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替身日常》 作者:云闲风轻   文案:   [婚后真香文,理智冷情替身太子的追妻火葬场]   沈虞代替重病的堂姐嫁给卫王世子李循。   世人皆道李循心尖尖上的白月光是她的堂姐沈婼。   两人青梅竹马,定亲多年,是羡煞旁人的一对璧人。   素来理智冷情的男人只有在面对堂姐时才会不经意露出一抹温柔。   而于她,只是迫于形势的权宜之计,他厌她恶她以冷待之,从大婚之夜便叫她独守空房,从未分给她半分好脸色。   不过沈虞不在乎这些。   她从不奢望李循对她情意绵长,自嫁入王府后一直安分守己,夜里红袖添香温柔体贴,白日操持庶务乖巧懂事,极是叫人省心。   但喜欢不是卑微就能换来的。   新帝登基后李循被封为太子,为名正言顺将白月光迎入东宫,沈虞由妻贬妾,彻底沦为世人眼中的笑谈。   人人皆以为她会死缠烂打不肯交出正妻之位,包括李循。   可沈虞没有丝毫的委屈怨怼,淡然收拾行囊去了宫外寺庙给堂姐让位。   彼时李循不以为意,笃定她总有一日还会回到他的身边。   直到东宫大婚之夜,十里红妆喜烛灼烧,自以为智珠在握的太子殿下等到却是沈良娣已死的噩耗。   那温柔似水的人儿落入了万丈悬崖下的冰冷江水中,甚至连一副尸骨都未曾留给他。   李循这才明白他失去的是什么……   若能重来,李循愿倾其所有,只要能留住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姑娘。   后来一切成真,小姑娘果真没死,眼中却早已没了他。   他不顾一切疯了似的去救她,她却卧在旁的男人怀中笑意温柔。   待男人面具落下,赫然生了一双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眸。   那一刻李循如遭雷劈,终于明白——   原来她从未爱过他,她的白月光,一直是她那温润如玉的大哥,更是他自诩穷极一生都追赶不上敬之重之的兄长。   而他,只是个替身!   一身骄傲被人践踏,李循发誓要和这个朝三暮四的女人一刀两断。   后来……   太子殿下:替身就替身,反正正主都已经死了。   理智冷情占有欲超强×温柔沉静聪慧美貌   ps:不是重生文   食用指南:   1.敲重点,男主是替身,女主不是堂姐替身,先虐女后虐男,甜虐交加,不能接受者慎入,慎入,慎入   3.文案里男主没成亲有误会   4.双处,1v1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阴差阳错 爽文   主角:沈虞 ┃ 配角:李循,白月光 ┃ 其它:《嫡兄掌中物》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替身男主追妻火葬场   立意:放下过去,直面未来,怜取眼前人。 第1章 她仿佛没有丝毫的羞耻之心……   秋雨绵绵。   傍晚时分黑云压顶,夜里起了风,细雨针似的落在地上。   青竹撑着一把伞从盈月院中出来,另一只手将厚厚的斗篷紧紧地抱在怀里以防被雨水打湿,脚步匆匆的往明德院的方向走去。   卫王府不算很大,卫王自来宽厚简朴,从世子妃的盈月院到卫王的明德院前后不过用了一刻钟,青竹过了一扇月洞门,抚了抚面上的雨珠,没到明德院正门,而是停脚在了明德院与世子李循的琅玕院的一道穿堂前。   飞檐下挂了两盏角灯,青竹远远地便看见世子妃沈虞抱着肩在廊庑下伶仃立着,绵绵细雨斜落在她的衣裳上,她仿佛毫无察觉似的站着,痴痴地望着前方的夹道。   青竹叹了口气,快步走上前将沈虞身上原先被淋湿的披风解下,另换上手中那套略厚实的素缎披风。   可惜盈月院中没有防水抗寒的银鼠皮,否则世子妃也不会在外头挨了大半夜的冻了。   她抬头瞧了瞧明德院中明亮的灯火,低声劝道:“世子妃,都已经二更天了,想来世子与王爷会秉烛夜谈,咱们还是回屋等吧,雨水寒凉,仔细冻坏了身子。”   想了想,又添上一句,“世子离开长安去蜀地平叛四个月,这次又立了大功,陛下一定会嘉奖世子在家中歇息的,咱们也不急于一时。”   世子妃沈虞是靖安侯沈继之女,四个月前刚刚同卫王世子李循成亲。   新婚第三日,原静愍太子麾下属将高镇叛乱的消息传到长安来,李循便主动请缨去蜀地平叛,如今大捷而归,晌午刚领着部将回长安就被明熙帝诏进了大明宫,到了下晌方归。   回府后李循便进了卫王的明德院夜谈至此时,一直未曾出来。   沈虞却摇了摇头,依旧看着远处的那点烛火,轻声道:“我就在这里等世子,青竹,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等就成。”   “主子这说的是什么话?”青竹说着,硬是从沈虞冰冷的手中夺过了伞柄,两人一道撑着伞在外头等李循。   说实话,青竹是个奴婢,自小也做了不少粗活儿,可在这秋雨寒凉的夜里等人却还是头一遭,她冻得直打哆嗦,身旁的沈虞却是不知冷般安静的在雨幕中一动不动。   青竹不免又在心底叹气。   新婚之夜都能抛下新妇的男人,恐怕世子妃这般在雨里淋湿了他都不会怜惜半分。   也不知主子这是何苦。   待差不多三更天的时候,冻得昏昏欲睡的青竹忽地听耳旁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开门声和散乱的脚步声。   散乱中有个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鹿皮靴踩着雨水发出“嗒嗒”的响声,不过一会儿,人就到了眼跟前。   虽然早有准备,可在看到他面容的那一瞬,沈虞的呼吸还是如同停滞了一般。   她撑着伞快步走上前去,在他的面前停下,痴痴地望着他的脸。   漆黑的夜幕下,男人的脚步被挡住。   侍从们替他撑着伞,有雨丝擦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黑夜里目光晦暗不明,一身玄衣将他衬得威严不可直视,青竹不敢抬头,只跟到沈虞身后乖巧立着。   他生得很是高大,眼前的女子只能仰头望着他。   只是她面色苍白若纸,不用想便能猜到,定是在夜雨中站了许久。   她不说话,他也不问。   李循只看了沈虞一眼,淡淡收回目光大步向前走。   他就没给她跟着的机会。   沈虞跟着他的脚印一步步如游魂一般气喘吁吁地跟到李循的琅玕院,听到身后的青竹失望地埋怨:“唉,世子怎的也不去盈月院……”   她才猛地顿住了步子。   过了好一会儿回想起来。   原来这里是卫王府……   青竹提前带了一套干净的鞋袜外衫,扶着沈虞去了旁边的耳房更衣,一边招呼了个小厮去膳房将灶上煨着的姜汤与小食端来。   换好衣衫后沈虞便接了小厮送来的食盒进了正房,李循的侍卫奴仆并未阻拦。   屋内烛光摇曳,温暖如春,燃着好闻的松柏香,沈虞慢慢走进屋里。   窗下书案,李循正静静地端坐着看手中的文书,他身形修长,腰背挺直如竹,适才着的玄衣脱下后换上了一身干净而家常的白袍,暖黄的灯光下,衬得平素冷冽的眉眼都柔软了许多。   沈虞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才缓步走到李循面前,将姜汤端了出来。   姜汤泛着淡黄色的润泽,冒着清凉的香气,是她亲自熬的,在膳房跟着老妈妈学了许久才熬出来的。   指尖冷得有些麻木,沈虞搅动了一会儿散热,见李循依旧紧抿着唇角不曾看她一眼,微垂了眸子,将姜汤摆在了他的手边。   “世子,趁热喝驱寒。”她轻声道。   “回去。”李循看也未看一眼。   然而沈虞一动不动。   李循无疑是个冷酷的男人,即使两个人已成夫妻,他也从来没有给过她一个笑脸,甚至是些许温柔。   她怔怔地望着他这张终于有了几分温和的侧脸,只想多留在他身边一刻钟,多看他一眼……   “你还有事?”李循终于不耐,冷声问。   沈虞摇头。   她的面色明明十分苍白,湿漉漉的杏眼却含着缠绵的情意,在李循看向她时,她仿佛没有丝毫的羞耻之心似的,依旧抬头灼灼的盯视着他。   “看够了没有。”   李循彻底冷下了脸,“滚出去。”   “好。”   沈虞仿佛没有听懂他的厌恶和不耐烦,依旧是温柔的。   她早就知道他并不喜欢她,不过她也不在乎。   “世子,妾身还为您准备了宵夜,您若是饿了,可以用一些。”   李循自然不会应她。   沈虞等了一会儿也没听见李循答复,便拎了食盒,准备离去时,无意看见李循的手背上有道血痂。   似乎还是新伤,没有上药,又在外头淋了雨……沈虞迟疑了下,终究还是伸出手去,想着提醒一句,“世子,您手上的伤……”   她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碰李循,可是李循却误以为她想要触碰他,手掌一扬,就听“啪”的一声,沈虞连带着案几上的姜汤一道被推到了地上。   还冒着热气的姜汤尽数洒在了手腕上,烫起一大片红痕,瓷盏碎裂,沈虞的手掌按在破碎的瓷盏上,顷刻间便见了红,疼得她闷哼一声。   青竹在外头听见动静,慌忙跑进来。   她适才没在屋里,进来时便见沈虞倒在地上,主子费心熬的汤也洒了,碗也碎了,而旁边那个高高在上端坐着的男人不仅动也不动分毫,眉眼中更多的竟是不耐!   她咬着牙将地上的沈虞扶起来,声音带了点哭腔,“世子妃,您没事吧?”又看向李循,咬唇道:“世子你——”   “青竹。”   沈虞有气无力地打断青竹。在雨中站了半夜,又伤了手,此刻若不是还有青竹扶着,她当真是没了半分气力就要倒下去。   “是妾身疏忽。”她低了头,沉默地去捡地上的碎瓷。   青竹吞下泪水,帮她收拾残局。   “陈风。”李循朝外头吩咐了一声。   “哎!”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立刻应声走了进来,对沈虞恭敬道:“世子妃,您先回去吧,这里属下收拾就成。”   沈虞抬头看了一眼李循,李循的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冬日的寒霜,光是看一眼便叫人心里打个寒颤。   知道他不喜欢她,没想到竟是如此的讨厌,连碰他一下都令他觉得是最大的屈辱。   她苦笑了一声,“那便劳烦你了。”   “不敢。”陈风忙道。   沈虞与青竹走出正房时,雨声已停。   隐约听到房内传来一个柔媚的声音,“世子爷,可烫着您了?奴婢替您擦手……”   青竹去捧沈虞受伤的右手,小心的包上帕子,心疼道:“世子妃,伤的可是右手,这可如何是好。”   两人并道走出来,又听到院中婢女凑在廊庑下议论纷纷,“谁叫她自愿替嫁进来的,不是喜欢咱们世子爷么,舔着脸巴巴的进去,还不知咱们爷多不待见她!”   “哼,在庄子里养了五六年,能同她长姐比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见过牡丹的男人,还会稀罕朵狗尾巴草不成?”   青竹气得转头恼怒道:“再说,再说我不撕烂你们的嘴!”   众人立时作鸟兽散。   青竹又忍不住忿忿道:“世子太过无情了,新婚第三日就抛下新妇走了,一走就是四个月也便罢了,好容易回来了,您站在外头冒雨等他那样久,他却连正眼都不肯瞧您一眼!明明当初也是世子答应叫您嫁过来的,怎么现在反倒都成了您的错?真真是欺人太甚!”   沈虞没吭声。   她转头,透过薄薄窗纱,隐约看见屋内李循那高大的轮廓,烛光幽幽,将他的影子印在窗纱上,经月不见,男人的面容瘦削了些,黑了些,也愈发凌厉了些。   可是那双眼睛,却依旧是她日夜思念的熟悉模样。   ……   回去后青竹替她将碎瓷片挑出来,简单包扎。   这夜沈虞没睡好。   早晨早早便醒了,开口就问李循,“世子呢?”   青竹正替她绞帕子,闻言闷声道:“世子一大早就入宫了,应当是去受赏的。”   沈虞用左手接过帕子擦了把脸,沉吟道:“想来卫王府的冤案马上便能昭雪了。”   “冤案?”青竹一愣。 第2章 是她自愿嫁进来的   明熙帝有六子,嫡子分别为长子静愍太子,次子孝仁太子,和唯一还在人世的卫王。   静愍太子十数年前便因巫蛊之祸被冤诛,后虽平反,然因其子嗣在冤案中被屠戮殆尽,因此明熙帝又册立了次子周王为太子,可惜周王在位仅五年便病逝了,明熙帝悲痛异常,又追封其为孝仁太子。   卫王乃明熙帝元后嫡出第三子,元后前些年病逝,按理说太子之位自然而然便落在了卫王头上。   可自孝仁太子病逝后数年间明熙帝一直未立太子,又颇为宠爱德妃之子,第四子赵王,引得朝野猜测纷纷。   赵王外又有韩王、吴王,均是赵王追随者,倒显得卫王孤苦伶仃。   一年前有人参奏卫王府意图谋反,并在卫王府乡下的庄子里搜出了不少的兵器,这事惹得明熙帝龙颜大怒,将卫王府一干人等都禁足在了王府中。   人人都说卫王将要失宠了,太子之位会落在赵王身上,这危机时是李循顶住了压力,揪出了幕后参奏诬陷卫王府的御史王演,并令其画押立下证词。   本来凭借着这份证词卫王府便可洗清冤屈,不曾想当夜那王演便自尽在了狱中。   有人说王演是被屈打成招,也有人说李循是杀人灭口。   只是人如今已死了,卫王府再怎么喊冤,这冤屈也难洗干净,明熙帝表面上没说什么,却逐渐冷落了卫王,连他素日里最看重疼爱的皇孙李循也一并抛之脑后。   也正因为此事,沈虞的堂姐才不愿再嫁过来。   毕竟,谁知道卫王府何时便会高楼塌,如那静愍太子一般的下场。   *   沈虞说的没错,到午后整个长安便传遍了,卫王世子李循找出了当时逼得御史王演自尽的罪魁祸首英国公杨义,杨义曾与卫王与龃龉,因此伪造证据暗害卫王。   如今罪人伏诛,卫王府冤案终得洗清。   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封赏。   李循平叛有功,被明熙帝亲封为临淄郡王,需知只有太子嫡子才能得封郡王,明熙帝此举,可谓是狠狠打了曾经叫嚣卫王府失宠的赵王党人的脸。   卫王府一片喜庆,晦暗了整整一年的王府终于传出了欢快的笑声。   琅玕院,书房。   茶釜中的汤水渐渐沸腾,沈虞撇去浮沫,垫着巾子将茶釜从茶炉上取下,往茶盏中倒入茶汤,再放入茶末。   青嫩的茶末在水中舒展成一片片小小的叶子。   一室清香。   “……英国公为何要构陷父王?父王自来仁厚,难道还同他有何仇恨不成?卫王府失宠,谁能最大获益,谁便是罪魁祸首,那英国公也不过是另一只替罪羊罢了!”   李芙是一个时辰前来的卫王府,听说卫王府冤案的凶手是谁后,她气得大怒,就差指着赵王的名字骂了,沈虞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顺便替两人煎茶。   李芙说得口干了,正准备停下来喝口茶水润喉,却发现沈虞的右手上缠了一层纱布,不由蹙眉:“嫂嫂的手怎的受伤了?你快些放下,要婢女来就成。”   沈虞用左手将茶盏递过去,笑了笑,“小伤而已,县主不必担心。”   “这手是如何伤的?”李芙推开茶盏,去捉她的右手欲要仔细看。   “还不是因为世子爷……”   青竹刚想开口倒苦水,碰到沈虞的眼神只得闭上嘴巴。   沈虞将手往后藏了藏,“县主,真的没事,只是不小心洒了姜汤,被烫了一下。”   “还被碎碗扎伤了。”青竹小声嘟囔道。   沈虞有些无奈地看了青竹一眼。   李芙的面色就不大好看。   惠宁县主李芙是卫王府嫡出的大姑娘,李循的亲妹妹,两人一母同胞,皆为先卫王妃所出。   卫王蒙冤后,卫王府明里暗里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当初沈家大房不愿将女儿嫁过来,这才去跟明熙帝请旨,说沈家大姑娘身子不好,沈家二姑娘思慕卫王世子已久,望陛下隆恩,准二姑娘替嫁。   当时明熙帝似并未在意,只道了句“全看世子心意”。   实则没那么简单。静愍太子与孝仁太子两位皇叔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箭在弦上,便是李循不想争,也不得不争,不争的下场便是静愍太子,遭小人以巫蛊诬陷也毫无招架之力,太子妃连带着李循最为敬重的那位大堂兄都被当成叛贼冤诛。   卫王府失了宠,说不准哪一日谋逆的罪名又卷土重来,到时候谁也保不住。   偏偏在这时,婚期将近。   沈家有两房,长子沈绍虽为庶出,却自小骁勇善战,后太后出巡,叛臣作乱,沈绍还曾以身体替太后挡了一刀,被明熙帝亲封为定国将军。   沈家大姑娘沈婼与李循的婚事是多年前便定下的,只等李循及冠两人便可成婚。   有了定国将军这道护身符,说不定明熙帝在下手时还能顾忌几分。   李循本不愿拖累未婚妻,可生死之际,卫王府几百口人的性命在他手中,他不敢赌,因为他不只是沈婼的未婚夫,更是卫王府的世子李循。   可就在这档口,沈家大房却是推三阻四,以沈婼重病为由拖延婚期。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两人还不是夫妻,只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如此拖了大半年,就在李循心灰意冷,欲要上门退婚之际,宫里忽然就传来了明熙帝的旨意,问他愿不愿意换娶沈家二房的嫡女,靖安侯之女沈虞。   *   晌午,李循下朝,换了常服从门外进来时,神色不见丝毫疲惫,全然瞧不出来他昨夜只歇息了一个时辰。   “芙儿也在。”   李循径自走到李芙对面坐下,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净手。   自他进来,沈虞的目光便一直痴痴地追随着他,可他却仿佛没看见她这个人似的,神色始终冷淡。   沈虞脸上没有旁的神情,只眸中含着的那片柔情蜜意和眷恋深情都能叫人看酥了,李芙觉着,若她是个男子,定然把持不住。   可对方偏偏是她兄长。   说来她这兄长,也是古怪得紧。   你说他不解风情吧,对着沈婼的时候,还从未见过他对谁如此温柔。   可说他怜香惜玉吧,分明答应了这婚事,又不待见人家,她偷偷向陈风打听过,说是大婚之夜,李循却扇之后便去了书房,一直处理公务到天明。   这公务便这么香?   李芙是左思右想,也不知沈虞是哪里招惹了李循。   因此一等沈虞关上房门退出去,她便神色复杂地说道:“兄长,你待嫂嫂好些罢,靖安侯夫妇能将她嫁过来,可见并不甚疼爱,她又在乡下的庄子里住了好些年,想来是不容易的。”   “你这是拐着弯儿的讥讽兄长不中用,没人愿意嫁?”   李循喝了口茶,茶水酽酽的,不烫不冷,正是他喜欢的温度和口感。   “怎敢,如今兄长可真真是打了四皇叔和德妃的脸面,怕是连皇爷爷对你也是刮目相看呢。”   李芙嘴角勾着一道讥讽的笑:“便是当初不愿嫁进来的,如今,还不知搁哪儿哭呢。”   李循将茶盏重重隔在案上,淡淡道:“芙儿,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   李芙斜了李循一眼,“那兄长娶她作甚?”   顿了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皱眉道:“兄长,你该不会对沈婼还不能忘情罢?难不成你还看不出来,沈婼当初不是身上生了病,而是心上……”   “婚事我是应了,却也是她自愿嫁进来的,”李循打断李芙,“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就不必来管旁人的事了。”   意思是,既然沈虞自愿嫁给他,那么不管他如何待她,都是她咎由自取。   至于自己的事情……   李芙一哂。   两年前明熙帝将李芙赐婚给新科状元顾晏清,成婚两年,怕是李芙连顾晏清具体长什么模样都记不住。   说话间,就听到外头传来婢女的声音,“……世子妃,您怎么站在外头不进去?”   屋外,沈虞看着婢女一脸玩味的笑,说:“将门推开。”   婢女一愣,旋即轻哼了一声,将门替她推开。   沈虞举步走了进去。   李芙的面上带着几分尴尬,李循倒是神色如常。   沈虞将两份糕点摆在了案几上,笑着对李芙道:“这是酥油泡螺和窝丝糖,香酥可口,县主可以尝尝。”   说罢一双清凌凌的杏眸便眼殷殷地望向了李循,饱满的唇瓣动了动,触到李循那冷淡的神色,眸光微黯,终究没说什么,只将那盘窝丝糖往他往那边推了推。   李芙忙给沈虞递眼色,李循不爱吃甜食,除了一日三餐他从不贪嘴,最是古板不过。   果不其然,沈虞的手刚刚收回去,李循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就落了下来。   “拿走,出去。”   男人的声音极好听,如冰玉相击,低沉清列,平静不带一丝起伏,可吐出的话,却总是令她难堪局促。   李芙闻言责备地看向李循,李循却恍若未见,神色冷峻。   沈虞低着头,轻轻地应了声是,端着那碟窝丝糖便走了出去。   尽管看不到她的神情,但李芙有理由猜测,兴许沈虞是哭了。   她这个兄长,连父王都对他有几分敬畏,甭提那么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姑娘了。   李循不欲再谈房内事,叫陈风去了门口把风,将话题转到了朝堂上来,“……四皇叔手脚干净,这次没能拿到他的把柄,不过想来近来一段时间,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为了活命,几个人狗咬狗,赵王党日后可要同床异梦了,”李芙冷哼一声,又问道:“那皇爷爷是怎么说的?”   李循昨日晌午回来后就入了宫,一直待到傍晚才回来。   谈及此事,李循捏了捏眉心,看起来有几分疲惫。   过了会儿才缓缓道:“离开长安四个月间我便一直命人在追查王演的案子和王府的冤案,回宫后将搜寻到的证据交上,皇爷爷却只翻开看了一眼,便叫我莫要深究。”   李芙心下有些失望,又有些心疼。   失望是对明熙帝,心疼则是对兄长。   在外头打仗有多累暂且不提,还要时刻留意着京中的动向,如此殚精竭虑,她如何不心疼?   外头人都说李循是明熙帝除了静愍太子的嫡长子李衡之外最为器重的皇孙,父王子嗣单薄,只有兄长和庶弟两名子嗣,那赵王叔子嗣倒是繁盛,只没一个及得上李循。   可这里头有多少心酸却是旁人体会不到的,她未出阁时,兄长每日不到鸡鸣声便起床读书习武,晚上时常要熬到三更天方歇下,每日的休息时间不足两个时辰。   而最可怕的是,这十几年来他几乎每日皆是如此。   这般一想,李芙倒也不忍心苛责兄长待慢待新妇了。   兄妹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李芙这才离去。   *   李循与李芙兄妹谈话间,沈虞自书房中出来,远远便瞧见青竹在跟李循院中伺候的婢女翠屏吵嘴。   翠屏是适才替她推开房门的那名婢女。   “……你也不用对我颐指气使,你家主子在这卫王府还能住多久尚未可知呢。”   翠屏满脸的不屑,气得青竹直跺脚,“世子妃是卫王府未来的主母,自然是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倒是你!一个奴婢,都十六七的老姑娘了还不肯嫁出去赖在世子身边,谁不知你肚子里打得什么鬼主意!”   “我娘是世子的奶嬷嬷,你敢如此说我,世子还没说过什么呢!”   翠屏刚要上前去揪青竹的头发,就觉得小腿似是被砸中了似的一疼,她往前趔趄了一下,青竹顺势躲开,叫她整个人一脚绊在了地上。   翠屏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正见沈虞抖了抖裙摆朝她这边走来,忙叫道: “世子妃,您这奴婢可当真不讲规矩,若是沈大姑娘在这里,定不会叫身旁的婢女如此羞辱奴婢!”   沈虞抬首看向翠屏。   翠屏不甘示弱地看回去。   沈虞沉默片刻,竟上前亲自将她扶起来。   “翠屏姑娘,日后走路小心些。”   青竹目瞪口呆,待翠屏得意地走开,恨铁不成钢地道:“世子妃,您何必扶她,她就是故意拿大小姐激您!”   “可还记得翠屏的身份?”沈虞问道。   “记得,”青竹疑惑道:“刚刚那小贱蹄……都说了,她娘是世子的奶嬷嬷。”   “这便是了。”   疏不间亲,李循本就不喜她,她若去挑衅他奶娘的女儿,必定是落不得好的。   “可也不能就叫一个婢女坐到您头上呀,”青竹郁卒,“世子妃,您就是太喜欢世子了,总是处处忍让,可您看世子,他又替您说过一句话么?便是再不喜……也不该当着惠宁县主的面那样下您的面子那。”   “我不需要他替我说话,”沈虞摇了摇头,眸光中含着淡淡的怅然,“只要能每日见到他,我心里便是欢喜的。”   “……”   青竹看着这样的沈虞,深深地叹了口气。   世子妃,怕不是入障了吧。   晚间的时候,李循又是忙到深夜。   二更的梆子打了最后一声,沈虞拎着食盒染了一身的风露走过进琅玕院,轻声问门口的陈风:“世子可还在里头?” 第3章 同样生了一双含情凤目   隔着半开的窗屉,她看见了李循埋首在案牍前的脸。   李循生得很好看。   他的眉眼线条柔和,凤眼狭长,修眉长睫,脸却十分的棱角分明,鼻梁高而直,如山峦般俊秀挺拔,但因他素日里不苟言笑,矜贵威严之下,眉宇间又隐含着上位者方有的冷冽与淡然,叫人只望去一眼便心生敬畏,不敢亲近。   若是他能时常笑一笑便好了……   沈虞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描金黑漆食盒。   她又做了糕点,李循不爱吃甜食,这事她知道,白天李芙冲她使眼色,她也看到了李循的不快,可她还是忍不住做了带过来。   明知他不会吃,甚至会厌恶的叫人撤掉拿走。   明知是错的,看着那双相似的眉眼,却依旧忍不住将他当作他。   也许她真的是入障了。   “世子妃,世子正忙着呢,奴婢也不敢进去打扰。”   陈风还没说话,翠屏便娉娉袅袅的从厢房中走了出来。   翠屏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的撒花褙子,头上簪着一支掐丝攒珠的金步摇,她神情倨傲看着沈虞,俨然一副琅玕院大丫头的派头。   翠屏的娘张嬷嬷是先卫王妃的陪嫁,主仆两人感情甚笃,张嬷嬷又将李循一手奶大,李循平日待她便颇为敬重,翠屏身为张嬷嬷的女儿自然有拿乔的资本。   不过沈虞不欲同翠屏打擂台,她深夜还赶过来,仅仅只是想看看李循,不想见他如此操劳忙碌罢了。   想着,她将食盒中的一碗清粥端出来,说道:“那就烦请翠屏姑娘呈给世子。”   “呦,”翠屏挑了挑眉,往食盒中一瞅,“世子妃,奴婢瞧您这碟糕饼做的倒是不错,怎的不一道呈给世子?”   李循不爱吃甜,翠屏自然知道,就是想看着沈虞犯错出丑。   沈虞没接着话茬,只是隔窗看着屋内的李循,眸光深凝,仿佛没听到翠屏说话似的。   翠屏讨了个没趣儿,冷哼一声,摇着细腰端着粥便又娉娉婷婷走进去了。   “世子,”在李循面前的翠屏跟换了个人似的,语气要多温柔又多温柔,“这是世子妃熬的粥。”   李循头也没抬,淡淡道:“出去。”   他不喜欢在公务的时候有人来打扰。   翠屏就有些委屈,扁了扁嘴巴,终究没说什么,出来就将那碗粥塞进了沈虞食盒里,语气不善:“世子忙着呢,世子妃回去吧。”   卫王府的冤案已昭雪,卫王也重获盛宠,他怎的还会这样忙?   下次该给他熬一个食疗补身体的方子。   沈虞忧心李循的身体,低头琢磨着,脸上除了担忧,全然没有翠屏中意想的失望与窘迫模样。   装什么装。翠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再次催促道:“世子妃快回去罢,世子忙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搅。”   “嗯,那食盒先留在这里,若是世子饿了再用些也不迟,翠屏姑娘记得叮嘱世子早作歇息,别熬坏了身子。”沈虞细心交代。   “知道了知道了。”   沈虞走出了院子,临走前,她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隔着这样的距离,远远看来,他的眉眼都染上了暖黄的灯光,愈发温柔了。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沈虞的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然而有人却连这远远看他的机会也不肯给她。   斜刺里忽地伸出一手来,接着那窗屉便被人落下,再也看不见屋里的男人。   “……哎呀,这粥里落进了尘土,拿出去倒掉吧。”   是翠屏得意的声音。   沈虞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殆尽。   她垂了眸子,掩去眸中的失落与哀伤。   缓步离开。   盈月院中,青竹窝在碧纱橱里昏昏欲睡,一听到动静立马起来了,“世子妃回来了?”   “嗯。”沈虞轻轻应了声。   见沈虞手中的食盒没带回来,她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世子收下啦?”   “收下了。”沈虞也笑。   青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本来世子妃怕她又与翠屏争执起来没带她去她心里还不大舒服,不过只要世子与世子妃关系能缓和,她怎么样是无所谓的。   “奴婢替您更衣。”她乐呵呵地说道。   “不必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沈虞扯了扯嘴角,顿了顿,又低声道:“顺便帮我拿壶酒吧。”   酒?   青竹一愣,继而小心翼翼道:“世子妃,您没事吧?”   “我没事,”沈虞面上的笑容无懈可击,她揉了揉肩膀,“就是有些冷,想饮些酒驱寒。”   青竹松了口气,“好嘞,您稍等,奴婢这就去拿。”   夜色浓重。   不知何时,月亮悄悄钻进了乌云里,外头又下起了绵绵的秋雨。   沈虞推开窗,坐在窗边饮酒。   酒水入喉,辛辣之余又带着几分酣畅淋漓,她歪着头盯着窗外的秋雨,忽地从窗头跳下来,在书案上摊开一张纸。   笔墨粗粗勾勒,一张男人的俊颜很快跃然纸上。   泪水突然就决了堤,一滴滴落在画纸上。   画上的男人,同样生了一双含情凤目,修眉长睫,眉目宛然,容颜俊秀,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十分的儒雅。   也不知画了多久,一张张的画陆续完工,案几上堆满了男人的画像,有笑的,有羞涩的,抑或惊讶的,各类神态,独独没有生气或恼怒。   因他从未对她发过脾气,是以她亦不知他生起脾气来是何模样。   沈虞枕着这些画像与窗外泠泠的雨声进入了梦乡。   “世子妃……世子妃?”   青竹在外头敲了敲门,见没有应答,便悄声推门进来了。   案几上一片狼藉,酒壶倒在地上,窗户大开着,地上还被风吹落了几张画,青竹捡起来一看,咦,世子妃又在画世子了?   沈虞的胳膊下还压着一沓,也不知是画了多久。   李循不在的四个月间,沈虞夜里总会画他,可两人分明都没见过几面,世子妃却将世子的容颜如此铭记于心,可见是多么的情深意重。   想到沈虞回来时脸上那强撑的笑容,青竹低声叹道:“世子妃,你这又是何必呢。”   她扶着沈虞往榻上去,手却摸到一片濡湿。   女孩儿紧紧地抱着她的腰不肯撒手,低低啜泣,口中喃喃不清的央求:“……对不起,对不起,逸哥哥,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你别走好不好……我再也不任性了……”   *   翌日起床,沈虞眼皮是肿的。   青竹觑着她的面色,装作不知情,“世子妃昨夜做噩梦了吗,奴婢拿冰袋来给您敷敷眼。”   沈虞点头。   冰袋敷了一会儿,总算是消了几分肿,青竹又用脂粉替她遮了遮,基本是看不出来了。   镜中的少女容色清媚,尤其是那一双杏子眼,圆而亮,瞳仁黑白分明,像一颗饱满晶莹的黑葡萄,眼尾却微微上扬,里头仿佛盈满了一顷潋滟的春水,这样一双眼睛,任是哪个男人瞧见了不酥软?   尤其是含情脉脉时,仿佛整个世间便只剩下了那一人。   沈虞在乡下的庄子里住过几年,半年前才回了靖安侯府,青竹的娘从前伺候过靖安侯夫人,这才跟着沈虞陪嫁过来。   她记得沈虞出嫁那一日,才真真是美得不似人间的仙子,削肩瘦腰,明眸皓齿,她还从没见过如此美貌的小娘子,是她形容不出来的美。   便是比大房的沈大小姐也不逊分毫。   洞房花烛夜,世子却扇后,眼中分明露出了一分惊艳,尽管那丝惊叹消失的太过迅速,却仍是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只是不过须臾,世子便又恢复了往常那副对着世子妃时冷淡到几乎冷漠的神情。   倒是世子妃,外头都传世子妃是深爱世子爷,主动求了沈家大爷,定国将军才得以替嫁过来,可只有她知道,嫁来的前一夜,世子妃哭湿了枕头,第二日硬撑起笑颜才上了花轿。   若不是新婚之夜却扇后世子妃看着世子那副痴愣、似喜还嗔的神情,她都以为世子妃是被大爷逼嫁给世子的呢。   可惜世子爷转头就抛下了世子妃,回了他的琅玕院。   盈月院独守空房这么久,也不知何时才能有点烟火气。   青竹发现自己最近叹气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她给沈虞绾好了发,想到昨日翠屏那副倨傲的神态,忙从梳妆奁中找出了一支金镶玉蝶翅步摇簪到了沈虞的鬓上,拾掇了许久才满意。   “世子妃,咱们等会儿还去琅玕院等世子一道去用早膳么?”   沈虞想到昨夜的梦,眼中闪过一丝郁郁,低声道:“先不去了。”   青竹心下就有些失望。   不过今日李循休沐,一家四口难得能一道用膳,这倒是最可喜的。   给沈虞右手换上药后,青竹便扶着沈虞往王府的正房走去。   *   李循自蜀地平叛回来后,明熙帝便放了他半月的假,不过休沐归休沐,公务、读书却一样落不下,昨夜他依旧是三更躺下,凌晨天未亮便起身去练拳脚了。   这会儿刚洗漱完毕从琅玕院出来,拐过游廊,迎面有个婢女怀中不知抱着什么慌慌张张地朝他撞来。   “怎么走的路!”陈风喝道。   婢女撞到了李循,画纸哗啦啦从她怀中掉出来,有几张还很不巧地被风吹到了李循的手中。   李循捏住一端,皱眉看着手中的画。   纸上画的都是一个男人——自然都是他,各类情态,一举一动,偏偏脸上都挂着笑。   好像是在讽刺他不会笑似的。   李循的眉心顿时皱得更深,他不笑时便不怒自威,如今被惹怒,面上仿佛笼了一层寒霜似的冷气四溢,凉飕飕的,连陈风都忍不住小小的退后了两步。   “是谁画的?”李循捏碎了手中的画,沉声问道。   光听李循这隐含质问的声音,小婢女的腿就不由自主地软倒在了地上。   “是、是……”   “是妾身画的。”   就在小婢女结结巴巴、腿直打哆嗦之际,听到沈虞那轻缓温柔的声音,竟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不过这口气没完全呼出来,一想到世子的脾气,又立马屏住了呼吸。 第4章 最讨厌她那副情深义重的模……   “是妾身画的。”   沈虞大方承认。   不光如此,她还上前将其他落在地上的画都捡了起来,小心地拍去上头的尘土,平整地叠在怀中。   看着他手中剩下的那几张,沈虞迟疑了一下,问道:“世子,您能还给妾身吗?”   李循:“……”   李循也不知为什么,这女子总是摆出一副对他情深意重的模样。   可这幅模样,却恰是他最讨厌的。   他瞥了一眼沈虞,将手中的画对半撕了扔给陈风,薄唇微启,缓缓吐出两个字。   “扔掉。”   说完转身离开。   陈风不敢多说话,转身也要跟着走。   “能不能还给我,”身后传来沈虞乞求的声音,“陈护卫,求你,还给我好不好?”   少女睁着一双波光粼粼的水眸,里头千言万语欲说还休,不知有多委屈和难过。   陈风回头看了一眼,忙低下头。   “世子妃……真是折煞属下了。”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将手中废纸还给沈虞时,忽地听身后李循冷喝了一声。   “陈风!”   陈风立马回过神来,歉疚道:“世子妃,抱歉了。”抱着废纸便小跑着跟上去了。   沈虞攥了攥手中余下的画,心口的酸楚如同潮水般涌来。   青竹气冲冲地质问一边还跪在地上的小婢女,“你偷拿世子妃的画作甚?还撞上了世子?你是不是翠屏派来,专害我们世子妃的细作?!”   尽管青竹也不知道,为何李循看了沈虞画的画会生气——那画的不是他么,有个女人在他出征期间对他日思夜想,甚至要靠画他来寄托相思,试问哪个男人得知后不得怜惜、感动这个女子?   可他们世子爷,刚刚却摆出那样一副厌恶的神情。   若不是世子脾性喜怒无常,青竹只能很不情愿的归结为——世子也许是,当真不喜欢世子妃。   小婢女在伏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世子妃,青竹姐姐,求求你们别生气,奴婢不是翠屏姑娘的细作,奴婢是看着您画得好看这才起了贪念,想拿回去偷偷观赏……”   “哦,原来你还觊觎世子!我看你这死丫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世子妃都还没……”   青竹气得要去揪小婢女的耳朵,沈虞制止了她,将小婢女从地上扶起来,低声道:“别哭了,叫旁人看着成何体统?你若是想要那些画,对我直言便是,日后切不可再自作主张。”   沈虞温声软语,小婢女抬头偷偷瞧了她一眼,一碰到她那双温柔的双眼,立刻红着脸低下了头。   “奴婢下次一定注意。”   青竹却没那好脾性,直接踢了小婢女的一脚,“还不快滚回去!”   “咱们先去松桂堂,莫要让王妃久等了。”沈虞无奈道。   *   李循的生母是卫王的结发妻子,在李循八岁那年便去世了,两年后卫王又续弦王氏,王氏也是世家贵女,性情和软宽厚,偌大的王府打理的也是井井有条,且从不生事,颇受卫王敬重。   沈虞每日都给王氏请安。   王氏上前仔细打量她被纱布缠着的一只玉手,细细地问:“昨个儿我打发人给你送去的伤药你可用了?”   “回王妃,本就不是什么大伤,今日已大好了。”沈虞说道。   王氏的贴身嬷嬷孙嬷嬷捧着一盆水过来给王氏净手,沈虞自然而来地接过来,柔声道:“嬷嬷,我来便好。”   孙嬷嬷忙呼:“世子妃,您的手还伤着,这可使不得!”   “已经好多了。”沈虞笑了笑,没等孙嬷嬷阻止,还是接过巾栉来放入了水中,绞干后替王氏擦手。   沈虞嫁过来之前,王氏听说她十一岁的时候就去了洛阳的乡下庄子里养病,一养就是六年,心里难免犯嘀咕,这样的姑娘便是侯府嫡女,毕竟没在大家院中教养过,也不知品行如何,真真是令人担忧。   不过李循在府中向来是说一不二,卫王都没说什么,王氏这个后娘更不敢插嘴,只得风风光光将人抬了进来。   没想到,沈虞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温柔,和顺,知书达礼,最重要的是从来不惹事生非,帮她打理后宅的时候虽有些生疏,但捱不住人家能吃苦去学,一两个月便能独自应对那些管家婆子了,每日还会安安静静的按时来请安伺候,她说了好几次也没能阻了这姑娘的心。   更难得是对世子痴心一片。   念及此,王氏却是有些过意不去,推心置腹道:“则翊便是这个性子,爷们儿在外头拿着命替咱们王府争诰命勋荣,脾气大些也是寻常,你别忘心里去……”   顿了顿,又叹道:“说来也是我不中用,在世子面前也替你说不上话,倒是有一点,芙儿那里你可以多走动走动,两人毕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亲兄妹,关系也比旁人亲厚。”   沈虞大婚之夜便独守空房,且至今两人都尚未圆房的事情王氏都知道。   只可惜她这个后娘不敢插嘴,更帮不上沈虞什么,沈虞却依旧每日风雨无阻来侍候,对李循更是小意温柔,贴心贴意,她心里是真过意不去。   沈虞闻言,愣了一下。   旋即心头便有些淡淡的苦涩。   她替王氏倒了一盏茶,轻声道:“王妃,儿媳是真心敬您,拿您当儿媳的娘来孝敬,不是因为旁的事,若是儿媳哪里做的不对,还请您示下,儿媳一定会改。”   “只是,请您不要赶儿媳走。”   说得诚恳又认真。   想到沈虞的亲生父母靖安侯夫妇那副功利心的模样,王氏不禁感叹,这样的一对夫妻,怎生的能教养出这般好性儿的闺女?   当下对沈虞的喜爱又多了几分,拉着沈虞的手含笑道:“日后你若不嫌弃,唤我娘便是,莫要如此生分。”   婆媳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沈虞才扶着王氏去正房用膳。   王氏没那婆母给媳妇立规矩的心,碗筷摆好后,沈虞便回盈月院用早膳去了。   只是她没什么胃口,喝了碗清粥后就捻了根针在窗下裁衣服。   尺头是一匹天青色的缎子,沈虞的手没好利索,左手拿着剪子也不太齐整,可她偏偏不愿假手于人,青竹瞅了一眼,提醒道:“世子妃,这颜色似乎并不是世子常穿的。”   李循平时多穿玄衣,上朝也会着紫袍,这种素淡的缎子倒是从没见他穿过。   沈虞手中动作未停,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青竹就不好去说什么了,转头出去做事,迎面看见一位不速之客进来。   翠屏又改了一身杏子黄的小袄,妖妖调调、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见面就跟青竹打招呼,面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呦,这不是青竹么,世子妃用过早膳了,现下可还好?”   一大早就听说李循在外头亲手撕了沈虞画的画,好生下了她一个面子,翠屏乐的就差吃两口酒庆祝了。   青竹的白眼直翻到了天上去。   真不知这个世子奶嬷嬷的女儿整日里显摆什么,难不成世子妃走了,换成沈婼给她当主母她便满意了?   她们姑娘这般好性子,换成大小姐来还不知给这不知天高地高的小蹄子磋磨成什么样子!   正巧一边有小丫头端着盆水往外头倒,青竹顺手接过来就朝着翠屏那双洗得干净的不染尘埃的大红绣鞋上一泼。   只听翠屏“啊”的惨叫了一声,紧接着院子里就传来了两人的叫骂声。   屋里的沈虞抚了抚额,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出去劝架。   “别吵了,世子妃来了!”小婢女喊道。   青竹恨恨地瞪了翠屏一眼,走到沈虞身旁去,嘟哝道:“世子妃,这次可不是奴婢的错,分明是她挑衅在先。”   “住在一个府里头,自然都是一家人,世子与王爷在朝堂上都不容易,咱们几个女眷反倒在院子吵得天翻地覆,若被王爷知晓了……”   沈虞似有似无地看了翠屏一眼。   果然,听了这话翠屏的脸一白。   “翠屏姑娘可有事?”沈虞脸上又恢复了她那一惯得体温和的笑。   翠屏自然是没什么事。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若是沈婼嫁过来,她自然一样给沈大小姐使绊子,只不过而今嫁过来的是性子绵软的沈虞,世子爷又不喜她,毕竟,柿子还是挑软的捏顺手嘛。   她心中冷哼,面上却笑了笑,“没什么打紧事,就是听说早晨世子撕了世子妃的画,奴婢怕世子妃难受,想着过来宽慰世子妃几句。”   “那倒不必麻烦了,是我的画技不够精湛,污了世子的眼,下次勤加练习便是。”沈虞淡淡一笑。   “真是世子妃的画技不够精湛?”翠屏说道:“还是说世子只是单纯的不喜欢……画那些画的主人?”   沈虞看着翠屏,面上的笑容丝毫不减。   两人对视了片刻,翠屏没有得到想要的效果,就有些讪讪。   这个沈氏,看来也没那么好欺负。   沈虞转过身去,吩咐道:“青竹,将翠屏姑娘请进来,奉茶。”   青竹一脸诧异,“世子妃?!”   沈虞已走了进去。   青竹黑着脸叫小婢女去奉茶,出来的时候看翠屏那小蹄子还真就臭不要脸的跟着沈虞走了进去,一时气愤,接过小婢女沏的茶就在里头啐了一口,进屋端着摆到了翠屏面前。   “翠屏姐姐,上好的碧螺春,你慢用。”   翠屏还以为青竹是怕她了,扬手就将茶水喝了,见沈虞在裁衣服,立时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世子这些年的袍子都是奴婢裁的,不是奴婢托大,便是绣房中的绣娘那手艺都不一定赶得上奴婢……”   又讲到了小时候李循是如何的器重、尊敬她娘张嬷嬷,沈虞皆在一旁应着,没丝毫的不耐。   待翠屏终于讲完,笑吟吟地问了句:“翠屏姑娘是世子看重的人,不若改日我向王妃说一句,给翠屏姑娘开了脸?若是姑娘不愿意,只管当我没说便是。”   翠屏不曾料到沈虞竟会如此大方,一时竟红了脸。   不是她不想伺候李循,只是李循房中的事王氏从不敢插手擅专,又怎么会帮她一个婢女开脸呢?   想着,脸上就有几分惆怅。   送走了翠屏,青竹立刻叫人把翠屏用过的茶盏叫人去扔了,进来不满的地说道:“世子妃,您是王府未来的主母,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奶嬷嬷的丫头,何苦要去奉承她?”   沈虞剪好了料子,穿针引线开始绣小绷。   闻言,她的眼皮动也未动,只静静道:“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   “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第5章 “手上的伤可好了?”……   郁闷的青竹开始躲着翠屏。   哼,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么?   而翠屏这里,见沈虞不欲管她,甚至还隐隐奉承着她,愈发得意忘形,琅玕院中没有敢不听她的。   这日惠宁县主回卫王府,偶然在琅玕院见到翠屏狐假虎威的模样,有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小丫头被她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当即便有些火大,冷着脸训了翠屏几句,竟还将她给训哭了。   “奴婢身份卑微,县主瞧不上奴婢,奴婢省得,可是奴婢自小同世子一道长大,一心一意为世子打算,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县主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责备奴婢呢?明明是这丫头办砸了主子吩咐的差事,奴婢只是教训她几句,好教她下次长些记性罢了……”   旁人不知,李芙却是再明白翠屏这丫头的心思不过,打小就觊觎着她的兄长,只不过兄长威严,她不敢逾距罢了,就到下头妆乔欺负小丫头们,俨然一副王府主母的派头。   只是这到底是兄长房内事,当年张嬷嬷伺候李循劳心劳力,兄长又颇有自己的主张,她也不方便插手,便从未提过这事。   今日着实忍不住了,将翠屏打发去了,进门便同李循说道:“兄长,你院里头那个叫翠屏的丫头,年纪也不小了。”赶紧将她嫁出去吧!   “嗯,我改日问问张嬷嬷怎么想的。”   李循没甚大反应,继续翻着手中的一本古籍。   这古籍是前朝的一位儒学大家所著,名为《法言文疏》,本朝已经失佚了,李循闲暇时喜欢收集古籍,他天资聪颖,君子六艺四书五经皆有涉猎。   而顾晏清出身书香世家,中举后便在翰林院供职,两人颇有几分君子之交,顾晏清知他喜欢搜集各类古籍,便特地托了人从外头给他寻来这书,据说是真迹。   “一本破书有什么好看的?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你口中的‘破书’,可是你夫君寻了一年多才在汉阳的一处小山村的教书夫子手中寻到的。”李循似笑非笑地看着李芙。   李芙愣了一下,哼道:“阿谀谄媚罢了。”   唉,本来不是想说翠屏么,怎的又扯到她身上了?   李芙甚是不悦,李循总是这样一幅凡事智珠在握的模样,容不得旁人指摘半句,日后可真得有个人好生治治他这幅臭脾气。   从琅玕院出来,她径直去了盈月院。   沈虞还在做衣裳,她日夜赶做,如今只差两只袖子的花纹了。   她绣得很认真,李芙进来的时候都没发现。   “嫂嫂是在给兄长做衣服?”   沈虞这才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的针线给李芙沏茶。   “我自己来就成。”   李芙喝了口茶,打量着沈虞手中的那件袍子,不禁感叹:“嫂嫂可真是贤惠,你这手好的如何了,能拿得起针线?”   “原本便不是什么大伤,娘给了我一瓶上好的伤药,抹了之后便好的差不多了。”沈虞笑笑。   李芙撇了撇嘴。   事情她都跟陈风打听清楚了,沈虞是被她兄长弄伤的,这可倒好,始作俑者没任何表示,还是婆母善的后。   在外头都是听说谁家的婆母又苛待新妇了,到了他们卫王府可倒好,婆母与新妇情同母女,倒成了丈夫苛待新妇。   还有个搅屎棍翠屏,真真叫人头疼,两相对比,李芙忽又觉得自家那酸里酸气的夫君似乎顺眼了许多。   想着,她便轻轻拍了拍了沈虞的手,宽慰道:“嫂嫂,你若是心里不舒服,千万别憋在心里,和我说便是。”   “兄长就是那个脾气,说句不好听的——比茅厕里的石头还硬,以前小的时候,也就是衡哥哥说得话他能听进去,后来再长大些,皇爷爷看重兄长将他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兄长也是皇爷爷一手调教出来的,难免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   “衡哥哥?”   “衡哥哥,便是我大堂兄。”   李芙以为沈虞是不认识李衡,遂解释道:“说来也是怪,兄长小时候与大堂兄相交甚笃,两人性子却天差地别,大堂兄性情温润,兄长却养成了这么个性子……”   李衡是静愍太子的嫡长子,自小便天资聪慧,琴棋书画、君子六艺无一不精,曾是明熙帝最为看重的皇孙,可惜也死在了十一年前的那场巫蛊之祸中。   沈虞眼中慢慢流露出一抹哀伤。   原来他在很小的时候,便是那样温柔的性子。   可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为何却短寿呢?   李芙见沈虞兴致不甚高,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话戳中了心事,忙道:“做妹妹的不好说兄长的过错,不过兄长也不是那等刚愎自用的人,他虽不爱管后宅庶务,可真要出了什么事儿,他心里也是门儿清,嫂嫂若是被欺负了,不妨对兄长直言。”   这性子,倒是同大哥说的一模一样。   沈虞抿着唇微微一笑,“多谢县主相告,我记下了。”   李芙一摆手,“嫂嫂不必拘束,日后唤我芙儿便是。”   李芙与沈虞相谈甚欢,一直到了晌午才离去。   而那厢琅玕院里,可把翠屏给气坏了。   “一个嫁出去两年了的姑奶奶,每天就知道往娘家跑,还敢插手世子房里事,我呸,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   当然,这话翠屏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真说出去,凭李芙的性子还真能给她撕烂了嘴。   念及此处,又觉着十分的心酸。   她娘伺候了李循那么多年,她又从小就服侍李循,若说以前是还没成婚,不好收房,可如今与那沈氏成婚四个多月了都未曾圆房,世子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还没尝过人事,怎的于这事好像就不热衷呢?   翠屏揽镜自照,不禁又描深了自个儿的黛眉,往脸上扑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将衣服收拾的整齐,出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李循刚刚又出去处理公务了,怕是得晚上才能回来。   *   在蜀地平叛时,李循隐约听闻了一伙叫做“渡善教”的教社。   这组织规模庞大,信徒多是些农民或平民百姓,且成立的年岁十分久远了,距今怕是得有七八年的时间,如今渡善教的头目姓高,据说便是蜀地叛臣高镇的兄长。   不过这还是些捕风捉影的事。   渡善教结社这些年来,倒一直安分守己,信徒信奉的也是佛教净土宗,朝廷前些年内忧外患,明熙帝上了年纪,对此也就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李循去了蜀地一趟,总觉得留着这渡善教始终是个隐患,便秘密奏报了明熙帝,安排锦衣卫彻查此事。   夜里忙到很晚,在外头与几个锦衣卫吃了些酒,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是不早了。   沈虞照旧在琅玕院等他。   “妾身熬了醒酒汤。”她抬了抬手中捧着的食盒,脸上挂着熟悉而温柔的笑。   李循瞟了她一眼。   他只打发小厮回来说不在府中用膳了,她怎的知道他会在外头吃酒?   其实,沈虞也不知他会在外头同人吃酒,只是早些时候便叫人备下了,有备无患。   进了屋,她将醒酒汤端到案几上。   沈虞那一双手生得甚是纤细白嫩,十指纤纤若削葱根,说是手如柔荑也不为过,可右手如今却缠了层纱布,颇为影响美观。   “手上的伤可好了?”他淡淡地扫过去一眼。   李循的声音很好听,带着男人独有的磁性,又十分的低沉清冽,一字一句如冰玉相击。   “回世子,妾身是小伤,没什么大碍。”她一笔带过那夜发生的事,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还算是懂事。   只是,也不知这懂事有几分是装出来的。   才嫁过来没多久,继母王氏喜欢她,连妹妹李芙都给她说好话。   李循面上没什么神情,眼神却冷了下来。   “出去。”他突然说道。   沈虞一怔。   怎么前一刻还在关心她,下一刻就……   不过她也并未纠缠于此,垂眸道了个万福,如往常一般又轻声嘱咐了一句,“世子早些歇息。”便跟着举步走了出去。   李循也没喝沈虞熬的醒酒汤,叫人端了出去重新换了一碗,三更天的时候,就准备安置了。   他打发人去准备热汤。   翠屏一直在外头守着,闻言立刻挤掉了一边的婢女,扭着腰走了进来,指使小厮道:“世子要沐浴,你们快去抬水,我来替世子铺床!”   小厮连忙应诺而退。   李循去了净房沐浴,以往他都是自己一人洗,不让旁人假手,可今日翠屏心思蠢蠢欲动,李循正好喝了酒……   她在房门外娇声问:“世子,可要奴婢伺候您沐浴?”   净房中水声哗啦啦,传来李循品不出喜怒的声音,“在外头候着。”   翠屏有些失望,又不甘心。   难道就要错过这天大的机会?那个沈氏是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县主、王氏又不敢管世子房里事,若是真等以后世子纳了旁的良家女为妾,她那时年纪也不小了,还不知道要蹉跎到什么时候!   想着,翠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下了要爬床的决心。   待李循出来的时候,屋里头已经没人了。   房门关着,银灯也没人来挑,映得屋里有些黑黢黢的。   空气中还浮着一层腻人的脂粉气。   李循皱了皱眉,也没多想,半敞着亵衣便往卧房去。   “世子……”   走到床侧,耳边忽地被人吐了一口香得几乎腻人的气。   黑暗中,有个绵软的女人躯体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第6章 处置   陈风套好衣服从自己的房中着急忙慌地跑过来的时候,翠屏正穿着件单薄的衫子跪在地上抹着泪儿哭哭啼啼。   那衫子薄如蝉翼,一看便不是现下时令该穿的,偏偏领口还开的极深,陈风只看了一眼,便立刻移开了眼睛,咕咚一声跪在地上。   “可还记得职责是什么?”   李循坐在上首,亵衣的胸口处印着一记可疑的红痕,他看着下头的陈风,面色十分难看。   陈风自知犯了世子忌讳,老实认错道:“属下不该擅专,将……翠屏姑娘放进去。”   提起这事,陈风也是叫苦不迭。   那翠屏对世子什么心思谁看不出来?可问题是,世子今年都及冠了,房里放着个妖妖调调的女人,这女人心怀叵测,觊觎他们主子的身子,脾气泼辣,身份又摆在那里,容不得说半句不是。   她刚刚非说要进去给世子铺床,硬是将他赶了出去,他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还能跟个女人拉扯起来?   越想越觉得,还是世子妃脾性好,每回他将世子妃请出去,人家可没非赖在这里不走过。   翠屏适才不光被李循怒斥一顿,还十分狼狈地踩着裙子狼狈跌在了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此刻只觉得一颗芳心碎成了两半,真真想找口井便跳了进去。   她跪在地上,一边瑟瑟抖着一边泪眼朦胧地看着李循,“世子息怒,此事不是陈风的错,是奴婢非要进来的,他不好阻拦,奴婢喜欢世子,想一辈子伺候世子,难道世子对奴婢……当真便没有半点喜欢么?”   说着膝行到李循面前,抽抽搭搭地去扯他的衣角,“世子,求您怜惜奴婢……”   “将她拖出去,”李循面无表情地挥开翠屏的手,“今夜的事情我可以权当没发生过,等你娘给你找好郎婿,你便离开卫王府嫁人。”   “陈风,你还愣着做什么?”   “是是,”陈风忙站起来,“翠屏姑娘,咱们还是出去吧。”   翠屏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咬唇委屈的看着李循,末了,见李循依旧没什么反应,终究还是捂脸大哭着跑了出去。   这事情李循本不让人传出去,奈何平日里翠屏树敌太多,昨个儿晚上在琅玕院里这么一闹腾,一传十十传百,到第二天一早,连隔壁的盈月院里都传遍了,琅玕院的大丫头,世子奶嬷嬷的女儿翠屏爬床不得,被世子好一顿斥责的事。   青竹路过琅玕院的时候正碰见翠屏满脸踟蹰的在院门外踱步,似是迟疑自己该不该进去。   “啧,这不是我们翠屏姑娘么,是不是以后该改口叫‘翠姨娘’啦?”青竹幸灾乐祸道。   翠屏的脸顿时臊得通红,跺脚道:“小贱人,你也得意不了几天了,我嫁不成世子,你家主子也得不到世子的心!赶明儿世子把婼姑娘娶进门,你家主子就等着被扫地出门吧!”   说完便气呼呼的扬长而去。   青竹冷笑,“呵,还婼姑娘呢,你看世子还能要她么?当初不愿嫁,现在赶着嫁进来!我看谁愿意要她!”   话虽如此,心中还是隐忧,世子如今对世子妃这态度,会不会真是和大姑娘有关?   不过这些事情,暂时也不是她能考虑了的。   光凭翠屏被李循修理这一件,便是青竹跟着沈虞嫁进卫王府后天大的喜事儿了。   她回去将这事当成笑话讲给沈虞听,“世子妃,您当初那话说得还真不错!翠屏这死丫头被您两三句话捧得上了天,还真当自己是半个主子了,昨个儿夜里竟想着去爬世子的床,被世子好生一顿责骂赶出了院子,听说世子如今正催着张嬷嬷赶紧把翠屏嫁了呢!”   青竹笑得合不拢嘴。   “你呀。”   沈虞有个针脚绣的不甚齐整,便用剪子将那处剪开又重新绣了一遍。   听了青竹这番话,她看上去没多高兴,只是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既是琅玕院的事,咱们便不要去蹚这趟浑水,俗话说的好,‘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青竹不以为意,“她就是个秋后的蚂蚱,都蹦跶不了几天了,奴婢还怕她作甚?”   见沈虞微蹙了眉,忙保证道:“好好好,奴婢日后再见到翠屏,大不了绕开她便是。”   沈虞这才含笑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灯光下的沈虞,细弯的柳眉斜飞入鬓,低垂地睫毛如小扇子般扑闪着,直而高挺的琼鼻精致可爱,嘴角那抹温婉的笑容……看得青竹心头微动,凑过去小声问道:“世子妃,您就没想过什么时候同世子……圆房?”   沈虞手中的动作一僵。   片刻后低声说道:“……替我将小绷拿过来。”   青竹以为她是害羞,也不想难为她,笑嘻嘻地去拿小绷了。   *   青竹小心谨慎了数日,见那翠屏倒是越发的沉默乖顺,三无不时的竟还会来讨好自己,心中大为松了一口气,心道沈虞是多虑了,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个丫头,还能在世子妃的头上翻了天?   这日天气晴朗,沈虞替王氏处理完了一些庶务,便回屋里给李循继续做衣裳了。   青竹哼着曲子在院子里晒被褥,远远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语声。   “青竹姐姐!青竹姐姐!”   眨眼间有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娃从门口窜过来,一把拉住了青竹的手,差点将她给绊倒。   “小公子,你又来捉蛐蛐儿了?”   青竹站稳了,无奈地笑着问道。   李涉是王府庶出的小公子,也是卫王的老来子,生母吴侧妃素日里十分的溺爱,上房揭瓦那都是家常便饭,前些时日也不知怎么的就跑来了盈月院,说是盈月院里的蟋蟀多,多捉几只好出去跟人斗蟋。   李涉领着几个小厮在草丛里搜寻了许久,捉住了品色好的便欢快的吆喝几声,捉的若是不合心意,懊恼的撒泼打滚儿,在院子里头又跑又跳的。   沈虞听见动静,叫青竹给小公子和随从送了些吃的和水,嘱托道:“小公子不能吃花生,吃了要出疹子的,你送吃食前仔细看好了。”   青竹一口应下,“是今晨膳房送来的栗子糕,世子妃今晨也用过了,没有花生,您放心便是。”   亲自包了一碟子栗子糕给李涉。   李涉玩闹到晌午的时候叫吴侧妃身边的嬷嬷叫回去了。   这群小娃娃们一走,青竹长出一口气,“总算是送走了这群小爷爷们,又跑又跳的,我这脑子都要炸开锅了。”   晌午伺候沈虞用了午膳,暂且无事。   谁知到了下晌,松桂堂的婢女却神色匆匆的过来请沈虞,说是小公子出事了。 第7章 “跪下。” 他对沈虞说……   “王妃,妾身自世子妃嫁进来便一直恪守本分,何曾做过对不起的世子妃的事?缘何世子妃要这般心狠,叫涉儿吃了不能吃东西,涉儿若是去了,妾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干脆脖子一抹随着他去了算了!呜……”   沈虞刚进松桂堂,便听见了吴侧妃哭天抢地的声音。   而青竹听了那番话,却是面色陡然一白。   李涉何时竟然吃了不能吃的东西?!   王氏被吵得眉心直跳,无奈道:“你先别着急就下定论,世子妃不是那般睚眦必报之人,如今还是涉儿的身体要紧。”   李涉晌午回来后没怎么用膳,因玩耍累了上床休憩了一会儿,吴侧妃再去看儿子时便发现李涉发起了高烧,衣裳揭开一看,圆滚滚的肚皮竟然长满了红色的疹子。   问过了李涉身边的小厮才知道,原来李涉今日只在世子妃的盈月院玩闹过,沈虞的贴身婢女青竹还给了李涉不少栗子糕,因那栗子糕香甜,李涉便全吃了,连晌饭都不曾用。   当即吴侧妃就抱着昏迷不醒的儿子哭着来松桂堂找王氏了。   喧闹间就见门口走进来一个面色凝重的少女,吴侧妃立刻扑了上去,哭着喊道:“世子妃,你好狠的心,涉儿还是个才六岁的孩子!”   沈虞瘦弱,被丰腴的吴侧妃扑的踉跄了数步才站稳。   她低声开口:“侧妃先别着急,事情要先说清楚了……”   “还说什么!涉儿自从盈月院回来什么都没吃,睡了一觉身上出了一身的疹子还高烧不止,世子妃,你自己说说,妾身有没有同你说过涉儿不能吃花生?可是他上晌从盈月院里头带回来的、吃剩下的栗子糕里头,却分明是掺了花生的!”   李涉是吴侧妃的命根子,也是卫王最心疼的小儿子,因此李涉不能食花生之事,沈虞刚进府那会儿便知道。   “不可能!”青竹急急喊道:“那明明是栗子糕,里头怎的会有花生?花生的味道一闻便知,奴婢今上晌给小公子的时候都亲自查看过了!”   “信不信,叫王妃看一眼不就知晓了?”吴侧妃叫人将上晌李涉吃剩下的栗子糕带了过来。   还剩下两块,一块咬了一口,被吴侧妃掰开看过了,另一块则是完整的,任是谁都做不了手脚。   孙嬷嬷亲自将那块完整的栗子糕切开,先细细闻了闻,而后吃了一块品尝。   “王妃,这……”孙嬷嬷有些为难的看向了王氏。   王氏吃了一小块,咬到一个坚硬的物什。   确实是栗子糕的味儿,可这栗子糕里头,不知为何夹了两颗熟花生。   “世子妃,你可有话说?”王氏问道。   沈虞沉吟片刻,上前跪在王氏脚下,说道:“王妃明鉴,儿媳确实不曾做过这般伤天害理之事……”   “你还狡辩!”   吴侧妃刚要说话,就听王氏低声喝道:“你住口!”立刻不情不愿的闭上了嘴巴。   沈虞接着道:“儿媳自嫁来王府,一直恪守本分,不曾逾距,且与侧妃素无仇怨,为何要诱骗小公子食不能食之物?此其一。”   “其二,儿媳知小公子不能吃花生的禁忌,并且时刻谨记于心,吩咐青竹给小公子吃食时,还曾特意嘱咐过,当时盈月院里的仆从们皆可作证,王妃与侧妃若不信,将盈月院众仆唤来一问便知。”   “其三,小公子今日用的那份栗子糕,妾身今晨刚刚用过,里头确无花生,若非如此,又怎敢叫青竹拿了给小公子用?”   “况且,这栗子糕做的也是十分的古怪蹊跷,明明是栗子糕,里头为何会夹了花生?还是整颗夹在了里头,王府的膳房做膳食一向精细,栗子都是磨成了细腻的粉才揉做了糕点……王妃,此事怕是有心人凭空诬陷,儿媳蒙冤倒是小事,令这小人逃脱了责罚,继续在王府中兴风作浪,败坏了王府的清誉,这才最是要紧的大事。”   沈虞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有理有据,最后一条直接将后宅妇人琐事与王府清誉关系,令王氏不得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世子妃说的有道理,”王氏颔首,转向一旁的吴氏,“吴侧妃,世子妃善良温厚,没有害人的动机,此事怕是另有隐情。”   这时外头丫头报,说是大夫来了,众人立马让开让大夫诊脉。   “幸好发现的早,若是晚些只怕要烧糊涂了,老夫这就给小公子开两贴药,喝下应当便没事了。”   吴侧妃闻言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看看沈虞,又看看王氏,知道王氏是信了沈虞的话,不愿为她伸冤了,不禁说道:“可是,可是涉儿素日里也没得罪过谁,谁又会去害他?他毕竟是在世子妃的院子里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正说着,帘子打了起来,外头走进来个十六七岁打扮花枝招展的婢女,正是翠屏。   翠屏一脸担忧和着急,“奴婢是替世子来探望小公子的,听说小公子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看到床上李涉潮红的脸蛋,十分夸张地叫道:“哎呦,小公子怎的会病成这样?”   王氏面色不大好看,“你来做甚,是世子叫你来的?”   自然不是,翠屏是有备而来,她含糊两句,“世子马上就要回来了,奴婢听说小公子的事,先赶过来替世子探望。”   说完觑了觑王氏和吴侧妃的脸。   适才她在外头听见了吴侧妃的喊冤和沈虞的自辩,本想着能就此将沈虞和青竹那死丫头拉下马,没成想沈虞那软柿子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刚刚竟是三言两语间就叫王氏信了她。   没错,那加了花生的栗子糕就是她叫外头的糕点铺子特意做的,又给了盈月院的小丫头香宛一支钗子,叫她将沈虞吃剩下的栗子糕换成自己特意从外头做的加了花生的栗子糕。   为了寻沈虞这个错处,她偷偷留意了沈虞数日,为的就报前些时日青竹对她的羞辱之仇!   眼看现下沈虞就要撇清关系,她哪里能让,忙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王妃,侧妃,奴婢想到了一件事,与今日小公子生病之事,只是不知……当不当讲?”   “你那张嘴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青竹立马道:“王妃,翠屏素来与奴婢有嫌隙,还多次出言顶撞世子妃,她的话不能信!”   “那适才世子妃也说,她嘱咐过你不要给小公子吃掺了花生的吃食,盈月院中的人都可以作证,是不是也可以说你们盈月院是在包庇王妃呢?”   “你——”青竹瞠目。   翠屏得意地笑了笑。   “青竹,你先退下,”沈虞淡淡道:“听翠屏姑娘怎么说。”   翠屏又看向王氏,王氏皱了皱眉,“你只管说便是。”   翠屏这才道:“奴婢今日路过盈月院时,小公子刚走,只听青竹说了一句,‘总算是送走了这群小兔崽子,整日闹得盈月院不可开交,真该叫那小公子生场大病,在床上起不来了才是’!”   话音一落,满堂的人都睁大了一双眼睛。   “世子妃,你这丫头……好生歹毒的心肠啊!”吴侧妃忍不住喊道。   青竹面色苍白,颤抖着说道:“世、世子妃,奴婢没这么说过,奴婢当时只是抱怨了几句,若是奴婢真说过这般歹毒的话,便叫奴婢的喉咙里生个烂疮不得好死!”   王氏面上写满了为难。   “王妃若是不相信,奴婢还有人作证呢,”翠屏说道:“当时在场的还有盈月院的婢女香宛,若是她也能出来作证,王妃是不是能相信,奴婢并不是凭空无人清白?”   不消片刻,香宛被人从外头带了进来,进来便跪在地上道:“回主子们的话,奴婢当时确实听见青竹姐姐说‘小公子闹得盈月院不可开交,真该叫那他生场大病,在床上起不来了才是’!”   若说一开始沈虞没理由害李涉,可现在,理由充分证据确凿。   她的婢女嫌恶李涉吵闹,在给他的栗子糕里头放了花生,李涉吃了花生,生病病倒在床上,自然便不会来盈月院胡闹,还出了自己的一口恶气。   “主子……”明知是翠屏故意给自己下了套,青竹依旧百口莫辩,无助的看向沈虞。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就该听世子妃的话不去招惹这个连爬床都能干出来的小贱蹄子!   “王妃,妾身有几句话,不知可否问问香宛?”沈虞沉默了片刻,望向王氏道。   “兹事体大,还是先让世子和王爷知道的好。”翠屏说道。   吴侧妃也哭着道:“求王妃和王爷和世子给妾身做主!”   王氏揉了揉眉心,感觉无比的棘手。   一边是她看重的儿媳,一边是王府娇娇贵贵的小公子。   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对孙嬷嬷说道:“天色不早了,去将王爷和世子叫过来罢。”   *   掌灯时分,李循回府了。   因明熙帝在宫中召见卫王,太监们都不敢打扰,便只请了李循回来。   李循到松桂堂时,堂中一片寂静。   倒是翠屏,一见他过来,忙将事情的原委添油加醋的告诉了李循,末了叹着气说道:“小公子好生可怜,明明只是贪玩罢了,却被那等毒妇给暗暗害了,连世子妃都被她给蒙蔽了,奴婢是真真看不下去!”   其实翠屏也有自己那层的考量,沈虞毕竟是世子妃,还是侯府嫡女,欺负她若一不小心把自己搭进去,那不划算。   但青竹就不一样了,那个死丫头她是恨之入骨的,她灰头土脸的从世子屋里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死丫头在落井下石,她怎么想都咽不下这口气,发誓要好生治治这个死丫头,叫她知道自己的厉害!   世子爷的脾气她最清楚不过,一个卑微的丫头而已,死便死了,如今又是证据确凿,他怕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翠屏这厢的心思千回百转间,李循却只淡睇了她一眼,提脚进了堂中,先去后头看过了庶弟李涉,听嬷嬷说了暂且无事,这才沉着脸的返回了大堂中。   “跪下。”   他对沈虞说道。 第8章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   李循进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要沈虞跪下。   翠屏脸上隐隐露出得意的笑。   青竹仓皇地看向李循,王氏微微蹙眉。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沈虞没有说话,走到李循面前跪下。   她知道自个儿在李循心中的分量。   “你可知错?”   李循的声音在头顶淡淡响起,没有丝毫的温度。   “妾不知,妾身哪里有错。”   虽低着头,却仍能感觉到他那道锐利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仿若有实质似的,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她还是挺直了腰板,坚持说道:“世子,此事有蹊跷,盈月院是被小人所陷害,请世子明鉴。”   她说是“盈月院”被小人所陷害,却绝口不提那婢子。   李循脸上挂上了一丝玩味的笑,狭长的凤眸微眯,“那婢子现在在哪儿?”   青竹眼角犹带着泪痕,正呆呆地看着李循,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翠屏一把推向在了李循面前。   翠屏含了报复的心思,青竹摔倒在了地上,颇为狼狈,是沈虞扶着她从地上爬起来跪好。   “摔疼了吗?”沈虞问她。   青竹的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   她忙咬紧牙关将泪水逼回去,在沈虞身旁跪好,低声回她,“世子妃,奴婢不疼。”   说完在李循面前磕了个头,“奴婢青竹,是世子妃的陪嫁丫头,见过世子爷。”   李循的目光扫过两人,落在了跟前的沈虞身上。   他缓缓道:“来人,将这婢子压下去,先打四十道板子,叫她长长记性,下次还敢不敢祸害小公子,若是还不认罪,便拖出去发卖了。”   沈虞猛地抬起头来,对上李循那双黑黢漂亮的凤眸。   李循也正在看她。   只是他的眼神十分的轻描淡写,似乎自己刚刚只是下了个将一只蝼蚁踩死的命令。   明明是一双一样的眼睛,形状狭长而优美,眼神淡然而沉着,可是这双眼睛的深处,却仿佛连着一口幽深的古井,深不见底的同时,里头的井水又如冰雪一般寒凉,那冷萃的人心都堵的慌。   原来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给她伸什么冤,在他的眼中,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好女子,正如今日此间事,或许他只是料定自己不是个好人,单纯懒得管。   又或许,他明知道当中的蹊跷,可事涉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不想祸及她们,便只能拿自己身边的人来顶罪。   什么冤屈与否,与他无干。   李循,一直都是这么一个理智到冷酷的人,他的眼中,没有爱或不爱,只有利益取舍。   她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当初他与沈婼未婚夫妻,为了保住卫王府他都能做到坚持不退婚,甚至在明熙帝的问他是否要娶她时选择了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不正因为如此,她才料定了他会选择娶自己来明哲保身,想出替嫁的法子?   可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听到他刚刚的那句话,她的心口还是紧紧地揪了起来。   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李循,她只觉得浑身都不寒而栗。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   跪在他眼前的少女忽然抬头直直的看着他,莹白的脸一下失尽了血色,那眼神起初是不敢置信,而后眼波盈盈的眸子中光芒渐渐黯淡,布满了怅然与失落。   她的小脸只有巴掌大,尖尖的下颌仿佛一只手便能攥过来,倘若能再掉几滴眼泪,堪称是楚楚动人了。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沈虞并没有哭。   她很快冷静了下来,说道:“那栗子糕是是妾身命青竹拿给小公子的,青竹只是奉命行事,至于她说的这番抱怨的话,臣不密则失身,既然是她言语失察,就该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可若只是因为说错了一句话,便要挨上四十个板子,只怕传了出去,外面人会说一句王府刑罚过重,苛待下人。妾身愿担一个管教不严的罪过,至于其它的罪名……求世子责罚妾身,妾甘愿领罚。”   沈虞这番话,算是将给李涉喂不能吃的花生,导致他高烧的罪名揽到了自个儿的身上,青竹顶多算是不知情、言语失察。   不知者无罪,她自然便不能被罚重了。   “世子妃,您这是在说什么?明明都不是您的错,您为何要认!”   青竹话音刚落,就见沈虞冷下脸来斥她道:“住口,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她不敢置信的望着沈虞,似是不明白她为何认错,又对自己这般凶。   往日里她可连句重话都没对自己说过,当即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哗啦啦的往下落。   沈虞狠了狠心,低头不去看青竹那委屈的眉眼。   现在还不是委屈的时候,若她坚持事情不是她做的,受罪的只能是青竹,而李循根本不会听青竹的辩解。   若她能将罪责全部拦下,青竹便能免去责罚,至于她的冤屈……   李循看着沈虞低垂的眉眼,手指一下下敲在交椅的扶手上,似是在沉思如何处罚沈虞。   这紧张的时刻,吴侧妃不敢说话,王氏心中乱成一糟,翠屏心中惴惴不安,都只等李循的一句话。   修长的食指忽地顿住,声音淡淡的开口,“世子妃,管教不当,罚去祠堂跪满六个时辰,停了盈月院一个月的月例,那婢子——打二十个板子思过。”   说完,李循便起身离开了大堂。   *   沈虞还是第一次来王府祠堂。   实际上,她不是第一次跪祠堂了。   十一岁那年,母亲要给她与长安城中最浪荡纨绔的高尚书之子定亲,为的就是替她那不争气的父亲博一个锦绣前程,她气得与母亲争执红了眼,母亲打了她一巴掌骂她不孝,当夜便将她关进了沈家祠堂。   她的祖父沈崇活着的时候是内阁首辅,病逝后封靖安侯,沈家煊赫一时,便是明熙帝也要敬一声老师,甚至是她庶出的大伯沈绍,都年纪轻轻便上了战场,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只有她的父亲沈继,文不成武不就,还要她的母亲靠出卖女儿来博前程。   真真可笑。   为了摆脱这桩不情愿的婚事,那一年她便逃了婚南下去投奔在云台养病的大哥沈逸。   后来的事情……   窗开着,夜风呼呼地砸在人的脸上,沈虞沉默地跪在卫王府数十张牌位前。   刺骨的寒意从膝盖蔓延至全身,她浑身冻得有些麻木,已分不清是心口疼还是身上疼。   青竹非要跟着沈虞一道受罚,她挨完二十个板子,臀部疼得火辣辣的也不愿意走,这会儿在她身旁哭的伤心欲绝。   “世子妃,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没有听您的话,叫小人给暗害了,给您招来这天大的祸事……”   刚嫁进王府便被夫君罚跪在祠堂,还是当着松桂堂中那么多奴婢的面,世子妃的脸都被她给丢尽了,若是传到外面人的口中,还不知她们会怎样诋毁沈虞。   “青竹,不必自责,”沈虞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错,没有谁能小心谨慎一辈子。”   “世子妃,您是不是知不知道是做诬陷咱们?”青竹问道。   “翠屏。”   沈虞沉默片刻,说出这个名字。   青竹平时虽大大咧咧,但心肠宽厚,不曾与谁结过什么怨,只除了翠屏。   况,这件事情,明显是冲着青竹来的。   端看这件事最大的获益者是谁,除了翠屏,她还真想不到其他人。   其实青竹也早猜到了,但想到素日里与沈虞交好的王妃王氏都不敢在李循面前多说一言,她真真是心灰意冷,“这王府里当真不是人过得日子,早知今日,当初世子妃就不该嫁进来。”   “世子不分青红皂白就责罚您,可见根本就没有将您放在心上,自嫁进来起您便操心劳力的替他打理后宅,对世子更是嘘寒问暖、无有懈怠,便是块儿石头也该焐热了!而世子对您却这般冷……依奴婢看,世子妃还是趁早为自己打算的好!”   沈虞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眸光黯了黯。   “嫁给他,我不曾后悔过。”   “世子妃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问,你这是后悔跟着我嫁进来了?”   沈虞很快便收敛了神色,笑着问她:“不如改日我替你寻一门好亲事,嫁个正经郎君如何?”   青竹没料到她能扯到这上头,耳根立时一红,小声嗔道:“世子妃,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说这个干嘛?”   沈虞笑了笑,“苦中作乐,未尝不是一种情趣,你瞧,今夜外头的月亮多美,天凉水净夜来霜,闻惯了浓馥的帐中香,这屋里头清淡的檀香也甚是好闻,正好用来‘思己过,省吾身’。”   这下换成了青竹无奈,她有气无力道:“世子妃,您当真好心性,奴婢现在就想回去后怎么收拾翠屏那小……””   说到此处,想到从前沈虞说过的话,立马讪讪的闭上了嘴巴。   “是奴婢糊涂了,世子妃别生气,”她小声闷闷说道:“奴婢日后再也不去招惹那翠屏便是,惹不起还躲不起?”   说完没听见沈虞的应答,不由转头去看她。   却见沈虞抬眸望着窗外的月色,容色平静。   “梁子已经结下了,岂有认输的道理?”   *   沈虞跪了一整夜,到第二日一早,膝盖疼得几乎起不来,是被青竹扶着回了盈月院。   王氏遣了孙嬷嬷来看她,带了不少伤药,言语间颇为歉疚。   其实王氏是不信沈虞会做出这等事的。   但涉及子嗣之事,又非她亲生的孩子,干系重大,她并不敢插嘴。   沈虞只笑了笑,“烦请孙嬷嬷回去替我回一句,劳母亲费心了,改日我腿好了,必定还要去松桂堂侍候母亲的,届时还请她不要嫌弃气恼儿媳做错了事才是。”   孙嬷嬷应诺而退。   这一整日,外头议论纷纷,都说新嫁来的世子妃沈氏品德有亏,纵仆给小公子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惹得王爷和世子大怒,关了祠堂一整夜。   沈虞皆叫盈月院中的人不要去理会这些话。   到了晚间,李循回了府。   用完晚膳,听外头陈风犹豫着禀道:“爷,世子妃来了。” 第9章 他这人,也忒难伺候了些   李循手中翻看文书的动作一顿。   她竟还敢来找他?   “不见。”他头也没抬,说道。   陈风出来,十分抱歉地对沈虞道:“世子妃,世子正忙着……不如您改日再过来?”   “多谢陈护卫,”沈虞仿佛有预料似的,脸上并没有失落,只是坚持道:“那我便在外头等着,世子何时有时间,我何时再进去。”   陈风脸上就有些为难,再次返回去告诉李循,末了,忍不住替沈虞说了一句话。   “世子,世子妃昨晚在祠堂跪了一夜,她若是非要在外头等着,腿是受不住的……”在李循冰冷的目光下闭上了嘴巴。   “你倒是会怜香惜玉,若是心疼她,大可以将她扶进来。”李循微笑道。   “属下不敢!”陈风心头一憷,忙低下头道。   “还不快出去。”   “是是。”   沈虞在外头等着的时候,翠屏出来瞧她的热闹,嘴上却好心规劝似地说:“世子妃,您快回去吧,世子是不会见您的,您何必来自讨这没趣?”   沈虞没理她。   自讨没趣的成了翠屏,翠屏翻了个白眼,小声讥诮道:“什么世子妃,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指不定哪天就叫世子爷给休了,看你那时候还傲不傲气的起来!”   沈虞面不改色。   翠屏瞪了她一会儿,泄气似的走了。   月上中天。   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声,衬得院子愈发寂静。   三更天,李循处理完了公务,准备安置。   “她还在外头?”   正巧翠屏进来伺候李循梳洗,殷勤地将帕子递过去,“可不是,世子若是心软了,奴婢便替您去打发了她。”   俨然一副琅玕院女主人的派头。   “是不是爷太久没教过你规矩,叫你骨头轻了,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忘了?”李循没接,淡淡的声调中隐含冷意。   自从那日她爬床被李循轰出去后,一连几日都不敢再进李循的屋子,直到今夜才敢大着胆子进来贴身侍候。   “世子爷……”翠屏张了张嘴,想到李循的脾气,不喜欢把话说两遍浪费他的时间,只得施了个礼,垂头丧气的出去了。   陈风将沈虞请了进来。   沈虞的膝盖疼得实在厉害,走一步疼一步,昨夜在祠堂跪了一夜,膝盖都青了,早晨孙嬷嬷来送药,青竹给她涂上揉了揉,到傍晚她来时还是有些疼。   在外头站了快两个时辰,几乎已经到了她的极限,若是李循不要她进来,怕是她都要晕倒在外头了。   走到门槛面前的时候,她提着裙子有些为难的看着眼前的门槛,明明才比她的脚踝高一点,却仿佛要过五关斩六将跃龙门似的难。   正巧李循从净房里头出来,见她没有如寻常那般灼灼地看盯视他,反而是捏着裙角,看着眼前略高的门槛一副束手无策的无助模样。   李循没看见似的移开自己的目光,转身就走。   “世子!”   沈虞见李循要走,忙提着裙子跨了过去,只是动作太急,脚跟落地的一瞬间腿一软,整个人就不受控制的往前扑去……扑进了李循的怀里。   她轻轻地惊呼一声。   下一瞬,腰间一紧,怀里就多了具馨香柔软的少女躯体,紧紧地贴在李循的胸前。   少女身量娇小,腰肢过分纤细,身上没有寻常女子那般浓郁的脂粉气,反而是一股淡淡的幽香,似有若无地飘入了李循的鼻端。   李循未动,垂着眼皮看了她一眼。   她也在慌乱地抬头望他,水润的眸子里清楚地倒映着他的脸。   “对,对不住,世子……”话还没说完,肩膀一疼。   却是李循毫不留情的将沈虞从怀里推开了。   力道很大,沈虞踉跄几步,差点跌倒在地上。   陈风闻声从房门外探进头来,“世子……”   正看到这一幕,眼睛瞪了瞪,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世子妃难不成是在色.诱世子?   见李循眉头一皱,便又立刻如鹌鹑似的将头缩了回去。   ……   事情仿佛往他没有预料的方向去了。   李循的眉头顿时皱的更深了些。   他压下心头的烦躁,惜字如金道:“何事,说。”   沈虞站定,平复了下自己凌乱的心绪。   片刻后,说道:“来求世子,给妾身一个开口的机会。”   “若是昨日涉儿生病之事,那你便不必开口了,此事已有定论。”   “世子,”沈虞仰起头来,潋滟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李循,轻声道:“妾身知道,您对妾身一直有误解,对不对?”   没有等李循拒绝她,便从袖中的抽出一份叠的整齐的纸、一本礼册,与一支女子的赤金八宝攒珠簪摆在了案几上。   “小公子误食花生之事,当真与妾身、与妾身身边婢女无干系,世子若是不信,这便是证据。”   李循淡淡地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证据,反问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沈虞静静道:“妾身受了委屈不要紧,只是怕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今日她敢为了一己私欲和争得世子的宠爱构陷王府世子妃,来日,只会愈发放纵,恃宠而骄。”   “往坏处想,若是再被有心人利用……到时陷害的,就不知是谁了。”   *   大半夜的,翠屏刚刚睡下便被陈风拍门声叫了起来。   “世子叫你。”   一句话,听得翠屏心花怒放,一咕噜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难不成世子是想开了,想叫她去伺候了?   在房里磨磨蹭蹭的装扮穿衣,直到陈风忍无可忍地使劲儿拍门,“世子是有话问你,快点。”   “知道了,知道了。”翠屏不耐烦道,推门从里头出来。   李循的房中还亮着数盏灯,翠屏欢欢喜喜地进去,看到的却是沈虞烛火下沉静清丽的面庞。   案几前没坐人,案几上却摆了一支十分眼熟的赤金八宝攒珠簪。   李循背对着她,负手立在窗前。   翠屏的心口咯噔一下,强笑道:“世子,您这么晚找奴婢有何事?”   李循没应声,沈虞接过她的话来,“就想问问翠屏姑娘,我院子里的香宛同你是什么关系,你为何要将这支金钗私下赠予她?”   “什么金钗,奴婢没见过……”翠屏矢口否认,“这长安城里的勋贵人家俯拾即是,世子妃怎的就一口咬定这金钗出自卫王府,来自奴婢手里?”   “你不承认也不打紧,这是回事处送来的礼册,上面记着去岁冬日的腊月十八,王妃赏给你娘张嬷嬷一支赤金八宝攒珠簪,并一对耳坠、两匹尺头,你娘皆舍不得用,皆在第二日给了你。”   沈虞说道:“翠屏姑娘若是不认,不若我现在就将张嬷嬷请来,问问她为何要将这支金钗赠予香宛?”   翠屏面色一变,“不,不必了……就算世子妃能证明这支金钗是奴婢的,那又如何?奴婢只是见香宛素日里做事勤快,心中喜欢,这才将这支不用了的金钗送给了她。”   “既然如此,那便是私相授受,香宛受了你赠的金钗,还如何能给你作证说青竹在背后诅咒小公子?”   竟是将她昨日说的话尽数奉还给了她。   翠屏不禁开始慌乱了起来,“不不不,这是、是我卖给香宛的,那日我看着她喜欢,便五两银子卖给了她。”   “翠屏姑娘说笑了,”沈虞微微一笑,“香宛每月的月例只有五百文,她的爹娘都是在街头卖草鞋的,挣得还不如香宛多,她如何能一口气拿出五两银子买你的金钗?”   翠屏立马又改口:“不,不是五两银子,是三两,三两……”   “够了!”   李循终于忍无可忍,厉声打断她道:“你还要狡辩到几时!”   翠屏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李循。   李循转过身走到案几前,将上头的礼册、翠屏去糕点铺子买栗子糕的店家证词,包括那支她送给香宛的金钗尽数扫到了翠屏身上。   翠屏身子猛颤,顿觉天崩地裂,两耳轰鸣,穷途末路,当即就软倒在了地上   因为李循平素那不辩喜怒的俊脸上竟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厌恶,“往日里,你仗着你娘是我的乳母,对上偷奸耍滑对下横行霸道作威作福,整个王府里甚至连王妃的松桂堂巴结你的人都不在少数。”   “当年母妃嫁到王府,你娘是陪嫁,后来母妃生下我,产后大出血,月子里也一直都是你娘尽心尽力的照料,甚至连你大哥生病去世都没来得及去看望一眼,母妃为此心中一直愧疚,她还在世时,拿你当做亲生女儿,叫我待你如亲妹妹一般,翠屏,这些年来我难道待你不够好吗,你竟然因妒生恨,去伤害一个只有六岁的孩童?”   “翠屏,我对你很失望。”   “今夜先出去跪着,跪到天亮,看在你娘的面子上这次爷先不取你性命,明日你就去乡下的庄子里,永世不得再回卫王府!”   “世子爷!”   翠屏一听这话泪珠子哗啦啦往下砸,嘶着嗓子大声哭道:“您是不要翠屏了吗?您原本是信我的呀,为何只听了她几句话,便要将我赶出去?”   翠屏指着沈虞,她的目光看过来,里头全都是怨毒,世子明明不喜欢她,为何还会听她的话,这个毒妇,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要世子信了她!   这两个人的事,沈虞并不想搀和。   她转过了头去。   “将她带下去。”李循厌烦地摆了摆手。   “世子爷!世子爷!奴婢错了,是奴婢错了,求您不要赶奴婢走!世子……”   在翠屏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远去后,屋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李循抚着胸口隐隐作痛的伤口,望着案几上的银灯出神,眉宇间露出几分疲惫。   刚刚训斥翠屏时牵动了他的伤口——那伤是在蜀地平叛时被高镇一刀刺穿伤的,这些时日也不知怎么回事,上了药也总不见好。   片刻后他返过神来,拧眉看向沈虞。   那目光好像是在问,“你还有事”?   沈虞好似没看见似的,怔怔地看着李循。   她发现李循不说话的时候,真的很像那个人。   不过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她又在不知不觉间看着李循发起了呆,直到李循冷淡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才慢吞吞地反应过来,低下头去。   “为何昨日要替那个婢子担罪?”李循瞥她一眼。   沈虞沉默了片刻,说道:“妾身并未想替青竹担罪,本就是妾身管教不严,她也只是奉命行事。”   李循薄唇微勾,露出一抹笑,眼神却是冷的。   “是个好主子,”顿了顿,又说道:“也是个忠心的奴婢。”   她们两人主仆情深,倒显得他不近人情了。   “我知晓了,你回去罢,这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他淡淡道。   “世子,”沈虞迟疑了一下,“世子,妾身还有话对您说。”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声音像片羽毛似的轻。   李循就缓缓地,抬起头来瞭了她一眼。   都说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韵味,沈虞确然是个美人。   今夜她穿了一件素色的褙子,如鸦的长发蓬松的绾成一个发髻,衬得她肌肤如雪莹白,唇间好似还涂了层口脂,朱唇一点,少女的妩媚浑然天成。   她不似长安城中任何一门世家贵女,清媚的五官之间原本便美到了极致,偏偏那双眉眼之间仿若含着一股似有似无的哀愁与幽怨,直勾勾地看人时好似盈满了一顷潋滟的秋水,连带着眼角那三分淡淡的忧愁也诗意起来,随着她轻眨的羽睫,无意间撩拨人的心弦。   她还十分的有胆量,从来不畏惧他冷漠的眼神。   李循不记得他与沈虞见过面,因此也不懂,沈虞对他那深切的爱意从何而来。   但他仿佛有预料她接下来将要说什么似的,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她接下来要做的事。   沈虞其实并没什么话要说。   因为此时的李循不可能与她推心置腹,她只是贪心的想多看李循一会儿。   甚至,有的时候,她倒希望李循不要对她太好。   或许这样,她能更心安理得些。   “妾身是想说,世子早些歇息。”   说完这话,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不过,直到她从琅玕院出来,走到盈月院,洗漱完毕后就寝也想不明白一件事。   李循,为什么在她说完那句关心的话之后,脸色会突然变得那般难看?   她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心道:他这人,也忒难伺候了些。 第10章 拉住了她的手   翌日一早,琅玕院刚刚起床的小厮和丫头们便发现,平日里脾气最为骄横跋扈的大丫头翠屏竟然跪在了院子,还正对着世子李循的房门口。   翠屏脸上犹带着泪痕,眼睛肿得跟颗桃子似的,见众人的目光落过来,脸上燥得几乎挂不住。   大家都议论纷纷,前些时日她爬床那件事李循还没罚她,虽然这事还没拿到明面上来说,但在琅玕院已经不是什么公开的秘密,实在是因为,平日里翠屏在琅玕院中没得什么人心和好人缘。   有人小心翼翼的去问陈风翠屏犯了什么错,语气间还是掩饰不住的兴奋,陈风淡淡道:“挑唆世子妃院中的香宛害小公子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哎呀,这可是个不小的罪过,翠屏姐姐可真是糊涂那。”婢女语气惋惜,笑嘻嘻地跑开了。   陈风无奈地摇了摇头。   而香宛比起翠屏,可就倒霉多了。   一大早就被李循的侍卫从院子里无声无息的拖了出去,连点哭声儿都没露,还是青竹没看见人,叫人去琅玕院中问过了才知道,原来香宛早就牙婆子领着出去给发卖了。   而在老家荣养的张嬷嬷也在得知女儿触了李循的逆鳞犯了大错后立刻从老家赶回来,求到了李循的琅玕院,求他再给翠屏一次机会。   “世子,您知道,屏儿自小便欢喜您,她也只是一时被蒙蔽了,才做出那等错事……”   然而她豁出了自己那张老脸去也没能求得李循松口半句。   “翠屏从小便跟在琅玕院中,她虽性子桀骜了些,却并不懂得如何去害人,还将这害人的法子想的如此周密。”   李循回头看着张嬷嬷,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好似已将张嬷嬷心腹所有的算计看穿。   张嬷嬷心头猛地一跳,便知自己再也没有了叫李循心软的理由。   当初翠屏偷偷回去找她诉苦,说世子妃身边的那个丫头她实在讨厌,求她给自己拿个主意。   张嬷嬷溺爱女儿,这才铤而走险教了她这个法子。   原来当初李循问也不问便将世子妃责罚,并非是因为厌恶世子妃,只是为了保全她的名声……   张嬷嬷又羞又愧地将女儿领去了乡下的庄子。   没过多久,又不顾翠屏的哭喊将她匆匆地嫁了庄子上的一名小厮。   听说此后翠屏过得也十分不如意,从王府大丫头沦落成庄子上粗实仆妇,不到几年就被磋磨地如同四十老妇一般沧桑圆胖。   自然,这些现在还是后话。   *   李循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当日上午便将香宛与翠屏的罪过公之于众,李涉服过药后高烧退了,身上的疹子也慢慢消了。   虽然是得知自己冤枉错了人,吴侧妃却并没放在心上,毕竟沈虞在卫王府中不受宠爱是个事实,她的儿子李涉却是卫王最疼爱的小儿子。   当夜晚上卫王过来,抱着李涉哄逗了一会儿后,转身却冷着脸将她给好生责备了一顿。   吴侧妃只觉委屈,“王爷拿妾身出气作甚,妾身当时也是关心则乱。”   “别人说什么你就是什么,你怎么就不知动动脑子?”   “世子当时不是也没说什么,是他先罚世子妃去跪祠堂的,王爷这话为何不去找世子说,反倒来妾身这里撒气!”吴侧妃小声辩解。   “你……”卫王被她说的哑口无言。   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不过这话卫王是不会去问李循的。   他觉着,李循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决断。   就拿与定国将军家的婚事来说,当初王演死后,他在王府中担忧的惶惶不可终日,就连李循去求见明熙帝都遭到了拒绝,朝中都说他将会是下一个静愍太子。   想到大哥和二哥的下场,卫王愁得跟什么似的,还有同定国将军的婚事,他寻思着也是要黄了,毕竟谁愿意将自己娇娇贵贵的女儿嫁给一个还不知什么时候脑袋就落地的王府世子?   李循又自小同沈家长女青梅竹马,两人的婚事还是李循十二岁那年主动向父皇求来的,外头人都说这是他们两人一对金童玉女,卫王本以为儿子会去退婚,没想到李循从宫里出来,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却是。   “这桩婚事一定要保住。”   那时的李循,冷静的可怕,仿佛不是他的儿子。   可惜不凑巧的是,他们有心保住这桩婚事,“天”却不遂人愿,这定国将军的爱女竟在出门为李循上香时被几个小混混吓出了一场大病,病得还不省人事,一连将婚事拖了大半年。   拖到李循心灰意冷,下定决心要去退婚。   他虽不是个君子,却也不至于强人所难。   就是在这个时候,定国将军忽然进宫请罪,说长女病得实在太重,嫁不了卫王世子,本欲退婚,只是家中侄女心悦李循,能否让侄女代嫁,也算全了这场情谊。   而李循得知此事后,只沉默了许久,“沈家二姑娘是靖安侯独女,也是原首辅沈崇的嫡孙女,沈阁老的门生遍天下,这些人兴许不会听沈绍一个庶子的,但嫡出的面子,却不会视若无睹,娶她,并不比娶沈家长女差。”   “况,沈家并未分家,娶了沈家二姑娘,沈家依旧与卫王府绑在一起,沈绍也会对我心怀愧疚,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所以这桩婚事,李循虽应下了,却并非是他一开始的意愿。   那沈家二女又是姐妹,每日对着世子妃,难免会想到那个求而不得的,更何况他这个孩子,心肠还存了一股子执拗和傲气……   卫王有心无力地长叹了口气。   *   没了翠屏,整个卫王府都神清气爽了不少。   一连几日,沈虞在盈月院中养伤,手掌上的伤口基本没什么问题了,膝盖的青紫也消了,小公子李涉也活蹦乱跳起来。   可随之而来的一件大事,却又叫王府诸人陷入了慌乱中。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李循胸口的伤口急剧恶化,当夜便发起了高烧,昏迷的不省人事。   “世子胸口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们回来怎么都不知禀告一声!”   小儿子刚好,长子又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卫王在病床前急的满头大汗。   沈虞匆匆从盈月院赶来时,正听见陈风在地上跪着请罪,“王爷息怒,不是属下不说,是世子不让说,他说这不过是小伤,不必说了让您与王妃忧心。”   “好好,这是小伤,伤在胸口上,这是小伤!”卫王怒道。   王氏没见过这场面,在一边也不知怎么办是好,见沈虞过来,忙迎上来,“阿虞来了。”   见到儿媳进来,卫王脸上的怒气才消退了些。   “儿媳有一言,不知当讲不讲?”沈虞问道。   “你说便是。”卫王说道。   沈虞转向陈风,“王爷这伤是何时伤的?”   “一个半月前。”陈风答。   “回来之后可以勤加换药?”   “换过了,却也不知为何,总不见好。”说到这里,陈风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疑惑。   如今这个天气已经入秋有好些日子,如今卫王重获盛宠,李循用的药自然都是上好的,没有理由不见效。   这便是问题的关键。   沈虞没说什么,只神色凝重的看向了卫王。   卫王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道理。   他适才关心则乱,竟然忘了这一层。   “世子用的药有问题,”他沉声吩咐手下道:“先去请御医来世子,我这就入宫求见父皇。”   卫王一走,王氏便成了主事的人。   御医来后,给李循诊脉看病,又看过了他平日里用的伤药,却也没看出什么不是来。   只能先给他用了一贴退热的药先吃着看。   御医走后,王氏忧心忡忡的看着李循,心想,李循可是王府的顶梁柱,若是他真出了什么事,卫王府可怎么办?   在潜意识中,所有人都将李循当成了王府的指望,可李循毕竟是个人,不是神,他也会生病发烧,有脆弱难受的时候。   熬到半夜里,卫王还未回来,王氏上了年纪,有些遭不住了,吴侧妃借着李涉哭闹离不得娘亲之名早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母亲先回去休息吧,儿媳在这里看着就成。”   琅玕院新换的大丫头翠眉端着一碗药过来,沈虞见王氏面上的疲惫之色几乎掩不住了,便劝她先回去。   王氏看了看依旧昏迷不醒的李循,揉了揉眉心,歉疚道:“上了年纪,就有遭不住了……那便麻烦你了。”   沈虞自不敢当,将王氏送出了院子。   回来给李循喂药。   效果不佳,李循昏迷着,并没有意识张嘴,喂一勺又漏一勺,沈虞轻轻叹了口气,依旧坚持着将药给他全喂了下去,给他拭去嘴角的药汁,又叫翠眉重新去熬一碗。   能喝下去总比不好要好。   夜色愈发深了,屋里只剩下了沈虞与李循,一时静静的,只有沈虞喂药时汤匙敲动药碗的清脆声。   生了病的李循,面色苍白,薄唇没有丝毫的血色,那双冷冽深邃的凤眼也紧紧地阖着,再也没了往日里的摄人的威严与令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   他便是如此。   与人说话,从来都是轻言细语,没有丝毫的架子,她可以随时随地依偎在他的腿上,即便惹了他生气,他也只是无奈的唤她一声“小鱼”。   沈虞贪婪地看着李循,一点点描绘着他俊美的容颜。   从那高挺的鼻梁,单薄的唇,到棱角分明的下巴上……   只遗憾的是,看不到他那双最具神彩的凤眼。   翠眉走到门口,听着里头没有动静,便朝里头望了望。   她看见世子妃坐在床榻前,纤长的指一寸寸轻抚过世子的脸,她低头痴痴地凝望着世子的容颜,用最虔诚的目光,没有传闻中的卑微,更没有委屈与怨怼,只是深深地凝着面前昏睡的男人,专注之下甚至都未曾有听见她的声响。   世子妃可真是爱世子呀。   但愿世子醒来之后,能体会到世子妃对他的用心良苦。   翠眉看了一会儿,不想打扰两个人,悄悄掩门后离开了。   “婼……”   李循的唇动了动,也不知在梦中梦见了什么。   “世子,您说什么,要喝水吗?”沈虞没听清,俯身下去轻声问。   他却不再说话了,修长的睫毛颤了颤,不再言语。   沈虞转身去替他倒水。   她背过身去的时候,李循刚好睁开眼睛,目光迷乱。   他看到的是沈虞的背影。如鸦的长发堆着,几缕发散落下来露出领口一截雪白的玉颈,乌发雪肤,极白极美。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一把拉住了沈虞的手。   “婼儿,别走。” 第11章 我不走   “婼儿,别走。”   男人的手掌很大,指腹的茧子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他好像不太舒服,大手紧紧地攥着她,弄得沈虞有些疼。   自沈虞嫁进王府来,除了翠屏,还没听谁敢提过堂姐的名字。   沈虞在心中微微地叹了口气。   “好,我不走。”她低声道。   李循似是有些意识不清,又像是被梦魇住了,他抱着沈虞,念了一会儿沈婼的闺名,便又不再言语了。   沈虞试探着去掰开了他搁在她腰间的手,扶着他躺回了榻上。   这一夜十分漫长。   直到破晓的时候,卫王才踩着熹微的晨光回到了卫王府,随之而来的还有专门给明熙帝调理身子的郑太医与锦衣卫。   明熙帝得知自己最看重的好孙儿是在蜀地平叛受的重伤后,很是心疼,又听卫王说,李循伤口一直发炎不能愈合,极有可能是被人动了手脚,当即大怒,叫锦衣卫跟着过来暗查此事。   郑太医先给李循看了伤口,又看了他之前内服外用的伤药,皱着眉头道:“这药确实不对,内服的药中有一味苦松,外敷的药中有一味茱萸花叶,这两味药对活血化瘀、止血通络都颇有裨益,单独服用没有问题,合在一起却能产生一种毒。且这毒是慢性毒,寻常大夫很难鉴别出来,能在不知不觉间侵蚀世子的身子与伤口,老夫这就回去仔细斟酌调配解药。”   说完拎着药箱匆匆离开。   “是谁下的毒?”王氏忧心忡忡道:“难不成是蜀地叛臣的余孽?”   天子脚下,能在明熙帝的眼皮子底下下毒,还没叫李循发现,可见这人是用了十成的心思,要置李循于死地!   “真是叛臣余孽吗?”李芙一大早就闻讯赶了来,见兄长的伤口溃烂成那般模样,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冷笑道:“倒也不见得,蜀地距长安千里,高镇余孽能冒着这风险来长安害兄长,还在兄长亲近的人身边安插了细作眼线?”   “且看兄长出事,谁得益最大,自然便是谁了。”   卫王自小就软弱,又不甚聪明,因此虽是元后嫡子,明熙帝却不大疼爱他。   后来先卫王妃生下了李循,李循小时候便极其聪明,颇得明熙帝疼爱,明熙帝曾经感叹,“则翊类朕”这样的话,可见一斑。   若李循死了,卫王府没了依靠,明熙帝失了看中的皇孙,是极有可能将皇位传给赵王。   李芙觉着,害李循的罪魁祸首是赵王。   但目前并没有证据,锦衣卫是天子直属,为了调查清楚李循中毒的案子,仔细盘问了卫王府中的每一个人。   连嫁了人的翠屏都从外头叫了回来,详细询问了之后才放走。   “嫂嫂,听母亲说你已经昨夜一夜都没合眼,早晨也没用膳,这样任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你先回去歇息吧,兄长这里我来守着。”李芙说道。   “待会儿锦衣卫还要例行询问,我还是等他们问完了再去歇息吧。”沈虞摇了摇头。   李芙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今日来的锦衣卫佥事谢淮安我认识,待会儿我同他说一句就是,嫂嫂不必担心。”   “谢淮安?”   沈虞怔了怔。   “是他,怎么,嫂嫂认识谢淮安?”   正说着,外头王氏走进来,见沈虞还在坐着,忙催促道:“阿虞,你还在这里呢?快去歇歇吧,这里我跟芙儿守着就成。”   李芙没给她回绝的机会,起身去外头,“我先去和谢淮安打个招呼。”   沈虞出来的时候,正遇见李芙在同谢淮安讲话。   谢淮安抬眼时,眼神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少女从月台上走下来,经年不见,她身量长开了许多。   个子也高了些,清丽娇憨变作了温婉安静,眉宇间的那股子叫人沉沦的野性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萦绕不去的哀伤与忧愁。   目光在空中交汇的一瞬,谢淮安蓦地顿住。   “谢佥事……谢佥事?”   李芙唤了数声,转过头去一看,发现沈虞不知何时过来了,站在月台上静静地看着两人。   “见过世子妃,”谢淮安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叉手道:“惠宁县主放心,属下现在去审讯府中其他人,会在一个时辰之后再过来。”   “你是不是同谢淮安认识?”谢淮安走后,李芙走过来问道。   “幼时相识。”沈虞笑笑。   李芙眼睛转了转,总觉得适才谢淮安那个眼神不太对,不过又一想,谁还没个从前呢,自家兄长心中还有个念念不能忘的白月光,遂不再追问,点了点头就又进去了。   沈虞大约是太困,回盈月院后头一沾着枕头便睡了过去,直到一个时辰后被青竹唤醒。   她起身简单梳洗了下,便由婢女引着去了卫王的明德院。   谢淮安在厢房中等她。   “世子妃。”谢淮安叉手一礼。   沈虞点头示意,走到屏风一侧坐好。   谢淮安坐在屏风对面,他问话,旁边有其他的锦衣卫记录,因沈虞是女眷,谢淮安的语气很客气。   “世子妃请坐,只是例行询问。”   “有劳了。”沈虞说道。   “第一个问题,自世子回长安,一直都是世子妃在世子房中伺候?”   沈虞说道:“不曾,只每日早晚送些汤水吃食。”   “那世子受伤之事,世子妃可知晓?”谢淮安接着问。   “不曾知晓。”   “世子最后一次发病,是在昨天夜里,那时世子妃可在琅玕院中?”   沈虞默了片刻。   “也不在。”   谢淮安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隔着薄薄的屏风,看不见她的神情,只有她那窈窕纤瘦的轮廓朦朦胧胧,沈虞随手抚了抚发,屏风上翻飞的蝴蝶落在她的发髻上,随着她抚发的动作颤了颤,仿佛是下一息便会展翅飞出去一般。   心口不自觉的随着她的动作颤了颤,谢淮安低下头去。   ……   又接连询问了几个问题,而后沈虞命青竹将日常给李循送的各种吃食汤水写了个单子交给谢淮安,她从屏风后头出来,低垂着那双潋滟的双眸,她没离开,反倒径直走到离谢淮安一射之地的地方,客气的询问。   “谢佥事,可有发现什么不对之处?”   “发现了三个可疑之人,已命人看守了起来。”谢淮安说道。   “如此,便辛苦谢佥事了。”   “世子妃慢走。”   沈虞施了个礼,转身便要离去。   “世子妃!”   沈虞走到了门口,忽听谢淮安叫了她一声。   她转过头来,疑惑的看着谢淮安。   “世子妃……世子妃的帕子落在地上了。”   谢淮安将地上的帕子捡起,是一方绣着鱼儿的香帕,绣的虽算不上多好看,却胜在栩栩如生。   青竹上前将帕子拿回来,无意间抬头,发现谢淮安看着自家主子的眼神很温柔。   “多谢。”沈虞低声道,福了福身,转身与青竹出了门。   谢淮安静静地看着沈虞走远,直到她拐过一侧的游廊,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   *   沈虞接着去了琅玕院,李芙、卫王妃夫妇都在。   郑太医指着案几上的一只药碗,神色凝重道:“这药刚刚研制出来,只是里头有几味药有毒性,且分量重些了,不知世子受不受的住。”   “除此之外老夫倒另有一张方子但药效甚慢,要解开世子身上的毒怕是要再花好些时日,可目前看来,只怕世子已是等不得了。”   沈虞向床上看去,没想到只是走了一会儿的功夫,李循原本苍白的唇竟已有些发黑。   “可是需要有人试药?”李芙忙问。   郑太医点了点头。   李芙当即道:“父王,要女儿来。”   她去端案几上的药碗,卫王制止她,肃声道:“芙儿,你还年轻,还是要父王来。”   卫王看了一眼床上不省人事的李循,喃喃道:“这是我欠翊儿和他母妃的,便是为他豁出这条老命去,又有何惧?”   “王爷说得对,县主还年轻,不能试,但王爷是龙子,身份尊贵,也不能试,”王氏忙道:“还是要妾身来试。”   “王妃,还是奴婢来试吧……”   “王爷,小人也愿意……”   一众人都在争谁来试药,青竹正看的眼花缭乱,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身边的沈虞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世子妃?!”   沈虞走到李循身旁,将案几上的药碗端起来一饮而尽。   青竹忽然拔高的声音惊醒了众人,事发突然,一时屋里头静静的,众人皆怔怔的转头去看她。   药又苦又辣,难喝到想让人吐……沈虞眉头蹙了蹙,硬是将药咽了下去。   “嫂嫂,你……你怎么这么冲动!”李芙急急道。   “我这不是没事么,”沈虞放下药碗,笑了笑,又转头看向郑太医,“请问郑太医,要观察多久?”   “一炷香的时间,期间可能会有轻微的头晕恶心,但只要没有腹痛,这药便能用。”郑太医说道。   沈虞去了一侧的耳房等药效,本来还没觉得什么,青竹给她倒了一盏茶还顺便递了一碟糕点,沈虞喝了口茶,有些饿,便拿起牙盘中的一块儿窝丝糖。   忽地,一股恶心之意就从胃中涌了出来。   “呕,呕!”窝丝糖掉落在了地上,沈虞狼狈的抚着嘴巴来压制那股吐意,难受的胸口都要痉挛了。   青竹一惊,慌忙去拿痰盂过来。   ……   一刻钟后,除了呕吐与轻微头晕外,倒是再没有旁的症状。   郑太医过来替沈虞诊了脉,对身旁的药僮道:“这方子配对了,赶紧去膳房重新煎一锅端过来,快去!”   药僮忙应诺而退。   见沈虞没事,众人皆是长舒了半口气。   喝了郑太医开的药后,到了傍晚时分,李循终于清醒了过来。 第12章 捻唇脂   落日余晖隔着薄薄的窗纱射进屋里,静静地洒落在床榻前昏睡的少女身上。   李循睁开眼睛,转头看过去,发现沈虞正枕着自己的半截玉臂睡在他的身旁。   她如鸦的长发蓬乱的堆在雪白的手臂上,乌发雪肤,美得清丽脱俗。   他微微起身,发现指尖上不知何时也缠绕了她的一缕青丝。   他本想叫人进来,薄唇微启,鬼使神差的,竟又忍不住低下头去看她。   她的脸正对着他,眼底带着一抹淡淡的青影,可见这些时日都没睡好过,小巧的琼鼻尖尖俏俏,额头上有几处压痕,雪腮睡得潮红,樱唇也红得娇嫩欲滴。   怎么这种时候,她还在涂口脂?   李循微微皱了眉,嘴角就带了几分不悦。   而后睡梦中的沈虞就忽然感觉到,有人在她唇上狠狠的一蹭。   她陡然惊醒过来,愣了片刻,抬头却发现李循正在盯着她,那神情似带着几分不善。   沈虞揉了揉唇瓣。   火辣辣的有些疼,可能是李循起身时不小心蹭到了,她没在意,松了口气,“世子醒了?妾这就去叫人。”   李循看着她出了门去,又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指尖,捻了捻。   等翠眉再进来的时候,他的神色已恢复如常。   “去将父王请来。”   李循醒后,郑太医又给他把过脉,大喜:“毒已解了十之八、九,接下来几日世子不要操劳,臣再给世子重新配药,想必不日便可康复。”   “有劳郑太医了,”李循吩咐道:“陈风,你亲自将郑太医送回去。”   “世子真是客气了。”郑太医完成任务,长舒了那剩下的半口气走出了卫王府。   而那厢厢房中,青竹端了碗药进来,“世子妃,这郑太医真是个好人,还特意给您开了张方子。”   昨日沈虞给李循试药,郑太医给沈虞把完脉之后神色凝重,叹了句“世子妃,心病还须心药医”,而后给她开了两张方子。   一张方子是解毒的,试药就是试毒,难免会有副作用。   另一张方子却是治她的“心病”的。   不过郑太医也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世子妃,您是……哪里不舒坦呀,不如还是说出来,这药吃了不一定能管用,但憋着肯定是不行的。”   青竹是在沈虞从乡下庄子回来之后才过来伺候她的,并不知她在洛阳发生了什么事。但看郑太医那个样子,想必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沈虞接过药来喝了,神情没什么起伏,“没什么心病,你莫要想多了,许是闷久了罢。”又若无其事的问:“世子的药可熬好了?”   “熬好了。”青竹将药递给她,想说叫她去就好,可还没来得及说,沈虞便已端着药出了门去。   *   沈虞走到卧房门口,隐约听见里头传来卫王的声音。   “则翊,这些时日你受苦了。”   “都是儿子应该做的。”   “你的伤口现在可还疼?”   “不疼了。”   “今日便叫世子妃搬到琅玕院来照顾你吧,你昏迷的这些时日,一直都是她在照顾你。”   里头李循沉默了片刻。   “不必了,”顿了顿,“父王回去吧,儿无事。”   李循没说什么重话,但是他疏远的反应令卫王很难受。   卫王出来时,沈虞微微侧身,转身进了一侧的耳房去。   过了会儿才端着药进去。   李循看见是沈虞进来,没有说话,靠在大迎枕上微微阖了眸。   他刚刚清了毒,但胸口上的伤却并没完全好,适才翠眉已经过来给他换过药了,这会子心口还是有些疼的。   李循也不想说话,沈虞伺候他喝药,难得他没拒绝,一口气将药灌了下去。   “世子。”   沈虞捻起一枚窝丝糖,递过去,示意他含着。   “不吃。”李循看了她一眼,闭上眼睛道。   他不爱吃甜的,沈虞也没强迫他,将药碗收拾好给了翠眉,而后坐在一侧静静地看着他。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看的很入神,直到李循再也忍不住,撩开眼皮看向她。   她却好像知道他下句话要说什么似的,先开口道:“妾身这就走,世子好生歇息。”   说完便提着裙子,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出去。   李循错愕地望着她的背影,也不知怎么的,心头除了疼,还有些淡淡的烦躁和郁闷。   *   几日后余毒清理干净,李循胸口的伤也愈合的差不多了,虽没有完全好,但他不肯听卫王的劝阻,坚持销掉了自己的病假,又开始早出晚归的上衙处理公务。   李循生病时一直都是沈虞在照顾着他,只是李循病好后,对她依旧冷淡。   沈虞倒不曾抱怨过什么,毕竟她已经习惯了李循对她那不咸不淡的态度。   这期间沈虞也遵照郑太医的医嘱吃着他给她开的两张方子,一连几日身体都没什么问题,除了刚试药那会儿的头晕和犯恶心,后头一点事儿都没了,青竹还说是郑太医多虑了。   不过这话刚从嘴边说出去没一天,第二天沈虞就病倒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沈虞病得实在突然,那日她从琅玕院中给李循送完吃食后就回了盈月院,用完午膳,躺在床上歇息了一会儿。   沈虞的习惯便是午休休憩半个时辰,她在未时躺下,未正起身,休息的时间很规律,下晌青竹见她到了申时还不起床,便撩了帐子来问,“世子妃,您可要起来?”   没有回应。   沈虞将脸转向墙壁一侧,青竹又叫了数声,这才慌了起来,忙将沈虞的身体强行转了回来,只见沈虞满脸不正常的潮红,一副昏睡不醒的模样,身上也热得不像话,顿时便急了,赶紧打发人去请大夫过来,又通知了王氏。   下晌沈虞本答应了王氏陪她一起去库房清点礼品,下个月是明熙帝寿辰,总得挑个贵重又讨巧的 ,没想到晌午沈虞竟然便一睡不起了。   王氏匆匆赶过来,大夫刚隔着屏风给她诊完脉,问过了青竹才知道,原来前些时日沈虞给世子李循试过药。   大夫仔细看了方子,说什么是劳累过甚,气血两亏,又兼那张方子的副作用,一起涌了过来,这才病得不省人事。   晚上李循回来,王氏亲自去了琅玕院,说沈虞病了,劝他去看看。   彼时李循正在处理西北的紧急军务,见王氏进来,叫翠眉给王妃上坐。   王氏坐下了,将大夫说的话原封不动的说给他听,末了说道:“她如今昏睡不醒,却还一直念着你,梦中都在喊你的名字,世子快些去看看她罢。”   李循却好像一副在听别人家事似的,等王氏说完了才不急不缓地问:“大夫可有说何时能醒?”   “难说,现在还在烧着,大夫说也许是明天,”又试探着道:兴许世子去瞧瞧她,她便醒了。”   李循默了会儿,抬头叫门外的陈风道:“去甜水胡同叫郑太医过来。”   王氏刚一喜,便又听李循说道:“母亲先回去吧,边关军务紧急,我现在没有时间去看她。”   王氏探头看了看,发现李循案几上放着一封加了火漆的信。   兴许真是什么紧急军务,可还有何事能比自己妻子的身体更要紧呢?   王氏心里叹了口气,嘱咐两句李循注意身体,就回了松桂堂。   而那厢盈月院,青竹左等右等,直到把郑太医都送走了,夜色深了,也没给李循盼过来。   “亏得世子妃在你生病的时候衣不解带的照顾你,现在世子妃病倒了,你连看都不愿来看一眼!”   “唉,真是痴情女子负心汉!”   青竹闷闷地替沈虞放下了帐子。   夜里,她睡在沈虞的身侧,以防她半夜醒来,正睡得模模糊糊间,隐约听见沈虞在小声哭泣。   “我不走了,我这次不走了……逸哥哥,你别再怨我了好不好?”   眼前一道白光划过,紧接着,似有是雨水滴落在了她的脸上。   沈虞抬头,摸了摸自己濡湿的脸,呼吸一滞。   又是那场雨。   秋风瑟瑟,阴雨连绵。   她看着梦中的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踩着泥泞走在大雨中。   雨水噼啪落在她的身上,她浑身湿透,如同游魂般漫无目的地走着,睁大一双空洞麻木的双眼。   那个人从身后急急地追出来,身上甚至还穿着喜庆的婚服,撑着伞喊她:“小鱼,你去哪儿?”   “我要离开你,从此之后,再也不回来了。”   沈逸快步走过来,将伞撑在她的头顶上,像往常无数次那般温柔的哄她,“等过了今夜,等雨停了再走好不好?”   “看着你和别人洞房花烛,海誓山盟?沈逸,我还没那么贱!”她猛地转过身,一把挥落他手中的伞,大声吼道。   他往后踉跄数步。   雨幕中,他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瘦弱的身子直直地伫立着,悲伤而痛苦地望着她。   语气已有些哀求了,“小鱼,不要任性好不好,等雨停了再走,你会生病的。”   “任性?”沈虞又难过又崩溃,“沈逸,在你眼里,我沈虞一直都是一个任性的人是吗?是,我比不上你屋里将要娶的女人,我不会像她那样温柔体贴,可以为你裁衣煮饭日日围着你转,所以你才弃了我而选择她?”   “不是那样的……”他喃喃道。   “够了,别再解释了,我不想听!”沈虞捂住自己的耳朵。   她要离开这里,离开沈逸,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家。   她扭过头大步地往前跑,跑着跑着却又忽地顿住步子,问:“沈逸,如果有一天我成亲了,你会来看我吗?”   沈逸说道:“会,天涯海角,若我不死,必定去寻你。”   “好,沈逸,请你一定不要忘记你今夜许下的誓言。”   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沈虞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看见沈逸伸过手来,她一把甩开,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没有丝毫的留恋地转了身。   她连夜跑下了山。   不知道多少次在泥泞中摔倒,她咬紧牙关从地上爬起来,决绝的不再回头,以为那是保全她尊严的最好方式。   那时的她想的是,她恨死他了,从前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假的,她再也不要爱他。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只是他精心计划的一场骗局,可她却愚钝的相信了,忘记曾经誓言的那个人是她,她以为保全了自己的尊严,代价却是踩碎他的最后一丝希望。   她再也等不到那场雨停。   ……   沈虞睁开双眼,望着头顶的承尘,任由眼角涌出的泪水默默地打湿枕头。 第13章 看她   霜降之后,温度陡然转冷了起来。   太极殿中,明熙帝的心腹掌印太监何禄命人将茵褥铺满了整个大殿,室内温暖如春,明熙帝坐在榻上看西北送来的宋将军大捷的折子,虽说是喜事,面上却没什么笑容,而是揉着眉心,显然有些疲惫的模样。   李循从外头走进来。   “……宋珪替朕在西北把守了门户十二年,听说身上的伤口不计其数,如今上了年纪难免力不从心,北狄这几年不甚消停,光靠他一人抵御外患,倒真是委屈他了,若能寻一人同他一道镇守西北,才是最好不过。”   “只是如今朝中可堪重用的大将又太少,真真是秋风秋雨愁杀人,唉。”   明熙帝叹了口气,将折子扔在了案几上,扭头看见李循恭敬地跪坐在一旁等着他,脸上不由露出一抹慈爱的笑。   “则翊来了,快起来吧——不如你来替皇爷爷择个合适的人选?”   李循心中微动,和自己这位皇祖父交锋了这么多年,他可不会天真的以为明熙帝的问策是真的问策。   于是,推阻谦虚了三个回合后,他开口道:“皇爷爷,孙儿以为常州总兵孟柏可堪此任。五个月前孙儿去蜀地平叛,正是他领了一支轻便队伍奇袭高镇,否则孙儿也不会那么快就铲平叛军。只是他从前是静愍太子的东宫属官,左迁常州后被浙直官员排挤,已坐了近十年的冷板凳,守卫西北的重担,也不知他是否能担的起来。”   明熙帝捋着胡子沉吟片刻,颔首笑道:“这倒是个好人选,本来皇爷爷还以为,你会举荐定国将军沈绍,怎么,与沈家长女退婚之后,心里有芥蒂了?”   “孙儿怎敢,”李循说道:“定国将军南征北战多年,功勋赫赫,即便在朝中也能替父皇分忧,孙儿在沈将军面前犹如小巫见大巫,怎么议论之?只是不久前刚与孟柏接触,甚为欣赏,这才生了惜才之意。”   明熙帝朗声笑道:“你与常州都督倒是英雄所见略同。前不久常州都督还上折子给他请功,这些年他的功绩作为朕也看在眼里,只是此人性子狂放,也不知是不是个好拿捏的主儿。”   说到这里,他微微笑了笑,看向李循,“孙儿,你不举荐沈绍,是对的。”   “沈绍此人,功利心太重,你若把他当做刀,倒是把上好的宝刀,可若是做心腹,”他叹了口气,“那便是置自己于险境了。”   “孙儿受教!”李循皱着眉头思索许久,忽地眉头一松,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对了,你身上的伤好利索了?”   明熙帝叫何禄给李循拿了张椅子坐下,李循说已无什么大碍,明熙帝颔道:“锦衣卫将查到的证据给朕看过了,是你院子里有个贴身的小厮捣的鬼,包括那给你开伤药的大夫,俱已缉拿归案,如今两人在诏狱中已经招供。”   “害你的幕后主使的确是高镇余孽,高镇虽死,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朕已经下令让蒋通继续寻找高镇余孽,不会叫你平白吃亏的。”   蒋通是锦衣卫指挥使,如今案子了结,明熙帝依旧让心腹追查此事,如此关心爱护,李循还能说什么呢?   这已经是明熙帝给他最好的交代了,若不然还能让他现在就拿着刀冲进赵王府里去,把他私底下命人找到的证据摔在赵王脸上,也给赵王胸口捅一刀解恨?   那不能够。   为了维持朝中派系平衡,这些年卫王府吃的委屈也不少了,即便知道真相也是无济于事。   更何况,如今他的父王还不是太子。   又或者,太子又如何,也依旧身不由己。   “这件事情,是朕委屈你了,”明熙帝也不知想到什么,兴许他是真的有些愧疚吧,这次还口头上给李循画了个大饼,“当年你母妃的死,包括你在婚事上受的委屈,朕日后都会一一补偿你的。”   “翊儿,你莫怨朕。”   李循抬起头看着明熙帝,眸光闪了闪,竟有些哽咽。   “皇爷爷,孙儿何时怪过您?”   祖孙两人相对无言凝噎,真真是好一派“爷慈孙孝”。   末了,明熙帝还命何禄亲自将李循送出了太极殿。   李循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直到上了马车,帏帘落下的那一瞬间,他脸上那虚与委蛇的笑容和敬意荡然无存,消失的干干净净。   “补偿?”他讽刺似地一笑,“可我母妃永远都活不过来了。”   *   李循回了卫王府,琅玕院中,李芙在等着他。   他进去的时候,屋里还有一人。   沈虞。   见到他进来,她很自觉地施了一礼,垂目端着空牙盘转身离开。   “兄长在看什么?”   李循转过身来,看见李芙正促狭地看着他笑,瞥了她一眼,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语气淡淡地道:“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叫她跟着你进来。”   李芙脸上的笑容一垮,“兄长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就像那话本子里薄情汉,铁石心肠!嫂嫂在你生病的时候可一直是衣不解带的照顾你,可她病时你连看都没去看人家一眼。”   “照顾我是她自愿,我又没把刀抵在她脖子上逼她。”   李芙:“……”   “还有,以后少看些没用的玩意儿,”李循皱了皱眉,“你怎的又跑回来娘家来了,日后没事不许再回娘家。”   “啧,你管我?”李芙翻了个白眼,想起来的目的,忙问道:“案子查的怎么样了?皇爷爷怎么说的?”   “结了,凶手是高镇余孽。”   “不可能,”李芙气得站了起来,“兄长,你自己明明也知道,高镇没什么余孽,更不可能有那能力来害你!”   “谁说高镇没有余孽?”李循轻飘飘道:“现在不就有了,正被锦衣卫押在诏狱里,等着斩首示众。”   李芙瞪了他一会儿,泄了气道:“那这事你同父王说过了?”   “我现在没时间,等会儿你去说吧。”李循抽出一张折子来,也不知是在给谁写,看起来仿佛是很忙。   李芙就叹了口气,“兄长,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怪父王?”   李循笔尖猛地一顿,又飞快的笔走龙蛇起来,语气波澜不惊,“晏清还在外头等你,现在外头日头冷了,你要晾着他也选个暖和天。”   说话间,门口响起陈风敲了声门,说道:“世子,县主,顾大人问县主可要喝巷口的茶汤,他说您若是想喝,他现在可以过去买,您可以再和世子说一会儿话。”   “这男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外头等了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还多吗?他不愿意等大可以回家去……”李芙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嘀嘀咕咕地走了出去。   沈虞过来的时候,正看见李芙面色不善地从琅玕院出来,一个颀长的人影在廊庑下站着等着她,唇边挂着温和的笑。   见她过来便迎上去,刚想开口说几句话,那厢李芙却径直走过了他去,语气淡淡地道:“劳顾大人久等了,日后大可不必如此,我可以自个儿回家。”   “外面天太黑,我不放心你,”顾晏清也没生气,只跟着李芙后头走,说道:“我还买了一份糯米糕……”   李芙倏地转过头来,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手间提着的那份油纸包上头,就有些挪不开了,“你……你还买了这个,怎么不早说?”语气已然缓和了不少。   “现在说也不晚,”顾晏清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笑着将手中托着糯米糕的油纸打开,用帕子包了递了一块儿过去,“刚出锅的,你先尝尝……”   李芙没忍住,瞧着四下没人看见,没忍住悄悄尝了一小口。   “好吃。”   两人并肩走远。   “听说县主未成婚前就有个青梅竹马,嗐,只可惜有缘无份,被咱们陛下一道圣旨赐婚给了新科状元,那青梅竹马后来也另娶,听说成婚两年,县主与顾翰林关系一直不和,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那!”   青竹的语气带了点羡慕。   顾翰林为了和县主关系缓和用了两年,难不成世子妃也得吃上两三年的委屈才能挽回世子的心?   哎,难说。   沈虞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眸光黯然。   摇了摇头,她低声道:“走罢,别看了。”   两人进了琅玕院。   而那厢李循还在处理公务,也不知过了多久,翠眉的声音忽地在外头响起来,“世子,世子妃来了,您可要一见?” 第14章 今日,他好像要破例了   青竹本来已经做好了在外头长时间等李循的准备,没想到翠眉竟然出来说。   “世子妃请进。”   青竹大喜。   世子这是不准备叫世子妃立规矩啦?   以往沈虞来见李循,要么会被直接打发走,要么要在耳房里等一两个时辰,直到李循处理完公务才能进去。   当然,这不代表来的晚了,就能见上,因为李循将要安置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除非是紧急事,否则不会见任何人。   是以,青竹很是欢喜,雀跃道:“世子妃,您说世子是不是想通了?”   沈虞看了她一眼,决定给她泼一瓢凉水醒醒,“也许世子今夜并无公务处理。”   青竹立马就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了。   沈虞提着食盒,打起帘子进去。   “我娶你只是为了权宜之计,你大可不必如此。”   一进门,李循坐在交椅上,缓缓说道。   日日献殷勤,汤汤水水不断地送进琅玕院,或许一开始他确实对她产生了误解,却也不想做一个践踏别人真情的负心人,倒不如就此把话说开。   “你若是想离开,我李循绝不会阻拦你,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等时机成熟的那一天,我会给你一封和离书,给你寻个好人家,”他看向她,“你可明白?”   这是意料之中的话。   沈虞脚步顿了顿,低声道:“妾身省得,世子放心,妾身并没有别的心思,也不会奢求世子的心意,世子不必为此忧心烦恼。”   当初若不是你,巫蛊之祸也不会翻案……我嫁给你,本就是为了报答你,只要能日日见到你,我便心满意足了。   李循闻言先是怔了怔,旋即一哂。   罢了,随她吧,这个女人,倒是固执的紧。   遂不再理会沈虞,径自处理起公务来。   沈虞这次熬的是鸡肉粥。   鸡肉用的是最嫩的胸脯肉,汤底是鸡汤,又加了细米粉和火腿屑,闻起来便极是鲜香,李循晚膳没什么胃口便没怎么用,这会儿闻着沈虞做的这道肉粥,还真有些饿了。   说实话,沈虞这些时日来给他送了这么多吃食,他还真都没吃过,全叫陈风给倒了。   不过今日,他好像要破例了。   李循没有委屈自己,端起瓷碗了草草喝了几口,便将瓷碗放下。   喝完后沈虞伸头一看,瓷碗中还有大半碗。   他怎么只吃了这么一点,是她做的不好吃吗?   再看李循的神色,也是如往常般淡淡的,并没有特别的惊艳。   沈虞心中就有些失望。   李循用帕子擦了擦嘴,瞥了垂头丧气的沈虞一眼,“伺候我漱口。”   “哦。”沈虞还没干过这么细致的伺候的人活儿,即便以前逃婚去了云台,大哥也给她拨了几个丫头伺候。   她凭着记忆去了净房,在里头找了半天才到了一个类似茶盂的物什,又沏了一杯木樨香茶匆匆地端过来,谁知李循看着她端过来的茶盂,面色却是一黑。   “你把笔洗拿过来作甚?”   笔洗?   沈虞将手中的“茶盂”反过来一看,只见这物什的底部染了些墨汁,仔细闻来还带着淡淡的墨香,确实是一只笔洗,她适才找得太匆忙,竟误将笔洗认作了茶盂。   女孩儿素来沉静温婉的脸一瞬间便涨得有些红,连耳根都染上了淡淡的血色。   若是让祖父知道她连笔洗和痰盂都不分,估计会气得晚上给她托梦。   “妾身这就去换。”   沈虞将笔洗放回了原处,出去问过了翠眉才知道,茶盂在何处。   最终她在耳房的柜子里找到了茶盂,进屋的时候,李循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你若是不行,便叫翠眉来。”   沈虞听了这话却是面色一白,低声喃喃,“妾……妾身可以。”   她将茶盏端进了李循手中,李循接过来的时候,发现她的手竟然还有些颤抖。   他皱了眉,抬头看向她。   *   沈虞回了盈月院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什么欢快的笑容。   青竹本是眉开眼笑的迎了上去,沈虞却好像没看见她似的,呆呆地掀了帐子,径直爬上了床。   直到临睡着前,她脑袋里都一直回荡着李循的那句——“你不行”。   “不,我可以的,我可以做好……”她喃喃,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翌日一早,沈虞又起了个大早给李循做早膳。   青竹本来还有些担心,李循是不是昨夜又责备沈虞了,进了琅玕院,发现沈虞没有被“立规矩”,而是顺利的进去了,心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而屋里,李循看着摆在面前的三样小菜,一碗粳米粥,尝了尝味道,竟感觉还可以。   吃的时候,他无意侧了眸,正对上沈虞的那双湿漉漉的眸子。   她眼神中带着几分期待,不过更多的,还是那更令他习以为常的蜜意柔情。   她好像看不够他似的,那眼神仿佛黏在了他的身上,甚至有时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还会发呆。   李循走后,沈虞又去了松桂堂请安,再跟着王氏处理王府庶务。   有时李循朝中事忙不会回来用膳,便会打发小厮回来告知一声王氏,沈虞在一边听着,也就不用再去特意给李循准备膳食了。   如此大约有月余。   不过这一日,李循似乎有什么事,早晨匆匆出门去了,中午也不曾回来。   琅玕院。   茶水不知道换了几次,沈虞站在屋檐下等李循等到三更天都没等到人回来。   “世子妃,您先回去歇息吧,奴婢来伺候世子便是。”翠眉劝道。   沈虞摇头。   不过外头着实有些冷,沈虞便进了屋等。   在薰笼边烤了烤手,她又去重新沏了一盏茶放在李循的书案上。   屋里很暖和,天色又晚,沈虞就有些撑不住了,眼皮子上下打架。   李循披着一件云丝软毛织锦披风从外头回来,夜里风露颇重,进屋的时候伸手一抹鬓角都是湿的。   他进了屋,发现屋里没有如往常一般站着个人,案几上摆了一盏茶,他先端起来喝了润喉,茶水酽酽的,清香扑鼻,还不冷不热,正是他喜欢喝的那一口。   无意间抬头一看,发现给他沏茶的那人竟然不知何时依在薰笼上睡了,而他的榻上早就给铺好了被褥,干净整洁。   屋外,翠眉朝里头探了探头,发现世子没出声唤她,便果断决定——不进去了。   “困了就回去睡。”   头顶上传来男人低沉冷冽的声音。   沈虞马上睁开眼从薰笼上爬了起来。   “世子回来了。”   李循“嗯”了一声,走到衣槅前张开双臂,她愣了愣,看见李循身上的披风,而后反应过来,他是要换衣服。   虽说这些时日她一直来伺候李循,但做的活儿大部分都是端茶送水、和一些吃食,其它的事情自有翠眉等婢女小厮来做。   至于给李循换衣服,她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不过翠眉今日也不知怎的没进来,她想了想,觉得她大概也可以。   想着,她咬了咬唇,上前来替李循更衣。   李循生得很高,沈虞只到他的胸口,需要踮起脚尖来才能够到他披风领口的系带。   不过即便如此,也只是将将能够到而已,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将系带解开,挂在一侧的衣槅上。   本以为自己可以走了,谁知李循又叫住了她,淡淡道:“衣裳还没换完,你去哪儿?”   沈虞只得又折回来。   李循的身材很好,宽肩窄腰,身形高大颀长,头身的比例十分完美,沈虞离着他远些的时候,还敢大胆的看着他,但不知为何离得近,反而生出几分局促。   李循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发现她的手指先是捏住了他的腰带,轻轻扯了扯,没扯下来,又在两侧摸了摸,也没找到机关,想再试探着往后摸摸,可恰巧他的后背又靠着衣槅,她转不过去,颇有几分一筹莫展的样子。   “世子,您能不能让……”   “快些。”李循懒懒地打断她。   沈虞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张开双臂圈住李循的腰,双手扣在腰带的机关上,轻轻一扯那腰带就顺利下来了。   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意料,少女的雪腮出人意料的柔软,绵软似云。   将里衣也脱下来的时候,沈虞一直老老实实的低着头,不曾抬头去看他,偶尔瞥见他小腹上紧实的肌理,也始终是眼观鼻鼻观心。   替他换上干净的中衣之后,没听见他不耐的声音,沈虞心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福了福身,转身就想离开。   大概她心神有些恍惚,走的时候没看清地上的东西,鞋不知怎么的了就踩住了自己的裙子,眼看就要跌在地上,手在空中胡乱抓了几下,好像是抓到了一根绳子,紧接着,腰间就多了一双温热的大手。   李循从后头扶住她,身上淡淡的松柏香传来。   “你怎么连走路都不会?”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亵衣被她扯断的带子,嘴角扯了扯,“沈二姑娘,你这手还真会抓。”   “对不起……”沈虞有些无措地抬起头来。   衣裳半敞,露出男人结实的胸膛,李循也垂着眸子看她,神色不辩喜怒,靠在他有力的手臂上,沈虞只微微抬头,甚至连他凤眼中自己的倒影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睛……   沈虞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兴许是被蛊惑了,竟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向着李循的脸抚去。   她的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眸里好像藏了星星,一闪一闪璀璨明亮,眼中有光芒在渐渐燃起。   “沈氏,你逾距了。”   还没触碰到他的脸,男人突然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冷冷道。 第15章 别扭   沈虞眼眸中的光芒骤然熄灭。   像是烟花在寂静的夜空中绚丽的绽放,又在绽放到极致时一瞬间灰飞烟灭,光芒破灭,取而代之是汹涌的惶恐与落寞。   眼圈红了红,沈虞飞快地低了下头。   “对不起,对不起世子,是妾失礼了。”她低声道。   是他太凶了?   李循沉默了片刻,松开她的手腕,看着她手腕上的那一圈红痕,缓缓道:“回去吧。”   旋即转身叫了一声翠眉。   沈虞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平静道:“是,世子早些歇息。”   昨夜这段小插曲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二天一早,沈虞就来找翠眉,把昨天她给李循扯坏带子的那件中衣取了回去,准备缝补。   “世子妃,这种小事还是奴婢来吧!”   王府里有专门的绣房,就连王妃王氏都不时常给卫王做衣裳,至于日常缝补之类的,翠眉完全可以胜任。   但也不知怎么的,沈虞似乎极是坚持,她明明是尊贵的世子妃,王府未来的当家主母,可每天却仿佛像个陀螺似的,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好像停下来就受不了似的,连王氏似乎都比她要闲适些。   刚刚在盈月院里用完早膳,时候已是不早了,沈虞还要急着去处理庶务,这会儿正坐在窗下给李循补中衣。   没一会儿,外院的管事婆子赵贵家的忽然过来,说是郊外的一处庄子佃户和庄客起了大冲突,闹得不可开交,下头人俱不敢擅专,想叫世子妃拿个主意。   沈虞将针线放进了笸箩里,转头问青竹问道:“王妃可在?”   青竹出去打听了,后又回来,“王妃昨夜没睡好,这会儿正头疼呢。”   沈虞点了点头,由小丫头伺候着换上了衣服,对赵贵家的说道:“待会儿我同你一道去看看。”   沈虞这一去就是一整天。   到了傍晚时分,李循回府,回了琅玕院,出来迎接他的是翠眉。   李循没在意。   径直进了书房。   书房里亮堂堂的,却没人。   案几上摆了盏茶水,李循端起来尝了一口,待尝到那清淡的味道后,眉头骤然一锁。   他把翠眉叫进来,“重新换盏茶,这茶水冷了。”   “是是。”翠眉连着应了好几个是,又去耳房中重新泡了壶茶,这才小心翼翼地端过来。   “世子妃呢。”李循漫不经心地问。   “世子妃……世子妃好像出去了,具体去了哪儿,奴婢也不知道。”   沈虞早上走得很匆忙,估计只有王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翠眉哪里敢去插嘴问,斟酌了片刻,抬眼看着李循道:“不如奴婢现在去松桂堂问问王妃?想是兴许世子妃家里有什么要紧事……”   “不必了。”李循打断她。   李循素日里虽看着威严摄人不苟言笑,但他从来不会乱发脾气,有时候甚至翠眉做错了事,李循也不会重罚,在外人人都夸他礼贤下士、胸怀宽广,在王府里,对继母王氏虽不亲近,却也十分客气,晨昏定省从未落下。   但也不知为什么,世子语气很平淡,面色也如往常一般平静,但翠眉总觉着,世子这话中透着一股子气性和不悦。   后来事实也证明,她确实没有料错。   因为沈虞从外头回来之后,过来给李循送茶之时,陈风进去了一会儿,出来后便很抱歉地说:“世子妃,世子正忙着,说不见您。”   说完后还压低声音问了句,“世子妃,您昨晚是不是和世子闹别扭了?属下看着世子神情似是不大好?”   闹别扭?   难道,他还在因为那件事生气?   沈虞蹙了蹙眉,有些不大理解。   早晨来给他送早膳的时候,他明明还夸了一句她做的蛋羹“勉强过得去”,怎么到了晚上又忽然翻起了旧账?   “好冷,世子妃,咱们还是先回去吧。”青竹拢了拢衣服,说道。   现在不比前些时日,外头可冷了,屋里也没开窗户,她看不见他,就算是外头干等着也没意思。   沈虞点了点头,决定先回去,等明儿早上再来,说不准李循就消气了。   不过令她着实意外的是,第二天她端着精心准备的早膳过来的时候,李循……走了。   “世子一大早没用膳,就出去了。”翠眉说道。   顿了顿,又悄悄添了句,“世子妃,世子好像真生您的气了,不如晌午等世子回来的时候服个软,撒个娇,说不准世子就消气了。”   撒娇……   沈虞眼皮跳了跳。她好像不大会。   大约昨晚没睡好,她面色也有些憔悴,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每天起早贪黑温柔体贴地服侍自己,便是块儿冰块也能给捂化了吧?翠眉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家主子爷是如何忍下心能叫世子妃吃闭门羹。   “昨儿傍晚世子回来,世子妃那时不是不在嘛,奴婢就学着您的样子给世子沏好了茶,以前奴婢沏的茶世子也没说过什么,昨个儿也不知怎么的了,就叫奴婢将茶重新换了,之后还问您,说世子妃哪儿了。”   “奴婢当时并不知,便说兴许世子妃是回了娘家有事,世子之后也没再说什么……再晚些您回来的时候,世子好像就不高兴了。”   翠眉猜测道:“世子妃,您说世子是不是因为他回来没看见您给他沏茶生气了?”   说完又摇头,“不对不对,世子不是这样的人……哎呀,奴婢不该这么揣测世子,世子在宫里和朝中事忙,保不齐是遇上什么乱子了,心里头烦,世子妃别放在心上。”   沈虞认认真真地听完,轻声道:“昨日乡下的庄子里出了些乱子,王妃身体不适,我便去处理了,没有及时赶回来告知世子,这确实是我的不是。”   又看向翠眉,屈了屈膝,诚恳道:“还要多谢翠眉姑娘提点了,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姑娘不要推辞才好。”   叫青竹从荷包中抓出一把钱来,青竹往翠眉手里塞,翠眉直推,嘴里不住的说着:“世子妃太客气了!”   一溜儿烟就跑了。   *   晌午李循依旧没回来,打发小厮回来递了个消息了事。   到晚间李循回来,先去给卫王和王氏请安。   因之前李循说过,没有他的吩咐不许沈虞他的房间,因此昨晚李循拒了沈虞进琅玕院之后,这消息立刻就传到了明德院中。   卫王本想跟儿子好好说说这事,怎么刚和世子妃关系有所缓和,又闹别扭了?别人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他这儿子可好,连门都不让新妇子进,甭提和好了。   王氏却劝道:“不痴不聋不做阿翁,世子的脾气王爷也知道,话说多了反而招烦,不如再等等,委实不成的时候妾身再去说。”   卫王叹了口气,遂未再问起此事,父子两人叙了些朝政上的话,李循才回了琅玕院。   翠眉捧着茶进来放下,拿起剪子将一侧的银灯挑得亮亮的,佯装无意道:“世子爷,奴婢今日碰见松桂堂的孙嬷嬷,才知道世子妃昨日原是去了郊外的庄子里,庄子里的庄客和佃农闹出了些事端,差点儿把人给打伤了,因王妃身子不适,才叫了世子妃过去调停的。”   “那群庄稼汉都是些粗鲁的汉子,也不知世子妃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子有没有给吓着……”   说完悄悄觑了李循一眼,见他果然停了手中事宜垂眸沉吟,心中微微一动,搁下剪子便矮身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门外陈风便听里头沉声吩咐道:“将府里的管事婆子叫过来。”   *   沈虞过来的时候,正看见府中的管事婆子赵贵家的从琅玕院中出来。   一见到她,赵贵家的忙诚惶诚恐地上前来,站在离沈虞一丈外的地方问好,“见过世子妃,世子妃万福。”   沈虞笑着点头示意。   “世子不是不爱管内宅庶务么,这赵贵家的是有什么天大的急事敢来琅玕院?”青竹好奇道。   说话间两人进了琅玕院,翠眉见到她就笑,小声说道:“世子在里头等着世子妃呢,世子妃快进去吧!”   沈虞心中微微惊诧,李循找她有事?她低头看了看手上捧着的那件中衣,举步走了进去。   沈虞今日穿了一件莲青色绣折枝梅花缎面小袄,衬得她的面庞格外的秀气,她的脚步声很轻快,一下下落在地上,头上簪着那支钗子便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时间,沉闷的书房好像都有了人气儿。   “世子,这是妾身为您补好的衣裳。”她把端盘放在一侧的案几上。   李循瞥了一眼,应该是那日她给他扯坏的中衣,“放下吧。”   语气也听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李循总是这样,给人一种摸不透的感觉,和他相处起来实在是累,还要去猜他的心思,还要迎合他不能叫他生气。   沈虞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试探着问:“世子,妾身昨日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您不高兴了?”   李循说道:“没有,你想多了。”   等了一会儿他也没有想说下去的意思,语气还冷冷淡淡的……   罢了,不说就不说吧。   沈虞咬了咬唇,本想候着多看一会儿,但又怕惹得他不高兴,只得道:“世子若没什么事,妾身便先告退了。”   她刚转头要走,李循自背后叫住她,“等等。”   顿了顿,又说道:“往后庄子里佃农和庄客出了什么事,你不要自己领着丫头和小厮就去了,记得叫上几个护卫,否则事情闹大了,传出去被有心人编排,会置王府于险境。”   他抬起那双漂亮的凤眸淡淡撩了怔愣的她一眼,“王府里还不缺那几个护卫。” 第16章 “不许三心二意。”……   难怪他会见赵贵家的,原来他已经知道这事了。   当时王氏不适,她不好意思去打扰,又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心想从前王府出事就是自庄子上闹起来的,因此不敢怠慢,匆匆带人赶了过去。   庄稼汉打起仗来不含糊,都是真刀实枪。幸好沈虞几年前见多了这种事,三言两语就将几个带头闹事的给吓住了,因卫王如今是储君的不二人选,闹事的人本也是因为喝多了酒才言语争执一时兴起,酒醒后见王府的世子妃都过来了,当即跪在地上哭着喊着悔过,沈虞罚过示众后便离开了,并没有被冲撞。   虽说当初她是主动替嫁,在王府里看不起她的人不少,可在乡下的庄子里大家都看的是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哪里有心情去管王府里主子爷们娶了谁?只要当下不变天还能种地便皆大欢喜了。   但李循显然不会想这么多。   他自然觉着是那赵贵家的有意给沈虞下绊子,将她好生的责备了一顿,又罚了三个月的月例,吓得赵贵家的刚刚见了沈虞都绕着道走。   沈虞闻言后愣了愣,才后知后觉自己当时似乎有些莽撞了,差点给李循招来麻烦,怪不得他会生气,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多谢世子提醒,此事是妾身事先思虑不周,往后一定会注意。”她歉疚道。   “嗯。”   李循表情平淡地应了一声,抬眼间沈虞咬着唇还立在原地,两只纤细的手胡乱地揉着腰间的系带,心情忽然就有些愉悦。   “去沏杯茶来。”   “……是。”沈虞怔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去耳房给他沏茶。   茶端过来,李循先揭开盖子闻了闻味道,才仰头喝了一口。   “你那日做的那个……什么粥,味道还不错,去做一碗端过来。”李循又道。   女孩儿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就忽地一亮,眼波流转,“世子觉得那粥好喝?”   说话间她往前凑了凑,身上清甜的幽香就传了过来。   李循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差强人意,主要是我现在饿了——你赶紧去。”   沈虞就有些失望,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去了膳房。   膳房中,青竹给了里头的妈妈们一把银子去吃酒,帮沈虞在一边料理鸡肉。   沈虞猜李循说的那碗粥应当是那日她做的鸡肉粥。   “世子妃是不是很喜欢做饭呀,奴婢看世子妃还会做一些没见过的吃食,就比如这鸡肉粥,长安可不常见,府里也大多是和粳米粥和鱼片粥。”   沈虞舀了一勺鸡汤浇在淘洗好的米中,将砂锅放在了灶上。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好似她的肌肤是透明的一般莹白细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笑着轻声道:“在家中时,闲来无事跟着厨娘学的。”   青竹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兴奋道:“那世子妃可真是厉害呢,奴婢就怎么也学不会,娘总说奴婢笨得不像个伺候人的丫头,再这么懒惰下去,只怕主人家就该将奴婢转卖了……奴婢当时可吓死了,嘿嘿,幸好遇见的是世子妃……对了对了,世子妃做的酥油泡螺最好吃啦……”   沈虞忍不住随她弯着唇笑,眼前的火光“嘶嘶”的跳跃,看着看着,不知想到什么,她漆黑的眼珠却仿佛蒙尘一般渐渐黯淡下来。   回忆回到从前。   她自然是不爱庖厨的。   做衣裳、绣花,甚至规规矩矩地呆在院子整日围着一个男人转,为他喜为他忧,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若不是嫁给了李循,她还不知,原来闺阁女子看似光鲜亮丽的生活会如此繁复操劳。   在祖父身边的时候,祖父教她读书,识字。   在大哥身边的时候,大哥教她吹箫弹琴,下棋作画。   