上,就该从天子之位上下来!”   陈翎还是淡淡“哦”了一声,“说完了吗?”   陈宪僵住,殿中也忽得安静下来。   陈翎继续道,“朕刚才给你机会说了,你也说完了,你那些不入流的儿戏就先收一收,朕同你说说正事。”   朝中都不是傻子,就方才来看,确实宪王像跳梁小丑,可天子到如今还泰然自若,天子若是有一分心虚都断然不该如此。   “先扶寇国公起来吧,都一把年纪了,还一直跪在殿中,身子也吃不消。”   陈翎说完,启善快步上前,扶了寇国公起来。   不仅殿中旁人,就是寇国公自己都愣住,“陛,陛下……”   陈翎继续漫不经心道,“陈宪,你在殿中闹了这么一大出,让整个殿中都陪着你鸡飞狗跳,翻来覆去就是一句验明正身,要不朕先给你验一验——挑拨谭进,私通西戎,再与巴尔为谋,都通敌卖国,要将大半个燕韩割让出去了,还怎么敢有脸回来,争这个皇位?”   陈翎言罢,缓缓抬眸看他。   殿中顿时如再度炸锅一般,这,这……   陈宪慌了,“陈翎!你休得胡说!”   “罗意。”陈翎不紧不慢唤了声,“念给他听。”   “是。”罗意上前,手中折叠的册子“哗”的一声碾开,分明不大,却振聋发聩。   “燕珩元年,宪王开始初次同巴尔接触,当时见的人是乌素太,也就是如今正在林北战场同沈将军激战的巴尔主帅,也是巴尔族中的大云可多。这一份附则,是当时在场的巴尔人描述的见宪王时的场景。”   “你胡说!”陈宪急了。   陈翎冷声打断,“二哥,别急啊,这才开刚开始。你方才那一大通,朕不也没打断你吗?你心虚什么?”   “你!”陈宪语塞。   “继续,罗意。”陈翎吩咐。   “是。”罗意继续,“当时宪王为了获取巴尔人的信任,留下了玉佩佐证,玉佩在乌素太手中,也有一份字据在乌素太手中,但宪王当时得了乌素太信任,一时兴起,还赠了一首诗给乌素太,只是没想到,乌素太只对宪王的投诚有兴趣,对宪王的诗没兴趣,只留了玉佩,将诗扔掉了,这页赋诗的纸,辗转到了我手中。”   陈宪脸色煞白。   “宪王要让巴尔人看到他的诚意,便在燕珩二年,开始同西戎接触,也就是借雷太傅之手,假借先太子遗孤在世,哄骗雷太傅,让雷太傅让家中侄子以商队名义,引了西戎人入境,这些细节在当时胜利沈家通敌案情的时候,雷家都已经交待了,在座各位大人,包括宪王都应当清楚了。这里,有沈迎的亲笔供认书,清楚记述了宪王是如何哄骗雷太傅,又与谭进合谋在怀城谋逆的,还同西戎协定,事成之后,会割让西边十城给西戎。”   哗,殿中震惊!   就连寇国公都难以置信看向陈宪,罗意继续道,“按照沈迎的记述,紫衣卫找到了当时所有还侥幸活着的人证,都可以同宪王对峙。燕珩三年,谭进谋逆失败,宪王怕败露,中途逃窜,是乌素太的人帮宪王逃到了巴尔,去年一整年,宪王都在巴尔供巴尔人驱使,替巴尔出谋划策,我手中的这些附则都是证据,宪王要看吗?我这里还有备份,宪王可以慢慢看。”   “陈翎,你!”陈宪双目通红看向陈翎,也忽然反应过来,是沈迎!   沈迎清楚这些,也只有沈迎才会顺藤摸瓜,旁人找不到他,是沈迎!沈迎在帮陈翎做事!怎么会!他不是跑了吗?他怎么赶去找陈翎,不怕谋逆诛九族吗!   陈宪恼意,从一开始陈翎就知晓的清清楚楚。   这一年,她一直隐忍不发,就是为了等今日他自己出现,带着他的亲信和把柄自己送上门,陈宪眼底猩红,好你个陈翎!   但开口,陈宪还是怒意,“你血口喷人!”   陈宪会如此,陈翎并不意外,“陈宪,你也姓陈,是皇室,你享受了皇室的荣耀,也应当肩负燕韩兴荣的责任,你做这些事,日后怎么去见父皇和列祖列宗,就为了一个皇位,连脚下的国土都要割让,你有什么资格做皇室?你不愧对这朝中的百官,不愧对万民百姓,不愧对眼下还在边关抛头颅洒热血的驻军!你还有什么颜面来争皇位!”   陈翎顺手砸了手中的杯盏,“朕都替你丢人!”   “哐”的一声,杯盏砸碎在殿中,触目惊心,也让所有人心中一震!   今日宪王在殿中自导自演的这一出戏,也实在……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方四平拍案而起,寇国公也颤颤起身,“陈宪!你骗老夫……你竟然……”   陈宪攥紧指尖,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他就似最后一层遮羞布也被人扒了,反而尖笑起来,“成王败寇,亘古不变,你们今日想说什么说什么,等过了今日,我要史官写什么,史官写的就是什么!陈翎,你今日想,还是不想,都要从皇位上下来!”   陈翎看他,“怎么,品性暴露,就想逼宫了?”   陈宪脖颈处青筋暴起,“由不得你!陈翎,今日这宫中也好,京中也好,都是我的人!你死到临头了!”   陈翎依旧平和镇定,“是啊,你同巴尔里应外合,你在这里逼宫,巴尔在林北入侵,你是想逼沈辞带驻军回京救驾,让巴尔长驱直入。而后你登基,逼退了巴尔,虽然丢了北部十余城,但你救下了整个燕韩,也安抚了国中百姓,朝中官员,和驻军,安排得合情合理啊~陈宪,你脑子是不是不好用了!真放巴尔人长驱直下,要死多少驻军,死多少百姓,早前巴尔在燕韩国中杀戮了多少人呢,太祖是如何拖着一身重病也要御驾亲征的,你是一分记不住了吗!巴尔人要真的南下,北部十城能够狼子野心吗?你就为了一个皇位,是要亡你自己,还是要亡燕韩!这皇位让你坐,你坐得住吗!”   陈翎一袭话,听得殿中头皮发麻,也听得陈宪犹如寒天中,一盆从头浇下的冷水。   而此时的殿中,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念头——这皇位放在陈宪跟前,陈宪也坐不稳。   他根本,就不配……   陈宪颤颤道,“克州驻军已经入城,今晚京中就会变天,不要命的就同陈翎一起!看我敢不敢杀你们!来人,给我杀了陈翎,这殿中,谁挡杀谁!”   “谁敢!”盛文羽行至殿中。   ***   寝殿外,到处都是厮杀声。   方嬷嬷和阿念,山海在一处,一手搂着一个孩子,环在臂间,其实自己都有些打斗,但还是温声安抚着,“殿下,沈公子,别怕,殿中有紫衣卫守着,旁人进不来,我们这里会安稳的……”   山海和阿念都抬头看向方嬷嬷。   “方嬷嬷,我不怕。”阿念轻声,“你也别怕。”   山海也朝方嬷嬷道,“方嬷嬷,我会保护好殿下的!”   方嬷嬷伸手摸了摸他们两人的头,温声道,“知道了,老奴知道了,殿下和公子都是好孩子,不怕的。”   嗯嗯,两个孩子都跟着点头。   ……   殿外是戍守的紫衣卫在和禁军厮杀。,苑中,也有禁军冲入,和紫衣卫激烈搏斗。   其余的紫衣卫都守在殿中,除却一直在搭弓射箭的紫衣卫之外,旁的都伸手按在佩刀上,守在门窗处,随时准备应对冲入的禁军。   眼下看,来这里的禁军不少,应当是猜到了太子在此处;也可能是大殿中,陈宪的人已经和天子冲突上了。   这里的紫衣卫全都扮成禁军模样,也只听小五指挥。   小五在殿门处冷静看着殿外,脑海中随时在更新判断,若是将军在这里要如何做,还不到退的时候,要守到什么时候,他们的目的是保护太子,眼下这场动乱,他们够坚持到哪里,对方还会不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朝寝殿这边涌来?   小五额头都是汗珠,也逼得自己冷静下来。   暂时攻不进来,还有时间。   小五刚思索完,忽得,一根火箭射入殿门处。   火箭?小五错愕。   不对,换了一波人?   小五一惊,既而是铺天盖地的火箭射来,他们是要烧了这里,用火和烟逼他们出来! 第138章 坍塌   殿外的火势越来越大,殿中不少地方都被烧了起来,也能听到大火“哔啵”作响的声音。   殿外的火箭还在继续,殿中的火势也越来越大,寝殿再坚固,也迟早会塌掉。殿中四处已经浓烟滚滚,呛得人难受,山海和阿念都在咳嗽。   再继续下去,这里的人不被烧死,也会被呛死!   “准备杀出去!”小五拔出佩刀。   “对方人数太多,还在源源不断的来,可是要再等个时机更好的时候?”身侧的洛河疑虑。   小五上前半蹲下,同洛河一道看向窗外,“洛河哥,你看,殿外持续不断有人来,但来得人没有早前那么多,说明早前他们判断这些人手够了,等后来发现不够,虽然还在遣人来,但是腾不出更多的人手和精力来。所以才会故布疑阵,让我们以为援兵很多,一直等着,将我们困死在原处。”   洛河微楞,确实是。   小五继续道,“在立城的时候,我常同将军潜入西戎,其实西戎和燕韩一样,都有信仰的东西。这里是历朝历代的天子寝殿,无论是谁想做天子,要不是迫不得已,都不会放火烧这里。他们是实在没有办法攻进来,要是人多,他们一定不会放火烧这里。”   “洛河哥,你再看,这帮人明显同早前的不一样;早前的人是想攻进来,是想生擒太子的;但后面来的放箭的这一波是直接想烧死太子,是一波人,又不是一波人。再不走,火势只会越来越大,我们要准备随时突围。”   洛河点头,“往哪里去?”   “贵和殿。”小五斩钉截铁,“那边地形错综复杂,可以拖延时间。”   “好。”   “但是我去,你等我消息。”小五起身折回方嬷嬷处。   “方嬷嬷,云池,要从密道离开了,这波不对劲儿,对方连寝殿都烧,再呆下去怕是有危险。”   方嬷嬷一手揽着一个孩子,云池也跟着点头。   眼下这殿中光是浓烟就不能再呆人了,方嬷嬷和云池心中也能猜到。   “小五!”阿念看他。   “殿下,我不同你们一道走了,对方都知晓我是殿下的近侍,我一定会同殿下在一处,我带着他们去宫中绕圈子,让洛河带着你们从密道走。”   “小五!”阿念和山海眼圈都红了。   “洛河哥!”小五唤了声。   洛河上前。   “你带二十个精锐留在这里,同殿下一处,其余的人同我突围。”小五说完起身。   火势越来越大,寝殿的屋顶处已经开始有碎块坍塌下来,洛河护着阿念几人避开。   小五到了大殿门口,“准备开门突围。”   “是!”紫衣卫应声。   保险起见,小五要等阿念等人离开了。   但等了良久,一直等到屋顶处已经不是小的碎片,而是大块坍塌,浓烟也实在呛人了,殿中还是没有动静。   小五正想起身去看,只见洛河几人抱了阿念出来,后面跟着方嬷嬷和云池等人。   “怎么了?”小五错愕。   云池上前,整个人都在颤抖,悄声道,“密道堵死了,应当是之前有人用过。历朝历代,早就说不清楚。”   小五额头都冒出冷汗。   “轰”的一声,整个屋顶的一大块坍塌,屋中的栋梁也跟着走形。   顾不了这么多了,小五抱起阿念,“殿下抱紧我!”   阿念像早前搂紧沈辞一样搂紧小五,阿念喊道,“突围!”   顿时,紫衣卫踢开了几处门,窗,前方的人紫衣卫拿着铜器挡着箭矢出了殿中。   一时间噼里啪啦都是箭矢撞在铜器上的声音,第一波突围的紫衣卫上前斩杀弓箭手,很快,到处都是短兵相见的声音。   激烈的打斗声中,到处都是刀光剑影。   无论是紫衣卫乔装的禁军,还是眼前的禁军,都混战在一处,杀红了眼。   阿念一直搂着小五,数着数,小五这里护着阿念,在人群中厮杀!   这样的场景小五早前并不少见,只是在边关时,浴血奋战杀的是西戎人!但眼前,都是自己人,都是宫中的禁军!   小五眼眶通红,但根本没办法停下来。   他要守好太子。   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拼命的厮杀中,他们也终于杀出一条血路。   “贵和殿,快!”小五抱起阿念,拼命跑着。那边错综复杂的地势,一是可以拖延时间,二是有很多机关布置,是为了取景,但却适合藏匿。   尤其是个小的孩子藏匿。   如果出不去,那就躲起来!   夜半都过了,快至拂晓,拂晓陛下这里就会结束了!   “走!”小五咬牙。   紫衣卫赶紧跟上。   但小五想得不错,宫中局势虽乱,但对方并未全然有余量。但去贵和殿的一路,还是和不少紫衣卫跑散,应为要引开追逐他们的禁军。   等到贵和殿的时候,身侧的紫衣卫不过二十余个。   “找地方躲起来!”小五喘着粗气。   方嬷嬷和云池也跟着气喘吁吁,这一路到处都有人中刀,中箭,到这里的人已经不多了。   小五同阿念,山海,还有方嬷嬷在一处。   方嬷嬷在安慰两个孩子。   这样的场合下,山海虽然勇敢,却不如阿念沉稳。   小五仰首看着夜空。   这帮人见人就杀,是冲着取太子的性命来的,所以也根本不关哪个是太子,哪个是山海,因为对方一个都没准备留……   ***   去往宫中的马车上,陈远温声问道,“老师,为什么眼下不多关注陈翎这处,而是关注太子,也一定要杀太子?”   黄旭文问他,“殿下,如果今晚在大殿中,赢的是陈宪,殿下要怎么做?”   黄旭文说完,陈远不假思索,“如果赢得人是陈宪,他本就通敌卖国了,他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寻个借口推了他就是了,但他帮我们扳倒了陈翎,这反倒对我们是好事。”   黄旭文又问,“如果赢的是天子,殿下又要怎么做?”   陈远略微思绪,忽然有些想明白了老师的用意,“老师是说,无论是陈宪还是陈翎胜出,我们都可以借陈宪的名义杀了太子,这笔糊涂账也就是算在陈宪的脑袋上了……”   黄旭文颔首,“殿下说的是。太子一死,天子膝下就没有继承人。我们早前并不知晓天子是女子,这还多亏了陈宪,殿下眼下要做的,是向天子和朝臣示好,承认天子,如此,天子是女子,太子又死了,殿下说,这日后皇位名正言顺是谁的?”   陈远茅塞顿开。   黄旭文继续道,“不管这次陈宪能不能将天子拖下水,但殿下试想,早前已经有太子就罢了,但如果太子死了,朝臣又知晓天子是女子,日后即便天子再有子嗣,朝中都知晓这子嗣不姓陈,殿下说,朝中会拥立殿下,还是拥立旁人?”   “老师说的,我明白了。”陈远恍然大悟,“这样反而简单多了,都不用大动干戈,带来的驻军也可以暂时观望了。不战而屈人之兵,大善也。”   黄旭文道,“殿下今日就好好在殿中演好这场戏,无论今晚殿中留下的是陈宪,还是天子。只要太子一死,这日后燕韩的皇位,就都是殿下的。”   “老师说的是,陈念是不用再留了。”陈远嘴角微微勾了勾。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阿念和山海都没有睡。   拂晓将至,方嬷嬷搂着他们,云池也在一处。   小五握紧手中的佩刀,还有检查身上的匕首,万不得已的时候,怕是要像边关一样,同敌人死搏。   小五深吸一口气,希望永远都用不上。   周围是一轮接一轮的禁军搜寻人的声音,每来一波人,他们都要提心吊胆一次。   眼下是在贵和殿的地窖下,是用来储藏酒的地方。   当年先帝一时起了兴致,才在这里藏了酒,知晓的人不多,上次阿念和山海闹着玩,才寻到这里。   之前几轮禁军过去,都不见停下脚步,而这一轮,忽然都驻足了。   小五和洛河都握紧佩刀,抬头看着地窖顶端停下的脚步声,估算着多少人。   方嬷嬷揽紧怀中的两个孩子,不敢出声。   云池在一侧握紧手中的拂尘,虽然怕,还是护在方嬷嬷和太子,还有山海身前。   小五和洛河额头都是汗水,尤其是在听到那一声“这里有地窖”的时候,众人背心都湿透。   地窖上人用力踩了踩木地板,厚重的灰尘落下,呛人,但是都不敢出声。   方嬷嬷替两个孩子捂住嘴角。   “走吧,这里地方不会有人的。”领头的说了一声,而后脚步声远去。   小五等人松了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未彻底松开,便听强弩之声,“躲开!”小五扑向方嬷嬷等人,将方嬷嬷和阿念,山海等人扑开。   强弩贴着云池耳发边擦过,云池吓得惊呼,也望了动弹。   刹那间,地窖的门被砸开,紫衣卫和禁军厮杀在一处。   “走!”小五和洛河护着方嬷嬷,山海和阿念逃跑,云池也赶紧起身。   这处地方狭小,易躲藏,但一旦被发现,也如死角,很难逃脱,小五会选择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一处小洞,如果遇到危险,阿念和山海可以同过小洞钻出去。   当下,小五和洛河掩护阿念和山海到了这处,“快,殿下!”   “公子,照顾好殿下!”方嬷嬷含泪叮嘱。   山海点头。   “方嬷嬷!”阿念想哭,但没哭出声。   “快,快去。”方嬷嬷心里难过。   阿念哭着往小洞里钻,山海也跟上,方嬷嬷和云池用身体挡在洞前不让旁人发现,给阿念和山海更多时间。   地窖中的厮杀异常激烈。   到最后,小五和洛河都陷入肉搏,眼见上前的禁军,云池挡在方嬷嬷身前,浑身都在打抖着。   眼见着对方上前,云池扑上去,“方嬷嬷,你快跑!”   很快,是刀刃刺入血肉的声音,云池大腿中了一刀,但还是死死抱住那人的腿脚,拖着对方。对方一脚踢开他,继续走向方嬷嬷。   方嬷嬷吓懵,想跑,却根本脚下都动弹不了。   “方嬷嬷!”小五被牵制住,想上前,过不来。   眼见对方收起刀落劈向方嬷嬷处,方嬷嬷闭眼,却听到山海的声音,睁眼时,是山海窜出来,咬上了那人的手。   对方吃痛,扔了佩刀,就是那瞬间的功夫,“公子!闪开!”   山海狠狠咬了一口,然后跑开,牵方嬷嬷起身。   小五扑上,佩刀插进那人胸口。   小五喘着粗气。   一旁,洛河也在厮杀中。但由得这处地窖偏僻,他们被堵在这里,但其外也很少有禁军发现支援。小五和洛河,和其他紫衣卫死搏,对方也没占到好处。   小五刚杀了一人,佩刀还未拔出,后背被禁军砍了一刀,他又被一脚踢倒。对方再劈上,小五翻身,拔出匕首格挡。对方应当是没想到他还有匕首在,小五挡住了这一刀,脚下一踢,将人踢翻,但手中匕首也被带飞,   对方又冲上来,小五却见是扑向山海的,小五惊呼,“公子小心。”   除非是扑上去挡在山海身前根本来不及,小五想都未想,便闭着眼死死护着山海。   但想象中的疼痛没有来,却是身后的人应声倒下的声音。   小五缓缓转身,见阿念扔了手中那把小匕首,扑向他,“小五小五!”   “殿下!”小五抱紧他,“殿下,你……”   阿念哭道,“小五。”   一侧,洛河也终于解决掉最后一人。   酒窖中,都是禁军和紫衣卫的尸首,只剩了小五,洛河,方嬷嬷,云池和阿念,山海几人。   “不能久留,再来人我们扛不住,要出去,走!”小五理智。   若不是在边关,一直跟着将军出生入死,这样的场合,很难能有信念坚持到最后。   小五和洛河虽然都一身伤,但只剩下他们两个。   小五抱起阿念,方嬷嬷牵着山海,洛河撕下衣襟给云池裹上大腿,减少流血后,半扛着他走,“你爷们!”   刚才,洛河是看到他扑上去替方嬷嬷挡刀;眼下,云池嘴唇都是白的。   从地窖出来,天边真的开始泛起鱼肚白了。   小五抱着阿念,“殿下,会没事的!别怕!”   每次,将军都是这么同他说。   阿念点头,“小五在,念念不怕。”   莫名的,这句“小五在,念念不怕”让小五泪目,也伸手像个孩子一样,擦了擦鼻涕和眼泪。   他原本也是小屁孩儿!   但将军不在,他就是顶梁柱!   他要替将军照顾好殿下和公子!   “小五小五,你也别怕,我们都会好好的。”阿念亲了亲他脸颊。   “好!”小五的眼泪还在眼眶中打转,阿念伸手给他擦眼角,“不哭了,我都没哭。”   小五看着他,是啊,殿下多懂事啊,方才还救了他,他是殿下,也是他的小将军啊!   他同将军一个模子刻出来,就同将军在时一样啊!   小五深吸一口气,“不哭了,我们走。”   贵和殿方才来了这么多人,稍后就会被人发现,他们离开贵和殿,寻了漆黑的小路,逐一往前,就这么借着拂晓的微光摩挲着离开。   虽然一直提心吊胆,但也因为人少,避过了沿路大多搜寻的禁军。   等转角处,却忽然迎面撞上数不清的人影,再想退后,却根本来不急。小五和洛河脸色煞白,方嬷嬷和山海,云池都愣住,只有阿念眨了眨眼睛,朝中对面黑漆漆的,看不清脸的人影中,哇得一声哭出来,“大卜!”   陈修远心头一松,终于找到了……   陈修远上前,小五也放下阿念,阿念撒腿跑向对面的陈修远,哇哇大哭,“大卜!”   陈修远抱起他,温和的声音道,“没事了,念念,大卜来了。” 第139章 江山易主   另一处,大殿中,盛文羽正同陈宪拔刀相向。   陈宪恼羞成怒,“盛文羽,此事你们建平侯府大可置身事外,犯不上趟这趟浑水!这是陈翎与我之间的事,你好好做你的建平侯就好了。”   “建平侯府忠于天子,今日血溅大殿,也不会让你动天子。”盛文羽沉声道,“禁军听着,今日无论是谁,再敢往前一步,格杀勿论,听到了吗?”   “是!”殿中都是禁军的声音。   “盛文羽,是你自取其辱,怨不得旁人。我不是没给你建平侯府机会,是你自己非要往火坑里跳。”陈宪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谁杀了盛文羽,今后禁军统领的位置谁来做!有敢做的吗?”   陈宪身后也不乏有禁军上前。   剑拔弩张中,有脚步声从殿外迈出,不慌不忙,徐徐而来,行至朝中,朝着殿上拱手,“陛下,微臣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殿中纷纷转眸,远王?   陈翎终于见到陈远出现,但陈远方才口中的话却让陈翎意外,也微微蹙了蹙眉头。   只是她在殿上,有带着十二玉藻冕旒,旁人都看不清神色。   陈翎眸间沾了诧异。   这个时候陈远出现,不意外;但这个时候陈远说这番话,却意外。   由得陈远的出现,殿中也都没有反应过来,方才紧张的气氛也似中途戛然而止,目光都纷纷落在陈远身上。   同陈宪早前的恼羞成怒相比,陈远的每一句话都沉稳内敛,逐字逐句缓缓道来,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陛下,微臣原本应当晨间抵京的,但路上有事耽搁了,却因得路上有事耽搁,迟了些,正好遇上有人犯上作乱,便来护驾。”   陈远说完,陈宪狠狠瞪上他,“陈远,你来做什么!”   陈远这才起身,转身看向陈宪,还是清声微寒,“二哥,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就为了皇位,你连通敌卖国的事情都在做,实在让人寒心,你就不怕父皇夜里入梦,自己寝食难安吗?”   陈宪气急,“陈远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满口仁义道德,你不想做天子?”   陈远温声,“谁做皇位不都一样?这是燕韩的江山,天子是国中百姓的倚仗,朝中所向,自然要德才兼备,燕韩才有兴盛的一日。你是被权力蒙蔽了双眼,自己都看不清了,眼下不好吗?百姓安居乐业,具有定所,比早前好了不知多少,让你登上皇位,你能做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   陈远说完,陈宪险些笑出声来,“陈远,你装什么!你带驻军入京,是来造反的还是来救驾的,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二哥造反,我自然是来救驾的。如今燕韩安泰,我在封地好好的,我为什么要造反?只有你这样心术不正的人,才会如此想旁人。我不是带的驻军来,而宜城驻军原本就要协理护卫京中,听从禁军安排,只是早前有人通过禁军将驻军调开了,我是同宜城驻军一道来的,二哥又何必着急将脏水往我身上泼?”陈远依旧不紧不慢,“我又不想谋夺天子之位,二哥泼脏水在我身上,好像也没什么用吧,不是吗?”   陈远声音稍微抬高了些,“克州乱军已经被宜城驻军制服了,尔等位列禁军,理应效忠天子,岂可如此是非不分,伙同陈宪一道谋逆?”   “陈远!”陈宪拔刀,正欲捅向陈远,却倏然只觉腹间一痛,难以置信得低了低头,又转头看向身后的禁军,“你……你是陈远的……”   禁军跪下,慌张道,“我……我同寇国公一样,被宪王的谎言迷惑,以为匡扶社稷……没想到铸成大错。宪王误我,宪王误我……”   禁军言罢,直接扔了佩刀,长跪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陈远忍住腹中剧痛,笑道,“哈哈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陈远,没到啊……你厉害啊……”   殿中都是惊慌声。   “二哥,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陈远皱眉。   陈宪继续大笑,只是慢慢地,慢慢地,陈宪的笑声越来越小。最后不甘心地看向陈远,最后看向陈翎,缓缓倒地。   “关书博!”戴景杰咬牙。   关书博也轻嗤一声,“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你!”戴景杰双目猩红,这么多年的兄弟,也一直在禁军里。   关书博大笑,“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关书博言罢,拔起佩刀,挥刀自刎。   殿中再度惊呼!关书博已应声倒在血泊中。   戴景杰攥紧指尖,悲从中来。   盛文羽也垂眸。   殿中经过了早前的人心惶惶,到方才的陈远的出现力挽狂澜,再到陈宪和关书博的伏法,似是终于恢复了平静。   陈翎目光一直落在陈远身上,没有转眸。   陈远上前,在殿中掀起衣摆跪下,“陛下,宜城驻军本不该随意调动,只是当时实在情急,还请陛下责罚。”   殿中都议论纷纷,殿中这场惊心动魄持续了这么久,得亏是远王明智,说服了宜城驻军来救驾,否则,还不知这京中要如何天翻地覆呢!   一时间,殿中都是感叹声,幸亏来都及时,也都收集对陈远的赞许声,同宪王先比,远王忠义,心有大局。   殿中私下议论纷纷,也都等着天子如何应声。   陈翎温声道,“远王护驾有功,哪里有罪,三哥快请起。”   陈翎说完,又忽然朝宁相道,“老师,你说朕说的是吗?”   宁如涛看向殿上太子,脸色煞白。   天子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他很清楚,天子为何会问起这番话,陈翎看他,宁如涛也看向她,然后见陈翎嘴角微微扬了扬。   宁如涛沉声道,“远王护驾有功,是忠义之士。”   宁如涛是朝中风向标,天子问宁相,宁相如此说,殿中便顿觉得了天子和宁相的意思,纷纷赞许。   而宁如涛继续看向天子,见十二玉藻旒冕下,天子笑了笑。   宁如涛阖眸,知晓大势已去。   但陈远并未察觉。   大殿之上,陈翎一直听得殿中赞许的话说了七七八八,而后才开口,“黄旭文,黄大人,怎么没同三哥一道来?”   早前还一脸温和如玉的陈远,眼下便愣住。   方四平出列,“陛下,黄旭文黄大人已经过世了。”   “啊?”陈翎意外,“不是前几日还同三哥在一处吗?”   方四平笃定,“陛下,黄大人已经过世很久了。”   陈翎问道,“罗意,怎么回事?”   罗意拱手,“陛下,黄旭文这几日确实同远王一道。”   这,这……   殿中再度愕然,黄旭文的消息虽然知晓的人不多,但朝中的老臣都是知晓的,黄旭文曾是远王的老师,早在……好几年前就没了。   方才罗意这么一说,不少人在殿中就起了鸡皮疙瘩,尤其是眼下殿中还有宪王等人的尸首在。   殿中如此,陈远却是抬眸看向陈翎,忽然意识到他的一言一行,陈翎在背后早就洞察了,只是在安静得看着他说了这么多,演了这么多。   陈远没有应声。   倒是方四平朝罗意道,“罗大人是不是看错了,黄大人应当过世几年了。”   罗意应道,“黄旭文还活着,这些日子紫衣卫一直在查黄旭文,不会有错。”   不知方四平,殿中也都不傻,为什么罗意会查黄旭文?   黄旭文又恰巧是远王的老师。   若是无缘无故,谁会装神弄鬼假死,莫不是有什么猫腻?   殿上,天子的声音清冷响起,“三哥不好奇,朕怎么会让罗意查黄旭文?”   陈远镇定,“我怎么知道?我知道老师过世很久了,我每年都会拜祭。”   同陈宪比,陈远才是沉稳那个。   陈翎道,“三哥不会不知道,而是很清楚。先太子死后不久,黄旭文就回乡了,而后不久也过世入葬。他很从聪明,怕人查到他,他知晓死人是不会说话,更不会被人盯上,所以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替你做事,譬如,出谋划策,拉拢人心。说来也巧,朕这次让范玉去抽查各地粮仓,途径湖城的时候,正好见到黄旭文在为湖城官银失窃一案奔走。”   陈翎轻叹,“死人不会说话,所以先太子之死无机可查;死人不会说话,所以湖城官银失窃一时,没人会想到黄旭文在其中奔走,三哥猜猜,他在替谁奔走?”   陈远心中微滞,但面色如常,“陛下,微臣听不懂陛下说什么。”   “听不懂没关系。”陈翎唤了声,“姜宏允。”   姜宏允入了殿中,“陛下。”   陈翎平静道,“湖城官银失窃一事,可请远王至大理寺听候会审。”   殿中一片错愕声。   陈远轻轻摇头,轻哂道,“陈翎,我同老师倒真小看你了,”   “放信号弹。”陈远吩咐一声。   身后的侍卫照做。   红色的信号弹顿时照亮夜空,也在陈远的身后映出一团红色的光,陈远淡声道,“京中各处都已经被我的人攻占了,这江山马上就要易主了,还要多谢了陈宪,他替我打开了京中的大门,关书博同他有过命的交情,否则他哪有底气?否则,我的驻军要入京,也不是容易事。但眼下,陈翎,这京中和这宫中,都是我的人,你要怎么办?”   “陈远,你才是要谋逆的那个!”方四平厉声。   陈远平和道,“原本,想着今日殿中已多波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谁都好;但要怪,就怪你们天子太聪明,少活了这些时候。我本来也要踩着陈宪上去,他是死得其所;你也要跟着垫背吗?方四平,要搭上你们方家吗?”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天子在此,你想坐上皇位,就杀了我和盛文羽。”方四平凌声。   方四平并肩同盛文羽一处,像早前在东宫时一样。   盛文羽看他,两人并肩一处的时候,似有说不出的底气。   既而是方四伏原地起身,“还有我!”   “微臣愿与陛下共进退。”还有常世勇。   “御史台也没有怕死之辈。”   ……   随着殿中高呼声越来越多,倒是陈远早前不曾想到,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起身,就连胆小怕事的人也跟随一处。殿中余下的人里,便大都是陈远在朝中的人。   陈远脸色一青。   但很快,陈远又平静下来,温声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江山要易主了,臣子也可以换。你们不想做,想做的人多的是,谁做都一样。”   只是话音未落,却旁的声音打断,“哟,江山易主这么大的事,怎么也没个人通知我一声?”   敬,敬平王?   殿中纷纷转眸。   陈远惊住,陈修远? 第140章 尘埃落定   陈修远抱着阿念,从殿外迈入,身后跟着万州驻军。   怀中抱着的阿念一脸灰,眼眶红红的,嘴角也是耷拉着的,是勇敢没哭,但早前一看就“哇哇”大哭过,也经历了意外,最后同陈修远一道才安稳了,一直伸手抱着陈修远的脖子。   “去找你父皇吧。”陈修远温声。   “嗯。”阿念点头。   陈修远俯身,放下阿念。   阿念眼中还噙着眼泪,一步一步往天子殿上快步走去。   他其实很想撒腿跑,也很想大声唤父皇,但都忍住了,这里是大殿,阿念尽量慢些,但等到临近身边,再没忍住,小腿飞快翻着,也哇哇大哭起来,“父皇父皇!”   阿念扑到陈翎怀中。   陈翎心中骇然……   看到阿念这幅模样,陈翎心中都是担心,庆幸,和后怕。   “没事了,念念。”陈翎罕见得在大殿上抱紧他,隐在宽大龙袍袖间的双手轻轻颤了颤,眸间也少许氤氲,垂眸时,隐在修长的羽睫与十二玉藻旒冕下,远远看不出端倪。   殿中,陈远还诧异看向陈修远,他,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是说去南边,要到年中去了?   陈修远目光一直跟着阿念,直至阿念扑到陈翎怀中,陈修远才转眸看他,不冷不淡道,“春秋大梦该醒了。”   言罢,又踱步离得更近了些,揶揄道,“什么时候轮到你了?”   陈远震惊看他。   无论是他身上的压迫感,还是他口中这句话,都让陈远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本该荒谬,眼下却份外合情合理的念头。   ——即便天子之位不是陈翎的,也不会是他和陈宪的,因为,还有陈修远……   陈远难以置信看向他,掌心冷汗冒起。   陈修远凑近,只有对方听到的声音轻哂道,“想造反啊?要这么好造,我早就造了,还轮到你们两个,嗯?”   “陈修远……”陈远咬牙。   陈修远笑道,“呵,是吧,我也姓陈,你说你怎么就忘了?”   方才至此,这一句才真正如一盆冷水浇到陈远头上。这燕韩的天子之位,就算他和陈宪觊觎一辈子,但只要陈修远在,就是横在他们两人之前的一道鸿沟。   陈修远没有反陈翎,却不代表不会反他和陈宪。   尤其是刚才见陈修远抱着陈念入殿中,同陈念说话时的温声细语……   陈远忽然自嘲笑了起来,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想到陈修远这里,以为陈翎在位,陈修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旁人应当也是,却没想到啊……   陈远越笑,声音越大。   从一开始,他和陈宪也好,还有他和老师,就都算错了……   南辕北辙,越走越远。   陈修远见他这幅表情,没有再看他,“陛下。微臣方才入京,见曲将军同平南侯世子正带着紫衣卫,丰州驻军一道,同宜城驻军激战,曲将军怕陛下担心,让微臣先行入宫告诉陛下一声。”   曲边盈不是北上押运粮草去了吗?   殿中都记得此事。   “朕知道了。”陈翎应声。   ——边盈,北上押运粮草之事,你让石怀远同范玉一道去,你名义上跟去,四五日后折回。替朕盯着陈远和黄旭文,还有京中布防。禁军中一定有陈宪的内鬼,不然他不敢这么有底气。朕已经盛文羽暗调丰州驻军北上,届时,他在宫中,你和凡卓带紫衣卫与丰州驻军替朕将宫外清理干净。   她一直在等陈远。   陈翎看向陈远,之前不知道陈修远说了什么,陈远在殿中情绪俨然有些失控了。   当下更是直接开口,轻嗤道,“所以老师在你手里是吗,陈修远?”   陈修远转身,“哦,杀了啊,他不是早该死了吗?”   陈远双目通红。   陈修远淡声,“师徒情深啊,那你下去陪他啊?”   “你!”陈远语塞。   陈修远轻笑,“要么,我也不是什么善类啊……”   陈远再度朗声笑起来,“所以,陈翎,你让我和陈宪以为你走投无路,才让沈辞去了北边,以为你身边只有盛文羽,而盛文羽也只会留在殿中,没有办法顾及京中和宫中的戍防。但你让曲边盈假借北上运粮,又让陆鸣简在大理寺牢狱蹲着,实则是掩人耳目,让曲边盈和陆鸣简指挥紫衣卫和丰州驻军在城中做后手。呵呵,终究是我们小瞧了你。”   陈翎也看他,“朕也小看了你啊。你让陈宪诸事冲在前面,你让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先是湖城官银失窃,而后推沈辞到风口浪尖,陈宪会底气十足回京,你在背后也没少推波助澜,各方怂恿他至此吧?”   陈远这次却是平静笑了,“既然做都做了,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陈翎,你不过运气好些,有这些朝臣护着你。但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这皇位,从一开始就不该是你的。父皇当初若没有接你回京,就不会有日后这些事。父皇宠爱你,大哥在的时候,父皇把你当小儿子护着,诸事都照顾;大哥不在了,他扶你上储君之位,你有什么?你凭什么?我没想通,陈宪他不也没想通吗?”   陈远踱步上前,“我和陈宪也都是父皇的儿子,我们自幼在他眼皮子下长大,我们哪里比不上你?我们出生就在京中,父皇的教诲耳濡目染,也处处以父皇为先,跟熟谙京中之事,朝中之事,我们之中,哪个不比你更适合当天子?当天子不是看谁聪明,读书好,父皇他怎么可能不知晓?你凭什么来其中插一脚?”   陈远嘲讽笑道,“可笑啊,我和二哥斗得死去活来,结果最后让你占尽便宜,凭什么!呵呵,父皇这么护着你,他没想到你是女的吧!”   陈远一句话,再度将殿中带回早前陈宪处没有说完的天子身份上。   一时间,殿中再度敏感起来。   陈远特意看向陈修远,眸间笑意,“陈修远,你甘心吗?”   殿中愕然,这是……   陈修远却笑,“甘心什么?”   陈远说道,“甘心屈居女子之下?”   陈修远缓缓敛了笑意,“我屈居的是天子之下。”   陈远恼道,“陈修远,皇室血脉不容混淆!”   陈修远声音里泛着冷意,“陈远,你既然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太子出生的时候,我就在行宫。陈宪那些鬼把戏,也只有你才会信,因为你愿意相信你想相信的。太子出生时,我就抱过,我不比你清楚?方才就说了,你的春秋大梦什么时候醒?”   陈远也上前,“我不信!”   “还不死心是吗?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陈修远凑近,悄声道,“你知晓天子母亲姓什么吗?”   陈远愣住。   “姓朱。”   朱?忽得,陈远僵住,而后似想起什么一般再度大笑起来。   陈修远继续轻声道,“你说,是不是只有天子才是最合适这个位置的?你不是一直说皇室血脉不容混淆吗?应当,也没谁比天子血脉更纯正了吧。”   “朱家……”   陈远话音刚落,陈修远低声打断,“朱家如何,那都是天子的家事。在你祖父和我祖父眼中,阿翎不仅是陈家的血脉,也是赵家仅存的血脉。这皇位,阿翎做才是最合适的,现在想明白了吗,陈远?想明白了,是不是该梦醒了?”   陈修远叹了叹,又道,“若是先太子还活着,先帝也不会动立阿翎为储君的念头。阿翎今日能坐上这个皇位,说到底,还是你给的。”   陈远眼中迸出戏谑,也大笑不止,一步一步踉跄退后,“陈修远,你认命,我不认命!我不认命!”   “我当说的都说了,你随意。”陈修远敛声。   “陈翎,大不了今日,我们鱼死网破!”陈远已经不顾及旁的了。   陈翎平静看他,“你是说潘家同薛家吗?”   陈远诧异。   潘家连忙出列,“潘家跟随天子!”   薛家也跟随天子,“薛家跟随天子!”   “你们出卖我?”陈远眼底猩红,既而转向天子,“陈翎,你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在初一宴等我了吧?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陈翎看他,“陈远,你才真的藏得深,朕险些一叶障目,看不见你。”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陈远刚拔刀,却被罗意扣下,“远王,先太子的死,和湖城官银一案还需远王交待清楚。”   陈远被按下,挣扎不得。   既而有禁军上前,将陈远拖下去,直至陈远被拖下,再往后都没说一句话吗,只是一直在笑,一直大笑,不绝于耳。   而随着陈远离殿,天边的鱼肚白也渐渐变成晨曦微露。   寇国公摇头,起身至殿中跪下,“老臣有愧,请陛下责罚。”   今日殿中所有事端起,皆是从他这处开始。   他听信了宪王之词,宪王,自幼同他亲厚,他是看着宪王长大的……   “扶寇国公起身。”陈翎吩咐,启善上前。   “阿念。”陈翎唤了声,阿念才从陈翎怀中起来,自觉去了一边。   原本就是初一宫宴上,还有阿念的位置在。阿念在陈翎怀中坐了许久,眼下已经渐渐好了,也能自己一人坐回位置上,安静看着陈翎。   陈翎温声道,“这朝中,从来都不是天子一人,燕韩的今日是依赖众位爱卿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得来的。朕记得,朝中记得,燕韩百姓也都记得。但凡过往,皆为序章,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朕,愿与诸位爱卿一道,鞠躬尽瘁,诸事亲为,共迎燕韩今后太平盛世。”   殿中,百官起身,朝着天子殿上躬身,齐声道,“陛下万岁!”   等殿中声平,盛文羽拱手朝天子道,“陛下,如今叛乱已平,黎明已过,请陛下带太子移步休息,微臣与禁军处理善后。”   “好。”陈翎应声,“阿念。”   阿念听话上前,跟着陈翎一道离开。   殿中,百官携家眷恭送,“恭送陛下,恭送太子。”   待得天子仪驾离开殿中,盛文羽才同戴景杰道,“让人收拾殿中,清点禁军名册,我来安排离殿事宜。”   “是!”戴景杰应声。   从昨夜到今日晨间,初一宴终于告一段落,但宫中和禁军中的这些烂摊子至少还要收拾月余。想起关书博,戴景杰也终于明白天子为何要让紫衣卫乔装禁军,跟在太子身边。   禁军早前多是各个世家子弟入京挂职,来路复杂,也很难筛选出背后。   不似紫衣卫,是天子隶属。   经此一役,禁军之中反倒清洗了一轮。   百废待兴,又是新的开始。   盛文羽拍了拍他肩膀。   戴景杰轻叹。   ***   朝阳殿中,阿念已经睡了。   折腾了一晚,没怎么闭过眼,等到朝阳殿的时候已经困得不行,靠在陈修远肩膀上就睡了。   从方才起,就一直要大卜抱着他睡,陈修远也一直抱着他,没放下。   等阿念入睡,陈修远才同陈翎说起找到阿念时的场景。   稍许,启善折回,“陛下,寝殿烧得面目全毁,安排是要重新修葺,这段时日陛下可能要留在朝阳殿。”   陈翎平静道,“也好,多陪阿念些时候。”   今晚应当吓着了,她在朝阳殿多陪陪他也好。   “云池呢?”陈翎方才听小五说起云池受伤。   启善应道,“太医在看了,云池的腿受了伤,这月余两月无法在御前当差。”   “让他好好养着,不着急回来。”陈翎吩咐声,启善应好。   方嬷嬷和山海也熬了一夜,眼下去睡了。   屋中,陈翎见阿念也睡熟,“睡熟了,放下来吧。”   陈修远应好。   陈修远抱着阿念,缓缓放回床榻,又仔细托着,没让阿念醒。   阿念困到了极致,也是陈修远小心翼翼。   对待阿念,陈修远一直细致。   两人在床榻边看了阿念许久,陈翎才道,“你今日再回来晚些,我都怕你赶不及。”   陈修远道,“你原本也不要我娄底,我在不在都一样,今日,你都能应付。”   “你在,就是表态嘛。”   陈修远笑,“也是。”   陈翎又问,“你什么时候走?”   陈修远意外,“你怎么知道?”   陈翎看他,“这趟宫中出事,陈壁没陪在你左右,应当是在西秦吧?”   陈修远才反应过来,遂也不隐瞒,“是,那边,有一点点状况……”   “哦,什么状况?”陈翎问。   陈修远想了想,轻描淡写道,“和这边差不多的状况。”   “哦,那可给你忙的。”陈翎笑。   陈修远也笑,“是啊,谁让到处都不省心……”   “什么时候走?”陈翎又问起。   “等阿念醒了,我是见他今晨哭得厉害,怕吓倒了,等他醒了,我同他呆一日再走。”陈修远伸手替阿念撩了撩头发,怕他睡不踏实。   陈翎也看向阿念。   陈修远轻声道,“方四伏,什么时候是你的人了?”   沈辞就不说了,盛文羽、方四平和曲边盈,罗意都是陈翎的心腹,但方四伏他没想到。   陈翎淡声,“听不懂你说什么。”   陈修远戳破,“没有方四伏,谁能说服潘薛两家倒戈,陈远到最后都没想通,你这么有底气是一早就知道,这朝中,能凭一张嘴将潘薛说服的,只有方四伏。”   陈翎这才笑了笑。   陈修远当她默认,继续道,“方四伏这样的人,在朝中惯来是墙头草,我是想没到,大抵陈远也永远想不到,方四伏倒向了你,所以潘薛两家才临阵倒戈。”   陈翎只道,“人尽其用,人无完人。”   “陈壁给敬平王的信。”正好启善入内,陈修远起身,从启善手中接过信笺阅过。   陈翎想起早前刚从立城回来的时候   “方四伏见过陛下。”   “方四伏,你是在朝中扮猪吃老虎吧~”   方四伏一脸懵,“陛下说什么,微臣听不懂,微臣就一在朝中混饭吃的,扮什么猪,吃什么老虎啊,呵呵呵……”   “你不会听不懂的,方四伏。”她低头看着册子。   方四伏一脸欲哭无泪,情绪说来就来,“陛下,你让微臣出出馊主意什么的倒是可以,但别的,微臣是真不懂啊,呜呜呜……”   瞬间,便已经呜呜开始哭上。   就差上前抱着她腿哭了。   陈翎瞥了他一眼,继续淡声道,“方四伏,你知晓的秘密太多,朕给你选,是做天子近臣,还是……”   方四伏抬头,见她伸手摸了摸脖子。   方四伏哇的一声哭出来,“陛下,微臣才疏学浅,在朝中比不过弟弟,就是仗着祖上福荫混日子的,求陛下开恩,不要为难微臣,就让微臣继续混日子吧,不混也行,微臣的弟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有经世之才,是家中厚望……”   陈翎头又开始疼,出声打断,“也是。”   方四伏心中唏嘘,过关了。   陈翎忽然看向他,四目相视,陈翎笑,“反正你也是混日子,那外放吧,立城和林北,你选一个,时间也不用久了,十年八载回京就行……”   陈翎敛了笑意,“你要是敢私自回来,朕就拧了你脑袋。”   方四伏忽然便不哭了,也跪直了,一本正经道,“启禀陛下,微臣觉得,微臣在京中还有发挥的余地,微臣愿辅佐天子。”   看着他一脸正经的模样,陈翎叹道,“方四伏,你深不可测啊。”   本是打趣话,方四伏却认真应道,“陛下要用臣,臣就深不可测;陛下不用臣,臣就吃喝玩乐。”   陈翎看他,“早前为什么装?”   方四伏恭声道,“微臣年长子初些许,先入了仕,原本,方家的家训,有我在朝中,子初就不能入朝了。一门双杰,并非是好事。子初是陛下在东宫时伴读,日后始终要入朝的。子初资质好,也有经世之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微臣要替子初让道,所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礼部是闲职,要想抽身,在礼部这样的地方,随意闯个不大不小的祸,无伤大雅,却能及时抽身。”   “哦,有趣。”陈翎颔首,“那朕再给你一个选择,你继续扮猪吃老虎,朕不拆穿你,子初也继续做他的翰林院编纂,但你,要为朕所用,替朕做事。”   “陛下,为什么?”方四伏看她。   她轻声,“朕觉得,你才能不输子初,能将东宫伴读名册列得这么清楚的人,他的思虑周全,对朝中政务驾轻就熟,人情世故样样精通,还有最重要的,朕早前就是东宫,这个人很清楚东宫身边要什么样的人,怎么找这些人,这个人一定饱读诗书,饱览群书,思维灵活,朕觉得这个人前途不可限量,但就是喜欢扮猪吃老虎,方卿,你说是不是?”   方四伏叩首,“陛下,微臣愿辅佐天子,效犬马之劳。”   “为什么?”轮到陈翎问。   “视为知己者,无他。”   ……   眼前,阿念翻了翻身,盖身上的被子踢掉了。   陈翎收回思绪,伸手替他掖好被角,等陈翎替他掖好被角,他又转身转回来了,陈翎又重新替他盖了一回被子。   阿念这次睡熟了,没有再动弹。   睡熟的模样,同沈辞一模一样。   陈翎目光落在阿念身上,她这里陈宪和陈远都处置好了,希望沈辞那边一切顺遂,那边才是硬仗。   ***   大营中,沈辞在沙盘图前环臂,仔细打量着这几次同乌素太交战的,双方进攻和撤退的线路图,眉头紧蹙着,没有说话。   一旁,沈迎继续道,“乌素太这次同陈宪勾结在一处,一定不会轻易停手,会倾尽巴尔之力,一路南下,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早前谭进在,应付的是巴尔靠近燕韩的几个部落,眼下,整个巴尔接近统一了,乌素太手中可以用的人,可以用的兵,比早前多了不知多少倍,这仗恐怕不好打。”   余亚叹道,“粮草到了,但各地驰援的驻军未必能这么快,即便来,这也是场恶仗,巴尔这次有些孤注一掷,将筹码都压在了燕韩上。这一仗不会这么容易结束,越打下去,燕韩越没有胜算。”   沈迎点头,“余将军说的是,乌素太是巴尔国中的主战派,巴尔国中也有主和派,如今是乌素太说服了巴尔国中,所以是主战派占上风。眼下乌素太带的便是巴尔先头部队,而后,还会有巴尔铁骑源源不断地来。燕韩不似苍月,想要挡住巴尔铁骑的主力,恐怕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除非,在战争伊始,就让巴尔在战场上节节失利,让主战派在国中逐渐失去话语权,被主和派抨击,这场仗才会以最小的损失结束。”   余亚摇头,语气中带着沉重,“乌素太是巴尔的大云可多,要让巴尔节节失利不是易事……”   沈辞忽然开口,“除非烧了他的粮草,再切断他的补给线,双管齐下,并让林北驻军全线压境,痛击乌素太。他是大云可多,也是主战派,他若惨败,或是干脆杀了他,巴尔的这一仗也就彻底停止了。”   余亚和沈迎,周世俊,韩关,郭子晓几人都愣住,是!   眼下只有这一条路。   “但乌素太惯来只打稳妥的仗,粮草先行,他不会让人轻易动到他的粮草,谁能烧得掉他的粮草?”周世俊重重叹了一声,这月余同乌素太的交手,胜负各有,但乌素太若是输,也是小输,若是是胜,则是大胜。   这样的对手很可怕。   因为稳妥,所以近乎没有破绽,又怎么会让他们烧粮草。   沈辞沉声,“除非,筹码够,他才会上钩。”   “什么筹码?”韩关问。   沈辞将代表主帅的旗帜插上沙盘,“他想要我的命,对他来说,我的筹码足够。”   “将军?!”营中几人惊愕。 第141章 番外新年愿望   “父皇,儿臣告退了!”陈翎拱手。   进帝温和笑了笑,“嗯,让大监送你。”   “好。”陈翎莞尔。   “父皇,我去吧,正好方才喝得有些急了,透透气,送送阿翎就回来。”太子起身,陈翎看着兄长笑了笑。   进帝应好,“路上慢些,下雪,怕滑。”   陈翎笑道,“知道了父皇!”   进帝看着她,眼中都是笑意。   临到殿外了,陈翎忽然转身,“大吉大利!”   进帝忍不住笑,“大吉大利!”   太子护着她,“小心些。”   陈宪和陈远没动静,猫在原位上,先想着,马屁精!   但马屁精也不怎么聪明,这种时候,不多在父皇跟前表现,多陪陪父皇喝酒,真是个傻的!   “父皇,儿臣祝父皇龙体安康。”   “父皇,儿臣祝父皇龙马精神。”   殿中燃着地暖,席间觥筹交错,笑声不断。   窗外,又是一轮飘雪,落在手心,似鹅毛一般。   “这场雪大,明日京中就银装素裹了。”太子温声道。   陈翎走在太子身旁,“哥哥,瑞雪兆丰年,好兆头啊!”   太子笑。   下雪不似下雨,不必打伞。   