母亲不爱管她,她也不必被迫着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也从未有人强求她一定要学着嫁人生子,做个勤俭持家、大气稳重的新妇子。   那时候,她多自在啊。   可如今,她却好像被禁锢在了卫王府一般,出不去,旁人也进不来解救她。   因为那个能救她的人,已经死了。   *   李循喝了粥,又叫沈虞给他研墨。   他用她用得倒是挺顺手,反正她也不会拒绝,或者说……她好像还挺沉浸在其中的?   譬如此时,他微微抬眸,就能看见沈虞又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双湿漉漉的眸子欲语还休,好似有什么呢喃情话要跟他说一般。   一触碰到他的目光,她却又极其乖顺的低下了头,继续研墨。   可是当他一低下头的时候,她又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继续毫无顾忌地看着他。   “沈氏。”   李循忽地放下手中的文书,沉着嗓子叫了她一声。   沈虞心一跳,放下手中的墨条,低下头去,“世子。”   她又开始绕她腰间的系带。   李循撩了她的手一眼,绷着一张脸道:“叫你磨墨就好好磨墨,不许再三心二意。”   “哦。”沈虞点头答应。   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更天,李循放下手中的最后一份折子,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世子,要妾身给您揉一揉吗?”   “你还没走?”李循睁开眼,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他做事很认真,忙起来就没再去管一边的沈虞了,没想到她竟然在这里呆了两个时辰。   “不用,你回去吧。”李循说道。   沈虞应了声,刚走到门口李循又叫住她,“三日后便是陛下寿辰,你记得提前准备一下。”   这事王氏提前和她打过招呼,沈虞再次应了,转身替他掩上门的那一刻,眉头却蹙了起来。   三日后。   下晌,天色还亮着李循便早早的回来了。   翠眉服侍着他换上了衣裳,李循问道:“世子妃可收拾好了?”   正说着,外头婢女打起帘子,沈虞走了进来。   “世子,妾身已准备好了。”   李循回头去看她,眸光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蓦地一顿。   不得不说,沈虞很适合这种雍容华贵的风格。她今日穿了一件烟霞色的缠枝海棠八幅月华裙,面上特意匀了胭脂,黛眉描画得细细的,衬得乌发如墨,肌肤如雪般莹白如玉。   明明是这样艳丽娇媚的颜色,却叫人看不出半点轻浮,因为她垂着眸子时,眉宇间似乎总是笼罩着一股哀愁,这哀愁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温婉可怜的气质,让她看起来分外的楚楚动人,可亲可怜。   “世子?”沈虞抬眸看向李循。   李循很快回过神来,淡淡地“嗯”了一声,率先挑帘走了出去。 第17章 寿宴   明熙帝六十岁寿辰,在大明宫的麟德殿和太液池畔设宴。   因着快要入冬,外头的庭院里便烧了好些火盆,凉亭里铺上茵褥,四周也用布幔围上挡风御寒,到了掌灯时分众人陆陆续续入了席,因是家宴,来的除了明熙帝看重的臣子及其家眷,便是列位皇亲国戚。   众人在外头欣赏了一会儿美景,里头就有太监出来报,说是明熙帝快来了,众人闻言忙携手入了麟德殿中。   沈虞是与王氏、李芙一道入的殿。   自十一岁离开长安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入宫。   祖父是内阁首辅,明熙帝亲封的靖安侯,又做过三公之一的太子太傅,不过后来上了年纪身子大不如从前,六十几岁便就致仕了在家养病。   也幸好是致仕的早,才躲过十一年前静愍太子的巫蛊之案。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别看如今的明熙帝一派慈眉善目的菩萨相,可沈虞在很小的时候就听祖父说过,当今天子杀嫡兄庶弟,赐死亲子、冤杀功臣的时候可从不心慈手软。   也许是上了年纪,子嗣也单薄了些,如今倒愈发信起佛来。   众人在殿中安排好的位置上坐定,外头太液池畔的是些臣子及其家眷,里头的便是专门为皇室子孙设的席位,只是男女分了席,明熙帝姗姗来迟,身上犹带着一股子檀香味儿,从沈虞面前走过。   沈虞的指尖又忍不住掐进了手掌心里,攥得她生疼生疼,良久才将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   明熙帝道了一声,“起”,又笑道:“既是家宴,大家都不必拘束,尽管畅饮。”   宫宴便开始了。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笙箫鼓吹。   赵王比卫王小三岁,但他的嫡长子赵王世子今年膝下已有了二子一女,除此之外的其它儿女也陆续为他添了孙儿孙女,赵王一股脑儿都带了过来,最小的小世孙才过了五个月大,赵王妃抱着小世孙用拨浪鼓逗弄着,小孩子纯稚的笑声顿时荡满了大殿中。   明熙帝叫赵王妃将小世孙抱过来,在怀里逗得爱不释手,问小世孙平日里吃得喝得如何。   赵王在一旁笑道:“父皇,瑢儿今日早晨会叫‘太爷爷’了,您说这事巧不巧,喜庆不喜庆。”   瑢儿大约就是那小世孙,明熙帝一听就来了精神,“哦,小瑢儿,快,叫一声太爷爷……”   小孩子不懂事,只滴溜溜的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明熙帝手上的玉扳指,赵王神色就有些讪讪,转头瞪了赵王妃一眼。   赵王妃有些委屈,小声说了句什么,沈虞离得太远也没听清。   明熙帝却也没有不悦,反而将手上的玉扳指撸下来送给了小世孙,对赵王说道:“孩子还小,你急什么。”   赵王喜不自胜,推辞了数回才将那玉扳指接过来,眼睛觑着兄长卫王笑道:“说起来则翊成婚也有好些时日,怎的三哥这里还不见有喜讯传来?”   卫王府子嗣单薄,除了李循、李芙就是小公子李涉,李循就不用说了,李芙嫁出去两年肚子也没动静,不知道被赵王府的世子妃讽刺她多少回了。   李芙闻言笑道:“皇叔未免太心急了,老话说兵在精不在多,这人也是一样,没有用的生了也是浪费粮食布帛。”   “你!”赵王妃瞠目结舌。   赵王自然不好说一个小辈,卫王仁厚之名传遍朝野,他便是拍马也赶不上,偏偏李芙满脸的笑模样,伸手不打笑脸人,赵王咬了咬牙根,从脸上挤出一个笑来:“芙儿这话说得也对。”   明熙帝淡淡地笑了笑,仿佛没看见两人这番交锋似的,低头喝了一盏茶,抬头时扫过下首神情平静的李循,面色苍白的卫王以及……卫王府的一众女眷。   其中有个陌生的少女显得格外的好颜色。   身上穿了条烟霞色的长裙,明媚中带着几分沉静,垂着眸子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赵王与李芙的争执一般。   明熙帝眯了眯眼,问道:“那位便是则翊的新妇?”   在座的众人皆是一静。   沈家两房,大房的沈绍虽是庶出,却比二房嫡出的沈继更有作为。   因此沈家长女冠绝长安,嫡出的女儿反而无人问津。   顺着明熙帝的话,众人不禁皆朝着沈虞投过去了好奇的目光。   沈虞十一岁时就离开了长安,一晃六年过去,物是人非,自然没人再记得沈家还有过这么个小姑娘。   更没想到,这姑娘一回到长安没多久就石破天惊,先是替长姐替嫁给落魄的卫王世子李循,四个月后卫王府重获盛宠,她可以说是捡了个便宜,一旦卫王登基,沈虞那可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慢慢的,朝她看过来的目光中就多了一些的嘲讽和嫉妒。   仿佛大家都忘了,当初沈虞嫁给李循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见过陛下,孙媳是沈家二娘。”   沈虞正要提裙出来给明熙帝见礼,明熙帝摆了摆手,和颜悦色道:“你先坐下吧。”   又问,“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   “十七了,哦,朕记得,当年你□□母十七岁的时候,你大伯都已经出生了。”   明熙帝虽然在看着沈虞说话,目光却是看向李循的。   李循离家四个月,回家却有两个月了,世子妃肚子里却没什么动静,传闻还说,卫王世子并不待见自己这位在患难时娶的世子妃。   沈虞顿时觉得如芒在背,也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道:“孙媳惶恐。”   明熙帝口中的大伯自然便是静愍太子。   他这番话的意思,无非就是在暗示卫王府子嗣单薄。   “妾身也记得,赵王世子妃生下小世孙的时候,也才十六岁呢,这样看来,卫王世子妃,你可真要努力了!”一旁的赵王的生母德妃也笑道。   李循没有接话,扬首喝了一口清酒。   赵王妃眼中隐隐就带了几分得意,挑衅似的看向一侧的李芙。   李芙咬着牙,却说不出半分反驳的话,冷笑一声,将脸转向一边。   明熙帝笑了笑,“好了好了,你们几个也别争执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朕这个半截身子都要进黄土的人都没急,你们急什么?”   “皇爷爷这话孙儿听了可不依,”李循忽地起身笑道:“皇爷爷是天命之子,与天同寿,皇爷爷若现在半边身子在黄土里,那孙儿不仅整个身子都在里头,还得再往地下挪一寸?皇爷爷小时既抱过孙儿,那孙儿的孩子皇爷爷也不该厚此薄彼……”   一番话逗得明熙帝哈哈大笑,“你呀你,还跟朕较上劲儿了,朕不抱你的娃娃你还赖上朕了!”   李循举酒微微笑道:“今日是皇爷爷六十岁的大寿,孙儿敬皇爷爷一杯,祝皇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李循将这茬很巧妙的揭了过去,赵王等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明熙帝又坐了一会儿后,才推说困倦叫德妃扶着回了后宫。   麟德殿中歌舞却犹在继续,不过皇帝一走,没了那股君王之气的压迫感,众人自然也更松快不少。   李芙四下看了看,坐过来安慰沈虞道:“嫂嫂别多想,她们就是见不得旁人好,又实在无处可以挑兄长的刺,才说出那般可笑的话。”   沈虞其实能理解明熙帝的心思,作为一个帝王,自然是希望自己的继承人子嗣越茂盛越好,在同样的情况下,如果他心中有两位分量一样的继承人,那一定是选子嗣最多的那一位,因为那一位更有可能将他打下的基业传下去,而不是不如前朝的几位皇帝,死后甚至要将皇权交给由一个旁支来承继。   沈虞心中微暖,轻声道:“芙儿放心,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惠宁,这位便是你的嫂嫂,卫王府的世子妃吧。”   正说着,耳旁忽地传来一个有些冷淡的女子声音。   沈虞转过头去,只见来人锦衣华裳,翠鬟云鬓,二十多岁的模样,妆容淡淡,柳眉吊眼,看上去颇为不好相与,手里捧着一杯酒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世子妃,你自从嫁到卫王府,是不是连自己的生身父母都忘记了?”   “四姐,请你慎言,这里不是你家,这是麟德殿,大明宫。”李芙冷冷道。   李芙口中的四姐,便是孝仁太子的长女贞静郡主。   贞静郡主没理会李芙,继续看着沈虞笑,“世子妃,你别不说话呀,否则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你说你替婼儿嫁给了则翊,摊上这样天大的好事,怎的也不知道回去看看你的长姐,你那日夜思念你的爹娘,你这样,可未免太过没有人情味儿了。”   说完挥挥手中的香帕挑衅似的觑了李芙一眼,皮笑肉不笑道:“还有啊,我跟你嫂嫂说话阿芙你着急什么,你嫂嫂一看就是个有趣儿的人儿,说不准四姐我一高兴,聊得开心了,还能教你几招如何笼络男人的心,皇爷爷光知道催着则翊赶紧生小世孙,却忘了这女人都不受宠爱,怎么生的出孩子来!”   “四姐!”李芙猛地起身来,刚要说话,沈虞便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坐下来。   “都说贞静郡主贞静孝顺,今日一见,果然不是虚传。”沈虞微微一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有话大可以直说。”贞静郡主面上的笑意慢慢地冷了下来。 第18章 撞见   “郡主多虑,无甚别的意思。”   沈虞长睫微垂,朱唇轻启,不卑不亢道:“《论语》中言,‘贤贤易色’,君子娶妻,应重品德,而非姿色。《孟子》中亦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这些话的道理是,对于妻者而言,道德,修养,操守,乃为上行,容貌反而次之。而妾却不同,妾通买卖,乃欢喜乐事、寂寞而就,颜色、身段、笼络夫婿的手段无一不可或缺,否则不知何时便又会被买卖失去依仗。”   “但从来没有一个圣人说过,正室需要如那些菟丝花般依靠笼络男人的手段来获得夫君的敬重,既为主母,当有主母的气度,何苦作卑微妾侍姿态?因此妾身以为,郡主那番话,实是大谬。”   平静的语气却道出讥讽的话语,这话音一落,贞静郡主的面色陡然一变。   那厢沈虞不理她,继续道:“再有,贞者,节操也。张衡《思玄赋》,亦称贞为诚。《诗经》则言,‘静女其姝’,《毛诗》注解,‘静,贞静也。女德贞静而有法度,乃可说也。’”   “而郡主刚刚说的那番话……”她淡淡一笑:“妾身私以为,既不曾以诚待人,真心所言,更未见端庄娴雅、大家气度,今日陛下寿宴,郡主私下做此语,着实不甚得体,因此冒昧地提醒郡主一句,祸从口出,言多必失,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贞静郡主自孝仁太子病逝后便一直颇受明熙帝宠爱,不仅仅因为她是孝仁太子的爱女,更兼她颇有口齿的缘故,在外头给自己立了个“贞静孝顺”的大牌坊,明熙帝很是爱重她,几乎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女儿,也使得她在皇帝面前装得孝顺温婉,人后却恃宠而骄,极为蛮横难惹。   若是现在明熙帝这个“贞静孝顺”的好孙女刚刚说的那番话传出去,那她之前好不容易立起来的牌坊一瞬间可就全塌了,试问哪家“贞静端庄”的女子会教一个刚刚见面的妇人笼络男人的手段?   最后一句话呢,也是一语双关。   沈婼有个闺中密友,沈虞未出阁时略见过几次,便是这贞静郡主了。   偏巧她说完了还神色平静的瞧着贞静郡主,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瞎蹦跶似的,贞静郡主没读过什么书,但《孟子》、《诗经》这两本还是听说过的,因此沈虞这般引经据典的驳斥她,显得她格外的蠢笨,竟想不出一言来驳斥。   她总不能说那孟子说的都是错的吧?   一张脸顿时是红白交加,甭提多有意思了。   “你,你……本郡主好心好意,你、你简直不知所谓!”指着沈虞连着哆嗦了数下,终究是没再说什么,左右看了看,恨恨地瞪了沈虞一眼后就提着裙子狼狈地走开了。   沈虞望着贞静郡主匆匆而去的背影,嘴角慢慢地翘了起来。   在卫王府压抑了这么久,随便找个人逗两句还挺有意思的。   她笑着转过头,看见的却是李芙错愕的脸。   “嫂嫂……”李芙愣愣道:“你今日……好像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李芙也说不上来,以前总觉得沈虞安静温柔,说起话来都是轻言细语的,谁能拒绝的了一个温温柔柔的姑娘呢,没想到还有这么活泼与伶牙俐齿的一面。   就这一点来看,沈婼就和沈虞的性子大不相同。   而李芙之所以不喜欢沈婼,也是因为沈婼太端着了,见谁都是一副矜持迈不开脚的模样,说话也总是别有一层意思,叫人多想,反正她不喜欢,也就是她兄长眼睛不好使。   “不过,‘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孟子》中有这么一句话?”   李芙跟李循小时候都是一个开蒙师傅,四书五经也广有涉猎,但是她没记得《孟子》里好像有这么一句话呀?   沈虞闻言却是耳根微红,凑近了李芙,不太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孟老夫子自然没说过这么句话。”   李芙一懵,“……那是什么?”   “话本子。”   两人相对着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李芙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大笑出来。   “嫂嫂你……也忒有趣了!”   李芙没想到沈虞会这般的坑贞静郡主,反正贞静郡主也不懂,瞧她气成那个模样,还不知道怎么反驳,想想她心里就极是熨帖。   “皇爷爷一走,大家都出去赏景了。”   李芙希望兄长也能看到嫂嫂这般可爱有趣的一面,不过她目光扫过去,李循却并不在原来的位置上,心中就有些失望。   又转念想到自从嫁到卫王府来,沈虞好像还没怎么回过娘家,便说道:“嫂嫂,我们也出去走走吧。”   沈虞也觉得这殿中闷得慌,点点头应下了。   天色虽晚,大明宫的夜仿佛才刚刚开始。   软靡的乐声悠悠回荡在耳边,不时有宫装丽人端着酒食来回穿梭在锦衣华服的贵妇人间,风吹在人的脸上都带着馥郁的慵懒。   沈虞与李芙走出麟德殿,夜幕低垂,她却一眼就远看见太液池畔站了个身量笔直而熟悉的背影。   身旁有人轻轻拍了她一下示意,妇人闻声便转过了身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沈虞心口微微一窒。   妇人眉眼间与沈虞有三四分相似,只是唇角微微下垂,眼神肃穆威严,身量瘦长,看向沈虞时神情带了几分惊讶,很快又面色如常。   “母亲。”沈虞上前施礼。   妇人神色复杂的“嗯”了一声,又看向李芙,打量了几眼后面上瞬间堆起了笑意,声音也热络不少。   “这便是惠宁县主吧,多年前有幸见过县主一面,如今县主倒出落的不敢认了。”   李芙谦虚道:“侯夫人过谦了。”   又寒暄了几句,那边来了小婢女说顾大人有事寻她,李芙正好不想打扰沈虞与靖安侯夫人叙旧,便藉由此脱身离开。   夜风吹在太液池的湖面上,荡起阵阵地涟漪。   良久,沈虞才听她的母亲生硬地问了一句,“这些时日你过得可还好?”   自从沈虞嫁到卫王府,除了回门的时候她独自一人回过家外,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听外面人说,卫王世子并不宠爱卫王世子妃,不过看刚刚李芙那样子,倒好像与沈虞极是投缘。   “有劳母亲挂念,一切都好。”沈虞不想多说。   靖安侯夫人脸上就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小鱼,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成了世子妃了,眼里便没有母亲了?”   沈虞看着靖安侯夫人,嘴角勾出一个与她同样的笑,“女儿不知道母亲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在女儿嫁到卫王府的时候,母亲不就已经做好了同女儿断绝关系的准备么,怎么这才不到半年,母亲就改变主意了?”   当初沈绍欲退婚,沈虞说自愿替嫁,沈绍没思考多久就一口应下。   替嫁是个折中的法子,若日后卫王倒台了,不用他出面,沈继夫妇都会先与沈虞断绝关系,若卫王重获盛宠,那沈家一体,他自然还可以享受李循带给他的各种便宜。   只是,沈绍不愿要女儿嫁,沈继夫妇自然也不愿沈虞嫁过去,只不过沈绍是因为心疼女儿,怕女儿嫁过去吃苦,而沈继夫妇却是怕女儿拖累自己,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这件事。   后来还是沈绍出面,说愿意给沈虞三千两银子添妆,财帛动人心,沈继看中了这笔银子,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应下了。   那添妆钱沈虞自然没拿,她早就知道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分量如何了,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成婚当日她还留下一封断绝书,一旦卫王府出事,她的父亲可以直接拿着这封契书官府登记画押,从此后她便不再是沈家的女儿,更不会再累及沈家。   沈虞脸上的笑激怒了靖安侯夫人,“好啊,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桀骜不驯,连母亲都敢出言讥讽!”   “有本事你就永远也别回沈家!”没有娘家人撑腰,看她还能横到几时,到时候还不是得回家来求她!   靖安侯夫人愠怒着拂袖而去。   等人走远了,青竹才从一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沈虞与沈继夫妇关系不和,这一点她早就听说过了。   这还是她娘跟她说的,说是靖安侯夫人多年无孕,靖安侯后宅妻妾成群,为了固宠,靖安侯夫人不得不四处求医问药,后来终于怀上一胎,当时人人都说她怀的是个男孩,可没想到生下的却是个女孩,还因为产后大出血从此后再也不能有身孕。   所以靖安侯夫人一直不喜欢她的长女,小时候见到她便要发脾气。沈虞那时候还小,只有一两岁,身上经常被掐得青紫一片。   还是老爷子沈崇看着不忍心,亲自将嫡孙女带在身边教养,直到后来他去世,几年后沈虞便被送去了乡下的庄子里养病。   现在想来,也不知当时世子妃是不是真的患了什么病。   沈虞神色依旧平静,仿佛习以为常,“我们去那边走走吧。”   曾经有个人跟她说,她没有家,他的身旁便是她的家,沈虞很庆幸,小的时候有祖父疼爱,长大了有大哥护着,虽然只是短短几年的时间,却都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不知不觉两人就走得远了,沈虞不想去人多的地方,看着哪里幽静就往哪里走,身后的青竹几乎都跟不上她的步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世子妃,您腿脚怎的这么快?”   沈虞将指头放在唇间,“嘘”了一声,“小点声,刚才我看见旁边有人飘过去了。”   青竹:“……”   刚刚哪里有什么人!青竹顿时唬得慌张起来,仓皇间看见不远处的假山后头还真有截白色的裙子,“世、世子妃,有——”   鬼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沈虞捂着嘴巴躲到了一边的凉亭柱子后头。   “……阿翊,这些时日你过得还好吗?”女子哀怨的声音随着夜风幽幽传来。 第19章 催生   “……阿翊,这些时日你过得还好吗?”女子哀怨的声音随着夜风幽幽飘来。   她这话说完,一旁的男人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我很好,你呢?”   “呜呜,世、世子!”青竹从沈虞的指头缝儿里挤出两个字。   “别说话。”沈虞在青竹耳旁轻声道。   青竹猛点头。   沈虞这才松开了她。   听声音来看,确实是李循。   至于跟他说话的那个女人——她的堂姐沈婼。   夜色凄迷,看不太清前面的景象,只隐约听见两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阿翊,我过得不好……你知不知道,我每晚都睡不好,每次我一做梦,梦里都是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你教我骑马,我赠你香囊……可是没过一会儿,就换成了你成婚时的样子,你穿着婚服,一把将我推开……阿翊,你是不是再不会原谅我了?”   沈婼哀切地看着李循。   半年没见,李循眉眼变得愈发深沉坚毅了,而她却生了一场大病,病得瘦骨嶙峋。   她伸出自己冰凉的手,覆在李循的手上,他的手掌依旧是那么的干燥温暖,修长有力。   当年他落水,她无意间救了他一命,几年后他亲自上门来提亲,也是这般笑着向她伸出自己的手,“沈姑娘,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怎么能不愿意啊,他是卫王府的世子,明熙帝最看重的皇孙,又生得一副俊美无俦的好样貌,她怎能不愿意嫁给他?他对别人永远都是谦逊有礼,保持着一段距离,对她却始终是温柔、风度翩翩,从未说过一句重话。   这样的男人,她当初怎么能鬼迷了心窍、听了娘的话弃了他,叫妹妹去替嫁!   李循沉默地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沈婼,良久方道:“你身体不好,叫雪柳扶着你回去罢。”   他的声音淡淡的,再也没了从前那般的温和清澈。   沈婼大失所望。   但她不甘心,又飞快的上前几步,“阿翊……”   “哎呦,我这钗子是丢哪儿去了,你们几个还傻愣着做什么,赶紧的快去那边找找!”   “那边那边,那边还没去过!”   是赵王妃的声音。   赵王妃提着一盏六角宫灯风风火火地朝水榭这边走过来,边走边指使着几个婢女太监:,“你去这儿,你去哪儿,快去快去!”   这话音一落,那厢假山后,李循面色倏地一冷,将沈婼拉到了身后去挡住,“婼儿……”   “不,我不走。”沈婼倔强地看着李循。   李循皱了眉,低下头看着沈婼,两人对视着。   从沈虞和青竹的角度来看,两个人大约是在“含情脉脉”、“依依不舍”。   眼看一群人就要走到眼前了,青竹顿时急了,“世子妃,咱们快走吧,这这这,世子惹得事就要他自个儿去处理吧!”   世子和世子妃的长姐私会,世子妃就在一边,还正巧被一向和卫王府不对付的赵王妃撞个正着……这事要被赵王妃传出去,还不知她们会怎么编排嘲讽世子妃呢!   “别急。”沈虞拉住了青竹,青竹正不明所以呢,忽然小臂一疼,竟是被沈虞掐了一把。   “哎呀!”   她忍不住小小地呼了一声痛。   “别哭了,下次走路小心些,天色不早了,咱们快些回去罢……”   赵王妃叫人抬了抬宫灯,发现面前凉亭里走下来两个人,一个是沈虞,另一个缩在她的身后,抽抽搭搭的,看样子是个婢女。   “卫王世子妃?”赵王妃十分惊讶,不可能,怎么会是她?   她不死心地又朝着沈虞后头又望了几眼。   刚刚她的婢女说看见好像是李循和沈婼在这里私会,她忙提着灯装作金钗溜落了的模样,实则是过来“捉奸”。   谁知道看到的却是沈虞。   沈虞施礼,“见过赵王妃,妾的婢女适才在地上摔了一跤,哭声大了些,惊扰到了赵王妃,妾身给您赔罪。”   一旁的婢女过来,在赵王妃耳边说了几句话,赵王妃面色一变,对着沈虞皮笑肉不笑道:“无妨……卫王世子妃下次小心便是。”   再看向身旁的仆从时,脸已是阴沉了下来,“去那边再看看,再寻不到便罢了,一支破钗子而已,谁稀罕。”   转身又提着宫灯走了。   等一行人走远了,青竹转头看了看,发现假山后头的两人早已没了踪迹。   *   回来的路上青竹一直抱怨沈虞对李循心肠太软。   “怎么说都是妹妹的夫君,大小姐未免太失礼数。”   “行了行了,好姐姐,我给你赔罪还不成?”沈虞无奈道:“回去做酥油泡螺给你吃。”   酥油泡螺是青竹平日里最爱吃的点心,上次沈虞用的乳酪和蜂蜜做了几回,入口即化,吃起来很是甜香酥脆,青竹一直心心念念了许久。   青竹脸一红,“奴婢也不是那个意思……”   这会儿太液池畔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没看见沈婼,两人进了麟德殿,沈虞抬头一瞧,李循也早已经回来了。   “嫂嫂去哪儿了,一直都没看见你。”李芙问道。   “出去随便走了走。”沈虞说道。   而那厢,李循听到这话,眸光似有若无地往沈虞这边瞥了一眼。   *   宴会散后,时辰已是不早。   李循与沈虞一同上了马车。   卫王府的马车很宽敞,李循身为世子,自然是刚坐在上首。   沈虞坐在他的右侧脚下的位置,李循闭着眼睛紧锁眉头,看起来有些疲惫的模样。   “过来,给我揉一揉。”他忽然说道。   沈虞愣了一下,而后起身到他身侧坐下。   她身上有股清甜的幽香,淡淡的没那么浓郁,又若有若无萦绕在鼻端。   柔软的指腹贴在太阳穴上,轻柔地动作着。   很舒服。   “世子,这样可还行?”她问。   李循“嗯”了一声,便没再言语。   沈虞也不说话。她和李循一直没什么话题,这样也就很好,他虽依旧不喜欢她,却也不再排斥她,她也知道他有心上人,不可能会喜欢她,这样她就可以一直对他好,让心底的愧疚能少些,空虚的心口也不会太过难受。   她看着李循清俊的眉眼出了神,一遍一遍在心里描绘着另一个人的脸。如果他还活着……   “你可有想问的?”李循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虞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猜测李循可能是问她刚刚在后花园之事。   她摇了摇头,“没有。”   不过赵王妃能找过来,极有可能是知道沈婼和李循私会的事,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委婉地提醒道:“世子,赵王在您身边可能安插了眼线。”   赵王不在他身边安插眼线才是奇怪,但沈虞的态度……   他本以为她会缠着他问为何要跟她的堂姐私会,没想到她心里想着的却是关心他身边的人,倒是叫李循有些吃惊。   不过,她这个样子也挺好,懂事,若她当真缠着他追问,他心里早就厌烦了。   回府后卫王将李循叫到了明德院。   “则翊来了。”   父子俩除了朝堂之事其实并没什么可说的,李循对卫王客气孝顺,却也一直保持着一个对于父子来说很疏远的距离,因此卫王把李循叫来之后,先说了许多近来朝堂上发生的事,直到最后无话可说之际,父子两人相对无言,气氛还有些尴尬和微妙。   “父王可是有什么话要嘱托我?”李循先问道。   卫王咳嗽了一声,“是有……其实父王也不是想插手你房里事的意思,你皇爷爷在宴会上还说,你四叔、五弟如今下头好几个孩子,你最小的八堂弟今年也有了嫡长子,涉儿今年年纪还小,也不知道父王还能不能看见他成婚娶妻生子……”   “父王。”李循皱眉,怎么越说越离谱了。   “你和世子妃还没圆房吧?”卫王轻咳一声,终于说了实话,“找个好日子父王和你母亲给你俩摆桌酒。”   李循的脸色果然就有些不大好看,这种事情本是十分私人的事,他缓缓道:“父王不必担心,皇爷爷倒也不至于因为这事便迁怒卫王府。”   “话虽如此,可你皇爷爷的性子你应当比父王更要了解,他所若不是因为对此事心存芥蒂,也会那样暗示你。”   李循沉默片刻,起身说道:“这事我会认真考虑,父王早些歇息。”   能听进去就很好,卫王松了口气,“好,你今日也忙了一天,赶紧回去安置吧。”   李循沉凝着一张脸回了琅玕院。   沈虞听见动静出来迎他。   她提着角灯从廊庑上下来,待行到离他数步处又很规矩地停了下来,只是将角灯向上扬了扬,似乎想要看清楚他,那双水汪汪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瞧着他,目光温柔而缱绻。   昏黄的灯光落在她清丽妩媚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李循觉得自己的心口被轻轻牵动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进了屋里。   她跟在他后头进来,先替他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又去耳房沏了一盏茶水走了过来,“世子,妾身叫人温了粥,您可要喝一碗?”   明熙帝的寿辰宴办的很盛大,食案上什么珍馐都有,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宴会上基本上没有人会特意吃饱。   “不必了……”李循说道。   沈虞觉得他应当是不饿,只是听他的口气好像还有什么话要交代,便静静地低头站着,听他说话。   她站得笔直,雪颈修长,腰肢纤细,回来后应该是换了一身衣服,素色的褙子清丽素雅,令整个人身上都透着几分温婉安静的味道。 第20章 他的手抚上了她的唇……   除了新婚之夜,李循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的打量沈虞。   他发现沈虞的唇生得实在漂亮,唇形饱满,嘴角处微微翘起,唇瓣微张,带着几分俏皮和纯稚,和她的性子不像,却好像在引诱人犯错一样。   他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挑起了她的下巴。   她似是有些惊讶,一双大大的杏眼就望向了他,饱满丰润的朱唇轻轻动了动,“世子?”   他的手抚上了她的唇,粗粝的指尖划过少女娇嫩的唇瓣……   是出乎意料的柔软。   沈虞呆呆地看着李循的凤眼,在他眼中竟然看到了从未看到过的温柔,甚至在他触碰的自己的那一刻,心口突地被撞了一下似的,那一刻她仿佛有种错觉,眼前的人不是李循,而是她一直朝思暮想的大哥。   她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火热,灼烫,缠绵,饱含濡慕之情,那双杏子眸也变得湿漉漉的,她忍不住靠近他,等李循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在呼吸之间。   然而下一刻,李循却突然伸手将她推开。   “你的唇脂花了,回去洗掉。”   他先松手,面上是云淡风轻的从容,可转身时急促的呼吸却险些将他出卖。   李循眸光一沉,暗忖果然是美色误人,他已不能再让她留在这里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也没看沈虞,径直叫翠眉将她送了出去。   出来时青竹还十分好奇地问,“世子妃的眼睛怎么有些红?”   翠眉在后头轻轻扯了扯了青竹,青竹还是没反应过来,却也没再说什么。   晚间沈虞昏昏沉沉地睡下,睡得并不好,做了好些噩梦,暂且不提。   又一日下晌,沈虞正闲来无事在屋里给李循做衣服,李芙上门来找她。   “这是什么?”沈虞看着李芙带来了衣服。   李芙笑了笑,将衣服抖开。   是一件水红色的撒花烟罗衫,衣服很薄,明显不是这个季节该穿的,却十分漂亮,见沈虞不明所以,李芙笑道:“前些时日皇爷爷的寿宴上见嫂嫂穿了那件烟霞色的八幅月华裙甚是好看,想到家里还有这么件衫子,极是衬嫂嫂的肤色,我穿不得这般的红,便从家中翻了出来,特意给嫂嫂捎过来了。”   沈虞推辞,李芙不让,“嫂嫂快收下吧,我这次来,也不是专程只给你送件衣服的。”   说完脸竟然红了红,从袖中拿出个黑漆云纹的小匣子凑过来低声道:“这个叫‘春意丸’,嫂嫂晚上去见兄长的时候,将它化在香炉里……”   沈虞一怔,摇头,“世子不会喜欢……”   “谁说他不喜欢?不喜欢也得喜欢,皇……”   李芙本来想说明熙帝暗示的那么明显,兄长不可能无动于衷,毕竟没有人不会喜欢小孩子,生下卫王府的嫡长孙,明熙帝满意,沈虞也有了自己的依靠,到时候还怕那个沈婼进府?   但是将沈虞当成一个生育工具,她还是于心不忍的,好在沈虞喜欢兄长,想来心里应当不会介意。   “总之,嫂嫂放心吧,这事准能成,只是时间的问题。”   李芙硬是把那丸子塞进了沈虞手中,不等她拒绝就离开了盈月院。   沈虞看着手中的匣子,苦笑一声,到底也没想着用,只吩咐青竹将匣子收好保管了起来。   之后几日,李芙回娘家回的很勤快,三不五时地旁敲侧击问沈虞事情的进展如何。   沈虞能怎么说?   她不能拒绝李芙,却也不想叫李芙难堪,每逢李芙问起时,只好尴尬地敷衍过去,这般一连数日,李芙才搞明白,原来自己这嫂嫂不是害羞,是真的不愿意。   哎呀,这事情可怎么办才好,李芙就很愁,虽然她自己嫁人也许久了,但是当媒人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而且,兄长明明已不似先前那般嫌弃嫂嫂了,怎么这最后一步就总迈不出去了,真是叫她这个妹妹操碎了心。   晚上,顾晏清在家中约了李循吃酒。   “今日怎么想起与我叙旧了?”李循看着满桌子的佳肴,挑了挑眉。   顾晏清给李循倒酒,笑道:“没什么事,就是好些时候没见了,我看你每日过得跟苦行僧似的,天不亮就起,在衙里也是非得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再回去,你说你不会把事情都交给手下人去做么,一件件的非得事必躬亲,倒显得手下那些人是多余的。”   李循除了是临淄郡王、卫王府世子,还兼了兵部尚书,兵部事多,他又怕手下人做事不细致误了军国大事,这才如此严格勤勉。   今日翰林府的膳房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有干煸鹿肉丁,辣炒羊腰,山药排骨汤……十分丰盛,各种珍馐美味,有些李循还没吃过,只是两人没聊多久,李芙就打发人过来说寻顾晏清有事,顾晏清歉疚地望向李循,“则翊,你看……”   “她能有什么事?”   李循还没尽兴就被妹妹打断,不悦道:“我下次同她说说,男人吃酒她来赶人,太没规矩。”   反正在自己家,李芙才不怕兄长,推杯换盏片刻后,她又打发婢女过来催,“大人,您好了吗?”   顾晏清对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不敢看李循,这位卫王世子身上的气势着实摄人,光是坐在那里不说话都能吓得人心肝乱颤,尤其是现在还被他冷冷一瞧。   她忙低声道:“奴婢先下去。”   顾晏清一哂,又同李循吃了几盏,也不知是不是李循的错觉,总觉着顾晏清今夜有些古怪,明明请他吃酒,却总给他夹菜,还说什么少饮些酒,仔细吃醉了,婆婆妈妈的。   兴许是这酒有些烈的缘故,他没吃几盏还真有些醉了,浑身燥热难耐,后背也渗出不少汗。   顾晏清端详着李循的面色,觉着时候差不多了,总算是没搞砸妻子的任务,他笑吟吟地道:“则翊,你吃酒吃多了,今夜便到这里吧,我先送你出去。”   临到门口,又忍不住拍了拍好友宽阔的肩膀,低声说道:“咳,则翊,你,你可要怜香惜玉些啊。”   什么乱七八糟。   李循瞥了一眼顾晏清,嫌弃地上了马。   夜风不小,但他身体也不知怎么回事一阵燥热,连带着呼吸都是急促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似的。   于是回府他也没下马,又在外头骑着马吹了好一会儿夜风,回去后还冲了个凉水澡,但身体的燥热不仅没有消散分毫,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世子妃呢?”门外,翠眉听李循沉着嗓子问了一句。   他本说要和顾晏清吃酒,沈虞哪里料得到他会回来的这么早,这会儿还在膳房里忙着给他煮醒酒汤呢。   直到翠眉来唤她,说是世子回来了。   砂锅刚刚搬上小火炉,沈虞打开盖子看了看,嘱咐青竹看火,记得熬好后再把醒酒汤端过去,便擦了擦手去了琅玕院。 第21章 “现在,容不得你后悔了……   “你去哪儿了。”   一进来,李循的声音就沉得厉害。   沈虞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了他,难道前几日李芙来送春意丸的事情被他知道了?不对,李芙应当也不会主动告诉他,她没有用那丸子,李循就更没用理由迁怒她了。   她走到李循身边,李循应该吃了不少酒,扑面而来是一股酒气,味道不讨厌,带着淡淡的酒香,他俊脸泛着丝红晕,双目赤红,自打她进来那黑黢的眼珠便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沈虞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再抬头时,男人已经收回了目光。   “妾身适才在膳房里替世子熬醒酒汤,世子吃酒了?”应当是看错了,她解释道。   “嗯,没喝多少。”   李循面色好看了些,说道:“你过来。”   沈虞往前走了几步。   “站得那么远做什么?”李循皱眉道:“走近来……替我磨墨。”   可能他还要处理公务。沈虞只得走到他的书案旁,往砚台里添了水给他磨墨。   她将袖子往上挽了挽,露出一小截白皙如玉的腕子,在灯光下泛着柔软如凝脂般的光辉,她磨得很认真,也很讲究,一看便是时常给人磨墨,食指放在墨的顶端,拇指和中指夹在墨条的两侧,重按轻转……   然而李循此时并不想知道她给谁磨过墨。   他现在需要的是她给他灭火。   男人干燥火热的手忽地握住了她的皓腕,微一用力,她手中的墨条就“啪”的掉在了砚台里,而她则被李循一带,转瞬间,整个人坐在了他的腿上。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沈虞低低的惊呼一声,因怕跌下去双手不由紧紧地环住了李循脖颈。   鼻间尽是她身上幽幽的清香……   “你磨得很好。”他哑着嗓子,手按了按,叫她离得自己更近,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轻轻摩挲。   被他抚摸过的地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沈虞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攥着衣角转过头去。   他在看着她,凤眼幽深,眼尾染着淡淡的红,她终于后知后觉的察觉了出来,原来他看着她时眼中那隐忍的情绪叫做欲.望。   李循靠近了她。   软玉温香在怀,身体里深埋了二十年的亢奋在汹涌叫嚣着,但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就这样要了她。   他轻轻抚着她尖瘦柔软的下巴,声音粗哑,话却冰冷冷的将她拉回现实中。   “沈氏,我需要你为我生一个嫡长子。”   意料之中。   他需要一个孩子,而她是他的妻子,妻子为丈夫生儿育女,这是人伦,更是现实的需要。   心口有淡淡的酸涩之意,但沈虞不怨李循,自从决定嫁给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这一切的准备,因为这些都是她欠大哥的,如今大哥不在人世,李循又于大哥有恩,她理所当然该补偿在李循身上。   她看着李循的眼睛,这时的李循仿佛分外的有耐心,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她,第一次这么温柔地同她说话,她的眼神渐渐有些迷乱,饮鸩止渴便饮鸩止渴吧。   她闭上眼睛靠过去,手颤抖着放在了男人的腰带上。   血液一下子就冲到了顶峰,李循倏地起身将她打横抱起。   “现在,容不得你后悔了。”   ……   良久,外头的翠眉方才听里头摇铃,世子爷懒懒地说了一句。   “抬水进来。”   *   早上醒的时候,沈虞是在琅玕院中李循的床上。   她还是第一次睡在他的房间里,李循人早就走了,床上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柏香和男人独特的体味,沈虞揉了揉眼睛,撩开帐子一看竟然已经日上三竿,忙起身要去拿衣槅上的衣服。   脚尖落地的那一瞬间,她差点软倒在地上。   “世子妃!”青竹听见动静忙跑进来扶她,“您没事吧,怎么摔倒了?”   沈虞侧过脸去,柳眉紧紧地皱起来。   下面火辣辣地疼,青竹将她扶到床上,因为昨夜沈虞穿的衣服已被李循撕破不能再穿,青竹又从盈月院新拿了一套。   伺候她穿衣时,发现一晚上没见的沈虞雪白的肌肤上多了一片点点的红梅。   昨夜她熬好了醒酒汤要送过来,翠眉和陈风一道将她拦在了外头,她本来还奇怪,就听屋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小猫似的哭声和男人……   一想青竹就忍不住脸红,主仆两人心照不宣的穿好了衣服,出门的时候翠眉递过来一个药瓶,似笑非笑道:“世子妃,这是早上世子特意要奴婢给您的,”又凑过来小声说道:“世子妃,奴婢还是第一次看世子疼人,走的时候还要奴婢不要叫醒您,睡到什么时候都成。”   沈虞握着那药瓶,想到昨夜的事,仿佛那瓶子是块烙铁似的烫,含糊了几句就由青竹扶着转身离开了。   翠眉接着进去收拾床铺,将落了红的褥子剪下来送到了松桂堂去,王氏一看这落红,先是一喜,继而心里终于是落下了一块石头。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卫王府能尽快抱上小孙子……”转头又叫孙嬷嬷给沈虞送了好些补品和礼物去。   李循与沈虞圆了房,王府中虽没人拿到明面上来提,但青竹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多心了,她发现今日很多王府的管事见到她都客气了三分,一路走过来都有小丫头和小厮唤她“青竹姐姐”,乐得她一整天都合不拢嘴。   中午李循没回来,下晌的时候青竹就指挥着院里的婢女从库房里搬了好些新的花瓶、屏风进来,又催促沈虞去做晚膳。   “世子妃别补这衣服了,快去给世子准备晚膳吧,这衣服奴婢来补!”说着将衣服抢了过来。   这衣服是李循的常服,李循一向比较节俭,一件衣服会穿好些年。   沈虞有些无奈,不过自从来到卫王府后,除了翠屏被打发出去嫁人那事之后还没见她这么高兴过,也就由她去了。   晚上沈虞像往常一样做好了晚膳送去了琅玕院。   李循今日回来的比平常晚了一些,刚进院子他就看到有个披了披风的娇小身影从屋里走出来,见他进来后步子有些艰难地下了月台,低声唤他:“世子。”   声音细细的,突地撞进了李循的心里。   昨晚发生的一切猝不及防的又出现在了脑海中。   李循有些不大自然的“嗯”了一声,说道:“进去吧。”   喝了她沏的茶,李循吐出胸口的浊气,才觉得这一路的风尘尽数去了,他看着沈虞忙前忙后,将她叫了过来。   “以后不用在外头等我,我若有事,便去盈月院找你,”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这是规矩。”   他说规矩,沈虞便不好反驳了,垂着眸子应了一声,睫毛像把小扇子似的垂下来,十分的安静乖巧。   李循看着她这样子,心底的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毕竟不是个圣人,昨晚她的甜美叫他实在难忘,李循觉着,若是沈虞一直待在这里,说不准他忍不了多久又会把持不住想狠狠地欺负她。   心里是这样想,卫王世子的脸上却依旧是一派霁月光风,淡淡道:“伺候我更衣。”   既然是要孩子,一次自然是不够的。   如果说昨夜是个意外,那么今夜便是顺理成章。   “把衣服脱了。”   给李循换完衣服后,沈虞突然又听他道。   沈虞抬起头,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眼神好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沈虞的心口被那目光灼烫了,快速地低下头去。   可是,昨晚太疼了……   沈虞转过头去,颤巍巍地解开自己的衣服,她背对着李循,露出雪白的后背。   ……   “沈虞。”   李循额头冒出了汗珠,话几乎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   眼不见心不烦,他干脆闭上眼睛,力度却丝毫不减。   好疼,好难受……   起先她尚能忍,后来头顶忽然撞到墙上,眼里瞬间冒出了火星。   沈虞鼻子一酸,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疼……世子,疼……”   声音又细又微弱,还带着几分委屈。   李循眉头深皱,仍旧闭着眼睛。   可这次,他是清醒的。   心里就微微叹了口气。   片刻后,再睁开时,赤红的眸子恢复了些许清明。   他紧抿着唇没说话,翻身扯了一角被子拉到她身上。   沈虞顿时觉得好受多了,劫后余生似的,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慢慢地,呼吸平复,又昏昏欲睡起来。   她翻了个身,觉得肩头有些冷,下意识地扯了扯被子。   李循那头的被子就没了大半。   他皱眉,转头不悦地看着她,她却将被子裹得紧紧地,只留给他一颗圆茸茸的后脑勺。   陡然的,一股淡淡地郁闷浮上心头。   沈虞自然就不知道李循是怎么想的了。   她没再理李循,没过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翌日。   沈虞起来的时候,李循照常不在了琅玕院。   她下床,依旧深感不适,这次也顾不上脸面不脸面的了,打发青竹去给她在王氏处告了假。一整日窝在盈月院里休养。   但沈虞没想到,昨夜那次之后,一连几日,李循便再也没有留宿过她。   也甭提留宿了,李循总是很晚才回来,两个人都没见几次照面。   青竹比较乐观,“世子这一点是体谅世子妃,想要世子妃好生休养休养,世子妃不必急。”   话是这么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   就算夫妻之间不能敦伦,那留宿说说话也是可以的呀。   她看着仍旧坐在小榻上安安静静绣着衣服的沈虞,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说来也是奇怪,沈虞手里那件衣服做了两个多月了,做得不满意就拆了重新做,又缝缝补补的,看得青竹恨不得亲自上手给她做,可偏偏就这件衣服,沈虞连叫旁人碰都不许。   “世子妃这件衣服是做给世子的吗?”她不禁好奇的问。   沈虞手中的动作就顿了顿。   “算是吧。”她说。   “怎么叫‘算是’?”青竹挠了挠头,好在她也没往深处想,又欣喜道:“待这件衣服做完了,世子妃就立刻给世子送过去,世子见了一定欢喜!”说不准世子一高兴,还能侍候世子。   沈虞也没说什么,只笑了笑,说道:“好。”   夜里,琅玕院。   陈风看见沈虞抱着衣服过来了,转身就要去喊,沈虞怕他打扰到李循,拉住了他轻声道:“我来。” 第22章 难伺候+2   屋里灯光摇曳,静谧温暖。   李循呷了口茶。   这茶水已经冷了,以往他的茶水冷了沈虞都会续,还给他吹得不冷不热,有时李循会猜,沈虞是不是为了他特意去学过煎茶,明明是一样的茶,她煮出来的味道却比翠眉煮出来的要更清香。   可是三天前,他就不许沈虞再来琅玕院等着他。   李循放下了茶盏,烦躁了捏了捏眉心。   正在这时,耳旁忽然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不急不缓,前轻后重,随着他的呼吸,那步子一左一右,很有规律。   离得他越近,脚步声却越来越轻,不仔细听仿佛都听不到,最终,脚步声消失在了他的房门前。   李循凝神听了片刻,面上的表情渐渐有些复杂。   果然,门外响起了沈虞轻软的声线,“世子,妾身可以进来吗?”   “进来。”   等了片刻后,屋里传来李循淡淡的声音。   沈虞松了口气,撩开棉帘走了进去,将盛着衣服的端盘放在了一侧,“世子,妾身给您做了一套衣裳,您可要试试看?”   “你先放那儿,有空我会试,不合适的话再叫翠眉告诉你。”   “好……”   沈虞见李循语气比之前见她还要冷淡,又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心里略有些诧异。   难不成真的是因为那晚他没弄舒服……才生气了吗?否则为何会突然对她变冷。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试探着开口:“世子,妾身是不是……”   “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李循打断她,眸中闪过一丝不耐,“我不是说过了,这些时日我很忙。”   沈虞闻言一怔,而后默然。   细密的羽睫颤了颤,如小扇子一般落了下来,笼住那双温柔似水的杏眸。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不说话,李循抬头看了她一眼,看到她苍白的面色,忽然就觉着适才的话说的似乎有些重。   但是,他也没有必要告诉她为何他不再留宿她。   他不喜欢被人琢磨着。   “是妾身的错。”   沈虞低声道。   李循不喜欢她,她却总是上赶着过来,只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一丝贪念,他事务缠身,难免会感觉厌烦。   他早就说过了,他只是需要她给他生一个孩子而已。   而能给他生儿育女,又伺候得他舒服的女子,不差她一个。   若是能给李循安排一个干净的妾室,早日生下孩子,也是好的,只是——他需要的是一个嫡长子,这可怎么办是好?   沈虞把李循的事当成自己的事,面上不仅露出了一抹担忧。   看着她这模样,李循到嘴边的话,反倒是又咽了下去。   她年纪还小,但那种事情,是急不得的,自己不过几日不去,便叫她如此牵肠挂肚。   心里如此想,面上却是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知道便好,回去罢。”   *   事情不知怎么的就传到王氏和卫王耳朵里,卫王夫妇却是不知两人那夜的不愉快,只百思不得其解,“快四五日了都没再去,你说……则翊该不会是那里有什么问题吧?”   王氏连着咳嗽了数声,“王爷多虑了。”   话是这么说,第二日早晨沈虞来请安的时候,王氏思虑许久,还是屏退左右,压低声音问道:“圆房那日,世子身体可还行?”   沈虞怔了怔,旋即好像明白过来了王氏的意思。   她咬了咬唇,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总不能告诉王氏……是李循太行了吧?   小姑娘不说话,王氏只当她是脸皮儿薄,“阿虞不必害羞,婆母也是这么过来的,你直说便是。”别说,她还真是有些担心李循身体不行,毕竟李循现在可是王府的嫡长子,整个王府还得指着他呢。   她在沈虞耳边低语几句。   这、这……   沈虞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去,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虽未得到答案,但王氏看她的神情心里已是有了数,柔声笑道:“现在咱们王府是需要一个嫡长子的,世子心里也清楚,去的勤快些,身段儿放低些,他是不会舍得拒绝你的。”   沈虞那纳妾的话到了嘴边,就只得咽了下去。   晚上又去见李循,李循却照旧让她将送来的吃食放下,人回去。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王氏的话,沈虞不是不懂什么意思。   她照做了,但选择权在李循手中,她自己实则也纠结着,一边想为李循解忧,一边……又十分惧怕那个不愉快的夜晚,其实每每李循打发她回去,她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李循向来是个有分寸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况且被他宠幸……也不尽然是件舒服的事,既然他都不急,那她急什么?   沈虞想明白后,也就不急了。   但在这后宅中,只有男人宠幸女人,女人腰杆才能直,哪怕这女人是个妾,男人若宠妾灭妻,妾侍也能爬到正室的头上去,不光妾是如此,甚至连底下的下人都是看人下菜碟,自古捧高踩低之辈最是不缺。   最开始沈虞来到卫王府,大婚之夜后一连独守空房已是惹得众人议论纷纷,如今世子平叛归来,又是数月,好不容易留宿了,世子却对世子妃愈发冷淡,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原点,府里难免有人在背后评足论长,也不怪青竹敏感,实是常态。   譬如这日下晌,沈虞本是没胃口没吃东西,青竹怕她过一会儿又饿,便准备去膳房给沈虞炖碗燕窝。   去的时候一群婆子聚在膳房外头打牌,她走过去道:“妈妈们,灶上火灭了,麻烦点个火,我给世子妃炖碗燕窝。”   一个婆子扭头瞅了她一眼,又不以为意地扭过头去,漫不经心道:“青竹姑娘,你都来了多少次了,连个火都不会烧?老婆子们这不正忙着,你就自己去点吧!”   王府的膳房共有五个妈妈分管着,以前李循虽也懒得多看沈虞一眼眼神,可毕竟是新婚,众人拿捏不住沈虞的脾性,不敢造次,是以见了沈虞不说多殷勤,但胜在恭敬。   前些时日李循更是一连两日都留沈虞宿在了琅玕院,众人自是不知李循和卫王的盘算,心里却犯嘀咕,莫不是世子妃时来运转,得了世子青眼了?   谁知世子的新鲜劲儿也就这两日,过后又将世子妃给撂开,王府里的女使仆从们惯会看人下菜碟,一朝东风起,自然对盈月院恭敬些,现下这东风被压倒了,谁还愿意给青竹个好脸色?   青竹不会烧火,她可是个一等丫头啊,哪里会做这种烧火丫头才会做的事?   当下火气“噌”的就上来了,竖眉道:“花妈妈,月前我过来的时候你明明还是毕恭毕敬的,怎么你现在是打量我们世子妃‘失宠’了,竟连个好脸色都不愿给了?昨日我叫你帮世子妃去熬药你都不肯,前日你还顶撞了世子妃,大前日你见了世子妃还装作没看见!我看你简直是不知所谓!”   那花妈妈便“嗤”的一笑,“啪”的一声把手里的牌敲出去。   “青竹那,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水往低出走,人往高处流,本就是人之常情。况且世子妃失宠了,你心里不愿意也不该拿气撒到我们身上啊,之前世子妃来给世子爷做膳,我看她生火生得可一点都不像个新手,不如你现在去把世子妃请过来,叫她来给你生火?省得我们做的你不满意。”   “你,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一个丫头怎么能叫主子来给我生火!”   “世子妃脾气好,你试试说不准还能行。”旁边的夏妈妈笑着插话道。   “奶奶的,我叫你们打,打死你们了事!”   青竹一脚踹翻了这群女人们打牌的小翘几,大怒道:“世子妃再怎么着那也是主子,世子爷还没说什么你们倒替他断上案了,我看改日就把你们洗净了送到世子屋里去,叫世子爷好好教教你们什么叫做规矩!” 第23章 撑腰   众婆子们没料到青竹脾气这么刚,马吊哗啦啦洒了一地,那花妈妈也是脾气暴烈的,当即哀号了一声“我的牌!”,又看向青竹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小蹄子,你敢弄花我的牌!我今日不治治你你是不知道谁是这里真正的主子!”   说着挽起袖子就要上前,青竹啐了口,也尖着嗓子大喊:“谁怕谁,大不了咱们就去王妃面前论论是非!”   众人只得纷纷架住花妈妈和青竹不叫她俩打起来,有胆小的去叫了内院的管事婆子赵贵家的,赵贵家的忙扔了下头的活计赶过来。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在干什么?”   一地的狼藉,青竹嘶叫的脸都红了,花妈妈素来同赵贵家的交好,见状忙道:“赵嫂子你可来了,你快看看,青竹这丫头这是要上天呢!”   赵贵家的怎么能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近来府里都在传世子妃失宠,花妈妈是膳房二把手,又是张嬷嬷那头举荐过来的,如今张嬷嬷和翠屏出事,她记恨沈虞,自然不会给青竹这个小丫头片子好脸色。   但之前沈虞去庄子那事之后,李循还敲打过她,叫她不要随意揣测主子的心思……   想到世子爷那冰冷锐利的眼神,赵贵家的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对花妈妈说道:“行了行了,多大年纪了还老天拔地的,连个火都生不起来了?为这点子事也能吵起来。”   花妈妈眼睛一瞪,“赵嫂子,你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我还能是什么意思,”赵贵家的脸一沉,“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没听说哪家贵人的府上叫主子来生火的,花妈妈,我敬你是老人,可你也不能仗着自己是老人就欺负世子妃,这个月和下个月的月钱你不用领了,有什么问题咱们到王妃面前去理论。”   花妈妈听得气了个仰倒,却又不好辩驳,只得忿忿的去了屋里头给青竹烧火,赵贵家的又安抚青竹,“日后有什么也别急着发脾气,世子妃看着了可不心疼你?”   青竹揉了揉红红的眼睛,“我省得,谢谢赵嫂子,我不会叫世子妃知道这事的。”   “没事,没事,快进去给世子妃炖燕窝吧!”   赵贵家的心里叹了口气,本也没在意这事,没想到转头出了膳房就碰见了李循。   李循本是回来寻卫王有事,没想到出明德院经过膳房时竟听见里头的争执声。   那个叫青竹的丫头他认识,是沈虞院子里的大丫头。   此刻他正面沉如水地站在拐角的游廊下,那位置刚好能看见膳房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她说得可都是真的?”男人仿佛刚从冰天雪地里走过一遭,声音都淬了层厚厚的寒霜。   赵贵家的咕咚一声就跪了下去,“世子爷明鉴,奴婢已经教训过花妈妈了,”说完悄悄觑了眼李循,小心提醒道:“毕竟是张嬷嬷举荐来的人,回头奴婢和张嬷嬷说道两句,想必她日,后不会再犯了……”   嬷嬷的人?   李循负着手,凤眼中划过一道嫌恶和阴沉。   他现在沾了沈虞的身子,沈虞自然便是他的女人,他可以欺负沈虞,可身边的人却没这个资格,尤其这人还是奶娘举荐而来的,如此挑拨是非的下人,真叫人恶心。   “这奴婢顶着嬷嬷的名声,却狐假虎威欺负到爷身边人的头上,留下这等人,既给嬷嬷招惹是非,爷更不放心。”   李循瞟了赵贵家的一眼,“妈妈你说呢?”   到底是李循跟前的老人了,只这一句话,赵贵家的立刻就明白了李循的意思,忙道:“是是,奴婢想起来了,怪道最近来膳房的饭越来越难吃,想来是这婆子太过懒散,咱们王府可养不起这等吃闲饭的,还是早些辞退了的好!”   和聪明人说话就这个好处,都不用讲话说全,她自会替你处置得当。   李循遂未再言语,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又顿住,淡淡道:“日后再有人为难盈月院,你便直接来见我。”   “爷嘱咐你的话,也不必告诉世子妃。”   “啊?”   “没听明白?”李循皱眉。   “是是,奴婢听明白了。”   赵贵家目送着李循走远的背影,神色复杂而古怪。   回去后就寻了由头裁撤了和青竹起头争执的花、夏两个婆子,花妈妈和夏妈妈得知后惊慌失措,忙问是不是因着白日和世子妃院子里的大丫头青竹争执之事,可是这世子妃便是再厉害,也没道理敢大睁明眼地就这么把她们裁撤了呀,她们可是张嬷嬷举荐来的人!   “行了行了,别哭了,”赵贵家的被两人哭得实在烦,“你们两个也是府里的老人了,我既敢这么把你们裁了,你们还不懂是什么意思?”   两人却仍旧是是痴愣愣。   或者说,她们根本想不到,素日里对沈虞冷而处之的世子会主动帮沈虞出头,甚至连乳母的颜面都不顾。   但瞧着事情没转圜的余地,也只得垂头丧气地收拾包裹被扫地出了门,赵贵家的怕这处置轻了李循责怪,又赶走了花妈妈那在府里吴侧妃身边做洒扫丫头的女儿,小丫头吃了挂落不说,连这个月的月钱也给扣了没拿着,两人哭都没地方说去。   这是后话。   青竹那厢,因怕回来后被沈虞看出来自己哭过,就偷偷用热鸡蛋给自己的眼睛敷了消肿,装作没事儿人似的端了碗蒸酥和刚刚熬好的燕窝来了上房。   下晌的时候比较闲,沈虞小憩后起来描了幅福寿如意的样子,意欲给王氏做一双绣袜,画样刚刚描完,外头青竹就推门走了进来   “世子妃,吃些蒸酥垫垫肚子吧,您晌午都没怎么吃。”   沈虞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睇着青竹仔细打量,“怎么眼睛红红的,哭过了?”   青竹放下蒸酥和燕窝,揉了揉眼睛,“哪有,是眼睛里面迷了沙子,现在还疼着。”   沈虞心里叹了口气。   青竹在耳房里抹眼泪的事,被她房里的另一个二等丫头芸儿瞧着告诉她了,沈虞叫芸儿出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青竹刚刚在膳房里和一群妈妈们争执了好一番,还差点动手打起来。   “过来,让我仔细瞧瞧。”她招了招手。   青竹犹豫了一下,没敢过去,低着头讷讷道:“世子妃都知道了?”   “嗯。”   “奴婢是不是做错事了?”青竹绞着手里的帕子,一脸忐忑地看了眼沈虞,又怯怯地低下头。   她怕沈虞知道后怪她太过莽撞,直接和膳房的人闹翻了,其实现在想想也是后悔,当时怎么就没控制住脾气呢,唉。   “你可不是做错事了。”果然,沈虞微沉了脸。   青竹差点又要哭了,“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再也不敢给世子妃惹是生非了,世子妃不要赶奴婢走……”   说着就要去跪倒,沈虞上前将她扶起来,无奈道:“真是个傻丫头,旁人欺负你你反击自然是对的,我是怕她们人多势众,你被她们一道伤着了。”   青竹愣愣的,大眼睛瞪大,“啊,世子妃真不怪奴婢?”   “是我让你受委屈了,我怎么会怪你?”沈虞也觉着心里过意不去,想来想去还是说道:“你若是现在想回家,我是不会拦你的,你也不必觉着难为情……”   “您这是说什么话!”   青竹大急,也顾不得主仆礼数了,打断沈虞道:“奴婢岂是那起子嫌贫爱富之人,既跟着世子妃,那就是世子妃的人了,您别想赶奴婢走!”再说了,沈虞而今的境地如此艰难,身边也没几个帮手,她若是都走了,那成什么人了啊。   “日后不能再提这话了,否则奴婢要不高兴了。”青竹佯装生气。   沈虞脾气好,时间久了,青竹也没大没小起来,不过刚说完这话,她又有些怂,有些后悔,她这个人,真是主子给三分颜色就开了染坊,连着咳嗽了好几声,“那个那个,奴婢要做什么来着,奴婢忙昏头了,话也说的不中听,世子妃莫往心里去……’   说着就要往外面跑,一开门正和进来的芸儿撞在一起。   芸儿嗔道:“姐姐着急忙慌的做什么呢,”一面又看向沈虞,屈膝道:“世子妃,郑太医来了呢。”   “郑太医?”   上次是郑太医救了李循,沈虞不敢怠慢,立刻搁下了手中的缎子,由青竹扶着去了堂屋。   郑太医刚从宫里下值回来,路过卫王府,说是世子嘱咐他来王府给沈虞瞧瞧身子。   青竹一听见这话,脸都兴奋的红了,一脸期待地追问道:“太医伯伯,世子还说了啥没?”   郑太医笑着捋了捋胡子,“丫头想听什么?”   沈虞无奈,轻轻扯了扯青竹,“休得无礼。”   “无妨无妨,”郑太医笑呵呵道:“世子妃的身子没什么大问题,只是需记得隔三天喝一回老夫开的药方子,来日方长,世子妃和世子还年轻,总会怀上的嘛。”   不知为何,沈虞总觉得郑太医最后一句话意有所指。   她低声应下,亲自将郑太医送了出去。   酉牌时分李循就过来了。   由于他来得实在突然,沈虞没什么准备,听说李循来了,匆匆披了一件衣服下榻去迎接。   “世子。”   她身上穿得单薄,郑太医开得药并没让她恢复多少,李循很自然地扶了她的腰道:“进去说话。” 第24章 风骤   两人的动作自然而亲昵, 青竹捧着茶进来时,眼睛笑得几乎都没了缝儿,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心里高兴似的,还频频给沈虞使眼色。   沈虞有些尴尬, 起身道:“世子可饿, 膳房里应该还给您煨了粥和小菜, 妾身让青竹给您端过来。”   “不必了。”李循握了她的手, 示意坐到她坐到他的身边。   他的手掌很大,虎口和五指指腹处的茧子有些硌人, 也热得她有些烫不太舒服,想要把手抽出来。   “别动。”   女孩儿的手软绵绵的像没有骨头,李循喜欢这种感觉, 握在在手里一直揉捏着会很放松,他的声音带了些慵懒和低沉,“下晌郑太医来过了?”   “嗯。”   “怎么说的?”   “他说,说妾身没怀上。”沈虞硬着头皮道。   “哦,”他挑了挑眉,“那需要多久能诊出来?一个月?”   “大约是吧……”   沈虞也没怀过,以前舅舅还在长安的时候, 舅母便是嫁给舅舅几个月后怀上的,只是那时候她年纪尚幼不懂事,后来舅母又怀了小表弟, 但她还没来得及看到小表弟出生舅舅便被外放去了杭州, 再见面的时候小侄儿都已经能打酱油了。   而母亲不喜欢她, 自然不会告诉她这些东西。   “白天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和母亲一道打理庶务,女红针黹,闲来无事看看书……”绝口不提她这些时日受得委屈。   “还有呢?”李循手中的动作顿了顿, 盯着她又问。   还有什么?沈虞掐着自己的指尖思忖,她做什么他都要管么?抿了抿唇道:“没有了。”   “身上可好些了?”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问。   沈虞的心就“咯噔”一下。   突然之间浑身的骨头都酸疼了起来,裙下的腿打着颤,她想……想跑。   冷不丁被他挑起下巴来,那双湿漉漉的眸子陡然对上了他幽黑的凤眸。   他看着她,粗粝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抚了抚她娇嫩的唇瓣。   沈虞被迫闭上了双眼。   夜里忽然起了风,冷寒的秋风沿着半阖的窗棂呼啸着挤进了温暖的屋子里,催动着雕花窗嘎吱嘎吱作响。   青竹听见动静从耳房中出来,望了望漆黑的夜色,红着脸小心替两人将门窗关紧,微微松了口气,才小心翼翼地回去嘱咐芸儿去备水。   ………………………………………………………………………………………………………………………………………………………………………………………………………………………………………………   直到他餍足地松开了沈虞,躺回自己的位置上。   沈虞浑身濡湿,湿发贴在她的脸上,她缩了缩酸疼得厉害的身子,艰难地翻了身,寻了合适的位置平复余韵。   李循闭着眼睛伸手一揽,扑了个空,转头一瞧,发现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蜷缩到了角落里去,抱着胸口将脸埋在枕头里。   她雪白的后背对着他,乌黑的发披在身后,身子微颤,露出一截初雪般的肩头,李循本不想折腾她了,但她这幅任人采撷的模样……忍不住将手放了上去,触碰到她柔软滑嫩的肌肤,哑声唤她的名字:“沈虞,沈虞?”   沈虞累得有些犯迷糊,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再动,可偏偏却有人不叫她好眠,非要打扰她,她很是不耐烦的一巴掌扇了过去。   “逸,别闹!”   这话音一落,那头的李循一怔,两道剑眉渐渐蹙起来。   则翊,是他字。她一直唤他世子,还从未唤过他的字。   可是现在,她竟然如此亲昵的唤他的字。   还从没有人这般叫过他。   沈虞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叫错了名字。   她刚刚叫了什么?大哥,还是逸哥哥?   她还打了李循……   沈虞蓦地惊醒,一下子就睁眼坐起了身来,看向一边皱起了眉头的李循,紧张得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世子,妾身、妾身逾矩了。”   李循瞟了她一眼,抿唇不语。   两人虽做过了最亲密的事,可彼此之间却并没那么相熟,李循不喜欢沈虞这么没规矩也没经过他的允许便唤他的字,按照往常来说是一定要发脾气的,不过他刚刚在小姑娘的身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会儿也懒得计较这么多了。   他闭上眼,淡淡道:“无妨。”   看来男人在床上还是挺好说话的。   沈虞心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片刻后李循摇铃叫外面抬水进来,问她能不能走。   沈虞动了动腿,酸得她直打颤,嘴上还是说能。   她原本身子便娇嫩,又是初初通人事,李循行起这事来却丝毫不见怜香惜玉,不舒服是必然的,但她不想麻烦李循,上次太疼,是李循抱着她去的净房。   李循赤着身子先她一步下去,沈虞低着头慢吞吞地从榻上爬起来,动作间觉着腰侧有些疼,低头一看,两侧被李循掐得有些紫了。   她就用手揉了一会儿,抬头时却发现他没走,反而又是目光幽深地看着她,明明面上没什么表情,灼灼如炬的模样却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沈虞心口一悸,慌忙胡乱扯了一边的被子往身上遮,李循却没给她喘息的机会,忽地大步走到床边将她从床上兜头扛了下来,一脚踹开净房的门往里头走去。   初时,他觉得她只是年纪小,还不能适应他,于是那一晚后,便不曾再宠幸过她。   一连数日,他都对她冷冷淡淡,实则,他根本就没自己想的那么自制。   半个月前两人圆房,第二日一整天他脑中都是沈虞雪白的身子,哪怕是那个不愉快的夜晚,他也血脉贲张的不行,只怕再有这么一次,他会做出什么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循平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哪里去了?他明明只是想要一个子嗣而已。   于是,他也带了一点气性,故意疏远沈虞,他想他可以做到,他只是第一次宠幸了一个女子,少年血热而已。小时候冬天早晨的天气那么冷,他硬是从床上爬起来去练拳、练剑,夜里困得几乎睁不开的时候,他用锥子扎自己的大腿、冲冷水澡来强迫自己读书,那样的苦日子他都坚持下来了,匡衡祖逖他当得,柳下惠就当不得?   他好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儿似的,一连半个月都没来寻过沈虞。   可没想到,他的做法会引起这么大的纷争。   若他今日没回来,没路过膳房,是不是这些委屈她都要自个儿受着了?   她为什么不来告诉自己,宁愿自己一个人吃那些委屈?   李循怒其不争,心里却到底也对她生了几分怜惜。   所以今晚,他思虑再三,还是来了盈月院。   但就在刚刚,他突然想明白了。   他不是圣人,更不是和尚,茹素了这么多年,软玉温香在怀,什么柳下惠匡衡祖逖他都不当了,这春宵苦短的时候,为何不遵从自己的本心?   水桶中的水冒着丝丝的热气,屋内渐渐弥漫开一股浓烈的,如兰似麝的香气。   …………………………………………………………………………………………………………………………………………………………………………………………………………………………………………………………………………………………………………………………………………………………………………………………………………………   *   “嘶——”   沈虞趴在床上,青竹给她的腰上的青紫上药,将药膏轻轻揉开,一边抱怨,“世子也忒粗鲁了。”   又用帕子给她拭脸,发现沈虞的下巴不知怎么的有些红和发青。   沈虞不想说话,李循早上起得很早,他走时她都没听见,到了定省的时辰又赶紧起来去给王氏请安,王氏看出她精神不佳,就将她打发回来了。   这会儿她困得实在睁不开眼,青竹给她上药的过程中她就睡着了。   一直睡到下晌,起来吃了几口饭,青竹揭开帘子,神色古怪的走了进来,递给沈虞一张帖子。   “怎么了?”   沈虞将帖子打开,待看到上头的字,脸色不禁一沉。   “去备马吧。”   *   靖安侯府大门前。   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门房早就在门口等着,一见到沈虞忙迎上来,“世子妃回来啦,快请进快请进!侯夫人在里头等您许久了呢!”   靖安侯夫人确实等了沈虞许久。   沈虞进屋的时候,她正跪坐在佛龛前诵经。   “母亲。”沈虞的声音叫她回过神来。   “回来了。”   婢女扶着靖安侯夫人入座。   “母亲今日找我,不知道是有何事?”沈虞开门见山。   靖安侯夫人喝茶的动作就顿了顿,她“啪”地一声将茶盏放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怎么,没事你就不能回来看我这个亲娘?才嫁过去多久,卫王府的富贵就迷了你的眼!”   沈虞不欲与她争辩,听了这话只沉默不语。   靖安侯夫人看了沈虞好一会儿,两人相对无言,她才说道:“跟我一道去看你祖母。”   两人便这般不冷不热的一道去了沈虞的祖母太夫人的院子。   太夫人一听是沈虞回来了,眉梢顿时染上了喜色,只是一见靖安侯夫人那拉着脸的样子,面上又不禁叹了口气,“小鱼,咱们祖孙俩可是都有半年没见了。”   太夫人祖父沈崇的续弦,小的时候沈虞在沈崇膝下长大,祖母待她也很好,后来母亲逼婚,祖母还一直护着她。   但母亲强硬,父亲沉默,祖母护不住她,最终她还是忍受不堪逃了婚,与那浪荡子的定亲之事自然便不了了之,自嫁给李循之后,她在这个家里唯一的念想大约便是祖母,但因为那时卫王府生死未卜,为了不连累侯府,她只能选择不回娘家。   后来李循大捷归来,明熙帝的寿辰宴上母亲待她与从前却也没什么两样,那时沈虞便明白,母亲厌恶她,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干脆选择不见。   况且她与母亲不和,祖母夹在中间也会为难。   “祖母,是小鱼不对,这么久都没来看您。”沈虞也有些伤感,叫青竹将礼物带过来,“这是小鱼亲手给您织冬袜,您不要嫌弃才是。”   “小鱼送的东西我的会嫌弃呢,”太夫人将沈虞织的袜子打开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地夸道:“这么久没见,没想到小鱼还会织袜子啦,祖母可记得,小的时候你娘叫你学女红,你可是躲在你祖父的背后死活不肯出来!现在有了夫君了,也懂事了,知道疼人了!”   旁人的靖安侯夫人就嗤笑一声,“娘说的对,做母亲的哪里能比的上她那好夫君呢,卫王世子,临淄郡王,那说不准可是未来的储君,她自然是要巴巴地去讨好他。”   太夫人皱眉道:“老二媳妇,小鱼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难道小鱼不是从你的肚子出来的?母女俩没有隔夜仇,你若是想家和万事兴,就别再拿十几年前的那些旧账来怨怪小鱼了!”   “我可生不出她这样的好女儿,”靖安侯夫人冷笑道:“沈虞,你听好了,我是你娘,任是谁都比不上我与你之前相连的血脉,收起你那清高的模样,你回家给谁甩脸子看呢!”   给那老不死的亲手织袜子,倒是给她送了几匹尺头了事,打发要饭的呢!   “老二媳妇,你住口罢!”太夫人急道。   “都别吵了,”沈虞闭了闭眼睛,起身道:“祖母,今日小鱼身体有些不适,改日一定过来看您。”   “行,行,你快回去吧。”再不走,还不定靖安侯夫人能骂出什么东西来,太夫人忙道。   “慢着,谁叫她走了,”靖安侯夫人凉凉道:“娘,您是不是忘了昨晚我同您老说过的话?”   太夫人听罢,面色一变。   靖安侯夫人接着拍了拍手,对门口道:“还不快进来!”   靖安侯夫人话音刚落,门口就走进来两个看着眼生的小丫头,身上都穿着桃红色的撒花褙子,一个生得清冷一些,眉眼间有股书卷气,不敢抬头看靖安侯夫人,另一个则生得明艳些,眼睛滴溜溜地转,目光好奇地落在沈虞身上,看起来很是灵动鲜妍。   “你祖母说的对,家和万事兴,从前的事,娘也不追究你了,从此后一笔勾销如何?”靖安侯夫人缓缓道。   “母亲觉得,如何能一笔勾销?”沈虞问。   靖安侯夫人就皱了皱眉,“你若这样问,娘只能说以后你回家,咱们两人尽量好好相处。”   “你夫君不是普通人,卫王世子,那是陛下的嫡孙,圣眷正浓,又年少有为、器宇不凡,肯定不会只有你一个女人,往后卫王府的世子院里,会被塞满各种各样的女人,你若是真跟娘家闹翻了,到时候又有谁能护着你?”   “这话说的是以后,你不爱听,成,咱们就说现在,新婚第三日就被夫君抛下,我听说,世子半个月都不会去你房里一趟,可见你并不被宠爱,若是等以后世子再纳了旁人,你就更没有容身之地了,若是我这个亲娘再不帮衬着你一些,还不知道哪天你就被世子扫地出门了。”   沈虞与李循大婚夜未圆房的事只有身边的心腹和卫王夫妇知晓,毕竟当初是李循应承了明熙帝的旨意,旁人只以为沈虞顶多是不受宠。   靖安侯夫人前些时日特意叫人去卫王府偷偷打听了一番,才知道沈虞岂止是不受宠爱,还时常被下头的婆子丫头们欺负讥笑,当下就怒气冲天,写了个帖子叫沈虞赶紧回来。   “这两个丫头是我特意花重金从扬州买的,都调教好了,那个瘦高些的叫丹微,读过书识得几个字,今年十六,旁边那个叫禾儿,今年十五。”   说着看向两人,“还愣着做什么呢,快上前来叫世子妃瞧瞧。”   “是。”二女忙齐齐应了一声,上前跪在了沈虞的脚边,嗓音清脆如鹂。   “母亲不必费心了,这两个人我都不会带走。”沈虞平静道。   靖安侯夫人面上的笑容陡然消失。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说,我不愿,”沈虞又重复一遍,“况且,这两个人世子也不会收。”   地上跪着的那个叫丹微的丫头,身上有股清冷的书卷气,仔细看眉眼间还与她的堂姐沈婼有几分相似……做母亲的给女儿送了一个像夫君白月光的婢女,还口口声声说为她好,真的不是来恶心她的吗?   她不欲再与她的“好母亲”再纠缠,起身刚刚走到门口,就听背后靖安侯夫人破口大骂:“你敢!沈虞,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亲娘!”   “那母亲眼里有过女儿吗?”沈虞转头问。   “我眼里自然是有你的,否则怎么会……”   “是啊,母亲心里是有我的,或许是——需要我的,您这次叫我回来,应当不单单是借我的手往世子房里塞两个人吧?让女儿猜猜,是不是还想要女儿去求世子,将父亲调去谋个好差使?”   “因为女儿失宠,没有办法给母亲和父亲带来任何好处,所以母亲才出此下策,还真是——心疼女儿呢。”沈虞嘴角带着讽刺。   在旁的勋贵之家,当娘的在女儿出嫁前就会挑选好了几个容貌端庄些的婢女,为的就是给其做固宠之用,这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可沈虞出嫁之前,她的母亲拿走了祖父给她的一半嫁妆和大伯的添妆钱,这些她都没去计较,现在又要给李循房中塞人,真的是为她好吗?   这是她的亲生母亲,她怎么不可能不知道她心的里在想什么?都说母女没有隔夜仇,可是她的母亲对她却永远都只是怨恨和算计。   靖安侯夫人愣了片刻,才意识到沈虞是在骂她,“你真是出息了啊沈虞,看来你在云台和你那个短命鬼大哥也没学着什么好,也是,一个外室生得能上得了什么台面!当初我就应该去云台把你抓回来成亲……”   “住口!”沈虞忽然颤抖着声音打断了靖安侯夫人。   她双眼通红的瞪着靖安侯夫人,“谁允许你这么说他的?”   自从云台回来之后,沈虞脾气和从前大不相同,以前因为有沈崇护着,大小姐脾气学了个十足十,性子又娇又爱玩闹,可回来之后却跟换了个人似的,一直在房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学着几个姐姐拿起了针线。   她很少对母亲靖安侯夫人发脾气,因此靖安侯夫人有些怔愣,一时都忘了发怒。   “母亲,我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傀儡,早在你逼我嫁给高尚书那个纨绔子之时,我们母女之间便没有什么亲情可言——若是您还愿意认我这个女儿,那我便敬着您,咱们两个谁也别提从前的事,权当忘了,可若是您执意不认女儿,女儿也并不是非要有您这个母亲。”   “你给我站住,站住!”靖安侯夫人气得心口疼,指着她骂道:“孽畜,孽畜啊,我一片苦心为你,你竟然说不要我这个母亲了?”   又看向太夫人,“娘,你快说句话啊,难道这个死丫头失宠,咱们靖安侯府没落了您就满意了?!大伯那一家子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他们眼里早就没了侯府,都是因为侯爷不争气,可他才是侯府嫡出,这些年也一直都是他在孝敬着您,您管不了,难道还不能帮帮儿媳吗?!”   “你们两个都少说两句吧!”   太夫人也是心力交瘁。   但不可否认,靖安侯夫人说的都是事实,眼看沈家两房,庶出的那一脉愈发繁盛,嫡出的这一脉反而屈居人下,再不想法子,怕是她百年之后没法面对地下的列祖列宗。   太夫人犹豫了片刻,终是叹道:“小鱼……你就听你娘的话,将这两个丫头带回去吧!”   沈虞听了这话只觉得一个闷雷劈到了自己的头上,瘦弱的身子晃了晃。   幸好青竹在一旁扶住了她。   沈虞转过身去,看向太夫人,眼中是遮不住的哀伤,“祖母?”   太夫人不敢看她,心虚地低下了头。   沈虞的心一下子坠到了谷底。   曾经她以为,自己的眼泪流干了,心也不会再软了,可是事到临头,她竟还是会难过。   是不是若不曾爱过,不曾对一个人掏出真心,她就不会再难过?   “小鱼,你听娘一句劝,将丹微和禾儿带回去。”   靖安侯夫人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是用警告的口吻,“当今天下以孝治国,陛下也多次夸奖世子仁孝,而你,身为王府世子妃,却多次对生身母亲出言不逊,顶撞长辈,视教养若无物……你说世子还容不容得下你?”   “反正你都不认我这个娘了,大不了我今日就豁出去了,看看到底是你被休我更丢脸些,还是你更丢脸些?”   她这是在用孝来压她。   她知道沈虞心悦李循,在王府里卑微的连个下人都不如,便是她不在乎这个名声,李循也会在乎。   “想不明白,就去外头跪着好好想想!世子妃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过来见我!”   靖安侯夫人自以为拿捏住了沈虞的七寸,得意的冷笑了一声,扯着沈虞到了院子里将她推倒在了地上,转身回了屋里坐下。   “老二媳妇,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你叫她跪在地上作甚?”太夫人还试图做个和事佬。   靖安侯夫人是下定决心给沈虞立规矩,这个死丫头总是忤逆她,她若是不下一剂狠药,她怕是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当下不耐烦地摆手:“娘你不用管,我的女儿我自己教。”   “世子妃,世子妃,你快起来呀!”   青竹哭着去拉沈虞,沈虞面色苍白无动于衷,这辈子她唯一束手无策的人便是她的亲生母亲。   她怨她恨她,却又因为这血脉的纠缠永远无法挣脱她的掌控,一如当初她逼她嫁给那个纨绔子,她试过哭,闹,甚至寻死,可母亲竟将她手脚都绑起来,整日整夜的关在一间什么都没有的黑屋子里叫她认错,若不是当时她机灵,趁着婢女送饭之际打晕婢女逃了出去,或许她现在早已置身火坑。   那一年她只有十一岁,小的时候她与舅舅最亲近,可后来舅舅被贬,母亲嫌弃舅舅没出息便断绝了来往,只与家境富裕的姨母和表兄一家走动。   五岁的时候祖父从外头给她领回来一个好看的哥哥,说这是她的大哥。   记忆中的大哥温柔病弱又生得好看,说话声音也温和好听,明明是个男孩子,却最喜欢吃她荷包里的酥油泡螺和窝丝糖。   那时她年纪小还不懂事,赖在他的怀里说他羞羞,少年却一点都没生气,而是揉着她的小脑袋笑着说:“哥哥身上难受,吃小鱼一块甜甜的酥油泡螺就不疼了。”   “那等以后小鱼长大了,给大哥天天做酥油泡螺,大哥一定会长命百岁!”   “好。”   少年含笑应下。   可年幼的沈虞却没有看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怅然。   他怎么可能会长命百岁呢,一个心脉受损还能死里逃生的废人,注定活不过二十岁。   短短一年的时光,那一年的沈虞有祖父疼爱,有哥哥陪伴,曾以为她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后来没过多久,祖父就忽然送走了大哥,任她如何哭闹都无济于事。   除了舅舅,大哥可能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了,所以即便知道两个人毫无血缘关系,她也下定了决心冒着风险去投奔大哥。   她扮作乞丐逃到码头,幸好有一伙商队心善收留了她,她便随着这商队一路南下,终于在江州云台找到了大哥。   后来她逃婚的风声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高尚书家中,兴许是觉得太过没面子,定亲一事也便不了了之。   在她的记忆中,母亲待她从未有过一刻的温情,但是祖父和大哥给予了她旁人给予不了的爱与呵护,她也渐渐习惯没有母爱的生活,甚至羡慕自己的堂姐沈婼,就算是不想嫁人,大伯都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帮她去退掉这门亲事……   沈虞跪在日头下,只觉得身子越来越冷,腿和膝盖直打哆嗦。   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耳朵嗡嗡的响,听见好多人在说话。   “老二媳妇,再跪下去就要出事了!”   “啧,娘急什么,她这是装的。”   到最后,竟然还有李循那低沉淳厚的声音。   “沈虞,沈虞?”   沈虞觉得自己真的是疯魔了,李循会特意到靖安侯府来救她?   不过,亲生女儿被罚跪晕倒在了当娘的面前,这话传出去,应该没人会说她不孝了吧?   …………………………………   李循原本并不知道沈虞回了娘家。   他与顾晏清一起下朝,两人说了一些私事,顾府所在的兴善胡同离靖安侯府只有两条街,因为离得近,所以正巧就碰上了本想来找李芙帮忙的青竹。   青竹是想着,李芙素日里同沈虞关系好,又是陛下亲封的县主,若是她能过来为沈虞说一句,那靖安侯夫人必定就不会再刁难沈虞了。   没想到她竟会遇见李循。   青竹顿时悲从中来,忍不住哭道:“世子,世子救命,世子妃快要被侯夫人折磨死了!”   李循皱眉道:“你说清楚了,什么折磨死了?”   青竹简明扼要把事情说了一遍,说到靖安侯夫人罚跪沈虞之处,还没说完李循便拉过了一旁的马飞身上去,直朝着靖安侯府的方向绝尘而去。   “世子爷,哎呦,什么风将您给吹来了!”   门房一见是他,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虽说李循是他们靖安侯府的姑爷,但他回门那日便去了蜀地,此后也一直没有回来补上这礼,因此今日李循突然造访叫门房极是惊讶。   他急匆匆的赶着上去,李循却二话不说上来就拎着他的脖子到眼前边走边问,声音冷沉,“世子妃现在在哪里,立刻带爷过去。”   而后他便在靖安侯太夫人的院子里看见了正跪在地上的沈虞。   沈虞原本便生得极瘦弱,昨夜他只不过稍稍用了些力她的腰侧和大腿便被他给掐得青紫,最后还因为实在受不住他的宠爱在水桶中晕了过去。   想到昨夜她在他怀里那柔弱可怜,哭泣求饶的模样,再看着眼前这一幕,李循只觉得一股怒意直冲心头。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沈虞现在是他李循的女人,就算他再不宠爱,也轮不得旁人来管教!   “沈虞,沈虞?”他大步上前,沈虞正摇摇欲坠着,他刚刚碰到她瘦削的肩,她便柔若无骨般的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   李循握着她纤细的胳膊,不知怎么的,心口竟被扎了似的闷疼。   “卫王世子,你,你怎么会来此?”靖安侯夫人惊呆了,从圈椅上站起来。   “我若不来,靖安侯夫人是不是要让你的亲生女儿跪死在这里?”李循把沈虞打横抱起,冷笑道:“这就是夫人口中的‘孝’?给姑爷房中塞女人,因女儿不从便非打即骂,沈虞若不孝,那侯夫人便是不慈!”   靖安侯夫人梗着脖子道:“世子大可不必如此,长安城人人都说你对虞姐儿并不宠爱,时常叫她独守空房,若非如此,我这个做母亲怎会姑爷的房里塞人,和自己的亲生女儿闹翻?我图什么!”   这话仿佛攥住了李循的喉咙似的叫他说不出来话——是的,他无法反驳,因为他的漠视和忽略沈虞承受了太多,但他不爱沈虞,事情的结果也不是他能料到的。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孩儿,她紧闭着双眸,双手无力地从他的怀中垂下,往日里饱满娇嫩的朱唇也失尽了血色,苍白若纸。   “不管我如何待她,她是我李循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过门的世子妃,只要她嫁给我一日,便一日没人可以欺负她。”他一字一句地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然而刚刚走出太夫人的院子,迎面便撞上了一脸不敢置信的沈婼。   沈婼眸中含着泪,踉跄着上前几步,冰冷的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哭着质问道:“阿翊,你刚刚在说什么?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李循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沈婼的泪水便落了下来,她哽咽道:“从前是我不对,是我负了你,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怨我,可是我没有办法,他们都不要我嫁给你!若是能够重来一次,我宁可当初一头撞死也再不会要爹爹答应替嫁……”   他怀里抱着的是沈虞,面前找他诉衷情的却是沈虞的堂姐。   一时靖安侯府的人都忍不住围上来指指点点。   “婼儿,放手。”李循淡淡道。   沈婼咬唇看着他,死死地抓着不肯放。   李循狠了心,捏住沈婼的手腕,沈婼吃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曾经的恋人毫不留情地甩开她的手远去。   泪水如同决堤般,她倒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   顾晏清与李芙也跟着过来了,早就在外头准备好了马车,见李循抱着昏迷不醒的沈虞出来,李芙忙迎上去,“嫂嫂可还好?我已经叫人去请了大夫,现在正往府里去。”   李循看了一眼沈虞,眉头紧皱,“晕倒了,话不多说,我先回去了。”   “好好,兄长别急,嫂嫂一定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李芙仍旧很是担心,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顾晏清用帕子细心给她擦着,轻声安抚:“郑太医医术高超,你嫂嫂不会有事的,我们这就跟着过去便是。”   李芙叹道:“我省得,可若是嫂嫂腹中已怀上了骨肉……这可如何是好?   好在沈虞并未有孕。   郑太医一早便在琅玕院中候着,李循将沈虞放在榻上,翠眉要去搬屏风,被他制止。   “先看病。”   郑太医给沈虞把完脉后道:“世子妃中气不足,精神不济,身体过于虚弱,这才会晕倒,老夫这就给世子妃开一张调理气血的方子,喝完之后再休息几日,就没什么事了,世子不必担心。”   又问青竹,“之前给你主子开的方子,可有按时吃?”   青竹忙点头,“一直在吃着!”   “那便好。”   郑太医走后,李循叫住青竹,“郑太医说的是什么药?”   青竹说道:“之前世子妃替世子试药身体不适,郑太医替世子妃把脉,说世子妃气血两亏,便开了一张方子,世子妃一直在吃着,平日里还会吃些燕窝。”   说话间沈虞悠悠转醒。   一睁眼她怔了下,觉得身体竟然没刚才那么冷了,还十分的暖和。   她揉着脑袋要起来,一双宽阔大手却把她又按了下去。   “醒了?”   是李循的声音。   沈虞躺在大迎枕上,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陡然放大的俊美面孔。   “你是傻子吗?”李循沉着脸道。 第25章 怜她   “你是傻子吗?”   李循沉着脸道:“你自己说, 你如今是什么身份”。   “卫王世子妃。”   “你还知道自己是卫王世子妃?为何要容旁人随意欺凌无反手之力?当初你找我讨清白的时候,不是挺牙尖嘴利的吗?”   她本来就挺难过的了,怎么李循还要骂她傻……沈虞瞪大了双眼,心里有些委屈, 默了片刻, 哑着嗓子说道:“她……她不是旁人。”   “她是我母亲。”   若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路人, 她又何必郁结挣扎?   都欺负她。她低头兀自难过着, 忽然脸上多了个粗粝的触感。   沈虞诧异地抬眸。   李循用手按了按她眼角的泪,他手上没轻没重, 沈虞被他揉得好疼。   他面色也不好看,但声音低沉而有力,又好像没生气。   “若是想哭, 便哭出来。”   沈虞却也没再哭下去,她推开了李循的手,自己胡乱抹了抹脸,歉疚道:“今日给世子添麻烦了。”   李循将手收回来,平静地看着她道:“你既说自己是卫王世子妃,你我是夫妻,夫妻一体, 原便是要相互帮衬,这种话以后就不要说了。”   顿了顿,又道:“你先别说话, 躺下好生休息。”说着起身走了出去。   *   青竹心惊胆战地被叫到书房的时候, 李循正负手立在窗前。   男人的声音隐含威势与震慑, 淡淡地在她头顶响起,“今日世子妃与靖安侯夫人如何起的争执,你从头到尾说与我听, 不得有半句虚言。”   其实做母亲的给女儿送几个陪嫁丫头实属稀松平常,只是靖安侯夫人送了个和侄女相似的丫头,这就说不过去了。   更何况,两人的矛盾根本就不在于此间之事。   “……为了生世子妃,夫人难产差点送了命,大夫说夫人从此后不能再有生育,因此夫人便一直记恨世子妃,认为是世子妃害她生不了小世子,小时候夫人便对世子妃极为严苛,非打即骂,后来还是沈阁老出面,亲自将世子妃收养在了膝下。”   “沈阁老病逝后,世子妃没了庇护,十一岁时夫人竟要将世子妃过定给高尚书家的那个浪荡纨绔,世子妃不从,夫人就将世子妃绑了关进黑屋里,那之后世子妃生了一场大病,病得奄奄一息,亲事不了了之,世子妃也被夫人送去了洛阳乡下的一处庄子里养病……”   当年沈虞逃婚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整个侯府瞒得都很紧,因此青竹虽是家生子,知道的却是事情改编之后的版本。   不过光凭这些,也够叫人瞠目结舌了。   “竟然会有人因为生不出儿子而将罪过加诸于亲生女儿身上,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当真是咄咄怪事,奴婢平生仅见!”   青竹越说越气,一开始还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循的脸色,可憋了一肚子的火和委屈没地儿撒,此刻面对着平时叫她发憷的李循,忍了忍没忍住,还是决定一吐为快。   幸好李循没被她这话触怒,听了这话只是目光晦暗不明地微蹙了眉,不知在想着什么。   片刻后青竹听他说道:“照顾好你主子。”   兵部事务繁忙,一刻也离不得他,他不能因为沈虞耽误了军国大事,因此等沈虞服下药之后,他便匆匆离开了王府。   *   李循抱走沈虞之后,靖安侯夫人没了忌讳,在太夫人的院子里破口大骂。   “我当初就不该生下她,孽畜!竟还找了外人来对付自己的亲娘,我怎么生下这么个逆子!”   “好了,人都已经走了,你还说这些作甚?堂堂侯夫人,在家中却里如同泼妇骂街一般,传出去岂不是成了笑话?”太夫人叹道。   靖安侯夫人本也是将门贵女出身,祖父与沈家是好友世交,原本沈崇看中的其实是靖安侯夫人的姐姐,可偏偏沈继就看上了容貌更胜一筹的妹妹,硬是不顾劝阻将她娶回了家。   靖安侯夫人生得漂亮,脾性自然就差了一些,但她刚嫁进来的那几年还是极为收敛的,倒也与沈继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可后来她一直无子,再好的颜色也有色衰爱弛的那一日,再加上沈继不停地纳妾,后院的小妾姨娘越来越多,靖安侯夫人也愈发偏执,怀上沈虞的时候人人都说她那一胎怀得是男娃,生出了却是个女孩儿还叫她差点送了命去再也不能生育,靖安侯夫人由此就记恨上了女儿,从此后脾气愈发暴躁难测。   便是太夫人对上,也奈她不得,更何况是沈虞这个从小就不讨她喜欢的亲生女儿。   “但凡你那不孝子争口气,我堂堂靖安侯夫人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院外的沈婼听了这话,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她看着在屋里地上畏畏缩缩跪着的两个丫头,其中有个竟与她有几分相似,心中不禁一阵恶寒。   “姑娘,咱们快回去吧。”   沈婼的婢女将她扶起来,说话间沈婼的娘陈氏匆匆赶回来,见沈婼一脸泪痕,当即便心疼的跟什么似的,“哎呦我的乖女儿,怎么哭成这个样子?”一边去呵斥旁人探头探脑围观的仆从,“去去去,有什么好看的!”   沈婼委屈,扑进陈氏的怀里小声啜泣。   陈氏也听说了刚才靖安侯夫人罚跪沈虞,叫李循抱回去的事,妯娌两人本来关系就不和,看着还在院子里骂骂咧咧的靖安侯夫人,不禁小声骂道:“也就她这只母老虎做得出来这种事。”   “夫人,你看那个丫头,她和咱们大姑娘……”   陈氏原本还只是做壁上观的说两句闲话,谁知顺着婢女的手看过去,一看到丹微,顿时是又惊又怒,不顾沈婼的阻拦就冲进了院子里。   “好你个母老虎,你竟然给卫王世子房里塞个和我们婼儿长得像的丫头,你这天杀的!看我不掐死你!”   说着就伸出手要去掐靖安侯夫人的脖子,靖安侯夫人那也不是吃素的,一把扯住陈氏的头发,咬牙切齿道:“我呸!你这贱人,如若不是你那个闺女还去纠缠世子,我女儿怎么可能成为旁人口中的笑话!你先管好你自己的女儿!”   “明明是你女儿抢走了我女儿的良缘,婼儿和世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女儿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女儿相提并论!”   当下两人便缠斗在一起,太夫人来劝还差点被推搡下月台,直呼:“作孽啊,作孽啊!”   沈婼想到李循护着沈虞的那场面,又见母亲陈氏被靖安侯夫人压制的狼狈模样,心中顿时是又妒又气又恨,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沈家这厢撕扯的如火如荼,卫王府中却是一派岁月静好。   沈虞喝下药睡了一觉,一直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下晌李芙和王氏都来看过了她。   李芙带了不少东西,那次她托顾晏清请兄长来顾府吃饭,因为兄长自小忍耐力惊人,她不得不下了猛药特意叫人做了不少温补的菜……不过补得好像有些过了,后来听王氏说第二天沈虞下床走路都需要人扶着,愧疚的她一连许久都不敢见沈虞。   沈虞本来奇怪那日李循为何会忽然与她圆房,原来是……   其实她也没有怪李芙的意思,毕竟她是好意。   见沈虞神色平静,并无责备之意,李芙倒是松了一口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兄长一开始对嫂嫂有误解,后来不还是接纳了嫂嫂?嫂嫂且放宽心,你以后,定会和兄长长长久久的。”   长长久久……   想到那夜李循对她说的话,沈虞没有吭声,只低头去喝茶。   送走了李芙,她命青竹从箱子里找到了一只匣子。   “这是什么?”青竹把匣子打开,发现里头装了一只十分漂亮的紫玉箫。   沈虞将玉箫拿出来,双手抚摸着箫身,心中一片怅然。   犹记得当年长安一别,祖父将大哥送到江州去养病,五年后她山穷水尽,不得已南下去寻他,却只记得他在云台山养病,并不知具体何处。   那时她年纪小,一连寻了几日,身上的干粮也吃尽了,只得偷偷爬上了云台山后的野竹林里寻些野果子充饥,一日她在洗梧江下洗脸,远远地便听有铮铮的琴声从江上而来,那琴声清幽深沉,仿若高山流水般巍峨悠长,叫人听了心神都为之一静。   她不禁抬起头来,只见远水澄澈处,熹微初升时,一叶孤舟自江上静静飘了下来,船头上坐了一身着青衣的俊秀青年,身前置了一把古琴,案上香雾袅袅,青年转轴拨弦,一曲尽了,竟听得她心伤难抑,泪水涟涟。   直到青年抱了亲自船上下来,走近了她才发现,那不是旁人,正是五年没见的大哥!   五年没见,当年满脸稚气总爱撒娇的小丫头变成了纤弱柔美的少女,杏眼桃腮一颦一笑清丽动人。   少年也变了,褪去了幼时的青涩,面上已有了青年人的俊朗与成熟稳重,唯独不变的,大约便是他眉目间的那一抹温和。   她一眼将他认了出来,只觉得心中的委屈一瞬间到了极致,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丢了手中的野果子,扑进了沈逸的怀中。   ……   李循回来的时候,沈虞正在屋里对着月亮吹箫,箫声哀婉凄切,婉转悠长。   李循没有叫人去打扰她,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等她吹完。   沈虞放下紫玉箫,只觉得心口缺了的那一块仍旧是空荡荡的,可是她不想再吹下去了,因为待会儿李循便会回来。   恍惚间,头顶却忽然落了只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沈虞就像是触电一般,身形一僵,而后惊喜地站起来,“逸……”   李循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眼中带着几分怜惜和柔软。   “怎么了?”他疑惑,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没,没什么,”沈虞很快地低下头去,“世子今日回来的倒早。”   “嗯,”李循也没说为什么回来的早,“身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沈虞要去把箫装起来,李循却攥住了她的手,将那箫拿过来仔细打量。   “你会吹箫?”他有些惊讶。   之前就听人说,沈虞十一岁的时候生了病,去了东都的乡下休养了六年才回来,以前人人都说沈婼是长安第一才女,如今看来,沈虞竟也不输给她。   不仅会画画,并且画得还很不错,煎茶、磨墨都十分精通的模样,想来是去了乡下,也不曾将从前学的懈怠了。   这些东西,想来应当都是沈崇教的,沈崇是一代大儒,内阁首辅,沈虞又是他极疼爱的孙女,想必是将毕生所学都尽传了。   她刚刚吹的那首曲子,他都不一定能吹得出来那种意境。   又想到她白天她明明受了那样的委屈却咬紧牙关不愿落泪,还跟他道歉给他添了麻烦,若是真的不委屈,又怎么会在他走后独自一人对月吹箫遣怀?   李循不知道,沈虞为何这么能忍,甚至连自己最亲密的人都不愿吐露分毫。   可正是如此,他对沈虞不仅多了几分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怜惜。   “刚刚吹得那曲子叫什么,怪好听的。”李循把玩着沈虞的紫玉箫问。   “叫……”沈虞紧张地盯着李循的手,生怕他一不小心把箫摔下去了。   “没有名字,妾身随便吹的。”   “这么好的曲子也没名字没词?”   “没有,”沈虞随口敷衍他道:“有些曲子,配上词反而俗气了,他人有心事,知音忖度之【注】,权看心境。”   李循琢磨了一会儿,沈虞这话竟还有几分佛理,不禁笑道:“你这话,倒与我堂兄有些相似,他也是个极爱搏琴制谱,却从不写词的……”   想到李衡,眼底带了几分怅然。   这首曲子其实是有名字的,名为《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可惜那时的沈虞不懂沈逸的心中之意,为何大哥的《桃夭》便是欢快热闹,《燕燕》却如此缠绵哀婉。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腿还疼吗?”李循终于将箫收了,又问起她的腿。   “不疼了。”沈虞松了口气,忙伸手想去拿回她的箫。   “沈虞……”   李循有些不悦,匣子一扣挡住她的手,挑起了沈虞的下巴,“你不说实话。”   “真不疼了……”沈虞刚刚说完,冷不丁被李循打横抱起,抱到一侧的小榻上,掀起她的裙子,她膝盖上的青紫便赫然呈现在了李循的眼前。   李循轻轻按了一下,沈虞情不自禁地轻嘶了一声,想将腿抽回来,却被他一只手便轻轻松松的攥住。   “活该,还说不疼。”   李循虽然语气冷沉,手中的动作却是轻柔的。   他找来郑太医开的金疮药,将药膏先在手上揉开,再一点点抹在了沈虞膝盖上的青紫处,也顺便一道把昨夜叫他不小心掐紫的地方也揉了揉。   小姑娘的腿白皙匀称,握在手中如丝绸一般滑嫩,李循原本是好好想给她抹药,可也不知怎么回事,看着她大腿上昨夜残留的痕迹,这药抹着抹着就变了味儿。   “世子……”   沈虞忽地按住李循朝他裙下探来的那只手,难为情地道:“我、我自己来行不行?”   李循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掌心干燥而带了薄茧,偏他动作又慢,慢条斯理的仿佛是在庖丁解牛,沈虞忍了又忍,几次想说自己来,又怕李循说自己多想,眼看着李循的那双手越揉越往上,轻拢慢捻抹复挑,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李循闻言手中动作一顿,抬头慢悠悠地睇了她一眼。   “别乱动。”   又低下头抽出自己的手继续,语气淡淡又漫不经心地道:“怎么,想了?”   沈虞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想了”是想什么。   明明是你……沈虞咬着唇道:“不是,没有……”   她怎么可能会想那些事?!   那么疼还一点儿都不舒服,她才不喜欢好不好!   她的声音隐隐含了几分郁闷,李循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嘴角却渐渐翘了起来。   “这么娇弱,可怎么行。”他又漫不经心道。   昨天晚上,他凑在她的耳边,也说过同样的话。   沈虞一呆。   堂堂卫王世子,怎能如此轻佻?这也太、太有辱斯文了!   小姑娘低着头也不说话,白嫩的脚趾在他手中也紧紧地蜷缩在了一起,李循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没事逗逗她还挺好玩儿的。   抹好了药膏,还要等药膏滋润进去,李循便没拉下她的裙子,去净房净了手。   回来的时候,沈虞依旧坐在那位置上,白嫩嫩的腿果露在空气中,只是把小巧的脸朝向窗外不看他。   李循轻笑一声,上前去把她的脸勾过来,“害羞了?”   沈虞默默地闭上眼睛,只是不想理他。   她以前觉得李循稳重冷静,现在却只觉得他那都是装出来的。   太轻佻,她喜欢哥哥那般温柔又有君子之风的男子。   到底是新婚夫妻,李循看着怀中女孩儿俏生生的侧脸和微张的红唇,仿佛是在邀请他似的,喉头滚了滚,手就往她的衣襟伸了去。   “世子。”沈虞蓦地惊醒,唬了一跳,忙慌乱地去拉自己的衣襟。   李循的动作却比她快多了。   “唔……”沈虞跌落在他的怀里。   男人又低低一笑,俯下.身去……   沈虞紧紧地咬住了唇,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   关键时候李循却没继续下去。   “我还不至于那么禽兽,”他捏了捏她腰间的软肉,沙哑着嗓子在她耳旁道:“等你病好了再说。”   说完起身自己整理好了衣裳,叫青竹给沈虞重新递了件衣服进来。   等婢女们捧着饭菜鱼贯而入时,卫王世子自然又恢复了人前那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模样。   沈虞心想,嗯,这样子的确不像是禽.兽。   衣冠禽.兽。   *   沈虞一连养了几日的病,这几日李循都会抽空来盈月院陪她,失宠的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皇城,兵部。   顾晏清来寻李循,两人寻了个没人的地方,顾晏清说道:“吏部的调令我托人刚刚看过了,上头有周让的名字,是杭州知州,正巧没过多久便是冬至,历年地方都会派遣一名地方官入京贺表,你可以给杭州知府写封信,就叫周让进京来贺。”   李循没想到他竟能想得这般周到,颔首道:“兵部不好插手吏部之事,这次真是麻烦你了。”   顾晏清斜睨着他笑,“倒没什么麻烦的,我只是好奇,这周让是何许人也,原本不过是杭州一个下县的县令,因为性子刚直被上司一贬再贬,竟叫一向铁面不容私情的世子挂在了心上,还特意托了我给他升迁补个好缺?”   李循施施然道:“你既已经知道周让是何许人也,何必在我这里拐着弯儿的骂我?”   原来这周让不是旁人,正是沈虞的舅舅,靖安侯夫人的亲弟弟。   那日从靖安侯府把沈虞抱回来之后,李循怎么想心里都不是个滋味儿,于是开始打听沈虞还有没有旁的关系亲近的家人。   据青竹说,除了沈崇,沈虞小时候还有个关系颇为亲近的大哥,唤作沈逸,只是沈逸两年前就过世了,并未留下一子半女。   其次便是沈虞的舅舅周让,只是周让此人性子颇为刚直,在长安做官的时候便得罪了不少人,后来外放去了杭州,又一贬再贬,久而久之,靖安侯夫人就断绝了和弟弟的来往。   这几年周让为了妻儿也学着圆滑了不少,在杭州的一处不甚富裕的下县淳安做县令,倒也十分的知足。   李循从顾晏清处特意了解了此人,发现周让是个难得的父母官,只是因为早些年太过刚直便一直被上头压着无法升迁,实在是委屈了他,于是又托了顾晏清,特意给周让下了个调令,补了杭州知州的缺,沈虞在娘家不是没人撑腰吗,他现在就给她找了一个,若是周让争气,日后再调回长安来入阁,如此沈虞回侯府也不必再看那妇人的脸色。   “我也不全是为了她,周让确实是个好官,他升任杭州知州于杭州来说也是一件极利民的事。”   李循说得极其“道貌岸然”,顾晏清忍不住笑,“好好,既如此,你回去可得赶紧同嫂嫂说说此事,也好叫她高兴高兴。”   “没什么好说的,周让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升的迁,我只是给了他一个机会,”李循不以为意道:“你回去也不必说给芙儿听,说给她,恐怕她早就迫不及待的露了出去。”   在李循眼里,丈夫护着妻子天经地义,沈虞日后还会给他生育子嗣,真计较那么多,他是不耐烦的。   顾晏清叹了口气,无奈道:“做好事还是得留名的,你这样不说,嫂嫂怎么念你的好?”   李循起身笑道:“你以为你嫂嫂是芙儿,还得靠哄着?”她那么懂事,哪里需要他去哄,这一点李循还是很自信的。   “行了,我还忙着,不跟你说了。”   最近几天沈虞病养得差不多了,昨晚便提出说,明天要去大慈恩寺上香。   李循应了,估摸着沈虞应当是去大慈恩寺求子,这种事情,还是两个人一起去比较有诚心,但又觉得不值当的为此事去休沐,便想着早些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好去大慈恩寺接她。   回了兵部衙门却还有一堆的事在等着他,一会儿兵部左侍郎捏着张单子来找他签字,一会儿兵部右侍郎又领着份文书来与他商议如何处置,眼看着午时马上就要过了,主子却还没有准备要走的迹象,外头陈风进来提醒道:“主子,咱们今日还去……”   话还没说就被李循打断,“你先等等,有事待会儿再说。”   陈风叹了口气。   ……   不知忙了许久后,李循才搁下手中的笔,想到适才好像陈风过来找他有什么事要说,便将他叫进来,“你要说什么事?”   “世子爷,您忘了,您今个儿早晨答应了世子妃要在下值后去大慈恩寺接世子妃。”   李循怔了怔,这事,他还真给忘了,又看了看一侧的落地钟,未时两刻,时辰已经很晚了,看着案几上一摞还需要他查看的折子,李循又重新低下头,“不去了,你打发个人去大慈恩寺走一趟,就世子妃自个儿回来便是。”   陈风应诺。   待李循结束完所有的事宜回到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世子妃回来了吗?”到了王府门前,他随口问了一句门房。   “世子妃?没回来呀,”门房奇道:“世子妃不是一早就去了大慈恩寺上香吗?”   李循看向陈风,皱眉道:“不是叫你打发人去大慈恩寺了吗?”   陈风也是有些茫然,“属下叫贾大去的大慈恩寺,他一向稳妥,不可能没将消息送到……”   “贾大?”门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拍脑袋道:“世子爷,那这可真不巧,刚刚贾大才被人抬回来,说是在路上遇着了惊马,现在还被撞得不省人事呢!哎……世子爷,您去哪儿啊,外头天那么冷,世子妃没见着您应该自己就回来啦!”   自己回来?就沈虞那么傻乎乎的性子……   李循没说话,沉着脸匆匆下了月台上马。   *   大慈恩寺。   沈虞立在山上,看着山脚下绵延的青山。   高处不胜寒,虽未入冬,但站在这高山之上,寒意入骨,也是极冷的。   此处是大慈恩寺的后山,平日里没什么人,只有四周隔墙植了一圈的松柏,盛时枝繁叶茂,如今也落叶纷纷,显出几分衰颓之相。   “世子妃,我们进去等罢,这怪冷的。”青竹拢着袖子跺脚道。   “我在外头站会儿,这里清净,你若是嫌冷,那边有个亭子可以去坐坐。”   青竹去坐了会儿,却还不见李循过来,不禁抱怨,“世子爷不会有事不来了吧,也不打发个人过来说一声。”   沈虞忽然起身走开。   “世子妃,您去哪儿?”青竹忙追上去。   “我想一个人走一会儿,”沈虞低声道:“青竹,你能跟在我后头吗?”   青竹愣了愣,世子没来,世子妃不会是难过了吧,不过世子妃好像自昨夜心情便不是很好。   青竹没敢多问,听话的点了点头,跟在沈虞后头。   沈虞的确心情不佳。   因为今日,是大哥的忌日。   两年了,每次想到分别的那一夜,她都会心如刀割,而一想到他最后连个尸首都没留下给自己,心中又跟剜掉了一块似的难受。   两年前,她还曾抱着一丝侥幸兴许他还活着,可他留下的骨灰和遗物又打破了她的最后一丝幻想。   忘记一个人,并且慢慢地接受他已经离去而从自己生命中消失的事实,真是一件残忍又现实的事情。   沈虞顺着后山的夹道慢慢踱着步,青竹在后头离着一段距离默默跟着她,两人走了没一会儿,来到一处山涧,沈虞低下头,发现不远处有条在浅滩上搁浅的鱼,那鱼儿不停地挣扎着,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小,看起来已经是强弩之末。   沈虞心里微微一动,走上前,想将那条鱼儿放归山涧中。   她飞快地走了两步,绣鞋擦在岸边的鹅卵石上,眼看就要走到那条鱼面前,斜刺里忽地伸出一只手,将她整个人大力抱紧了怀里,从岸边扯了回来。   “你做什么?”男人有些焦急地问。   沈虞踉跄了两下,摔在这个陌生男人的怀抱里。   这个声音……   沈虞惊讶地抬头。   男人一身天青色滚边绣金的长袍,高大俊朗,小麦色的皮肤,剑眉星目,眼睛如黑曜石一般幽黑好看,偏偏唇角紧绷,眉头紧皱,眉宇间直皱成一个深深地川字。   竟还是个熟人。   “谢淮安?”沈虞惊讶,脱口而出。   谢淮安严肃地看着她,“小鱼,有什么想不开的,也不能寻死。”   沈虞失笑,将谢淮安推开道:“我还没那么傻。”   她矮身将浅滩石子缝儿里的那条小鱼捧了起来,浅浅一笑,“你看,我是想救它。”   温暖的日光洒在女孩儿白皙的脸上,她笑的时候一扫眉眼间的哀怨,嘴角微微翘起,整张脸都仿佛生动明媚了起来。   这才是当年他认识的那个小鱼啊。   谢淮安心里微微一叹。 第26章 恼她   (接上一章作话)   李循站在古寺后一颗枯树下, 落叶纷纷中,他穿着一身玄袍负手而立,宽阔的后背修竹一般挺直,高大颀长的身形说不出的萧疏轩举。   光是看着他的背影, 便足以想见他那张脸该是多么的俊美、深沉。   沈婼仰头, 痴痴地望着李循的侧脸, 久久不能回神。   半响, 她才低低地道:“阿翊,自一年前曲江一别, 我们两人便再也没见过,我、我很想你……”   她不想再等待了,李循是她的, 当年如是,今日亦如是。   即便沈虞嫁给了他又如何,他不爱她,他就永远还属于她!   沈婼等了许久,冷风吹在人的脸上,叫她生生打了个寒颤,也没听到李循说话。   “阿翊……”她忍不住开口。   李循却仿佛没听见般, 黑黢的凤眸只定定地盯在远处的一男一女身上。   “那次在卫王府见到你,你瘦了好多,也不再爱笑, 我便知你过得不好。从前的你最喜欢笑, 哪怕生了天大的气, 你也不会放在心上,每次我难过的时候,都是你和我说话逗我开心, 这些我都记得……”   “可是淮安,我已经嫁人了……”   还没等沈虞说完,谢淮安便打断了她,“可他从来没有珍惜过你!你为他试药,在他病榻前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又如何,他却对你视若无睹不以为然,他根本不配得到你的爱意!”   “小鱼,我可以带你走,带你离开长安!”说着他上前一步,攥住沈虞瘦削的肩,柔声道:“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我已经后悔过一次,不想再后悔第二次……”   李循面无表情地一张脸望着远处,衣袖下,五指紧紧地攥在了一处,陷进掌心。   忽地,他收回目光转身大步越过沈婼。   “阿翊!”   沈婼叫住他,“你难道不想知道,六年前,二妹妹去东都究竟是因为什么吗?”   她见李循停住了步子,心头一沉。   眼睛顿时酸涩起来,她却还是咬着牙说道:“因为靖安侯夫人要将她嫁给一个浪荡子,可她当时……当时她想嫁的是谢淮安,但谢淮安的爹瞧不起二叔,不愿意要谢淮安娶二妹妹,所以她便选择了——逃婚,逃到江州云台,投奔在那里养病的沈家长公子沈逸。”   “我没有骗你,你刚刚也听见谢淮安说的话了……可她当初既然喜欢谢淮安,又为何要不顾一切地非要嫁给你?”   “阿翊,”说到这里,沈婼咬着唇上前一步,“我说这些,不是想在背后说二妹妹的坏话,我是不忍心看着你再被她欺瞒下去,”她伸出手,小心地攥住了李循的衣角,哀切又希冀地问:“阿翊,你是相信我的,对吗?”   李循不发一言,薄唇紧抿。   看着李循那棱角分明的侧脸,沈婼只觉得一颗春心都被他的一举一动搅得乱乱的,恨不得钻进他的心里看看,他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看着看着,他却忽然问:“婼儿,你骗过我吗?”   顿了顿,又道:“你说沈虞骗我,那你呢,你可有曾骗过我?”   他的声音低低地,带着几分疲惫。   沈婼一愣,旋即下意识地否定,“我怎么会骗过你?阿翊,你不信谁也不能不信我呀,我救过你,我为了你甚至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   “是啊,你救过我,当初若不是因为你,我早就死了。”李循轻声一叹。   沈婼心中一喜,可是下一刻,还没等她的笑容挂上唇角,男人便毫不留恋地抽出了自己的衣角,侧身从她的身边走开。   叫她那句未说完的话,生生地噎在了喉咙里。   *   沈虞不懂谢淮安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是锦衣卫佥事,我是卫王世子妃,我们身上都有各自肩负的职责,你带着我私奔,你的家人会怨恨憎恶我毁了你,卫王府会视我为荡.妇,下令捉拿我再将我休弃,到时候,你又将置我于何地?”   谢淮安没料到她会这般说,一时怔住。   沈虞却不欲再多费口舌,她轻轻欠了欠身,转身预备离去,谢淮安回过神来,忙拉住她道:“对不住小鱼,我只是想帮你……”   “情之一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沈虞推开谢淮安的手,认真地道:“淮安,我很感激你为我着想,也感谢这些年你一直在记挂着我,可是我并不喜欢你,年少的情谊我不会忘却,但是超过这份情谊的情,我是受不住的。”   谢淮安心神一震,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又苦笑了一声,终究没有说出口。   沈虞转身走开。   “我明白了,”身后,谢淮安低沉声音传了过来,“可是小鱼,我今日应许你的事,永不会反悔。”   “如果你遇见了难事,请一定不要一个人扛着,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沈虞没有回答,加快步子离开了谢淮安。   刚刚走到大慈恩寺后院的门口,青竹就从门后跳了出来。   “世子妃,那个男人是不是上次世子爷中毒时王府里来的那个锦衣卫大人?”青竹压低声音,表情紧张地问道。   她刚刚跟在世子妃后头,冷不丁一抬头就见世子妃被一个陌生高大的男人护在了怀里,唬了她一跳,忙想大呼登徒子,可是没想到,世子妃竟然还和那个男人聊起来了。   她仔细一认,才发现这男人竟是上次找世子妃问过话,还替她将遗失帕子捡起来的那个锦衣卫。   现在想来,怪不得那人看世子妃时神情会是那般温柔,原来他竟是喜欢世子妃!   不过后面的话她没敢听,虽然世子妃和那位大人清清白白,可捱不住旁人看见了会如何想,因此她赶紧坐到了后院的角门前守着,不叫人进来。   这会儿看着沈虞出来了,总算是长舒一口气,只是按捺不住一颗好奇心,忍不住问,“世子妃,那位大人是不是喜欢你,我刚才还隐约听见什么你们小时候认识?”   “那可就是青梅竹马啊,唉,那位谢大人模样生得好,还是个位高权重的,这么多年了还一直记挂着世子妃,世子妃你怎么就偏偏看上了……”   青竹小的时候没伺候过沈虞,只是在内院里干些打打杂之类的活计,因此并不认识谢淮安,但她好像很替沈虞可惜似的,一路上一直在问东问西,伤春悲秋,说得忘乎所以。   直到沈虞说了一声,“世子,你怎么来了?”吓得她赶紧回身,东张西望,“世子,世子……在哪儿??”   “是啊,在哪儿呢。”沈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青竹终于反应过来,脸一红,羞恼道:“世子妃,你,你是诓我呢?”   “你再说话声音大一些,等会儿就不止世子知道了。”沈虞逗她道。   青竹忙闭上嘴巴。   两人回了卫王府。   “世子回来了?”沈虞去了琅玕院,问陈风道。   陈风看着沈虞,欲言又止。   “谁在说话?”   屋里传来李循淡淡的声音。   “回世子,是世子妃。”陈风喊道。   “叫她进来。”   沈虞进去时,李循正在写折子,她刚要开口问问今日他怎么没来,就听李循不冷不热道:“去沏茶。”   沈虞疑惑,但还是去给他沏了茶。   李循拿了茶盏,在手中转了转,淡淡问道:“今日我事忙,没去接你,你心里可怨?”   “世子的正事要紧。”   沈虞眼巴巴地看着李循,她还想回去沐浴更衣,盼着男人赶紧结束谈话。   殊不知自己平静的话语却更加激怒了李循。   李循手中用了力,手腕上青筋毕露,茶水洒出来了一些,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好,那你说说,你今日在大慈恩寺做什么了?”   “今日是妾身大哥的忌日,妾身去给他上了香,捐了些香油钱,路上经过绸缎庄,买了两匹棉布,如今天气愈发冷了,妾身预备给王爷、王妃和世子织两双棉袜穿。”   李循听到前半句话,脸色青了青,待沈虞说完后半句,面色稍稍缓和。   但仍旧绷着脸道:“你兄长的忌日,去上香是应该的。“   “可你如今不是未出阁的女子,而是卫王府的世子妃,从上晌到现在去了大半日才知道归家,是要自己的夫君等你一起吃残羹冷炙吗?”   男人的声音严肃含怒,越说面色越沉下一分,沈虞被他训得一愣一愣的。   心里默默地想,明明,明明是世子你爽约没来……   她隐隐感觉李循的情绪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小姑娘垂眼揉了揉腰间的系带,迟疑道:“妾身应该派人回来问一句,世子息怒……”   反正认错就是了,她想走,便借口道:“这茶凉了,妾身给世子去添茶。”   “爷问完你话了吗,谁要你走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李循忽然攥住她的手腕,沈虞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可是男人却攥得紧紧地,甚至攥得她骨头隐隐生疼。   “世子——”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下一刻,就被李循拉进了怀里。   李循捏着沈虞的下巴,冷冷道:“你还有没有别的话对我说。”   顿了顿,又缓缓地补充一句,“不准骗我,更不准欺瞒我。”   沈虞被迫仰头看着李循,灯光下,他压迫性的眼神和身上威严的气息叫人头皮发麻,沈虞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忍着疼道:“没有,妾身没有欺瞒世子。”   她犹豫了。   李循的凤眸不禁闪过一丝愠怒。   当初他答应沈虞替嫁之后,沈婼私下给他写过一封信。   信上说,当初她本想嫁给他,只是她的爹娘死活不同意,她以死相逼,原本沈绍夫妇已经动摇,可就在这时,她的堂妹沈虞忽然站出来说,她愿意替嫁。   卫王府失宠,生死只在明熙帝一线之间,沈虞为何情愿在此时替嫁?沈绍夫妇问沈虞,沈虞说的是——她喜欢他。   沈虞是侯府嫡女,又不得沈继夫妇的宠爱,与其沈家去退婚,让沈虞替嫁是最好的方法,既不会让沈家丢失了颜面、李循落了面子,又圆了沈家与卫王府的情谊。   沈绍这才立即敲定此事,不顾沈婼的哭求,去宫里告知了明熙帝。   “若是当时二妹妹不站出来,我们两个人现在早已是夫妻!”   字字泣血,如泣如诉。   那时李循从未见过沈虞,又自小信任沈婼,难免便对沈虞多了几分不喜。   可是后来,她给他试药,在他生病时不眠不休的照顾他,甚至于,她一直是个不争不抢的人,竟然愿意为了一个婢子去求见他。   那时李循便觉得,也许沈虞并不像沈婼说的那样。   妹妹李芙还曾对他说, “那个药有毒,喝了也不知会有什么副作用,可是嫂嫂却毫不犹豫地将那碗药一口喝了……”   一个人再能装,也不可能事涉自身利益时仍能做到毫不犹豫、置身事外。   李循忽地开口,“你为什么不能……”   “不能什么?”沈虞疑惑。   不能全身心的只属于他,为什么还要有个劳什子的青梅竹马?   他是她的丈夫,她是她的妻子,她的过去、现在、以后,都应该只属于他一个人。   可是现在,她竟然为了一个谢淮安欺骗他。   “回去。”李循沉着脸将她推开。   沈虞孤零零地回了琅玕院,并且当晚李循,没再去看她。   自从沈虞那日晕倒在靖安侯府后,李循便是忙到深夜回来,也会去盈月院陪她一起睡。   第二日,李循同样没有来。   到了第三日,青竹又坐不住了,“世子妃,世子这两日怎么怪怪的,他会不会是知道那日您与谢大人见面的事了?”   可是她明明去问过陈风,陈风说世子那天确实是没去大慈恩寺。   “世子只是忙,你别多想。”沈虞继续做着手中的针线活儿。   不过她还真没时间去想李循为什么生气了,因为她今日刚刚收到舅舅周让从杭州寄过来的信,信上说他不久前接到吏部的调令,冬至前会升任杭州知州,并且会在冬至时替杭州知府入京进献贺表。   沈虞小的时候靖安侯夫人便待她很是不好,那时候周让还没有外放,时常会到侯府接她到自己家里去玩儿,舅母温柔可亲,对沈虞就更像亲生母亲一样。   后来周让外放,靖安侯夫人没多久便和他断绝了来往,连往来的信件也不许沈虞再看,久而久之两人就断了联系。   十一岁时沈虞去了云台寻沈逸,云台地处的江州与杭州毗邻,沈虞也是无意中有一次和沈逸去杭州游玩才得知舅舅在此处的淳安县任职,舅甥相见,沈虞惊喜交加,哭得第二天眼睛都肿了。   再后来沈逸自知命不久矣,一人独自离开云台失踪,沈虞寻了他整整两年,找到沈逸的骨灰后,听说李循与卫王府有难,她没有选择听从舅舅的建议继续留在杭州,而是回了长安帮李循渡过难关。   一晃一年又过去了,想着再有不多时日就能见到舅舅,沈虞心中是又怯又喜。   喜的是,可以见到许久未见的故人。   怕的是……   沈虞捏着信,眼中的喜悦随着天边坠落的金乌渐渐黯淡下来,慢慢带上一抹忧愁。   怕的是,会见到那个,知道她与大哥一切回忆的人。   *   掌灯时分,李循回了王府。   今日李循好像心情不大好,尽管他去明德院请安时神色如常,甚至还与卫王谈笑风生了一番,但陈风跟了李循这么多年,眉眼通挑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   所以沈虞来送冬袜的时候,他没忍住提醒道:“世子妃,爷今日心情不太好,您最好是能哄哄……”   话还没说完就被屋里李循厉声打断,“闭嘴。”   陈风脸一白,忙捂上了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发一言。   沈虞进去的时候,李循确实面色不善,沈虞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不去触这尊阎王的霉头,轻声嘱托了几句,便准备走人。   “慢着,”李循叫住她,“你这就走了?”   沈虞转过头来,又听他沉声道:“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有什么事忘了问我。”   李循看着沈虞莹白的脸上那疑惑的神色,声音不禁带了几分咬牙切齿。   三天了,都三天了,她竟然还不过来认错!   沈虞认真思索了一下。   其实她有心想问问李循,是不是自己最近做错了什么,她觉着他好像有些恼她。   但是又一想,之前他也一直是这样忽冷忽热的,她去卫王府乡下的庄子那次,两人同房第二次后的之后几日,她也问过他自己错在何处,可回回他都不耐烦的说没有,所以想必这一次问了,他同样也不会告诉她。   那就没有必要问了。   可能他就是心情不好,或者这几日又看她不顺眼,过些时日大约便好了吧。   于是她摇头,“没有,”想了想,又试探着问,“世子是有事问妾身吗?”   李循怎么能主动承认他想听她认错?   他沉了沉眸,没说话。   沈虞心想,他今日心情看来还真是不好,无缘无故的就找茬,她还是赶紧离开吧。   所以直到沈虞离开前,李循也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那句话。   “好啊,沈虞,你很好!”他怒极反笑。   *   十日之后,是冬至日。   冬至郊天令节,百官呈递贺表【注】,民间则是“冬至馄饨,夏至面”,卫王府自然也不例外,前一天晚上沈虞便包了许多馄饨,用的是新鲜的虾仁和菌菇,出锅后撒上葱花,味道十分的鲜美。   李循喝了一口,随口道:“今日膳房做的馄饨不错,打赏。”   翠眉轻咳了一声,“爷,这是世子妃做的,听说光是调馅料便花了许久,昨晚又熬夜包的,今日世子妃还要早起准备祭天典礼所需事宜,想必是十分劳累。”   门外陈风忍不住插话 道:“是啊,世子妃包完后不光给王爷和王妃送去了,连属下和翠眉都分了一碗,世子妃可真是兰心……咦,翠眉,你干嘛这样看我?”   翠眉:“……”   翠眉无语的转过了头去。   陈风再定睛一瞧,不知何时世子的脸竟变得有些阴沉。   不好,他刚刚又说错话了?   陈风面上的笑容一滞。   “喜欢吃?你过来,这些都分给你。”李循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翠玉碗,冷笑道。   陈风只觉得脖子嗖嗖的,忙将头缩了回去。   李循转头看了眼落地钟,现在的时间是寅时,按照翠眉的说法,沈虞想必昨夜没怎么睡,   他没说话,却将碗中的馄饨和汤水都吃净了。   少顷,沈虞准备好了过来寻他。   “世子。”   沈虞眼角眉梢都挂着喜悦,清脆地唤了李循一声,连身上端庄的礼服都被她压得尽是少女的妩媚娇俏。   李循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沈虞,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眸一扫往日里的沉静温婉,忽然变得活泼雀跃起来,像个豆蔻梢头的待嫁小娘子。   实际上,现在的沈虞也不过十七岁。   想着想着,他眼中的神情渐渐又变得柔和了不少。   沈虞其实已经很克制了,只不过,她实在是太想舅舅了,一想到要见到舅舅,还有许久不见的阿槿,她心里的悲伤和难过也就被挤得没地方了。   两人先去明德院拜见了卫王与王氏,而后承车前往大明宫。   明熙帝领宗室皇亲与百官在南郊坛宫举办祭天大典   仪式流程十分繁琐,需要不停地随着乐声的鼓点起身或伏拜,时而跟着赞者念上几句祭祀所需的赞语。   沈虞还是第一次参加如此盛大的仪式,她跟在卫王妃王氏后头,王氏耐心指点着她,遇到错处便提醒她改正,若是以后卫王登基,沈虞便是太子妃,那是马虎不得的。   幸好沈虞聪明,什么东西都是一点都透,也不枉这些时日她起早贪黑的教导。   按照流程,明熙帝需要献祭牲畜、念祝文、上香等,之后由他领着诸位百官与凤子皇孙,与代掌凤印的德妃率领宗室女眷登至望燎查看燎祭。   燎祭结束后众人再回斋宫休息,整个祭天事宜这才算顺利完成。   下午百官朝见,沈虞便随着卫王妃回了卫王府,再次收拾准备晚上的冬至宴。   时间走得飞快。   下晌就有女眷陆续进了宫。   …   大明宫麟德殿。   沈虞扶着卫王妃进去坐好,没过多久,进来一个眼熟的婢女。   “奴婢雪柳,世子妃,我家姑娘想见您一面。”婢女说道。   雪柳是沈婼的贴身婢女,沈虞认识她。   “长姐找我何事?”沈虞看了看一侧的王氏,王氏正与她娘家的几位妹妹聊得起劲。   雪柳说道:“只是叙叙旧而已,世子妃可愿一见?”   “不见。”沈虞直接拒绝。   她与沈婼道不同不相为谋,没什么可说的。   见沈虞这幅事不关己的态度,雪柳先是一愣,而后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笑,“世子妃先不用急着拒绝。”   她微微倾身,在沈虞耳边轻声道:“您说,若是世子爷知道您那日与谢淮安私会的事……”   私会?   沈虞柳眉微挑,看向雪柳。   雪柳则微微一笑,笑容得意中又隐含胸有成竹。 第27章 舅舅与阿瑾   远处的麟德殿温暖如春, 轻歌曼舞,奢靡的笙箫声与欢声笑语伴着风遥遥传来。   栖凤阁上,秋风萧肃,沈婼一人形单影只。   身后忽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二妹妹来了。”   沈婼听到动静, 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沈虞停在她的身后。   她望着沈婼的背影, 多时不见, 沈婼确实清减了不少, 腰身只剩下一把,风吹在她身上空荡荡的, 倒真像是大病了一场的模样。   她不想跟她多费口舌,开门见山道:“长姐想做什么,不如直说。”   “二妹妹, 你还是真是和以前一样直接!”   沈婼转过身来,美眸幽怨地紧盯着沈虞,冷笑道:“你是我的妹妹,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告诉你这件事,只是想给你一个提醒罢了。”   沈虞平静地看着沈婼。   沈婼也不说话,咬牙切齿地瞪着沈虞,目光扫过她那张漠然而艳若桃李的脸, 饱满的胸口,纤细的腰身……眼中的嫉妒之意几乎如火般炽盛高涨。   两人虽是堂姐妹,可生得却并不相像。   沈婼生得更像她母亲陈氏, 眉眼间有股清冷柔弱的美人韵味, 沈虞却更像祖母薛氏, 五官明艳而精致,性子却随了祖父沈崇,有股子倔气和桀骜不驯。   只是自六年前一别, 归来的沈虞却宛若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   她不再爱笑,也不怎么说话了,姐妹几人一道去给祖母太夫人请安,以前的沈虞总爱黏在太夫人的膝下一口一个祖母叫得要多甜有多甜。   可是如今的沈虞,却会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一言不发地听旁人讲话,如被抽走了精气神的漂亮娃娃。   沈婼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她大受震撼,尤其是沈虞站出来,说要替她嫁给李循的时候。   “我真没想到,我从小看到大的妹妹,竟然会有如此的心机!”   沈婼的脸渐渐地变得有些扭曲,声音也尖细起来,“当初卫王府蒙难,你说你喜欢阿翊,所以愿意替嫁,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已经计划好了吧?倘若卫王府的重新起复,你是阿翊的患难之妻,若卫王成为储君,你就是太孙妃,甚至是太子妃!”   “你的心机何其深沉,人又何其的虚伪,为了荣华富贵,甚至不惜抢夺长姐的未婚夫!还在靖安侯府做出一副柔弱被人欺的模样,好惹得阿翊对你怜惜,你真真不要脸!你以为阿翊看不透你的把戏,难道我就看不明白吗?真是一个好妹妹啊!”   “沈虞,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这般看着我作甚?呵,我的好妹妹,难道是姐姐的话戳到你的心窝子了吗?”   沈婼越说越激动,脸都差点顶到了沈虞脸上,沈虞被她的声音震得耳朵嗡嗡响,蹙眉厌恶的往后退了两步。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要是非这么想,我也无可奈何。”   她手扶在红木阑干上,扭头不想去沈婼那张疯狂而扭曲的脸。   “你说我想做太子妃,长姐你又何尝不是?当初人人都说长姐是因为病重、被大伯和大伯娘胁迫,这才不得已退了婚,可是长姐,当初在大伯娘面前哭诉自己因卫王府落魄遭人落井下石,又买通大伯娘身边的苏嬷嬷替你说项,言语间怂恿大伯娘帮你退婚的人,又是谁?”   沈婼拿谢淮安来威胁她,就不要怪她也拿此事来威胁沈婼。   “你胡说!”沈婼闻言果然面色遽变,怒道:“你血口喷人!我和阿翊自小青梅竹马,我怎么可能在他遇难之际为了自己抛弃他?你什么都不懂,你知道阿翊有多爱我吗?他亲自上门向我提亲,说他喜欢我,这辈子只想要我做他的妻,我们两个人相识了这么多年,你怎么可能明白!竟还妄想夺走阿翊,欺瞒于他,你根本不配!”   一个装睡的人是永远也叫不醒的,沈虞不想再说什么,嘴角扯了扯,“所谓深情,长姐也信。”   这句话,也不知是说沈婼还是李循,沈婼的脸不禁一白。   “长姐若无事,妹妹便走了。”   沈虞抖抖裙摆上的灰尘,转身欲离开。   “你不能走。”沈婼忽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尖细的指甲陷进她的肉里。   “你还要做什么?”沈虞皱眉,忍着怒道:“放手。”   “放手?”沈婼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的笑了两声,又蓦地收住,一向清冷秀致的脸上淬出一丝恶毒,“阿翊身边的那个人本来就应该是我,我为何要放手?”   “总有一日,他会看清你的。”   沈婼一字一句的说完,放开了沈虞,转身望了一眼下面的月台,眼睛一闭,竟仰倒着滚了下去!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沈虞甚至都来不及拉沈婼一把,就在沈婼刚刚跌落的那一刻,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尖利的声音,“二姑娘,你在做什么?!”   只听“咕咚”一声,沈婼转瞬便滚到了月台底下,头重重地嗑在月台旁的石柱上。   不远处,雪柳正跟在一个身姿挺拔目如寒星的男人身后匆匆往这里赶来,她一行走一行哭诉着,“世子爷,你看那!奴婢早就料到二姑娘没安好心,都怪奴婢,若是奴婢刚刚不走,姑娘就不会有事了!”   李循虽没应雪柳的话,却是眉目冷冽,唇角紧抿。   沈虞遥遥看了一眼,以她对李循的了解来看,这是他发怒且不耐的前奏。   再看着月台下面已经摔得双目紧闭人事不省的沈婼,忽然就明白了她要做的什么。   她快步走下去,李循大步赶来,脚程比她快,先一步将昏迷的沈婼抱了起来。   “婼儿,婼儿?”他唤着沈婼的名字。   沈婼额头上嗑了个血洞,看着很是瘆人,她听到声音后眼皮颤了颤,睁开眼一看是李循,顿时泪如雨下,激动地道:“阿翊,你终于肯来见我了……阿翊,你不要怪二妹妹,不是她推的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是我……”   “你别说话了,”李循低声打断她,“我带你太医院。”转身抱着沈婼匆匆离开,根本连看都没看一眼沈虞。   雪柳转头看了一眼沈虞,啐道:“真是不要脸,连自己的长姐都不放过!”   青竹正扶着沈虞下来,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小贱蹄子,你才不要脸,你全家都不要脸,大姑娘是怎么掉下去的,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可惜李循已抱着沈婼走远,雪柳瞥了两人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就跟了上去。   “世子妃,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快追上去找世子说清楚!”说着去拉扯沈虞。   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聚了一群宫女,对着沈虞指指点点,“看那,那就是卫王府的世子妃,为了争宠,竟然把自己的长姐推下这么高的月台……”   “谁不知道卫王世子与沈家长女原本才是一对,若不是当初卫王府出事,她一个不受宠的嫡女怎么能嫁给卫王世子那般的人物?”   “真真是蛇蝎心肠!”   “你们都别说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快住嘴!”青竹跺着脚喊道。   然而并不会有用,话只会说得越来越难听,沈虞拉了她的手道:“去太医院,别做些口舌之争,你我只有两个人,争不过她们的。”   况且能管得了她们面上怎么说,却管不了心里怎么想。   青竹只得恨恨作罢,咬牙道:“若是世子刚刚能为您说一句话,也不至于如此……”   两人到了太医院,郑太医已经帮沈婼处理过伤口,正在嘱咐雪柳需要注意的事宜,沈婼额头上缠了好几层绷带,大庭广众之下她自然不会纠缠李循,只是对着李循默默流泪,一看到从门口进来的沈虞,脸上顿时呈现出一种后怕的神情,“二妹妹,你,你来了。”   说着,还往李循身后躲了躲。   李循抬眸看向沈虞。   沈虞走到他身边,向他施礼,“世子,大姐姐如何了?”问得很客气,好像她刚刚才知道沈婼摔伤一样。   雪柳立刻说道:“姑娘能有什么事,二姑娘自个儿不清楚吗?”   李循刚要说话,沈婼忙拉住他,泪眼朦胧地道:“世子,你别怪二妹……”   李循垂了眸,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凤眼中波澜不惊,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压迫。   沈婼心口一跳,下意识地松了自己的手。   可是下一刻,却又听他轻声细语地问她,“你现在可感觉好些了?”   沈婼定了定神,再看李循时,他狭长的凤眸中已经没了适才那般刺骨的冷冽。   一定是她看错了。   沈婼心里松了一口气,抚着自己的眉心,一副难受又强忍的模样,“不疼了。”   李循淡淡地应了一声,他坐在沈婼病榻旁的一把交椅上,将双手交叠,左手漫不经心地转动着右手的玉扳指,问:“雪柳说是世子妃推的你,你怎么想的?”   这是在询问沈婼的意见,那就说明,李循是相信沈婼的。   这句话像是往油锅里撒了一瓢水,“刺啦”一声,在众人心里裂开了一道口子。   雪柳得意地看向沈虞,那表情十分欠揍,仿佛是在说:看吧,世子是信我家姑娘的!   青竹起先是惊愕,而后也看向沈虞,一脸忿忿,只是见她神情漠然平静,想说些什么,扁了扁嘴,还是没吱声,灰心丧气地垂下了脑袋。   “是……”沈婼张了张嘴,本想说是沈虞推的她,可她刚刚在李循面前说了不是沈虞推的她……沈婼忽然发现,自己好像给自己埋了个坑。   “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她含糊道:“不过这事也全怪不得二妹妹,我本来只是想向二妹妹打听一下世子的近况,二妹妹也不知怎么了,就,就忽然生气了,然后……”她怯怯地看向沈虞,没说全话,只是那神情中的恐惧不言而喻。   “生气?”李循挑了挑眉,斜了一眼面前规矩站着的沈虞。   “没有这回事!若大姑娘当真自是打听世子妃的近况,世子妃又怎么会生气!明明是大姑娘自己掉下去——”   “青竹,你疯了不成!我们姑娘的身子本就不好,怎么会自己跳下栖凤阁那么高的月台?”雪柳竖眉道:“大家都来评评理,我家姑娘待二姑娘自小便是极好了,为了诬陷二姑娘,她是不要自己的性命了不成?”   “你有什么要说的?”李循问沈虞。   沈虞说道:“不管世子信不信,此事与妾身无关。”   一个含糊其辞,却含沙射影意有所指。   一个干脆说与自己无关。   眼看着太医院周围都有人围着朝里头探头探脑,事情越闹越大,宫正司的高宫正都听闻了此事也领着人赶来询问,定国将军的女儿在宫中出了事,这罪她们可担待不起,一行人都急忙看向李循,等他下一个决断。   而李循却在盯着沈虞。   早晨出来时她满脸的欢欣雀跃,可是现在,她虽然低垂着眉眼,那双潋滟的眸子里动人的光辉却早就没了,有的只是疲惫,木然和冷漠。   他微微拧了眉,衣袖下的手攥了攥,又松开。   最终还是强迫自己别开了目光,不去看沈虞脸上那满面的麻木,只目视着前方,语气淡淡地说道:“世子妃言行无状,争风吃醋,将长姐推搡下栖凤阁,致使其受伤,险些酿成大错,该重罚。”   沈婼与雪柳闻言面上皆是一喜,然而下一刻,李循却又话锋一转,“然,今夜是祭天大典后的夜宴,不容出错,况,家丑不可外扬,为了保全卫王府于沈家的颜面,适才栖凤阁发生的事我暂且不会追究。”   雪柳立刻开口,“可是世子……”   她还没说完,李循轻飘飘地瞟了她一眼,刺骨的寒意令雪柳瞬间闭上了嘴巴。   “日后再听谁人议论此事,宫女便以妄议主子之罪交由掖庭局,各家的婢女各自打发卖掉。”   这话的前半句是对旁边跟来的宫正司高宫正交代的,高宫正闻言忙应是。   后半句话是对雪柳和翠眉说的,两人自是不敢回绝,也上前应是。   “你先回母亲身边自省,有什么话回了王府再说。”李循沉着脸对沈虞道。   沈虞没有反对,甚至她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柔顺地应了一声“是”,转身和青竹离开了太医院。   “世子,世子?”沈婼轻唤他。   李循回了神,转过头来。   沈婼看着他,低声道:“我有话想对世子说。”   郑太医闻弦歌知雅意,立刻告辞,“老夫忽然想到还有些私事,世子,沈小姐,请自便。”   周围的婢女和医师也纷纷被雪柳打发了出去。   一时室中十分安静,只剩下了沈婼与李循两人。   “阿翊,”沈婼撩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一条细嫩白皙的胳膊,手肘处一片青紫,她轻声道:“我这里很疼,手抬不起来,你能帮我揉一揉吗?”   李循沉默了片刻,还是拿起案几上的药膏,打开揉在了沈婼伤处。   沈婼痴痴地看着李循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是那么的耐心细致,可是当初沈虞跪在太夫人的院子里,回去后也是他给她上的药吗?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甚至是两人夜里是如何的云雨欢愉,只要脑海中一有这么个念头,就觉得心里好像有一把火要烧得自己没了理智。   他的温柔,只能属于她啊,任何人都不能抢不走。   “这是你想要的么,婼儿。”李循低着头给她上药,忽然问了一句。   什么?   沈婼没有反应过来,“阿翊,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循顿了顿,抬起头来直视着沈婼,“你明白的。”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低沉柔和,像细雨微风一般吹在她的心头上。   “婼儿,这是最后一次了。”   沈婼陡然一怔,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李循已经放下的手中的药膏,转身走了出去。   *   夜,歌尽舞罢。   李循与卫王及众臣皆被明熙帝留在了宫中。   承天门外,沈虞先送走了王氏,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叫车夫将马车停下,自己则坐在马车上闭着眼睛假寐。   头有些涨疼,她揉了揉眉心,觉着十分疲累,大抵是被……恶心到了,小时候她与沈婼脾性不同,因此接触不多,多半都是自己在祖父的院子里玩耍,没想到素日里看起来如空谷幽兰般的长姐,惺惺作态起来也是毫不含糊。   犹记得小时候祖父还拉着她们姐妹两人的手说要相互扶持,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年,姐妹两人倒成了仇人。   若是沈婼真心爱慕李循也就罢了,可偏偏当初卫王府落难时她是怀着避之不及的心思。   自然,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可替嫁一事,当初她也是咬牙答应了的。   那时婚期将近,她却满脸病容地病倒在床上,汤药往屋里送了一回又一回,甚至府里有传言说沈婼患上了痨病活不过年底,连沈虞都信以为真。   直到那次她无意看见雪柳将未喝过的药偷偷倒在了后院的老槐树下。   若非如此,她怎么会找到沈婼说可以帮她替嫁,又说服的大伯同意,当她看不出来她是巴不得自己去替嫁吗?   君子不夺人所爱,她还不至于为了一己之私枉顾他人意愿。   在她思索的这空挡,一辆标有将军府徽记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在沈虞面前的马车处停住。   帏帘一挑,那车里的美人如美玉般悦耳的声音传来。   “妹妹还没走,是在等世子?”   沈虞没吭声。   “妹妹,你也看到了吧,世子是信我的。”沈婼又道。   这话音刚落,外头青竹就毫不示弱地讥讽道:“贼喊捉贼!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整日里纠缠着我们世子,大姑娘你莫不是想来王府做妾?”   “贱婢,大了你的胆子,竟然对大小姐出言不逊!”雪柳喝道。   只听“啪”的一声清脆,车外的青竹便没有再说话了。   沈虞霍地睁开眼,起身撩开帏帘跳下马车。   雪柳站在沈家的马车前挑衅地看着她,“世子妃,您的婢女真该好好管教了,下晌在宫里便是如此的没有教养,奴婢便逾距替您教训了她一下。”   青竹捂着脸,似是还没反应过来雪柳打了她一巴掌,呆呆地看向沈虞,“世子妃……”   “谁允许你打她的?”沈虞冷冷道。   下一刻,一巴掌就直直地朝着雪柳的脸上扇了过来。   这一下打得又快又准又狠,雪柳没料到沈虞竟敢打她,被扇得脑袋嗡嗡的,往后直踉跄了数步,“咚”的一声撞到沈婼的那辆马车上,疼得几欲昏厥过去。   “沈虞,你在做什么?!”马车一震,沈婼立刻撩开帏帘愤怒地喊道。   恰巧沈家家眷的马车也陆续从承天门驶了出来,陈氏一听女儿的声音,立马催着车夫赶过来,下车愤然质问:“虞姐儿,你当街殴打长姐的婢女,你这是成何体统!”   太夫人、靖安侯夫人也由嬷嬷纷纷扶着下了马车,众人只看见了沈虞打雪柳,下晌在宫里沈婼又闹出那一出,纵然高宫正极力封锁消息,沈婼也不可能不告诉自己的亲生母亲。   陈氏气得,当着许多还在从承天门出来的女眷,指着沈虞的鼻子大骂:“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是不是我们婼儿有事你就满意了?你能亲手把自己的长姐推下栖凤阁,来日是不是还要弑父杀母!”   陈氏的话刚刚落地,那厢靖安侯夫人就坐不住了。   她在宫里也隐隐约约听说了这事,听说卫王世子还给了沈虞好大的脸色,这话若是传出去,她指不定要遭多少其它世家妇人的白眼!   都是拜她这个好女儿所赐!   想着,靖安侯夫人就冲了上来,一边举起了手,口中还狠狠痛骂着。   “沈虞,你真是长脸了,靖安侯府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眼看着那用了十分力气的巴掌就要落在沈虞娇嫩的脸上,斜刺里忽地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握住了靖安侯夫人的手腕。   “天大的笑话!做娘不护着自己的女儿,反倒帮着一个外人!”   这声音冷且有力,明明是个女子的声音,听来却无比的踏实,叫人无端的心神一震,皆看向靖安侯夫人面前那不知何时突兀窜出的黑衣少女。   “阿瑾?”   沈虞也在看着那少女,她的身影和声音都好熟悉……待看清少女的脸,当下忍不住欣喜地喊出声来:“阿瑾姐姐,当真是你!”   黑衣少女闻言,侧眸看了沈虞一眼,回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而后手一用力,只听“咔哒”一声,靖安侯夫人一声惨叫,阿槿再一推,靖安侯夫人连连往后倒退数步,踉跄地倒在了身后嬷嬷的怀里。   “你,你,你是谁?!”她失声叫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姐姐你果然还是如以前一般!”   一辆油壁车停在了众人面前,车中的男人下了马车,沉着一张脸往这边大步走来,将小姑娘几个护在身后。   “这是你的婢女?”靖安侯夫人打量着一身绯衣的亲弟弟周让,不敢置信。   他不是在杭州做个什么破县令么,怎么可能在冬至出现在大明宫里?除非……   “舅舅……”   沈虞看着周让,周让忙转身“哎”了一声,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人的泪水都差点落下来。   幸好沈虞及时忍了回去,深吸一口气,扭头对靖安侯夫人道:“母亲问也不问,便要出手打女儿,殊不知是雪柳先动手打了青竹,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女儿竟不知,身为长姐,何时竟能纵容下人随意□□妹妹的婢女?一个婢子,她教训得,女儿也教训得。”   阿槿将后头的青竹扶起来,青竹的脸上果然挂着一个大巴掌印,高高的肿了起来。   靖安侯夫人当即语塞。   陈氏还要胡搅蛮缠下晌在宫里的事,太夫人当先斥道:“够了,还不快给我上车,非要闹得人尽皆知都才满意吗!”   李循本来已经说了要封锁此事,若是真被陈氏给抖落出来……沈婼想到李循走时看她的眼神,心下一凉,只得咬着牙拉了母亲陈氏低语几句。   陈氏听罢,果真也未再闹腾,转头瞪了沈虞一眼,由女儿扶着上了自己的马车。   太夫人走上前来,叹道:“小鱼,对不住,委屈你了……上次的事情,你,你不要挂在心上,祖母原也是为了你好……”   沈虞还能说什么?她想笑,嘴角却只是没什么情感的扯了扯。   “祖母言重了。”   太夫人看着沈虞,欲言又止,又看向周让。   “亲家他舅……”   周让沉声道:“太夫人先回去吧!”   太夫人叹了口气,终究是垂着头上了沈家的马车。   马车声辚辚,很快适才还形如闹市般的承天门前又安静了下来。   夜如泼墨,一阵寒风吹来,落在人的脸上,凉凉湿湿的。   沈虞揉了揉眼睛,竟觉得有些湿润了。   “舅舅……阿槿!”   望着眼前的两个人,她一时哽咽,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周让那张严肃的脸在看到沈虞的那一刻,瞬间柔和了下来。   眼中的泪水不自觉得决了堤。   阿槿掏出帕子,给她擦泪,沈虞反而哭得更凶。   阿槿一叹,干脆直接抱住了沈虞,对周让道:“大人,您先回去吧,明日我再带着小鱼再去看您。”   沈虞在这里等到这么晚,就是为了见一面周让和阿槿,可周让毕竟是外臣,沈虞是内命妇,两人即便是血亲也不好在这么晚了私下见面。   周让叹了口气,不得不点头。   “好,”他上前抚了抚沈虞的小脑袋,粗矿的嗓子却含着无限的心疼与慈爱,“别哭了,小鱼,只要舅舅在长安一日,就绝不会要任何人再欺负你!” 第28章 主动   “那件事可有眉目了?”一上马车, 沈虞忙不迭问阿槿。   阿槿轻声道:“还没有……”   见沈虞满面失望,心中也是叹了口气,摸摸她的柔软的发顶安慰道:“此事不急,我慢慢找便是。”   沈虞离开云台山不久, 沈逸自知命不久矣, 也独自离开云台山, 准备寻个地方了此残生。   两年间, 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阿槿实在看不下去, 决定给沈虞写信告知她一切真相。   于是沈虞怀着愧疚和悔恨的心寻了沈逸整整两年。   她去了酷热的南地,严寒的西北,走遍了千山万水, 终于在西北的一处小山村找到了沈逸的骨灰和遗书。   他死了,如崔神医的预言一般终究是没有活过二十岁。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沈虞活下去的所有信念骤然崩塌,郁结于心,心如死灰,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阿槿很是心疼。   她不是不想跟着沈虞回到长安,这几年来她之所以仍旧留在南地, 就是为了找到崔神医被害,公子那丸救命药被毁的真相。   这是一开始两人就商量好的,一个南下, 一个北上。   阿槿跟着沈虞回了卫王府。   两人许久未见, 自然是满腔的心里话要说。   青竹虽没见过阿槿, 但适才言语之间也知晓了,阿槿是沈虞的舅舅带来的婢女,两人从前感情便颇为深厚, 因此很知趣地退了下去,替两人将门掩上。   沈虞很快就忘了刚刚承天门前的不快,欢快地拉着阿槿的手,要她坐下。   阿槿看起来却没那么高兴。   她打量着四周,发现榻几上摆了一个笸箩,里面装了许多了针线,还有一双未完工的袜子。   看那大小和花纹,分明还是双男子的袜子。   阿槿柳眉倒竖,立时拉起了沈虞的手细细打量。   “阿槿……”   沈虞目光躲闪着去抽出自己的手直往后藏。   然而阿槿还是摸了出来,小姑娘那原本,娇嫩的指腹多了一层薄薄的茧,十根纤纤细指,尤其是食指和中指,上头一连扎了数个针洞,且大部分都是新伤叠旧伤。   阿槿是沈逸的贴身婢女,自小为沈逸所救,奉沈逸为主人,沈虞来到云台之后,沈逸便命她贴身保护着沈虞。   说是婢女,其实两人亲密无间,沈虞根本就没把阿槿当做过婢女,阿槿家破人亡后,也一直把沈虞当做自己的亲妹妹。   此刻见了沈虞这一手的伤痕,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一把攥了沈虞的手腕,“跟我走!”   “走?”   沈虞怔了一下,继而苦笑一声,“我们能走到哪里去。”   “无论去哪儿,我都会保护你,”阿槿黑白分明的瞳仁露出一抹坚定,“我不会再要任何人再欺负你。”   沈虞神色一黯,抽出了自己的手,“我现在是卫王世子妃,除非他休弃我,否则我无法离开他……”   阿槿却摇了摇头,怜悯地看着她道:“小鱼,你告诉我,你也问问你自己,你究竟是为什么要嫁给李循?”   不待沈虞回答,又继续道:“当初公子身故,你不听周大人的劝阻,执意要来长安,嫁给李循,小鱼,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嫁给李循,只是因为对公子的那一份愧疚,可是你不知,公子他从未怨过你啊,若公子现在还活在世上,怎么会忍心要你这双手伤痕累累?从前,他可是连一分脸色都从来没有给过你!”   沈虞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裂痕。   她犹自强作镇静,唇瓣却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这样的,当初静愍太子出事,先帝震怒,没有人敢出一言为东宫说话,只有他跪在太极殿面前替东宫求情,后来……后来若不是他一直暗中相助,孙治也不可能死,巫蛊之案也不可能翻案……他是大哥最牵挂的阿弟,我只是不想看到他的亲人出事……”   沈虞是在一次无意中偷听到祖父与沈逸的讲话时才得知,沈逸竟不是她父亲靖安侯在外头养的那个外室生的孩子——   而是昔日静愍太子的嫡长子,庐江郡王李衡。   明熙二十三年的巫蛊之祸,有人在东宫中挖出了诅咒明熙帝的桐木人偶,明熙帝震怒,因早前父子两人政见不合早就对静愍太子有所猜疑,再加上奸臣的构陷,便下令将静愍太子软禁在了东宫。   当时负责传信的是天子近臣孙治,孙治早年与静愍太子有旧怨,早就想扶植新君,明熙帝当年的宠妃之子上位,因此在静愍太子软禁期间多次伪造并暗示静愍太子的谋反和怨恨之意,明熙帝怕斩草不除根,也彻底对静愍太子起了杀心。   没过多久,静愍太子便被逼得当真“谋反”,携太子妃与东宫众妃嫔子女出逃,途中落入亲信与孙治设下的圈套中,万箭穿心而死,李衡为了保护太子妃,亦是身中数箭,当时的东宫属臣岑远为了保留下静愍太子的最后一丝血脉,让自己的儿子划破面容穿上李衡衣服,代替他死在了孙治的刀下。   而李衡逃脱生天后,机缘巧合之下竟为一直在寻找他的沈崇所救。   沈崇昔年获罪,大起大落,是静愍太子暗中助力设法还了他清白,并对他的两个儿子多有照拂,沈虞的父亲沈继还曾受过太子恩惠。   可以说若无静愍太子,便无沈家今日,沈崇虽然在朝堂上从不站队,但他与静愍太子君子之交,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因此冒着抄家灭祖的风险救出了李衡。   只可惜当时李衡心口中箭,性命垂危,沈崇立刻请来自己早年的至交好友崔神医医治李衡,虽救活了他,可当时李衡的心脉及身上多处器官严重受损,因此崔神医预言李衡活不过二十岁,并在此后一直为寻找能医治心脉的良方而奔波。   因为自静愍太子死后,民间一直有流言,说静愍太子有个儿子并未死,而是重伤后活了下来,明熙帝心中不安,立刻下令锦衣卫搜查。   彼时正巧沈崇的次子沈继有个外室走投无路,将沈继早年在外头风流之后留下的一个子嗣送上了门来,被沈崇发现,沈崇当机立断,忍痛将那个孩子秘密送走,让李衡代替了那外室子的身份,偷偷来到了沈家养病。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明熙帝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肱股之臣竟然私下底救了李衡并将他藏在自己的家中。   崔神医给李衡用了自家祖上流传下来一种密不外传的易容术改换容颜,自此后他便以沈家长子自居,一直留在沈崇为他安排的院子里养病,也躲过外头锦衣卫的搜寻。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偷偷跑到他的院子里玩耍的沈虞。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单纯的女孩儿对温柔的少年郎生了濡慕之意,实在是人之常情。   沈逸曾对沈虞说,“你是我的妹妹,哥哥会一辈子对你好。”   那时沈虞还极其不悦地打断他,“我早就知道我们不是兄妹了。”   她还趁着沈逸不注意,在他白皙病弱的脸上偷亲了一口,睁着一双湿漉漉又羞赧的大眼睛道:“既然不是兄妹,那小鱼可不可以嫁给大哥?这样的大哥也可以对小鱼一辈子好的。”   她还软磨硬泡地“逼”沈逸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有时候沈虞也会想,那个时候的自己真的愚蠢,竟逼着他冒着生命危险露出真容,只为了博她一笑。   可是他没有拒绝,他那么温柔那么爱笑的一个人,也生了一双温柔似水的凤眼,那眼睛是沈虞见过最漂亮的眼睛,清澈剔透,仿佛包融了百川万水,明月松林,山月清风。   那一瞬间,她还可耻的脸红、痴傻了。   “逸哥哥你生得真好看。”   她眼睛亮的像星星,每次两人独处,都会甜甜的唤他一声逸哥哥。   她的爱意是那样的直白、不加掩饰,于沈逸而言就像他人生中最明亮最璀璨的那颗星星,早就投入了他的心河,泛起阵阵绮丽的涟漪。   可是崔神医说,他活不过二十岁,沈逸不想耽误沈虞,于是一直拒绝。   直到他十九岁那一年,崔神医忽然给他来信,说自己在西域找到了一种奇草,炼制成的药丸可以修复沈逸日渐衰竭的心脉,并给他寄来了一小瓶试用。   沈逸服用之后,果然产生了奇效,以往他每到雨夜便会心如火烧,疼痛难耐,服下那药之后,恰逢梅雨季节,心脉之痛竟然纾解了大半。   也是在这之后,沈逸才鼓起勇气,接受了沈虞的表白。   他幻想着两个人能长长久久,他虽然服下药之后依旧寿数难永,可是沈虞教会了他如何去爱,令他无比的贪恋这人世间的每一寸温暖繁华。   他多么自私,自私的爱着沈虞,因为她说哪怕他第二天就会死去,可是只要此刻两人倾心相许,她就不会后悔。   但他终究失约了,崔神医在送药返途中出事身故,掉落悬崖粉身碎骨,那瓶救命药也碎成了齑粉。   因为这药的方子需要西域一种极其稀有的药引青黛花,此花三年方开一次,且必须以鲜花花瓣入药方成药引,崔神医采摘青黛花的那一年正恰逢青黛花刚刚开败。   可沈逸已经没有第二个三年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沈逸枯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他不得不下了一个残忍的决定。   他故意对沈虞冷淡,并借口将沈虞支走,当沈虞回来时,看到的是沈逸和另一位年轻女子的新婚之礼。   那女子唤作文娘,原也是落魄的大家闺秀,性格温婉,女红针黹、琴棋书画都颇为精通,借住在云台山,与沈逸和沈虞比邻而居,沈虞识得她,素日里关系也十分要好。   可没想到一转眼,她便要和她最爱的人永结同心了。   那是一个雨夜,阿槿一直记得。   那一夜,回来的沈虞惊见文娘和公子的婚礼,公子为了赶走沈虞,说了不少重话,沈虞一时难以接受,不久前还与她海誓山盟的爱人竟然在短短数月之内便变了心娶了旁人,哭着冒雨跑下了山……   “从此之后你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因为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因为你知他死时一定带着对你无尽的思念与孤独,因为你恨自己那时年少冲动没有选择去信任他,所以你把自己所有的愧疚都转移到了李循的身上,你明明知道那时公子只是想要赶走你说的气话,却还是倾尽所有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贤妻良母的模样,可是你永远也变不成文娘!李循也不是公子!即便两人那双眼睛生得再像,他也不过是一个——替身!”   替身。   天边一道惊雷忽地“轰隆隆”劈开了黑夜,窗外的一闪而过的白光映照在沈虞煞白的脸上。   字字诛心,锥心刺骨。   好一会儿,沈虞的泪水才怔怔地落了下来,她捂着脸痛苦地哭求:“阿槿,求你,求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那你和我走好不好,离开那个王八蛋,”阿槿缓了语气,轻轻抚着沈虞头顶的发旋儿,“我今日偷偷跟着周大人入宫,听说了栖凤阁发生的事……只可惜我当时去晚了。”   “李循不是你的良人,你不要为了那一份愧疚,把自己葬送在这吃人的卫王府中。”   “小鱼,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我想喝酒。”沈虞神色恍惚地道。   她轻轻扯了阿槿的衣角,像小时候那样撒娇,“阿槿姐姐,好不好?”   阿槿看着她那双湿漉漉的杏眼,忽然觉得头疼。   沈虞哪里都好,只有一点,性子太倔。   她出门去找青竹要酒,青竹的神情就有些紧张,“那个,这么晚了喝酒……不大好吧?”   “你去拿便是,我看着她。”阿槿的声音不容拒绝。   青竹想开口反驳,在她威严的神情下还是怂了,“……好,我、我去。”   沈虞把窗屉支开,坐在窗台上往口中里灌酒。   夜风吹在她潮红的脸上,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嘴巴含糊不清也不知是在笑什么,哭什么。   “少喝些。”阿槿嘴里说着,自己也咕咚咚喝了好几口。   小姑娘的小嘴就扁了扁,有些不大乐意地说:“知道了。”   转过头,怔怔地望着窗外淅沥沥的小雨和天边的一轮明月。   也不知,他现在投胎去了哪里。   他一定已经忘了她了吧。   忘记前世,忘记曾经的欢愉,亦忘记了曾经的苦痛……   眼睛湿湿的,有泪水滴落在衣襟上,泪水混合着酒水,已分不清哪些是酒,哪些是泪。   “我知道,我这样是不对的……”   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沙哑着嗓子道:“我会离开他,但不是现在,我从不后悔嫁给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祖父从小就教我做事要有始有终,我会帮他达成心愿,等到他不再需要我的时候,再离开。”   眼前变得有些花,对影成三人,月亮变得越来越模糊。   阿槿接住了差点从窗台上掉下来的沈虞,轻声道:“你醉了,差不多就行了,别再喝了。”   “这里有没有醒酒药?”   沈虞没有挣扎,她也觉得自己喝多了,头晕。   明日还要面对那么一堆烂摊子,她若是睡到日上三竿,可没人帮她去管。   “在镜台旁边的那个梳妆奁里……”   具体是第几层沈虞不记得了,便随意报了个位置。   阿槿应了一声,扶着沈虞坐到一边的小榻上,在梳妆奁里找到个了黑漆云纹的小匣子,从里头倒出一颗丸子,去了隔壁的耳房用水化开。   回来的时候,沈虞现在才好像醉上头了,从柜子里翻出沈逸送她的紫玉箫,在窗边吹着那首《燕燕》。   曲调凄凉,欲语还休。   ……   “如果有一天我成亲了,你会来看我吗?”   “天涯海角,若我不死,必定去寻你。”   “好,沈逸,请你一定不要忘记你今夜许下的誓言。”   新婚之夜,李循揭开她的礼扇,那双熟悉的凤眼令她恍惚以为他来寻她了。   她苦笑一声,苦涩的泪水化作此刻的悔恨与痛,“哥哥,原来食言的那个人,一直都是我啊……”   她知道把李循当做替身不对,也知道李循喜欢的不是她,她这般去卑微地去容忍他侍候他在旁人看来只是犯贱与不要脸,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啊,因为只有留在他身边,看着他那双酷似大哥的凤眼,她才仿佛感觉到他其实从未离开过她,空虚的内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与满足。   闭上眼睛,泪水滴落在箫身,箫声哀怨凄凉,如泣如诉,声声诉情。   “世子妃……何时回来的?”   李循和卫王出宫时天色就不大好,没一会儿的功夫就下起了小雨。   李循刚回到琅玕院准备换衣服,就听到窗外簌簌的雨声中似是还夹杂着一阵箫声。   这曲子,他听沈虞吹过。   极尽哀怨与思念。   “不久前,”翠眉犹豫了一下,“适才奴婢出去,看见世子妃院里的青竹拎了好些酒回去……世子,您要不要,”翠眉本想问李循要不要过去,想了想,还是换了个说辞,“想来是世子妃这些时日累着了,心情不太好,借酒消愁。”   李循听了后,沉默。   出宫之后,陈风告诉了他沈虞沈婼在承天门口发生的事。   ……   这一次,是他对不住她,她心里一定难受坏了吧?   望着窗外那轮皎洁的圆月,听着耳边那哀怨的箫声,心里忽然被塞进去了什么似的,涨涨的热热的。   好像有颗种子在努力的破土而出,想要生根发芽。   他霍地起身,大步往盈月院走去。   身后,翠眉与陈风对了一个眼神,两人总算是,齐齐松了一口气。   盈月院。   李循撑着伞走到卧房门口,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嘤嘤的哭声。   还有女子低低地,夹杂着无奈的安慰声,“小鱼,别哭了……”   这仿佛是个陌生的声音。   李循皱着眉,“嘎吱”一声将门推开。   屋里,那陌生声音的主人便抬起了头看向他。   不出所料,是张生面孔,只是这张面孔的主人对他的闯入仿佛有些惊讶,又十分的不悦,上下打量了他一瞬,眼睛忽地瞪大,“李……”   “逸哥哥,你来啦!”丽嘉   沈虞一抬头,一见是李循,杏眼顿时一亮,推开阿槿就扑进了李循的怀里。   李循的怀抱温暖而踏实,还带着淡淡的松柏香,那是沈逸身上的味道,沈虞贪恋地吸了吸鼻子,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委屈巴巴道:“你终于来看我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李循挑起沈虞的下巴,四目相对,她那双湿漉漉的杏眼忽地就红了,“你不要再怨我了好不好,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你不要离开我……”   暖光的光晕下,她粉扑扑的一张小脸是那么的柔软温驯。   一瞬间,李循的心口像是被柔柔地撞了一下,紧绷的神情也在她撒娇的声音和动作中相继崩塌。   “我……没怨你。”   他抬手,粗粝的指尖抿去她眼角的晶莹,声音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温柔。   “那你今天晚上,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她破涕为笑,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红着脸喃喃道:“我想你,我好想你……”   “小鱼!”阿槿惊了,伸手要去拉沈虞。   背后忽地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拉了出去。   却是青竹,青竹急道:“你做什么?世子爷冷了世子妃这么多天,现下两个人好不容易要好了……你快别过去添乱!”   阿槿怒,伸手拍开青竹,欲要进去。   “……吃酒了?”   屋里,李循抱着沈虞的细腰,指尖挑起她额间的一缕碎发,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沙哑。   “没有,我没有……”   沈虞觉得身体燥热难耐,她娇嫩的朱唇张了张,眼前的男人却仿佛看不懂她意思似的,手指尖缠着她额前的那缕碎发绕啊绕,就是不进行下一步。   她有些急……   “沈虞……”话没说完,胸口一凉。   李循低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沈虞奋力去解他的腰带,小手漫无目的地撕扯着他身上的衣服……   ……   女孩儿猫儿似的哭声在耳边响起,阿槿挣扎的动作僵了僵。   青竹却是松了一口气,她原本抱着阿槿的腰不想叫她进去,这会儿见生米煮成熟饭,十分放心的松了手,得意道:“您可歇歇吧!”   “疼,你轻点儿……”   接着,屋里又传来女孩儿急促而娇弱的嘤咛声。   这下,两人齐齐红了脸。   阿槿的脸却是一阵红一阵白。   好一会儿,她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雨下到凌晨才停。   清晨,李循神清气爽地开了门,回了琅玕院。   青竹推开门,屋里一股如兰似麝的味道,衣衫在床榻前也落了一地。   她红着脸给窗户露了个缝儿通风,转身的时候,阿槿已经进来了。   阿槿径直往床榻的位置走去,十分紧张地把尚缩在墙角里熟睡的沈虞捞了起来,一揭开亵衣见她满身的红痕,大惊,忙道:“什么竹子……”   “我叫青竹。”青竹幽怨道。   “好好,青竹,你快去请大夫,小鱼受伤了!”   青竹支好了窗屉,才不疾不徐地走过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丫头一点没自觉,竟然一句一句的唤着世子妃的闺名。   她鄙夷地看着阿槿,“阿槿,你要记得,这个是世子妃,咱们不能直呼主子的名讳……”   “都什么时候,你还计较些鸡毛蒜皮?”阿槿急道:“快去请大夫呀!这身上都是摔得,得赶紧上药!”   青竹:“……”   她脸一红,小声嘟哝道:“真是的,世子爷和世子妃恩爱,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快别再这里打扰世子妃休息了,世子昨晚儿还不知闹腾了世子妃到什么时候呢。”   阿槿怔了怔,低头看着沈虞。   沈虞面色绯红,唇瓣微肿,一副雨后牡丹的滋润模样,显然看起来不像受了伤疼得过不去那种。   她睡得极沉,两个人的说话声似是打扰到了她,一直用小手不悦地推着阿槿。   阿槿就有些无语,刚刚要说些什么,就听门口传来李循那冷沉肃然的声音。   “你们两人在做什么?”   李循回琅玕院换了一身衣裳,是一件青色的直裰,袖口和领口纹了几只秀致的松鹤,衣服做的很好,只是……好像和李循的气质不那么搭。   往日里李循多着玄、紫二色,这还是青竹第一次见李循穿青色的衣服。   但是她脸上的欢喜是遮不住的。   因为这衣服是沈虞做了好几个月才做成的那一件。   阿槿却是神色复杂。   因为沈逸也曾有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虽然生得像,可是同样的衣服穿在身上,却呈现出不一样的感觉。   “还在愣着做什么?”李循见两个人一动不动,脸顿时一沉。   “是是。”   青竹硬是把阿槿扯了出去,走时顺便给两人关紧了门,靠在门前凶巴巴警告道:“我告诉你,不许进去哦!” 第29章 有她一人足矣   天青色撒花鲛纹绡帐掩映着少女姣好的曲线, 清晨熹微的日光透过雕花如意纹窗棂淡淡地射入屋中,在卧房前的紫檀木雕镜心屏风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李循绕过屏风来到床前,只见小姑娘将整颗脑袋都埋在两只迎枕之间的位置里,阿槿刚刚看过沈虞, 被子还没来得及盖上, 亵衣被掀起, 纤细白皙的腰肢果露在空气中,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后背上,露出白皙修长的颈子, 耳朵下方零散布着几朵娇艳的红梅   李循见状不自觉地滚了滚喉头,却仍旧不疾不徐举步坐在了床边。   大手揽过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她仰抱进怀里。   熟睡的沈虞没有察觉, 只是翻了个身后两道纤细的弯眉蹙了蹙,嘴巴里不知嘟哝了几句什么,娇嫩的唇瓣鼓了鼓,看起来分外不乐意的样子。   李循唇角微勾,抬手捏了捏小姑娘软绵绵的雪腮。   细腻光滑,绵软可欺,如雪似云。   他又捏了两把, 直到小姑娘不舒服地哼哼唧唧了好几声才将她放好。   他耐心地解开她亵衣上的带子,从怀中拿出一只羊脂玉盒,将里面的药膏化开揉在沈虞身上的青紫处。   李循的手一直往下, 难得他十分的细雨微风, 就像昨夜的那场雨水一般。   沈虞原本在熟睡着, 渐渐地察觉到好像有人在她的身上游走,一开始她挣扎了两下,谁知那双手竟然丝毫不见停势……   陡然的, 沈虞从睡梦中惊醒,她揪着褥子从床上坐起来,刚刚一动作,就听李循那磁沉清冽的声音淡淡传来。   “醒了?”   沈虞一呆,往下看了一眼,立时觉着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他……他这是做什么呢?!   她慌乱地去抽自己的脚踝,“世子,你、你做什么,快停下来……”   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李循用力按住了她的纤细的小腿,“别动。”   沈虞被压着一动不都能动,她好难受,小巧的玉足蹬了蹬,却又被男人一把攥紧干燥的大掌中。   李循凤眼眯了眯,“这么有精神,怎么酒还没醒?”   昨晚的沈虞过分的热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原本也抱着愧疚的心思,想多疼疼她,岂料这小傻子喝太多了,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直撩拨他……   自然他最后也没把持住。   现在他的肩膀上还留着她的数枚牙印。   沈虞直眉瞪眼地看着李循,起先眼神有些迷茫,她隐约记得自己昨夜一直央求着阿槿要喝酒,最后阿槿说给她吃醒酒药,她吃完药之后就去睡了,而后做了个梦,梦里梦见和大哥……   一旦起了个头,昨晚的记忆便如潮水开闸般滚滚泄了出来。   沈虞整个人都傻住了。   她、她竟然在梦中亵渎了大哥,还觉得梦中的哥哥好温柔好体贴,还……还不知廉耻地去亲吻哥哥求他多疼疼自己……她一定是疯了!   她整天脑子都在想什么呀……   沈虞懊恼且沮丧的捂着自己又白又红的小脸,把李循当成哥哥,她真是越来越愚蠢了,明明昨晚都已经答应过了阿槿……她以后再没脸见阿槿了。   她使劲儿地往后缩着自己的身子,抱着自己纤美柔弱的削肩不敢抬头看他,一张白桃似的脸蛋儿泛着羞涩的红晕,低垂的羽睫扑闪如蝶翼,眼波流转间楚楚动人至极。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这般又多诱人,还难为情地说:“世子我没事了,我真的不疼了……”   李循喉头上下滚了滚,忽起身扔了手中的玉盒。   ……   阿槿端着一盆清水在门外,脸色铁青。   “无耻!”半响,她咬牙切齿的冷哼一声,气冲冲地端着盆又跑了。   *   在李循这个年纪的几位堂兄弟,早都有了承继香火的长子,府上的妾侍都是不计其数。   但李循洁身自好,未成婚之前,房中并无姬妾通房,便是与沈婼定亲之后,他也始终恪守君子之道,发乎情止于礼,从未与沈婼行过逾距之举。   若是有了欲.望,多半也是自行纾解。   只是这滋味到底比不过眼前娇娇软软的人儿。   前几次两人都不甚舒服,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沈虞在配合他,除非非常痛,否则也只是蹙着眉隐忍或是泪眼汪汪的望着他。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这般乖巧可怜的情状只会叫李循想再度狠狠地欺负她。   李循性格素来强势,凡事都喜欢掌握主动权,舒不舒服全看自己,也因此叫小姑娘床榻间吃了不少苦。   昨夜许是吃多了酒的缘故,酒后吐真言,李循才反应过来自己行这事时貌似太过粗暴,小姑娘已是忍他许久了。   一夜夫妻百日恩,更何况他原就对沈虞存了几分怜惜,昨夜便温柔了许多,不似先前的粗鲁急躁,小姑娘吃多了酒,又主动投怀送抱,青涩地撩拨着他,当真是令人食髓知味。   不过这次李循本没想要她,只是见她那副娇憨的模样,一时又没把持住。   这会儿看着她坐在这边那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心里也有些过不去。   他一过去,沈虞就低着头往床头退了退,忙不迭地往身上套着衣服,仿佛是害怕他又兽.性大发似的。   李循眸中带着笑意,低声道:“我叫青竹来伺候你?”   “不用……”沈虞见他不再动手动脚,悄悄地松了口气。   她哪里好意思叫青竹见到她这幅模样。   李循本就没脱衣服,只拢了拢腰带,这会儿饶有趣味的盯着沈虞穿衣服,沈虞穿完了衣服,转头一瞧,男人那双幽黑的凤眸正一眨不眨的瞧着她,看得她心肝儿发颤,禁不住将身子又挪了挪。   “抬头。”他轻轻捏过来她的下巴,命令道。   他一直盯着她,沈虞只得不情不愿地转过了头来,看向李循。   看着看着,她眼睛一亮。   李循身上穿了一件青色的松鹤纹直裰,腰间挂着一只缎锦银丝线滚边的荷包,同样是仙气飘飘的松鹤延龄的吉祥纹样,一只素白竹节玉簪束发,衬得他整个人面如冠玉,丰神俊朗,打眼一看,还真有那么几分儒生的味道。   沈虞推开了李循钳着她下巴的手,从下往上看,腰身和肩膀处窄瘦了些,因为李循常年习武,肩膀处极有力,肩头也是鼓起来的,沈虞的衣服却做窄了,紧巴巴地皱在一起,看起来很影响美观。   再往上看,李循的眉眼中其实是透着一股冷冽和威严,而那青衣与松鹤却有种飘飘欲仙的白衣书生味道,与他本人冷肃的气质大相径庭。   他并不适合这套衣服。   再像,也终究不是他,只是她一直在强求罢了。   沈虞在心底苦笑一声,眼中的光亮就渐渐黯了下去,“这件衣服,妾身做的不好……”   说着要去解李循腰间的系带,“世子脱下来吧,这衣服不合适您,妾身给你另做。”   “哪里不合适?”   李循皱着眉,低头看了看。   刚才他回琅玕院叫翠眉找这件衣服,出来的时候陈风那个大嘴巴就说这衣服不适合他。   真的不适合他?   虽然确实丑,但他为什么觉得……也还行?   以前他时常见大堂兄穿青衣,就极温柔儒雅。   小的时候,人人都说他和大堂兄生得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大堂兄温和风趣,两人很是投缘,只可惜自明熙二十三年后,他先丧兄,后丧母,此后的十几年如履薄冰般的生活在这阴森冰冷的皇城的之中,再未见有人能将一身青衣穿出那般傲然挺秀的风骨。   “不必了。”李循推开她的手,顺势从腰间解下那只荷包晃了晃,“这也是你做的?”   荷包是用银丝线滚边金线间色,看起来精致又不失贵气,颇为赏心悦目。   “世子是在哪里找到的?”沈虞睁大眼睛认了认,这好像是她绣的那只,怪不得她瞧着这般眼熟。   她抬手想去拿回来,李循却又收回去挂在腰间。   “昨晚在你枕下,既绣完了,为何不给我?”李循绕了绕荷包上的红线,有些嫌弃地道:“针脚算不上细密,也比不得宫里和府里绣娘的手艺。”   “……”   沈虞的杏眼越瞪越大。   可,这、这又不是给你做的呀……   “既然世子不喜欢,那就还给妾身吧。”她又去拿那只荷包。   “你做什么?”李循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正色道:“和你做的这衣服一样,虽然丑,但想必以你的手艺,再拿回去绣也绣不出花儿来。”   沈虞:“……”   真是的,就算真的丑也不用这么说吧……那也是她绣了好久才绣出来……   沈虞觉着李循真是讨厌极了,她咬了咬唇,想抽出自己的手又抽不出来,刚要说话,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咚咚”的急促敲门声。   “世子妃!我……奴婢给你端水来了,你可要净面!”   门外,阿槿的大嗓门冲淡了屋里的淡淡的旖旎。   青竹死命地拽着阿槿,薄怒道:“你这样是不想要命了!”   阿槿冷笑,“我还就真想想试试。”   正僵持着,屋里沈虞说了一句,“进来。”   阿槿踢开门走进去,李循还坐在沈虞身边拉着她的小手,而沈虞——也实在是有些尴尬和心虚,低着头不敢看阿槿。   “世子妃,奴婢伺候你净面。”阿槿来到沈虞身边。   “将水放下,出去。”李循面色不大好,声音也冷了好几个度。   阿槿柳眉一竖,话刚到嘴边,抬头却发现沈虞在看着她,面上带着央求的之色,那意思是求她不要和李循对上。   阿槿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没说话,将水放在了案几上,不情愿的走了出去。   “你这个奴婢,是从哪里来的,太没规矩。”这过程中,李循眼皮子动也未动,一直在把玩着沈虞的手,语气更是十足的漫不经心。   沈虞心口一跳,她知道李循一向不容旁人违逆他,对于不在乎的人,更是从不手下留情,赶紧替阿槿求情,“世子,阿槿她以前没有来过王府,她不是有意的……”   话还没说完,李循就抬手敲了一记她的额头,沉着脸道:“说你是个小傻子你还真是个小傻子,你是世子妃,她只是个奴婢,你这样早晚叫她恃宠而骄,你看看你身边的那几个丫头,哪个你能制住?”   沈虞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蹙眉道:“阿槿不是旁人,小的时候她就同我……同妾身关系极好。”   她不喜欢李循管她的事情,正如她不会主动去管李循的闲事一样。   李循本想再好好同她讲讲道理,只是见她这幅傻里傻气还不情愿的样子,哑然失语,终究还是作了罢。   连个婢女都舍不得教训,这样的小傻子,怎么会是沈婼口中的满腹心机?   想到今日她必定还要去见周让,便暂且放过了她。   两人一道去给王氏请安。   王氏昨日在宫里就听高宫正悄悄跟她说了李循救沈婼之事,李循这些时日一直冷着沈虞,原本她很是担心,只是昨夜散宴沈虞见舅心切,她终究没忍心再问。   本来还十分担心,两人这次怕是会闹僵,毕竟一个女人再爱一个男人,恐怕也无法接受丈夫在她的面前袒护另一个女人。   更何况,那人还是她的亲堂姐。   只是这一大早,两个人怎么就一起过来了?!   这还是头一次!   王氏难掩心中的惊讶和错愕——年纪太大了,李循这么做给她的还是惊多一些。   进门时,李循见沈虞又在盯着脚底的门槛犯难,大手便环过了她的腰身,轻轻一托,另一只手牵着她的手将她拉了进来。   沈虞也没有推拒,只是低着头,十分柔顺的模样。   整个过程的动作都是十分的自然亲昵。   两人走到下首,给王氏请安,“见过母亲。”   王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不必多礼,快坐。”   李循也松开了沈虞的手,两人各自坐好。   “阿虞的舅舅是不是昨日来了长安?”王氏问道。   “正是,劳母亲牵挂了,今日儿媳准备前去探望,恐不能长侍母亲左右。”   “你舅舅自小就同你亲厚,有这么多年没见,母亲也不是那等狠心肠的,你只管去便是,好好和你舅舅叙叙旧。”   说到这里一顿,又迟疑地看向李循,询问他的意见,“想必则翊已经见过阿虞她舅舅了吧……”   “见过了,”李循颔首,又看向沈虞,语气淡淡地嘱托, “记得晚上早些回来。”   声音却不自觉地轻缓了许多。   两人走后,孙嬷嬷才小步上前来在王氏耳旁耳语了几句。   王氏讶然,“连着要了三回水?”   接着是哭笑不得。   还真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啊!   又欣慰道:“如此,那咱们王府应当很快便能抱上小孙子了……”   *   临出行前,李循又嘱咐了沈虞一句,“记得早些回来。”   沈虞见舅心切,匆匆应了一声就和阿槿走了。   一路上,阿槿几次要和沈虞提那件事,可是小姑娘毕竟还是脸皮薄,话在舌尖打了好几次转,才绷着脸开口道:“等会儿出来了我去给你找避子药。”   沈虞沉默片刻,说道:“不必了。”   “你还准备给他生孩子?”阿槿大惊。   沈虞又是沉默。   “你——”阿槿顿时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才好。   “有了孩子就有了牵挂,以后你能走得了吗?小鱼,你这样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沈虞垂着眼睛,“我如今是他的妻子,卫王府需要一个嫡长孙,除了我,没有人可以。”   其实阿槿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她是愧疚,愧疚的无以复加,或许只有这样做,她才能觉得心里好受些。   “那你也不能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呀,”阿槿握了沈虞的手,“下次……你要记得拒绝他,不能总是依着他的心意来,这样你的身子吃不消的。”   沈虞找沈逸那几年,因为心病,身子就一直不大好,也消瘦了许多。   沈虞心里叹气,她也想拒绝啊,可是,可是……只能低头绞着腰间的系带,小声道:“我知道了。”   说话间,马车就到了一处胡同。   这胡同名为天井胡同,是周让当年在长安做官时置办的产业,后来外放,便一直闲置了,但也没有出脱出去。   周让如今升任杭州知府,杭州是上州,自然事务繁忙,只是临行前杭州知州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是十分的贴心,体谅他背井离乡多年,嘱咐他可以在长安暂留两日以慰思乡之情。   周让十分感慨,看着沈虞消瘦的脸,一双虎目不禁含了热泪,“小鱼,你受苦了!”   因为沈逸的身份是个禁忌,每回见除了心腹和沈虞的外人时都会使用崔神医研制的易容膏来乔装仪容,是以周让并不知他其实不是沈虞的大哥,而是静愍太子的嫡长子,自然也不知他与李循生得那般像。   但在未入长安之前,多少也听到了沈虞与李循的一些风闻,还真以为侄女是痴恋卫王世子,心里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当初沈逸死后,沈虞那番伤心欲绝的样子他也是看到了的,后来她回到长安,写信说要嫁给李循,是因欢喜心悦,心想她心里能有个念头,兴许能慢慢忘了沈逸,振作起来。   可是如今听到两人的那些风闻,说卫王世子并不宠爱沈虞,又十分的难受,恨不得立刻就将沈虞带走去了杭州,再也不回这伤心处。   他这小丫头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沈虞触景生情,眼睛一酸,泪水也落了下来。   两人都哭得有些狼狈。   好一会儿,沈虞才打止了泪,问起周让舅母和表妹表弟的近况。   周让一一答了,“音姐儿今年也十四了,我和你舅母琢磨着给她选门好亲事……就是你表弟澄哥儿那臭小子,忒淘气,我和你舅母都管不住他……”   周让还是跟当年一样,一说起来就没完,絮絮叨叨地了许多。   门口的帘子忽地被打了起来,小厮站在外头禀道:“大人,世子妃,门口有位自称是大人和世子妃旧相识的大人登门拜访。”   “旧相识?”周让奇道:“那人可有自报家门?”   “没着官服,只听他自称‘谢某’。”   淮安?   周让的目光就看向了沈虞。   沈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既然人家说是舅舅的旧相识,她也不能不叫他进来吧?   *   冬至第二日,朝堂上没什么大事,李循来到蓬莱殿看望太后。   蓬莱殿烧起了地龙,进来时温暖如春,太后斜倚在小榻上翻看着各州供奉的绸缎,正挑选好了一匹,见到李循进来,脸上一喜。   “则翊来了?快坐!”   李循向太后问安,奉上自己的礼物。   太后是明熙帝生母,对几个子孙也是疼爱大于威严,李循待太后颇有几分敬重,每年逢年过节都会寻时间过来探望。   不过这一次,太后明显是另有话对李循说。   “则翊成婚也有半年多了,后院里只有世子妃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没个人伺候,你母亲卫王妃也是不懂事,不知道给你房里添几个新人,不如今日太祖母就做个媒,替你在房里添个知冷知热的人?”   太后神色殷殷,苦口婆心,显然是早有人选。   李循面上的笑容不变,抬手接过婢女手中的茶壶,亲自给太后斟了一杯茶。   “太祖母,孙儿平日里事务繁忙,便是纳了新人也不过是叫她独守空房,世子妃温顺知礼,乖巧懂事,孙儿有她一人便足够了。”   “这……”太后疑惑,昨日下晌在栖凤阁发生的事她适才听陈氏说了,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答应给沈婼和孙子做媒。   怎么现在听李循的口风,又像是和那沈氏并无龃龉?   “则翊,”她略沉吟片刻,又耐心劝道:“男人嘛,三妻四妾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你是卫王世子,身边只有世子妃一个人可怎么能行?再说了,你那世子妃,也不是个能知冷知热的,昨个儿还将自己的堂姐推下了栖凤阁……”   “太祖母,”李循皱了眉,“昨日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   “那怎么能行?你堂堂卫王世子,太祖母怎么能允许你身边有这样善妒又恶毒的女人?”太后正色道:“还是赶紧纳位良妾才是正理儿。”   李循不动声色道:“哦?那太祖母以为,哪位女子堪称的上是‘良妾’?”   太后说道:“从前你与沈家长女定了婚约,你们二人自小青梅竹马,太祖母也是看在眼里的,只可惜阴差阳错,你与她分开,娶了旁人,太祖母每每看到婼姐儿那丫头,心里也极是伤感,若是当初嫁给你的是她,你们两人如今该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   见李循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的反应,而是在认真听着,太后心中一喜,怕是好事要成了,她就说么,男人都是求而不得的才是最好的,也不知婼姐儿这丫头一直在担心个什么劲儿,先前就一直在她跟前哭。   嘱咐了贴身的婢女,将沈婼从偏殿里给领进来。   沈婼一进殿门就看到了李循。   李循坐在那里,不必说话身上就散发着一股上位者才有的不怒自威气息,他原本便生得俊美无俦,这一身的清贵冷冽与淡然稳重又令她无比的着迷,她痴痴地看着李循,眼眸中盛满了难以自抑思念与哀怨。   “太后,高宫正有事寻您。”门口的婢女禀道。   “好,既如此,那哀家就不能陪你俩了,则翊啊,你不用起来,快坐下!你就陪着婼姐儿在太液池边走走,莫要慢待了人家小姑娘。”说着颇有深意的看了看两人,笑吟吟地扶着婢女出去了。   李循还是出去送走了太后,沈婼乖巧的跟在他后头。   直到太后的背影消失,李循抿了抿唇,“今日我还有些事……”   “我想和你谈谈,行吗?”听他这样说,沈婼很是失望,不过她还是鼓起了勇气,问李循。   李循沉默了片刻,说道:“好。”   两人没有去太液池,那里人太多,而是去了蓬莱殿后面的御花园。   此刻正是秋冬之交,花园里栽种了不少碗口大的菊花,还有刚刚从温室里搬出来的芍药、木芙蓉,都是太后喜欢并精心培育的品类,尤其是那芍药花,开得十分繁盛娇美,李循看了心里微微一动。   那颜色,若是做成衣服,一定极衬沈虞的肤色。   “阿翊?阿翊?”直到沈婼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沈婼有些委屈。   以往她和李循在一起时,他是那么的温柔主动,事事都会替她提前想好,可是现在,她发现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自己了。   “为什么,是因为她吗?”她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李循瞟了一眼沈婼,黑黢幽深的凤眸中却没有任何的触动。   “沈姑娘,凡事,还是要适可而止。”他语气淡淡。   沈婼心一惊,若不是她及时扶住了一侧的大树,怕是就会失足跌倒。   “你叫什么?沈姑娘?”   鼻子忽地一酸,沈婼忍不住哭了出来,失声尖叫道:“阿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明明知道,做妾对我意味着什么,可你还是,狠心无情的拒绝了我!在我脸上又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你难道忘记我们曾经的那些甜蜜了么,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那你告诉我,你真的愿意做妾吗?”李循问她,“你扪心自问,你从始至终,都没有骗过我,没有半点私心?”   更可怕的是,他的脸上没有怒气,反而带着几分淡淡的怜悯和嘲讽,“我没有想到,你会变成这样。”   “我早就对你说过——那是最后一次,没有人可以容忍你一辈子。”   李循忽然感到无比的厌烦。   从前他尊她敬她,皆因他始终记得,当年是谁将他从那冰冷的莲花池中救起。 第30章 夫君   明熙二十五年, 二皇叔孝仁太子入主东宫的第四个年头,此前因静愍太子巫蛊之案,李循的外祖父一家被连坐,母妃亦被他的亲祖母一杯毒酒赐死, 父王每日在夹缝中生存, 不管是宫中和朝堂上, 卫王府的人都是众人都最避之不及的那一位。   小的时候, 明熙帝最为宠爱的便是他与大堂兄,那时他常说, 大堂兄仁厚又不失贤名果决,而李循则“类朕年轻时”,因此予以厚望。   只是帝王之心, 深不可测,当初所有的爱重,都在后来化作刺穿人骨血的利剑,他众叛亲离,被伤得无以复加,却不得不为了卫王府的将来苟延残喘,振作起来。   但有人还是不肯放过他, 那一日他被二皇叔孝仁太子之子,四堂兄延平郡王约到了大明宫御花园中最幽静角落里的一处莲花池旁见面。   他对四堂兄毫无怀疑,可到了莲花池后, 等来的却不是堂兄延平郡王, 却是一双手将他生生推下了莲花池。   说来也是可笑, 李循打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水不会游泳。   他不知道推他入水的那个人是谁,只觉得湖水淹没头顶、汹涌而至的那一刻自己就要窒息而死。   可是他不甘心啊, 他还没有替母妃、大堂兄和外祖父报仇,还没有坐上那个生杀予夺的宝座,他怎么能死?   他不想死!   他奋力地挣扎着,意识却越来越模糊,呼吸微薄,生的希望即将消失,就在这一刻,一双柔软的手忽然托住了他。   那是个女孩儿。   她将绳索套在了他的身上,将他费力从河里拉了出来。   睁开眼时,那女孩儿在他面前蹲着,面上的喜悦却一瞬间变得有些失望和复杂,但还是很礼貌的问:“你没事吧?我找人把你抬到屋里去。”   “雪柳,你快去叫人来!”   后来他才知道,她叫做沈婼,是定国将军的长女,自小便聪慧善良,虽然父亲是庶出,却十分骁勇善战,颇得沈崇爱重。   再后来,父王说他是时候结一门好亲事了,让王氏替他物色人选,王氏问他,可有中意的人选,他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便是当年沈婼救他时的模样。   她救了他一命,长安诸多大家闺秀,他只记得一个她。   于是,他亲自上门去提亲了。   定下亲事,她便是他的未婚妻了。   她果如旁人口中所言,聪慧、善良、端庄,是一个合格的世子妃模样,若是日后成了太子妃,甚至是皇后,也一定能胜任。   他珍视她、敬重她,给她力所能及的所有温柔和情意。   可是他万没有想到,她的善良和喜欢是有条件的。   这一切的条件都是在他的父王是下一任储君的条件下。   卫王府失宠后,有一日她突然病重,人人都说定国将军意欲退婚,只是不好意思开口,便叫女儿装病,一开始李循不信,可三人成虎,他也渐渐怀疑起来,直至某一日他安插在将军府的眼线无意看见她的婢女雪柳偷偷将药倒在树下的场景,回来禀告于他。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这就是沈婼的爱。   多么的讽刺。   从那一刻起,他也彻底冷下了心肠。   只是,他到底忘不了她曾救过他的性命,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包容她,即使她曾在他与沈虞大婚前写信故意挑拨他与沈虞的关系,即便知道冬至那日她是故意陷害沈虞,也选择首先保全她的颜面。   但是,她现在竟然说要给他做妾。   一种前所未有的厌恶涌上心头。   他倒宁愿她仅仅是想活下去,所以才会装病退婚,谁都想活着,这无可厚非,日后她嫁了人,若是她的夫婿待她不好,他也会像从前那般护着她,算是全了两人之间的那段情谊。   可是,她刚刚竟然跟他说,为了嫁给他,她愿意做妾。   为什么,到现在了她还能装出一副无辜善良情深意重的模样?   若是卫王府就此式微没落下去,她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真是令人作呕。   这个世上除了母亲,或许也就只有一人待他真心了。   那个满心满眼里都是他的小傻子,从不会对他使半分心机,哪怕是与父王,两人之间都因为母妃的死始终存隔阂,可是,只有她,只有她是全心全意地爱着他、属于他。   一想到这一点,李循的心口就变得无比的柔软。   他越过沈婼,“我们早就结束了。”   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不耐烦,步子是那样的快。   他就这么急着离开自己,他能去哪儿,回卫王府,见她的那个好妹妹吗?   不,不是的!他对自己,从来都如君子般温文尔雅,从来都没有发过一次脾气,那个沈虞根本就不配得到他的一分怜惜,因为他喜欢的是她啊。   若没有沈虞,他与她现在会是何等的幸福!而现在他对她的冷淡,也只是因为还在生她的气,气她当初不顾他的安危执意要退婚,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想清楚了这一点,沈婼慌忙地抬起头想要再解释。   可惜李循早已走远。   *   李循不想陪着沈婼翻两人从前的那些旧账。   说实话,他固然感激沈婼救过他的性命,但这不代表他能容忍她一辈子,尤其是,他最讨厌旁人的欺骗,沈婼以为他不知她做的那些事,他只是不屑于与她掰扯罢了。   栖凤阁之事,宫中的眼线早就告知了他前因后果,他之所以没有当众揭穿,就是因为念着这份情,不想因此毁了她。   那个傻姑娘,她昨晚抱着他哭得那样委屈,还说自己错了要他不要在怪她,那一刻,李循冷硬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甚至还有些后悔,自己不该那样对她……   想着,他更是归心似箭,出宫后便径自上了马,用力一勒马缰,只想此刻赶紧家去,陪陪家里头那个患得患失的小傻子。   秋日多雨,不知何时天空又灰蒙蒙的一片,雨丝淅淅沥沥。   李循回了王府,下马大步往盈月院里去。   雨势渐停,鹿皮靴“沙沙”踩在地上,溅起的泥水落了满靴。   盈月院中,青竹听见动静忙不迭迎出来,见是李循,立时吃了一惊,“世子回来了?”今日可真是好早!   李循“嗯”了一声,脚步不停地揭开了棉帘进去。   屋里却冷冷清清,以往她常坐的那张紫檀玫瑰美人榻上空无一人。   “世子,世子妃还没……”青竹刚进去,就对上了面色阴沉立在美人榻旁的李循。   “世子妃怎么了?”   “还,还没回来。”青竹嗫嚅道。   李循斜了一眼一旁的落地钟。   申时一刻。   很好啊,早晨走的时候还答应的他好好的。   李循紧抿着唇负手走了出去。   陈风见他出来,已经知道沈虞不在了,忙问:“世子,属下现在就去备车?听说舅老爷家住在……”   李循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谁说爷要去接她?”   嘴上这么说,脚步却是没停,去的正是二门的方向。   得,世子爷这嘴也是够硬的。   陈风啧了一声,马不停蹄地叫人去备马。   出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一会儿了,谁知走到半路上,雨突然又落大了。   李循骑的是马,堂堂卫王府世子爷,也斗不过老天,被淋成了落汤鸡。   好在他眉目淡然,倒还保持着凤子皇孙的优雅风度,下马后来到门口用帕子抹了摸湿漉的鬓角,陈风敲了门,门房出来,因没见过李循,只见对方通身清贵威严之气,顿时肃然起敬,“敢问郎君是?”   “我们主子是卫王府的世子爷,老苍头,世子妃可还在里头呢?”陈风问道。   门房一听忙往里延请,“失敬失敬,竟是世子爷,世子妃在呢,老头儿有眼不识泰山,世子快请进!”   李循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走了两步,脑中不知闪过什么。   鬼使神差的,李循停了下来,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可还有谁来过了?”   *   沈虞回王府时已是掌灯时分,她匆匆回了盈月院准备换洗,刚进院门却明显感觉气氛不太对。   青竹在外头小心翼翼地站着,一见到她,投来一个求救似的目光。   “主子……”   “怎么了?”沈虞疑惑。   事实是青竹也不知道。   李循原本回来了一趟,后来见世子妃不在,好似是有些不大高兴,又出去了。   谁知两刻钟后,世子又是沉着脸回来的。   看着还换了一身衣裳,只是那面色,当真是冷峻如霜……她看了一眼只觉得心肝乱颤遍体生寒,生怕下一刻李循要将她杖毙。   “在外头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没等青竹开口,屋里传来李循冷沉的声音。   沈虞要走,身后阿槿拉住了她,面带担忧,“小鱼。”   “你放心。”沈虞回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李循生气归生气,还真没打过她。   她提起裙摆缓步走了进去。   “过来。”   进去的时候,发现李循坐在美人榻上,手中翻着她素日里时常弹的一本琴谱,见她进来,就将琴谱扔到一侧的书案上。   “世子,”沈虞施了一礼,起身后仔细端详着他,“世子的面色,怎么不大好?可是屋里太冷?”   “哪里不好?”   李循皮笑肉不笑,冲沈虞招了招手,沈虞迟疑了一下,走了两步,刚走到他面前,他捏着她纤细的小臂一个用力,她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今日去哪儿了,见了谁?”他问。   一双铁臂紧紧地钳着她,大手捏在她细软的后脖颈上,粗粝的厚茧磨得她娇嫩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又不得不贴覆在他的胸口上一动不能动。   沈虞被迫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觉着自己要被按断气了。   “唔……世子,你,你不是,不是,知道吗……”   “你说就是。”李循不耐烦道。   “去见了舅舅……和舅舅的一个朋友,没有旁人了。”   “那朋友是谁?”   “是舅舅的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做官的……朋友。”   沈虞也要不耐烦了,咬着唇想道:他今日这是又怎么了,自己去见了谁都要跟他一一汇报?好烦。   李循却是被沈虞好噎。   她这话跟没说有什么两样?   “沈虞,你——”   那口气就在喉咙里,眼看就要上来了。   捏着她的后脖颈对上她那张懵懵懂懂又带着一丝委屈的俏脸,那气竟又生生地叫他咽了下去。   突然地,他很想狠狠地欺负她。   “啊!呜呜……”   嘴巴和舌头被搅得生疼,沈虞愣了一会儿,旋即用力去推李循,李循便把她的双手顺势往背后一剪,下一刻,她就被他推到了美人榻上。   ……   “唤我什么?”   “世、世子。”   “不对。”他恶劣地捻了捻。   “世子……则翊,呜呜……”   沈虞难受地嘤咛着,声音渐渐地微,过了会儿又突然疼得尖声哭叫起来,“不要、夫君、夫君!”   这还差不多。   李循心情好了些,不过这还不够。   他哄着她唤他夫君,一声不够便叫她一直唤,将这声“夫君”狠狠地印在了她的心里,叫她再也忘不掉自己的身份。   最后还按住她乱动的身子,抚着她鬓角的濡湿的发声音低低地诱哄她,“乖虞儿,今日去见的那个朋友是谁,是不是谢淮安?”   “谢淮……是谁?”   沈虞觉得李循真讨厌,不想给她就不给吗,怎么这么聒噪,一会儿叫她叫这个,一会儿叫她叫那个,她难受极了,干脆用尽了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仰起了下巴,咬在了李循的喉结上。   “嘶——”   *   “起来,伺候你夫君穿衣。”   一大早,李循黑着脸把还在熟睡的沈虞拎了起来。   沈虞根本就没睡醒,被子掀开后,身上一凉,沈虞摸不到被子,醒了,认命的叹了口气,起床来给李循穿衣服。   李循昨晚把小姑娘折腾到很晚,这会儿两人不像刚圆房那会儿了,他稍稍用了力她就疼得哭,李循想着昨晚她那副意乱情迷的模样,估摸着她大约也挺舒服,干脆狠了心折腾她,谁叫她不长记性,还这么迷迷糊糊的,他在意什么她都猜不出来。   “世子慢走。”   扣好了腰带的最后一枚玉带扣,沈虞恨不得立刻送走了李循好回去睡个回笼觉,谁知她刚刚转了个身,腰上就多了双大手,被男人扯到了他的怀里。   他霸道地吃了她好一会儿,又“上下其手”将她身上弄得一团糟,待吃得她抓心挠肺水波荡漾之际,却又将她推开,施施然地整了整身上歪了的衣襟,转身走了出去。   沈虞面色潮红,狼狈地跌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李循走了出去,看都没看她一眼。   良久,屋外竖着耳朵的青竹和阿槿才听屋里传来沈虞闷闷的声音。   “打水进来。”   洗了个热水澡,沈虞这次是彻底睡不着了,干脆起了床去给王氏请安。   王氏看着沈虞眼下青黑的眼圈和微肿的唇角,心里微松了口气,看来这小两口是彻底和好了,冬至那日栖凤阁的事倒也没有必要再提出来伤心了。   只是则翊的那个性子,也真该收敛收敛才是,那沈家大姑娘早就是过去了,他还念着做什么用,不能患难便能共富贵吗?   还把人家小姑娘折腾成这样……   想着,她心疼地抚了抚沈虞的发,“好孩子,记得晚上提醒下世子爷……凡事都要节制些才是,就算是急着要孩子,也不能把身体先给折腾坏了。”   沈虞尴尬地就不知说什么好。   王氏又叫孙嬷嬷来记账,给沈虞的分例里多加了几类补药,并把青竹和阿槿叫了进来,每日都要记得给沈虞熬一份燕窝。   沈虞早先对王氏提过了阿槿,因此王氏并不奇怪。   从松桂堂出来,想着今日舅舅便要离开长安回到杭州,沈虞也顾不上补眠了,领着阿槿就去了城外的十里长亭。   谢淮安也在。   谢淮安与周让确实是故友,周让还在长安的时候,虽与靖安侯夫人不对付,但沈崇颇为欣赏他,因此时常到靖安侯府来做客,谢淮安的父亲又是沈崇的学生,周让也就认识了谢淮安,两人年纪虽差十来岁,却相交甚欢。   后来周让去了杭州,也一直有书信往来。   是以谢淮安昨日来探望故友,沈虞虽然想避嫌,却又无可奈何。   她本就是来看望舅舅的,既不能拦着谢淮安探望故友,又舍不得早早离开,毕竟周让这一走,两人还不知何时会再见面。   周让虽是离开长安多年不见,多少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幸好谢淮安还算识趣,过来坐了没一会儿就离开了。   “这一走,也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了。”周让有些伤感地叹道。   沈虞说道:“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去杭州看望您的。”   周让就看向了谢淮安,面带歉疚。   谢淮安明白他这是单独有话对沈虞说,于是主动避开。   谢淮安走后,周让仍像小时候那般揉了揉沈虞的脑袋,神情复杂又郑重地道:“小鱼,若是有朝一日……舅舅是说有朝一日,卫王世子负了你,你可一定不要继续再留在他身边,也不要听你娘的,去讨好他。你是沈虞,是我周让的外甥女,是昔日内阁首辅沈崇的嫡孙女,你不需要去讨好任何人,更不需要知书达礼、温婉贤淑,为了做个世人眼中合格的卫王世子妃而失去了自我,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舅舅希望你能过得快活,永远都是舅舅眼里当年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沈虞没想到周让会对她说这些话,一时怔住。   小的时候,靖安侯夫人不喜欢她,母女两人很少见面,她很孤寂自卑,为了能得到母亲的一句称赞、一个怀抱,她不得不狼狈地讨好着母亲。   可即使是这样,也换不来母亲一个温柔的眼神,甚至是无休止的谩骂与折辱。   两岁的时候,祖父将她带到膝下亲自教导,他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和旁人也许一辈子都明白不了的道理。   那时的沈虞过得很快活,她逐渐明白,自己不一定非要有一个母亲来疼爱,除了祖父,她还有舅舅、大哥、外祖母,甚至是不爱说话的谢淮安。   可是心里缺失了那一部分,总归是找不回来了,即便她学着去坚强变得强大坚不可摧,内心的那个自我依旧是敏感怯弱而不自信。   这是她弱点,亦是她的死穴。   而正是因为心底那点卑劣的怯弱和不自信,她永远的失去了大哥。   阿槿说若是大哥仍在人世,一定不会责怪她。   可是,她会责怪自己啊。   少女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她不后悔嫁给李循,只是在短时间内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人总要学着长大,大哥、舅舅、阿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谁都没有办法替她遮挡风雨一辈子。   舅舅性子一向刚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次好不容易升任了杭州知府,她已经十七岁了,长大了,不能再叫舅舅为她担心、为难。   沈虞狠心逼着自己把眼泪咽了下去。   她甚至是笑了笑,带了一点调侃的语调,“舅舅放心,我还不至于那么傻,人家都不要我了我还死皮赖脸的赖着他。”   她这么说,倒是有了几分当年的那调皮小姑娘的模样。   周让嘴上说着“好好好,那我就放心了”,心中却暗暗发誓——   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再回长安,到那个时候,便是卫王世子,想要欺负小鱼,也要掂量掂量他的分量。   之后,又与谢淮安简短地寒暄了几句,离开之前,谢淮安低声说道:“子谦,你放心的走吧,我会替你保护小鱼的。”   子谦是周让的字。   周让叹了口气,“淮安,你这……又是何必?”   谢淮安抿着唇没说话。   沉默片刻,微微笑道:“你放心吧,我心里还是有数的,若是小鱼不愿意,没人能强迫她。”   这倒也是。   周让总算是放了心,有谢淮安和阿槿在,小鱼又是个有分寸的,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   送走周让后,沈虞便向谢淮安辞行。   上次和谢淮安在大慈恩寺无意碰见,不知怎么的就让沈婼听说了去,还以此为要挟,虽说沈虞自问没做什么对不起李循的事,但就李循那个多疑的性子,谨慎起见,她还是避嫌的好。   谢淮安看见她离开,唇动了动,终究也没再说什么。   他默默地看着沈虞走远。   转眼就到了入夜。   沈虞陪着王氏处理了一些庶务,回到盈月院的时候,听说李循回来了。   昨晚她回来的晚了些,李循就在盈月院等她,两人还没说两句话,就被他抱着胡天胡地起来,连晚膳都没用。   因此一看见李循没过来,沈虞的心里竟然是先松了一口气。   可能今日事务繁忙吧。   只是想着早晨李循走时那面沉如水的模样,沈虞估摸着,自己大约是哪里又惹着这位爷了,万一他晚上回来不高兴,又欺负她可怎么办?   沈虞郁闷地叹了口气,但是她今日忙了一整天,也没那精力和闲心去伺候这尊大佛了,思来想去,想到似乎昨日去松桂堂时王氏赏了她一只攒盒,里面装了不少王氏的姐姐自洛阳带来的糕饼,她还尝了一块当中的“雪蒸糕”,极是精致香甜。   便唤来青竹,轻声吩咐道:“去把昨日王妃送的那只攒盒拿过来。” 第31章 想听她甜言蜜语   琅玕院。   “待会儿世子妃来了, 你把那天和世子在大慈恩寺看到的,以及昨日去舅老爷府上听到的告诉世子妃。”   耳房中,翠眉拉着陈风说悄悄话。   陈风犹豫道:“可是世子不让我说那……”   “笨!”翠眉对着陈风翻个了白眼,脆声道:“世子亲口对你说, 不许说给世子妃听了?”   “这倒没有, 可是那日世子对舅老爷家的门房是那么说的。”   “你是那门房?”   “不是。”诶, 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陈风懂了, 恍然道:“翠眉,你可真是聪明!”   翠眉眼中就带了几分得意洋洋。   这两日世子和世子妃虽然同房, 但世子心情并不好,在他身边站着方圆一射之地都能冷得人大气不敢喘,她早看出来来了, 偷偷问了陈风这几日两人发生了什么,那陈风也是个榆木脑袋,说给翠眉听,翠眉分析了之后才明白,原来世子是在吃醋啊!   世子妃温柔体贴,又深爱世子,怎么可能会和那个锦衣卫纠缠不清?这事情一定有误会, 只是没人告诉世子妃,世子又是个有话不说喜欢叫人猜的……唉,说起来, 世子这个毛病真是得改改了, 平时对他们这些下人很是宽厚, 怎么到了世子妃那里,就分外的苛责呢?   而且明明也是忍不住想要告诉世子妃了,偏自己又落不下面子, 暗示陈风,陈风这根呆头呆脑的木头脑袋怎么能懂?   “我告诉你呀,若是世子当真厌烦了世子妃,不想叫她知道真相,那是一定会给你下死命令的,世子这会儿没给你下令,就是盼望着咱们这些下人能够体会主子的意思,你偷偷告诉了世子妃那天发生的事,世子不仅不会责罚你,还能赏你呢,真是个大笨蛋!”   说话间,就听外头传来婢女的声音,“世子妃!”   翠眉忙推了陈风一把。   陈风出去后,正见沈虞领着青竹和阿槿迎面走来。   沈虞拎着食盒来见李循。   陈风拦住了她,把之前李循的话复述了一遍:“世子妃,世子说他公务繁忙,没有事的话,请您不要来打搅他。”   一边的青竹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睛,“是有急事么,世子妃给世子带了好些吃的呢!”   以前李循不待见沈虞,随随便便就把她挡在门外那是常有的事。   可是自从两人圆房之后,李循已经很少拦着沈虞了,甚至还会主动叫她进去,给他研墨读书红袖添个香什么的。   今日这是怎么了?   想着,眼中不禁闪过一抹失落和担忧。   沈虞倒是不见惊讶神色如常。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食盒,心想里头的这几道吃食都做得精致又美味,糕饼还好,能留到明日再用,可是宵夜若就这么倒掉,实在是可惜,不如就回去分给青竹和芸儿她们吃了,也好过浪费。   她抿了抿唇,檀口微张,“既如此,那我便……”   “世子妃!”   翠眉从廊庑下走出来,悄悄觑了眼斜落下一片浓青色折枝莲花珠帘的雕花窗棂,见里头李循正埋首在案牍间,似乎没听见外头的动静,这才放心地对陈风使了个眼色。   陈风会意,招手示意沈虞到一边,将那日李循去大慈恩寺接她却无意撞见谢淮安与她私会,以及在周让家中听门房说谢淮安在她来后仍然在周府坐了一个时辰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   话毕,沈虞怔忪了好一会儿。   难怪那日沈婼会那样威胁她,这么说,两人是一道看见的了。   沈婼的性子,还指不定怎么编排她呢。   “世子妃?”翠眉低声说道:“不如这样,奴婢先把这吃食帮您递进去,待会儿夜深了,世子去了盈月院,到那时您再哄哄世子,把事情说开了,世子也就不气了。”   ……又哄他?   沈虞心里叹了口气。   片刻后,她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把食盒交给了翠眉。   屋里,李循听到翠眉的声音,叫她进来。   “世子,世子妃刚刚来过啦,听说这可都是她亲手做的。”翠眉笑吟吟地拎着一只大红朱漆鎏金食盒走了进来,在李循面前将食盒打开。   李循淡淡地瞟了一眼。   翠眉一共揭开了两层,陆续端出来一碟雪蒸糕,一碟鸡松,还有一碗看起来就十分鲜美的豆腐鲫鱼汤。   光看那鲫鱼汤的色泽,想来味道应当是不错。   “我今日在外头用了晚膳,你端出去给陈风他们分了吧。”看完后,李循极其淡然的收回了目光,又落回眼前的书上,一副不为所动,坐怀不乱的模样。   翠眉装作没听懂,掩着嘴笑吟吟道:“世子真是宽厚,这几碟吃食闻着就十分令人手指大动,奴婢这就去端给陈风,他见了一定高兴地合不拢嘴!”   说完就收拢了案几上的三碟吃食,作势要将食盒拎出去。   “等等——”   李循又叫住她。   翠眉顿住步子,扭头不解地看向李循,疑惑道:“世子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李循:“……”   李循用修长的食指指了一边的食案,绷着脸生硬地道:“……你先将食盒放在这里,等会儿叫陈风自己进来拿,我有话告诉他。”   “哦,原来如此,”翠眉十分正经,十分认真地说道:“那奴婢这就去叫陈风。”   走到门口,又特特添上一句,“叫他赶紧过来。”   李循面色就迅速沉了下去,剑眉紧皱,黑黢的眸子笼上一层冰霜,那神色,显然已经在发怒的边缘。   糟了,调侃过了。   翠眉心口一凛,立时啥也不干敢说了,忙放下食盒,趁机在世子发脾气前迈着小碎步跑了出去。   门“嘎吱”一声关上了。   李循又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   一旁的案几上,盖子尚未扣上,鲫鱼汤鲜香的气息在空中缠.绵不绝,鸡松品相诱人,雪蒸糕纯白甜香,无不一分分勾.引着人蠢蠢欲动的味蕾。   屋外,除了夜风不时敲打过雕花窗棂的沙沙风声,便只剩下了李循自己的呼吸声。   忽地,那呼吸声一顿。   却是他扔了手中的狼毫笔。   李循起身去净房净过手,回来后手在案几上顿了顿,最终选了那碟雪蒸糕。   这蒸糕被切得四方,里面裹的是核桃仁和花生碎,李循用手捏了捏。   啧,还挺软糯。   他一向不爱糕饼甜食,总觉着齁嗓子,只有女子与孩童才会嗜吃那东西,书上说“谨和五味,食宜清淡”,从小到大,他都是这么严格要求自己的,为此还嘲笑过酷爱吃甜食的大堂兄……   这东西就这么好吃?   李循也就小的时候吃过几口这蒸糕,想着,他疑惑地用象牙著夹了一块,放到了嘴里。   入口软糯香甜,有核桃仁和花生的酥脆醇香,却又甜而不腻,还……非常的有嚼劲。   和小时候的味道不一样,竟是清淡软糯了许多,颇合他的口味。   李循冷哼一声,这小傻子还不算是傻,有那么点儿诚意在里头。   想到早晨走时她那副委屈又迷糊的娇憨模样,又不禁低低一笑,嘴角扬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   昨日的不快,也就没了大半。   也不知怎么的,沈虞的手艺算不上顶顶好的,可是她做出来的东西,总叫他有种熟悉的归属感,以前这些糕饼他碰都不会碰,不过今日,他破了例,忍不住吃了一口又一口。   唇齿间软糯甜蜜的味道像极了她那柔软的唇……   “世子!”   忽地,门外陈风咋咋呼呼的大嗓门传了进来。   象牙著刚刚夹起的那块雪蒸糕就“啪”的一下掉到了食案下,又咕溜溜的往窗边滚去,直滚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屋里怎么没动静?   陈风好奇的往前凑了凑,没敢直接推门进去。   然而,就在他耳朵刚刚贴在门板上的时候,陡然的,屋里传来李循那中气十足又阴沉含怒的声音——   “滚!!”   *   沈虞等到很晚才等到李循。   她点了盏灯,披着张猩红色缠枝葡萄的小毯子歪在小榻上,屋里暖呼呼的温度熏得昏昏欲睡,冷不丁有人穿过她的后背和腿窝,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世子?”沈虞艰难地睁开眼,手下意识的搂住了他的脖子,男人俊美如同刀刻般的侧脸微微一偏,视线落在了她莹白的小脸上,薄唇微启。   “困了?”   沈虞揉了揉眼睛,眼皮都快抻不开了,嘴上却说,“不困。”   说话间李循抱着她走到了床边。   李循把沈虞放到床上,伸手就去剥她的衣服,直入主题,简直不要太直白。   “世子,妾身有话对你说。”   沈虞一下子瞌睡虫就跑了,慌忙起身推开男人有力的大手,用小毯子将自己裹得紧紧地,只露出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紧张地盯着他。   李循没处下手,嘴角抽了抽坐下来道:“你说就是。”   沈虞微松了口气,清澈的眼眸望向他,声音软软地道:“世子,锦衣卫佥事谢大人,妾身年幼的确与他相识,可是我们二人清清白白,绝无半点私情,那日在大慈恩寺相见,亦不过是偶遇,并非提前相约。”   “那我那日问你在大慈恩寺做了什么,你为何撒谎?”   李循凤眼微眯,欺身上前捏住了小姑娘软软的雪腮,冷哼道:“欺我瞒我,若无私情,何必如此?”   昏黄的烛光下女孩儿的肌肤白皙娇软,还带着一股天然的甜香,那饱满圆润的朱唇不点自红,叫他无端地想到刚刚吃的那块雪蒸糕。   她不太舒服地扭动了几下,也挣脱不了男人桎梏,腮帮子上的软肉被他捏得鼓鼓的,滑稽又楚楚可怜,大大的杏眼无辜又无奈地转了转,“我、妾身真没骗世子,就是觉着,没有……咳没有必要说。”   “世子若是不信……”她垂下眸子,暗暗地想,那就不信吧,我也没办法。   “你当如何?”李循又加了力道去捏她的脸。   “唔……”小姑娘两道弯眉就难受地蹙了起来,咬着唇也不说话。   李循自然信她不会和那个姓谢的有私情,,谅那谢淮安也不会有这个胆子。   但除了解释和道歉,他本以为还能从这小傻子嘴里听到几句顺耳的甜言蜜语,没想到她跟个据嘴儿的葫芦似的,比陈风的脑子还要木头,他心中有气,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脸,忽然撒了手。   可惜还没等沈虞松下一口气,下一刻嘴巴就又被他封住。   *   翌日一早,李循从盈月院出来,见着陈风那笑吟吟迎上来的目光,大手一挥就放了他三天回家探亲的假。   而沈虞这厢,不出意外的,她嗓子哑了。   青竹给她找润喉丸。   翻找了半天,突然白着脸过来,将那空荡荡的黑漆匣子掰开给她看。   这里面的东西呢,怎么是空的?   沈虞心里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主仆两人在一边着急忙慌地找那匣子的东西,阿槿端着一盆水走过来,瞧见桌上的那只黑漆匣子,手拎起来看了两眼,蹙眉道:“你找醒酒丸做什么?这丸子药效不行,上次我给小……给世子妃吃了一丸,根本没用。”   还醉得直往那狗男人身上扑,真叫她没眼看。   说着将帕子扔进了水里,三下五除二绞干净了,上前塞进了沈虞的手里。   沈虞:“……”   好一会儿,她才抖着手把帕子展开,盖在了自己的脸上,意图盖住自己发烫的脸。   当天晚上见到李循,自然而然便又想起了那枚春意丸,还有那晚发生的事。   于是夜里没放开,任男人怎么撩拨都不肯,叫他拿了那晚的事又将她好生一番调侃。   偏她还没法儿解释,只能闭着眼睛装作没听到。   自然,李循是不知沈虞心中如何作想。   这几日晚上他都会来盈月院,倘有闲暇时间,还会在盈月院摆饭。   好在那晚之后他也没再提过谢淮安,也不再没事找事般的挑刺和折腾她。   沈虞几乎都以为他忘了这事,若不是阿槿某日过来跟她说,谢淮安突然就被明熙帝派去了民风不开化的肃州剿匪,她都以为这茬已经过去了。   “是他向狗皇帝举荐的谢淮安。”阿槿不喜欢李循,更对明熙帝恨之入骨,连称呼都是十分的不屑。   “你不是都跟他解释过了吗?况且你与谢淮安,也的确是没什么,谁还没个年少时的好友了?他与那沈婼不清不楚的,你都没说什么呢,若是叫他知道公子和你……呵,量他也不敢置喙公子什么,但由此可见,此人睚眦必报,心胸狭窄,小鱼,你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说着手下就用了力,似是极为生气。   沈虞不禁头皮一痛。   因为阿槿正在给她梳头发,但沈虞很识趣的咬紧了嘴巴,没敢吭声。   对着沈虞每天给李循穿小鞋是阿槿每天必做的事,譬如李循今日又责罚了哪个小厮,参奏了哪位官员,在明熙帝面前阴阳怪气了哪位大人……因为她相信长此已久下去,沈虞一定也会如她一般厌恶李循,到时候她就可以顺利而名正言顺的把沈虞带走了。   阿槿这厢喋喋不休着,书房里,李循忽地打了个喷嚏。   “兄长不会生病了吧?”李芙叫翠眉进来把窗给关上,抱怨道:“大冬天的还开着窗,不生病才怪,你自己在琅玕院开着也就算了,嫂嫂身体娇弱,别去了盈月院也把这坏毛病带过去。”   李循用帕子按了按嘴角,听了这话神色就有些不大自然,难得没训斥李芙一通多管闲事。   一提到沈虞,李芙话匣子又打开了,“哼,兄长别不说话,你冬至那日给嫂嫂落脸子也就算了,怎么前些时日还莫名其妙的又冷了嫂嫂?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你有什么事说开不就成了,偏要把事情压在心里头,喜怒无常的,忒烦了些,若顾晏清敢这样,我就和他离了百八十回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李循皱眉道:“我和你嫂嫂的事你少管。”   李芙扁了扁嘴巴,到底也没往下再说。   今日难得李芙和顾晏清回家一趟,一家人便在明德院摆了一席,凑在一起用晚膳。   这还是沈虞第一次与卫王府的诸人一道吃膳,虽比不得以前和祖父舅舅在一起时的热络亲切,倒也算得上其乐融融。   早先得知李芙和顾晏清晚上要来的消息,一大早沈虞就在忙活了,叫人出去置办各类的肉菜果蔬,又亲自去酒窖里挑了几壶好酒,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这会儿大家都坐下了,她还在忙里忙外,姗姗来迟。   沈虞今日着了一件芙蓉色的长裙,剪裁得当的腰线拢着一捻纤细的腰肢,乌鸦鸦的长发绾成一个高髻,因为忙乱而四散下来,乌发雪肤,娇媚慵懒,像朵盛放芍药花,甚是好看。   李芙暗道兄长好艳福,嘴上也不吝夸道:“嫂嫂的裙衫真好看,改日我也要做一件。”   姑嫂两人相处时日虽不长,可李芙很是喜欢沈虞,待她跟亲妹妹一般的好,两人平日里也时常坐在一起吃茶。   沈虞被夸得不好意思,垂眸浅浅一笑,往李循的方向望了一眼。   这裙子是李循送给她的。   李循自然也在看她,只是他面上神色淡淡的,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胶了片刻,沈虞便低下头移开了去,笑意温柔地应答着李芙的话头。   须臾后李循也云淡风轻地错开了目光。   “嫂嫂快坐呀,别等菜凉了。”李芙去拉沈虞,她喜欢沈虞,想同她多亲近亲近。   正巧就还差灶上的最后一道菜了,沈虞笑了笑,顺势要去李芙身边坐着。   “咳。”   李循忽然咳嗽了一声。   沈虞的动作就一顿,迟疑地看向他。   李芙见状立刻说道:“兄长,我就说你是风寒了,你还不信!”   于是大家都去看李循,卫王也面带忧色,“怎么就生病了,待会儿用完膳请郑太医来给你看看才是。”   “正是,正是,则翊,你日夜操劳,便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还是听你父王的话……”   面对众人的关怀,李循神态自若地一笑,“无事,母亲和父王别听芙儿瞎说,她这是草木皆兵,”说着看向了沈虞,目光在身边的空位扫了一眼,淡淡道:“还不坐下么,愣着做什么?”   沈虞没说话,低着头坐在了他的身边。   李芙柳眉一蹙,刚要说话,身旁的顾晏清拉住了她,给她使了个眼色。   李芙想到刚刚李循对她说的话,哼哼唧唧地闭上了嘴巴。   沈虞坐下后,身上一股淡淡的幽香就传了过来。   李循略掀了掀眼皮,看着她莹白温驯的侧脸,嘴角微勾。   热酒烫好了送上来,宴席就开始了。   沈虞亲手做了几道菜,都是挑的这一家人爱吃的,连顾晏清喜欢什么口味都打听到了,众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夸。   大约也是这些时日一直在琢磨研究菜谱吧,沈虞自觉是参透了一些,那平平无奇的手艺也是飞涨,心里有几分喜爱,渐渐地做得像模像样了。   只是她忙活了一整日,现下坐下来了,反倒没了胃口。   她考虑到了所有人,偏偏没做自己喜欢的吃口味。   但是看着大家都喜欢吃,面上带了笑容,她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很满足。   以前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冬天屋里烧了地龙,暖暖和和的,一家人就围坐在炕桌上一起吃饭,那时候她年纪小嘴馋,经常吃的满头大汗又伸长脖子去挑自己爱吃,母亲顾忌着祖父的脸色,不敢当面训斥她,祖父在大伯和父亲面前从来都是严肃不苟言笑的一个人,却会慈爱的给她夹菜,她面前的小碗总是堆得满满的……   那时候,她是多快活啊。   真想时间就留在这一刻。   “想什么呢。”搁在腿侧的手忽地被人捏了捏,耳边响起李循低低的声音。   沈虞抬头去看,李循正抿了口茶,仿佛没察觉到她在看他似的,放下茶盏又夹了筷子菜,慢条斯理地品味着,好像嘴里吃着什么珍馐似的。   好像刚刚那话不是他说的似的。   如果不是自己的手还在被他捏着,沈虞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就有些无语,挣了挣想把手抽出来,只堪堪转过头去,衣袖下的小指又是一疼。   却是李循用了些力气,低声嘲弄她,“吃个饭都能走神。”   李循右手去夹菜,神态自若,左手却捏着她的小指不放,任凭她如何用力也不撒手。   两人挨得近,衣袖又宽大,旁人自然看不到,可沈虞还得用右手吃饭那,总不能就这么直愣愣地干坐着,便有些急了,加了力道往外抽。   谁料冷不丁李循突然撒了手。   沈虞反应不及抽了个空,身子一歪差点倒在一边的王氏身上。   “怎么了?”王氏从后头扶住她,见她雪腮绯红,不禁莞尔,“怎的脸这样红?是不是吃酒吃多了?”   沈虞坐稳了,抬头懊恼地瞪向李循。   这男人却坏得很,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揣着袖子,嘴角带了丝轻佻的笑回看她。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都是熟人,沈虞也不好说他什么,磨了磨牙低下头,闷声道:“儿媳少喝些就是。”   少顷,婢女又上了一道八宝肉圆。   这是这桌宴席的最后一道菜,只不过做法繁复,是以上的晚了些。   虽是如此,味道却十分的软糯鲜美,既有鸡汤、冬菇的鲜美,又有糯米的软糯嚼劲,肉丸是由肉条、肉糜、肉丝团成,口感极有层次,李循只吃了一口,便怔在了原地。   这个味道……   心口忽然钝钝地疼了一下。 第32章 交心   “怎么了?”   吃完了团圆饭, 又吃了一会子茶,看着时候不早了,李芙与顾晏清向众人辞行,从明德院并肩出来准备打道回府。   走到门口, 李芙却停了下来, 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晏清问她怎么了。   宴席上他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可是仔细一想, 除了上最后一道菜八宝肉圆的时候,李芙和卫王的气氛不太对以外, 好似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事。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芙儿?”   李芙回过神来。   “倒也没什么大事……”叹了口气。   就是刚刚食案上那道八宝肉圆,做的味道太像母妃了。   小的时候, 她和兄长都最爱吃母妃做的这道菜,母妃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温柔的女子,就连一向威严兄长,幼时都极爱缠在母妃的膝下撒娇……可而今不过才短短的十年,白云苍狗,物是人非,父王身边坐着的那个早就换作了旁人。   只见新人笑, 哪闻旧人哭。   即便王氏亦是温柔似水,却依旧没有任何人能代替母妃。   所以那道八宝肉圆,她只吃了一口, 心窝子就泛疼了, 触景生情, 泪差点落下来。   母妃走得那样突然,又是那样凄惨,这么多年了, 虽然她嘴上劝兄长不要怨怪父王,可同样是被母妃娇养大的亲生女儿,她心里又怎么可能没有结,没有怨?   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兄妹连心,心疼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就看向了兄长李循。   兄长若吃出了母妃的味道,心里,也一定会像她一般那样难受罢。   可是李循在吃的时候,除了动作比往常更慢些,神情依旧是淡淡,她见他慢条斯理地将肉圆放入嘴中细嚼慢咽,没有任何异常。   许是她多心了吧。   兄长是男人,男人总是没有女人细心敏感的……其实,她这么想倒也不是责怪兄长,甚至私心想着,兄长真的是忘了才好,毕竟,当年兄长可是亲眼见着母妃饮下毒酒……   李芙最终没有选择去问李循。   心照不宣,或许对两个人都好。   就像人不能总记着从前的,心里怀了怨和恨,身上就是负累。   一步步都是艰难前行。   *   李芙和顾晏清走后,沈虞和李循也准备回了。   “世子。”   出了门,李循的步子陡然加快,沈虞追不上。   “世子!”   沈虞又唤了他一声。   李循又极快地走了几步,才猛地顿住步子,回头看她,皱了眉:“怎么了?”   沈虞终于追上了他跟前,微微喘着气道:“世子,你走得太快了。”   大约是因为疾走,她莹白的小脸泛了浅浅的胭脂红,李循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淡声道:“嗯,那我走慢些。”   夜幕下,男人的脸一半隐没在了光影中,廊庑下几盏朗挂的羊角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颤巍巍地扫在他的另一半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将他整张脸耀得如同刀刻一般的挺拔俊美。   他紧抿着唇,神色淡漠如高山之雪,仿佛适才在屋中与她玩笑的男人并不是他,他又变回了那个冷酷寡言,不苟言笑的卫王世子。   “世子,你……你没事吧?”犹豫了片刻,沈虞还是问出了声。   她觉着,李循语气和面色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但是,又说不上来。   “我能有什么事。”李循面色淡淡地转过了身去。   两人并肩一道往回走。   到了盈月院门口,他说自己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叫她不必再等他先睡就成。   沈虞看着李循走远。   “回吧,别看了。”阿槿皱眉,把她推了进去。   今晚的月亮好圆。   沈虞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披着衣服下了床,打开了窗。   冷风呼呼地直往里冒,入了冬后,天气越来越冷了。   沈虞看了一会儿月亮,将窗屉放了下去,拉上朱帘。   她重新换了件厚实些的大红金石榴夹棉长袄,拿了一件李循放在这里的银狐轻裘,小心地开了门独自去了琅玕院。   “世子不在这里,”琅玕院中的灯还没有灭,翠眉面带担忧地说道:“世子回来后去了书房,不过一炷香之前,世子又出去了,至于去了哪儿,奴婢们没敢问,世子也不要奴婢们跟着。”   意料之中。   李循从来都不是一个愿意将自己的脆弱和伤口袒露于人前之人。   沈虞抱衣慢慢踱着步。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今晚的月亮很圆,好似它从未阴晴圆缺过,从来便是这么的美,这么的圆,悲欢离合亦与它无关。   李循负手静静地立在廊下,凝望着夜幕中的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寒意从脚底直往身上钻,没站一会儿,脚尖都麻木了。   李循却好似未有知觉,察觉不到寒冷般,孤寂地立在那轮明月之下,月光的清辉照亮了狭小的庭院,如同白昼一般,却多了几分清冷肃穆,他静静地想着事情,一时竟入了神,良久良久,身上忽地一重,一件暖和的披风便披在了身上。   沈虞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给他把披风系上。   李循微怔,“你怎知道我在这里?”无意间触碰到了她沁凉的手,转而握住,皱了眉:“你快回去。”   沈虞自然不会回去。   她微微一叹,低声说道:“世子,妾身错了,你责罚妾罢。”   她看向李循,眼中带了几分歉疚。   其实做那道菜之前,她特意打听过李循的口味,赵贵家的无意间提到李循与李芙小时都极爱吃先卫王妃做的八宝肉圆,长大后却不知怎么的,口味就变了,因她小时候也爱吃这道菜,这才想着做来试一试。   没想到,正好勾起了李循的伤心事。   他嘴上没说什么,但两人好歹也同床共枕了这么久,她心里隐隐约约地就察觉到了。   人人都说他深沉睿智、隐忍多谋,整个卫王府都要指靠仰仗他,明熙帝爱重栽培他。   可是人后的他,冷漠、多疑、敏感、孤僻,极少与人交心,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未与她透露过半点朝堂之事,甚至于只要她做了一丁点儿不对付的事,他都要生气,连说一句都懒得。   他不是个爱说的人,有什么也喜欢在心里头藏着。   可这不代表他不在乎。   先卫王妃之死在卫王府是个禁忌,从没人敢提,而卫王与李循父子两人,虽看起来十分客气,李循待卫王也极是孝顺,封地有什么珍稀,都会先献给明熙帝和卫王。   但是这两个人之间,客气的太刻意了,甚至多了丝疏远和冷淡。   她猜,兴许李循母妃之死是与卫王有关。   正因如此,他才一直无法忘怀。   今夜确实是她做的不对,见李循没说话,她又重复了一遍,“世子,妾身不是有意……”话还没说完,下一刻,李循忽地将她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他将下巴隔在她柔软清香的颈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哑声道:“别动。”   “让我靠一靠。”   他抚着她单薄的背,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那般的瘦弱,可是这样抱着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气,他难受的心绪竟奇异的平复了许多,还有种有踏实的感觉。   女孩儿的肌肤柔软滑嫩,他忍不住再次弯了弯腰,将冰冷干涩的唇贴在她的肌肤上,贪婪地攫取着她身上的温暖。   颈间痒痒的,他细碎的吻渐渐落在她柔软的发和细腻的肌肤上。   无关情.欲,不带半分的急迫,温柔而平和,他好像只是想找一个停靠的港湾,而沈虞刚好站在他的身边,他便不顾一切的停留了。   此刻的他,如一只蛰伏冷血的兽,终于露出了背上血淋淋的狰狞伤疤。   本来也没想说什么,毕竟过去的事情再旧事重提,亦不过是一段伤心的往事。   可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夜,这样的她,他终究是没有忍住。   他是李循,是卫王世子,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却也同时是一个求而不得的普通人,会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曾几何时,他也曾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兄长护着他,母妃疼爱他,就连如今待他十分敬重的父王,曾经对他亦是爱意深沉、严父如山。   可是这一切都在明熙二十三年那一年土崩瓦解。   “那一年我九岁,因静愍太子之案,舅舅和外祖父一家被连坐,皇祖母生怕母妃耽误了父王,便从宫里给母妃赐来了一杯鸩酒。”   他的声音低沉悲切,丝丝缕缕散在寒凉的朔风中。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李循都始终忘不了那一日的场景,“我躲在母妃屋里的碧纱橱里,眼睁睁地看着她饮下了皇祖母赐来的毒酒。”   “开始我以为那只是一杯普通的酒,后来……后来,我看见她嘴角流下大片的鲜血,我吓坏了,才知道那不是一杯普通的酒。”   “我忍不住放声大哭,想上前打翻那杯毒酒,可是张嬷嬷却死死地捂住了我的嘴巴,她哭着说‘世子,不要去,让王妃走的体面一些吧’。”   “我不懂,不懂为什么母妃一定要死,才能保全卫王府,难道决定卫王府命运的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吗?我挣脱了张嬷嬷,抱着还残留了最后一丝气息的母妃破门而出,我想去找大夫,我觉得我一定能救她,因为我是皇祖父最宠爱的孙儿。”   “可是打开门后,我发现父王就站在门口。”   说到这里,他悲凉一笑,“呵,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看着我哭着求他,救救母妃。”   “我以为,他也一定如我一般想要救活她,因为那是他举案齐眉、相互扶持了多年的发妻。”   “可他却对护卫们下令,将我与母妃强行分开,把我关进了琅玕院里。”   “三天之后,我哭干了嗓子,被他放了出来。”   “而母妃也永远的离开了我。”   他说得很平静,甚至是说到卫王妃饮下毒酒之处,除了语气微微起了波澜,连一丝哽咽也无。   真相远比传闻要残忍,沈虞听完后,也是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震惊之中。   卫王在朝中一向以仁厚和善著称,说难听些就是懦弱,但这么多年来,还从未听过有人传过他的半分错处。   可按照李循的说法,先卫王妃之死,竟与卫王的袖手旁观也脱不了干系。   骨肉至亲惨死,皇祖母亲亲赐的毒酒,亲眼目睹母亲身亡,往昔多年的父子情分也毁于一旦,从此后父子离心……年少的李循经历了太多太多,他被迫快速的成长起来,逐渐变得理智冷酷,为了明哲保身,他变得不再柔软,开始敏感,多疑,连自己的生身父亲也开始防备,更做了太多太多虚与委蛇和违背本心的事。   有的时候停下来回头看看,他会发现自己不认识自己了。   李循抱着沈虞,将脸深深地埋在她温暖的颈窝里,若是沈虞此刻抬起头来看看他,会发现他的表情十分痛苦。   犹豫了片刻,沈虞的手轻轻抚在了他的后背上,轻声道:“世子,有的时候,回忆也很美好。像妾身,即便父母双全在世,却连美好的回忆都不曾有。”   “既然已经失去,再百般的痛苦,那人也终究是回不来的。”   就像她,在得知大哥的死讯之后,再怎么的懊悔痛苦,大哥也不活不过来了,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活着的那个才需要在承受痛苦的同时再鼓起巨大的勇气去面对过往的一切。   她将希望寄托在李循身上,就是希望他能替大哥好好活下去,完成大哥未尽的心愿。   李循感觉怀里的沈虞挣了一下,他疑惑,松手与她分开,看见她那双潋滟的杏眼中秋水点点,认真地凝视他的双眸。   “世子见过妾身的母亲,应当知道她并不喜欢妾,其实从很小的时候起,母亲便极厌恶妾身……”   说到这里,沈虞顿了一下,苦笑道:“她对表叔家骄横跋扈的表弟都比待妾身好十分,那时妾身时常会害怕地想,是不是妾身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她不高兴了,她才会不喜欢我、讨厌我?”   “可不管妾身怎么努力,怎样讨好她,她都始终不会对妾身展露一个笑颜,甚至妾身在为她庆祝生辰时偷偷亲了她的脸,她都会羞辱妾身不知廉耻。后来妾身才知道,母亲是因为生妾身时血崩,才导致终身不孕,那时妾身也恨她,为何要将这件事怪到我的头上,当年妾身只是个无辜的稚童,稚童又做错了什么呢?”   “但随着妾身长大,才渐渐明白,母亲那时候是多渴望能生下一个男孩,父亲自娶了她之后后院便没有空闲过,她的第一胎生下的是个死婴,第二胎被姨娘推到小产父亲却偏帮姨娘,因生不出男孩,祖母不知道抱怨了她多少次,偌大的侯府对她的闲言碎语从未断过……所以她才会恨妾身,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一笔写不出两家字,这个世道之下,只有家族永远是一个人永远的庇护,既如此,那也只能想开一些,总好过怨怼悔恨,相互折磨。   一边是发妻,一边是卫王府上下几百口的性命,卫王做出的抉择是放弃妻子保全卫王府。   他知道,沈虞的意思是告诉他,父王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其实李循心里也明白,当时那个情形下,父王这么做是权衡之后最理智的决定,正如当年的他也做了同样的选择,娶沈虞保卫王府。   只是他怎么也无法接受,父王放弃母妃的代价是母妃的性命。   他曾经想过,一旦卫王府出事,他会立刻和沈婼和离,或者说的大逆不道些,干脆带着一家人反出了长安,总之他不会要任何人出事。   可是当沈家迟迟不肯完婚拖延与他的婚期时,他还是心软了,最终还是选择去退婚。   只是阴差阳错之下才不得不娶了沈虞。   他忽然很害怕,当挚爱之人与权势富贵摆在自己的眼前的时,他究竟会选择哪一个?   李循的眼眸中光芒渐渐有些黯淡。   “你怨我吗?”   他忽而低声问。   沈虞一怔。   李循又说:“当初我是不得已才娶了你,婚后我也一直冷待你,甚至在你为我试药生病之时都未曾去看过你一眼,你心里怨我吗?”   沈虞垂下了眸子。   说一点不怨是假的,毕竟人心都是肉做,嫁给李循,看到李循第一眼的那一刻,她几乎将他当成了哥哥沈逸。   她希望他能如他一般对她好,对她温柔,对她笑……可是,怎么可能呢,即便两个人再像,他也终究不是他。   阿槿的那些话,更是令她幡然醒悟。   失望大于怨,然而对于她来说,连失望都不够资格,因为李循就是李循,她又凭什么要求他为一个不爱的人而改变。   “从前的那些事,妾身都不记得了,”她摇头,“妾身只会记得世子对妾身的好,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世子,你也一样。”   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当真没有丝毫的怨怼。   李循望着她那双明亮清澈的双眸久久不能回神。   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地审视眼前的女子,明明是这样弱不禁风的一个人,明明两人相识亦才不过短短数月,她的话语却仿佛有种魔力,能够令他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她没有说谎,她是真的不怨他。   或者说,她总是这样,什么回报都不要。   能够被一个人这样珍视和认真地悦慕着……   这种感觉很奇异。   李循心中微微动容,但他不发一言,只沉默地低头将她绵软的小手拢在大掌中。   女孩儿的手很凉,李循攥着她冰凉的小手,只觉得手中塞了块儿冰。   怎么能这般的凉?他不禁皱了眉,又将少女白嫩的柔荑擩进自己的怀里,小姑娘却又不听话,掂着脚尖挣扎,“世子,妾身不冷……”   下一刻,尖尖的小巴被他勾起来。   “撒谎。”   他眸光晦暗地看着她,视线落于女孩儿那饱满圆润的朱唇之上。   片刻后沈虞瞪大眼睛。   她下意识地就像往后退去,男人的大手却仿佛先有预知般按在了她单薄的后背上,将她往自己结实的胸膛上一扣,抚着她柔软的下巴将她的甜美尽数吮入口中。   以往李循只有在云雨时情到深处才会吻她,可是这一次,即便没有肉.体沉沦,仅这绵长的吻,竟也会让人无比的愉悦与回味。   一开始的时候和风细雨,慢慢地,他故态复萌再次变得急促和粗暴起来,好像要将她拆吞入腹般用力,徒余她一人艰难地应付着这场不知何时结束的暴风雨。   察觉到她快喘不上气来的时候,才抵着她的额头,喘息着分开。   “日后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妾身。”他捏了捏她腰间的软肉。   沈虞觉着有些痒,侧身躲了躲在,尽管不解,但仍是开口拒绝,“世子,这于理不合……”   况且过于亲近,总生狎昵。   “可还冷?”他不置可否,淡淡问她。   沈虞迟疑地“嗯”了一声。   “我抱你回去。”   男人语气清冷,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抱了起来盈月院,转身往盈月院的方向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没头没尾地淡声说了一句。   “你听话就是。”   夜色已经很深了,沈虞开始发困,进屋的时候眼皮都睁不开了,听到这话也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干脆装哑巴。   李循吹了灯,将她放在床上,自己也脱靴躺了上去,盖着被子拥着她,用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   女孩儿的肌肤柔软细腻,泛着少女独有的淡淡甜香,他深深地嗅了嗅,只觉鼻间尽是她的甜美。   “虞儿。”   他躺了一会儿却睡不着,便低声问她:“你以后,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怀里的人没动静。   李循等了片刻就没耐心了,皱眉将大手踅摸进小姑娘软绵绵的怀中,略微有了力。   沈虞便被他弄醒了,嘤咛一声。   她刚刚差一点儿都要睡过去了,朦朦胧胧的也不记得李循问了什么,只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枕头里,往里头滚了一滚,含糊地应了一声。   皎洁的月光下,她那张莹白的小脸分外的精致可爱。   李循紧绷的心头终于软了下来,放了心,又像是了结了一件大事般,吐出一口气,他心满意足的将小姑娘又往怀里揉了揉,两人便这般同衾而卧,合衣交颈而眠。   一夜无梦。   早晨起床时,难得李循还睡在一边。   沈虞微微有些惊讶,拥着锦被起身来打量他。   李循睡眠浅,听到动静,他也睁开眼醒了。   “世子今日不去上值?”   “今日晚些去,”李循拢着衣服起了身,闻言扭头轻弹了她一指头,“你是不是盼着我天天在宫里不回来?”   虽然不疼,沈虞还是下意识的捂住了额头,闷声道:“没有呀。”   李循的心什么时候在家里过么,回回上朝上值他都是最积极的那一个,又没提前说声儿,怎么这会儿反倒怪自己了?   她扁着唇儿垂着眼皮,一股受气小媳妇儿的模样,李循看得啼笑皆非,昨晚的郁气顿时烟消云散。   挑了挑眉,“给我看看,敲疼了?”说着倾身往前查看,胸口裸露的肌肤直往沈虞的嘴边贴。   李循常年习武,肌肉分明而紧实,肩膀和胸口都鼓鼓的,这么一靠过来,男人身上那股天然的味道和灼热的气息便直往鼻子里头钻,沈虞忙将他推开下床去,躲得远远地。   “该起了。”   李循勾唇一笑,倒也没闹腾她,两人穿好衣服如往常一般去了明德院晨昏定省,顺便在那里用了早膳,之后李循才去上值。   …… 第33章 他不可能还活着…………   雕花四方小翘几上牙盘里的翠绿的葡萄与圆润的梨子散发着新鲜水果淡淡的甜香, 紫檀玫瑰美人榻上,沈虞举着一册新出的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今日天冷,府中也没什么大事,她便窝在盈月院中废寝忘食地读李芙赠她的话本子。   须臾, 她用手捻了一粒葡萄, 剥皮放入了口里。   酸酸甜甜, 汁水饱满, 里面还没有籽。   沈虞没在冬天吃过这么新鲜的果子,吃完一颗后意欲未尽, 忍不住将书放在了一边,又捻起一颗葡萄。   按说这个季节原是吃不上这般新鲜的瓜果,但这葡萄名为“洞子货”, 是种在火室中的反季节果蔬,颇为稀有,以往多是供应宫里的尚食局,不过近来李循颇得圣心,明熙帝疼爱他,自然是将好的都要赏给这个好孙儿,李循得了之后, 便各自给明德院和松桂堂分了,这次盈月院也得了不少,还是陈风亲自来送的, 可将青竹给高兴了许久, 一直念叨着这事儿。   榻几上的水晶盘中还摆了一小碟窝丝糖, 一边吃窝丝糖,一边吃葡萄,又甜又清爽, 端的是惬意。   沈虞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等李循回来的时候,面前盘子里的葡萄就还剩下四五颗了。   大约吃的颇为尽兴,她将衣袖挽上去了一截,露出白皙纤细的藕臂,一双白皙纤细的玉手将那圆润优雅的拨开放入口中,一边吃,一边舔了舔唇,唇角那滴晶莹的汁水就被那灵活的香舌卷入了口中。   “世子。”   这时,门外的婢女叫了一声。   听到动静,沈虞才转过身来,先是惊讶,而是嘴角扬起一抹笑,微翘的唇瓣如那刚剥出来的葡萄一般饱满圆润,鲜嫩欲滴。   明明只是在吃葡萄,却硬硬生叫他看出了活色生香的意味。   沈虞浅浅一笑,“世子回来了。”   她想站起来给李循更衣,不过手上都是葡萄汁,就从案几上拿了帕子要擦手,李循掀了她一眼道:“不必了,我自己来。”   径自去了楠木嵌金丝花鸟屏风后更衣,而后入了净房。   出来的时候,盘子里的葡萄就只剩下一颗了。   沈虞正在意犹未尽的擦手,见他从净房出来后眼风无意间扫了眼案几上的盘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做了件蠢事……   “好吃?”   小榻凹了下去,李循坐过来,似笑非笑地问她。   “好、好吃。”沈虞也不大好意思,人家好心好意给自己送过来,结果自己从嘴缝儿里给他留了一颗,这还不如不留。   沉默半响,她指了指一边牙盘中梨子,“世子,您要不要也尝一尝?”   “给我留的?”李循却用下巴指了指她面前牙盘里唯一的那颗葡萄。   沈虞一哂,故作言而有其他,“这个,这个梨子也挺香甜。”   “我尝尝?”   沈虞松了口气,就伸手去给他用小银勺夹了一块儿。   “不是这个。”李循说道。   “那是……”   沈虞放下小银勺,刚刚转过头来,嘴巴就被他堵住。   他最近好像格外喜欢吻她,如同得了新趣味儿一般,以至于沈虞都不敢随便去瞧他。   片刻后,两人分开,李循松开拢着小姑娘下巴的大手,修长的指尖划过怀中她潮红的小脸。   沈虞刚刚缓了一会儿,就听头顶上男人喑哑着嗓子道:“沈虞,不许再勾我了。”   话音里还隐隐带着几分责怪的意味。   她何时勾他了?沈虞杏眸睁大。   她抬了抬眸,果见李循正板着脸瞧她。   若不是他此刻鬓发散乱,眸中犹带着深沉的欲.色,沈虞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当然,世子爷也就是嘴上说说,他刚刚食髓知味,正是意犹未尽之时,说两句来掩饰自己的失态,该做的还是要做的。   于是他“装模作样”的忍了一忍——实则是换气,便又低下头,继续去饮那未尽的美酒。   只是这次的美酒却有些烈,他刚呷了两口,正在兴头儿上,忽地舌尖就一疼。   李循身子一僵。他直起身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怀里香软的小姑娘。   小姑娘唇瓣红肿,她慢慢睁开眼,眨巴两下,雾蒙蒙的眸子里好似盈着一汪纯粹的清泉,眼角偏又带了几分狡黠与妩媚。   她嘴角勾了勾,起身就要走。   李循眼疾手快,一揽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拉回了自己的怀里,掰着她尖瘦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看向自己,有些好笑的问:“好啊你,竟敢咬我?嗯?谁借你的胆子?”   沈虞无辜地眨了眨眼,“是世子适才说,不许妾身勾你。”   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倒映着李循的脸。   只有他。   她欢喜他,且深爱他,一刻也离不得他,满心眼儿里都是他。   一想到这世上竟有一个女子爱自己爱的如此深切,李循的心便柔的要仿佛化作了一潭水,他一瞬不瞬的凝着沈虞,嘴角慢慢上扬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他、他笑了?   沈虞愣了愣。   是真的笑了。   他好像有点儿开心呢。   沈虞还没见过李循笑的这么开心的时候,尽管他的嘴角只是比平时扬了扬,却也够难的了。   他今日这般高兴,还有心思和自己调情,应当是因为在宫里得了明熙帝的赞许和嘉奖的缘故吧。   沈虞估摸着是这样,不过李循能高兴,她自然也是高兴的。   毕竟李循可不是个好伺候的男人。   “妾身?你又说错了。”李循赏了她额头一颗金栗子。   疼!   这次是真疼,沈虞笑容没了,懊恼地从他怀里钻出来,“该用午膳了,妾……我,我命人去传膳。”   “谁准你去了?自己犯了错,还不许别人说了?”李循拉着她的手没叫她起来,反倒是一把揽起了她纤细的腰肢转身就往屋里头走。   不好。   沈虞唬了一跳,忙揪着他的衣襟急声道:“世子,你这是做什么呀?你快放我下来!现在可是白日……呜呜……”   李循自是不会听她的,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儿。   他没抱着她往榻上去,而是两步并作三步去了窗边的书案上,将上面的折子文书往地下一扫,给沈虞放在上头。   炽热的呼吸如网织般铺天盖地而来,大约也知晓自己反抗不了,小姑娘渐渐不再挣扎,只抱住男人宽阔的后背艰难承受着。   这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地敲门声,“世子爷,世子爷!”   沈虞惊醒,睁开眼睛唔唔了两声。   李循眼皮动也未动,粗粝的指腹捏住小姑娘颈间细腻的肌肤,哑声道:“专心些。”   案几上又落下两件衣衫,直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两人都有些意乱情迷的时候,那恼人敲门声竟又不知死活地在耳旁响起。   “世子爷,您在不在?是颍州急信!世子爷!”   这会儿李循可不能再装没听见了,身形微滞。   趁着他迟疑的空挡儿,沈虞忙推开他从书案上跳下来,从地上将裙衫捡起来胡乱套上,低声道:“我去取信……”   陈风在外头焦急地等待着,直到沈虞打开房门,女孩儿的脸色如春水海棠般潋滟生辉,发鬓与裙衫微微散乱,陈风只扫了一眼就猜到适才里头发生了什么,慌忙低下头暗暗叫苦,暗忖只怕又得被世子记恨一回。   “世子妃,这是颍州来的急信,烦请您务必递给世子亲自拆开。”   好事被打断,李循自然没什么好脸色,臭着脸接过沈虞递来的信。   信上用火漆封口,信封上还残留着密探留下的汗渍。   这是八百里加急从颍州从来的急信,必定是出了大事,李循的神情逐渐肃穆起来,结果沈虞递来小刀,把信划开取出里头的信,一目十行,愈看神色愈发严肃和冷厉。   “出什么事了?”   沈虞下意识的她问了句,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这话,李循应当是不喜欢她打听这些事的。   没想到李循倒也没藏着掖着,他沉声问道:“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大堂兄?”   大哥?   沈虞心口一滞,好一会儿,才艰涩道:“记得,他,他怎么了?”   李循说道:“他在颍州反了……”   沈虞的脑子“嗡”的一声。   ……   ……   “虞儿?虞儿?”   李循皱眉看着突然呆怔住的沈虞,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什、什么?”沈虞喃喃。   她的指尖都在颤抖,眼神茫然毫无焦距,李循诧异于她这古怪的反应,“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拉了她的手坐下,发现她的手十分冰冷。   “你和大堂兄认识?”他忽然问。   沈虞瞳孔骤然一缩,后背沁出冷汗。   她掐了掐自己的指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避开李循锐利的目光,“自然不,不认识。”   “就是,就是我小时候极怕鬼,当年的巫蛊之案,静愍太子一家都未曾幸免于难,那个在颍州出现的人,怕不是鬼魂?”   “我害怕,世子,我就是害怕。”   说着,她求助似的望向李循,雪白的小脸上还恰到好处的露出了一丝恐惧与楚楚可怜。   李循微微松了一口气,巫蛊之案发生时沈虞不过才五六岁,怎么可能认识大堂兄呢。   这小姑娘没想到还是怕鬼的,他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宽厚的大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这个世界上哪里有鬼,你别自己多心了,再说,这事同你也没关系,别瞎想。”   沈虞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点了点头。   李循以为她仅仅是害怕,这事也没再在意,就此揭过。   是夜他一晚都没回来。   沈虞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总归是因为这封密信发生的事,看着情形,李循应当是在各州紧要关塞都安插了眼线,颍州李衡叛乱的消息才能先明熙帝一步收到,第二日一早,这事情就陆续在大街小巷传开了。   十二年前静愍太子死后,民间就有传闻说静愍太子留了一子并未身死,而是被高人救走,没想到这人竟便是他的嫡长子李衡。   李衡不仅活着,还活生生的在颍州活了十几年,并暗中指使当年同他一道流亡的东宫属官高纶在暗地里创建了一个名为“渡善教”教会,开始的时候是打着念佛持戒,普度万民终生的名义吸引了大批的流离失所的流民与农民加入,之前明熙帝也是多次出兵镇压未果,半年前李循去蜀地镇压的叛贼高镇就是教主高纶的亲弟弟。   没想到这渡善教的背后之人竟是静愍太子的嫡长子李衡,李衡躲在暗处精心筹备了多年,如今势力越发壮大,干脆直接露出了自己的名号。   为了推翻明熙帝,他写檄文痛斥明熙帝为政不仁,弑兄杀弟,残害亲子,宠信奸臣,又列了明熙帝当政期间的十余条罪状,明熙帝看后勃然大怒,当即任命武德将军周维率三万精兵立刻前往颍州剿匪。   剿匪,没错,就是剿匪,明熙帝绝不会承认那造反的李衡是自个儿的嫡亲的长孙,他说,自己的嫡出的长子和长孙早就死了,那颍州李衡根本就是个冒牌货。   这话一出,顿时如油锅里投了一把豆子,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朝野中也是甚嚣尘上。   而明熙帝素日里最为宠爱皇孙李循,临到阵前却将武德将军周维派去了战场上,周维是赵王的连襟,两人关系颇为亲密,眼看着明熙帝也是半截身子如黄土的人,这大好的立功机会却给了赵王党,原先暗中拥立卫王的人也纷纷坐不住了,趁着周维出征一个个赶着上门跟赵王套近乎。   赵王府面前门庭若市,卫王府的乌头大门前却是门可罗雀。   腊月十三,新雪初霁,晴。   长安东市天香楼二楼的雅间里,沈虞蹙眉坐于上首。   下首立了个身着灰青色直裰的中年人,身材中等,眉眼普通,是那种丢在人群里一眼望过去也不会注意的那种。   这中年人唤作方伯,与沈虞有过一面之缘。   方伯神色恭敬地说道:“回姑娘和阿槿姑娘,赵先生听闻庐江郡王尚在人世的消息后立刻派遣小人从颍州连夜赶来,如今颍州各地都挂满了渡善教的白巾旗,只许出不许进,俨然已是渡善教的天下。”   赵先生唤作赵玉,是当年沈崇安排在沈逸身边的护卫之一,在沈逸还活着的时候便被沈崇安插到了渡善教中,但赵玉仅仅在李衡少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二人并不相熟,因此他并不能判断如今渡善教中的那个庐江郡王是真是假。   渡善教的教主是当年东宫的属官高纶,高纶当年也一直在寻找沈逸的下落,只是沈逸注定寿数不永,沈崇又担心高纶居心不良以沈逸来挟天子而令诸侯,因此千叮万嘱沈逸在云台隐姓埋名安心养病,不要复仇,并在渡善教安插进赵玉,这样高纶有什么动作,他也能事先察觉。   沈逸自知沈崇是一切为了他好,更何况若真是起兵反叛,只怕天下黎民百姓又要遭受战乱荼毒,故而隐忍不发,一直躲避高纶。   后来崔神医在回来的路上掉落悬崖粉身碎骨,阿槿一直怀疑与高纶有关,但若真是高纶,必定要灭她与阿槿的口,因此沈虞猜测害死崔神医的人并非是高纶。   只是此人究竟是谁,如今竟半分头绪都没有,凭空又冒出来一个假冒大哥的李衡。   沈虞并不认为颍州那个假李衡是沈逸,沈逸的骨灰是她亲自收殓,她有预感他已不再人世。   那么那个假李衡又是谁?   方伯又道:“渡善教的教主赵先生见过一面,那位李少主却是深居简出鲜少露面,因此赵先生亦不知那人是否是庐江郡王。”   既然不肯露面,那假冒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沈虞沉吟片刻,说道:“方伯如今既不能回颍州,便暂时留在长安吧,祖父生前给我留了几间铺子,你去那里做个管事,日后再也不必过刀尖舔血的生活。”   方伯忙道姑娘厚恩,给沈虞磕头道谢。   沈虞遂领着他去了城西的沈家铺子。   回来的时候两人在马车上俱是心事重重。   “小鱼,你不要多想,高纶狼子野心,公子身故,为了自己伐帝师出有名,他找人假冒公子也是极有可能的。”阿槿安慰她。   “我省得,可正因如此我才会愤怒,”沈虞愠怒道:“当年东宫待高家也不薄,如今高纶为了一己之私却打着大哥的旗号挑起战争、四处行凶作恶,实在是可恶!”   不论是庐江郡王李衡,还是沈家大公子沈逸,大哥从来都是一个再温柔和善不过的人,从前在云台,但遇路边饥苦人,他都会毫不犹豫的解囊相助,和他在一起相处了那么久,堂堂皇太孙,她甚至都很鲜少见他对旁人发过脾气,他这样好的一个人,即便如今还在人世,亦绝不可能去到高纶的阵营助纣为虐。   所以沈虞笃定颍州李衡不是沈逸。   只是不想也就罢了,这么一想,又忽觉得从前与沈逸相处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他的音容相貌,一颦一笑,一字一语。   转眼两人分别已是三年,有时她深夜午夜梦回,醒来泪水沾湿了衣裳,竟发现他的容貌都已有些模糊了,这时她便会惶恐地转过头去,贪婪地望着身旁熟睡的李循,意图从他的俊美深邃的容颜上找出几分沈逸的痕迹。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可她却甘之如饴,愈陷愈深。   ……   正想着,马车陡然剧烈地一晃。   昨日刚刚下了半日的雪,今日早晨天才放晴,路上的积雪却并未完全融化,前面的马车压过一处积雪堆上,车夫一时没有拉稳马缰,马车就突地打了个滑,速度加快,差点与前面卫王府的马车撞上。   “吁,吁,吁!”   车夫赶紧呼停了马儿,打开车门询问沈虞与阿槿的状况,“世子妃和阿槿姑娘没事儿吧?”   “无妨,你去看看后面如何,可有人受伤?”沈虞吩咐道。   “是,是。”车夫忙跳下车辕去了后头。   沈虞撩开帏帘一望,发现马车如今是停在长安最繁华的一处街道,路边人头攒动,眼看着已走出了东市,穿过东市再拐两个路口就到了卫王府所在泉醴胡同。   再看看日头,估摸着差不多再有一炷香就到家了。   她边思忖着边准备放下帏帘,眼角的余光中,似是有个熟悉的青衣背影自远处一闪而过。   帏帘落下,她忽地怔住。   “大哥?大哥!”   沈虞突然撩开帏帘,四下张望。   而后不顾阿槿的阻拦手忙脚乱的就跳下了马车向前跑去,口中喃喃,“大哥……是逸哥哥……是逸哥哥……”   “小鱼,你在胡说什么?”   阿槿立刻也跟着下去把沈虞拉住,待听清她口中说的究竟是什么后,面色大变,“小鱼,公子已不再人世了,你不要犯糊涂!”   “我没有,我没有犯糊涂,我没有看错,大哥的背影我不会认错的,就在前面!”沈虞急急辩解。   “你疯了!”阿槿压低声音,她四下看去,只见四周人头攒头,身着什么颜色衣裳的人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人都有,却独独没有沈逸的背影。   “公子他,已经去世三年了,”阿槿叹了口气,耐心道:“小鱼,你真的看错了,那不是他,是你太过思念他,才会将旁人认错成他,你看,这里哪里有他?”   她的手指一一指过人群,确实已没了他。   “不!我不信!”   沈虞一把将阿槿给推开,再次跑到了前面的人群里。   她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四下乱窜,见了身着青衣的男人就把人家拉过来看脸,发现不是后又口中不停地道着歉,阿槿看了心中极不是滋味。   但是她没有动,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等着,直到沈虞彻底死心,落寞地走了回来。   “走罢。”阿槿狠了心,将沈虞一把推上了马车。   而那厢,繁华热闹的东市中,天香楼二楼的雅间里,一身雨过天青色折枝竹叶锦袍的俊秀男子正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涌动的人流,以及在其中乔装后监视他的暗卫们。   他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青瓷描金茶盏,嘴角勾出一抹慵懒的笑,“阔别多年,长安果然还是如从前一般繁华呢。” 第34章 最好不要骗我   周维此次出征打乱了朝中原本的派系, 不少原先拥立卫王的臣子们纷纷倒戈偏向赵王,李循的心腹多少也着急了,纷纷围在琅玕院的书房中争执不休。   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不少人建议李循纳沈绍的长女沈婼为侧妃。   “沈绍为定国将军, 又是兵部侍郎, 之前他因长女的婚事触怒了陛下, 可没过多久陛下就要他去了江浙巡盐, 足见对其之信任,世子若能娶沈绍之女, 在将来对付赵王时必定是一大助力。”   “然也,靖安侯虽为沈阁老的嫡子,却没有得到阁老半分真传, 文不成武不就,否则陛下也不会劳费心力培养沈绍,臣等之前就听闻太后有意撮合世子与沈绍之女,可见沈绍悔意,又闻世子妃素来大度,想来不会介意世子纳妾,不若世子再纳那沈氏女, 对世子来说亦是百利无一害……”   “二姐妹共侍一夫,亏你们想的出来!”   两幕僚话音刚落,一个生得浓眉大眼的幕僚当即站了出来, 肃容道:“那沈家长女当初就以重病为由拖延婚期不肯嫁给世子, 后来也是看着卫王府起复了才去求了太后从中说和, 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沈氏女未免过于厚颜,世子慎思, 万不可纳沈家长女!”   说话这人也是卫王府的幕僚,李循的心腹之一,名为朱行,为人一向敢说。   他语气掷地有声,字字珠玑,原先那两位幕僚就被他骂得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共侍一夫怎么了?这前朝后宫共侍一夫的姊妹还少?”   二人中矮瘦一些的幕僚反驳道:“朱大人,现在不是考虑这些名声的时候,况且世子总是要纳侧妃的,女人嘛,纳哪个不是纳,纳姐姐总比纳个不知根知底的人强吧?”   朱行冷然一笑,“王大人这是歪理,那沈氏女分明是个不安分的,世子娶回后院也指定给她闹个家宅不宁,看着世子后院起火你就满意了?”   王大人的眼浑然一瞪,“我何曾说过这般的话,朱行,你休要胡言乱语!”   两人剑拔弩张,那架势眼看就要打起来。   那王大人刚要再行前一步说话,就听李循挥手沉声说道:“好了。”   “沈绍之女纳与不纳,此事我自有决断,诸位不必再言。”   李循说话做事一向说一不二,他既出此言,方脸幕僚和矮瘦幕僚也不好在说什么,当即应喏,叉手一礼后各自坐了回去。   “这群人整天就知道瞎吵吵,说了一堆不顶用的法子,最后还得要世子你来拿主意。”   送走众幕僚后,陈风大门一扣,啐道。   竟然还妄想劝世子把那个坏女人娶进卫王府,今时可不同往日,世子早就识破了那坏女人的真面目,如今才不会那么眼瞎!   “这话不许说到世子妃跟前,若是被我听见,打断你的狗腿。”李循瞥他一眼。   陈风忙道:“那怎么可能,世子爷放心,属下绝对一个嘴风都不会露。”   李循颔首,又叫来翠眉,问沈虞回来了没有。   沈虞早晨的时候借口去了东市看自己的嫁妆铺子,算算时辰,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翠眉早先就叫小丫头盯着盈月院了,闻言笑眯眯道:“回来有半个时辰了,世子可是要去盈月院用膳?”   李循矜持地点了点头。   翠眉刚要出去告知盈月院,李循伸出手制止了她,“不必了。”   说完人已起身走了出去   走到盈月院门口,看见青竹正端着一个红梅八宝瓷盅过来,见到李循,忙施礼:“见过世子。”   “端着的是什么?”   “桃胶银耳粥,”青竹笑道:“这是张嬷嬷昨个儿送来的,叫奴婢一定炖烂了给世子妃喝,说是滋阴养颜,对世子妃的身子十分有助益。”   “张嬷嬷?”李循眯起了他那双漂亮的凤眸。   “是张嬷嬷,世子,可是有什么问题?”青竹忙问。   翠屏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昨日张嬷嬷来送这些滋补品的时候又是赔罪又是说贴心话的,还教了她不少容易受孕的姿势传给世子妃,倒真叫她有些不好意思。   “全部倒掉,日后也不必做给世子妃吃。”   什么?!   青竹愣愣地瞪大了眼睛,还没等她想好说什么,李循已转身走了进去。   *   李循进来的时候,沈虞正坐在美人榻盯着手中的紫玉箫发呆。   她看得入了神,一时连李循走到了身后都不知道。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冷不丁斜刺里伸出一双手,夺走了她手里的紫玉箫。   “哎,你……”   沈虞一急,忙伸手想重新将箫夺回来,李循偏不让她够到,手高高一举,将紫玉箫举到了头顶上,沈虞跺了跺脚,生怕他没拿稳摔下来摔碎了,果然没敢去够了,抿着唇坐回了榻上。   李循得偿所愿,将箫握在手里把玩着,紫玉箫底部上绑了个灰扑扑的箫穗,编的颇丑,李循觉得挺有意思,便捏起来仔细打量着。   只不过看着看着,他面上的笑容却逐渐消失。   “这是谁的箫?”他问道。   这声音淡淡的没甚起伏,沈虞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李循那双狭长的凤眸正目不错珠的盯着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却微微下沉,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怎么不说话?”见她不吭声,他不耐烦,抬手捏起了她的下巴。   手上也没轻没重的,分明修长的骨节陷进她软绵绵的雪腮里,沈虞表情痛苦地蹙了眉,男人也依旧没松手,另一只手转着手里的紫玉箫,脸上溢出一丝冷笑,“谁送你?让我猜猜——谢淮安?”   什么谢淮安,简直莫名其妙。沈虞挣扎着去推李循的手,“是,是我大哥,世子你放手……唔唔,疼……”   大哥?是沈虞那个早死的病秧子大哥?   李循迟疑的瞬间手微微一松。   片刻后再开口时,语气稍稍缓和了几分,但还是绷着脸找补道:“你看你大哥的箫作甚?”   “自然是睹物思人,大哥仅留给妾身这么几件遗物,怎么,世子爷连这个都不许?”   沈虞红着眼睛偏过头去,终于从他的手掌心逃了出来。   娇嫩的下巴上留了男人的指头印,双眼也红红的,可见是被掐狠了。   “谁说不许你睹物思人了?”   李循也自觉讨了个没趣,也是,既然是亲兄妹,又这么多年没见,那个沈逸英年早逝,做妹妹的思念也是正常。   只是他刚刚看到那紫玉箫箫身上的穗子,分明是个同心结的模样,从前沈婼赠他送香囊的时候,上头绑的流苏就是编成了这幅模样。   这是只有恋人之间才会互赠的礼物,所以他才会发怒,以为是谢淮安送给她的。   许是哪个心悦沈逸的女子编的吧,不过看这样子,他的虞儿应当也不会编成这么丑的同心结。   “这事是我不对。”   他轻描淡写道。   这男人嘴上认错,面上却丝毫没有歉疚的表情,还伸手去摸沈虞的下巴,命令道:“给我看看,弄伤了没?”   沈虞暗恼,扭过身子去不让他碰,先把紫玉箫小心地收在了锦盒里,   李循就故技重施,又将那锦盒夺过来藏在身后。   “你,你怎么这样!”   沈虞急急伸手去抢,李循身材高大,长臂一伸,沈虞怎么抢不到,气得身子直打哆嗦,眼圈又红了几分,“你别欺负我了……”   语气又软又惹人怜爱,李循的手一松,就被她又夺了回去。   沈虞将那只锦盒抱在怀里,跟老母鸡护着小鸡仔似的防着李循,李循啼笑皆非,一边叫青竹去找药膏,一边将她娇小的身子硬掰过来,吹了吹她有些红肿的下巴,漫不经心地道:“你要是早跟我说这是你大哥的箫,我不就不生气了?我最讨厌别人骗我,刚刚也是一时冲动了。”   沈虞眉心一跳,就有些不大自然地道:“我、我何时骗你了?”   “没骗过最好。”   “虞儿,你既说了喜欢我,就不许再喜欢旁人,便是喜欢过也不成。”   说到这里,他忽凑近了沈虞,目光阴沉沉地盯着她,炽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脸上,明明声音无比温柔,却硬生生给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骗我也成,但最好别叫我知道,否则我一刀杀了你。”   两指在她饱满柔软的胸口戳了下,听她轻嘶了一声,才收回手淡淡地添了一句,“也不许再和那个谢淮安见面,更不许再和他说话。”   “听见没有!”   沈虞被他强迫地抓着身子晃了几下,面色有些白。   当初她告诉沈绍她愿意替沈婼嫁给李循,沈绍不相信她愿意去替嫁,问她为何要给嫁给李循时,她才不得以撒了个谎,说她喜欢李循,很早就喜欢了,沈绍这才放心地答应替她进宫说和。   后来这事不知怎么的,传的人尽皆知。   想来是沈绍为了给沈婼推脱才故意散布出去的,这样大家都会觉得,不是沈婼不愿嫁给李循,而是她沈虞实在太喜欢卫王世子了,才会软硬兼施逼着沈绍帮她。   “怎么不说话,嗯?我也没说你骗我,你怎么吓成这样?你躲什么,过来……”   这时,门“吱嘎”一声响了。   沈虞猛地回过神来,见门被打开,原来是阿槿亲自拿着药膏进来了,忙躲避着去推他,“世子,让阿槿看见了……”   “看着怎么了,不爱看就滚出去。”   阿槿不喜欢李循,李循最会察言观色,怎么能看不出来,自然也看不上她,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床上抱着沈虞亲热,又听“咣当”一声,沈虞心道不好,抱着李循的肩探头一看,果然药膏给阿槿扔到了桌上,她直接扭头摔门就走了。   “阿槿,阿槿!”   沈虞担心阿槿想不开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了,她赤着脚去蹬李循,想下去把阿槿喊住,李循一把攥住她纤细的玉足。   “你敢去找她试试?”   “别闹了世子……”沈虞也有些生气,觉得他莫名其妙。   “我闹?爷堂堂卫王世子,犯得着和一个奴婢作比?她配吗?”   李循的脸沉了下来,语调一瞬之间冷若寒霜。   被他愠怒的目光冷飕飕地扫过沈虞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似乎说错了话——阿槿在她眼中是好友,是姐姐,可在李循眼中,却只是个奴婢。   但说出去的话再收回来已是晚了,李循不是哥哥,脾气没那么好,他掰过沈虞不断往后缩的纤细脚踝,略一用力,沈虞就疼得叫了起来。   “你还知道疼?你见过哪个婢子敢这么落主子的脸?你记住了,你是主子,她是奴才,一个奴才心比天高,还数次僭越,我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去计较,若再有下一次——”   他漂亮的凤眼眯了眯,里头闪过一丝杀意,“到时候可休怪我心狠手辣,替你这个不争气的主子收拾了她。”   说完见沈虞却是呆怔住了,就俯身拍了拍她的脸,淡淡道:“怎么,这就吓傻了?”   沈虞只是呆呆地看着李循。   她知道,李循说这话绝对不是开玩笑。   阿槿不是他在乎的人,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婢子,他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她。   但若要阿槿为了活命去俯就李循,那也是绝不可能的,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她折在李循手里?   怎么办?   沈虞心里很慌。   蓦地,她脑海里出现了一句话——男人永远拒绝不了女人的眼泪。   而后李循就看着,怀里的小姑娘一瞬间又红了眼。   *   一开始沈虞是装哭,后来哭着哭着想起了沈逸,又想到白天在东市看到的那个瘦弱的青色背影,不仅悲从中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大眼睛都肿成了两颗桃子。   李循顿时是说也不是骂也不是,捏了捏眉心道:“好了好了,不过教你两句,倒成我的不是了……她毕竟是从小跟你到大的情谊,只要她不犯大错,我……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这才把小姑娘哄好。   两人都折腾了好一会儿,沈虞躺在李循的怀里,身上的衣衫滑到领口,又一幅眼尾泛红,楚楚可怜的动人模样,李循看得眼神一暗,手不禁往那处风景秀丽的山峦伸去。   沈虞瞪大眼睛,羞恼这厮怎么随时随地都能起兴儿对她动手动脚,可真是讨厌极了,忙掩了衣衫去推他,央求道:“待会儿还要用晚膳,我、我也饿了,世子你放过我吧……”   说着人就要下床去,却被李循捏着后颈一把抓回来,沈虞推脱不得,硬是给他又摇着折腾了好一会儿,待她极是困倦,一个指头都不想动之时,又给她晃醒,“起来用晚膳。”   沈虞只得拖着酸软的身子从榻上爬了起来,恹恹地陪李循用了顿晚膳。   李循倒好,用完晚膳又去了书房处理公务,走之前还撂下句话,说自己回来得晚,叫她早些歇息。   这男人每天不知做多少事情,精力始终都是那么旺盛。   沈虞才不想等他呢,她实在太困了,用完晚膳就爬上床休息了。   第二天起床时阿槿就坐在一边看着她,满脸的不高兴。   “阿槿姐姐,你还在生气?”沈虞拥着被子坐起来,讨好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阿槿比沈虞大半岁,以前在云台,每次沈虞做错事的时候,总会跟在阿槿屁股后面叫姐姐长姐姐短,阿槿受不了被这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委屈巴巴地看着,回回都会败下阵来,屈服在小姑娘的温柔攻势之下。   她臭着脸冷哼一声。   其实她也不是怪沈虞,就是太讨厌李循这个狗男人了,人家小姑娘这么娇弱的身子,他都不知道怜香惜玉一点儿?总把她折腾的哭不说,身上还咬的青一块紫一块,属公狗的吗?   但是沈虞既然许诺她会离开卫王府,想来应该不会是骗她,既如此,她倒不如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若不是这狗男人,害死她全家的孙治也不会被绳之以法。   “李循喜怒无常,若是被他知道你留在他身边全是因为公子……小鱼,咱们是时候该离开了。”   阿槿的提醒不无道理,可沈虞曾说过,她会帮李循达成心愿,等到他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再离开。   对于李循来说,如今他备受明熙帝恩宠,卫王府亦再不复一年前的落魄,除了当下急需她为他诞下卫王府的嫡长子外,确实已不再需要她。   沈虞也在思考一个合适的时机,如果李循想与沈婼重修于好,这或许会是个合适的时机。   毕竟喜爱的女子为他生的孩子,和不喜爱的女子为他生的孩子,是不一样。   此后一段时间,李循与阿槿虽然互看不顺眼,倒也相安无事,此事就此揭过。   只是沈虞没想到,这“合适的时机”来的会这么快。   年关将近,年味儿越来越足,卫王府也都忙着采办年货,虽然朝堂上颇受冷待,但王府还是极为热闹。   沈虞跟着王氏在松桂堂给新进的年货登记造册,整整忙了快一日,下晌的时候王氏打发了她回盈月院休息休息。   沈虞小憩了一会儿,刚刚起床,青竹忽过来道:“世子妃,王弼王大人要见您。”   “王大人?”   沈虞蹙了蹙眉,她知道这位王弼王大人,是李循的心腹之一,两人之前在李循的书房打过一个照面,生得颇为矮瘦精明,只是她一个内宅妇人,王弼找她作甚?   李循大约不会喜欢她打听些朝堂上的事,沈虞略沉吟了一下,便道:“你回去告诉那位王大人,就说我身体不适,暂且不方便见他,请他海涵。”   青竹应喏,出去后一会儿又很快回来,迟疑着凑到沈虞耳边,低声道:“世子妃,王大人说他有要事告知世子妃,事关世子前途,请世子妃勿要推脱。”   *   婢女打起棉帘,王弼挺直腰板走进了正堂。   屋里陈设颇为素净,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金玉装饰,墙上挂了数幅字画,远处窗下的书案上摆了一架古琴,那古琴旁零散压着几张疑似谱子的图纸,看来不是附庸风雅,倒确实是时常调用之状。   屋正中设了一扇三幅花鸟屏风,刚好挡住上首端坐在紫檀玫瑰美人榻上的沈虞。   手边一边的案几上摆了缠枝莲花荷叶薰炉,炉中香烟淡淡,不是极浓郁的女儿香,反而带着一股淡淡的荷叶清香。   女子看起来身量很是窈窕,即便隔着屏风看不清面容,也能想象她那是一张怎样精致的容颜。   更何况,王弼还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美色误人。   念及此,王弼心中长长一叹,想当年世子爷面对陛下的猜疑冷待和曾经青梅竹马的恋人都能坚持住本心,如今娶了那沈氏女的妹妹,长得甚是妖媚也就罢了,还把世子迷得五迷三道,近些时日里也不像从前那般勤勉了,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就下衙回府,他们那些老臣的劝言也不肯听了,说什么“陛下宠信赵王是为试探,卿等不必焦躁”来搪塞他们。   真真是,美人乡英雄冢!   待周维打了个大胜仗回来,到时候赵王的尾巴可不得翘到天上去了,陛下势必要压压赵王党的风头,趁着这东风娶沈绍之女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是个女人罢了,既能给君父分忧,又拉拢了定国将军,真不知世子到底在犹豫什么。   于是王弼也不旁敲侧击,先简单的和沈虞寒暄了几句,而后开门见山道:“请世子妃劝谏世子纳世子妃的堂姐,沈绍之女为侧妃。”   此言一出,旁边的青竹立刻就火了,嚷嚷道:“王大人你什么意思?我家主子素日里好似也没得罪过你吧,你为何要将我家主子往火坑里推!”   阿槿却有些兴奋的拦着她,“你别插嘴,听他怎么说。”   王弼冷瞥了青竹一眼,说道:“沈大小姐于世子妃是火坑,赵王于卫王府难道便不是了?女人家的心机到底只能用在后宅,男人的交锋却是真刀真枪,刀刀见血!”   说完目光灼灼的盯向上首的沈虞,“世子妃,不知你以为呢?”   他这话的意思,无非是说即便沈婼嫁进卫王府,左不过是和沈虞打打闹闹玩些女人间的心计罢了,可一旦卫王府败了,那才是真正累及众臣,腥风血雨。   沈虞没有否认他说的话,颔首道:“王大人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前朝后宫,从来都是一体,亦如同这君子之道,藏于最简单的夫妻人伦之道中。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若家宅不宁,胜亦能转败,王大人认为女子比不得男子,不过是因为女子只能困于后宅罢了,只是如今这朝中,因家宅龌龊前途受阻的士子还少么?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见微知著,亦未可知。”   在时人印象中,漂亮的女子多半是胸无点墨的草包,美则美矣,却缺了几分气度和涵养,这王弼怎么也想不到他只不过说了一句,沈虞这边竟有十句在等着他,还全都是来自四书五经的圣人之言,一时呆愣在原地。   直过了好一会儿,才颇有几分羞恼地道:“世子妃大可不必如此,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到底都是男人的事,更何况世子这样的人中龙凤,又怎会放任家宅不宁,连齐家都做不到?“   “世子终究要纳妾的,世子妃你能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若你适才之言传出去,人家都只会说世子妃你不够贤德大度,臣也是为了世子和世子妃着想,再说,世子妃的长姐即便嫁进来也不过是个侧妃,威胁不了你的地位,你是世子发妻,世子素来清醒,不会要庶出的压倒了嫡出的,退一万步讲,即便世子做了浑事,那不是还有我等一众老臣替世子妃陈情……”   罗里吧嗦说了一通,见沈虞仍旧不应答,不仅沉下了脸。   “这么说,世子妃是不想替世子分忧了?”   沈虞轻笑一声。   这位王大人也是很好笑,明明是找自己来帮忙的,却一上来先把女子贬斥了一通,眼见这道行不通,立刻又威逼利诱来恐吓她,真真有意思。   不过有句话他倒是说对了,李循终究是要纳妾,沈婼是他曾求之不得的白月光,他不可能不想娶她。   只是若李循答应了纳沈婼,这王弼想来也不会来求她去劝说李循。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李循他没有答应纳沈婼。   这大好的机会就摆在这里,他为何又不纳沈婼了呢?   他这样一个冷酷之人当初能那般护着沈婼,沈婼在他心目中想必是极有分量的。   难道是不想要心尖尖上的人做妾,想要她做妻?   这么一想,好似也是,自己没什么大错,李循不可能无故休弃,对他的素日里维持的贤名也是一大玷污。   想来这个王弼也是看穿了李循的心思,才想着过来劝说自己主动和离让贤吧?   沈虞原本也没想到为难王弼,只是不喜欢他说的那番话罢了,因此淡淡道:“王大人放心,此事妾会寻合适的时机劝谏世子。”   王弼:“……”   王弼本来心里都打好了腹稿,今日一定要劝说的沈虞应下此事,不料这乡下来的丫头竟是个牙尖嘴利的主儿,本以为这事儿就成不了,没想到临到最后,她竟然答应了?!   盈月院里有个丫头是李循的心腹,因此下晌王弼一脸斗志昂扬的进盈月院,又一脸郁卒的从盈月院出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李循的耳朵里。   看来这事是没成。   李循忽然有些想知道,那个小傻子是怎么把这个他素日里最头疼的糟老头子给气跑的。   小姑娘平日里看着温温柔柔的,实则有自己的小脾气,人还倔得很,听着王弼那老头子劝她给自己纳妾,一定是气坏了吧?   也不知怎么的,他心里竟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于是回来的时候,李循便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沈虞今日白天都做了什么,心情如何。   看吧,他还怕你不说,主动提了。   沈虞,不要犹豫了,不管他是怎么想的,若是此次能说服李循答应和离,日后天高海阔,你便再也不用受他这劳什子臭脾气了。   不过话还是得斟酌一下的,不能表现的自己太想和离。   “世子,园子里的腊梅这些日子开得挺好,我正好也与长姐许久不见了,想把长姐请到王府来叙叙旧,您看成不成?”   “哦?”李循挑了挑眉,“你和她从前也不见热络,何时如此姊妹情深了,怎么忽然想到要和她叙旧?”   沈虞瞪圆了一双杏眸。   他这是什么意思,自己不和沈婼叙旧,你怎么和她私会?   莫慌。   沈虞又换了个说辞,“……妾嫁给世子也有半年了,肚子里一直都没有动静,心里也觉得怪对不起世子的,若是世子愿意,妾身愿意替世子张罗一门好姻缘,孩子生下来,妾身也会当做嫡亲的,不会委屈他半分……”   “怎么,你这是想给我纳妾,嗯?”   李循垂眸挑了一缕她的头发在手里把玩,面上的笑容依旧是淡淡的,好像两人只是在开玩笑一般。   看吧,他不愿意了,他是想沈婼做正妻的,怎么能让心尖尖上的爱人做妾?   沈虞沉吟了片刻,方才认认真真地说道:“世子,您休了妾身吧。”   李循一怔。   沈虞退后两步,那缕柔顺的青丝也从他手中毫不留情地抽身而退。   她低了头,声音温婉而轻柔,“妾身知世子仍念着长姐,愿退位让贤,将世子妃之位让给长姐。”   李循面上的笑容一寸寸消失。   … 第35章 给她找个借口   李循面上的笑容一寸寸消失。   沉默。   沉默了不知多久, 沈虞脖子都酸了的时候,下巴忽地被李循勾了起来。   “世子妃可真大度。”   他声音淡淡的,不带丝毫情感。   沈虞疑惑。   她哪里说错了吗?   又迟疑着补充:“世子可以以七出之罪休弃妾身,无子, 妒, 有恶疾……”随便哪一个, 反正她也不会再回长安。   女孩儿仰头看着他, 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清澈,神情是那么的诚恳, 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刀子一般的锋利,一下下割着他的心口。   她是怎么做到的, 一边喜欢着他,一边又心甘情愿张罗着要给他纳妾?!   “沈虞,”他咬着后槽牙,寒霜般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吃醋吃的没边儿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收回你刚刚说的话。”   吃醋?她不是吃醋啊, 她是真的想和离,可是,世子你难道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难不成他还想将她由妻贬妾?!   沈虞心里咯噔一声。   不行, 这可不行!   她咬了唇, 微翘的唇瓣带了一丝倔强, 垂眸道:“妾身没有吃醋,妾身就是这样的想的。”   就是、这样、想的?   李循怒极反笑,修长的手指一用力, 强迫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沈虞,你是不是觉得这些时日爷对你有几分偏宠,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竟也妄想对我指手画脚?!”   黑黢的眸子中寒意刻骨,怒气与杀意四溢,冷得只差手中有把刀,便能直接落下人杀人了。   沈虞心尖颤了颤,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下一刻,他就猛地抬手一挥,旁边案几上的杯盏和刚刚端上来的热菜就哗啦啦的全都碎在了地上。   门外的阿槿和青竹听到动静赶紧上前来,刚刚走到门口,就听门“咣当”一声被人从里头踹开,阿槿赶紧拉了青竹避开,紧接着李循从里头满身戾气的走了出来,沉着脸拂袖而去。   “小鱼,你没事吧?”阿槿三两步就跑进了屋里,把地上的沈虞扶了起来,急道:“他打你了?”   沈虞睁开眼,苦笑道:“你放心,我没事。”   她抬起头,看着男人高大颀长的背影大步且毫不留情的,摔门走远。   他生气了,而且……好像很生气。   说话也,一如既往的难听又伤人。   沈虞不明白为什么。   不过,有句话阿槿说得对,李循在她面前喜怒无常,如果从前她还抱着几分希望,想让李循变得如同大哥一样温柔和善,那么今日她方才明白,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李循就是李循,即便两人生得再像,他也变不成大哥。   是她强求了。   沈虞失落地坐回了美人榻上。   *   李循发了大脾气,一连数日都没来过盈月院,青竹给吓坏了,还以为沈虞这次真要失宠了,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整个晚上。   王氏也是心惊胆战,李循虽素日里威严,但她嫁到王府这么久,还没见李循对谁发过这么大的火,他对谁都是淡淡的,即便面对的人是最讨厌的赵王,口里也能说着吉祥话。   这样的一个人都生气了,她真不知沈虞是说了什么,只是去问她,沈虞又不肯说,只含糊说是没伺候好世子爷,全是她的错。   愁得王氏连连叹气,这样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啊?唉!   沈虞自然不会告诉王氏和卫王她跟李循说了什么,王氏或许会劝她帮李循纳沈婼,却不会答应叫她和离。   说来李循也是奇怪,他不是一心想娶沈婼么,即便他想要自己做妾仍留在他的身边,也不必发这么大的脾气呀。   不过……这样也好,就让他这么恼了自己吧,反正她也不可能给他做妾。   一个不想低头,一个在等着对方低头,双方就这么僵持着,当日沈虞那番戳肺管子的话李循现在想想还能气个半死,可是每每一想到她低着头心事重重又一副绞着衣带的委屈可怜模样,心里又忍不住难受、烦躁……还有一丝丝后悔?   后悔?   他后悔什么?   思及此处,李循又气得冷笑,明明是她做错在先,吃醋吃的没边儿,他后悔个屁?先晾她几天,等她知道错了来道歉再说。   只是这次他等了数日,沈虞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来给他道歉。   大明宫,太极殿。   明熙帝看着跪在下首的李循,听完他说的话后愣了愣,“你要去文州赈灾?”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各地都有异常的天象,不久前文常二州等地就发生了雪灾,两州的知府急上了数道折子,说“雪深丈余,路边冻死之人无算”。   明熙帝正愁大过年的不知派哪个倒霉蛋去治理这雪灾的时候,李循就主动站了出来,说他愿意去文、常二州替明熙帝奉旨赈灾,以彰君父恩德。   明熙帝其实不大愿意,虽说近些日子他过分的宠信了赵王,但那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他心里最满意的继承人还是皇孙李循。   这个孩子像他年轻的时候,足智多谋,又能忍常人之不能忍,他实在是喜欢。   只是如今朝中内有赵王党羽遍布,外有渡善教和前东宫余孽兴风作浪,他的身体亦是每况愈下,只怕过不了明年的春天,是以不得不为这孩子做一回谋算。   如今李循可是赵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离了长安地界,他只怕护不住他。   不过事情也不能尽然往坏处想,此次李循若能去了两州赈灾成功,他日卫王登基,这孩子入主东宫也算得上是民心所向。   明熙帝决定就此为他的好孙儿北地造一回势。   腊月二十,李循就领了朝廷派发的物资和真金白银就准备要出发了。   而也是前一夜,卫王府才得知了这消息。   “大过年的,你何苦去那乱地界蹚这趟浑水?路上也没人照料你,若是冻着伤着了可如何是好?”卫王叹气。   李循不疾不徐道:“父王放心,文常二地的知州知府对雪灾早有准备,儿子去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年后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皇祖父又给了儿子二十个锦衣卫贴身保护,不会有什么事的。再说此事事成之后对卫王府的名声也是极有益处,您与母亲且安心等儿子回来便是。”   ……   从明德院出来,走过抄手游廊边的穿堂下,李循突然顿住了步子。   她身上披了一件软毛厚锦银鼠皮的披风,静静地站在廊庑下,那披风到底是有些薄了,她身子单薄,冻得鼻头红红的,见到他走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提着裙子从游廊款步上下了来,轻声唤道:“世子……”   李循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开。   直到走到琅玕院门口,他才重新停下脚步,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向后看去。   身后却只有黑黢黢的夜色和无边的寒风。   即便他刻意放慢了步子,她也不曾追上来半步。   李循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拳头,自嘲一笑,扭头走进了屋里。   第二日,李循早早地就动身出发了。   翠眉给他端来一碗鸡肉粥。   时间不多了,他匆匆喝了几口,就撂下走了出来。   出门后上了马,才突然地回味过来,刚刚在琅玕院吃的那碗粥,是沈虞亲手做的……   这样冷的天,她还早起给自己做了碗粥。   