他们兄妹二人走在前面,大监远远跟在身后。   大监面带笑意,没有打扰。   四殿下是后来才回京的,陛下怕他们兄弟不和。二殿下和三殿下确实时常欺负四殿下,但太子待四殿下温和亲厚。   “冷吗?”太子问。   陈翎个头还不高,就到太子肩头,同他说话的时候还要仰着头,阿翎摇头,“不冷的。”   但打了个寒颤。   太子没忍住笑了笑,取下身上的大氅给她。   “哥哥?”陈翎看他。   太子给她系上,打趣道,“你是家里最小的,最金贵!”   陈翎不由笑起来。   太子的这番话,远比直接说父皇让他照顾自己更让人心中暖意。陈翎也没推辞了,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不冷了!”也不忘同他说一声。   “回去早些睡,明日上香祈福,别赖床起不来。”太子摸了摸她的头。   “记住了。”阿翎应声,“你也早些睡,别懒床起不来!”   倒提醒起他来了,太子笑道,“我当然不会赖床不起。”   “为什么?”   “我是太子啊,多少双眼睛看着,要严于律己。”太子忽然道,“阿翎,哥哥背你吧。”   “嗯?”陈翎意外。   “来。”太子坚持。   太子向来照顾她,陈翎从善如流。   见到太子背起四殿下,大监远远笑了笑。   天空飘着鹅毛大雪,陈翎趴在太子背上,听他温和道,“阿翎,你回京中,哥哥真的很高兴。”   “嗯?”陈翎看他。   太子轻声道,“阿宪和阿远虽然自幼在京中,却一直同我疏远,也说不了体己话,处处提防。阿翎,但你不一样。哥哥很高兴你能回京中,哥哥就不是一个人了。”   太子眸间有笑意。   陈翎安静听着,没有打断。   太子声音温和如玉,“有你在,哥哥就不用再羡慕旁人的手足情了。小阿翎,年关好,哥哥希望你快乐长大,永远开心。”   陈翎笑,“哥哥,你也是,以后,要做盛世明君。”   太子也忍不住笑,“好,借你吉言,做盛世明君,那你呢?”   陈翎又道,“我啊,我就是盛世明君的弟弟——盛世大闲人,每日嗑嗑瓜子,看看闲书,养只猫,再养条狗,没事的时候逗猫,无聊的时候看猫狗打架,要是有人欺负我,我就放狗。”   太子啼笑皆非,“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陈翎轻叹,“最后一句是沈辞说的。”   太子笑道,“嗯,他有感而发。”   “嗯?”   很快,陈翎反应过来,有人是说,沈辞就是那条狗……   陈翎也笑开。   很快,就至内宫门处,太子驻足,也放她下来,“哥哥送你到这里了,回去别着凉了。”   马车已经备好,陈翎朝他道,“哥哥,新年好,诸事顺遂,你是世上最好的太子!”   太子笑。   ***   马车上,大监同她一处,“哎哟殿下,看看太子,二殿下,三殿下今日都在宫中,你怎么不留宫里啊?”   陈翎看他,“大监,太子留宫中是应当,东宫没有妃嫔在,这一日,哥哥是应当陪着父皇。但二哥和三哥不是东宫,也都有自己的府邸,今日再留在宫中,于情于理不合,也会让哥哥尴尬。我什么时候陪父皇都可以,但不想哥哥难做,做事分场合,这是老师教的。”   大监笑,“殿下,陛下总说殿下最小,却最懂事。”   陈翎却看向马车窗外,有些担心,“大监,这雪这么大,路上会不会积雪啊?”   大监回神,“哟,怕是了,上回这么大的雪下了一整日,都没过膝盖了。”   陈翎:“……”   没过膝盖,那,“那还能过马?”   大监笑,“人都不好走,还怎么骑马吗?殿下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了?”   “哦,没事,我就随便问问。”陈翎笑了笑,放下马车上的帘栊,没再说话了。   大监宽慰道,“放心吧,殿下,眼下还没事,再隔一个多时辰就得没过膝盖了。”   “哦。”陈翎有些心不在焉。   等到四皇子府,陈翎下了马车,“大监,多谢你送我。”   “唉,殿下客气了,那老奴回去了,殿下您早些歇着。”大监也喜欢陈翎,几个皇子里最懂事有礼的一个便是四皇子。   “我还要守岁呢,大监,新年好,万事如意!”   “殿下新年好!”   “明年见~”陈翎回府。   大监笑着吩咐声,“回宫吧。”   等回了府中,阿翎寻人问了声,“沈辞回来了吗?”   府中伺候的小厮摇头,“殿下,没见到沈公子,今日年关呢,沈公子早前不是回去看祖父了吗,怕是要年后才回来了吧。”   “嗯。”陈翎回了屋中,慢慢阖上屋门。   其实,她也不是特别期待,只是见今日真的下雪了……   他专程回去看他祖父的,怎么能赶在年关回来呢?   沈辞那时也就随口说了那么一嘴。   婢女备好了沐浴用的水,陈翎宽衣,慢慢坐了进去,水中的暖意让人忍不住唏嘘。   陈翎泡了好些时候,等出来的时候,又在铜镜前擦干了头,这才重新穿好衣服出了耳房,往内屋去。   她在耳房呆了好些时候,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快子时了。   这是她府中,她得守岁,屋里还要亮着长明灯。   陈翎披着披风在案几前看书。   屏风后开着窗,风不会直吹她,只要她想,微微后倾就能看到窗外。   子时会有年关烟火,看到烟火就算守岁了。   陈翎翻着书,伺候的下人奉了热茶来。   陈翎才沐浴完,屋中燃着碳暖,身上披着厚厚的衣服,手中握着热茶盅,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她想起今日太子说的话。   ——阿翎,你回京中,哥哥真的很高兴。阿宪和阿远虽然自幼在京中,却一直同我疏远,也说不了体己话,处处提防。你不一样,你在,哥哥就不是一个人了。   陈翎目光停在书册上,微微滞了滞,谁说生在皇家,一生尊荣,就一定顺遂呢?   ——我当然喜欢我哥啊!我从小总闯祸,他一直照顾我!他以后要是有个儿子,我就对我侄子很好很好!他日后要是有个女儿,我就宠到天上去。   陈翎嘴角微微勾了勾。   想起沈辞的时候,反倒会忍不住笑。   遂而又想起十月中旬,他离京的时候,笑呵呵朝她道,“殿下,我走了,祖父想我了,我回去看祖父了。”   “嗯,一路平安……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看了看她,知晓她其实每年都是自己守岁,他心中微动,应道,“这个啊,要是年关下雪,我就回来,若是年关不下雪,我就年后回来。”   “真给你能耐的……”   他朗声大笑。   ……   陈翎回过神来,是啊,明知他是胡诌的,他回去看爷爷了,怎么也得元宵之后才回来,但今日在宫中吗,她看到窗外下雪,心里隐隐有期盼,是不是真的会回来啊?   方才在马车上,大监说话,她也心不在焉。   听到大雪会没过膝盖,忽然想,他还是没回来的好……   还有半个时辰便要守岁了,新的一年,她又要长一岁了。   陈翎低头看书,很快,苑中脚步声传来,是值守的小厮,“殿下,沈公子回来了!”   沈辞回来了?   ——要是年关下雪,我就回来。   小厮到,“外面大雪没膝了,沈公子整个人都冻透了。”   陈翎微怔,还真回来了?   小厮话音刚落,沈辞出现在苑中,整个人是有些狼狈,眸间也有倦色,脸上却是笑意,“殿下。”   看到沈辞瞬间,陈翎咬了咬唇,忽然扑上前去,“沈辞哥哥!”   沈辞笑道,“殿下,我身上都湿透了,稍候换身衣裳再来。”   陈翎这才松手。   等两刻钟左右,沈辞来了跟前,衣裳换好了,也沐浴过了,脸上早前冻得风霜也消散了去。   “大雪没膝,你走回来的?”陈翎担心。   沈辞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嗯。”   “你找一处歇着,明日回京也一样啊。”陈翎看他。   他笑,“不答应了殿下吗?年关若是下雪,就回京陪殿下过年,怕殿下等。”   陈翎眸间莫名微暖。   “那你,有没有冻着?”陈翎轻声。   沈辞凑近,“当然冻着了,不仅冻,还饿。”   “你,你吃没吃东西啊?”   沈辞轻叹,“殿下,都大雪没膝了,我上哪儿吃东西啊?眼下还饿着,让东平找人替我煮面了。”   “东平。”陈翎唤了一声。   东平入内,“殿下。”   陈翎道,“我也饿了,我也想吃面了。”   沈辞看着她,一点不像饿的模样。   沈辞没戳穿,只是低头笑了笑。   等阳春面端上来的时候,两人真的在一处吃面。   沈辞吃得快,陈翎吃得斯文。   “这算不算年夜饭?”沈辞刚想起问,空中便传来烟花绽放的声音,两人都转眸看去,漆黑的夜空被照亮,绚丽多彩,应接不暇。   沈辞看着烟花,陈翎先收回目光,看了看他,“还真是年夜饭,都吃面守岁了。”   沈辞笑,“那也挺好啊,日后过多久都记得,有一年年关,是同殿下一道吃面守岁的。”   陈翎也笑。   好像但凡有沈辞在,总是什么不好的,最后都能成好的。   “新年好,殿下,诸事顺遂,万事大吉!”他脸上的笑意,仿佛能驱散所有不开心的事情。   “新年好,沈辞哥哥,永远开心。”   ……   过了许久,陈翎都还记得那个年关。   后来她才知晓,那时的沈辞在大雪中走了整整两日。所以那晚守岁看烟花,他其实都没看完,就靠在一侧睡着了。   她也清楚得记得,那是第一次,她偷偷亲了他。   ——沈辞哥哥,我的新年愿望是,日后每一年的年关,我都能……偷偷亲你。 第142章 弥足珍贵   大营中,沈辞却比早前任何时候都冷静。   这月余以来,从开始时与乌素太的相互试探,到双方带兵的正面交锋,沈辞对乌素太的认识在一点点在丰满和加深。   同理,乌素太对他的作战和策略也在飞快的适应和反击。   这不是冒险。   兵行险著,原本兵家常事。   所有的兵行险著都是建立在对双方足够了解的基础上,推演出来的。   乌素太主战,虽然他是大云可多,但要是国中都支持他,他不会打得如此小心翼翼,他要说服国中持续增兵林北边境,最好的方式就是取敌方主帅,也就是他的首级。   这是乌素太要赢得国中支持他持续南下最好的助力。   所以,乌素太眼下步步为营,唯一可能冒的风险,就是在他身上。   但同理,取乌素太首级,也是阻止巴尔南下最好的方式。   不是冒险,是所有对策里,双方都会选择最有利的方式。   “地形图。”沈辞吩咐一声。   赵伦持上前。   赵伦持在军中的身份是他的近卫,这月余来除了单独交待的要照顾军中那个老爷子任务,也会同沈辞一道出现在主营中,每一场作战分析他都在。   虽然眼前就有沙盘,但沙盘和地形图还不一样。   沙盘可以看全局,看地形,但作战图更直观,看行经路线和进攻路线。所以作战规划的时候,会将沙盘和作战图放在一道对比看。   赵伦持贴好作战图,又在一侧辅助,众人已将目光从沙盘上移至作战图上。   “说下坛洛一带的情况。”沈辞吩咐。   “是!”余亚应声,“乌素太在坛洛扎营,与林北后营正面抗衡,这几日驻扎在坛洛的巴尔骑兵一支,与林北后营驻军中的一支,一直在瘦狗岭一带交锋。因为这一支巴尔奇兵人数不算多,但我们有人数优势,所以各有胜负,但双方都在增兵,想夺下瘦狗岭一带,打得越渐激烈,眼下,是第五日上了。”   余亚一直在负责林北后营一带的兵力部署,最清楚瘦狗岭一带的情况。   沈辞上前,指尖轻巧地图上瘦狗岭一带,接着余亚的话道,“等明日开始,陆续从瘦狗岭一带撤兵,用三日左右时间,让对方慢慢反应过来我们在陆续调走坛洛附近,尤其是瘦狗岭一带的兵力。动作不要明显,故布疑阵,让对方琢磨,目的,是他们生疑。乌素太用兵小心,等发现不对之后,一定会谨慎停下观望,余将军,这时候,你再率领后营主力的一支绕过瘦狗岭,猛攻坛洛大营前方的鹿关。”   “鹿关?”余亚环臂,“鹿关对方倒是没怎么放兵力,打下来是可以同瘦狗岭一道,形成掎角之势,遏制坛洛兵力行径,但前提是瘦狗岭得拿下,否则鹿关夺下也是鸡肋,将军要鹿关做什么?”   沈辞看向他,“我不是要鹿关,这是打给乌素太看的,以乌素太的小心,他不会搭理你,他还会继续观望,你继续打,再打上两日,这时候,周将军你开始带兵重新猛攻瘦狗岭,然后早前攻打鹿关的兵也一并调转马头,将兵力压上,一起攻打瘦狗岭。这几日的时间足够我带兵绕道坛洛大营之后,佯装偷袭大营,你们打得越厉害,他们越会觉得早前从瘦狗岭撤兵,后来的攻打鹿关,还有当下重新攻打瘦狗岭,都是在迷惑他们视线,为的是给我腾出时间,从坛洛大营后偷袭他们。”   周世俊颔首,“我知道了,沈将军攻打鹿关是为了乌素太生疑,不做这么多事,以乌素太的谨慎很难上钩,这么做,反倒让乌素太以为,我们孤注一掷,都压在给将军制造机会,偷袭坛洛大营上。”   “对。”沈辞应声,“都是做给乌素太看的,所以要演得真,从瘦狗岭撤兵也好,攻打鹿关也好,全都要是真的,最后猛攻瘦狗岭,一定要往死里打,打得越厉害,才越真实,等我战败便会从坛洛大营的后方逃走,诱使乌素太追我,而这个时候,瘦狗岭正面有余将军和周将军带兵牵涉,老韩,老郭,你们两个分别甩中营驻军的一支去偷袭两个粮仓库,他们来不及反应,位置记得吗?”   沈辞言罢,看向赵伦持。   这月余来,赵伦持已经很清楚沈辞作战部署时的习惯。沈辞话音刚落,赵伦持已经将沈迎早前扮作商队经过时,画的两个隐秘粮仓的地形图布了出来。   沈辞看了看他,没说旁的。   郭子晓也先应声,“哦,记得,沈……”   郭子晓顿了顿,改口道,“顾大人提起过这两处粮仓。”   郭子晓和韩关都认识沈迎,郭子晓方才险些说漏嘴,沈迎‘下落不明’,眼下的顾大人,是从京中来的参军。   韩关也在一侧应道,“对,是这两处,有印象。”   沈辞颔首,“就是这两处粮仓,机会只有一次,等乌素太反应过来,就再没有机会,所以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烧掉这两处粮草,能做得吗?”   “能!”韩关和郭子晓朗声。   都是跟随沈辞在立城边关多年的将领,很清楚沈辞意思。   看到韩关和郭子晓应声,一侧的赵伦持也莫名觉得热血沸腾。   “换粮马道地形图。”沈辞吩咐一声。   赵伦持反应过来,赶紧换上双方交战地的粮马道地形图。   “周将军。”沈辞唤了声,周世俊上前。   沈辞继续指尖轻敲地形图上的两条粮马道,“敌人的粮马道一共有两条,带重兵切断他们的补给线,坚持十天。十天时间,足够让他们走投无路。”   “是!”周世俊拱手。   沈辞收手,“但这十天也危险,会受到两方夹击,老韩,老郭,等偷袭完粮仓,就去这两路粮马道协助周将军死守。”   “是!”韩关和郭子晓两人再次拱手。   最后,沈辞看向余亚,“余将军,这两日就调兵,除却最少数量守林北城,其余所有驻军全军出击,巴尔以骑兵为主,骑兵断了粮草疲态会立现,这是最好的时候,往死里打,不要守,这一仗打得越狠,对方伤亡越惨重,巴尔这一轮退兵会越快,还会内讧。你打得越狠,他们越会顾忌粮马道,两头顾忌是兵家大忌,兴许不用十日,林北的局势会翻盘。”   “是!”余亚拱手!   整个排兵布阵的过程,和众将依次领命的过程,都让一直在京中,头一次上边关战场的赵伦持热血沸腾。   在这样的情景下,很难不想冲锋陷阵,奋勇杀敌。   赵伦持也忽然觉得,他也想有一日,成为这营中的任何一个人。   发号施令的沈辞,或是依次领命的余亚,周世俊,韩关或是郭子晓……   这些,仿佛带着说不尽的向往和憧憬。   但余亚的话,打断了赵伦持的思绪。   余亚沉声道,“将军,所有的部署里,最危险是你……”   整个主帐中也都反应过来,是,所有的部署都安排完了,也都可以有条不紊进行,即便是不惜一切代价烧掉对方的两个粮仓,但最危险的,就是孤军深入敌后,引开乌素太的沈辞。   这根本是九死一生……   沈辞的目光,却比帐中任何人都坚定,“不危险,乌素太怎么来?乌素太不傻,只有所有的事情都在他掌控中,乌素太才会上钩!今日的所有的部署,每个人都很危险,粮仓有重兵把守,对方会死守,不危险吗?冰天雪地,大军断粮,粮马道是唯一的希望,对方一定会疯狂反扑,守粮马道的人不危险吗?后方断粮,前方的林北城也是生还机会,敌军会如恶狼捕食正面突围,正面迎战的人不危险吗?都危险!!这场仗,人人身上都有担子,哪一环出问题,身后的驻军都会面临风险,身后的林北城都会面临风险,百姓也会面临无家可归,血流成河,还有林北城后的整个燕韩,我们中哪一个不危险!不危险,还是边关驻军吗!”   众人噤声。   沈辞目光扫过主帐中每一个人,继续道,“我是林北驻军的主帅,我要对整个战场负责!那扭转战局的关键一环,理应由我去做!今日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好!这不是一个人事,事关林北战场,事关所有林北驻军,事关所有林北百姓,和整个燕韩,一步都不能错,该拿下的死也要拿下,该守住的死也要守住,做得到吗!”   “是!”所有人拱手应声。   沈迎目光一直落在沈辞身上,从方才起就没有离开过。   在林北驻军的月余,才是沈迎真正知晓这几年来,沈辞在军中是何模样。   也从未有一日,像眼下一样,知晓为何祖父和父亲都对沈辞欣喜……   他像极了祖父。   比沈家任何人都像!   他也为他自豪。   沈迎收起目光。   沈辞吩咐道,“照此行事,需要的部署和准备很长,我们的时间不多,赶紧去,不容有失!”   “是!”   待得所有将领依次退出,沈辞才朝刘潇道,“刘潇,给京中送消息,告知陛下一声林北的作战部署,还有,拿我的令牌去嘉州调动驻军前往林北,以防万一。”   “是!”刘潇也应声退出。   最后,帐中就只剩了沈迎一人。   “大哥?”沈辞看他。   沈迎笑了笑,“好久没有一道走走了,你明日要启程出发,同我一道散散步?”   沈辞迟疑,“好啊。”   ……   兄弟两人没有骑马,就在大营周围的地方并肩踱步。   “自安,这一趟绕行坛洛后方凶险,爹会担心你的。”沈迎说出心中顾虑。   他先前就在大营中,即便不懂排兵布阵,但从旁的将领反应,还有这些时日听到的所有关于乌素太的消息,结合到一处,也能猜出其中艰险。   “所以,别让爹知道。”沈辞应声。   沈迎看他,“爹就在军中,爹怎么会不知道?如何都会知道的。”   沈辞温声道,“此事对军中都要暂时保密,所有人都不会透露,我也同赵伦持打了招呼,他不知道是我爹,他同爹在一处,知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军中会兵分几路,只要不让爹同我一路就行了。”   沈迎也叹息。   两人脚步并未停下,沈辞继续道,“我方才也在想爹的事,爹老了,但是不肯离开军中,眼下让他他只会更怀疑。他不能同我一道去偷袭后方,烧粮仓一事如果最后下不来,韩关和郭子晓也会同对方死搏,拦截粮马道也会腹背受敌,剩下的,反而是留在主力阵营中,同余亚一道最安稳,我会让赵伦持和爹留下同余亚一处。”   沈迎点头。   这些事情,沈辞最有发言权,他如何安排,对爹都是最好的。   沈迎深吸一口气,忽然道,“自安,你是真正的封疆大吏了。”   沈辞看他。   沈迎笑道,“如果今日祖父和爹在营中,他们能看到,一定以你为豪。自安,大哥也以你为豪。”   沈辞轻笑,正好行至周遭的山丘处,两人并肩坐下。   “还记得小时候吗?你总是闯祸。”沈迎看向远方延绵不绝被冰雪覆盖的草原,群山,四处白茫茫的一片。   沈辞颔首,“记得,都是哥帮我打掩护,要是没有你,我不知要挨多少揍!”   想起小时候的事,沈辞又不由笑起来。   沈迎目光落在最远处,轻声道,“因为我是你哥……”   沈辞莫名转眸看他,“哥,奇奇怪怪的。”   斗篷侠,沈迎也笑,“有感而发。”   沈辞披着大氅,两人在一处,其实是想小时候一样,沈辞又道,“好久没和大哥一道,坐在一处说话,像回到小时候一样。”   许是都想到小时候,话匣子被打开,就接连说了许多话。   小时候的记忆也如走马灯一般,一幅借着一幅在脑海中闪现着。   记忆里的每一帧都弥足珍贵,也让人短暂忘却了眼下正在交战,记住的都是美好的时光,仿佛都回到了幼时,沈辞跟在沈迎身后,摔倒了会有沈迎扶起他,走不动了,沈迎也会背他。   那个时候,沈迎就是一颗小树。   替他遮风挡雨。   兄弟二人说了许多话,也有大笑连篇的时候,笑声不绝于耳。   临末,沈迎望着远方感叹,“自安,你活成了我最想要的恣意模样……”   沈辞看向他,“大哥,替我照顾好爹。”   “嗯。”沈迎也看他,“你多保重,自安。”   “会的。”沈辞笑,“我这人命硬,回回都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这次也一样。”   沈迎揽上他肩膀,“我信!自安,大哥信你。”   “将军!”不远处,有侍卫来寻。   沈辞这才起身,“怎么了?”   看着沈辞背影,沈迎眸间越渐深邃,也渐渐黯沉下去。   ***   “哟,回来了!”房中,沈逢时看到赵伦持回来,一脸激动,顺道打听,“最新作战部署出来了?”   他知晓今日是去商议作战部署的,但自安是一定不会告诉他的,所以他才从赵伦持这里打听消息。   赵伦持沉声,“有了。”   “快,说来听听。”沈逢时好奇。   “这可不能说!”赵伦持仔细道,“这是作战机密,将军要是知道了,嘶……”   赵伦持手刀从自己的脖子前抹过。   沈逢时轻嗤,“不说就不说,有什么好稀奇了,等上了战场不都能知道。”   赵伦持笑,“那就等上了战场就知道了,老爷子,你也别为难我了。”   沈逢时无趣起身,往被窝里去。   “诶,老爷子,大白日的,你别睡啊!”赵伦持上前制止他,沈逢时恼火,“养精蓄锐啊,看你这幅模样,隔两日就有大战。”   赵伦持惊讶看他,这都能猜到。   沈逢时一幅又不难猜的模样。   赵伦持继续道,“老爷子,别睡别睡!难得有时间,继续说昨晚没说完的啊!”   “什么啊?”沈逢时忘了。   赵伦持叹道,“昨晚睡前,老爷子,你不是在同我说,斥丘之战吗?最后那一仗怎么样了,怎么打的啊?最后出其不意了吗?”   “哟,还惦记着呢?”沈逢时笑。   赵伦持点头,“自然。我早前也不在军中,也没人教过我行军布阵,老爷子,这一月跟着你,我从你这里学了不少东西,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是不是以前带兵打仗过啊?”   沈逢时顿时警觉,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嗐,等你也像我这么年纪大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   赵伦持:“……”   “纸笔带了吗?”沈逢时转移话题。   “带了!”赵伦持取出。   “来来来!”沈逢时拉开凳子,两人都坐下,沈逢时开始在纸上画斥丘一战的行军路线图,“看到没,就这么打的,左右两翼都切入了,切开了很大一片,你说这是做什么用的?”   赵伦持迟疑,“将敌人分开?”   “对!”沈逢时拍拍他肩膀,“就是把敌人分开,你看这样是不是就破局了?再长驱直入,对方的兵种需要强依靠,没有了相互的依靠,势如破竹。”   赵伦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两人开始只是这么坐着,后来越来越认真,说的认真,听的也认真,再后来,两个人的脑袋都凑到了一堆去,也都盘腿坐着,你一句我一句。   赵伦持还会主动打断,“老爷子,怎么不这么打啊?”   虽然绝大多数都不对,但有那么一两条确实如神来之笔,实在精髓。   沈逢时也很高兴,“兵贵神速啊,你这是把屁股留给人家打,你说人家打不打,但是走这里就不一样,快,他撵不上,就只能追着你跑,你可以反过来再打他,你说选哪条路?”   “哦!”赵伦持茅塞顿开,“妙啊!老爷子!”   “嘿嘿嘿嘿!”沈逢时也高兴,“是不是觉得早点遇到我好了?”   “是啊!继续继续。”赵伦持同老爷子都在兴头上。   沈辞来。   “将军!”巡查的驻军问候。   沈辞点头。   他想去看看爹,临到屋外的时候,却听到屋中都是笑声,说话声,还有叫好声。   沈辞驻足,在窗外往内看了看,见是赵伦持同爹在一处,两人在讨论作战路线图,也在笑,应当是说的斥丘之战,说得很投入,也和尽兴,赵伦持一直在问问题,爹也在同他耐性说起,他没想到,便也靠窗看了很久。   离开军中多年,爹的最后一战就是斥丘之战。   爹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沈辞也想起他在边关同刘老将军在一处的时候,时光如梭……   他原本是想去见爹的,但见他同赵伦持说的开心,遂也作罢。   ***   折回的时候,见余亚同范玉在一处。   “范玉?”   他早前就知晓曲边盈和范玉负责押运粮草北上,那是十一月末事,眼下正月中旬,是押运的粮草到了。   “沈将军?”范玉也惊喜。两人算是旧识,早前谭王之乱结束便在阜阳有过交集,后来范玉回京,也同沈辞照面过。一晃这么长时间,早前沈辞因为沈家下大理寺牢狱时,范玉还在湖城未回,眼下倒是许久之后的重逢照面。   “一路顺利吗?”沈辞问起。   范玉拱手,“劳将军记挂,路上顺利。”   沈辞点头。   范玉本在同余亚交接粮草之事,见了沈辞来,简单招呼,又朝余亚道,“余将军稍等。”   余亚应好。   范玉这才重新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沈辞,“将军,陛下有东西,让我亲手捎带给将军。”   沈辞接过,是信封,是给他写的信。   沈辞笑了笑,“多谢了。”   范玉拱手,而后折回余亚处,继续同余亚一道交接粮草之事。   沈辞在一侧拆信。   信封很厚,沈辞估摸着有十余页,不知道她写了什么写了这么长。   拆信的时候,沈辞心中满怀期待,正月中的,早前宫中的消息前几日就传到了边陲,初一宴上,陈宪和陈远相继逼宫刁难,最后阿翎都相继解决,他也才知晓当初分开时,她同他说起,他们都有要做的事,她要做的就是应付陈宪和陈远。   沈辞也想过,信里是不是阿翎同他详细说起初一宴上的惊心动魄,但又想时间不对。   范玉是十一月离京的,那个时候陈翎托他带的东西怎么会是初一宴上的情景。   沈辞拆开的瞬间,却微微愣住,很快,这十余页简简单单的字迹,却让他湿润了眼眶。   无他。   都是“念”字。   每页第一个“念”字都是阿翎写的,而后都是歪歪倒倒,大小不一,张牙舞爪,犹如狗刨的字迹,应该是刚学会握笔的阿念照着陈翎的自己临摹的。   是自己写的自己的名字,也是思念的念字。   都是阿念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念字,是最初的记忆,也弥足珍贵。她都收起来了,然后让范玉带给他。   沈辞看了许久,就这十余页纸反反复复得看着,看到都能默数每一个念字的不同。   也仿佛,阿念握笔的模样就在眼前。   只是最好的礼物,沈辞嘴角一抹如水的笑意。   又是一年了。   他想她,也想阿念…… 第143章 天昏地暗   ——范玉,你在关心我,是不是?   ——我爷爷他老人家想见你……我还有九个哥哥……   ——你娶我吗,范玉?你娶我,我就一定平安回来。   “范玉。”沈辞的声音打断了范玉的思绪,范玉起身,“沈将军。”   “这么晚还没睡,可是边关睡不惯?”沈辞上前。   范玉摇头,“哦,不是,在想些事情。”   沈辞轻叹,“我也睡不着,正好来这里坐坐,没想到遇到你。”   “沈将军若是不介意,一起?”范玉温和出声。   “好。”沈辞也落座。   两人都各有心事,无非也是凑巧到了一处。   范玉有感而发,“真希望不安定都早些过去,尽快安稳下来。”   “会的。”沈辞双手抱头,靠在树干—侧,笃定道,“会的,大好河山,岂容巴尔铁骑践踏,终有一日会安稳的。”   范玉看他,“有沈将军在林北驻守,朝中官员此番也多安心,沈将军,从立城到驻军,再到林北,你是朝中的定心丸。”   沈辞仰首轻叹,“哪有什么定心丸,不过是数不清的驻军,黄沙埋骨,堆出来的边关安宁……”   范玉看了看他,也同他一样,双手抱头,靠在另—处的树干处,“是啊。”   脑海中浮现的,是那身飒爽英姿,并着马蹄声和紫衣铠甲,消失在冰天雪地里。   马蹄的溅起的冰霜,正好落在他掌心。   ——哦,给你写信,是说我没事,京中动乱得平,我在京中等你,早日凯旋。   这是曲边盈给他的信。   ——初一夜里,有宪王手中的驻军,还有远王手中的驻军,还有京中禁军,打得很激烈,一直从夜里激战到天明才确保京中和宫中没事。那天晚上京中死了不少驻军,曲将军腰上受了伤,太医不让下床,还在将养着。   这是石怀远告诉他的。   范玉都能想象她偷偷趴在床榻上,悄悄写信让人送来的场景。   “将军!”赵伦持来寻沈辞。   范玉和沈辞都循声转眸。   赵伦持看向范玉,忽然在这里看到赵伦持,范玉微怔。   赵伦持看了他一眼,知晓他是范玉,但对他没有旁的印象,简单点了点头。   过往赵伦持在京中都是仰面朝天,目中无人,方才朝范玉点头致意,范玉意外。因为曲边盈的缘故,他早前是有特意知晓过赵伦持的事,赵伦持要比曲边盈小两三岁,是景阳侯世子。但他不知道赵伦持何时来的林北,更意外,这次在林北见到他,似是全然不同。   “走了,范玉。”沈辞作别。   “好。”范玉应声。   看着赵伦持和沈辞离开背影,范玉还听赵伦持在朝沈辞道,“将军,你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还有,余亚将军是说,同将军一道去的人手他初步看过了,请将军再挑一挑……”   范玉如果没有记错,沈辞上任禁军统领的第一日,赵伦持就使过绊子,沈辞将赵伦持揍了,赵伦持还去御前告过御状,后来不了了之……但眼下看,赵伦持同沈辞,好似已经有了将帅之间的默契,一起在半边杀敌。   世事多变,又有多少是能得到的。   范玉敛目。   ***   等沈辞忙完手中的事,都是入夜。   “那老头最近样?”沈辞同赵伦持一道往屋中去,顺道,问起父亲的事。   赵伦持叹道,“那老爷子真神了,什么都知道,我同他学了不少,将军,他真的就是个驻军士兵啊?”   沈辞看他,“难不成是我爹?”   赵伦持脸都绿了,哪有这样自己说自己的!   沈辞笑。   ——将军若是让你去,说明这个老兵肯定有过人之处,他想护着,也觉得你能跟着这老兵学到东西。所以,将军让你做什么,你做就是了,就算是近卫也得上战场,也要杀敌,别矫情。   赵伦持想起韩关的话,心中唏嘘。   反正,这老爷子肯定不是普通老爷子,将军也清楚,就是不同他说,不说就不说!   等到屋外,正好见沈逢时出来。   父子二人相遇,都驻足。   沈辞朝赵伦持道,“我同老爷子说说话。”   赵伦持知趣回了屋中。   苑中僻静处,沈逢时问起,“听说调兵遣将,要干大事了?”   沈辞恼火,“赵伦持这张嘴是没把门还是……”   沈逢时笑道,“没,和小赵没关系,是看你脸色不同。知子莫若父,这是要打仗了。”   沈辞没说话了,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道,“爹,这次会打得很凶,赵伦持未必能顾及到你,你要自己多保重。”   说到底,他是担心他。   沈逢时看他。   沈辞继续道,“我知道,叫你走你也不会走,这次也不是打两刻钟就能走的,真的照顾好你自己。”   沈逢时刚才一直在看他,也能留意他脸上的细微表情,沈逢时心中稍许不安,“自安,你呢?”   沈辞平静道,“爹,我可能不同你一处,这次作战分几线,你同余亚一道。”   沈逢时心中隐约猜到什么,“自安,爹同你一道打仗过瘾,你去哪里,爹同你一起去。”   沈辞摇头,“爹,我届时无暇顾及你,你同余亚在一处,我也不用分心。”   说到让他分心,沈逢时也会意,也是。   沈逢时这才笑道,“自安,爹就是……同你一处上阵,挺骄傲的。”   沈辞看他。   沈逢时笑道,“等这次凯旋,我们父子俩,不对,还有你哥,我们父子三人,一定好好共饮。”   “好。”   沈逢时拍拍他肩膀,“得痛饮!”   “好。”沈辞继续应声。   看看沈逢时的高兴模样,沈辞又再叮嘱道,“爹,在战场上,听指挥,别逞能。”   沈逢时轻笑,“放心吧,我眼下就是一个小兵,不逞能,听指挥。”   沈辞上前,拥抱他。   沈逢时皱眉,“怎么了,自安,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沈辞轻嗤,“有什么事瞒着你?当然得瞒着你,排兵布阵,机密!”   “兔崽子!”沈逢时恼火。   沈辞也笑。   等沈逢时回屋,沈辞再朝赵伦持道,“他年事高了,战场上,照看好他。”   赵伦持愣愣点头。   沈辞又回眸看了屋中一眼,而后才转身离开,没再会回头。   ***   翌日主帐中,沈辞到前,所有将领都已经到了。   帘枕撩起,沈辞入内,所有人顿时手抚佩刀,站直。   “都准备如何了?一个个说!”沈辞也右手按在佩刀上,从营帐外至营帐中。   韩关在队首,先道,“突袭西粮仓的人手已准备周全,明日出发,三日后抵达,会原地设伏,等待信号。”   郭子晓接着道,“突袭西粮仓的人手已准备周全,后日出发,两日后抵达,会原地设伏,等待信号。”   东西两处粮仓具体不一样,出发分前后,过早过晚都不好。   紧接着是周世俊,“已分配拦截粮马道队伍,这两日暂时不会动静,会在余亚将军进攻鹿关时,先猛攻瘦狗岭。会在将军偷袭前两日,提前出发赴粮马道。”   到余亚这处,却断了。   众人见余亚出神。   余亚很少如此,但也很快回过神来,“大军主力已经做好准备,从今日起陆续撤离瘦狗岭,佯攻鹿关的一支已经准备好,各路将领皆已分配到位,会分五路,正面三路,左翼,右翼各一支,会在第二轮进攻瘦狗岭的时候,全军出击。只有少量人手驻守林北城,若是意外,这批人会安排城中百姓撤离。”   沈辞收回目光,“好,今日既已准备就绪,明日起各自坚守,我不在大营期间,所有事宜由余将军全权做主。”   “是!”众人拱手应声。   余亚又道,“将军,此去危险,一路多保重。”   “好,盼诸君皆凯旋!”沈辞应声。   ***   从瘦狗岭的大营出发,绕后至坛洛大营后方,需要四五日。   刚好沈辞今日率领绕后这支队伍,与韩关率领的偷袭西粮仓的队伍都是今日出发,巴尔军中斥候已经探到瘦狗岭处,燕韩的驻军有异动。似是有两支驻军从瘦狗岭大营处撤离。   斥候消息传到坛洛大营事,阿里克担心,“父亲,他们是不是在陆续撤离,要转共鹿关方向,然后从鹿关和瘦狗岭两处,成持角之势发动攻击?”   阿里克所担忧的,同眼下大营中大多将领想的不谋而合。   对方忽然悄悄撤兵,可能是在图谋旁的事,譬如鹿关。眼下瘦狗岭双方已经交锋了很长时间,沈辞的战术多变,许是又在另辟蹊径。   这些时日同沈辞交战,甚是心累。   沈辞很清楚正面同巴尔铁骑硬碰,讨不到太多好处,大都是迂回战术,巴尔铁骑被他绕得疲惫,但又不知真真假假哪次是佯攻,哪次是真的。沈辞也会打正面交战,但大都是数倍于巴尔兵力才会如此。   所以这月时间的拉锯战,看似巴尔虽然大胜多,但实际同以前比,倾注了这么多兵力,却没有达到以前大军压境的效果,甚至在局部还大打得非常吃力。   国中的主和派也多次以此抨击过,但都被乌素太压了下来。   眼下,是不能再拖延了。   乌素太也熟悉了沈辞的打法,后来做出的预判也多次扼住沈辞的命脉,沈辞不得不借猛攻瘦狗岭,吊住巴尔铁骑入侵。只是眼下不知道沈辞又在耍什么花样。   阿里木说出担心,乌素太却沉稳,“让他们撤兵,先不动,守住瘦狗岭,他们这一波消耗完,换我们进攻。”   乌素太开口,阿里木没说旁的了,但其他将领尚有意义,“大云可多,不提前防备,怕被动。”   乌素太摇头,“不怕,等沈辞动,我们再动,他太狡猾,别被他牵着鼻子走,攻打鹿关是看起来漂亮,但实际作用很少,他们不会放这么多人手去攻打鹿关。”   营中都被乌素太说服。   但第一日,第二日的陆续撤兵,到第二日上,燕韩驻军果真植头去攻打了鹿关,而且带兵的是余亚。在沈辞来林北之前,余亚一直暂代主帅,眼下也是林北驻军中的二号人物。   余亚亲自帅军攻打鹿关,巴尔军中再次对乌素太的判断迟疑。   “有沈辞消息吗?”乌素太依旧沉稳。   “没。”斥候来报。   “鹿关继续守,但守不住就不守,继续看好瘦狗岭。”乌素太的决定让军中多无奈,包括阿里木。   等到第四日上,忽然瘦狗岭附近的燕韩驻军开始猛攻瘦狗岭,攻势太厉害,直接逼得巴尔铁骑节节后退。   “父亲,真被您说中了!他们真是佯攻鹿关,实际是在等机会猛攻瘦狗岭,眼下应当是等不起了全线进攻瘦狗岭,就连在鹿关的驻军也在往瘦狗岭赶!”阿里木对父亲佩服五体投地。   “大云可多,眼下瘦狗岭的压力太大,大军节节后撤,林北驻军对瘦狗岭势在必得,可要调集大营兵马支援?不支援,恐怕挺不到明日!”有将领请命。   乌素太皱眉,但亦沉声,“瘦狗岭的位置是很重要,他们要占领瘦狗岭,是可以延识我们的进攻应当是沈辞想死守瘦狗岭,等到他们援兵北上,所以孤注一掷,全军压境,后防空虚,连林北城都没有余力守。沈辞胆大心细,将林北都放空,是兵行险著,堵在瘦狗岭这场仗上了。瘦狗岭不能给他,不让林北驻军有喘息时间,阿里木,你带营中主力眼下就瘦狗岭,将他们的进攻压下来,瘦狗岭,要死死捏在我们手里。”   “是,父亲!”阿里木领命。   “大云可多,阿里木将军带兵驰援,大营的兵力会不会空虚了?”有将领提醒。   “林北驻军的数量是有数的,都在瘦狗岭,我们大营空虚,他们也没更多的兵,只是不清楚沈辞在做什么,有沈辞消息了吗?”乌素太还是关心此事。   将领应声,“还没。”   “那继续探听,沈辞在何处,林北驻军就想做什么。沈辞是林北驻军的主心骨,他在哪里,林北驻军背后的目的就在哪里。”乌素太眸间黯沉,沈辞这样的对手,有意思。   ***   到第五日上,沈辞已经帅兵绕后抵达坛洛大营背后。   这四五日来,乌素太果真没有搭理他们在鹿关的进攻,但余亚和周世俊带兵猛攻瘦狗岭,乌素太也确实让阿里木率领了大营中的一支驰援。   眼下地方答应,兵力锐减。   禁军侍卫问道,“将军,眼下可要进攻?”   沈辞摇头,“不,再等,等到更像的时候。”   沈辞率领的五千余人便一直按兵不动,埋伏在大营后侧,整整一日过去,都没有进攻。   而瘦狗岭处,周世俊“受伤”撤离战场,余亚命军中进攻,一轮胜过一轮!   先前坛洛大营还没有动静到后来,大约是拂晓前后,坛洛大营中剩余的兵力也开始陆续往瘦狗岭方向去,是前方攻势太猛,乌素太不得不继续抽调大营兵力。两人都知晓瘦狗岭的位置重要,都想要。   “继续等。”真正到了这个时候,沈辞却沉得住气。   从拂晓到晨间,从晨间到晌午,从晌午到黄昏,眼见要入夜,最后一批援军从坛洛大营出发,沈辞才起身,“诸位,乌素太就在大营中,敢同我一道偷袭大营,顺则诛杀乌素太,不顺则为烧毁粮仓赢得时间吗?”   “誓死追随将军!”   ……   “大云可多,敌袭!”营帐中,近卫冲了进来。   大营中,也有号角响起。   紧接着是厮杀声,呐喊声,还有远处已经开始短兵相见的声音。   “大云可多!”近卫惊慌。   乌素太却并未慌乱,而是沉声道,“是沈辞吗?”   近卫意外,又点头,“是!是沈辞带兵!”   乌素太轻嗤,“他果然想一劳永逸,佯攻鹿关是假,猛攻瘦狗岭也是幌子,是想取我性命。他身边不会有太多人,拿我盔甲来!”   “是!”近卫照做。   乌素太出大帐的时候,已经有林北驻军攻入大营。但坛洛答应中都是巴尔铁骑的精锐,林北驻军也吃力,双方殊死搏斗,整个大营及周围都是刀光和血迹。   乌素太远远看到沈辞。   同巴尔人相比,沈辞的身形并不高大剽悍,同早前在林北御敌的谭进还不同。   谭进能同巴尔人抗衡,是因为谭进体型高大魁梧,谭进能敌过不少巴尔将领,所以整个林北驻军很依赖谭进和娄驰。   但沈辞带领的林北驻军,却并非像当初倚重谭进一样,凭借谭进的勇猛带兵杀敌,而是靠着沈辞,各司其职。   眼下的林材北,可以说没有一个人比得上谭进和娄驰这样能打的将领,但整个林北驻军却比当年更难打。   乌素太也好奇,谭进,娄驰还有哈尔米亚是怎么都死在沈辞手中的。他还没和沈辞交过手,但谭进的高大剽悍在乌素太面前也要略输一筹,眼下,乌素太上马,拿刀,疾驰向沈辞处。   沈辞也在人群中看到乌素太。   这月余时间,他大抵摸请了乌素太的性子,也知晓这几日瘦狗岭的猛攻,虽然乌素太一直在克制,但实际心底的战意已经被挑逗起。作为主帅,乌素太不会轻易做战场上的决定,但他在这里,乌素太有把握取他性命,所以看向他时,都是苍鹰看待猎物的眼神。   “将军!”一侧的禁军提醒。   “我看到了。”沈辞平静,“做好准备。”   “是!”禁军应声。   沈辞也看向乌素太,握紧手中佩刀。   乌素太比谭进和娄驰更甚,他要拿捏好这个度,而且一定要和他交手,因为像乌素太这样的人冷静镇定异常,除非是勾起他的胜负欲。   沈辞没有上前,而是就在原地挥刀杀掉冲上来的巴尔铁骑,但也是在原地等候乌素太。   沈辞没有怕他,也没有上前,而是在原地等候,这种稳妥淡定的性子这更激发了乌素太想要取他性命的念头。   “将军!”禁军在一侧大喊。   而随着这声落下,沈辞刚杀了一侧的巴尔铁骑,回手便握刀接住了乌素太这一击。   乌素太这一刀力道之大,震得沈辞整个手臂都在颤抖,若不是早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全神贯注等着,这一刀他未必接的住,但他佯装忽然回神,随意接下的这一刀,却着实让乌素太吃了一惊。   他这一刀力道其实已经不小了,但沈辞只是随意接过,便扛了下来了,而且分毫没有吃力……   这个沈辞不简单!   至少,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乌素太重新审视沈辞来。   有勇有猛,功夫也过硬,这样的人,一定不能留下,假以时日,一定是巴尔的后患,乌素太眼中迸发杀意。   沈辞清楚看到这一刀后乌素太眼中的变化,尤其是顿生的杀意在。   “将军!顶不住了,对方人太多了,我们顶不住了!”一侧的禁军侍卫大喊。   乌素太看向沈辞。久在林北边关,同沈辞早前久在立城一样,乌素太是能听懂燕韩话的。   当下,沈辞与乌素太四目相视,都试图从对方眼中猜出对方的下一步意图,却忽然,沈辞暴起直接将乌素太扑下马。   乌素太全然没有料到,也因此沈辞沾了上风。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将他扑下马,而沈辞的佩刀就临在他额间,他额头惊出冷汗,连背心都瞬间湿透。   沈辞身上的爆发力太强,他若是再慢一分,都会死在他手中。   乌素太徒手握住佩刀,沈辞逐渐感觉到吃力。   但沈辞很清楚这么做的目的,在乌素太一脚踢开他保命的时候,沈辞吹了口哨,战马疾驰而来,沈辞一手抚上马背,既而跃身上马,大喊—声,“撤!”   “撤!”周围的林北驻军和禁军都高声。   乌素太脸都绿了,他被沈辞耍了!   他以为沈辞方才是冲着取他性命来的,但却是为了迷惑他视线,逃跑用的!   乌素太攥紧掌心。   眼看着沈辞带着林北驻军疾驰而去。   “大云可多,追吗?”身边的近卫急忙问,“他们就两干多人,死伤过半!”   乌素太迟疑,有可疑!   但迟疑之时,却见沈辞回头看他,嘴角微微勾了勾。   乌素太皱眉,抓到沈辞,林北驻军没有主帅,军心涣散,这一仗就可以结束了……   乌素太心中越渐蛊惑,林北驻军主力都在瘦狗岭,沈辞身边只有这剩下的一千多人……   还有刚才沈辞那个眼神,沈辞终究是年轻气盛,没沉住气,以为杀了娄驰,谭进和哈尔米亚这样的人,也能杀了他,所以早前的鹿关,瘦狗岭都是为了支开他大营中的兵力,是为了偷袭,取他首级!   他也好奇,沈辞的身手……   方才他接住他那一刀,又暴起扑他下马险些取他性命,到最后发现他是为了撤退,沈辞将他的好奇心和胜负欲勾到了极致!   “追!取沈辞人头!”乌素太重新上马。   ***   东西粮仓埋伏处,都收到信号。   乌素太上钩了!   乌素太去追将军了!   要快!这样将军同乌素太周旋的时间就越短!   郭子晓激愤,“弟兄们,烧了粮仓,这一仗就结束了!为了死去了驻军弟兄!为了燕韩百姓和脚下的国土,烧了粮仓!建功立业!”   “杀!”   西粮仓处,林北驻军率先攻击。   韩关直接拔刀,“艹他巴尔祖宗,少了他们的粮仓,给我杀!”   “杀!”   近乎同时,东西两处粮仓都被林北驻军偷袭,到处都是刀光,还有火光!   尽管巴尔这处戍守粮仓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林北驻军也打的吃力,但架不住数不清的马匹冲入粮仓附近。   倒下一匹,还有第二匹,倒下第二匹,还有第三匹,第四匹……   总有一匹马能突破防御冲进去,而肚子下就藏着的驻军,驻军将油泼在粮仓处,火星子扔出!   一匹,两匹,三匹,数不清的马匹冲破防线,也到处都是被火星子点燃的火焰。   “粮仓失火!”   “粮仓失火!”   到处都是呼喊声,奔走相告,也有人想放信号弹通知,但被韩关一刀斩下,“去死!”   粮仓面积很大,少了一处,还有很宽。   厮杀也越渐激烈和白日化。   不断有巴尔骑兵和林北驻军倒下,到处都鲜血,尸首和燃烧的粮仓,粮仓被烧,但驻军付出的代,价依然惨烈。   战争都是残酷的,背后从不是光鲜亮丽,而是沾着鲜血!   ***   瘦狗岭前线,主力军一轮—轮的猛攻,虽然占线逐步推至前端,但架不住巴尔人的援军一波接一波的顶了上来。   “将军!地方援军!”不知是第几次斥候大喊!   战场上已经杀得天昏地暗。   余亚也好,其余的将领也好,都在拼死搏斗中。   忽得,有近卫高呼,“将军,阿里木来了!”   阿里木……   余亚气喘吁吁,乌素太的儿子,巴尔铁骑的将领。   “进攻!”余亚咬牙!   “是!”近卫寻到传令官,传令官挥动指挥的军旗,也有传令官吹动号角,是继续进攻!   赵伦持也和沈逢时在一处,背靠背,杀红了眼。   身侧不断有人倒下,有巴尔铁骑,也有林北驻军!   而眼下,继续是进攻的号角,也有军旗挥动。   “老爷子你还扛得住吗?”赵伦持看他,“扛不住先撤,这没那么快!”   “放屁!沙场上跑的是逃兵,老子戎马一生,绝对不当逃兵!”沈逢时继续杀敌。   “好,老爷子!我陪你!”赵伦持停下,擦了擦额头。   目光落在远处时,却不由愣住。   骑在巴尔战马上的人,是阿里木……   而阿里木也看到赵伦持。   两人都皱紧眉头,认出对方。   赵伦持深吸—口气,朝着沈逢时道,“跑!老爷子!跑!” 第144章 永夜   这月余,沈逢时一直同赵伦持在一处,早有默契。   当下,听到赵伦持惊慌喊着,老爷子快跑,沈逢时近乎想也没想便撒腿就跑,也等着赵伦持来摔上他。   但一直没有人……   沈逢时觉得哪里不对,而身后的马蹄声也背道而驰。   沈逢时似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猛然驻足,转身,见那几骑巴尔铁骑是追着赵伦持去的!   沈逢时僵住,赵伦持方才让他跑,是特意的!   “小赵!”沈逢时慌乱。   ***   赵伦持是特意的!   对面是阿里木!   而且,对方明显也认出了他,眼中的怒意,带着嗜血和煞气!   ——你特么才是王八蛋,孬种,软蛋!看什么看!没听到吗?说你呢!你很厉害是吧,现在还是泡在冰水里,日后把你舌头割了放在药酒里泡药酒!   ——继续啊,和你爷爷对骂啊,下次不止割你舌头,还卸了你胳膊,万物皆可泡酒,你要不要试试!   赵伦持喉间重重咽了咽,不用想,阿里木一定想剥了他的皮!   老爷子不能和他一处。   ——跑!老爷子!跑!   他喊完,见老爷子果真跑开,赵伦持才朝相反的的方向跑开。   赵伦持没命得跑!   但对方骑马,他只有两条腿,眼下是还有距离,但根本就不可能跑得过身后骑马的阿里木!   如果对方撵不上,那也一定是想追死他!   赵伦持大汗淋漓,身上早就湿透,也实在跑不动了。瘦狗岭之战打了整日整夜,他早就精疲力尽了,是和老爷子一道相互将后背交给对方才打到现在。   他必须要冷静,快想,快想。   忽得,想起老爷子同在他—处的时候教过他,“来了,今日睡前一小课,小赵如果有人在战场上骑马追你怎么办?”   他打呵欠,“跑啊!”   老爷子将他揪起来,“切,你有马跑得快啊,跑也跑不掉!而且只要马狠狠撞上你,你就算不当场撞死,五脏六腑都废了!”   他恼火,“那,那要怎么办?”   老爷子调侃道,“记得啊,我告诉你,两条路!第一,找准时间,反过来将人从马上扑下来。你怕撞,他怕摔,你拽着他,他不松手可能被勒死,他没被勒死,也是你被拖死,但怎么都有一半生机,好过你直接被撞死。”   他瞌睡都醒了,“呃……第二条路呢?”   老爷子笑,“第二条路,就是将后背交给信任的人,有人会帮你将人扑下马。”   这是他和老爷子在一处的时候,老爷子说的。   赵伦持一面跑,一面强迫自己的冷静再冷静,身后的马蹄声渐进,一次机会,一次机会,赵伦持半跑半回头,目光死死盯向身后。   他上一次就出其不意险些杀了阿里木,他是可以杀了阿里木的,阿里木是巴尔将领,但也不是战无不胜,上次不也泡在冷水里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吗?   赵伦持……   沈辞可以,你也可以。   赵伦持深吸一口气,一共过来的三匹马里,阿里木在中间,而且冲得最快,后面两人有距离,他可以趁两人冲上来前扑到,不是扑到,是拽下来。   赵伦持握住手中的佩刀,近了,近了!   阿里木打马上前,挥着佩刀就要斩杀赵伦持,说时迟那时快,赵伦持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拽下马。   马匹速度太快,阿里木根本没想到对方跑着跑着,忽然反过来这么一出,也根本来不急反应,手中还拽着缰绳,两人被马拖着跑,阿里木吃痛不得不松开。   忽然失了马匹的拖力,两人滚至一旁。身后的两骑怕刹不住马,误伤阿里木,远远就勒紧缰绳停下。   也因为后面两人停下,阿里木手中的刀早被马匹带飞,赵伦持看到希望。   赵伦持同阿里木厮杀在—处,他手中就有刀,阿里木没有,赵伦持一刀划在阿里木肩上,阿里木难以置信看向他。他怎么会三番两次栽在同一个人手里!   阿里木肩头血流不止,也有些怵他。   赵伦持喘着粗气,他做到了!   老爷子说的他做到了!   赵伦持握紧手中的佩刀,但侥幸之后又如临大敌,因为他和阿里木分开了,所以身后的两骑又骑马上前。他一对三没有胜算,果真,阿里木缓缓站起,一面擦着嘴角的血,一面道:“你想怎么死?”   赵伦持心一横,反正也是死不是吗?   赵伦持重新扑上,和阿里木扭打在—起阿里木身形高大,若不是赵伦持手中有刀,一定是赵伦持吃亏。眼下赵伦持占上风,虽然伤了阿里木多次,却要不了他的性命。   