不知怎么的,李循心里就有些闷疼,骑马的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   心里竟还有了个荒诞的心思——现在立刻打马转向,回到卫王府,逼着她把实话说出来,她究竟愿不愿自己纳妾,究竟……   寒风刀子般刮在他的脸上,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   抬头望去,发现队伍不知何时竟已出了城,城外渭水冰冻三尺,朔风阵阵,他行得慢,便落后了去,引得前头身着兵甲的卫兵们在探头探脑地扭头看着他,一碰到他的目光,又立马神情一肃,飞速地扭过了头去。   罢了。   既已离开,就没什么可懊悔留恋的了。   文常二地还有不计其数流落的灾民在等着他。   念及此处,李循遂不再犹豫,猛喝了一声“驾”,勒着马缰追上了大部队。   *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就到了年下。   没了世子李循,卫王府的新年到底多了几分冷清。   除夕夜,李芙和顾晏清也来了,一家人在明德院里吃年夜饭,沈虞张罗了一大桌子菜,吃完饭还各自塞给李芙和王氏一个针脚精致的荷包,给卫王做了一双厚厚的羊皮袜子。   待守完岁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已是凌晨时分。   阿槿笑她傻,“都要离开了你还去讨好这家人个什么劲儿?”   沈虞因睡不着,便坐在窗上喝酒。   她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坐在窗户上迎着风喝酒,阿槿怕她冻着生病,劝了好几回也不听,从一边的衣槅子上拿来那件李芙前头新得的火狐皮子做成的披风给沈虞披上。   是李芙来的时候送的,听说是顾晏清前几天在郊外的围山猎的,看这皮毛色泽,竟一点也不比宫里头的差,宴席上李芙还调侃顾晏清那个身板,竟然能连着猎三头火狐,真是踩了狗屎运,说的那顾翰林哂笑连连。   阿槿感叹,“惠宁郡主这人倒是不错的,跟那个狗男人浑然不像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但再如何,咱们终究是离开的,你别太伤心……”   说了会儿没听见沈虞吱声,心道不好,忙低头去看她的脸。   果然,沈虞紧紧地咬着唇,眼睛和脸都是红红的,眼底满是落寞。   “我错了。”   阿槿叹了口气,将小姑娘抱进怀里。   她知道,沈虞又难受了。   她不是真的想讨好李家人,只是因为,她太渴望家庭的温暖了。   沈阁老过世后,沈虞在沈家就没有了依靠,太夫人斗不过靖安侯夫人,亦护不住她,来到云台山,沈虞才算是重新有了一个家。   可是这个家里头最重要的人很快也抛下她远去了。   她心中亦是恨与不甘的。   恨为何上天要一个个夺走她所爱的人,对于祖父,她连长大成人承欢尽孝的机会都没有,对于哥哥,她更是连见他的最后一面机会都失去了……   她这一生,其实不过是渴望有个幸福美满的家而已,为了这一切,她宁愿违背自己的心意和意愿,也可以放弃一切,只要能够留住那丝丝温暖、只要能够回到从前。   纵使这一切不过是昙花一现,过眼云烟。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上天也这样一个机会都不肯留给她,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呢……   ……   夜深了,明天一早还得入宫贺喜,阿槿也没敢叫她喝太多,给小姑娘灌了杯醒酒汤后就将她扶到了床上。   今夜月明人尽望,千里之外的文州,李循也在喝酒。   这宫外的清酒到底比不得宫中贡酒的好滋味,李循素来嘴刁,这清酒只喝了两口,就喝不下去了。   他烦躁地推开酒盏,默了一刻,叹了口气还是接受了现实,擎着酒壶直接往嘴里猛倒了两口。   “世子爷?世子爷?”门外忽地响起文州知州大人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世子爷,您歇了没?”   李循皱了眉。   “进。”   外头还飘着雪,知州大人手里拎着一只封了口的乌银酒壶走了进来,一推门风雪直往里头灌,他忙搓着手把门阖上,一脸讨好地走到李循身边,笑道:“世子爷,这清酒您应当是喝不惯吧?嘿嘿,下官特意从酒窖里给您翻出来一壶三十年的石冻春,刚刚在外头热了,好给您送过来。”   “不是说了你不必破费么,”李循说道:“不必了,你拿去自己喝吧。”   “哎呦世子爷,那下官可真就惶恐了,您说您这好容易来一趟文州,又帮下官解决了这么大的雪患,什么吃的也不要,就喝了这么两壶清酒,吃了盘饺子,下官实在是,实在是……”知州大人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讪讪的笑。   李循这些日子早起晚归的,手上都冻得起了冻疮,还时常冒着大雪去路边的粥棚亲自施粥,就在刚刚,大过年的除夕夜,他才丢下手头的公务吃上一顿热饭。   李循如今暂住在文州知州家中,皇孙不吃,他们一家人自然也不敢吃,不过李循体贴,先头就打发了贴身的侍卫陈大人过来跟他们说叫他们先吃着年夜饭,不必等他,怕他们不听,还特意叫陈大人拿了自己的鱼符过来,说是长官的命令。   知州大人心里感动,但又十分担心自己没照顾好世子过完年入宫朝见的时候被明熙帝臭骂,因此没怎么吃年夜饭,打听到李循回来后就赶紧拎着一壶石冻春过来了。   盛情难却,知州大人再三劝阻,李循只好收了。   知州大人一喜,忙挽袖给李循倒酒。   “这是怎么回事?”李循用眼神示意知州大人手肘上的抓痕。   知州大人尴尬地放下酒壶,直往下搓自己的袖子。   “和知州夫人闹别扭了?” 李循将酒一饮而尽,意味深长道:“这些日子我就看着你和她气氛不太对,老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   “没有没有,下官哪里做了对不住她的事!”知州大人老脸一红,叹道:“唉,世子慧眼如炬,本来只是下管家事,没想到还是被世子瞧出来了……其实,其实,也不是啥大事。”   “说来听听。”李循倒是来了兴趣,精神奕奕地问。   “说出来也不怕世子笑话,拙荆嫁给下官也有十几年了,只生了大娘和二娘两个闺女,大娘前不久都出嫁了,家中老太太一直念叨此事,这几年又听了孩子她二姑的口舌,非揪着下官去纳妾,哎,世子您说说,下官也不是家里有多少产业要继承,何苦非要纳妾生个儿子?”   提到这事,知州大人一张包子脸都愁成了苦瓜脸。   “本来这么多年下官和拙荆都这么过来了,没想到就在不久之前,拙荆她就,她就鬼迷了心窍,非要给本官纳妾,本官不纳,她还哭着对本官又抓又挠的。”   知州大人人老实,在知州夫人面前也是重话都不敢说一个的人,李循听了默然,“既是知州夫人要纳的妾,她为何倒生气了?”   “哪里有真想给自己丈夫纳妾的女人,”知州大人又叹了口气,“拙荆这么多年一直没生养儿子,老太太这才逼着下官纳妾,可她和下官毕竟是结发夫妻,当年若没有岳丈一家扶持,也没有下官今日,下官又怎么能忘本,为了生个儿子去外头找个别个女人?”   “老太太就气坏了,整日里不是撒泼就是打滚儿,死命地骂她是个下不了蛋的……唉,总之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她若不是伤心,又怎么会主动张罗要着要给下官纳妾?”   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其实下官都知道,她那个小心眼儿的性子,哪里是真的想给下官纳妾呢,老太太那里对她软磨硬泡,又说下官这一辈是三代单传,拿孝道压她,她是不想叫下官绝后,也不想叫下官再夹在老太太和她面前为难……”   知州大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通,说完抬头一瞧,却见李循攥着手里的酒盏不知在想些什么,忙喊:“世子爷?世子爷?”   李循回过神来。   知州大人眼巴巴地看着他,“世子爷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又忙打了自己一个巴掌,“是下官失礼了,竟然跟世子爷讲这些乱七八糟的琐事!”   “没什么,”李循呷了口酒,佯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刚刚说没有真想给自己丈夫纳妾的女人,难不成这全天下的女人,都是如此?”   “那是自然呐,”知州大人说道:“世子爷您想啊,您若是看着世子妃有个青梅竹马什么的,纵然两人真没什么,但是一见面就热热络络的,是不是心里也不……”   “她敢!”   一语未落,李循就将手中的酒盏往桌上一砸,刚刚还神色如常的人,面色突然就变得极为阴沉。   “哎呦哎呦世子爷您别生气,下官,下官就是随口一说罢了,世子妃是大家闺秀,怎么可能真有个什么青梅竹马,下官瞎说,瞎说。”   知州大人给李循唬了一跳,李循毕竟被明熙帝悉心栽培多年,身上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别人是学不来的,当下吓得都差点从圈椅上掉下来。   “对不住,刚刚失态了,”李循脸变得倒是快,神色如常道:“你接着说。”   知州大人心里还直发虚,总觉得李循是皮笑肉不笑,又想到李循还想成婚也有半年多,似乎世子妃也并无所出……眼珠子一转,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世子爷,容下官说句僭越的话,莫不是世子妃,也张罗着给您纳妾啦?”   “你说呢?”李循微微一笑。   知州大人心口一毛,忙摆手:“没有没有,都是下官乱猜的……”   一抹后背,中衣都给湿透了,谁知李循还不肯放过他,抚着腰间一只银丝线绣白鹤展翅的荷包,语气淡淡地说:“不是要你继续往下说吗。”   顿了顿,又道:“恕你无罪。”   他还往下说啥?知州大人直眉瞪眼的看着李循,心想,得,看来这一劫他是过不去了。   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世子爷,下官打个比喻,打个比喻哈,若是有个想您这般人中龙凤的男人,遇上下官这里头这摊子事,说句丢脸的话,下官要是当了这男人的媳妇儿,哪里舍得丈夫纳妾?便是被婆母骂死也不干,不过老话说嘛,媳妇难做,尤其是这世家的媳妇,若是极为热络的给丈夫纳妾,那除非是对丈夫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否则指定是有难言之隐啊。”   “这女人啊,最是口是心非,她们说想给您纳妾,那就是不想给您纳妾,她们说‘不是’的时候,就是‘是’的意思,所以呀,您得哄着她把心里话说出来,都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女人也是这样,她们就爱说反话,男人要是信了才是信了鬼……”   一点儿感情都没有?李循想了想,觉着不对。   沈虞是喜欢他的,因为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平素只要她看着他,眼中的神色总如水一般温柔。   那就是有难言之隐了。   可是那什么“是”跟“不是”的又是什么意思?   李循听得有些难以置信,酒也不喝了,世子爷的矜持也先放在了一边,不耻下问道:“她们说‘不是’,就是‘是’?为什么?”   知州大人挠头,红着脸道:“下官也不知道,反正下官的媳妇是这样……”   李循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娃娃的哭喊声:“爹爹,爹爹,爹爹!”   知州大人一慌,刚要开口,李循就轻轻道:“快出去看看。”   知州大人忙连“嗳”了好几声,打开门跑了出去,将院子里迎着自己跑过来的小丫头一把抱进了怀里,柔声安抚道:“哭什么呀,二娘不哭,二娘不哭,爹爹在这儿,娘在哪儿呢?”   二娘委屈巴巴的看着知州大人,一双大眼睛直往下掉泪珠子,“祖母欺负娘亲……”   说话间知州夫人提着裙子小跑了过来,夫妻两人对视一眼又很快分开,一起抱了二娘给廊庑下负手而立的李循道歉见礼。   “大人客气了。”李循虚扶了知州大人一把,叫两人领着孩子进屋来说话。   夫妻两人就极是犹豫。   李循笑了笑,看向一旁知州夫人手里牵着的小姑娘。   “你叫二娘?”   小丫头生得白白嫩嫩的,一双大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似的一闪一闪,清澈而纯稚,头上扎着两个鲜艳的绢花,看上去七八岁的模样,十分的玉雪可爱。   二娘藏在母亲身后羞怯地看着李循,小脑袋点了点,“大哥哥你生得真好看。”   “这是世子爷!”知州夫人瞪了二娘一眼,对李循歉疚道:“二娘不懂事,世子爷您别往心里去。”   “无妨。”   李循看着二娘,冷峻的眉眼渐渐柔和下来。   若是他与虞儿也能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儿……   他蹲下去说道:“和大哥哥进屋好不好?”指了指地上的雪堆,“外头冷。”   “冷嘛?”   二娘咯咯一笑,忽地调皮的炸了眨眼,也蹲下去,背着三人闷头从地上团了个雪团子,然后羞涩地走到李循面前,献宝似的将雪团子捧在手掌心给李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循,“哥哥陪二娘堆雪人好不好?”   “二娘,臭丫头,快回来!”知州夫人急得去扯二娘。   二娘就躲到李循身后,嘟哝道:“娘亲你干嘛,哥哥都还没说什么呢!”   知州夫人讪讪地笑,“这个,世子,二娘她不懂事。”   李循笑了笑,“夫人多虑了。”揉了揉小姑娘柔软的小脑袋,接过她手中的雪团子,轻声说:“这个雪球还不够大。”   而后,世子爷还真就在地上团雪球去了。   知州夫人有些害怕,小声问知州大人,“夫君,这可怎么办,世子本来手就冻伤了,这会儿要是再添伤,陛下会不会砍了我俩的脑袋?”   知州大人哼道:“怎么,你现在舍得同我说话了?咱俩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也……”   话没说完就被知州夫人捂住了嘴巴,“大过年的,你这张嘴真真是口无遮拦!”   ……   李循陪着二娘在外头堆了一个时辰的雪人,直到天空升起一簇绚烂的烟花,紧接着喜庆的爆竹声。   原来是子时到了。   二娘躲到李循身后,口中胡乱喊着大哥哥快保护我,全然忘了身后自己的爹爹和娘亲。   李循失笑,看了眼身后的知州大人和知州夫人,两人不知在低头私语什么,一副十分亲密的样子,便把小丫头抱了起来,两人一块儿看天边的不断升起的烟花,小丫头直乐的拍手叫好。   *   有了李循从长安带来的物资,再加上他凡事都十分的亲力亲为,勤勉处理灾务,监管各州官员,文常二州的灾情很快就缓解了大半。   离开之前,李循写了张条子,盖上印了“王世子循”名号的官印,叫小姑娘转交给了知州夫人。   知州夫人看了李循写的这张凭据后,当即红了眼睛,大哭着要冲出去给李循磕头。   李循却是早早就领了卤薄和车架离开。   李循不知道的是,有了他亲手写的这张凭据,知州府的老太太直到死都没敢再逼着知州大人纳妾。   自然,这些如今都是后话了。   而李循这厢,心里也在琢磨着回去怎么面对沈虞。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气是消了,只是一开始没抹下面子同沈虞说话,又气恼她做错了事情不肯低头认错,当初说喜欢他,如今又上赶着给他纳妾,还说出要和离那样伤人的话,他都差点以为这个小傻子从前说喜欢他的话都是骗他的。   早在过年之前,他就将从外头猎的几只火狐叫人剥皮送回了长安,也不知顾晏清那小子把事情办妥了没,为了不叫这臭小子不好交差,他还特意冒着大雪,在外头连着蹲了三四天才猎到三只毛光油亮的火狐……   年过后便是正月,出了正月,气温也就渐渐回暖了。   李循是在春江水暖,冰雪融化的那一日回的长安。   这次赈灾的差事他办的很是不错,大受明熙帝嘉奖,正在他回长安的前几天,颍州知州也从颍州给武德将军上了表功的折子,说是武德将军将渡善教的那几伙乱臣贼子打得落荒而逃屁滚尿流,明熙帝龙颜大悦,立刻在宫里大摆了宴席,请了卫王与赵王一干人等,论功行赏,痛饮数杯,被赵王等人劝了好几回才放下了手中的酒盏。   到散了宴,时辰已是不早了。   李循和卫王一同回了王府。   卫王欲留下儿子秉烛夜谈,但见李循面有疲惫之色,想着他大过年的还要在大雪纷飞的灾地披肝沥胆,夙兴夜寐,又连夜赶路操劳许久,便改了主意,嘱咐他赶紧回去早些歇息。   李循应喏。   出明德院后,却是一改适才疲惫的神态,神彩振振地径直举步去了盈月院。 第36章 一碗避子汤   盈月院。   屋里鎏金八宝长明灯烛光摇曳, 暖黄的灯光从门窗的缝隙中泄出铺陈在门前的月阶上,仿佛织了一条暖融融的毛毯,不知不觉中给寒凉的夜里添了几分暖意。   这么晚了屋里还点着灯,不是在等他又是在等谁?   李循嘴角勾了勾, 脚下愈快。   进了院子, 门口的人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陈风要敲门禀告, 他示意不必。   临到了门前,却是迟疑了一下。   很快, 他面色又恢复了冷淡,慢条斯理地推门进去。   屋里很安静。   他四下扫了扫,堂屋没人, 便径直撩了朱红软帘去了卧房。   果然,卧房窗下,小姑娘趴在书案上,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好似在打盹儿,走近一看,手肘底下压了数张画儿似的东西, 看起来似是画的他。   李循来了兴趣,从她手底下抽出一张来看,画上的男人高大轩昂, 气度不凡, 一双凤眼含着温柔的笑意, 画的可不就是他吗?   手中还拿了把小刀,面前摆了一张古琴,琴没完工, 似是在斫琴,低垂的眉眼间满是认真。   怎么,原来她是喜欢过这样闲云野鹤的生活么?   想着,他微微侧眸,若有所思地看了小姑娘一眼。   再抽出一张,画的还是他,只是这一张的他手里举了一朵盛开的芍药,正笑吟吟地不知看向哪里,仿佛那花儿是赠给什么人似的。   ……   李循连着抽了好几张,无一例外画的全是他,只是做的事情各不相同,有的是在溪边钓鱼,有的是花架下栽花,有的则是泛舟江上吹箫饮茶……   他看得不禁入了迷,心想,若是以后得了空闲,能日日这般做个闲散懒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似乎也是极不错的。   只可惜,如今皇祖父未立太子,朝中局势混乱、两王相争,朝野外更不太平,雪灾、叛乱,起事者众,南地的百姓受渡善教蛊惑,更是处于战乱火热中,还不知何时方是个尽头。   为君者,需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他做不到的。   李循心里微微叹了口气,随手又抽出一张来。   只见这幅画上仅寥寥勾勒了几笔,轮廓却是有些粗糙,但打眼一看还是能叫人一眼认出来是他……   只是,只是,这!   这画上竟还画了只丑得瘆人的大王八,还就明正晃眼地画在他的头顶上!   好么,这小傻子是在骂他是大王八!?   李循起先是不敢置信,连着又看了好几眼,确定笔迹的确是沈虞所画。   而后是气,一怒之下将那画团了团,刚想砸出去,不知怎么的就顿住了,将那张画胡乱叠了叠塞进怀里,扭头咬牙切齿地瞪着仍趴在案几上呼呼大睡的沈虞,忽然起身走到她身边去,将她扛起来扔在了床上。   沈虞原本是在画画,后来实在太困就趴在案几上歇了会儿。   她白日里就知李循已回了长安被明熙帝召入大明宫,但两人之前吵架吵得那般凶,她给李循气恨了,想必他今夜也不会过来,是以并未在意。   没想到刚眯了没一会儿眼,就觉着睡梦中自己的身子好似是被强行倒转了过来,失重的感觉遽然而至,吓得她慌忙睁开眼,“谁,放开我,放开我!呜呜……”   李循把她压在床上,堵住她的嘴巴,恨恨地吻着她,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松柏香争先恐后的往鼻端涌,沈虞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那熟悉的冷冽眉眼,一惊,还真是李循,一时都忘记了挣扎。   直到李循喘着粗气放开她,瞪着她问:“你骂我是王八?”   沈虞愣愣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他看着那些画了!   “哪有,你,你看错了……”她偏过头去,目光躲闪。   李循又拍了拍她的脸,冷笑:“怎么,沈二姑娘敢做不敢当?你以前都敢逃婚,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你大哥那么温和守礼的一个人,在云台山就教你怎么画王八骂自个儿的夫君?”   沈虞的脸顿时是又红又白,扭过头看着李循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怎么都知道?”   该不会连大哥是谁都查出来了吧?!   沈虞的脸吓得更白了,即便静愍太子巫蛊之案早就翻案,可当年祖父救了大哥也是不争的事实,若是被明熙帝知道他一向认为忠心耿耿的臣子竟私下违背他的命令救了大哥,沈家只怕要遭受灭顶之灾!   “现在知道害怕了?”也不知为什么,一见着沈虞这张被吓得煞白无措的小脸,李循心头的怒气奇异的就消了。   他捏着沈虞腰间的软肉,一脸阴沉地道:“爷什么不知道,你还敢瞒我?莫不是还瞒着我有其他的事?”   “世子……你先起来,你快起开……”沈虞奋力去推他。   她快要被压断气了!!   她不舒服地扭着身子,身上的男人岿然不动,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推着推着,沈虞突然就僵住不敢动了。   身下好像被抵住了……   一时之间,她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身处两难之境,瑟瑟发抖,不明白临走前他明明还生着气,连看都不肯多看她一眼,怎么一回来就变成这样了?吃错药了?   “世子……你不生气了?”   “气,当然气,气你这个没心肝的小傻子。”说着还重重地敲了沈虞的额头。   又来!沈虞也有些恼了,捂着额头掀开眼皮瞪他,“我怎么就没心肝了?”   你说话那么难听,我都还没同你计较过什么,你又不喜欢我又想要我做妾又不放我走,究竟谁才是没心肝的那个啊!   “呦,你倒是还气上了。”   李循瞧着她这幅仿佛兔子咬人的模样,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嗤笑了句,“你这气性倒大。”   他怎么好像真的不生气了。   沈虞瞪了他一会儿,他也没什么反应,就这么嘴角噙着一丝笑看着她。   沈虞就有些泄气地闭上了眼睛。   李循抱着她看了一会儿,揉着她饱满圆润的唇,温温热热的气息呼吸间洒在她白皙的瓜子脸上,语气漫不经心地问,“我离开这么久,你在家都做什么呢?”   沈虞不想说,李循掐了一把她的细腰,沈虞痛呼一声,只得不情不愿的开口:“和往常一样,年关将近事务繁多,母亲也忙,我便帮母亲打理庶务……”   “就这些?”李循皱眉。   “就这些。”   “再说。”   “……给舅舅写了封信问候。”   “信上都说了什么?”   “世子,你,你……”   “我什么,快说。”   你就知道欺负我,沈虞腹诽。   “舅舅说,等来年开春冰雪消融清明前后,给我和世子寄些雨前龙井喝。”   记得给舅舅写信,就是不记得给自己写一封。   好得很那。   李循心里冷笑,手底下就用了力。   “疼!”沈虞一声惊呼,捂着嘴巴要把头偏开。   “没了?”他偏不如她的意,给她把头又掰回来。   “没了没了。”沈虞挣扎着。   “真没了?”   李循箍住她的腰不要她乱跑,手顺着她的纤细的腰线往上,蓦地将她的柔软包在大掌中肆意揉捏,轻拢慢捻抹复挑,低沉磁性的嗓音挑拨着她松弛的神经,淡淡道:“那你整日画我作甚?”   沈虞被他动作的说不出话来,咬紧牙关,脸涨得通红。   “说,画我做什么。”李循加重了力道,明明是冷冷淡淡的口吻,却好似在引诱她一般。   “唔……没……真没做什么呀。”女孩儿的声音就颤颤地,带了一点撩人的哭腔。   她真受不了他这样对她,好好说话不成么……   “呵。”李循刚要生气,忽地想起知州大人说的那句话——“这女人啊,最是口是心非,她们说‘不是’的时候就是‘是’的意思……”   沈虞大着胆子说完,没听见李循的反应,悄悄抬了抬眼。   李循嘴角竟然带了一丝笑,那笑意……还挺温柔的。   他那双凤眼幽黑、深邃,和沈逸不同,沈逸的那双眼睛总是温柔含情,似水如月,可是李循的这双眸子,他冷冽,仿佛淬着寒冰,叫人打眼一看便心里打个寒颤,可是他温柔起来,又像是手里焐了块冰,稍稍化了一些,还带着几分温热与冰冷的碰撞……   他、他莫不是真疯了吧?   沈虞彻底呆愣住。   忽然,她眼前一黑,他再次吻了过来。   和上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他吻得极是温柔和认真,察觉到她在不安地挣扎,干脆将她的双手一叉举过头顶,将她吻的面色潮红,红唇微肿,媚态横生。   沈虞却是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趁着他停下的空隙喘息着道:“世子,我是真心为您打算,我也没有吃醋,您……”   “够了,”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循打断,他抿了抿沈虞嘴角流下的晶亮,微沉了脸,“日后不许再提这事,懂不懂?”   “为什么?我不懂,世子明明是喜……呜呜……”   每次她一开口,李循就强行吻住她,叫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到最后,小姑娘原本两片饱满圆润的唇瓣被他吃得又肿又麻,一张嘴舌头就直打哆嗦,李循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了她,摇铃叫婢女传膳。   他施施然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下地走到食案边,瞟了一眼还捂着嘴巴缩在床角里发呆的沈虞,半咸不淡道:“下来吧,还杵在哪儿做什么?打坐?”   沈虞拿捏不住李循脑子里在想什么。   或者说,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李循了。   晚膳她用过了,李循还没吃,喝了一碗粟米粥,又吃了一碟子炙羊肉和凉拌蕨菜,看起来胃口很好的样子。   吃完后漱了口,淡淡地瞟了沈虞一眼,“过来,给爷更衣。”   沈虞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往后退了两步,作势要出去,“世子,我、我今日身子不方便,我叫……”   一语未落就被他长臂一勾挟进了怀里。   男人不顾她的挣扎大手径直往她裙底探去,幸好没有摸到什么扫兴的东西,他微眯了凤眼,环住她的腰把她往自己身上一扣,凑到她耳旁道:   “别想骗我。”   说完将她扛到了肩上。   ……   这一夜沈虞就跟同敌人鏖战了三宿似的,早上醒来时腰酸背痛,鸳鸯大迎枕旁早就没了人,她打起帐子懒懒散散的起来,揉着眼睛趿拉着鞋子出去,迎面撞上阿槿。   阿槿冷着面看她。   沈虞轻咳一声,就有些不太自然的拢了拢衣服的领子,意图遮住脖子上的吻痕,“阿槿,你,你昨晚去哪儿了。”   “嗬。”阿槿冷笑,还不是被翠眉那个臭丫头给旷走了……至于么?   沈虞心里也是叹了口气。   阿槿关好门,把热水端到净房里,给她洗了帕子,“他昨晚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又是攥着她的脚踝,又是咬她的脖子,逼着她认错,又冷笑着叫她这辈子别想着他能放过她……沈虞想着想着,身上轻轻打了个哆嗦。   “阿槿,”她蹙了眉,接过帕子说道:“我看不懂他,怎么办?我怕他不想放我和离。”   “你能看懂他才怪了。”   阿槿也不奇怪,男人都是贪图美色的,甭看那个沈婼他得不到时心心念念地捧着当成个白月光,这也不耽误他睡旁的人,自个儿屋里还放这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他能放过沈虞才怪。   “他现在不想娶沈婼,应当是时机不对,那个狗皇帝疑心病甚重,他不想做第二个赵王,明哲保身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有一点,一旦狗皇帝驾崩,他若成了东宫,必定是要娶沈婼的,沈婼那个贱女人会放过你?她若是进了宫,还指不定背地里给你穿小鞋,吹枕头风,她原本就是这狗男人的青梅竹马,到时候你的境地才是最尴尬的。”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沈虞不以为然道:“他厌弃了我,正好将我休弃,我不就能离开他了?”   说实话,那些名声她并不在意。一来此处并无她眷恋之人,即便她有什么好名声也不耽误旁人给她泼脏水。   二来若真正懂她之人,想来也不会在意那些虚名。世人为名声所累,不过是心有在意,而她并无在意,又何来担忧。   说着站起身来,抹了把脸把帕子丢进了水里,淡淡道:“阿槿,记得帮我端碗避子汤,不要被旁人看见。”   阿槿愣了愣,失神间沈虞就轻飘飘地走出了净房。   *   不久后,周维也顺利班师回朝。   明熙帝照例在宫里给周维设宴接风,下令大酺三日,宴会上还拉着周维和赵王说了好些情真意切的话,感动的周维直掉眼泪,说的李循都要信了。   宴罢明熙帝秘密留下了李循。   明熙帝靠在一张长榻上,身上披了一件明黄色的长褂子,花白的头发深深地陷在陷在攒金丝弹花软枕里,见到李循过来,睁开一双略有些浑浊的眼睛,脸上呈现出在宴会上完全没有的疲态   “则翊来了。”说着要起来。   “皇爷爷,”李循见状赶紧过去按住明熙帝,“皇爷爷躺好,有什么话嘱咐孙儿便是。”   明熙帝果然便不动了,躺回去叹道:“人老了,不中用了。”   “皇爷爷这是说胡话了,”李循给他掖了掖被角,笑道:“皇爷爷身体好着呢,咱们爷孙俩不是还说好了,等世子妃诞下小世孙,要爷爷给赐名,君无戏言,您可不许说话不算数。”   明熙帝抿着唇笑呵呵的,“朕倒是想,只怕你那小媳妇不愿意。”   “怎会,”李循笑着道:“她一向孝顺懂事,前些日子母亲生了病,她衣不解带的在跟前伺候着,还亲自下厨做了些清淡滋补的膳食,孙儿说不必要她做了,她还……”说着说着住了嘴。   明熙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的不继续夸了?”   李循就有些窘迫地轻咳了一声。   在明熙帝面前,他毕竟还是个小辈,更何况对方从小还把他亲自带在身边教养了多年,不管从前的恩怨怎么说,他对他还是有几分敬重的。   “喜欢上那丫头了?”明熙帝挑着眉,笑容里透着几分促狭。   李循一愣,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默然片刻,又正色道:“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皇爷爷放心,孙儿知道分寸,凡任何事不偏生爱恶,方能成大事。”   “帝王不能够有软肋,有了软肋就易被有心之人要挟,君子之道如此,为君之道莫若如是,”明熙帝叹了口气,忽拉了李循的手,“翊儿,你会不会觉着是皇爷爷诓你,就是为了不再要你记恨我,没有拦着你皇祖母给你母妃赐下毒酒才告诉你的这些话?”   李循心肝肺都随着这句话疼了一疼。   恨吗?   恨的,他恨皇后祖母,给母妃赐下毒酒。   恨祖父明熙帝,冤杀大堂兄一家,连坐舅舅和外祖父、任由祖母做下此等荒诞之举。   更恨亲生父亲,漠视母妃的死亡,眼睁睁的看着母妃七窍流血而死。   九岁的那一年,他恨所有人,夺走他的至亲骨肉,在他的心口狠狠的扎了一刀子。   可他也得振作下来,日子还得这么过下去。   他不能对祖母,祖父,父王,表现出那么一丝一毫的怨恨,因为他是为人子女,因为他是生于皇室,人伦情感,在这个地方最是淡漠。   “不,”李循沉默片刻,方说道:“孙儿一直都知道,皇爷爷是为了大家,舍弃了小家,没有人可以指责您,包括臣下。”   “可作为您的孙儿,若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怨,那是不可能的,”说到这里,他苦笑一声,“还记得当年,皇爷爷拉着大堂兄和孙儿的手,说将来等大堂兄成人了,要亲自为他则一位贤良淑德的太孙妃,等太孙妃生下小太孙,您也要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将他抚育成下一任合格的君王……”   然而这话说完没多久,他就可以眼睛不眨一下地暗示孙治暗中寻找证据诬陷东宫。   这就是帝王之心。   明熙帝听了这话心中长叹,他揉了揉湿润的眼角,“是啊,那个孩子最是忠厚不过,朕当年还怕他降不住下头那些滑不溜手的臣子,可那孩子自小就早慧,不管是文韬还是武略,都从未让朕失望过……”   从太极殿出来,明熙帝给李循赐了伤药。   是太医院从前特特给明熙帝调配的冻疮药,因明熙帝早年时常亲自披甲上阵,因此留下了冻伤,这冻伤药效果极好,抹个十天半个月的就能好个彻底。   李循颤巍巍地接过伤药,给明熙帝磕头道谢,祖孙俩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直到李循出了宫,明熙帝才重新回躺下,琢磨着李循刚刚说过的话。   “何禄,你说刚刚翊儿说的那番话,朕该信吗?”   何禄闻言忙笑道:“陛下这话奴婢不敢答。”   “狗奴才,叫你说你说便是。”明熙帝笑着踢了何禄一脚。   瞧着明熙帝的这个神色,何禄就知道他是信了,上前给明熙帝掖了掖被子,笑道:“哎呦,陛下小心您的圣体……哎,其实陛下也知道,咱们世子爷看着是个沉着冷静的,实则再重情不过,否则当初也不会跪在这太极殿前求陛下宽宥静愍太子。”   “若刚刚世子爷回答说‘不是’,那陛下是不会给世子爷赐药的,陛下,不知奴才猜的对不对?”   “你啊,真是个老滑头。”   明熙帝斜了何禄一眼,又感慨万千道:“朕对不住这个孩子的娘,说起来,他母妃并无大过,只是生错了人家,他的舅舅和外祖父皆是手握重权,朕若不狠下心去,安知今日的忠心耿耿来日会不会变成狼子野心?你说的对,这个孩子看着无情,实则最是有情,若是翊儿真坐上那位置,想必会比朕更为圣明……咳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便猛烈的咳嗽起来,何禄赶紧将帕子递过去,明熙帝捂着帕子又是咳了好一阵,才将帕子丢给何禄,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何禄接过帕子将帕子展开,上面是大片的血渍,心里叹了口气,他默默地将帕子收起来,抹去眼角的泪,给明熙帝递上一盏清水漱口,又用帕子重新擦干净了嘴角的血渍,最后才伺候着明熙帝睡下。 第37章 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   明月高悬。   掌灯时分, 盈月院。   沈虞听到外头婢女通禀的声音,叹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书。   这些时日李循雷打不动都会在这个时辰过来,她喝避子汤喝的脸都要绿了。   揉了揉自己微坠的小腹,暗暗庆幸幸好今日她来了葵水, 可以不用伺候他。   沈虞披衣走了出去。   一阵忙乱, 洗漱完毕, 李循如往常般懒懒地靠在她那张紫檀玫瑰美人榻上冲她招了招手, 示意她过来给自己上药。   沈虞打开一只白玉瓷盒,用一支略钝些的碧玉簪挑了一块儿里头的膏子抹在手背上晕开。   而后那双柔软的手又握了他那双干燥的大手, 将药膏子轻轻揉在他手指与手背上的鼓起处。   听说世子爷手冻伤了,王府的管事妈妈赵贵家的特意将家中的一个老偏方制成的冻疮膏献给了沈虞,沈虞本来也没当回事, 将这药膏给了翠眉,叮嘱她每日给李循涂抹,可第二日翠眉就面带歉意地将这药膏子又还给了她,道是世子爷嫌她力道太大捏得他不舒服,要她送来盈月院要世子妃接下这活计。   于是这几日每晚入睡前她都会亲自给李循抹药,抹得勤自然好得快,一直都不曾落下过。   屋里烧了地龙温暖如春, 沈虞便只穿了一件白纱素缎的薄薄亵衣,领口与袖口的玉兰花精致地栩栩如生。   她散了满头乌黑的发坐在他的一侧,摇曳生姿的烛光一闪一闪落在她莹白细腻的小脸上, 细密的羽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好看的暗影。   动作间她无意碰了一下男人大掌的掌心, 柔软的指腹在粗粝的肌肤上轻轻挠过, 如果一根羽毛似有若无地搔落在他的心尖上。   李循呼吸一窒,恍然回神。   她低垂着眉眼,神情专注而温柔。   他亦凝眸看着她, 目不错珠。   一时之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一旁的八宝琉璃纱灯中烛火闪烁时噼啪的声响。   半夜里沈虞被下身的一阵痉挛疼醒。   开始的时候她尚且还能忍耐,后来直接疼得她忍不住呻.吟出声,手往身下一摸,竟然全是血。   白天的时候她就来了葵水,这一次也不知怎么着,和之前大为不同,小腹很是坠痛,喝了好些红糖水,又吃了一碗血燕都还是不大舒服。   她忍着痛轻轻推开抱着她的李循。   李循睡得浅,她一推他就醒过来了,揽着她的腰声音低哑地问:“怎么了?”   沈虞摇摇头,声音虚弱无力,“没事……我,我有些……我去换件衣裳。”   说着就要披衣下床,李循听着这声音不对,手往她身上一摸,摸到一片粘腻濡湿。   窗外的一线月光射.进朱帘,正照着手上一截素白裙角上大片的猩红。   饶是李循见惯了血腥的场面都忍不住一惊,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的这么多血?”   盈月院中灯火通明。   郑太医大半夜的被陈风从睡梦中揪了起来,快马加鞭送来了卫王府。   进来时李循正坐在床边给沈虞拭汗。   阿槿和青竹给沈虞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因失血过多她便昏迷了过去,身上还有些发热,面色潮红,一向饱满圆润的唇都失尽了血色。   郑太医一看不妙,立刻给沈虞把脉,将一边的青竹和阿槿都叫过来问话,问这些时日沈虞都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说话间王氏也闻讯赶了过来,给郑太医说自己今日给沈虞送了一些血燕,这几个月也都一直送燕窝给沈虞喝。   郑太医又看了看沈虞的面色,最终捋着花白的胡须道:“世子妃应该是食用了过量的寒凉之物,因她原本便脾肾两虚,素日里过于操劳,这才会导致下身见红。”   “是什么样的寒凉之物?”   王氏一惊,普通的寒凉之物一定不会叫沈虞病成这样。   郑太医明白王氏的意思,忙道:“王妃不必忧心,也不一定就是遭人所害,这不近来天气寒凉,忽冷忽热的,世子妃身子原本便弱,寒气入体稍有不慎亦能致病,臣给世子妃开张方子,每日三次,先服用三天吃着看,想必不日便能痊愈。”   说完起身去了外间拿了纸笔写方子。   李循到底不放心,一面派陈风继续去查这寒凉之物究竟来自何处,一面又唤来青竹和阿槿,冷沉着一张脸寒声道:“世子妃误食了寒凉之物,兴许她自己不记得了,但你们两个贴身在她身边侍候着,竟也不知!这次爷看在世子妃的面子上暂且绕过你俩一回,日后若再发生此事——立马收拾包袱滚出王府,听明白了吗!”   青竹吓坏了,忙不迭应是,两人一道走出去,青竹的眼泪还直在眼圈儿中打转。   阿瑾默默地给她递过去一张帕子。   旁人不知,阿槿却是再清楚不过,想必郑太医说的那寒凉之物便是……避子汤。   李循打回来后就一直歇在沈虞房中,那避子汤自然便没断过。   到底是寒凉之药,沈虞身子原本便弱,都是她的疏忽,一时心里又是悔又是难过,李循守在内间,她便在外间焦急地往里探看着,等沈虞醒过来。   沈虞昏睡到了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你醒了?”   一睁开眼,李循就坐在床边。   “烧退了。”他试了试她的额头,没那么烫了,又问她冷不冷。   “嗯。”沈虞闭着眼睛往被子里缩了缩,点了点头,声音细细的。   李循就去一边衣槅上拿了那件火狐皮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又叫青竹添了两个火盆进来。   卧室仍烧着地龙,其实并不冷,只是沈虞身子发虚,这才会觉着热,火盆添上后,她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李循坐在一旁,轻轻抚了她乌黑的发,“郑太医说你过于操劳有思虑过多,原本身子便虚,又骤然受凉,才会如此。”   “以后你出去的时候多穿些,仔细身子,别着凉了也不知道,也别乱吃东西,你那两个婢女,一个赶一个的粗心大意,吃了什么寒凉的东西都不知道,叫你病成这样……我再给你房里放两个丫头,日后多看顾着你……”   “世子罚她俩了?”沈虞闻言忙拉下李循的手问。   “自然要罚,”李循虎着脸道:“罚了半年的月例。”   依着他是要打上二十个板子再扔出府去以示惩处,只是怕这小傻子心疼那俩丫头不肯好好养病,这才作罢。   沈虞松了口气。   “我是因为着凉才生了病?”她轻声问。   “嗯。”   李循将药递过来扶着她喝下,沈虞一口饮尽,手往一边伸去,还没摸到什么李循就给口中喂了一颗窝丝糖。   “郑太医已给你开了药,说药到病除,你且不必担心,安心休养便是。”   沈虞将糖咬碎,口中的苦味便去了大半,但她仍旧苦得微微蹙了眉。   “世子今日不去上值吗?”她瞧着外头的天色好似不早了。   “不去了,在家陪你。”李循说道。   说这话时,他语气淡淡的,手却抚过她的发,将她鬓边垂下的一缕的青丝别在她的耳后。   顿了顿,看着她低垂而柔顺的眉眼,那双温暖干燥的大手又落在她雪白柔软的面庞上,轻而温柔地摩挲着,指尖带着涩意的茧划过她细嫩的肌肤……   “还疼么?”沉默了片刻,他轻声问。   自然是疼的。   “还好,”沈虞牵了牵苍白的唇,“吃了药便没那么疼了。”   怎么可能不疼呢,昨日夜里,他亲眼见到她流了满床的鲜血,气若游丝地躺在他的怀里,如同失了精气神的木偶娃娃。   不知为什么,光是想想那一幕他的心便如同针扎似的疼。   ……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苍白若纸的睡颜,忽一言不发地揭开锦被上了床。   沈虞迷迷糊糊间察觉到有人似乎绕到自己的身后拦腰抱住了她。   她睁开眼,声音有些迷惑,“世子?”   “是我……乖,别乱动。”   李循将温暖干燥的大手放在她的小腹上,笨拙地揉了揉,低声问:“是这里疼么?”   “世子,我真的不疼……没有那么疼……”   “嗯,我知道。”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如一缕暖风吹在人的耳旁。   两人耳鬓厮磨,青丝交缠,扰的沈虞耳旁痒痒的。   可男人嘴上这样答,身体却紧贴着她纹丝不动。   沈虞等了一会儿,也着实是没力气再说什么,心想便随他吧,身子极是困倦,闭上眼睛没过多久便再次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腹间被塞了一只鎏金缠花如意纹暖手炉,摸摸身旁,人却是空的。   “世子爷适才离开的,似乎是有什么急事。”青竹打帘进来。   沈虞没在意,简单用了午膳后服过药,便又躺了回去。   郑太医开的药中有安神的成分,这一整日她都是昏昏沉沉的,下身虽依旧不舒服,却也好受些。   晚上她醒过来,阿槿忙上前去扶她坐起来,后面放了个大迎枕,给她将药端上来,紧张道:“小鱼,你觉得怎么样,还疼吗?”   沈虞的面色依旧有些苍白,闻言却笑了笑,“你别慌,就是受凉,我现在好多了。”   将药一饮而尽,嚼了颗阿槿递来的窝丝糖。   “什么受凉,分明就是避子汤……”   阿槿将药碗扔在案几上,一屁股坐下,又是恼怒又是自责地道:“都怪我,你既决定不生孩子了,我就该拦着你不再和他同房,可谁知道那避子汤竟如此的寒凉,给你折腾成这样?改日我该去找那药铺老板好声说道说道……”   她这么一说,沈虞才反应过来,“世子呢,他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   一提起李循,阿槿的火瞬间就上来了,“你还打听那个薄幸人做什么?若不是因为他,你也不必喝那避子汤,他就是贪图美色的负心汉!你都病成这样了,他就在你跟前站了那么一会儿就走了,呵,怕不是忙着去给你那个好姐姐打算如何进府?”   沈虞无奈地笑了笑,“他素来事务繁多,反正我们也要……你还和他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阿槿冷哼一声。   话虽如此,但是她们走她们的,也不耽误他腾出时间陪沈虞啊。   第二天夜里的时候,沈虞吃了药早早睡下了,夜里睡得迷迷糊糊,隐约感觉到好像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在轻轻摩挲着,那感觉十分熟悉,她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仿佛被黏住了似的睁不开。   “别走……”   她拉住了李循的手,动作虽然轻,却扯住了李循肩膀上的伤口。   “嘶——”李循疼得额头上瞬间冒出汗珠子。   “世子,您没事吧?”   虽然已经包扎过,可伤口扎得实在太深,鲜血直往外渗,翠眉看着都心疼,忙小声求道:“世子,您快坐到一边去,奴婢给您重新包扎!”   “别说话。”   李循不想惊醒沈虞,又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才轻轻握了女孩儿绵软的手小心放回锦被中,硬撑着回了琅玕院。   翠眉给李循重新处理了伤口,饶是李循身体一向强壮,面色都苍白了许多,不过过程中他始终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淡淡地问:“世子妃眼下身子如何了,这些时日可有按时吃药?”   翠眉正给他穿衣服,闻言忙道:“一直在吃着,血少了许多,今日能下地走路了。”   翠眉给他肩膀上的伤口上完药后又拿了那日在宫里头明熙帝赐的冻伤膏,准备给李循上药。   李循额角泛了汗,没说话,只用手一推,从怀里自个儿掏出个白玉瓷盒。   “用这个。”   翠眉刚伸手要拿,他却又皱了眉,将手收回来道:“我自己来,你先下去罢。”   翠眉的手就讪讪地停在了半空中。   李循像那晚一样,用手挑了一块儿药膏,先在手背上揉开,再细细涂抹在手指上的鼓起处,一边凝神思索着。   昨日早上锦衣卫佥事谢淮安秘密过来找他说,明熙帝有急事寻他。   锦衣卫是天子近使,李循不敢怠慢,只得立刻进宫。   明熙帝病危。   李循去了听何禄说才知道,原来明熙帝自打去年开始就一直咯血,如今的身体根本就是强弩之末,李循才骤然明白过来,为何前几日明熙帝忽然对他大谈什么君主之道……   皇帝病危,除了李循,知情的只有掌印太监何禄和锦衣卫指挥使蒋通一干人等,国不可一日无君,李循在太极殿除了伺候病危的明熙帝,便是替他批折子。   何禄说明熙帝昏迷之前念的最后一个字便是“翊”,因此他赶紧就叫锦衣卫去将李循秘密叫了过来,明熙帝后来醒了一次,拉着李循的手说,“这事别叫你父王知道。”   皇帝病危,儿子不知道,反而是孙儿第一个知道,这若是被有心人挑唆,怕是会父子反目成仇。   李循自然知晓轻重,打发人跟卫王说是自己的封地临淄突发急事,他过去料理一二。   本来今夜太晚了,何禄又担心李循尚在长安这事被人察觉,是准备叫他先在太极殿住着,以后再寻机会回去,只是李循担忧沈虞的身体,便编了个说辞说回家收拾些物什,第二天之前马上就回来。   蒋通遂遣了谢淮安领了一堆队人秘密护送着李循回卫王府。   谁知刚刚来到胡同口的隐蔽处,忽然不知从哪里就窜出来一个身着黑衣的刺客,抽出袖中匕首直直地就照着李循的心口刺去,俨然一副要取他性命的样子。   幸好李循躲闪的及时,那一刀只是扎在了他的肩膀上,谢淮安出手一刀砍断了那刺客的手臂,否则只怕他今夜难逃一劫。   回府之后李循简单处理了伤口,因不想要沈虞担心他受了伤,便干脆没有叫醒她。   翠眉重新给他上药包扎后,李循又回了盈月院,在沈虞身边坐了一会儿,看着时候不敢多耽,才匆匆回了太极殿。   明熙帝昏了两日后总算是醒了过来。   喝了御医喂的吊了命的参汤,还能撑一些时日。   李循满身疲惫的回了王府,在太极殿这两天,身上受了伤不能说,还要照顾明熙帝,还要模仿着他的字迹替他批折子,晚上回王府的时候天色已是不早。   沈虞喝了郑太医开的药,身体已是好了许多,这会儿困倦着,早早便熄灯上床睡了。   李循坐到了床边。   不过短短三日,她好似瘦了许多,下巴更尖了,琼鼻丹唇,乌黑的发散在枕头上,因着吃了药的缘故,面色好了许多,衬得肌肤莹白如雪,脸上还带着几分熟睡后的海棠春色,甚是娇媚慵懒,看得李循心中微微一荡。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轻抚,她修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双眼。   “世子?”看到李循的那一刻,沈虞微微惊讶,挣扎着想坐起来。   “先躺下。”李循制止她。   这三日来他也是累极了,便自行脱了靴子,揭开被子躺在她的身侧,将她娇娇软软的身子轻轻搂在怀中。   “过去一些。”   他拍了拍她的腰,轻声道。   “身子怎么样了,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可有按时吃药?”他轻抚着她后背柔顺的青丝,声音低沉而温和。   “吃过了,一切都好,”沈虞总觉着李循似乎极是疲惫,便蹙了眉道:“世子这些时日都在临淄么,可是临淄出了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只是出了些乱子,现下已经无事了。”   “那便好……”   沈虞说完,却有些迟疑。   “这些时日我没在你身边陪你,你可怨我?”李循缠绕着她发间的一缕青丝,忽然问。   那夜只是匆匆地看了她一眼,但答应她的事情却没有应许,李循心里过意不去,他不想做一个不守信用的男人,尤其是在沈虞面前。   “世子多虑了,国事为重,我怎会怨世子,况且我也没什么要紧事,您不必担心我。”   明明是极懂事极有分寸的回答,可李循听着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   他倒宁可希望沈虞会怨他怪他,就像上次两人吵架他去了文州,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偷偷骂他是王八时那样,虽然……咳,虽然他心里会有些不悦,但是也不知怎么的,他好像还挺喜欢她向他赌气,明明生气却又不敢发怒委屈巴巴的模样,让他觉得她分外的可爱娇气。   李循突然就不说话了,抱着她的两道铁臂也在慢慢地收紧,沈虞有些呼吸困难地想,是她刚刚说错什么了吗?   好在李循很快就松了手,吻细碎地落在她的发上,“虞儿,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应允你。”   沈虞一愣,轻声道:“没有的。”   李循皱眉,怎么会没有?   “你再想想。”   “世子,我真的没生气,真的。”沈虞无奈。   李循沉默一刻,倒也没强迫她,心中一叹,“也好,你无事的时候仔细想想,若想到了,只管告诉我。”   沈虞心里苦笑,她想要离开,他会答应吗?   面上却轻声应下,“好,多谢世子。”   ……   沈虞白日里补眠多了,李循一回来,她反倒睡不着了,犹豫着想将刚刚没问出口的问题问出来。   她觉着那天晚上的那个人是李循,她也不是在做梦,如果是梦,那这感觉也太真实了,他身上的那股淡淡的松柏香她应当不会闻错。   但按理来说,当夜他应当是在临淄,不可能出现在盈月院她的房中。   第二天起来她问阿槿,阿槿边给她拧帕子还边冷笑了一声,说:“你这是做噩梦了吧?”   ……   “世子,那天晚上的人,是你吗?”   沈虞犹豫着,在他的背后画了几个圈,轻轻地问。   良久良久,李循都没有回应。   好像是睡着了。   沈虞从他怀里抬起头,凝视着他那张俊美的脸。   睡梦中的李循亦深锁着眉,白日里他的眼神是那样冷冽威严,睡梦中的他,阖着双眸,修眉长睫,高鼻挺直,却依旧透着一丝骇人的寒气,连着几日操劳令他色微有些憔悴,薄唇苍白,下巴新上长了一层浅浅的青色胡茬。   沈虞的手抚过他紧锁的眉,一路往下,用手轻柔蹭了蹭那层青色的胡茬。   痒痒的,有些扎人。   李循似是感觉到了,紧闭着双眼,大手却不容置疑且准确的攥住了她细瘦的胳膊往自己腰上一按,而后又将她整个人扣着她纤细的腰肢往自己怀里压了压,还不忘揉了揉她柔软的胸口,在她的头顶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又继续睡了过去。   沈虞整个人都被按在男人的怀里,动也不能动,她呼吸艰难地去拉李循按在她胸口上的手,拉了几次没成功,还被他握得有些疼。   罢了。   她只能认命的蜷缩在在他的怀里,渐渐地也困倦起来,最后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半夜里李循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他用力喘了几口气,发现是虚惊一场,坐了一会儿,才忽而发现自己手里握了一只不属于他的纤纤柔荑。   他低头看了一眼,又立马转过头去——   果然,一边的小姑娘咬着唇,额上泛着细密的汗珠,眼睛也红红的,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李循忙松开她的手。   那只可怜的小手已被他捏的有些变形了,他力气本就大,睡梦中被梦魇住,愤怒之际抓住了枕边人的手,一股子怒气都发泄在了这只手上,沈虞没敢吭声,被他捏的骨头差点碎了,却也只是咬着唇暗暗忍受着。   李循心头一软,又拿起她那只通红的手轻轻揉搓着,轻声斥她,“怎么都不知道喊疼?”   “喊了,你没听见……”   话还没说完,李循就将她一把揽进了怀里。   她的怀抱温暖而柔软,他闭着眼睛,深深地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清甜,心神渐渐安定下来,竟又同时生了再也不想放开之感。   “世子?”   女孩儿声音轻轻地,“你做什么梦了?”   什么背叛不背叛的?手无意压在了他的肩头上,就听男人突地“嘶”了一声,声音带着几分痛楚。   沈虞心一跳,赶紧将手拿开,“你怎么了,我按疼你了吗?”   她只是微微用了力气,不应该会弄疼他,难道是……受伤了?沈虞抬手就要去解他的腰带,李循却飞快地按住了她的手攥在掌心,避重就轻地笑了一声,“怎么,我才刚刚离开几天,你就忍不住了?身子好利索了,就想着那事?”   什么啊……沈虞被他气了个仰倒,手一推,瞧他这幅样子就没事,她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阿槿说得对,反正人都要走了,还关心他作甚?   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斜斜一眨,转过头去。   明明是含嗔带怒的神情,可偏偏她做来眼角眉梢却透着一股子妩媚风情,眼波流转,宜喜宜嗔,李循也不知怎么的,没吃酒倒有几分醉了,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沈虞,忽又再度从背后将她抱进怀里。   闭着眼,他着迷般地再次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甜香,暗想自己可能被这小傻子给迷住了,还不声不响的,不知不觉的,被她给迷得五迷三道。   他有些放不下她了。   在太极殿的每一天都在想她,甚至在批折子的时候,都差点把字写成她的名字。   而和她在一起时,看着她时,抱着她时,他的心口也会跳动的飞快,泛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与甜蜜。   他这是怎么了?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虞儿。”   他从后头抱着她,将下巴抵在她柔软的青丝上,享受着这几日唯一安宁清净的时光,呼吸落在她的额上,手指轻轻勾着她两鬓散落的发。   外头天色已渐渐破晓,几许熹微的碎光透过淡青的窗纱洒在她莹白朦胧的面庞上,她闭着眼睛,修长的睫毛如蝶翼般美而轻缓地扑闪着。   他看得几乎有些痴了,直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出一句,“……以后的除夕,我每年都同你一起过,好不好?”   手指绕着她额间的那缕发,可是他绕啊绕,等到却是她轻微的鼾声。   原来是睡着了。   李循失笑。   又一哂,暗叹自己适才似乎过于煽情了,幸好她没有听到。   他将她轻轻平放到枕上,依旧是从后面拥着她姿势,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相拥着,他贪恋地闻着她发间的香,想,她那么爱他,嫁给他这么久,甚至从未向他要过什么承诺,他何须多费口舌?   她不会离开他的,这天底下,没有人比她更在乎他、更懂他。   然而愈想,却将她拥得愈紧。 第38章 他来了   明熙三十七年三月廿十, 明熙帝下旨令赵王、吴王立刻前往各自的封地就藩,因咯血之疾病情愈重,七日之后钦天监测黄道吉日诏令卫王端为皇太子,临淄郡王李循为皇太孙, 册封仪式于含元殿举行。   是日大殿前丹陛东设御座香案, 授册宝官宣读圣旨、祝祷词, 文武百官各自按品级东西向而立。   因帝身体抱恙, 册封仪式一切从简,仪式中, 明熙帝一身衮冕,亲自由掌印太监何禄扶到含元殿前为太子授太子玺。   卫王颤巍巍地接过明熙帝递来的那块太子玺,望向明熙帝的那一刻, 忍不住泪水打湿了衣衫。   “哭什么。”   明熙帝用手替卫王抿去礼服上的那滴泪,拍着他的肩膀说道:“端儿,日后这大周,朕便交于你和则翊了。”   “父皇!”卫王捧着太子玺,含泪跪下,给明熙帝磕头。   *   卫王成了皇太子,搬出了原先的卫王府, 自孝仁太子病逝后,东宫闲置了六年,也终于迎来了它的下一任主人。   王氏被册封为太子妃, 吴侧妃为良娣, 其余的两位低品级的侍妾亦被封为良媛、承徽。   太孙宫位于东宫的正南角, 又名南内兴庆宫,曾是静愍太子嫡长子李衡,以及孝仁太子的嫡长子延平郡王居住过的宫室。   南内虽不大, 楼阁亭台却极是精致,碧瓦飞甍,垂柳杏梨,穿花拂柳间梨花簌簌如如雪落,琪花瑶草,泉石林木,茂林修竹栽种于园中。   亭下有般若溪环绕其间,水引自曲江,向西从由地下暗渠入太液池,景色颇为雅致。   太孙妃不同于世子妃,搬进兴庆宫后的日子本该忙乱,沈虞倒闲适了下来,整日无所事事。   倒是王氏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当初做王妃,卫王素来懒散,她便只需要打理好王府的庶务,如今成了太子妃,六宫无后,副后德妃被明熙帝以身体不适为由逼让出了凤印,她自然便是中宫之主,每日在宫中与太后一同协理六宫。   卫王与李循主外,太子妃主内。   太孙宫平日里没什么事,沈虞看不过去,提出要帮王氏打理,李循直接拒绝,“你自己身体都没好利索,先将养胖了再说。”   那日半夜里她突然下红,后来喝了郑太医的药,虽好了许多,但之后郑太医又给她把了一次脉,私底下同李循说,这次发病毕竟还是伤了沈虞的身子,太孙妃本就身子孱弱,不易受孕,日后还是得喝药精心调养,切不可大意才是。   李循思来想去,怕沈虞伤心多想,故而决定暂且将这事不告诉她。   虽说是不易受孕,可近来一段时间也最好不要行房,否则光是生产一关便难过。   李循还不至于为了要孩子去伤她的身子,况如今他已是皇太孙,孩子不孩子的,于他也只是锦上添花的点缀而已。   故而这一个月来,两人只是同塌而眠,他在前朝忙得焦头烂额,夜里躺在她的身边,怀里抱着她,两人说上一回儿话、不拘什么要紧事,哪怕只是些东宫的琐碎事务,心里也会熨帖宽慰上许多。   自从搬进兴庆宫,沈虞发现张嬷嬷并未曾跟来,问过翠眉,翠眉只不以为意地说张嬷嬷回家养老去了,沈虞却总觉哪里不对劲儿。   先前张嬷嬷在家中含饴弄孙,过得也是好好儿的,忽然就生了要回来的心思,如今这才过去几个月,这怎么又收拾包袱打道回府了?到底也是府里的老人了,不至于这般的朝令夕改。   夜里她同李循提起此事,李循沉默了片刻,方才揉着她的小腹说道:“不久前生了疾病,过世了。”   沈虞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会忽然就过世了?”   在李循身边这么久,她知道张嬷嬷于他而言的重要性,这个伺候了他十一年的嬷嬷,对他来说的重要性不亚于他那早逝的母妃,否则当初翠屏那般欺上瞒下,做出忤逆之事,按照他的性子,也不会只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将翠屏打发出去了事。   甚至当张嬷嬷回王府之后,依旧以礼相待,尊敬备至。   如今张嬷嬷突然过世,怪不得这段时日他梦里常被梦魇惊醒,她竟也一点未曾觉察出来。   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肯说……   沈虞犹豫了一下,抬手环住了他结实有力的腰身。   她轻轻地说:“殿下,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李循原本如同被油煎熬了数日的心突然便安静了下来。   因为知道身边还有人在珍视爱护他,所以心里的难过会好受许多。   他默然片刻,紧紧地回抱住她道:“赵王的人以翠屏为要挟要她做眼线来监视我和父王……”   “我没想到背叛我的那个人会是她,其实……我并未想将她处死,可她自觉对不住我,当日夜里便在狱中自尽了。”   沈虞一惊,继而心中微微一叹。   赵王真的是知道怎么才能伤害到他,这些时日他表面上虽没说什么,但心里一定难过极了吧。   其实身居高位,也不见得就是件好事,譬如李循,如今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孙,但若说他这一生尚有什么欢欣之事……   爱别离,求不得,只怕,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   隔日沈虞叫青竹送了些吊唁的表礼和银子送去了张嬷嬷老家里,终归是伺候过李循的老人,她并未因翠屏之事迁怒她。   李循知道了,也只是淡淡地叫人又添了一百两银子。   张嬷嬷的身后事是他派陈风去料理的,只道张嬷嬷是在府里头发了旧疾暴毙了。   李循本也有些怀疑沈虞食用的寒凉之物来自张嬷嬷,后来在张嬷嬷房中也的确发现了一瓶尚未开封的红花。   他后背一阵冷汗,幸好当初他叫青竹倒掉了张嬷嬷送来的补品,否则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赵王刚刚没一丝反抗地出了长安,若是一味追究此事,怕是要让东宫落下个骨肉相残、心狠手辣的名声,是以他只能隐忍不发,说是皇太孙,却也不能毫无顾忌的惩处想惩处的人。   不过对于想要赏赐的人,倒是容易。   周让担任杭州知州后政绩很是不错,李循便私下叮嘱了顾晏清,给沈虞的舅舅周让又升任杭州知府,顾晏清买一送一,干脆帮沈虞她那不争气的父亲也在户部谋了个闲职,宫里的六局一司也从来不敢给沈虞这个落魄的靖安侯之女脸色看,尚服局的尚仪还三五不时地就往兴庆宫跑,光是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就置办了好几箱笼。   这个月朝内朝外的局势也是风云变幻。   京中不知何时竟起了流言,说当年静愍太子的巫蛊之案、孝仁太子得旧疾不治而亡,全都是因为有人在从中作梗。   至于那作梗之人是谁,就差指着鼻子骂东宫罔顾人伦弑父杀兄了,李循命锦衣卫将散播流言的人全都抓起来关进了诏狱,严刑拷打之下这些人都不曾招供,甚至死前还大喊着东宫乃奸佞,陛下所托非人。   与此同时,颍州渡善教却又忽地冒了出来,教主高纶、少主李衡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继续在江南西道一带作乱,仅仅用了半个月的便接连攻下三州陈州、汾州、吉州,一路势如破竹。   当初周维奉命前去剿匪,不是已经将这群人打得元气大伤,只剩下逃窜到了颍南的小股势力么?可如今这渡善教不光没收到丝毫的损伤,反而大举清君侧的旗帜,继续在江南西道一带兴风作浪,扩充势力。   李循大怒,立刻将尚留在长安的周维叉进了太极殿,逼问之下才得知,原来当初周维在颍州是被这群匪徒给设了障眼法,这群匪徒故意装作不敌周维,实则暗地里勾结了颍、吉州二地知府故意做戏装出一副被打的落花流水的样子给周维看。   周维轻敌,自以为大获全胜方才班师回朝,实则是被这群匪徒的障眼法给骗了,一听说渡善教又卷土重来,连吞三州,哭着喊着要撞死在太极殿里给三州百姓赎罪。   而今内忧外患愈演愈烈,纵然李循深恨周维吃里爬外蠢钝如猪,却也说什么都晚了,甚至顾忌着东宫的名声,还不好直接将周维给治罪,只得将他狠狠臭骂了一顿后叫人叉回了家闭门思过。   处置完了周维,派谁领军去江南西道攻打渡善教却又成了一个难题。   左武卫大将军宋珪曾深得明熙帝信任,接替沈绍后便一连驻扎在了西北多年,只是西北江南相隔甚远,只怕待宋珪从西北赶到江南西道,河南道都要被这群匪徒收入囊中了。   可为了防备赵王、吴王反攻,李循又不能将驻扎在京畿周围的几员大将全部派出去,前不久吴王封地的知州还上了折子,说是吴王已经从长安启程快两个月了,算算时候应也差不多到了,然而直到现在他连吴王的人影儿都没见着。   李循当即派锦衣卫一路北上前往赵王与吴王的封地探个究竟。   转眼又是半个月,明熙帝昏了数日了,进的多出的气少,郑太医说差不多就在这两天了。   ……   赵、吴二王的势力不容小觑,当年明熙帝为了平衡朝野,致使两王在朝中拥趸颇多。   赵王的王妃与儿媳不是国公嫡女,便是名门望族。   反观太子,皇后早亡,一母同胞的两个兄长也是冤的冤死,病的病死,可谓是明熙帝亲手斩断了太子的臂膀与依靠,如今又硬推着他上位。   只余一个皇太孙,或者说,李循便是明熙帝亲自为太子培养的臂膀。   自明熙帝病重后,李循为太子上下操持打点,内防赵吴二王谋逆,外调可用之将守疆,近些时日更是每日几乎住在了太极殿中,与太子一道为病重的明熙帝侍汤喂药。   终于,明熙帝的呼吸停止在这一日的日落之前。   太极殿中,门窗紧闭,重幔掩映之间,太子一身素服跪在病榻前,对着床上的明熙帝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皇太孙李循则跪在太子身侧,看着病榻上早已没有了呼吸的皇祖父,沉默许久,慢慢地抿去眼角的泪,握住了太子的手。   “父王,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   “如今两位王叔去向不明,东宫势弱,一旦皇祖父驾崩的消息传出去,只怕不出三天两位王叔的叛军就会打到长安。”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太子忙抹了泪问儿子。   “秘不发丧。”   李循封锁了明熙帝已驾崩的消息。   如今已入了五月,天气转暖,明熙帝的尸身摆放在太极殿显然是撑不了多久便会散发出尸臭而腐烂,被侍候在太极殿中宫人发觉。   但李循料定赵王在宫中安插了细作,想必明熙帝驾崩的消息不日便会传入他的耳中。   但无所谓,反正而今两王叛乱已是板上钉钉,撕破脸便撕破脸,他还正愁没有理由解决了这两位王叔,只要能多瞒一日,他便有时间来调兵部署,利用这个时间差,他完全有信心可以平定叛乱,拥立太子顺利登基。   事实也果然不出李循所料,明熙帝驾崩的第五日赵王便率领着叛军一路从西而来直攻长安,道是卫王父子毒杀大行皇帝,把持朝政、残害忠良、排除异己,为了皇位弑父杀兄无所不用其及。   当年静愍太子巫蛊之案与孝仁太子病重而死皆与卫王脱不了干系,自己此番正是为替天行道,清君侧、以告慰二位兄长的在天之灵。   而另一边吴王也号召兄长赵王率了一队叛军东向而来,两军会师,意图两面夹击,攻破长安,可惜被关内道的府兵们打落花如水、溃不成军携着余下的叛军逃往渭南,又被早先埋伏的周维和沈绍截断,大部队受到重创。   赵王眼看大势已去,在斩杀了周维之后立刻抛下后路的吴王,独自领着心腹和小股叛军在南路撕开一道口子逃了出去。   此战已毕,三日后众人便班师回了长安,太子与皇太孙论功行赏,另遣陈赟追缴赵王余孽。   赵王自离京城就藩后德妃便留在了大明宫,赵王兵败的消息传回来的那一日德妃便于寝宫中自尽而亡,因此赵王深恨李循,认为是李循和太子一道逼死了德妃,从渭南狼狈而逃后便跑去了楚州。   楚州本是望族秦氏本家,而秦家是德妃外家,如今赵王反叛,楚州自然便是赵王的大本营,是以赵王虽败,势力犹在,依旧不容小觑。   而定国将军沈绍则自回京后就生了场大病连着数日一病不起。   如今南地三州尚被渡善教把持盘踞,明熙帝临死前的意思便是要李循派定国将军沈绍前往江南剿匪,国家面临危难,沈绍大病,李循自然不得不将儿女情长和与沈家的纠葛暂且抛之脑后,亲自带了太子赐下的表礼登门定国将军府看望沈绍。   沈绍一看是皇太孙亲自上门来探望自己,立刻挣扎着从病榻上下来,在李循面前老泪纵横,哭着说自己犬马之疾,哪里能劳烦得太孙亲自上门探望?   又说自己没能拦得住周维,周将军为了戴罪立功不顾他的阻拦便带兵直冲着赵王的主翼而去,致使他折在战场之上,他简直是愧对大行皇帝,愧对沈家列祖列宗和太子、太孙殿下对他的一番期望,本欲自请前往楚州赵王的本家替太子、太孙殿下绞杀赵王余孽,只可惜他如今这个身体状况,只怕时日无多,无法完成遗愿云云。   渡善教那边还有几位将军暂时抵御,可硬撑毕竟是撑不了多久的。   北有虎南有狼眈眈而视,李循是不用沈绍不行,沈绍也自知如此,才会惺惺作态意图拿捏李循。   李循头疼,不想再听他嘚吧,赶紧虚扶一把,要婢女将定国将军扶回榻上。   沈绍推阻再三才重新回到榻上,拜见过后,他立刻要女儿沈婼捧茶而入,叹气道:“太孙殿下曾与臣的小女有旧,说起来,当年若不是小女没福气,在大婚前夕患上了重病,如今只怕早与殿下喜结良缘!”   李循的目光就微微变冷,扫落在下首的女子身上。   “殿下。”   沈婼轻轻地唤了一声,抬头眼波盈盈地望向他。   她今日穿了一身极鲜亮的衣裳。   上身是桃红色的掐腰金丝短褙子,下身是一条浅色的月华裙,鬓上簪了两朵花鸟绢花,并斜插的一支赤金如意玛瑙金步摇。   哦,李循看了一眼就想起来了,这支金步摇还是他在她及笄那日赠的,后来她大约是嫌太俗气,一直没再戴过,今个儿这怎么又戴出来了?   李循没说话,只用目光淡淡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直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去接她手中捧着的那盏茶。   从小心翼翼的期待,到不敢置信中仍带着几分乞求,最终是他无情之下的失落失望,沈婼的泛着泪光的眸瞬间便红了,“殿下……”   他竟是连一盏她亲手泡的茶水都不肯再喝!   那泪水自雪白的脸上蜿蜒而下,就在她一颗芳心将要被碎成了两半之际,男人却又突然收回目光,自她手中将那盏茶接过淡然饮下。   ………………………………………………   从将军府出来上了马车,李循将那只香囊随手丢到了马车外。   随行的内侍想到适才在府中发生的事情,长长一叹。   定国将军言语间多次提及长女幼时救殿下一事,竟颇有挟恩图报、逼着殿下娶沈大小姐为太子妃的意味……   不过怕给沈婼瞧见,见着四下无人,内侍还是将那只香囊拾起收进了怀里。   李循用湿帕子净了手,闭目仰躺在马车的车壁上。   沈绍老奸巨猾,意图以沈婼做太子妃为他剿灭渡善教的条件,否则……呵,只怕他身上这病是不会好了。   他就这么笃定自己会答应?还不是眼看着如今东宫势弱,太子仁厚,朝中缺少能领兵打仗的良将,这才想着将女儿送上来,结秦晋之好。   只是他这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   李循转悠着腰间白鹤展翅荷包上的玉扣,慢慢陷入沉思中。   回兴庆宫后,先回日常处理政务的勤务殿,问起太孙妃在做什么,翠眉忙道:“今儿是宫里的几位太妃入道观的日子,太孙妃在大明宫帮太子妃安抚几位太妃呢。”   李循点了点头。   今晨朝议太子方宣布了明熙帝驾崩的消息,内阁首辅并三公一道宣布遗诏,众臣痛泣不止,拥太子于大行皇帝灵前继位,改元仁兴,之后下诏安排宫里的太妃们,生育了子女的暂时还能住在宫中,没有生育子女的则按照意愿,有些去了皇陵守陵,有些则去道观里休养。   自德妃自尽后,宫中还是有几位位分较高的太妃,她们各自为先帝抚育了几位公主和皇子,沈虞若能与太子妃和她们交好,日后在宫中立足也更容易些。   不过说起来,自赵王起兵后,时至今日,两人仿佛已有数十日未曾好好说过话了,便是见了,也不过是点个头行个礼,他又匆匆离开处理事务去了,待他有些时间,她却又得跟着皇后入宫主持中馈,应付六宫庶务。   如今先帝已然驾崩,仁兴帝和王皇后皆搬进了大明宫,南内这边也该择日搬迁至东宫。   打从今日起,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了。   待安定一些还得行登基礼、册封太子礼,为先帝拟庙号、谥号……李循揉了揉眉心,吩咐道:“上林署今日新往兴庆宫送的新鲜果蔬你去拿了分到飞仙殿,记得多拿些新鲜的葡萄,挑捡饱满些的送过去。”   两人边说边往勤务殿走,路过一处假山,无意听见山洞里头传来小宫婢窃窃的私语声,“……我听说太子殿下要选太子良娣了,就是如今飞仙殿这位的长姐呢,听说以前就是太子殿下的青梅竹马,你说她一嫁过来,咱们太子妃会不会失宠啊?”   “什么良娣,我听着太子殿下是选要她做太子妃的!而今册封礼还未举行,陛下和太子殿下还要指望着定国将军去打仗呢,飞仙殿那位的爹那边不过是个庸碌无为的侯爵,明眼人都知道该选谁做太子妃呢。”   “哎呦,你可吓死我了,这好好的太子妃怎么能换呢,怪不得下头的人都不敢唤她太子妃,可飞仙殿那位是太子殿下的结发妻子,我还以为是铁板钉钉的,若是殿下贬妻为妾,这岂不是要被那帮酸孺骂死了?”   “你懂什么呀,他们巴不得殿下娶定国将军的女儿做太子妃,听说当初太皇太后还特意为太子殿下和定国将军的女儿拉线,飞仙殿那位素来不得太子殿下宠爱,我瞧着这大明宫立时就要变天了,咱们还是赶紧想法子筹些银子,想想日后怎么巴结新太子妃罢!”   听得一边的翠眉是面色惨白,冷汗直冒。   早前李循秘不发丧,只对外称明熙帝病重静养在麟德殿,但私下里大家已经将李循看作了太子,只差行册封礼这一步了。   然而这些日子宫外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都在传李循准备册封的太子妃并不是如今的太孙妃沈虞,而是定国将军的长女沈婼,传着传着这话就传进了兴庆宫里,尽管她三令五申令行禁止不许再提此事,但捱不住人多嘴杂,这次竟然还被李循亲耳给听到了。   翠眉转头一看,果然,李循面色阴沉,他负手立在假山前,那双锐利的凤眸冷冷地盯视着假山上的孔洞,冷喝道:“滚出来。”   假山那头的话就戛然而止。   不一会儿,两个眼生的宫婢就浑身颤抖,连滚带爬的从假山后头挪了出来,一见李循纳头便拜边拜边哭,“婢子们都是胡言乱语,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啊!”   “口舌,私议,笞四十个板子。”   顿了顿,又冷漠地添了句,“逐出兴庆宫。”   说罢沉着脸转身而去。   芳苑门是兴庆宫后宫的必经之处,在那个被打板子,无异于在丹凤门前被鞭笞示众,两个宫婢顿时想死的心都有,在后头大哭着叫饶命。   翠眉不敢停留,又脚步匆匆地跟上前去。   “自个儿去宫正司领罚。”李循说道。   翠眉愣了一下,忙应是。   太孙……不,今日过后该是太子殿下了。   太子殿下处罚那两个宫婢,是在为飞仙殿那位表态吗?   可既是如此,又为何放任流言不管呢,那位若是知道,心里该多难过啊。   翠眉没敢再问。   老实说,她也不知李循心中如何作想,既然这谣言早就在宫外头传了起来,且屡禁不止,那传进兴庆宫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中的事,而殿下明明早有耳闻,却从未禁止,只是封锁了兴庆宫的里头的消息,眼见着是在瞒那位一人而已。   难不成,殿下还真是想娶了那位将军府的青梅竹马做太子妃?   是啊,两个人是青梅竹马,年少的情谊最是动人,想当初殿下阴差阳错没能娶成那女子,后来不光屡次维护她,在栖凤阁门前,甚至还不惜驳了沈虞的面子,她都从未抱怨过一句殿下的不是。   可自从太孙妃嫁过来,殿下就对她多有亏待,殿下就真的忍心要她由妻做妾,从此后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被她那个薄幸寡义的长姐压下一头吗?   想着,翠眉忍不住转头看向了李循。   这个男人,而今是全天下尊贵的男人之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铁血手腕平定二王之乱,整顿朝堂、排除异己、拔擢贤良、慧眼如炬,就连陛下都要仰仗敬重。   即便日后陛下有了宠妃,生了新的小皇子,可等小皇子长大成人,他早就是地位稳固、拥趸甚众的太子殿下,且看如今陛下对殿下的态度,依赖多于隔阂,因此不出意外,殿下就是未来的储君,下一任帝王。   然而也是这个男人,他心思深沉,城府甚深,任是谁也猜不透,有时候她觉着殿下已是很宠爱那位了,可过些日子他做的事又会叫她产生怀疑——或许殿下根本不爱太孙妃,只是贪图她的美貌温柔?   年少的情谊,真比不过结发夫妻危难时的相知相守?   翠眉想问,可她不敢问,数次掠过李循俊美的侧脸欲言又止,直到李循进了勤务殿,陈风送来一封从南地急送而来的密信。   翠眉不敢多耽,奉上茶悄悄掩门退了下去。   *   沈虞从大明宫回了飞仙殿,拔钗换衣后匆匆换洗了几下就窝到了小榻上闭眼休息。   她躺了一会儿,青竹从外头给她端进来翠眉刚刚遣人送过来的葡萄,那葡萄洗净了上头尚凝着一颗颗豆大的水珠,晶莹剔透的仿佛翠绿珠子一般好看,又飘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殿下可回来了?”她端凝着桌上的那碟葡萄,想到两人仿佛已有数日未见过了。   “回来了,正在勤务殿呢,太子妃可要去探望太子殿下?”   青竹将摘了一颗葡萄送到沈虞嘴边,尽管如今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尚未举行册封礼,但大家皆已默认沈虞便是太子妃。   沈虞咬了一口,笑道:“很甜。”   她摩挲着手腕子上的王氏新赐的玛瑙镯,想到近些时日宫里宫外的传言,觉着自己是时候去见一见李循了。   李循没在勤务殿。   “真不巧,陛下传召,殿下刚刚出去,太……太子妃可要进去歇一歇等太孙回来?”翠眉问道。   沈虞本想说不必了,勤务殿是李循处理军政大事的书房,她进去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怕是要惹得他不快。   不过刚转头走了两步,又顿住步子。   回去之后万一皇后又将她叫进宫去,只怕她又得数日不得见到李循了。   想着就转身往殿内走去。   翠眉将她延请进殿中,奉茶上食。   殿中金猊博山炉中焚着龙涎香,只是味道太过浓郁,沈虞有些闻不大惯,走到小轩窗旁将窗屉略微支了个口子,殿外清爽的空气冲淡了随着风吹进来,立刻吹走了大半殿内烦闷的气息   支好窗屉后,沈虞准备走到一边的小榻上吃盏茶,就看见李循书案上好几张纸被风哗啦啦地吹了下来,散落在地上。   她立刻踅回去又将窗关上,快步走到书案边,蹲下去将被风吹落的纸笺悉数捡了起来。   蓦地,地上一副画了男子画像的画卷就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画卷半敞,只露出男人的眉眼,看着潦草,仿佛只是远远一望而画,可画得却极为传神……乍看之下竟与李循还有七分相似。   然而沈虞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不是李循。   这不是……   脑子“嗡”的一下仿佛炸开了。   她的手剧烈地抖了两下,干咽了口唾沫,想继续展开那副画,却又踟蹰了良久,半响才又颤抖着手,只用指尖将那卷画轴在地上一点点推开。   画像旁一行注解小字,“四月十八,高纶与庐江郡王李衡在陈州嵩江畔开设行坛讲道,途中着青衣者乃为庐江郡王貌”。   再往一旁看——   男子衣青衣,束玉冠,眉眼疏朗,身姿挺拔轩昂,如修竹,似清泉,周身萦绕着一股清贵儒雅之气,尤其是那双温和含情的凤眼……寥寥数笔,竟勾勒的栩栩如生,仿若真人!   沈虞跌落在地。 第39章 以为强硬的手段能令她回……   仁兴帝收到江南道黜置使的上疏, 言渡善教在江南西道又掠一州聚众甚广,心中急躁,立刻急诏李循入宫。   李循去了一趟太极殿,大约一个时辰后他才回来, 回了勤务殿, 迎面撞上出来的沈虞。   风吹起她身上的衣袍, 空荡荡的衬得她极瘦弱, 她游魂一般只知往前走,双眼木然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下月台时一只脚往下踩了个空,差点摔倒,踉跄了数步跌进李循温暖的怀抱里。   “怎么了, 想什么这么入神?”   李循将她扶好,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发现又冰又凉,还带着几分颤抖,他微微拧眉,面色也落了下来。   “你都看见了?”   沈虞垂着眼睛,手紧紧地在身侧攥在一起, 没有言语。   “进来,孤有话对你说。”李循也没问,大手直接揽着她往里进。   沈虞几乎是被迫跟着他的步子走, 有些吃力。   他总是这样, 不管她喜不喜欢、能不能的事情, 都得顺着他的意才行,只因他喜欢。   他喜欢揽着她,也丝毫不在意身旁人的目光, 大手如往常一般拢在她纤细的腰窝上,不知为什么,以往沈虞虽不自在,但也并没在意过这个动作。   可是现在,她非常非常地排斥李循碰她,因此一走到殿内,她就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步子离开李循的身边,走到他跟前站着施礼。   李循见她这幅模样,心下不悦,倒也没说什么,朝她摆了摆手,“躲那么远做什么。”   “过来。”   沈虞没动,仍旧低着头,轻声说道:“殿下要嘱咐妾身何事?”   妾身?   李循怔了一下。   她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在他面前自称妾身了。他抿紧唇,本就因朝堂之事有些烦躁易怒,习惯了温柔似水的呵护与珍爱,于无声的沉默自是不满。   但看着看着,又心想罢了,此事到底是他没理在先,慢慢和她讲开,她一直都很懂事,这一次也会明白的。   他正色道:“孤有件事要告诉你。”   沈虞大约能猜到是什么事。   他忍了那么久始终没说,如今流言满天飞,他终究是坐不住了。   她知道的,他想娶沈婼做太子妃,这些时日宫里宫外几乎传疯了,昨日李循去了定国将军府,还在那里用了午膳,而早在此之前,就有流言说沈婼将会在太子登基为帝后成为李循的太子妃。   可以说李循昨日的种种所为,是坐实了那些流言。   皇后为了安抚她,早上在大明宫里还特意替她当着众宫人和太妃的面立了威,又赐了她一对自己常戴的赤金环珠玛瑙镯。   他们都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她早就知道了。   况且即便她不想知道,有的人也会想尽办法叫她听到。   “妾身知道,殿下要娶长姐了,对不对?”   她抬眸看着他,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干净且平静。   “是谁告诉你的?”李循面色愈沉。   “没有谁告诉妾身,”沈虞说道:“妾身自己听到的,况且殿下与长姐青梅竹马,长姐更于殿下有救命之恩,殿下如今入主东宫,娶长姐也不过是顺理成章之事。”   李循听她说着话,眼风无意扫过她皓腕上戴的一只玛瑙镯子,这镯子是皇后的心爱之物,如今也给了沈虞。   倒是有些奇怪,这次李循听了她的话非但没生气,竟还有些高兴。   他攥了沈虞的手腕将她拉到怀里,沈虞皱眉要去推开,没挣脱掉,李循摩挲着她滑腻的肌肤,只觉怀中人这一身雪肤又白又嫩,又香又软,天大的怒气也给她这一瓢温柔水浇没了。   “又吃醋了?”   又?沈虞紧紧地蹙眉,避开他灼热的目光,他浑身上下的火热几乎要将她烧融了,很难受,她喘息得很艰难。   “没吃醋,太子殿下要娶新的太子妃,妾这个旧人自然该给新人腾地方,赶明儿就搬出去住……你快放开我!”   她忽然尖叫了一声。   李循一愣,手一松,就叫她挣脱了出去。   “我,我要和你和离,”她声音有些颤抖,面上也带着痛苦和哀求之色,“太子殿下,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你休了我,放我走好不好?”   若是他当真还活着,看见如今她这幅模样,她简直是无颜以对……   “你怎么了?”   李循站起来想要安抚她,沈虞却仿佛受惊的兔子一般,接连往后倒退了好几步,手撞到一旁的博山炉上,尖利的孔洞在她娇嫩的肌肤上划过一道红痕,疼痛令她骤然回神,总算是找到了几分理智回来。   “你疯了?这是在闹什么臭脾气!”   李循大步上前,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仔细打量那狰狞的红痕,强行拉着她去一边的柜子里找金疮药。   按理说沈虞若看过了那封密信,就应当知道他不可能再立沈婼做太子妃,那她这是在闹什么?   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忍耐已到极限,但是……忍忍,李循,先别生气,不要冲她发火。   于是他只瞪着眼警告她:“沈虞,孤没那么好脾气,你再这般无理取闹,孤可不会哄你!”   李循不爱管后宅妇人之事,若是偶尔吃吃醋倒也没什么,但因吃醋坏了他的大事,他是决计不能容忍的,即便是沈虞也不行。   “妾身不是无理取闹,殿下既不喜欢妾身,何不答应与妾和离?妾身也过够这样的日子了。”   “你说什么?”   李循一把扔了手中的药,药瓶咕噜噜滚到地上。   他眯眼看着她,狭长的凤眸中透着危险,冷冷道:“你再说一遍。”   沈虞刚刚开口,“再说一遍也是,我……呜呜……”   话还没说完,李循就捏着她的脸堵上了她的唇。   他又强吻她。沈虞惊慌,又羞又气,牙一咬,只听“嘶”的一声痛呼,李循快速推开她,忍着痛抿了抿唇角。   血。他错愕地看向她,“你咬我?”   咬你又如何。沈虞亦用手抿唇,眼里含着泪说:“你都没有听完我说话,你每次都这么霸道!你可曾在意过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尊重过我的想法和意愿?我早就受够你了!”   “你……你究竟是怎么了?!”   李循强忍着怒意再度问她。若是她这次肯说出个原因……最好是能哄好他的原因,否则……否则……   沈虞心念成灰,她不说话,李循想去碰沈虞,沈虞就躲开,只咬牙倔强地揪着自己的裙角,一来二去最后李循也没耐心了,一脚踹翻了一旁的案几,案几上的物什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怒吼道:“你给孤滚过来!”   沈虞面色一白,整个身子都瑟缩到了角落里,她眼圈红红的彷徨无措,看着李循大步朝自己奔来,俊脸扭曲的模样,心中不禁有些恐惧起来,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意想之中的巴掌和拳头并没有落过来,李循一把攥住她单薄的肩,刚刚想朝她吼,见她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那口气竟就像堵在了嗓子眼里,叫他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把沈虞的身子强行掰过来,她那么柔弱那么楚楚可怜,他心里不舍得骂她,只能压低声音吼她:“沈虞,孤告诉你,孤娶她只是权宜之计——这下你满意了吗?!不准再胡闹了,听懂了没有?!”我不想和你吵架!你最好是现在就赶紧认错!!   他真是气疯了,什么话都不管不顾地往外冒,门外的暗卫和陈风都吓坏了,哪里见过主子这般,怕被有心人听见,忙匆匆将殿门重重阖上。   沈虞睁开眼睛,目光落在李循那张因为愤怒而泛红的脸上,两人呼吸交缠,他身上那好闻的松柏香在鼻端幽幽萦绕着。   这是她第二次见他发这样大的气,模样好像要将自己给吃了一半,她想说,你别生气,别这样,我不想惹你生气的,我们好聚好散,你也称心我也如意不行吗,何苦相互折磨?反正你也……并不喜欢我。   却只能避开他的目光,“太子殿下忘记了,这样的话,您当初也对妾身说过。”   “那时妾身还说,妾身并没有别的心思,也不会奢求世子的心意,世子不必为此忧心烦恼。”   “可是最终,最终殿下您不也还是接受了妾身了吗?”   权宜之计,原来这就是他的权宜之计。   李循显然没料到她还能想着这么久之前的事,等她整句话都说完,他终于沉默下来,抬眸看着沈虞,眸光复杂,不知是个什么神情。   沈虞不想看他,闭上了眼睛。   他兀自看了一会儿沈虞那莹白的小脸,忽轻笑一声,松开沈虞,轻轻拍了拍她苍白的脸,“沈姑娘,你说的对啊,这就是孤的权宜之计。”   他不住地点头,面上仍旧笑着,眼光却阴冷森然地盯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孤的女人,你的所有一切都是属于孤,孤为何要在乎你的意愿?!”   “孤就是还喜欢沈婼,你能怎么样?孤就是要娶她做太子妃,你又能怎么样?!”   沈虞怔了一下,泪水终于落下来。   “妾身……不能怎么样。”   “那你就闭嘴!不许再说一个字!”   李循笑容蓦地一收,一时竟忘了这里本是他的宫室,怒目含气拂袖大步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将门一踹,浑然忘了这不是卫王府的木门,而是做玄铁做成的殿门,疼得他脚尖一缩差点骂娘,只是一想到沈虞还在身后头,又硬生生地把话憋在了嗓子眼儿里,厉声骂道:“哪个乌龟王八蛋把门关了?滚过来给孤开门!”   殿门外在墙角藏着的翠眉就往陈风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哎呦”,陈风痛苦地喊了一声,滚到了殿门口。   他回头怒瞪了翠眉一眼,翠眉缩着脖子,指着殿门用口型跟他说,“你去你去”。   陈风自认倒霉,心想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还没见太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呢,往手上呸了两口唾沫走到殿门前,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将门栓一抽,把门从外头推开。   李循大步从里头走出来。   陈风没忍住,抬头觑了李循一眼,只见素日里威严冷峻的太子殿下正低头满目冰冷地斜着他,那目光如有实质,陈风立刻觉得后背和额头渗出了一摊汗,腿还有些软,就这样半跪倒在地上不敢动。   “殿、殿下……”   “刚刚孤说的话,还有谁听见了。”他问道。   陈风咽了两口唾沫,干干道:“没、没有人听到,属下听、听殿下与太子妃起了争执后,立刻就将人驱赶了出去,给殿下和太子妃把门关上了。”   “太子妃?”   “很好,很好。”   李循皮笑肉不笑,也不晓得这个“很好”是说给谁听的,连着说了好几个很好,硬撑着脚尖的疼大步朝着外头就要走,陈风瞪了瞪眼,还没说话,李循忽地又顿住了步子。   他娘的,这是他的书房,他的宫室,要走也该是她走,他为何要走?   李循咬牙切齿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那感觉和滋味真是想叫他狠狠地将这铁门给拆了再砸碎,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陈风,把这破门换成木头的,今晚日落前再让孤瞧见这破门,孤要你的脑袋!”   “啊?是是是!可是……”   “可是什么!”李循吼道。   “没没啥。”陈风怯怯道。   李循往头上胡乱抓了抓,又正了正衣冠,舔干净嘴上干涸的血渍,于是刚刚还怒发冲冠的男人转瞬又变成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皇太子。   陈风瞪眼看着李循又踅了回去。   沈虞还在殿内站着犹豫着该不该出去,门一下被人拍开,她忙往后退了数步,李循走路像是带风似的两三步又来到了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脸阴鸷道:“收回你刚刚说的话,孤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那神情,好像她不收回去,他真能吃了她似的。   沈虞垂着眼睑不看他,声音轻轻地,却十分坚定,“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泼出去的的水?”   李循挑了她的下巴,凉凉一笑。   女人果然不能宠,宠过了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以前他宠她,是因为她乖巧懂事又善解人意,可是现在,每每涉及沈婼,她就变得无理取闹不可理喻起来。   上次他明明说过不许她再提起此事,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自己的底线,这次还敢公然跟他顶嘴,忤逆于他,简直是翻了天!他再不好好治治她,她怕是连自己姓什么都要忘了!   沈虞垂眼等着李循对自己的处罚和宣判。   她想她这次如此忤逆他,他一定不会轻饶了她,说不准真能一纸休书将她给休了……思索间胳膊陡然一痛,却是李循一把捉住了她,紧接着她的身子就被迫推到了墙上,男人身上强烈而掠夺性的体息从头到脚笼罩着她,扣着她的后脑狠狠地堵在她的嘴巴上,蛮横地撬开她的唇舌。   沈虞一惊,继而吃痛咬他,他竟也不甘示弱回咬,且咬得比她还狠,很快两人的唇齿间便溢满了血腥味儿和对方的气息。   他像头凶狠的狼一样,疯狂地掠夺攫取,想把自己的味道和气息狠狠地印在女孩儿的心上和身上,以为仅凭这些强硬的手段就能令她屈服回心转意。   她使劲儿推他、用脚踢打他,他干脆就将她的双手一剪举过头顶,身下紧紧地压覆着叫她一动不能动。   沈虞疼得眼泪直掉,嘴巴里发出几声含糊的呜咽声,就在她差点要窒息的瞬间,李循才气喘吁吁地松开她。   还捏着她煞白的脸冷笑,疼得她直哭也不撒手,“我告诉你沈虞,这辈子你都别想离开孤!你生是孤的人,死了也要给孤殉葬做孤的鬼!十八层地狱,你也得陪着孤去下!”   “你,你怎么能这样!”沈虞终于崩溃。   无耻!天底下再没有比李循还要讨厌的男人了!!她真的讨厌死他了!!   小姑娘饱满娇嫩的朱唇上被咬了好几个血洞,上面都是血,红艳艳的看着甚是骇人,一开口舌头和嘴巴都疼,还有血丝从嘴角开始渗出来,顿时泪掉得更厉害了。   “怎么,后悔嫁给我了?”   李循的嘴巴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沈虞又撕又咬,撕掉了他的好几块皮,他那薄情冷峻的唇宛如浴血奋战了一场似的狼狈,没一处地方是好的。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儿,他仿佛察觉不到疼痛似的,起身还轻轻拍了拍她正在抽泣的脸,脸上没有一丝怜惜,“晚了。”   又沉着嗓子冷喝了一声,“来人,沈良娣身体不适,将她扶回飞仙殿,没有孤的命令不许出来!”   说到“沈良娣”,他还特意冷笑着回看了沈虞一眼。   你不是不愿做太子妃么?   外头的翠眉闻言心一凛,忙开门匆匆小跑进来,看着两人现下这幅形容,先是大吃一惊,旋即压下心中的惊愕,有些为难和同情地看着沈虞,“太……沈良娣,咱们走罢?”   沈虞看着李循,捂着唇痛苦地呜呜了两声,大眼睛里含着泪,却强忍着不肯落下去,倔强地道:“我不会收回……”   一语未落,就被李循喝断,“还愣着做什么!都滚进来,把沈良娣扶下去!”   翠眉都被这声音吓得心肝儿一颤,很快外头就跑进来了两个小内侍,和翠眉忙七手八脚地拖着沈虞将她往外头拉。   沈虞倒也未曾再挣脱,推开几个人自己走出了勤务殿。   待到了飞仙殿,阿槿正在屋里头百无聊赖的剪着一株芍药,那芍药本开的雍容华贵,四周的翠叶青翠欲滴,可惜阿槿不知在想什么走神了,本欲剪在枯叶上的剪子“咔嚓”一剪子剪在了那盛放的花瓣上,那美艳的芍药瞬间就变成了两半。   见沈虞蓬头垢面地走进来,立马大惊失色,从条凳上一跃而起。   “小鱼?你怎么了?!”   沈虞眼圈儿泛着红,双手握成拳头,嘴巴上好几个血洞,还肿得高高的,钗子也不知溜到了哪里去,云鬓略乱,翠眉正好声好气地说着什么“沈良娣息怒”,一边给她拢发。   “谢谢,”沈虞扭过头去拂开她的手,“你出去吧。”   “好好好,奴婢这就走!”翠眉忙道:“但太……良娣千万要保证身子,记得给……上药。”   沈虞没有回答她的话,手却攥的更紧了,原本便极瘦的手背青筋直露。   翠眉其实挺心疼沈虞的,本想再安慰两句,但看着阿槿那副怒气冲天好似下一秒就要吃人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忙急匆匆逃了出去。   翠眉一走,阿槿立刻就起身将门给阖上了,还拉上了门栓,连青竹也给关在了外头,“怎么了这是?什么沈良娣,你不该是太子妃吗?”   虽然阿槿不喜欢李循,但沈虞才是那个狗东西的正室,怎么现在反倒成了个妾了?现在要和离,还能怎么离?!没听说过哪家的妾也能和离!   见沈虞哭得实在伤心,她叹了口气,“好了,别哭了,都说了他是狗东西了,怎么能拿他跟人作比?”   沈虞不想说话,眼睛通红,只咬着牙去抹泪,眸光恨恨的,一副想揍人的神情。   阿槿更奇怪了,两人适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旁人不知道,但她和沈虞认识了这么久,自然看得出来沈虞是生气了,还在强压着怒气。   以前在云台的时候,沈逸温文尔雅,沈虞脾气又软又好哄,两人几乎从未吵过架,何曾见过她气成这样?   她到底脾气好,忍着没发出来,又不肯落泪,只一双杏眼憋得通红,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抱着腿闷坐着。   “你和他吵架了?他不会打你了吧?!”   也不知怎么着,阿槿总觉得李循会打沈虞,她赶紧凑近了端详沈虞的嘴巴,大怒:“他怎么给你打成这样?!这个狗东西!”   “畜生!”   说着就要起身出去找李循算账,沈虞一把没拉住她,阿槿边走边骂:“连自己的嫂子都敢睡,还敢打嫂子,唔——”   却是沈虞从后头一把捂住阿槿的嘴巴,刚要开口就觉得嘴唇裂开了,她用衣袖擦了擦唇角的血,忍着痛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真没打我!”   “那是?”阿槿惊愕的转过身来,看着沈虞唇瓣上那片可疑的红肿,忽然福至心灵,“难道是……咬的?他是属狗的?!”   “疯狗!”阿槿啐了一口道:“他咬你做什么?”   对啊他咬她做什么?   因为李循要娶沈婼做太子妃,她觉着这正是个离开的时机,就提出要同李循和离,谁知李循竟莫名其妙地发了老大的火,一边欺负她还一边说他就是还喜欢沈婼,这辈子也不可能放开她,她生是他的人死了也要给他殉葬做他的鬼。   她不明白,他既然还喜欢沈婼,为何又不肯让她离开,她的存在,只会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一根刺啊。   开始的时候她嫁给他只是想救他,是她自愿的,可于他而言,不亦是一笔交易吗?他还说出让她殉葬那种伤人的话……她心里很难过,她可以不要命地护着他,也从不会去怨怼承受的那些委屈,只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   可凭什么她要给他殉葬?   凭什么他总要欺负她?让她做妾、断掉她所有的后路,她又该如何离开?他怎么能如此霸道!   她想生气,突然又发现自己没有立场,不错,她自愿的,她气什么呢?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他,尤其是对着他那种酷似大哥的脸,心里真是难过极了……   等等……大哥?   沈虞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眼里滚下热泪来。   她捂着自己的脸,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将阿槿看得是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鱼,你到底怎么了?”   沈虞没搭理她,哭了一会儿忽地抬起头,一把攥住阿槿的手腕,声音不住地颤抖,“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阿槿,我看到了大哥的画像!”   “颍州的那个叛贼李衡,他长得和大哥一模一样!” 第40章 太子良娣   “不可能!”   阿槿闻言霍地起身, 断然道:“公子怎么会和高纶小儿狼狈为奸!那贼人为报一己私仇,这些年不知在颍州和江南道蛊惑了多少无知的百姓,那些百姓加入渡善教原本也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可是高纶小儿却给他们洗脑, 叫他们为了他的野心和欲望去卖命打自己人, 简直是无耻至极!”   明熙帝手段狠辣, 弑兄杀弟, 都说虎毒不食子,可他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肯放过, 静愍太子可以说就是冤死在明熙帝手中的。   但早年的明熙帝也是轻徭薄赋,整顿吏治,十分得百姓称赞, 只到了晚年愈发猜忌多疑,才引得各地流民四散百姓怨声载道。   虽说那李循不是个好东西,可公子还活着的时候便一直说,若是李循能登基为帝,必定可以重新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眼看着皇位交接在即,高纶小儿却打着李衡的旗号讨伐皇帝和皇太子, 她看高纶根本不是真的想报仇,他是自己想做皇帝!   若是能杀那个狗皇帝,她早就在随着周让入宫之际刺杀了, 哪怕死了也得偿所愿为家人和公子报仇, 何苦要忍着心底的恨意苟延残喘?   是因为她知道她的人生有比报仇还重要的东西, 皇位交迭,天家无情,宗室家族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气连枝,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冤冤相报无穷无尽。   倘若那夜她真的刺杀了明熙帝,又能如何,巫蛊之案早已翻案,她的家也早就没了,不管刺杀成功与否,她还会连累周大人,连累沈虞,甚至是李循、卫王府,皇位交到赵王那个虚伪嗜杀的小人手中,天下百姓一样没有活路。   心底的恨意就如同一粒刚刚埋入泥中的种子,只要稍稍浇水施肥,顷刻间就会抽芽壮大。   这些道理都是公子教会的她,公子是真正的仁者,她不相信他会真的跟在高纶身边助纣为虐。   “李循应当是在渡善教安插了细作,那细作将李衡的画像呈了上来,上面确然是大哥的模样。”   沈虞这会儿已经冷静了许多,她抹去眼角的残泪,皱眉思索。   “这世上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当年巫蛊之案发生时大哥才九岁,之后崔神医给大哥用了易容之术,除了你我和崔神医,还有祖父派来保护大哥的心腹们,根本就没人知道大哥长大成人后究竟生成了什么模样,画像上却连大哥的眉间的一颗小痣都清楚的画了出来……”   “可是当年,是我亲手收殓的他。”   沈虞凄然一笑,“那是他的骨灰,虽未见到他的真容,但我能感觉到那就是他,还有他的遗书,虽然这些年我都一直不敢带在身边看第二眼,可那是他的笔迹,我怎么可能不认得……”   “别多想,”阿槿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兴许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公子呢?高纶曾是静愍太子近臣,他一定是熟知公子样貌,若是遍寻公子不得,找一个冒牌货来假冒随他起事也不一定。”   可是,再像也不可能这样像啊,画像之人,沈虞一时都说不出真假。   人可以寻相似容颜,易容之术亦可以改换容颜,但这世上不可能有生得一模一样的人,更不可能如此有神乎其神的易容之术,静愍太子共有二子一女,当年除了李衡死里逃生,均在巫蛊之乱中丧命,是以李衡并无其他兄弟存活。   “也许,最不可能的那个可能就是真的呢。”沈虞轻声道。   那事情可就糟糕了。阿槿眸中闪过一丝担忧,她看向沈虞,担心她再次想不开。   “你准备怎么办,你这次和李循吵架,是不是提到了近来宫里的流言,想以此激怒他来和离?”   还是阿槿最懂她。   但不可否认,见到那副画的那一刻,她确实是失态了,疯狂的想要逃离眼前的一切,扑进他温暖的怀抱中,哪怕是一场梦,她希望这场梦永远不要醒。   后来她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本想好好和李循说来着……毕竟李循那个人,吃软不吃硬。   可现在看来,李循是不会轻易放过她了。   她轻轻点头,又黯然垂了眸子。   地上的那株芍药不知是被她还是阿槿踩了一脚,原本娇艳如火的花瓣早已零落成泥,残红满地。   她抹干净眼泪,将地上剪碎的花瓣用衣袖拢在一起,捧回放回花盆中,心想也许这样也好,要么她就来软的,李循心存愧疚之下放妻,要么她就将他惹得大怒,一怒之下将她休弃。   总之她是不可能再呆在他的身边了。   “不管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大哥,若是,那他必定为高纶所胁迫,我要救他于水火。”   “若不是呢?”   沈虞说道:“那我便是死,也杀了他。”   *   此时勤务殿中,很快就有人将屋里的狼藉重新此时拾掇了一遍,水擦了地,书案重新换了张新的,茶水物什一应焕然如新。   李循跽坐在案几前,修长的十指微拢,皱眉细看着案几上平铺的一封密信和卷轴。   画像上的男人疏朗俊美,温文尔雅,气度不凡,眉眼更是与他有七分相似,不是旁人,正是颍州叛贼渡善教的少主,嗯……也是他的大堂兄庐江郡王李衡。   两人虽这么多年没见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画上之人就是他的大堂兄。   小的时候两人的眉眼就生得极其相似,这么多年没见,两人的面庞依旧有几分相像,只是画上之人的眉眼更为柔和,而他却冷冽许多,若说李衡是山涧明月,他便是雪山冷泉。   一冷一热,明明犹如水火不可调和,然而站在一处,明月松泉,寒木春华,却又说不出的和谐益彰,是以幼时明熙帝极爱重两人,一直把李衡视作继承人,又将李循当做李衡的臂膀来培养。   李循摩挲着手中的画,尤其是画上之人身上那一抹修竹般青翠,总叫他觉着他好像近些时候就不知在何处见过。   可他与李衡分明已有十年不曾见过了。   颍州那个人当真就是李衡么?一向温和仁厚的兄长,会帮着高纶助纣为虐?   他明知巫蛊之案的始作俑者是先帝,根本就与父王没有半点的干系,渡善教不是一日就能发展壮大的,这很明显就是一件有预谋的谋反,当年静愍太子吻颈自尽,东宫一夕之间跌落泥潭,这十几年来,兴许他人早就变了,一心想要夺回皇位也不一定。   李循也变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跪在太极殿门前苦苦哀求皇祖父放过兄长的少年郎,他知道人心易变,即便两人在幼时曾亲密无间,如今的李衡和高纶蛊惑百姓,已然犯下叛逆大错,一旦父皇登基为帝,他继续在南地兴风作浪,势必会造成大祸。   到那时,只怕两人终是要兵戎相见……   李循想的心烦意乱,将画轴一卷扔到了一边去,又摊开手中的那封密信。   密信来自沈绍军中,写的是渭水之战当日,沈绍私放赵王之事。   纵虎归山、养痈为患,待赵王势大,朝廷又不得不用他之际沈绍就可以随意提出条件,这定国将军真真是想的好计谋!   李循刚要冷笑一声,不知不觉就牵动了唇上的伤口,疼得他轻嘶一声。   李循这才想起来嘴巴上某人的杰作,现下这屋里也没人了,宫人们都退了下去,他也懒得再装,一瘸一拐的走到一边的镜台上,揽着铜镜照自己的嘴上的伤口,一边照一边低声咒骂:“竟给孤咬成这样……往日里多来一回都哭着说不要了,这会儿倒是来劲儿了,真是个没心肝的白眼儿狼,欺人太甚!”   此后李循便将沈虞禁足,隔日南内搬迁至东宫,李循又以她生病为由没叫她插手,指了东宫的一处宫室给她,仍给她禁足。   沈虞既出不去,外边的人又进不来,就是想探听些外头如今江南道的战况如何也不得其法。   阿槿不由得有些急,“他难不成还想给你关在这里头一辈子?这可怎么办,若是那人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公子,这狗男人而今定是不会顾及手足亲情了,到时候真伤了公子可如何是好?”   沈虞自然也急,但急是没用的,如今李循将她贬妻为妾,不是他后宫中随随便便的一个妃嫔,想走也没那么容易。   “你放心,我们自然不会在这里头呆一辈子,就算是我们不急,自会有人急,你当那准太子妃如今心里就舒服吗?”   几日后礼部就下了各宫册封的旨意,仁兴帝筹备在含元殿举办登基大典,皇后则嘱咐六局赶做典礼当日所需的礼服首饰与宴席等。   而册封沈婼为太子妃的诏书下午就送到了将军府。   整个沈氏一族,除了二房的靖安侯府都在欢欣鼓舞,靖安侯夫人气得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大骂沈婼是个贱婢,吓得靖安侯赶紧捂住了妻子的嘴巴,劝道:“哎呦夫人,你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为今之计还是赶紧去宫里找找闺女,看看她是怎么说的,是不是同太子殿下闹别扭了,怎么殿下只封她做了个良娣?赶紧同殿下赔个不是,说不准殿下还能回心转意呢。”   “呸,我女儿是正正经经的太子妃,那就是该是太子妃,凭什么要做个妾!”靖安侯夫人骂道:“都是那个小贱蹄子蓄意勾引的太子,不要脸,真不要脸,和她那个以色侍人的娘是一丘之貉!”   靖安侯夫人气冲冲地来东宫来数落了沈虞一通,她走后皇后又来劝。   好在比起亲生母亲,皇后却是温和许多,沈虞面上只做乖顺状,皆一一应下。   王氏喝了盏茶润喉,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宫里的吴淑妃又不知因为什么事儿哭闹起来,满天下的找太子妃给她评理,王氏烦不胜烦,只得匆匆离去。   吴淑妃拿她的儿子李涉当宝贝疙瘩,仁兴帝后宫里嫔妃本不多,也只得三个子嗣,属着李涉年纪最小,她自然可劲儿的折腾,一会儿说许婕妤要害她的涉儿,一会儿又说王美人给她吃的膳食里头投毒。   待回中宫的时候,天色将将擦黑,已是不早。   婢女说陛下和太子还在太极殿与百官议事,王氏食不知味,只喝了几口粟米粥了事。   皇帝登基后势必要广纳后宫,那吴淑妃本就是个难缠的,如今再等着那心机深沉的沈家长女嫁进来,一群人搀和在一起,只怕后宫要再无宁日了。   孙嬷嬷眉眼通挑,见王氏愁容满面,便知是因为太子要娶定国将军之女一事发愁。   她替王氏斟了盏清心败火的六安瓜片,轻声道:“娘娘莫要忧心,良娣知道太子要娶长姐为正妻,闹脾气也是难免,不过老奴看殿下对良娣也并非全无情意,如此,老奴这里倒是有个主意,撮合一下两人,若是良娣与殿下重修于好……”   一个温柔似水同床共枕伴了许久,一个情意无多又心存旧结,百炼钢化做绕指柔,太子究竟是个男人,再冷心冷情不近女色,又哪有不爱温柔乡的道理呢。   “哦?说来听听。”王氏顿时精神一振,来了兴趣。   孙嬷嬷附耳过去。   *   却说圣旨一下,靖安侯夫人回靖安侯府之后,陈氏又跑来二房在太夫人和她面前使劲儿地炫耀自己的女儿当上了太子妃,话里话外讽刺沈虞不中用,堂堂正室被下堂,靖安侯夫人这何能忍?   她可以说自己的闺女,但别人说,不成,那是要撕烂她的嘴的!她可是连太夫人的面子都不会给,更何况是陈氏和沈婼一个小丫头片子?   两厢争执起来陈氏自然是处于下风,沈婼急匆匆地赶过来扶起倒在地上被气得哇哇大哭的母亲,咬牙瞪着靖安侯夫人,气得浑身不住地哆嗦。   打她肯定是打不过的,靖安侯夫人不要脸,她还要!   沈婼半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来,恨恨道:“老泼妇,我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靖安侯夫人看着沈婼那仓皇而逃的背影,心中痛快不已,身旁的嬷嬷却略有些担忧,“夫人,咱们这样,只怕大姐儿不会善罢甘休。虞姐儿日后毕竟还要在大姐儿手底下讨生活,前些日子还惹得太子殿下大怒,若是大姐儿一怒之下去太子那里说了什么……这可怎生是好?”   “不会吧?”   靖安侯夫人出了心底的气,正是畅快的时候,听嬷嬷这么一说,心中顿时又不痛快了,沉着脸道:“那个死丫头,如果当初她肯听我的一句,太子会被沈婼抢走?说到底,还是她自己不争气!今日我好心好意去劝她,她还不肯领情,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孽障!”   “不是奴婢多嘴啊,夫人,大姐儿到底是太子的青梅竹马,当年两人没成,太子心里记挂着也是难免的,这也不能总怨咱们姑娘……当初姑娘要嫁给太子,您和侯爷不也是不同意嘛,咱们眼皮子不能那么浅,现如今姑娘能做上太子良娣,日后入宫,再生下一儿半女什么的,起码也得封个妃不是?”   “你说的倒是有道理,只是屈居在那庶子一家之下,我这心里怎么想都不舒服。”   靖安侯夫人抚着自己的心口咬牙切齿。   她怎么能甘心啊,她的女儿眼看就要当太子妃了,竟被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给抢走了!   想想她就来气!   “都说法觉寺的签灵验,上次诫仁法师还邀请夫人去吃茶,不如夫人改日为姑娘去拜一拜,再求道签,看看佛祖是怎么说的?”嬷嬷建议道。   靖安侯夫人一向信佛,闻言当即应了下来,“好,你赶紧去准备准备。”   *   禁足解除后,沈虞便每日在自己的宫室中足不出户。   倒不是她不想出去,出去难免会听到一些不好听的,她也不想偶遇李循,两人现如今没什么可说的,既然人都要走了,能少见一面还是少见一面的好。   阿槿时常会出去替她打听消息,据说如今赵王余孽已经被歼灭的差不多了,仁兴帝和李循定了要沈绍领兵攻打渡善教,沈绍如今身子已好了大半,就等着女儿沈婼和太子大婚后便则吉日出征。   想当年沈绍只是沈家一庶子,谁能想到今日他不仅是威风凛凛的定国将军,女儿更压过了太孙妃沈虞的风头成了准太子妃?同样身为沈崇的儿子,嫡出的靖安侯沈继却文不成武不就,即便李循特意给他疏通了官场关系,叫他去了补了闲职,沈继依然每天懒散度日,毫无危机感。   每日最关心的莫过于拾翠楼哪个新来的姐儿最漂亮,这个月何时休沐、俸禄何时能发……   而颍州李衡那厢,却忽又断了音信。   前不久高纶将颍州的知州府拆了改造成了一座名为含章宫的宫室,还特意召集了众教徒请李衡过去观摩。   众人一听静愍太子的嫡长子李衡来了,纷纷伸长脖子兴奋地蹲在含章宫门前等着少主李衡过来。   直等了数个时辰,才远远地看见一青衣款款、飘逸若仙的青年前簇后拥、卤薄庄重地坐着御辇,浩浩荡荡自大街上走过。   当年巫蛊之乱,李衡在逃亡途中落下病根,其后身体一直病弱,高纶为了李衡能够静养身子便将其秘密安置在了一处幽静之所,故而李衡极少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但今日一见,众人方知何为惊鸿一瞥。   有当年静愍太子的旧部认出李衡,发现青年依旧是幼时那温文尔雅的模样,当场哭得肝肠寸断。   这无异于坐实了李衡未死的流言。   多年前静愍太子推行仁政,虽与明熙帝相悖,却在大周上下深得民心,是以静愍太子虽已过世了这么多年,但不少的百姓依旧都记挂着他的恩情。   既然李衡还活着,那是不是卫王害死静愍太子的流言也是真的了?而今这位表面看起来仁慈宽厚的仁兴帝,难道真的还有另一幅心狠手辣的面孔?   一时天下哗然。   李循自然不可能束手待毙,明熙帝当年可是亲自为长子平的反,他不会承认是自己的多疑害死了长子,却听从他的建议夷了孙治等奸佞小人的九族,还特意在太极宫为静愍太子建了一座思望台来怀念嫡长子。   也就是说,巫蛊之案早有决断,罪魁祸首就是孙治等奸佞小人,而非卫王,高纶打着清君侧、为静愍太子平反的旗号在南地起兵,无异于谋反。   与此同时,李循还请出了静愍太子的姑姑宜安大长公主与孝仁太子的长女贞静郡主与他一道前往思望台祭拜两位太子。   静愍太子自幼便与宜安大长公主十分亲厚,宜安大长公主膝下无子,便将静愍太子视如己出,静愍太子出事之后,宜安大长公主几乎是哭瞎了双眼,自此后常居公主府,鲜少再露面,但大长公主素来德高望重,如今她既能跟随太子前往思望台,便说明静愍太子之死与仁兴帝和太子无关,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贞静郡主自不必说了,她是孝仁太子的爱女,孝仁太子本就患有隐疾,登上太子之位后忧患甚重,生怕自己同那大哥一般的下场,这才致使沉疴旧疾愈发沉重,最终药石无医,撒手人寰,阖宫上下皆是有目更睹。   更何况明熙帝素来猜忌,若孝仁太子之死当真与卫王有关,只怕卫王也不活到今日登基为帝。   不得不说李循这一步棋走对了。   被高纶带偏的局势很快逆转,再加上自明熙帝驾崩后仁兴帝与太子任用贤良、平反冤案,在各州因雪灾严重的州县继续减轻徭役降低税收,百姓生活吃饱穿暖安定富足了,自然就不会再想着今朝谁当皇帝的烦恼事。   但自那次含章宫前惊鸿一瞥后,李衡又再次销声匿迹。   渡善教虽暂时落了下风,但好在如今李衡在高纶手中,高纶继续接着李衡的名声召集昔年的东宫旧部,在屯占的四州招兵买马。   倏忽间五月初夏。   离登基大典还有数十日的光景,东宫、大明宫皆异常忙碌,准备仁兴帝与太子的登基、大婚的各类事宜。   东宫。   皇后跟前的婢女来了沈虞如今居住的宜春宫,对沈虞说道:“皇后娘娘下晌约了良娣在瑶英园赏花。”   皇后刚刚入主中宫,中宫事务繁琐,这会儿不该在大明宫忙着么?   沈虞没多想,以为皇后是又要劝她,便赏了婢女一把钱,应下了。   下晌的时候收拾妥当去了瑶英园。   现下天气转暖,皇后令尚衣局给沈虞新做了不少轻薄好看的衫子和褙子,贴身的婢女便从里头挑了一件浅金桃红间色的穿花掐腰比甲,下罩一条藕合色的如意纹软烟罗裙,只是这一身太敞亮,沈虞本欲换掉,恰逢皇后的婢女来催,只得歇了换的心思随那婢女去了。   瑶英园里种满了各类的奇花异草,风景甚好,沈虞随那婢女一路穿花拂柳,过了一座小拱桥,对面有座六角石亭,里头坐了个男人。   男人身上穿了件玄端服,侧对着沈虞。   他端坐在软榻之上,背影宽阔,身姿笔直挺拔如修竹高柏,面如刀刻,容仪俊美,然而却紧锁着眉头,神色严肃,看来似是在思索什么不愉快的事。   身边伺候的婢女要上茶,他抬手挥了挥,婢女便屏声退了下去,独留他一人在亭中一盏接着一盏的吃着石案上的茶。   他身形颀长,宽肩窄腰,那深衣将他衬得愈发冷冽威严,叫人不敢直视亲近,连空气中薰人的暖意都被他身上的冷意层层逼退。   “沈良娣?”   婢女走了两步,发现沈虞人没跟过来,扭头疑惑道:“您怎么了?”   沈虞说道:“我忽然想到我还有些事……”   “良娣如今闲居宜春宫,哪里会有什么急事呀!”那婢女笑着给沈虞推了一把,低声道:“殿下可就在前面等您呢,良娣可别辜负了皇后娘娘和惠宁公主的一片苦心呀!”   沈虞立马往后头一看,果然,青竹和阿槿早不知去了哪儿。   原来皇后是故意把她诓出来!   沈虞恍然,冷静了片刻,也不说话扭头就走。 第41章 将计就计   “哎哎……沈良娣, 您去哪儿啊,太子,太子殿下,原来您在这里!”   婢女见沈虞不肯过去, 灵机一动, 冲着六角石亭有意大喊了一声。   李循听着了动静, 果然便皱眉朝两人的方向看过来。   花枝掩映间, 少女窈窕而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视线中。   是她?   李循捏着手中的琉璃盏,慢慢坐直了身子。   一个时辰之前, 妹妹李芙往东宫递来帖子,说是在瑶英园约他见一面,与他有要事相谈。   左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李循事务繁多,本不欲过来,不过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两人吵归吵,李循还是推了事务,来瑶英园见她。   现下他已坐了一会儿,李芙却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李循心念微转, 便明了她是何意。   目光紧随着不远处的少女,手指却在石案上敲了敲,懒散道:“谁在那里?”   沈虞身子一僵。   婢女看事成了, 瞅准机会就推开沈虞的手跑了。   面前隔了不过一射之地的距离, 桃梨相间的花枝就挡在两人的面前, 微风抚过如落雪缤纷,花香四溢,对方高大的身影也影影绰绰, 沈虞瞥了眼李循模糊的面容,装作没看见也没听见,低头转身就要走。   “你跑什么。”   男人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水“滋滋”入了茶盏中,紧接着他那声音就淡淡地传过来,“孤已看见你了。”   沈虞不想理他,步子顿了顿,继续走。   “沈、虞。”男人又道。   这会儿他的声音已明显含了怒,茶盏蓦地往石案上一砸,发出清脆的声响,滚烫的茶水如碎玉般四溅落地。   “孤让你过来,”他咬了咬后槽牙,冷笑道:“你是不是要孤亲自将你‘请’过来?”   沈虞就没再动了,她还是知晓轻重的。   须臾,李循瞧见她垂着脑袋一步步走上月阶,慢吞吞地挪到他面前,问:“殿下有何吩咐?”   李循眯了眯凤眼。   小姑娘乖巧柔顺地低着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琼鼻精致,两片朱唇不点自红,泛着令人遐想的圆润光泽,看来已是大好了,身上穿了件桃红色的比甲,衬得她乌发雪肤,眉目宛然,煞是好看。   “给孤斟茶。”   李循嗅了嗅她身上淡淡的幽香,语气稍稍缓和一些,将茶盏往沈虞那边一推。   这次沈虞倒是没推脱,将茶盏中原本的冷茶重新倒掉,手脚利落地给他倒了盏新茶,一双柔荑递过去。   李循喝了一口,剑眉忽地一皱,将余茶往地上泼去,“冷了,换热的去。”   “水是热的……”   “现在不想喝了,怎么,你在质疑孤?”   李循冷冷道:“来人,给沈良娣将茶釜搬上来。”   不等沈虞拒绝,便挥手叫两个内侍将一套完整的茶具端了上来。   小内侍两三步就到了跟前,两人还十分贴心地替沈虞将摆开在石案上,将茶釜点上了火。   当中一人将手中的茶勺不管不顾地就塞进沈虞手里,小声道:“沈良娣仔细烫手!”   说完两人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沈虞拒绝的话就堵在了嘴边,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她到底也没说什么,垂了眸子安静地给李循煮茶,兑水添末,姿态优雅,动作间露出一截纤细的白玉腕子,仿佛比前些时日还瘦了一圈。   水开后撇去茶釜中的浮沫,才将茶水舀入琉璃盏中,热气氤氲间,李循的目光不觉落在她素净不施粉黛的小脸上,两道细眉轻轻蹙着,眉目间也仿佛笼了几分白雾般朦胧。   他便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才伸出手握住了她那截香软纤细的皓腕。   不远处的柳树下,垂下的柳枝也被人一把攥着了手中,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修剪地精致齐整,指尖却狠狠地捻着掌中的那截纤细娇嫩的柳枝。   “姑娘,您没事儿吧?”雪柳担忧地看着沈婼。   沈婼咬着唇,眼圈儿通红。   她没说话,径自掐断了手中的柳枝继续看着不远处的一男一女。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   沈虞本有些心不在焉,一下子就回了神。   她抬头,发现李循在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素日里冷静黑黢的凤眸中涌动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试着抽了抽了手,抽不出来,男人的掌心温暖、干燥,指腹间的粗茧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摩挲着她娇嫩的肌肤。   “别动。”察觉到她的动作,他低喝了一声。   两人离得很近,沈虞能清楚的看到他眼底的疲惫,他轻轻揉捏着她那只清凉而柔软的手,心底的烦躁竟奇异地的慢慢消退。   被他这样一喝,她当真也没再挣脱,只是轻轻地垂下头,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不再言语半分。   李循喜欢她这幅温柔懂事的模样,极为受用,他悄悄凑近了沈虞,又嗅了一口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中冷哼一声,暗暗想道,还算你这混账懂事,以后不许再那样使性子了,否则……否则?!   李循还在脑中兀自幻想着如何惩罚这没良心的白眼儿狼,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沈虞竟将自个儿的手从他手中抽了出去!   李循错愕,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大手陷入迷惑。   怎么过去这么久了,她还在怄气?   适才被他打断,沈虞继续给他斟满茶。   茶水入了琉璃茶盏中,有馨香幽淡的雨前茶香,碧绿的翠叶吸足了热意,在茶盏中尽情舒展着,热气腾腾。   沈虞没有犹豫,那茶勺一歪,滚烫的茶水瞬间就浇在了还在沉思迷惑的李循手臂上。   李循猝不及防被烫,闷哼了一声,当即从位置上坐起来,衣袖一掀,露出大片通红的肌肤。   他怒瞪向沈虞,“你这是做什么?”   “妾不是有意的。”沈虞将茶勺慢慢放回茶釜中。   话是这么说,可她脸上却丝毫没有认错该有的表情,巴掌大的小脸上神色淡定又从容,很难不让人怀疑……她是故意的!   李循大怒。   无理取闹!这个女人,她要上天!   “你滚过来,给孤解释清楚了。”李循一脸阴沉怒不可遏。   沈虞刚想跑,李循就轻轻松松将她娇小的身子一把按倒在怀里,沈虞踉跄了两步,没逃开,他接着捏了她的后脖颈将她擩在自己的大腿上。   “混账东西,出息了你——”   李循朝她臀上狠狠一扬,“啪”的一声清脆。   沈虞一呆,旋即脸涨得通红,羞怒得差点要哭出来,“滚蛋!你,你……放手!”   李循当然不会放手啊,他还没解气呢,他再次扬起手,又重重地打了她两下,沈虞想死的心都有了,突然低下头狠狠咬他一口。   李循吃痛,手下意识地一松,就被她轻松挣脱了出去。   “沈虞,你给孤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李循以为他这话能震慑住沈虞,然而只是他以为——一旦逃脱,小姑娘就跟只兔子似的飞快跑远,根本叫不住。   李循气的一脚踢翻了一边摆着的梨花木绣墩,在朝堂上素来不落下风的男人,头一次被一个女人弄得这般狼狈,他快步追下了月阶,刚追了两步,身后就传来陈风焦急的声音。   “殿下,殿下!何公公来了!”   李循听到何公公的名字,步子一顿的功夫,那厢沈虞就跑得没影儿了。   陈风老远就听见这边儿的动静了,他也不想扫兴啊,可是仁兴帝那里实在是有急事,他小心地挪过来,离着李循一射之地处停下。   “殿下,是陛下、陛下打发何公公诏您入宫呢!”   沈虞,有本事你一辈子也别向孤低头!   李循阴沉着脸搓了搓被她咬过的手腕,极不甘心地望了沈虞离开的方向一眼,却到底没再追过去。   “人在哪儿?”他烦躁地问。   “就、就在丽政殿。”陈风忙道。   两人边说边快步离开了瑶英园。   *   沈婼失魂落魄地从瑶英园出来,收了她银子和好处的圆脸内侍见两人出来忙迎上去,弯着腰谄笑道:“大小姐怎么出来的这样早,可见着太子殿下啦?”   雪柳一巴掌扇在内侍的脸上,“阉货!你招子瞎了?园子里头的那个是公主和太子吗?!”   内侍挨了一巴掌,蒙了一下,掩住了眼中的愤恨,到底也没回嘴,只好声好气道:“姐姐息怒,园子里的难道不是太子殿下和惠宁公主吗?一个时辰前公主还给殿下下了帖子,说是约殿下在瑶英园里见一面,莫不是还有旁人从园子的其他角门进去了?这事是奴婢的不是,还请大小姐息怒……”   “闭嘴!”   沈婼瞪了雪柳一眼,她不想得罪李循身边的贴身侍从,从腕子上撸下了一只翠玉镯子塞进了小内侍的手中,柔声笑道:“小夏子,这个你拿去当了买酒吃,我的婢女不懂事,你若不嫌弃,我便在这儿给你赔罪了。”   说着就要施礼,小夏子忙去扶她,”大小姐这样可真是折煞奴婢了,您可是未来的太子妃,满长安的人谁不知道,您才是殿下心尖尖上的人,将来还要母仪天下,奴婢怎生担待的起!”   “以后殿下身边有什么,我还要麻烦你呢。”沈婼推回了他的手,示意他将镯子收好。   小夏子便没再推辞,重新又赔出个笑脸,仿佛刚刚的事不存在一般,将镯子收好,往外延请道:“大小姐放心,日后殿下这边有什么事,奴婢自然会第一时间给您递消息。”   待上了马车,雪柳才不满地嘟囔道:“姑娘,奴婢打他没轻呀,他明明说太子殿下已经许久没进过宜春宫了,谁知道咱们一进去就看见那个狐媚子在勾搭太子殿下,还把热水往殿下身上泼!若不是殿下脾气好……”   “脾气好?”沈婼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原本她是准备过来同李循告状的,如今她可是李循钦点的准太子妃,靖安侯夫人却如此欺负她娘,这口气怎么想她怎么咽不下去!   因为是庶出,这些年大房明里暗里不知多少次被二房如何欺压,祖母太夫人也是个糊涂的,一直向着二房,总叫她娘多担待着,凭什么啊,就因为是庶出,他们大房就活该吗?!   若不是爹爹争气,如今她不可能做上太子妃,她恨二房,恨靖安侯夫人,更恨沈虞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李循!   一想到刚刚在瑶英园看见的那一幕,沈婼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他……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样拉着沈虞的手!他还冲她喊,冲她冷笑,故意倒了她的茶水欺负她……甚至她都将那滚烫的茶水泼到他的手上了,他也只是气得去踢一边的绣墩,连碰都没碰她一根手指头!   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是从容,温和、客气、君子风度,甚至都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可是在沈虞面前,他却会生气,会无奈,还会像个少年郎一般欺负女孩子。   外面人人都说殿下并不爱她的妹妹,当年还是卫王世子的时候娶了沈家二姑娘,也不过是她沈家大小姐的一个替代品而已,可女人的直觉告诉沈婼,沈虞和李循的关系绝对没有外人传的那般简单!   沈婼眼中渐渐泄出一抹嫉恨。   看来,她得想个办法除去沈虞了。   这个好妹妹待在殿下身边一天,就像跟刺似的在她心里头扎一日!   *   隔日沈婼的贴子就递进了宜春宫。   沈虞将系绳打开,里头飘出来一张浅云薛涛笺,写的是簪花小字,十分的端庄秀致、行云流水,正是沈婼的亲笔。   “她请你去她家赏花?”   阿槿看了眼帖子就将它扔在了案几上,“没过多久便是东宫大婚之日,她又出什么幺蛾子,我看她是居心不良,咱们还是别去了。”   沈虞抿唇不语。   阿槿一惊,“你不会是想去吧?”   沈虞点点头。   “你这样我真担心你,”阿槿叹道:“小鱼,不如算了罢,来日方长,咱们从长计议……也不急于这一时。”   这样做太冒险了,万一那沈婼给小鱼下的是要命的套,岂不是连命都要赔进去?   她看那个女人完全干得出来这样的事。   “等不了了,”沈虞轻声道:“我也不想再等,若那位李少主那人当真是大哥,拖一日,他便多一日的危险,眼下李循不愿放我走,也只有这个法子可以试试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需得先做好准备。”   沈虞不想连累身边的人,青竹是自打她嫁进卫王府便一直跟着她的大丫头,她素来是个直肠子,为了她得罪过不少人,一旦她出事,那些意图向未来太子妃邀功的人必定会先拿她开刀。   需得将她支开。   下晌,她就借口放了青竹的回家探亲。   再过半个月便是太子殿下与沈婼的大婚之夜,青竹怕沈虞难过本不想离开,只是沈虞态度坚决,青竹不敢违拗,再加上也确实是许久没有回家看望过了,便应下。   深夜,消失了一整日的阿槿才风尘仆仆的回来。   “这毒我寻大夫偷偷看过了,没人认识,说来也是赶巧,方伯认识一个西域的游医,那游医居无定所,从前常在寺院里给和尚们瞧病,说是这药无色无味,可吃了之后却能叫人发高烧,仿佛是感染了风寒,实则是中了毒,沈婼叫人将这药藏在你的房间里,可见是想用这一招毒害你。”   青竹回了家,阿槿也没闲着,一方面去联系方伯去盯着靖安侯夫人,以防沈婼对靖安侯夫人不利,一面自己亲去了将军府盯紧沈婼。   果不其然,沈婼此次邀请沈虞去将军府什么吃茶赏花,根本就是居心不良。   她身边的那个婢女雪柳以银钱财帛买通了李循身边的贴身内侍小夏子,并约小夏子出来见了一面,将配置好的毒药交给小夏子。   小夏子又用雪柳给的银子买通了沈虞身边的二等丫头红蕊,红蕊日常做些洒扫的活计,趁着洒扫的空挡将那装了毒药的瓷瓶塞进了沈虞寝殿的一只箱笼中。   与当初翠屏暗害她的计谋大同小异。   如果不出沈虞所料,大约自己从将军府离开之后沈婼就会发烧生怪病,任是大夫如何找也找不到病因,而很快沈婼收集的种种线索都会指向她,作为李循原本的正妻,如今她由妻贬妾,心中嫉恨准太子妃从而生了祸心毒害准太子妃也是极正常的。   按照大周律法,毒害主母未遂虽罪不至死,但她这般的女子也不配再待在太子身边,李循应当会将她休弃,而后令父母族亲将她送进寺庙里了此残生。   到时候自己因不堪羞辱而“自尽”,想必也是十分合理的。   “你果然没料错,沈婼也没准备放过你娘,将这毒药也藏了一份在她的房间中。不过方伯说,除了他,仿佛还有一伙人在监视着沈婼。”   “什么?”沈虞蹙眉。   两人对视了一眼,阿槿神色复杂地说道:“当今天下,除了他和皇帝,还有谁调动得了——锦衣卫。”   *   锦衣卫指挥使蒋通伏在年轻的太子面前。   李循对着纱灯翻看密信,信上记载了近一个月来赵王的行踪,自沈绍在渭水私放走他之后,赵王一直没闲着,一边托心腹北上前往幽州策反幽州刺史李正,一边又亲自去了一趟楚州找外祖秦氏借兵。   这一代秦氏的家主是赵王的表弟秦颂,秦颂的女儿还嫁给了赵王最小的儿子,尽管李循在赵王反叛之后立刻就给秦颂去信安抚,又暗中派遣锦衣卫协助楚州知府盯紧秦家,但楚州离长安天高皇帝远,对方心中就算是存了反心他也不知道。   就目前来看,赵王是在半个月前到达的楚州,一到楚州他便去了秦家找秦颂,只是两人究竟在密室里说了什么却无人知晓,秦颂自赵王离开之后也一直摇摆不定,并未将与赵王私下会面之事告知楚州知府。   “孤记得,秦颂有个庶兄名叫秦项。”   李循将素白的纱罩子拿下,点燃了手中的密信,火舌舔着薄纸往上窜,李循在它烧尽之前丢进了火盆里。   “殿下的意思是,策反秦项?”   “不错,”李循淡淡道:“赵王能策反李正,孤凭什么不能拉拢秦项?”   他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冷,“立刻去信楚州,秦颂此人摇摆不定朝三暮四已是背主不忠,不管最后他有没有借兵给赵王,皆不能留,杀无赦——若秦项能取得此人性命,他便是下一任秦家家主。”   “估摸着日子,赵王还有不到半个月就会攻来长安,到时候不管他借到多少兵,势必与孤在长安有一战,通知常州总兵孟柏,隐秘行踪加快行程往长安赶,务必在六月初八之前赶到,不得有误。”   六月初八是李循与沈婼的大婚之日,当初渭水之战,沈绍自知如今朝中无堪用的大将,故而令心腹陈赟私放赵王,放虎归山,养寇自重。   早年北狄的上一任君主生性好战穷兵黩武,时常挑衅大周与北狄接壤的北疆一带,明熙帝重用沈绍也是看重了他的出色的军事才能,然而沈绍此人颇会钻营世故,年轻时为了往上爬做了不少狠事。   后来北狄吃了沈绍的败仗连退一千里蜗居北狄高原再也不敢轻易下山,大周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沈绍又功高盖主不知收敛,明熙帝自然撂了他的挑子,将沈绍调回长安封为定国将军,改由宋将军替他镇守北疆,沈绍明升暗降,实则是被冷落。   而在李循还是卫王世子时又因长女的婚事与卫王府多有龃龉,沈绍这次若再不抓住机会外出打上几仗,只怕在李循和仁兴帝这里更讨不上几分好。   正因为这些顾虑的存在,他才不惜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私放走赵王,如此一来,前有渡善教,后有赵王余孽,不管是哪一方,他都胸有成竹。   所谓富贵险中求,大约说的便是沈绍。   但沈绍恐怕怎么也没想到,他费尽心机放了的赵王根本就不是个能坐得住成大事之人,为了给母妃秦德妃报仇,不惜四处借兵企图暗度陈仓直攻进长安。   李循早就在赵王身边安插了眼线,赵王自以为机密的计划也早已被他知晓,这些时日他故意放松警惕派陈赟去追绞赵王,实际上却暗中遣常州总兵秘密回了长安助他一臂之力。   六月初八东宫的大婚之日笨笨就是个幌子,那一夜长安守备空虚,赵王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夜袭长安,到时候他与孟柏来个瓮中捉鳖,将叛臣沈绍与反贼赵王一道拿下。   如今一切也尽在李循的掌握之中。   ……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如今南地渡善教的境况,却说渡善教内里似是起了内讧,攻城略地的速度慢了下来,倒是给了李循派去的人喘息的机会。   末了蒋通见李循面露疲惫之色,本预备退下,又忽想到一事,犹豫着要不要现下开口。   李循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他吃了一盏酽酽的茶润喉咙,“无妨,说吧,左右还有一个时辰上朝,也没时间歇了。”   “是沈大小姐那里,”蒋通忙道:“殿下叫臣命人盯着沈大小姐,臣果然发现沈大小姐手脚不干净。”   将沈婼买通小夏子和红蕊栽赃给沈虞之事说给了李循听。   “殿下,不如臣命人偷偷将那毒药给扔了?”沈良娣是太子殿下的结发之妻,蒋通想殿下应当对此女还是有几分情谊的,否则也不会命他派人在暗中偷偷保护着她。   “殿下?”见李循没吭声,蒋通又唤了一声,“臣这就去准备?”   “等等。”   李循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手里转动着腰间荷包上的玉扣,凝神思索。   片刻后,他睁开双眼,淡淡道:“你回去罢,将计就计,此事权当不知便可。”   蒋通呆愣了一下,“啊这……”对上李循不悦的眼神,掩嘴咳嗽了一声,大声应道:“是!”   蒋通走后,翠眉才敢探进头来给李循上茶。   “出去。”李循面无表情道。   眉宇间透着几分阴沉,翠眉心口一跳,心叹殿下近来心情愈发难辨了……刚走了两步进来,只得又掩门退了下去。   李循十分疲惫地捏着眉心,捏着捏着,忽又想到什么似的,起身从圈椅上一跃而起,大步走到书架旁,在书架上翻来翻去,找到一本周律。   “妾侍毒害主母未遂,徒一年,休弃,永不得归夫家。”   李循看了好几遍,又不放心地往后翻了翻,发现毒杀主母才会被笞杀,这才放了心,将律法丢开,将翠眉唤进来给他更朝服。 第42章 他的利用,从头到尾……   翌日一大早。   沈家, 沈婼在太夫人的院子里伺候太夫人用早膳,太夫人见她忙来忙去的一直给自己布菜,便按住她的手叹道:“还有几日你就要和太子大婚了,这会儿还是赶紧回将军府去, 收拾自己的嫁妆罢。”   沈虞和沈婼都是她的孙女, 手心手背都是肉, 如今二女共侍一夫, 当中一个还压过另一个成为正室,太夫人越想心里越难受。   这三个孩子, 真是一段孽缘那。   到底沈虞是在她膝下长大的,太夫人还是疼沈虞多一些,犹豫了片刻, 终是拉着沈婼的手语重心长道:“婼姐儿,以后你同你二妹妹一同侍候太子,虞姐儿是你的妹妹,又自小爹不疼娘不爱的,身世可怜,你万望多担待她一些啊。”   沈婼的指尖掐进肉里,面上却笑吟吟道:“这是自然的, 婼儿也是瞧着二妹妹长大的,姐姐自然是要让着妹妹的。”   好妹妹,我让着你, 可不是要你抢走我的夫君!   “昨日孙女就给小鱼下了帖子, 邀她来将军府吃茶赏花, 正好我们姐妹俩也许久未见了,二妹妹和太子殿下成婚早,还能帮孙女理一理嫁妆, 说一些殿下的喜恶和习惯,祖母您瞧着怎么样?”   “这……”太夫人就有些犹豫。   靖安侯夫人素来是个爆仗脾气,若知道婼姐儿邀了虞姐儿来吃茶,也不晓得会不会又过来闹。   “婶婶这些时日一直在寺里吃斋念佛,这不,今个儿一大早又赶过去了,祖母您就放心吧。”   说到这里,又不禁潸然泪下,哽咽道:“婼儿知道,祖母是怕婼儿欺负二妹妹,可不管怎么说,我和二妹妹究竟是一家人,一家人写不出两笔字,不管从前我与太子殿下如何,毕竟是二妹妹先嫁过去的,原本我该唤她一声姐姐,可是殿下非要娶孙女做正,孙女这心里是真对不住妹妹呀,心里总觉得亏欠了她,心疼她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欺负她呢?”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落,太夫人老脸一红,忙用帕子去给她拭泪,“傻孩子,你这是说什么傻话呢,你心疼你妹妹,祖母也心疼你啊,乖乖儿,可别哭了,没得哭肿了眼睛,待会儿叫你妹妹看了笑话。”   “祖母这话,是答应孙女和二妹妹一道了?”沈婼破涕为笑。   太夫人爱怜地抚着沈婼发髻上的绢花,“你俩姐妹和睦,祖母高兴都来不及呢,待你嫁过去,和虞姐儿一道侍候太子,太子见了心里定然也是极欢喜的。日后不管太子宫里有多少女人,只有你和虞姐儿才是亲姐妹,你护着她,她护着你,万勿叫旁人欺负了才是,你说是也不是?”   沈婼羞涩地点了点头。   太夫人愁苦了多日眉眼终于笑逐颜开,“如此甚好。”   唤来婢女替她洗漱更衣,特意捡了件喜庆的衣裳穿上,和沈婼一道去了将军府。   与此同时,沈虞也下了马车。   婢女将她延请进花厅,花厅里没人,婢女来给她上了茶,“良娣稍等片刻,大姑娘立时就来了。”   说完恭敬退了下去。   阿槿看着没人了,在花厅里溜达了一圈,东翻翻细看看,并未看见有何机关,才肃着脸重新站到了沈虞身边。   见沈虞要去吃那盏茶,皱眉拦下,“别喝,谁知道里头下了什么东西。”   沈虞抬起一张泛红的小脸,天太热,她小巧的鼻尖都冒了汗,用一条金丝戏鱼绫帕在脸上按了按,“无妨,她巴不得我去毒害她,怎么会主动来招惹我呢?”   说着眨眨眼,去拉阿槿的手,小声央道:“好姐姐,你还生气呀?你别生气了,我会小心,不会有事的……”   阿槿面上无甚表情,心里却叹了口气,没再言语。   她本来是劝沈虞不要如此冒险的,毕竟沈婼那个疯女人,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万一将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了,岂非太不划算?   可沈虞自猜到这是李循的计划之后,却更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过来。   阿槿自知劝不了沈虞,只能跟在她身边保护着。   沈虞吃完了茶,喉咙里舒坦了一些。   没过一会儿,外头传来几道散乱的脚步声,紧接着,软帘一掀,走进来两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位小姐。   高一些的着了件藕荷色的撒花褙子,略微丰腴,模样中等,进来后好奇地打量了沈虞一眼,眼睛滴溜溜地在她身上华贵的锦衣上转了一转,惊呼道:“您莫不是东宫的沈良娣罢?”   “看你那双眼,这不就是原来的太孙妃,如今的沈良娣么。”矮一些的姑娘紧随其后进来。   这姑娘梳了个很高的灵蛇髻,头上簪着好几根沉甸甸的金钗,她本就身材娇小,如此装扮更显得头大身子小,十分的滑稽,阿槿忍不住冷笑一声。   “你笑什么?!”那矮瘦些的姑娘瞪眼道。   “阿薇,”高些的姑娘去扯她,低声道:“你做什么,这可是良娣的婢女。”   “你怕她作甚?”阿薇嗤笑,“日后咱们婼姐姐才是正头夫人,要怕也是她怕。”   话毕撩了衣裙一屁股坐在了圈椅上,慢悠悠地品起茶来。   高个儿姑娘就有些尴尬,过来冲沈虞道了个万福,笑道:“良娣万福,我姓郑,良娣可以唤我阿婷,家父兵部侍郎,这位是阿薇,他爹爹是……”   “我爹是神策将军,”陈薇呷了口茶,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沈虞的脸上和身上打量,“沈良娣看起来清减了不少那,难不成是因为太子即将和婼姐姐大婚,夜里忧思惊惧,累成这般的?”   怪道口气狂妄,原来父亲是当初渭水之战的功臣陈赟。   沈虞未曾理会她,只对郑婷扬眉笑了笑。   陈薇登时就不高兴了,嘟囔道:“你神气什么呀,婼姐姐和太子殿下才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佳偶,当初要不是你拆散了他们二人,现如今婼姐姐早就是太子妃了,哪里轮得到你这里夹着,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   郑婷大惊,“阿薇,你这话说得太过僭越了!”   陈薇不以为意,冷笑:“郑婷,就你这个胆子,我真不屑与之为伍!婼姐姐这一年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旁人的白眼,你都忘了么?你怕得罪她,我却是不怕!怕你现在就赶紧滚回去!”   郑婷被她骂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无奈地看了沈虞一眼。   陈薇又恨恨地说了数句,沈虞皆没有搭腔,不光如此,连她身旁那冷面的婢女都恍若未闻般盯着空气,两人也不知在思索什么,连半分眼神都没施舍给她,陈薇自讨了个没趣儿,轻啐了一声遂不再言语。   少顷,门外又传来两个女子欢快愉悦的笑声。   率先走进来的一个柳眉吊眼,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眼风在屋里头一扫,最终落在沈虞身上,神色瞬间一沉。   “婼儿,你怎么将她也给请过来了?”   “公主莫恼,”沈婼自贞静公主后头进来,对着沈虞笑吟吟地招了招手,“二妹妹快过来,这位是贞静公主,你不认识了?”   看得出来她今日精心打扮了一番,青莲色的褙子,下罩一条翠色折枝腊梅马面裙,原本极素净的颜色,滚边用的却是金银二线,绣法也是时下颇为流行,在贵女中极为风靡华贵的蹙金工艺,淡扫峨眉轻点唇脂,与沈虞的明艳光彩不同却又别有一番风情。   “见过公主。”沈虞近前几步,欠身施礼。   前不久贞静郡主随太子和宜安大长公主前往思望台祭拜,贞静郡主哭得声泪俱下不能自已,几乎是被婢女一路搀扶回去,仁兴帝怜惜她丧父无依,祭礼结束后亲自下旨册封了贞静郡主为公主,如今便是李芙的风头也不遑多让。   贞静公主高傲地拢了拢鬓角的发,“我可不敢当,沈良娣还是免了罢。不过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说得是极不错的,想当初沈良娣尚是卫王府的世子妃,如今却变成了东宫的沈良娣……”   她上下瞥了两眼沈虞,嘴角勾起一抹极轻蔑的笑,“敢问良娣,从天上掉到地下的滋味如何啊?”   “你——”   沈虞忍得,阿槿却受不了,她气得正要往前几步,沈虞却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既决定了要帮李循达成心愿,也为自己谋一条安然无恙的退路,就注定了要忍受这些屈辱。   沈婼请了这么多闺中密友来做帮手,为的不正是羞辱她,好出了心里头的一口恶气吗?   只是,她这个准太子妃如今又比自己好多少呢?外表看风光,实则也不过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罢了。   她以为一心想嫁的那个人是良人,殊不知良人给她的这场盛大婚宴只是彻头彻尾的利用。   昨夜阿槿对她说有锦衣卫在监视沈婼,并且就眼下来看,李循并不曾对沈婼有所动作,反而任由沈婼设计陷害于她。   她的父亲靖远侯在朝中并无要职,舅舅周让更是远离朝堂不曾搀和进所谓的夺嫡之争,李循若真厌弃了她,直接将她休弃便是,还能做个样子来哄沈婼开心,何苦要借沈婼的手费心尽力地来除掉自己?   再想想当初在南内两人争执时李循口中说的那封密信——那封密信沈虞自然没看,不过可以推测出,那封信应当与沈婼的父亲,定国将军沈绍有关。   沈婼只是个闺阁女子,充其量是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害过她几次而已。   可值得李循如此大动干戈不惜以自己的婚礼为饵来设计的,只怕是泼天的祸事。   莫非沈绍与渡善教私下有往来,抑或同赵王有勾结,李循才决定趁着东宫大婚之夜引蛇出洞,将一行人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沈虞想不明白,惟觉心寒。   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权宜之计。   他只是在利用沈婼,从头到尾。   他怎么能一边待她温柔、与她恩爱缠绵,一边又爱着沈婼,一边爱着沈婼,一边又毫无顾忌地利用沈婼?他究竟有没有对什么人有过真心?旁人的付出和爱意,在他眼中就只有可用不可用吗?   她如是,沈婼亦如是。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沈婼既渴求真心又贪慕虚荣,想要的实在太多,人生哪有如此两全之事?所以沈虞并不同情她。   她只是,不喜欢真心被旁人践踏利用,倒宁可希望李循没有爱过沈婼。   可念及此处,又忍不住苦笑。   倒是她痴傻了,他可是李循,冷静理智到冷酷的太子殿下,当初他就弃过沈婼,如今不过是再弃一回罢了,青梅竹马的恋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她。   她问李循要真心?   虎毒尚且不食子,明熙帝却能亲手将静愍太子逼得造反自尽,帝王家无情,真心从来都只是奢望而已。   ……   一行人去了将军府的后花园中。   园中正在搭戏台子,太夫人正被几个婢女相携扶着坐在上首,见到贞静公主过来,忙要起身来施礼,贞静公主上前虚扶一把,说道:“太夫人快免礼。”   寒暄一番,各自入座。   太夫人不免担忧地看了沈虞一眼,沈婼身边的几个闺中密友脾气气性都高,尤其是这个贞静公主,只怕沈虞要讨不到好。   沈虞看出来了太夫人眼中的担心,举起茶盏冲她微笑致意。   园中移植了数株雍容华贵的牡丹,碗口大的芍药明艳动人,伴着春风袭来阵阵的浓香,戏台子上的花旦咿咿呀呀正在唱着一曲《紫钗记》,讲得是霍王之后却沦落成娼门的名伎霍小玉惨遭陇西才子李益抛弃后香消玉殒的故事。   多年后李益官至礼部尚书,娇妻美妾无数,儿女饶膝在侧,可结发妻子霍小玉却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埋入孤寂冰冷的坟茔中。   太夫人听小生唱到那句李益的自白,“未写盟心句,先劳紫玉钗,刺出相思血,和墨表情怀”时,神色不虞,“怎的选了这么一出,晦气得很。”   沈婼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沈虞这便瞥了一眼,笑道:“倒是孙女儿不周道了,原以为大家都会爱听呢。”   说着吩咐雪柳重新换了一处热热闹闹的《满床笏》,太夫人才重新露出笑颜。   日暮时分,宴席散去,贞静公主和陈薇接连起身告辞。   太夫人上了年纪坐不住太久,早早便离开了。   沈婼去送陈薇和贞静公主,园中便只剩下了郑婷和沈虞。   阿槿轻轻拍了拍沈虞,示意郑婷正在看她,似乎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沈虞就对一边的婢女说道:“这茶有些冷了,可否换一壶热的?”   婢女没多想,提着铜壶应喏而退。   果然,婢女一走,郑婷立刻就提着裙子挪了过来,压低声音急急道:“沈良娣,沈大小姐怕是要害你,将军府是是非之地,你还是也赶紧告辞离开吧!”   沈虞一怔,旋即客气地笑了笑,“郑小姐是吃酒了么,大姐姐是我的长姐,她今日特意请我来吃茶看戏,又怎么会害我呢?”   “瞧我这个脑子!”郑婷一拍自己的脑袋,四下看看,凑到沈虞面前说道:“是表哥叫我跟过来的。”   “表哥?”   “我表哥姓谢,字淮安,如今官拜锦衣卫指挥佥事,沈姐姐不会不认得他吧?”   郑婷大眼睛一眨不眨,满脸期待地看着沈虞,好像期望从她脸上找到几分遗憾和伤情之类的表情。   沈虞垂着眼帘。   “他还说什么了?”好半响,才轻声问。   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又圆又亮,仿佛盈着一池潋滟的秋水,被这样的一双星眼瞧着看着,便是郑婷一个女子都心口酥软。   怪道这般的女子表哥一直忘不掉,换做是她她也忘不掉啊。   郑婷想到这里,满是遗憾地叹了口气,正色道:“他说曾经应许沈姐姐的事,永不会反悔。”   *   沈婼回来的时候,郑婷已经离开了。   只有沈虞一人,并身边那个桀骜不驯的婢女在身旁站着。   倒是省得叫她想办法挽留了。   沈婼接过雪柳的小银剪,到花圃中剪了一朵芍药上前插到沈虞的发髻上。   沈虞转过头,对上沈婼似笑非笑的目光,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胶着片刻,沈婼又接过雪柳递来的牡丹,低头拨动着手下姚黄娇嫩的花瓣,“都说天下真花独牡丹,便是明艳动人的芍药也要退上一射之地,如今这满园的花,也只有牡丹最为雍容最为幽香,妹妹以为呢?”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沈虞淡声道:“牡丹有焦骨,花枝焦枯,花朵却愈发雍容娇艳,正是因此凛然不屈的风骨,方被奉为百花之首,名为‘焦骨牡丹’。洛阳牡丹甲天下,并非只是因其外形娇媚好看。”   沈婼听了这话脸一红,只觉沈虞是在挖苦讥讽于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二妹妹,我好心好意请你来吃茶看戏,共叙姐妹之情,你就如此讽刺我?”   “你便这么见不得我嫁给太子殿下么?”   究竟是谁讽刺谁?   当她听不懂那出《紫钗记》吗?   时候也差不多了,她一刻也不想在虚伪的沈婼面前停留,“长姐多虑了,若无事,妹妹便先行告退了。”   “你站住!”沈婼喊住她。   她走到沈虞面前,抬手就捏住了沈虞的下巴,咬牙切齿道:“好一张妖媚含春,我见犹怜的小脸,你以为殿下喜欢你的什么,不过是这张脸罢了,我才是他的青梅竹马的恋人,我俩自小便定下婚事,他在我的面前,从来都是温润儒雅的君子,你又算得了什么,一个暖床的妾而已!”   阿槿一巴掌拍开沈婼的手,“拿开你的脏手!”   