眼见着身后两骑上前,阿里木咬牙,“你死到临头了。”   但忽闻一侧的马蹄声,赵伦持是见一匹战马朝这两骑撞来,但战马上没人,两骑来不及都撤开。老爷子从马肚子翻身而上,直接将其中一人扑下马,而马撞向了另一骑,将另一骑马背上的人撞飞。   “老爷子?”赵伦持惊呆。   “小赵!小心!”沈逢时提醒,赵伦持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挨了一拳。阿里木的力气很大,险些将他揍飞,赵伦持嘴角都挂着血迹。   另一处沈逢时也刚吃力干掉了那个被他扑下马的巴尔近卫,只是年纪大了,早前又有伤,起身的时候,摸到腰间的血迹,是方才,被那个巴尔近卫砍伤了,还在流血。   而眼前,赵伦持已经被阿里木按在地上,沈逢时咬牙上前。   但阿里木实在警觉,也厉害,沈逢时佩刀斩向他的时候,他很快翻身而下,但沈逢时还是佩刀将他背后砍伤。   “老爷子!”赵伦持劫后余生。   沈逢时伸手拉起他。   “老爷子!”赵伦持见他腰间有伤。   沈逢时很清楚自己体力快到极致了,“小赵,今日所有这些都是经验,没有一分是白给的,记住了。”   “老爷子!”赵伦持只来得一句,对面的阿里木被彻底惹怒,相对刚才的赵伦持,阿里木只想杀了眼前的沈逢时。   暴起的阿里木似—头疯牛,赵伦持推开沈逢时,阿里木双手死死扼住赵伦持脖子。沈逢时起身上前将阿里木撞倒,阿里木松开赵伦持,赵伦持险些窒息,连连喘气。   而沈逢时和阿里木扭打在一处,虽然阿里木力道大,但沈逢时经验丰富,且灵活,若不是因为年纪大了,腰间流血不止,又厮杀了一夜,忽然从脚绑处拔出匕首插向阿里木胸前的时候,阿里木根本扛不住。   “去死吧!”沈逢时一股力道,匕首戳破阿里木胸膛,阿里木绝望时,早前另一个被撞开的侍卫上前。   “老爷子!”赵伦持惶恐的目光中,见那把佩刀瞬间贯穿了老爷子,又拔出,顿时鲜血如注。   “啊!!!”赵伦持发疯扑上前,将那个巴尔侍卫扑到,借着他手中的佩刀插在他腹间,巴尔侍卫挣扎着慢慢没了气息。   “老爷子,老爷子!”赵伦持连滚带爬扑回去,眼泪不知,也哽咽不止,“你别吓我,老爷子,你别吓我……”   赵伦持大哭,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才能阻止留出的鲜血。   赵伦持手足无措,想伸手堵住留出的血,却发现根本堵不住,最后,赵伦持只能抱紧他,紧紧抱紧他。   “小赵,活下去,保家卫国,虽死犹荣。你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安,你会是下一个封疆,封疆大吏替我告诉,告诉自安,我,我……”赵伦持忽觉肩膀上一沉,老爷子彻底靠在他肩头。   “啊!!!”赵伦持悲从中来。   阿里木也才站起,方才沈逢时那一匕首将他胸膛捅伤,说不是刚才的那个时候,他已经死了。这个老头很厉害,但也咽气了,就剩下了眼下这个沈辞的近卫。   “阿里木!”赵伦持转头看他。   阿里木见他双目猩红。   赵伦持也死死看着他。   四目相视,眼中都是杀意。   悲愤里,赵伦持脑海中也越渐清晰,他打不过阿里木,除非,找到阿里木的空隙……   阿里木握着佩刀上前,他亦起身,握住老爷子先前擦在手中就那把匕首。   ——知道将军是怎么杀掉娄驰的吗?那是一刀换一刀啊!   赵伦持咬牙,在阿里木刀锋刺向他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躲开。   阿里木诧异看他,他眼中满含泪水,在阿里木觉察哪里不对的时候,手中的匕首捅向阿里木腹间。   阿里木躲不开,腹间吃痛,难以置信看向眼前的赵伦持时,匕首已经抽出。   赵伦持双目通红。   匕首不够,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直至身前的阿里木缓缓跪下,失去了支撑,也失去了呼吸赵伦持也没有收手……   到最后,赵伦持才松手,扔了匕首。   赵伦持缓缓背起沈逢时,颤颤道,“老爷子,我背你回去,我背你回去,你别睡,我还要听你讲故事……”   ***   “驾!”   夜幕中,沈辞纵马疾驰,身后的禁军侍卫和驻军紧随其后。只是忽然间,沈辞觉得心神不宁。就似心底骤然急跳了几次,说不出的不对……   沈辞眉头微拢,但他不知道哪里不对。   沈辞继续想着,为了勾着乌素太上钩,先前一直都不会跑太快,所以先前还有队伍末尾的厮杀声,以及雪鹰跟随在空中盘旋的声音,但眼下,似是都没有了,但已经小半个时辰了……   不应该!   沈辞忽得勒马停下。   身后也跟着纷纷停下。   沈辞忽然想起最后一次抬头,目光瞥向空中的雪鹰时,是见它们往东边盘旋,但他们是往西边的!   他当时并未多想,只当是雪鹰在到处找他们踪迹。但雪鹰本身不会,它们只会跟随它们的主人,乌素太!   他们明明往西,但乌素太往东去了!   乌素太又不傻,怎么会!   忽然间,沈辞脸色煞白,“谁去了?!”   身边的禁军侍从看了看他,低头没有应声。   沈辞眸间微颤,“我问,谁去了!!!”   刘潇去搬驻军,眼下跟在沈辞身侧的人是庞阔,庞阔原本是低着头的,但听沈辞声音中间的恼意庞阔不得不抬头,良久,才沉声道,“是,是顾大人。”   顾大人……   军中还称谁做顾大人!   是大哥!   是大哥!!   沈辞双目通红,他早该想到!   离开那日,余亚罕见走神,是因为大哥找了余亚,没有余亚帮忙,他到不了这里!   ——自安,你是真正的封疆大吏了。如果今日祖父和爹在营中,他们能看到,一定以你为豪。自安,大哥也以你为豪,你活成了我最想要的恣意模样。   ——多保重,自安。   ——因为,我是你哥……   沈辞握紧缰绳,调转马头就准备走,庞阔拦下,“将军!”   “将军,是顾大人扮作将军模样,带了驻军将人引开的,因为顾大人同将军身形很像,面容在夜里不仔细看,巴尔人是分不出,能骗过。将军,这是顾大人拿命给将军赢下的时间,是顾大人让告诉将军,将军是一军主帅,应当清楚一军主帅对驻军的意义!他是一个人,但换来的,却是将军背后十万驻军的军心稳定,和几十万的百姓不必流离失所……”   庞阔言罢,又轻声看向他道,“顾大人是说,将军别回去找他,回去了,应当也无用了。待得他日驱逐巴尔,还林北安宁,燕韩安宁,他也可以堂堂正正,场面如此……”   庞阔也说不下去。   沈辞双目猩红,指尖掐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哥……   哥!   哥!!   ***   “将军回来了吗?”余业问起。   庞阔点头。   余亚深吸一口气,“寻到顾大人了吗?”   庞阔摇头。   余亚看他。   庞阔道,“跟随的驻军都死了,顾大人,顾大人他……”   余亚明白了,遂未再多问而是道,“那,将军呢?”   庞阔应道,“顾大人早前留了书信给将军,将军在屋中看信。”   余亚微证,半晌才点头。   余亚知晓这个时候不去打扰沈辞的最好。   余亚远远忘了一眼,见屋中的灯盏亮着,灯盏映出的轮廓,在外阁间中一动不动。   “自安,你见到这封信,应当知晓我回不来了。早前大错铸成,险些连累你,爹,阿枝,山海,和整个沈家,但所幸陛下宽宏。自安,于你而言许是难过,但于我而言,我原本就是一个将死之人,与其阴暗不见天日牢狱里,眼下如此,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结局。”   “自安,我已做了我能做的,死得其所,也不必再如蝇营狗苟。我之死,愈壮烈,愈能保全沈家的百年清誉,天子不会再追究,御史台亦不会追究,自此之后,父亲与你,以及山海亦可堂堂正正,阿枝也能堂堂正正伴山海左右,见他长大。”   “人之死,有轻重,于我而言,诸事皆回于原点,如卸下重担。”   “自安,爹年迈,山海年幼,皆托付于你。”   “阿辞,不怕。”   沈辞泪目,捏紧信笺的指尖一直颤抖着,犹若剜心蚀骨。   ——阿辞,不怕,哥哥在。   ——阿辞,你再长大些,哥哥都背不动了。   ——阿辞,没事,哥哥就唤唤你。   沈辞跪地,眼泪浸湿了胸前铠甲,在冰冷的长夜,犹若刀锋。   ***   “清点伤亡人数了吗?”余亚问起。   “还在。”副将应道。   “韩关和郭子晓呢?”余温又问。   副将应道,“已按照沈将军的吩咐,韩将军和郭将军在烧了粮仓之后,出发前往粮马道同周将军汇合,而后同周将军一道死守粮马道。”   余亚点头,既而深吸一口气,“好。”   余亚正欲开口,又有近卫入内,“将军,赵伦持回来了!赵伦持杀了阿里木!”   余亚和副将都意外,赵伦持杀了阿里木?!   阿里木可是……   “他人呢?”余亚问起。   近卫道,“刚到大营,将军,您去看看吧。”   近卫如此说,余亚顿觉何处不对,撩起帘枕,同副将一道去往大营方向时,是见赵伦持,但—自衣裳都被鲜血染湿,肩膀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但仿佛浑然不觉。   他背上背着人,不说话,双眼是红的,也一直在哭,不知道哭了多久……   所有人上前,他都不说话。   就一直背着背上的人,直至行至余亚跟前。   “赵……”余亚忽然缄声。   赵伦持看他,嘶哑的嗓音道,“沈将军回来了吗?”   “在屋里。”余亚应声,再等想开口,赵伦持已经走了。   余亚记得,沈将军是让赵伦持跟着军中的老兵……   屋中,沈辞正靠着小榻坐在地上,手中捏着信笺,空望着前方出神。   早前的眼泪似是流干了,忽然见到前方缓缓出现的人影,沈辞目光怔住。   赵伦持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将军,我没照顾好老爷子。”   沈辞整个人僵住,如死寂一般。   赵伦持上前,缓缓将背上的人放下,沈辞似是都未反应讨来,眼泪分明跟着往下落,但就是……   就是,沈辞上前,声音都似发不出来,“爹,爹你醒醒,你别吓我……爹,你做什么?”   赵伦持愣住。   “爹!”沈辞似是早前就被掏空看的心底,如今生生再掏空一次,颓然抱起他,“爹,你做什么……”   ——我在林北驻军呆得好好的,我怎么知道你会来林北!我在这里都这么久了,你不来,也没人认识我,怎么你来了就要赶我走?我要上阵杀敌!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太子是你儿子!”   ——我是主帅他爹!   沈辞浑身颤抖着,拢紧怀中的人,似所有的话都哽在喉间说不出。   ——放心吧,我不逞能,听指挥。   ——自安,爹就是……同你一处上阵,挺骄傲的。   沈辞拢紧他,眸间如同堕入深不见底的永夜里。   ***   陈翎在睡梦中惊醒,良久,都还心有余悸。   自安?   一侧,启善担心,“陛下,可是魇着了?”   陈翎摇头,“没事,还有多久到?”   启善应道,“快了,方才见陛下小寐,便没叫陛下,眼下差不多到了,陛下也正好醒了。”   “好。”陈翎轻声,她方才是梦到……   梦是反的。   陈翎微证,还是朝启善道,“启善。”   “陛下。”启善刚应声,马车缓缓停下,紫衣卫的声音在外道起,“陛下,到了。”   陈翎才道,“晚些再说。”   启善应是。   下了马车,眼前是一座看起来普通的宅子,但因为在京郊冷清处,没有往来之人。   陈翎来前,便有紫衣卫值守。   陈翎入内时,紫衣卫上前道,“陛下,人在苑中。”   陈翎到了苑中暖亭处,果真见宁如涛坐在暖亭中,见了她,也没起身,只是一直看着她。   陈翎交待声,“侯在这儿就好。”   紫衣卫应声。   她有话要单独同宁如涛说,旁的紫衣卫在稍远处值守。   京中才出了陈宪和陈远的事,宁如涛的事要慎重。宁如涛居相位,又是早前的太傅,如今的帝师在朝中的位置举足轻重,轻易不能动作。初一宴后的十余日,她在处理朝中善后之事,将宁如涛称病,羁在这处京郊小苑里,没有走路风声。   “陛下既然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杀我?”宁如涛看她,“我教过陛下,这样的人留下是祸患。”   陈翎在他在对侧落座,“朕有很多事没想明白要来问问老师,老师既然有心教联,最后为何要帮陈远?”   宁如涛看她。   陈翎又道,“也不是帮,老师若是真帮陈远,陈远也不会落得最后如此。老师只是什么都清楚,但什么都没做……”   陈翎顿了顿,又改口,“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只是仿佛让朕疏远沈辞,介怀沈辞,又在沈家一事上推波助澜。因为老师清楚,如果我从天子之位上下来,无论谁做天子,陈修远,需文羽,范玉,方四平这些都是肱股之臣,燕韩不会乱,只有沈辞不同……”   陈翎继续道,“所以,老师并不是在意谁做天子,只是相比之下,陈远比起通敌卖国的陈宪更好一些,是吗?”   宁如涛看她。   陈翎知晓自己猜对。   宁如涛问起,“陛下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陈翎斟酒,“朕让范玉去查湖城官银失窃案的时候,范玉说见到了黄旭文,朕才知晓黄旭文是老师的学生。然后朕接连想起许多事,譬如谭王之乱,老师刚好去了苍月出使,刚好避开,若是陈宪得逞,陈远能踩着陈宪上位。”   “后来平南侯府和沈家的事,老师都在背后推波助澜。但沈辞很早之前就在东宫,沈辞什么性子老师最清楚,东宫的时候老师虽然也时常说沈辞,但不似遭王之乱后,那般忌惮沈辞。初一宴上,老师一句话都没说。”   陈翎端起酒杯,“朕想知道为什么?”   宁如涛应道,“因为陛下的母亲姓朱……”   陈翎愣住。 第145章 来试试   宁如涛继续道,“被义父收养前,我姓许,我们全家都是被朱家杀的。”   陈翎∶“……”   宁如涛继续看她,“先帝没有告诉过陛下吧,陛下的祖父尚了公主,承袭了皇位,国姓从赵改为了陈;但陛下的祖母当时还有一个妹妹,嫁到朱家。”   “朱家也是燕韩的高门邸户,在燕韩动乱的时候曾经给了赵家庇护。起初的时候,一切尚好,但后来,朱家的心态就变了,同样是尚公主,为什么陈家坐上了帝位,但是朱家就是臣子,慢慢地,开始有人怂恿朱家铤而走险。”   陈翎眸间讶异,片刻,才又恢复了平静,“所以,最后朱家谋逆了?”   宁如涛摇头,淡声道,“没人知道,许是,只有陛下的祖父才知道实情,如今,实情早就不重要了。此事并未对外透露,秘而不发,只是从此之后,朱家也淡出了视线,全身而退。”   陈翎缄声。   宁如涛继续,“朱家有一件事一直没想明白,陈家能坐上天子之位,原本就不是因为陛下的祖父尚了公主,而是因为陛下太爷爷没有要燕韩的皇位。其实想明白了,反倒就清楚了。又兴许朱家从一开始是明白的,到后来,有人怂恿,怂恿的人多了,便总有不甘心就渐渐想不明白了,或是不想去想明白了……”   陈翎看他。   宁如涛也看她,“陛下的母亲,早前一直同先帝要好,若是没有朱家的事,陛下就不会流落在外。陛下天资聪颖,又好学,虽然很晚才回京,但每次的功课都很好,老臣教陛下,陛下就能举—反三站在天子的立场上看事情,在所有皇子里,陛下是最适合做天子的,胜过当时的太子。”   陈邻眸间微讶。   宁如涛继续道,“到如今,陛下回过头看,以先太子的温和良善,坐得稳江山吗?即便坐得稳,燕韩周围虎狼环伺,先太子的手段能有多强硬?在内忧外患面前,先太子能有魄力削驻军,建紫衣卫,加注边防又能拿捏得住封疆大吏吗?许是光谭进一事,就会江山易主。先太子在,如今燕韩还会同先帝在时一样,是燕韩,但却是看不到中兴的燕韩……”   陈翎羽淡淡垂眸而后,才重新抬眸看他,“所以老师—直倾尽权力教朕,朝中之事也不遗余力,也一直觉得朕是你最好的学生。直到忽然有一日,老师忽然知晓朕是朱家的后人,虽然过去多年,但是心中一直过不去这道坎儿,因为你恨朱家,但偏偏在这些皇子里,朕身上带着朱家的血脉,同你有灭门之仇,所以后来一直在摇摆,举棋不定,谭进之乱时,你去了苍月出使,是想袖手旁观,可但凡想起家人,心中又会反复。朕说的对吗?”   宁如涛沉声,“陛下说的对,但有一事不对。”   “哪件事?”陈翎问。   宁如涛道,“沈辞。是,我是不想沈辞手握重兵,日后成为累赘,他在,旁人成不了事,但他在,也一样会成陛下的累赘。早前在东宫他只是沈辞,但后来去了边关,他从刘老将军手中接过立城统帅,他就是封疆大吏,他的性子冲动,陛下掌控不了。所以,无论是为了什么,沈辞都不能留。我知道湖城官银失窃一事看似针对平南侯府,但实则是冲沈辞去的,所以我在背后推波助澜,是因为这是除了沈辞的好时机,但没想到陛下袒护沈辞至此。”   陈翎轻声道,“老师,你信吗?若是老师含冤,朕也会如此。”   宁如涛愣住。   陈翎轻抿了一口杯中酒,缓缓放下杯盏,“初一宴里,老师你什么都没做,朕没有你的把柄。朕可以当做是你老沉狡诈,诸事没留证据;也可以当做你最后不忍,便悬崖勒马,什么都没做。若是以老师教朕的帝王之术,朕一定不能留你,留你是祸患;但我不是你。”   宁如涛皱眉。   陈翎继续道,“朕记得沈辞为朕做的所有事,也记得当年登基时,心中忐忑,是老师站在朕身边力挽狂澜,这些,朕都记得。朕是天子,不会因为一个人就做不成天子,也不会因为一个人就左右了朕的江山,燕的根基。朕不会杀你,你离京吧,但日后,要是有任何风吹草动,你一家上下的性命朕都不会翻过。”   宁如涛看她,忽然觉得,眼下的人早就不是早前那个在东宫时慢慢试飞的雏鹰,是他,还在将她当做雏鹰……   陈翎起身。   宁如涛沉声道,“陛下,你要做真正的君王,就应当杀我,也应当将沈辞拘在京中,若让他在林北生根,终有一日……”   宁如涛话音未落,陈翎打断,“朕你想的不一样,朕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样的君王。”   宁如涛诧异。   陈翎笃定,带着太子的气度与威严,“你不是天子,朕是。”   陈翎转身。   良久,宁如涛才从那道靛青色的龙袍背影中回过神来。   ——她才是真正的君王,也已经是真正的君王。   ***   上了马车陈邻吩咐了声,“回京。”   马车外,紫衣卫应是。   启善拱手,“陛下先前有事吩咐?”   陈翎点头,“去问问边关有什么消息。”   启善微讶,“陛下,昨日不是才有消息传来?”   陈翎轻声道,“朕就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着人去问一声。”   “是!”启善躬身。   “还有,”陈翎看他,“启善,原本五日后动身,这次提前到明日走,也让人同方嬷嬷说一声,朕这一趟会带太子—道去林北。”   “这,陛下?”启善意外,这样的场合,陛下早前是自己去的。   陈翎道,“太子迟早是要见的,不是坏事。”   “是。”启善应声。   陈翎最后道,“让方四平和盛文羽来宫中,离京前,朕有事先见他们两人。”   “好。”启善照做。   等启善下了马车,马车再继续往宫中折回。车轮滚滚,陈邻看着马车窗外,想起宁姿前两日离京时的场景。   “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她接过。   宁姿道,“祖父说,陛下看过就知晓了。”   陈翎慢慢打开,原本以为是幅普通的卷轴,最后却发现是父皇的手谕,从看到第一行起,陈翎就蛾眉蹙起,而后,目光中一直带着惊异,快速扫过。   一侧,宁姿轻声道,“祖父这趟让我入京,就是怕你能用上。他原本想自己来的,但他老人家若是入京,就动静太大了,所以让我来。”   “阿姿……”陈翎还在震惊中。   宁姿笑,“我没拆开看过,这卷轴中的字迹,只有先帝和祖父见过,兴许,还有陈修远的祖父见过。这趟入京前祖父告诉我,说陛下应当用不上,但他老人家还是怕有意外,所以让我带来。祖父也说,如果陛下这次用不上,以后也不会用了,但东西还是要交给陛下的,陛下看过,心中便有数了……”   陈翎是心中有数,但也同时没想到。   宁姿笑道,“让我猜猜,燕韩是不是要有女帝了?”   陈翎缓缓收起卷轴,轻声道,“不会。”   宁姿看她。   陈翎继续道,“朕不会,也不想。父皇只是给了朕一道护身符罢了,朕不会用。”   她有她要走的路。   她不会做女帝。   经此之后,只要她想,随时都也可以,但她不会。   燕韩这百余年来一直在休养生息,却一直未至中兴,燕韩需要一个太平盛世,就不能有潜在的危机。   她有阿念。   阿念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日后不会再有皇位来路的纷争落在他头上。   阿念就姓陈,他就是日后的天子。   这就够了。   沈辞也能呆在他想呆的地方,可以金戈铁马,可以驰骋边关,不必束缚在某处,做任何事情都畏手畏脚,也人言可畏。   眼下就好,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他也能追逐他想要的,但他们都在为了阿念的日后锲而不舍。   为什么不好?   陈翎收回目光。   快正月中旬了,她有些担心沈辞,今日路上她莫名心悸……   上次如此,还是在阜阳郡的时候,沈辞让她带了阿念走,他留下同娄驰一处。   但眼下是在边关。   陈翎心中莫名忐忑。   她原本定了五日后出发去林北。   巴尔同燕韩开战后的月余,苍月如约同巴尔宣战施压,乌素太带领的巴尔铁骑原本就没在林北讨到好处,如今苍月宣战,更让巴尔国中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   柏靳是恪守了双方在立城时的协定。   月余的时间,苍月就能迅速做出这样的施压,柏靳此人是有担当,而且在苍月国中有绝对的话语权。在这种时候,他能叫得动巴尔的新可汗擦木哈尔陶到林北会面,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但她也清楚,燕韩同巴尔的这场仗一定要打。   而且要打得很,才有谈判的余地和资本。   林北的压力都在沈辞那里。   但她这两日就是心安不下来,总觉得哪里不对……   陈宪和陈远的事情刚过,陈修远又不在朝中,朝中有不少未尽之事她原本是想处置完再北上的。   但早些走也好,先交待方四平和盛文羽。   眼下陈宪和陈远元都已经伏法,朝中不会有太多风浪,反倒林北战局,以及同巴尔和苍目在林北会面之事才是如今的重中之重,早几日走也合情理。   她是有些担心沈辞……   ***   如今林战场上的战同逐渐白日化,巴尔最大的两处粮仓被烧,巴尔原本就逐水草而生,一目开战,粮草势必紧缺,早前也都是以战养战。   这次粮仓被烧,在林北边界的巴尔铁骑进退两难,骑虎难下。   再加上粮马道被切断。   局势忽然翻转。   早前是林北驻军猛攻瘦狗岭一带,眼下是巴尔铁骑疯狂反扑,要么直接攻到林北城中补给,要么打通粮马道。   但无论哪一条,在眼下补给中断的情况下,对巴尔来说都很难,而且,会越来越难。所以巴尔势必疯狂反扑,越往后,希望越小。   谁都没想到早前大好的局面,会被忽然逼至死路。   副将说了双方交战地的具体情况,余亚听完,便吩咐了一声,“继续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巴尔铁骑坚持不了多久。”   “是!”副将领命。   余亚继续看向沙盘处,眼下的局势是沈将军早前就思量过的,也兵行险著,才到了今日这步。只要步步为营,巴尔铁骑在林北翻不了盘,颓势已成定局。   只要没有增援,这一仗,还有几日就快结束了。   余亚环臂沉思中,有近卫撩起帘械入内,“将军!前方急报!”   余亚转眸,“说。”   近卫拱手,“将军,周将军的消息,前方有巴尔的增援,粮马道遭到两边夹击,损失惨重,眼下周将军同韩将军,还有郭将军在死守,但是粮马道的压力很大,请求增援!”   余亚惊住,“你是说,巴尔又有增援?”   “是!”近卫应声,“是冲粮马道去的,热切这一波攻势很强,尤其是韩将军这里,腹背受敌,已经连续酣战了两日,伤亡惨重,再不及时增援怕是要守不住。”   “地形图!”余亚唤了一声。   若是粮马道守不住,那眼下的局面势必会再次发生变化。   当即有参军上前,将地形图备好,就是以粮马道为主的地形图。   近卫上前,将巴尔铁骑增援的线路标注出来,“将军,巴尔这次的增援兵分三路,压力全部集中在韩将军这里,是想拿韩将军这里做出路。”   “将军!”忽得,帐外驻军齐齐唤了声。   余亚等人转头,见是沈辞撩起帘枕入内。   “沈将军?”几人纷纷拱手,没想到是沈辞来。昨日都知晓沈将军情绪有些不对,顾大人的死对沈将军的冲击不小,后来,赵伦持背回来的老爷子,恐怕是也沈将军早前的旧识。   众人目光看向沈辞,眼窝深陷,面容上都是倦色,应是一宿未眠。   “说吧,刚才的我听到了,继续说。”沈辞沉声。   他是主帅,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他还在,他就要抛开沈辞的身份,这里还有林北驻军,林北驻军身后还有林北百姓,和燕韩。   战场从来都是残酷的,不会因为谁而停止,也不会因为谁的家人而停止。   沈辞看向地形图,方才的近卫继续道,“将军,粮马道忽然来了巴尔增援,增援的三路方向都画在地形图上了,眼下韩关将军这里受到几路夹击,但是周将军和郭将军两处都没有余力再增援。”   沈辞吩咐,“从主力中加派增援,现在就去。”   “是!”   “瘦狗岭这处呢?”沈辞一夜不在,今晨的情况不了解。   余亚应道,“从昨日开始,巴尔就在猛攻瘦狗岭,这几次进攻都很激烈。但有个情况,没有看到乌素太出战。”   沈辞转眸看他。   他佯装偷袭乌素太,引乌素太离开大营,而后韩关和郭子晓烧了粮仓,乌素太来不及反应,但出了这大乱子,乌素太应当亲自帅军稳定军心,但余亚是说,从昨夜起就没见过乌素太。   不应当。   如果乌素太不在瘦狗岭方向,那就是……   忽得,沈辞似是想起什么来一般,转身,“粮马道的地形图!”   眼下的就是粮马道的地形图啊!   众人愣住。   赵伦持刚好入内,“将军是要空白地形图。”   这些时日一直是赵伦持在营中充当半个参军的职责,月余来看,沈辞说什么,要什么,赵伦持都能很快反应过来。   当下有参军将地形图换上。   沈辞的目光一直盯着,飞快看着,“坛洛地形图!”   赵伦持干脆自己上。   刚才是粮马道,眼下是坛洛,将军是要看坛洛到粮马道的方向。   赵伦持一并挂好。   沈辞不由看了他一眼,赵伦持没有应声。   是了,坛洛到粮马道有条河,若是躺过冰水是可以直接去往粮马道增援的。   韩关在这里,对方会猛攻这里,是因为知晓乌素太会去这里。   乌素太太过熟悉林北战场!   而且,知晓粮仓被烧,战场上的果决,让他直接放弃了这批巴尔骑兵,因为他知道,这场仗已经败了!   这些原本就是巴尔的先头一支。   他早前就清楚,一旦战败,这些先头一支可以不要,他走粮马道可以尽快巴尔,他是大云可多,在巴尔各族中很高威望,只要他回去,主战派可以再来。   “调一支驻军精锐给我,马上去粮马道拦截乌素太!”沈辞说完,额头都冒出冷汗,“去韩关生扎的地方!快!”   已经一夜过去,乌素太会在他之前!借道粮马道,杀了韩关!   韩关不能再死了!   “余亚你看好这里!”沈辞嘱咐一声。   “是!”余亚也反应过来。   沈辞跃身上马,当即有精锐一支跟上。   赵伦持也跃身上马撵上,“将军,我跟你一道去!”   沈辞看他,“你有伤。”   赵伦持咬牙,“我的命是老爷子救的,我要同将军一道,韩将军他一直照顾我,我要去救他。”   “驾!”沈辞打马。   赵伦持和身后的禁军侍卫紧随其后,再是驻军的一支。   大营到粮马道要不眠不休跑一整个日夜,根本不敢停,若是停,就可能赶不上韩关处!   夜色幽暗,纵马疾驰,沈辞不敢眨眼睛。   ——还让着啊,那要不要叫声二公子啊?   ——姓沈的来了,揍他啊……我艹!你真往死里打啊~老子都没揍你,记住了,我叫韩关!   ——沈辞,你大爷的!谁要你假惺惺的!老子死不了。   ——有我们在,谁都别想阻止将军洞房!   沈辞握着缰绳的手都在颤抖,脑海中不断闪过同韩关一处的浮光掠影。   ——陛下说,将军要去林北,身边要有人,我想我也没去过林北啊,正好来看看!大不了马革裹尸,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沈辞咬牙,“驾!”   ***   拂晓刚至,韩关带着驻军已同敌军厮杀了整整两日。   粮仓才烧,照说粮马道不应该这么快就有人进攻,韩关气喘吁吁,但这一宿过去,周围死守的驻军只剩百余人。   “将军,再不撤走不掉了!我等掩护将军先走。”副将带人杀开一条血路。   “走个屁!粮马道要死守,阵地在,人在,杀到最后一人都不能走!”韩关早就杀红了眼。   又有巴尔人冲上,韩关从尸首中拔出佩刀,“我是你亲爹!”   天边泛起鱼肚白,关卡处却早已被血水染红。   “将军!”同韩关一处的副将,与他背靠背,但眼下,韩关面前另一处,副将喉间重重咽了咽,低沉而略带颤科的声音念道,“乌素太!”   韩关缓缓转身,却见身形魁梧而高大的乌素太拎到步步上前,身后的都是巴尔铁骑的精锐,这里的驻军根本挡不住!   韩关此处只剩了不足二十余人,而乌素太每一步上前,都带着沉重压迫和煞气。身上的衣裳还有部分是湿的,是躺着冰水过来的!   那说明,破釜沉舟。   韩关握紧佩刀。   乌素太亲卫在血流成河的战场,抢了战马。   他们是要,从这里借粮马道逃走……   “大云可多。”身后侍从用巴尔话唤了声,乌素太沉声道,“让我杀了这些燕韩驻军再走。”   身后的侍从不说话了,乌素太拔刀。   韩关身前的驻军上前,但恐怖如乌素太,一刀一个,根本没有还手能力。在林北战场,乌素太是比谭进更恐怖的存在,而眼下,这种恐怖渗透在每一个毛孔里。   “我认得你,你是沈辞身边的人。”乌素太暴起,韩关挥刀,刀都被砍断,韩关摔出去很远,口中也吐着两个鲜血。   好大的力道,这个人……   根本拦不住。   韩关挣扎着起身,又被他在胸前砍了一刀,韩关吃痛跪下。   乌素太上前,低沉幽暗的声音道,“我会砍了你双手双脚,留你在这里,给沈辞带个口信,有一日,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他!”   “你放屁!”韩关暴起,脚绑处的匕首捅上,却发现乌素太直接伸手握住,是径直握住,韩关动弹不了,乌素太伸手卡住他的脖子,韩关有些窒息。   “我改注意了。”乌素太使劲儿,韩关脸色都涨成紫红色,慢慢地,慢慢地动弹不了,想起了老薛,老薛也是,老薛也是这样……   “我先杀你,再杀沈辞!”乌素太眼中闪过一丝凌冽。   “你放屁!”韩关迸出声音,而随着这声迸出,韩关意识也渐渐模糊。   乌素太手中再一使劲儿,想捏死他,但忽然一声弓箭擦着手臂而过,乌素太不得不松手。   忽然间,左翼,右翼,各涌出林北驻军围上。   韩关落地,拼命呼吸,也有赵伦持上前打起他就跑,韩关抬头,见到沈辞就在乌素太不远处,将,将军。”   乌素太看向沈辞。   “不是说要杀我吗?”沈辞握紧佩刀,沉声道,“来试试。” 第146章 爹~   乌素太余光环顾四周,他身边的近卫大约一千人,大都是趟冰水来得这里。沈辞应当也是急行,所以身边也只有一干余人。   乌素太看向沈辞,想起早前就是从沈辞佯装偷袭坛洛大营,实则是要转移他的视线,烧毁粮仓,他跟去想取沈辞首级开始,巴尔在林北战场上才全面被动。   眼下,沈辞能追到这里来,还只带了一干余人,是来不及清点更多人马,但是知晓了他要从粮马道逃走。而沈辞会说这番话,是为了故意级他留下。   一个地方怎么会跌倒两次。   但沈辞,确实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乌素太笑了笑,目光看向沈辞的时候忽然一凌,而后如同沈辞早前在坛洛大营中的—样,忽得撑手上马,杀了沈辞一个措手不及,也马蹄飞溅着,扬长而去,只转身留了一个眼神给道沈辞。   身后抢到马的一百骑遂即疾驰追上。   沈辞带的兵中弓箭手很少,嗖嗖几箭下去,最多只零星射落了几个巴尔侍卫。   “追!”沈辞当即跃身上马。   沈辞的禁军和驻军也打马跟上。   “将,将军!”韩关还在喘着气,方才若不是将军来,他恐怕已经死在乌素太手中。   他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好险……   韩关入劫后余生。   “韩将军!”赵伦持眼眶通红。   “赵伦持……”韩关深吸一口气。赵伦持眼泪不争气得落了出来,忽得拥紧了韩关,哇得哭出来,“韩将军,你活着就好,你吓死我了,呜呜呜!”   韩关愣住,但很快,“别勒我!”   他好容易才喘过气,但也因为赵伦持如此,韩关也懵住。   赵伦持是真的眼泪滴在他肩膀,韩关心底忽得百感交集,更复杂几许。   又见眼前的巴尔人抡刀上前砍来,韩关恼火,“我!”   韩关一把推开赵伦持,直接和巴尔人厮打在一处。   周围,所有留下的巴尔士兵都同沈辞带的人厮杀在一处。   巴尔人本就烧勇善战,即便是趟讨冰水,但身形彪悍有力同林驻军斯杀招打到一处夫的时候,巴尔士兵明显占上风。   韩关方才脱险,眼下还没恢复。   赵伦持上前一刀解决了和韩关扭打在一处的人,而后伸手拉起韩关,又将手中的佩刀给他,“韩将军,你拿好,我去追将军去了!”   “哦。”韩关愣愣看了他—眼,果真见赵伦持跃身上马追了出去。   这小子,韩关轻嗤,好像,这月余真的变了好多……   “啊!”   韩关回过神来,又是一个巴尔士兵挥刀看下。   “我艹你大爷的!”韩关将人按下。   ……   乌素太继续打马疾驰,身侧的侍卫道,“快到密布,会有接应的人来,大云可多,到密布就好了。”   乌素太沉声道,“拖住沈辞。”   他不想恋战。   “是!”   眼下无论是乌素太身后,还是沈辞身后都跟了一百余骑,双方都在拼命疾驰所以始终保持—定距离。忽然,前方不断有人勒马停下,沈辞不得不停下应付,眼见乌素太打马越跑越远。   “禁军同我追,其余人留下!”沈辞喊了声,“解决了再追上来。”   “是!”所有驻军应声。   “将军,前面是密布方向了!”继续追赶中,禁军提醒。   密布?   沈辞忽然反应过来,“密布地形复杂,乌素太要逃跑一定不会往密布去,他往密布去,说明密布一带有人接应他,要赶在密布前!”   “驾!”沈辞掌心都是汗水,若是让乌素太逃出,林北还会面临险境。   双方的速度都是极限,巴尔一族善骑射,是马背上长大的一族,乌素太的骑术超群脱俗,要撵上不容易,跟上都能难。   渐渐地,双方的人要不厮杀在一处,要不掉队,眼看着往密布方向去的人越来越少。   “将军!”赵伦持骑马撵上,但撵不上,也被困在厮杀里。   一侧的驻军道,“对方不停下,将军追不上!”   停下?   赵伦持脑海中灵光一现,赶紧打马而上,眼看前面的弯刀处,乌素太与沈辞带着身后几骑即将消失,赵伦持大喊,“乌素太,你的儿子阿里木已经被我杀了!”   忽然间,乌素太愣住。   也就是这瞬间迟疑,下意识勒马的空隙,沈辞抓住空隙从马背上直接进扑上,将乌素太从马背上扑下。   因为是弯道,两人在扭打中一路往下滚。   乌素太身边和侍卫和禁军也都下马进入到肉搏战中。   “将军!”赵伦持也下马,身边的人都在厮杀,赵伦持循着缓坡去追,也有其他的巴尔侍卫,禁军将人按倒。   巴尔人身形高大,近身战中沈辞原本吃亏,但因为两人一直在往下滚,乌素太有蛮力也不似在平地好用,一旦使力道,反而被石头和残留的树桩撞上吃痛。   “将军!”赵伦持跟着追,见他二人终于滚到了缓坡地带。   乌素太瞥了一眼赵伦持,被沈辞一拳走下,“乌素太,你的对手是我!”   乌素太擦了擦嘴角的鲜血,轻嗤一声,“沈辞,你之前在坛洛真把我唬住了,我以为你多大能耐看方才那一拳的力道,你之前耍我耍得很厉害啊!我竟然信了你,让你烧了粮仓。”   乌素太也步步临近,“那个是你哥哥吧?”   忽得,沈辞愣住。   乌素太见他表情,有种棒打落水狗的快感,“是不是没找到他的尸首?”   沈辞指尖再次掐入肉中,渗出鲜血来。   乌素太轻哂,“找不到的,沈辞,你猜猜看为什么?”   沈辞眼底猩红,整个人也在打着颤,乌素太忽然拔刀上前,沈辞却灵活避过,因为身形灵活,手中佩刀砍向乌素太。   乌素太来不及挡下,只能生出手臂遮住胸口,沈辞的佩刀在乌素太的手臂上劈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沈辞看向他,沉声道,“我知道你是想激我。”   乌素太看他,所以他刚才是故意演给他看的,他在算计他的同时,沈辞也在算计他。   乌素太轻笑,“有意思,我终于知道你怎么能杀得掉谭进和娄驰,还有哈尔米亚了。你是比他们都聪明,所以活到现在,只是可惜了沈辞,你今日不该追来,否则,你继续留在林北,你我会是最好的对手!”   乌素太缓缓站起,他整个人身形如牛,带着说不清的压迫感,“你以为我放着谭进不杀,是为什么?是因为谭进和其他的燕韩人不一样,他身形高大,看起来就像威胁,留他在,我可以从巴尔拿到更多筹码。否则,我早就杀了他……”   沈辞见他脖颈间青筋暴起,步步上前时,煞气逼人,“沈辞,你能杀谭进和娄驰无数次,但你杀不了我。敢单枪匹马追我到无人处的,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沈辞攥紧掌心,霎时,乌素太扑上。   沈辞其实已经反应过来了,但对方实在力道太大,沈辞已经躲过,还是被打抓住腿脚,重重扳倒。   只这一次交手,沈辞便领会到乌素太同旁人的不同。   很快也被乌素太抓住机会,扳倒后拎起,一拳揍在他胸口,他飞出去两米左右,也重重咳出一口鲜血。   “再来啊。”乌素太上前,整个人如同猛兽一般,带着嗜血的兴奋。   沈辞撑起佩刀站起,乌素太力道太大,正面拼没有胜算。思绪间,乌素太又已上前,他根本躲不开,若不是他灵活,不用怀疑,乌素太一定能把他撕碎。   沈辞借着他的力道,又一佩刀划伤了乌素太的另一只手臂,乌素太越渐恼意,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坚持到这种地步,同他厮杀伤他,乌素太也拔出佩刀,沈辞用佩刀抵挡,但就是他手中的力道,都震得沈辞双臂发麻,一时动弹不了。   乌素太抓起他,狠狠砸向地面,沈辞再度吐了口鲜血出来。   “知道你哥哥怎么死的吗?我送你去见他。”乌素太伸手至唇边,口中口哨吹响,空中的雪鹰俯冲而下,利爪直逼沈辞而来,沈辞挣扎,被乌素太按住。   “去死吧,沈辞!”乌素太起身的同时,沈辞忽然伸手抓住他,反向扣下。   乌素太一惊,全然没料到他身上这么大的爆发力,能将他按倒。沈辞忽然间从绑腿间抽出匕首,便插向他脖子,而雪鹰就在沈辞身后!   他不要命了吗!!   乌素太眼中极其少见地露出惶恐!沈辞是真要杀他!   连自己的命都不要那种!   乌素太才反应过来,也顾不得那么多,本能得伸手握住沈辞手中的匕首。   沈辞这一刀应当倾注了全力!   乌素太使劲儿全力才握住匕首,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但雪鹰就这么扑下。   “你真想死吗,沈辞!”乌素太咆哮。   “那就一起死!”沈辞也沉声。   雪鹰俯冲中,沈辞的匕首也刺入乌素太的脖颈,瞬间见血。   乌素太也惊慌看着沈辞,雪鹰就在他身后,利爪就要抓上沈辞的头,但沈辞坚定不动,是一心要取他的性命。   乌素太陷入从未有过的死亡恐惧潆绕中,而赵伦持也刚好冲上,“将军!”   近乎同时,乌素太大喊一声,爆发出浑身的力气,握住匕首将人扔开,沈辞重重飞了出去。   而雪鹰处忽得被什么东西打中,尖锐的叫声中,想扑腾翅膀就,似是被什么东西黏住。   “去死吧!”赵伦持大喊一声,手中的火星子扔上,忽得一声,只见雪鹰身上忽然被点燃。   沈辞和乌素太都震惊!   怎么会?   而乌素太更用巴尔语恼怒骂了一句。   而后,两人又亲眼目睹另一只雪鹰愤怒冲向赵伦持的时候,赵伦持拿出弹弓,朝着雪鹰—射,弹弓射出的东西里受了撞击裂开,全是油,然后赵伦持又高喊一声,“去死吧!你爷爷在京中弹弓打鸟的时候,你还在找虫吃呢!”   赵伦持手中的另一个火星子扔上,瞬间雪鹰被点燃,扑着翅膀尖叫着。   沈辞看着还在看雪鹰和赵伦持的乌素太,他的注意力在雪鹰和赵伦持上,沈辞想动弹,但发现方才他那一摔极重,着地的时候碰撞到地上的岩石,摔断了肋骨,他想起身时,—时没使上力道,跌倒回原处。   乌素太也反应过来,锐利的目光看向沈辞,他方才险些被沈辞杀了。   从来没有人能做到过,沈辞做到了,这样的人不能留。   乌素太上前,就用早前握在手中的匕首,沈辞吃痛避开,但受了伤根本不如乌素太快,起身时被乌素太按倒,匕首扎下,他灵活,躲过了匕首插入胸膛,但还是被匕首刺了肩头。   沈辞吃痛大喊一声。   乌素太拔出匕首,准备再一匕首刺下时候,“将军!”赵伦持扑上,直接将乌素太扑开。   乌素太的匕首临到沈辞心口时飞了出去。   乌素太和赵伦持扭打在一处,“你杀了阿里木?”   乌素太眼中都是愤怒。   赵伦持被他压在地上,勒住衣襟,险些喘不过气来,“是你爷爷杀的,是老子杀的!”   乌素太应声一拳揍下,赵伦持觉得整个人都快失去知觉。再被乌素太拎起,扔出重重撞到树上。   赵伦持顿觉得五脏六腑都似散了架一般,接连咳嗽了好几声,也起不来,用手捂住腹间,疼得说不话来。   眼见乌素太走向他,目光中充满杀念,应当是想报仇。   赵伦持起不来,只能撑着手一点点往一侧挪开,真他娘的疼,这个人像头野牛一样壮!   眼见乌素太走到他身侧,他再动不了,赵伦持眼中忽然升起一抹绝望。乌素太拎起他,再次重重撞树上,然后落下,赵伦持口中也吐出一口鲜血,“你他娘的……”   乌素太再上前时,赵伦持手中慌乱摸到一侧的石头,趁乌素太上前,赵伦持—石头砸向他的头,但被乌素太死死握住他的手,他疼得大喊一声,手中的石块也落下。   乌素太怒目,“就你,怎么杀得了阿里木!”   赵伦持觉得手都要断了,又被他抓住很很捧了一拳,赵伦持觉得眼冒金星,也觉得快坚持不下去。对方又是一拳,赵伦持意识有些涣散。   等到第三拳,赵伦持都再来不及反应时,乌素太忽然松手,因为背后被沈辞刺了一刀,“你的对手是我,乌素太,同小孩子计较什么,赢了又怎么样!”   沈辞忍着胸前的剧痛,乌素太将他撞翻。   “我先杀了你,再杀他!”乌素太夺下他手中的佩刀,赵伦持跪在地上,“将,将军……”   乌素太手中佩刀抵在沈辞喉间,“去死吧沈辞。”   ——沈辞用手握住佩刀,喉间一点点渗出鲜血来。   ——沈叔叔,念念回想你的,念念最喜欢沈叔叔!   ——要多喜欢,有多喜欢……   “阿翎,”沈辞喉间轻咽,“阿翎……”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见她们母子!   阿翎和阿念在等你,沈辞!   ——不要做雏鹰,做鲲鹏,做凤凰……   ——你也是。   ——我们都要好好的!   沈辞咬紧牙关,乌素太看着他,他也额头青筋暴起,忽然间,翻身将他压下。   乌素太惊住,不知他哪里来的爆发力!   赵伦持也看呆,“将军!”   乌素太再翻身压上,也因得沈辞肋骨受伤没有那么大力道,被他佩刀刺向胸前。   “将军!”赵伦持惊呼,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眼底通红。   “去死吧,沈辞!”乌素太将刺刀压下。   “啊!!!”赵伦持不知拿来的力气起身。   而沈辞任由他刺向他,手中的匕首刺穿了他腹部。   乌素太不明所以,低头看向腹间,腹间的剧痛传来,脑海中才忽然反应过来,刚才,沈辞是去捡那把匕首的,他后来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用这把匕首……   “沈辞,你……好,好,你……”乌素太没说完,被赵伦持推开,一刀刺向他,他再挣扎不开,眼中似是没有痛楚,就是全是对沈辞方才的惊讶和难以置信中。   “不可能,不可能,有人能杀都了我……”乌素太的声音在一点点消失,一点点慢慢彻底失去气息。   赵伦持浑身打着抖,没有再在乌素太这里逗留。   “将军!将军!”赵伦持是连滚带爬过去的,看着他胸口的血迹,想起老爷子死的时候,赵伦持一面打着颤,一面哭着,一面慌拿出止血药,金创药,不知什么药,给他胸口。   但根本无从上起。   “将军!将军!你别吓我……你真的别吓我,我不经吓啊,啊啊啊啊啊!”赵伦持不知道要怎么办,“将军!”   沈辞的意识再次模糊。   很像,很像那时候在阜阳郡被娄驰逼上绝路一样。   都如释重负。   那次是阿翎和阿念平安离开,这次,是整个林北安稳,还有死去的爹,大哥,他终于报了仇了。   只是,他好像见不到阿翎和阿念了……   他的意识在逐渐消散中。   隐隐感觉有人背起他,但又没背动,他再次摔下。   怀中染满了鲜血的新签落下。   都是念字。   赵伦持悲从中来。   “香囊。”他细声。   “将军!将军你说什么!”赵伦持擦眼泪,但他声音实在太小,赵伦持只能贴近,听到是“香囊……”   香囊!香囊!   赵伦持慌乱去找,最后,真的在他怀中就找到,“将军!香囊在,香囊在!”   赵伦持给他手中,他握住。   赵伦持继续道,“将军你拿好,我背你回去,马上,马上就有人来了,马上有人来了!”   赵伦持终于背起他,只是沈辞的意识已经错乱,“小五……”   他迷迷糊糊觉得还是阜阳郡时候,所以还是唤的小五,赵伦持一泣不成声,“将军,我不是小五。”   他当然知晓小五是谁!   将军是糊涂了,不然不会把他认成小五。   “小五,去见阿翎……”他迷迷糊糊说着和早前一样的话。   阿翎?赵伦持愣住。   陛,陛下?   赵伦持很快回过神来,“将军!你别怕,我们回去,我们马上回去!”   赵伦持从未觉得这么惊慌过。   ——你去御前告我啊!   ——少了血性的禁军,要如何护卫皇城,护卫天子?就凭你这幅终日吊儿郎当的模样?立城边关数十万驻军,各个都比你强,你不嫌丢人现眼?   ——赵伦持,你挺好了,我和你不一样,我这把佩刀上过沙场,斩杀过敌人,取过无数多首级,才能在立城寸土未让!   赵伦持再想起这番话的时候,好似一刀刀剜在心里。   直至到林北,他才知道沈辞早前那翻话的意义。   “啊啊啊啊啊!”赵伦持大喊,“将军!你坚持住,我们很快就回去了,很快就回去了!”   赵伦持悲从中来,却忽得,听到箭矢声从身后传来。   一声闷哼,他后腿处——阵剧痛中了一箭,跪下向前扑去,沈辞摔倒。   “将军!”赵伦持上前,身后都是从密布来接应乌素太的巴尔人,乌素太已死,他们却跟着追来的。   赵伦持想重新背起沈辞,但他眼上有箭,背着也再跑不动。而这时,忽然见得身前一群青面獠牙身影。   赵伦持愣住。   前有拦截,后有追兵,赵伦持驻足。   巴尔人?   “是沈将军吗?”青面獠牙面具下,榆木问起。   赵伦持忘了应声,榆木当他默认,冷声道,“趴下。”   赵伦持还未反应过来,榆木伸手按下他。   对面方才已经冲到赵伦持身后的巴尔人被榆木一脚踹开,既而拔刀,“一个不留!”   赵伦持惊住。   ***   “自安,能听到我说话吗?”   “自安,是我。”   “自安,念念也在,你能听到吗?”   “爹~”   爹?   沈辞心底扑通扑通跳着,是阿邻翎和阿念的声音。   他睁不开眼,似是在梦里,梦里梦到了阿翎和阿念的声音,阿念唤他……   “爹!”   爹?   爹!   沈辞呼吸急促着,似是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点点苏醒着,阿念,阿翎……   “阿念。”   “阿翎。”   陈翎怔住,伸手抚上他脸颊,“自安,是我,自安,你能听到吗?”   “阿邻翎。”他轻声,“阿翎……”   他缓缓睁眼,见陈翎就在他眼前,鼻尖微红,眼眶微红,脸上却带着的笑意,“自安。”   “真是你?我是不是在做梦?”他的声音依旧很轻。   陈翎摇头,“没有,念念也在啊。”   “念念。”陈翎唤了声。   阿念爬上床榻,忽然,一张大脸杵在他跟前,一直转着眼眸款他,“爹爹~”   他愣住,眼眶忽然红了,也愣住。   “爹爹,你醒了?”阿念笑着,“你终于醒了,念念好想你。”   沈辞伸手揽住他,似什么东西在心底融化。 第147章 大结局   阿念仿佛也终于见到他醒,凑上前亲他。但因为个头小,亲他的时候,只能贴在他身上。   陈翎将阿念抱开,怕阿念压在沈辞胸口,“念念,爹爹身上有伤,别压着他。”   阿念被陈翎抱到沈辞一侧。   沈辞看着她们母子。   她口中那句“爹爹身上有伤”,他听到了,但没特意问起,是怕特意问起,许是会夏然而止。   但机灵如阿念大宝贝,干脆直接钻进沈辞的被子里,笑嘻嘻同沈辞躺一处,“爹,我不压着你,我就和你躺一起,好不好?”   “好!”   当然好,为什么不好?   沈辞伸手环住他,暖暖的,软软的,像糯米丸子一般,抱在怀里暖意袭人,让人不觉眼角,眉梢,嘴角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就想一直这么抱着他,不松开。   也舍不得松开……   沈辞想起那满满十几页的念字,想起那个小小的香囊,想起同阿念在一处的所有点滴。   沈辞拥紧他,下颚轻轻抵在他头顶,带着父亲持有的宠溺,却没说出口。   片刻,应是又怕拥紧了他,又松开。   只是看着他笑。   阿念也看着他,开心笑了起来,“爹爹,念念还要抱抱~”   无论什么话,从阿念口走说出的时候,都让人没有抵御能力,无法拒绝,   沈辞再度伸手环紧他,只是这次,没将下颚抵在他头顶看,而是抱着他,罕见得吻上他额头。   阿念眨眼看他。   记忆中,似是爹第一次亲他。   阿念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一双大眼睛一直看着沈辞,然后小手抚上沈辞的脸,“爹爹,好扎手。”   沈辞才想起他应当躺了很久,也有,胡渣……   他看了陈翎一眼。   他很少让她看到这幅模样。   陈翎却是轻声叮嘱,“阿念,别动了,爹爹伤还没好。”   沈辞微证。   她会如此说,就是应当不准备再改口了。   他心底莫名有春日清泉慢慢流淌着,从心底,到四肢百骸,到……   怀中,阿念听陈翎这么说起,赶紧僵硬着不动。   特别怕因为他懂,爹的伤不好,父皇会把他拎出去!   