力道大的沈婼连连退后好几步,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恨恨地瞪了沈虞片刻,忽地想到什么似的,嘴角露出一抹恶毒的笑,紧接着就变了张脸。   “虞姐儿,你怎么能这样对姐姐!姐姐也是一片好心那!”她嘤嘤哭道。   四周的婢女奴仆们听见沈婼的哭声,皆往三人的方向看过来。   雪柳将沈婼扶起来,忿忿不平地叫道:“沈良娣你怎能如此,我家姑娘好心好意请你来叙旧,你不领情倒罢了,竟然对长姐不敬,礼数都吃到了狗肚子里了吗!”   “别说了,她毕竟是我的妹妹……”沈婼抽泣着道。   ……   从将军府离开,沈虞拔掉芍药上了马车,阿槿干脆破口大骂:“世上竟会有如此不要脸的人,我可算是长见识了!看那陈氏柔柔弱弱,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怎生得出来这般心计的女儿?当谁稀罕那狗男人似的,她要喜欢两人就锁死了别分开去祸害旁人……”   沈虞却没搭腔,只托着腮靠着车窗坐,思索了一会儿后摸了摸自己的脸。   李循喜欢她这张脸?   不——应该是李循喜欢她么,沈婼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   不出沈虞所料,她离开将军府的第一天、第二天,沈婼都好好儿的没什么事。   到了第三天清晨婢女进去伺候沈婼梳洗的时候,意外发现自家小姐竟发了高烧昏迷不醒,慌忙告知陈氏与沈绍叫人去遣了大夫。   大夫过来给沈婼把脉看过,道是普通的伤风,开了些药吃下就好了。   谁知沈婼这一烧就是整整的一天一夜。   第四日的上晌,陈氏就气势冲冲的冲进了东宫大哭大闹,求李循给一定要给女儿沈婼主持公道。 第43章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求饶,……   沈虞缓步走进了丽政殿。   丽政殿如同勤务殿, 是李循在东宫面见朝臣之所。   此刻丽政殿的偏殿之中,陈氏正在抹着泪儿哭哭啼啼地大骂沈虞,“……当时园中许多奴仆都瞧见了,沈良娣不光对婼儿出言不逊, 还将她推搡在地上!婼儿是什么样的人殿下难道还不清楚么?为了嫁来东宫后院能够和睦, 抛下正室的颜面亲自下帖给沈良娣, 沈良娣再怎么说也是妾身的侄女、婼儿的堂妹, 她怎么能如此跋扈!靖安侯夫人欺负妾身妾身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欺负婼儿, 妾身如何能忍!”   一见着沈虞进来,身子顿时都气得颤抖起来,指着便尖声叫道:“都是你将我的婼儿害成这般!婼儿真出了什么事, 我非得吊死在你和你娘面前不可!”   四周的婢女皆拦着,沈绍在一旁半搂着陈氏给她擦泪,柔声劝慰:“好了莫哭了,太子殿下就在跟前,他会给婼儿主持公道的……”   “殿下!”陈氏立时梨花带雨地睇向李循。   李循坐于上首,目光落在刚进殿门的沈虞身上。   沈虞想抬起头,奈何背后的阳光太刺眼, 她便干脆低垂着头走到殿中跪下。   “你不说话,是不是还不想承认!”陈氏一见沈虞沉默,怒火噌噌地直往上窜, “莫以为你做的事我不知道, 除了你, 还会有谁有那般的胆子害婼儿!你不是不承认么,好好,我就叫你心服口服!”   说完望向李循, “殿下,臣妇有证人,指证沈良娣毒害臣妇的女儿!”   这话音落下,殿中霎时一静。   只有陈氏焦急的喘息声和风吹过珠帘的簌簌叮当声。   “带上来。”   与之相比,李循的声音反倒淡淡的,没多大的起伏。   陈风忙出去,没过一会儿跟着他走进来一个身着浅灰缁衣,头戴僧帽的女比丘尼,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生得慈眉善目,双手合十,进来后冲上首的李循施礼。   “贫尼法号诫常,乃法觉寺执役者,见过太子殿下,见过诸位贵人。”   有内侍自玉阶上下来,清声道:“将军夫人说你有证据证明沈良娣毒害沈姑娘,将你的证据呈上来!”   诫常忙从袖中掏出一只白色的瓷瓶,内侍接过后将其呈给李循。   诫常恭声道:“回太子殿下,这瓷瓶中所装名为‘断肠散’,无色无味,食后会令人突发高烧,且高烧不退,呈邪风入体之相,实则重病者只是服用了此毒。因研制此毒所需最重要的一味药引是大雄宝殿供桌上的香灰,是以在佛门之地流传甚广,害人不浅。”   “前些年贫尼的师父元清真人在寺中大为整饬一番后销声匿迹,不曾想不过短短数年,又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以职务之便暗制此毒,不知又毒害了多少无辜之人,贫尼请殿下明察秋毫,一定要将这藏了奸的小人揪出来,还法觉寺一个佛门清净!。”   “诫常师父,您还不快说出这贩毒之人是谁!”陈氏早便等不得,急切道。   诫常长叹一声,“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贫尼的师姐,法觉寺的主持法师,诫仁!”   诫仁法师沈虞知道,母亲靖安侯夫人一直与诫仁交好,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劝得动她的母亲,那除了早已过世的外祖母,便只有诫仁。   诫仁在长安名声颇盛,以慈悲心肠著称,又是法觉寺的主持法师,诫常如此污蔑诫仁,只怕动机不纯。   果不其然,只听诫常又继续说道:“师姐素与沈良娣的母亲,靖安侯夫人来往甚笃,约莫数日前,靖安侯夫人心情烦闷,又寻上门来,两人每每关在净室里有时一整日都不会出来,门口还不许有人守着。”   “师姐身子平素不大康健,贫尼生怕师姐吃不消,便遣了身边的小尼在两人的净室边暗暗守着,若师姐身子耐不住,便赶紧将她扶出来歇息,谁知某日夜里,那小尼竟然听到了不该听的祸事——”对陈氏使了个眼色。   不过一会儿一个小尼就被带了上来,她有些怯怯地望了诫仁一眼,在诫仁鼓励的眼神下开了口。   “弟、弟子听到靖安侯夫人又在痛骂沈家大小姐,法师从前一直都不曾说话,可是、可是这次,却开口阻止了靖安侯夫人,说‘夫人既如此恨沈小姐,贫尼有一计,不知夫人可敢一用’。”   “那靖安侯夫人便立刻说,沈小姐抢走了沈良娣的太子妃之位,她恨不得对……对沈小姐食肉啖骨,便是豁出去这条老命也在所不惜!法师没说话,似乎是从身上拿出了什么东西,两人私语一番,剩下的弟子便听不到了。”   “但弟子听靖安侯夫人言语间颇为愤恨,法师不仅从无规劝,反而暗出计谋相助,唯恐出了什么祸事,是以待夜深人静之后,偷偷藏于靖安侯夫人所居的净室窗下,果见夫人自怀中拿出一个瓷瓶,与贴身的嬷嬷交谈计划,此毒该如何交给沈良娣,如何下给沈姑娘……”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毒是靖安侯夫人交给了沈良娣,指使她所为?”李循修长食指的稳扶案几,语气沉缓。   “这,这,呃……”   小尼一见是太子殿下亲口同她说话,顿时吓得都不会言语了,诫常见状忙道:“正是,殿下若是不信,大可以请靖安侯夫人、贫尼的师姐诫仁一道来东宫对峙。”   “还要搜宫!”   陈氏在一旁涕泪涟涟,“沈良娣敢这么做,她的房间里一定藏了那毒药!还有靖安侯府,也不能轻易略过去,求殿下为臣妇的婼儿做主!”   “殿下!”沈绍虎目也含着泪,望向李循,“求殿下为小女做主!”   沈虞已经跪了好一会儿,李循并未叫她起来过,这在旁人看来,就是太子殿下要为未来的准太子妃做主,且信了陈氏和诫常所言之状。   李循连个眼风都没扫到沈虞身上,面上神情淡漠,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地吐出一个字——   “搜。”   很快东宫的禁军就从沈虞居住的宜春宫中找出了“罪证”。   “就是它!”诫常指认道。   “果然是你!你这杀千刀的,怪不得雪柳说你曾给我们婼儿敬茶,你一定是趁着婼儿出去送贞静公主和陈小姐的时候在茶里下的毒对不对?我们婼儿待你不够好么,你不光抢走了太子殿下,还要将她害死,你真是蛇蝎心肠啊!”   陈氏大哭着要上来捶打沈虞,也不知是沈绍有意无意,总之没拦住她,沈虞单薄瘦削的肩便结结实实地挨了陈氏一巴掌,闷哼一声半侧着跪坐在了地上。   “殿下!”   李循刚要起来,身边的朱行立刻按住了他,低声叹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殿下若往前一步,前功尽弃那!”   朱行的手掌之下,能清楚地感觉到男人结实的身体紧紧绷起,似是在强制压抑自己的怒意。   李循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再睁开时,已恢复一片平静。   他静静地看着,沈虞被陈氏辱骂,挨下那一巴掌,四周的婢女皆对她指指点点,沈绍痛声说道:“虞姐儿,当初父亲亲自将你教育在膝下,对你谆谆教诲,教导你姐妹相亲,如今你都做了些什么?若父亲泉下有知,该是如何的痛心啊!”   “婼儿现在就躺在床上,尚且昏迷不醒,你到现在了还不肯承认,对自己的长姐真就无丝毫的怜悯之心么?!”   靖安侯夫人正巧被陈风带到门口,一见这架势,立刻冲上去一把推开沈绍,劈头大骂道:“沈绍放你娘的狗屁!我女儿我自己生的我能不知道?她怎么会害人?!她连踩死只蚂蚁都恨不得写首酸诗悼念哭哭啼啼一整天!我看不承认的是你,是你们大房,是你们冤枉我和我闺女!”   “滚开!都滚开!一群假仁假义的东西!当初若不是我们二房,沈婼那个小娼妇怕是要病死在炕头上了吧?真是可笑,明明自己不愿意嫁,我女儿替她嫁给了太子,怎么就成了她抢走了太子殿下?你们还要不要脸,还要不要脸!”   陈氏被靖安侯夫人骂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秀才遇到兵,她一个书香门第娇娇女,哪里能比得上将门虎女,当下气得跺脚大哭,“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的婼儿!你、你才是……”   到底说不出“娼妇”二字,“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你女儿嫁人的时候,是谁贪了她的嫁妆,是你这个亲娘,你别来装什么母女情深,你是怕虞姐儿连累——”   “我呸!”话还没说完被靖安侯夫人一口唾沫喷到脸上,靖安侯夫人恶声恶气道:“闭上你的臭嘴,我和我闺女打断骨头连着筋,我拿我闺女的钱怎么了?那是她孝敬我的,她都没说什么,你又算什么狗东西,轮得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   陈氏嘴唇翕动着,哆嗦着,泪止不住的流,可嘴巴里就是说不出一句话,她一转头扑到沈绍怀里,崩溃道:“夫君!!她欺负我!!”   沈绍一双虎目怒瞪着靖安侯夫人,他本是常年征战沙场的铁血将军,寻常人被他这么一瞪,只怕都得被吓得屁滚尿流张皇失措,靖安侯夫人也有些怕,可她不能示弱啊,丈夫靖安侯是个不争气的,太子又不宠爱女儿,看这样子也不会替她讨回公道……若是连她都相信女儿做出这等毒害太子妃的大逆不道之事,只怕靖安侯府都没救了!   当初承天门前弟弟那个婢子骂她的话言犹在耳,没错,这是她的女儿,只有她能说得,旁人都是狗屁!   靖安侯夫人咬了咬牙,一把上前半扯起沈虞,“你快说话啊,你这时候倒哑巴了!事情不是你做的,你干吗要跪!”   沈虞被她扯动了肩头的淤青,蹙眉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   靖安侯夫人慌忙松开。   幸好身旁有婢女扶着,沈虞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站定后缓缓抬起头来。   靖安侯夫人正一脸无措地看着她,可笑的是做了这么多年的亲生母女,她根本不知该如何温柔善待自己的女儿。   “我没事。”沈虞摇了摇头。   顿了顿,嘴角又露出一抹不知是苦涩还是悲哀的笑,“母亲,这是你第一次信我,”她很认真地,轻轻地说:“谢谢你。”   靖安侯夫人就仿佛被箭钉住了一般,愣愣地看着沈虞。   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艰涩地说:“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妾身做的。”   沈虞低着头,面朝李循福了福身,“一切如妾身的大伯母所言,妾身没什么好解释的。但这件事情和妾身的母亲没有任何关系,断肠散也并非是她所赠,更与法觉寺的诫仁法师无关。”   说话间自靖安侯夫人搜查归来的禁军也正巧回来了,进来复命道:“回殿下,臣并未找到任何可疑之物。”   靖安侯夫人才松了一口气,又看见诫仁法师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卫军推搡入内,顿时心又提了起来。   “出家人不打诳语,若贫尼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便叫贫尼天打雷劈,永坠阎罗大殿,不得转生。”   诫仁法师肃穆起誓。   这下陈氏呆住了,雪柳不是说,靖安侯夫人一向恼恨她们母女俩,这件事里她一定搀和在其中吗?   如今她的清白是洗清了,可……   她不仅焦灼地看向沈虞。   沈虞不想指认诫仁,毕竟诫仁是无辜牵涉其中,但她若承认的如此痛快,想必会遭沈婼怀疑。   “妾的药,是自诫常师父那里所得,”她看向诫常,淡淡道:“诫常师父,你不是说这药只会让人生一场大病么,为何现在长姐会病成这样?你为何要欺骗我?”   被沈虞反咬一口的诫常猛然一怔。   但仍然维持着出家人的风度,规劝道:“沈良娣,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能如此含血喷人,贫尼何时给过你这毒了?”   “若不会是撺掇我,我怎么敢给长姐下毒?”   “妾知太子殿下已经厌弃了妾,想来长姐嫁进东宫,妾身更加不会有好日子过,是以才出此下策,如今东窗事发,妾身没什么可说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怪妾当时心太软,没有下狠心,更没想到,妾身一直信任的诫常师父,竟然首鼠两端,一边将毒药赠给妾身,一边又联合大伯一家空口白牙污蔑我母亲和诫仁法师,你安的究竟是什么心?”   “你说你有证据,那证据又在哪里,在我母亲那里搜到什么断肠了吗?”   “你,你,你,这……”诫常冷汗直冒,话怎么还能这么说,“你这是胡乱攀扯!”又看向李循,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慌乱,“殿下明鉴,贫尼从未做过这等歹毒之事,一定是沈良娣见木已成舟,想拉个垫背的……求殿下明鉴!”   一众人的目光顿时都眼巴巴地看向了李循,只等他下一个决断。   李循眉头紧皱,虽表面冷静,但比起陈氏和沈绍,显然也好不到哪里。   开始的时候他尚能稳坐钓鱼台,可听完沈虞的一番话之后,他就有些冷静不下来了。   他以为她会求饶,会难过伤心的哭,骂陈氏和沈绍污蔑她。   可是,都没有。   她承认的很痛快,甚至,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难道她当真……   李循心中惊疑不定。   他眸光沉沉地盯着沈虞,片刻后直起身来,从白玉石阶上缓缓走下来。   走到沈虞面前。   “为何要这么做?”他低喝道:“沈氏,难道孤待你还不够好吗?竟容你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两人离得很近,男人太高了,沈虞低着头只能看见他杏黄色绣着四爪龙纹的袍角,李循盯了她一会儿,见她跟哑巴了似的一言不发,心中又不禁一阵烦躁,粗鲁地攥住了她的下巴。   沈虞挣扎了两下,被迫对上男人漆黑阴沉的眼珠,没来由的心里憷了一下。   他该不会是……真信了吧?   如果不是真的信了,那他这戏演得可太真了。   眼中有愤怒,惊讶,疑惑,还有质问。   沈虞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又缓缓合上两片朱唇,只沉默以对。   “虞儿,是不是孤将你关进诏狱里,你就满意了,你腰上的那块儿骨头就知道松了?”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求饶,不肯对孤恭敬?”   寒意森然,直入骨髓。这两句话,李循是俯身在沈虞耳边压低着声音说的。   沈虞打了个寒颤,猛地抬起头来。   李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色冷漠,见沈虞终于有了反应,才松开了手紧攥着她下巴的手,在女孩儿白嫩的下巴上留下一道红痕,吩咐陈风道:“无关人等都先带下去。”   这是要商量如何处罚沈虞了。   靖安侯夫人大惊失色,哆嗦道:“殿下,小鱼这是说的气话啊,您怎么还当真了,还有那个叫诫常的道婆,她还没什么都没承认呢!”   “朱行,你说该如何处罚沈良娣。”李循根本就没理会靖安侯夫人。   “是。”   朱行从玉阶上走下来,朗声道:“周律上言,妾侍毒害主母未遂,徒一年,休弃,永不得归夫家。”   “只是——”   朱行的话叫一群人都急得竖起了耳朵,怎么还有个只是?   “只是什么?如今认证物证确凿,难不成殿下还不舍得处罚这个歹毒的女人吗?”陈氏说道。   “这怪不得殿下,”朱行微微笑道:“将军夫人先别急,沈良娣毕竟身在皇室,将其送入诏狱徒一年,这事情便会闹得天下皆知,为了殿下的颜面着想,不如以沈良娣身患恶疾为由将其送至皇家寺庙中,余生皆为沈大小姐诵经祈福可好?”   为了遮掩丑事,朱行说的这种做法在皇室屡见不鲜,饶是如此,不管是休弃,还是终生圈禁,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的刑罚都是极其重了,因为这个女子一生最好的年华都会与青灯古佛相伴,再也入不得世俗中。   见陈氏面露迟疑,朱行面色就有些不悦,“将军夫人,不是殿下不想为沈大小姐伸冤,只是将此事公之于众,不管对东宫还是沈氏一族,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说,沈大小姐马上就要成为太子妃了,沈良娣被逐出东宫,沈大小姐日后也能落得个清净,还能被人供奉,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绍也没想过要把亲弟弟的女儿给逼死,忙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就依着朱大人的法子来,臣等不敢有异议。”   一边拉着陈氏跪谢,陈氏也泣泪拜道:“多谢殿下为小女伸冤,臣妇与小女感激不尽。”   朱行又代李循处置了诫常,先将其关进诏狱里,至于各种内情究竟如何,还得等着诫常怎么说。   ……   这事情就这么揭过了?   上头朱行宣话,靖安侯夫人却没怎么听进去,一直都是恍惚的。   她的女儿,一开始虽是替堂姐嫁给了太子,可她才是太子的发妻,是太子的正室啊,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怎么连一向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都能做出贬妻为妾这样荒诞的事来?   她的女儿不好么,她生得多好看啊,性子也老实软和,又深爱着太子殿下,他究竟还有哪里不满意?是因为靖安侯府做不到如大伯定国将军那样能代他出兵打仗,为他分忧国事吗?   是因为婼姐儿才是他心里最放不下的那个人,所以即便是背负了污名也要娶她做太子妃吗?   那她的女儿又成了什么?一个笑话?   靖安侯府也变成了一个笑话。   从今往后,都是旁人眼中的笑柄……   殿门一开,几个面生的女官走进来对着沈虞道:“沈良娣,请吧。”   沈虞没反抗地跟着她们走,只临到门槛时,脚步微微停顿了下。   她想,兴许她这一走,便是飞鸟入林,鱼沉大海,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李循了。   他是太子,是大周的储君,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东宫的拥趸和追随者甚众,陛下仁德,他应当不会重蹈静愍太子的覆辙,待他得偿所愿,君临天下,不过一步之遥耳。   这是他的心愿,也是大哥的心愿,更是她的心愿。   到那时,他又娶了新的太子妃,良娣、良媛……应当早就将她这个曾被他冷待而厌弃过的结发妻子给忘记了吧?   她默默地望了母亲靖安侯夫人一眼,靖安侯夫人正定定地看着她,那目光却是呆滞的,不知道透过她在看向谁。   她还能再见到母亲吗?   沈虞不知道,或许也不会了,这一走,她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回来,没有了她,母亲心里也不会有什么牵挂吧?毕竟从始至终,她都无比的清楚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   垂下眼帘,她挺直背脊,缓步走了出去。   直到那道纤细的背影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陈氏与沈绍再次跪谢了李循,李循挥了挥手道:“孤有些累了,将军和将军夫人若无事,便先行下去罢。”   陈氏和沈绍千恩万谢地退下,迫不及待的回家和女儿说这个好消息去了。   李循眉头紧锁地坐在交椅上,朱行屏退了左右,只留心腹把手殿门,亲自给李循添了盏酽酽的茶。   “那毒药,当真是沈婼所放?”   “自然,殿下这是怎么了?”朱行不解,蒋通不是这么说的么,难道锦衣卫还有看错的时候?   “无事。”李循缓缓道。他就知道,那个小混账没胆量干出这样的事来。   顿了顿,他又沉声问:“元德,孤适才说的话很重么?”   李循还记得,走之前沈虞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就算是心里还在怨恨他,也用不着如此绝情吧?   虽说之前他一直没机会告诉她他的谋划是什么,但看她适才承认的那么痛快,想必是猜到了他的谋划,才有意认下一切的过错。   朱行轻声道:“殿下适才……咳,话说的好似是有几分重,臣下看着,良娣当时脸都被吓白了。”   “是吗?”   李循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不以为意。   他就是吓唬吓唬她而已,要是她不当真的话,怎么能吓到她?   能吓到她最好,虽说这事一开始是他委屈了她,可那也是她无理取闹不肯听他解释在先的!若那日她容他解释清楚,不过陪他演场戏罢了,何至于到今日这般狼狈的地步?   念及此,李循神色又不禁冷下几分。   从小到大,除了母妃他还从未主动哄过任何人,便是妹妹和沈婼也不能的,不高兴冷上一阵便是了。   瞧沈虞那副神情,不会是还在想着跟他闹脾气吧?凭什么认为自己堂堂太子之尊会低声下去地主动去找一个女人解释求和?能耐的她!   总而言之,都是他平日里宠的她太过了,这个小混账,再关她几天便知情知趣了,他非要等她哭着来求自己不可!   想完这一切,太子殿下心里才终于平衡舒服了些,要朱行将禁军首领徐铭叫进来。   “……孤已决定将沈良娣暂时关押在无相寺中,你挑一队身经百战的禁军装扮成普通卫兵看守无相寺,切记保证她的安全,在此期间严查进寺之人,尤其是盯准了定国将军府——若沈良娣少一根汗毛,孤唯你是问!”   最后一句话冷肃千钧,意思不言而喻。徐铭忙叉手道:“臣等定尽心竭力保护沈良娣,殿下放心!”   无相寺距离长安颇远,又位于长安以北,尽在都城的羽翼保护之下,这样即便是赵王带兵攻进来也不会伤着她分毫。   李循这才放心,挥退了徐铭。 第44章 你还好意思哭?   沈虞被关押进无相寺的消息很快便在长安传开。   傍晚, 惠宁公主不顾顾家人的劝阻夜扣东宫大门,直奔李循所居的丽政殿大闹一场。   “兄长,你是真的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当年母妃惨死, 你难道不痛心吗?你明知道嫂嫂是个什么样的人, 绝不会犯那等无知的过错, 你却连查都不肯查清楚便将她定罪, 她若真想毒害那个贱人,又何必要应邀去将军府, 还与那贱人独处?那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吗!”   “你明知道她没错,明明能护着她,却眼睁睁的看着被人羞辱污蔑, 还亲手将她关进了无相寺里,要让她一辈子老死在青灯古佛前,你怎能如此的残忍,如此对待你的结发妻子?!”   “你究竟有没有心?当年那个愿意为了大堂兄不顾一切跪在太极殿面前求情的你还活着吗?为了你所谓的白月光,为了你所谓的千秋基业,什么都可以牺牲,那样你真的会开心吗?!”   “来人, ”李循冷漠道:“公主今夜喝多了,将她带回公主府好生歇息,若有任何差池, 唯你们是问!”   最后一句话是对李芙身边的扈从说的, 这群人摄于太子威严, 纷纷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忙不迭地应是。   现如今也就李芙敢这么和李循这样说话了。   可即便是如此,又能怎样呢, 李循会听她的话吗?他如今刚愎自用,薄情寡义,早就不是她当年那个满腔孤勇又重情重义的好兄长了。   更可怕的是,她适才已经入宫和父皇、王氏说过了这事,两人皆是目光躲闪,看来早就心里有数了。   “兄长,终有一日,你会后悔你今日所做的决定。”   李芙心灰意冷,她也知道兄长心意已决,只怕她再怎么劝他也不会回心转意了。   她深深地望了一眼依旧面无表情的李循,苦笑一声走了出去。   李芙走后,顾晏清后脚进来,给李循倒了盏茶,“殿下别怪芙儿,她性子一向如此,待真相大白的那一日,她自会明白你的苦心。我倒是担心嫂嫂那里,殿下可寻着机会同她解释清楚了?”   李循皱眉,“孤是太子,与她一个妇人解释这些作甚,说了她也不会懂。”   顾晏清却是吃了一惊,“原来嫂嫂还不知娶沈大小姐是殿下一手策划?”   知道是知道,但李循当然不会将沈虞跟他闹别扭的事儿说出来。   顾晏清就有些神色复杂地看着李循。   李循放下茶盏,“你什么意思,有话说清楚,莫要拐弯抹角。”   两人相识也算是多年了,当年顾晏清还不是新科状元一穷二白的时候便相交甚笃,有些话朱行不敢说,顾晏清却是敢说的。   他正色道:“殿下不要嫌我多嘴。殿下这般做,即便嫂嫂最终能明白您的一番苦心,心中也难免会生怨怼……殿下不要觉得此事哄两句就能令人回心转意,当初芙儿嫁我,也是冷待了我两年之久,后来她那位青梅竹马的小将军转头娶了旁人,她心灰意冷之下,如今才肯理我半分。”   顿了顿,又叹道:“不过嫂嫂毕竟与芙儿性子不同,殿下比我了解嫂嫂的性子,若是觉得我这话说的没用,便只管当我没说便是。”   ……   顾晏清走后,李循负手在窗边站了许久。   他本来觉着,顾晏清的担心是多余的,她那么爱他,即便是无理取闹,也是因为喜欢他而吃醋,不能接受沈婼压在她的头上做正室罢了。   只是心里到底对她存了几分愧疚。如今朝堂动荡,身为储君,身为人子,他所做的一切都必须始终以国家为重,以父皇为先,不可能为了沈虞错过除掉赵王和沈绍这般好的机会,故而只能给她良娣的名分,贬妻为妾。   他总是在委屈她,她一定会怨他,恼他恨他吧。   李循望着天边的月亮,那月亮今夜也不知为何,纵然身旁没有乌云遮蔽,也淡淡地没什么光辉,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这种摇摆不定,烦躁难耐的感觉,他第一次经历,竟比打一次仗还要难受。   他这是怎么了?   李循思来想去,都觉着自己并没有过错。   陈风进来给他送折子,他也懒得去看,早早地就上床安置了,然而躺在床上,那凄清的月光透过轩窗射进帐中,他却又烦闷焦灼地睡不着,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直到下半夜才朦朦胧胧的进入梦乡。   睡得却并不安稳,总能听见有人在哭,他睁开眼,发现怀中抱着的竟是自己那日思夜想的小混账。   “殿下,我这般欢喜你,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捧给你,你为何要这般待我,难道我就真的比不上沈婼么,在你的眼里,我就只配做你妾吗?”   小姑娘哀哀切切地望向李循,那片秋水般澄澈的杏眸中满是幽怨与悲切。   “你在胡说什么?”   李循只觉得她那张红艳艳的小嘴一张一合地就吐出那种臆测的话真是烦极了,他上前堵住它,狠狠地磋磨着,分开后看到她腮边两行濡湿,明明想严厉的训斥,手却先于意识伸了过去替她抹掉,动作还异常轻柔。   “你还好意思哭?不许再哭了!”他凶巴巴地吼道。   小姑娘被他这么一吼,刚刚还泛着红晕的脸瞬间煞白,红着眼睛怯怯地看他。   “现在知道害怕了?你早做什么去了?孤看你胆子挺大,嗯?真有出息,还敢对孤落脸子,用热水烫孤,谁给你的胆子,谁给你的胆子?!”   李循愈说愈觉着沈虞可恶,手上也有了力道。   沈虞被他掐的脸生疼,一连娇声道:“别别,殿下不要……我错了,我知错了……”   她楚楚可怜地望过来,瞧得李循心神一荡,不自觉地就松了手。   “真知错了?”   小姑娘刚点了点头,却很快又红了眼,缩在他怀里哭得肩膀一抽一抽,委屈又无助, “殿下你就知道怪我,就知道欺负我!分明是你亲口说你喜欢的是堂姐,为什么现在又说是我的错?即便没有堂姐,你是太子,日后三宫六院左拥右抱,到时候我年老色衰,对殿下又没有半分用处,殿下哪里还能记得起我?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说不定我最后的下场也不过是青灯古佛……”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你想这么多累不累?”   李循觉着自己要被沈虞折腾疯了,“孤何时说要纳妃了?”   然而他这句话刚说完,眼前的画面就倏地一变,怀里的小姑娘人没了,远远地竟看见窗外一群宦官欢欣鼓舞地簇拥着一个打扮艳丽却看不清样貌的女子从太极殿出来。   嘴中还高声喊着:“陛下废后啦!”   话还没听完,李循就从梦中惊醒了。   缓了一会儿再朝窗外望去,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   一晚上没睡好,李循神色疲惫,也没叫人进来服侍,径自打起了帐子,在书案前来回踱步。不知道现在她怎么着了,在无相寺住的舒坦吗,那里可有人为难她?   白天他说的话好似确实有些凶,但话已经说出去了,想收回来也是不可能的,李循思来想去,最终找来一只匣子,那匣子里装了一瓶化肿清淤的药膏,昨日她在殿里跪了那么久,想必膝盖不会舒服。   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总不能叫他堂堂太子殿下,跑去无相寺亲自向她解释。   孤的意思都这么明显了,你若是再敢生气……   李循把后果在脑中幻想了无数次,觉着没什么问题了,才将陈风唤来,嘱咐道:“这匣子送到无相寺去,你亲自交到她的手上。”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沈虞。   陈风神色难辨,这……该不会是毒药吧,主子的心是不是忒狠了些,想要沈良娣服毒自尽,以绝后患?   但陈风也不敢问,主子的命令就是天,他心里为沈虞哀叹了一回,沈良娣命真是不好,年纪轻轻这就要去了……还是被她心悦的太子殿下亲自赐死,想当初她还世子妃的时候,人多好啊,还时不时的给他和翠眉做些吃的送过去……   陈风哭丧着脸,将那匣子裹进怀里,应命而去。   *   沈家大房。   沈婼是今日早晨醒的,喝了太医开的药,人已经好了许多。   陈氏兴奋告诉她沈虞被太子殿下处置了的事情,然而沈婼看起来却并没有十分高兴,人还有些恍惚。   “我的儿,你这怎的了?”陈氏担忧地去试女儿额头的温度,也不烫,怎么人看起来依旧恹恹的呢?   “女儿无事,”沈婼虚弱地笑了笑,“虞姐儿毕竟是我的堂妹,我俩小时候虽算不得多亲厚,可见她今日这般下场,心中究竟是不落忍的。”   “你就是太良善了,才会被她欺负!”陈氏叹道:“自作孽不可活,若是她没将主意打到你身上,娘也不想与二房闹成如今这般局面,你爹说,再过不久咱们兴许就要分家了,以前分不了家,那是你祖母还在,占着个孝字,今日不同往日啦,日后咱们家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陈氏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女儿是太子妃,夫君即便是庶子出身又如何,现在是国丈,又是大将军,自从娶了她,便是待她一心一意的,甚至从未纳妾,她果然没有看错人啊……   “姑娘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陈氏走了,雪柳给沈婼削了个苹果递过去。   “拿开。”   沈婼不想吃,她低声问道:“事情我是交给你办的,你就给我办成这样,靖安侯夫人那里为什么没搜出断肠散了,事情是不是败露了?”   雪柳垂下眸子,“姑娘多心了,奴婢正要和姑娘说这事。那药奴婢原是叫靖安侯夫人身边的一个小婢女偷偷放的,适才奴婢已去质问了那婢子,原来她那日偷偷放毒时一时失手,将那药瓶打碎了,又怕说出来被奴婢和姑娘责罚,才没敢说,不过如今二姑娘也给关起来了,那个诫常去了诏狱一遭,听说证据不足连审问都没怎么审问就又给放出来了,眼见着是太子殿下信任姑娘,姑娘您还担心什么呢?”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沈婼手抚着锦被上的金线,喃喃道:“殿下待她究竟是不同的,若是有朝一日他又念起她的好,将她从无相寺里放出来了怎么办?”   雪柳说道:“姑娘也别太担心了,太子殿下待二姑娘也没什么不同啊,夫人适才还说,昨日太子殿下在东宫里发了好大的怒火,给二姑娘脸都吓白了,可殿下跟姑娘说过一句重话么?姑娘是关心则乱,才会觉着殿下待二姑娘不同。”   “是……这样吗?”   “自然。奴婢跟了您这么多年,还会诓姑娘不成?”   兴许真是自己多想了,沈婼想道,殿下都把沈虞给关进了无相寺,这与休弃可是无异了,看来她在殿下心里,也不过如此。   “红蕊和那个婢子都不能留,你想法子叫她俩都说不出话,远远寻个地方打发卖了吧,还有……”   还有那个诫常,这人毕竟在长安是有根基的人,想要将她除去,只怕不容易,那就只能日后再想法子了。   不过左右她是未来的太子妃,想要除去一个小小的尼姑,这还不是轻而易举,易如反掌?   *   陈风来送“毒药”,没见着沈虞,倒先遇见了阿槿。   “这、这是太子殿下给良娣的东西,阿槿姑娘……”   话没说完,阿槿便将匣子夺了过来,不耐烦地道:“行了,我会亲自交给她,你滚吧。”   陈风叹了口气,到底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   回到居处,阿槿将那匣子扔到案几上,问沈虞可要看一眼里面是什么。   “收起来吧。”沈虞抚着手中的紫玉箫,看也没看随口道。   从东宫离开,除了带走几件自己常穿的衣裳和这支玉箫,她什么都没有带走。   曾经的那些回忆,就让他们都留在长安吧,毕竟那本就不属于她。   出门时看见了谢淮安。   谢淮安站在离她一射之地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唤了她一声“小鱼”。   他并未如往常般一身锦衣卫的飞鱼服,反而着了件普通卫军的玄甲,沈虞怔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谢淮安见她并未有所排斥,才敢上前几步,又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下。   “看守你的是禁军,当中有与我相识之人,”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沈虞,“他竟对你如此不放心,安排禁军来看守你,还不许任何人进来,若不是我与那人有生死之交,只怕连我也无法进来。”   沈虞问:“你都知道了?”   那日东宫发生的事并未传开,众人只当沈虞是患上了恶疾才被太子送去无相寺,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眼看太子就要与将军府的独女就要成婚,准太子妃的堂妹却突然患上了重病,任是谁都会多想一层。   有人说沈虞是和准太子妃争风吃醋失了宠,有人说是太子为了安准太子妃的心才将她送走,也有人说是沈虞毒害准太子妃未遂惹了太子大怒才被休弃……   传得都有鼻子有眼。   但谢淮安毕竟是锦衣卫,他的上司是李循的心腹锦衣卫指挥使蒋通,即便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可沈婼病重,接着沈虞就重病被送走,猜他也猜得到各种关节为何。   谢淮安定定地看着她,“我相信你,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看错我了,淮安,就是我做的,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小鱼,你在说什么?”   谢淮安急了,想追过来,沈虞蹙了眉,一脸漠然地斥道:“谢大人别多管闲事了,一腔自作多情,和现在的我又有什么两样?我告诉你,当初即便你上门来提亲,我也不会答应,因为我——从未喜欢过你,对你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心。你也莫再说你喜欢我这样的话,我不觉得,因为你待我,只怕是愧疚更多些,但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后悔和愧疚。”   谢淮安被她这番话伤到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没动。   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苦笑一声,喃喃道:“我从来也没有,奢求过你对我的回报啊。”   “你何必讲话说得那么重?”   无相寺的主持给沈虞在竹林中安排了一处清幽之所,直到沈虞走回竹屋,谢淮安离开了,阿槿才从她身后跟着进来。   沈虞走到窗边,眺望谢淮安远去的背影,低声道:“我不值得他这般,他想帮我,可我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连累他。”   阿槿叹了口气,这丫头总是这样,一门心思为旁人着想。   “不过谢淮安说他安排了禁军来看守你,这又是为了为什么?”她不太明白,不过应当不是谢淮安说的那般,毕竟李循也知道沈虞并未害沈婼。   沈虞摇了摇头,她有时也猜不透李循的心思,或许是担心沈婼针对她不依不饶坏了他的大事吧,不过她也懒得去想了,转而说道:“如此一来,只怕我们想要离开没那么简单,你那边事情安排的如何了?”   “你不必担心,我观察了这些时日,那群卫兵看管的是外面,并没有防着你。”   阿槿悄悄觑了沈虞一眼,“或许他是在保护你也不一定……”见沈虞面上并没什么反应,微松了口气,又继续说道:“这寺里有个法师是阁老的好友,方伯知道我们被关进寺里后就想方设法知道了这位法师,法师昨夜已经与我通过气了,我见你心绪不佳,便并未告知你。”   “那便好。”   沈虞声音低低的,透着股子颓废,过了一会儿,就在阿槿以为她不想说话了的时候,又听她低声道:“阿槿,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很害怕。”   “越是快要见到他,我便越是害怕,即便我早就接受他不在人世的事实,可是只要一想到他、他也许还活着,我心里就像埋了一粒种子似的,疯狂地抽芽长大,抑制不住的想他,我越来越觉得,他可能真的还在人世。”   光是这么想着她便患得患失起来, “可我又怕见到他,他会责怪我,怪我没有等他就嫁给了旁人,到时候他会不会又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   近乡情更怯,沈虞有时候也会觉着自己是疯了,大哥的骨灰都是她收殓的,凭什么她还会以为他仍活着?   沈逸失踪后,沈虞找了他整整两年,可沈逸早就在失踪一年之后便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他离开云台后辗转来到了南疆的一个小山村,也想调查崔神医死因,可惜一无所获。   他死后的第二天,隔壁的一户农家发现他断了气,想到这位病弱的公子在生前也帮了他们一家人不少忙,便按照沈逸生前的遗愿,将这可怜的公子火葬了,留下骨灰等着沈虞找过来。   因为他曾对那家人说,若他的心上人当真找了过来,他实在不想让心上人见到他那副冰冷僵硬,青灰衰败的死人模样。   “也许,我是说也许……万分之一的可能,”阿槿轻声道:“公子他当真还活着,你只见到了他的骨灰,却并未见到他的尸身,心里有这个念头,也是情理之中。”   她也多希望公子还活着……即便是希望渺茫,可是,只要有那么一丝希望,哪怕不知真假,人就有活下去的勇气。   阿槿心里微微一叹。   ……   好在谢淮安自那日离开之后,当真没再过来。   除了谢淮安,出人意料的还有沈婼。   本来以为她不会放过沈虞,毕竟按照她那性子,现下好容易除掉沈虞这个眼中钉当上太子妃了,也得来自个儿的妹妹面前显摆一回才是。   然而也没有。   在无相寺中的日子当真是闲适安逸,就仿佛两人不是被关在这寺中,而是来避暑游玩似的。   只除了不能随意乱走外,每日在外头晒晒太阳,闲暇时诵读主持送来的经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不必操心各类繁琐事务,揣度人心,沈虞原本一颗焦灼担忧的心都平静了不少。   而相比之下,李循那厢却就不怎么样了。   他给沈虞送去了伤药之后,以为第二日就会等来沈虞的忏悔和求饶信,可惜了,那真是什么都没有,看守沈虞的近卫每日都会递来沈虞的近况,信上写了今日这一整日她都做了什么、和身边人说话说了什么……   但别说打听了,半个字都未曾提及过他。   东宫中,李循烦躁地将刚看完的信纸揉成团扔到地上,不耐烦地挥手道:“再去盯着!盯紧了!”下次不要再让他看到这些无聊的东西!!   可怜的禁卫每次来递信都要冒着一身的冷汗,生怕太子殿下盛怒之下将他撤掉换人。   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将地上的信纸小心捡了起来,一迭连声道:“是是。”   而后小心退了出去。 第45章 祝君得偿所愿,来日君临……   十日之后, 东宫大婚之夜。   无相寺。   掌灯时分,新月初上,暮色四合。   两个粗使婢子将今日的晚膳奉上,互看一眼后躬身退了下去。   这两个婢女不是先前常服侍在沈虞身边的人, 沈虞离开东宫之时并不想牵连旁人, 因此只带走了阿槿。   每日里二婢除了伺候沈虞和阿槿两个人的三餐和洗沐, 都会像小贼似的跟在沈虞后头盯着她的进出。   外头有禁军看守着还不够, 还专门找了两个人来盯着她。沈虞心里极是不舒服。李循这人就是控制欲太强,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只要是他认为对的,应该为之的事情,就丝毫不会顾及她的想法。   有眼线盯着, 阿槿做什么自然也不方便,但好在这两个婢子大部分时间也仅仅是盯着沈虞而已,这倒给了她空隙可钻,趁着两人盯着沈虞的间隙装作散步的样子偷偷给两人晚膳里下了点儿东西,两人没做一会儿事就开始发困,在耳房中沉沉睡去了。   阿槿又出去打探了一番,这些禁军每晚都会在竹林的入口处交换岗哨巡视一番, 不过大约也是知道沈良娣烦他们,因此只是离得远远地望上她们一眼,见两人是安全的, 便悄没声儿的离开了。   “待会儿怀慈法师会过来替我们善后, 伪装成我们二人无意碰到烛火、竹林走水的迹象。待禁军赶来时火势已无可控制, 纵然扑灭火海看到的亦不过我们二人的一身焦骨。无相寺后山有条废弃的小径,这时我们再从西角门离开顺着这条小径下山,方伯会在那里会接应我们。”   阿槿将无相寺的地形图指给了沈虞看, 能逃出寺院的路线在舆图上用朱砂标记了出来,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计划着。   “趁着外头两军交战,我们坐船从城外的风陵渡离开南下,想来快辄不过月余便能抵达南地,你若是想去杭州看看你舅舅周大人,我们便先绕路去幽州,从京杭大运河坐船去杭州……”   大约是要离开,即便前路生死未知,阿槿还是很高兴。因为她不喜欢长安,当年她的父母兄长一家人全都死在这里。   沈虞一面听着,一面却望着窗外廊庑下明灭不定的羊角灯出神。   要离开了,心中除了释然,更多的竟然难过、不舍和愧疚。   李循不喜欢她,但她喜欢卫王府,喜欢皇后和惠宁公主,喜欢……被人喜爱和包容的感觉。   那是家的感觉,更是她穷极一生都无法长久拥有的温暖与归属,别人却可以轻松得到。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死了,能有人还念着她、想着她,那即使是死,这一生也死而无憾了。   她只是羞愧,要让爱着她的那些人失望难过。   沈虞闭上眼睛,对着天上的星星许愿。   希望惠宁公主与顾翰林能百年好合,希望皇后能稳坐中宫,祖母健康长寿,母亲放下执念。   至于李循……   她慢慢睁开双眼,苦笑一声。   若得知她的死讯,他应该也不会太难过吧。   那便今夜遥祝,祝君得偿所愿,来日君临天下。   不要为我的死生出一点点的愧疚,一点点也不要。   她若到来,他不必欢喜,她若离去,他亦不必忧虑。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从此再不复见,便是他们两人之间最好的结局。   ……   很快月上中天,夜如浓墨,天边一轮红月如火。   “不好。”   阿槿望着窗外依旧寂静的夜色,面色却忽而一沉,一把拉起沈虞的手。   *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东宫。   桌上的喜烛红泪点点,映照着殿中女子的云鬓花颜。   沈婼一身大红翟衣,头上戴着缀满了珍珠与红蓝宝石的凤冠,手执礼扇坐在婚床上。   她此刻心潮澎湃,心口仿佛揣了一只幼鹿般撞动得飞快,握着礼扇的手也濡湿一片。   雪柳给她拭去额上的汗珠,“太子妃莫要紧张,太子殿下马上就要来了。”   沈婼听到“太子妃”这个称呼,面色稍霁,但不知道为何,她这心里仍旧是慌得很,极是不自在,尤其是当外面突兀地传来一道尖叫声时。   “外面在做什么,怎么这么吵?”   她蹙眉往窗外看去,然而除了天边那轮凄迷渐渐映照了天边大半火红的月色,自是什么都看不着。   雪柳出去走了一遭,很快就回来了。   “没发生什么事,太子妃别多想,是前朝宫殿里的歌舞声。”   沈婼放了心,然而等了又是半个时辰,依旧不见李循,不光如此,外头还渐渐起了刀戈肃杀之声,沈婼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太子殿下怎的还不过来?”   她突然提着裙子站起来就往外头闯,雪柳忙拦着她道:“姑娘别出去,太子殿下马上就要过来了!”   “贱婢!你还敢骗我?!”   沈婼发了狠,一巴掌就摔在雪柳的脸上,尖声道:“你们还在愣着做什么?外面出事了,你们快去通知殿下啊!”   屋里站着的婢女们一动不动,仿若死人一般,沈婼心急如焚,上前拉扯着一个婢女,“你还在发什么呆,今日是我与太子大婚之夜,若是外面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待的起吗?!”   门“嘎吱”一声忽地阖上了,沈婼惊恐地扭过头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要造反不成?!”   雪柳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自己的带血嘴角,冷冷一笑,“怎么,姑娘还做太子妃的大梦呢?奴婢告诉你吧,太子殿下从未想过要娶你做太子妃!真正被他放在心尖尖上那个人,可是早就被他放进了无相寺里铁桶似的护着!”   “你闭嘴!”   沈婼叫道:“他最爱的人是我,怎么可能是那个他弃之如履的沈虞!”   “贱婢,你怎么敢背叛我!”   她面色狰狞地上来要掐雪柳,可惜身上穿戴的翟衣凤冠太重,雪柳轻轻一推便将她推到在了地上,嘲讽道:“怎么不可能,姑娘你真是太天真了,当初明明是你先不要的太子殿下,你当太子殿下是傻的么,他当真看不出来你是怎么想的?凭什么认为他会在你弃他之后再重新娶你为妻?!”   “若不是当初你对他的救命之恩,他怎么可能会容你欺他骗他瞒他?姑娘不是总说太子殿下只对你一人温柔么,那是因为他根本不爱你啊——呵,一个不爱你的人,怎可能在你面前向你袒露心迹?”   沈婼瞪大双眼,“闭嘴,你闭嘴!你这贱婢!在胡说什么!!”她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崩溃地大叫:“你别说了,你别再说了,你闭嘴!”   周围的婢女吃力地按住她不要她乱动。   雪柳则不发一言地看着她,那眼神快意的同时又异常悲哀。   当初她的亲妹妹,就是死在沈婼的表兄、陈氏那个贪财好色的侄儿手中,为了妹妹,她曾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磕头磕到双眼充血求她的姑娘伸伸手拉一把她的妹妹。   可换来只是拒绝二字。   后来她尚未及笄的妹妹杏子,便永远的死在了她十三岁那一年的冬日。   窗外的朔风吹刮的愈发肃杀冷寒,夹杂着血腥气从窗牖的缝隙钻进来,味道几乎令人作呕。   赵王没想到他出其不意的突袭在李循看来只是个瓮中捉鳖的笑话,数千的将士几乎甫一进城就没了踪迹。   四面楚歌,长安城的大门一关,城外的援军根本就进不去,眼睁睁地看着他精挑细选的三千将士们被李循率领的禁军们屠戮殆尽。   “王爷,城内有诈,咱们赶紧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心腹将军喊道。   赵王一刀砍落眼前一个意图向他敌军头颅,那头颅咕噜噜滚到他的脚边上,赵王咬牙切齿道:“李循小儿,老子这次算是栽在你的身上了!”幸好来之前已经通知另一心腹前去营救自己的嫡长子,这样即便他死了,世子也会为他报仇!   遂不再恋战,调转马头夹紧马腹大喝一声驾,没想到刚跑了没几里地,两边的山坡忽地冲下来一队人马,将赵王的两翼紧紧地裹挟住不能动。   混乱之际,几名心腹将士将赵王牢牢地护卫着往后撤退,然而这群人究竟是抵不住李循的千军万马,心腹们似是被人蓄意被冲散,赵王遍寻不着,正惊慌失措正着,惊见对面朝他慢悠悠地驶来一个将军。   那将军生得高大勇武,身上裹着一件银光粼粼的黑甲,月光下耀得人眼睁不开,他勒着马缰停在离赵王一射之地处,俊美淡漠的面容高贵威严仿若神邸。   赵王认出李循,反倒镇静下来,以枪指面,冷笑道:“怎么,你还想亲自来杀我?”   李循抚摸着手中的刀,声音淡淡:“皇叔难道就不曾杀过我吗?谁又比谁高贵,当初那一刀之恨,孤至今记得。”他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早在十二年前,你怂恿皇祖母毒死孤的母后之时,孤就发誓终有一日必斩下你的首级,替母后报仇雪恨。”   “蠢货!你找错人了,真正害你娘的那个人是你的好皇祖父,是先帝!”   赵王听了这话,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般哈哈大笑起来,他怜悯地看着李循,“你不敢找他报仇,所以你要杀了我,你以为没有我,你的外祖父,你的舅舅你娘就不会死吗!”   “你真是可笑!从小到大,我不知比你那个懦弱的爹强多少!二哥死后,他把我叫到太极殿里,说你爹懦弱,自二哥病重后,这些年若没我在一边帮衬着,朝堂还不知会如何!”   “你瞧瞧他这话说的,多好听,多好听!我比你还天真呢,我真的就信了他这番话,我以为他是看重,欢喜我的,我那么努力!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庶出,我就当不上太子!这不是我的错,这不是我的错!都是他,都是因为他!!”   赵王如同疯了一般口中念念有词,拔刀向李循挥去,只是他到底不是李循的对手,只两三个回合,李循便先他一招将刀刃刺入他的心口。   赵王吐出一大口鲜血,死不瞑目,指着他断断续续道:“我、我是你的亲叔叔,你、你杀了我,你……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那种东西,不要也罢。”   李循神情倨傲而轻蔑,他眯了眼,再次用力往赵王的心口转了圈,赵王哀嚎一声,滚烫的鲜血如同潮水般不断喷涌,泼了李循一脸。   李循面不改色,用帕子淡定地抹去脸上的血渍,黑黢的眼珠盯着赵王,在黑夜中如同食人鬼魅般阴森可怖。   他微微俯身,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皇叔,你说的对啊,我就是懦弱,弑父弑君又如何,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但我没你那么愚蠢。我既没有皇祖父的手腕,又不如他得尽民心,我虽深恨他,却不得不承认大周若无他,不会有今日的盛世。我若强行造反,死的不仅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更会失去我现在拥有的一切,令无数百姓遭受战火荼毒,流离失所。”   “所以我为何要反呢?不如隐忍伪装,静待时机,我让皇祖父信任我,将皇位传给父皇,你看,最后的赢家依旧是我,我没有费吹灰之力,便报的大仇,我会为我的母后重请封号,极尽哀荣,我会为外祖和舅舅一家幸存的子孙封侯赐爵,提拔重用,今日大仇得报,来日孤仍为储君,你呢。”   李循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便如那地里的烂泥,从此之后,乱臣贼子,遗臭万年。”   “虚伪,虚——”   赵王想骂李循,可惜他骂不出口,也听不到李循的答案了,呼吸越来越稀薄,喉咙发出“咯咯”的声响。   眼前骤然一片昏暗,他吐出一大口血,如断了翅的鸟儿般从马上跌落下来。   李循静静地看着他垂死挣扎,而后失去呼吸,彻底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从马上下来,砍下赵王的首级,血流了一地,溅得他衣袍上都是猩红触目的血。   “你真是死了都要给孤找晦气。”   李循将人头扔给一旁的陈风,看了眼脏污的靴子,嫌恶的在赵王剩下的半个身子上反复蹭着,“夏虫不可语冰,孤能有今日,都是拜你所赐,你还好意思说孤虚伪?”   陈风替李循将赵王的首级递出去,一炷香之后,赵王的人头就出现在了长安城的城门之上,余下的叛军一看赵王大势已去,纷纷缴械投降,只有一些跟随赵王多年的扈从仍不遗余力地负隅顽抗着。   李循把要锦衣卫指挥使蒋通和常州总兵孟柏叫过来,让两人格杀勿论。   孟柏神色不变,领命而去,蒋通听了却是心中一寒,想到刚才这位年轻的太子适才面不改色,亲手斩下了亲叔叔的首级……   他走出去没两步,又听到身后李循吩咐禁军统领徐铭,“回去看好了赵王妃和孤那几个表兄弟,别叫他们投缳自尽了,若他们哪一个出了问题,孤唯你是问……沈绍那边如何?”   徐铭说道:“沈绍得知赵王入京之后大惊失色,连夜进皇城偷偷拿了虎符,如今已经和陈赟一道商议对策了,臣担心他是准备造反。”   “未必。”   李循负手立在城墙之上,看着不远处混战的两军。   叛军原本是中了埋伏,又逢群龙无首,眼下已是强弩之末,孟柏和蒋通得了李循格杀勿论的命令,也不再有所顾忌,眨眼间叛军的人数便大大削减。   徐铭原本担心沈绍会反,提议李循早作准备,否则被沈绍浑水摸鱼,再逃去江南道和渡善教的那群匪徒联合起来,只怕会更棘手。   但沈绍那个胆子,显然是不能够的。   果不其然,又过一炷香之后,徐铭再次来报,“殿下不好,沈绍诓骗陈赟偷盗了虎符!”   和陈赟分开之后,沈绍立刻再次前往东宫,半个时辰前东宫还是一片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突然锦衣卫指挥使蒋通和进军首领徐铭就以军情急报闯了进来将李循请走,沈绍乍闻赵王趁着今晚东宫大婚之夜意图突袭,吓得当场就背过气去。   诚然,当初是他有意放走的赵王,这种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但却从未遇到过如今这般的局面,因为今夜也是他女儿的大婚之夜啊!   到底是经事多的老狐狸了,沈绍很快冷静下来,借口领了一队扈从守护皇城和陈赟一道离开了东宫,陈赟急得满头大汗,生怕事情败露牵连到自己身上,又怕赵王真的攻进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沈绍便对陈赟道:“不是偷兵符,我们只是怕禁军支撑不住,取兵符派兵排兵布阵。陈兄别太过担心,只是提前做好准备而已,最坏的打算,无非是殿下发现渭水之事,我们便一不做二不休反了,一起逃往江南道投奔渡善教去。”   沈绍表现的太过冷静,说的又面面俱到胸有成竹,陈赟开始怀疑自己,待沈绍将虎符取出来,又将虎符递给了陈赟,要他保存着,陈赟未做他想,还以为沈绍是为了安抚他,放心的收下了虎符,两人按照约定,一面派人去通知各自的部曲扈从准备好武器,一面回家收拾东西通知家人准备随时逃离。   然而陈赟真是信了沈绍的话回家准备,沈绍从皇城出来后却并没有按照约定回家,而是径自往李循所在的长安城门奔去。   *   皇城脚下。   “世子!南衙禁军不在,被人以虎符调走!我们有生路了!”   叛军首领派人前去打探消息,探子回来之后,他露出欣喜若狂的笑容。   赵王世子见状也是松了一口气。   当初赵王被明熙帝迫着去就藩,赵王妃和赵王世子便被扣押在了长安,但赵王到底舍不得嫡长子,攻打长安之前,秘密派了自己的一伙心腹前往赵王府将赵王世子营救了出来,叛军闯进了赵王府,杀光了围在赵王府看守的禁军将赵王世子掳走。   赵王世子听叛军说赵王已被李循亲手斩杀,首级就挂在长安城的城门之上,当即就红了眼,发誓要杀了李循给赵王报仇,赵王妃和世子妃怎么劝都不肯听,抛下老母和娇妻幼子就跑了。   可眼下这个局势,怎么还能逃得出去?   赵王世子和叛军一伙眼见四大城门被关皆出不去,顿时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叛军首领尚算镇定,说道:“皇城以北一带的城郊是皇家寺庙,这些庙庵的后山可能会有出城的小路,我们不如去那里看看。”   只是皇城脚下会有禁军看守,只怕想要逃出去没那么简单。但如今所有的出路都被封,四面楚歌,唯有背水一战。   叛军首领原本预备厮杀出去一条血路,死也要护着赵王这最尊贵的一条血脉,哪知这会儿不知怎的,不光北衙禁军不在,南衙禁军竟也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只留下几百个金吾卫守护着大明宫。   禁军人手空虚,赵王世子带领的一群叛军人又少,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砍开上锁的坊门从一路狂奔到了长安城的郊外,来到这群巍峨肃穆的皇家寺庙的山脚下。   “世子,我们选哪一家好?”   这群寺庙里的和尚估计也听到了今晚外头不太平,皆将大门紧闭。   赵王世子目光扫过群寺,最终落在最角落里的无相寺的大门上。   “无相寺。”   赵王世子脸上露出一抹怨恨和嗜血的残忍,“你们不知道,这寺面关了李循的一个妃子,据说是生了重病,不过眼下看来李循都是做戏,他既不仁,便休怪我不义!”   这女子他见过,就在明熙帝六十岁的寿宴上,生得颜色还颇好,也怨不得李循会如此心心念念地护着她。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将这女子钳制在手中,若李循追过来,正好以此为要挟。   若李循还是不肯放过他,那他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要李循亲眼看着自个儿心尖尖的人死在他的面前!   赵王世子下定了决心,当即命叛军首领将无相寺的大门给砸开,此时寺中的禁卫已经分成了两拨,一拨留在寺门前抵御叛军,一拨撤至竹林保护着沈虞离开。   然而此刻,沈虞和阿槿还不知道接应他们的怀慈法师已经死在了攻入无相寺的叛军刀下。   两人从竹屋中跑出来,正巧遇上禁军统领,禁军统领急道:“无相寺中出了叛徒,叛军已攻入无相寺,良娣快随臣等离开!”   沈虞与阿槿闻言也齐齐变了脸色。   叛军攻入无相寺?怎么可能!无相寺位于皇城以北,除非皇城沦陷,否则叛军怎么可能——   来不及了,禁军统领比两人还要迷惑,他赶紧点了二十个身经百战的禁军护送沈虞与阿槿离开,阿槿赶紧摇醒耳房中的两个婢子,四人一道随着禁军往山下逃去。   另一面,寺中有个法师是许多年前就被赵王安插的细作,打开寺门将赵王世子和叛军放了进来,叛军在寺中大肆屠杀,寻找沈虞,法师领着一干人等找至竹林,将禁军统领斩于刀下。   “竟然是禁军?”禁军统领赵王世子认得,那是李循的心腹,更是精锐,没想到竟然会被李循派来保护一个女人。   稍作思索便回过神来,   “那个女人呢?她在哪儿?!”赵王世子拎起地上一个禁军的衣领,禁军自然不会说一个字,咬舌自尽。   赵王世子大怒,在屋里找了一圈,跑出来指着地上的脚印叫道:“给我追!”   *   却说沈虞和阿槿那厢刚出了无相寺没多久,便见山上的无相寺火光冲天,厮杀之声震耳欲聋。   糟糕,看来无相寺已被攻占,寺中之人只怕凶多吉少!   沈虞和阿槿两人等不到怀慈,更找不到接应方伯了,一时心急如焚。   “看来叛军和我们想的一样,也想从无相寺出城,”沈虞强迫自己镇定,跑时凑到阿槿耳旁低声说道:“方伯兴许也是被叛军绊住了步子,只怕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我们现在先找地方躲起来,不要被叛军发现。”   在禁军的护卫下,阿槿拉着沈虞的手开始跑。   后山上灌木丛生,沈虞纤弱的手脚被草茎上的尖刺刮破划伤,鲜血直流。   然而兴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尽管沈虞和阿槿等人已经很注意隐秘自己的行踪,还是被脚程更快的叛军追了上来。   没过多久,叛军就将护卫着沈虞的二十个禁军尽数斩杀,赵王世子拔剑下马,用剑尖挑起沈虞的下巴。   火光冲天,映照着女子一张艳绝的脸,白皙而吹弹可破的一张玉面上,血痕衬着她因狂奔而泛红的面容,妖冶美丽的不似凡人,更像是黑夜里的妖精。   男人们开始咽口水,双眼直愣愣的盯着沈虞的胸口和大腿,这样危险的境地,也不耽误他们那些污秽的心思。   “沈小姐,果然是你。”   赵王世子冷笑,“想走?今日爷便遂了你的意!来人,把沈良娣给绑了!”   “你们谁敢动她!”阿槿大怒,刚要护在沈虞面前,就被叛军首领打了一巴掌扇倒在地上,“滚开!”   “阿槿!”   到底是两个弱女子,就算阿槿功夫再好也打不过这一群连命都不要的亡命之徒。   “你们别碰她,我乖乖的,和你们走就是。”沈虞将阿槿扶起来,看向赵王世子。   “你若是听话,爷自然暂时不会杀你。”这女子楚楚可怜的看着他,眸中含泪,一碰就碎似的,赵王世子谅她也翻出来什么风浪来,叫人将沈虞和阿槿用刀架着置于自己的身前看管。   走了没一会儿到了一处山路,极不好走,叛军便弃了马匹快走。   “你们等等,我走不动了,我真的走不动了……世子……”   那女人软绵绵地喊了一声了赵王世子。   赵王世子眸光往后一扫,发现沈虞哭得梨花带雨,娇娇怯怯地看着他。   该死,这个女人怎么好像在勾搭他?   “闭嘴,再说话爷一刀杀了你!”赵王世子朝沈虞吼道。   “不要杀我!我听话!”   沈虞忙道,她转头看了一眼阿槿,两人迅速对了一个眼色,接着赵王世子又听她欣喜地喊了一声,“太子殿下,你终于来救我了!”   李循?!   赵王世子大惊失色,忙往后头一瞧,叛军一干人也浑身戒备起来,身后窸窸窣窣,竟果然有声响,只不见半个人影。   “抓住她!她要跑!”叛军首领忽然在身后大喊了一声。   赵王世子急忙回头,大腿却陡然一疼,他不受控制的单膝跪了下去,阿槿从腰间拔出软剑,一边揽着沈虞,一边想四周扫去,趁着众人皆避开她的剑往后撤的空隙,抱着沈虞从一边的山坡上滚了下去。   两人拔足狂奔。   “快追!!”   赵王世子拔出腿上的短箭,气得直骂娘。   “小鱼,怎么办,我们只怕跑不了多远。”阿槿回头望了一眼,赵王世子被阿槿刺伤,发了疯追过来也要捉住沈虞和她。   “阿槿,你听我说,你这样带着我跑不了多远的,你听我的话,你先走,代我去颍州,若大哥当真还活着,你帮我向他说一声抱歉,若那人不是大哥,你帮我杀了他,为大哥报仇,好不好?”   “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抛下你一个人走!”阿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咬牙道:“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认输过,我这条命既然是公子捡来的,那即便是死也要护着你活下去!”   “阿槿,你做什么?不、不要!”   阿槿狠了狠心,一记掌刀将沈虞砍晕,她匆忙揭开沈虞身上的腰带,时间所剩无几,眼看叛军就要追上来,根本没时间再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推搡。   为了方便离开,两人身上穿得衣衫都是相仿的素衣,唯独发式不一样,阿槿匆匆将长发绾成沈虞那般,戴上她发髻上的钗环,向后跑去。   很快,叛军便发现了做沈虞装扮的阿槿。   阿槿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她只希望方伯没有遭遇不测,能在她倒下之前救走沈虞。   赵王世子发现自己抓的人并不是沈虞之后恼羞成怒,连着在阿槿脸上扇了好几个巴掌,叫她交代出沈虞的下落。   阿槿冷笑着往赵王世子脸上啐了一口,高傲地道:“下辈子吧。”   赵王世子的刀要落了下来。   这时,一支箭突然从斜刺里冲了出来,直直地射在了赵王世子的将要落下的刀身上,赵王世子被射力震得手一麻,连着倒退数步坐倒在了地上。   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有人惊慌失措道:“是禁军来了,是李循来了!”   这话就像是瘟疫一般,恐慌很快在叛军之中四散,不光如此,陆续又射来的几支暗箭悄无声息的要了身边人的命。   一道黑影突然自眼前掠过,赵王世子一刀劈过去,那人臂力如牛,竟在护着阿槿的同时也硬生生的接住了他的一刀。   “你是什么人?!”难道还有未死的禁军?!   赵王世子心一惊,眼前这人一身黑衣,却蒙着面,看身形却有些熟悉,一语未落,又是几支暗箭袭来,叛军人手本就不多,那人似乎也只救走阿槿并不恋战,且战且退,很快便杀出了一条血路,从叛军的包围圈中逃了出去。   “你是谁?”阿槿被那人背在背上,虚弱地道。   “是我,谢淮安。”   说着,谢淮安落下了脸上的蒙面。   今夜是李循大婚之夜,谢淮安担心沈虞想不开,因此来到了无相寺想守着她先过了这一夜,没想到来的路上两军便打了起来,等他好容易从小路来到了无相寺,却发现无相寺早已经被叛军劫掠过了一遍,就连他的好友禁军统领也被斩杀。   谢淮安来不及悲伤,只怕沈虞遭遇不测,赶紧沿着叛军的踪迹追下了山,正巧遇上来晚的方伯。   原来方伯也是在路上被城内的叛军绊住了步子,谢淮安不认识方伯,可方伯在沈阁老手下做了这么多年的暗卫,怎么会不认识锦衣卫指挥佥事谢淮安。   两人在草丛中找到了昏迷的沈虞,按照沈虞指的一个大概方向找到了与叛军对峙的阿槿,方伯在背后放冷箭,谢淮安身手好,前去救阿槿。   沈虞在马上焦急地等待着,直到谢淮安将阿槿背回来,手忙脚乱的撕下自己的衣衫给她包扎着伤处,难过直掉眼泪。   “我没事,别哭。”阿槿哑着嗓子说道。   沈虞说不出话来,手抖着给她的伤处轻轻打了个结。   阿槿见她没事,咧嘴一笑,在谢淮安怀中昏了过去。   方伯说道:“姑娘,谢大人,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   沈虞点头上了马,方伯与谢淮安各骑一匹马,方伯在前头探路,谢淮安抱着阿槿和沈虞并排,跟着方伯往丛林深处行去。   谁也没有注意,背后突然传来一道风向改变的呜咽声。   “咻”的一声,十分微弱,似是扎在了人的皮肉里。   可惜这声音太过微弱,根本没人注意到。   因为阿槿后背上都是伤,加之男女有别、天色昏暗,谢淮安的全副身心都放在了阿槿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一边的沈虞胸口上那大片的血渍,如同一朵开到极致的芍药花——   直到行至一处渡口,方伯欣喜的跳下马,谢淮安皱了眉,转头看向沈虞。   两人面色同时齐齐大变。   “小鱼?!”   “姑娘!”   话音刚落,沈虞“咕咚”一声从马背上一头仰倒了下去。 第46章 没有孤的允许,你怎么能……   夜色凄迷, 乌云蔽月,长安城中的百姓半夜里听到兵器的厮杀声,纷纷吓得紧闭门户不敢再踏出门半步。   今夜是东宫那位贵人的大婚之夜,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今夜闹出什么乱子?   到了凌晨破晓前夜, 厮杀声才渐渐销声匿迹, 有人偷偷将窗牖打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欲呕的血腥气, 朱雀大街上到处都是身着黑甲的卫兵在清理交战留下的尸体。   沈绍被蒋通绑着狼狈地扔在了李循的脚下,他犹自不死心的膝行到李循面前,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陈赟,是陈赟放走了赵王!臣刚刚还跟踪他偷偷去了兵部, 发现他偷走了虎符,殿下明鉴,要谋反的是陈赟不是臣啊,臣是来给殿下通风报信的!”   他的手刚刚要够到李循的袍角,蒋通便将他拖开,防止他误伤了李循。   “哦,原来爱卿如此深明大义, 为了好兄弟不误入歧途,大义灭亲,”李循挑眉道:“那你这位好兄弟若知道你是诓骗了他, 心里又会如何作想?”   “臣、臣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 进了诏狱就知道了。”证据确凿, 李循也懒得跟沈绍废话,挥了挥手叫蒋通将人拖下去。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不能这样,老臣的女儿, 老臣的女儿还在东宫里,今夜可是她与殿下的大婚之夜啊!”   沈绍不肯走,他死命挣扎着,希冀的看着李循,“臣待殿下之心如日月昭昭,殿下切不可被小人谗言猜忌臣下啊!臣还盼着来日重整旗鼓,替陛下与殿下讨伐渡善教,殿下!”   说到最后两个字,一双虎目瞬间就落下来泪来,“这么多年,臣待殿下一直忠心耿耿,当初卫王府落魄之时,亦是不曾相弃,臣的女儿更是与殿下青梅竹马、有救命之恩,若不是因为婼儿她生了场重病,怎么可能要臣那毒心肠的侄女儿替嫁过去……”   “闭嘴!”李循忍无可忍地打断沈绍,冷冷道:“这些话孤听得耳朵都已经起茧子了,你大可以在诏狱里继续说给里头的锦衣卫听。”   沈绍面色大变,看来李循已经掌握了确凿了证据,势必要除掉他了!   只可怜他那还在东宫中等着夫君却扇的女儿……   沈绍被带走后不久,徐铭来报说赵王余孽已悉数绞杀干净,外头天色已是不早,看来事情差不多可以了结了,李循准备动身前往大明宫看望帝后,告知昨夜的战况。   然而刚刚下了城楼,却见不远处陈赟带着一队部曲朝城门的方向杀了过来。   “陈赟反了!”蒋通立刻拔出了绣春刀护在李循面前,大骂:“这个脑子被屎糊了的,竟然真敢反了,不要命了!”   原本蒋通派了手下分别去捉拿陈赟和沈绍,谁知陈赟这厢却狗急跳墙,拿着虎符去调动南衙禁卫军,谎称是陛下之令,太子殿下领着北镇抚司和北衙禁军于昨夜谋反,要他们清君侧。   南衙禁军首领与陈赟有几分交情,还真以为李循是趁着大婚之夜谋反,遂跟着陈赟带领南衙禁军混站起来。   南衙禁军?   李循拧眉,觉着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只是他没来得及再行思索,徐铭的喊声就打断了他的思绪。   “殿下先退到城外,这里有臣和孟大人,绝不会令贼人伤到您分毫!”   身为太子,怎么可能只顾着自己的安危退出城外,李循回过神来,他身上的兵甲还没脱下去,顺势抽出了腰间的长刀,身先士卒打马上前,给蒋通和徐铭唬了一大跳,亦步亦趋的跟在李循身侧,直至李循将陈赟生擒,长刀往地上一扔,接过陈风递来的帕子摸了把脸。   “将人一道关进诏狱里。”   “殿下,您受伤了。”陈风说道。   是左肩上的旧伤,李循看了一眼,有血透过衣裳渗了出来,倒也不是太疼。   他道了句“无妨”,便径直上马准备前往大明宫。   南衙禁军造反,幸好金吾卫被抽调出守护皇城,也不知此刻父皇和母后那边情形如何。李循边思索着边下意识地去摸怀中的那只他常戴荷包,因为身上穿了铠甲,荷包便被他塞进了怀中,谁知这一摸却摸了个空。   见他突然打马转向踅了回去,陈风忙喊:“殿下可是丢了什么东西?”他看见李循在怀中似是摸了什么。   李循面不改色道:“丢了一封密信。”吩咐众人在原地待命,准备自己回去找。   陈风忙不迭跟了过去。   李循在适才的打斗处下马,因刚刚结束混战,卫兵还未来得及清理,李循转了一圈儿,那荷包是用银丝线绣的,在熹微的日光下熠熠闪光,格外好认,就躺在街道旁一个倒塌了的货架子地下,李循看着了,心头微松,刚要过去拾起来,陈风却先他一步走了过去,将那荷包拾起来道:“这荷包看着眼熟,怎么像沈良娣当初给殿下绣的那……”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循劈手夺了过去。   可惜荷包上头沾满了灰尘和血迹,好似还被人踩过一脚,李循沉着脸拍去了上面的那道鞋印,将其重新塞进怀里,踩着马镫上马。   “殿下,这荷包好眼熟啊。”陈风贱兮兮地问道。   “你很闲?要不要孤下令让你去诏狱跟蒋通一道审审沈绍和陈赟?”   “不不不,”陈风嘟哝道:“听说那地方冤魂无数,光酷刑就十八道,属下胆子小,可不敢去。”   “不过殿下准备什么时候将沈良娣接出来?”   眼下这局面他是看出来了,原来太子殿下竟是用自己的大婚做局,为的是引赵王入瓮,而沈绍和陈赟因为私放赵王、偷盗虎符又被下了诏狱,如此一来,沈大小姐指定是做不成太子妃了,这是不是说沈良娣还有可能会回到东宫?   陈风看不到的是,提到沈虞,李循凤眸中嗜血的神色明显消退柔和了许多。   “快了。”   等他从宫中出来,就立刻将她接出来。   也不知此刻她在做什么,有没有起床,不过看天色还早,她夜里睡得一向不踏实,爱做梦,昨夜外头那般吵闹,她许是没睡好在补眠,她胆子小怕鬼,等会儿将她接出来的时候,外头的街道应该早就清理干净了……   此时的李循,早就忘了要同沈虞算账一事。   他去了一趟大明宫,朱行已将参加婚宴的诸位大臣带到了太极殿,告知前因后果,帝后坐在上首焦急地等着他,李循换了一身干净的玄端,将伤口简要处理了一下,比起之前受的伤是小巫见大巫,不算太难受。   见他气定神闲的走进来,帝后两人才双双松了一口气。   李循简要将昨夜和今晨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大臣们皆听得目瞪口呆,太子殿下真是谋定后动,没成想他们竟然都被蒙在了鼓里。   仁兴帝却是早先就知道李循的谋划,李循瞒着谁也不可能瞒他,君臣又商议了一番善后的事宜,见李循面露疲倦,心里也是心疼的紧,寻了个借口下令挥退了众臣和皇后,只留下父子二人。   “有没有受伤,局势已定,你就先回去歇息罢,剩下的事朕来处理,你也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过了。”   李循吃了一盏滚滚的茶,身上疲惫之色去了大半,“父皇放心,儿臣并未受伤,都是手下人在料理,父皇也熬了一宿,那些事情交给众臣工就行,您回寝宫好生歇息。”   父子两人少见交谈温和,言语关怀,只是这种状态没持续多久,外头就传来了吴淑妃的嘤嘤哭泣之声,“……何公公,本宫知道本宫的涉儿是庶出,可庶出的孩子也是陛下的骨血啊,涉儿病得都说胡话了,你就通融一下让本宫进去好不好?”   李涉年纪小,身体不甚好总爱生病,昨夜外头又是打杀声又是血腥气,小孩子不经吓,立时就发起了高烧。   仁兴帝听着了吴淑妃的声音,面上顿时吓出了汗,担心李涉真的给烧坏了,忙起身走出去,刚走到门口想到李循还在里头坐着,又神色讪讪地踅回来,“翊儿,你看,涉儿他……”   “父皇快去吧,涉儿年纪小,叫太医去看看,莫出什么大事。”李循神色淡然。   仁兴帝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但想到长子年纪不小了,应当也不会在意这些虚的,又寒暄了两句便急匆匆地跟着吴淑妃去看李涉了。   仁兴帝一走,李循也没有再留在太极殿的理由,他从宫中回来,吩咐陈风,“将沈良娣从无相寺接出来。”   陈风笑嘻嘻道:“殿下不亲自去接沈良娣么?”   李循嗤笑一声。   他没回答这话,径自上了辇车。   太子殿下,再宠爱一个女人,也不能真的为了她放下身段。   更何况,他还有笔账没和这混账好好清算呢。   李循本想狠狠心,沈虞不是不肯认错么,他干脆就把她在无相寺里关上一阵子,挫挫她那颗被宠坏了的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她哭时那楚楚可怜的神情,又于心不忍。   再说,这么久没见了,他也有些想她,想同她亲近亲近。   罢了,到底是他先有负她在先,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要吵架冷战也先把人接回来再说。   李循一天一夜都没合眼,在辇车休憩了片刻,不过辇车尚未到东宫,外头突然传来徐铭焦急的呼喊声。   徐铭追着叫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李循叫人落了辇,看见徐铭从马上几乎是狼狈的滚下来到他的跟前。   “什么事这般急?慢慢说。”他说道。   “回、回殿下,赵王世子不见了!”   昨夜李循就叫徐铭暗中派人看管好了赵王那一家子,就怕他们里应外合,再闹出什么事端来,果不其然,那个孽障给他生路他不走,非要寻死路。   李循面上露出一抹阴沉之色,又很快褪去。   不,人不能杀了,虽说这蠢货自寻死路,但他饶恕了他,更能显示出新帝仁德。   “人呢,现在在哪儿?”他淡淡地问,神色并不着急。   这正是徐铭要说的,徐铭急得满面都是汗,太子殿下能让禁军去保护沈良娣,可见沈良娣对他而言的重要性,他颤抖着声音说道:“和赵王留下的一小股叛军一起逃去了城北的方向,赵王世子放火烧了无相寺,沈良娣也、也不见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徐铭话刚落地就被太子殿下单手拎了起来。   徐铭呼吸困难的咳嗽了两声,“殿下、殿下恕罪,臣已经派人去围剿了,叛军已所剩无几,谅那赵王世子也……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一定不敢伤了沈良娣……”   “蠢货!”   李循破口大骂,无相寺就在城北一百里之外,赵王已死,那孽障他必定对他恨之入骨,沈虞落在他的手里,哪里还能有活路!   “徐铭,沈良娣若出了什么差池,孤要你全家陪葬!”   李循用马鞭指着徐铭,咬牙切齿,尤其是那句“全家陪葬”,吓得徐铭浑身一个哆嗦,差点晕倒在地上,幸好被一边的陈风给扶住了。   李循紧抿着唇劈手夺过徐铭刚刚骑来的马,吩咐陈风去唤徐铭过来,整队前往城北的方向。   此刻他已经来不及考虑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了,徐铭和蒋通各自领了一队精锐,一行人直奔无相寺的方向。   而无相寺中,禁军统领和做普通卫兵打扮的禁军们的尸首已经被盖上了白绢,这些人不光是李循的心腹,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即便人手与叛军相比寡不敌众,也绝不可能被斩杀的如此毫无还手之力。   那间沈虞居住的竹屋前血流成河,推开门,屋里的血腥之气几欲作呕,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首。   幸而是独独没有沈虞的。   可李循根本不敢想,一向柔弱温驯的小姑娘,见着这般可怖的情景会吓成什么模样。   他知道赵王世子若掳走了沈虞,不到绝境绝不敢伤她性命,可是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她哭着怨他没有及时来救她的情景,心中就仿佛被人剜走了一块般的刺痛,呼吸如窒。   他尚能表面冷静地指挥着禁军分开追捕叛军余孽,内心却早已如油煎般。   是孤的错,虞儿,你千万不要有事,只要你活着,这一次,你要什么孤都给你。   叛军穷途末路,即便逃出生天,也抵不过李循的千军万马,便如同昨夜的沈虞和阿槿一般,蝼蚁在那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眼中是不值一提的。   李循亲自带人追杀叛军,没过多久便将叛军堵在山口。   “人呢?人呢!?”   李循一把扼住赵王世子的脖子,手中用了力,双目赤红。   他这一路追来,根本没有看见沈虞的半个影子。   赵王世子憋得通红的脸上露出一个恶劣的笑。   “死、死了。”   “她想逃,被我亲手一箭、一箭射.死。”   “你这女人,果然是……是人间绝色,只可惜我没机会好好品尝一番……呵呵,李循,失去挚爱的滋味如何?”   “你斩杀我父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日?!你明明可以不杀他,李循、今日这一切、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咎由自取!”   李循的脸在刹那之间褪去血色。   下一刻,他更加用力掐着赵王世子的脖子,指骨“咯吱咯吱”作响。   “闭嘴。”   分明语气平淡,可颤抖的声音却将他此刻内心的恐惧暴露无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谎!”徐铭忙道:“殿下别信他的话,倘若沈良娣真如他所说被……这一路上我们该看见她的尸首才对!”   赵王世子见他不信,冷声一笑,似乎是要印证他的话,恰这时蒋通手中捧着个匣子急匆匆跑了过来,“殿下,殿下!臣似乎寻到了沈良娣遗失的物什,您看看,这可是沈良娣遗失的物品?”   蒋通飞快地将那匣子打开递上,寻思着说不准循着这物品就能找到沈虞。   他根本不知道,这匣子中碎成两截、血迹斑斑的箫身意味着什么。   这只紫玉箫,是沈虞的心爱之物。   离开东宫时,她便随身带了它。   哪怕是逃离那种危急的时刻,她都不忘将这箫装在匣子里,带在身上。   如今,这箫却已然碎裂,沾满了她身上的血,除非……   李循怔怔地抚着手中的残箫,指尖不住地颤抖。   “现在知道我没骗你了是不是?”   赵王世子笑得几乎喘不上来气,他还从未见过李循如此狼狈,真如丧家犬一般,“太子殿下莫急,怕是过不了多久,你的狗马上就能将你女人的尸首给你送——”   未说完的突然就噎在了嘴里。   蒋通和徐铭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赵王世子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血洞,口中涌出大片的血也堵不住他的嘴。   “对,就是在这里,我就是这般……这般杀了她,呕——”   李循将那只箫拔.出来,就着满手的猩红和淋漓不断的血将那只残箫塞入怀中,突然又一把抽出身旁蒋通腰间的绣春刀,再次捅.进赵王世子的身体里。   “那孤也要你知道,孤就是这么杀了你的父王,砍下他的头颅祭旗。”   赵王世子的瞳孔已经扩散,听闻这话,口中又吐出一口血,脸上露出悲哀的神情。   仿佛是觉着这一刀不够,李循掐着赵王世子的脖子固定他抽搐挣扎的身体,不断地将刀拔.出来,再次捅.进去,如此反复,直至赵王世子整个人被蒋通的刀捅成了筛子,白花花的肠子和内脏流了一地,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周围的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那刀不知何时便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此时的李循,脸上,身上,全都是赵王世子的血。   滚烫的殷红顺着他的衣角和锋利的刀刃“啪嗒啪嗒”滴落在地,留下一滩浓稠咸腥的血水。   李循一脚踢开赵王世子早已断气的尸身,解决了赵王世子,那双嗜血凤眸在跪了一地的人中扫了一圈,最终死死地盯在当中一个人的身上。   他突然举步走过来,手中仍提着那把捅死赵王世子的绣春刀。   徐铭只抬头看了一眼,顿时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他、他从未见过太子殿下这般形容——   双目赤红,满身鲜血,那眼神狠戾陌生的仿佛刚从九幽冥狱中爬出的修罗,下一刻便能立即将他开膛破肚。   饶是徐铭做了这么多年的禁军统领,也禁不住地头皮发麻,腿哆嗦着一屁股软倒在地上。   太子殿下,该、该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给杀了吧?   可是他不敢动,李循一步步逼近他,那刀很快就悬在了徐铭的头顶上,血水一滴滴落在徐铭的脸上,钻进他的衣服里。   那目光真犹如利刃般地落在他的脖子上,徐铭瞳孔放大,这一刻,他真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直到耳旁传来的蒋通喊声。   “太子殿下!三思啊!”   蒋通硬着头皮看向李循,目中更是遮不住的焦灼和担忧。   太子殿下先杀亲叔叔,再杀堂弟,且父子两人的死法都异常难看,现下若再将这次叛乱的功臣、先帝在位时的肱骨禁军首领徐铭处死,只怕不知多少人要指着太子殿下的脊梁骨骂他刻薄寡义,残忍嗜杀,这对东宫一直以来维持的贤名是个致命伤。   李循仍旧在死盯着徐铭,但是在蒋通说完之后,慢慢地,他的阴憷癫狂的目光逐渐有了焦距。   冷静之余,又添灰败哀恸。   一时的意气到底被理智战胜,他还是放下了刀,闭上眼睛,再睁开那双泛着血丝的凤眸时,绣春刀“咣”的一声落在了徐铭的面前。   徐铭便知道自己是死里逃生了,松了一大口气,感激地看向蒋通,又在李循再度响起声音时面色一白。   “去找沈良娣。”   众人皆跪行于地,无人敢抬起头来直视李循,只听到他声音中那刻骨的寒意,一字一句,“她若少一根汗毛——徐铭,你,提着头来见孤。”   李循要徐铭寻人,因为他想要沈虞活着,依旧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不相信她会死。   他还没有和她算账,和没有等到她的认错求饶,还没有……没来得及与她耳鬓厮磨,亲近缱绻,还没有立她做太子妃、等到她有孕,诞下两人的第一个子嗣……   她怎么能死呢?   不,不能!李循咬牙,他不允许——没有他的允许,她连死都不能!   可直到第二日的日暮时分,徐铭还是在后山的一处断崖旁寻到了沈虞的遗物。 第47章 沈良娣她……已然仙逝……   断崖下是通往渭水的陵江, 城内的曲江与城外的护城河皆从此处引水,陵江水流湍急,一旦掉落陵江,又是这般深的断崖, 只怕是回天乏术, 绝无生还可能。   断崖旁的草丛中分散躺着一只女子的绣鞋和一只碎成几块的赤金环珠玛瑙镯, 一侧泥缝中还插.着四五支半折或完好羽箭, 说明两人应当是在逃脱的时候无意失足落入了陵江。   “太子殿下。”   徐铭将帕子递给李循,帕子打开, 里面包的正是那块赤金环珠玛瑙镯。   这只镯子剔透水亮,鲜红如血,一看便是宫中的手艺, 可惜如今已经四分五裂,如同那只紫玉箫一般有了瑕疵,白玉微瑕,再也变不回当初的完整无缺。   李循看了片刻,忽觉心头痉挛,指尖微颤,他慢慢将那镯子一点点攥入掌中, 冰冷的触感与破碎后尖刺不平的镯身慢慢陷入他的掌心,饱满殷红的血珠顺着手腕滑落衣衫,他却几乎毫无知觉般神情淡漠。   徐铭不敢抬头, 小心翼翼道:“臣已命人从别处下到陵江中打捞, 陵江下游的盘江也分了人手去, 只是……只是陵江水流湍急,寻到……寻到沈良娣的可能,只怕是, 是,是……”   李循依旧紧握着那只镯子,任由掌心鲜血淋漓。   “是什么。”他平静地问。   徐铭叹道:“是……微乎其微!”   直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徐铭忍不住心头打鼓忐忑的时候,又听李循慢慢地、低低地,几乎是从口中一字一字地将话吐出来。   “除了这些,可还有寻到其它物什。”   “不曾。”   一边的蒋通开口,“殿下,臣还在别处查看过,赵王世子只怕是在无相寺中安插了细作,否则也不会那么快就攻占了无相寺,臣已经遣锦衣卫将可疑之人尽数关入了诏狱,仔细盘查……”   李循仿佛没有听见蒋通的声音。   他落下手,宽大的衣袖遮住那只淋漓鲜血的手。   他静静地立在断崖边,山风刀子一般刮在他的脸上,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他却仿佛麻木一般感觉不到寒冷。他定定地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白日里水流激荡的,傍晚却安静地仿佛如同一幅写意画的陵江。   粼粼的江水自两边马蹄状的峡谷流泻而下,汇入下游的水势渐缓的江口。   落霞与孤鹜,秋水共长天,瑰丽而磅礴,苍凉且美丽。   谁能想到这宁静浩淼的江水刚刚吞噬了两个年轻女子的生命。   李循盯着脚底的陵江许久,许久,久到手掌的痛意似乎都没那么清晰了。   赵王世子说,他是一箭射中了她,不知道伤口深不深,临死之前,她痛不痛苦,难不难受。   可是,她那么怕苦的一个人,连喝药都离不得糖块,怎么可能不惧疼?   尤其是那,穿心之痛。   她那么怕黑的一个人,和阿槿落在这处孤冷冷的江水中,她一定害怕极了,不知偷偷流了多少的泪。   她……她那么漂亮单弱的一个小姑娘,那么白,像玉一般的白,像棉花一样软的身子,怎么会,变得那样的冰冷、青白、僵硬……   他渐渐地开始心绪恍惚,抑制不住地想,与她而言,他与她之间,输赢对错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如果没有赌那一口气,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如果不杀赵王,她是不是可能还活着?   如果……如果他没有狠心薄情,如果他肯珍爱她,而不是为了给母后报仇疯了一般的想要抓住赵王,以她为诱饵,娶沈婼,将她贬妻为妾,发落无相寺,她是不是,如今早已是太子妃,在东宫中担忧而焦急地盼望着他回家,而不是掉落冰冷的江水,尸骨无存,从此之后与他死生再不复见?   “殿下……殿下?”   徐铭心中也极是愧疚,不忍道:“人死不能复生,请殿下节哀顺变,沈良娣她……已然仙逝了。”   “闭嘴,”李循轻声说:“孤知道。”   他抬起手,将镯子上的血用衣袖小心擦净放在落日的余晖下。镯子古朴华美,镯身却很细小,比他的手腕几乎还要细两圈。   以前总觉得她瘦弱,皓腕不盈一握,如今方知,除了这只镯子,从今往后他将再也无法握住她那纤细柔软的腕。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只镯子应当是她还是太孙妃时,皇后为了宫中流言而安抚她所赠。   他很喜欢她戴这只镯子,因为很美。   她天生肌肤莹白如玉,哪怕是再艳丽的华裳穿在她的身上,也只会将她衬得愈发白皙秾丽。   还记得第一次见她,她便是一身大红的凤冠霞帔——那是他们两人的大婚之夜,却扇之后,他本是无心一望,却没有想到礼扇之后竟会是这样一张柔美的容颜。   翠鬟云鬓,乌发雪肤,灼若芙蕖。四目相对,她那双潋滟的杏眼中秋水盈盈,楚楚动人地望向他,在摇曳微弱的烛光下依旧美得不似凡间女子。   那一刻他脑中竟一片空白,心跳如雷,宛如被摄。   ……   李循闭上眼睛,嘴角慢慢流泻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   可笑的是,直到如今他才明白,或许从一开始,他便是有些喜欢她的。   因为愈是喜欢,才愈发要掩盖内心的欲念,而所谓冷待与厌恶,又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自作自受。   ……   徐铭和蒋通许久没有听见李循的动静,便悄悄地抬起头来打量他。   太子殿下的背脊挺拔如松,一如往昔,但由于背对着两人,看不清神情,两人对视一眼,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却听男人突然说道:“将良娣的遗物,好生收殓,带回东宫。”   他的语气依旧有些缓慢,但语调已平稳许多,并无异常不妥,徐蒋二人也就慢慢松了一口气。   前面有条羊肠小道,李循也没听到两人应没应,他抿着唇,深一脚浅一脚径自朝着小道走去。   刚走了几步,步子有些不大稳,头脑晕花,心口悸疼,仿佛有血腥之气在喉中翻涌。   好在四周之人皆低着头,没人敢抬头直视他。   他努力强撑住,大口大口呼吸着,站稳,而后依旧沿着夹道大步地往前走。   徐铭却还是有些不安,他担心李循回去后就找自己算账,唉……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干脆点自己主动认罪,说不准太子殿下还能绕过他的那几个手下。   心思百转间,徐铭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追了上去将李循拦下,长跪不起,“臣无能,未能看管住赵王世子,也没能保护好沈良娣,求殿下赐死,臣徐铭……毫无怨言!”   赐死……   李循顿住脚步。   他垂眸,静静地看着脚下的徐铭,一语不发。   嗯,赐死……李循想问徐铭,赐死你,他的虞儿便能复生吗?如果可以,那便赐死你好了,像赵王世子一样,剥皮拆骨,剖尸剔肤,他可以杀他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可两人都知道,不,不会的。杀了徐铭,甚至是株连九族、十族,都换不回一个沈虞,所以,他又何必要问出口。   徐铭忐忑不安地等着李循对自己的宣判,虽说早已想好了后果,可后背还是禁不住直冒汗。   不过这次太子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却并没有上一次那般刀悬脖颈的颤栗感,太子殿下只是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开口时甚至语气都是淡淡的。   “卿是功臣,孤安能杀你?”   徐铭一愣,这这……太子殿下,您昨日明明刀都驾到老臣的脖子上了!   徐铭急得抓耳挠腮,他有些猜不透李循的想法,难不成太子殿下是叫他自戕,好保全东宫名节?这么一想他那张枯槁的脸霎时又一白,真不愧是太子啊,这法子既能解恨,又能叫东宫不沾一滴血,保全贤名!   禁军办事不利,看丢了赵王世子,又没能护住沈良娣,连累了两个无辜美貌的年轻女子香消玉殒,那是殿下的结发妻子,纵使不甚宠爱,可少年夫妻,情谊深远,殿下恨他也是人之常情……谁又能说这是错的呢?   错就错在,他大意疏忽……   徐铭游魂一般的回到断崖下,锦衣卫指挥使蒋通正在指挥着几个锦衣卫继续清理现场,见他回来忙凑过来问,“徐大人,你没事吧,太子殿下怎么说的?”   “殿下……仁慈。”徐铭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   蒋通竟然还点头附和,“确然,殿下素来理智清醒,即便再喜爱沈良娣,倒也不至于为了个女人与咱们这些心腹臣子生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殿下之所以杀赵王,是因赵王曾挑唆先太后毒杀章敬皇后,事出有因,并非残暴不仁,况且,赵王世子已死,殿下出了心中之恨,自然便没有理由再迁怒于你。”   章敬二字是李循为生母追封的谥号。   蒋通这么想也不无理由的,毕竟李循刚才的态度也没见有多悲伤,对于太子殿下这样的人来说,女人只不过是陪衬和鲜花点缀,就算没有沈家的女儿,也会有苏家的女儿、王家的女儿,都排着队等着嫁进东宫去,这才不过短短一日,殿下心里就想的明明白白。   虽说这对于靖安侯府和那位香消玉殒的沈良娣来说过于冷酷,但对他们这些渴求贤君的臣子来说,一个不论何时都能将家国放在第一位的储君才是大幸。   不过刀没架到蒋通的脖子上蒋通自是不急的,徐铭倒恰与蒋通想的正相反,他忘不了昨日李循眼中那刻骨的寒意,因为他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太子的杀心,只要那锋利的刀刃再往下落下一寸,他现如今早就身首异处,变成一具死尸了。   处理完了事宜,各自回到皇城,徐铭心灰意冷,在北衙给几位手下交代完后事后,便回家安置好妻儿准备寻死。   徐府中,徐铭正举着刀,被赶来的朱行与蒋通将门强行撞开。   “快拦着他!”朱行对左右喊道。   蒋通手中的刀柄就飞快地飞了出去,将徐铭的匕首铿锵有声地打落在地。   “徐大人!您没事吧?哎呀,你说你这是何苦!”   朱行上前将徐铭给扶起来。   徐铭哀求道:“元德,我懂殿下的意思,你放心,我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死,只是求殿下绕过我的妻儿。”   朱行与蒋通对视一眼,叹道:“太子殿下果然没料错——徐大人,你糊涂啊,我之所以能赶过来,正是殿下之意!你是先帝的肱骨,在两王之乱中更是出力甚多,北衙禁军非你不能服众,太子殿下又岂会将大人赶尽杀绝?良娣福薄,阴差阳错死于赵王世子箭下,非你所能预料,人死不能复生,殿下哀痛,自会为良娣追封,安抚靖安侯府,极尽哀荣。”   “然,你没有看管住赵王世子,致使赵王世子累及无辜却是事实,功过相抵,过后的封赏朝会上,你不会有任何嘉奖,于此,你可有异议?”   徐铭闻言立时伏地痛哭,“殿下仁厚!老臣怎敢有丝毫异议,此后必定终生效忠殿下,万死不辞,如有违此誓,当如此指!”   手起刀落,斩下了自己的小指。   过后朱行将徐铭的半截手指交给李循,这是徐铭的忠心,代表日后他虽是宫中禁军,却会永远效忠东宫,奉太子为主。   “不妥。”   东宫中,李循正准备上朝,一身杏黄的太子服,龙涎香烟雾缭绕,将他的背影笼罩其中。   他盘坐于窗前背对朱行,背脊挺直。   朱行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与素日一样,然而又仿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和低沉,不似先前摄人的气势。   “还请元德替孤交还徐卿,此指孤不会受,禁军护卫皇城与父皇,一生只能效忠一个人,那就是孤的父皇。”   “殿下明鉴,此事是臣糊涂了,这便奉还。”   朱行心中感叹,太子殿下倒真是头脑清醒,确然,得到一个忠心的臣子固然重要,却也不能为此逾越了君臣父子的界限,莫看陛下现如今信任殿下,一旦恃宠而骄功高盖主,谁知又是不是下一个静愍太子?   毕竟这帝王之家,又哪里有什么真情可言呢?   只是他观太子虽威严犹在,却面色苍白,目光暗淡,似是憔悴许多,也不知是因为这几日处理战后琐碎不眠不休劳累所致,还是……   “殿下,”朱行斟酌良久,千言万语,最终只得一句,“良娣已殁,芳魂不在,请您节哀顺变,千万要保证身子啊!”   “嗯,孤知道。”   李循垂下目光,淡淡说道。   他这话,好像对沈虞的死没那么所谓。   如果不是他去拿起案几上的奏折时,一直拿了三次才拿起来。   “待会儿朝会,这是孤所拟定的封赏章程,到时候你念给父皇和众臣工听。”   可惜手一连在颤,他几乎捧不住,干脆就将折子扔在案几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地将手收了回来。   朱行愣了片刻,旋即抬手接过。   他神情复杂,又端详李循一回,欲言又止。   最终却也什么也没说,只低声叹了句。   “是。”   …… 第48章 从此无心爱良夜   太极殿中, 朝会论功行赏完毕,仁兴帝处置了沈绍与陈赟,因两人私自放走赵王,险些酿成大祸, 东宫大婚之夜陈赟更是狗急跳墙, 手持虎符说得南衙禁军随其谋反, 污蔑太子, 仁兴帝发了大怒,判了沈绍与陈赟斩首之刑, 择日便行处斩,沈陈二家的女眷皆被充入教坊司、男子流放岭南。   李循也遵守约定,对禁军首领徐铭未罚未赏。   不过这事论完, 又站出来有不少言官攻讦太子手段狠辣,残杀堂弟和亲叔叔,说此事传出去只怕会叫百姓在背后私议天家无情、骨肉相残。   照前朝惯例,赵王虽反,却因是太子的亲叔叔,仁兴帝可以杀弟弟,可侄儿却不能杀叔叔, 反正赵王已败,将其圈禁在长安终身不得出去便是了,何苦要多此一举?   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 李循素来爱惜羽毛, 这般一来, 难免会叫人怀疑他从前的所作所为只是装模作样,如今坐稳东宫之位,凶相毕露, 全无顾忌。   仁兴帝听了眼中闪过一抹忧色,望向李循。   他担心李循听了这话会勃然大怒,沈虞死于赵王世子之手众人亦知,不过在旁人眼中,她不过是个位份低微的太子良娣,当初太子还是卫王世子时便不受宠爱,因为太子殿下心中真心喜欢的是沈良娣的堂姐,定国将军爱女,如今的阶下之囚。   活着的时候都不被喜爱,更何况现在不在人世。   兴许也有几分少年夫妻的情谊,否则也不会叫太子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   只是李循在朝会之上过分的平静,又不禁引得众人猜疑,太子是借着沈良娣的名义动用私刑残杀赵王父子为母报仇。   朱行痛斥那御史大夫,“太子良娣死于赵王世子之手,葬身陵江,至今尸骨无存!冯大人有那心情怜悯赵王世子,怎的便不知体谅太子?”   冯大人拱手道:“不是臣不体恤太子,只是太子不该动用私刑,赵王世子杀害沈良娣,自有有司处置,如今太子杀了赵王世子,倒是泄了愤,然而被百姓知晓,岂不是会说皇室毫无规章法度?太子殿下素来仁厚睿智,此事做的实属不该啊!”   几个回合下来,李循倒是面不改色地坐在玉阶之上一言不发稳如泰山,任由心腹朱行与众言官们在下面吵得不可开交,仁兴帝可没他那么好的耐性,早就被吵得心烦意乱,揉着眉心挥手道:“此事太子确有不对之处,不过人之常情,无可厚非,爱卿们休要再提及此事了——到此为止。”   有仁兴帝在这里压着,众臣工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他们倒也不是什么坏心思,一是担忧东宫的贤名微瑕,二则畏惧太子手中的权势,来日功高盖主威胁帝王。   幸而仁兴帝心志坚定,他虽溺爱小儿子李涉,对于长子却坚信不疑,这么多年来,若是没有李循,也不会有父子两人的今日。   待下朝后,李循留下向仁兴帝谢罪,“儿臣有罪,对赵王父子动用私刑,此事无可辩驳,求父皇责以重罚,以安众臣之心。”   李循要跪下,仁兴帝忙起身将他扶起来,叹道:“阿沈是个好姑娘,是咱们李家对不住她,此事父皇在朝会上已经说的很明白,又岂会怪你?”   李循默然片刻,“儿臣已向礼部为良娣请封,从今往后,沈良娣便是儿臣的太子妃。太子妃忠贞,死前仍宁死不屈,她是儿臣的结发妻子,从前儿臣对她便多有辜负,如今她……”说到这里猛然顿住,再次跪拜道:“求父皇成全,给她一个名分,全了儿臣与她的情谊。”   “这你便是见外了,”仁兴帝说:“你不请封,父皇也正想问问你。你母后和芙儿听说阿沈没了,都哭成了泪人,从前她在的时候,卫王府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人又孝顺,这样好的姑娘,到哪里去寻呢?”   “沈家两房,大房虽功勋卓著,却狼子野心,二房沈继懦弱无能,经年来却安分守己,你能娶得这样一位贤德忠贞的太子妃,也少不了沈家的教养,朕考虑册封沈继为成国公,一为安抚,二则保住沈阁老一脉的煊赫,太子意下如何?”   其实沈虞能有今日,完全是沈阁老和沈逸的功劳,与沈继夫妇没有半分干系,但如今沈逸和沈阁老皆已不在人世,除了封赏沈继夫妇,别无他法。   “但凭父皇做主。”李循深深一揖。   仁兴帝担心他因沈虞之死心中悒郁,不禁多劝了两句。   只是李循面色淡然,转念想来他心中当自有计较,不会过分沉溺于情爱伤痛,往后再替他择一位如沈虞般温柔贤淑的太子妃,时日一长,该忘的也就忘记了。   仁兴帝心中如是思索,心下稍安。   父子话毕留李循用晚膳,李循婉拒,回了东宫。   *   沈绍被判斩首,沈家大房就此落魄,自东宫大婚那夜之后已经过去了三日,沈婼被陈风送回了沈家,圣旨传到将军府,陈氏与沈婼皆不敢置信,陈氏更是当场一口气没上来便昏了过去。   “……放我进去!放我进去,我要见殿下!我要见殿下!”   东宫重福门前,沈婼一见太子车架停下立时如疯了般拔足狂奔过去,扑到李循脚下大哭,“殿下,殿下你告诉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对不对?你要娶的太子妃是我啊,是我!爹爹是太子的岳父,他们怎么敢将爹爹斩首?!”   李循一点点抽出自己的衣袍,举步往宫门走去,他始终背脊挺直,目光直视前方,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施舍给沈婼。   沈婼眼看着李循对自己视若无睹,不由悲从中来,崩溃大喊:“殿下你怎么可以如此绝情寡义!当初若不是我救你,你早就没命了,如今我不过只是求你救我爹爹,你都不肯答应,世上怎么会有你这般无情无义之人!”   听到“无情无义”四字,李循猛然顿住步子。   沈婼心中一喜,忙又哭着膝行到他的腿边,哽咽道:“殿下,殿下,婼儿从未求过你什么,如今婼儿不求你娶我……只求你救救我爹爹!我不能没有他,婼儿和娘不能没有他!不能,求你,只要爹爹活着……”   她根本就不知道沈绍犯了什么罪,她只知道那个要被处斩的人是她的爹爹,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待她那般的好。   小的时候,父亲便十分的优秀,但因为他是庶出,明里暗里不知受了多少人的白眼,从那个时候她就发誓要嫁入天家,成为皇子妃,这样从今往后便再也无人敢嘲笑爹爹。   她唯一的错,就是错估了形式,要妹妹代替自己嫁入了卫王府,若是当初她没有放弃,是不是如今结果也会不一样?   或许她会死,会和妹妹死的一样凄惨,可至少她永远的活在殿下心中,再也不能将她忘记!   而殿下念在与她的情分上,也会饶恕爹爹,不至于将爹爹处斩。   不!若是她一开始便嫁给了殿下,爹爹也不会昏了头去做那种事……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啊!   沈婼哭得泣不成声。   她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在一段感情中,若是一切都以自己的利益得失为前提,那这段感情将永远不会长久,因为真心地悦慕一个人,是心甘情愿和不求回报,可是打从一开始,沈婼根本就没有想救过李循。   “沈姑娘当初真心想救的人,真的是太子殿下么?”   顾晏清慢慢地从她身后走过来,平静道:“当年你为了结识延平郡王,特意打听了延平郡王的行踪,那一日你入宫拜见太皇太后,眼见有人落入莲花池中,以为那落水之人便是延平郡王,这才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将太子殿下救起。”   说到此处,他轻轻叹息,“沈姑娘,扪心自问,你当初想救的那个人是谁,究竟是不是太子殿下?这些年来,你待殿下,又有几分是真情,几分是假意,你自己说得明白吗?”   沈婼瞪大眼睛望向顾晏清,嘴角直打颤,“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含着泪惊恐地摇头,“不,不是这样的,你撒谎!殿下不要信,都不是真的!我是喜欢你啊,这些全都不是真的!”   “殿下——”   在她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李循脚步未顿,径直走入了重福门。   “什么都没了,我什么都没了!”   沈婼见李循毫不留情,不禁心如死灰坐倒在地,捂脸大哭。   八年,八年的时间,李循都以为曾经救他的那个姑娘是真心悦慕他。   他将她当成自己的世子妃,以为她是将要和自己厮守一生的女子。   哪怕对旁人偶有威严冷酷,对她却从来都是端正温言。   若是没有沈虞,若是一开始嫁给李循的是沈婼,或许李循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两人亦能白首偕老。   可是纸包不住火,再隐秘的秘密也终有大白天下的那一日。   顾晏清并不可怜沈婼,因为今日这一切,皆是她咎由自取。   他只是可怜、可惜,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子,将再也无从得知殿下对她深切的爱意。   顾晏清将殿门打开,李循手中攥着一只荷包坐于窗前。   荷包上绣了两只栩栩如生的松鹤,松鹤遐龄,有长久之意,为何他们两个人,却不能如这荷包上的两只松鹤,耳鬓厮磨,长长久久?   顾晏清将一只匣子轻轻推到李循面前。   “这是嫂嫂的爱物,已经按照你的吩咐修复完毕。”   李循命宫中匠人连夜赶工将这紫玉箫修复,可破镜难圆,更何况此箫早就碎成了两截并无数碎玉,上面更是沾染了血腥之气,任是匠人们有通天的本领亦无法再令其恢复如初。   就如同已经死去的人,世间并无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逝者已矣,即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也有留不住的人。   李循外冷内热,对待感情犹如细雨微风,看似含蓄,实则润物无声,顾晏清跟在李循身边这么多年,很少看见他在人前流露出什么真情实感,大部分时候都是喜怒不辩,叫人难以揣度的上位者模样,也因此会被人误以为是冷酷无情,薄情寡义。   可是李循入主东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的生母上谥,修建陵寝。   明明可以留下赵王一命,为东宫博一个仁厚宽待皇叔的贤名,但为了给生母章敬皇后报仇,他宁可背负残忍弑杀的骂名,也要斩杀赵王。   若不是刻骨的恨,一向清醒的他又怎会在杀死亲叔叔之后又捅死亲堂弟?   他身上背负了太多太多,却从不轻易吐露于人前,谁又记得,眼前的青年,亦不过才及冠两年。   世人通常会迷失于一个人的皮相,而对于一个人的内在失去判断。   顾晏清温声开导,“则翊,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那夜发生的种种也并非你所能预料,嫂嫂临死前都宁死不屈,她若泉下有知,必定不会怨恨你的。”   不是他所能预料,却是他可以避免。   她本可以不用死的。   可惜这世间并无如果。   李循伸出手,抚在沁凉的玉箫上。   表面光滑的箫身细看来却有无数的裂痕,这是他即便贵为太子,富有四海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碎掉的镜子,永远难以重圆。   “则翊……”   “孤累了,你下去罢。”李循阖上眼。   顾晏清不死心,还欲再劝,被李循打断,“不要让孤再说第二遍。”   顾晏清叹息,他总是这样,孤傲一生,不允许任何人看到他半分狼狈。   “好,我走。但是则翊,你需明白,这世上还有人在等着你。”   “我相信你。”   他深深地望了李循一眼,转身离开。   殿门阖上的那一刻,李循的背才仿佛是失去了支撑一般坍塌陷落。   如一棵挺直的松柏,在暴风雨下也会屈服折腰,人前他是沉稳冷静的太子,泰山崩于前不变色,不能流露出丝毫的悲伤、喜怒。   人后他只是个失去了妻子的丈夫,亦有哀恸、悲怆无从排解。   愈是悲伤,他便表现的愈是淡然,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撑下去,可是,可是只要一想到她……他的心就如同被剜走了一块般锥心蚀骨。   他佝偻着肩膀,茫然四顾。   殿门突然被推开,灼灼日光下,走进来一个身着芙蓉色长裙的少女,她手中端着一盏茶,莲步微移,向他款款走来,眼波盈盈地望向他,软声道:“殿下,时辰不早了,歇一歇罢。”   目光又落在一侧的软塌上,她曾散乱了乌发,勾着他的颈子,湿漉漉的大眼睛欲语还休地望着他,扰得他心神皆乱,如痴如狂,从此君王不早朝。   雕花小轩窗下,她也曾亭亭伫立,替他落下朱帘,遮挡日光。   ……   明明到处都是她的身影与气息,可他在房间里痴愣愣地转圈寻了许久,她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转瞬之间便失去了踪迹,任凭他如何寻找。   李循复又重新坐回窗前,呆怔许久。   即便早已知道她不在人世,但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他失去她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永远地失去了她,不管他坐在这殿中再等多久,她都不会再回来看他一眼。   因为他的刚愎自用,狂妄自大。   赵王世子说的不错,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终此一生,他将永远的活于愧疚之下。   从前,他一直以为,只要他愿意,只要他不放手,她就永远可以与他在一处,只要他回头望一望,她会一直等在他身后。   可是怎么可能呢,有什么人会等他一辈子?   那个满心满眼里都是他的小姑娘,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如她一般,为他立在凄冷的雨夜里,为醉酒的他熬一碗醒酒汤,在晚归时留一盏灯等他至深夜,在他伤心难过时抱着他说一句——“世子不要难过”。   再也没有了。   喉咙中忽然猩甜翻涌,他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大口猩红的鲜血,淋漓地溅在满是瑕疵的紫玉箫上。   门外的翠眉和陈风一直都在小心的听着里面的动静,听着这声音不对忙推开殿门进去。   “殿下!”两人大惊,上前将李循扶起来。   “孤没事。”   李循粗喘了两口,手在胸口摸了两下,翠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哭着替他将胸口的帕子抽出来,李循拿着帕子,把紫玉箫上的血迹一一拭去,让两人下去。   “奴婢去找郑太医!”翠眉擦着眼泪转身就要走,被李循叫住。   “回来。”   “莫让任何人知道刚刚发生的事,孤没事,你们下去,将门带上,孤想一个人静一静。”   尽管面色苍白声音低微,可说出的话却是不容置疑,人前他依旧是那个威严强大的太子殿下。   翠眉哭着看向陈风,陈风对她沉默地摇了摇头,拉着她的手退了下去。   殿中没了人,很安静,李循坐了一会儿,从椅上摇晃着起来,走到案几前。   案几上摆了一碟窝丝糖。   李循不喜欢吃饼饵甜食,以前常见沈虞吃的津津有味,她似乎格外偏爱这糖,总是吃不腻。   他将紫玉箫放入胸口,小心地用手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甜甜的,酥酥的,入口即化,口中的血腥味儿混合着酥糖的甜,是一种奇异的味道。   李循却仿佛没有知觉般,吃了一块儿又一块儿,牙盘见底。   这甜便很快压过了血腥气,甜入骨髓,丝丝缠绕,寸寸柔肠断。   他便这般一人枯坐在窗边许久,轻轻吹动手中的紫玉箫。   是她常吹的那首曲子,总有种淡淡的哀伤,从前他必定是吹不出来的,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不曾想时至今日,他竟能也吹出当初他吹不出的那种意境。   ……   ……   天边的一轮如血夕阳慢慢西移落幕,明月高悬,月色皎皎,光影流转,洒下一片凄冷的白月光于巍峨的城楼之上。   直至熹微初现。 第49章 可孤不喜欢你(一更)……   仁兴二年。   三月三日天气新, 长安水边多丽人。   上巳节正值初春,是长安百姓游玩踏春的日子,前几日长安城春雨连绵了数日,今日初初放晴, 天气暖和了不少, 不少小姐郎君呼朋引伴踏春而来, 一时街上游人如织, 熙来攘往。   时过境迁,半年多前的那场两王之乱仿佛早就被人遗忘, 朱雀大街上尸横遍地的景象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繁华热闹的街头巷尾,红杉翠裙, 莺语娇滴。   因仁兴帝与太子颁布了新政,轻徭薄赋,百姓们过了一个富足的年,街头巷尾的茶肆中就有不少人在议论朝政,对仁兴帝与东宫皆称许有加。   “……听说南边的仗马上就要打完了,今上和太子圣明,颁布新政, 等南地停了战火,兴许马上就能休养生息了,说起来, 和渡善教那帮贼人打了也足有一年的仗了, 我和家中老父老母亦有一整年未见, 心中挂念得紧,只盼着皇上赶紧下诏,打通南北关卡, 也好能赶回去过个中秋节……”   茶肆中来往的茶客你一言我一语乱哄哄地议论着,一个垂髫的小姑娘从里头偷偷溜出来,跑到对面做糕点的摊位上探着小脑袋流口水。   “想吃?”   摊主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是身后郭家糕点铺子分出来的摆摊博士。   少年指着簸箕里刚炸出来的油光晶亮的窝丝糖,又对着小姑娘重复了一遍,“想吃?”   小姑娘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比出一根胖乎乎的小指头,“我就要一块,可以嘛?”   “一个铜板。”少年也比出一根指头。   小姑娘大眼睛眨巴眨巴,“我,我没钱诶……”   “没钱你吃啥?去去去,别妨碍我做生意!”少年脸色顿时变了,凶巴巴地去推小姑娘扒在摊架上的手,小姑娘往后踉跄了两步,讪讪地转头离开。   “全要了。”   一道磁沉清淡的声音忽然响起,在繁华的闹市中如同清风朗月徐徐吹过,令人眼前一亮。   少年头一抬,顿时痴愣住。   乖乖,这位郎君生得可俊,高鼻凤目,眉飞入鬓,萧疏轩举,湛然若神,一身石青松鹤遐龄的直裰,明明作书生打扮,周身却萦绕着一股清贵威严的气势,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倒像是什么朝廷命官!   少年脸上忙堆起笑,凑上来道:“公子是给家中夫人买的吧?这些只要五个铜板,松子糖要不要也来一些?小姑娘都、都爱吃……”   在李循冷淡的目光下渐渐萎了,往后退几步,后背处了一身冷汗。   “哎呦!原来是李公子!”   店内的店家一见是熟人过来,忙走出来将少年训斥了一顿,“你怎么和贵客说话的?没出息的东西,滚回去!”   李循时常会来郭家糕点铺子买窝丝糖,店家很少见男人来买这种女子吃的小玩意,再加上眼前安仁男人锦衣华服,气势非凡,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给的银子又多,时日一长店家也就认识李循了。   只可惜这位李公子性情冷僻,寡言少语,每回来时都脸上都一副淡漠神情,叫人琢磨不出他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的模样。   李循直接扔给店家一块银锭,目光扫过仍在门口偷觑的少年,不咸不淡道:“贵店的伙计脾气甚差。”   店家一愣。   好家伙,从前不管他怎么和这位李公子搭话,人家不是点头就是不搭理他,这次为了眼前的小姑娘,竟然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店家吃惊极了,瞪大眼睛,看着清贵的公子蹲下身去将手中包好的窝丝糖递过去,眼中露出一抹难得的温柔,轻声问:“喜欢吃吗?”   小姑娘呆呆地看了眼前俊朗的大哥哥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咬着自己的手指头,羞涩道:“想吃,可、可我没钱。”   “哥哥不要你的钱。”   小姑娘眼睛大大的,又黑白分明,像颗晶莹的黑葡萄,扑闪扑闪地看着李循,李循用帕子取出一块儿来,递给她。   小姑娘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偷偷地看李循。   “大哥哥真好看,”她撒娇道:“要抱抱。”   李循嘴角微扬,将小姑娘抱起来。   “啊——大哥哥好高!”小姑娘吓得赶紧抱住了大哥哥的脖子。   不过恐惧也挡不住好奇和贪吃,小姑娘边吃着窝丝糖边朝着四周探头探脑,瞧到了以前瞧不到的热闹,还对着远处表演杂耍的摊位拊掌叫好,“好看,好厉害!好厉害!”   雪白的脸颊上粘了一块糖渣,李循伸出手,替她轻轻地拿走,“慢些吃。”   小姑娘就握住李循的大手,脸上又露出羞涩的表情。   “还想吃?”   小姑娘摇摇头,突然凑到李循耳旁,小声道:“大哥哥,你可不可以娶我做你的娘子?我喜欢你,我想你天天给我买窝丝糖吃!”   李循面上的笑容一滞,沉默下来。   “大哥哥,你,你怎么眼睛红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小姑娘好急,忙往李循的眼睛里吹了两口气,“哥哥不哭,玉儿给哥哥吹两口就不疼了!”   李循眸光动了动,“你叫玉儿?”   “嗯嗯,我叫玉儿,金玉的玉!大哥哥叫什么呀,大哥哥会来娶我嘛?”   “不可以,”李循轻声道:“哥哥已经有娘子了。”   “好吧,”小姑娘噘了噘嘴,“大哥哥的娘子很美嘛,有我好看嘛,我能见一见她嘛……”   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葡萄似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李循,盼望能得到答案   “玉儿,你这个臭丫头!我才一会儿没看你,你竟跑到人家公子身上骗吃骗喝!”   正说着,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妇人气冲冲地朝着两人的方向跑过来,对着小姑娘竖眉道:“还不快下来,你是不是要上天?!”   小姑娘委屈巴巴,抱紧了李循的脖子,“娘,你又凶我,呜呜,大哥哥,我不要回家,你别放我下来,娘亲坏坏!”   妇人看向李循,又是尴尬又是不知所措,施礼道:“叨扰贵人了,十分抱歉,玉儿她不是有意的。”   李循将小姑娘放下,小姑娘还抱着他的腿不撒手,李循再次蹲下,轻轻捏了捏她柔软的雪腮,耐心道:“要听爹娘的话,知道吗?”   “好吧。”小姑娘撒了手,妇人赶紧攥紧了拉着她要走,小姑娘突然想到一件事,扭头道:“大哥哥,你还没说,能不能带我去看你的娘子呢。”   女孩儿满是期待地望着他,大大的眼睛中尽是天真,黑白分明的瞳仁中倒映出李循的影子。   李循久久不能回答。   妇人仿佛是看到了李循眼中那掩饰不住的落寞,心中微叹,对女儿招招手。   小姑娘狐疑地凑过去,也不知道妇人在她耳旁说了什么,小姑娘“啊”了一声,倒是不再闹腾了,认真地瞅了眼前的大哥哥几眼,对着李循不太熟练地叉手施了个礼作别,而后听话地跳进了妇人的怀中。   “大哥哥再见!”   直过了好一会儿,待李循反应过来时,眼前那对母女早已走远。   李循又重新买了一份窝丝糖,去了卫王府。   卫王府中如今无人居住,他也没有赐给任何人。   门房见到他过来,见怪不怪,忙将他延请进去。   盈月院中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庭院中芍药绿叶青青,柳枝初绽嫩芽,一派春意盎然。   李循打起帘子,来到里屋,将窝丝糖打开,抬手拈起一块。   他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口中那股甜丝丝的味道依旧连绵不绝。   这半年来,每当他心情悒郁时,便会来这里,在两人曾经同衾过的床上躺一躺,歇一歇,心中的疲惫和难受也就去了大半。   “今日太皇太后将她的两个侄孙女都送进了宫,想给我说媒,”李循枕着自己的手,阖着眼睛自言自语,“可是这两个女子,我都不喜欢。”   “她们生得都没有你好看,也没有你那般落落大方,我一走过去,其中一个,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还有一个,给我沏了碗茶,太皇太后还说她专门学过煎茶,可是那茶的味道我闻着便不惯,我不喜欢喝旁人沏的茶……”   他转了个身,将整个头都埋入大红鸳鸯纹的锦被里,只觉心力交瘁。   锦被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淡淡的幽香,在鼻端萦绕着,宛若她尚在人世,只是刚离去不久。   他让禁军在陵江中搜寻了整整半年,她的尸骨便如大海捞针般一无所获。   他不愿接受,找不到尸骨,他就不信她已死去,东宫与卫王府中她的寝室,他都日日命人打扫,四处搜寻她可能的下落踪迹。   结果自然是寻不到的。   尸骨没有,踪迹,也没有。   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李循翻了个身,艰难地呼吸着,一双凤眼直直地望着头顶的承尘,绝望且茫然。   其实他早就该明白,只是一直不肯承认。   八个月的时间,两百多个日日夜夜,足够多的时间令他接受,令他想明白——   他心底的那个人,早已不复存在。   *   大明宫。   太子的车架停在皇后的含凉殿门前。   “母后。”   进殿时发现殿中还坐着一名女子,自她进来便不停地打量。   这女子便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之一,名唤苏云禾,太皇太后想要自己的娘家人做太子妃,固然有一定的私心,不过苏家的这两姐妹也确实出挑,尤其是苏云禾,端庄娴雅又生得貌美,若是以往王氏是不愿管这些事的,只是东宫的太子妃之位如今空悬快有一年了,太子倒是不急,可捱不住太皇太后和仁兴帝急。   两人催得紧,王氏头顶上两座大山,不得不答应帮太皇太后撮合苏云禾和李循。   而苏云禾打第一眼见到李循便倾倒在这个男人身上,李循对她越冷漠,她便越是不能自.拔。   只可惜不管她怎样努力,都不能叫李循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分。   李循例行定省完毕,就起身告退,他从前便不苟言笑,如今愈发话少,整个人都深沉了许多。   王氏打量道:“太子面色似乎不太好,不如多坐一会儿,听你父皇说你这些时日时常劳形案牍,这样下去身子是吃不消的。”   自沈虞过世后,李循便一心扑在朝堂之上,东宫中事务多如山积,他几乎不眠不休。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令他短暂地忘记她已不再人世的事实。   李循将手腕处刚刚包扎过的伤口背过去,淡声婉拒:“多谢母后,不过儿臣尚有要事,便不打扰了,母后万安。”   苏云禾看着李循大步而离的背影,满目失落,“皇后娘娘,云禾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惹殿下不高兴了?”   王氏安抚道:“好孩子,你莫多想,殿下脾气素来如此。”   苏云禾不死心,她不像她的堂妹苏云念,那姑娘见着太子殿下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双腿打颤,可她却是真心爱慕殿下,希望能够嫁给他。   哪怕只是做个太子良娣,只要太子殿下能多看她一眼,她也甘愿。   李循路过御花园时,苏云念正抄小路从里头气喘吁吁的小跑过来。   “殿下!殿下!”   李循顿住步子,内侍要拦住,李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不必。   苏云禾的心狂跳起来,这意思……难不成殿下愿意接纳她了?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放缓步子走到李循面前,满面晕红,小心地问:“殿下,您,您今日怎么愿意见臣女了?”   “你是苏侍中的外孙女?”   “正是!”苏云禾唇角一弯,甜甜笑道:“臣女的父亲,当年与殿下的舅舅亦是同窗。”   “嗯,孤记得。”   听了李循这话,苏云禾眼中霎时一亮,可是接下来男人的话又要她瞬间红了眼,“母后和太皇太后好意,孤身为人子不便推脱,但孤不会娶你,苏小姐,孤的话言尽于此,日后你好自为之。”   “为什么!为什么殿下!”   苏云禾不死心,拦着李循质问,“殿下,能不能要臣女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臣女自问生得虽不算花容月貌,却也是长安城肿少有的好颜色,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精,更重要的是,臣女喜欢殿下,并非是贪恋荣华富贵,而是喜欢殿下这个人!臣女愿意做殿下的良娣、哪怕是良媛,只要能一辈子侍候在殿下的身边!”   少女的情意十分直白,她期盼着李循能被她的一番话所打动,可惜她说了这么多,李循淡淡道:“可孤不喜欢你。”   顿了顿,又添一句,“不论你怎样做。”   这话委实是绝情了,苏云禾闻言如遭雷劈。   “殿下不肯,是因为沈小姐么?”许久之后她才稍缓过来,艰涩地追问:“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将军府已落寞,殿下还是不能放下她?”   自从去岁沈绍被斩首后,沈家女眷被充入教坊司,男人流放岭南,不过沈婼母女却并没有与旁人那般下场凄凉,而是住进了无相寺中,免去如物品般被观赏玩弄的命运。   若不是因为还喜欢,又怎会救她?   沈家的两个姐妹,一个是太子的发妻,一个是太子曾经的未婚妻、青梅竹马,但是自从沈虞死后,东宫之中都无人敢提沈虞的名字,若是谁提起来,太子殿下是必定要发怒的。   与之相比,反倒是沈大小姐被殿下放在无相寺保护的如珠似宝,格外优待。   因此苏云禾以为,李循心中喜欢的是沈婼。   李循的目光却在突然之间变得十分的冰冷,仿佛笼了一层深冬寒霜。   “让开。”   苏云禾心尖一颤。她也怕李循,只是能冒着心中的恐惧接近,但李循真发起脾气来,她一个闺阁弱女子是承受不住的。   她惊恐地接连往后退了数步,眼睁睁地看着李循从她面前大步走过去。   李循刚回了东宫,朱行就将南地最新的线报递上,“殿下,战况不妙啊,渡善教竟然反攻了。”   “反攻?”   洛阳一处别院中,身着淡粉色撒花长袄的少女拿下遮在眼睛上的翠绿叶子,蹙起眉头道:“怎么会?” 第50章 还是不能忘记他吗?(二……   小院中栽种了一棵老银杏, 沈虞搬了张藤椅坐在树底下晒太阳,细碎的日光透过缝隙铺洒在人的脸上,暖暖的。   听了这话她拿下遮在眼睛上的小扇子,心里说不上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没想到高纶竟有这般的心计, 渡善教屯兵颍州, 他与朝廷这般拉锯战, 若是无高人相助,必定是吃不消的。”   “想来朝廷内部有了奸细……不过与咱们是没什么干系的, 倒是李循和仁兴帝,两人刚刚颁了新政三个月,这仗若再打起来, 必定会搁置下来。”   阿槿虽不喜欢李循,但不得不说新政确实惠及了不少百姓,就拿沈阁老在洛阳的几间铺子来说,这半年的收入有三分之一都不必用于缴纳赋税,但规定是要增加产出,雇佣长工。   如此一来,店铺的产量增加了, 挣得钱多了,因战争而造成的流民失所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大半,可谓是一箭三雕。   其它的地方, 好处自是更多。   现在虽说是三月, 但天气还是有些冷, 沈虞身子本就畏寒,但是因为之前胸口那一箭,躺在床上光养病就养了数月, 憋了太久,因此天气晴好些的时候阿槿便会允她出来晒晒太阳,养养身子。   沈虞觉着自己的身体好的差不多了,她不想再拖下去了,提醒道:“阿槿,我们该离开了。”   阿槿将毯子往沈虞身上盖了盖,“你急什么,也不差这一时,你身子本就单薄,大夫不是说了么,最好能养上个一两年。”   那怎么可能呢,这半年的时间她的心早就不在洛阳了,沈虞无奈道:“好姐姐,这半年多来你连门都不要我出,就算是养病也不待这么养的啊。”   沈虞大大的眼睛幽怨地看着阿槿。   自从沈逸离开后,沈虞整个人虽说沉静了不少,但她本来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阿槿将她拘在院子里大半年,莫说是沈虞了,便是个寻常人也耐不住。   阿槿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也是为了你好,再说,你随便跑出去,碰上李循怎么办。”   “他现在是太子,又要忙新政,又要想法子解决渡善教,哪里有功夫到洛阳来?”   “诶,你还知道他忙,那你知不知道他到现在也没再续娶太子妃?”阿槿打趣道。   沈虞恼道:“你,你再这样取笑我,我就不和你说话了。”   两人正说笑着,外面门房来报,说是谢大人来了。   谢淮安拎着好几个油纸包过来,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袍,将他原本冷峻的眉目衬得说不出的俊朗,十分的精神,看到沈虞时黑眸一亮。   “小鱼,我买了你最爱吃的窝丝糖和酥油泡螺。”   长安和洛阳来回要一夜,谢淮安四五日前就来过一次了,隔得时间太短,沈虞担心他误了公事,两人进了屋,她靠在小榻上说:“我已经好多了,淮安,日后你若想来看我,无事的时候再来就行,我身边有阿槿和方伯,不会有事的。”   谢淮安面上的神情就黯了黯。   他转头看向阿槿,“阿槿姑娘……”   阿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当初谢淮安救过她,她对谢淮安很感激,也觉着谢淮安人挺不错,当初那般紧急的状况,他都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救沈虞,因此这半年多来一直也默许了谢淮安和沈虞单独相处。   阿槿走了,临走时还关上门,沈虞怎么也喊不住她,无奈地低下了头。   谢淮安坐了下来,高大宽阔的身影将沈虞笼罩其中。   沈虞往后挪了挪身子,蹙眉道:“淮安……”   “还不能忘记他吗。”他忽然开口问。   沈虞一愣。   谢淮安敏锐地察觉到沈虞眸色微黯,心中一叹。   “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吗?”他轻声说:“小鱼,你若想知道,我都可以告诉你。”   “不,我不想知道,”沈虞摇头,“淮安,我亏欠你的太多,你不要再对我这样好了,我已经没办法去补偿你了。”   “这些话,你已经对我说过很多遍了。”   谢淮安若无其事地拿起牙盘里的小刀,给沈虞削了颗梨子,削完后他递过去,温声道:“很甜,吃一口罢。”   沈虞没接,她并不看他。   谢淮安不仅救了阿槿,也救了她,还冒险帮她隐瞒下了她仍活着的事实,这半年多的时间,只要有空,他就会过来守着她,等着她的身子一点点恢复过来,箭伤愈合,脸上慢慢也有些了血色,他仿佛比她还要开心。   她这个人矛盾的很,心狠的时候,比谁都狠,可心软起来,却又比谁都软,她不想伤害谢淮安,是以每每与谢淮安相对,虽说算不上又多疏离,却也是十分客气,这是她的态度,她以为这样时日一长,谢淮安会知难而退,可是……可是事情的发展好像并没有她预料的那般顺利。   但即便是再感激,她与谢淮安也绝不会有可能,她不想耽误谢淮安,若是不喜欢,就该明明白白地说清楚。   更何况,她与阿槿随时都有可能会离开洛阳,若是被谢淮安知道两个人是要去到颍州,只怕根本都不会答应。   她的秘密,谢淮安还不知道。   谢淮安的手顿在空中,顿了许久。   最终,他苦笑了一声,将梨子轻轻放回牙盘中。   沈虞不说话,他以为她是默认。   他以为,她是被李循伤透了心,才宁愿死也不愿再回到他的身边。   当初赵王世子的那一箭正朝着沈虞的心口,那时她流了很多的血,谢淮安怕她受不住,想将她立刻带回东宫。   可沈虞却一边疼得冒冷汗,一边拉着他的衣袖说不要,连阿槿劝都不管用,十分固执地不肯挪动地方。   这可不小事,伤成这样怎么能够不回去?方伯将三人带到城外风陵渡,谢淮安隐约猜测到了她可能是想离开,但即便再想离开,现在也不是时候,带沈虞回到李循身边,宫中御医那么多,一定能够保住沈虞的性命。   他希望她能活着。   沈虞就开始哭,她死死地拉着谢淮安的手,激动之下血流得更多了,方伯说这样不是办法,幸好他当初跟着崔神医也学了一些医术,在渡善教做眼线这几年也没落下过,还是先给沈虞止血要紧。   谢淮安是锦衣卫,随身携带着金疮药,他抱着沈虞,在方伯的带领下去了沈家在城郊的一处庄子里,由方伯拔箭处理伤口,阿槿给沈虞擦身子换药,三人一道合力,也算是沈虞命不该绝,赵王世子那一箭因离得太远射歪,又因胸口包裹中紫玉箫的阻挡,并未伤及要害,这般简陋的情况下,竟真叫他们将沈虞给鬼门关救了回来。   天明时谢淮安担心李循和蒋通怀疑,便趁着沈虞昏睡赶回到了长安。   晚上时他才回来,沈虞已经醒了,但只能撑住一会儿,谢淮安告诉她,赵王世子不知是不是想刺激李循,他说他那一箭要了沈虞的性命,虽然尚未找到她的尸骨,但是蒋通捡到了沈虞遗失的那支紫玉箫,私下里同他说,只怕沈良娣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太子似乎很生气,发了大脾气,差点要了……禁军首领徐铭的性命。”   谢淮安说这些话,倒也不是想逼迫沈虞,徐铭没有履行好自己的职责,先是叫赵王世子被反贼救走,在无相寺中又没有及时的拦住赵王世子,差点要了沈虞的性命,就算是他为平定两王之乱立下了大功,也不足以抵消这些过错。   假如那天夜里自己和方伯没有及时赶到,或许沈虞和阿槿早已香消玉殒。   而谢淮安之所以说这些话给沈虞听,只是隐约觉得沈虞在那位的心目中,好像并不由他想的那般微不足道。   他虽心悦沈虞,却并不想她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   沈虞听了这话微微蹙眉,片刻后虚弱道:“不会的,他只是被赵王世子激怒,一时气恼罢了,不会真的要了徐铭的性命。”   “你便这般信任他?那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办?”谢淮安心里不大是滋味,“他还在找你,一旦被他找到,你便是想离开也离开不了了。”   想离开也离开不了……沈虞的面色一白。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嘴唇轻轻颤抖着。   “你是因他受了重伤,以前他或许还有可能,但现在,只怕他不会愿意再放你离开。”   谢淮安也是男人,同为男人,他能猜到李循的心思,出于愧疚,兴许以前李循还没有多喜欢沈虞,但此后,只怕他再也不会放手。   “不过,你若是想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或是让他后悔一辈子,现在的法子还有一个。”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死遁。”   “我会替你和阿槿准备好说辞,后山有一处断崖,断崖下是陵江,陵江水流湍急,一旦有人掉下去,连尸首都不会找到,你若想明白了,我会替你办好一切……”   ……   谢淮安从屋里走出来,眼中满是失落。   他不明白,沈虞既然打定主意要离开李循,为何还这般苦苦的念着他。   就因为他来晚了一步,便永远也及不上她心中的那个人吗?   阿槿送走了谢淮安,走进屋里时,沈虞正低头看着牙盘中那枚已经削好的梨子。   “这梨子,应当挺好吃的吧,应当……”语气似乎有些怅然。   “应当什么,你不吃我吃。”阿槿伸手拿过来咬了一口。   这梨子的确好吃,又脆又甜,汁水饱满,阿槿忍不住又连着咬了好几口,说道:“到时候要跟他打声招呼么?”   “什么?”沈虞怔了下。   于是十日之后,当谢淮安再次来到洛阳别院的时候,别院早已人去楼空。 第51章 “想请两位姑娘来一趟,……   窗棂“嘎吱”一声被人推开。丽嘉   今晨文娘起得有些晚, 起床后推开小轩窗,在窗边斜倚着,窗外细柔温和的微风吹拂在脸上,看见外头勃勃的春色与晴朗的天空, 唇角不自觉翘起一抹惬意慵懒的笑。   她以十指为梳, 及腰的长发缓缓垂落, 镜台中呈现出妇人年轻而明媚的面容。   少顷, 隔壁忽然传来婴孩清脆的啼哭声。   文娘慌忙披了一件衣服揭帘走过去。   耳房中,丈夫却先她一步走了过去, 将刚满周岁的小姑娘抱起来,在怀中笨拙的哄着。   夫妻两人相视一笑,看着文娘绾了一半的发髻, 丈夫柔声说:“你先去收拾,这里我看着。”   文娘的丈夫是江州府中的知事,姓秦,外头人见了都尊称一声“秦知事”,虽说知事只是个九品小吏,但因他为人谦逊有礼,很得街坊邻居的喜欢。   夫妻两人甫一出门, 就有熟人跟两人打招呼了。   “呦,秦知事又和夫人、大娘子出门呢。”门口馄饨摊的摊主笑道。   秦知事笑笑,“今日休沐, 和夫人、大娘去山上的寺庙中拜一拜。”   未嫁给秦知事之前, 文娘原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只可惜后来静愍太子被孙治诬陷谋反,文娘的父兄也受到牵连,只留下她和母亲孤儿寡母支应门庭, 受到父亲之前的同僚庇护投奔到云台山上的兴国寺中,兴国寺的寂然方丈为人方正慈悲,母女两人平时便靠帮寺庙的和尚们做饭补衣来维持生计。   故地重游,文娘心中很是感慨,说起来,自从生下大娘后,她仿佛已经很久没有来云台了。   云台山风景秀丽,拾级而上,琪花瑶草遍地,古柳老杨苍翠欲滴,两人在大雄宝殿拜完了佛,又去了一趟文娘曾经居住过的院子。   那院子里如今又住了旁人,是一对姐妹,看起来也是被寂然方丈接济的苦命女子,两人便没进去,在外头感叹唏嘘了一回方才离开。   经过一处僻静之所,有出稍大些的院落,门房开着,只有个僧人在外头扫地,文娘忽地停住步子。   “怎么了?”秦知事问道。   “没什么,”文娘笑笑,上前:“敢问小师父,这还明院中的原先住过的姑娘可曾回来过?”   秦知事抬起头,院落上头果然书着“还明院”三个大字。   笔法温润韵致,率性飘逸,看起来像是男子所书,秦知事颇通笔墨,乍一眼望过去,心中暗吃一惊,而后将目光慢慢投到远处的妻子身上。   “小僧不知,不过小僧在此处打扫了一年,未曾见有人住进来过。”僧人低头说道。   文娘脸上便有些落寞和失望,秦知事敏感地察觉到妻子的情绪不太对,上前问道:“夫人认识原来住在这院中的人?”   “认识,”文娘颔首,垂首掩下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就是我从前对你说过的沈家兄妹,两人从前对我和我娘便接济颇多,只是后来沈公子无故失踪,沈姑娘去寻他,这一寻便是两年,最终只寻到了沈公子的骨灰……”   “要进去看看吗?”秦知事问道。   文娘却摇了摇头。   “夫君,我们走吧。”她温婉地笑。   夫妻两人手挽着手,男人手中抱着一岁大点的女娃娃,小姑娘昏昏欲睡,也不哭闹,很叫人省心,文娘不知又说起了什么,说到一半,停下来给女儿擦了擦嘴角流出的涎水,又顺便替丈夫拭去额角的汗水。   两人相视一笑,相互搀扶,愈走愈远。   “看样子,公子这两年确实不曾回来过。”   两人刚才从寂然方丈那里出来便遇上了文娘夫妇。   没想到一别经年,文娘已经嫁了人,连孩子都一岁了。   “听说她丈夫在江州府中做知事,为人谦虚,对文娘也很好,两人成婚已经两年了。”   沈虞望着文娘和秦知事的背影消失不见,再缓步走到还明院前,抬头望向院中。   僧人见到两个头戴幂篱的小姐走过来,提醒道:“两位小姐,院子里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嗯,”沈虞默了片刻,轻轻应道:“我知道。”   两人在半个月前离开洛阳南下,今日凌晨时方走到江州。   沈崇年轻时交友甚众,知己颇多,寂然方丈便是其中之一,方丈虽不知沈逸的真实身份,但因沈崇之故幼时对两人也是颇多照拂,这次经过江州,沈虞先去后山祭拜过了沈逸,才来到兴国寺拜谒寂然方丈。   两年前沈虞抱着沈逸的骨灰回来,将他葬在了云台,这事情寂然也是知道的。   寂然见沈虞的第一面,便知她心中仍存有执念,劝她放下过去,不要再来云台了。   沈虞苦笑一声,将手中的那枚灰扑扑的同心结放入怀中,缓步走进还明院。   院中的装饰和陈设都没有变,每日都会安排人来清扫,这是沈虞离开云台时向寂然苦求的,她希望日后若再来到云台,仍能向小时候那般,看到这些陈设便想到哥哥和从前那些快活的时光。   沈虞来到书房,将柜子中的一个小匣子拿出来,用钥匙打开。   阿槿也四处查看,有没有人来翻找过的痕迹。   “没有,应当真的没人回来过。”阿槿皱眉道。   可是不应该啊,若是公子真的还活着,怎么可能三年的时间都没有来过云台,这里是他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公子是个恋旧的人,若他当真活着,不可能没有来过云台、见过寂然。   沈虞将匣子扣上,这匣子中三十八封两人互通心意的信,也一封也没少。   她将匣子重新锁好,放回柜中,神色愈发凝重起来。   *   日暮时分,沈虞和阿槿便坐上了继续南下的客船。   事情丝毫没有眉目。   若是高纶知道沈逸和沈虞的关系,沈虞又嫁给了李循,不可能还留下沈虞的性命。   除非他并不知道……   又或者,他身边的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李衡,只是一个替代品。   那么一个替代品,又怎么会和李衡生得那般像?   沈虞思来想去,只想到易容之术。   祖父既能请来崔神医帮大哥易容来躲避追杀,高纶会不会也这样做,从而为自己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傀儡呢?   在沈逸还是李衡之时,庐江郡王年纪虽小,却时常被静愍太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高纶身为东宫属臣,静愍太子的心腹,一定有时常接触到李衡的机会。   不过这世上到底没有神乎其神的术法,易容也必须是顺着被易容之人原先的骨骼和肌理,不可能当真将人易容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纵然崔神医医术高超,易容之后的沈逸也不能随意出门见人,因为一旦遇见熟人,便极有可能会被认出。   况且人在不同的年纪,面相会有一些不同,高纶那时见过的李衡不过八九岁,并未完全长开,和青年时沈逸面容也是颇有些不同的。   可沈虞在李循的书房中见过的那副画像,上面的所画之人几乎和沈逸的真容没什么区别,否则当初看见那副画像,她也不会那般的失态。   还有一点,易容术是崔神医祖上不外传的秘术,需要用到特殊的草药和手法,寻常人没有经过训练,根本不可能做得到易容。   “先别想那么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阿槿递给沈虞一盏茶水。   在船上坐了数日,沈虞有些晕船,在客舱里呆了一会儿,阿槿便扶着沈虞出去转了一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这两年南地接连征战,路上并不太平,两人离开云台之后便乔装成了年轻男子的模样,以兄弟相称,穿上粗布衣裳,面上涂了黄粉,显得没什么气色,却也瞬间叫两人泯然众人矣,少了后顾之忧。   大约再行两日,顺着这条嵩江一路往东便是抚州,渡善教如今以颍州为大本营,把持陈、永、吉三州,抚州中间隔着一条嵩江便是陈州,正是渡善教与朝廷的交界地带。   沈虞抬眼望去,只有一望无际的江水,周围零散也飘着几艘商船和客船,时近日暮,晚霞成绮,云蒸霞蔚,秋水共长天一色,景色甚是优美,她不知不觉看入了神,连阿槿同她说话都没听见。   反应过来的时候,阿槿人已经不见了。   “阿槿?”   沈虞喊了两声,没听见回应,便急匆匆地站了起来,下意识的提了一下裙摆,摸到的却是一片袍角,她撩了撩碍事的袍角,再往前走了两步,迎面不小心与一个身段妖娆的美妇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   那妇人娇滴滴地叫了一声,手中的香帕掉落在地。   “公子,你走得恁的快作甚!快替奴家将帕子拾起来呀!”   沈虞被她撞得胸口疼,捂着胸口咳了两声,替她把帕子拾起来。   箭伤虽已痊愈,但伤患之处却留下了病根,只要情绪激动或是受了力,仍然会感觉疼痛。   妇人接过帕子之时,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肌肤相触的一刹那,她一愣。   “夫人无事吧?”沈虞见她狐疑地打量着自己,微微蹙眉。   “没、没事,”妇人一哂,美眸流转,“公子,奴家适才是不是撞疼你了?可要奴家请个大夫给你瞧瞧,这客舱里正好就有个奴家相识的大夫。”   “不必了,多谢。”   妇人的眼神令沈虞浑身不舒服,她不欲多言,转身便走。   “哎,公子你急什么……”妇人忙去拉她。   话还没说完,一个褐衣少年却仿佛从天而降似的捏住了她刚刚伸出去的手腕,冷冷道:“你做什么?”   这褐衣少年自然便是阿槿,在阿槿冰冷的目光下,妇人心生怯意,恨恨地瞪了阿槿一眼,“我还能做什么?不过好心关怀两句罢了,竟被当成驴肝肺,哼,真是不识抬举!”说罢挣脱了自己的手便走了。   “她刚刚与你拉扯什么?”阿槿将披风披到沈虞身上。   沈虞说道:“我适才与她不小心撞到一起……她好像看出了什么,我们还是进去吧,没什么事别出来。”   谨慎些总归是好的,阿槿点了点头,扶着沈虞又进去。   如此两日很快过去。   抚州码头。   因抚州是渡善教与朝廷的交界地带,如今两地交战,各处关隘都被封锁,过了嵩江若想再前往陈州,需要另行绕路。   两人下了船,先去了一家客栈歇脚。   渡善教的教徒遍布天下,想要找到其他前往颍州的路线应当不是难事,在洛阳养病的这段日子谢淮安帮忙替沈虞和阿槿重新造了两封假户籍,离开洛阳之前方伯又通过沈阁老的关系瞒着谢淮安给两人置办了假路引,因此一路畅通无阻,也能证明两人身世清白。   傍晚阿槿去了附近的黑市一趟,回来的时候告诉沈虞大约的路线。   “抚州并非太平之所,这里离陈州尚有百里,黑市中的渡善教徒没有十个也有几十个。”   这些人传播教义是有针对性的,若是底层百姓便告诉他们入教信主便可得永生,共享教中荣华富贵,因为底层百姓通常不关心谁当皇帝,只想着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而另一些有抱负和地位身份的人却不能单靠教义诱之,这类人大部分都知道李衡是静愍太子的遗孤,他们听信高纶散播的谣言,以为静愍太子当真死于仁兴帝之手,李衡才应该是如今的皇帝,一旦渡善教打败朝廷李衡登基,他们便是从龙之功,这样的诱惑使得他们前仆后继的入教为高纶卖命。   得民心者的天下,战场上死了人不要紧,只要有源源不断的人加入教中短时间之内就不会灭亡,这亦是高纶的厉害之处,否则朝廷也不会和渡善教打了两年都始终战况胶着。   “明日清晨抚州码头会停靠一艘商船,运转往来南北的物资,实则是渡善教安插在抚州的暗线,我们坐上这艘商船,估计有七八日便能到颍州了。”   沈虞心口仍有些不舒服,不住地咳,其实她胸口的箭伤并未完全痊愈,妇人那一撞只是个引子,兴许是马上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即便极有可能是假的,她心中也难以言说的激荡。   阿槿按照之前大夫留下的方子给沈虞抓了两副,晚上和早起时各煎了一碗喝下去,咳症才平复。   喝完药两人便收拾行囊按照约定到达抚州码头的一处商船前。   “两位姑娘来了。”   清晨的码头没什么人,商船漂在水上并没有要开走的迹象,而另一侧停靠的马车中帏帘却突地一动,一只戴了白玉嵌珠缠花双扣镯纤细的手腕以纨扇撩开帏帘,在身边的婢女的搀扶下,马车中竟下来了一个身段妖娆的美妇人。   妇人摇着纨扇轻佻地笑道:“想请两位姑娘来一趟,可真是不容易。”   姑娘?   阿槿与沈虞对视一眼。   看来沈虞料的没错,这妇人果然看穿了两人的女子身份,阿槿将沈虞护在身后,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没想做什么,就是想请姑娘到奴家家中一坐。”美妇人的目光贪婪地扫在阿槿身后的沈虞身上。   客船上沈虞撞到她,她以为沈虞不过是个病弱些普通男子,看也不会多看一眼,可沈虞递帕子时她无意摸了一把沈虞的手,竟发现眼前这男子的手无比的细腻柔软,男人绝不会有这样一双玉手。   果然,她抬头盯着沈虞的耳朵看,瞧见了上面的耳洞。   再仔细打量,男子的一双眼睛极是好看,黑白分明且清亮,仿若一泓盈盈秋水,袖娘在风月场上混迹了多年,最是知道男人喜爱的口味,无非便是那种弱不禁风又楚楚可怜的美人,而眼前的这一位,除去肤色太过黯淡,简直就是个极品。   前不久渡善教反攻,原先的主将因身负重伤被仁兴帝调回了长安,祁州知府也因为通敌被仁兴帝落狱,新来的这一位宋小将军是镇守西北多年的左武卫大将军宋珪宋将军的亲儿子,随父征战沙场多年,屡建战功,比之其父亦是不遑多让。   而新上任的祁州知府原先是祁州知州,他纯粹是临危授命被推上知府的位子,实际本人没什么才干,更甭提协助朝廷派来的大将作战,这位知府大人摸不透宋小将军的脾气,生怕出了岔子宋小将军拿他担责开刀,这才想到找老相好袖娘来帮忙。   俗话说的好嘛,英雄难过美人关,袖娘这些时日四下搜罗美人,总是不满意,之前沈虞和阿槿在客船上遇见袖娘,正是袖娘新从各地收了几个美人回来。   不过那些美人都比不上现下的这一个。   袖娘说道:“二位姑娘别想着挣扎了,尤其是这一位,”她目光警惕地盯着阿槿,若不是因为阿槿,那一日她便下手了,“姑娘再厉害也斗不过我带来的这三个汉子,他们可是驯服人的一把好手。”   说罢手清脆地拍了拍,从马车后头就走出三个身形健壮且高大的汉子。   “我们是良家女子,你们在官府地界上强抢民女,就不怕官府问罪吗!”   “笑话,老娘既然敢抢,就不怕惹事儿,”袖娘笑道:“小娘子娇娇的人儿可禁不起折腾,我可是好说歹说的,小娘子若是非要动手,就休要怪我袖娘不怜香惜玉了!”   沈虞四下往了一眼,也不知为何,刚刚她声音那么大,清晨的时候码头上人本应该不少,可现下除了他们竟无一人循声过来。   两人被三个高大的汉子迫着往后退去,眼看就要掉进江水里。   “能行吗?”阿槿低声问。   “可以。”沈虞说道。   两人低声私语,面上毫无惧色,袖娘直觉不太妙。   可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袖娘忙喊:“快拦住这小贱人!”   果然,她这话音刚落,阿槿便将沈虞一把推进了水里。   四月的湖水已没那么冷了,但沈虞还是冷得身子直打颤,好在她早上吃的够多,身上有劲儿,应当能游到岸边。   她奋力地在水中滑动着,扭头瞧见有个汉子跳下了水往她这边游来,而岸边的阿槿已经没了人影,想必已经寻到机会逃离了。   沈虞平复心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头扎进江水里。   *   镜河上,一艘画舫在水中漂浮着。   远处隐约传来人的呼救声。   老仆撩开帘子往水面探去,片刻后倏然一惊,扭头道:“公子,公子,有人落水了!”   画舫里头便传来一道慵懒又带一丝冷漠的声音。   “又不是你落水,急甚。” 第52章 这位裴公子,很眼熟……   “倘若这人死了, 难免官府会来寻我们的麻烦,公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仆苦口婆心地劝道。   “随便你。”公子饮了口酒,淡淡道。   老仆最终还是将画舫撑了过去, 将落水之人救了上来。   “哎呦我的佛!”   一阵窸窸窣窣, 安静了片刻, 老仆突然在外头大惊小怪地叫喊起来。   公子烦不胜烦, 撩开帘子道:“你一天到晚烦不烦?”   却见老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指着地上刚刚被他捞上来的落水之人哆哆嗦嗦道:“公子, 这、这,这仿佛是个女子!”   女子又怎么了?公子皱着眉,目光极不耐烦地往斜靠在阑干上的落水女子望去, 只扫了一眼,眼睛便定住了。   女子身上的湿衣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玲珑的曲线半遮半掩,她的发髻散乱了下来,乌黑丰茂的发贴在苍白的瓜子脸上,愈发显得脸蛋儿只有巴掌大小。   听到陌生的声音,如受惊的兔儿般长浓的睫毛颤了颤, 在他望过来的一瞬睁开那双清润似水的眸子,虚弱地咳了两声,咳出两口水来。   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   “好冷……”她呢喃道。   老仆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 凑上前问道:“小姐没事吧?”   这女子自然便是沈虞。   沈虞刚刚醒来, 觉着脑袋重得很,但听对面的老人唤自己小姐,便知女儿身份暴露了, 她艰难地睁大眸子,收回目光,抱着肩膀往后缩了缩。   自己面对的是两个男人,又一幅病歪歪的模样,在船上跑又跑不了,这可怎么办?   也不知阿槿给自己的那些迷药有没有被水浸湿……沈虞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发簪,心想若是那两个男人现在扑上来,她便将簪子扎进他们的喉咙里。   正想着,身上突地一重,沈虞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忙伸手去挡,下一刻,却是一双温暖的大掌将她沁凉的小手包裹其中。   “姑娘别害怕。”   白衣公子俯身将自己的衣服披到沈虞的身上,温声道:“某是正经人家的子弟,不会趁人之危,姑娘先披着这衣服,随某入舫中换身干净的衣衫,如何?”   沈虞抬起头来,入目是一双清澈干净的凤眸,男人的肤色白皙如玉,样貌虽不甚出众,身上却有种十分温润清冽的气质,他微微笑着,修长的食指划过沈虞面上的碎发,用帕子细细地为她擦拭秀发上的水珠。   他倒也不客气,靠得极近,似乎饮过酒,口中有淡淡的清酒醇香落在她的脸上,闻起来却并不讨厌。   沈虞呆呆地看着他,一时忘了推拒,直过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自己适才竟看着这男人的眼睛失神了!   她不喜欢被陌生人靠得这样近,偏过头推开他的手,“也……不必了,多谢公子。”   公子面上的笑容就淡了淡,他停了下来,打量一回沈虞,而后将帕子姿态优雅地放入怀中,望着她白皙如玉的脸微笑。   “也罢,姑娘可要入舫换衣?”   沈虞怔了怔,想告诉他那帕子已脏了……想了想还是垂下眸,低声道:“不必了,多谢公子。”   她执意不肯入舫中,公子倒也没有强求,依旧保持着良好的风度,要老仆给他重新拿来一件披风,又搬了个绣墩给沈虞坐下。   “姑娘是哪家的小姐,怎么会失足落入水中?”   眼前的女子不光生得美,一颦一笑风姿绰约,还有着寻常女子没有的端庄婉约之气,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女儿。   沈虞编了个谎,“妾随姐姐到祁州投奔姨母,路上遇到歹人不幸落水,与姐姐失散,为公子所救。”   哦,原来是孤女。   公子颔首,转着手中的一只白玉扳指微微笑道:“那倒是巧,某姓裴,单名一个佑字,是河东的商户,正巧也要前往祁州做些生意,近些时日盘桓抚州,不日即将动身。”   说话间画舫靠岸,裴佑先下了船,沈虞跟在后头,一时船身摇晃,沈虞没有站稳,不小心跌进男人温暖的怀抱里。   “还不知道姑娘芳名?”裴佑的手就扶在沈虞的腰间,掌下少女的腰肢柔软而不盈一握,她身上有股淡淡的体香,沁人心脾,气若幽兰,令人闻了心神为之一荡。   他垂了幽黑的眸子看着沈虞,不知为何,明明是双温柔的含情目,却叫沈虞看得头皮发麻,身上硬生生打了寒颤。   裴佑很懂得分寸,只稍稍扶住了沈虞便立刻与她分开。   他身上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又叫沈虞一时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妾姓虞。”   沈虞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叫了她一声。   “小鱼!”   阿槿等在镜河畔,两人之前仔细研究过附近的往来路线,知道嵩江有处支流连接着抚州城内的一处名唤镜河的水渠,便在沈虞跳水之前约定好离开之后在此处回合。   阿槿看见沈虞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扶着下了船,忙走过去拉住沈虞的手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呢,你可有受伤?”   “我也没有,我跑得快,他们追不过我,你放心。”   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裴佑温润的声线传来,“这便是虞姑娘的那位姐姐?”   阿槿狐疑地转过头去,警惕地上下打量裴佑,“你是?”   裴佑施礼道:“某姓裴,适才见到虞姑娘落水,将她救起,姑娘便是虞姑娘的姐姐罢?听说你俩遇见了歹人,年轻女子在外确实不安全,两位姑娘若是不介意,不如随某一道前往某下榻的客栈?”   “不必了,多谢裴公子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谢,这点心意还请公子收下。”沈虞不想和裴佑有过多纠缠,扯了扯阿槿,阿槿会意,从怀里拿出一只荷包,双手捧着递过去。   沈虞也将身上裴佑的衣裳解下来。   裴佑见她二人如此,淡淡一笑,“姑娘这般就太见外了,”他将荷包和衣服都推回去,“如此,某也不强迫姑娘,只是二位姑娘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上,这些银子拿去买一套男装,能省去不少麻烦,衣服姑娘也不必还了,反正也不值得几个钱。”   他语气温和令人如沐春风,且并无纠缠之意,沈虞便将衣衫收下了,心中还有几分感动与羞愧,心想适才大约是自己太过紧张了,竟以为这位公子对她意欲不轨。   她屈膝施礼,语气也没有那般戒备了,“万分感激公子,今日妾与姐姐叨扰了,祝公子万事遂心。”   两人就此别过。   待沈虞走远,裴佑那双温柔的凤眸中笑意才一点点地敛去。   不笑的时候,他身上有股阴郁冷漠的气质,和适才那温润儒雅的翩翩公子大相径庭。   裴佑目不错珠地盯着少女窈窕的背影,眸中的掠夺之意毫不掩饰。   他微微眯了凤眼,一字一句道:“我要她。”   *   沈虞和阿槿离开裴佑之后不敢再在抚州多耽,那袖娘不怕官府,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为防再次遇上她,两人干脆重新换了装束连夜坐船离开了抚州前往临近的祁州,祁州距离陈州也是十分的近了,与陈州只有一水之隔,两人却始终找不到通往陈州关隘的法子,自来到祁州后便一直在原地打转。   为防止再遇上袖娘那般心怀不轨之人,沈虞平日里都是呆在客栈里,由阿槿出去置办物什和打听事宜。   一晃数日过去。   这日外头十分热闹,沈虞很早就被吵醒了,戴上幂篱推开窗往楼下看去,只见大街上人来人往,男男女女皆穿红着绿,欢喜雀跃,上街采购酒肉,像是要过什么节日似的。   沈虞捻指一算,才恍然发现今日是四月十五,仿佛是本朝花朝节。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便又是一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阿槿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包窝丝糖,她看见沈虞懒洋洋地趴在床上,上前问道:“怎么了,心情不好?你看我买了什么?”   “嗯。”   沈虞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看起来好像并不太感兴趣。   在洛阳时大夫便说沈虞这伤与情绪也有很大的关系,若心境开阔,病也好得也快些。   阿槿望了一眼喧闹的窗外,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道:“今晚咱俩出去走走吧,反正外面人也多,戴着幂篱的小娘子也不少,应当不会有事。”   沈虞依旧懒懒地,“不想,我有些困了……”   阿槿却是不由分说,硬是给她拉起来梳妆打扮。   她在包袱中左翻右找,竟找出一瓶雨过天青色的口脂盒,沈虞看了一眼,奇道:“我涂这个干嘛,又不见人。”   阿槿说道:“我喜欢看。”   打扮的好看些,说不准还能遇见个不错的男人呢。   阿槿想得开,她可不希望和沈虞一道去送死,小姑娘这一生太苦了,阿槿希望两个人都能活下来,之后沈虞能找一个真心待她好的男人,像寻常人一般嫁人生子,忘记前尘。   花朝节又称花神节,是花神的诞辰,春日里百花齐妍,白天可以游玩踏青,夜里也没有宵禁,少男少女们可以继续结伴出门赏灯赏红,放花神灯。   春分刚过,正值仲春之令,暖风熏得游人醉,四周欢声笑语,沈虞心情也好了许多。   两人说说笑笑,走走停停,还到一边的摊位上买了一只糖人儿,只是刚逛了没多久,迎面便撞上了一位公子,没吃完的糖人儿落在地上碎了,沈虞头上的幂篱也在推搡间掉在了地上。   阿槿怒气冲冲地去质问那公子,“你这人走路……”   话刚出口,愣了一下,觉得面前的男人似曾相识,仿佛见过。   “你不是那日的——”   “是我。”   裴佑上前几步,替沈虞将幂篱捡起来,笑意温柔地递给她,“虞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沈虞其实并没有认真地收拾,不过她五官本就生得精致小巧,皮肤白皙如玉,唇上一点朱红,在今夜满街明亮的灯光下,纵使荆钗布衣,不施粉黛,依旧美得清丽脱俗。   她身上又仿佛有不足之症,一颦一笑间弱不禁风似的,真叫人生了百般的怜爱之心。   裴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便再也移不开了。   沈虞没想到还能再遇见裴佑,亦有些惊讶,两人互相寒暄几句,她便想离开了,裴佑却先一步说道:“不知可否邀请姑娘同游?”   他说的极是诚恳,怕沈虞拒绝,又补充了一句,“姑娘若是不愿,佑不会强求,姑娘不必介怀。”   沈虞其实是不想的,她只是想四处走走罢了,再和一个陌生人一起……不过裴佑毕竟救了她的命,尤其是还非常的为她考虑,这话还真不太好说出口。   裴佑说话的时候阿槿便在打量他,她发现裴佑身上有股温润的气质,和沈逸真的很像,甚至是说话的语调,姿态,都八九不离十,不过两人生得并不相像,裴佑只是个商人,都说商人重利,貌似又并不是个好的婚配对象……   阿槿心中千回百转,沈虞自是不知,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就想不如先陪着裴佑走一段,横竖今日街上这么多的游人,也不怕他不轨,过后再借口不顺道离开便是了,这样既不会驳了裴佑的面子,又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   裴佑身后只跟了那日在画舫上见过的那名老仆,老人救了她一命,沈虞见他慈眉善目,感激地对他盈盈一拜。   两人在前头并肩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裴佑给她介绍祁州风物,沈虞含笑应答,走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突然听头顶传来“砰”的一声,街上的游人皆抬头望去,只见有绚丽的烟花在夜幕中炸开,那一瞬间犹如绽放的火树银花,煞是好看,喝彩声一片。   沈虞也在不知不觉地望着夜空入了神,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旁高大清隽的男人目光始终定定地落在她清冷分明的侧脸上。   “很美。”他轻声说。   “什么?”沈虞回过神来,微微疑惑。   “我说烟花,很美,”裴佑含笑道:“虞姑娘看起来似乎心绪不佳,可是投奔之事进行的并不顺利?看姑娘身上的气质,应当是大家闺秀,也不知姑娘要投奔的姨母是祁州哪位世家,佑或许能帮上一些忙。”   “小门小户,不足公子挂齿。”沈虞并不想多言,客气地笑了笑。   裴佑不动声色,倒也没有去深根究底。   两人行至一处浅浅的水畔,水岸边栽种了一棵合抱约莫有五六人粗的柳树,上面挂满了红纱轻幔,不少年轻的小娘子蹲在岸边放花神灯,映着水中星光点点,璀璨闪耀。   裴佑忽然抬手,替沈虞将面前低垂下的柳枝撩起,避免她拂到身上。   沈虞冲他感激一笑。   这时,有个身形高大强壮的妇人手里提着几盏装饰精致的花灯径直朝着两人走过来,对裴佑笑道:“公子,给你娘子买一盏花灯吧。”   裴佑薄唇未动,淡淡地睨了一眼沈虞,沈虞正轻声对妇人解释:“大娘误会了,这不是我的夫君,您到别出去吧。”   妇人不说话,只眼巴巴地看向裴佑。   裴佑嘴角微勾,叫老仆从荷包里拿出一角银子递给妇人,从中挑了一盏耳朵长长的兔子灯递给沈虞。   “女孩子都喜欢花灯,虞姑娘不要推辞了,就当是我借花献佛。”   “裴公子,这不太好……”沈虞并不想接,两人走了也差不多有一段路程,她往后退了几步,思忖着说辞准备离开。   可话还未吐出一个字,突然眼前寒光一现,刚刚还在收钱的妇人竟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刃,直直地就往裴佑的胸口刺去,幸好裴佑眼疾手快,一个躲闪狼狈地避了过去。   “抓住他!”   “妇人”一把扯下头上的假发髻,朝四周大声叫道。   竟然是个男人!   阿槿惊愕,立刻从腰间抽出软剑将沈虞护在身后。   可两人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四周原本在看花灯、放花灯,甚至是闲逛的男女老少中竟也有人是假扮的,他们见时机成熟,纷纷扔了手中的花灯,撕下身上花里胡哨的衣裳露出一身皂衣,拔.出藏在大腿上的刀对着裴佑的方向就刺过去。   而裴佑身边原本只跟着一个老仆,此刻也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了十几个穿着黑衣的护卫,将他牢牢地护在中间。   裴佑则负手立于其中,一脸淡漠地看着众人厮杀,仿若事不关己般。   沈虞和阿槿犹在惊魂未定着,不是在逛花灯么?这是什么情况?!   裴佑眼风四下扫过,嘴角露出一抹轻蔑地笑。   待目光重新落回身旁美丽的少女身上时,又顷刻间换了幅面容。   他朝沈虞伸出手,从容不迫,甚至语气温和地叹了口气,“虞姑娘别怕,这些都是坏人,站到我这边来,我来保护你。”   “滚开!”   阿槿瞪了他一眼,咬牙接下劈头而来的一剑——可接下来还有三四人皆朝着她前仆后继,阿槿应接不暇,怒气冲冲地吼道:“你们有病啊,我们和他不认识!”   这话音刚落,就听一道极严厉的声音喝道:“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四周百姓们皆吓得四窜,从这群皂衣身后缓步走出一个神情冷肃的黑衣青年。 第53章 她是不是还活着?   这黑衣青年不是旁人, 正是左武卫大将军宋珪宋将军之子宋廷。   宋廷奉圣命来祁州接替上一任宣威将军攻打渡善教,不过他并不是主将,而是副将——至于主将是谁,他到现在也不清楚。   不过在主将来到祁州之前, 他总不能闲着, 听祁、抚两地的知府上报, 近来江南道来了个自称河东的裴姓商人, 这商人四处游荡,私底下结交了一些江南道的富贵世家, 极是可疑,若不出宋廷所料,应是渡善教的余孽。   只是此人相当狡猾, 时常行踪不定,身边还跟着数十个高手日夜保护,宋廷从淮南道一路跟着裴佑到祁州都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今日花朝节,这裴佑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竟与一女子相约出门看灯,正好就给了他伏击的机会。   到底是宋廷带来的人多, 裴佑的人和阿槿渐渐支撑不住,阿槿被人在肩上砍了一刀,松开了握着沈虞的手。   “阿槿……你放开我!”   沈虞往后退了几步, 裴佑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那张温润如玉的脸突然之间变得十分阴鸷冷漠, 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大力拉入了自己的怀中。   阿槿大惊失色,这个裴佑来历不明,可不是个好东西, 落到官府手里总比落到裴佑手中安全,她想上前将沈虞拉回来,可惜沈虞被裴佑反扣住了细弱的脖子。   男人带着凉意的手在她白玉一般娇嫩的脸上轻轻划过,“虞姑娘,别挣扎,想活命就跟着我。”   沈虞几乎喘不上气来,“你……咳,你放开我。”可裴佑攥着她的脖子,她根本就动不了。   她伸手去摸发间的簪子,还没摸到裴佑便用力的扯下了她的手腕反剪。   “唔……”   沈虞只觉着后脖颈一痛,紧接着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昏了过去。   功败垂成,最后还是被裴佑逃了去。   漏网之鱼都服毒自杀,只除了一个。   宋廷忍着怒气看着被几人强按在地上的阿槿,眼中闪过一抹愠怒。   “将这贼人押回去,本将军要亲自审问!”   *   却说暗卫护着裴佑一路往渡口逃去。   “少主,这女人不能留,”一个暗卫说道:“我们被宋廷伏击,说不准便是宋廷使得美人计,若是将她带回颍州,高将军只怕会问罪于您,这女人也会没了性命。”   “况且我们只剩下了两人护卫您,带着她也是个累赘和麻烦。”   暗卫将一把刀递给裴佑,要他杀了沈虞,以绝后患。   既然得不到,便毁了。   裴佑神色骤然一冷,接过刀,目光落在怀中昏迷不醒的女子身上,眸中尽是杀意。   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可当真把刀抵在她白皙的脖颈上时,他却又犹豫了,竟是下不去手。   这个女人,是他一眼便喜欢上,想要占为己有的,看她面目间始终郁郁寡欢,他第一次生了怜惜之心,想将她留在身边,好生疼爱,让她为他重展笑颜。   真该死。   裴佑忽而低下头,吻住怀中女孩儿苍白的唇,直狠狠地吮了两三口才将她放开,抱到一侧水中的竹筏之上,还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脱下披在她的身上。   “少主,您这是做什么!”暗卫大惊。   色令智昏,美色误人,沈虞怎么也想不到,她因样貌招来祸患,却也因样貌惹得裴佑生了怜惜之情,不忍下杀手,放她一命。   “我做事,需要你来教我吗?”裴佑阴冷地剜了暗卫一眼,浑然不复适才面对沈虞时的怜爱温柔。   暗卫叹了口气,到底也没再说什么,扶着裴佑上了安排好的船上。   不知行了多久,裴佑揭开帘子。   满目却只见不断远去的青山与苍茫的夜色,那只小小的竹筏早就不知游荡去了何处。   ……   ……   疼。   钻心得疼。   一瓢清水蓦地劈头朝阿槿脸上泼了过来,凉得阿槿身子一颤,睁开双眼。   “还不快说,那裴佑究竟是你什么人!”   狱卒举着鞭子凶神恶煞地喊道。   “再,再说一百遍、一万遍,我,我也不知。”阿槿奄奄一息,她身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脸上呈现出灰败之色。   沈虞被裴佑掳走了,她生得美貌,身子骨又弱,定是抵抗不了裴佑的,万一那个裴佑趁人之危欺负她怎么办?   身体上的痛苦也不能缓解心中的焦虑,阿槿越想越担心,越担心越难过,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直往下掉,心中自责又绝望。   “是我没有护住她。”   “你说什么?”狱卒凑过去。   “我说……咳,我要……要见你们将军,我……我有话对他说。”   “你也配?乖乖说实话,说不准还能赏你一顿断头饭。”狱卒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一鞭子抽在阿槿的身上,后背上的伤口被撕裂开,顿时又渗出大片的血。   失血过多,渐渐地阿槿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和沈虞没有死在颍州,竟然栽在了与颍州一步之遥的祁州。   身上越来越冷,伤口竟也渐渐感觉不到疼痛。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下巴被人轻轻捏起来。   有人喂了她一口热水,温温热热的液体流入腹中,阿槿贪婪地张开了嘴巴。   好渴。   接着,后背的伤口又突地一疼,撕心裂肺般的,阿槿给生生疼醒了,掀开眼皮瞪向捏她的下巴的男人。   少女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头发乱糟糟的蓬成一团,一双圆圆的眼睛却极清澈明亮,她瞳仁里闪着十分的倔强和凶狠,像发怒的小母狮,宋廷打赌,若是他此刻放了这女子,她会立刻咬向他的脖颈将他生生咬死。   这女子,竟有几分眼熟。   宋廷微微皱眉。   眼前的男人窄袖束带,皮肤略黑,鼻梁高挺,双目迥然有神,面上却隐含一股风沙粗粝之色,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干净利落。   是他……   宋廷见阿槿不吭声只瞪他,手中不禁用了力,缓缓道:“告诉本将军,你叫什么名字,姓甚名谁,和裴佑有什么关系?”   “滚开。”   阿槿用力将自己的下巴从宋廷手中挣开,竖眉喝道:“宋廷,你就这些本事,欺负一个弱女子?被裴佑掳走的那名女子,即便她是裴佑的人,那又如何,你就没想过兴许她只是被裴佑所强迫?你现在不仅不去捉拿裴佑,反而在这里逼供我,我告诉你,如果那女子有什么事,你,你全家都不够死的!”   阿槿气坏了,开始口不择言,破口大骂。   宋廷只觉着好笑,“那你倒是说说,那女子是什么身份,为何裴佑要强抢她?”   打斗时他只和沈虞只打了个照面,仿佛是个十分美貌的女子,若是眼前的女子所说为真,倒也有几分可信。   不过宋廷问阿槿沈虞是谁,阿槿却是语塞了。   她不知该不该将沈虞的真实身份抖出来,可现在世人皆以为东宫那位太子妃已殁于去年,李循又不在此处,即便她说了,但宋廷会信吗?   “裴佑是谁?”   阿槿反客为主,倒叫宋廷一愣。   他淡淡道:“他表面是河东的商人,实则是渡善教的暗线,趁着大战在即为高纶四处招兵买马,收拢世家。”   阿槿吃了一惊。   原来他竟是渡善教之人,这算不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难道她是当真不知?   宋廷打量着阿槿的神情,头疼起来。   这群渡善教的余孽,当真是狡猾,难怪之前的几位主将都差点折在这里。   “你做什么!”   他忽然捏住了她的手腕,阿槿疼得大叫,“你放开我!”   这时,一个卫兵匆匆走了进来,对宋廷低声耳语道:“小将军,长安的那位贵人来了。”   “哦?”宋廷一挑眉松了手。   来得倒是快,不过这大半夜怎么突然就过来了,连个信都没有,他以为还要再等数日呢。   宋廷走出了审讯间,接过卫兵的汗巾擦了擦手,径直去了前堂。   前堂中,贵人背对着宋廷,背影如竹般挺拔修长,就负手立在松木门旁,一身玄色长袍,墨发高梳,即便没有看到脸,光是站在那里不说话,他身上却天然散发着一股清贵威严之气,在他周围一射之地的人皆被这气势所压迫,竟垂着脑袋无一人敢抬起头来。   离得愈近,宋廷愈觉得呼吸急促,他在贵人身后站定,隐隐觉得长安来的这位主将似乎并不简单。   “将军,标下明威将军宋廷,将军远道而来,还未曾得知将军名姓,敢问将军是哪位贵人?”宋廷深吸一口气,叉手道。   贵人却没有言语,他缓缓转了身,一双凛冽的凤眸淡淡地落在了宋廷的身上。   宋廷一时怔住。   这、这位贵人怎生得和庐江郡王李衡这么像?   宋廷年幼时在长安待了很多年,一直到静愍太子被污蔑至死,岑家满门倾覆,幼时最好的玩伴正是静愍太子的心腹岑远将军之女。   心灰意冷之下,宋廷远走西北,随父亲驻扎玉门关,从此后便再也没有回过长安。   他记忆中的李衡,应当便是眼前贵人的模样,一双温润的凤眸,只是贵人的眉眼之间更多的却是冷冽和淡漠,这是上位者身上的气息……这世间能与庐江郡王生得这般像的,除了凤子皇孙还能有谁?   宋廷心中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他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撩衣跪下,“太子殿下,臣宋廷失仪,臣见驾来迟,万望太子殿下恕罪!”   陈风对左右挥了挥手,李循上前将宋廷扶起来,声音如断金截玉,从容不迫且气势威严。   “小将军不必见外,是孤没提前和你打招呼,先坐。”   宋廷听了这话,却依旧不敢放松。   两人说了一些如今双方交战的战况,李循虽未来过祁州,但对于战况却分析的头头是道,看这样子倒不像是来巡视一番的模样。   宋廷忍不住开口:“……祁州离陈州不过百里,这里是战场的前线,殿下,容臣说句僭越的话,殿下不适合在祁州,明日一早殿下收拾妥当,臣亲自将殿下护送回长安。”   李循听了,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抬手饮了一口茶。   “捉住的是什么人?”他问。   “是跟着裴佑的一个女子,臣一直记得先前殿下在信中说过的话,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故而命人严刑逼问,只是她一直喊冤,臣也在犹豫要不要放了她。”   宋廷给李循讲了抓捕裴佑的大致过程,李循知道裴佑,他还未来到祁州时边和宋廷通过信了,知道他为了抓住裴佑费劲了心思。   “你做的很好,在没有查清事实之前,不管她无辜与否,都不能因怜悯之心而被蒙骗。”   李循这样说也是有原因的,渡善教中的女教徒也不少,并且她们大部分被教义荼毒甚深,都不认为自己是错的。   两人一同走进了审讯间,阿槿被缚在一个十字型的囚架上,因为失血过多,适才宋廷给她上完药出去之后她便陷入了昏迷之中。   “……裴佑掳走了一名女子,据她说她和那女子只是与裴佑偶然结识,从前并不认识。”   李循慢慢踱步到囚架前,看着眼前双手双脚被缚在囚架上的女子,竟莫名觉得眼熟。   “这女子……”他犹豫片刻,试探着说:“阿槿?”   阿槿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听声音还极其的熟悉,似乎是……   她浑身上下打了一个激灵,立刻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李循!   她瞪大眼睛,抬起头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循大力地按住了肩膀,整个身体都几乎给他提了起来。   李循先是吃惊难以置信,而后是难以言喻的欣喜若狂。   “你是阿槿?你真的是阿槿,你竟然还活着?!”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究竟是不是阿槿……你怎么不说话,你快说话!”   阿槿被李循捏得生无可恋,他还一直晃她,伤口又重新裂开。   阿槿终于明白为何每次沈虞都会哭得那般的绵绵不绝——她觉着李循再用点力,她都能直接被他捏死了!   “殿下,”宋廷好心提醒道:“这女子后背受了重伤,您似乎太过用力,她受不住。”   李循立刻松了手,瞪向宋廷怒道:“是谁将她伤成这样?一个弱女子,和渡善教又有什么关系,宋廷,你的人连抓的是谁都搞不清楚,若是伤及无辜,你想好该怎么处理了吗?!”   宋廷:“……”   殿下你是不是忘了你刚才说过的话?   但宋廷不敢与李循争论,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太子说的话还能有错?那他脑袋怕是想换个家了。   而阿槿却还在犹豫。   宋廷说裴佑是渡善教的暗线,那小鱼跟着裴佑离开,会不会被裴佑带去颍州,见到李衡?   可是万一,裴佑只是看中了小鱼的美色,将她强行占为己有,小鱼只是个弱女子,到时候想跑也跑不掉,那又该怎么办?   “阿槿,告诉孤,虞儿她是不是还活着?你说话,不要装哑巴。”   肩膀再次被李循攥住,不疼,甚至还能感觉男人在刻意抑制自己的力道和情绪。   这还是李循第一次这样温和地同她说话。   甚至是,他的手竟然在颤抖,她能清楚的感觉到。   这反倒令她愈发犹疑起来。   “告诉我,她是不是还活着?”   李循焦急地凑近了过去,眼睛一眨不敢眨地紧盯着阿槿,生怕错过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的眼神中竟然尽是乞求,眼尾都焦灼得几乎通红。   多么希望她还活着。   曾经多少次午夜梦回,梦中都是两人相处时的一点一滴,她的每一个微笑,每一个动作,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羞涩。   曾经只为他一人展露,如今却只有他一人守着这些与她回忆地老天荒。   当初他没有珍惜,如今只能在回忆与梦中独自回味这一切。   倘若人生能够重来,这一次他宁可不捉拿赵王,也绝不会再将她置于险境。   因为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凭借努力去争取,唯有挚爱之人的性命,即便他是人间的帝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和财富,在生死之间,依旧不过是朝生暮死的浮游,茫茫沧海中的一粒谷粟。   即便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曾经的过往也不会再倒回重来,给他后悔的机会。   “虞儿?可是那位虞姑娘?”   宋廷忽然想到,当时他在水畔似乎听到那个裴佑唤了那女子为“虞姑娘”。   “你见过她了?”   宋廷点头,李循立刻说,“她是不是生得很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她的肌肤很白,生得也很单弱,左边的眉尾有一颗小痣,身量大约这么高……”   他的脸上满是急切与喜悦,宋廷愣了一下,太子殿下这幅形容和刚刚初见时的气定神闲真是大相径庭,仿佛换了一个人。   “殿下说得不错,确然是那位虞姑娘,生得也……很漂亮。”   虽然昨日夜里夜色太过昏暗,宋廷根本就没看清那位虞姑娘的左眉尾下是否有颗小痣,不过她的眼睛实在是太特别了,黑白分明且清澈见底,令人一眼便见之忘俗,再也忘不掉。   而且他看得出来,太子殿下似乎对这位虞姑娘很是珍重,仿佛是曾经失去过,否则为什么会问她是不是还活着呢?   “殿下,你去哪里!”   李循突然转身,一语不发快步走出了房门,宋廷大惊,连忙追过去。   太子殿下御驾亲征,万一出了什么事,可不是他和整个祁州能担待的起的!   “封锁祁、抚两州进出的关隘,只许进不许出,凡是一群男子带着一个美貌女子的商队全都抓起来送到祁州府。”   李循上了马,神色冷静地吩咐着左右自长安带来的禁卫,似乎又变回了原先那个沉着稳重的太子殿下。   “宋将军。”李循转过头去,发现宋廷已经很自觉的上了马。   宋廷肃声道:“标下与裴佑也交手多日,愿随将军一同前往,捉拿渡善余孽!”   李循的身份暂时不能暴露,否则定会招来祸患,在外宋廷还是称呼他为将军。   李循微微颔首,眸中露出欣赏之色,不过很快,他的情绪便从适才得知沈虞未死的欣喜和激越出来,渐渐转为担忧。 第54章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此刻知府府中, 日上三竿时分,祁州知府被管家的砸门声给叫醒。   “蠢奴才,叫什么叫,叫魂儿呢!”   祁州知府匆忙套上绸裤从小妾的床上下来, 开了门怒气冲冲地问:“什么事, 大早上的来砸门?”   管家急道:“大人, 了不得了, 您昨夜安置得早不知,长安的那位苏将军连夜就赶过来了, 听说宋将军没能捉住那渡善教的余孽,和宋将军一道跑去了附近的关隘,挨个收拾了一遍, 谁知一无所获,刚刚才回了。”   管家附耳过去,小声道:“听说那位苏将军,脾气很是不好,将抚州府衙的门都差点给卸了。”   “什么苏将军,不就是靠着太皇太后的裙带关系才来的祁州么,”祁州知府极是不屑, “从前都没听过这号人物。”   他才不担心这个苏将军,想来不过是个纸上谈兵百无一用的书生,真正该担心的应是那位身经百战的宋小将军。   不过到底是长安的贵人, 人前还是得伺候好的。   祁州知府嘴上懈怠, 还是忙不迭地去正房换了一身官服, 待他赶到祁州府衙的时候,已是晌午,祁州知府亲自从樊楼叫了一桌子的菜, 来到后堂。   “小将军和苏将军呢?”   门口站了两个高大的卫兵,两人身上有种难言的气势,闻言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其中一个道:“将军与宋将军接到线报,有人在梁州一带见过裴佑,便与宋将军赶去了梁州。”   “这是苏将军所寻之人的画像,大人记得吩咐各州县下去,务必在三天之内找到画像上的女子和男子。”   祁州知府将画像拿过来一瞧,画像的女子生得甚是美貌,男子也颇为俊秀,只是这三日的时间未免也太短了吧?那宋将军这么多日都抓不到人,光凭着两副画像就要他三天之内将人找出来,这不是痴人说梦?   祁州知府敢怒不敢言,拿过画像作揖,回去叫画师重新临摹了数十份分发到各州县。   一时之间,江南道连带着附近的淮南道都在戒严,整整三日各处的关隘只许进不许出,且进城需要仔细盘查核对,两道百姓纷纷人心惶惶,以为马上又要打仗。   可李循连河东道都亲自去了一趟,依旧是一无所获,这一行人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竟然没有留下丝毫的足迹。   除非,只有一个可能——沈虞已经被裴佑带回了渡善教。   泛着清幽茶香的水潺潺的落入青瓷描金茶盏中,热气在半空中氤氲了许久。   李循写了一封密信,用火漆封口递给了陈风后便负手立在窗下,神情沉凝,直至茶水冷了也没去碰一碰。   须臾,门外响起几道凌乱的脚步声和吵闹声。   “滚开,不要跟着我!”   是阿槿的声音,隐约带着几分怒气。   “阿槿姑娘,你还要我同你说多少次,苏将军刚刚回来,现下应是歇下了,请你改时间再来探望。”   宋廷还没被一个姑娘这般的嫌弃和憎恶过,当下也生了怒,拔刀横在阿槿面前。   “你走是不走?!”   阿槿冷笑,“拦我?你也配!”   紧接着便是一阵缄默和刀剑铿锵声。   ……   李循打开门,皱眉看着在院中大动拳脚的一男一女。   “阿槿姑娘,宋某当日也是执行军令,军令如山,伤你并非我意,你究竟还要记恨我到几时?”   阿槿受了伤,伤还没好就下床乱跑,宋廷轻而易举便将她手中的短剑打落,刀背抵在她的脖子上,反擒在身前。   还要记恨你到几时?   阿槿忽然扭头,看向宋廷。   她的眼中带着刻骨的恨意,宋廷看得心神一震。   “阿槿姑娘,我是不是……”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他还没有说完,阿槿便手腕一转,击落了他手中的刀。   她一脸冷漠地走到李循的面前,“可曾找到她?”   李循垂下眼:“对不起……”   话音落,阿槿猛然抬手,“啪”的一声甩了李循一巴掌,声音极其清脆。   宋廷震惊住。   这姑娘的胆子……   不光是他,周围李循的心腹见状也是面色大变。   这个世上,怕是还没人敢这么打李循。   连仁兴帝都不曾。   “李循,你不配说这三个字。”阿槿一字一句。   阿槿是习武之人,力道自然不会小,更何况她还特意用了十分的力气,李循的脸上瞬间多了五个指印,嘴角渗出血丝。   这一巴掌,阿槿早就想替沈虞打了,她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李循。   李循用指腹抿去了嘴角的血迹,他慢慢转回头去,面色僵寒如霜,怒意炽盛似火,额上更是青筋暴起,十指紧攥成拳。   自从沈虞离开之后,李循性情也愈发喜怒不定,平日里没人惹到他还好,一旦有大臣得罪了太子殿下,通常不死也得脱层皮。   就在众人为阿槿的性命忧心之时,李循瞪了她片刻,却突然闭上了眼睛。   不能动她,至少是现在……李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再睁开眼睛时,容色已恢复平静。   他面无表情地越过她,“滚——这次孤看在她的面子上饶你一命,但你记住,孤一定会将她带回来。”   “那你就不想知道,她为何还活着吗?”   阿槿说完这话,看到李循身形微微一晃。   “不想。”他冷冷道。   说完大步离开。   *   一更天的时候祁州知府还在祁州府巴巴地等着苏将军回来。   知府家中的管家匆匆走进来,低声说道:“老爷,袖娘回来了!”   “这个小贱蹄子,终于舍得回来了?”祁州知府冷笑,“本官等她半个月了,她现在才知道回来,再不回来本官的脑袋都要落地了!”   管家忙道:“老爷息怒,袖娘这次带来了上好的货,据说一个值是好几十两银子呢。”   祁州知府面色这才好了些,“真的?叫她领着人进来,本官需得好生瞧瞧。”   管家应喏而退,一盏茶后又抹着脸上的汗小跑回来,“苏将军回来了!”   祁州知府从交椅上一跃而起,匆忙道:“赶紧叫袖娘给人换上衣服,打扮得鲜亮娇美些送到上房里去。”   “老爷不去看看了?”   “狗屁,你看爷还有那闲工夫?”   祁州知府一脚踢开管家,兜着袖子屁颠颠地就往上房跑去。   上房中,李循与宋廷皆是满面风霜之色,两人这几日一直在外头奔波,每日休息的时辰几乎不足两个,好在两人都习惯了如此,身体倒也吃得消。   宋廷回自己的房间重新换了一身长袍,过来给李循斟了盏茶,两人如今借宿在祁州知府家中,祁州知府近来四处搜罗好物用,恨不得将家中最好的茶水拿出来孝敬两人。   这茶应是新摘的雨前龙井,滋味极是清幽鲜爽,李循还在看江南道的地形图,接过来只吃了一口,便沉默地放了下去。   “可是这茶不合将军口味?”   “换掉,换清水。”   宋廷无奈,心道太子殿下的口味还挺特别,出去叫婢女换了一碗清水,太子殿下喝白水,他也不敢吃茶,只得跟着喝白开水。   须臾后婢女又捧着数十个牙盘鱼贯而入,祁州知府又从外头拎着个酒壶进来,笑道:“苏将军,小将军,二位在外奔波一日操劳了,这酒是下官家自酿的秋露白,请二位将军品鉴,望将军万勿嫌弃。”   李循放下地图后便坐在位置上假寐,听闻祁州知府的话眼皮动也未动,只余宋廷相待祁州知府,祁州知府在心中大骂李循摆派头,面上却笑呵呵地给两人斟酒。   不消片刻酒菜备齐。   李循饮了一口秋露白,入口绵密清香,淌过喉头时却火辣辣地刺痛。   他一盏接着一盏的喝,并不吃饭食,宋廷看得忧心,他知道这些时日李循为了找到裴佑和那位虞姑娘耗费了多少心力,根本就没睡过一个囫囵安宁的觉,没按时吃过一顿整饭。   想来那虞姑娘,对太子殿下而言一定是极为重要的人……或许是情人,是曾经的恋人?   可是他不曾听过东宫中有哪位极得盛宠的虞姓妃嫔,只隐约记得,太子殿下似乎与曾经的定国将军沈绍的长女沈大小姐有旧,难不成这位虞姑娘便是沈大小姐?   宋廷低声劝慰,“殿下,酒多伤身,好歹吃几口菜……”   ……   房门外,管家和袖娘领着一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舞姬走了过来,袖娘扭腰走到祁州知府身旁,两人打情骂俏了一会儿,祁州知府才道:“里头那位苏将军性情冷酷又沉默寡言,尤为不好伺候,你叫这些姑娘们仔细自己的皮,攀不上权贵也莫给本官坏了大事。”   袖娘娇滴滴地一笑,点了点祁州知府的胸口,“奴家省得,大人直管放心便是!”   说着纤手指了众舞姬中那生得十分娉婷娇弱,面上却遮着轻纱的少女道:“奴家这次走了运,在外头寻着一个格外拔尖的,那楚楚可人的眼神儿,瞧一眼能将男人身子都瞧酥了,任是那苏将军还是宋将军,百炼钢化做绕指柔。”   “当真?这本官可得好生瞧瞧!”   祁州知府被袖娘说的心动,上前欲要拉扯那名遮了面的舞姬,袖娘暗啐一口,挡在舞姬面前道:“大人心急什么,奴家自给你留了好货,这些可都是孝敬将军们的。”   祁州知府心中冷哼一声,只得悻悻然作罢,引着袖娘等人进了院中。   门口守着的陈风隐约闻到一阵刺鼻的香风,上前拦着众人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好教陈大人知道,这些都是眠凤楼中的舞姬,下官知两位将军为了渡善余孽一事日夜忧心操劳,又情知帮不上什么大忙,便特意请了这些舞姬来为两位将军跳舞助兴,也……松快松快筋骨。”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为露骨——两个大男人连日奔波,又连着素了许久,夜里还吃了几盏酒,酒是色的媒人,都说软玉温香是英雄冢,那宋小将军便就罢了,这位苏将军却是自长安富贵乡中来的,生得样貌堂堂又极其伟岸,一看便是后院中妻妾成群的,他就不信那姓苏的不想要女人。   陈风闻言却是面色一变。   李循今夜确实喝了不少酒,他跟了李循这么多年,知道李循其实极少饮酒,若非事情烦闷,他怕是连碰都不会碰。   若是被太子殿下知道他将这些庸脂俗粉放进来刺他的眼睛,怕是小命不保。   “让她们都退下去!”陈风冷声喝道:“知府大人想活命,最好就别叫人出现在苏将军的眼前。”   祁州知府一呆,“这、这是个什么道理?”   袖娘却是风月场的老手了,眼睛一转,扶了扶鬓间的珠花扭腰走上前去,“大人别说得这般吓人嘛,奴家可是会怕的……”   陈风一把抽出腰间的刀,“你再往前一步!”   明晃晃的寒光在袖娘脸上划过,袖娘顿时花容失色,往后退了数步,差点坐倒在地上。   她这么一踉跄,身后的舞姬们顿时也乱了分寸,纷纷脚踩着脚往后退,发出尖细短促的呼痛声。   那遮面的舞姬也摔倒了,她从地上爬起来,口中呜呜的发不出一个完整的语调,似乎想要朝着陈风奔去。   “你想死吗?”身后健壮的仆妇倏地一把钳住了少女的雪白的脖颈,“不想死就乖乖听话。”   这少女是这群舞姬中最漂亮动人,却也最不听话的一个,袖娘调.教了数日,一开始她抵死不从,后来似乎想明白了,听话了一些,谁知趁着她不备又要跑,袖娘气得,直接喂了她一颗哑药,令她暂时说不出来话,这才敢领着姑娘们来到祁州献媚。   少女被捂住嘴巴说不出话,知道挣扎无用,她睁着一双湿漉漉的杏眸,点了点头。   眼看今夜是进不去了,出了丑的袖娘被人扶着从地上爬起来,扭头恨恨地剜了祁州知府一眼,领着带来的舞姬又灰溜溜急匆匆地逃奔了出去。   是以也无人看到,待舞姬们争先恐后地走过后,不知是谁余下一只珍珠耳珰孤零零地遗落在了地上。   *   头昏脑胀,太阳穴间忽然多了一双雪白的柔荑,轻轻地揉按着。   李循睁开眼,入目是一张莹白温柔的脸蛋儿。   “殿下吃酒吃多了,可是头疼?”纤细的手指落在男人因酒醉而泛红的脸上,所过之处仿佛带起一阵阵燎原般酥麻。   李循望了她片刻,忽大手一揽,勾着她的细腰将她揽入怀中。   他将整个脑袋都埋在软绵绵的怀中,深深嗅着她身上幽幽的体香,哑声道:“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你究竟去了哪里?告诉孤好不好?”   沈虞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在男人耳边吹了口如兰的气,“殿下,虞儿就在你的身边呀。”   李循骤然从梦中惊醒,耳边一闪而过的是风声,再也不见半分心上人的影子。   “殿下醒了?”宋廷端了碗醒酒汤站在他面前,“可要喝几口再去歇息?”   “你刚刚听见什么声音没有?”李循问道:“女子的声音。”   刚刚宋廷确实听到了,想来又是祁州知府做的好事,他怕耽误李循休息,便准备出去打发了,不过出去的时候门外的空气中只嗅到了夜风中浓浓的脂粉气和舞姬们一闪而过的裙角。   李循听完之后立刻就从床上跳了下来,匆忙打开房门走出去。   他适才听到了沈虞的声音,似乎是在梦中,又似乎是真的听到了……   “适才那是一群舞姬,可是惊扰到了殿下?”陈风小心问道。   “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之处?”   “没有。”陈风摇头。   李循眸中闪过一丝疲惫,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大概是连日操劳,当真魔怔了。   他转身走向房门,却又顿住,似是在踟蹰。   “苏将军?”宋廷见他一动不动,不觉有些疑惑。   大约这般过了几息,李循突然再次转过身,大步朝着庭中走去,踅了片刻,从地上捡起一只不知是谁遗落了的珍珠耳珰。   如霜冷月下,珍珠表面泛着一层莹润耀眼的光泽。   与此同时,阿槿也从后院中急匆匆地跑上了前来,推开欲阻拦的宋廷,“你听见小鱼的声音了没有?”   目光落在李循手中,神色陡然一变,夺过来道:“真是她!”   *   深夜,马车行得极是快,路边的石子在疾行的车轮下火花四溅。   袖娘手中攥着一张官府的悬赏令,纸张上画了一张美人面,袖娘抖着手落下舞姬脸上的轻纱,露出那张楚楚动人又满是倔强瞪着她的娇媚容颜——   一模一样!   连左眉尾下的那颗小痣都一模一样!   完了,这次她算是惹上泼天的祸事了!   事情还要从十日前说起。   十日前,袖娘欲捉沈虞和阿槿不得被两人逃走,她接着又在抚州流连了两日,都没寻到这般好的货色,便准备就此打道回府。   当夜坐船回祁州交差,上船后船刚行了没多久,袖娘瞧见水上飘了排竹筏,竹筏上只孤零零的躺了个人,看身形似是个年轻女子。   难得袖娘大发一次善心,叫人将那竹筏上的姑娘给捞了自个儿的船上来,寻思着领回去做个粗实婢子也不错。   没想到丫头将那姑娘换了干净的衣衫送过来后,给袖娘惊得差点从船上掉下来——这姑娘不是旁人,竟是三日前她绞尽脑汁求之不得的那一个!   洗去了脸上黄粉后的少女,原先五分的美色也变作了十分,只要她愿意,什么样的男人勾不到她的石榴裙下?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袖娘一时大喜,不顾沈虞的意愿将她强行留在了自己身边,为了防止她在贵人说错话,还给她喂了哑药,叫她说不出半个求救的字。   接着这数日来她都将沈虞藏在眠风楼中调.教,根本就没出去见过外人,旁人只知袖娘在高楼中藏了个绝色美人,却没见过美人真容,而袖娘多日来都不曾出过眠风楼,更不知外头那自长安来的苏将军为了寻她手中的这位绝色美人差点将江南道都给翻了个底朝天!   今夜袖娘将舞姬们初次领出眠风楼,在陈风手底下狼狈吃瘪,怒气冲冲地出了知府的大门之后无意瞧见了墙上贴的悬赏令。   画像上的女子竟与面前的沈虞一模一样!   李循对裴佑下的是通缉令,但为了沈虞的安全,他并未暴露沈虞的真实身份,只是叫祁州知府拿着她的画像四处张贴悬赏。   价值一百金。   一个一百金的姑娘,其重要性已是不言而喻,袖娘想到之前祁州知州对她说过的话,“里头那位苏将军性情冷酷沉默寡言,尤为不好伺候,你叫这些姑娘们仔细自己的皮……”   喉咙一痛,沈虞被袖娘扼住了纤细的脖颈抵在了车壁上。   她死命的扒着袖娘的手腕,手脚并用,可呼吸还是被一点点地挤走。   “放、放开我。”   袖娘那张漂亮的脸上满是狰狞, “小丫头,别怨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你放心,你死之后,你的心上人会惦记着你一辈子的!”   她全神贯注在沈虞身上,一时竟未察觉马车不知何事已渐渐停了下来。   沈虞疼得流下了眼泪,她艰难地睁开眼,泪眼朦胧地看着地上的那张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画得极像她,眉尾的那颗小痣为她整个人添了几分难言的风情,栩栩如生,仿佛从画上能走下人来一般,若有人见过这张画像,必定能认出来是她。   画得这般像,一定是时常临摹,才将她的容颜熟记于心。   袖娘的手愈发用力。   “唔……”   沈虞的手慢慢脱力,从袖娘的手腕上垂了下来。   眼看袖娘就要得逞,就在这时,脖颈间的那双手却突地一松,大片的空气涌入沈虞的鼻腔,一把刀却直直地插.进了袖娘的后心!   袖娘瞳孔骤缩,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穿透她胸口的那把刀,轰然一声倒在了地上。   马车外,一线明亮的月光从空隙射.入帘中,落在少女涨红孱弱的脸上。   这一刻,风也停了,只余空气中暖风轻轻吹过帏帘的窸窣声,和她起伏不定而急促的呼吸声。   沈虞浑身无力身子摇摇欲坠,恍惚中,似是有一双干燥温暖的大手,颤抖着抚上她冰冷苍白的脸。 第55章 混蛋,你做什么呢!   沈虞做了好些的梦。   各式各样, 光怪陆离,全都是她令她痛苦而不愉快的经历。   母亲的叱骂,父亲的视而不见与冷漠,祖父过世, 和大哥分别, 东宫大婚之夜赵王世子那支差点要了她性命的箭矢……   画面一转, 突然赵王世子的脸又变成了袖娘。   那张美艳而狰狞的脸上淬着十分的恶毒, 拿着一根尖细的银针朝她走过来,“你若是乖乖听话, 我又怎么舍得用针扎你?”   沈虞惊慌失措,不停地往后退,后背抵到墙上, 终于逃无可逃,袖娘手中的细针一瞬间却又变成了一把匕首,她将匕首狠狠的捅进沈虞的胸口,“别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   “不要杀我,不要,不要, 不要!!”   沈虞崩溃的从梦中惊醒,她刚掀开眼,竟看见沈逸坐在一旁温柔而心疼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和怀抱曾是她最贪恋的港湾和归宿。   沈虞顿时再也忍不住, 一头扎进他的怀抱里, 委屈地大哭,“逸哥哥,他们都欺负我!他们都欺负我!”   “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哥哥”那双大手轻轻地抚在她瘦弱的背脊上,从上往下,温柔地安抚呵护,他的声音带了一点嘶哑和失而复得的珍重,语气轻柔而和缓的落在她的耳边,仿佛稍一用力怀中的人儿便会转瞬即逝。   沈虞的情绪才缓和了一些,声音转为低低的啜泣,身子却还在不停地哆嗦。   她深埋在沈逸的怀中,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松柏苦涩,手紧紧地抱着他结实的腰身不撒手,哭得含糊不清:“哥哥,不要再离开我了,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   那个曾经带给她狼狈而仓皇的生命光亮的男人,那个她倾心爱慕了许多年的男人,是她黑暗中唯一能握住的救命稻草,她紧紧地抱住他,只要她不想松手,他就永远不会离开她,在他离开后的这三年里,她以为自己可以装得很坚强,可每一次的伤心难过、痛彻心扉,脑海中浮现出来都是他那张清风朗月般俊逸而温和的脸。   她真的做不到他说的那样,她只想和小时候那样赖在他的怀中,难过了就哭哭鼻子,听他鼓励自己,安慰自己,哄她开心,看她撒娇卖痴亦甘之如饴……   沈虞那一声声“哥哥”,李循只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他靠近她的脸,情不自禁地唤她。   “虞儿……”   而后,李循便感觉到怀中的人儿身子猛地一颤。   她松开环着他腰身的手,慢慢抬起头,瞪大那双水光盈盈的杏眸看着他,眸中的爱意、恋慕、悲伤、委屈,一瞬间如潮水般迅速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失望与失落。   独独没有惊喜与感激。   李循不知怎的,心头一沉。   但还是柔声问:“可是身上还难受,适才大夫给你扎针,弄疼你了?”   沈虞低下头去看,手腕上确实还扎着几根针,她又四下望去,屋里也并无他人。   “适才见你醒了,他们便退下了。”李循解释。   刚刚她有些失态,大夫不好偷听病人的私事,就借口离开了。   沈虞便垂下长长的睫毛。   她长发未梳披在身后,乌发雪肤,看起来像是易碎的瓷娃娃,安静美好却又转瞬即逝,好似抓不住般的美丽。   李循望了她片刻,缓缓地伸出手,想去抚摸她的脸。   可就在他的指尖将要触到的那一刻,她却突然偏开了自己的脸。   “太子殿下。”   声音冷淡且没有丝毫的感情起伏。   李循眸中不禁闪过一分受伤与苦涩。   他只好收回自己的手,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嗯,孤去给你唤大夫进来。”   少顷,大夫走了进来,给沈虞重新扎针把脉,“姑娘受了惊吓,老夫给姑娘开几贴安神药,身上的针痕涂几次舒痕膏,很快便能好了,不用担心。”   阿槿才松了一口气,她拉着沈虞的手,满是自责地道:“对不起小鱼,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如果她的身手再好一些,功夫再精一些,那夜就不会让裴佑掳走沈虞,更不会被宋廷的擒拿住。   不,从一开始,她就不该让沈虞答应裴佑的请求,她应该言辞拒绝那个混蛋,什么救命恩人,这他娘的根本就是个人渣!   袖娘死了,李循从其他舞姬的口中得知,袖娘是在抚州的一处渡口上拾得的沈虞,当时沈虞整个人都躺在一排竹筏上,身上披着一件衣服,周围并无其他人。   那裴佑既然喜欢沈虞想要掳走她,又为何将她一人丢在水里自生自灭?   阿槿怎么也想不通,她现在怕的是那个混蛋对沈虞行了不轨之事,她凑过去小声问:“小鱼,裴佑他、他有没有欺负你?”   又温声道:“你不要害怕,他若是欺负了你,你告诉我,我一定捉住他砍下他的脑袋给你报仇!”   沈虞刚刚想说没有,裴佑掳走她之后便将她丢开了,但她抬了抬眸,发现李循站在离两人有些远的地方,门口的一只铜铸鎏金雕花香鼎旁,他耳聪目明,自然也听到了阿槿的问话,一只手紧扣着鼎身,正神色紧张地盯着沈虞。   其实李循并不是真的在意沈虞的身子是否被玷污……自然,他心里也会难过,但更多是自责自己没有及时的找到她、护住她,他希望她能如长安其它高门贵族的小娘子一般,被父母兄姊、心爱之人捧在手掌心娇养长大,永远不要见到那些污秽之物。   他看见了沈虞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四目相对,他反倒云淡风轻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想以此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件事情。   “别担心我,我没事。”   沈虞刚刚大哭过,眼睛都肿成了一颗桃子,阿槿怎么能不担心,不过不管如何,人能回来就是好的。   她抱住了沈虞,“没事就好,一切都过去了,以后我一定勤加习武,不会再让你受欺负……”   两人抱在一起,低声絮语,互相安慰,李循在一边反倒成了多余的。   他几次想出言打断阿槿,可是看着沈虞在阿槿怀中顺从温驯地被她抱着,瘦弱的身子不再颤抖彷徨,声音也是温柔而平和,他心中除了淡淡的苦涩,便只剩下释然与欣喜。   只要她还活着,一切都尚有挽回的机会。   李循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殿下,虞姑娘怎么样了?”   宋廷在外面候着,见李循出来便走过来问道。   “好多了。”   男人从屋里出来,颀长伟岸的身形在背后拉下一道长长的影子,看起来是万分的高贵与从容。   但他眸中的神色可就森然多了。   李循瞟了宋廷一眼,分明是平淡的语气,不知为何宋廷却听出几分刺骨的寒意来。   自从沈虞被救回来之后,李循便寸步不离的守在她的身边,这会儿人醒了,太子殿下怎么也不知多待一会儿,安抚安抚心上人?   不过幸好话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听李循用讥讽的口吻说道:“看来小将军不仅在战场上骁勇善战,人也极风流,平日在军中,也爱观美姬账下歌舞?”   宋廷心里咯噔一下。   “殿下,舞姬并非是臣寻来的,而是祁州知府……况且若非祁州知府将人寻来,殿下也寻不到虞姑娘不是?”   李循皮笑肉不笑,“如此,倒成孤的不是了。”举步便走。   宋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太子殿下为何要生气,他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么?   他只得跟上去,还没走两步,李循忽地又顿住。   这次宋廷学聪明了,很自觉地叉手道:“殿下有何吩咐。”   “那个阿槿,让她滚出来回自己房间去,别在里头哭哭啼啼的,孤看着心烦。”李循冷冷道。   直到李循走远了,宋廷依旧很是茫然——   殿下你又不在里头,怎么就看着心烦了呢?   *   沈虞和阿槿说了没多久,便走进来一个婢女,恭敬道:“阿槿姑娘,虞姑娘身子弱,现在需要休养,您也累了一整天,奴婢领着您去歇息可好?”   阿槿觉着她说的有道理,让沈虞喝完药之后便躺下来,替她掖了掖被角,“你先睡一会儿,有什么事睡醒了再说,身子最重要,我不打扰你了。”   “那个,”沈虞拉住阿槿的衣角,犹豫道:“他……他知道那件事了吗?”   阿槿摇头。   沈虞松了一口气。   药中有安神的成分,这次沈虞没有再做噩梦,睡下之后就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不过虽然没做噩梦,却做个了极为……羞耻的梦。   她竟然梦见在和李循行鱼.水.之.欢。   芙蓉帐中被.翻.红.浪,她控制不住自己哭得声音颤颤,红着眼睛只知求饶,哭得嗓子都是哑的,他却还是不由分说地解开她腰间的系带,露出半截初雪般的肩头……   冰肌玉骨,少女的肌肤如玉一般莹白细腻,如丝绸一般娇嫩顺滑。   即便已是夫妻,这具身子他曾无数次的轻抚拥抱,解开衣衫的那一刻,李循还是忍不住呼吸急促起来。   这一年的时间,他清心寡欲,一心扑在朝堂之上,不曾分心半刻。   不是没有人来给他送过美人,妖娆丰满的,柔弱清瘦的,温柔可怜的,却没有一个能勾起他心中的欲念,反而惹得他心中厌烦狂躁。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方知原来他不是没有欲念,不是不喜欢美人——只是那美人不是她,即便再温柔、再温驯,不是那张熟悉的脸,没有心灵的契合与悸动,于他来说亦不过是红粉骷髅,美貌皮囊而已。   沈虞懒懒地睁开眼,锦被盖在身上,身子很暖和,叫她一个指头都不想动,只除了有些冷的肩头,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粗粝感,磨得她娇嫩的肌肤有些酥麻和不适。   ——等等。   沈虞突然瞪大双眼,低下头。   下一刻,她用了吃奶的力气慌忙推开凑在她身前的男人,胡乱地扯了一旁的被子和衣衫遮掩身上乍泄的春.色,缩到墙角的角落里。   “混蛋,你,你做什么呢!”她羞恼地瞪着罪魁祸首,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她刚刚从贼窝里出来,被袖娘针扎的现在身上还酸疼,他怎么能趁人之危,在她还病着的时候就想要欺负她!   沈虞的唇生得很漂亮,饱满而圆润,嘴角处又微微扬起,仿佛见谁都带着三分笑意,从前他最喜欢用舌一点点描绘濡湿她的唇形……此刻那两片朱唇也气咻咻地鼓起来,一张一合,细而弯入云鬓的柳眉也倒竖着,有些凶巴巴的模样。   可她性子一向绵软,很少对人懊恼生气,因此这样的动作她做起来不仅没能让李循感到她的怒意,反而令他觉着她格外的可爱可怜。   ……令人想要将她抱在怀里,一直亲吻她,疼爱她,再把她弄哭。   李循心下一酥,喉头滚了滚,又将手伸向她,声音低沉地哄道:“虞儿别怕,孤只看一下你的伤口,不会对你……”   除此之外,还想看看她的那处箭伤,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就怕她什么都不说,身子却落下病根,那就不好了。 第56章 从今往后,你我一刀两断……   沈虞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不经过她的同意就解她的衣衫、看她的身子, 还美曰其名是检查伤口,他真是好大的脸!   她“啪”的一声拍掉李循再次踅来的大手,“不许碰我!”   “虞儿……”   其实打的不疼,小姑娘哪里有力气啊, 手上的劲儿都是软绵绵的, 李循还当她是因为从前之事与他置气, 俯身过去好声好气地哄她道:“你乖一点, 别乱动,给孤看看, 身上可还有何处伤着了?落下疤痕就不好看了。”   “不用你看,你……不要……不要过来!”   他像只狼一般不停地凑近她,沈虞再度被他逼到墙角, 男人温热的呼吸与强烈的体息落在她的脸上和脖颈上,伸手推又推不动。   她挣扎着喊阿槿,李循无奈,干脆按住她的双臂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别叫了……她累了许久,孤让人请她去休息了。”   本来只想安抚她,薄唇却又忍不住一路向下, 不顾她的抗拒,眼眸晦暗地盯着她饱满微翘的唇瓣,喉头滚了滚, 忽然想尝尝分别这么久, 甜蜜的滋味有没有变化。   眼看就要亲上, 沈虞忙将手捂在自己的嘴巴上。   李循终于被耗尽耐心,拧眉看她,“又怎么了?”   可她垂着长长的睫毛, 眉心轻蹙,身子不停地颤,像受惊的兔儿般可怜,李循的心瞬间又软了下来,捧了她的脸柔声道:“虞儿,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孤是你的夫君,是大周的太子,从今往后有孤护着你,没有人再敢碰你一下,让你受半分委屈。”   不能亲,李循只好伸手去揽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拥入怀中低声抚慰,耳鬓厮磨。   沈虞顾上顾不了下,左支右绌,刚要去推他的手,整个人就被他轻按着贴在了他结实有力的胸膛上。   淡淡的松柏香又夹杂着龙涎的清香争先恐后地涌入鼻端,陌生又熟悉,他的怀抱还像从前一样的温暖安全,心脏却跳动的极快,像怀中揣了只小兔子,沈虞贴在他的胸口上,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耳下急促的跳动感。   “太子殿下,”她便放弃了挣扎,过了会儿有些疲惫地道:“放开我好不好。”   李循疑惑,但还是放开了她,“可是哪里仍不舒服?”   沈虞摇头,清凌凌的眸子看向他,“殿下难道不想知道,这一年的时间我去了哪里吗?不想知道,当初我为何没死,又出现在祁州吗?”   “是李衍伤了你,你掉落悬崖,音讯全无,”李循将沈虞额前的碎发撩到耳后,声音温柔而强硬,仿佛是在警告什么,“虞儿,只要你活下来,过往的一切,孤都可以不追究,告诉孤,李衍究竟伤了你哪里?”   李衍想必便是赵王世子的名字。   沈虞偏过脸去躲开他的手,“不,我没有受伤,从未受伤,我之所以没有回去找你,是因为我不想再留在你身边,我想离……”   “李衍伤了你哪里?”   李循仿佛没有听到沈虞说的话,再次语意温柔地重复。   “他没伤到我……”   “不可能。”   李循眸光微冷,打断她道:“虞儿,孤知道你是在怨孤当初将你丢在无相寺中不管不问,李衍能伤到你,孤确实没有想到,这并不是孤的初衷,但也的确给你造成了伤害,孤向你道歉。”   说到此处,语气又柔和下来,像是在哄一个因为得不到糖块儿而和父母怄气的小姑娘,“你曾经失去的一切,孤来日都会百倍补偿给你,跟孤回东宫,孤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从今往后除皇后之外,你将会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就不要再同孤闹脾气了,好不好?”   李循这人性情孤傲又唯我独尊,沈虞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么诚恳的道歉。   趁着她发愣之际,李循就有些急迫将她按进了自己的怀中,嗅着她身上那熟悉而淡雅的幽香,这一刻才真的感觉到她是真的回来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梦中美丽的幻影。   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令他几乎欣喜若狂,他将她紧紧地拥在怀中,恨不得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让她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从此后再也不要分开。   他真的不能再失去她了,那种痛苦,如剜心剔骨,只要一想到,心就跟扔在了火炉中煎炸一般难熬。   白天他将满腔的精力都倾注在朝堂之上,以为这样就能够将她忘记,可是根本不可能……夜里她会入他的梦,梦醒时分又绝情地离去,她给了他这世上绝无仅有的温柔与爱意,他不相信她会如此狠心将他抛下,她是那般心软的一个人,只要再哄哄她,她一定能回心转意,给他一个重新悔过、待她好的机会。   “殿下,我没有在同你置气。”   沈虞平静的声音在他胸口处响起,“我曾经的确想做大周最尊贵的女人,可是现在,我不想了,和殿下在一起,不知何时便会没命,这样的荣华富贵,未免太不划算。”   李循一怔,旋即皱眉斥道:“你病糊涂了,乱说什么。”   沈虞能明显感觉到他呼吸有一刹的停顿,眼中闪过一丝讥讽,淡淡说道:“我是家中嫡女,可自小便不得爹娘宠爱,母亲常说我是赔钱货,我不甘心,我想终有一日要母亲后悔,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可赵王世子后宅妻妾成群,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卫王府虽落魄,但卫王世子文韬武略又洁身自好,于是我便选中了殿下,堂姐不愿嫁过去,我趁机在大伯面前表忠心,虽然我嫁给了殿下,但绝不会连累家中分毫,大伯疼爱堂姐,自是应下。”   “我知殿下心中的那个人是堂姐,可是我不服,我哪里都不比堂姐差,凭什么堂姐便能得到殿下的心,我却不能?嫁给殿下之后,我便装出一副深爱殿下的模样,万事不求回报,善解人意,懂事乖巧,长此已久,殿下果然被我的温柔打动。”   说至此处,沈虞轻轻推开抱住她的李循,抬眼看向他,嘴角噙了丝温柔的笑。   “太子殿下,你说,虞儿是不是装得很好?”   明明是再温柔不过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宛如利刃一般直戳人的心肺。   她面庞极是苍白,美得精致而易碎,乌黑的秀发如瀑般披在身后,她就这般仰头看着他,那双水波盈盈的杏眼中尽是坦然与平静,不曾有丝毫的畏惧和慌乱,仿佛自己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究竟在胡说什么?!   李循心头燥火直冒,他伸手抓住她单薄的肩,十指并拢,“你说的都是气话,孤一个字不会信的,你只是在生孤的气,虞儿,不要说这些话来伤孤好不好?”   他脸上有受伤的表情。   他真的受不了沈虞伤他,一点点都不能够。   “可殿下已经信了不是么?”沈虞轻声说:“就在殿下对阿槿说不想知道的时候,就在殿下拒绝听我回答的时候——因为已经猜到接下来我可能会说出什么话,所以才要……”   “住口!”李循突然暴怒,截断沈虞后面的话。   他的胸口上下起伏着,有力的十指几乎要嵌进沈虞细嫩的肌肤里,沈虞却仍旧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喊疼,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李循气怒交加,眸光如同刀锋一般割开两人眼前的空气,他急促的呼吸喷在沈虞的脸上,越来越近,两人近在咫尺。   就在沈虞以为他想做些什么的时候,他却突然将她狠狠拥进怀中。   两个人好不容易才能见面,他不想再和她吵架,冷静了片刻,李循松开钳制着她的双手,沉声说道:“虞儿,你病糊涂了,告诉孤,是不是袖娘和裴佑对你做了什么?你放心,不论如何,孤都不会放在心上,孤已替你亲手杀了李衍和袖娘,待那裴佑被宋廷抓住,孤再将他碎尸万段,替你报仇,好不好?”   “说话,好不好?”   他抬手捧起她的脸,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眼睫上,带着命令的语气。   “我不想骗你,”沈虞避开他的目光,“殿下还记得去年深夜我落红么?郑太医说我食用过多的寒凉之物,其实是。”   她看着他,轻轻吐出三个字,“避子汤。”   避、子、汤。   李循的瞳孔骤然一缩,震惊在原地。   避子汤。   这三个字,她说出来是那样的轻,然而落在他的心上,却如同千钧之重。   他曾经怀疑过张嬷嬷,怀疑过沈婼,甚至怀疑王氏,可不论如何追查,始终没有半分线索,他以为那兴许是一次偶然,可怎么也想不到,竟是因为避子汤——她亲手备下的避子汤。   “那个时候,我就想离开了,所以宁可喝避子汤,也不想为你生下子嗣,因为我受够了在卫王府的日子,你喜怒无常,霸道自私,心中也没我,在你身边的每一日我都度日如年,我宁可不要这荣华富贵,也要脱离你而去。”   李循的脸慢慢失去血色,“不,不要再说了……”   “不,我要说,”沈虞说道:“殿下不是问我这一年去了哪里么,好,我告诉你——我去寻我的心上人了——殿下,那个人,不是你,我爱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你,更不是你所怀疑的谢淮安,因为他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平静而哀恸,“可是我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对他的思念,即便是嫁给你之后,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只想要嫁给他,我喜欢了他七年,整整七年,他曾经答应过要娶我,照顾我一辈子,是我没有遵守诺言……”   “闭嘴孤命你不准再说了!”李循吼道。   沈虞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循猩红着眼,一字一句地问:“那个男人是谁,沈虞。”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伸手对准沈虞的脖子,临到中途又改作掐住沈虞的手腕,厉声喝道:“是谁!说!!”   但凡沈虞将这个名字说出来,他立马就能提着刀去将男人给杀了——不,既然那男人已经死了,那就将他鞭尸掘坟,挫、骨、扬、灰!   外面的宋廷和阿槿听见动静赶紧跑进来,一见这架势两人俱是大吃一惊,宋廷忙道:“太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虞姑娘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啊!”   “李循,你敢碰她一下试试!?”阿槿立刻想冲上前来护住沈虞,宋廷一把拉住她,“你就别过去添乱了!”   李循凤眸中的戾气已是掩饰不住。   他从来便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甚至性格中隐隐有暴戾的成分,但他一直掩饰的很好,在外人面前做一个贤名大度的君主他信手拈来。   可是,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却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左右他的情绪,令他狼狈不堪,不再像平日的自己!   他真恨不得掐断眼前这女人细瘦的脖子,这样她便不能再左右自己,如今却只能无能而嘶哑着嗓子朝她低吼,像一头暴怒的雄狮,从牙缝里将声音挤出来。   “快告诉孤,那个男人究竟是谁!说话!!”   她那张清丽柔美的脸是那般的楚楚动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切可以形容她的脸,心肠却是这般的歹毒无情。   她丝毫不惧,缓缓抬眸,“殿下,他都已经死了,你还想要如何?”   “和一个死人作比吗?”   “那我告诉你,你永远都比不上他,”那双沁凉柔软的柔荑抚上他因暴怒而扭曲赤红的脸,轻声道:“他从来都不会如你一般冲我置气怒吼,他永远都是温柔而平和,尊重我、爱护我,将我捧在掌心呵护,不会要我受到一丝的伤害……”   她每说一个字,李循的心便被剜掉一块,直至千疮百孔。   他往后踉跄数步,不敢置信地看着沈虞。   他从不知,一向温柔体贴的她口中竟也会说出这般恶毒的话。   她不仅欺骗了他背叛了他,还将他全部的骄傲和尊严都踩在脚底下蹂.躏,令他完全了失了平日里应有的冷静和从容!   她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场幼稚而无聊的演出,目光平静无波。   暴戾散去,那双漂亮的凤眸中又渐渐溢满悲哀之色,李循喃喃道:“为什么,沈虞,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   父皇的偏心,妹妹的不理解,沈婼的欺骗,皇祖父的利用,皇祖母的无情,他习以为常且游刃有余,生在帝王之家,从小被无心无情的明熙帝教导长大,他表面理智冷情装作不在意,可心底竟在奢求渴求真心。   他真是愚蠢且天真到了极点,枉他自负智珠在握,看穿人心,到最后竟连枕边人的心意都从未看透过。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无心无情的女人,她是这样的自若从容、云淡风轻,却衬得他蠢笨愤怒的如同狗一般狼狈!   瞳仁慢慢涌上一股血色,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看着看着,李循突然扭过身去。   沈虞,是你负我在先——   空气中忽地传来一阵极刺耳的刀剑出鞘之声,宋廷心道不好,低头一摸,竟是腰间的佩刀没了!   刀在半空中挽了个极凌厉的剑花,李循握紧刀柄,将寒刃对准沈虞的心口。   “还记不记得孤曾经说过的话。”   “不要!李循,你会后悔的!”阿槿挣扎着向前,急声道:“你知不知道小鱼为了你……”   “都不准过来,”沈虞说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她看向李循,触到他泛红的眼尾,轻轻点头,“记得,妾不敢忘。”   她一直都记得。   说完这话,她却忽然抬手,一片柔软纤白伸向那锋利的刀刃。   一刹之间,李循眸中闪过一丝惊恐,根本来不及思考任何事,本能使他飞快地将刀抽离,倒退数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明白原来自己早已输了。   在这场争执中,他输的彻彻底底,连一丝一毫的尊严都没有剩下。   沈虞瞥了一眼他手中颤抖的利刃,垂下眼帘,缓缓道:“殿下如今,还要杀我吗?”   甚至于说这些话时,从始至终,她都不肯多看他一眼。   原来曾经的恩爱全都是一场骗局。   原来她从不曾爱过他。   为什么,沈虞,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   你给了我希望,给了我从未体会过的温柔与甜蜜,却又硬生生的将它碾碎,掐灭,揉成齑粉,再踩上一脚。   指尖狠狠地陷进肉里,心口有多痛,陷得便有多深,曾经有多甜蜜,如今就有多恨。   喉间仿佛有什么在翻涌,隐隐有血腥味儿弥漫口腔。   “咣当”一声,众人闻声皆是心神一颤。   却是李循将手中的刀一掌劈成两半掷于地。   “沈虞,从今往后,你我一刀两断,再不复见,若有违此誓,当如此刀!”   李循将腰间的那只她亲手绣的荷包大力扯下狠狠地砸向她,而后转身摔帘离开。 第57章 说好的一刀两断?……   李循不知从腰间扯下个什么东西, 用力地砸向她,正砸在沈虞的下巴上。   被砸得有些疼,沈虞眉尖微蹙,下意识地闭上眼。   一件物什掉落在她的掌心。   她睁开眼, 低头看去。   是一只荷包。   沈虞看着手心, 良久良久, 她抬手将那只荷包慢慢捡起。   荷包已有些旧了, 上面的银线不再泛着明亮的光泽,收口处也被磨洗得有些掉色, 似乎是常戴在身上的缘故。   可那又如何呢,这只荷包,当初也不是为了你所做, 是你非要夺走。   太子殿下暴怒而走,宋廷一时也不知是不是该追过去还是劝说沈虞,左右为难。   他看着沈虞叹道:“虞……沈姑娘,你这又是何必,你可知当初太子殿下为了寻你,耗费了多少的心血?他一听你可能落在渡善教的余孽手中,每日几乎是不眠不休, 只要听说何处可能有你的踪迹,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便是再远也亲自前去。”   “宋某不知你曾经的心上人究竟是如何的好, 可是只要是人便会有所不同, 太子殿下是天横贵胄, 他一身骄傲,为了姑娘尽数放下,可姑娘说的这些话……实在是……”太伤人!   “实在是什么?宋廷, 你又知道什么你就在这里乱说八道?你现在就滚,和你的太子殿下一起滚!”阿槿狠狠地剜了一眼宋廷,一脚踩在宋廷的脚背上。   宋廷的脸瞬间扭曲起来,痛得差点要不顾形象的捂着自己的脚,可他从来不打女人,“你——你简直不可理喻,你这样的女子,以后一定嫁不出去!”   阿槿冷笑,翻了个白眼,“滚!”   宋廷拂袖而去,待人都走了,阿槿才掩上门走上过来来,叹一口气道:“小鱼,你……唉,你这又是何必?照他那身份和炮仗脾气,若真将他逼急伤了你可怎么办?”   沈虞垂着眼皮,身子还未完全恢复,又和李循大吵一架,面色十分憔悴。   她将荷包对准窗外的阳光,光影流转下,银线上的光泽方才隐隐而现。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话音落,便抬手将它毫无留恋地扔出窗外,“从今往后,我和李循再无瓜葛。”   了却一桩心事,疲乏便如潮水一般涌来,沈虞托着头缩进被窝里打了个哈欠,“姐姐,我有些困了。”   “好,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就在屋里守着你。”   沈虞睡下,长久的提心吊胆和担忧终结,她做了个悠长而安静的梦,一直睡到次日的清晨。   沈虞这厢睡得安稳,李循就好不到哪里去了。   两人这会儿都是借宿在祁州知府家中,李循将沈虞从袖娘手中救下之后才得知袖娘是奉了祁州知府的命令四处搜罗美人准备献给宋廷和他,当即就拿出王命旗牌摘了祁州知府的乌纱帽,命锦衣卫押解入京,交由有司处置,另令一位政绩更好的知县暂领知府一职。   新上任的知府姓张,为人颇谨言慎行,李循表面上是太皇太后母族中一个没什么名声的纨绔子弟,手中却握有仁兴帝亲赐的王命旗牌,显然不是个好惹的人,故而两人今日在知府府上大吵一架的事张知府也丝毫不敢问。   深夜,月上中天,李循在房中喝得酩酊大醉。   陈风担忧李循的身体,自从一年前吐血之后,李循的身体便大不如从前,但他既不看太医也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反而一心扑在朝堂之上,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一向强壮的他有时竟还三无不时的生病,这令陈风愈发的忧心不已。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房内忽然就没了声儿,陈风急忙推开门走进去,却见李循只是安静地跽坐在案几前,手中抱着一只喝空了的酒壶,背对着陈风。   昏暗的烛火落在他消瘦的后背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在凄清的月光下显得无限寂寥。   “陈风,”李循咽下一口苦涩的酒,喃喃道:”你说,孤是不是一个,特别不值得旁人喜爱的人。”   凡他所爱,皆弃他而去。   从今往后,他将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殿下,不,不是这样的。”   陈风慌忙摇头,笨拙地想要解释。   自从他跟着李循以来,虽也同旁人一般摄于李循的威严,但心里却十分明白,太子殿下从来都是个赏罚分明之人,如那赵王与赵王世子,心腹皆视作蝼蚁奴仆,可在李循眼中,却是将他们视作亲人心腹。   其实李循也并不是要陈风的安慰和解释,他表面平静,却已是喝了平生从未喝过的酒量,脑中混沌不清,否则以他平时孤傲的性子,绝对问不出这般的话来。   于是陈风再往前多走一步之时,他的身体便承受不住,轰然倒了下来。   ……   次日清晨。   张知府像往常一般起了个大早,吩咐膳房将今日一大早采买的鱼肉剁好炖汤,据说苏将军身边刚刚寻回来的那位虞姑娘身体一向不大好,是个病美人,怕是得服用些滋补和精细的吃食,如此身子也能好得更快些。   安排好早膳,张知府换了一身满是鱼腥味儿的常服,慢悠悠地踱步去了隔壁院子寻李循和宋廷。   然而门一开,却是傻了眼。   张知府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人……人呢?”   扫地小厮从一边跑过来,清脆地答道:“回禀大人,苏将军和宋将军两位将军一大早天不亮人便走了!”   “可有说去了哪儿?”张知府忙问。   “这倒没说。”   许是有什么紧急的军务不方便透露,只是,苏将军救回来的那位虞姑娘呢?她生了病,总不会也被带走了吧?   这苏将军也真是的,小姑娘身子不好他跟人家大吵一架也就罢了,还为了赶急路不顾人家的身子,当真是半分不懂得怜香惜玉。   张知府又命自家夫人去了后宅女眷居住的地方,向婢女打听了后方才知道——那位虞姑娘竟也是一大早就收拾了包裹行礼和贴身婢女离开了!   这、这,身子都还没养好,怎么的就走了?   张知府抱着刚出锅的鲜香鱼汤,非常遗憾地喝了一大口。   *   闲言少叙。   一晃十几日过去,江南到了梅雨时节,一连数日天气都不甚好,时常阴雨连绵。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气,夹道两侧的泥水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飞溅,路人见状纷纷避让,也不知行了多久,马主人猛地一勒马缰,马声嘶鸣,停在抚州府衙前面。   从马上跳下来一个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缇骑,急匆匆地就往里头走,门口的卫兵刚要阻拦,无意瞧见他蓑衣中露出的一角飞鱼服,赶紧收回手打止住,延引着缇骑便往上房去。   “将军,长安来信了。”   上房中,屋内燃着上好的松柏香,香雾从金猊中款款而出,又随着窗外吹来的湿润微风转瞬消散。   案几上压了数十份线报,每一份都做了批红,李循自案牍中抬起头来,接过陈风递来的密信,切开火漆将信打开,一目十行,眉心愈锁愈深。   朱行见李循神色凝重,上前一步问,“殿下,可是长安发生什么要紧事了?”   李循摇头,修长的食指敲在案几的边缘,沉吟道:“若孤没记错,明熙二十一年沈阁老得罪当时的首辅张敬,被贬出内阁任湖州知府,当时沈继与张敬的长子不和,两人在街头大打出手,沈继被张敬以权谋私下狱,是不是静愍太子出面摆平的此事?”   朱行细思片刻,说道:“确有此事,不过静愍太子素来宽厚,不仅帮过沈阁老,就连张敬当年也曾受过其恩惠,否则不会将此事不了了之。”   李循将密信递过去,示意朱行自己的看。   朱行看完后亦是大吃一惊。   “蒋大人的意思……当初庐江郡王可能并没有死,锦衣卫当年发现的尸身其实另有其人,庐江郡王极有可能是被沈阁老救走了?!”   如今庐江郡王当真未死,还随高纶在江南叛乱,如此来说,沈家可是谋逆之罪啊!   朱行放下信,担忧地看向李循。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此一来,纵然李循想保住沈家,也是难上加难。   李循沉声道:“立刻写信让蒋通封锁此事,不许任何人知道。”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包括陛下。”   “是。”朱行忙捻笔写信。   从动身离开长安之前,李循就命蒋通一直暗中调查颍州李衡的真实身份。   没想到查到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殿下,还有一封顾大人的亲笔信。”缇骑又从怀中抽出将另一封信递上。   李循将信展开。   信上细数了他离开长安几个月的境况,当初李循为了除掉渡善教,主动向仁兴帝请缨“御驾亲征”,仁兴帝一开始怎么也不肯答应,最终被李循权衡利弊加以说服。   不过太子亲往战场的前线到底不安全,若是被有心人得知,怕是不仅不会有对战事有利,反而弄巧成拙,搭上自己的性命。   于是李循便借口夜梦章敬皇后,去了皇陵为生母守陵,暗地里却乔装身份领了心腹来到了抚州。   抚州是朝廷与渡善教作战的前线,亦是朝廷抵御反贼的最后一道关隘。   陈州地势居高,有嵩江绕城护卫,易守难攻,也是原先的几位主将久攻不下的原因之一。   为了减少最大的伤亡,强攻显然不如智取,李循在渡善教中的眼线打探到,所谓的少主李衡实则与高纶的关系并不和睦,故而暗中调查“李衡”,弄清楚他的真实身份,总比两眼一抹黑强。   李循将密信扔进了火盆里。   火舌舔舐着堆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的纸张,顷刻便烧成灰烬。   “这封信快马加鞭递给蒋大人,赶紧回去复命罢。”朱行将写完的信以火漆封好交给缇骑。   “是。”缇骑叉手道,转身欲退。   “等等。”   屋内,李循忽又叫住他。   “殿下还有何吩咐?”缇骑忙回身道。   “没事。”   李循紧皱着眉头,一脸烦躁,好似是在隐忍什么。   缇骑:“?”   缇骑又等了一会儿,小心道:“那属下……这次真走了?”   “嗯。”   缇骑就松了口气,还以为是太子殿下要训诫他一路耽搁太久呢,他就是个小小的锦衣卫,在仁兴帝面前都没在太子面前这般的紧张过,实在是太子殿下气势过于压人。   缇骑觑了一眼李循,悄没声儿地踅到门口,手刚要碰到淡青软帘,背后又响起李循不耐烦的声音——   “站住!”   “太子殿下!”缇骑吓坏了,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上,“敢问太子殿下,可是属下做错了什么?”   李循一怔。   旋即捏了捏眉心,眼中闪过一丝挫败。   “你……你过来,孤有些私事嘱咐你。”   朱行眉眼通挑,立刻低下头出去给两人掩好门。   缇骑这才附耳过去,越听眼睛瞪得越大。   “听懂了么?”   “听、听懂了。”   李循又道:“若旁人知晓,孤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殿下放心,属下一定办妥。”   正巧宋廷有事来寻李循,看见缇骑抹着汗从里头出来,走进去道:“殿下和长安来的人说了什么,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没什么,是天气太热了。”李循举起案几上的一卷线报,淡淡道。   宋廷挠头,“雨刚刚停,哪里便热了?”   李循就抬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大白天的宋廷打了个寒颤,轻咳一声收敛起笑意,正色道:“殿下,适才下面又呈上来两份线报,是……关于沈姑娘的,您可要看一看?”说着把手一伸。   “宋将军若实在闲的慌,便去好好琢磨一下怎么能不再打败仗,怎么能顺利渡过嵩江,攻下陈州城。”   李循面上云淡风轻,声音却明显低了好几个度,显然是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虽然距离开祁州那日已过去了将近月余,但李循只要一想起当时沈虞说的那些戳他肺管子的话还是能气得头冒青烟。   为了一个寻常的民间男子抛下他,还是个已经死了不知多久的死鬼!他堂堂太子殿下连个乡野村夫也比不上,至于她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击碎他的冷静和沉稳,李循神情愈发阴沉,指着门口道:“滚出去,关于她的事,孤一个字都不想听。”   “可是殿下,沈姑娘和阿槿似乎是去了……”   “宋廷,你要抗旨不成?”李循怒目道。   “臣不敢,”宋廷无奈道:“既然殿下不想听,臣便不多言,不过这信应当是需要销毁的……”眼睛瞟了一眼李循身边的火盆,李循低下头没去看他,薄唇抿得紧紧的。   宋廷走过去,手放在火盆上,眼看火舌就要没过那封线报,李循忽然问:“去了何处?”   宋廷:“……”   宋廷原本就没打算真烧,将线报抽出来,拍打灭信角的火焰递上去。   李循将线报打开,看了也就两眼,面色陡然一变,从圈椅上一跃而起,咬牙切齿道:“蠢女人,竟然跑去了颍州……”   说着拧眉瞪向宋廷,“宋廷,你干什么吃的,三天前发生的事情怎么不知道早说?!”   不待宋廷回答,又一把将信拍在案几上,转身急步走了出去。   外头还在下雨……   宋廷呆了两下,不是说一刀两断了吗?   他急忙从一边的衣槅上拿下一件李循的披风追出去,却看见太子殿下龙行虎步,早已快步走出了垂花门叫门房牵来马。   宋廷只得跑过去问:“殿下,你去哪儿?”   李循没理他,径直上了马头也不回,大喝一声,“驾!” 第58章 二更   颍州。   雨水刚停, 碧空如洗。   有身着皂衣的官吏在清理街道上的污水和从地下暗河中被冲上来的脏秽之物,街道两侧已经有小贩在摆摊,新鲜的蔬菜瓜果上尚沾着丰润的雨露,看起来格外鲜嫩好吃。   官民井然有序, 并无抢夺霸横之事发生。   甚至有茶肆中的茶博士偷偷点了两盏茶出来送给在清理街道的官差, 官差刚刚掏完两条泥淖, 浑身一股臭味儿, 脸上也满是污泥,见状忙推辞说不要。   那茶博士竟也不嫌弃, 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巾子递过去,两人言笑晏晏地聊了起来。   ……   沈虞便蹲在自家小院的屋檐下看着这一幕,似乎很入神。   “哎哟, 这不是沈公子么,你娘子还没回来?”   邻家的曹大娘正要出来买菜,手中挽了只菜篮子,出来关门的时候看见沈虞,胖胖的脸上立时堆了笑上前冲沈虞打招呼。   沈虞回过神来,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曹大娘。”   为了安全起见, 这次来颍州沈虞与阿槿是扮作了夫妻。   沈虞生得实在太漂亮了,阿槿怎么也不放心,幸好本朝不甚好南风, 便干脆叫她作少年打扮, 少年生得极精致漂亮, 一身素服,如鸦的长发绾成一个髻,斜簪过着一只木簪, 明明只是素净简单的装扮,却衬得他十分的文雅秀气。   曹大娘心中却可惜,俊是俊,就是人太过文弱,倒是沈公子那位娘子,看起来人狠话不多的,竟会喜欢这般弱不禁风的男子做相公。   “听说今日无生老母的堂庵那儿会有祭雨礼,沈公子可要去凑凑热闹?”曹大娘热情邀请沈虞。   无生老母是是上古真神古佛,传说会渡世间真正良善之人寿终正寝,魂归西天,位列仙班,颇得教徒敬重,其堂庵便建在最为繁华的一处街道上。   近日来连绵梅雨,教徒各事生产受到阻碍,不下雨要求雨,雨水泛滥也要祭神乞求上苍宽恕不要再降雨。   百姓们都十分迷信这些,高纶便下令让国师在雨水泛滥的各州县建造祭雨台,举行祭雨仪式,以安抚众教徒之心。   沈虞推辞道:“我娘子还没回来……”   “哎呀,一个大男人的那么听媳妇儿的话干嘛,倒像个小娘子。”曹大娘推了把沈虞的腰,啧,这小细腰比她闺女的还细。   其实她没什么坏意,就是人太过热情了些,沈虞却是被她推了个趔趄,往后跌进少女的怀中。   少女接住沈虞,冷着脸往前两步,挡在沈虞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曹大娘。   少女身量纤瘦而高,曹大娘被阿槿瞧的心虚,摸了摸鼻子,“那个,那个,沈公子若无旁的事,我、我便走了。”说完人就提着篮子跑了。   “阿槿,你回来了,”沈虞站稳扶了扶头上的巾帻,上前替阿槿将拿过伞来,笑眯眯道:“我今日做了你爱吃的糖醋鱼,我们先进去吃午膳吧!”   “先不吃了,”阿槿按住她的手,“今日有祭雨礼,我们去看看。”   两人是半个月之前来到的颍州,通过经纪租了个小院,说来也怪,颍州民风淳朴,众教徒井然有序,官民不相犯,看起来竟比起祁州抚州的风气还要好些。   街道已经被清理得十分干净了,不远处隐隐传来有节奏的鼓点声,许多身着白衣的教众纷纷往无生老母堂庵的方向去,那里有新搭建的祭雨台。   “和赵先生接上了么?”沈虞压低声音问。   “尚未。”   阿槿神色凝重,“这些教徒和陈州那些不同,口风都十分严,即便入教,没有两三年的资质连总坛的支坛都混不进不去。”   说话间耳边的鼓点声愈发大了起来,其中又夹杂着喃喃地唱祷声,两人便噤了声,走到街道两侧去。   白衣教众排成两排陆续从街道中心走来,一群人皆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自沈虞和阿槿来到颍州,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教徒,普通教徒只是在花名册中挂了个名而已,这些能参加祭雨礼的教徒却是坛中有些名望的弟子。   总坛中不可能会有这么多人,除非是各地分坛教徒也集聚颍州城。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抚上珠帘,两指微撩,身着青衣的青年容色淡淡地看着夹道两侧人头攒动的百姓。   雨停了,他伸出手去,掌心接在半空中,却并不湿润   “少主,外头风大,仔细吹病了。”老仆提醒道。   “嗯。”青年的声音淡漠而清冷,手中的动作却一动不动,显然并不是个听话的主儿。   辇车旁带刀的方脸侍卫见状,皱眉向前,“少主,外面风大,您身子病弱,不宜吹风。”   青年眸光流转,轻笑,“身子病弱?”   他斜了方脸侍卫一眼,淡声嗤道:“一条狗罢了。”   “你——”方脸护卫虎目圆瞪。   青年似乎很满意他这反应,嘴角勾起一丝愉快的笑,放下珠帘,转而伏在另一侧的窗上,将帏帘再次撩开。   仅仅是一角,便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百姓们还没见过这般俊秀漂亮的青年,青年凤眼细长,眉眼温润,即便不笑时也仿佛含着十分的情意,看向谁都是笑意盈满,一时众人不禁都看呆了,纷纷瞪直了双眼,眼睛黏在了青年身上一般。   “蝼蚁。”   青年嘴角勾着的笑渐渐转为讥讽。   指尖微冷,似又飘了几粒雨丝,他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有些困倦。   从总坛走到这小破县花了他一天一夜的时间,离祭雨台还有段距离,他可得好生休息一番恢复恢复生气,省得回去又被那位高将军的人找茬。   一想到高纶,青年的面色便有些阴郁,余光扫过夹道两侧的狂热的人群,落了帏帘。   片刻后,青年却又突然直起了身来,面上的懒怠之意顷刻尽去——   珠帘“哗啦”一声,露出青年一张极俊秀温润的面庞来。   他完完全全地展示在清水县的百姓们和教众面前,一身干净的青衣,眉眼间一股书卷气却又不失大气端正,皎若玉树,背如修竹,仿佛清风朗月徐徐拂过,山涧清泉潺潺流淌,那双狭长的凤眸中微微眯起,准确无误地落在人群中一名病弱少年的身上。   少年面色有些蜡黄,细看下才能看出来他的眉眼十分精致,瞳仁黑白分明清澈见底,隐隐含着一股女子之气。   此刻他也正呆呆地看着青年,眸中似喜还嗔,泪光点点,唇瓣微颤,仿佛千言万语,却只落下两行晶莹的泪珠。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像的人?   是她死了,还是哥哥复活了,抑或是,他根本就没有死?   然而不待她追上前去,那辇车便愈行愈远。   沈虞如坠云端。   理智告诉她那个人不会是沈逸,可身体却先她一步做出反应。   她痴痴地盯着辇车的影子,人潮涌动,同时也推着两人不断地往前行。   “小鱼?小鱼?小鱼!”   许久许久,沈虞才从阿槿担忧的呼唤声中回过神来。   要保持镇定。   沈虞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阿槿的手,安抚道:“你放心,我没事。”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李衡。   在沈家的一年,云台的四年,两人朝夕相伴,若这人是赝品旁人假扮的,她必定会认出来。   儿女情长固然缠绵悱恻,可她也不会忘记自己离开李循千辛万苦来到颍州的初衷。   当今圣上宽厚恭俭,太子励精图治,朝堂吏治清明,海晏河清,谋反无异于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大哥是不会纵容高纶蛊惑人心行谋逆之事的。   祭雨台很快便在眼前。   无生老母的石像前香火缭绕,青年点燃了手中线香祭拜天地,身旁的方脸侍卫大声叫道:“庐江郡王在上,尔等还不行跪拜之礼,拜见郡王!”   一语未落,众人皆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半伏于潮湿的地面上,虔诚大喊:“拜见少主,拜见郡王!”   声音如雷声震震,教众们顿时哗啦啦跪倒了一片。   沈虞和阿槿不是教徒,便想着往街道侧避一些,却不想人群中竟不知从哪里伸出了一只手,将沈虞往前使劲儿一推!   沈虞踉跄数步,差点跌倒在地上,就听适才喊话的方脸侍卫指着她大喊,“尔等为何不跪!”   是谁推的她?沈虞四下望去,惊魂未定,对上阿槿焦急的目光。   她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解释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话还没说完,适才那呵叱她的方脸侍卫却冷笑一声,眼角余光瞟了一眼身旁的庐江郡王,突然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朝着沈虞的面门抛去!   幸好阿槿反应够快,将她大力往身旁一推,两人一前一后扑倒在了地上。   “这两人一定是朝廷派来的细作,抓起来!”方脸侍卫对左右护卫拔刀喝道。   “混蛋,谁准你伤她!”   庐江郡王见状大怒,一巴掌扇过去。   青年也就看着病弱,实则力道很大,护卫差点被扇倒在地上。   匕首擦着沈虞的脖颈过去,尽管没伤到要害,还是流了不少的血,庐江郡王怒瞪了一眼方脸的侍卫,转而大步下了祭雨台,台下百姓和教众都看傻了眼,纷纷退开为他让开一条路。   庐江郡王上前将地上奄奄一息的沈虞抱起来。   少女细腰不盈一握,十分的纤瘦。   庐江郡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熟悉而清淡的松柏香中混着一丝檀香的淳厚涌入鼻端。   “姑娘,姑娘?”   如瀑的长发顺势散落在他的掌心,沈虞瞪大双眼,脑中一片茫然,她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庐江郡王,那双秋水盈盈的杏眸霎时涌上泪意,顺着眼角如断线的珠子颗颗滑落。   她伸手抚上青年那张日思夜想的脸,胸口的伤处如刀在搅动般的隐隐作痛,喃喃:“逸、逸哥哥……”   你不记得我了吗?你忘记小鱼了吗? 第59章 哥哥   房中雕梁画栋, 陈设奢侈。   白玉骨瓷麒麟双头香炉中燃着清淡苦涩的松柏香,案几上摆着一只掐丝珐琅镶金攒盒,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精致的糕饼,隔着鲛绡做的宝相花纹纱帘, 外面的人隐约听见里头青年慵懒而淡漠的声音。   “人死了没?”   “回郡王, 冯成已死, 臣命人挖了他的眼睛, 剁了他的双手,令他血尽而亡。”那人谄笑道。   “陈爱卿, 你这手段颇有些残忍啊,若是被高将军知道了,只怕又得发作一番。”   陈乾便颇有些愤愤不平道:“郡王就是太过仁厚了, 高纶当初不过是先太子手下的一条狗,如今竟也敢骑到郡王的头上来,用着郡王的名义作威作福,还派人暗中监视郡王,今日这畜生在祭雨台上滥伤无辜百姓,郡王不过小施惩戒,那冯成便抵挡不过去死了, 这事怎么算也是决计赖不到郡王身上……”   三言两语就给庐江郡王推脱了责任。   庐江郡王冷笑一声。   不过冯成死的着实不冤枉。   在辇车中时他定是瞧见了自己盯着这女子看了许久,素日里又对自己多有不满,这才选在适才发作。   不过两个弱女子, 不过是多看一眼也不行……庐江郡王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正思忖着, 里屋忽然传来一道轻轻地喘息声。   沈虞悠悠转醒, 刚一动,便觉肩膀处如同撕裂般得疼。   她捂着伤处,难受地辗转反侧。   “醒了?”   庐江郡王绕过屏风, 瞧见床上娇弱轻吟的少女,面上的阴沉尽数褪去,浮上一抹温柔之色。   他快步走到床边,关切地扶住她,极低沉清澈的声线,又略带一丝沙哑。   沈虞瞪大眼睛看着他,突然不顾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处,坐起了身来。   那是一双极温润如水凤眸,正微微笑着看她。   像是暖风徐徐拂在人的脸上,陡然的,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怎么会这样像。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像的两个人……   沈虞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落在他白皙的肌肤上。   热的,是温热的,他活着……他真的还活着吗?!   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身形,一模一样的香气……   “怎么哭了?”   庐江郡王抬手,修长的五指覆在她绵软冰凉的手背上。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沈虞也终于从云端坠下,彻底听清楚他的声音——   同样是沙哑,哥哥的嗓音沙哑低润,可眼前的男人,声音中的沙哑之调却格外干涩,仿佛琴弦凝滞。   像又完全不像。   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他曾经说过的话——   “天涯海角,若我不死,必定去寻你。”   ……   原来他早就告诉过她。   是她没有想到,是她没有想到,而她早该想到!   沈虞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泪水忽然如迸出的珠子从她彻底失去光亮的眼睛中坠落。   她紧咬着自己的唇,几乎要失声痛哭出来。   而庐江郡王尚不知发生了何事,面色微变,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温声道:“姑娘,你没事罢?是不是我吓到你了?”   他从怀中抽出一条干净的帕子,轻轻为沈虞抿去眼角的泪,“姑娘放心,伤你的人我已处置了他,你现在没事了。”   眼前女子的双眸如秋水一般干净澄澈,眼尾泛着淡淡的红,晶莹的泪珠自腮边滚落在她饱满圆润的朱唇上,看起来分外的楚楚动人。   庐江郡王喉头滚了滚,情不自禁地将伸出手指,捏住了少女的下巴。   淡淡的松柏香逼近,那张清隽而熟悉的脸几乎近在咫尺,他柔声问:“姑娘这样的表情,认识我?”   他的眼睛温润狭长,笑时仿佛看谁都带着十分的情。   沈虞的脸顿时又白了几分,甚至忘记了哭泣。   “姑娘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庐江郡王微微笑着,漫不经心地抹去沈虞唇瓣上的那滴泪,指尖却冷得人心口打颤,“知道我是谁么?”   “庐、庐江郡王……”   “那姑娘认识的那人,是谁?”   庐江郡王看着沈虞,笑意愈发温柔。   奇怪的是他明明在笑,笑容却完全没有直达眼底,反而隐含探究。   沈虞心头一悸,手慢慢地攥住了身下的褥子。   理智告诉她要冷静,千万不能说实话。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沈虞只睁大一双杏眼不说话,顷刻间盈盈的杏眼中便又落下一串珍珠似的泪来,楚楚可怜地望着他,似是无语凝噎,情难自禁。   见状,庐江郡王眸中的阴鸷渐渐散去,面上就带了几分无奈与怜惜。   “怎么又哭了?”   他的手一松,沈虞慌忙从他手下的钳制中逃出来,整个人抱成一团缩到角落里。   这时,外头传来侍卫的通传声。   庐江郡王起身,绕到屏风处。   “何事?”   侍卫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庐江郡王冷笑一声,瞟了眼角落里蒙着被子缩成一团的娇小身子,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门也“嘎吱”一声被关上。   直过了好一会儿,沈虞才敢揭开被子,悄悄巡视整个房间。   这房间……竟是奢华的令人咋舌,比之东宫也不逊分毫,到处都是嵌金镶玉漂亮装饰,亮的人眼睛疼。   她失魂落魄地坐到床沿边,想这是哪里?刚刚那个男人又是谁,他为何会和大哥生得这般像?若不是声音不同,连她一眼望去都差点认错。   可是一想到哥哥,沈虞又忍不住哀恸落泪,她捂着自己的嘴巴努力不要自己哭出声来,缩在墙角一边哭一边想,在长街上时,这位庐江郡王还一直盯了她许久,好像两人从前便认识一般。   当时街上有那么多的人,她脸上又特意涂抹了遮掩容颜的药粉,丢在人群中都不会被人多看一眼,若非相识,根本就不可能会被人注意到。   沈虞心头一团乱麻,刚刚抹干净脸上的眼泪,门突然又被人推开,走进来两个宫装的婢女,恭恭敬敬道:“姑娘,郡王命奴婢来服侍您更衣梳洗。”   “什么更衣梳洗?”   沈虞下床去找自己的鞋子,推开两人道:“我又不是要住在这里,跟我一起来的那位姑娘呢,我要和她一起回家。”   只往前走了两步,两个婢子就微笑着将她拦下,“姑娘在说笑呢,您可是我们郡王带回来的第一个女子,郡王至今尚未娶妻,姑娘若是伺候好了郡王,日后必定是福分不浅。”   沈虞难以置信,“你们在说什么?”   先是那个护卫莫名其妙要杀自己,而后这假冒大哥的男人又在套她话,显然是知晓大哥的存在,在向她试探……   不好,怕是她走不了了。   *   “……听说朝廷这次派来的副将是宋珪的儿子宋廷,主将则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徐国公的嫡长孙苏涣。苏涣不过是一纨绔子弟,倒是那宋廷,十岁便随其父去了边关,西北的戎狄在他手底下吃了不少败仗,此乃后起之秀,绝不可小觑。”   “不过郡王也不必过于忧心,陈州有嵩江天堑阻碍,又有咱们的神武军布防,只要再在薄弱处的东北翼加紧兵力和巡视,想来不会成什么问题。”   “这是新绘制的布防图,请郡王爷过目。”   庐江郡王扫了两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其收入匣中,封以密钥。   少顷,幕僚自书房中徐徐而退。   “郡王,那位姑娘到了。”婢女在门口道。   “让她进来。”   庐江郡王窝在榻几上,懒懒散散道。   耳边隐约传来钗环清脆的响声,环佩叮当,香风阵阵,少女一身海棠红的缠枝芍药月华裙,乌黑如缎的秀发高高的盘起成一个发髻,面上轻扫蛾眉,淡匀朱砂。   红唇香肌,乌发雪肤,一扫先前的萎靡憔悴,妩媚动人的不可方物,就连身上的三分病气都娇弱的分外惹人爱怜,令人想要将她捧在手掌心如牡丹般娇养呵护,轻怜蜜爱。   庐江郡王自打沈虞进来目光便一直黏在她的身上,从上到下,从头到尾,幽深的目光仿佛下一刻便能将她拆吞入腹。   那种目光,沈虞时常会在李循身上见到。   她僵硬着身子往后倒退了两步。   她也不想打扮成这个模样,可那两个婢女强行将她按在梳妆台前,她身上还有伤,根本就无法反抗。   庐江郡王往前走一步,沈虞就往后退一步,最终她退无可退,后背撞到墙壁上。   男人挑起她耳边的赤金缠珠白玉耳坠,深深嗅了一口她身上的幽香,笑吟吟地看着她,声音中的沙哑音调瞬间变得清晰明澈。   “虞姑娘好像很怕我?”   这声音……   沈虞倏地抬头看他,脱口而出,“裴佑!”   裴佑嘴角勾了勾,“原来虞姑娘还记得我。”   沈虞不敢置信地上下看着裴佑。   感觉是相似的……可明明是不一样的脸,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教中有擅易容之术的神医,”顿了顿,裴佑又说道:“不过现在这张脸,是真的。”   他见沈虞杏目圆瞪,惊呆的样子格外可爱,便拉了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脸,“不信你摸摸。”   小手软绵绵的,又白又香,裴佑攥着不肯松手,沈虞浑身直打颤,“放、放开我。”   美人似乎有些不禁吓。   裴佑脸上有些兴味索然,和沈虞分开了些,转身给她沏了盏茶递过去。   “虞姑娘似乎很怕我?”   沈虞当然不敢接他沏的茶,“裴……庐江郡王,没想到你会是庐江郡王,我从前并不认识您,只是错将您当做了一个故人,还请郡王告知我姐姐在何处,我与姐姐出门太久,若再不归家,家中长辈该担心了。”   “虞姑娘的家中长辈?”   裴佑将茶一饮而尽,坐回榻几上,双手交叠看着沈虞,意味深长地笑:“本郡王还不知道祁州有哪家大户是虞姑娘的姨母,能教养出虞姑娘这般大家闺秀,本想叫人去好生探查一番……”   说到此处,他语气微顿,“虞姑娘,你猜怎么着?”   沈虞心里咯噔一下。   看来裴佑已经去查了她的身份。   “虞姑娘的那位姐姐,性子颇烈……不过你放心,来者是客,更何况是姑娘你的姊姊,倘若虞姑娘能好生考虑,与我说实话。”   裴佑凤眸微眯,面上的笑意却冷却了几分,一字一句道:“说一说,那位故人究竟是谁。”   若是李衡,他决不能让旁人知晓他还活着。   否则他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沈虞说道:“他……他是我的夫君,不过三年前已亡故。”   裴佑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一怔。   死了?   沈虞慢慢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哀伤,“我家住洛阳,十三年前随父前往长安探亲,归来途中偶然在路边救了身受重伤的他,他头部受了重伤,不记得前尘,又心脉受损,我求父亲用了上好的药才将他医治醒来,可是诊治他的大夫们皆说他活不过二十岁。”   “直到十五岁我及笄那一年,他答应了要娶我,可我还未来得及嫁给他,他便,不幸亡故。”   明明是一把极温柔清悦的嗓音,娓娓道来,可她的话语中却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哀恸和对尘世的无望悲哀。   裴佑听罢,一扫先前的懒散,直起身子开始认真地打量眼前的女子。   “父亲逼我嫁人,我不肯,为他守孝三年,父亲不再容忍,欲将我嫁给表哥,我抵死不从,从家中逃婚,本想来到祁州寻找多年不见音讯的姨母,岂料姨母早就在多年前搬走,听闻姨母有可能来到了颍州,这才与家中的表姐不远万里来到此处,并非是有心欺骗郡王。”   “郡王,我并无恶意,更不曾想要刺杀暗害郡王,求郡王高抬贵手,放我与姐姐一条生路。”   说到此处,沈虞在地上长跪不起。   裴佑沉默了片刻,唤婢女将沈虞扶起来,沈虞不肯起。   裴佑挥了挥手,婢女只好退下。   他起身走到了沈虞面前,沈虞低着头,面上尽管镇定,但心中也没有底,不知道自己这番话他会不会信。   正当她六神无主之际,裴佑忽地叹了一口气。   “虞姑娘,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俯身将沈虞扶起来,沈虞拒绝不得,被他强行拉起。   “若是我猜的不错,你口中那位故人,应当便是我的二弟。”   “我与他容貌酷似,当年巫蛊之祸,若无他舍身相护,我只怕是无法脱身,原本我以为他已殒命,痛心不已,没想到他不仅活着,与姑娘竟还有这样一段情缘,当真是一段佳话,只可惜二弟他情深不寿,与姑娘有缘无份……”   若不是知晓当年的内情,沈虞几乎要信了裴佑这番话,她面上作惊讶之状,指甲却狠狠地陷进掌心里。   替大哥死去的分明是阿槿的兄长,那个同样清风朗月优秀清隽的少年,是阿槿心中至今的痛,又怎么可能是裴佑口中所言!   最匪夷所思的是,裴佑生得与哥哥容貌酷似,若说李循与哥哥有七分相似,那裴佑便是九分,更别提他刻意模仿了大哥的神态与言行,打眼望过去,只怕连静愍太子在世都会认错。   这个裴佑的身份,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可若是她没有记错,哥哥下面除了有一个小他许多的庶弟和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根本就没有生得与他这般像,年龄也相仿的兄弟。   “既然虞姑娘的亲人暂时遍寻不得,不如便留在这含章宫中?”裴佑目不错珠地盯着沈虞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二弟落难,如无姑娘相救,怕是连二十岁都活不过,衡感激姑娘这么多年对他的精心照料之情,还请姑娘不要推拒。”   说着就朝沈虞作揖。   沈虞只好去扶他,“郡王不必如此……”   “还不知道姑娘的闺名?”   裴佑掌心朝上,顺势握住沈虞扶来的纤纤玉手,嘴角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看向她。   他笑的时候,真的好像他,就连眼睛眯起的弧度都是如此的相似。   对着这样一张脸,沈虞的心中怎么也无法生出那一丝厌恶。   她的眼神清透干净,哀伤又珍重,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裴佑一时之间竟心跳如雷,嘴角那假面般的笑意也变得真切了许多。   待他反应过来时,沈虞已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低垂下那双漂亮的眼睛。   “郡王,我恐怕无福消受您的喜爱。”   裴佑也收了戏谑之意,认真地看着沈虞道:“我可以等你,等你忘记他的那一日。”   “我会替他照料你,只要你同意,我便娶你做我的正妻,你可愿意?”   沈虞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可是……可是我们,不过才见过寥寥数面。”   裴佑轻笑一声,没有言语。   萍水相逢又如何,这世间芸芸众生,纵然是生养他的父母都可以对他弃之如履。   而高纶救他,亦不过是将他从一个火坑推进另一个火坑,烈火烹油的煎熬。   他这一生,都将是一个赝品,带着面具替他最厌恶的那个人而活,永远没有自我。   就连面前这个他只看了一眼便想要占有的女人,喜欢的也是那个让他失去自我、一辈子都无法翻身做自己的男人。   为什么,他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还要霸占着她的心?   凭什么,他可以毫不费力轻而易举地抢走他所拥有的一切?   这世间,当真是不公平极了。   他要得到她,从身到心。   *   阿槿一看到沈虞,立刻走了过去将她拉起来紧张地前后左右看。   “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他们是不是逼迫你了?你怎么不说话,他们是不是又给你喝什么哑药了?”   “你……你怎么哭了?”   最后一句,她眼角也微微湿润,心酸不已。   沈虞就像是她的妹妹,妹妹生得过分漂亮,总会被歹人觊觎,她本不该经历这一切,应当被父母娇养在深闺中,做个从小到大不知愁滋味的少女,嫁人生子。   可她这一生,却偏偏多灾多难。   “我没事,”沈虞破涕为笑,“我是太高兴了,我们都还活着,真好。”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槿向沈虞身后站着的两个婢女头去疑惑的目光,后者则一脸警惕地盯着她。   “两位姐姐,你们能不能先下去,我想和我的姐姐说两句贴心话。”沈虞柔声道。   大约是裴佑打过了招呼,两个婢女倒也没有为难沈虞和阿槿,屈膝应了声是后就退了下去。   “小鱼……”   待门一关,阿槿立刻就要开口,沈虞忙捂住她的嘴巴,眼光看向房门口的暗影。   阿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吃了一惊。   那两个婢子并没有走!   二婢缩在门口听着屋里的姐妹俩絮絮低语。   少顷,听着似乎是有起身的动静,两人赶紧站直身子。   ……   自此之后,沈虞和阿槿便在含章宫住了下来。   颍州城算是渡善教的大本营,如今朝廷与其划嵩江而治,高伦就在此仿照大明宫在颍州建造了含章宫,宫主人自然便是庐江郡王李衡,但高纶常年不在颍州,岭南道一带朝廷统治不严,他如今正在岭南与当地的折冲府打仗打得如火如荼,无暇顾及颍州。   而裴佑也果然说到做到,这几日来都未曾对沈虞有过不轨之举。   但沈虞非常怕裴佑,这种怕是和怕李循不一样的。   李循有时也会很凶,喜怒无常,突然发很大的脾气,但他只是嘴上凶狠,从未真的欺负过她。   可裴佑不一样,他甚至时常是笑着的,温和入骨,刻意模仿大哥的言行举止,可眸中的桀骜和阴郁却是如何也掩饰不了,尤其是有一日她无意中看见裴佑一怒之下杀了身边两个惹怒他的婢女,将其剥皮拆骨都不曾有一人敢指摘,几乎遍体生寒。   她现在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失去自由的金丝雀,裴佑便是那豢养她的主人,既不许她有离开之意,又对她体贴相待锦衣玉食日日供养,妄想她放下心中的隔阂接受他。   沈虞也自知与裴佑硬碰硬是不会有任何好果子吃的,因此她只能装出一副乖顺听话的模样,每日忍受与裴佑相处的每一刻钟,夜晚在胆战心惊中渡过。   不过想要杀死裴佑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裴佑警惕心很强,即便是面对她也从未放下过戒备,沈虞怀疑裴佑已经派人前往洛阳去打探自己的身世。   身世自然是她编的,谢淮安给她伪造的身份是真实的,但各中细节只要稍加打听根本不经推敲。   这日裴佑邀请沈虞与他一道下棋,沈虞被迫陪他用完午膳后借口有些困倦想回去休憩,裴佑很明显的就有些不悦。   对着中意的女人每天却只能清心寡欲喝茶下棋,裴佑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从来都是女人对他投怀送抱,沈虞这般拒绝他的还是头一个。   若是寻常的女子这般推三阻四,他早就霸王硬上弓先夺了她的身子。   女人只要失了身子多半也就认命了。   不过他暂时还不想这样做,因为从前他遇到的女人都没有一个及得上沈虞这般的美丽可怜,令他生有怜惜敬重,若是这样的等待和忍耐能够得到她对李衡那般的倾心相待,那他甘愿茹素几日。   ……   沈虞从裴佑的书房中出来,远远地看见有两个白衣幕僚一前一后跟着进了书房中,当中一个身形十分的眼熟。   “姑娘,咱们回去吧?”婢女说道。   沈虞回过神来,三人快要走到房间的时候,沈虞摸了摸耳垂上的耳珰,忽然说:“我的耳珰好像丢了,那是郡王昨日才赠我的。”   二婢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裴佑看着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实则性情桀骜不驯,眼前这位正正得着宠,听说郡王还有意娶她做正妻,若是得罪她只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沈虞将两人陆续支开,自己则慢吞吞地一边找一边再次回到了去往书房的那条夹道上。   一位儒生打扮的中年幕僚一眼便扫见了她。   两人对视一眼又立刻分开,少顷,沈虞跟着那幕僚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小树林。   “赵玉见过姑娘!”   “赵先生快请起。”   沈虞将赵玉扶起来,赵玉十分的焦急,“姑娘怎么进了含章宫,那庐江郡王可曾伤过姑娘?”   “不曾。”沈虞将当日长街游行的前因后果告知了赵玉。   赵玉说道:“高纶与庐江郡王不和已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只是两人如今尚且能维持着表面的和睦,那日伤姑娘的冯成是高纶派来监视庐江郡王的细作,时常与庐江郡王作对,那日姑娘的出现便是个引子,正巧被庐江郡王拿来借机除去冯成。”   “两人虽内斗愈发厉害,不过高纶并未放在心上,因为兵权被他握在手中,即便庐江郡王得尽人心,想要盖过高纶一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高纶为裴佑造势了这么多年,即便假的也成了真的,赵玉劝道:“此处并非是久留之地,姑娘如今窥见真相,了却心事,便随属下离开罢。”   沈崇有先见之明,早年就将赵玉安插到了高纶身边,但高纶只信任当年与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因此虽跟着高纶多年,但赵玉并不得其信任。   后来他主动请求调离,来到含章宫做庐江郡王的幕僚,如今是庐江郡王手下心腹之一陈乾的门客,前些时日被陈乾遣去外地公干,今日正巧随陈乾入宫与庐江郡王商议布防事宜。   “若是我拿到陈州的布防图,是不是朝廷就可以不费吹之力渡过嵩江,拿下陈州城?”   “话虽如此,可布防图哪里是那么容易拿到的,就连陈乾这般的心腹庐江郡王都不曾真正推心置腹……”   赵玉捋了捋胡须,说完心中陡然一惊,回过味儿来,“姑娘,咱们可不能做傻事!”   “不是做傻事。”沈虞轻轻摇头。   什么叫做傻事呢?   凭她根本不知颍州城中的这位庐江郡王是真是假,便能千里迢迢冒着丧命的风险来寻他。   爱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陷入危难,即便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沈虞轻声道:“赵先生,我只是个弱女子,上阵杀敌,运筹帷幄,什么都做不了,但我有的时候也会想不要成为旁人的累赘,希望有朝一日也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不用时时处处都被旁人担忧保护。”   如今的颍州城就像一座华丽的囚笼与围城,外面的人总想要进来,以为自己能功德圆满获得永生,而里面的人却不知自己早已身处泥淖火海。   “若我最终没有逃出来,烦请赵先生带走阿槿,再将它带回云台,与大哥合葬。来年清明节,替我到祖坟中给祖父上一炷香,就说小鱼不孝。”   沈虞从怀中拿出一枚灰色的同心结交给赵玉。当初紫玉箫替她挡下赵王世子那一箭,使得她侥幸活下来,而后断裂遗失,她便只剩下这枚同心结。   如今她心愿已了,长安已是回不去了,这世间除了担忧阿槿与舅舅再无眷恋,若能死得其所,也算是对得起祖父幼时的一番教养之恩。 第60章 他是替身(勿跳)   天高云淡, 暖风徐徐,街上人流如织,这是梅雨过后难得的一个晴日。   一辆装饰精美且华丽的油绸马车自含章宫的左侧城门中驶出,隐没入人群中。   须臾, 暗处一辆毫不起眼的黑漆马车也自一旁的巷中跟了出去。   标有禁宫徽记的油绸马车不疾不徐地走着, 半个时辰后停在一处风景优美的园林外。   侍卫蹲在车下, 先从车中下了一位容止慵懒而不失优雅的青年, 青年踩在侍卫的背上,他面上带了面具, 阳光透过参天树木的叶隙洒落在那狰狞诡异的面具上,只露出一双一双淡漠深邃的凤眼。   紧接着帏帘一挑,伸出一只细白纤长的柔荑, 掌心落在青年的大手上,又下来一个身着淡黄杏子衫的女子。   即便面上带了遮面的幂篱,但光看身姿便知当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风吹起白纱的一角,隐约露出她清丽动人的侧脸,青年看得心神一荡,将美人扶下马车后眼光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她。   两人往园林中举步而去。   “今儿人太多了, 我早说要将这些贱民都驱逐了。”   裴佑微蹙着眉,目光扫过来往络绎不绝的游人。   “若是这偌大的园中只有我与郡王两人,岂不是太过无趣。”   沈虞声线温柔可亲, 如同黄鹂呢喃轻语, 烈日燥热下的一捧潺潺清凉, 裴佑听了面色稍霁。   “你欢喜便好,日后我们常来。”他柔声低语,手有意无意地触碰她纤细的腰肢。   裴佑是个书生, 平日里多半是在含章宫中读书处理公务,极少会习武,因而手掌不似李循那般结实宽厚,反而十分的纤细修长,甚至比她的好像也要长一些……   “想什么呢?”裴佑捏了捏怀中纤细的腰肢。   沈虞的身子一僵,下意识地就推开了裴佑。   她的抗拒有些激怒了裴佑。   “你躲什么?”   裴佑面色一沉,一把攥住沈虞的手腕,掀掉了她的幂篱,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冷冷道:“小鱼,是我对你不够好吗,你还在想着他?我生得和他一模一样,性子也十足十的像,他究竟哪里好,令你至今都对他念念不忘?”   这些时日他遵守承诺始终不曾碰过她分毫,今日不就是碰了一下她的腰,至于吗,以为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女?   “我、我没有,对不起,我、我……”沈虞似乎被吓到了,睁大一双湿漉漉的杏眼,泪水啪嗒一声掉了下来,喃喃道:“郡王,你弄疼我了。”   裴佑刚刚还准备发火的心一下就软了。   美色误人,原来如是。   只要她一哭,他竟会忍不下心肠斥责半分。   裴佑心中叹了口气,手上替她拭泪,一边柔声道:“别哭了,是我的错,只要你说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忘记他好不好?”   对于他的触碰,沈虞后背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憎恶,垂下长长的睫毛说:“好。”   裴佑受宠若惊,他没想到今日沈虞竟会答应的这般爽快,惊喜道:“当真?”   “当真。”   裴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这满园子的美景都比不上眼前这一位美丽动人,忽而将她打横抱起,对身后的老仆道:“立刻去找家客栈。”   沈虞心一跳,忙紧紧地拉住他的衣袖,“郡王,你,你做什么?”   裴佑目光晦暗,落了面具在她饱满的额头上轻轻一啄,“疼你。”   沈虞能预料到去客栈会发生什么,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不,不行,我……”   看见裴佑的目光陡然变得阴沉,沈虞只觉喉咙发干,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强迫自己找回镇定。   她垂下头,装作羞涩的模样,“我是,是觉得这般不妥。”   沈虞伸出双手,勾住裴佑的颈子,眼波盈盈地凝着他,“郡王说要娶我做正妻,我想新婚之夜再……再与郡王共结连理,郡王,好不好?”   她轻轻地晃了晃裴佑,眼波横,眉峰聚,柔情蜜意的眼神几乎要将他融化。   裴佑原本已是十分的不悦,但鬼使神差的,对上沈虞羞涩而期待的目光,身体竟先于本能反应了过来。   “好,我答应你。”   话说出口,他便有些懊恼。   不,他不想,他想现在就要她!   但没有办法,话已经许诺了出去,他也不太想表现的太性急挫败自己在沈虞心中的形象。   尤其是和那个该死的病秧子相比。   裴佑将沈虞抱回了凉亭,轻抚着她的泛着红晕的脸,“小鱼,你当真愿嫁我为妻,与我共赴白首,不离不弃?”   “愿意。”沈虞答道。   ……   一旁的假山后,李循面上毫无表情,双手将却将骨节捏的噼啪作响,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   身后的宋廷看这架势,真怕太子殿下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杀了裴佑,这般倒是解恨了,但他们这几人也必定逃不出颍州就要被含章宫的神武军斩于马下。   十几日前李循听说沈虞和阿槿一行人前往颍州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点了几个锦衣卫轻装上阵赶了过来,宋廷担心太子殿下出事,那仁兴帝必定要问罪宋家,只能豁出命去也跟着李循来到了颍州城。   他现在都有些后悔将那份线报呈上去。   素闻太子殿下一向稳重多谋,当初先帝病故,为了今上能够顺利登基而秘不发丧,试问多少人能在唾手可得的皇位面前不被冲昏头脑?怎么只要一涉及沈姑娘的事就全失了分寸呢。   假山离凉亭其实有一段距离,但李循常年习武耳聪目明,沈虞与裴佑说的每一句话他几乎都能听见。   正因为能听见,他才嫉恨地几乎要撕碎了那个戴面具的畜生,看着他那双手肆无忌惮地抚在那张他求之不得日思夜想的小脸上,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剁了他那双手、挖掉他的眼睛,再将他做成人彘!!   两个人还要成婚?!   沈虞,你真是很好,很好!才离开他几个月,这么快就找好下家琵琶别抱,当真是掉首无情!不是口口声声说这辈子最爱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吗,不是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日都没有停止过对那个白月光的思念吗,这就是她口中的思念和爱?!   当他李循是白痴吗?!   李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把沈虞弄回来之后如何惩罚她,他一定要将她剥光了衣服吊在床上狠狠地蹂.躏,看着她哭,求饶,认错,然后将她一辈子都囚禁在自己的身边,得不到她的人也要得到她的心!   直到宋廷焦急地拉了他两下,“将军,将军,你快看,那是谁!庐江郡王?!”   大堂兄?   李循心一凛,瞬间便从情绪中走了出来。   他接过宋廷递来的千里眼,自那人下车之后脸上便一直带着面具,摘下面具之后他一直面对着沈虞,是以众人并未看见他的真容。   从千里眼中李循看见,两人从凉亭中走了出来,那人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而后目光温柔的扭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少女,方才将面具带上。   不得不说,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十分的有风度,就连脸上那五分的笑意也仿佛和记忆中的大堂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李循心神一震。   既然眼前人是庐江郡王,像是必然。   但盯着男人青色的衣角,不知为何,他脑中忽然闪过沈虞动情时一声声软语呼唤的“翊哥哥”。   他的大堂兄,性情温和,喜着青衣,爱食甜。   她的心上人,从来不会对她发脾气,与她朝夕相对,情深意重。   朝夕相对,情深意重……   “小鱼,是我对你不够好吗,你还在想着他?我生得和他一模一样,性子也十足十的像,他究竟哪里好,令你至今都对他念念不忘?”   当年李衡兵败而亡,蒋通说他被沈崇秘密救走,却又不知将他藏身何处。   而沈虞有个外室生的兄长,也叫沈逸。   沈逸,逸哥哥……两人在云台曾朝夕相处整整四年……   李循的呼吸陡然一窒,像被人紧紧地扼住了咽喉,手中的千里眼“啪”的一声跌在地上,连着倒退数步。   身旁的宋廷一惊,还以为李循看见了什么,忙低声问:“将军可是看见了什么?”   他捡起千里眼朝远处望去,正看见两人愈走愈远。   “将军?”   宋廷疑惑地放下千里眼朝李循看去,而李循紧咬着后槽牙,整张脸宛如笼罩了一层万年寒霜似的阴沉,甚至带着几分狰狞嗜杀之色。   他一语不发,不及宋廷出言突然就转身大步离去。   *   陈府中,裴佑的心腹幕僚陈乾收到线人的手令后立刻便坐车偷偷出了陈府。   陈乾是李循安插在渡善教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自他从蜀地回来之后便一直布置,为的便是以备不时之需。   只可惜那李佑疑心病太重,最亲近的人也不相信,否则朝廷与渡善教打了这么久的仗,也不会时常处于下风。   “臣,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陈乾没想到竟是李循亲自来了颍州,吓得浑身直打颤,腿都抬不起来了,“殿……殿下,颍州城不是久留之地,您怎么能以身犯险,若是您出什么事,老臣万死难辞啊!”   当初李循到蜀地平叛,陈乾便是高镇手下的幕僚,高镇死后,高镇的部将以为是陈乾泄漏消息引得敌军入境,正待将其祭旗,幸得李循及时赶到全家老少方才幸免于难。   此后陈乾便洗心革面归顺朝廷,成为李循安插在渡善教的一枚棋子。   高镇死后陈乾装作九死一生重新回到颍州投奔了李佑,因知李佑与高纶不和,故而时常在李佑身边谗言媚上,李佑爱听这些话,自然渐渐将陈乾视作心腹。   李循亲自将陈乾扶起来,“爱卿多虑了,孤此次南下江南道,正为渡善教而来,此乃毒瘤,若不除之,孤寝食难安。”   朝廷刚刚颁布新政,北地还好,南地一直战乱,流民失所无处安置,许多人有家都不能回,更枉论推行新政。   再乱上几年,西北戎狄只怕又要蠢蠢欲动,到时候外忧内患,明熙帝呕心沥血开创的盛世将再无宁日。   陈乾感动得简直老泪纵横。   试问这天下的上位者有几人能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只身赴前线?战场上刀剑无眼,兴许一不小心便能丧命,放着长安的荣华富贵不享千里迢迢来到颍州,太子殿下图什么呢!   图的是升平盛世啊!   “太子殿下智勇无双,必能得偿所愿!”   陈乾藏了一肚子的话要禀告李循吹捧李循,婢女捧茶进来,他赶紧谢过后就放下茶盏,“殿下真乃……”   “李衡从何处带来的那名女子?”李循忽然问。   陈乾:“?”   “他们……睡过了没。”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话,顺便捏碎了手中的茶盏。   陈乾:“???”   “你如实回答便是。”   李循放下茶盏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渍,又云淡风轻道。   太子殿下变脸……好像有些快。   陈乾的脑子一时未转过弯儿来,小心问道:“殿下,殿下问的莫非是那位沈姑娘?”   他将冯成如何伤的沈虞,以及李衡如何救的沈虞前因后果告知李循,但其中细节他也并不知晓,只知李衡极是喜欢那位沈姑娘,一向风流多情的他竟还就此清心寡欲起来,虽然两人住的院子挨得极近,但平日里见面亦不过是品茗下棋而已,更枉论逾矩之举。   “庐江郡王今日回去之后便令钦天监测算了吉时,婚期定在下月初八,要以正妻之礼迎娶那位沈姑娘。”话至此处,陈乾悄悄地觑了一眼面色稍缓的李循,那位沈姑娘生得极美,莫不是太子殿下也看上了她?   “但依臣下所见,那位沈姑娘似乎并不似表面那般亲近庐江郡王,似乎……是被庐江郡王所迫,不得已留在含章宫中。”   “被迫?”   李循凤眼中泄过一抹阴沉,冷笑。   怎么,快要嫁给心心念念的白月光,这会儿倒不愿意了?   “附耳过来。”他说。   陈乾忙将头伸过去,李循话音一落,顿令他面色大变。   *   一晃便到了六月初八。   沈虞站在廊下,眸光沉凝地盯着一地的残花。   最是人间留不住,过了时令的芍药已经开尽,昨夜雨疏风骤,今晨满地落英。   婢女在她身后恭敬道:“郡王妃,该进去梳妆了。”   过了今夜,她便是庐江郡王妃。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时面上挂了温和的笑,“嗯。”   嫁衣是裴佑命宫中十数名绣娘以蜀锦与时下最为时兴的缂丝绣法绣制而成,温泉水滑洗凝脂,沈虞的肌肤莹白细腻,抚在上面光滑得像是一匹上好的绸缎,比之那件蜀锦嫁衣都不输分毫。   须臾梳妆完毕,菱花镜中的少女高髻红衣,眉目如画,朱唇一点,星眼如曜,美艳的不似凡间女子,婢女们连连嗟叹,“郡王妃当真是国色天香,日后若郡王登基,皇后之位非您莫属。”   沈虞垂眸淡淡一笑。   皇后之位又如何,裴佑只是高纶的傀儡,即便登基亦不过是傀儡皇帝,生死不由己。   庐江郡王既是渡善教的少主,迎娶正妃自然该接受百官朝拜,只可惜高纶并不承认这桩婚事,当初他给裴佑不知送了多少美人,劝他在江南世家中挑选世家闺秀成婚,立为郡王妃,早日诞下子嗣,传继香火。   可裴佑呢,人照睡不误,睡完了就扔在脑后,根本就没想过成家立业。   高纶气他与自己作对,从外面带回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就立为正妃,干脆不承认这桩婚事,也并不派人见礼,只冷眼旁观,当做不知。   裴佑乐得自在,若是自己大婚看见高纶回来,那才是真正的倒胃口。   婚前他将沈虞安置在宫外,黄昏时以郡王妃的卤薄亲自将其迎入含章宫,在含章宫中行大婚之礼。   夜如泼墨,含章宫内四处笙歌曼舞,笙箫鼓瑟。   寝殿中,沈虞坐在婚床上,叫阿槿从攒盒中端出一碟酥油泡螺分给众人,“姐姐们忙了一整日,都累坏了罢,要不要吃些点心?”   满屋子中都浮动着酥酪的浓香,婢女们看着攒盒中精致的点心,咽了咽口水,但想到裴佑的性子,纷纷推辞道:“郡王妃,这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   阿槿当先上前捻起一个放入口中,含糊道:“这酥油泡螺好香的,一点也不腻。”   一个婢女动了心,心想横竖就是块点心,况且郡王妃人和善,吃了应当不会有什么……她伸出手吃了一块,眼里冒出惊喜和愉悦。   “真好吃!”   其他婢女听了,也忍不住心思松动,每人皆拿了一块,吃得津津有味。   阿槿又出去分给殿外的仆妇和侍卫。   不消片刻,整个殿中的人皆用过了沈虞做的酥油泡螺。   药效发作约莫要一刻钟,外头分完后阿槿进门将殿门一关,发现殿中的婢女已是倒下了一片   两人剥了两个婢女的衣裳换上,打散发髻改变发式,打扮成婢女的模样。   先头说过了,裴佑是个警惕性极强的人,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之前沈虞偷偷拓下了进书房的钥匙,只不过裴佑每日必定要花一半的时间呆在书房中,并且安排重兵把手,沈虞平日里自己都被盯得极严,更何况是进书房。   因此趁着今夜大婚,裴佑在前头毫无防备之际下手再合适不过。   两人分开行动。   阿槿去了粮食库,在里头放了一把火,很快熊熊大火燃烧。   “走水了!走水了!”   这几年江南收成不好,看守粮食库的守卫唯恐烧没了粮食惹得庐江郡王大怒,纷纷喊人来帮忙灭火。   一时整个含章宫大乱。   与此同时沈虞也装扮成婢女一路顺利的来到了书房。   先前赵玉告诉过沈虞,书房的岗哨每两个时辰换一次,他会想办法拖住下一任来换防的岗哨。   沈虞来的时候,原先看守书房的四名侍卫已走了两名,留下另外两名等着换岗。   沈虞撩开手腕,将腕上的袖箭对准当中的一名侍卫,按下机括。   只听“嗖”的一声,原先站着的侍卫就仰倒在了地上。   而另一个侍卫同样没来得及反应便倒在了地上。   靖安侯夫人出身将门,幼时为了讨好她,沈虞苦练过射箭骑马,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借着夜色的掩映,她偷偷潜至书房中,因为不知布防图究竟被裴佑放在何处,她只能凭着感觉一点点的摩挲。   最终在书案底下按到一处机关,只听背后墙壁轰然一声,慢慢吐出一只匣子。   沈虞将匣子打开,匣中物什是一张摸起来十分柔软的羊皮,上面标注了陈州城的兵力布防和粮草食仓所处位置,画的十分详细,只可惜这图纸以朱雀街为中轴断开,竟只有一半!   沈虞急得满头大汗,怎么可能只有一半,这个裴佑,当真是小心的不能再小心了,若只能拿到一半的布防图,陈州布防便如同隐藏在雾霭背后的青山,总是不清晰。   可不管她再怎样的努力,依旧是一无所获。   一炷香后,外面传来一声二更的梆子。   来不及了。   沈虞撕下自己的一角衣衫,对照着布防图用螺子黛绘制了大约方位,而后将其按照原样重新叠好放入匣中,关闭机关。   她匆匆从书房中出来,赵玉正替她将地上刚刚晕倒的两名护卫拖到背后的树林中去。   “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要换防,我们必须赶在换防之前离开。”赵玉给沈虞带来了一套小厮的衣衫,沈虞找了个僻静之所换上。   “阿槿呢?她可脱身了?”   “姑娘放心,阿槿已出了含章宫,现下正在城外等候我们。”   沈虞这才放了心。   今夜庐江郡王大婚,含章宫并不落钥,禁军也多数聚集在开元殿,赵玉熟知宫中守备情况,带着沈虞避开禁军一路直往宫门处。   宫中侍卫瞧见两人,也只以为沈虞是赵玉带进宫的小厮。   到了宫门处,侍卫长拦下赵玉,“赵先生吃完酒了,怎走得这样早?”   赵玉笑道:“拙荆突然半夜发病,我接到消息寻思赶紧回去看看她。”   此刻粮食仓失火的消息还未传过来,但侍卫长看见远处夜空隐隐有火光冲天,为难道:“不是我不放您,似乎是粮食仓的方向走了水,待会儿禁卫过来,怕是会关闭城门,赵先生还是先回去吧。”   赵玉面色微变,“老张,你看能否通融一二,拙荆还在家病着……”   侍卫长指了指后面,“不是我不想通融,咱俩人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看禁军来了,恐怕过会儿要封宫封城,你就算是走了也得给他们抓回来。”   眼下这种情况,硬闯是肯定不行的。   只怕裴佑很快就会发现她跑了。   沈虞的心跳如揣兔,她将布防图偷偷塞给赵玉,低声说道:“先生不必管我,一旦事情暴露,我会说一切都是我做的,到时候你一定不要站出来,先将布防图送出去才是最要紧的。”   两人正说着,背后响起一道声音,“季宗,原来你在此处,可要我好找,你现在赶紧出宫,替郡王召回在宫外巡视的王将军,叫他即刻回宫救驾。”   赵玉回过头去,竟然是陈乾!他在陈府中做了两年的门客,陈乾还从未如此信任过他。   他赶紧叉手应喏:“是!”   陈乾如今可是庐江郡王面前的红人,没人敢得罪他,他都如此说,更别提侍卫长了,自是不敢阻拦,放走了赵玉和沈虞出宫。   待两人上了马车,沈虞撩起帏帘望向已经准备封锁的宫门,不解道:“先生可知陈乾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何要帮我们?”   从前她在裴佑面前见过几次陈乾,此人颇为溜须逢迎,还会时不时挑拨高纶与裴佑的关系,但自己与他素不相识,他为何要将他们二人放出宫门?   赵玉摇头道:“姑娘别想太多了,不管他是谁的人,只要我们能逃出来便是大幸。”   渡善教赵玉是肯定回不去了,如今朝廷与渡善教在嵩江两岸对峙,只要拿到布防图,那朝廷就可以渡江攻下陈州城,失去陈州防线,渡善教的统治自然瓦解,南北一统,百姓安稳,新政更能推行下去。   一行人最终在城外回合,赵玉拿了布防图连夜赶往抚州面见宋廷,而沈虞和阿槿则由赵玉派来的两个家仆护着两人自渡口乘船北上,很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含章宫中。   粮食库失火,裴佑一边命人去灭火一边阴沉着脸赶往书房。   按下机关拿出匣子,发现布防图还在后,他才微松了一口气。   匣子里只有一半布防图,而另一半,却被他一直放在身上。   不管他与高纶如何内斗,总不能在没斗倒高纶之前先将自己搭进去。   裴佑出了书房,突然有宫婢匆匆跑过来,惊慌失措道:“不好了郡王,不好了郡王,郡王妃不见了!”   裴佑身上还穿着婚服,闻言大怒,一把拎起婢女,“你说什么?!”   略微思忖片刻后,他骤然反应过来,抬脚将婢女用力踹倒在地上,婢女滚了两圈,便伏在地上没了动静。   裴佑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吼道:“一群蠢货,还不赶快去追!!”   沈虞逃走,粮食库失火……只怕根本不是巧合! 第61章 他真是贱(二更)……   颍州火光冲天, 沈虞与阿槿一路北上,两天之后便出了陈州城,渡过嵩江,进入朝廷的辖制范围, 一切便是安全的了。   不过由于大战在即, 江南道十州皆处于防备状态, 只许进不许出, 两人被阻拦在抚州渡口,暂时不能离开江南, 只能先在抚州城中寻了家客栈,待过了这阵的风头再决定去往何处。   “你准备去哪儿,回江州还是长安、洛阳?”   “不知道, 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沈虞托腮看着窗外的夜色,打了个哈欠。   反正现在长安是回不去了——不过回不去便回不去吧,左右那里也不是她的家。   两人刚刚结束逃难的生活,赵玉给她们留了两个身经百战的家仆,倒也不必担心上次在抚州被袖娘强抢那般的事情发生。   阿槿见她有些困,便给她掖了掖被子,轻声道:“你素来身子弱, 这几日着实是难为你了,今日早些安置,明日我不叫你, 你好好睡上一觉。”   沈虞眨眨眼睛, 长睫如羽翼般扑闪着, 眼皮上下都快撑不开了。   她胡乱说了几句,阿槿也没听清,失笑了一声, 下去吹灭了灯。   两人和衣而眠,一夜无梦。   也不知睡了多久,睡得却并不踏实,天明时分,沈虞从梦中醒了过来。   下了榻,桌上摆着早膳,她简单梳洗后吃了几口,阿槿还未回来,问了门口的家仆只说出去采买了叫她不必担心,沈虞才放下心来。   但仍旧很困,没睡醒。   沈虞遂又爬上了榻,反正闲来无事,再补个眠。   她躺在榻几上,懒懒地一动也不想动。   夏日里清晨凉快,愈到午时却愈发的热,身上微微发汗,她便踢了被子,却又不觉畅快,闭着眼睛解开身上的小衣,露出里面水红色鸳鸯戏水的肚兜儿来。   耳边突兀地传来一道粗重的呼吸声,似是有人替她掖了掖被子。   睡梦中的小姑娘就皱住了两道弯弯的柳眉。   阿槿怎么今日这么讨厌,她一点儿也不冷,可热了好不好。   她气呼呼地再次蹬掉了被子,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枕头里继续睡。   “阿槿”就颇有无奈地长叹了口气,这次倒没再为难她了。   沈虞放心地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窗外叽叽喳喳地鸟啼声惊醒的。   她捂着嘴巴打了个餍足哈欠,伸伸懒腰,肩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又滑又清凉。   她觉着很细腻舒服,就在上面蹭了蹭,缓缓地睁开眼,隐约瞧见榻几前面似乎坐了个人,看轮廓又好像不是阿槿。   咦,是谁?她揉揉眼睛。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熟悉的松柏香掺杂难闻的血腥味儿,那人宽肩窄腰,身量高壮,大马金刀直挺挺地坐在她面前的一把交椅上。   阳光从身后的小轩窗中射入,在她的身上盖的锦被上投下一道长而黑的影子。   四目相对,男人微眯了那双漂亮的凤眸直勾勾地看着她,黑黢的眼珠中红血丝张牙舞爪,怒意滔天……   沈虞瞪大眼睛。   妈呀,大白天的做噩梦了,竟然梦到了李循!   沈虞慌忙又闭上了双眼。   她浑身崩得紧紧的,甚至有些打颤,好一会儿都冷静不下来。   是假的,怎么可能是李循呢,他应该早就回了长安吧,仁兴帝不会允许他来前线的……   不对不对,仁兴帝若不许他来前线,那日又为何会在祁州救她?   沈虞一时心里头乱糟糟的,她记得这次长安来的主将姓苏,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徐国公家的世子爷,没听说过太子会来……   然而直过了好一会儿,房中的那丝浓烈的血腥气依旧在鼻端萦绕不绝……   沈虞突然睁开双眼。   男人自然还坐在榻几前,双手撑在大腿上。   他甚至连动也未动,双眼直视前方,目光冷冽冰冷,面色更是黑沉得几乎能滴下水,大夏天的,沈虞竟然觉着身上都不热了。   她急忙起身来四处乱扯,将整张锦被都扯到了自己身上,裹成一只粽子,而后警惕地看向李循,锦被下手忙乱地系着小衣的带子。   李循见她这模样,冷冷嗤笑一声,“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   他忽然俯身过来,沈虞只觉着头顶被重顶压了一下,头皮发麻。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往后躲,后背猝不及防地撞到墙壁上,贴着冰冷的木制床壁。   他的目光犹如藤蔓般死命地缠着她胶着她,她喘不上气来想偏过头去错开目光,却被他重重地捏住柔软的雪腮,强制她面对自己。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身子缓缓下俯,几乎贴在她的脸上,手指也深深地陷进她的肉里,咬牙切齿又恨意滔天地说:“把孤当替身,沈虞,你这三心二意朝三暮四的女人,你究竟有没有心?!”   沈虞整个人都呆怔住。   昨夜刚刚在陈州打了一夜的仗,李循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杀了多少人,到最后他的两条手臂都是麻木的,却还是只想杀人,因为在得知自己是李衡替身的那一刻,他嫉妒的几乎要发疯!   蒋通亲自从长安给他送来的密信,查到了沈虞那所谓的“大哥”根本就不是沈继外室所生的私生子,而是在十三年前巫蛊之乱中幸存下来的李衡!   他曾经无数次的想过沈虞心中那念念不忘的白月光究竟是何许人也,可万不曾想到,那个男人竟然是他的大堂兄李衡。   是他幼时最为敬慕的兄长,是他自诩穷极一生都比不上的大堂兄!为什么不是旁人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正因为比不上,所以才会嫉妒的发疯,小的时候皇祖父便时常说他与大堂兄生得像,性子却天差地别,尤其是那一双凤眼,一冷一热,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从前他引以为傲,如今却只想剜掉这双眼睛!他一身骄傲一生孤高,没想到到头来却只是兄长的替身,他也终于明白她为何总是会那般痴望他的双眼,含情脉脉、柔情蜜意,她的爱意她的温柔她的喜怒嗔痴,全都是因为另一个男人!   而他,只是个替身!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绝望,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嘶哑地控诉:“为什么,沈虞,为什么你要这样伤我,一次又一次,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救你,放不下你。”   “你是不是给我灌了什么迷魂汤,沈虞,你把解药拿出来,拿出来!”   沈虞闭上眼睛,唇瓣颤动了两下,最终却只道:“对不起……”   他在等她的忏悔和道歉,希望她能另外找个借口来安抚他,哪怕只是搪塞也好欺骗也罢他都不在乎!   可是她说完那三个字便打止住,僵硬着柔软馨香的身子沉默而顺从地伏在他的胸口上。   她的无动于衷却令他神魂俱伤,只觉一颗心都要被她生生撕裂成了两半。   他渐渐冷静下来,手指缠着她额间的一缕碎发,嘴角扬起一抹讥讽又苍白的笑,“沈虞,你是不是觉得孤现在这个样子很贱?”   她睁开那双湿漉漉的杏眼,看着他摇头,“不,不是……”   不是什么?骗子!   李循突然掰住她单薄的肩,堵上她一张一合的娇艳红唇。   他用了十足的力道,不顾她的挣扎与反抗,像失足落入水中的人只想抓住赐予他生机的最后一根稻草。   急切愤怒且无力,没有任何的技巧与温柔,令她几近窒息的边缘。   ……   一股羞愤之意油然而生,她猛然推开李循,泣不成声地将一巴掌狠狠甩在他的脸上。   衣衫凌乱,唇瓣红肿麻痛,潋滟的杏眸中水波荡漾,初雪般的肩头不停地打着颤。   她忍不住啜泣,不敢想象适才差点发生了什么。   知道他此刻怨恨的恨不得杀了她,但她也是同样满腔的难受和愤怒,心口的伤处都在隐隐作痛。   沈虞紧紧地揪着身下的褥子,有气无力道:“李循,你放过我吧。”   “从前的事,我是对你不起,我不该那你当他的替身,你若想杀了我,我无话可说……”   “若能杀你解恨,我何必救你?”他咬牙切齿。   放过她?那更加不可能,他早就说过,沈虞是他的女人,只要他不放手,只要他不许,她就永远不能离开他!   “那你究竟要如何?”沈虞着实是不解,他这番心思百转纠结难受所为何来,仅仅是因为她欺骗了他么?对于一个不爱之人,他亦会如此劳心费力么?   可是她已不想在留在他的身边,若再与他回长安,回到东宫,她成什么了?是太子妃,还是他的嫔妾之一?   两个人也不过是互相折磨。   “怎么,不想活了?知道他当真死了,便了无生趣?”李循冷笑道:“孤偏不要你死,从今往后,孤要你一辈子都留在孤的身边,你若是想走,孤就打断你的腿……你要以孤为天,为孤生儿育女,但若你敢在孤面前提起他半个字,孤就将你打入冷宫,将沈家抄家流放……”   “你……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他也是你的兄长!”沈虞不敢置信,他嘴里怎么能说出这样话?   “这是你欠孤的。”他执拗地道。   “我欠你的?”   沈虞悲愤道:“是,我欠你的,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嫁给你,不该招惹你!”   “你浑身上下除了那双眼睛和那张脸没有一处像他,我一定是发了疯才想要嫁给你!怎么,太子殿下,你难道是喜欢上我了吗,即便是强求也要把我在你的身边?”   她看着他呼吸急促的俊脸,好像是和他作对似的,冷酷又无情地说:“可我永不会爱上你,我心里的那个人也永不会是你!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他作比,即便如此,殿下也要留下我吗?”   李循的脸渐渐变得有些青白。   “混账!你找死!”   他将她一把按在床上,粗鲁地将她身上的布帛“刺啦”一声对半撕开扔到床下。   沈虞毫不示弱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李循浑身紧绷,面色惨白,殷红的血又从肩膀和后背的破碎的衣衫处渗出来。   为了来见她,他马不停蹄地从陈州城的前线赶来抚州,从献图的赵玉口中得知布防图是她豁出性命才拿到的,那一刻他的心酸涩难言,心中想他可能一辈子都放下这个女人了。   本想先哄哄她,若是她不肯听话,大不了再吓唬吓唬她,只要她能回心转意答应与他重新开始,那过往的一切他都可以不计较,甚至、甚至是可以当做从未发生过!   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对他说了重话,第一次这般冷的看着他,还打了他的脸,而他竟然还想着强迫她,让他觉着自己今日格外的贱,也格外的……恶心讨厌。   