看着阿念的‘老实模样’,又并着心底的暖意,沈辞伸手,不由摸了摸阿念的头,最后,目光又落在陈翎身上……   四目相视,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安静看着对方。陈翎的眼眶是红的,也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阿翎……”他轻声。   陈翎也没避讳阿念,直接吻上他唇间。   他愣住。   “哇~”阿念起哄。   “陛下!”屋外是启善的声音。   陈翎松开唇间,沈辞也似才回神,唇间仍有余温,耳畔也还是阿念方才的起哄声。   陈翎起身,“让阿念陪你呆会儿,我晚些过来。”   “嗯。”他轻声。   陈翎起身时,他又忽得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转眸看他。他也没移开目光。   她手心里的暖意份外让人动容,尤其是,在他最后还有记忆,却意识逐渐模糊的那个时候,周围仿佛什么都是冰冷带着寒意的……   那种冰冷刺骨,就好像身上的温度在一点点消失。   那种感觉说不出的可怕,仿佛,深刻得知晓,他日后再也见不到如她和阿念那种恐俱,不舍,不甘和无能为力……   他只隐约记得,他一直唤着她的名字。   阿翎……   到眼下,怀中抱着阿念,又清楚得知晓,不是梦。   但那种心中的依赖,眷恋和劫后余生的庆幸,都在这一握,和四目相视里。   她仿佛都看懂……   陈翎再度俯身,吻上他唇间,轻声道,“好好陪陪阿念,再好好想清楚,稍后要怎么同我说,答应我的时候好好的,最后怎么伤成这幅模样的?”   沈辞:“……”   忽然反应过来,温存过了,是气头上来了……   他喉间轻咽,而后尴尬笑了笑。   陈翎没有再同他说话,而是朝阿念道,“记得吗?”   阿念在沈辞怀中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记得,如果爹不舒服,就大声喊太医。”   看着阿念熟练应声的模样,沈辞有些懵。   陈翎已经起身,“我要晚些回来,这两日有事,可能要后日了,这几日你陪阿念。”   “好。”他温声。   陈翎再叮嘱声,“爹爹有伤在,不要淘气。”   阿念拼命点头。   而后,父子两人一起目送她出了屋中。   应当是陈翎早前就特意嘱咐过了,陈翎出了屋中,也没有旁人入内。   屋内,就只剩了沈辞和阿念两人。   父子两人大眼瞪着小眼,原本就很像,如今越发同一个模子刻出来,就连嘴角勾起的幅度就一模一样。   “爹~”阿念主动进攻。   沈辞温声,“再叫一声。”   阿念凑上前,亲了亲他脸颊“爹爹~”   沈辞这次全然没有控制得笑了,笑得开怀,阿念忽得皱了皱眉头,认真道,“爹,你的胡子扎到我了。”   沈辞轻声道,“那你等等爹。”   沈辞撑手起身,想去屋中洗漱,但撑手的时候,才忽然觉得有些乏力,沈辞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应当躺了好些时候才是……   方才,是因为忽然见到阿翎和阿念,心中激动所以全然不觉但其实眼下便觉得不对。   “爹,你慢些。”阿念也坐起来。   沈辞轻声应好。   屋中有备好的温水,沈辞洗漱,又刮了胡须,也发现衣裳都是换过的,应当每日都有人替他在做,胡须也是,这么短的茬子,应当也有一日。   他不知道躺了多久,但都有人照顾。   等沈辞折回,阿念又“咯咯”笑起来,这回同早前的爹爹一样了。   “爹,你可以抱抱念念吗?”阿念期待。   沈辞稍许掂量,“可以。”   阿念从床榻上站起,沈辞抱起他,许是真的躺了有些日子,稍稍有些吃力,但还好。   阿念看他,“爹爹,就抱一下下就好,你还有伤。”   沈辞遂才放下阿念,因为,确实胸前还有疼痛在,来日方长……   父子两人坐在床榻上说话。   “什么时候,叫爹爹了?”沈辞试探问起。   阿念坐得端正,“来林北的时候,爹一直睡着,父皇每日都来看爹,每日都要在爹这里坐很久。后来父皇就同念念说,不要叫沈叔叔了,要叫爹。然后,我就一直叫爹爹,爹爹睡着的时候我也叫爹爹,今日,就是我叫爹爹的时候,爹你的手动了,我就连忙去叫父皇。”   沈辞心都似融化在念念的奶声奶气里,也大致从念念的话里猜出了几分。   阿翎带了阿念来林北,但他在杀了乌素太后一直受伤昏迷,阿翎很担心,一直陪着他,也让阿念改口叫他爹,是怕他醒不过来。   刚才阿翎同阿念说,有事叫太医,应当是阿翎有事的时候,会让阿念同他一处,所以阿念经常单独同他一起,所以才会阿翎刚才那句叮嘱。   沈辞想起刚才她口中那句略带恼意的话。   ——好好陪陪阿念,再好好想清楚,稍后要怎么同我说,答应我的时候好好的,最后怎么伤成这幅模样的?   他是让她担心了。   他那时,他有印象是赵伦持一直在哭,应当也背起过他,最后他还摔了,赵伦持又背着他,再后来,他就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是赵伦持一直把他背了回来……   沈辞轻轻笑了笑,正好阿念唤他,他回过神来。   阿念同他道,“爹,念念悄悄告诉你,父皇说,没人的时候可以叫爹爹,因为念念长大了,会保守秘密了。爹,念念也有娘亲了,但是父皇说还不能叫她娘亲,会叫习惯的。爹爹,念念好开心!”   阿念扑到他怀里,沈辞也抱紧他,“爹也开心。”   阿念又道,“爹,你以后别受伤,父皇好担心你。父皇经常抱着念念看你,念念睡了,父皇也抱着;念念醒了,父皇还抱着……”   童声童语里,沈辞一颗心似是沉到谷底。   “爹知道了。”沈辞沉声。   阿念暖呼呼的小手又抚上他的脸,“说话要算数!不可失信于人。”   沈辞哭笑不得,“好,听念念的。”   “爹~”阿念又唤他,他温和看着阿念,“怎么了?”   “我真的有爹爹了!”阿念激动。   沈辞抱紧他,“爹会陪着念念的,说话算数……”   “同我说说在京中的事吧。”沈辞看他。   他想听他说话,想同他在一处,想同他一起,看他做什么,说什么都好。   阿念忽然来了兴致,“爹,我可勇敢啦!我保护了小五哥哥!”   沈辞眸间都是笑意,“哦,说来听听?”   阿念继续道,“就是初一宴的时候……”   ***   马车往瘦狗岭方向去,路上就要一日。   出发前,见到沈辞醒了,她心里一枚沉石落地。   早前,她没一日能安稳阖眼,在路上听说的时候,到林北大营的时候,还有亲眼见到沈辞的时候。   还不似早前在阜阳郡。   这次,她真怕他醒不过来……   他和乌素太硬碰硬做什么!巴尔人本就骁勇善战,乌素太更是巴尔的大云可多,谭进和娄驰在一处都没将乌素太制服过,他是怎么靠着血肉之躯做到的。   他杀了乌素太,还能侥幸活下来,她有多后怕……   她也知晓沈迎死在乌素太手中,沈老爷子也在林北战死,他身后还有林北的驻军和百姓,更有林北之后的整个燕韩,沈辞心里压着说不出的重担,才会拿性命去搏。   他是压上了自己的性命……   巴尔人崇尚武力沈辞早前杀了谭进,娄驰又取了哈尔米亚性合。如今又杀了乌素太,巴尔国中都惧怕他,他也为林北和燕韩赢下了最好的局面。   但她很怕,很怕他还没听阿念叫他一声爹。   也怕,她日后再也见不到他醒的那日。   她连初—宴那晚都没那么怕过,直至方才,他醒过来……   陈翎仰首靠在马车一角。   这次,又是柏靳的暗卫,赶在出事前到了密布一带。若不是柏靳的人,恐怕她是见不到沈辞了。   眼下三方见面约在瘦狗岭—带,是因为这仗场最终以巴尔人粮草断绝,燕韩将巴尔几万人俘虏在瘦狗岭结束,在瘦狗岭谈判,于燕韩来说是最有利的。   她早前没见过檫木哈尔陶,但柏靳能组得起这个局,林北一带的局势就在掌握之中。   沈辞还留在林北大营。   她同阿念抵大材大营是二月中的事,沈辞杀了乌素太,被榆木送回林北大营是二月上旬。眼下是二月下旬,三方约在瘦狗岭照面,共商停战之事。   沈辞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她的底气,眼下在瘦狗岭的所有驻军也都是她的底气。   沈辞在林北大营中将养,瘦狗岭处是余亚全权负责,这一趟护送她从林北至瘦狗岭的是石怀远,刘潇和小五。   瘦狗岭一带都是她的人,她自然安全;但檫木哈尔陶敢来,要么是极其信任柏靳,要么是这个人极有主见,不像巴尔族中旁的可汗自命不凡。   老师教她的时候,曾提起过茶茶木。   茶茶木在位时,燕韩同巴尔的关系曾一度是友邦中最密切的;后来茶茶木过世,燕韩和巴尔之间的矛盾逐渐激活,也才有了往后林北的一直不太平。   眼下立城西边的局势缓和,若是林北再安稳下来,国中又无战事,那便是属于燕韩最好的时间,燕韩几代人以来追求的中兴盈世迟早回来。   这一趟很重要,陈翎转眸看向窗外。   ……   “珩帝陛下,初次见面。”檫木哈尔陶致敬。   擦木哈尔陶身边只带了几十余个近卫侍从,除此之外别无旁人。巴尔人有巴尔人的礼节,擦木哈尔陶礼遇。   “檫木可汗,久仰大名。”陈翎回礼。   空旷的雪域里,银装素裹,枝头都被白雪压低,就在雪中的暖亭里,启善奉茶。   陈翎,擦木,柏靳身后三人在暖亭中,身后各自跟着刘潇,雾齐和榆木,其余的侍卫与暗卫都在稍远的地方候着。   榆木带着青面獠牙面具,雾齐的脸上画着巴尔图纹,刘潇则是干干净净。   启善奉茶后退下,柏靳端起茶盏,“陛下,可汗,国中要事繁忙,抽空来趟林北不容易,能来是为了林北—带的稳定,以茶代酒,借花献佛。”   柏靳在,似是多了一层纽带,很好切入主题。   都是君王,也都清楚要的。   檫木哈尔陶说起愿意同燕韩和苍月停战,也清楚苍月开战是因为燕韩缘故,陈翎看向檫木哈尔陶,目光似是将他看穿,“前脚还在开战,双方皆有伤亡,朕怎么信得过可汗?”   擦木哈尔陶也不避开,嘴角微微勾出—道弧度,“陛下当然可以信得过我,原本这场仗也不是我要打的,是不得不打。说到底,我还得感谢沈将军,替我杀了乌素太和阿里木。乌素太是巴尔的精神领袖,族中信奉他,他主战,则巴尔国中就会被煽动开战,我是可汗,但我也没得选。乌素太不在了,巴尔的可汗才是巴尔的可汗,乌素太我早就想除了,但死在我手中,哪有死在沈将军手中好?沈将军杀了乌素太,对陛下,对我都是好事,不是吗?”   陈翎轻笑不置可否。   擦木哈尔陶又道,“我晓,燕肺有燕韩的顾虑燕辅的付位置举足轻重。也受各方掣时。只要有一处应付不暇,其余各处都会被人觊现觎,是一把双刃剑。”   陈翎也道,“巴尔四分五裂很久了,眼下好容易统一,可汗要做的事很多。恐怕无暇顾及燕韩,也腾不出手来顾及燕。如今失了乌素太,族中人心惶惶,若是再与燕韩和苍月同时交恶,可汗怕是要头疼了。”   檫木哈尔陶不由多看了陈翎一眼,珩帝看起来斯文清秀,实则句句都拿捏他的要害。   陈翎继续道,“可汗,你我之间原本就没有任何信任在,这次照面,是殿下促成,但本身,巴尔和燕韩之间就有利益冲突,能坐下谈,是因为各取所需,如今巴尔战败,朕想听听,可汗要什么?”   擦木哈尔陶眉头微皱,背后也涌起一股冷汗。   这个陈翎,很不好对付。   柏靳低眉笑了笑,只是饮茶,没有插话。   擦木哈尔陶眸色微敛,也收起早前的调侃,多了几分郑重与拿捏,“掠夺是最低级的,但若是只有掠夺才可以活下去,那巴尔只有掠夺,陛下应当清楚,巴尔地广人稀,但绝大多数部落集中在同燕韩交界处。想要活下来,毋庸置疑,掠过燕韩是最快的选择,但,不是唯—的选择……”   “可汗想要什么?”陈翎再问。   檫木哈尔陶直言不讳,“想要不掠夺,巴尔也可以兴盛,我需要燕韩持续供给的粮食,平等交易互惠互利。也需要巴尔的牛羊可以等价交换足够的东西。燕韩和巴尔像茶茶木在时一样,守望相助,让巴尔即便经历寒冬也不会饥荒,族中可以一直稳定,那巴尔可以承诺不与燕韩交战。”   陈翎看他,“燕韩可以承诺尽全力供给巴尔,平等交易,互惠互利,但可汗应当很清楚,承诺并不一定做得到。”   擦木哈尔陶也道,“不是还有苍月在吗?我愿与陛下,殿下缔结盟约,我在位,巴尔永不主动交战,但每年,巴尔同燕韩,苍月要有足够数量的往来交换。”   陈翎笑了笑,“可汗,是想同燕韩谈定之后,照本宣科,再同长风和南顺谈吧?”   檫木哈尔陶微证。   陈翎当他默认。   陈翎笑道,“好啊,朕愿意缔结合约,但巴尔骑兵要后撤一百二十里。”   檫木皱眉。   陈翎看他,“可汗不觉得吗?因为这一百二十余里,燕韩同巴尔诉平年年交战,但并无用处,若是巴尔后撤,便取消互市,过往的互市只有每月一次,所以巴尔在燕寺韩取不到东西。互市一撤,将这一百二十里余里处设为商贸互通区域,巴尔和燕韩各派少量驻军维持稳定,也可供各地的行脚商人往来,可汗意下如何?”   柏靳看了眼陈邻,再度低头笑了笑。   檫木在飞快思绪中,这处地方争来争去,原本也不是哪家的地界,而且巴尔一族逐水草而生,这里对巴尔来说其实并不算肥沃之地,却耗费诸多人力,若是用这处地方换来长期通商,对巴尔国中稳定是好事。   陈翎又说了一个他没法拒绝的理由,“困在林北的巴尔士兵,朕也可以放了,可汗是不是好交待了?”   陈翎也端起茶杯,轻抿—口。   反正这处地方是巴尔划出来的,将它建成商贸互通之处,巴尔为了长期稳定的商贸,不会再轻易动兵。   檫木哈尔陶心思不在战事上,这些放回去,檫木哈尔陶就能一直留在巴尔可汗位置上,不是坏事。   柏靳知晓,陈翎已经拿捏住了擦木哈尔陶。   “可汗,意下如何?”陈翎看他。   檫木哈尔陶轻笑,“听陛下的。”   ……   三日会盟很快过去,檫木哈尔陶先行离开。   这次三方会盟并不像早前在立城一样,私下为之,而是放在明处。   檫木哈尔陶带回去了几万人,是巴尔一族心中的英雄;巴尔也退兵一百二十余里,在早前,燕韩要付出极其多的死伤,如今成了燕韩和巴尔最安稳的距离。   双方各取所需,都满意。   “真不知道殿下的意图,各处的浑水都在掺和。”送柏靳的时候,陈翎随意道起。   经过早前立城照面,而后柏新守信对巴尔出兵施压,陈翎翔与柏靳之间已有君子互信。再加上这次柏靳的暗卫救下了沈辞,陈翎对柏靳心中是有感激在。   柏靳同哈尔米亚和檫木哈尔陶不同,柏靳的心思不在此处,所以陈翎才会问起。   本在并肩踱步,柏新笑道,“我敬重所有将领和士兵,也知晓平和来之不易,都是鲜血换来的九州很大,九州之外还有旁的地方,可以做的事情很多,目光放远些,看到的不一样。”   陈翎好奇,“殿下看到什么?”   柏靳深吸一口气,轻声叹道,“星辰大海?”   陈翎笑了笑,“星辰大海,好远。”   柏靳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开始,就进一步。”   陈翎看他,“这次巴尔之事能顺利,苍月给巴尔施压,巴尔才会两难,虽然不知道怎么谢你,但也要问一声。”   柏新温声道,“有要陛下帮忙的。”   “哦,说来听听?”   柏靳道,“星辰大海,总要步步走出来,若是我的人经过燕韩,还望陛下给予便利,庇护出行。”   “朕许诺你。”陈翎斩钉截铁。   柏靳笑,:“陛下一处,如沐春风。”   陈翎道,“与人便利,便是与己便利,早前朕是不信的,但柏靳,朕信你。”   柏靳也道,“苍月不与人为敌,但也不惧旁人,希望燕韩很快也有这样的底气。”   陈翎看向柏靳,柏靳同哈尔米亚和擦木哈尔陶不一样,柏靳是真正的君王。   “殿下应当不会止步于此吧,下一步,去何处?”陈翎说破。   君子之交淡如水,她同柏靳可以是君子之交。   柏靳双手覆在身后,望着远处群山,温声道,“南顺吧,南顺有一个我想见的人。”   陈翎也道,“那预祝殿下一切顺利,后会有期。”   ……   二月一过,便是三月初春。   林北的雪渐渐融了去,乍暖还寒,阿念裹着厚厚的袄子。   在林北骑马和在京中全然不同。   虽然裹得像个粽子,但在林北骑马才是驰骋。   沈辞带着阿念骑快马,阿念笑得“咯咯”作响,等下马的时候,阿念都还记得方才飞驰而过的景色,而耳边呼啸的风,仿佛都是有生命的。   “将军!”郭子晓上前。   “怎么了?”沈辞问起。   郭子晓见了阿念,“殿下。”   “郭叔叔。”阿念问候。   郭子晓才朝沈辞道,“过来寻将军去看看热闹。”   “热闹?什么热闹?”沈辞问。   郭子晓道,“赵伦持和老韩,两个人在单挑,一群人围观。”   沈辞没忍住笑出声来,韩关同赵伦持两个人,一个比一个……   “去看看。”沈辞和郭子晓带了阿念一道。   大营校场上数不清的人在围观。   巴尔战败,这一仗扬眉吐气,驻军中士气高涨。压抑了这么久,军中眼下很热闹。   尤其是这一仗是赵伦持和韩关单挑。   韩关自然不说了,立城将军到了林北,战功赫赫,加上韩关的性子还有那张嘴,又能同驻军说到一处去。   赵伦持来林北驻军的时间不长,但先是杀了阿里木,而后又同沈将军道杀了乌素太,在驻军中炸开了锅,眼下已经是驻军当中的红人了。   赵伦持同韩关单挑,看点太多,围观的人更多。   “你大爷的!再来!”未见其人便闻其声,一听就是韩关的声音。   “来就来,谁怕谁!你爷爷来了!”赵伦持也半斤八两。   沈辞头疼,让赵伦持跟着韩关一段时日,旁的没学来,韩关的一口话学来了,还发扬光大。   驻军中见是沈辞来,不由让开。   沈辞伸手在唇边,做嘘声的姿势,怕打扰韩关和赵伦持两人的单挑。   沈辞抱着阿念,阿念也在一起看,郭子晓同沈辞感叹道,“将军,赵伦持进步太快了,刚入军中的模样我都还记得,经历这些事情之后,反而越来越上道了。”沈辞笑了笑,看着赵伦持近平已经可以和韩关打成平手,而韩关是因为平素多的经验才保住平手,一幅心里如临大敌,实则还要表现出大气的模样。   沈辞也想起赵伦持背着爹回来的时候,在他同乌素太一道斯杀,赵伦持一人对付了两只雪鹰,又撞开乌素太,后来被乌素太揍得鼻青脸肿,还是背着他离开的时候……   最后,是早前在京中,他扣下他,佩刀插在他脸侧,赵伦持—幅纨练被吓懂的模样,   时间过得好快,眼下的赵伦持和从前的赵伦持判若两人,却还分明保留着早前身上的少年气。   每个人都有年少无知,却轻狂的时候,但边关洗去了赵伦持身上的张扬,却同样暴露了朝气与蓬勃。又多了几分军中历练的坚毅和韧性。   沈辞想起阿翎同景阳侯在一处的时候。   ——他困在京中,如同一只鸟,将羽翼都折断了,还不如一拼,有什么不对?   ——他来求朕,朕答应了。作为君臣,朕觉得他有骨气。他既然想做顶天立地的儿郎,为什么不让他去?   一直做一只飞不起来的雏鹰,真的就这么好吗?   沈辞莞尔,若不是陈翎,赵伦持就不是今日的赵伦持。若不是陈翎,那他也不是今日的他……   “沈叔叔,他们谁更厉害些啊?”阿念知晓在什么样的场合怎么唤他。   沈辞道,“很难说,赵伦持年轻气盛,韩关姜是老的辣,各有胜负。”   阿念嘻嘻笑起来,“沈叔叔,我以后也可以和你比试吗?”   沈辞笑,“可以啊,不过,追上我不容易啊。”   阿念也笑,“父皇说,勤能补拙。”   沈辞看他,诚恳道,“你父皇说的都对!”   阿念又咯咯笑起来。   ……   三月初五,寒意稍稍褪去,林北已有地方开出了些许嫩芽新绿。   沈辞带阿念去看新绿,阿念欢喜。   “将军!”小五很远就朝他跑来,一边跑,一边哭,眼睛都红得不像话!   “告诉你多少次了……”沈辞话音刚落,小五同他一起道,“谨言慎行。”   沈辞忍不住笑。   小五也又哭又笑。   “将军!”小五反正就是抱着他,不放手,就一直哇哇哭。   阿念都惊呆了。   小五哥哥,一直都很勇敢啊,在京中的时候,那么保护他都没有哭,但是眼下看着将军就哇哇哭个不停,还不如他呢!   “好了,下来了。”沈辞轻叹,“多少人看着呢!”   “看着就看着吧,还不让我抱将军啊!”小五继续哭。   沈辞头疼,“小五。”   “将军,呜呜呜!”   沈辞只能作罢,转眸时,见不远处熟悉的身影停下看他。   他怔住。   他看她。   陈翎也看他。   在三月初春,万物复苏,嫩芽新绿的这里……   周遭没有旁人,他轻声朝小五道,“给你说快下去。”   小五摇头,“不下。”   沈辞沉声道,“我有人要抱。”   小五愣了愣,而后回头,见是陛下在,小五赶紧下来。   沈辞看向陈翎,笑了笑。   陈翎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沈辞跑向她。陈翎愣住,莫名想起很小的时候,那时的沈辞也是同眼下一样,就这么跑向她,陈翎忘了动弹。他也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她转了好几圈,直至她眸间的笑意落在唇边。   小五和阿念都傻眼……   这,这,这……   小五赶紧看向周遭,没人没人,幸好幸好!   只是小五的担心还没放下,就见将军抱着陛下摔下,而后压在柔软的地上亲吻。   “哇~”阿念在一侧发出感叹。   小五如临大敌,“别看别看,殿下别看,闹着玩呢!”   小五捂阿念眼睛,但阿念像泥鳅一样,哪里捂得住。   最后,小五只好抱起阿念,像抱起一条打挺的鲤鱼一般,有多远跑多远。   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但没人在意这些暖意。   十指相扣里,只有唇间的温柔,克制,想念,爱慕,到一发不可收拾……   折回的时候,夕阳西下。   陈翎坐在战马上,沈辞在前面牵着马,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她。   落日余晖里,晚霞在轻尘中轻舞。   她低头,他仰首,两人的身影似一幅绝美的画卷。   ……   回大营的时候,太医头疼,“沈将军,伤口又裂了,下次骑马时慢一些,等好了再去策马扬鞭,这又得上药了。”   陈翎在一侧偷笑。   沈辞耳根子都红透,又什么都不好说。   等太医离开,陈翎上前,轻声问道,“又,是什么意思啊?”   他奈何看她,“哪有什么意思?我带阿念骑马,没留意,你不在,我还能做什么?”   陈翎凑近,轻声道,“真的?”   他轻叹,“今日是你qi的我。”   她明知故问,“那你伤口怎么裂了?”   他脸色红透,轻声道,“我们上次在一处,还是去年中秋的时候,这一次在一处,我不……”   “哦,好像是。”陈翎打断,“那下次在一处,也放中秋好了。”   沈辞脸都绿了。   陈翎笑了笑,伸手抚上他脸颊,“那还要吗?”   “要。”   陈翎伸手,慢慢解开他衣领,要多慢有多慢,他伸手将她按下,“阿翎,你故意的。”   陈翎看他,“嗯,那你来。”   他脸色再次红透。   ……   等晨间的时候,轮到太医的脸绿了,“沈将军,您这伤口怎么又裂了?可是白日里不让您骑马,您就夜里跑出去偷偷出去骑马了?”   沈辞震惊,但反正脸皮已经厚了,“哦,也可能是被马骑了。”   陈翎喷嚏声声,范玉在一侧关切,“陛下没事吧?”   陈翎摇头,“没事,就是这两日阴晴不定,有些风寒罢了。对了,这次你先回朝中,替朕办件事上次陈远一事,你不在京中,牵连出来的官员里有不少和粮食倒卖有关,替朕看紧些,等朕回朝中,可以都端了。”   “是!”范玉拱手。   “会盟初定,朕在林北还有些事,要晚一月再走,老师抱恙,朝中之事朕怕子初一人看不讨来,既明,你多替子初分忧。官场之中,难免要磨合,你与子初迟早要磨合。”   范玉聪明,“微臣明白了。”   “等着一阵过了,将户部的事情安顿好,林北这边商贸之事,朕怕鸿胪寺顾及不过来。这处商贸之地关系日后林北安稳等定下来,你再亲自来一趟。”   范玉拱手,“臣领旨。”   ……   在林北,陈翎的日子也不算清闲,虽然朝中有方四平和盛文羽在,但要事的折子还是一批一批往陈翎处送。   除却这里不用早朝,还有沈辞之外,仿佛同宫中没什么不同,她都是从早到晚;但多出来的空余时间,可以同沈辞去跑马,看看林北边关;也可以裹着厚厚的大麾,看林北的日出。   巴尔的事情一过,忙是忙,但已没有大事。   看日出的时候,她靠在沈辞肩头,也说起这次会盟之事,“如果苍月没有如约出兵,向巴尔施压可能还会打;但眼下盟约缔结,应当至少有几十年太平了……”   沈辞轻笑,“太平多好,不用死这么人,可以安静在边关看日出。”   沈辞笑。   “真的会有几十年和平吗?”沈辞问。   陈翎也笑,“我也不信。”   沈辞看她。   她轻声道,“但柏靳有一句说的对,唯有自己强盛了,才不会被旁人摆布,只有燕韩兴盛了,不开战,却也不怕旁人宣战。所以,自安,沈迎和老爷子的死,都有意义。”   沈辞微怔。   她伸手环住他腰间,“自安,你做的所有事,我记得,燕韩也会记得。”   “阿翎。”他轻声。   她嘴角微微勾起,“燕韩国中百废待兴,自安,同我一处,我们去开创燕韩的太平盛世。”   “好。”他抱紧她。   初升的朝阳缓缓从远处的山脉升起,晨曦里,万物复苏,苍弯之下似是都镀上了一层淡淡金晖。   她伸手揽上他后颈,唇畔轻轻贴上。   晨曦光露里,纤手柔美处。   袖里藏天光,帝台染春色。   (正文完,2022.2.3) 第148章 尾声   沈辞是林北驻军主帅,军中和城中事务都要看,但沈辞刚至林北不久就生了巴尔战事,一直在军中,城中的管辖之事都还在余亚手里。   眼下巴尔战事得平,周世俊处理战后相关;陈邻早前也未到林北,余亚则领着陈翎和沈辞熟悉林北之事。   林北偏远,城中事宜琐碎,陈翎想要窥得林北与边境全貌,也需要时日。   于是这月余,天子都在林北。   对林北百姓来说,这是第一次有天子亲至林北边关,城中百姓也从未得见天颜过,天子至,城中百姓万分激动。