她还在咬着他,他却慢慢不再动作,只俯着身子,凤眼猩红死死地盯着她。   粘稠的血珠似断非断,“啪”的一声顺着他的手臂滴落在沈虞的脸上。   紧接着是大颗的血珠……渐渐血流如注,像小溪般潺潺地往下流,刺红了沈虞的双眼。   沈虞一惊,松了口,“你受伤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该去看病,找大夫!”   可他跟尊大佛似的无动于衷,血越流越多,沈虞看得头皮发麻,推着他的胸口急声道:“你说话啊,你快说话,李循……”   他忽然伸出手,抚在她的脸上。   “你在关心我。”   “没有,”沈虞别过脸去,“你该去看大夫,太子殿下,不要再来纠缠我了,难道我说的话还不够明白吗?你是东宫太子,不是一介布衣的寻常人,你身上肩负着的是天下黎民百姓,请不要为了儿女私情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   “来人!来人!”她再一用力,终于推开了他。   却又被他握住纤细的手腕,不肯撒手。   沈虞也不怜惜,再度咬在他的手背上。   她吃力地咬着,很快见血,李循薄唇微颤,终究还是放开了她。   沈虞从床上跳下来,她匆忙扯过一侧衣槅上的衣裳,草草穿上,又用帕子胡乱抹去脸上的血迹和泪痕。   李循不走,她走总行了!   她打开门,门口换了两个面孔,人她都认识,都是从前长随在李循身侧的,当中有个赫然便是陈风,见她出来,迟疑道:“太子妃……”   “这里没有什么太子妃,”沈虞打断道:“阿槿呢?”   陈风不知该不该说,屋里传来李循疲惫低沉的声音,“告诉她。”   陈风只得告诉了沈虞一个位置,沈虞出去走了两步后又顿住。   她回到屋里,李循抬起头看她,下一刻,眸中的喜悦紧张却又被她一句话熄灭。   “那个人不是庐江郡王,你既查过我的大哥沈逸,便应当知道,三年前,他早就已经过世,如今在颍州的那个庐江郡王,只是个冒牌货。”   顿了顿,又冷声道:“希望我回来的时候,殿下已经离开了。” 第62章 “求我。”   沈虞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看见阿槿在一家刚出炉的云片糕摊位前坐着,手中啃着一块胡麻饼,吃得津津有味,不禁一笑。   陌上人流往复, 杨柳青青, 翠色意浓, 她纤手折下一枝, 盯着手中枝桠久久不语。   七岁那年祖父病重,在祖父陪她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宴上, 祖父问她对着星空许了什么愿。   她稚声稚气地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其实那时她许的愿望是,希望祖父能身体康健, 年年陪她过生辰。   希望大哥身体能好起来,不再病恹恹的,每日都能展颜欢欣。   希望母亲能多看她一眼,多疼爱她一些,不要总是见面便打骂她……   可能是太贪心吧,最终她一个都没有得到,一个人也不曾留下。   或许不曾期盼过, 即便结果不尽如人意,也不会失望,不会被伤。   阿槿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店家将新制的云片糕出炉, 油纸袋里装的还是热乎乎的, 香而诱人, 付完钱了她转头一瞧,看见沈虞竟然在街对面站着怔怔看她,先是一喜, 而后柳眉一竖。   “你怎么不戴幂篱就跑出来了?”   她急急地跑过去,将油纸包往她手中一塞便拉着她要回去。   “我……我走太急忘了……”沈虞说。   “和我回去。”阿槿凶巴巴道。   沈虞不想回去,她扯了扯阿槿的衣袖,轻轻道:“我们在外面逛一逛好不好,我好久都没出来逛过了。”   “你怎么了?”阿槿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似乎不对。   “没什么。”   她满脸狐疑上下打量她,沈虞生怕被她看出什么,下意识地低头捂住了自个儿的嘴巴。   阿槿拉开她绵软的手,瞪大眼睛看着她红肿不堪的娇嫩唇瓣。   “李、李循?”她有些不大确定。   除了李循那个狗东西,还有谁每次都跟狗一样把小姑娘啃成这样?!   阿槿大怒,“我才刚刚走了一会儿,他竟然……他有没有将你怎么样?”   沈虞眸光微颤,却仍旧摇了摇头。   “他怎么还是不肯死心!”阿槿气得团团转,这个男人真是被他缠上就扔不掉了,像狗皮膏药一样!   “我去告诉他一切,看看他还有没有脸再敢缠着你!”   她性子急转身就要走,沈虞只好拉住她,叹道:“别去了,他都已经知道了。”   阿槿蓦地怔住。   “什么……他他怎么会知道?”   沈虞打开油纸包,用帕子捻起一片云片糕放入口中。   清甜软糯的馨香冲淡了口腔中的酸涩。   他是堂堂太子,锦衣卫供他驱使,有什么他想要知道的会查不出呢?   两人回去的时候,李循果然已经离开,客舍中空无一人,被褥被人叠得整齐,地上的血迹也清理干净。   只余了屋中淡淡的松柏香,昭示着刚刚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并非是一场梦,他当真来过。   *   晚间沈虞突然发起烧来。   面色如吃了酒一般的酡红,额头也烫得不行,人昏迷不醒,一直在说胡话。   这大夏天的,天气如此炎热,怎么说伤风就伤风了呢?阿槿急坏了,赶紧去附近的医馆请了大夫。   大夫给沈虞把脉,询问几句,开了几服药,说是好生休养便无事了。   阿槿不放心旁人,亲自去煎药,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屋里灯火通明,她赶紧走进去。   一位陌生的、须发皆白老大夫正坐在榻前替沈虞把着脉,老大夫眉头紧皱,而那身着玄衣的男人就坐在一侧,眸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榻上呼吸孱弱、昏睡不醒的女子,面色沉凝冷着。   沈虞本来就没什么力气,李循脸上的巴掌印消了许多不甚明显,但细细看还是能看得出脸上有一片模模糊糊的红痕。   “你怎么在这里?李循,你知不知道小鱼她根本就不想见到你!”   李循的心口微微刺痛。   须臾后,他面无表情道:“那是她的事情。”   “你——”阿槿万分无语。   正欲再开口赶人,那厢老大夫却对她摆了摆手,开口道:“这位姑娘的身子原本便极弱,连日颠簸,伤寒入体,寻常人在这个时令不易害病,若是老夫没猜错,姑娘在一年之内应当受过极重的伤,时至今日都未曾真正痊愈。”   极重的伤……   李循呼吸一窒,直过了好一会儿才语气艰涩地道:“您说什么?极重的伤?”   “那就要问这位姑娘了。”老大夫复又看向阿槿。   阿槿本不想说此事,因为沈虞不想说,她不想再和李循有过多的纠缠,阿槿尊重她的想法,并且她也不希望沈虞跟着李循回到长安,她是打心底里觉着沈虞可以寻一个更好的男人,而不是如李循这般刚愎自用且薄情寡义的男人。   “姑娘,你若不说,老夫也没法儿救治呀,”老大夫温和道:“适才那张方子在案上放着,老夫不请自看,姑娘莫要怪罪……那方子治标不治本,姑娘若说了实话,老夫才能依病救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老大夫说的也句句在理。   阿槿心中犹豫了片刻,放下手中的药碗,没理会李循紧张的目光,径自走到老大夫身旁道:“是心口受伤,一年前中过一箭,当时大夫说那箭射歪了,虽未伤及要害,但牵扯到了心肺,日后不可有过激的情绪,若能仔细养护着,不出个三五年便能痊愈。”   心口受伤……老大夫面上就有些凝重,捋着白须道:“呦,这么说可就有些麻烦了。”   “可是需要什么珍稀的药材?人参鹿茸灵芝冬虫夏草,但凡您说出个名字,孤……我皆能给您寻来。”   “倒也不是如此,”老大夫摆手道:“药倒是其次,只是这伤及心脉的病自来便是个娇贵病,姑娘又有肝气郁结气血不畅的痼疾,这对恢复痊愈是极为不利的,日后若能解开心结,放宽心胸、调整心绪,伤病才能好得更快。”   说罢又看向李循,上下扫了几眼,微微笑道:“老夫观郎君面相不俗,只怕非富即贵,想来为这位姑娘寻来珍稀药材不是难事,只是寻药容易,解开心结却难,郎君若珍爱这位姑娘,日后可得上心些了,切勿要姑娘再为了些繁冗之事伤了心神心绪,如此方能一生康健。”   ……   送走了老大夫,阿槿进来看见李循竟然连人带被子抱起了床上的沈虞,急忙上前阻拦,“太子殿下,你适才是没听大夫说话吗?小鱼根本不想见你,你若当真还念旧情,就请放过她不要再来纠缠她了好不好?”   李循垂眸看着怀中柔弱无骨面色潮红的人儿,不为所动道:“大夫说她的身子需要仔细养护,你觉得单凭你自己有这个能力吗?将军府中要银子有银子要奴仆有奴仆,她的病只会好的更快,你若真心为她着想,就不要再横加阻拦。”   什么时候倒成她是多余的了?   阿槿气结,不过李循说的也有道理,如今两人出门在外,身边就跟了两个会拳脚功夫的粗人,连个会做饭的丫头都没有,确实没有跟在李循身边被伺候的周全。   太子御驾亲征,一应吃穿用度自然皆是最好的。   为了沈虞的身体着想,她也只能答应暂时将沈虞交给李循,至于之后的事情,只能等她人醒了之后再说。   李循连夜将沈虞抱回了将军府。   沈虞烧得人事不省,身子滚烫,阿槿想去要盆水给她擦擦身子降温,等她端着水回来的时候李循已经拿着湿帕子坐在榻前耐心地替她擦拭发烫的手脚。   白嫩嫩俏生生的脚丫就裸.露在空气中,阿槿咬着牙往前刚走了几步,一只大手用力将她扯了出去。   “我给你安排了房间,你赶紧去休息。”   说话的自然是宋廷。   他面无愧色地站在阿槿面前教训她,阿槿怒极反笑:“你在教我做事?”   她一脚踩在宋廷的脚背上,宋廷的脸一瞬间扭曲,被他生生忍了下来,薄怒道:“我已经忍你很久了,不要再踩本将军的脚!”   “宋廷,我也忍你很久了,你给我滚开!”阿槿一拳捶过去,宋廷却一动不动地受了她的这一拳,整个人都被她凿的后退了数步。   “你有病?”   阿槿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宋廷正双目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阿槿被他看得心里头发毛,扭头就走,宋廷又忽然抓住她的手问:“你究竟是谁?”   他面上有疑惑的神情。   她适才喊了他的名字,那种感觉好熟悉。   “放手。”   “我是谁,与你何干?”阿槿满脸皆是不耐和冷漠,“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喊人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宋廷心里叹了口气,只得放了手。   算他识相。阿槿冷着脸便走,转身时猝不及防被人在后颈上砍了一记掌刀,顿时整个人都软倒了下来。   宋廷接住阿槿,将她打横抱去了给她安排好的院子。   “让你听话你不听。”   他看着怀中昏迷的少女,轻轻哼道。   *   屋内,昏黄的烛火“噼啪”一声爆开,复归于平静。   夏日的夜风缓缓地抚过案几上的蟠花烛台,青烟袅袅盘旋而上,徐徐地消散在空中。   窗外虫鸣声充满了寂静的庭院,就像从前那般一样,有时他回去的有些晚,她躺在薰笼或小榻上等他,明明已是困得睁不开眼,待他将她娇小的身子抱起来,她温驯地伏在他的怀里睁开眼睛揉着,像猫儿般乖巧,他轻轻吻她……   李循静静地看着昏睡中的沈虞。   过往的点滴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闪现,那般深刻而清晰。   在她离开之后的一年间,他时常会在夜深无人而寂静的深夜中想起两人曾经的过往,虽然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奇怪的是每一件却都被他记在心间。   曾经以为永远地失去了她,如今失而复得,他怎么可能再放开她。   不会,绝不会,这一次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祖……祖父……”   唇瓣轻轻分开,吐出两个并不甚清晰的字节。   李循放下手中的湿帕子,俯过身去听,“虞儿,你说什么?”   “祖父……逸哥哥……别走,别丢下我……”   沈逸。   李循眸子黯了黯。   那张苍白的小脸痛苦地皱成了一团,眼角有泪水划过,“不要抛下我,不要这样对我……”   “逸哥哥,逸哥哥,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再怪我了……”   他的字是则翊,他在沈家的名字唤沈逸。   同音不同字,从前他以为是她在唤他,每次念到这个名字,她总是会变得柔情眷恋万千,杏眸中泪光点点。   而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像个傻子一般偷偷愉悦快怀,以为她满心满眼对他皆是依恋爱意。   却不曾想过,那个让她依恋濡慕的男子根本就不是他。   他以为她爱她至深,可是如今仔细想想,她甚至根本就不曾对他说过“爱”之一字。   一切皆是他的以为。   他明明该恨她的欺骗,可是这个可怜的女孩儿,年幼时除了祖父沈崇从未得到过旁人的偏爱,甚至连生命中那一丝的温暖都如同昙花一现般的消失不见……   他最终还是伸出手,用温暖的大手包裹中那绵软无骨沁凉如水的小手。   夜凉如水,明月洒落一地的白霜。   窗外竹叶瑟瑟,满室微光荡漾。   天明时,沈虞缓缓睁开沉重的双眼。   手指动了动,隐约察觉到身旁有人,那人握着她的手。   眼波流转,落在俯在她的手边熟睡的男人,她略微有些惊讶。   他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她刚动了动身子,李循就醒了,看见她终于清醒过来,眸中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垂下眸子掩饰住,再开口时,语气已转淡。   “醒了?”   “这是哪儿?”沈虞觉着似乎这不是当初和阿槿住的客舍,眼睛转了转,警惕道:“阿槿呢?”   “这里是宣威将军府,你昨天夜里发烧,阿槿来找我帮忙。”   李循唤了个婢女进来,将在小火炉上温的汤药端进来,示意她喝下去。   沈虞对他说的话表示怀疑,阿槿会来找他帮忙?   她不想再和李循有过多纠缠,只是发烧而已,烧退了人就没事了,她蹙眉推开李循伸来的手,揭开锦被欲下床去。   大约是起的太急,脚刚刚踩在地上脑中便一片晕眩。   她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你怎么就不知道听话,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李循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低声斥她。   “我的烧已经退了。”沈虞皱眉,同样不高兴。   李循不由分说将她抱回榻上,“乖乖吃药,别折腾自己了,你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知道吗?别……别让孤为你担心。”   担心?沈虞就略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她昨天说那样的话伤他,他难道不应该生气么,怎么今日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这可不像他的脾气。如今,她倒是愈发看不懂他了。   “你别多想,”李循有些不大自然地道:“你好歹也跟了孤这么久,孤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病死。”   病死?!   “真是难为殿下费心了,我哪里就能病死了呢!”   沈虞给他一句话气得够呛,讥讽道:“若殿下能答应放我离开,我的病只会好得更快。”   “你……”   李循被她噎了一下, “你不必故意激怒孤,孤也绝不会纠缠你,你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养好病后你是去是留,孤不会说半个不字。”   “当真?”   “当真。”   如此,沈虞倒松了口气。   不过,什么叫“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怎么觉着李循是话里有话?   还没等她问出来,李循就打断了她的思绪,“昨夜陈州一战,教中一名姓崔的大夫没来得及逃走被我军捉住,他亲口承认颍州的那个李衡,确实是个赝品,三年前高纶将他带回渡善教,由他根据高纶的记忆对遴选的赝品们进行易容,不过后来高纶又带回一人,那人容貌酷似真正的李衡,甚至都不需要他来易容。”   裴佑和哥哥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言行举止都别无二致,若是李循去看,也八成会认错。   “易容之术?”   沈虞沉吟片刻,说道:“殿下可还记得裴佑?当初我在祁州被袖娘缠上,就是易容之后的他救了我,那时他便化名裴佑,不过那位姓崔的大夫……他如今可还活着?”   “怎么,你认识他?”李循说道:“可惜了,他受了重伤,孤请了大夫来给他救治也没能将他救活过来。”   死了!   沈虞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他极有可能是我的一位故人的朋友,当初祖父有一位友人名唤崔神医,就是他研制出了可以为大哥……为庐江郡王续命的药,可崔神医却在归途中跌落悬崖而亡,两人同样姓崔,又精通易容之术,我怀疑崔神医遇难,说不准便与此人有关。”   事涉李衡,李循的神情也严肃起来,“既如此,孤自当命蒋通去调查一番。”   “那殿下若得知真相,可否也告知我?”   沈虞看着李循,水汪汪的杏眸中含着几分希冀和央求。   李循喜欢她这般看自己,求自己,他不知不觉地挺直了腰背,低沉地道:“虞儿,你在求孤?”   沈虞微微一怔。   她不喜欢李循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但她实在是想知道真相。   “对,求你。”   李循便不说话了,他将视线移开,盯着窗外青葱的绿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诚意。”   沈虞眉心微蹙。   李循问她要诚意,布防图的诚意还不够吗,这男人怎么如此得寸进尺!   她心中也渐渐生了几分怒意,微沉了目光道:“殿下若不方便,那便算了!” 第63章 你昨晚一直在念孤的名字……   李循面色一僵。   从前只要他一生气, 沈虞便会端茶送水地来哄他,直到他消气,两人方和好如初。   她那么温柔体贴,乖巧懂事, 甚至有的时候他自己都会忘了, 其实她也是有脾气的。   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她避他如避洪水猛兽, 他怎么就是改不过来这臭脾气。   “孤……不是那个意思。”   李循想说两句软话将这茬揭过去,但脑中竟然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语气生硬地道:“教中的那名崔大夫人已死,你口中的崔神医也已经过世数年,想要查清此事, 不是那么容易,孤需得调动大量的锦衣卫,查阅密档。”   顿了顿,又极严肃认真地添了一句,“总之是十分繁琐。”   沈虞就有些狐疑地看了李循一眼。   这事情很麻烦么,堂堂太子殿下要指使几个锦衣卫都指使不动?   可能是要走一些程序吧,往长安往回信件, 确实有些麻烦,她也不太懂。   他若是好好说话,沈虞也不会没事找他的茬, 遂点了点头道:“如此就麻烦太子殿下了。”   说了这么一会儿, 她口都有些渴了, 腰也酸疼,大夏天的身上也热,总之哪里都不舒坦, 便径自躺在了身后的大迎枕上,阖上眼睛不再理他。   那意思是李循可以离开了,她要休息。   李循瞥她一眼,装作看不懂,将婢女唤进来。   “去外面买份窝丝糖,再端碗甜酪,里头加一勺玫瑰蜜,不用放凉直接送过来。”她吃药素来怕苦,又不肯认真喝药,总剩个一星半点。   沈虞抿了抿唇,又睁开眼。   这是以前她最爱吃的口味儿,夏日贪凉,几乎每日都要吃上一碗解热,甚至冬日馋嘴了也会要青竹给她做,但只要被李循看见,总会训她贪嘴,叫青竹给她将甜酪烫热了再送过来。   可是甜酪就是要在井里放冷了吃才好,冰冰凉凉的,吃一口嫩的像豆腐,热了全都化成浆水了,这还怎么吃?   她吃冷的是冷到他冻到他了还是怎么的?   提起这个沈虞就来气!   如今两人已经决定分开,他还这般逾越,着实不妥。   沈虞直接开口拒绝:“太子殿下,我不……”   李循却没容她将话说完,“可是不爱吃玫瑰蜜了?孤命人换成桂花蜜?”   沈虞:“……”   沈虞怀疑他是故意的,不冷不热道:“太子殿下,你该走了,民女想休息。”   她自以为表现的铁石心肠,殊不知这份横眉冷对的无情模样只将李循看得心神荡漾。   他也不知自己如今是怎么了,竟会觉得她连冷脸的模样都格外的娇媚。   当真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李循眸色暗了暗,哑声道:“你就没想过关心关心孤么?”   他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双目灼灼炽热,沈虞委实看不出他哪里有半分不适的模样。   眉心抽了抽,沈虞忍住想瞪他的冲动,将目光扭向窗外的葱茏绿地。   “太子殿下身边幕僚太医环绕,何须我一个小女子来操心。”   李循却说:“你既关心我,又为何嘴硬?你昨晚烧得昏睡不醒,梦里都一直在念孤的名字。”   什么?   沈虞瞪大眼睛。   昨夜她烧得人事不省,哪里有功夫去做梦,梦里还喊着他的名字?   “不信就算了。”   李循语气淡淡,仿佛是真的不想计较一般。   这下换成沈虞自我怀疑了,不,不可能吧,说她在梦中骂他倒是有几分可信……   李循见状,瞟她一眼,起身道:“你先休息,孤还有事处理。”   说完淡定地起身离开。   李循离开之后,沈虞反倒睡不着了。   她将婢女唤进来,“随我来的那位姑娘呢?”   婢女问道:“可是那位英姿飒爽,生得颇为英气的阿槿姑娘?”   沈虞说是,婢女笑道:“姑娘放心,阿槿姑娘在另一处院子歇息,醒了自会来见姑娘。奴婢名唤枝霜,姑娘养病期间一直都是奴婢伺候着,姑娘若有何事只管使唤奴婢便是。”   沈虞这才松了口气。   婢女又问她还有吩咐,沈虞犹豫了片刻,低声问道:“昨夜你守着我时,我可有说过什么梦话?”   枝霜一愣,“昨夜奴婢在厢房,一直都是苏将军在照看姑娘。”   又掩唇笑了笑,“苏将军人看起来冷冷的,他刚来将军府的时候奴婢都不敢同他说话,没想到待姑娘却是极好,夜里给姑娘端茶送水,喂药拭汗,着实细致。姑娘若待苏将军有意,可千万不要辜负他呀。”   “昨天夜里,是他一直在照顾我?”   “是呢。”   沈虞喝完药,躺在榻上,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头顶的承尘,心烦意乱。   当初她骗裴佑说自己家住洛阳,沈逸是她无意救下后来亡故,想必裴佑不会信她,一定安排人去了洛阳查探她的身世。   这一来一回约莫需得月余,和裴佑成婚前她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哪有一日她不仅没能拿到布防图,连自己和阿槿人都得折上。   如今想来,只怕是有人暗中相助,拦下了自洛阳来的信件。   还有在关键时刻救她的陈乾,又是谁的人呢?   *   赵玉现下就住在暂住将军府,听说沈虞醒了,赶紧过来探望。   “姑娘身子如何?”   “已好多了。”   沈虞歪在床上,隔着一闪花鸟屏风,轻声问:“先生一路可顺利,抚州一战战况如何?”   “姑娘不知道吗?”   赵玉有些诧异,他还以为那位太子或是宋将军已经告知了沈虞,“两日前我将布防图交到太……苏将军手中,虽然只有半张布防图,但苏将军当真是天纵英才,当即决定在半个时辰后和宋将军夜渡嵩江,突袭陈州,竟不到两个时辰就拿下了陈州城,斩下了渡善教的四大天师之一的全善和尚……”   两日前,他和宋廷突袭陈州。   也就是说,那日她见到李循,李循是刚刚从陈州战场上回来。   怪不得他会那般憔悴,身上还有伤。   赵玉极是佩服李循,毕竟先前的几位将军也数次强渡嵩江攻打陈州都没铩羽而归,而李循刚来到江南不到一个月就拿下了陈州,虽说有大半是沈虞盗走的布防图的功劳,但寻常人安能有这种杀伐果断的气魄?   一个自小生在长安锦绣堆中的凤子皇孙,不顾性命地冲在战场最前线,他看了也不得不感叹。   只是如此一遭,在岭南的高纶想必会闻讯赶来,到时候只怕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沈虞想到李循提到的那位姓崔的大夫,沉吟片刻,问道:“之前替大哥治病的崔神医,赵先生可还记得?”   “记得,他不是在三年前失足跌落悬崖身亡了吗?”   沈虞颔道:“不错,不过崔神医死的蹊跷,正是替大哥送回解药之时遇难,我总觉着此事并没那么简单,裴佑原来的相貌与大哥便有八、九分相似,他时常会易容扮作商人四处游说,躲避官府的追查,当中便有易容之术的功劳。”   “崔神医曾说这易容之术乃祖传,并不传于旁人,替那裴佑易容之人又恰好姓崔,我怀疑他或许与崔神医有什么关联。”   裴佑不是李衡这事自然是隐秘,易容之术更加不会告诉旁人,若非机缘巧合,只怕沈虞也不会知晓此事。   赵玉吃了一惊,过后倒想起一桩秘辛,“我记得崔神医只有个弟弟叫崔徵,不过两人关系素来不合,已不来往许多年了,难不成那人便是崔神医的兄弟?”   沈虞眉头紧皱。   看来多半是如此。   只是她心中尚一直有个疑问。   裴佑,究竟是谁?   他为何会和哥哥生得那般像,甚至——比李循还要像?   *   阿槿出门时看见宋廷在院中闲庭漫步,顿时怒火中烧,冲上去就破口大骂:“宋廷你这混蛋,我警告你,若再对我有不轨之举,我定要你性命!”   她声音有些大,四周的奴仆听了皆瞪大眼睛扭头看向她。   阿槿一愣,怎么了,她说错什么了?   宋廷被她骂得脸上挂不住,大步走过来,左右看了看,咬牙愠怒:“什么不轨之举,你把话说明白了!”   说的好像他们两人有什么似的!   阿槿怒极反笑,“你与李循,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宋廷亦冷笑,“你若不是和沈姑娘要好,只怕太子殿下早杀你不下十次了。”   两人针尖对麦芒,都重重冷哼一声。   阿槿懒得再和宋廷废话,转身就走。   “站住,”宋廷说道:“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劝你一句,不要耽误旁人的姻缘。”   “那我也奉劝你一句,旁人的事情你少管,咸吃萝卜淡操心。”转身走了。   阿槿过来的时候,沈虞已经睡下了。   她用手试了试沈虞的额头,发现已经没有昨日那般烫了,这才放下心来。   坐了会儿想起身去倒杯茶喝,发现门口被一个高大颀长的暗影挡住。   是李循。   他垂着眸站在门外,目光沉沉地落在榻上熟睡的沈虞身上,眉眼间尽是落寞之色。   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阿槿甚至都没听见什么动静。   阿槿想开口说些什么,李循将手指落在唇间,示意她不要说话。   两人一道出去。   “她不会跟你回去的。”   片刻后,阿槿淡淡道:“你若心中对她有几分情意,便放她离开,还她自由。”   李循苦笑。   他何尝不想。   可正因为失去过,才倍加的珍惜,自从得知他还活着之后,他连夜间入睡都安心了许多。   “他是什么时候过世的?”他忽然问。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李衡。   阿槿沉默片刻。   “三年前。”   “十三年前那一场巫蛊之祸,逃亡途中他的心脉受了重创,大夫说他活不过二十岁。”   二十岁,一个少年人最美好的年华才刚刚开始,他却要枯萎凋谢了。   身为静愍太子的嫡长子,皇室嫡长孙,李衡温文尔雅,斯文端正,是真正的谦谦君子。   他虽年幼,却待每个兄弟姊妹皆一视同仁,朝臣无不赞他宽和仁厚的气度,若是静愍太子还活着,他才是如今的太子。   而李循,他的父王虽同为元后嫡出,胸襟气度却与静愍太子截然不同,皇祖母不像旁人般偏疼幼子,相反她极偏爱长子。   兴许那是她的第一个子嗣,潜邸艰难相伴,是以格外爱重,自静愍太子自尽后,皇祖母的身体每况愈下,直到二伯孝仁太子过世后再也支撑不住,撒手人寰。   他只是一个陪衬,一个无足轻重默默无闻的皇嗣。   虽同为嫡出,卫王府却始终不得皇祖母和皇祖父的偏爱,便只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手段被人瞩目。   他沉默寡言,性格并非争强好胜,现实也不允许他锋芒毕露,故而只能起早贪黑的习武温书,学着如大堂兄般待人接物,他的才学和进退有度很快也得到了明熙帝的注意。   皇祖父开始允许他自由出入宫中的弘文馆与国子监,考校功课时会特意关心他的回答,对他也多有赞许嘉奖。   可赵王世子和延平郡王平日对他多有不满,两人时常在明熙帝面前搬弄是非,有一段时间明熙帝甚至开始疏远他。   然而他无能为力,皇祖母眼中只有大伯和二伯,又不喜他的母妃许久,对卫王府自然难以付出其他的心神与目光。   这个时候,是大堂兄拉了他一把。   他将他带到自己的身边,两人同寝同住,又向明熙帝引荐夸赞。   延平郡王和赵王世子不敢指摘嫡兄,渐渐的,皇祖父越来越关注他,但凡兄长所有,卫王府俱不会少一份。   每当他遭遇刁难,大堂兄亦对他多有抚慰劝诫,使得他能很快地从挫折苦痛的阴影中走出来。   他是他的兄长,他的老师,更是自年幼起便敬之重之,自诩穷极一生都追逐不上的清朗日光与皎皎明月。   没有人知道他年少时有多么的自卑敏感,只除了长兄,即便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刻,也从未想过要放弃他,温暖了他年幼的心。   士为知己者死,他自当以性命相护。   所以当孙治污蔑东宫谋反时,他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冒着失宠甚至是杀头的危险跪在太极殿前替长兄求情。   那时他是除了二伯最能在皇祖父面前说得上话的人,若是他愿意置身事外,卫王府不会受到任何的牵连,甚至没了静愍太子,再扳倒二伯一家,他的父王极有入主东宫的可能。   生在帝王之家,若说没有野心,不想做太子、不想当皇帝是绝不可能。   可是他这一生,除了想成为至高无上的帝王,还有许多远比它更重要的东西值得他去守护,甚至付出生命。   譬如情,譬如恩义。   但他最后终究是没有留住那一丝温暖。   若说李衡于沈虞是年少的悸动与救赎,于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很喜欢他,也很……爱他,对吗?” 第64章 “你闭嘴,我已经和你没……   “她很喜欢他, 也很……爱他,对吗?”   “自然,”阿槿瞟了他一眼,清清冷冷道:“殿下幼时便与郡王关系极好, 应当比谁都清楚, 没有人会不喜欢郡王的性子。”   明知她不过是实话实说, 可李循还是被阿槿这句话刺痛到了。   但除了嫉妒, 苦涩,更多的还是无奈。   他这一生骄傲自负, 喜欢一个人,也必定要对方眼里心里只他一人,生死相依。   然而此刻却清楚的明白, 他将永远也无法得到沈虞完整的心,不仅仅是因为李衡对她而言是年少最初的悸动,更是因为,在曾经深爱过的恋人死后,他从前所有的好、所有的温柔,哪怕是过错也会化作一轮最皎洁无暇的明月高悬夜空。   虽得不到,却也不容许再被任何人所诋毁替代。   即便生得再像又如何, 李佑是一个赝品,他李循又何尝不是。   阿槿说道:“殿下,从前是我口出狂言, 对你多有冒犯, 不过那并非是我的本意——正如殿下如今的所作所为, 你心中有小鱼,不想要放开她,当真是因为喜欢她么, 还是因为她为你受下那一箭的愧疚,抑或是得不到才放不下?”   李循微微拧眉,“你这是何意?”   “殿下聪慧,应当一点就透,”阿槿低声道:“从小到大,小鱼就不是一个幸运的人,凡她所爱,皆弃她而去,而她这一生,渴望的仅仅只是安稳平静的生活,敢问殿下,可以给她想要的生活吗?”   “殿下生于皇室长于深宫,当知身为帝王,最是无奈,需百般妥协。当初殿下与沈婼青梅竹马,可还是转身又娶了小鱼,包括之后以沈婼为饵,设局赵王,在殿下心中,沈婼与殿下的基业,孰轻孰重?”   “恕我直言,殿下多疑自负,你会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却不会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所以即便你得到小鱼,也不会珍惜她,同样发生在沈婼身上的事,一件件都会在她的身上重演。”   “当初殿下明明知晓是沈婼陷害小鱼,却还是当着沈家那么多人的面将她打入冷宫,而小鱼这个傻姑娘,明知这一切对她意味着什么,却还是忍着羞辱认下罪名,那是因为她不舍得看着你费尽心思的谋划落空!”   “可是殿下呢,我只问殿下,就在她亲口承认的那一刻,你心中有没有一刻曾猜疑过她,这件事情,当真是她所为,还是全心全意地信任她,自始至终都不曾抱有怀疑之心?”   李循心神一震。   阿槿的咄咄逼问,竟令他久久怔然无言以对。   阿槿眼中不由闪过一抹讥讽,“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殿下的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与计较,真正的爱一个人,是不会舍得利用她,看她受到一点点的牵扯和伤害,殿下从未付出过,如今苦苦纠缠,竟还想要回报!空骗了她的满腔真心,到来日红颜未老恩先断,殿下见她伤心欲绝的模样,心中不会有愧吗?”   “郡王爱护小鱼,情深意切,他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岁,宁愿压下心中的情愫也不想拖累她,后来崔神医告诉他,兴许他可以救他一命,郡王这才与小鱼说开,本以为日后是地久天长,可惜天不遂人愿,崔神医死于送药回来的途中,为了让小鱼放下他,才不得不选择欺骗……”   阿槿的这些话让李循知道,他自以为的那些温柔和情真意切,与李衡相比,就好像是地里的烂泥与天上的云般遥不可及。   李衡宁可孤寂而死,宁可被沈虞误会怨恨,也舍不得让她受到一丝的伤害。   “郡王的离开已经夺走了她的太多心力,从前她明媚阳光,任何事情都不能令她长久伤怀,可是这三年来,我已许久许久未曾见她真心笑过了。”   “殿下心中若真有她,就请放过她,阿槿言尽于此。”   *   一阵含着凉意的暖风徐徐吹来,窗外栽种的粉樱簌簌落入清澈见底的湖水中,随着流水在湖面上荡漾,泛起层层涟漪。   阿槿拎着食盒进来的时候,沈虞正坐在榻几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你身子还没好,别总在窗边坐着。”   沈虞喝了口茶,觉着腹中有些饿了,便又吃了块她递过来的糕饼。   “天儿太热了,这风也不大,没事的……这糕饼做的倒是极香甜。”   阿槿见她并没有因为李循坏了心情,心下稍松。   沈虞吃完糕饼,忽然说:“等病好了我们就走。”   “去哪儿?”   “去杭州,”沈虞脸上有几分伤感,声音低低地,“我想舅舅了,还有舅母、绾音和澄哥儿。我记得最后一次见澄哥儿,他才这么高,还是个什么都不懂事的孩子。”   李循不可能一直都留在自己身边,毕竟他这次来江南的目的就是铲除反贼、推行新政。   自从阿槿和李循将话说开后,李循倒是没来烦过沈虞了。   沈虞自是不知这些,还以为他是想通了,毕竟当初她那般欺瞒他,依照他的性子,不恼恨极了她才怪,又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顾颜面追着一个心不在他身上的女子。   高纶从岭南急急回来,与裴佑的关系也是愈发尖锐,趁着这时候拿下江南道再夺回三州是最好不过的时机,眼看大军就要开拔,沈虞也琢磨着过几日就离开抚州。   傍晚枝霜将晚膳端上来,沈虞却没什么胃口,犹豫着要不要去找李循。   她尚有一事不明,一事想托。   虽说巫蛊之案早已翻案,但祖父瞒着明熙帝救走了大哥,再怎么开脱也是欺君之罪,如今李循贵为太子,不可能不闻不问置身事外。   正思忖着,就听外头婢女说苏将军来了。   ……   李循进门来,扫了一眼食案上清淡的三菜一汤。   “不请孤用一些?”   “我去添著。”   阿槿不仅没赶人,反倒去帮李循添著,沈虞颇有些惊讶。   不过她原本便打算在李循离开之前去见他一面,如今他来了,倒也不用她再去一回。   两人对坐,她亲自替李循斟了杯茶。   茶水入盏,馨香四溢,暖融融的烛光下她的目光温婉而平和。   “殿下若不嫌弃,民女自当欢迎。”   好像……两个人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平静地说过话了。   李循沉默地接过茶盏,饮下。   沈虞从榻上下来,走到他的面前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李循忙放下茶盏,伸手想要去扶她。   沈虞却微微侧身,避开他的触碰。   沈虞低声道:“殿下,沈家愧对先帝,隐瞒庐江郡王的踪迹。但静愍太子当初于祖父有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祖父虽救了庐江郡王,却绝对从未撺掇郡王谋反,殿下既已知裴佑为假,民女又为殿下寻来了布防图,可否请殿下看在那半张布防图的面子上,对沈家从轻处置,民女衔环结草,感激不尽!”   李循垂目看着她,沈虞许久未听见他的声音,忐忑地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沈虞眸光渐渐黯然,“民女知晓,此事……令殿下为难了。”   李循神色晦暗不明,“沈家待你如此,你为何还要向孤求情?”   “沈家,不是我一人的沈家,它亦是祖父的沈家,”沈虞说道:“殿下一向公私分明,适才我之所求,是逾矩了,殿下……”   那句话就在喉咙中,沈虞想说出来,若说出来,他置身事外,从此两人再不相欠。   可是她说不出口,即便踟蹰了这么久,她仍旧忍不下心肠,不想看着祖父大半生的心血就这样毁掉,想要李循拉一把沈家。   纵然爹娘待她再不好,那也曾是她的家,是生她养她的靖安侯府,那里有太多太多她同祖父的回忆,她不敢想象,若是从此后连一个令她怀念的地方都没有了,日后思念祖父,她又该去往何处。   然而过了片刻,李循说道:“孤可以帮你。”   沈虞怔了怔,“殿下可是有什么要求?”   “嗯。”   他随口应了一声,好像是有要求,又好像是没有。   沈虞微微拧了眉。   他又是这样。   李循自案几上端来她沏的茶饮下,漫不经心道:“离开抚州之后,你准备去哪里。”   “什么?”   沈虞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别多想,庐江郡王是孤的长兄,长兄如父,他于孤有知遇之恩,沈阁老救他,自然就是于孤有恩,便是不提,孤也会想法子提沈家遮掩。”   说的倒是义正言辞,说完还指了指一边的位置,“你现在该放心了罢,去那边坐着,自己的身子都还没好利索就来给旁人求情。”   明明仿佛是在关心她,但这种命令的口吻就是令人很不爽快。   沈虞深呼了一口气,罢了,反正也习惯了,她告诫自己要忍,现在是她有求于人。   “多谢太子殿下。”她生硬地道了声谢,回到榻几上坐下。   毕竟做了一年多的夫妻,李循再迟钝还是能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   但他又琢磨着自己刚才似乎也没说错话……李循吃了盏茶,不时若无其事地瞟沈虞几眼,等她的表示。   但沈虞闷头吃着菜,压根就不抬头看他一眼。   李循面上毫无波动,心里头却跟万千只蚂蚁在啃噬心口一般,最终还是忍不住先问出口,克制着提醒道:“你还没回答适才孤的问题。”   “什么问题?”   李循:“……”   李循只好又重复了一遍,“离开抚州之后你准备去哪里。”   “哦,”沈虞淡淡道:“不知道,走到哪儿就算哪儿吧。”   她才不会告诉李循她要去哪儿呢,不然什么时候这厮心中不痛快了又想来找她的麻烦,她连跑都没地方跑去。   李循故意道:“怎么,不敢说,怕孤拦着不让你去?”   “自然不是。”   沈虞话说出口,就觉着这句解释似乎有些欲盖弥彰了,便随口敷衍道:“兴许会去北方,我想看看北地的雪国,听说是极美的。”   长安已经多年不曾落过一场像样的雪,瑞雪兆丰年,天不降雪,收成自然也是减半,否则李循和仁兴帝不会这般急着推行新政。   “不行,”李循断然道:“你身子素来弱,北地过冷,你身子受不住,应当寻一处温暖宜人之地。南地这些年战乱,即便战争结束,局势依旧未分明,江南道你就别回来了,就在淮南、河北两地寻处地方,好好养身子才是要紧的。”   “啪”的清脆一声,象牙著被沈虞放在了案几上。   沈虞忍了又忍,“太子殿下,民女忽觉身子不适,殿下可否先行回去?”   李循说道:“可孤还有话没说完,怎么,这就是沈姑娘求人的态度?”   沈虞着实是忍不住,柳眉倒竖瞪他道:“太子殿下若不想帮忙或没法帮忙,那就算了,大不了民女去求谢大人或者祖父从前的同僚!”   “你敢去找谢淮安!”李循最听不得沈虞提谢淮安,当即也愠怒,这分明是看不起他的意思!   “你……你究竟想怎样啊?”   沈虞被他气得胸口疼,眼泪直在眼圈儿中打转。   她从榻几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抓起身旁的一只靠背就往李循身上扔过去,愤愤道:“你闭嘴!你不许再这样和我说话了!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太子殿下为何要这般管我!”   靠背很不客气地砸在他的脸上,李循捂着脸狼狈地往后一个趔趄。   “不是,孤不是那个意思……”   她含泪的模样动人而可怜,李循最见不得她哭,心头简直要生生化作一滩水。   然而心中又十分的懊恼。   他又因为嘴硬办错了事情,明明是想帮她的,并且非常非常愿意不求一丝的回报,可怎么就是低不下自己高贵的头颅!   他像只做错了事情被主人训斥后不知所措的大狗,僵硬杵在原地道歉:“对不起……你,你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他递过帕子去,沈虞根本就不接,李循就略有些悻然地将手伸了回去。   两人沉默了片刻,李循怕她再次赶人,便说道:“明日一早孤便离开动身前往陈州,这次势必要夺回渡善教曾经吞下的三州,不过战场上刀剑无眼,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他扫了沈虞一眼,沈虞垂着眸子,神色冷漠毫无动容,似乎他的生死与她并无关联。   李循心头酸涩,平复了下心绪,才说道:“孤已命人去追查裴佑的真实身份,今日蒋通送过密信来,孤才知原来他本名不叫裴佑,而姓李,是静愍太子遗落在外的私生子……”   李衡的生母是太子妃张氏,张氏有个庶妹,自小便极爱慕静愍太子,一次宫中酒宴,小张氏阴差阳错之下失身给了静愍太子,成为他的外室,第二年便诞下李佑。   那时张氏与静愍太子成婚才刚刚一年,两人恩爱非常,还生下了嫡长子李衡。   可转头品行高洁的丈夫就与庶妹勾搭在一起,还意欲将小张氏接入东宫,小张氏自生下李佑后便十分的跋扈耀武扬威,张氏得知此事后每日以泪洗面,她深恨庶妹与丈夫私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毒死了小张氏。   赐毒酒的太监却可怜小皇子刚刚出生就被嫡母赐死,一时心软留了李佑一命,将李佑送给了民间的一户平民夫妇抚养。   静愍太子死后,李衡被沈崇救走,与高纶分道扬镳,高纶四处打探李衡的下落,就是为了日后复仇名正言顺。   可惜沈崇将李衡保护的太好,他根本就寻不到人,只好四下暗中打听有无会易容之术的高人,实在不行,寻个身形样貌相似些的赝品也能糊弄过去。   反正当时庐江郡王落难时也只有十岁并未完全张开,不过说来也是巧,就在高纶寻到一名崔姓、擅易容之术的高人后不久,有次他竟无意在河东的一家象姑馆遇见了一个弹琵琶的小官。   那小官便是李佑,他生得与李衡实在是太像了,尤其是那双凤眼,简直与李衡有九分相似,两人除了身上的气质容止,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惜李佑幼时多灾多难,养成了偏执的性子,与霁月光风气质矜贵的李衡相差太多,权衡利弊之下,高纶才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将李佑培养成李衡,并且他有足够的信心,只要这个赝品装得够像,就不会有人能认出来。   因高纶年轻时便是静愍太子的近臣,因而熟知李衡习性爱好,他手把手的教习李佑,将八分变成了十分,李佑越来越像李衡。   但人一旦有了欲望,野心就会膨胀。   李佑只知道自己是静愍太子流落在外的血脉,却并不知生母死于太子妃张氏之手,他不信高纶,暗中调查之后方才得知了真正自己的身世。   若不是太子妃张氏,他李佑不会有今日,是以他深恨李衡和张氏,甚至包括静愍太子,那个在外人看来礼贤下士宽厚仁慈的男人,根本就是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   既然痛恨,又怎么可能愿意做李衡的替代品。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李佑开始逐渐疏远高纶,与其二心,并开始着手培养自己的势力。   高纶却是早有防备,只不过他忙着和朝廷打仗,手中还握有李佑不是庐江郡王的后招,自然不怕李佑反了,遂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李佑再怎么闹腾,他手中并无实权,两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谅他也翻不出天去。   “而那个崔徵,实则是你口中崔神医的庶弟,两人早年不和,崔徵嫉妒长兄可以习得祖传秘术,与家中决裂出走,多年后他无意在遇见崔神医,遂起杀心,夺走易容秘术,又将崔神医设计推落悬崖。”   原本李衡用了崔神医研制的药,兴许还能续命几年,但苍天当真是不眷顾他,恰巧便让崔神医遇见了十几年不曾见过的庶弟,死于庶弟之手,李衡药石无医,应了大夫的预言,当真没有活过二十岁。   难道,这就是命吗?   沈虞一时有些恍惚。   兜兜转转,阴差阳错,依旧逃不开短寿的宿命。   她的脸渐渐苍白失去血色,眸子中满是苦涩与寥落。   李循不免担忧,将帕子推过去,低声安抚道:“你也别太难过,这世间从来都是祸福难料,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会发生什么。”   沈虞垂着头,苦笑。   她不想哭,这么多年过去了,眼泪已经哭干熬尽了。   她只是不平,哀叹。   “为何上天要夺走这么一个温柔纯善之人,连一点点的希望都不曾留给他,而那些无恶不作的坏人却依旧能够逍遥法外,为什么?”   “因为他本是天上的仙人,上天舍不得留他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继续留在凡尘受苦受难,召他入九重天陪侍天神去了。”   “是这样吗?”沈虞仿佛抓住了希望一般,睁大双眼殷切而期盼地看向李循。   “是。”   他的声音沉稳而笃定,“我的母妃也一定是如此,还有你的祖父,你早逝的先祖母……他们虽然都不在人间了,却依旧在天上护佑着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平安喜乐,顺遂无忧,不要让他们失望难过。”   沈虞想道,那她真的是很讨厌天上的神仙,他们真自私。   可转念又一想,人生在世多灾多难,他们既然已成了仙人,一定不会再如她一般纠结挣扎。   心头悲伤失落的同时,又隐隐庆幸。   “虞儿……”   李循低声唤她,温柔低沉。   他轻轻地道:“即使不能做夫妻,我们也可以是朋友,在朋友面前,你可以哭,可以脆弱……只是不要压抑自己,这样对身体不好。”   他缓缓地抬起手,想要揉一揉她苍白的小脸,或者将她揽入怀中抱一抱,耳鬓厮磨,缱绻安抚,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与踏实。   可是那只手顿了顿,终究还是停在了半空中。   她说过,她不喜欢他再碰她。   两人中间隔了一张窄窄的案几,却又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般遥远。   她也并不需要他的抚慰。   沈虞垂着眸子,沉默片刻,说道:“时辰不早了,明日开拔,殿下应当离开了。”   “……嗯。”李循也未再做纠缠,哑声应了一句。   他起身,大步走到门口,忽又停下。   “孤会尽快结束这场战事,到时回到将军府,孤想告诉你一件事。”   说完也不待她的回答,快步走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沈虞醒来穿衣,枝霜听见动静走了进来,替她打起帐子,伺候她梳洗。   “姑娘醒了?”   沈虞问道:“苏将军和宋将军走了?”   “苏将军凌晨便同宋将军开拔了,姑娘放心,苏将军说姑娘身子弱,不必起来送他,特意命奴婢不用叫姑娘。”   沈虞:“……”   谁说要送他了?   自作多情。   “对了,离开前苏将军还要奴婢亲手交给姑娘一封信,要姑娘一定要亲眼打开看。”   ……   沈虞拆开信的空隙,阿槿也收拾好了过来,“他还给你留了信,写了什么?”   “他说有私事交代我,让我等他打仗回来再说。”   阿槿眨了眨眼,“莫非是关于沈家,还是公子?对了,昨夜他是怎么说的,可有为难你?”   她心思单纯,不通男女之事,还以为那日李循听了她的话真当真想开了,自然不会多想。   “没有,”沈虞摇头,“他答应了,不会向陛下揭露沈家。”   “那便好。”阿槿松了口气,给沈虞舀了碗鸡汤递过去。   沈虞喝了汤,却依旧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 第65章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明明是晴朗夏日, 外头烈日炎炎,含章宫中却是一派寒凉彻骨。   茶盏“哗啦”一声被人掀翻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泼了婢女一身。   婢女惶恐地跪倒在地上,拉着上首的青年的袍角不住地哀喊:“郡王饶命, 郡王饶命, 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不是有意的!”   “拉出去, 杖毙。”李佑看也未看她一眼, 冷冷道。   侍卫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却还是依照命令将婢女拖了下去。   很快, 婢女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就渐渐销声匿迹。   李佑目光扫在下首跪了一排的幕僚身上,众人额上皆出了汗珠,目光躲闪不知该说什么, 唯有一人神情清正面带隐忧。   李佑面色稍霁,眸中阴骘之色渐退,“陈卿有何妙计?”   “回郡王,”陈乾说道:“如今高将军失去音信已有两旬,岭南的世家豪强素来横行霸道,朝廷的大军一过来,只怕是凶多吉少, 颍州城虽是总坛,然而却并非我教发源之所,且地势低平极易被攻占, 眼下我军已失陈、吉、永三州, 军情失利, 颍州岌岌可危,为今之计唯有先弃颍州……”   陈乾这话尚未说完众人便混乱了起来,一个幕僚破口大骂:“陈乾小人狼子野心!总坛在教众在, 如今你若弃颍州城,那些追随郡王的教众又该往何处去!你这分明是陷郡王于不义之地!”   “正是,郡王不要听陈乾胡言!当初郡王大婚,那妖女放了一把火后逃之夭夭,宫内禁军紧急关闭城门,只有陈乾放了他的人赵玉出去,到如今赵玉死无对证,焉知不是那妖女与陈乾串通合谋,才使得含章宫走水!”   在众人的叱骂声中,陈乾面不改色,“你们一切都是为了总坛,为了高将军的基业,可曾有人考虑过郡王?”   说至此处,他眼中才闪过一抹愤然,“赵玉追随臣三年,臣坚信他不是细作,更何况他是为了送信给城外的驻军才被朝廷的人暗杀,他的妻儿如今就在颍州城中为他送葬守孝,若赵玉是细作,为何离开之时又不将他的妻儿也带走!”   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陈乾叹道:“郡王,人总是要有取舍,当初高将军离开颍州,颍州城三十万大军被他带走二十万,如今朝廷五十万大军压境,咱们自身都难保,更何况是总坛?高将军都不曾为他的颍州城考虑,咱们何苦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更何况,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只有活下来,来日才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李佑捏了捏眉心,露出一丝疲惫。   放弃颍州城,意味着丧失总坛,这对渡善教是个不小的打击。   本教的基业在此处,若是退回魏县,高纶十几年的苦心钻营毁于一旦。   但若是不走,难不成要把自己的命给丧在这里?   太过不值得。   李佑说道:“今日本王累了,此事容后再议。”   回了寝殿,李佑叫了个美人来伺候他。   美人怯怯地解开男人的衣裳,将温暖柔软的身子贴上去取悦他。   李佑眉头紧蹙,突然睁开双眼,将她压在身下,挑起了她的下巴。   “看着本王。”他冷冷道。   美人脸色潮红,一双杏眼水汪汪地看向裴佑,虽是极美,却也胆怯得令人厌烦。   “怕我?你怕我?”   李佑想到沈虞,心情愈发烦躁,手下攥得紧紧地,眼睛隐隐泛起血色,咬牙切齿道:“沈虞,你敢骗我,我要你不得好死!”   屋里突然传来女子凄厉的哭喊声,一声比一声的惨烈,“不要!郡王不要!救命!!”   女子被抬出来的时候,身上全是血,人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李佑穿好衣裳出来,老仆叹道:“少主,不管怎么说她也伺候了你有些时日,你这般待她着实太过、太过……”   李佑阴鸷地扫了他一眼,嗤笑道:“你觉得她为何要待在本王的身边?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阴郁之气,生人勿近,老仆自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裴佑在窗边负手站了一会儿,外头宫人来报:“郡王,神武将军求见。”   须臾神武将军被请进了书房,叉手道:“见过郡王。”从手中袖中一封密信,“前几次洛阳的线人送回来的密信都在半途不翼而飞,这次臣命人抄小路再次去了一趟洛阳,终于将密信传了回来,请郡王过目。”   李佑一把将密信夺过来。   他让人去洛阳查沈虞的身世,没想到三番两次被人作梗,这次是他栽在里头了,这女人偷走了布防图投奔了李循,他不信她与李循没有半分关系。   李佑将密信拆开一目十行,看着看着一愣,而后疯了般将信撕扯了个干净,眸光中恨意炽盛如火。   “虞姑娘,沈虞!太子妃,好得很那,好得很!”   全都是欺骗,都是假的!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子想要娶她为妻,她却句句都是谎言,甚至是他的死敌的妻子,为什么?为什么!   “郡王、郡王您,您没事吧?要不要臣为您寻太医?”神武将军小心翼翼道。   李佑在旁人面前一向装得温文尔雅,这几日却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时常发疯,还动不动就杀人。   李佑将手中剩余的碎屑一点点地松开倒在地上,“本王没事。”   “吩咐下去,明日午时,撤兵颍州,前往魏县。”   神武将军心中一叹,终究还是如此了,他叉手应诺,抬首时发现李佑目光直直地盯着窗外。   “附耳过来,本王还有一事托付。”他忽然道。   神武将军俯身过去。   白森森的日光透过窗棂射进屋内,洒在他过分秀气的五官上,幽深的凤眸中却仿佛刚刚落过一场雪,寒意森然。   “去盯着陈乾,若有谋逆,格杀勿论。”   *   “姑娘,方大夫来了。”   枝霜打起帘子,延请进来一位须发皆白鹤发童颜的老大夫,面上挂着慈祥的笑。   正是前些时日在客栈中给沈虞看病的方大夫。   方大夫给沈虞把了脉,又瞧了瞧她的面色舌苔,叫枝霜去拿纸写了张方子,和善地笑道:“姑娘身子已大好,老夫再给你开一贴药,吃上几日,再给枝霜姑娘一个食疗的方子,平日里仔细养护着不要有大的情绪波动,尽量心胸开阔些,心口的伤会好的更快,用不了三年,姑娘的身子定会恢复如初。”   “如此,还要多谢方大夫连日操劳了。”   送走方大夫后,枝霜拿了方子去煎药,这张方子大约要吃一旬左右,阿槿吃了盏茶,看着手中的邸报慢慢地道:“永州大捷,怕是要不了多久他和宋廷便能回来。”   自拿下陈州城后李循和宋廷率领的朝廷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将吉州也收入囊中。之前也不是没有将军渡过嵩江,却无一例外败北,宋廷的本事自不必提,是宋珪亲自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一把利刃,虽年轻气盛,却又不失谨慎稳妥。   奇怪的倒是如今朝中派来的这位苏将军,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世家子弟,靠着太皇太后的裙带关系和家中的爵位才封了宣武将军,如今却接连大捷,令人震惊的同时又可谓振奋军心,如今这整个江南西道无人不知徐国公世子苏涣的名讳,却不知这位世子爷其实是太子殿下顶了表弟的名头。   李循自小就熟读兵法子集,当初蜀地叛乱便是他亲自带兵前去绞杀,不出四个月就将高纶的弟弟叛军首领高镇斩于马下,是以除去太子的身份,他还是一位运筹帷幄、优秀沉稳的将军,只是身为太子之后顾虑良多,仁兴帝又子嗣不丰,为东宫与长久计,不能再如从前那般肆意。   这些沈虞一直都清楚,是以并不担心。   李循的才干,一直都是毋庸置疑的。   她抬眸远眺着窗外如洗的碧空,庭中栽种着数十株挺拔的修竹,漏下细碎的日光铺陈在那一抹欲滴的翠色之上,微风徐来簌簌而动,碎如残雪,抚在人脸上送来阵阵清凉。   不到半个月他就接连攻下了两州,简直是势不可挡,只怕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回来了。   也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   *   八月的最后一天,夜半子时,月上中天,一轮残月挂在柳梢。   就在永州教众与神武军尚在熟睡之际,宋廷悄无声息的潜入永州城发起了总攻。   在此之前李循做足了准备,一边派人去拦截自岭南赶回的高纶,一边重兵把守陈州要害,集齐各地折冲府的府兵与朝廷军马,短时间内在小小的陈州城就汇集了五十万大军直指颍州。   兼之他指挥调度有方,军中大小将领渐渐失了初时的狂傲轻蔑之气,无不开始信服以李循为主心骨。   永州与颍州一衣带水,只要攻下永州,颍州城顷刻之间便能收入朝廷囊中。   而李循率三十万大军动身前往岭南对战高纶,留宋廷在永州筹划。   毕竟与颍州城相比,显然是高纶对朝廷的威胁更大,一城一州只是死物,高纶此人却老谋深算与朝廷作对多年,只要他还活着一日,渡善教就一日不可能瓦解,因此宁可不要颍州城,李循也势必要取高纶性命。   如果不是当初高纶对李佑的猜忌,或许他早早便在沈虞与李佑大婚之前就回到颍州城阻止这场婚事,只可惜当初他只想置身之外,如今陈州布防图丢失,牵一发而动全身,失了先利之后便只能处于被动的位置。   高纶最终是不敌李循的三十万兵马,在岭南的赣水江畔兵败自尽。   与此同时宋廷攻入颍州城,李佑火烧含章宫,杀陈乾,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含章宫成为一片废墟,宋廷只找到了身形年纪与李佑极为相似的一具焦尸。   宋廷唏嘘不已,厚葬了陈乾尸体,并为其向朝廷请封。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   北山望去白云里,一场秋雨一场寒。   在风中透出一丝清爽凉意之际,李循率领了余下的二十万将士,大军浩浩荡荡地回了抚州。   …………………………   将军府门口疾停下一匹毛光油亮,英俊神武的黑马,马蹄与马身上尽是沿途泥淖中黑臭的污泥,一位身着铠甲的将军自马上肃穆而下,径自便往府中而去。   “哎,苏将军?将军回来了?”   来人宽肩窄腰,身材颀长健壮,纵然鬓发散乱,身上犹带着一路风尘之气,却气质冷肃矜贵得不似寻常人,侍卫靠近后身上先是打了个寒颤,而后细细端详,方才认出眼前这似乎黑了不少的人正是三个月前与宋将军一道离开抚州前往陈州前线的苏将军。   只是如今怎么只有苏将军一人回来了?   侍卫刚要出口询问,那厢李循已踏入府内,一把揭了系带将头上的兜鍪扔进了侍卫手中,步调极快,转眼就过了垂花门,走远了侍卫才听见他撂下的那句话是什么。   “去将郭知州叫过来。”   “是,是将军!”侍卫在身后大声喊道。   李循过了垂花门,急匆匆地往二门后院的方向行去。   近乡情更怯,兴许是太久没有见她,此刻明知她近在咫尺,一门之隔,他心中反而生了踌躇胆怯之意,不敢再往前。   怕她并非如他般那样强烈地想要见她、思念她。   怕她对他依旧冷淡,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更怕……   “苏将军,您可算是回来啦!”   正思忖着,廊檐下来了一端茶的粉衣小婢,正是枝霜。   枝霜仔细辨认片刻,雀跃地下了廊庑道:“将军一路风尘仆仆,想必累极了,奴婢这就去替将军备下热汤热茶,将军先稍候片刻!”   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   李循叫住她,“那位沈姑娘呢,她可在?”   枝霜一听这话,不由心虚地垂下了脑袋,声如蚊讷,“回,回将军,沈姑娘她,她已于三日前离开了抚州。”   枝头的一朵粉瓣在肃杀的秋风摧折下悄然而落,天边的乌云又悄悄地堆聚了起来,似乎在酝酿着新的一场秋雨。   一时庭中寂静无声,枝霜忍不住抬头瞧了李循一眼。   李循垂目看着庭阶下那片飘然而落的粉瓣,恍惚一刻,嘴角勾起一抹不知算不算苦涩的笑。   早就知道她不会等他,自他离开之后,一直给她写信,可她从未回过一次。   因为她等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李循说道:“我知道了,你去准备吧。”   他举步走向了沈虞住的那间院子,再抬头时面上神情淡淡,又恢复了素日那副云淡风轻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神情。   枝霜以为他会生气懊恼,没想到李循很平静,仿佛已经预料到沈虞会走一般。   他走进院中坐了一会儿,询问了枝霜三个月间沈虞身体恢复的情况,末了去了府衙,面见抚州知州、知府,商议战后事宜去了。   *   杭州。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苏杭地临沿海,北靠京杭大运河,往来商贾如云,富庶非常,更是自古文人墨客最爱挥洒笔墨之所。   此刻长街之上,熙熙攘攘的闹市中,人来人往,一个少年身着浅蓝色的宽大直裰,头上戴着四角方巾,腰间配着一块玉佩和素色的香囊,是大周典型的士子装扮。   少年一行提着宽肥的袍角,清秀稚气的脸上神采飞扬,一行又不住地晃着一边头戴幂篱的纤弱女子,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般。   “姐姐姐姐你走快些,表姐爱吃糕饼和小零食,咱们去买那个,那家店里的窝丝糖最香脆可口!”   幂篱下的女子一把拉住弟弟,压低声音无奈道:“你小声些,生怕旁人不知你要买什么吗?过了年眼见就十三了,怎的还这么沉不住气,没得要表姐见了笑话。”   少年哼哼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这么多年没见过表姐了,我这不是高兴嘛。姐姐就知道说我。”   说完一把挣开少女的手,挤着人群跑到远处的摊位买糖去了。   少女轻叹了口气,“这孩子。”   两人购置完物什回家的时候,正看见母亲周夫人从院子里含笑出来,细心叮嘱贴身的老嬷嬷去膳房将刚买的新鲜鸡鱼给炖了。   “肉要炖的烂烂的,记得把油水过出来一遍,少放些盐,那条肥肥的鲫鱼就清蒸,仔细看着点儿时候,别蒸老了……”   转眼余光扫到门口的一对儿女身上,神色一变,温婉的妇人顿时柳眉倒竖,纤手指着少女身旁要偷偷溜走的少年大喝道:“周澄,你给老娘站住!你还敢跑!”   周澄着了慌,忙喊:“姐姐救我!”   一边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往外窜,冷不丁跑得太急自月台上一脚踩空,狼狈地滚下来面朝地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哎呦诶!”   “小畜生,你又在闹腾什么?不上学偷偷从书院溜回家还不够,就净在你表姐面前丢人现眼!”   正鸡飞狗跳着,只见旁边的院门屋门一开,打着帘子出来一男一女,男人一身燕居常服生得颇为高大,面色黑黢方正,一副凛然正气,虎着脸就开骂周澄,正是杭州知府周让。   “舅舅消消气,澄哥儿年纪还小呢。”   一道温软悦耳的女声响起,少女扯了扯周让的衣袖,上前将委屈巴巴地周澄给扶起来。   周澄捂着屁股哀号两声,眼看父亲板着脸大步走过来,忙不迭躲到少女身后,“表姐救我,爹爹又要打我了!”   “男子汉大丈夫,整天就知道躲在你姐姐和表姐的身后喊救命,我周让一世英名,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现世报的玩意儿!”   “我是向魏先生和曹公请了假的,不是偷溜回家的!”周澄叫道。   “哎呦,你还敢还嘴了!”   “舅舅……”沈虞挡住周让挥来的手。   “小鱼,你就惯着他吧,和他姐姐一个样儿。”周让瞪了一眼一边女儿的周绾音。   周绾音上前拍了一把弟弟的脑袋,上面沾满了枯草根,闻言撇了撇嘴,“爹爹!你一天打他三顿,看他听过话嘛,澄哥儿这孩子这辈子就这样了,让他就这么闲散着吧……”   周澄登时不悦道:“姐姐,你胡说什么?什么叫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好了好了,小鱼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还要受你们姐弟俩菩萨似的念叨吵闹,跟两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周夫人推了一把周澄让他赶紧回去换衣服,又打发走了女儿,亲亲热热地拉了沈虞的手,三人往屋里走。   “怎么样,昨夜睡得可还安稳,有没有落枕?”   又摸了摸沈虞的头,叹道:“咱家到底不必东宫和侯府,让你吃苦了。”   “好好的,还提东宫作甚。”周让一脸的不赞同,给周夫人使眼色。   周夫人快人快语,一拍脑袋道:“瞧我这竹筒倒豆子的嘴!该打,小鱼别往心里去。”   沈虞笑着摇头,“舅舅和舅母多心了,我已经和那人说开了,从前种种,过往云烟,我不会再放在心上了。”   一个月前在抚州时沈虞就给周让写了信说要过来,直到昨日方到。   周让一年多前升任杭州知州,没过多久又升任知府,他政绩好,又从不贪墨受贿,因此整个杭州城的百姓都极信服他,崇文书院的院长曹公还特意邀请周澄去院中读书。   当初沈虞在无相寺中失踪后,长安传来消息说她误落了悬崖掉进了陵江里尸骨无存,周让得知消息后当即官都不做了就往长安去找李循算账,幸好半道上收到家中传来的信,原来沈虞早就寄了信过来报平安,只是周让走得太急没赶上。   收到信后周让的心才算放下,沈虞让他和舅母帮忙保密,但周让还是担心沈虞会想不开,就写信问她准备去哪里,让她赶紧回杭州与他见一面。   沈虞却回信说四处走走,什么时候想转累了一定去杭州见舅舅和舅母,而后一别杳无音信。   幸好周让并不知沈逸便是李衡的真实身份,否则沈虞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只当沈虞是还未从太子娶妻、冷待她的阴霾中走出来,想要出去散心。   周让摸了摸沈虞的头,语重心长道:“当初舅舅问你准备去哪儿,你不想说,舅舅和舅母也不会逼你,你说的对,不管怎么样,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往后,你就在舅舅这里住下,只要舅舅和舅母在一日,就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来欺负你。”   沈虞眼中慢慢有了泪意,星星点点。   唇瓣分了分,正待说话,只听屋门“咚”一声被人从外头踢开,窜进来一个白衣少年,用他那沙哑难听的公鸭嗓大声叫道:“表姐!忘记把东西给你了!你看我和姐姐给你买了什么!”   案几上“啪”地落下一只油纸包,周澄睁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察觉到周围诡异的沉静和父亲那张黑得仿佛能滴出水的脸,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表姐救命!”周澄忙又躲到了沈虞身后。   “兔崽子!”   周让去桌上的一只青白瓷描金鸾鸟大花瓶后抄出一根长长的藤条来,指着周澄骂道:“你是没长手不会敲门还是没长脑子不知道命人通传?再这么没大没小闯进屋里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爹爹!”   门口的周绾音见状忙走进来拦着道:“澄哥儿上次被您打得伤还没好呢,您消消气,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舅舅,表弟多知礼数呀,还给我买了见面礼,您就别打他了,舅舅……”沈虞轻轻推了一把少年的肩膀。   周澄说道:“爹,儿子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淘气。”   “你懂事些我舍得打你吗?”周让恨铁不成钢,对沈虞道:“这孩子去了崇文书院半年,也没见半点儿长进,旁人家的小郎君一个个的懂事又谦和,就他,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镇日就知道上蹿下跳,打鸡骂狗……”   絮絮叨叨地数落了周澄一通,周澄在一旁也不敢还嘴,不时懊恼地瞪父亲几眼,周让眼睛一转,赶忙又低下头去不敢抬眼,沈虞笑得几乎合不拢嘴。   “表姐别听爹爹瞎说,我知礼数了,就是在家人面前不屑去装矫揉造作而已,魏先生都说我这叫返璞归真,天然去雕饰……”   “魏先生那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夸你了,他一向彬彬有礼,难不成还要说你是厚颜无耻?”周让冷笑。   说话间周夫人招呼人将热菜端了上来,“别吵了,爷俩凑一块嘴就叭叭个没完,要吵出去吵。”   父子两人各哼了一声,却也不再吵闹。   周夫人坐下后才发现阿槿不在,以往沈虞回家,身边总会跟着阿槿,便向她问起。   沈虞说道:“祖父生前给我和大哥留下了在长安和洛阳留下了一些家私,我之前没心情去打理,前些时日突然想起来,便让阿槿替我回了一趟长安和洛阳安置诸位叔伯们,他们为了祖父与沈家兢兢业业这么多年,这份恩情我始终铭记于心。”   如今她身份敏感,到底不好再跟着阿槿一道回去,便托付阿槿替她周全,她亦是十分放心的。   都是极亲近的亲人,一家人刻意避开与从前有关的事,怕引来沈虞伤感,只捡些近来家中发生的趣事儿说给她听。   周绾音给沈虞夹了块裹满了清酱的珍珠团,柔声说道:“表姐多吃些,几年没见,你瘦多了……以后可是准备在杭州常住?”   周绾音比沈虞小四岁,刚及笄不久,如今待字闺中,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   不过周让夫妇心疼女儿,不想让女儿太早出嫁,因此一直未曾给她许配人家。   从前沈虞和哥哥来舅舅家里玩耍时,小姑娘才十岁的年纪,头上梳着两个双螺髻,最喜欢黏在她身后姐姐长姐姐短,没想到眨眼间也成大姑娘了,人也温婉沉静不少。   沈虞笑着眨了眨眼睛,说道:“若是舅舅和舅母不嫌弃,我自然是要常赖在这里的。”   周绾音的眼睛就一亮,匀称的鹅蛋脸上写满了喜悦,拉着沈虞的手道:“表姐说好了可不许耍赖,若是哪天偷偷走了,音儿必定是不依的!”   “表姐何时骗过你了。”沈虞轻轻点了下小姑娘的琼鼻。   周澄大口啃了块鸡腿,满嘴都是油,含含糊糊道:“那太好了,表姐不知道杭州城有多繁华,以前我们呆在淳安那个小县城里,哪里见过这么多南来北往的商货,还有那些自西洋来的舶来品,以后都要带着表姐一起去见识见识才好!”   周让一直在给儿子使眼色,然而周澄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就止不住了。   气氛很温馨,沈虞渐渐放松下来。   她也不想打断,就这么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周澄讲,时不时笑着凑趣两句。   澄哥儿说得不错,杭州,真的很好呀。 第66章 追过来   用完午膳又喝了两盏茶消食后, 沈虞方才回了周让夫妇给她腾出来的小院子去休息。   姐弟俩也各自回房。   夹道上,周澄一看四处无人,偷偷地拉了周绾音到一边去,“姐姐, 表姐和太子殿下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爹娘都不说, 我真的好想知道啊。”   周绾音忙捂住弟弟的嘴, 轻斥道:“这事不准说出去知道么,如今长安城人人都知道沈良娣已死, 你若是说出去沈家可是欺君之罪!”   便是沈虞昨日回了周家,周让夫妇也只敢让几个心腹的仆从知道沈虞还没死回来了。   周澄推开姐姐的手,嘟囔道:“哎呀姐姐, 我自是省得轻重!我就是担心表姐为了那个薄幸的男人想不开!表姐多好的一个人呀,当初怎么就嫁给他了呢,为了那个青梅竹马的前未婚妻把表姐丢进无相寺里,若不是因为她,表姐会被叛军追杀差点送命么?”   说起太子,周绾音也是一脸愤慨,叹了口气道:“总之你在表姐面前莫提这事就是了, 表姐既然还好好的活着,一切都不是问题,至于东宫那位薄情的太子殿下, 时日一长, 兴许她也就忘了。”   “时日一长谁又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周澄眼珠子转了转,“表姐还年轻,不可能就这么一个人一直过下去吧?表姐长得也漂亮, 人又温柔可亲,想要再找一个姐夫肯定不是问题,若是咱们有了新的姐夫,表姐肯定就不会念着那个太子啦!”   周澄真是被自己聪明到了呢。丽嘉   周绾音笑盈盈道:“怎么,难不成我的好弟弟还想干保媒拉纤的活计?”   周澄一拍胸脯,胸有成竹道:“书院里别的东西没有,就是男人多,一抓一大把,阿姐你等着吧,表姐的终身大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周绾音:“……”   好吧,她确实不应该对自己这不靠谱的弟弟有什么信心。   周绾音警告道:“你别给表姐添麻烦,她若是不愿意那就算了,没得唐突了人家。”   周澄挥挥手,嘴上说道:“省得了省得了。”   转身人就跑远了。   周绾音无奈,也回了自己的绣房。   她倒没拿弟弟的话当回事,毕竟她如今已十五岁,正是知慕少艾、通晓一些人事的年纪,知道缘分这个东西既急不来的、也无法强求,若是表姐心中没有彻底放下那个人,那么再好的男人她也不会放在眼里。   可是寻常人家的男子,又有哪个能比得上天横贵胄的太子殿下呢?   *   转眼沈虞已在周府住了有月余。   白日里她与周绾音一道绣花吃茶看话本子,闲暇时两人一道出去逛街游玩,心情好的时候再去梨园听听小曲儿,身旁有丫鬟小厮护着,周夫人自是放心。   日子过得十分悠闲而充实。   这日沈虞和周绾音手挽手刚从街上游玩回来,就见周府的乌头大门外站了数十个样貌陌生的卫兵。   周绾音顿时慌张起来,拉紧沈虞的手,苍白着小脸道:“表姐,这是怎么了呀,是不是爹爹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多官差,好像不像是府廨的人。”   沈虞低声安抚,“舅舅为官一向清正,你莫担心,我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周绾音躲在沈虞身后,沈虞拉着她冰凉的小手走了进去,走到正房门口,周夫人身旁的贴身嬷嬷忙迎了上来,“表姑娘和姑娘回来了!”   “许妈妈,今日府上是谁来了吗?外头怎么那么多官差?”沈虞问道。   许妈妈压低声音道:“今日府上是来了个大人物,奴婢隐约听见老爷好像叫了那人一声……”   正说着,屋门“嘎吱”一声就开了。   却是周让从屋里走出来,肃着一张脸对沈虞道:“小鱼,你先回去——音姐儿,将你表姐赶紧扶回房间去。”   神情竟是十分的严厉,周绾音心一跳,忙回了声“是,爹爹”,拉着沈虞头也不回地走。   “表姐,只怕爹爹又惹上不该惹的官司了。”   到了沈虞的闺房春山院中,小姑娘托着腮满面愁容。   曾经周让在淳安时便是个铁面无私的清官,人称“周青天”,颇受百姓爱戴,却也因此在官场上树敌无数。   后来学着圆滑,家中的境况才好过了许多。   周绾音倒不是怨怪父亲清廉,只是担心这次惹上的人不像从前那般好打发,澄哥儿好不容易肯静下心来用功读书了,若是父亲再出什么事,她和弟弟、娘又该怎么办那?   沈虞经的事儿比周绾音多,此刻也比她冷静些,条分缕析道:“你爹好歹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要是真出什么事,他自然会提前为你和澄哥儿、舅母打算,这会子急也是没用的。”   “适才我进府时也打量过那些卫兵,一举一动训练有素干净利落,身上也并无压迫凶狠之态,许是附近折冲府的哪位大人上门拜会,咱们还是暂时不要出去凑热闹,省得耽误了你爹爹的大事。”   周绾音听着有理,担忧地点了点头。   一个时辰之后周夫人身边的许妈妈推门而来,给两人送来了午膳。   “表姑娘和姑娘饿坏了吧,这是夫人特意嘱咐膳房做的银耳红枣羹,给表姑娘补身子的。”   说着自端盘中放下一只青瓷盅。   沈虞想到白日许妈妈未说完的话,便追问道:“妈妈可知道府中来的是什么人?”   许妈妈嘴角抖了抖,“……是,是江南道折冲府的都尉大人,至于说的是什么,奴婢就不知道了,约莫是什么军国大事。”   “如此便好。”周绾音松了一口气。   许妈妈脸上露出个笑,“若是没什么事表姑娘和姐儿就别出去了,那些卫士看着粗俗,万一撞上了不好相与。”   两人皆应下。   送走了许妈妈,周绾音虚惊一场,“看来果真是我多虑了……”   说着给沈虞夹了一块儿珍珠团,见她眉头微蹙,似是有什么心事,便道:“表姐,许妈妈不是说没事嘛,快用膳罢,咱们也饿了这么久了,朝中的事不归咱们管,你也别多想担心啦。”   沈虞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吃了那块珍珠团。   心里却又觉着,许妈妈适才说的那番话,仿佛有哪里不对……   *   “砰砰砰。”   屋外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惊醒了屋里的沈虞。   周绾音松开表姐纤细的腰身,懒懒地伸了个懒腰。   “谁呀。”   用完晌饭后周绾音不敢回去睡,就赖在了沈虞的屋子里,两人睡在一张榻上。   沈虞披衣起来,打开门。   “表姐!我们去芙蓉园玩吧!”少年兴冲冲道。   “小皮猴儿,什么时候又从书院里溜出来的,被舅舅看到又得赏你一顿竹笋炒肉。”沈虞轻轻点了点周澄的眉心。   周澄嘟哝道:“我没溜出来,是今日有位富商去了书院捐钱,曹公要和那人详谈事宜,就答应说放我们休沐半日,不信表姐可以去问问魏先生……”   沈虞失笑,“我问你先生做什么,你这话应该跟舅舅去解释。”   正说着周绾音也穿好衣裳出来的,一见弟弟顿时柳眉倒竖:“澄哥儿,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下次你再惹祸我可不给你求情了,你没见府上来了大人物么,还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不知为爹爹分忧。”   “姐姐,”周澄给周绾音使劲儿使眼色,“今日天气这么好,我们一起去芙蓉园好不好?”   周绾音愣了一下,看见弟弟的两根大拇指在胸口对在一起。   “可是,爹爹说不要我们随便出去乱走动……”她犹豫了一下,看向沈虞。   “明日也可!明天一早!哎呀,姐姐,表姐,姐姐!”   周澄拖着沙哑的公鸭嗓,左拉拉沈虞,右扯扯周绾音,扭股儿糖似的不停地撒着娇。   沈虞捏了捏眉心,与周绾音对视一眼。   两人脸上都是无奈的笑。   ……   翌日一早,后角门。   沈虞与周绾音出来的时候,周澄已经备好了马车冲两人招手。   “姐姐和表姐放心吧,家里有卫兵咱又不在家里乱逛,再说了爹爹一大早就出去了,娘也去东市买肉菜了,咱们赶在午膳前回来,指定没事儿。”   约莫有半个时辰,一行人就到了芙蓉园。   杭州的芙蓉园仿照的是长安城的芙蓉园,园内的楼台亭阁、小桥流水却是典型而精致的苏式园林之风,山石花木清雅脱俗,清溪泻雪曲径通幽,因着现下刚刚入秋气候凉爽并不冷,不少男女老少携手出游踏秋,夹道两侧摆满了各式各样碗口大的菊花。   三人一行刚刚入园,就听耳旁传来一个同样沙哑的呼喊声,“阿澄!阿澄!我们在这儿!”   周澄转过脸去,待瞧清人后,忙冲着对面的两名男子招手,“魏先生,阿尧,我们在这!”   对面的两人便慢慢踱步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身着白色的直裰,二十来岁上下,生得极清秀俊雅,瘦瘦高高,满身清隽的书卷气。   着黑袍的年纪则稍幼,但似乎要比周澄大一些,剑眉星目,肤色偏黑,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黑衣少年眸光落在周澄身旁那身着淡黄杏子衫的女子身上时,眼睛顿时一亮。   “阿澄,这位是你表姐吗?”   沈虞原本带着幂篱,为了看清来人,纤手微微将垂着的纱幔一段挑了起来。   两人四目相对,魏尧痴愣住。   沈虞今日只是简单打扮了一下,淡扫峨眉轻点唇脂,但她原本就生得精致,玉姿仙貌,清丽动人,便是不打扮也极美。   魏尧今年才十五岁,杭州城盛产美人,他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却还没见过……这么,这么漂亮。   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虞,再也挪不开目光。   直到周澄在身后拍了他一下,“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这自然是我表姐啊,不是说今日和和我表姐、姐姐一起出来踏秋嘛?”   魏尧这才回过神来,再抬头时,对面的沈虞已经放下了纱幔。   周澄给沈虞介绍道:“表姐,这是魏尧,是我在书院里的同窗,啊!这位是我的先生魏先生!你别看他年轻,但他平日里人可厉害啦,不仅学问好、课教授的好,人也谦谦有礼,我们书院里的学子都爱听他讲的课……”   周澄夸得滔滔不绝,那厢魏先生脸上露出一抹不甚好意思的笑,“是阿澄言过其实了,唐突小姐,在下魏恒。”   “我姓沈,魏先生。”沈虞施礼。   两人皆彬彬有礼,十分客气。   周澄越看心里越觉着登对欢喜,雀跃地伸手去推自家姐姐,压低声音道:“姐姐,你说我是不是办了件聪明事?”   周绾音脸上挤出一个笑。   “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少年郎洋洋自得道。   ……   一行人去了一边人少些的六角亭中。   周澄招呼小厮将吃食茶水抬上石桌,一边搓着手悄悄问沈虞,“表姐,你觉着魏先生怎么样?”   沈虞吃了口茶,“澄哥儿是想给我和魏先生做媒?”   没想到表姐这么快就猜到他的心思了,还如此落落大方。   周澄忙道:“表姐,你莫不是没相中魏先生?我跟你说,魏先生其实出身很好的,就是家中老母上了年纪,他不放心丢下母亲一个人上京赶考,这才去书院教书……”   沈虞瞟他一眼,没言语。   早知这小子打的是这个主意,她便不过来了。   且不说如今她在长安众人眼中早已是个“死人”,她一个前太孙妃、前太子良娣,谁又敢将她娶回家?   “你且安分一会儿,别再乱点鸳鸯谱了。”下巴点了点一边低头坐着的周绾音,几人落座已经好一会儿了,周绾音却好像心绪不佳般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周澄撇撇嘴,“姐姐惯爱伤春悲秋,咱们甭理她。”   素来话最多的魏尧这次也不知怎么的跟个哑巴似的闭着嘴巴,周澄暗示了他好几次都不开口,只好自己殷勤地给魏恒和沈虞接话茬。   魏恒开始也没料到周澄是想给他和沈虞牵线,但在少年的一顿吹捧之下后也回过了味儿来,又不好打断拒绝,只得垂着目客气地笑,面上多少有些无奈。   “周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直到魏恒也发现了周绾音的低落情绪,轻声问道。   周绾音抬眸看了魏恒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我没事。”   魏恒很体贴,温声道:“在座的都是亲友,周姑娘若是身子不舒服,可以先行回去,不必觉得失礼。”   周绾音心头微涩,搅着腰间的帕子,低声道:“先生,我当真无事,许是昨夜歇息的晚了些,今早不甚清醒。”   两人在说话间,周澄还凑过来对沈虞道:“表姐,你看我说是吧,先生一直都是这般体贴,他可真是个谦谦君子呀。”   一语未落,便听魏尧凑过来啐道:“怪不得沈姐姐说你乱点鸳鸯谱。”   周澄皱眉,“阿尧,你这是何意?”   魏尧拍了拍周澄,示意他凑过来,在他耳旁耳语了几句。   周澄不敢置信,愣了半响方讷讷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沈虞无奈地摇头,连魏尧都看出来了,她这好弟弟还当真是不解风情。   她起身来,对众人笑道:“进来的时候看到那边有卖饮子的摊位,正巧坐着也有些累,我去给大家买几碗饮子来解渴如何?”   魏恒说道:“怎好劳烦沈姑娘去,我来便是了。”   魏尧突然站起来将堂兄给按下去道:“堂兄你别动,我陪着沈姐姐去就行。”   不待魏恒说话,人就跳了出去,星目亮闪闪地看着沈虞,“沈姐姐,我们去买饮子罢!”   沈虞怔了一下,旋即含笑道:“好。”   三人走了不消片刻,伺候沈虞的贴身婢女采薇又匆匆走过来,拉起周澄便道:“哥儿,表姑娘问你爱喝什么口儿的,你平日里最对这些再熟悉不过,快过来帮表姑娘瞧一瞧。”竟是不由分说就将周澄给拉走了。   转眼亭中就只剩下魏恒和周绾音。   周绾音还没和外男这般单独相处过,虽然这男子还是她……   她抬眼悄悄地看魏恒,而魏恒却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周绾音耳根滚烫,两人皆匆匆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直过了好一会儿,魏恒轻咳一声,给周绾音重新倒了盏热茶,低声道:“周姑娘若身子不适……不如多喝些热水。”   *   “沈姐姐喜欢喝什么口儿的?蔗浆、瓜浆、三勒浆还是乌梅浆?”少年言笑晏晏地看着沈虞。   沈虞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微微笑道:“乌梅浆。”   浆水是事先调好的,摊主人用一只团花木盏替两人倒入封好,魏尧接过来,打开那盏乌梅浆递给沈虞,还十分贴心地用帕子在周围包了一层。   “浆水清凉,沈姐姐仔细别冷着手。”   魏尧今年十五岁,兴许抽条快,生得比沈虞还高半个头,他看着沈虞伸出那双莹白的纤纤柔荑接过他手中的团花木盏,只觉鼻端暗香浮动,心跳如雷,鼓起勇气说道:“沈姐姐,我、我……”   偏巧天不应景,话还没说完,倏地一阵风吹过,将沈虞腰间挂着的绫白香帕轻飘飘地被吹到了夹道一侧的柳枝枝桠上。   “我去给沈姐姐拿回来!”   沈虞来不及阻止,魏尧已转身快步去了。   可惜那树长得着实是高,魏尧踮起脚尖来蹦都够不着,急得他出了满头的汗。   可不能在沈姐姐面前失态!   魏尧一咬牙,干脆撸起了袖子,做出要爬树的架势。   他就不信爬上去还拿不到!   “魏小公子,一条帕子而已,你不要爬树。”沈虞担心魏尧摔着,上前阻止。   魏尧是铁了心要爬树,一挥手道:“沈姐姐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替你拿到帕子!”   他手脚并用整个人都紧紧地扒在遒劲的枝干上,勉强腾出一只手朝前伸去。   眼看那绫白幽香的帕子就要被够到,突然被一只修长的大掌一把捞去。   与此同时,魏尧的耳旁响起一声极低沉轻蔑的嗤笑——   “不自量力。” 第67章 他红着眼望着她   魏尧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香帕被人轻轻松松地抬手够走。   羞怒之余他赶紧从树上爬下来, 却因太急冷不防一脚踩空在地上跌了个狗吃屎,别提多狼狈了。   “喂!你谁啊!你做什么啊!”   魏尧从地上爬起来,跺着脚叫道。   男人比他高了一头还不止,上身着一件深青色松鹤直裰, 腰间挂着花纹精致的香囊玉佩, 足蹬簇新的鹿皮靴, 轻裘缓带, 举止有容,满身清贵之气。   他也没说话, 只手中攥了香帕眯眼睨着眼前的少年,狭长的凤眼中尽是不屑与锐利,不怒自威, 原本暴跳如雷的魏尧只被他淡扫了一眼便觉得头皮发麻,遍体生寒,将要脱口而出的话竟都梗在了嘴边。   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   李循眼底嘲讽之意更盛,抓着帕子转身走过去。   沈虞看着男人慢慢踱步到自己面前。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一步步走来从容有力,不疾不慢。   迎面吹来一阵微风,撩开她头上幂篱的纱幔, 层层白纱迭起间露出女子一张清丽妩媚的容颜。   但他仿佛也不甚惊讶,仍旧闲庭漫步似的走到了她的面前。   沈虞瞟他一眼,转身就走。   “站住。”   李循自背后叫住她, 见她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面色一沉, 长腿一迈两三步就截住了沈虞走到她的面前。   握住她柔软细腻的手腕,不由分说将那方帕子塞进了她的小手里。   “你——”沈虞抬眸怒视他,“放开我。”   李循轻笑一声, 俯下身微扶了扶她鬓边的一朵绢花,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白玉凝脂一般的脸庞上。   “虞儿,你一句话都不说就不辞而别,是在躲孤,还是不敢见孤?”   沈虞微微蹙眉,尚未开口,他又松了手,极有分寸地往后退了两步。   “沈姐姐别怕!”   与此同时,魏尧也怒气冲冲地跑了过来,将沈虞拦在身后大声斥道:“登徒子,你莫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我告诉你,这里可是杭州,杭州知府周让你可知晓?你敢在周青天眼皮子地下轻薄良家女子,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李循冷笑一声,“虞儿,你告诉他,我是不是登徒子,我与你,是什么关系。”   魏尧闻言脸一僵。   虞、虞儿?他连沈姐姐的闺名都不知晓,这登徒子怎会如此亲昵地唤沈姐姐?   他诧异地看向沈虞,见沈虞垂眸沉默不语,气势顿时便萎了下来。   竟然是真的!   沈虞总不能告诉魏尧,你眼前的这位是太子殿下,是我前夫吧?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道:“太……苏公子,我以为有些话我已经对你说的很明白了,若是没什么事,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了。”   沈虞头也不回,她是真的真的不想再见到李循,不明白李循为何还要纠缠着她,是不甘心吗?还是她的那些话说的不够绝情,他根本就没放在眼中?   这人果然还是如从前一般目中无人狂妄自大。   她急匆匆地快步回了湖畔凉亭,采薇远远地看见沈虞面色不悦地回来,赶紧也和周澄走了回来。   但沈虞没想到的是李循也跟着走了过来。   只听周澄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苏公子……苏公子是您吗?啊,当真是您!您怎么也在芙蓉园!”   周澄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咻的就窜了出去,大眼睛亮闪闪地看着眼前锦衣华服俊美无俦的男人。   魏尧昨日休假去了练武场,并未见过李循,听了周澄的话赶忙急急道:“什么苏公子,阿澄,他分明是个登徒子……”   “什么登徒子,苏公子分明是个极好的人!”   周澄满是崇拜地跟沈虞一众人介绍:“这位便是昨日来书院捐钱的苏公子,苏公子不仅学问好,武艺好,还有钱!”   大手一挥就捐了五百两银子,周澄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当时人都傻眼了。   魏恒也与李循有一面之缘,上前施礼,客气道:“不知苏公子在此处,适才未曾见礼,失敬。”   李循上下打量了两眼眼前俊秀儒雅的青年,眸光却是迅速地冷了下来。   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复又看向周澄,嘴角方挂了丝笑。   “周小郎君过誉了。”   周澄受宠若惊,赶紧给李循腾出一个位置来。   “苏公子快请坐,我与家中亲友一道在此处吃茶踏秋,苏公子若不嫌弃,和我们一道吃茶可好?”   “荣幸备至……”   李循慢慢说着,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掠向一旁身形僵硬的沈虞,薄唇微启,“这位姑娘是——怎的一直在那儿站着?”   “这是我的表姐!”   沈虞不知道周澄是怎么私底下和李循认识的,看表弟那个样子,似乎还极为崇拜他。   她忍了又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驳了周澄的面子,反正如今两人已经一刀两断,只要她不搭腔,李循必定也没办法。   于是她入座,摘了自己的帷帽,低垂着眉眼不曾说一个字。   偏巧她这好弟弟跟打了鸡血似的,喋喋不休地跟李循把周围的人给他介绍了一通。   这会子正说到兴头上,他的长随阿庆忽然匆匆过来,“小公子,小人刚刚在门房那里收到一封王先生递来的贴子,似乎寻您和魏小郎君有急事,您要不要过去问一问王先生?”   魏恒教周澄和魏尧经史子集,王先生则教的是算术,周澄怕自己偷跑出来玩儿的消息穿帮,必须得赶回去。   他依依不舍地和眼前的“苏公子”告别,就拉着魏尧要回去找王先生。   魏尧莫得办法,只好拼命地给自己兄长使眼色,而后被周澄粗暴地拽走了。   魏恒不由皱起眉头来。   李循身上有种上位者才有的威严气势,即便他笑着,眼中的笑意也是冷淡疏离的。   魏尧和周澄年纪小尚不知世事,因而察觉不到,可魏恒不一样,适才两人一个对话,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眼前这位矜贵清冷的苏公子似乎对他有意见。   思量片刻,他举起手中茶盏冲李循一拜,“苏公子,还要多谢你此次为书院修缮藏书阁,请容魏某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李循仿佛没听到般,神色淡淡地望着亭外的湖水碧色。   魏恒举着茶盏的手腕顿在原地。   起先还只是怀疑,那现在他是笃定对方对他有意见了。   不过魏恒是谦谦君子,自然不会计较这些事情,只是不甚好意思地对沈虞和周绾音笑了笑,放下了茶盏。   旋而便是突如其来的沉默。   周绾音咬唇看着魏恒,大眼睛中满是担忧,只是碍于男女之防,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对方。   心里却想,这个什么苏公子是谁啊,看着人模人样的,怎的却这般不知礼数,哪有当众给人下面子的?   李循心中略出了口气,眼风往下一扫,瞧见沈虞仍旧垂着头,手中紧攥着茶盏,似乎是在极力忍耐。   他心中冷哼一声,收回目光,泰然自若地呷了一口茶水,“适才听阿澄说,魏先生是崇文书院的教书先生?”   魏恒说道:“正是,魏某身无长物,才疏学浅,承蒙书院的院长曹老先生不嫌弃,提携之恩,魏某永世难报。”   “才疏学浅?看来魏先生倒是有自知之明,如此甚好。”   男人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看嘴角分明是在笑着,可那笑意却根本就未曾到达眼底,反而笼罩了一层万年寒霜般冰冷刺骨。   魏恒心中一惊,面庞微白。   他虽是个举人才子,可在苏公子这般一看便位高权重,堆金积玉的富贵人家公子相比根本就是云泥之别,若是对方非要寻他的麻烦,他孤儿寡母身份低微根本就躲不过。   李循自然也看出来了魏恒面上的惊惧,他一边欣赏着一边嗤之以鼻,这样的男人沈虞怎么看的上?根本就没有一星半点比得上他!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魏恒面上的惧怕很快又烟消云散。   温润儒雅的男子慢慢地挺直了背脊,不卑不亢地道:“魏某是一介书生,平日只知死读书,头脑愚钝,人情不达,不知何处得罪过苏公子,若是有言行唐突不当之处,还望苏君海涵。”   李循皱起眉来。   正待说话,忽听“啪”的一声,三人寻声望去,竟是沈虞将手中茶盏重重地搁在了石桌上。   “我身子不适,便先回去了,诸位请自便。”   沈虞冷冷看了李循一眼,扭头就走。   周绾音和魏恒一时都愣住了。   魏恒心道,明明是我与这苏公子的交锋,沈姑娘为何要生气呢?   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又见那位苏公子迅速自位置上起来,神情懊恼地追了上去。   “等等。”   “虞儿,你……”   李循追了一会儿,沈虞突然停了下来,指着他道:“站住,你不许再往前一步。”   李循只得停了下来,“好,我不往前。”   “采薇,你先下去,我有话单独对他说。”   采薇犹豫地看了看两人,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一旁避开。   李循也挥退了左右,等着沈虞开口。   两人站在绕堤路的一处幽静所在,四周的踏秋路人不多,没人的时候,李循可以大胆放心地打量沈虞。   他的目光灼灼地盯在眼前少女的身上,从她莹白的脸,精致的琼鼻,娇艳的唇,到纤细的腰肢……   “登徒子,你看够了没?”沈虞终于忍无可忍,抬眼瞪他。   眼波流转,柳眉轻拧,就连眉眼间的那一丝羞恼都妩媚的不可方物。   “看不够。”他哑声说道。   沈虞错愕,旋即羞恼。   这男人的脸皮何时这般厚了?!   “太子殿下,我原以为从前已经与你说的很明白,一刀两断,亦是殿下之意,君无戏言。不错,当初嫁给殿下,是我心中别有计较,欺瞒你在先,将你视作替身在后,此事是我有错,无可辩驳……”   “别有计较?你心中有何计较?”李循皱眉看着她,“把话说清楚。”   这人……重点搞错了好不好!   沈虞忽然发现,面对这样的李循,她竟是满腔怒火都打在了棉花上,根本就发不出去。   她不想理他,只想逃走,李循却先她一步,揽着她的细腰将她用力抱进怀里。   沈虞挣扎了片刻无果,无可奈何道:“殿下,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放过我,不要再来纠缠我了好不好?”   李循哑然失声,半响方抚着她柔软的发轻声叹道:“虞儿,你要孤放过你,谁又来放过孤?”   “自得知你死后的每一日,我都活在痛苦与愧疚之中,不管你信不信,当你告诉我你并不爱我之时,当得知我只是他的替身之时,我的确恨不得想要杀了你。”   “可是刀架在你的脖子上,我又怕那锋利的刀刃刺伤你,我痛恨唾弃自己的优柔寡断,一次次地忍不住地去救你,想要见你,可是,你为何却从来不肯说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沈虞面色微白,“你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李循无情地按住她躁动的后颈,“你当初嫁我,是不忍心看卫王府落败,是为了帮我对不对?赵王世子伤你,你明明差点没了命,你为何要对我说你从未受伤?”   他的声音渐渐有些失控,捧住她的脸悲愤道:“虞儿,是不是若我从不知晓这些事,你还准备瞒我一辈子?!”   微凉的风徐徐吹来,撩开他额前的一缕碎发,泛红的眼尾如染上了淡淡胭脂色。   他的眼眸中疾风骤雨,仿佛闪烁着无数她看不懂的情绪,又像是在竭力隐忍,宛如藤蔓一般死死地盯着她。   两人呼吸交缠,李循紊乱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炽热难耐。   沈虞不想作答,闭上眼睛。   “我早就说过,我所作所为皆为自愿,从未要求殿下为此忧虑烦恼,殿下若因此对我生了愧疚,着实不必。”   “从前,我的确恼过殿下,怨你太过霸道无情,总不给我喘息之地,可我扪心自问,自嫁给殿下,殿下面冷心热,爹娘皆视我为多余步步紧逼,殿下却从未嫌弃过我,为我出头、关照我,在我难过、生病之时的关怀抚慰,沈虞始终铭记在心,很是感激,即便是分开这么久,心中念的记的,也全是殿下的好。”   “殿下心有沟壑,以万民和国事为先,赵王父子狼子野心,意图谋反,趁殿下大婚之夜逃至无相寺,以我做要挟,阴差阳错使我差点送命,殿下事先并无预料,错不在殿下,故而我不曾怨你。殿下既也不再怨我,那你我放下从前,忘记彼此,就当那一切都从未发生过,好不好?”   她轻言软语,一字一句情真意切,再也没有了之前那般的冷漠,两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卫王府的时候,她乖巧懂事,温柔贴心,他那一颗冰冷如顽石般的心生生地被她捂化,百炼钢化做绕指柔。   可是他尚来不及喜悦,她最后那一句又如同一兜冷水陡然泼下,从头至脚,凉得他那颗滚烫炽热的心猛地一缩,狠狠地抽疼起来。   他苦笑一声,漂亮的凤眸中满是苦涩,贴着她的脸喃喃:“你不曾怨我?虞儿,你可知我此刻,多么希望你怨我恨我。”   那样至少证明你心中有我。   他哑声道:“我的确对你有愧,想要补偿于你,可我追你至此,却并非全然是因为……”   因为什么?   李循紧紧地扣着她的后背,他想说出来,然而对上沈虞那双清澈淡然的双眸,却又如鲠在喉。   如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也会有朝一日棋逢对手,不战自败,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李循说不出来,只能红着眼望着她。   沈虞渐渐有些不耐,她看了看天色,再不回去只怕家里人该担心了,“不管殿下心中如何作想,我不需要殿下的愧疚补偿,更何况上次在抚州,殿下也答应了我保全沈家,于我来说已是最大的补偿。如今战事刚刚停歇,百废待兴,殿下实在不该浪费时间再留在杭州,赶紧回长安去罢。”   “你赶孤走?”   李循听了这话剑眉一竖,瞬间换了张脸,凶狠道:“别以为孤不知那魏氏兄弟打的是什么主意,一个百无一用的穷酸书生,一个连毛而都没长齐毛头小子,竟然也敢觊觎你,虞儿,你别告诉孤,你喜欢那个魏恒,孤瞧不起你!”   沈虞真是被他丰富的想象能力给惊呆了,“阿尧今年才十五岁,魏先生与我说话时也一直谨受礼节未曾逾越,太子殿下,你怎么会有如此龌龊的心思?”   “是你不懂。”   李循还是第一次被人说龌龊,若是旁人这般说只怕他要将那人的脑袋都给拧下来,不过既然骂他的是沈虞,他还可以稍稍忍忍。   李循轻蔑道:“那魏尧看你时目光灼灼似贼,一看就没安好心,你不要觉得他年纪小就不对他设防。”   “还有那个魏恒,虽还未曾对你做过什么逾越之举,但你舅舅周让是杭州知府,他不过是书院中的一个穷酸教书先生,谁知心中是不是有什么攀附的心思?孤知晓你素来喜欢……喜欢他那种人模狗样的白面书生,但他一没钱二没权,心思又不纯,便是娶也不会善待你的。”   沈虞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思才能忍到他把话讲完,她真是这辈子所有的好脾气和耐心都要在李循这里耗光了!   “太子殿下!魏先生心胸坦荡清风朗月,舍妹绾音一直倾慕于他,我就算再怎么愚鲁,也不会和妹妹去争心上人,至于那魏小公子——我今日才刚刚与他见第一面,他不过陪我出来买杯饮子罢了!”   “最后,我即便心中再感谢殿下,可是殿下在背后议论旁人长短是非,又乱加揣测,此举实不是君子所为,当真是小人之举!算我从前看错了你!”   沈虞一口气说完,抬腿狠狠踢了他一脚才走。   李循这才明白过来,竟是他会错意了,周家小姐和那教书先生才是一对?   可是那姓魏的臭小子对她痴心妄想他没说错吧?!   她刚刚那一脚踹的还挺疼,李循只得忍痛追她,“你听孤把话说完……”   这时,周绾音与魏恒也匆匆追了过来。   绾音担心沈虞,忙喊:“表姐!表姐!”   她担心李循与沈虞起什么争执,果然,两人面色都不善,周绾音拉住沈虞的手,对李循道:“我、我告诉你,你不许欺负我表姐,我爹爹是杭州知府,你有再多的钱我也不怕你,你若敢你欺负她,你若敢欺负她……”   小姑娘被年轻的太子殿下瞪了一眼,顿时吓得心肝一哆嗦,尖叫一声差点哭出来。   沈虞忙将表妹抱到怀里,冲李循愠怒道:“你吓唬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李循薄唇紧抿。   他什么时候吓唬她表妹了?只不过是看了一眼而已……   他紧皱着眉头,满脸写满了生人勿近,难怪周绾音会看错,魏恒都以为李循要做什么了。   他将两个女孩子护在身后,义正言辞道:“苏公子,君子修身正己、怀德自重,不该欺凌老弱妇孺,魏某见你也是读书人,何苦要纠缠威吓一个弱女子?若你执迷不悟,大不了魏某带你去杭州府衙走一趟,周青天自会公正断案,绝不令公子蒙不白之冤!”   李循听了这话冷笑一声,碰到沈虞警告的目光,又一哂,闭上了嘴巴。   “沈姑娘,绾音,你没事吧?”魏恒忙转身问。   周绾音小声道:“先生,我没事。”   “没事便好,我护你们回去。”   魏恒边说,边招呼小厮去将马车赶来门口。   李循铁青着脸看着沈虞一行人越走越远,甚至,这绝情的女子连回头望他一眼都未曾。   如他这般俊雅清贵的郎君杭州可不多见,一时周围人对他指指点点,“……瞧这位郎君,生得倒是挺俊,只可惜是个登徒子……”   闻言,李循的脸色顿时更差了,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背后响起一阵脚步声,陈风走到李循身后,轻咳一声,“殿下,咱们该回去了。”   李循怒道:“孤难道说错了?陈风,你来评评理!”   陈风瑟缩了一下,心道他哪里敢评理,只怕说太子妃说的不对,殿下要生气,说殿下说的不对,殿下更得生气,当真是伴君如伴虎。   “殿下,”陈风小心翼翼道:“属下私以为……殿下话说的没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见到李循面色稍霁,又松了一口气,“不过,太子妃也没做错,如今她待殿下有些误会,殿下未曾说清楚,又涉及她的亲友,太子妃排斥殿下也是难免。”   李循冷静下来,听了陈风的话,眼中闪过一抹黯然。   从前他是她的夫君,亦是她在卫王府和东宫唯一可以依靠之人,她只有他。   可如今到了杭州,她的舅舅舅母和至亲之人都在身边呵护她,他只是个多余之人。   他明明应该高兴有人这般护爱重她,可心中又如个女子一般拈酸吃醋、别扭妒忌。   “那你说,孤究竟该怎么办?”他既是在问陈风,也是在问自己。   堂堂太子殿下,即便是当初是卫王世子,落魄之时,也从不知该如何去讨好一个女子。   他与沈婼在一处时,两人平平淡淡,她会想尽法子尽量顺着他的意思,而他亦感激于她的救命之恩,始终与她相敬如宾。   女子都爱甜言蜜语,他不是不懂,只是说不出口,他这一生杀伐果决,怎么可能如那些沉迷闺房的浪荡子一般油嘴滑舌,轻佻浮浪?   陈风挠头道:“这殿下可真是难为属下了……”   两个大男人不禁一筹莫展,李循冷着脸上了马,陈风忙招呼了一众侍卫见状忙跟上去,行着行着,李循却又忽然停下,对一旁一名侍卫耳语几句。   侍卫神情一呆,但还是领着四人调转了一个方向。   陈风忧心忡忡地跟着李循和那侍卫到了一处名为“象姑馆”的浮艳之所。   抬头一看,好家伙!那不是杭州最有名的青楼楚馆群聚之地么,殿下这是受了情伤,准备放纵自我了?   只见楼内装饰的金碧辉煌,暗香浮动之间不少身段妖娆纤细的女子娇笑着朝他们这一行人招手,笑容暧昧。   陈风脸涨得通红,连着咳嗽数声,低声急急地叫着公子。   李循却充耳不闻大步往前,所过之处的姑娘们都被他身上那浑然天成不怒自威的吓得后退数步。   直到他由那侍卫找来的老.鸨领着走到一处别有洞天的所在,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生得清秀可人又高大的少年正搂着一个矮胖而满身富贵的妇人从拐角处走了过去。   老鸨忙道:“那位便是玉郎,他可是我们楼里的头牌,平日里最会甜言蜜语讨恩客欢心……”   嗯,就他了。   不待老鸨将话说完,李循就一把将这少年抓到了手中,径直往一个房间走去。   ……   陈风震惊之余,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中…… 第68章 同桌吃饭   周夫人去早市逛了一圈儿回来发现女儿和外甥女不见了, 当即唬了一跳,问过下人才知道,原来两个小姑娘竟趁着她出去买菜偷跑了出去!   她赶紧叫人出去找,周让昨晚可是才吩咐过, 最近几日叫沈虞都不要出门, 免得碰到那位贵人。   而那厢沈虞和周绾音一路被魏恒和护送着回来, 倒是没见李循再追过来。   沈虞松了一口气, 下车后十分感激地对着魏恒施礼,“魏先生, 今日麻烦你了。”   魏恒忙虚扶一把,“哪里哪里,沈姑娘和周姑娘没事才好, 倘或你俩有什么事,魏某只怕要懊悔一辈子。”   “魏先生实在客气,正巧快到了午膳的时间,你若不嫌弃,不如进来与我们一道用午膳?”周绾音期待地看着魏恒。   魏恒对上小姑娘希冀的眼神,垂了眼帘低声道:“擅造檀府,两手空空, 只怕于理不合。”   “哪里就不合规矩了。”   沈虞柔声道:“澄哥儿是个顽劣性子,全因先生的悉心教导才知礼数,我们谢您也是应该的, 再说, 现下日头也不早了, 下晌先生还要去书院授课罢?这会儿再回去用膳想必是来不及了,不如就留在这里,待会儿澄哥儿自王先生那儿也该回来了, 正巧我们一道用午膳,你就不要推辞了。”   沈虞这话诚恳且客气,魏恒若不答应便是不讲情面了,但他一个穷教书先生自杭州知府的大门走出来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魏恒一心想靠着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番天地,去书院教书也是形势所迫,他不想被人说是攀附权贵。   因而思量片刻,还是委婉拒绝道:“沈姑娘与周姑娘的挽留之意魏某心领了,只是家中老母年迈多病,若是一时见不得我归家,多半要着急,便不在此处多耽,下次再有机会,一定回登门拜见回知府大人的,请两位姑娘见谅。”   周绾音面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十分失望,“魏先生,你……”   魏恒生怕自己会忍不住想要留下,只装作没有看见周绾音的失落,叉手一揖后转身离去。   沈虞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们先进去吧。“   周夫人见到两人回来,又气又急,上来就去揪女儿的耳朵,“臭丫头,怎么越发跟你弟弟一个脾性了,将你表姐拐出去,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舅母,你别怪表妹,是我带表妹出去的!”沈虞赶紧拦着。   周夫人冷笑道:“你别劝,这丫头的心思我这个当娘的还不知道?真是女大不中留,我看你是早就急着嫁想出去是吧?”   周绾音羞恼道:“娘,你瞎说什么,我几时有过这样的心思了!”   “你还犟?”周夫人拍了一把小姑娘的脑袋,“别以为娘不知道,你刚刚在门口和澄哥儿那个老师……叫什么魏先生的在掰扯什么呢?”   周绾音脸微微一红,小声道:“没说什么呀,娘多心了,就是和表姐一起逛芙蓉园,偶然遇见魏先生罢了。”   说着偷偷扯了一下沈虞的衣袖,给她使眼色。   沈虞就学着表妹的样子拉着周夫人的手晃了晃,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道:“舅母,咱们晌饭吃什么呀,逛了一上午,我和表妹都饿坏了。”   周夫人说:“你别打岔……”   但两个小姑娘左右开弓一齐撒娇,任周夫人是铁石心肠也顶不住。   “你们两姊妹啊,倒成我的不是了……行了行了别卖乖了,我不提了还不成?”   面上虽不表,却悄悄将此事记在了心里,准备等丈夫回来私下底说。   ……   傍晚,掌灯时分。   周府的晚膳颇为丰盛。   眼看着快到了丈夫下值的时间,周夫人挥手叫婢女将饭菜都端上来,对沈虞笑道:“晌午你说这鸡汤好喝,下午我就用鸡汤滚了鱼圆、虾圆,还做了你爱吃的芋子煨肉,又去外头买了新鲜出炉的酥油泡螺、窝丝糖和百果糕……你们先坐着用些糕饼,待会儿你舅舅就回来了。”   周绾音坐下咬了一口百果糕,又递给沈虞一块儿,“表姐你快尝尝,这糕饼是在北门外买的,又糯又甜可好吃了!”   沈虞就着周绾音的手咬了一口,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一个比糕饼还要甜糯的笑容,“果然好吃。”   ……   女孩儿们银铃般欢快清脆的笑声自房中传出,仿佛黑夜落幕、乌云消散后的熹微乍现,可以荡涤人间的一切污垢与寒冷。   房门外,男人沉稳的脚步声蓦地顿了下来,凤眸中划过一抹黯然。   他从未见她笑得这般欢快过……   周让显然也听见了这笑声,面色霎时便沉了下来。   他扭头望了一眼那高贵的太子殿下,心中开始怨念周夫人起来,不是叫她看好了小鱼不准叫她出来吗,如今这可怎么办……   他可不想自家外甥女再与这薄情的男人有任何牵扯了。   想着,他悄悄给身旁的长随使了个眼色,叫他进去赶快通禀,把女儿和外甥女一道赶到耳房里。   谁知还不待长随有所行动,那厢太子殿下长腿一迈,两三步便上了月台,进得房门去了。   屋里,沈虞和周绾音还在吃的津津有味,周夫人埋怨道:“别吃了,原是买了打发打发你俩的馋虫,午膳本来就没吃什么,再吃晚膳也不用吃了!”戳了戳小姑娘饱满的额头,“你这表姐呀怎么还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就知道纵着你表妹跟你一起胡闹。”   沈虞躲了躲道:“舅母……我就吃了两块而已,你别这么数落我啦……”   周夫人嘴巴不饶人,眼神却十分宠溺,还用帕子给小姑娘擦了擦嘴上黏着的糕点碎屑。   待帘子被人揭开,一抬头瞧见夫君回来了,周夫人眉梢不禁一喜,只是这笑容还未来得及展开,就突然发现夫君身边不知何时竟还跟了个熟悉的身形,那笑容一抽,顿时又僵在了嘴角。   “娘?”周绾音见母亲脸色变了,疑惑地扭头一看,手中的糕饼脱手摔碎在了地上。   这两人是怎么了?难道不是舅舅回来了么?   沈虞不想浪费,将手中的窝丝糖全部喂进嘴巴里,才漫不经心地转过了头去——   女孩儿樱红饱满的朱唇上沾满了糕饼的碎屑,白皙的脸蛋儿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她嚼了两下,似乎正在艰难地吞咽,待看清门口那逆光而立、身形高大颀长的俊美男子后,瞳孔骤然一缩,失了声。   空气仿佛就此静止。   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眼前这男人是谁,却因被.干涩的咽喉噎住一时喘不上气来,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唔唔……”沈虞捂着嘴巴,水汪汪的杏眼蒙上一层雾蒙蒙泪花。   周绾音和周夫人见状忙手忙脚乱地去给她找水。   男人却先她们一步将桌上上的瓷壶拎起,在描金茶盏中倒了一盏茶,修长的食指贴着杯壁试了试温度,所幸不烫,才将茶盏递到那两片樱唇之间。   另一只手轻轻拍在女孩儿单薄瘦弱的背脊上,男人宽厚温暖的大掌几乎比她纤细的腰肢还要大上一圈。   沈虞此刻也顾不得是谁递来的水了,狼狈地捧着李循的手将茶水饮尽,终于将喉咙间的异物给吞咽了下去。   红唇一张一合,沾着两滴晶莹的水珠,湿漉漉一片,李循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又给她倒了一盏,低声问:“可还难受?”   沈虞挥开李循的手,站起来往后退了数步,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的嘴角,哑着嗓子道:“我没事,你别碰我。”   李循将怀中掏出帕子又若无其事的放回去。   “无事便好。”   这话说完,室内便又是一阵的死寂。   周让满面沉郁眉头紧皱不发一言。   周绾音神情怔愣面露愤然畏惧。   沈虞则垂头紧攥了手中的一方香帕沉默不语。   周夫人左看右看,深吸一口气打破了这片死寂,“老爷回来了……太……咳,苏……苏将军怎么也来了?”   边说边不动声色将沈虞拉到了身后去。   李循当初是以徐国公世子的身份领命去抚州剿灭叛军,如今到了杭州,为了不走漏风声招惹事端用的自然还是苏世子的身份。   只不过周让担任杭州知府时曾经入京献过贺表,在冬至宴会上与当初还是卫王世子的李循有过一面之缘。   而李循气质清贵身萦帝王之气,见过他一面的人很少会忘记,是以周让与周夫人早便知晓眼下的这位声名赫赫的苏将军实则是如今该在章敬皇后的陵寝中守陵的皇太子殿下。   周让也不知李循来杭州是个什么目的。   对方昨日突然造访,只道是有逃脱的叛军流窜到了苏浙一带,故此特意来杭州捉拿潜逃叛军,昨夜在书房中更是与他几乎秉烛夜谈至深夜。   周让估摸着太子多半是知道了自家外甥女尚在人世的消息,又怕这位太子殿下心有不甘再与外甥女起了什么纠纷争执,故而昨日才不许她与女儿绾音出门赶紧回屋。   没想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日他在下衙回家的路上,好巧不巧地就碰上了这太子殿下的车架,道是有要事与他相商,想过府一谈。   周让马上婉拒,找个酒楼食肆的也便罢了,谁知李循又说是机密之事,让外人听见于军情不利。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周让还能怎么办?延误了军情的罪名他可担待不起,只能在心中祈祷两人千万不要碰见。   没想到这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从前这姊妹两人用膳都要打发嬷嬷叫上数趟才手挽着手说说笑笑姗姗来迟,哪知今日好巧不巧的,刚进屋两人竟然就在!   周让心中叹了口气,面上佯怒道:“两个姑娘家多大了都没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没看见有贵客来了吗?还不赶紧下去!”   “是,是。”   周绾音忙拉了沈虞的手飞快地往门外走。   “等等。”   男人目光紧盯着沈虞,轻启薄唇,“令爱与令甥女天真可爱,周大人何必赶走二位小姐?若不嫌弃,不如坐下一道用膳,只当本将军不在便是。”   周让勉强扯了扯嘴角,“小女与外甥女顽劣不堪,只怕同桌会失仪冲撞了贵人。”   “无妨,我并不介意,周大人。”   我介意!   周让咬牙看着门外不知何时悄悄把守来的两个卫兵,面上的笑顿时更勉强了,暗骂李循卑鄙无耻。   婢女鱼贯而入,将灶上刚烹好的菜饭在案几上摆好。   周夫人手艺精巧,在膳房忙活了一下午的时间做了一桌子的菜,食案上的香气萦绕不绝,却因多了不速之客无人动筷。   李循坐于上首,眼风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静坐在对侧的沈虞,抬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又给周让倒了一盏。   周让推辞道:“不好劳烦苏将军。”   李循将茶水斟满,微笑道:“周大人太客气,我来杭州时日虽短,却听闻了不少周青天的事迹,周大人乐善好施,自莅任以来,摘伏发隐,爱民如子,杭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敬,实在令我敬佩。这杭州城正因有周知州这般廉正的官吏,才会有如此海晏河清、时和岁丰的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明明是夸赞之语,却听的周让额头冷汗直冒,心想太子殿下你大可不必啊,你再夸我这好好的外甥女也不可能再给你送去作践。   “将军……过谦,过誉。”   他如今只盼着赶紧吃完送走这尊大神。   沈虞没什么胃口,如今李循在这儿,她就更吃不下去了,尤其是……这男人还总是时不时的朝自己身上望上几眼,他说魏尧目光灼灼似贼,她看像贼子的那人分明是他才对!   她起身道:“舅舅舅母,表妹,我用完了,失礼先走一步。”   她又要走!   李循沉着一口气,忽然开口道:“我看沈姑娘身子单弱,还是多用一些的好——”   他用竹著夹起一块儿鱼圆,塞到她面前的瓷碗中。   他都这般低声下气了,她总不能还忍心拒绝罢?   可惜太子殿下实在是高看自己,沈虞连看也没看,甚至连回应都不曾,抿着唇就转身走了出去。   周绾音忙也放下碗箸,“爹娘,女儿也用完了,你们慢用。”匆匆追了出去。   周夫人与丈夫互相对了个眼色。   这下可好,这饭也不用吃了,据说这位太子殿下素日里十分威严极有主意,想必不会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   两人摸不清李循的喜好,一时也都没吭声,暗自思索着对策,周让甚至做好了若李循强抢民女就入京弹劾东宫的决定。   然而李循却只垂着眸子沉默了会儿,片刻后还抬眼朝两人若无其事地一笑,“周大人与夫人怎的停著了?”   夫妻两人面面相觑。   李循举著夹了一块儿芋子放入口中,优雅地细嚼慢咽,用完放下竹著,接过身旁的婢女递来的干净帕子擦拭了下嘴角,微微笑道:“周夫人的手艺当真精巧,这道菜做的极是美味,不知唤作何名?”   周夫人微松了一口气道:“好教贵人知晓,此菜名为芋子煨肉。” 第69章 “我心悦你。”   “表姐!表姐!”   沈虞走了没一会儿周绾音就从后面追上来, 娇吁微微地拍着胸脯道:“吓死我了,这登徒子竟然是前不久在陈州和岭南大败叛军的苏将军……表姐,这可怎么办才好,你说他位高权重的, 会不会因为之前的事情伺机报复我们啊?”   沈虞默然片刻, “不会。”   “什么?”   周绾音吃惊。   其实她心中是笃定那姓苏的会报复, 毕竟对方可是个将军, 据说还是太皇太后的什么亲戚,如今在前线立下大功, 圣上一定会嘉奖他。   有权有势的人最爱仗势欺人,这男人自然更不例外了,听他在芙蓉园时言语之间对魏先生的那些冷嘲热讽便知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又想到他对表姐异常关注, 举止轻佻浮浪,显然是看中了表姐的美貌,万一哪天就将表姐强抢去了可怎么办?   “表姐,你别说的这么肯定啊,那登徒子定然是看中了你的美貌,怪不得之前爹爹说不要你和我出门,原来是这个缘故!都怪我, 我没听爹的话和阿澄将你带了出去,若是表姐你有什么事,我也干脆随姐姐去了呜呜……”   偏偏她这妹妹胆子小, 越想越害怕,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最后都嘤嘤哭了起来。   沈虞心中颇为无奈,李循还真是会给她找麻烦。   她用帕子给小姑娘哭得红肿的大眼睛拭泪,柔声道:“音儿别怕, 他毕竟是一国之将,今上宽厚仁慈,不会纵容他做出这等事情的,况且这里是杭州城,不是他的长安,有句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只要我不愿意、舅舅不点头答应,他也束手无策。”   周绾音止了泪,但仍旧有些忐忑道:“当真?可是表姐,那个登徒子听说好像还与太皇太后的沾亲带故,你以前在东宫的时候他难道没见过你么?万一被他认出来,回去告诉东宫的那位贵人可怎么办呀。”   沈虞心道你口中的登徒子可不正是东宫的那位太子殿下。   面上却含糊道:“没见过,我那时久居深宫,哪里能见到太皇太后的外家呢。”   好说歹说地将周绾音给劝了回去。   但小姑娘年纪小,正是敏感的时候,既担心表姐被强抢,爹爹和魏先生被报复,又担心弟弟被登徒子骗,连着好几日都愁眉苦脸吃不下饭,夜里怕登徒子过来欺负表姐,还抱了被子特意来陪着沈虞睡觉。   好不容易将太子那尊大神送走后,周让夫妇那厢也赶紧给外甥女叫过来仔细盘问,问她太子是如何知晓她尚在人世的秘密。   沈虞便道:“离开长安之后我们无意在江南见过一面,他也就知晓了我还活着,许是心有不甘才会如此,不过那时候我就已将话和他说明白了。如今叛军已灭,他离开长安也许久,不会总追着我不放的,想必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开杭州,舅舅和舅母放心。”   饭桌上沈虞给李循落了那么大一个脸面,本来周让夫妇还颇为担心太子殿下会恼羞成怒,不过事情出人意料,太子殿下倒是比他俩还要淡定。   话说回来,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虽说人薄情了些,但果真是个极好的人才。   不仅生得龙章凤姿、俊美无俦,人也颇有手腕才干,先是一年前以雷霆手段平息两王之乱,又在北地率先推行的新政轻徭薄赋惠及了不少百姓。   明明可以稳坐长安运筹帷幄,却偏要冒着送命的风险去抚州御驾亲征,还没用多久就将渡善教的那些叛军反贼们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便是比之从前的太宗皇帝也毫不逊色。   这般杀伐果决且英明神武的储君可谓是可遇不可求,令人心向往之。   周夫人叹道:“说起来,太子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天底下打着灯笼都难寻得第二个,若是当初与他定亲的是小鱼而不是大房的那个丫头,说不准两人还能凑成一对神仙眷侣,又怎么会落到了今日这般陌路人的境地。”   周让听了这话竖眉道:“胡沁!我外甥女好歹也是沈阁老嫡亲的孙女,自小就被阁老带在膝下教养长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比男子差上分毫,便是太子殿下又怎的了,莫不是我外甥女还配不上他?绰绰有余好不好!”   “再说了,他既是太子,日后势必是要三妻四妾后宫三千,咱们小鱼这般好的姑娘何苦要在这么一颗树上吊死?更何况如今不是我们小鱼放不下他,是他死皮赖脸地追在小鱼后面,难道就因为他现在悔过了、想要挽回了小鱼就该跟他回去?做梦!哼,甭说是太子,就算如今是皇帝亲自来了要将小鱼给请回去,只要小鱼不乐意,就是抗旨我周让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你看你,我不就是感叹两句嘛,何时说要小鱼跟他走了,至于蹬鼻子上脸的?”   周夫人嘀咕道:“你这牛脾气自己悠着点儿,你看看你刚才在哪儿总黑着一张脸也不说话,人家毕竟是太子,别到时候将他给惹急了狗急跳墙,那才是真正的给小鱼添麻烦,咱就是心里不舒服,要拒绝,也好好给他说清楚了不是?”   除了沈虞和还在学里苦读不能归家的周澄,周家人几乎无不担心李循的企图和居心。   好在自那日过后,李循便未曾上门,一直暂住杭州府衙搜寻渡善余孽,周绾音也渐渐放心下来,怀疑是自己多心。   这日风轻云淡,天气晴好,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周绾音手中拿了一本琴谱,焚香更衣,在房中抚琴,边抚边叹气,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发呆。   冷不丁手下一个用力,只听“嗡”的一声,琴弦蓦地在指下短成了两截,少女柔软的指腹也被割开一道浅浅的血痕。   “这是怎么了?”   沈虞进来,见到周绾音受伤,赶紧打发她的婢女去取纱布和金疮药来,替周绾音包扎伤口。   眼光无意落在案几的琴谱上,发现是前朝一位极有名的大家所作的曲谱,眼下的这一曲正出自诗经中的一篇《风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沈虞心中了然,默默地收回目光来。   说起来,她与魏恒仅见过一面,若论第一印象,原是极不错极有担当的一个人。   但舅母好像并不喜欢他。不过沈虞倒也能理解周夫人的心情,魏恒虽谦逊有礼饱读诗书,但他出身不高,家中老母又年迈多病,只怕绾音嫁过去会吃不少的苦,舅母素来疼爱绾音,怎么舍得让女儿吃苦,实是人之常情。   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来说,这样想的确是没错的,不过沈虞毕竟是嫁过一次的人,倒觉得对方的品性比出身更重要,毕竟出身虽不能选择,但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去争取,若一个人品性不良,那就是从根子上烂了。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怎么努力也不顶用。   魏恒此人,还是值得再观望观望的。   沈虞琢磨着寻个机会与舅母说道此事,对绾音道:“你这琴如今也坏了,正巧我之前学过斫琴,我们一起去东市看看有没有好的木料,给你新制一把琴如何?”   周绾音说道:“那感情好,只是……只是若又遇上那姓苏的登徒子,怕是不好摆脱……不如还是算了罢,左右我还有一把旧琴,我就弹那一把算了。”   沈虞说:“只为了他一个终日闷在家中也不是个事儿,他在杭州呆不了多久,到底是要离开的,再说他如今正忙着追缴反贼余孽,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盯着我们两个?你且放心。”   沈虞不想为了李循整日东躲西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事儿又不是她的错,难不成就因为他是堂堂太子殿下,她便要事事顺心俯就于他,连自己去哪儿的自由都不能有?   周绾音愣愣地看着沈虞,她怎么觉着表姐说得这话透着一股子熟稔与轻蔑呢,就好像她与那登徒子十分相熟似的。   摇了摇头,她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晃出脑袋。   其实她也在家中憋闷了好些时日,早就想出去走走了,因此没有犹豫多久便答应了。   而周夫人那厢也未多加阻拦,毕竟看那位贵人这么久都没上门,许当真是为了正事才来的杭州城,再说了,两个小姑娘正是年轻的时候,这么长时间闷在家中也不是个事儿,她细心嘱咐了两句,又打发了两个会腿脚功夫的小厮跟着两人便将两人送出了门去。   沈虞熟门熟路地带着妹妹去东市的琴行挑选木料。   斫琴是个极为精巧的手艺,琴声音色的好坏与琴料和斫琴的技艺往往有着极大的关系。   沈虞喜欢斫琴,因为斫琴的过程中能令她放松自我,全身心的投入到其中,忘记一切烦恼。   不过自从嫁给李循,她已许久不曾碰琴了。   她在琴行中转了一圈,手抚在一块可以用作面板的桐木上,敲了敲。   质地软硬适中,料子不错,她叫来伙计,比划着道:“这块桐木劈下这么长,价钱几何?”   少女声线清悦温软,如同清澈小溪潺潺流过人的心涧,光听这声音,便足以令人浮想联翩、想入非非。   琴行中有位身着锦衣的年轻公子听了登时眼睛都直了,诧异地扭过了头去看向沈虞一行。   都说苏杭美人多,虽然头戴幂篱未见到真容,但光看背影便叫锦衣公子断定眼前这位不仅是个美人,还是个大美人。   腰细腿长,雪肌玉骨,一颦一笑袅娜生姿,露出的半截玉臂莹白如玉……   锦衣公子呼吸一滞,见美人似是无意欲走,忙走上前去阻拦:“姑娘留步,敢问姑娘芳名?”   美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声音微冷,“公子请让开。”   锦衣公子就给左右的长随使了个眼色,又转头对着沈虞笑眯眯道:“姑娘别害怕,在下姓王,在这杭州城种略有些家私,王氏木行便是我家资产,适才听见姑娘的声音,与一位旧相识颇像,故而才唐突姑娘,请问姑娘芳名,看看是否是在下的旧相识?”   周绾音拉了拉沈虞的衣袖,低声道:“表姐别信,此人油头粉面,尖嘴猴腮,一看便不是什么正经的良家子弟,咱们赶紧走吧。”   沈虞也不欲与其纠缠,当下就要绕行而过,那锦衣公子面色却是微沉,折扇一开,再次挡住沈虞和绾音的去路。   “姑娘便是不说,在下也会有法子,”他威胁道:“姑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周绾音柳眉一竖,立刻就要说话,沈虞赶紧拉了她一下,阻止她将舅舅的名号给报出来。   “这位公子,我与妹妹身边也是带了小厮的,到时候在街上闹将起来,怕是与您和王氏木行的名声不好。”   沈虞从前喜欢和沈逸斫琴,自然买过王氏木行的木材,知道对方的生意遍布江南,财大气粗,若是真的为了一时之气起了争执,只怕连舅舅都不好相与。   她不想给舅舅惹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锦衣公子闻言也果然是犹豫住了,他虽是王家人,但并不是嫡长子,家里的事情说多了也不算……   沈虞见他迟疑,拉着绾音赶紧走。   “慢着。”   刚刚走出去没多远,锦衣公子又带着随身的两个长随追过来,冷笑道:“姑娘可真是能说会道,爷差点儿三言两语就被你拿捏住了,你不妨说说,你是个什么身份,至于让我们王家畏惧?还是说姑娘生得貌若无盐,不敢将幂篱拿下示人以真貌?”   这话说的就有些挑衅了,周让治下的杭州城这一年来治安和民风都极好,很少有人寻衅滋事强抢良家妇女。   有些事并不是没发生就不存在,商贾之家腰缠万贯,哪怕当真在街上抢了个良家女子,只要钱往那女子的家中一砸,姑娘家失了身,多半也就从了。   这位王公子显然也是作如是想的。   沈虞不肯摘掉幂篱,他等了片刻没了耐心,叫左右两个汉子先辖制住沈虞和周绾音带出的两个小厮,竟就要亲自动手去掀开。   谁知他这脏手刚刚伸出去,斜刺里忽而伸出一只修长的大手紧紧地捏住了他的手腕。   男人冰冷如寒冬腊月的声音自他头顶上砸了下来。   “你想死吗?”   男人一个用力,只听“咔嚓”一声,那王公子顿时就疼得哇呀呀的嘶喊起来,发出一阵如杀鸡般的尖叫声,“杀人了!杀人了!!”   “蠢货。”   李循冷哼一声,顺便一脚踹在那王公子的下身上,王公子尖叫的声音就更加响亮,捂着下身后脑勺着地狼狈地栽到了地上,疼得直叫唤爹娘。   “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吗?”   李循唤来陈风。   陈风就朝地上缩成一只丧家犬的王公子投去了一个怜悯的目光。   天凉了,王公子您家也合该破上一破了!   原本压着沈虞和周绾音带出来的小厮的那两个汉子见状慌忙跑去扶自家主子,当中有个没长眼的走得太急,硬梆梆如砖头般的肩头蓦地撞到了沈虞的肩膀上。   幂篱掉了下去,女子清丽的面容不禁痛苦地皱了一团,捂着肩膀倒退数步。   “表姐!”   “虞儿!”   李循和周绾音同时变了脸色,不过李循的腿脚更快些,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沈虞面前,长臂一揽,就将她纤弱的身子揽进了怀中,“疼吗?”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松柏香,混合着男人的浓烈的体息铺天盖地地直往沈虞的鼻端涌,他的肩膀宽阔有力,胸膛温暖结实,两只大手一左一右分别扶在她的肩头上,因为被撞的是右肩,李循怕弄疼她,右手还稍稍下移搁在了她的手臂上。   他下意识地抬手捏了捏,发现小姑娘身上当真是没什么肉,纤纤玉臂仿佛比他的手腕还要细,竟然一只手就能捏过来,并且还空了好大的一块间隙。   “你做什么?”   他又在轻薄她,简直比那登徒子还要可恶孟浪!   沈虞一哆嗦,一脚踢在李循的小腿上,“快放开我!”   小姑娘的力气自然是比不上常年习武的男人,但沈虞还是一脚就将李循踢得倒退了好几步,因为李循怕伤着她。   李循怒瞪起那双漂亮的凤眼看着沈虞,她在做什么?他刚刚不就扶了一下她吗?他做什么了要骂他混蛋?!   沈虞才不管李循高兴不高兴,她老早就受够李循了,瞪了他一眼掉头就走。   一旁的周绾音都给看傻了眼,后背嗖嗖的直冒冷汗。   老天爷呀,这位苏将军可不是个善茬,刚刚表姐跟他说什么?还用脚踢他!?   李循本来很生气,但是一想到那象姑馆的小官玉郎同他说过的话——女人无不爱男人小意温柔,只好生生将怒气给压了下来,转头一脚狠狠地踢在那位刚刚被随从扶着爬起来的王公子身上。   王公子“哎呦”一声尖叫,登时又头脸朝地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李循心里这才好受了些,转身向沈虞追去。   王公子凄厉地大喊,“你这杀千刀的,老子要杀——”   “快闭嘴吧你。”   陈风赶紧给这厮卸下了下巴以防他再胡言乱语。   李循身边跟着的那可都是锦衣卫,一个个身经百战,两个汉子瑟瑟发抖地看着自家主子,没敢吱声。   *   沈虞快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坏了,她怎么气得连表妹都给忘了?忙懊恼地转身就要去找。   迎面却是大步走来的李循,抿着唇道:“找你妹妹?她没事。”   往后挥了挥手,两个锦衣卫架着吓得面色苍白小姑娘也正朝着这边来,一看到表姐,周绾音立刻瘪着嘴扑进了她的怀里,“表姐!”   沈虞松了口气,摸摸妹妹的小脑袋,警惕地看着李循和他那些侍卫道:“你想做什么?”   李循对陈风道:“你们先下去,孤……本将军有事会叫。”   “是!”四个锦衣卫如影子般齐齐退了下去。   因着是在大街上,周围路人都来来回回地走着,李循和沈虞生得都极出色,一时引起了不少人的指点。   李循说道:“我想同你单独谈谈。”   沈虞看了看他,沉默了片刻,也低头对绾音道:“音儿,我先让苏将军的人送你回家去。”   周绾音一听就急了,“表姐你说什么呀,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你别跟他走,他、他是登徒子,他居心不良!”   沈虞轻声说:“你放心,他不会伤我,表姐是有些私事要同他谈,你乖乖的,先回家好不好?”   周绾音紧紧地拽着她的袖子,不住地摇头,“表姐,我不走……我担心你,你是不是受了他的胁迫?我要留下来保护你!”   周绾音执意不肯走,沈虞没办法,只能让李循的几个侍卫将她带在后面跟着两人。   两人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小巷,沈虞停了下来,淡淡道:“太子殿下,有何话不妨直言。”   李循看着她道:“孤从未喜欢过沈婼。”   什么?沈虞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皱眉道:“殿下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喜不喜欢沈婼,喜欢谁,都和我没有半点干系。”   “你……你当真不在乎?”   李循的心就随着她冰冷的话语话沉了下去。   从前他时常认为,只要自己肯放低下身段就能够追回沈虞,可是当听她这般毫不在乎、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些绝情的话语时,心口竟是止不住的酸涩刺痛。   “孤不信,”他死死地盯着她,哑声道:“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孤不相信你没有半点感觉。”   “殿下还要我说多少遍呢,没有感觉、也不会喜欢,更何况,我喜欢谁、不喜欢谁,同殿下又有关系吗?”   沈虞心中叹了口气,真挚地道:“太子殿下,我早就说过,我从未怨过你,也不需要殿下为此愧疚伤怀,从前的一切如今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场梦,过去了便过去了,一笔勾销,我只想好好的,过自己的生活。”   “殿下,求请你离开我,回到长安去,不要再来打扰我了,好不好?”   原来在她看来,这一切都仅仅只是他的愧疚。   李循苦涩一笑,他的确心中有愧,若只是单纯的愧,他可以以任何的赏赐来补偿她,只要她平安喜乐。   可偏偏这愧如今并不单纯,是因爱而生出了愧,并非是因愧而生出了爱。   他没有急着回答,仍是深深地望着她,慢慢地往前两步,站定在她的面前。   他生得高大伟岸,俯下身像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压向了沈虞。   他缓缓垂了眸,目不错珠地盯着她,黯淡的瞳仁中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天地之间,喧闹熙攘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的闹市里,一切都仿佛已离他远去,此时此刻,他的双眼只紧紧地盯住她一人,眼中也只剩下了她一人。   他忽然抬手,将她的绵软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心口,沙哑而轻柔地道:“傻虞儿,我是不能离开你的,你还不明白吗?”   他的心跳结实、有力,又好像失了节奏一般急速的鼓动着,沈虞如同触电般的身子一僵。   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听他认真且坚定地道:“沈虞,李循悦慕你,欢喜你,想要与你永结同心,共赴白首。”   “沈虞,你听明白了吗?不是因为愧疚,从来都不是,我追你至此,只是因为我心中对你有情,我心里有你,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他一口气说完,紧张地看着她,期待她能说些什么。   可是直过了许久许久,沈虞也不说话,只是蹙眉望着他。   李循的心就彻底沉了下去,心头更加不知是何滋味。   酸涩,失望,挫败,苦痛。   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感觉,所有的贪嗔痴恨喜忧悲俱全都给了她,为她执念成狂柔肠寸断,只想要得到她对他哪怕一点点爱意施舍。   他成了爱的奴隶与囚徒,而她则是他的主人,他需得生生世世都要臣服在她的膝下才能换得一点点的爱意生机。   “不,殿下不并喜欢我。”   沈虞摇了摇头,“殿下只是喜欢我的懂事乖巧,温柔体贴,只是希望回到从前我对你的处处迁就与满腔爱意。”   “当你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只是将你当成哥哥的替身,你是天之骄子,是堂堂的太子殿下,是……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你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你是因为心有不甘,所以才想要让我继续回到你的身边。”   她清澈的眸子望向他,如一波盈盈秋水,温柔地道:“殿下,那不是喜欢与爱,那只是不甘心,你放下我,会有更好的女子值得你去敬重爱护,比我要更加体贴温柔,更加悦慕你,可是那个人绝不会是我,永远都不会。”   她总是这样,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绝情的话。   他其实早该明白的,纵然他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永远都不比不上李衡,那个在年少就死在了她梦里的少年,是她藏在心底最皎洁的那一轮明月。   而他呢,除了冷待她,强迫她,利用她,猜疑她,又做过什么值得她倾心相许。   他不配。   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李循眼尾渐渐染上一抹赤红,十指陷入掌心中,他挫败地道:“虞儿,你这么做不公平。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不能阻止我喜欢你,更不能如此曲解我对你的爱意,其实,其实……”   说到此处,他苦涩一笑,低声道:“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其实我从见你第一眼,便喜欢你。”   “可是那时的我,心是冷的,自从母妃过世后,我没有相信过任何人,就连唯一信过的女子,对我也从来都只是欺骗与利用,所以我愈是喜欢你,想要靠近你,便愈是憎恨你,疏远你……因为我怕,怕自己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像从前那样摔得狼狈不堪。”   “从前的事情,你说你要忘记,可是我忘不掉,尤其是在以为你死之后,我没有一天不是活在痛苦和煎熬之中,虞儿,我希望你可以重新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偿还曾经欠你的一切,你不喜欢我高傲自大,我可以学着去改,你喜欢什么样子,我就变成什么样子,绝不会再强迫你。”   “虞儿,答应我好不好,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他的语气几乎已接近乞求了。   沈虞何曾见过这样的他,她想说些什么,可越是越是着急心口就越是胀满似的难受,牵动着伤口处都抽搐着疼了起来。   她额头上落下颗颗豆大的汗珠,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突然倒在了李循怀里。   李循一惊,“虞儿!” 第70章 揉揉心口,再抱一抱……   李循一惊, 立刻接住沈虞将她打横抱起,厉声吩咐陈风道:“去找辆马车,快!”   陈风急忙把原本沈虞和周绾音来时乘坐的马车牵过来,李循抱着沈虞就进了马车中。   周绾音也挑帘跟着进来, 急地眼圈儿都红了, 她和沈虞同床共枕许久, 知道表姐有心口疼的毛病, 沈虞只偷偷告诉了她是旧疾。   绾音颤着嗓子骂道:“登徒子,你和表姐究竟说了什么?你不知道她情绪不能过激吗, 你这是要害死她呀!”   “我,我并非有意。”   李循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女孩儿,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 看着她痛苦的表情,伸出手去想替她揉一揉胸口,谁知手还没有碰到,就被人强行拉住。   周绾音气红了一张小脸,“你……你也太过分了,这个时候还想要趁机轻薄表姐!你这恶人,呸!你真不要脸, 你别碰她……”   李循听了这话却再不复面对沈虞时的温和模样,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骇人的戾气,手一挥怒喝道:“滚!孤警告你, 不准再叫孤登徒子!”   周绾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人都吓愣住了。   李循腾出手来就探进沈虞软绵绵的怀中, 一下一下轻柔地替她揉着心口。   此刻的李循又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时地低下头凑在沈虞的耳边,柔声问:“还疼不疼?无事, 孤给你揉一揉,待会儿医馆就到了……”   沈虞感觉自己躺在一个人的怀中,头枕在那人宽阔的肩膀上,浑身上下都被他身上强势的气息包围萦绕。   直到初时的胀痛感慢慢地散去,意识回笼,她恢复了些许感知,又感到心口的绵软处被人轻柔地揉捏拍打。   开始的时候她以为是妹妹绾音,可是这只手又仿佛极有力极宽厚,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几乎能将她的一切包容掌中……   沈虞蓦地惊醒,瞳仁渐渐有了焦距,眼前男人那熟悉而冷冽的眉眼竟近在咫尺!   她想说话,可刚开口又被呛住,苍白的小脸不由涨得通红,伤口处又是撕心裂肺得一阵钻痛。   沈虞欲哭无泪,“你、你在做什么,快放开我……”   李循俯下身去,听到她软绵绵的控诉,还以为自己是按重了,因为从前她便总埋怨他的手没轻没重,“弄疼你了?别怕,孤轻些揉。”   沈虞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可她浑身上下哪里有半点力气,只能睁大眼睛泪眼朦胧地瞪着李循,任凭男人一下下揉在她的心口上,死咬住唇努力不要自己哭出声来。   转眼间医馆到了跟前,李循又将沈虞抱起下马车。   大夫给沈虞诊脉,问明情况后赶紧叫药僮端来一碗参汤。   “我来。”   李循接过药碗,搅动药匙吹散上头腾腾的热气,方才轻轻捏了沈虞的下巴给她喂进去,连着喂了五六口,怀中的人总算恢复了些许气力。   “快放开我。”她有气无力。   李循无奈,“好,我放开你,可你千万别动怒了。”转头又吩咐了陈风几句。   药僮熬好了药给送过来,自然而然要递到李循手中,榻上的女子却虚弱地冲他道:“小哥,烦请将药递给我。”   药僮诧异地看向她,好心道:“夫人,你已脱力了,要你郎君喂给你吧,这药还有些烫呢。”   “他不是我郎君。”沈虞说。   药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么美貌的夫人和俊美的郎君,竟然不是一对儿吗?刚刚两人那副耳鬓厮磨的模样,可不像是寻常朋友啊。   想是这么想,药僮看了李循一眼,见他也都没说什么,便主动将药吹冷后递给了沈虞。   沈虞撑着身子将药一饮而尽。   她灌得太猛,辛辣入喉,呛得她一阵咳嗽,有人端来一碗水,她来不及说谢谢就接过仰头喝光。   等口中的酸涩辛辣冲淡,她才仿佛被耗尽了所有气力的搁浅游鱼喘息着倒在枕上。   李循看得心酸不已。   她那么讨厌喝药的一个人,在受伤的那段时日里,也不知是如何熬过去的。   他根本不敢去想,他宁可那一箭是射在他的身上,因为他担得下那无可愈合的创伤她却不能。   可如今,他只求能拿出自己一半的寿数替她抵挡灾厄苦痛,只愿她能活得平安喜乐,不再囿于从前   “对不起。”他沉声说。   沈虞诧异地看了李循一眼,方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她用衣袖按了按嘴角,翻了个身背对他,“殿下永远不要对我说这三个字,我们两个人之间,从未有过亏欠。”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和他划清界限。   两人相对无言,李循看了她一会儿,起身走了出去。   等他走远了,隔间的棉帘才小心翼翼地被人掀开,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小姑娘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表姐,你没事吧?”   “音儿?”   沈虞一听是表妹的声音,便艰难地起身来,从脸上挤出一丝笑,“我没事,你呢,你没事罢?”   “我也没事……”   周绾音踟蹰着走了进来,望着沈虞欲言又止,低声道:“表姐,那个人,那个人他是不是,其实不是什么苏将军,而是,是太子?”   沈虞默然片刻,轻轻地“嗯”了一声,“你都知道了?”   “在马车里的时候,我听到他自称为‘孤’。”怪不得爹娘在太子来时会不许表姐出来,他们一定一早就知道太子的身份。   是了,当初爹爹进京献贺表时一定是见过太子的,她竟然还一口一个唤太子为“登徒子”。怪不得他会大发雷霆……   周绾音光是想想便冷汗涔涔直冒。   两人刚说了没一会儿话,倏地棉帘一拉,走进来一个面容冷峻身材高大的男人,给周绾音唬得直接就从条凳上跳了起来,“你,太,你……”   李循仿佛没看见她般举步走了进来,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   他把油纸包打开,笨拙地从里面捻出一颗窝丝糖递给沈虞,也不说话,就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沈虞闭上眼睛装作没看见,他也没将手收回来,就这么一直举着。   举到周绾音两道柳眉紧紧地揪了起来,一双杏眼紧张地盯着两个人。   举到沈虞忍无可忍,睁开眼睛无奈道:“殿下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很甜,”李循黑黢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哄着道:“我知晓你喜欢吃,特意去买的。”   “我不要。”沈虞说。   “就尝一块儿。”   “拿开。”   “那你想吃什么?酥油泡螺?我去给你买?”   “不要都不要!”   ……   堂内的两个药僮听见动静,纷纷捂嘴偷偷地笑。   适才进去送药的那个高高瘦瘦的药僮道:“里头那位漂亮的夫人不承认那位公子是她的郎君,你看两人这会儿打情骂俏的,不是夫妻又是什么?”   稍胖一些的药僮不以为意道:“说不准人家是未婚夫妻嘛,你看那女子梳的是姑娘家的发髻,怎么可能已经成婚了呢?你那样说都把人家小姐给说羞了,自然是要恼的。不过这两人生得可真好看那,一看便是一对璧人,这漂亮的人吵起架来也是格外的叫人爱听……”   正说着里间的棉帘忽地一抖,两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适才进去时眉目冷肃的郎君又抱着他怀中漂亮的未婚妻走了出来。   沈虞已经被他磨得快没了脾气,再加上身子不舒服,只好恹恹地躺在他的怀里任由他去。   李循走出来,眼风在堂中一扫,落在适才议论他的两个药僮身上。   两个药僮吓坏了,忙眼观鼻鼻观心地包着手中的药。   说笑归说笑,但是这位公子年纪轻轻身上竟有种上位者方有的冷煞之气,看一眼都能叫两人腿脚打颤,一看就是当官的,指不定还杀过人,可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不过两人心惊胆战了大半响,那位公子却也只是轻飘飘地扫了他们一眼,而后抱着怀中的未婚妻大步离去。   “这是药钱。”   有人往柜台上扔了一只沉甸甸的荷包。   高瘦的药僮掂了掂荷包里的重量,至少得有几十两银子,吓得立刻放下,讷然道:“客人,这,这银子给的太多了!”   陈风头也不回地道:“我家主子爷赏你们的。”   一行人便如风一般利索地走了出去,只余柜台上两个药僮捧着荷包面面相觑。   *   周夫人在家中做好了午膳等着夫君、外甥女和女儿一道回来用膳。   许妈妈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夫人不好了!