再加上天子携太子—道北上,林北百姓也都远远见过马车里粉雕玉琢,却又坐得端正的太子。   这月余,陈翎除了了解林北和边关情况,,也会至城中细问百姓日常,当地风土人情,还会亲自教导太子,林北百姓都看在眼里。   早前林北总似被天家遗忘的边关塞外,眼下,似是不同了。   听说燕韩同巴尔缔结盟约,日后不打仗了,巴尔不仅后退了一百余里,林北也将互市调整为常态,日后可以正常通商,林城百姓自然是欢喜的。   陈翎带着阿念,在林北一直呆到四月初。   临回京前,正值清明。   沈辞带着阿念去瘦狗岭拜祭祖父。   “爹,我同祖父说什么,祖父都能听见吗?”马车中,阿念在沈辞怀中问起。   沈辞看他,温声道,“会的。”   阿念继续说道,“爹爹,我之前见过祖父一次,我和祖父说了许许多多的话,祖父可喜欢和我说话了,还喜欢听我说话,祖父说我像爹,我一说话他就笑,还看了我练小木剑。”   “是吗?”沈辞温柔看他。   阿念凑近了些,轻声道,“爹,我想祖父了。”   沈辞抱紧他,“阿念,我也想他……”   想起幼时,父亲抱他上马背,他怕从马背上摔下来,父亲朝他笑道,怕什么,你爹在;也想起父亲教他拉弓射箭,他拉不动,父亲狠狠拍了拍他肩膀,今天起多吃些饭,弓都拉不开,像什么样。   还想起,父亲后来在战场上受伤,在家中将养,看着那身铠甲佩刀,叹气道想念边关的金戈铁马,若有一日能重回战场,让他战死边关也心甘情愿……   所以后来大哥出事,阿翎让爹假死。   爹才会偷偷来了林北。   他若是不来林北,他还会一直活着……   但若不来林北,他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父亲最后同赵伦持一处,日日挑灯夜战给赵伦持授课,父亲是高兴的;战场上,有赵伦持同他一道并肩作战,哪怕两刻,赵伦持就会搜着他跑,他也是高兴的;即便是最后,遇上阿里木,父亲同赵伦持一道与阿里木厮杀,最后保全了赵伦持,父亲还是高兴的……   吾辈当自强,无畏生死,保家卫国。   他做到了。   亦无愧于心。   “爹,父皇说祖父是英雄,是吗?”阿念眨了眨眼看他。   沈辞温和笃定,“是,他是。从小,他就是我心中的英雄,从来都没变过。”   阿念看着他,认真道,“爹,父皇说你也是英雄。”   沈辞笑,“你父皇说什么都对!”   阿念亲他,“爹爹,在阿念心里,爹爹也是大英雄!”   在阜阳郡的时候,他吓得嚎啕大哭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睁眼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是多爹抱着他,让他闭眼,让他数数。   他一直都记得,也永远都记得!   “爹爹和祖父都是大英雄。”阿念笑盈盈道,“念念日后也要做大英雄。”   沈辞伸手抚了抚他的头,温和道,“你做什么都好,爹爹会一直在你和娘亲身后。”   阿念连忙伸手,认真道,“嘘,爹爹,不能说娘亲!马车外有人,娘亲说了有人在的时候不能说娘亲!”   沈辞笑,“马车外是小五小五不算外人。”   小五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什么都带上我。   但转眼,小五又抿唇笑了笑,是啊,他哪里是外人,他才不是外人。   小五打马,“驾!”   ……   四月的林北,罕见的阴云蒙蒙。   下了马车,沈辞牵着阿念去到瘦狗岭的平峰,爹葬在那里。   战争中世事无常,爹生前便交待过,战死在哪里,便葬在哪里。他昏迷的那段时日,是赵伦持将爹安葬在平峰上,可以眺望平城和安城方向。   沈辞也是第一次来。   小五和紫衣卫远远跟着,见沈辞和太子停下,就驻守在原处也未上前。   “祖父祖父,念念来看你了~”阿念跪在沈辞一侧,同沈辞一道磕头。   而后是花和酒。   四月的林北,已经花开,这束花是阿念在路上采的。   阿念上前,将花放在草碑前,沈辞将酒塞取开,蹲下与阿念齐高,缓缓将酒壶放在莫碑前,“爹,儿子带阿念来看你了,你不是想阿念吗?阿念来了,让阿念同你好好说说话,儿子陪你喝酒。”   沈辞说完,也将自己手中酒壶的酒塞拔开,放在墓碑另一侧。   “爹爹,这是谁?”阿念好奇。   沈辞看向他,温声道,“是爹爹的兄长,你的大伯。”   “大伯?是山海哥哥的爹爹吗?”阿念忽然好奇问道。   也知是阿念真的长大了,已经能口齿伶俐得发出大伯的音;还是因为对方不是陈修远,他就不唤大伯了。   总归,在见到沈辞点头的时候,阿念也一并朝着另一处磕头,“大伯,念念来看你了。念念替山海哥哥给你磕头,山海哥哥真的好想你,他不在,念念替他给你说,你听到了吗……”   沈辞微怔。   他知道阿念从小被陈翎教导得很懂事,但从未有一刻像眼下这样印象深刻。   阿念很懂事,也在一天天长大。   早前很多不明白的事,也在一天天明白,以他自己的理解,用他自己的方式,像极了阿翎小时候   看着阿念,他仿佛在看小时候的陈等   “大伯,我晚些再同你说,我要先和祖父说话,你等我一下,阿念很快的。”阿念虔诚说完,沈辞看着他,唇边淡淡笑了笑。   “祖父祖父,念念刚刚给你磕头了,你看到了吗?这束花是念念在路上摘的,娘亲说,念念要是能辛手给祖父摘花放在祖这里祖父就能看见了。祖父,念念很想你念没有挑总了,还有好好练小木剑,念念也对付了坏人,祖父你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祖父祖父,念念还想听你讲故事,你讲的故事好子有趣,比老师面说的故事有撒多了,老师说的念念好多都听不懂。念念悄悄告诉你,念念更喜欢听祖父讲的故事……”   “祖父祖父,念念还偷偷同你说,爹爹他好想你。有好几次,念念都听到他睡觉的时候唤爹爹,念念问娘亲,娘亲说,爹爹的爹爹就是祖父啊。祖父,爹爹是梦到你了吧,念含也想梦到你……”   沈辞一直听着,也看着他,眼眶慢慢红了。   四月清明,林北边关的草原上已经翻出一轮嫩芽新绿,微风拂过,一轮接一轮的草浪清浅,似伴着长歌远行。   英雄无碑。   脚下山河,便是墓志铭……   沈辞端起酒壶,一饮而尽。   “祖父祖父,爹爹说要走了,那念念下次再来看你。”阿念说完,又向着墓碑磕了磕头。   沈辞牵起他,温和道,“走吧。”   阿念握着沈辞的手,因为路滑,脚下还是有些打滑。   沈辞看他,“阿念,爹背你吧。”   “好啊~”阿念欢喜。   沈辞蹲下,阿念熟练爬到他背上。   烟雨天,草浪声下,父子二人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平峰山头。   “爹,你背过娘亲吗?”阿念忽然问。   “背过啊,你娘亲小时候总是总不走不动路,要我背。”   “那念念走不动,爹爹会背吗?”   沈辞笑,“会啊,但你是男子汉,等你长大,你有自己要背的人。”   “那我背娘亲。”   “……”   沈辞纠正,“不可以,你娘亲有你爹背了。”   阿念愣住,“那念念背谁啊?”   沈辞想了想,“你会有自己想背的人的……”   念念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沈辞∶“……”   他实在想不到他知道什么,但阿念欢喜道,“念念背妹妹。”   沈辞一懵,原本就路滑,父子两人一道摔了出去,滚了好远……   小五和紫衣卫也看懵。   等到马车上,沈辞替他吹吹额头,阿念摸了摸额前,“爹爹,真的摔青了吗?”   沈辞头疼,“是。”   阿念道,“不疼的。”   沈辞叹道,“回去你娘亲该说我们了。”   阿念笑道,“不怕,我就告诉娘亲,事我和爹爹在想背妹妹的事,爹爹才没留神……”   沈辞头都大了几分,“阿念,你什么都不说会比较好。”   阿念又忽然问,“爹爹,那战争结束了,你会和念念,娘亲一道回京中吗?”   沈辞看了看他,认真应道,“爹会回来看你和娘亲,但不会一直在京中。战事虽然结束,但想要边关安稳,还需要人戍守这里。爹爹在这里,替你和娘亲守边关,爹爹也会回京述职时看你,你也能来看爹爹。”   阿念也认真问道,“那念念会很想爹爹的。”   沈辞温声道,“你想爹爹的时候,爹爹也在想你和娘亲,你和娘亲在京中,爹爹也有了期盼,会盼着回京同你们团聚,也盼着见你们的日子。这对爹爹来说,也同样弥足珍贵。”   阿念抱他,“爹爹,念念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沈辞伸手缩过他耳发,“那听娘亲的话,好好学写字,给爹写信,爹看到你的信就同见到你一样。”   “嗯。”阿念点头,“念念会好好写字的。”   沈辞莞尔。   ……   平峰上,草浪又抚过一轮。   马车在下山的路上飞驰着,在平峰上,都可以尽收眼底。   披着斗篷的人一直看了稍许,直至那辆马车再看不见,才又转身。   又是一轮烟雨,斗篷下的人慢慢摘了斗篷,伸手将手中花束平稳放在墓前时,手臂布满抓痕。   “爹,我来看你了。”   ***   七月盛夏一过,很快就至八月。   八月中秋有中秋宫宴。这次中秋宫宴比往年都更隆重,因为林北一战,燕韩大胜巴尔,天子还亲至林北边境同巴尔,苍月两国在林北缔结盟约,此后的至少二三十余年都会没有战争。   林北从早前战乱不断的情形,朝着安定慢慢好转,朝中上下皆是喜色,国中也普天同庆,中秋就是好日子。   七月初,范玉就开始紧张。   说不紧张是假的。   曲老将军要京赴中秋宴,还有……边盈的九个哥哥…   范玉唏嘘声中,日子就这么一晃到了八月中秋节前,曲边盈提前同他说了通关秘宝典,譬如∶   ——“别怕,我爷爷就是喜欢喝酒,你只要同他喝酒就行了,他就高兴了,喝高兴了,就什么都同意了。”   ——“别看他是老将军,但不在战场的时候,爷爷人很温和,不会为难你的我壹欢的人,他才不会为难呢!”   ——“还有我那几个哥哥,你也别怕,平日里他们就是狐假虎威,有爷爷在的时候,他们就跟兔子似的。”   ——“放心吧,还有我呢!”   但实际是。   曲老将军是喜欢喝酒,从晌午喝到晚上,从晚上到了半夜,酒喝了不少,范玉去吐了好几轮,回来后又继续喝,喝到最后也没见曲老将军尽兴,别说同意,根本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他。   范玉只能硬着头皮顶着。   至于说曲老将军温和…   呃,范玉擦汗,这一整日了,倒是到现在也没看出温和来,他无论笑脸相迎,温和有礼,恭敬有加,对面的曲老将军都是全程套拉着脸,像在参加受降仪式。范玉最后温和是没看出来,却怪猜出打仗的时候,对方面对的应该是个铁面无私,凶神恶煞的战神。   范玉头疼。   还有边盈的几个哥哥,哪里像免子,简直有狮子豹子,有龙有蛇,还有鸡鸭鹅鱼,牛狗什么都有。十八般武艺各个俱全,还会打配合。他一个面对他们九个,还有一个全程黑着脸的曲老将军,能活着已是不易。   至于让他宽心,她一直在……   事实是,当天晨间,天子就召了她入宫。他一直一个人应对曲老爷子,直到第二日黄昏醒来也没见到曲边盈。   范玉扶额,曲家这一关怕是不好过。   ……   驿馆中,曲老将军连同着曲边盈的九个哥哥都在屋中,都围了一圈乖乖坐好,六哥道,“边盈,我昨晚喝多了,能不能不这么正式啊?”   “就是就是!”一圈人跟着起哄。   曲边盈恼道,“都安静些,没让你们说话呢!”   每个哥哥都环臂,然后不怎么说话,表情各异,但一幅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曲边盈看向曲老将军,“从爷爷开始说,是不是昨日欺负范玉了?”   “欺负他,没有没有,不信你问他们!”曲老将军指向一侧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没有没有!”各个都拥护爷爷。   曲边盈又转向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爷爷没有,是不是你们欺负了!”   二哥∶“没有没有!这绝对没有!”   七哥∶“曲大小姐啊,呸呸,曲统领吩咐了,我们哪儿敢啊,是不是?”   遂即全都是迎合声。   “那人怎么到今天都没醒!”曲边盈环臂,“我告诉你们,今日不说清楚了,谁都别想从这屋里出去,我让紫衣卫把门封了!”   三哥∶“诶,曲边盈你这样不行啊!”   大哥∶“你不能仗着自己是紫衣卫统领就乱来啊。”   八哥∶“我的祖宗,谁欺负他了,我们供着他成不成啊!”   四哥∶“边盈啊,给你说,范玉那小子啊,哦哦哦,瞧我这张嘴,这范大人哪,那是异常好客啊,非要同我们几个喝酒,言欢,话家常,我们几个是怎么拦都拦不住啊,又不能损了人家的热情,是不是!”   五哥摊手,“可不是吗!他连爷爷的酒都敢灌,我们几个不得奉陪吗!”   只有九哥朝她眨了眨眼,没说话。   “爷爷!”曲边盈一开口,曲老将军赶紧坐直了,“听着呢听着呢!”   曲老将军吩咐,“都正经点!”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都坐直了。   曲老将军道捋捋胡须道,笑嘻嘻道,“阿盈啊,爷爷其实挺喜欢范玉那小子的,哪,我们范家的女婿,那得是铁骨铮静的男儿,爷爷早就听说了,谭于之乱的时候,他临危不乱。—自傲骨,指头断了三根,都一个字都没吭,比你几个哥哥有骨气多了!”   “就是就是……”起初还在附和着,后来纷纷发现不对,“爷爷!”   曲老将军当没听见继续道“那昨天我们几个这么灌他,他都没说什么硬气啊!查粮草贩卖案和各地粮仓实数,之前多少户部的官员都跪了,他还查得清清楚楚,文官里这么硬气的,不多见啊!”   “不多见,不多见!”身后都是应和声。   “爷爷很满意啊,那不必赵伦持那家伙强多了啊!听说最近在林北立战功了?我呸!”   “呸!”身后整齐划一。   “我们家边盈的夫婿,就得是范玉这样的!”曲老爷子开口,“要才学有才学,要胆识有胆识,要骨气有骨气,要样貌有样貌,咳咳,虽然比起你爷爷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但还是清逸俊朗的啊,爷爷知道,你们女孩子都喜欢这样的,是不是?”   曲边盈∶““   “就得就是!”身后众人附和。   曲老将军继续道,“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中秋宫宴,爷爷就暗示暗示天子,范玉要是聪明呢,就主动把婚请了,你到时候矜持一下,爷爷替你搂底,让天子把婚赐了,然后咱们腊月就把婚事办了,明年九月爷爷就可以抱外孙了!是不是!”   “诶,这个好这个好!”   “姜还是老的辣!”   “抱外孙好啊!爷爷抱外孙,我们就都是舅舅了!”   “大舅舅,二舅舅,三舅舅,四舅舅,五舅舅,六舅舅,七舅舅,八舅舅,九舅舅~”   “诶~”除了曲边盈,整个屋中皆大欢喜。   曲边盈∶“……”   ***   终于到了中秋宫宴这一日,马车依次排队入宫。   曲老将军的马车堵在宫门口,堵了好些时候,撩起帘拢看了看,决定让车夫插队。   但曲老将军插队,隔壁的马车也插队。   插着队就插到一处去了。   两人都撩起帘拢,和气道,“对不住对不住!”   结果抬头一见,一个是曲老将军,一个是景阳侯。顿时,两人都握拳轻咳两声,都不怎么看得对眼对方,但今日是中秋宫宴,在天子脚下,又要和和气气的。   赵曲两家退婚—事,景阳侯一直在心中是个疙瘩,觉得是因为曲边盈做了紫衣卫统领,看不起赵伦持在京中品阶低,眼下,赵伦持在林北立了军功,景阳侯挺起腰板了,“老将军,赵曲两家虽然退婚了,但两家早前的情谊在嘛。眼下我们家伦持出息了,上门说亲的贵女一个接着一个,到底是我们两家没缘分哪。”   曲老将军气得吹胡子瞪眼,“是出息了,早前那是不能看,眼下能看看了,但军阶还比不上我孙女呢!再说了,我那孙女婿,怎么看中意!翩翩君子,温文如玉,哎呀这范玉啊,真是深得我心啊!”   曲老将军说完转身,“哎呀,真是心情舒畅,上马车~”   景阳侯心中腹诽,“舒畅?哼,死鸭子嘴硬,后悔都来不及吧!没后悔药!我儿子那可是香饽悖,才不配你们家孙女!”   ……   “阿嚏!”平峰上,赵伦持喷嚏连连。   八月中秋,边关已经入秋了。   赵伦持伸手,将手中的酒壶对着墓碑前的酒壶碰了碰,继续道,“刚才那个,肯定是我爹在想我。从小到大,特别灵验,他只要一念叨我,我就喷嚏,先不说他了。”   赵伦持坐在墓碑前,笑着道,“诶,老爷子,我这几个月发愤图强,拼命看书,我终于看到斥丘之战的记录了,老爷子!原来斥丘之战是你带兵的,我当时就没想到呢!你讲得那么绘声绘色!我就该想到是你的!”   “我还看了好些战役呢,你告诉我的,我都看了!然后把沈将军在西戎和林北打过得仗,能有的都看了。坦白说,沈将军带兵打仗比你厉害,嘻嘻,我知道你不生气,夸沈将军嘛,比夸你还高兴。”   “还有啊,老爷子,我升军阶了!再也不是最基础的新兵了,我是百夫长了!你说的,等我当百夫长,好好同我喝一壶。哪,前两日刚宣布,我立马就来平峰了!”   赵伦持继续碰杯,方才一直没哭,眼下,忽然就眼红了,“不过,老爷子,我真有些想你了,没有你在……好像少了点什么。不过,我真的感谢沈将军,因为有他让我跟着你,我才这么幸运认识你啊。老爷子,我们是忘年交,永远都是……”   “小赵想你了!”   赵伦持伸手摸了摸眼角,只是忽然,身侧也有人坐下,“将,将军?”   沈辞在他身侧落座,“我来看看我爹。”   赵伦持怕他看见,赶紧低头。   “还有酒吗?”沈辞问。   “有!”赵伦持指了指一侧的—箩筐,沈辞轻笑,“赵伦持,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   赵伦持嘴角抽了抽,“这不是,答应老爷子了吗?”   沈辞拿起其中一壶,“我有事同你说。”   “怎么了?”赵伦持做了他许久近卫,沈辞的语气里藏了东西,他当然能听出来。   沈辞端起坛子饮了一口,而后擦了擦嘴角,“立城那边,刘将军要去南边换防了,天子的意思,让老韩调去立城暂时看着立城驻军,立城驻军的主帅人选,日后再定。伦持,我想你一道跟去。”   “啊?我?”赵伦持意外,“我……我能不去吗?老爷子他还在这里。”   沈辞看他,“正是因为他在这里,你才要去。”   赵伦持不解。   沈辞道,“每个地方驻军都不一样,面临的敌人和策略也不一样,眼下林北暂时安全了,这一年半载的重心都在互市变常态上,你能学的东西很少。西边眼下虽然也安稳,但是西戎内部翻天覆地的变化,必须要警戒,即便同燕韩无关,但用兵布防也好,潜入西戎打探也好,可以学得东西很多,西戎国中的局势也更复杂,你会学会有自己的判断,这对你来说很重要,眼下,应当去立城了,跟着韩关,你能学到很多东西。”   赵伦持看他,知晓沈辞会这么说,是有道理。   沈辞继续道,“如果我爹还在,他也一定会让你去。赵伦持,好好的,别让我爹看走眼。”   赵伦持深吸一口,擦了擦眼角和鼻尖,“将军,这就别激将法了,又是激将法,当初在禁军就是!”   沈辞笑而不语,仰首喝酒。   赵伦持也跟着饮酒。   眼下还清醒着,叫将军;等喝多的时候,便朝沈辞道,“沈辞我告诉你!总有一日,我要超过你!我要做林北的驻军主帅,我让你刮目相看!我要巴尔因为赵伦持在,有生之年都不进犯。”   沈辞头疼。   他也没想到,既他背陈翎,背阿念之后,他还要背这个喝醉的赵伦持……   ***   中秋宫宴还有一段时日,陆鸣简伸长了脖子,终于,在人群中找到盛瑶。   “盛瑶~”陆鸣简上前。   “凡卓?”盈瑶惊喜,上次见他还是之前在坤城的时候,一晃都眼下了。   陆鸣简扭捏道,“我找不到三哥了,想看看三哥是不是同你一处,我有事找他。”   “他刚才,好像在后面那边,你着急吗?”   陆鸣简拼命点头,“可急了~”   “那我陪你去找吧。”盛瑶温和。   “好啊~”陆鸣简巴不得,他知道三哥不在那里。   因为三哥同宁姿姐姐在御花园那里。   行至暖亭处,宁姿停下来。   盛文羽也跟着停下来。   “书放这里就好了。”宁姿驻足,她手中一摞书,需文羽手中两大摞,她开口,盈文羽照做。   “方才多谢你了,这些都是祖父给太子的书。”宁姿说起,她刚才没抱住,险些落一地,是盛文羽正好路过。   盛文羽淡声,“没事,举手之劳。”   “你去忙吧,我在这里待会儿。”宁姿不耽误他了。   盛文羽看她,“宫宴不是快开始了?”   宁姿笑,“我不去了,那边太吵了,我同陛下说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留在这里将书册分好。”   盈文羽没动。   宁姿看他,他沉声道,“我也嫌吵,正好,有人问起,我就说同你—道在替太子分书。”   宁姿笑了笑,没说话,盛文羽正好翻到一处,问道,“这些书你都看过?”   上面都有她的字迹。   小时候大家一起在宁老爷子跟前写字,都认识。   宁姿额首。   监文羽叹道,“你是真喜欢看书。。”   宁姿应道,“是啊,看书可比看人有趣多了,人多无聊啊,书才有趣……”   盈文羽难得笑了笑,“是。”   宫中鸣钟,是宫宴开始了。   两人竟然都松了口气,宁姿忽然眼前一亮,笑道,“来看看,是不是你早前的字?”   盛文羽凑上看,还真是,歪歪道道的,但早前宁老爷子说他的字在几个孩子里是写得最好的,现在看怎么这么丑。   很快,宁姿找到了答案,“这边这个狗爪子印……是沈辞的吧?”   盛文羽看了一眼,便没忍住笑,“除了他,还有谁!”   宁姿笑不可抑,“嗯还真是字如其人,古人诚不欺我。”   盛文羽笑开。   ***   中秋宴一过,很快就是年关。   沈辞时年关回京,阿念又高了一头,都能自己骑小马驹了,只是跑得不快,也不是不能跑快,是小五不让。   小五一直跟看问念,阿念长一岁,他也长—岁。山海和阿念都在宫中。将军不在,小五知晓要照看好山海和念念。   沈辞这趟没在京中待太久。   年关后不久,西戎内部动乱,不少部落间爆发了大冲突,也波及了立城边关。眼下刘将军在南边二月中,沈辞便快马急行去了立城,西戎的情况他熟悉,他去能暂时帮着韩关一带照看西边。   陈翎让小五一道跟去。有小五跟着沈辞,陈翎心中始终放心些。   沈辞一走,就是正月末。   从去年正月起,相节就一直空缺,宁相身子不好回乡将养一年,到今年是说回不了朝中了。   朝中不能一日无相,便由方四平接任相位。   方四平早前就是翰林院编纂兼吏部侍郎,位同副相。宁相不在的时间,朝中也大抵都是方四平在两头照看政事堂和翰林院,如今只是名正言顺。   方四平做宰相,翰林院编纂一职便空了出来,由范玉兼任,同时,范玉监管户部。   至此,朝中要职均已更替为天子心腹朝臣。   朝中权力交替已全部完成。   ……   八月初,西边动乱得平,立城警戒解除。   虽然这几月西戎的动乱没有实际性影响到立城边关,但立城驻军一直在警戒,以备万一。   沈辞交待好边关之事,便准备动身去惠山。   五月时,天子偶然风寒,因为朝事繁忙,耽误了,后来病得越发重了,太医让卧床将养。他心中一直担心,但立城边关的事走不开。陈翎虽然给他书信没事,但他始终不放心。   早前太医就说过,朝中诸事繁琐,陛下难免劳心劳力。就像紧绷的弦,没事的时候没事,若是病—场,怕是要好些时候才好。   从五月到七月,太医说,天子的病倒是不重,就是天子一直拖着,时好时坏,天子也确实刚好一些就露脸,最后又病倒。   眼下太医和方四伏是说天子不如去惠山行宫安心静养几月,当替百姓祈福。天子终于肯听了,也才将朝中之事交给了敬平王和方相照看。   沈辞知晓陈翎的拼命劲儿,若不是实在扛不住了,也不会真去惠山。   就在沈辞交待完军中之事,准备动身去惠山的时候,韩关激动来寻,“将军!将军!夫人来了!”   沈辞僵住。   小五也僵住。   而后,沈辞撒腿就跑。   韩关,赵伦持等人都笑不可抑,只有小五想哭,这是闹一出啊,能不能不要让他再提心吊胆了!┭┮﹏┭┮   等到沈辞回了官邸,官邸中人人都同他道喜,“恭喜将军!”   “将军,恭喜了~”   他不明所以。   但因为心中惦记着陈翎的事,也一直快步往苑中去,没多想旁的。   终于,到苑中的时候,见袁叔站在暖亭中恭敬同人说着话。   一侧,嗯嗯拼命摇着尾巴,就蹲在她身侧,她坐在暖亭中,伸手轻轻抚了抚嗯嗯的头,嗯嗯更凑近了些。   沈辞只看到她的背影,知晓她是千里迢迢来立城的。   沈辞眸间温润,就远远看着她,没说话。   “二爷?”袁叔终于见到他,遂眉开眼笑,也合不拢嘴。   “夫君?”陈翎也托着腰,慢慢起身,才转身。   沈辞愣住,忽然明自了这一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恭喜他。   阿翎,阿翎有身孕了。   袁叔笑道,“二爷,愣着做什么?”   沈辞这才上前,“我……”   袁叔拱手,“二爷同夫人一处,老奴先去准备旁的了。”   陈翎颔首,“劳烦袁叔了。”   沈辞看着她,整个人有些不知所措,似根木头一般,又似说不出的激动,木讷和旁的参杂在一处,“我们,我们的……”   陈翎慢慢取下面纱上的挂耳,美目看他,“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