表姑娘……表姑娘她……”   “小鱼怎么了?”周夫人一听顿时急了。   许妈妈到嘴边的话转悠了好几圈也不知怎么说好,只得道:“奴婢先领着夫人去看看。”   两人一道来到了沈虞的闺房,周夫人提着裙子神色焦急地走进去,绕过四海升平的红木屏风,关心的话语未及说出口,整个人就惊在了原地。   只见床前坐了个衣着华贵气质清冷的男人,而她的外甥女沈虞则侧躺在大红鸳鸯的锦被中背对男人,瘦削的肩膀恹恹地伏在迎枕上,似乎不甚舒服。   听到动静,男人转身向她见礼,“夫人。”   周夫人侧身不受,赶紧将礼回回去,可惜嘴角硬扯了好几下都没扯出一个完整的笑。   老天爷,太子爷冲她见礼?她当真是要被折煞死了!   不过此刻也顾不得礼不礼的了,周夫人担心沈虞,忙问:“小鱼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沈虞正闭着眼睛生闷气呢,这会儿周夫人来了,她终于有正当理由把李循给赶走了。   她挣扎着起身,李循想去扶她,被女孩儿厌烦地挥开,抬眸看向周夫人时又仿佛没事儿人般地笑,“舅母放心,我没事,就是在路上摔了一跤。”   “这大白天的怎么就摔倒了?可是摔着哪儿了没?”周夫人心疼道。   “没有,舅母放心好了,我去过医馆上药了,已经没事了。”   周夫人打量着沈虞的面色,看起来十分的苍白,总觉着不太对,怕是不像是摔了一跤那么简单。   她迟疑着上前,可是李循又在床前纹丝不动地坐着,叫她望而却步。   沈虞看向李循,“殿下还不回去?”   李循瞟她一眼,对周夫人道:“孤自早晨到现在都还没用膳,今日擅造檀府,不知可有幸再次一尝夫人的手艺?”   你想的挺美!不等周夫人回应,沈虞就很干脆地拒绝了,“不行。”   李循坐的纹丝不动,好像没听见她的话。   沈虞泄了气,“太子殿下,你想用膳,杭州府廨的供养比周府好百倍千倍……请你不要再为难我了。”   李循看着她,轻声一叹:“虞儿,孤未曾想为难你,你若不喜欢,那孤走便是。”   顿了顿,他还当真起了身来,“你照顾好自己,孤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向周夫人又行了一个晚辈礼,揭帘而去,没有丝毫纠缠。   李循一走,周夫人立马上前,握住小姑娘冰冷的双手道:“究竟发生什么了?你……你怎么会和太子殿下遇上?音姐儿呢,怎么没有见到……”   “娘,我在这儿!”一语未落,周绾音就从屋外跑了进来,左顾右盼地问:“太子走了吗?”   李循嫌弃周绾音太烦,进来的时候要陈风将她看管了起来。   “你也知道了?”周夫人气道:“那也不能这么没出息,连你表姐都不管了啊?”   周绾音脸一红,“不是,分明是,是他太凶了……”   又悄悄看向沈虞,“表姐你也别怪太子殿下,是我、是我不知内情,一直口口声声叫他登徒子,我没想到他会是太子殿下,我一直觉着他对你意图不轨,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在旁人口中那般薄情寡义的一个男人,对表姐会那样好,尤其是与她一对比,对她那么凶,对表姐却温柔的像变了一个人。   表姐晕倒的时候,他脸上那担忧焦灼的表情她都看在眼里不像作假,竟比她还要着急……   从前常听人说表姐做卫王世子妃的时候太子便十分不宠爱她,后来先帝病逝,东宫择妃,太子亲选的太子妃也是沈家的长女而非表姐。   堂堂正妻一夜之间沦为妾室,当时她听到这个消息肺都要气炸了。   也因此她与爹娘都对这位太子的观感极差,虽表面上毕恭毕敬,也十分钦佩他的手段和才干,可牵扯到了至亲,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些都不是他在旁处的优秀能补偿而来的。   但是今日在巷中听了两人的一番对话,她忽然又迷茫了……   若是太子当初就喜欢表姐,又为何要那般冷待她?   既然表姐是对太子心灰意冷再不愿回到东宫,又为何要说两个人两不相欠?   不过这些话,她却是不知如何问出口的,怕问出来表姐心里会难受,看表姐的样子,好像也不想再提。   周夫人要去请大夫重新给沈虞看看,沈虞给周绾音使了个眼色,周绾音忙道:“娘,表姐当真没事,我们已经去过医馆了,你就放心吧。”   周夫人皱眉,去掀锦被,“那也得让我看看伤在何处。”   周绾音抱着母亲撒娇,“娘,我和表姐都快饿死了,你快去看看饭菜都做好了没,叫人将饭送到屋里来吧!”   好说歹说才将周夫人给劝走了。   周夫人自然就猜到了只怕沈虞并不是摔了一跤,但既然外甥女不想叫她知晓,她也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便偷偷找了今日跟着两人出去的小厮问话。   小厮将来龙去脉告知周夫人,周夫人听得大怒,大骂道:“直娘贼,王家的这几个好色之徒只要挂在墙上才知道老实,竟然敢欺负到杭州知府头上来了!等等……你那什么表情?”   周让郁闷道:“怪道王家今日被人告上门来,说是因为前两年王家庶出的第三子与赵家在城郊地皮之争打死了人,我这连审问都没来得及审那王三直接被锦衣卫带走了!”   有权有势就是好,王家公子欺负外甥女,太子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如今太子殿下显见的是盯上了自家外甥女……这又如何是好?   夫妻两人愁得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日找到沈虞,周让十分严肃地道:“小鱼,你告诉舅舅,你愿不愿意跟着太子殿下离开,回到长安继续做他的太子妃。”   沈虞摇头。   周让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也不希望沈虞再跟着李循回去,从前沈虞就是没有听他的话去了长安嫁给李循,可最后结果又是什么呢,他是很想做杭州知府,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拥有更大的权力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亲人,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百姓。   可是这些在至亲面前,都不值得一提。   “好,舅舅就等你这一句话,”周让的虎目中流露出一抹坚定,“只要你不愿意,没人可以将你强行带走。”   即便那个人是太子殿下,也不行。   *   李循自周府出来,眉头一直紧紧皱着,陈风觉着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他也不敢说话,周围跟着的锦衣卫自然都不敢出声。   陈风将马给他牵过来,“主子是要回府廨还是驿站?”   李循随意摆了摆手,“你们先回去,孤一人走一走。”   陈风等人忙应喏,分散着跟在了李循的身后,却又不敢离得太远。   毕竟是太子殿下,渡善教的叛军余孽尚未完全除尽,一旦出了什么事,可不是他们几人能担当的起的。   偏偏李循不爱走寻常路,哪里偏僻往哪里走,几人一路跟的额头直冒冷汗。   半个时辰后,李循经过熙熙攘攘的闹市,穿过一条长街与坊门,停在一处幽静之所。   宽阔的夹道两侧栽种了一排排遒劲有力的苍松,古朴的红木大门上挂了一张硕大的牌匾。   上题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崇文书院。   *   今日散学比往常要早,魏恒临散学前被曹公叫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宣布书院要重新修缮学堂,曹公大手笔一挥放了学子们三日的假,今日便可以收拾行囊回家去。   周澄听见这消息高兴坏了,问魏恒,“是不是又是那位苏公子出的钱?这位苏公子人可真好,不仅出钱资助我们书院,人也精神气度得紧,我若是以后能成为苏公子这般的人物就好了。”   那日周澄和魏尧临时被王先生叫走,实则是李循从中作梗,因此并不知其后发生的事情。   魏尧闻言冷笑道:“哼,也就你这傻小子还被蒙在鼓里,我可听家里跟着堂兄去的小厮说过了,那苏公子看着是个人模狗样的,实则是个登徒子,竟然觊觎沈姐姐的美貌!这样的人你竟还引以为傲!我早就劝你擦亮眼睛,当时在芙蓉园我就觉着这人不对……”   周澄听愣了眼,鼓着腮帮子辩解道:“怎么可能,那位苏公子看起来不是那样的人啊,他和我说话时都是从容有度、和风细雨,一看便是大家族出身的儿郎,怎么看也不像是登徒子啊!”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魏恒也道:“幸好那苏公子只是一介商贾,你表姐有你父亲护着,应当不会有什么事,只是你需记住,不管在何时候,你是男子汉顶天立地,都需要保护好的你的两位姐姐才是。”   魏尧说的话周澄半信半疑,但老师说的话周澄不可能不信,他瘪了瘪嘴巴,只得接受了这个残忍的事实。   “先生教训的是。”   魏恒见他还不走,笑道:“怎么了,可还是有什么话说?”   周澄嘟哝道:“本来想等着先生先开口,没想到一连几日了,先生倒是比我还坐得住,当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魏恒不解其意。   周澄恨铁不成钢道:“我现在就要家去了,先生就没想着要给我姐姐送些什么东西?”   绾音?   魏恒俊脸上浮现出一分不自然,但他仍旧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严肃道:“先生怎么能给你姐姐私下送东西,那是私相授受,于你姐姐名声不好,日后旁的男人也不可以这般做,明白了吗?”   周澄大失所望,扁着嘴道:“先生,你明明对……”明明就是对我姐姐有意,我表姐都看出来!   不过魏恒并没有等他讲话完整的说出来,打断道:“再乱说话你姐姐的清誉就要毁在你这张嘴上了!”   将周澄和魏尧两个少年一齐推了出去,“天色已晚,你俩不要多耽,赶紧回去。”   ……   周澄与魏尧并肩走出来,魏尧凑过去道:“好不容易休沐一次,你要不要再将你姐姐和沈姐姐一起约出来玩儿?”   “先生都说了他不来。”周澄说道。   魏尧说道:“不来就不来,就咱们四个一起去玩儿呗。”   “干嘛?”周澄上下打量了魏尧一眼,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是不是觊觎上我表姐了?故意怂恿我约她出来玩儿?” 第71章 此生唯娶她一人   魏尧就有些羞恼地道:“你说什么呢, 沈姐姐温柔可亲,我自然是喜欢她的,怎么能叫觊觎呢?”   周澄一脸嫌弃,“你可别打我表姐的主意, 我表姐是天上的仙女儿, 她才不会看上你这么小的弟弟呢, 看着就不会疼人, 还得反过来要我表姐照顾你,你可别耽误我她了。”   魏尧气坏了, “我哪里小了?我今年都十五了!周澄,咱俩还是不是好兄弟啊,你这么损我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周澄也严肃起来, “阿尧,你与我的确关系好,但一码事归一码,我表姐打小就爹不疼娘不爱,所遇总非良人,她这一生太苦了,需要被人疼被呵护关爱, 而不是去保护别人,你做不到的。”   魏尧冷笑道:“你就是看不上我罢了,不用找那么多的借口, 那个有权有势的苏公子倒好, 人也生得俊, 怎么,莫非你还想将沈姐姐推入火坑?”   说完也不待周澄辩解,扭头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周澄叹了口气, 和好朋友相比,自然还是表姐的终身大事更重要,既然魏先生不行,那大不了就再寻一个,这世上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是满大街是?   没了苏公子和魏先生,一定还有赵公子和钱先生,总有一个会适合表姐。   年纪轻轻的周澄开始为了自己的姐姐和表姐的终身大事发愁,小厮阿庆将他接上马车他也一路都是愁眉苦脸的,甚至都没注意马车去的方向根本不是周府,连驾车的小厮都换了人。   直到马车忽地停了下来,外头有个陌生的声音唤了一声殿下。   周澄回过神来,皱着眉挑起帏帘朝外头探去,发现马车竟不知何时停在了一个无人的小巷子里。   “什么垫下垫上的,阿庆呢,你怎么驾的车?阿庆?”   小厮阿庆正被一个锦衣卫捏着后脖颈,闻言忙可怜兮兮地呼救:“小公子,小人在这儿,在这儿!”   周澄瞪大双眼,看见那许久不见苏公子骑了一匹毛光油亮的汗血宝马,居高临下地俯看着他。   见他警惕地望过来,对方神情自若地下了马,慢慢踱步到他面前,姿态矜贵优雅朝他伸出手,“阿澄,可否下来一叙?”   谁是你的阿澄!   周澄想到魏先生的叮嘱,往后缩了一缩,不住地摇头道:“我、我不下去,你休想逼我就范屈服!”   李循:“哦。”   一刻钟之后,两个锦衣卫将周澄从马车上“拖”了下来。   周澄手脚并用地抱着马车壁,嘶哑着公鸭嗓大喊:“我告诉你姓苏的!我是不会屈服的,你敢打我表姐的主意,我就叫我的几个好兄弟将你揍成猪头!!”   李循轻笑一声,“你倒是好胆量好气魄,怎么就知道孤在打你表姐的主意?”   周澄啐道:“你还装!你这登徒子,魏先生早就都告诉我了!”   “哦,”李循漫不经心道:“这么说来,孤应当先将那姓魏的腿打断才是?陈风,你过来——”   “什么什么?你敢去找魏先生,你这人光天化日之下蔑视王法滥用私刑!你你你混蛋!”   周澄一听他要去打断魏先生的腿,顿时急了,连对方自称为“孤”是何意都没反应过来。   李循挥了挥手,两个锦衣卫将周澄稍稍松开,李循上前替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淡淡道:“阿澄,别闹了,孤不会伤你,但你日后也不许再乱点鸳鸯谱,记住,你表姐只能是孤的,旁人若谁敢碰她一指头,孤要他的命。”   “记住了吗?”   他猛地一勒周澄的领口将他提溜起来。   周澄喘不上气咳嗽了好几口,好一会儿才抚着自己的胸口道:“什么孤的独的?我表姐怎么会是你的?你这人讲话也忒没道理,亏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个好人是个君子……”   “放肆!”   陈风轻斥了一声道:“太子殿下面前,安能如此无礼!”   周澄登时就呆滞住了。   李循说道:“你吓他作甚,他还只是个孩子。”   陈风心想我这还算吓唬,殿下你刚刚说死说活的都差点把人家孩子吓哭了好吧?   陈风腹诽着退到了李循身后去,“是属下僭越了。”   “太、太子?”周澄不敢置信,大眼睛呆愣愣地看向李循,“你?”   “唔。”李循应了一声,将腰间的鱼符袋解下来扔给他。   周澄仔细打量片刻,咽了口唾沫。   好家伙,这一片黄,还真是。   “站住。”   李循狭长的凤眼微眯,锐利的目光落在周澄不动声色往后倒退的脚上。   周澄瑟瑟发抖地顿住步子,“你究竟想做什么,我表姐都已经离开长安了,你怎么还能追过来,你就不能放过她吗?”   “你们先下去。”李循挥了挥手。   “是!”   不消片刻,李循身后那四个看起来就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就弓腰退了下去。   李循上前,抬手摸了摸周澄的头。   这手法总感觉要把人的脑袋拧下来。周澄四处乱躲,还是被男人大手掌按住脑袋蹂.躏了一通。   “哎呀,殿下你别摸我的头……别摸我的头!”   正当他生无可恋之际,那位太子殿下收回手来,沉默了片刻,轻声叹道:“孤早已放过她,只是……她始终不肯放过自己。”   周澄竖起小脑袋,眨了眨眼。   李循说道:“你有什么问的,尽管可以问孤。”   周澄心道,这位太子殿下好生厉害,竟连他心中怎么想的都知道。   他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不能在堂堂太子面前太失礼,最后清了清嗓子,问:“殿下是喜欢我表姐,是非她不可的那种喜欢么?”   李循没想到他一上来会问这种问题,哑然失笑:“你倒是古灵精怪,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周澄点点头,认真道:“殿下不要小看我,文君诗中言,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心悦一个人,便应当如是,不管两个人之间经历了多少磨难,喜欢一个人的心意是不会变的。”   “若我喜欢一个人,我定当以一生护她,不会让她一丝一毫的委屈,不会让她为了任何人落半滴泪,不管她是二八年华抑或垂垂老矣,在我眼中,她始终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敢问太子殿下,你说你喜欢我表姐,你可以为了她做到这些吗?”   “若孤可以呢?”李循说道。   周澄笑了一声,“殿下真会开玩笑,你日后可是要后宫佳丽三千人,即便我表姐做正妻,一个月也有数十日要独守空房呢。”   “若孤,只有她一个妻子呢?”   李循看着傻住的周澄,低沉而又无比认真地道:“不会纳妾、不会选秀,此生唯娶她一人。”   顿了顿,又道:“你若答应肯帮孤一个忙,孤可以满足你的任何愿望。”   ……………………………………   书院休沐三日,可将周夫人头疼坏了,嘱咐沈虞和周绾音道:“这只皮猴儿只要在家中就不叫人做好梦,你俩这三日都别搭理他。”   早晨一大家子都围坐在正房中用早膳,食案上摆了热腾腾的三鲜汤面和三四类脆爽的小菜,周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家人在桌上用膳就是要热热闹闹的。   周澄“嘎吱”一声咬了一口脆黄瓜,嘟哝道:“娘就知道埋汰我,在姐姐面前说两句也就罢了,在表姐面前你也不给我点儿面子。”   周夫人冷笑:“怎么娘说错你了?昨个儿你不是申正就下学了,怎么晚上掌灯时分才回来,这半个时辰你去哪里厮混了?好的不学净学些坏的,要是被我知晓你去了不该去的地儿,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周澄大呼冤枉,“爹你看娘啊,我就说了一句话她有十句等着我,说的好像谁稀罕呆在家里似的!”   周让一边吃面一边瞥了儿子一眼,“你跟你娘的事,别把我搀和进去。”   “爹爹就是怕娘!娘再这般下去姐姐也要变成娘这样的母老虎了!”   正在埋头喝汤的周绾音郁闷道:“跟我也没关系,别把我也搀和进去。”   这下周澄可真是孤立无援了,家里不光没有一个帮他,还一个个嫌弃的要死!   “表姐,表姐!”周澄委屈巴巴地向沈虞求助。   沈虞眨了眨眼,望着窗外水般澄澈的天色道:“今天好像不大冷,应当比昨日暖和些。”   周澄:“……”   周澄哼的一声扔了手中的竹著就跑了出去。   “哎,你这还没吃完去哪儿呀!”周夫人喊道。   周澄却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   周澄一口气跑到昨日和李循约定好的酒楼,上楼进了包厢,果见一身青衣气质飘然出尘的男子正负手立在窗边等候。   从某个角度来看,竟然有些像大表哥。   周澄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太子殿下来的可真早。”   周澄注意到一旁的小翘几上摆了一只红填漆菊花式攒盒,里面每个格子里都填满了精致的糕点,且大部分他都没见过,他摸了摸空瘪的肚子,凑到小翘几旁边瞅边流口水,“这都是哪里卖的糕饼啊,闻起来就很香甜。”   太子倒是很大方,“特意为你准备的,你今晨没怎么用膳,可以吃这些垫垫肚子。”   周澄刚刚拿起的糕饼“啪嗒”一声掉回了攒盒里。   “殿下,你你你怎么连这知道?”   李循眯了眯眼,“所以你若是欺负你表姐,或是给你表姐乱点鸳鸯谱,这些事通通都瞒不过孤。”   看来表姐还真是要这位太子殿下给盯上了,就像凶恶的狼盯住了羊群中最肥美鲜嫩的那一只小绵羊,唉,可怜的小绵羊如何能逃脱的了大灰狼的手掌心呢?   有权有势可真是好,周澄心中腹诽好几句,故意说道:“殿下最好别叫我表姐知道你监视周府,她看着性子温和又好说话,但其实最不爱旁人管束她,我爹说的话她都时常当耳旁风。”   “这倒是像她的性子,”这太子殿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点头道:“看着是只小绵羊,实则是只倔山羊。”   周澄:“……”   喂太子殿下你醒醒,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李循瞟了一眼满脸郁闷的周澄,拿起食盒里被他挑中的那一块糕饼塞进他的嘴巴里,“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孤向来说话算数,只要你应许的,孤都会帮你实现。”   周澄踟蹰着不说话。   李循微微挑了眉,手抚着腰间的一把短弯的绣春刀道:“男儿生则桑弧蓬矢,以射天地四方,孤自小勤习武艺骑射,四书五经君子六艺无不涉猎精通,若在本朝论第一,没人敢居第二。常言道玉不琢不成器,你若是想要你爹娘看得起你,缺的正是一个兼资文武的好师傅,而不是那些只会几句之乎者也的酸儒士子。”   这话说的,怎么好像是在骂魏先生?   周澄确实有些心动,太子殿下做他的老师呀,这是他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太子殿下还曾化名苏家子弟亲上战场御驾亲征,短短数月便将渡善教的大本营悉数瓦解,光是这份魄力和勇气就很让周澄敬佩。   不得不说他的确是个雄才大略的君主……可是莫以为他记不得这位太子殿下当初对表姐做了什么,若不是他负心寡情,哼,他才不是那等为了赢取好处出卖至亲的小人!   “殿下,其实我不是想要你的承诺,我只会答应你把表姐约出来一次,至于表姐会不会答应你,这事情我可没法儿保证,但你也要答应我,如果表姐拒绝了你,你以后就不要再来纠缠她了。”   李循不屑道:“孤堂堂太子,岂有纠缠一女子的道理?”   周澄松了一口气,又抻着小脑袋问道:“您是堂堂太子殿下,应该也不会趁着没人在的时候偷偷轻薄我表姐吧?”   “万一你真轻薄我表姐了,那我可是要被我爹娘打断腿了!所以我只会帮你在人多的地方约见我表姐,若非如此,就恕草民不能奉陪了!”   “站住——”   李循黑着脸捏住了少年的肩头,这臭小子竟然还真将他当成登徒子了,他堂堂东宫太子,能与那日那姓王的腌臜货一样吗?!   毕竟是常年习武之人,太子殿下臂力惊人,周澄被他捏得呲牙咧嘴,“哎呦哎呦,殿下你捏坏我了,我可是要回去向表姐告状的!”   李循嘴角抽了抽,手一松就叫这臭小子溜开了。   沈虞总说他吓唬她妹妹,若是再叫知道他“欺负”周澄,那可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而后周澄便见到,那素来威严冷肃的太子殿下,竟一本正经地跟他解释:“孤没有欺负你,你可看好了,只是轻轻地捏了你一下,你身上也一点儿都不可能有印子,不信你现在就将衣裳脱了看看。”   周澄憋着笑摆手道:“不必不必,那就这么着吧,殿下,明日午后,未时一刻南山湖见。”   “信守承诺是少年人修身的良好品德。”   “殿下放心,我怎么敢耍你呢。”   没见过李循之前周澄还觉着这位太子殿下是何等的英明神武,负心寡情,今日一见,啧啧,竟还是个万分不解风情的,不会开玩笑也不禁逗。   少年将装满了糕饼的攒盒抱在怀中,见太子殿下面无表情不以为意,就笑嘻嘻又吊儿郎当地对着他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厢。   ……   “殿下,属下怎么觉着这周家小公子不太靠谱呀。”陈风从门外走进来道。   李循把玩着手中羊脂玉扳指,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收回自己的目光。   “在河东可寻有着叛军的踪迹了?”   听到“叛军”二字,陈风的神色一凛,叉手道:“回殿下,未曾,不过属下已命人去河西、山西一带继续搜寻,严查路引,校对户籍,想必若李佑还活着,总有一日会寻到他。”   当日颍州城破,李佑在李循带人攻入城中之前便一把火烧了含章宫,大火接连烧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只在火海烧过的狼藉中发现了李佑和他的侍从们烧焦的尸体,仵作验尸过后说是服毒自尽。   但崔徵在李佑身边效力了那么多年,李循不信李佑不会这易容之术,尸体被烧焦之后容颜根本无法辨认,怎么看都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死遁。   “你能想到这里,李佑又怎会想不到。”   李循将玉扳指戴回手上,负手望向窗外楼下人来人往的人群。   “继续在江南盘查,这次不止排查路人和可疑的商队,”他凤眼微眯,“每一家每一户,都不许放过,宁可错杀一千,不许放过一个。”   这一次,他势必要将李佑这只毒瘤拔除,挫骨扬灰。   *   青花缠枝博山炉中香雾袅袅,采薇揭开盖子,用小木夹夹出一块木樨香丸投入炉中,淡淡的火光一明一灭荡漾出缕缕青烟,香气盈满了整个房间。   “……表姐,南山湖的景色真的很美,比芙蓉园还要美,那里有一大片枫林,名为烟水寒,每年入秋都有许多游人去赏玩,枫林的尽头就是南山湖,每天的清晨或是夜里烟笼寒水月笼沙,当真是美得如诗如画,表姐最爱吟诗弄词,一定会喜欢南山湖的是吧?”   沈虞将斫刀放在案几上,换成一把更细弯一些的小刀在琴板细细雕刻着,“你究竟是想带表姐去游玩,还是有什么旁的目的?”   “瞧表姐这话说的,多生分呀,自然是想带表姐去玩儿呀。”   “小滑头!”   沈虞用手指轻轻敲了一记周澄,“是不是那个人叫你想办法将我哄骗出去的?”   周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沈虞猜出来,还梗着脖子狡辩,“什么那个人呀,我都不知道,表姐再和我打什么哑谜?”   “不说就算了,反正我也不会去。”   “哎呀表姐,你怎么就猜出来了?我以前也常常带你出去玩儿呀!”周澄气馁,趴在书案上蔫巴巴地吹着眼前的一沓薛涛笺。   沈虞将纸笺拿走,“你的口水可不值钱,别给我吹坏了。”   “表姐你真不去吗?表姐表姐,你倒是说句话啊。”周澄一把搂住沈虞纤细的胳膊,不住地询问撒娇。   “你需得告诉表姐,他应许你什么了。”   沈虞放下手中的斫刀,将少年按在椅上,正色道:“我跟你说阿澄,他不是寻常人……”   “我知道,不就是太子嘛……”   好吧,现在连澄哥儿都知道了。   沈虞叹了口气,“你既知晓他是太子,就离他远一些,他能在夺嫡之争和两王之乱中扶植今上登基,可不是什么良善重情与好拿捏之人,你最好离他远一些,不要总想着他给你的那些好处,表姐不想你因为我受到伤害。”   周澄说道:“表姐,我都知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你自己想想,姑父自来便是个闲散惯的只爱章台走马,咱们周家也不是什么豪门世家,爹爹只是杭州一地方长官,太子算计咱们两个又能拿到什么好处?”   “我知道表姐心里对太子还有芥蒂,自然,我是表姐的弟弟,是永远会站在表姐这一边的,可是只要太子有一日不肯放弃惦记着你,表姐的麻烦就一日不会少。抑或他根本就是个伪君子,不知哪一日就撕破伪装强抢表姐你入宫,到时候你又怎么办?”   这些……沈虞还当真没有考虑过。   “他,他应当不会的。”她低声道。   “人心易变!刚刚表姐还劝我不要讲他想的太简单,如今你也钻牛角尖了不是?”   周澄站起来将沈虞扶到椅上,一本正经道:“不如就趁机讲话说开,即便是说不开,也好趁机揣摩揣摩他的心思,日后万一真有什么事,咱们也好早作打算不是?”   沈虞忍不住抬头,少年一双澄澈的大眼睛中满是关怀,原本白皙柔和的下巴已隐隐有了几分刚毅果敢之色。   沈虞努力踮了踮脚跟,发现少年肩头亦是几乎与自己平齐。   澄哥儿长大了。   沈虞感叹,她抬手摸了摸周澄的脑袋,替他将鬓角的碎发收拢到一处,声音轻柔地道:“澄哥儿,谢谢你,谢谢你能为表姐思虑这么多……”   周澄眸光微动,“那表姐是答应要去了吗?太子说了,表姐若是不去,他便不走。”   沈虞笑了笑,刚要说话,外头就传来采薇的禀告声,“姑娘,大姑娘有事寻您去一趟花厅。”   沈虞也不知如何回答,采薇的通传正好令她松了口气,她说道:“我先出去看看。”   *   魏如意坐在花厅中,小小地饮了一口茶。   举目望去,厅中装饰淡雅娴静又不失古朴趣味,一看布置的主人便是个七窍玲珑心的大家闺秀,墙壁上挂了数幅名家临摹之作,多为秋日冬时,落叶纷纷,枯枝盈雪,一片萧瑟衰颓之意。   魏如意微微蹙眉,不禁放下茶盏走到了墙壁上,正兀自欣赏着,棉帘一动,挑着走进来一个丹凤眼柳叶眉的二八少女,少女笑吟吟道:“今日是什么风,将如意姐姐给吹过来了?”   魏如意上前握了周绾音的手笑道:“这不是许久未见,想来和妹妹叙一叙。”   两人一道坐在椅上说了好一会儿话,外头就有人喊表姑娘来了。   周绾音起身道:“如意姐姐还没见过我表姐吧?正巧给你俩引荐一下,我表姐先前一直在洛阳养病,前些时日才来杭州游玩,她人可好啦。”   沈虞被周绾音给拉进来,兴奋地介绍了一通,沈虞无奈地笑笑,冲魏如意含笑致意,“魏姑娘。”   “沈姑娘。”   魏如意也笑,顺便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了沈虞好几眼,心中感叹:当真是个生得神仙妃子般的人物儿,怪道将阿尧给迷得神魂颠倒。 第72章 妒火中烧   周澄在房中等了好久也没等到沈虞的回信儿, 最后叫小厮阿庆去打听了一声才知道,原来魏尧的姐姐魏如意来了家中做客,姐姐绾音就向魏如意引见了表姐。   三人坐一起聊了好一会儿,魏如意就说今日家中无人, 邀请周绾音与沈虞一道去她家中做客, 这会子早都走了有半个时辰了 !   周澄一听就火气蹭蹭蹭往外冒, 这还用想是为什么吗, 定是魏尧这臭小子贼心不死打着他表姐的主意呢!一个个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周澄当即就吩咐阿庆去备马, 准备出去“棒打鸳鸯”。   而那厢魏府,魏如意在家中后院设宴,招待周绾音与沈虞。   魏家虽不算是杭州的豪强贵族, 却也是书香门第,不过到了明熙帝那一代就开始没落了,魏恒是魏家长房嫡长子,承继祖业多年来一直寒窗苦读,魏如意与弟弟魏尧则是魏家二房,二房经商,倒是比大房好过一些, 魏恒的父亲的早亡,孤儿寡母生活艰难,平日里二房会接济一些, 是以两房人至今尚未分家, 关系甚好。   午间魏恒从书院下学回来, 魏如意便将堂兄请来用膳,用完膳后几人一道吃茶,魏如意借故与沈虞和弟弟离开, 周围只留小厮婢女看着避嫌,撮合绾音与堂兄。   三人一道走在后院的一条夹道上,魏如意原本提议领着沈虞去花园的花圃中赏花,不过她的婢女似乎有急事寻她,急急地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声,魏如意便歉疚道:“沈姑娘,我有事先离开一会儿。”   又嘱咐弟弟,“阿尧带着你沈姐姐去花圃逛逛,切记不要慢待了人家。”   沈虞是知府周让的外甥女,如魏家当真能结下这么一门好亲事,对家族也是极好的助益,魏如意自然乐见其成。   魏尧笑道:“姐姐放心去吧。”   姐弟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魏如意与婢女一道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魏尧见心愿达成,喜不自胜,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少年人的喜悦与羞涩,他轻声问沈虞:“沈姐姐,你喜欢芙蓉花吗?我家花圃里种了一大片的芙蓉花,雍容华贵,像你一样漂亮,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不待沈虞拒绝,魏尧便拉起她的手两人一块往游廊上走去。   经过一处低矮的月洞门,他还非常细心地将手护在沈虞的头上,“沈姐姐当心,这门有些矮,仔细磕碰着。”   沈虞趁着他抬手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来,礼貌地笑笑,“魏小公子,时辰不早了,魏先生等会儿该去上值,我瞧着这天色不大好,似乎会下雨,也该和你绾音姐姐回去了。”   沈虞的手绵软而纤细,握着像手中握了一块儿暖玉。   魏尧遗憾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沈姐姐急什么,咱们马上就要到花圃了,你就看一眼好不好?你看一眼我就死心了!”   少年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情真意切又真挚诚恳。   沈虞不好拂意,只好道:“好吧,不过我只看一会儿,马上便回去,不然家里人该担心了。”   魏尧顿时回悲做喜,领着沈虞来了一处花圃。   只见这花圃中打理的极干净整洁,周围以朱漆木栅围栏,墙角栽种的是一颗高大遒劲的柳树,这时令绿叶已枯,枝头却干净敞亮,泥下也不见枯叶踪迹。   圃中百则芳争奇斗艳,有腊梅翠叶欲滴、尚未完全凋谢的蔷薇、雍容华贵的芙蓉花、傲然挺立的千头菊……   沈虞怔住,没想到魏家竟也是爱花惜花之人,这花圃打理的比之宫中的也不差分毫。   她一时看得了入迷,回过神来的时候魏尧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唤道:“沈姐姐,好看吗?”   顿了顿,又飞快地移开自己的视线,红着脸低声道:“我觉着……极好看。”   沈虞隐约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魏尧心跳如雷,从怀中掏出一只长方的朱红金漆的女子钿盒,在手中摩挲着道:“沈姐姐,我第一面见你,就觉得你是一个极好的姑娘,今日我、我求我姐姐上门邀请你来我家做客,也是因为,是因为……”   魏尧舔了舔干涩的唇,有些词穷,有些紧张。   其实来之前他原本想了许多才子佳人用来表达心意的诗词,想着沈姐姐应当会喜欢,可他像周澄一样都不爱读书,平素又不是什么吟风弄月的风雅之人,紧张之际大脑一片空白。   别说出口成章了,在心上人平静目光的注视下,魏尧甚至结巴起来,“沈姐姐,沈姐姐你喜欢珠钗吗?上次我在,在珍宝阁看见一支珠钗,觉得甚是好看,也、也甚是配你,便,便想着买来了送,送给你……”   魏尧将手中的钿盒打开,一支青玉雕凤珠钗静静地躺在黑绒缎中,钗子素净而简单,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虽不是水光极好的玉料,但胜在心思巧致。   少年小心翼翼地将珠钗拿出来,虽然羞涩,却还是鼓起勇气对上沈虞的视线,四目相对的那一刹,沈虞看见了少年眼中的光。   澄澈而热烈,坦率且勇敢,满是希冀与倾慕,像林间欢快流淌着的清澈溪水。   沈虞的目光渐渐变得哀伤苦涩。   ……   疏影横斜水清浅,寒冷孤寂的南山湖畔李循一人独坐在月下。   陈风将一件银狐轻裘披到他身上,看了看天色,低声道:“殿下,天色已晚,月明星稀,似乎有雨,太子妃应当不会过来了……”   有丝丝湿意斜斜落入亭中,李循抬手在脸上一抿,望向夜空。   月上柳梢头,乌云遮蔽了大半的皎月,一阵含着冷意的风吹过亭檐上朗挂的角灯,伴着呜咽的风声在空中“吱嘎”作响,将包裹在外的青色绫纱一点点泅湿。   “殿下?”陈风见李循一动不动,忍不住又开了口。   “她去哪儿了。”李循问。   “去、去了魏家。”   陈风实话实说,“是魏家二房的小姐邀请了太子妃和周姑娘,魏小姐似乎有意撮合周姑娘与魏恒,又借故要弟弟魏尧带着太子妃去赏花,魏尧还送……”   “送什么。”李循神色愈冷。   “一支珠钗。”   李循将指甲掐断。   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克制着问:“那她……收了没。”   “后来周姑娘过去了,我们的人怕被太子妃察觉,便隐匿了行踪没有看到。”   陈风又道:“殿下,魏家的那臭小子不甚识时务,上次您早已警告了他一次,没想到他还敢打太子妃的主意,不如属下替您去教训教训他?”   李循说:“不必了,你先下去。”   陈风眼中不禁闪过一抹担忧。   自殿下一年前吐过几次血之后,身体便不如从前许多,以前能连续熬三四日不眠不休,如今却是熬一夜都会头疼,还总倔着不肯看太医。   陈风望着愈发浓黑的夜色,心中只能暗暗祈祷,沈虞能尽快过来,了却殿下一桩心愿。   雨脚如麻,噼啪落于青檐上,墙角芭蕉声潇潇,映在窗边的影子随着狂风左摇右摆。   采薇将帘拢打下,轻声道:“姑娘,说话这雨就愈下愈大,夜里寒凉,奴婢替您添只暖手炉罢……姑娘,姑娘?”   “嗯?”好半天沈虞才回过神来,她用香木镇纸压住案上画笺,温声道:“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采薇笑道:“奴婢说今夜这雨瞧着是要下上一夜,要不要给姑娘烧只袖炉来暖手。”   沈虞重复,“要下一夜?”   “看着像是。”   沈虞柳眉微蹙,“你先下去吧。”   采薇愣了一下,“是。”   那细密的雨珠闷声敲打在紧闭的雕花窗棂上,沈虞心神不宁,想临摹几张字帖来平复心绪,不曾想窗外的雨当真是愈下愈大,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雨线水柱一般自窗棂涌下。   “采薇,采薇。”   采薇正在耳房烧袖炉,闻言忙盖上铜扣捧着暖手炉匆匆进来,“姑娘有何吩咐?”   “去备马,准备好蓑衣雨具。”   *   李循在六角亭中已经枯坐了一下午和大半夜,陈风努力想劝走他,他却只一言不发地坐着,望着远处暗潮涌动的南山湖出神。   当年她亦是在雨中撑伞等他许久也得不到他的半分眼光,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求而不得与情根深种的那个人换成了他。   曾经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幻想一切能够重来,回到王府时能再见到她那张温柔清浅的笑脸,那些所失去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的南柯一梦。   可如今一切成真,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眼中却早已没了他。   为什么,沈虞,你骗我不能一直骗我到死。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一切的真相。   你心悦的那个人不是我,是他,为何偏偏是他,为何?   李循慢慢低下头,将整张脸都痛苦地埋在手掌中。   细密的雨丝斜斜落入亭中男人的身上,打湿他乌黑的鬓角,在亭下昏黄角灯的映照下仿若青丝生华发,分外落魄。   晶莹的水珠“啪嗒”一声自伞檐落下。   一双被雨水打湿的月白珍珠绣鞋慢慢走上月台,停在他的面前。   李循骤然抬头。 第73章 蜻蜓点水的一吻(二更)……   原以为这雨当真要下一整夜, 没想到下了不过两个时辰便愈发地小,似乎有停下的势头。   陈风将燃尽的角灯摘下递给身后的一名锦衣卫,压低声音道:“去寻艘小木舟,弄干净了拖过来, 里面记得置上火炉、甜酒和糕饼, 窝丝糖不能少。”   “陈大人你这就为难我了, 大半夜的去哪儿买窝丝糖?”   陈风一巴掌护在锦衣卫头上, “蠢材,是殿下没给你北镇抚司拨银子还是怎的?能花钱买来的东西都不是事儿知不知道!”   锦衣卫扶好了头顶上巾帽, 嘀嘀咕咕地走了。   雨停了,沈虞也收了伞,一滴雨水顺着伞身滑入她的袖中落在温暖细腻的肌肤上, 冷得她深呼了一口气。   平复好了心绪,她出声,“殿下……”   男人却忽然将她手中的伞拿来放在了一侧。   沈虞愣了一下,“你……”   李循没说话,又从怀中掏出一方汗巾,牵起她的手耐心地擦拭着她手背与手腕的雨水。   这样冷的雨夜,她来的这一路双手几乎早已冻得没有知觉, 他在外面坐了这么久,手掌竟还是温热干燥,一点点替她拭去手腕的雨珠, 粗糙的茧温柔地摩挲在她娇嫩的肌肤上……   “殿下请自重。”   她抽出了手去。   “虞儿, 你能来见孤, 孤已很开心了。”李循将巾子慢慢收回袖口,望着她微微地笑。   “殿下明知我不可能跟你回去,究竟还在执着什么?”   沈虞说道:“我不喜欢殿下, 即便殿下为我做任何事,我都不会喜欢殿下,殿下如今留在这里,也不过是白费气力。因为我从前总是在追逐着你,一旦失去这种追逐,殿下心中不甘,才会化为执念,殿下还不明白吗,你聪明一世,为何就不明白,你待我的心根本就不是爱。”   “那爱什么?”李循反问。   爱是什么?   沈虞心口绞痛,缓缓垂下眼帘。   爱是什么?   是洁白无瑕不染纤尘的心意,是倾心悦慕着一个人,会为他喜、为他忧,苦乐交织却依旧甘之如饴,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的离别之苦。   其实她很羡慕魏尧,少年的爱意坦率纯洁,勇敢无畏。   她既羡慕,又羞愧,她与沈逸曾经也是倾心相许,可两人之间,总有一个人的爱意是浓烈且付出更多的那一方。   而她与沈逸,却是沈逸爱她,远比她爱他要多得多。   因为她太贪心,太想拥有一个家,哥哥于她来说,除了像恋人,更像是不能分割的血缘亲情,她依赖他,信任他,任性却又多疑,享受着他的一片真心,总以为不管她做什么他会永远站在自己的身前,包容她、不会离开她,替她抵挡一切艰难困厄。   可等她真正明白过来什么是爱的时候,她便也彻底地失去他了。   ……   李循轻声唤她:“虞儿。”   沈虞望向他。   李循牵了她的手往湖边走。   岸边停了一艘木舟,舟中放置着酒盏吃食等物,李循踩着踏板上了舟,从酒壶中倒出一盏酒水,淡淡的云雾在空中转瞬即逝。   他将酒盏举向她。   沈虞沉默了片刻,将他手中的酒盏接过一饮而尽。   这酒并不辛辣,反倒带着股淡淡的果香,暖暖的直入胸腹,沁人心脾。   沈虞仰头望向夜空,任由苦涩的泪水盈满眼眶,又渐渐消退。   李循望着她的侧脸。   他也替自己倒了一盏酒,在嘴边慢慢呷着。   一盏酒饮尽,他忽然开口,声音轻缓低沉,“不要再折磨自己了,虞儿,放下他好吗?”   沈虞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你也想让我忘记他?”   李循却摇头,“那是你的过去,孤不能强求你忘记自己的过去,更何况,孤都没有办法忘记的人,又如何强求你去忘记?孤只是,想让你放下他。”   “我想让你知道,即便你很爱很爱他,他也再不可能回到你身边了。即便你再怎么无法走出去,那个人也不会再回来,而爱你的人还在前面等你,人不能总活在过去,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否则过去只会变成一道枷锁,你将永远无法走出,获得新生。”   沈虞神情怔忪。   李循举着酒盏,又慢慢说道:“年幼时我恨自己没能救下母妃,怨恨了父皇和自己整整十年,后来你对我说,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便开始说服自己去放下过去,因为我知道我不能一辈子活在仇恨之中,我的身边还有你,我愿意放下过往的一切,既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若母妃在天之灵,也定不愿看到我为了她的死抱憾终生,我过得好,母妃才能了无遗憾。”   “可是你呢,虞儿,已经整整四年了,你也折磨了自己四年,人生又能有几个四年?”   沈虞的泪水便猝不及防地砸在了手背上。   她今年十九岁,整整四年的时间,如同做了场梦般。   失去哥哥、嫁给李循、九死一生。   这四年里,她还时常会梦到哥哥么?他的音容笑貌,一颦一笑,她又记得多少?   李循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将肩膀靠向她,“若是想哭,便哭出来,这里除了我,并没有外人。”   沈虞偏过头去,躲避开他的触碰。   李循的话说得很对,她口口声声劝慰旁人,可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时,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甚至她以为自己放下了,可依旧走不出来,这一点,她完全比不上李循。   他是真正拿得起,放得下。   即使如此,她依旧不想要他看到自己如此脆弱的一面。   她有些羞愧难当,她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可是起身时舟身却剧烈的晃动起来,她脚底一软,跌进男人温暖馨香的怀抱中。   “别怕,”他说,“我抱着你。”   他将她扶稳。   他的手掌结实干燥,一点点地抚在她单薄瘦弱的后背上,他的胸膛结实有力,手臂紧紧地将她护在怀中,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安全。   他又开口,声音磁沉而温柔,“你很难过,就哭出来,大夫说你的伤不能压抑情绪,会对身体不好,你哭过了,今晚除了我,不会再有旁人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明天你见了我,都可以装作不认识我。”   他好像是在哄她,声音也仿佛有什么魔力,沈虞眼圈红红地看着他,有些无措,泪水又情不自禁地落下来。   “别碰我。”   沈虞死咬着唇抹泪,她真不争气,竟然真的被他哄哭了,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可他还一直在哄她。   沈虞有些崩溃,肩头剧烈的颤动了两下,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   李循将她抱进怀里,她不知,只死命地揪着他的后背,整张脸埋在李循的胸口,泪水哭湿了他的衣襟,心脏仿佛都微微湿润。   后背还有战场上留下的伤口尚未痊愈,李循有些疼,但他强忍着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岿然不动似一座大山般地拥着她,时不时地在她耳边轻柔低语,安抚慰藉。   明知这样是错的,沈虞的脑袋却好像停止了转动般的沉沦,她放声大哭,像个被父母丢弃的无辜孩童哭得伤心不能自抑。   好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哭过了。   平日装得太过坚强,可她心中终究是渴望一个臂膀,哪怕只有一丝丝的温暖,都拼命地抓住不想放手。   湖水静谧,偌大的南山湖上,一叶扁舟在其中轻柔地荡漾着,一男一女相拥其中。   李循将身上的银狐轻裘解下披到沈虞的身上,沈虞方恍然回神。   她竟然真的哭了,而且哭得像个傻子——她想推开他的手,可她的气力太小了,男人只稍微倾身,很快便替她将披风系好。   那之后,两人便分开,沉默地对坐着,两相无言。   哭过之后,沈虞心中挤压的情绪也好受了许多。   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无奈与尴尬,她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可他却寸心不动分毫。   她有些苦恼。   乌云彻底散开,明亮的月光在静谧的湖面上投下一道银亮的清辉。   清风朗月,江水低吟,相映成辉。   李循望了沈虞一眼,忽而出声念了一句诗。   “愿我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沈虞的脑袋有那么一瞬茫然。   他这是……在表白?   还未及她做出反应,男人的大手便落在了她脸上,温柔而强硬地捧到他的眼前。   “看着我,小鱼。”   他的俊脸近在咫尺,那双狭长凌厉的凤眸此刻却含了浅浅的笑意,温柔明亮。   他的目光还落在她樱红不知所措颤着的唇上,慢慢地靠近她。   直到一阵夜风突然袭来,清凉的寒意吹在脸上,沈虞才骤然惊醒过来。   “你做什么?”   两人竟不知何时靠得如此近,沈虞推他、挣扎,可是男人那灼烫有力大手地攥着她纤细的腰肢,不容她逃离分毫。   只差一点点。   他不动分毫捧着她的脸,垂下细密乌沉的睫毛如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紧紧地拢住,温热的湿意扑面而来。   沈虞躲不开,忙别过脸去。   那一吻却还是擦着她的下巴落在了颈上,带起震震的颤栗。   沈虞终于推开他,扶着船身呼吸起伏不定。   她刚才是怎么了,她竟有一日也会被李循的温柔皮相所迷惑?   没错,她是喜欢如哥哥般温柔君子般的男子,如今李循投其所爱,甜言蜜语,柔情蜜意,她也是个普通人,有七情六欲,纵然坚守本心,也无法真正做到心如止水。   可是沈虞清楚的明白,自己与李循之间的鸿沟绝不仅仅是那段遗憾的前尘。   他是李循,是哥哥的弟弟,他不是哥哥。   她深深呼吸,闭上双眼。   再睁开时,眸中已恢复了平静与从容。   李循有些失望。   不过只是蜻蜓点水,也算意外之喜,她果然还是如从前那般香软甜蜜,勾得他三魂七魄都神游天外。   李循松开自己的手,不舍而眷恋地舔了舔唇,又捻着指腹,扫了眼她纤细的腰肢。   他的动作被沈虞收入眼底,耳根霎时又滚烫起来,仿佛李循舔的不是他的唇,而是她的脸……   这色中饿鬼!她在心中轻啐一口,“快让船靠岸,我要下去。”   真是,被他骗上船又骗哭,她果真是太心软,就不该来看他。   李循理了理衣衫,很快又恢复了身为太子殿下的优雅从容,“抱歉,刚刚是孤失态了,不过良辰美景,美人在侧,如孤这般失态的人,应当不只孤一个吧?”   “你……”   沈虞忍住想打他的冲动,冷冷道:“以后你别再打澄哥儿的主意了,他还是个孩子,你若有何话,不妨对我直言,何必要去找他,没得耽误了他的课业。”   “他还有课业可以耽误?”李循反问。   欺负她也就罢了,怎么连她表弟也欺负上了?   沈虞气结,她发现这男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挑起她的怒火,她不能再呆下去了,否则可能会忍不住要打这位太子殿下。   “你去哪儿?”   李循见她起身,拉了她的手将她又拽了下去,“我还有最后一句,你来都来了,好歹听我将话说完了,好不好?”   “不好,”沈虞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你现在就放我回家。”   李循叹道:“虞儿,你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   这激将法果然有用,沈虞听后默然一刻,重新坐了回去。   “就一句话,你快些说。”   李循便慢慢收敛了面上的戏谑之意,望着她道:“虞儿,你总说我喜欢你,是因为愧疚,因为得不到不甘心,可我今日明白地告诉你,我喜欢你,从来不是因为愧疚、不甘,仅仅是因为你是你。”   “我承认我喜欢你对我的温柔体贴,可是我更爱你对我任性,毫不掩饰的性情与依赖,那样的你才是最真实的你,也是我最喜欢的你。”   “你总说是你对不起我,可分明是我对不住你更多,那时我年少不懂情爱,伤你至深……可能你根本都不在乎,可是今日我还是要郑重地向你道歉,向我从前对你所做的一切道歉。”   “虞儿,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可我希望,你不要再对我拒之千里,哪怕是再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个对你好的机会……”   他不能失去她,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她的痛苦,他做不到。   他说一次比一次多,也一次比一次诚恳,目光滚烫炽热,与魏尧不差分毫。   沈虞只好避开他的目光,说:“殿下是太子,日后后宫佳丽三千,我只想求平稳安定,一世一人的生活,殿下给不起。”   “如果我可以呢,”李循说:“你是我心爱的女子,更是曾与我患难与共的妻子,我会将你视作与我同等的位置,若他日我登基为帝,必定封你为后,废黜后宫三千,若来日我负心移情,必遭天雷相击,不得好死……”   “住嘴,你胡说什么?”   沈虞惊得捂住他的嘴巴,“你疯了?!”   “是,我疯了……”   李循的目光又不受控制地落在眼前那两片一张一合的樱唇上,好想……好想尝一尝,还是不是从前的滋味。   但是不行,要忍住,不能吓到她,不能再强迫她。   李循说道:“可是誓言已经发出去了,天地为证,从今往后,万千神灵都在天上看着我,你想要我将话收回去,也收不回了。”   疯子,真是疯子!   沈虞抿紧唇,说道:“快靠岸,我要回家。”   李循觑她一眼,以桨慢慢划水。   “马上。”   嘴里哄她,又从身后摸出只雕花红漆描金的木匣,从里面拿出一支镶红珊瑚金丝蝶翼步摇。   这支步摇一看便价值不菲,金丝缠绕成蝴蝶状,当真如蝶翼一般精致美丽,其中镶嵌了五颗圆润透着淡淡粉色光晕的珍珠,大朵的珊瑚更是鲜红如血。   不得不说这种大红金钗是很俗气,但也足够奢侈华贵。   也像他能挑出来的礼物。   沈虞瞥了一眼,皱眉。   李循低声叹道:“这支金步摇本是宫中尚功局为太子妃所制,上头的粉珍与珊瑚皆是上好的贡品,当年本想在你生辰时送出去,不过如今你身边已有了旁人送的钗,我这支除了俗气,只怕是再入不得你的眼。”   沈虞:“……”   不是,这话听着怎么还阴阳怪气的? 第74章 她苍白的脸上红晕过耳……   沈虞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李循口中“旁人送的钗”是指哪个旁人。   她拧起眉, “你如何得知魏尧给我送过珠钗?你是不是又派人监视我?”   “你怎会如此想,孤堂堂太子,又岂是那种梁下君子?是阿澄告诉我的。”   他答的一本正经霁月风光,沈虞都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冤枉了他。   李循将步摇放入匣中, 递给她道:“孤知你不愿要, 但你也不必多想, 这本就是孤做了送与你的, 你收与不收,都是你的。孤从前便说过, 不管你最后答不答应,孤都不会强人所难,即使不能成为夫妻, 做朋友也是好的。”   “此言当真?”   “句句当真。”   尽管他说的郑重其事,但沈虞被他戏弄惯了,仍旧是迟疑,“我,我还是不能要,殿下此礼过于贵重。”   别的不说,单是这支金步摇上头缀的珊瑚与粉珠价格便极其不菲, 若是她戴这么一支步摇出门,未免太过招摇过市,想着, 她更是不住的摇头。   “你干什么呀, 我都说了我不要了。”   船靠岸, 李循扶着沈虞上去,天边已经露出了熹微的日光,云霞成绮, 落在少女娇媚的面容上如一朵瑰丽盛放的芍药。   沈虞想将匣子还给李循,但是李循只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忽然,她见李循皱起眉头,捂住胸口,面露痛苦之色,高大的身影猝不及防地向她倒过来。   “你,你怎么了?”   沈虞一惊,此时也顾不得将匣子还给他了,手忙脚乱扶住摇摇欲坠的他,走到一边的石亭中坐下。   “你怎么不说话?李循,你究竟怎么了?罢了,我去找陈风……陈风?陈风!”   她喊了一会儿,尚且昏暗的四合竟悄无一人。   “虞儿,你……你别急,你过来……”李循抓住她的裙摆,气若游丝地唤了她一声。   这下沈虞是真的慌乱起来,“是不是有人暴露了你的行踪,李佑和高纶不是已经死了吗?!”不对,崔徵擅易容之术,李佑又狡猾多端,会不会死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李佑!   沈虞越想越气,忍不住声音拔高,变得有些尖锐起来,“李循,我早就劝过你要你不要再留在杭州,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你果真还是和从前一般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你以为你是普通人吗?你是当朝太子!若是你死了,新政怎么,大周怎么办……唔,你做什么啊?”   李循半搂住她的腰身靠在她柔软的小腹上,无奈叹道:“孤伤口疼……你别骂孤了,想必陈风他们是去休息了,你别害怕,有孤在,便是拼却了这条命,也不会叫你有事。”   小姑娘容易心软,更何况沈虞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该心软的时候比谁都软,该狠的时候又比谁都狠。   玉郎教他要及时示弱,身为太子,在政敌面前示弱无异于认输与屈辱,但是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便是软弱上一回也无妨。   他将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沈虞的身上,令她感觉稍微有些吃力又不至于无法承受的地步。   沈虞犹豫片刻,听到急促的呼吸声,果然软了语气,“你,你哪里疼?待会儿陈风来了,让他们带你去找大夫。”   “肩膀,肋下,后背……”李循慢慢说着,最后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声音磁沉地道:“还有这里,这里也疼。”   掌心下,他温热的胸膛中仿佛揣了只小兔般剧烈地跳动着,沈虞犹如手被烫,忙移开自己的手,低首轻啐:“登徒子。”   李循轻笑出声,炽热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   也不知为什么,周绾音骂他登徒子时他心中是滔天的怒意,可是这三个字从沈虞口中吐出,却是分外的悦耳动听,他的心情愉悦的如同雀儿一般,恨不得她能再多唤他几声登徒子。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戏弄她?   沈虞听到他的笑声,终于反应过来,恼恨地瞪了他一眼,“我看殿下半点事都没有,现在可以放我离去了吧?”   “孤何时拦着姑娘了?”李循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刚挑眉笑了笑,又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皱了下眉,“不过孤伤口疼倒是真的,如今他们几人都不在,沈姑娘送孤去医馆可好?”   “殿下自己没长腿吗?”   “唔……孤疼得走不动……真的。”   说着好像怕她不信,还抬手按了按肩头的伤患处。   随着他的动作,竟果真有淡淡的血渍在天青色的衣袍上晕开,因为衣料轻薄,不过须臾便在胸口泅湿了一大片。   沈虞呆了一瞬,手颤着轻抚在他的肩头上,果真抹了一把咸腥滑腻的鲜血。   原来他真没开玩笑。   她觉着脑子都被这浓烈的血腥气熏得有些发晕,没有伤在要紧处……应该、应该不会有事吧?   她抿紧唇,面色有些苍白地道:“我,我扶你去寻医馆,这附近就是东市,那里一定会有医馆。”   血流得虽多,但李循每回上战场都身先士卒,身上受得更严重的伤比这要厉害了去,身上的伤口只是血流得看着可怕,实际没那么疼。   沈虞先用自己的丝帕捂在他不断渗血的肩头上,可是好像没那么管用,血反而越流越多,她看着手中因沾满鲜血而愈显深色的翠色织金罗帕,忽觉小腹愈发坠痛,胃口也一阵翻涌,眼前一黑,便晕倒在了李循的怀中。   “虞儿?”   李循一惊,顿时也顾不得装柔弱了,忙将她接入怀中,发现她面若金纸,气息十分微弱。   他便赶紧扔了手中沾了血的罗帕,暗处的陈风等人眼见情势不对,纷纷抱着李循的那件银狐轻裘跑了过来。   李循神色焦灼地将轻裘披在沈虞的身上,轻轻拍怀中女孩儿的脸,“虞儿,虞儿,你怎么了?”   沈虞这会儿才缓过来,睫毛颤了颤,睁开眸子,声音细弱地道:“我、我没事。”发现自己还伏在李循怀中,便用手推了推他,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抚在了自己坠痛的小腹上。   李循扫过一眼,突然福至心灵,“你是不是来月事了?”   当着这么大男人的面讨论她的月事,沈虞耳根滚烫,忍着疼闭上了眼睛。   过去这么久了,没想到他还记得。   李循眸中闪过一抹晦色,将她打横抱起,低声道:“孤带你去医馆。”   唤来陈风去备马车,沈虞身上也实在没有气力去跟李循计较他又哄骗她了。   李循重新在车中换了件干净的直裰,没了血腥气她呼吸好受了许多,阖了那双水光潋滟的双眸,安静地伏在李循怀中汲取着他身上干燥宽厚的暖意,瓜子小脸苍白若纸,如瓷娃娃般精致而易碎。   脸蛋儿忽而被人轻轻捏住,沈虞不舒服,蹙着眉直躲,“你干嘛,别总捏我的脸……”   “明明来了葵水,为何要饮冷酒?”   李循严肃地眉头都皱起来,手也不放。   沈虞就有些烦了,“我就是爱喝,殿下连这要管?你放我下来,我不去医馆。”   李循被她气笑了,“你还气上了,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不清楚么,还得旁人为你操心。”   “我又没求着殿下操心。”   沈虞心道你骗我的事情我都还没同你算账,一把拉下男人的手,说着就要起身。   沈虞此刻正躺在李循的大腿上,挣扎间胸口起伏不定,两人原本便靠得极近,一个欲走一个被推开,男人的手掌便猝不及防地落在了少女那片饱满圆润的山峦之上。   掌下丰满绵软,正巧用一掌可以完全的覆盖住……   两人皆是一怔。   纵然没做什么,可软玉温香在怀,又是极心爱的女子,男人的呼吸瞬间便急促了起来。   沈虞僵住。   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尴尬与暧昧,她苍白的脸上红晕过耳,待李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从他怀中逃出瑟缩到了角落中。   李循若无其事地用披风将下面遮了遮,心中也十分懊恼,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医馆……马上就要到了。”   “我不去医馆,我没事了,已经不疼了。”沈虞低声道。   顿了顿,又补充,“我素来有月事腹痛之疾,家中常备着汤药,殿下放我回去罢。”   李循看了她一会儿,微微敛眸苦笑,“也好。”   还没到周府沈虞便叫停了马车。   李循倒没说什么,本欲下了马车将她扶下,她却只是垂着眸自己跳了下去,后退两步施礼,“殿下止步。”   抬眸瞧了一眼他的肩膀伤患处,复又平静地收回了目光,提裙走了进去。   昨晚下半夜忽地就落了雨,沈虞本只打算出去一趟去去就回,故而未给舅舅和舅母递信,没想到这一去就被李循诓去了一夜未归,周让夫妇也不知沈虞去了何处,极其担心,已经打发了府衙的皂衣们去寻。   这会儿一家人都坐在上房里焦急地等待着,周让面色沉凝,周绾音与周夫人更是不停地朝门窗张望,只有周澄神色尚且淡定,装出来几分焦灼——幸亏周让夫妇不知他传信这事儿,否则此刻他一定会被爹娘混合双打成猪头。   直至屋外传来许嬷嬷欣喜的声音,“表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棉帘一打,走进来一个面色憔悴的少女。   沈虞回来之后先去自己的闺房换了一身衣裳才过来,熬了一整夜,又被葵水腹痛折磨了一通,神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她先上前来请罪,歉疚道:“惹舅舅和舅母担心了。”   周夫人忙将她扶坐下,心疼地摸了摸外甥女冰冷的小手,“人没事就好,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急死我们了。”   沈虞抬头望了一眼周澄,姐弟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舅舅和舅母还不知自己去了哪儿,沈虞犹豫了片刻,到底不想要两人再替自己担心,便说道:“我昨晚心情不好,便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没想到……一时迷了路,就回来的晚了,舅舅舅母不要生小鱼的气,好吗?”   小姑娘脸上满是抱歉与小心翼翼,周让看了心中极不是滋味儿,叹道:“傻孩子,你没事就好,若是下次想出去,也该告知我与你舅母一声,再不济也叫上绾音和阿澄,你这样一个弱女子独自出门,怎么能叫我们不担心呢?”   “是呀是呀,表姐,你可担心死我了,若是你有什么事,你让我们怎么办呀?”   对上周家人担忧、关切却又万分温暖的目光,沈虞鼻尖一酸,差点就落下泪。   “以后不会让大家为我担心了。”她哑着嗓子道。   *   三只小的走后,周让将门一关,问周夫人道:“你可看出什么来了?我瞧你方才在给我使眼色,难不成还真是那位?”   周夫人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我适才在小鱼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男子香气,那香从前唯有在那位身上闻见过。”   周让面色铁青,一拳捶凿在案几上,震得案几上的一套海棠冻石蕉叶茶具都叮咚作响。   “他是东宫太子,在杭州也是一手遮天,若他真对小鱼做了什么,为了我,小鱼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我真恨我自己是个窝囊废!”   “做什么要作践自己,我看倒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周夫人轻嗔一声,将丈夫的大手拿过来揉了一揉,“再怎么着也是太子,自小修习君子之学,不该是那等贪图美色的狂悖之徒……”   “他是君子?”周让冷笑。   周让对李循印象本就不好,况且他自己就是男人,他那花容月色的外甥女深夜独自去寻他,又是他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便如小绵羊入了那涎水满嘴的狼口,他能轻易放过?   周让是越想越气,忽而踢开椅子站起来就要出去,周夫人忙拦住他,“你可别告诉我你要去找那位算账,你自己有几成胜算?”   不待丈夫说话,又将他扶到圈椅上,柔声道:“你先听我说,我敢肯定这两人没发生任何事。”   “你怎么这么肯定?”周让疑惑。   沈虞一般是月中来月事,这周夫人是知道的,想必太子殿下口味也不会那么重吧?且她归来时衣衫都是整齐完整的,行动自如,应当不是承宠过的模样。   她含糊道:“总之我知道便是了,你别多问,小鱼不肯说,你若问了,倒叫她难为情。”   见丈夫依旧满脸不解,一指头轻轻戳在他额上道:“这么多年了,你果然还如当年一般是个木头脑袋,你想想,昨晚下了好一会儿的雨,连我都以为不会停了,小鱼她深更半夜不睡,突然冒着雨出去,又是去做什么?”   “昨夜府中门房说,并未有人闯入府中,也就是无人送信……”   说至此处,周让才恍然大悟,“夫人的意思莫非是,小鱼可能早知太子在等他,本欲爽约,只是没想到昨夜忽然下雨,这才……”   “不错。”周夫人孺子可教地点了点头。   周让懊恼道:“这位太子殿下真不愧是有拿捏人心的本事,他是早知小鱼心软,才有意如此,我真怕小鱼被他一时所迷惑。他这般的天之骄子,性情又素来说一不二,日后成了帝王,势必不会只有小鱼一个,若是小鱼被他的外表和花言巧语所惑,当真跟他回了长安,到时候三宫六院,不得闲宁,她可该怎么办那。”   周夫人说道:“你对小鱼未免太没信心,不过我倒觉着,兴许这位太子殿下,也没你想的那般不堪。”   “夫人,你将我绕糊涂了。”   周让摊了摊手,“我现在想到的唯一法子,就是给小鱼赶紧定下一门亲事,那位贵人再闲也不可能在杭州一直待下去,他总是要回长安的,到时候小鱼成了他人.妇,他便是行为再乖张也不可能当着我这个杭州知州的面做出强抢民妇之事,待他走后此事一了百了,这门婚事小鱼是留是退,再做定夺也不迟。”   “不过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太子他拿小鱼未死一事大做文章,要挟威逼,若定个欺君之罪的名声,只怕此事难以善了。”   然而这也是完全没有法子的事,自古与权贵斗,便是要时时刻刻将脑袋悬在裤腰带之上,这么多年来周让早已看清,太子也可以说是他时至今日所斗过权势最煊赫炽盛之人。   不过如今尚未到完全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便不会轻易的屈服放弃。   周让一边思量着该提前写封折子交给可靠的友人保管,只要他一出事这封折子就会立刻出现在仁兴帝的龙案上,一边问妻子,“你觉着澄哥儿的教书先生魏恒,此人如何?”   “魏恒?”周夫人心头暗惊,“你该不会是想将小鱼许配给魏恒吧?”   周让捋着美髯笑道:“果然还是夫人最懂我心,我与魏恒有过几面之缘,打过几次交道,此人面相俊秀,文质彬彬,心志坚定,更难得是从不妄自菲薄,自有一派君子风度。”   “上次送音姐儿和小鱼一道回府,两人邀请他入府喝茶,他竟推拒,你说若是换了旁人,哪能放过这等机遇,应当恨不得赶紧入府在你夫君我面前露个脸才是吧?”   “人也孝顺,家中老母体迈病重,他放弃科考在学院教书贴补家用。对了,他文才亦是甚好,我听澄哥儿说他教书这几年一直在利用闲暇编写咱们杭州地理志,已写了那么厚的一大本了……还有,他刚及冠两年,比咱们小鱼大三岁,年纪大一些会疼人啊……”   周夫人看着丈夫似乎还要滔滔不绝数下去,忙按住他道:“行了,你休要再乱点鸳鸯谱了,小鱼不喜欢魏先生的。”   “为什么?”一盆冷水浇到周让头上。   那是因为你闺女喜欢!   周夫人暗暗腹诽。   前些日子沈虞还特意来寻周夫人谈过这事,只是周夫人总觉着魏恒出身过低,母亲年纪又大,还年迈多病,只怕一时半会儿是寻不到功名,担心女儿嫁过去吃苦,因此并不想要周绾音嫁给魏恒。   女人和男人看问题的角度总是不同的,周夫人是心疼女儿,只想要女儿嫁个普通的殷实人家,周让是看中了魏恒的能力,笃定他未来会有大出息。   不过两人并未因此争执起来,周让沉吟片刻,说道:“夫人能如此说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只是如今小鱼的身份放在那里,咱们若是要定下亲事,三书六礼是必须要走的,放言整个杭州城,只怕也难挑出一个人敢应承。”   毕竟有谁敢和太子殿下作对呢?   “这倒是个问题……”   对于所选之人,若他不敢应下这桩婚事,倒也无妨,大不了应许财帛,许之以利,若他此时仍然不愿,两人自然也不会强求,大不了再寻其他人便是。   总之不能太过草率,令那位看出什么来破绽和猫腻来。   夫妻两人这厢苦思冥想,那厢沈虞回房后和周绾音也说了好一会儿闺房话。   不过绾音对姐姐深信不疑,见她满面疲惫憔悴,也不敢再去贸然打扰,出来后叫人悄悄去熬了红糖姜水,嘱托婢女照看好沈虞,便径自离去了。   沈虞一觉睡到午后。   醒后没多久周澄就咚咚咚敲门来了,手里拎着各类沈虞爱吃的糕饼。   少年一张白皙的脸涨得有些红,羞惭道:“表姐,你,你和太子,没,没事吧?”   他也担心沈虞和李循发生点什么,毕竟那么深的夜,又是第二日一早才回来……要真发生了什么,他当真是一辈子都对不起表姐!   “我没事,你别担心。”沈虞放他进来。   周澄将油纸包打开推过去,可怜巴巴又低声细气地道:“表姐对不起,不是我说,昨夜都那么晚了,表姐你实在不应该去赴约了,便是去也该叫上我呀,我是真的很担心你……表姐我错了,你别生气好不好,我再也不答应帮太子的忙了……”   “那你昨日也告诉他,阿尧送我珠钗了?”   周澄一怔,忙说:“没,不是我说的,是、是太子问我昨日表姐你去哪儿了,我顺口就……”   昨日魏尧表白,给沈虞赠上一支珠钗,沈虞自然没要,后来周澄怒气冲冲赶过去,总觉着他的好姐姐不能被猪给拱了,两人还为此大吵了一架,沈虞和周绾音、魏如意三个人都劝不住。   周澄自魏府跑出来后就遇见了李循,李循随口问他为何气成这模样,他当时也实在是生气,就如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吐了出来……   沈虞听罢,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这个好弟弟,真是被人卖了都给人家数钱。   她摸摸周澄的大脑袋,“傻瓜,表姐知道你是为了表姐的,不会怪你的,你莫要多想,日后见着那位,也躲得远一些,明白了吗?”   周澄似懂非懂,但是表姐这样要求,他自然是要乖乖听话的,指天作誓,“只要表姐不生我的气就好,我要是再帮太子,我、我就是头蠢材!”   “傻阿澄,你若是蠢材,我和你爹爹成什么了?”沈虞失笑,递了一块云片糕给他。   周澄傻呵呵地笑,接过表姐递来的糕点就塞进嘴巴里。   毕竟是少年心性,周澄吃了两块,又忍不住凑过来,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表姐,昨晚太子殿下当真冒雨在南山等了你一宿?”   不待沈虞回答,又自顾自地长叹一口气,“唉,若他不是太子,只是那位苏将军该有多好,你俩郎才女貌,他对表姐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为了见表姐你一面,冒着冷雨在南山等了你一宿,表姐你感动于苏将军的痴心,最终答……”   “偷看你姐姐的话本子看多了是不是?吃都堵不住你的嘴,改日你阿槿姐姐回来,看她怎么替我收拾你。”   沈虞将一只糯米鸡又塞进周澄的嘴巴。   “啊,阿槿姐姐要回来了?”周澄苦哈哈道。   沈虞脾气好人又温柔,周澄在她面前可以无所顾忌,但是阿槿不一样了。   小的时候沈虞来周家作客玩耍,阿槿总跟在沈虞身后与她形影不离,她性情冷淡又腿脚功夫极好,堪称玉面罗刹,周澄小时候人又调皮,被她瞪一眼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喘,更甭提开玩笑了。   两人是在杭州渡口分开的,如今捻指一算差不多也有两个多月了,前几日她来信说再有三四日的脚程便能到杭州,沈虞十分想念阿槿,自是欢欣不已。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周澄原本在耐心听表姐讲话,偶尔抬眼一瞥,眼角的余光瞥到沈虞身后靠墙的博古架上放着一只雕花红漆描金木匣。   那料子油光锃亮的,纹路清晰,泛着淡淡的琥珀色,一看便是上好的黄花梨,摆放的位置也十分显眼,因此他一眼就注意到了。   家里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看一只匣子了,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难道是……   周澄瞬间又燃起了八卦的心,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擦油腻腻的手指,趁着沈虞不注意一跃跳起来跑到博古架上将匣子挟过来。   “表姐,这匣子是谁送给你的,里面装了什么?”   沈虞见到那匣子也是吃了一惊。   但仍旧装作淡定的模样扭头吃了一口茶,“没旁人送,那是我自己的。”   周澄才不信呢,笑嘻嘻道:“不会又是太子送的吧?这太子殿下怎么跟只大孔雀似的,看着阿尧赠表姐你一只珠钗,接着就去给你了只簪子,啧啧,这攀比心真是太重了些!”   他将匣子打开,果见里头躺了一支金雕玉琢的华美步摇,缀饰珊瑚、粉珠、金丝。   这步摇打的虽精致,却端庄又不失大气,金丝缠绕成的蝴蝶更是栩栩如生宛如活物一般,在午后温暖的日光下折射出流光溢彩的光辉,好似整间屋子能被这支金步摇耀得熠熠生辉。   他一边感叹一边又贼兮兮地凑过来,“表姐,你不是还劝我离太子殿下远一些么,怎么转眼就受了人家的簪子?你快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快告诉我呀急死我了!”   沈虞现在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匣子她明明趁着李循不注意的时候扔在他的马车里了,谁能来告诉她为什么莫名其妙的会出现在她的房间里,还摆的如此显眼?!   沈虞沉默了片刻,“我若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你信吗?”   周澄脸上的表情就很耐人寻味,又带了一丝怜悯,“表姐,咱俩虽不是亲的,但怎么说也是亲如姐弟了吧,你若是你如果心里还念着太子殿下,弟弟我也是不会嘲笑你的……”   ……   周澄成功地被沈虞用鸡毛掸子追着给赶了出来。   他捂着手肘哎呦哎呦地叫着,一边出门一边嘀嘀咕咕道:“都怪娘,看看把我两个温柔的姐姐都逼成什么模样了,唉这生活啊生活……”   ………………………………   今夜月色皎皎,笼着薄雾浓云,朦朦胧胧地在天井中洒下一片白霜,衬得整个庭院亮如白昼般,却又带了丝凄凉的惨淡。   周澄走后,沈虞喝过采薇给她熬的红糖水,披衣坐在了雕花小轩窗旁,托着腮痴愣愣地望着院子发呆。   四年,对于一个人来说,四年意味着什么?   长大成人?嫁人生子?抑或是,生离死别?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这四年里,她又做成了什么事呢。   静静地出了一会儿神,她的手怀里摸了摸,摸出一个灰扑扑的箫穗子来,还带着她身上的温热的余温。   沈虞搁在脸上轻轻摩挲着,喃喃地唤了一声:“哥哥……”   “哥哥……”   “逸哥哥……”   可惜不会再有人应和她。   她闭上眼睛,将脸埋在双腿之间,心里不舒服,身体也不舒服,这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小腹愈发的坠痛,她干脆站起来,在屋里转了转。   经过那扇博古架时,她犹豫了片刻,将上头的那只雕花木匣取下来。   该怎么还回去,这是一个问题。   匣子没有锁扣,她轻轻一抬,匣子掀开,昨日夜里见过的那支金丝蝶翼步摇在烛光下散发着流光溢彩的光晕,美得绚丽夺目,巧夺天工。   她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准备将它放回去。   匣中的锦缎下隐隐露出一角余白。   沈虞将锦缎抽出,匣子底部压了两张叠的平整的纸条。   里面写了什么?她微微蹙眉,将其中一枚捡起来用手指缓缓展开——   愿我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铁划银钩笔势奇骏的十七个字,如终南山上的险峰峻岭般峻峭。   是他的笔迹。   沈虞又打开另一张,这张稍厚一些,画得是一张她的小像,只是她上下扫了两眼,杏眼圆瞪,两道细弯的柳眉都紧紧地拧在一起。   只见那张纸条上用细细的笔勾勒了一个身姿袅娜腰肢纤细的女子,可是这女子没脸——脸用笔画成了一个圆圆的壳子状,上面小小的脑袋,下面指甲长的尾巴……   “李循!!”   竟然骂她是王八!   沈虞一气之下扔了手中的纸条进匣子里。   本来她还有些伤感,被李循这么一戏弄顿时伤感之意烟消云散,这一夜梦里到处都爬满了某种行动缓慢背着一只大壳子踽踽独行的小东西。   早上起来采薇给她梳妆,从梳妆奁中特意给她取了一支赤金掐丝梅花簪斜斜地簪在发髻上,另取来玫瑰露与雪肌膏要给她上妆。   沈虞推了推,“在家里不兴这个,换支素净些的就成。”   采薇笑道:“今日夫人说有客人上门,叫奴婢给您好生打扮一番呢。”   客人 ?   难道是本家的其他叔伯姨娘?   沈虞一时还真想不起周氏一族中除了舅舅和舅母还有哪些亲戚是从前亲近的。   少顷周夫人也打扮妥帖,周澄今日一早便去书院了,周让去了府衙,便只余了周夫人、周绾音与沈虞一道用早膳。   饭间周夫人挥退了左右,给沈虞夹了块儿肉丸过去,问起她的月事来,“……小肚子可还疼?我今儿一早就托你许嬷嬷去药铺给你买燕窝去了,咱也不能光吃药,是药三分毒,日后每日一碗燕窝,你身子羸弱,吃这个刚好滋补……”   “那怎么能成?”   沈虞一听忙拒绝,这燕窝素来贵重,舅舅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每日一碗燕窝要花多少银子?   “我不爱吃燕窝,吃了要发晕的,舅母,我吃那药方子就很好,是以前在王府时宫里的太医为我开的,只是我不爱吃药,不常喝才会如此。”她耐心解释。   不爱吃,那说明,从前是常吃?   周夫人愣了愣。   靖安侯府——不,现在应当是成国公府了,公府虽是世家贵族,可家业多半都被成国公沈继给败光了,小姑周氏又素来不是个疼女儿的,怎么可能给沈虞吃燕窝?   难道是……   “娘……娘,你在想什么?”周绾音的话打断了周夫人的思绪。   周夫人回过神来,“没什么,”也给女儿夹了只肉丸,“你跟着你表姐沾光,娘也给你买了几斤,你和你表姐先吃上些时日,管不管用再另说。”   沈虞说不过周夫人,只得作罢,只是她这心里总是觉着不去。   舅舅和舅母待她太好了,就如同亲生一般,反倒令她心中忐忑不安。   用过早膳,周夫人听说许嬷嬷买了燕窝回来,赶紧过去清点。   膳房中,许嬷嬷指挥着小厮来来回回将搬着大木箱子。   她走过去将箱子揭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数十个小匣子,将那匣子打开,她又是愣了一下。   这匣子里头装着的可不是燕窝,而是泛着淡淡鲜红色的血燕!   “这是哪来的?”   周夫人一惊,赶紧招呼了许嬷嬷过来。   许嬷嬷叹了口气,“不瞒夫人,刚到药铺门口,外头有人叫马车挡了路,出去一看,发现马车里竟塞满了这些箱子,箱子里还全都是上好的血燕。”   “可是药铺的伙计搬错了?”   “不曾,奴婢进去问过一回,铺子里和外头都没人应。”   这倒是稀奇,天上掉燕窝?   周夫人凝神思索片刻,对仍在搬运的小厮说道:“全都搬出去。”   更为稀奇的是,刚搬回去没多少时辰的血燕不到一刻钟又被抬了回来,这次还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膳房的角落,若不是膳房的妈妈进来烧水,都差点以为青天白日的闹鬼了。   许嬷嬷过来请示周夫人,“夫人,您看这……是要再搬回去?”   周夫人揉着眉心,深叹口气,“搬回去,你当还能搬回去吗?放那儿吧!”   若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那好了。   就怕给的那位贵人是天上那地界儿来的啊!   *   “血燕都送去了,主子。”   驿站中,陈风过来通禀,发现自己主子背着他坐在一条长凳上不知在做什么,左手抱着块儿比枕头还要大一倍的木板,右手则拿着把连鸡都杀不了的小刀,正在埋头认真刻着什么。   他探了探头过去,想仔细看清刻的是什么内容,一面口中答,“第二回 的时候周夫人兴许猜到了是咱们送的,没再用车拉回来。”   “下去领赏。”李循挥挥手,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从昨晚儿上一直忙到现在,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陈风好奇地凑过去一看,这下总算是看清了。   咦,主子好似是在斫琴,不知道还以为是在砍柴呢,“主子都好几年没碰过琴了,怎么今日突然想起来要斫琴,去宫里的库房中随便挑一把不就行了?主子这木料是啥时候买的,看着还怪眼熟的,属下怎么好像在哪儿……”   话没说完就听李循对门外的锦衣卫道:“将他叉出去。”   两个锦衣卫将聒噪的陈风给“请”了出去。   李循将琴弦接完,用帕子擦了擦手,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盏茶。   一个锦衣卫进来,递过来两封信。   李循吃两盏茶,慢慢看着信。   第一封信是仁兴帝托锦衣卫自长安捎来的,催促李循赶紧回去,东宫不可一日无主,如今渡善教除了部分余孽仍逍遥法外,教众解散,叛军伏诛,他这位“苏将军”也没了继续待在江南的必要,眼下还是赶紧启程回长安才是。   李循提笔写信,说贼寇首领之一如今仍在潜逃,目前已在淮南发现了他的踪迹,一旦寻到此人,他会立刻往返。   第二封信是顾晏清写的,啰里啰嗦的给他数罗了宫中和朝中发生的事,李循看得不耐烦。   “殿下心愿可有答成?”   李循看到这里,咬着牙将信给扔了。   最后落笔几个字,他将信叠好收入信封中,陈风突然敲门进来,大呼,“不好了殿下!不好了殿下!”   “说。”   李循心情不好,惜字如金。   陈风忙将嘴巴凑过去,不知说了什么,李循面色霎时一变,扔了手中的信在桌上,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话。   “……周让!你敢!” 第75章 二人修罗场   杭州府廨后院, 周让忽地打了个喷嚏。   “六叔?”   一旁一位身着青布直裰的青年见状递过忙一张干净的帕子去,轻声关切道:“可是近来天气转冷,六叔夜里着了凉?”   周让挥挥手,和颜悦色道:“无妨, 对了, 三郎你刚刚说到哪儿了, 近来你娘身子可还硬朗?”   “托六叔的福, 已是大好了。”   周三郎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两只青瓷小罐,含笑道:“前不久姐姐从高县回来, 还特特嘱托我给六叔捎了一些自己家采酿的糖桂花,说是拌在稀粥里极是香甜,六婶和绾音妹妹应当会喜欢。”   周让朗声笑道:“你若是送些别的你六叔我可不一定接, 送这个可真是送对东西了!”   周三朗不好意思地微垂了头,感激道:“这些年来若不是六叔时常接济,我姐姐在婆家也挺不直腰杆,娘的身体也不会好得这样利索,六叔对三郎一家的大恩大德,三郎永世难报,这些心意不值九牛一毛, 六叔但有差遣,三郎定赴汤蹈火……”   说着就要给周让跪下磕头,周让将他扶起来, “傻孩子, 六叔要你赴……赴汤蹈火做什么, 快起来。”   话说完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现在他可不就是叫人家赴汤蹈火?   不过这原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现在不说, 还是留着待会儿到了府里再说吧,毕竟他们小鱼如今可是出落的仙姿玉貌,到时候也不怕这周三郎不答应。   叔侄两人又笑谈了好一会儿,周让便邀请周三郎去家中做客,周三郎欣然应允。   周三郎上了马车,手里还拎着整整装满了两大瓷罐的糖桂花和一些鸡鸭鱼肉等物。   自周让调任杭州之后,叔侄两人亦有许久没见过了,如今六叔家愈发气派,官儿也愈做愈大,周三郎心中忐忑,生怕言语之间说了什么错话做了什么错事惹得自家这位六叔不快。   等了约莫一炷香也没见周让回来,本来两人已经准备打道回府了,周让那厢忽然又接了个紧急公务,说是先去料理一二,去去就回,叫周三郎现在马车上略等他片刻。   又一刻钟,人却是还没回来。   周三郎寻思下去看看发生了何事,刚撩开帏帘,一股疾风裹挟着杀意直直地就朝着他的脸扑过来。   “滚出来。”   一把绣春刀冰冷地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周三郎瞪直了眼。   “你、你们是谁?光天化日强抢民……”   “嗤,”陈风笑了一下,“小子,你看看这把刀再说话。”   周三郎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刀身,短小微弧,材质看不出来,但上头泛着的寒光亮得他眼睛打晃,只觉天旋地转,顿时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陈风按着他的头,另外两个锦衣卫压制着他的胳膊,周三郎一动不敢动,远远看见有个人自巷口停下,松了马缰下来。   他身着一件淡青色团花如意锦缎长袍,腰间佩玉饰金,系着一条月白色绣金腰带,足蹬同色软缎方头鞋,分明是一身标准的儒生打扮,却神色淡漠,眉眼间的冷厉之色如雪虐风饕般叫人看了五脏六腑都禁不住上下移动颤抖。   李循负手慢慢踱步到周三郎面前,轻蔑地上下打量着他,帝王的威仪说不出的肃穆压抑。   片刻后,他那双漂亮的凤眼一眯,扬起马鞭将周三郎的下巴抵起来,寒声道:“连魏恒都不如,周让的眼睛是越来越瞎了。”   顿了顿,又脸色微沉地问:“漂亮吗?”   陈风怜悯地看了一眼快要晕倒的周三郎,可怜的周三郎快要吓坏了,红着脸哆哆嗦嗦地道:“郎君……郎君,小人家世清白,是、是正经人家,不、不是青楼楚馆的小、小……”   陈风轻咳一声,凑过去道:“殿下,人还没见呢。”   李循“哦”了一声,“若见着了,便剜你的狗眼,今日算你走运。”   什么东西,还当他有龙阳断袖之癖?就算有,孤也不会找你这样的!   “将他从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   陈风招呼了一个锦衣卫,嘱咐道。   锦衣卫领命,堵了周三郎的嘴巴,转身人就没了影儿。   *   却说周让那厢好容易将事情简单的料理完毕,便抖了抖袍角飞快地出得门去。   “贤侄啊……”   到了门口的马车前将帏帘一撩,登时人都愣住了,“人呢?”   马车里空无一物,竟是干净的连根头发丝都没剩下,连周三郎来时提溜的那一只装满了鸡鸭鱼肉和糖桂花的大包袱都不翼而飞。   只余下一只字条,打开看上头写着——   “六叔,家中有急事,侄儿先行回去,来日再得空再叙。”   周让面色铁青。   *   周夫人领着精心打扮过的沈虞在府中等了许久都没见到人,等到的却是一脸怒气的周让。   “人呢?”   周夫人见周让空着手回来,忙问。   周让坐下咕咚咚地灌了两大碗茶,方才沉声道:“说是家里有急事,走了,连带回来的东西都没留下,也不知是家中当真有急事还是旁的。”   周夫人想到家中膳房突然多出来的三大箱血燕,沉默下来。   “小鱼呢?”   “我见等不到你人,就先让音儿陪她回去了。”   周让又灌了一盏茶,叹气道:“我看只能是魏恒了,我这就写信给他递个帖子让他来府上一趟。”   “不行!”周夫人立马否决。谁都可以,就他不行啊!   周让心急如焚,说道:“之前你便不成,到底是哪里不成,你倒是嘴上说出个数儿啊,趁着那位最近忙,我们赶紧将事情给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   周夫人捏了捏眉心,将上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他,“……我看三郎那事,八成也是他干的,他这摆明了是不要我们将小鱼嫁出去,你说可怎么办才好?”   “那我更应该去寻魏恒了,他素来不畏权贵,最合适不过,你这会儿可不能再拦着我了。”   周夫人深觉着无奈,“你呀你,可恨是同你那好儿子一般是个榆木脑袋!”凑过去对他耳语几句。   周让听完后瞪大眼睛,嘴巴都合不上。   ……   夫妻两人为了沈虞的终身大事险些愁白了头发,沈虞那厢却是丝毫不知。   她偷偷打发了府中的小厮替她将李循赠的簪子送到驿馆去,哪知小厮回来的时候不光簪子没还回去,还带了一队卫士一箱一箱的往屋里抬东西,说是那驿馆里头的卫士硬塞给他的,边说话时还边摸着腰间的弯刀,小厮吓得可谓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更甭提还东西了。   沈虞也没办法,但她收是不可能收的,那群卫士搬完箱子之后过来朝她恭敬地施了个礼方才施施然离去。   采薇过去将摆了满屋子的朱漆黑箱一个个打开,里面装的不是金钗美钿便是锦衣华裳,且每一件都奢侈华贵的叫人打眼一望都觉着眼睛被闪得疼。   采薇随手从箱奁中拾起一件珍珠衣,嘴巴便如同不久前的周让般再没阖上过。   以金线、粉珠穿饰而成的珍珠衣,一颗颗柔光粉亮的珍珠圆润细腻,光是拿在手中都令人觉着沉甸甸如同手中捧得不是珍珠,而是一块儿黄金玉如意。   这是要花费大少人力物力才能得来这样一件华裳?怕是宫里的天横贵胄、凤子皇孙亦不过如此罢?   沈虞扫了一眼,只觉李循的品味还是如从前一般俗不可耐。   她也没说什么,只令小厮都锁好了将这些箱奁再次抬到库房去。   毕竟若是她要还回去,他必定也是不会收的。   对于这个人,她如今实在是没了办法,唯一的法子大约便是等他耗费尽了耐心之后仍然得不到回应,付出得不到回报,他又不可能一辈子都呆在杭州与她耗着,那时会自行离开。   若到那时他依旧强求不可——   沈虞微微垂眸,眉心紧蹙。   他是太子,这天下权势、美人、荣华富贵无一不缺,想要什么得不到。   若他当真强求,她如何拒绝挣扎也是无用的。   很快府上也传开了这事情,周夫人亲自端着一只白瓷绘缠枝青莲玉碗过来,“许嬷嬷适才都告诉我了……”   “舅母放心,我唤人将物什都抬到库房去了,”沈虞正色道:“他可曾逼迫过舅舅什么,给舅舅施压?”   “那倒不曾!”周夫人忙否认。   也就坏了一段你的好姻缘,她默默地想。   不过这事她原本也没打算告诉沈虞,毕竟外甥女自来最懂事不过,只怕到时候她与丈夫一提,这孩子会误以为夫妻两人是畏惧权势,不管喜不喜欢都会答应胡乱嫁了,唉……   沈虞低头饮过一勺玉碗中的泛着淡淡血红的稠汤,品咂了下滋味,“这是什么?”   她疑惑地望向周夫人,周夫人扯谎道:“你许嬷嬷本想出去买些燕窝,正巧赶上药铺的老板刚收了一些受了潮的血燕,虽比不上一百两银子一斤的那些,但到底比普通的燕窝滋补功效要强,价钱又不贵,我便叫许嬷嬷少买了些回来尝尝……你觉着滋味如何?”   “嗯,很好喝。”沈虞浅浅地笑。   滋味自然是极好,因为这是产自东洋的上等血燕,每年仅随东洋使者入京时方才进贡一次……沈虞搅了搅玉碗中软而稠的血燕粥,再次喝下一口。   她没有拆穿周夫人,即便是说出来又如何呢,要周夫人为了自己退回去吗?   周夫人走后,沈虞便径自上床睡了,睡得迷迷瞪瞪间隐约听到外面有杂乱的脚步声,她揉着眼睛起来问:“采薇,采薇,出什么事了吗?”   杏黄色的团花软帘被人突地一掀,露出少女一张干净英气的面容,一身爽利的淡红色窄袖掐腰长裙,修眉斜飞入鬓,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淡淡的笑。   “吵醒你了?”   沈虞立刻就醒了,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跑过去扑进她的怀里,又是哭又是笑,“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   阿槿摸了摸她的柔软的发顶,“怎么了,我不是一直在给你写信么,下次不会走这么久了,近来朝廷下令一直在寻找渡善教的余孽,我这一路不知被盘查了多少次,幸好每次都搪塞过去了。”   两人坐到一侧去,阿槿仔细打量沈虞的面色,“嗯,面色比从前大好了许多,怎么样,在杭州住的可还习惯?”   以前只是在淳安一个小县城,如今到了杭州,周让和周夫人素日里都愈发忙了,周澄又在书院上课,也就绾音时常陪着她。   沈虞说道:“都很好,你不必挂心。”   说完却见阿槿面色略有些迟疑,沈虞轻轻地问:“怎么了,是不是长安出了什么事?”   “倒也不是……”   阿槿轻咳了一声道:“就是……这次我从长安回来,跟我一同也回来了个人……我说了,你可别急。”   沈虞心想,还有比李循在这里更令她着急上火的人么。   “你说吧,我没事。”   “谢淮安。”   沈虞:“……”   *   谢淮安能发现阿槿,纯属是个意外。   自半年多前两人在洛阳悄无声息地离开之后,他就一直派人私下里打探着两人的音讯。   这次阿槿回长安一趟,也没想到谢淮安这么久了还不死心一直寻她和沈虞,说来也是凑巧,她不过进了家酒楼吃一顿饭的功夫竟就被谢淮安暗中安排的人给盯上了。   那眼线正是酒楼的店老板,发现了阿槿的行踪之后赶紧上报谢淮安,谢淮安一面不动声色,一面探听阿槿的去向,方知她准备在几日之后便坐船启程前往杭州。   杭州——沈虞的舅舅周让便在那里任职。   他早先是想到的,只可惜那时候派人去打听,沈虞和阿槿并不在杭州,就此错过。   如今好容易寻到两人,谢淮安怎么肯罢休。   倘若说是没有旁的心思那是绝不可能,从小到大,他唯一肖想过、想要娶过的女子便只有沈虞一人。   即便沈虞不能接受他,便是让他知晓她如今还好好的,他便已是心满意足。   正巧蒋通那处在杭州有桩官匪勾结的案子,于是他主动点将过来,一路跟着阿槿南下。   开始的时候并无察觉,毕竟他们是经过特殊训练过的锦衣卫,只要他们想要隐秘行踪,便是李循亲自带着人来也不一定能发现。   不过阿槿毕竟也不是寻常人,在京杭大运河的商船上两人无意打了个照面,阿槿认出了谢淮安——   若是旁人,阿槿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鬼鬼祟祟跟踪她这一路,不是居心叵测又是因为什么?   不过谁叫跟踪她的人是谢淮安,远近亲疏她还是分的。   毕竟当初如无谢淮安,只怕她与沈虞早就死在了无相寺。   谢淮安生怕阿槿再次甩开他,便说他此行的目的只想确认这半年的时间沈虞的伤势恢复的如何了,并不会逼迫于她,希望阿槿能给他一次机会。   现下谢淮安只怕也笃定沈虞身在周府之中,阿槿心想既然如此,那不妨就将谢淮安带过去,反正事情成不成的,就全看他自己了,就算不成,也正好做个了结。   谢淮安的骤然到来令周让极是吃惊,听闻他有公事在身,周让便将他请到书房,两人详谈许久。   出来的时候谢淮安看着他欲言又止,“子谦……”   周让就明白过来了,“也是为了小鱼,对不对?”   谢淮安面色微红,点头。   周让叹了口气,这事情怎么说呢?君臣相争,做臣子的能争得过君王么?   “那你可知……”   “我知道。”谢淮安轻声说。   蒋通自然知道那位苏将军便是如今该呆在章敬皇后陵寝中的太子李循,也知道如今他就在杭州“追缴余孽”,生怕心腹爱将做了什么事惹得这位贵人不快,提前告知一二。   幸好当初谢淮安的父亲嫌弃沈继,在沈阁老过世后便与靖安侯府断了交情,否则若要蒋通知道自己给太子殿下派去了个情敌做臂膀,只怕这会儿肠子都要悔青了。   周让听了这话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嗯,年轻人,很是有胆量啊……   这时外头小厮来报,说是表小姐过来了。   周让用“自求多福”的表情看了谢淮安一眼。   ……   于是等李循小心地抱着自己斫了一天一夜,斫的手上伤痕累累才斫成一把瑶琴过来时,看见的又是沈虞与她那青梅竹马“相谈甚欢”的一幕。   …………………………   婢女来给两人上茶。   淡淡的香雾自粉瓣水青瓷的茶盏蓬勃泄出,蒸腾盘旋而上,嫩绿的芽叶在清澈滚烫的热水尽情舒展开自己翩跹的身姿。   两人沉默以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谢淮安打破了沉默,“你的伤如何了,心口还会泛疼吗?”   “已经好多了。”   沈虞抬眸,正巧与谢淮安的眼睛对上,唇瓣微动。   沈虞一怔,又听他道:“他在这里,我知道,来之前我便知道,但是你不要怕,小鱼,只要你不愿意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再逼迫你,我既保护了你一次,便能保护你第二次……”   谁料这时一声猝不及防的冷笑声传来——   “谢淮安,你想保护谁?孤的女人还犯不着别的野男人来操心!”   李循将琴往后一扔,一脸阴沉地大步走进来,指着谢淮安道:“姓谢的,不想死,你现在就滚出去,不要让孤把话说第二遍!”   妈的,明明知道他就在杭州!明明知道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还跟只哈巴狗一样巴巴地凑过来,觊觎君妻!当他是空气吗?!这狗贼!这贱人!!   怕是连他自己都忘了,他如今的境地比之谢淮安也好不了多少。   甚至还不如人家。   谢淮安却没跟他说别的,不卑不亢地施礼,“臣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李循那双凤眼几乎都能将火喷出来了,谁能告诉他这狗贼是怎么做到如此淡定的?难道他就当真一点都不怕自己吗?!   “滚出来。”   李循咬着后槽牙扭头走了出去。   谢淮安也好脾气地应了一声是。   不好脾气能怎么样,难道还能和太子殿下顶嘴打起来?虽然他没那个意思,但显然太子殿下是有的,他现在只想一拳揍死他一了百了,看他还敢不敢再在沈虞面前卖弄风骚。   李循现在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沈虞生怕他和谢淮安打起来,忙走过去拦住他,“殿下……”   李循正在气头上,浑身都紧绷着思虑等会儿如何将谢淮安这狗贼抽的皮开肉绽打的血肉横飞,哪里知道身后来的是沈虞。   他不耐烦地向后推了一把,幸好还没等小姑娘坐倒在地上他及时反应了过来,伸手一捞,勾着她纤细的腰肢给她又捞回了自己的怀里。   两人扑了个满怀。   她身上香香软软的,又是日日夜夜他极思念的人,李循身上的怒气不知不觉间竟就卸掉了大半。   “虞儿……”   李循脑中胡乱想着,也不知她会不会喜欢他斫的琴……自小他都是和大堂兄一个师傅教出来的,纵然可能没大堂兄斫的好,但……总归也不会太差吧?   他将她轻轻放开,垂目扫了她的小腹一眼,低声问:“还疼不疼?”   “你想怎么样?”沈虞却只紧盯着他。   李循就抬眸看了一眼谢淮安,眸中的戾气四溢,再也不复适才的温柔,冷冷道:“若他识相现在离开,孤看在你的面子上兴许会考虑留他一条狗命。”   沈虞的心猛然一跳,拽住他的衣袖焦灼道:“不,殿下你不可以这样,他救过我的命,你不要伤他,他不是有意说那些话……”   边说边往后焦急地往后看了谢淮安一眼,示意他上前来给李循赔罪。   谢淮安倒是上前两步,“臣愿奉陪!”   李循冷笑,“是条汉子,蒋通没看错你。”   两人不顾沈虞的劝阻,一扭头就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沈虞原本腹痛已好了许多,现在被两人气得复疼起来,心口倒是没那么难受了,但是头疼啊。   她捂着额头,采薇和阿槿赶紧过来扶住她,采薇慌张道:“怎么办呀姑娘?”   她伺候沈虞这么久,多多少少也知道那位苏将军便是东宫太子,两人之间的纠葛本就没理清楚,如今又多了个谢大人,眼看着这就要打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沈虞虚弱道:“快去将老爷叫过来。”   ……   说话间李循与谢淮安就到了外庭院的一处开阔地。   周围的奴仆见着两人都惊呆了,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躲在一旁指指点点。   这两个男人原本便都是人中龙凤之辈,一个赛一个的俊美高大不说,还身形矫健如虎狼,马峰腰、螳螂腿,看得四周的婢女们直咽口水。   李循从左右两侧的锦衣卫腰间抽出两把绣春刀,面无表情地扔给谢淮安一把,那刀直直地就朝着谢淮安的面门掷来,若不是谢淮安躲避得快,只怕顷刻之间人头都能落地。   但人家也只是足尖在地上微点,还没等奴仆们看清楚便见他将刀接在了手中。   一人身着青衣,分明一身儒生打扮,身上的戾气冲云破月。   一人被蟒腰玉,身着红玄二色飞鱼服,却不卑不亢地将刀放下,神色淡然,“君臣有别,臣不敢违逆。”   “恕你无罪,若孤追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谢淮安就等他这句话,两人目光在空中胶着片刻,他倏地再次举起手中的长刀,直朝着李循胸口刺去。   …… 第76章 三人修罗场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采薇匆匆将正在与周夫人吃茶的周让请过来,周让一听太子来了,心道不好,急忙赶过去。   周府西院宽敞的庭院中, 两人正打得如火如荼。   刀剑无眼, 周围栽种的腊梅随着嚣张肆意的剑风落英纷纷, 两人身上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脸上身上都挂了彩,众仆一见表小姐过来, 顿时议论声更大,“看看,这两位大人定是为了咱们表小姐才打起来的!”   “你说表小姐会嫁哪个?我瞧着那个着玄衣的大人生得更气派些!”   “不对, 我赌是那位穿青衣的大人,你瞧瞧他生得多俊朗,我若是还没嫁人,我一定选他呀!”   ……   “够了!”   沈虞看着自己两个月前辛辛苦苦栽种的腊梅被砍成了筛子,简直都要被气哭了。   她哪个也不想选好吗!?   好啊,不是喜欢打架吗?“将人都驱赶出去,把院门锁上。”她强忍着怒气道。   沈虞迎面撞上急匆匆赶来的周让, “这……小鱼,你这是作甚?”   里头阿槿给奴仆们都驱赶了出来,大门一关, 开始落锁。   “舅舅不必管他俩。”   沈虞缓了面色, 一想到这两人, 面色顿时又难看起来,樱红的唇都轻轻哆嗦起来,“既然喜欢打, 就让他们打个够!”   周让目瞪口呆。   这会儿已入深秋,天气愈发冷渗,夕阳西下,寒风阵阵中,仅剩的几朵腊梅颤巍巍地缩在的枝头簌簌发抖。   霎时手起刀落,那可怜的娇蕊终是逃不过被辣手摧花的命运,轻飘飘地离家远乡,流入潺潺的落水之中。   出了一身的汗,打得昏天黑地,从晌午到晚上,夜色昏暗下来,两人实在没了力气,纷纷躺倒在地上。   要风度没有温度,李循估摸着四周也没人,更没有沈虞,便干脆躺在了一块假山石上。   谢淮安歇了一会儿,忽一言不发地撑着刀站起来。   李循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比他还快得抽刀驾到他的脖子上。   “你输了。”   一根头发丝如那朵腊梅般飘零而落。   寒刃紧贴肌肤,谢淮安说道:“殿下,臣不是要……”   他四下看了看周围的一片狼藉……以及那紧闭的大门,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炽盛,默默地住了嘴。   李循皱眉。怎么,他早就知沈虞不在了,但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就算他不在,他也要证明给所有人看,这狗男人不行!!   李循将刀拿下来,谢淮安走到门口,手一推……   推不开。   李循嗤笑一声,连个门都推不开,他也走过去……   嗯,一样推不开。   他们两人都被关在这院子里头了。   不用说都知道,究竟是谁的手笔。   偏偏两个人,还连半点儿脾气都没有。   “你滚远点。”   两个人都有些悻悻地走回去,李循重新坐回假山后头,谢淮安点头,臣不与君相争,径自绕到一颗树下盘膝而坐。   天色愈发昏暗,到掌灯时分,周围两侧的院子都点了灯,只有他们这间小院子,乌漆嘛黑又寒风透骨的。   谢淮安起身去了后角门,不一会儿无功而返,又回来坐下。   开始时两人刚打完,酣畅淋漓汗流浃背,除了疲惫外根本不觉寒冷。   这会儿日暮飞鸟尽,北风刺骨寒,湿透的汗水紧贴肌肤,被风一吹黏在身上可谓又冷又难受。   但是先认怂者输,这两个男人,怎么肯认输,情敌之间没有输赢只论生死,李循其实早已冻得牙齿打颤,但是他抬眼瞧了一眼谢淮安,这个男人竟然比他还要御寒,就这般盘腿坐在寒冷的冬日里一动不动岿然如山。   李循咬着牙,早知当初生病就喝药了,否则也不会有今日这般狼狈……   与之一墙之隔的春风院中可谓是温暖如春。   沈虞自小畏寒,屋里虽然烧不上地龙,但周让的俸禄中银丝炭还是应有尽有,采薇点了三个火盆,小屋子里火光照耀,沈虞和阿槿许久不见,两人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她悄悄放下火钳,给两人关了门窗,只留下一个通风口透气。   “你将他们两个都关在西院了?”   沈虞梳洗完毕,穿了一件玉兰色的亵衣躺在红漆石榴花拔步床上,乌发未梳,素面朝天,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清澈干净,似水如月。   阿槿看了都在心中感叹,怕是也只有她这样美好的姑娘才能引得太子与谢淮安两个出类拔萃、人中龙凤般的男人为她折腰争斗。   沈虞听到两个人的名字,将脸转过去闷声道:“提他俩作甚?”怪扫兴的。   “我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   岂止是没想到,打死阿槿她也想不到当初在长安时那般孤傲不可一世的男人,多说两句软化都跟要他命似的,如今竟会为了沈虞做出如此幼稚行径。   还与人决斗?她真是要笑死了,这谢淮安也是,本来她还觉着他挺稳重的,若是沈虞将来依旧无所依靠,能与谢淮安共结连理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可就是这两个身居高位、平素里看起来多么深沉稳重的两个男人,在喜欢的女子面前根本连脑子都是没有的,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跟两个傻子一样……   阿槿忽然推推沈虞,眼中闪着兴奋,“你猜谁会赢?”   “连你也打趣我,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沈虞郁闷道。   “别呀,你不觉着很有意思吗?”   阿槿躺到她身边,喋喋不休道:“谢淮安的功夫我是见识过,能在叛军之中以一敌十、万夫之勇,他的师父又是锦衣卫指挥使蒋通,他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指挥佥事,必定是天分极高。”   “李循呢,狗皇帝自小就将他当作公子的臂膀培养,十几岁的时候他就时常跟随朝中大将随军磨炼,当年的钦州叛乱,之后的高镇叛乱与两王之乱都是由他亲自带兵平定,他不仅有天分,还极为刻苦。   这两个人,谁胜谁负她一时还真说不出来,“不过谢大哥为臣,他为君,君臣父子,到时候就怕那狗男人又使什么坏心眼儿……”   拔步床下,黄铜色卷云纹火盆中银丝炭烧得正旺,赤红的木块儿红云一般“噼啪”作响。   窗外,呜咽的寒风不停地敲打在糊了白纱的雕花小轩窗上,扰得人心烦意乱。   锦被下的小手揪了又揪,沈虞望着帘外凄清的月色,心里到底是担忧不安的。   外面这样冷,他们两个人会不会……不会的,李循身边带了暗卫,不止他一个人,西院的墙本就砌的不高,若是两个人要出来,就算没人帮忙也简直易如反掌……啊,她在想什么,竟然会担心那两个没长脑子的傻男人……睡觉!   翌日一早。   清晨,空气中浮动着一层淡淡的薄雾,露珠沾满了院中的一棵银杏树上,饱满欲滴,落花遍地,残红犹血,可见昨日是如何一场的恶战。   李循和谢淮安都各自背靠挡风的树石,是以昨夜虽冷,但也勉强凑合了一夜。   两人素来警觉,一听院门口的动静,人没还没清醒,倒是先各自抚着腰间的刀剑睁眼醒了过来。   门锁“噼啪”一声被人打开,很轻的声响,李循与谢淮安对视一眼,两人站了起来,各自整理衣冠。   沈虞也没想到两人都是醒着的,本想开了门就走,谁知一开门就看见门口站了两个眼圈儿熬得通红的大男人,还一个个都如饿狼见了鲜嫩可爱的小兔子一般目光悚然地紧盯着她,好似下一刻就能扑上来将她吃得骨头不剩。   沈虞手中的门锁和钥匙齐齐落地,吓得她直往后倒退了数步。   她身上穿得单薄,只披了一件金边琵琶襟的短袄,李循怒瞪了谢淮安一眼,一言不发地抄起地上陈风夜里给他递来的银狐轻裘,大步上前将单弱的小姑娘拢在其中。   他走得太快,如风一般,沈虞猝不及防被他包裹在怀中,撞到他结实的胸口。   淡淡的松柏香和露水的清香落入鼻息,她微睁了杏眸抬起,正对上他那双微微泛红了的凤眸。   细微的日光落在她素净白皙的瓜子脸上,秀发微乱,不施粉黛竟也是这般的清丽动人。   李循一愣,两人一时都没有推开对方。   直到沈虞反应过来,低头将他推开,再将那件狐裘解开扔到他的手上。   “小鱼……”谢淮安轻唤了一声,上前几步走来。   李循回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再叫小鱼,孤割了你的舌头。”   “住嘴!”沈虞皱眉道:“你说什么呢?”   李循就略有些挂不住,瞪了沈虞一眼。   当着这么多人,好歹给他点面子……   沈虞却也没理他,声音仍旧淡淡的,“殿下回去罢,周府简陋,恐招待不周,还请殿下回驿馆去。”   说完后顿了顿,又看向在身后站着沉默不语谢淮安,面色稍稍和缓,“淮安,你随我来。”   谢淮安曾经过她一命,若不是他,便没有今日的她。   李循:“虞……”   谢淮安!你这狗贼!!   李循眼睁睁地看着谢淮安跟着沈虞离开。   他慢慢踱步到一个小角落,是适才谢淮安坐过的地方。   秋风呼呼地砸在他的脸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个角落。   陈风扒在墙头,看着自己主子这幅落魄的模样不住地摇头叹息。   这模样,好像一条……哎,他在想什么啊?打嘴!   *   沈虞将谢淮安领进屋,上了药、包扎伤口。   谢淮安神色温柔地看着她。   她用小银剪剪断手中的纱布,“何时离开?”   谢淮安面上的柔情就瞬间消散,嘴角慢慢溢出一丝苦笑。   “杭州有一桩官匪勾结的贪墨案,蒋大人派我过来,案子了结之后……兴许便会离开了。”   “那日我与阿槿不辞而别,对不起,”沈虞轻声说:“淮安,你的恩情,我一世也尝不完,若日后你有所求,沈虞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但是日后,我们便不要再见了,好不好?”   她微微笑着,声音也是轻轻地,低沉而柔和,像天上的云般柔软,却又飘忽不定。   她是一尾鱼,是他永生永世都抓不住求不得的那尾鱼,从小到大,从来如此。   “是因为他吗?”   沈虞摇了摇头,“不。”   谢淮安却也笑了起来,低声说:“小鱼,你知道一个人在濒死之前,心中会想什么吗?”   沈虞疑惑。   谢淮安轻轻叹了口气,但没有回答,只起身道:“我如今奉旨办案,需要周大人协助,会住在驿馆当中,你若有事,可以去哪里寻我。”   尽管知道她根本不会去。   “住到杭州府廨吧。”沈虞说道。   谢淮安怔了一下,不问缘故,仍旧点头道:“好,那便住到杭州府廨。”   他起身走到门口,沈虞突然在他身后开口。   “忘掉我好吗,淮安。”求你。   谢淮安迎着光向后看她一眼,阳光下,他依旧是年少时那个俊朗如玉的寡言少年,只是时光在他脸上刻下印记,他变得更加稳重坚毅,亦更加自信沉着。   他冲她微微笑了笑,而后转身轻飘飘地离去。   83三个男人一台戏丽嘉   谢淮安刚出沈虞的院子,一柄绣春刀便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殿下还没用膳,不如臣出去买些吃食?”   周府的早膳,两人还真不敢用。   李循收了刀,“收起你那惺惺作态的样子,有本事你就别说话,咱们真刀真枪的干。”   他哪怕是不说话,都能换来沈虞一个温柔的眼神,可是、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这世间,何其的不公平!   两人复又走回西院,谢淮安扔了手中的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壶酒,递过去,“这是适才从酒窖里顺出来的。”   大早上的喝酒,这狗东西是存心要自己死啊。   李循冷笑一声,以为他会认输?不!他还真就较上真了,阴沉沉地盯了他一眼,用刀抄过那酒壶来就扔了上头的盖子就咕咚咚直往嘴里灌。   谢淮安也不含糊,又从怀里取出一壶,同他一般扔了盖子往嘴里灌酒。   两人也不说话,就坐在寒冷的秋日里灌酒,好像谁喝的慢些谁就输了似的。   “那夜无相寺,是你救了她。”李循突然说。   “嗯,”谢淮安慢慢地道:“当时赵王世子一箭射在她的心口,若不是沈公子的遗物紫玉箫挡在她的胸口,只怕她如今……她那时流了好多的血,依旧不想回东宫,我便将她带到沈家的庄子里……”   她竟是如此都不肯再回去。   李循苦涩一笑,猛地往口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   “沈公子,其实是她曾经的心上人……也是,庐江郡王对吗?”谢淮安又说。   李循动作顿了一下。   “你既已知道,又何必问孤。”   他听不得心上人这三个字。   不过这话,怎么好像哪儿不对呢?   他皱了眉,抬手无意间无意露出手腕上层层叠叠的痕迹,谢淮安收入眼底,“殿下的手腕——”   “闭嘴。”李循立刻将衣袖落下。   谢淮安就闭嘴。   一时两人谁也没说话。   片刻后,李循低声问:“疼吗?”   等了会儿不见应声,回头看谢淮安在发愣,李循面色顿时一黑,“孤……不是问你。”   狗东西,你疼不疼与孤何干?   谢淮安:“……”   “自然是疼的,”他说道:“臣请了大夫给她上药,殿下知道,小……她素来怕疼又怕苦,夜里时常会疼醒,不过是全凭一口气和信念撑着。”   “臣与阿槿一道照料她,那段时日她心情也悒郁,伤势好的很慢,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只是为了不想要臣和阿槿为她担心,勉强着吃用一些……后来搬去洛阳,她在那里养了半年多,身子才大好……”   后来她与阿槿不辞而别,他的心几乎要碎了,为什么不管他如何的付出,她的目光始终都不曾为他停留?   庐江郡王已死,他究竟有哪里比不上李循?他从不会将她置于险境、更不会那样伤透她的心……甚至时常会想,如果当初他早先一天去靖安侯府提亲,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可是答案他并不知晓,就像人生没有回头路一般。   有的时候,错过一次,便是终生。   ……   “阿尧,若不是看着你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我表姐,又从小和我关系要好,我根本不能带你过来的,你知道吗?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表姐上次已经很明确地拒绝过你一次了,这次你即便不能死心,下次我也绝不会带你回来烦她了……”   魏尧一直在赔不是,“对不起阿澄,我知道沈姐姐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可是我只想知道我究竟哪里不好,我可以改,我想如果可以,她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周澄瞥了一眼魏尧的小身板,心中叹气。   好兄弟,不是我说你啊,你这样虽能逗表姐开心给她解闷,可是和太子殿下站在一起一比,那简直是云泥之别那,他若是个女子,自也是喜欢太子殿下那般顶天立地的男子。   只除了一点,太子殿下伤表姐太深,人又凶,多看一眼都能给吓得腿软,一点都不温柔,算不得上是个顶好的良配。   说话间两人过二门进了后院。   魏尧又开始紧张起来,“沈姐姐会不会不想见我?万一她气恼我太唐突怎么办?我到时候该怎么开口?”   周澄拍拍他的肩膀,“你别紧张,我表姐人最温柔好说话,你到时候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只是态度一定要真诚!”   魏尧这才略略心定,看着周澄走进去替他传话。   深吸一口气,他从怀中拿出那日欲赠给沈虞的钿盒,又打开看了两眼,抚摸着玉簪上精致的花纹,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哎呀,会不会沈姐姐是因为不喜欢这簪子才拒绝他的?看沈姐姐的样子,应当是喜欢书香笔墨,真是的,早知道就送些笔墨纸砚了!   少年人的心就是容易患得患失,可现在去换礼物显然已是来不及了。   魏尧面色发烫,他踱步到一旁的水榭中,对着浅清的湖水慢慢抿着自己因疾走散乱的长发。   萧瑟的风吹过来,湖面上枯萎的荷叶好不凄凉地摇曳着残枝枯叶,湖水中的游鱼随着脚步声俶尔远逝,水面渐渐倒映出一个锦衣华服,俊美无俦却神色冷淡的陌生男人影子。   魏尧双眼一瞪,还未及反应过来,突然屁股一疼,“哎呦”一声就被人踹进了荷花池里,摔了个狗吃屎。   ……   幸好荷花池水不深,可是这么大冷的天简直是能把人冻傻啊!   魏尧瑟瑟发抖地被谢淮安从水里揪出来,李循看也没看他一眼,命令道:“带过来。”   两个高大的男人一前一后,后面还揪着一个瘦弱书生,魏尧一见这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自己铁定是打不过啊,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话音都打颤,“你、你们二人究竟是谁!光天化日之下还、还有没有王法?!”   话没说完一件披风就扔到他的脸上,李循冷冷道:“擦干净,站起来。”   魏尧不理解啊,这是要做什么?   他闻到披风上熏着淡淡的清香,这味道真好闻啊……但他猛地把衣服扒拉下来扔到地上,义愤填膺道:“原来是你——你这登徒子!我、我告诉你,不要觉得你有钱有势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就算得到沈姐姐的人,你也得不到她的心!”   那真不好意思,有钱有势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李循嗤笑一声,“你沈姐姐的人早……”早就是我的了,现在就只差心,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小子懂个屁?   当然,这话说出来于沈虞闺誉有损,他没说,谢淮安看向他,规劝,“殿……公子,你这样……这样,小鱼知道了会生气的。”   “你闭嘴。”李循没好气地瞟他一眼。   那眼神是在说,蠢货,你该不是又想多个竞争对手吧?   看这臭小子年纪不大,一口一个沈姐姐叫得可真是甜,最重要的还听话!这女人本就容易心软,万一被他叫两声姐姐叫得晕头转向了可怎么办?   谢淮安思虑片刻,看向了魏尧。   魏尧顿觉后背汗毛直竖。   谁来告诉他,这、这两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第77章 “哪个都不是你姐夫!”……   周澄和沈虞出来转了一圈都没找见魏尧, 周澄气得要跳脚,“这个阿尧,该不会又临阵脱逃了吧!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这么好的机会都把握不住!真是要气死他了!!   沈虞柔声道:“有什么好气的?你别气,阿澄, 我和魏小公子不论如何, 你都不许去寻人家麻烦, 知道吗?”   “我知道, ”周澄闷声道:“我这不就恨铁不成钢嘛,好不容易求了我给他带过来, 结果人都走到门口,又跑了!这不是存心给我难堪吗……”   沈虞就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对采薇道:“你去看看,那……两个人,还在不在。”   “哪两个人?”周澄一头雾水。   沈虞面色不大好,阿槿将少年拉到一边去耳语几句,周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什么,又来了一个?!他错愕地看向沈虞,心中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哎呀, 这下挑哪个姐夫好?   最终谢淮安和李循被“请”到了沈虞的闺房中。   隔着一架六折翘金屏风,沈虞端坐在上首,开口便沉声质问:“魏家小公子呢?”   谢淮安看了李循一眼, 声音温和清朗, “什么魏家公子?我与太子殿下都并未看到, 适才我与殿下在西院喝酒,可是出了什么事?”   听是谢淮安解释,沈虞面色好了一些, 比起李循,她自是更相信谢淮安。   “当真没见过?”语气已是缓和了不少。   “没有。”谢淮安斩钉截铁。   这时,外面采薇跑进来禀告,“姑娘!姑娘,门房递过来一封信,上面写着要姑娘您亲启!”   周澄忙将信接过来,递给沈虞。   沈虞拆开一看,果然是魏尧写给她的,只是……   周澄见沈虞不说话,赶紧凑过去看了看。   “这个阿尧,原来还真是临阵脱逃,没想到他这胆子这么小……表姐,你别生气呀,下次我好生说说他,怎么能要表姐一个女孩子为他担心呢……真是不懂事。”   下首的李循与谢淮安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魏尧的信里自然是没提及两人,因为李循与谢淮安揍是没揍他,揍坏了被沈虞看见又要生气。   但这两人是谁啊,都身居高位在官场不知摸爬滚打了多少年,收拾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还不容易?   三言两语就将魏尧唬的一愣一愣的,又兼魏尧本就自卑,觉着自己配不上沈虞,眼前这两个男人,都要钱有钱有权有权,还都生得器宇不凡高大轩昂,魏尧几乎都没脸见人了……被李循一吓唬,收拾了要赠给沈虞的簪子,连见沈虞和周澄一面都不敢见,直接哭着跑回了家里。   十五岁的魏尧,第一次爱慕一个姑娘以失败而告终,那日柳树下少女温柔的目光与清澈的杏眸从此后成了他一生的怀念。   沈虞提了裙摆,从阶上慢慢走下来,走到屏风面前。   两个男人同时屏住了呼吸,紧盯着屏风映出的少女窈窕纤细的身影。   “你俩走不走?”她再次问。   谢淮安轻声笑了笑,“我走,不耽误你了,你不必出来相送。”   说着对李循叉手施了一礼,还真就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你呢?”   面对李循,沈虞语气就差了许多。   也太区别对待了罢?   但李循还能说什么,只能也学着谢淮安一样,“孤也不耽误你了,改日再叙。”说完也对着周澄略一点头示意,昂首阔步、身姿挺拔地走了出去。   周澄羡慕地看着这两个男人的背影,心想自己啥时候也能变成这般的矜贵淡然,从容不迫?   “怎么把阿尧也带过来了?”沈虞问。   周澄回过神来,“嗐,是他自己非要跟过来的,我早就跟他说,你年纪太小了,我姐姐看不上的……”   “咳。”   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周澄后背一凉,下一刻头发就被人了揪起来,“你这皮猴儿,回来就净给你姐姐添乱,以后没事在书院好好呆着别回来。”   “阿槿姐姐,你回来了?!”   阿槿瞪他一眼,给两人面前的粉彩百花茶盏中各自倒了盏温热的雨前龙井。   周澄委屈道:“我也不知道太子和……”说完又转向沈虞,“表姐,适才那位穿飞鱼服,配绣春刀的大人又是谁呀,我怎么以前没见过?”   而且,表姐对他竟然比对太子温柔多了!难不成表姐以前和这位锦衣卫大人……?   “想什么呢!”沈虞轻轻敲了一记周澄,“哪个都不是你的姐夫,不许打听,也不许再乱点鸳鸯谱了!”   顿了顿,又道:“魏家小公子那里,我不放心,你待会儿带了表礼亲自上门去看看,既是你的朋友,你该同他好生往来,说话做事记得客气一些,别动不动就说表姐看不上他,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周澄捂着头嘀咕道:“哎呀表姐我知道了!我这不是怕不说狠话断不了他的念头嘛,之前我劝他的话,他从来都不放在心上。”   又悄悄地凑到沈虞耳边道:“我看表姐对太子殿下从没给过一个好脸色,他那样冷酷的一个男人,不也每次照样巴巴地贴上来,连句重话都不敢说,哼哼,所以说表姐你的担心太多余啦!”   沈虞无可奈何。   这孩子的嘴啊……   下晌周澄就带着礼物去了魏府,确认魏尧无事之后方才回来。   魏尧想到白日里那“登徒子”对他抛出的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也自觉十分羞愧,故而含糊周澄过去,竟未提李循与谢淮安半个字——且说李循和谢淮安坐到如今这个位置,若说要欺负人,还真极少有人是他们的对手。   但是面对情敌这事上,你既不能将他打服,就得令他心服口服,自惭形秽之下,再也不敢来骚扰沈虞,否则指不定哪天他来沈虞面前告状呢?   免不了又要被一顿臭骂,忒不划算。   而魏尧这小子年纪又轻,论打架,也指定不是两个二十好几成熟大男人的对手。   嗯,不能打,那就不打呗,李循以理服人,就问了魏尧一个问题而已——若有朝一日心上人被有权有势的富贵人家强纳为妾,你又当如何?   魏尧自然说要去报官,李循听了只冷笑一声,“若抢你心上人,正是这位青天老爷呢?”   魏尧就道:“县令不应,我便去杭州府廨,府廨不应,我便去寻江南道观察使,观察使若再不应,我便去长安击登闻鼓,告御状!”   “小郎君果真有胆色,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告御状的过程中,你的心上之人便已受尽了折磨,撑不到你来救她呢?”   “又或者,你根本救不了,却又将你自己,你的家人、姐姐、爹娘,都搭进去呢?”   魏尧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沈虞生得极美,他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一眼便痴迷上,这样美好的女子,普通男人是注定护不住的,端看眼前这两位公子……   一个是国公世子,名声赫赫的大将军,一个螳螂腿马峰腰,看服色衣裳便是锦衣卫中的长官。   更可怕的是,这两个男人甚至都没有钱权来威吓他,光是脸上的那份淡定从容,都足以令他汗流浃背、自惭形秽。   不论哪一个,都比他能护得住沈虞。   魏尧自知斤两,知难而退,之后也果真遵守承诺,再未上门见沈虞。   自然,这是后话了。   崇文书院每一旬休沐两日,这日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一块儿吃了顿团圆饭,饭后周让夫妇留下沈虞吃茶,欲言又止。   按照周让的想法,谢淮安实在不错的夫婿人选。   首先,他毫不畏惧东宫那位贵人,多年不娶,又千里迢迢自长安来到杭州,就是为了沈虞。   其次,两人自小熟识,虽比起庐江郡王的情谊差了些,但毕竟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知根知底,最为妥帖。   最后,锦衣卫位高权重,指挥佥事那是北镇抚司的三把手,更是锦衣卫指挥使蒋通的爱徒,前途不可估计,若是沈虞愿意嫁给谢淮安,难不成那位贵人还会有什么不为人知不为人知额的爱好,喜欢强抢臣妻?   当初假死是迫于无奈,如今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淮安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可……”沈虞低声道:“可我们不合适,他如今是奉命来杭州办案,没什么事,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   救命之恩,永生难报,可正因为这恩情,她才更不应该去耽误他。   君臣相争,若李循一意孤行,他是万万争不过他的,她不能只为了自己考虑,而将救命恩人置于险地。   更何况,她从未喜欢过他,倘若一片真心只是他人利用的工具,她宁可谢淮安怨恨她冷心无情,也不想做那等寡义冷酷之人。   沈虞回房时,案几上摆了一架崭新的古琴。   紧绷的琴弦随着她素手的拨动流泻出一曲动人的音调,沈虞唤来采薇:“适才音姐儿来过?”   采薇懵懂,“无人来过,姑娘怎么了?”   阿槿连日奔波,已经安排在西厢房睡下,沈虞摇头,说道:“无事……罢了,你先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   采薇应喏而退。   沈虞去净了手,往金猊博山炉中投了一块儿沉水香,香烟袅袅,须臾便盈满整间屋子。   窗外风声沙沙,屋里银丝炭“噼啪”作响,十分静谧。   沈虞瞟了一眼又收回目光,拿下纱罩子,用簪子将案几上小银灯挑的亮亮的,淡淡道:“出来吧。”   开始的时候没动静,直过了好一会儿,雕花小轩窗嘎吱一声轻轻被人推开,还没等她看清楚人,身形高大的男人就从窗户外轻松地跳了进来。   脚尖才刚刚落地,一股劲风便直直地朝着他的面门飞来。   李循眼疾手快,接在手中,一看竟是一只攒金丝弹花软枕。   “你来做什么?!”   沈虞一副“果真是你”的表情,没好气道。 第78章 他的逼迫   “你来做什么?”   大约是自知理亏, 李循轻咳一声道:“孤来给你送琴。”   “梁上君子,鸡鸣狗盗,殿下被先帝教导这么多年,学的便尽是这些见不得的招数吗?”   这话听着怎的这么耳熟?   李循走近来, 放下软枕道:“孤不仅并未偷盗, 还给你送了一把琴, 如何能算行鸡鸣狗盗之事?”说话真难听。   沈虞无语, “你未经我的允许便私自进我的闺房,难道还不算鸡鸣狗盗?”   这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的, 为何总是跟鸡狗过不去?   李循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锋,指着那把琴道:“你看看这把瑶琴,可喜欢?”   “不喜欢。”   “你都还没看, 你就看一眼……”   他轻声哄道:“孤知你喜欢古琴,便亲手做了一把,孤还为它取名‘抱柱’,你应当会喜欢这个名字。”   尾生抱柱,意为虽死不悔,他是在示爱。   李循边说,边不动声色地往沈虞这里靠了一靠, 修长的食指在琴弦上拨动了几下,发出金玉相击般沉闷古朴的声音。   李循抬眸看她一眼,表面淡定内心却滔天巨浪, 他低声说:“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好歹看一眼, 若不喜欢孤再给你寻旁的。”   “殿下的心意,我心领了。”   沈虞说了前半句,李循眼中的光芒渐亮, 却又听她淡声道:“但是礼物贵重,我不便收下。”   她起身从一侧梳妆台上拿来一只雕花红漆描金木匣,放在案几上道:“这些东西,还有那些血燕……往后殿下不要再往周府送了,容易被人误会。”   李循眸色微暗,“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你身子素来弱,多吃血燕对身体是有助益的,不要跟孤客气。”   沈虞神色依旧毫无波动,只问:“殿下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还得再过些日子,近来多雨,今晚驿站的屋顶塌了,孤暂时借住周府,你舅舅也答应了。”   沈虞:“……”   你确定是“答应”了?   “驿站不能住,殿下何不暂住到杭州府廨去?”   “谢狗……谢淮安住在那儿,看在你的面子上,孤还想留他一条狗命。”   沈虞还能不知他的心思,但气来气去最终受伤的还是自己,她冷淡道:“随你。”   李循一喜,又轻声问:“虞儿,那你……还生我的气吗?”   “我生殿下的气,殿下便会走吗?”   “当然不会。”李循严肃道。   倒不是他死皮赖脸,玉郎和他说,哄女孩子是个消磨时光的活计,万不能心急,需得循序渐进,趁虚而入,他本来也不想惹沈虞生气的,可实在是……谢淮安那狗东西在前,父皇又整日写信催他赶紧回长安去,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之举。   否则自小熏陶君子之道、克己复礼的李循,又怎么会大半夜爬人家女子的闺阁,还赖在人家家中不肯走,这话不用说出去,便是被陈风等人看见了他自己都万分没颜面。   好吧,早就知道不该对他抱有希望……   沈虞也就懒得再理他了,重新坐回小榻上干自己的事情,当他不存在。   李循缓步走过来,到她身边单膝蹲下,“虞儿,孤说话有时没有轻重,却并非有意,你若不喜,可以对孤直说,孤日后会改,只是你别生气……”   顿了顿,又略有些尴尬道:“在你舅舅舅母和弟妹面前,起码给孤留点……面子?”   他是太子,年少时有明熙帝爱重,长大后出将入朝,命令人是素命令惯了的,从来都是旁人俯就他,哪有迁让旁人的道理?   沈虞抬眸看向他。   他近些时日总爱着青衣,言行举止竟还有意无意肖似哥哥,完全不似从前的意气风发、孤傲清冷,好像变了一个人。   看来当真是可笑,却又令她笑不出来。   沈虞默然片刻,垂目道:“我没生殿下的气……我也知殿下是为了我好,但性情秉性,各自天成,殿下有自己的脾气,亦有自己为人处事的道理,不管是因为什么,以后都不要为了任何人去折损自己的骄傲,好吗?”   李循微怔。   沈虞接着略有些疲惫道:“我累了,殿下可以离开了。”   *   翌日沈虞将李循赠的琴和金步摇都锁进了库房里。   用完早膳后周绾音过来同她吃了两盏茶,小姑娘这几日也不知怎么的,心情一直不甚好。   阿槿逗了她一会儿,待她走后问是什么缘故。   沈虞便将魏恒的事情告诉她,阿槿奇道:“周夫人不愿意?那可如何是好?”   “还能怎么样呢。”   如今天气愈发冷了,沈虞从库房里扯了两块儿棉布准备给家里没人做一双冬袜,手中穿针引线,边缝边叹气道:“我不是没和舅母说过,只是这毕竟音姐儿的终身大事,不好三言两语定下,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若是这魏恒心中当真有音姐儿,他是不会任由音姐儿嫁给旁人的,若是他踟蹰不前,不敢为了心上人排除万难,也未必……”   “未必什么?”她声音愈发低微,阿槿不由看了她一眼。   “未必是良配。”   沈虞垂着眸子将针尖刺进小绷中。   没一会儿外头闹将起来,沈虞召来采薇,问她怎么回事。   采薇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道:“奴婢也不大清楚,夫人不在府中……就是隔壁的竹院似乎是在修葺,哦……梅园的腊梅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一夜之间竟又开花了,这花开败了还能再开一次的吗?姑娘您说这事怪不怪?咦……姑娘您脸色怎么突然这么差?”   午膳李循自然也是与周家人一道用的膳。   周澄见着人大为惊讶,“嘶——苏将军,你怎么也在这儿?”   “近来多雨,驿站的屋顶塌了,我暂时借住周府,怎么,你不欢迎?”李循嘴上淡淡说着,眼神却看向一边容色平静的沈虞。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往日里一家人用膳,都是周让坐于上首,周夫人与沈虞一左一右坐于两侧,余下的位置便是周绾音与周澄。   如今添了位不速之客,原本还宽大的大圆桌竟显得格外狭窄逼仄——无他,皆因李循身上凌厉威严之气过重,没人愿意靠得他更近些。   一顿饭吃得当真压抑,除了碗筷叮咚与吞声,静得落根针都仿佛能听见。   夜晚,掌灯时分。   周让未归,一家人便各自在各自院中用了晚膳,沈虞点了盏小银灯,盘膝坐在拔步床上做袜子,和阿槿边说闲话边打发时间。   须臾采薇进来,小声道:“姑娘,那位……来了。”   “他来做甚?”阿槿问道。   采薇说道:“贵人说屋里冷,来……咳,来咱们院里借个光,奴婢适才随侍从去看了,屋里的确冷寒,冻得人腿脚都打哆嗦。”   太子上门,周家的奴仆敢不将炭火捧上,这说出去谁敢信?   “怎么家里是缺他的用度吗?”阿槿又好气又好笑,“你看谢大哥好容易消停了,他又来出幺蛾子。”   沈虞便说道:“就说我睡下了,给贵人从我屋里端两个火盆过去。”   采薇应喏,不一会儿又硬着头皮回来,“姑、姑娘,贵人说不用这么麻烦,他就进来坐,坐一会儿,热热身子就,就走……姑娘……”   听声音都快哭出来了,不用想都知道是被人谁吓得。   沈虞捏了捏眉心,没办法,“你去将人请进来吧。”   李循这才如愿以偿地走了进来。   他来过一回,采薇替他打起软帘,熟门熟路就要绕过堂屋往卧房里去,采薇忙急急拦住她,“殿,将,将军不可!”   李循身形一滞。   罢了,能进来就很不错了。   他敛了身上的威势退了回去,采薇见他并未出声,悄悄松了口气,出去为他端来一只火盆,他便坐在堂屋的圈椅上烤火,与沈虞只隔了一扇六折翘金屏风。   沈虞微微抬眸,幽幽的烛光摇曳,将男人高大宽阔的身影映在淡黄的屏纱上,屏风上画的正是一副王摩诘的《江山雪霁图》,神韵清隽,山寺峭拔,雪意凛然。   他倒是听了她的话,将青布直裰换下,只着往常喜爱的玄色,沈虞瞧着也顺眼许多。   “采薇。”   她轻声唤了一旁的采薇,指了指案几上的茶盏。   采薇会意,悄悄地沏了一盏酽酽的茶递出去。   外头的陈风给李循端来一张小翘几,他在小翘几上喝着沈虞送来的茶处理公务。   一时屋中除了沈虞穿针引线的窸窣声,便是李循刻意放轻的翻书声,如此一直伴她到深夜都十分安静。   直到陈风小心翼翼踅摸进来,低声提醒道:“殿下,二更了。”   “嗯,你先下去。”   李循朝里屋瞟了一眼,烛光略微有些黯淡了,她却仍如一个时辰前般低着头,认真做着手中的袜子。   一家人加上阿槿,一共是五双棉袜,澄哥儿是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爱闹腾的时候,再有两日他便要去学里,沈虞想给他多做几双棉袜,也好换着来穿。   她做的太认真忘记了时间,慢慢困倦地伏在案上。   夜色渐深,一轮上弦月挂于天边。   清浅的月光射进朱帘,静静地铺了满地白霜。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夜深了,有什么事情,留到明日做也是一样的。”   却没有人回应。   二更的梆子打了三声,李循撩衣起身,只见屏风内侧,卧房中亦是寂然无声。   他轻轻举步进去,卧房里已没了人,适才采薇与阿槿都出去各自烧水准备物什,少女背对着他披衣伏在案几上,唯桌上银灯一盏,噼啪轻响。   李循俯身下去,大手轻穿过她的腿窝和薄背,将她打横抱到床上。   他静静地凝视了她好一会儿,又替她掖好被子,脱下身上的狐裘盖在她身上,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   这一夜,李循在榻上辗转反侧,早晨鸡鸣仍旧没睡着,干脆早早就起来了。   “去把澄哥儿叫过来。”   于是一大早还在香甜梦乡中的少年郎就被陈风从暖呼呼的被窝里直接给拎了出来。   他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悲愤道:“太子殿下,我好不容易休沐三日,您就不能让我歇歇吗?!”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周澄都要忍不住潸然泪下了!   李循面无表情地看了陈风一眼,下一刻,周澄手中就被塞了一把又沉又重的□□。   李循拉着他的手弯弓搭箭,对准百米开外的靶心道:“孤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从未睡过一个整觉,挺起腰板来!”   *   早晨沈虞醒来,身上盖了一件不属于她的银皮狐裘。   她皱眉,推开。   用完早膳,采薇端来一盏茶,她心不在焉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   “这是什么?”   “是……是隔壁贵人命人送来的茶,”采薇好奇道:“有什么问题吗?”   她凑过来看了看。   淡黄的茶水中飘着几朵吸足了汁水怒放的胎菊,   红红的枸杞子三三两两紧随胎菊游移,沈虞晃了晃茶盏,看着底部似乎还有决明子。   “苏将军待姑娘很好的。”除了有点凶。采薇由衷道。   阿槿冷哼:“那是你不知他从前做的什么孽。”   采薇眨了眨眼睛,“太子与姑娘的事奴婢从前略有耳闻,自不敢置喙,不过,奴婢总听姑娘说并不怨怪殿下,想是姑娘心中已有决断,对吗?”   阿槿也看向沈虞。   沈虞却没说什么,扬首将茶水喝了,神色一如往常。   大约也知道这茶水并不好喝,没过多久,采薇又捧着一碟窝丝糖走进来。   ……   又几日,一大早,李循低沉雄厚的叫喝声传进了春山院中,采薇正在给沈虞绾发,听了这声音沈虞的面色霎时一白,忙起身飞快地走到窗边。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采薇正梳到一半呢,手中还拿着梳篦,见状忙追上去,沈虞却只是伏在窗边焦急地朝外张望。   采薇了然道:“姑娘是听见适才苏将军的声音了吧?想是苏将军在教咱们哥儿射箭习武呢,你别担心,没出什么事,奴婢适才出去的时候,还瞧见苏将军给了哥儿一张足有两臂长的弓,在手把手教哥儿呢!”   “这几日,他都会教澄哥儿习武吗?”沈虞问。   “是呀,”采薇笑道:“这是多好的事情,奴婢看哥儿练得很是不错呢!”   沈虞面色才好看了一些,但依旧柳眉紧锁。   她进去换了件小袄,也不梳头了,看起来要出去,阿槿拦着道:“你还没用膳,出去做什么?”   “我出去看看,我……我不放心。”   李循自小是由明熙帝教导长大,李芙曾说他小的时候每晚都是三更之后入睡,鸡鸣前方起身,休息时间也就两个时辰而已。   阿澄一向懒散跳脱,他又素来是个霸道独断惯了的人,沈虞真怕两人一言不合李循便非打即骂,阿澄肯定是要吃亏。   沈虞过去的时候,周澄正在扎马步,李循嫌弃他底盘不稳,气力不足,直接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站都站不稳,你是早晨没吃饭?”   “我、我是没吃饱啊……”   踹的似乎不是很重,周澄踉跄一步,哭丧着脸道:“早晨被陈大人从被窝里拽起来就塞了两个包子,没滋没味儿的,我想胡同口张大家的打卤面!”   就这?出息!   李循瞟了陈风一眼,陈风会意,“属下这就去买打卤面!”   周澄这才高兴了,喜滋滋地喊道:“要张大多来几勺卤子那!”   “知道了!”陈风的声音远远传来。   李循又踢他一脚,“你站稳了,他回来之前你不许……”   “不许乱动,我知道!”周澄这下再也不吊儿郎当了。   ……   沈虞松了口气,回了房间准备去做昨夜没做完的袜子。   她低头一看,怔住。   怎么都做完了?她将采薇叫进来,指着笸箩里十双棉袜问:“这些袜子可是你做的?”   只见笸箩里整整齐齐地叠了十双针脚细密的棉袜,和沈虞的针法还都如出一辙,仿佛是一个缝出来的,采薇越看越惊讶,“不,不是奴婢呀,难道是……”   “没事,你先下去吧。”沈虞打断采薇的话,将袜子收起来。   昨夜只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过,采薇没帮忙,阿槿又不会做袜子,除了他还会有谁?   正好明日周澄就要去学里了,沈虞便将袜子各自分好,又给周澄缝制了一只荷包,下午一道给几人送了过去。   周夫人正在给周澄收拾行囊,见状忙道:“真是难为你费心了,日后这些活计我来做就行,也不差你这一双!”   又叹道:就是这臭小子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原该叫他亲自来给你道谢的……这孩子,唉,这几日跟着那位学了些弯弓搭箭的本事,我本还以为他这是要懂事了、开窍了,没想到还是一门心思的只想着吃喝玩乐,这不下晌刚从那位那里回来,人就没影儿了,一点儿没个消停。”   虽说周让夫妇两人都不愿沈虞再与李循有人和接触,但李循在周府借住的这几日倒也未作出些什么出格的举动。   既然太子殿下肯指点周澄,周夫人心中自是一万个愿意,只盼着儿子得受太子指教后能赶紧懂事,别再镇日的游手好闲。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周夫人忽然说:“对了,这不近来南屏山那一带闹匪患么,我昨晚还听你舅舅说,淮安那日从府上离开之后就去了南屏山,一直到昨日方回来,听说是中了那些土匪的埋伏,身上中了好几刀,现在还躺在杭州府休养呢,你舅舅让我从库房里拿颗老参赶紧给送过去,我还寻思淮安好歹也是北镇抚司的指挥佥事,怎么就着了那几个小小贼人的道……”   “啪嗒”一声,沈虞手中的茶盏落在了桌上,温烫的茶水泼在手背上了她都没有注意。   周夫人疑惑道:“小鱼,你这是怎么了?”赶紧去绞了张湿帕子敷在沈虞红肿的手背上,轻声嗔怪道:“你这孩子,若真担心淮安,去看看他便是了。老参我还没送出去呢,你去是不去?”   不,她不能去。   沈虞指尖陷进掌心中,扯了扯嘴角道:“他既受伤了,看大夫才是紧要,我去了也无济于事……我今日起的太早,有些头晕,想回去补眠,舅母,我便不久留了,您忙您的。”   *   从正房出来,沈虞一直心不在焉,走过石子路的时候连着被差点绊倒两次,采薇和阿槿一左一右扶着她站稳,采薇抚着胸口道:“姑娘今个儿这是怎么了,这条路莫说走过一百次,五十次总有了,怎么今日总是走得踉踉跄跄的?”   “可能昨夜没睡好。”沈虞没有多言。   阿槿深深看她一眼,“别想太多了,不舒服就先回去睡一觉,天大的事睡饱喝足了再论。”   “嗯。”沈虞轻轻应了一声,抚着袖中的棉袜道:“这双给音姐儿送去了,我便回去休息。”   周绾音所住的撷芳小筑就在沈虞的春山院隔着两个穿堂处,脚程倒是不远,主仆三人走了片刻,隐约听耳旁传来一阵嘤嘤的哭泣声。   采薇眼尖,忙指着远处水榭中站着的一男一女道:“姑娘快瞧,那不是咱们姐儿么,那位……那位怎么是魏先生?!”   魏恒?   沈虞一怔,眺目望去,果见不远处大红六角攒尖亭子里周绾音与魏恒两人相对而立。   只是两人声音太小,距离又远,并听不清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周绾音梨花带雨,目露哀怨。   魏恒眸光温柔,却满面坚定。   不知嘴中说了句什么,绾音忽地捧着脸大哭起来,魏恒便往前两步,似是要解释,绾音却一下推开魏恒,在他身上捶打两下,而后捂着脸飞快地跑下了月台,很快便消失无影无踪。   更令人诧异的是,周绾音离开之后,另有一人自一侧的假山后侧转出来,不急不慢地踱步进了亭中。   不是旁人,正是李循。   沈虞看了一会儿,突然冷下脸转身去了竹院,采薇叫都叫不住。   *   李循自是不知自己祸事将近。   他大长腿迈进亭中,魏恒见着要行礼,被李循一把给扶起来,皱眉道:“你都说了些什么,怎的把人家姑娘都给说哭了?” 第79章 绝望的滋味   魏恒苦笑, 叹道:“绾音是周大人的爱女,周大人和周夫人只有她一个女儿,原说草民这等人是配不上的,可人总是有痴心妄想, 存些不该存的心思, 草民若此刻上门提亲, 周大人必定不会同意, 所以……草民想等明年春闱下场一试,若一举中第, 有功名傍身,此时再上门提亲,或许周大人能答应。”   魏恒两年前便过了乡试, 但没过多久他母亲就患上重病难愈,魏恒为了照料年迈的老母,只得暂时搁置第二年的会试。   如今一晃又是三年即将过去,魏母身体比两年前好了许多,鼓励魏恒参加来年会试,因为她知道儿子钟情杭州知府家的大小姐。   从前周澄下学,周绾音前去接应时曾跟着周澄去过一次魏家, 做母亲的心思细腻,看的出来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儿子唯独对知府家的小姑娘不同,端茶倒水轻言细语, 既不过分热络, 又温和谦逊得很, 她稍稍一看心中便明了。   只是知府门第高,魏家纵然是书香门第,祖上却不争气, 到了他们这一代却门庭寥落下来,配不上知府家的大小姐。   魏母曾与魏恒细谈过此事,彼时魏恒还是拒绝的,虽然寤寐窈窕,但自知身份低微,他很清楚自己若此刻去提亲,面对的该是如何的场景。   旁人会将他视作攀附权贵的势利小人,纵然周大人不计较他的家世,当真相中了他,但不对等的出身也不会给心爱的女子带来幸福。   若无功名傍身,这一切不过是泡影,他想终有一日高中,能够给绾音幸福的时候,再亲自上门提亲。   早上的时候李循与周澄闲聊,听说最近周绾音一直心情郁郁。   少年不识愁滋味,小姑娘这个年纪还能愁什么,思春呗。   李循想着好不容易沈虞给他个好脸色了,周绾音一向怕他,若是他能撮合好一对鸳鸯,说不准到时候周绾音那里还能帮她说说好话。   因此主意一定,他立刻就让陈风将魏恒从家中“请”了过来。   原以为这对鸳鸯是苦于不能相见才辗转反侧至此,没成想人家愁得根本就不是见不着情郎,而是婚嫁之事。   背着一家人的面,两人私底下见面不知多少次了,李循心想这事要是要周让那个老顽固知道,估计得打断他这闺女的双腿。   还有这位魏先生,看着温和有礼一副谦谦君子的风度,哪知人家动作可比他快多了,他这边刚刚能得到沈虞的一点好脸色,他们这里竟都在准备谈婚论嫁了!   算你还有良心。   李循淡淡道:“周知府政绩颇佳,清廉耿介,日后便是入阁也大有希望,你若明朝能蟾宫折桂,方配得上他的女儿,孤……本将军适才看过你写的那几篇文章了,文采有余论证不足,不够鞭辟入里,给你稍作修改,你照着回去念上几回,瞧瞧日后这文章该如何写。”   陈风将李循批阅后的文章递过去,魏恒对李循观感并不好,一个登徒子,纵然战功赫赫却品行不佳,又能给他指点出什么精彩出来?   不过又是一个纨绔罢了,毕竟时人当中真正文武双全的全挂子实在少见。   没想到这文章一接过来,魏恒草草一看,却是越翻看越心惊!   这位苏将军竟能将文采与笔力兼具,手中文章既针砭时弊又文采斐然,关键是论证之点还不落窠臼,全文如行云流水,不过短短片刻便洋洋洒洒倚马千言,一下子就将他这篇文章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他猛然抬起头,一脸惊愕地看向李循。   李循宠辱不惊,淡声道:“只告诫你一句,此间之事你莫想着走捷径便能得偿所愿,本将军平生最恨蝇营狗苟之人,你若安心备考,真中了也就罢了,我必定是会给你一个机会的,但这不代表我会为你开后门,你且好自为之,专心应试方是上选,你可明白?”   魏恒哪里想过这位苏将军能帮他呢,不给他添麻烦也就不错了。   李循又道:“周小姐对我误解颇深,你若有机会,下次记得……嗯,给我解释一二。”   魏恒闻言怔了一怔,嗯?这又是什么意思?!   魏恒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位苏将军闲着没事干将他从家里拽过来训斥了一通后又帮他和周绾音私下会见说和是个这个意思。   难不成他一个大男人也喜欢保媒拉纤的活计?肯定不是。除了那位沈姑娘他也想出来旁的了。   犹豫了片刻,他说道:“将军,魏某虽不太清楚你为何要帮我,但你文武双全,是天下难得一见的英才,若是真心求娶沈姑娘,循序渐进,她未必不会同意,但若是一再紧紧相逼,举止……咳,只怕适得其反。”   “苏将军,姑娘们都喜欢自己的夫君温柔和煦,能与其举案齐眉,您行事过于蛮横霸道,沈姑娘只怕不会喜欢……”   这一个大男人怎的如此聒噪,还专挑他的缺点来说!李循面色顿时不善起来。   不过他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之前他因为残杀赵王与赵王世子一事不知被多少言官御史弹劾骂得狗血淋头,因此此刻尚能神色平静地听魏恒数落,等他讲话说完了才挥挥手命陈风将魏恒送回去。   现在万事俱备,就差魏恒高中。   左不过半年的时间,他观魏恒此人倒也是个苗子,改日同周让嘱咐两句,叫他别那么快将女儿嫁出去便是。   李循微微吐出一口气,走路时步履都轻缓了不少。   他每日其实是很忙的,性子就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等会儿还要到杭州府廨去处理政务,宋廷每天都给他传一次信请示,他估摸着再过不久颍州那里就能与新上任的地方官吏完成交接,新政也要尽快着手在南地推行起来……   李循回了竹院,准备先给宋廷写封信寄出去,进屋的时候发现屋里坐了个人,神色不由一喜,“虞儿,你怎么来了?”   沈虞起身道:“见过太子殿下。”   李循迟疑,不知为什么这感觉似曾相识。   让他有不好的预感。   他迟疑地看着沈虞,上前一步,轻声地问:“虞儿,你怎么了?”   沈虞很平静地说:“我没事。”   她抬眸看向李循,“殿下准备什么时候带我回长安?”   顿了顿,又道:“我随时都可以离开。”   李循先是一怔,而后眼中慢慢溢出一抹狂喜。   等了多久,等的就是她这一句话。   只为这一句,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认了。   他高兴的像个孩子,突然上前直接抱住她的双肩,柔声道:“虞儿,你说的……可是真的?没有骗孤,愿意和孤离开?”   “嗯。”   沈虞轻启朱唇,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我愿随殿下离开,从今往后,生死相随,只求殿下放过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不要再来打扰他们,逼迫他们,伤害他们。”   放过她的家人,她的朋友,不要再来打扰他们,逼迫他们,伤害……   伤害。   李循面上的笑容一寸寸的破碎,眸中喜悦的光芒化为乌有。   他仿佛听到了心碎的声音,不敢置信地问,“沈虞,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李循几时逼迫过你,难道这些时日,你对我所有的顺从,都是以为我再逼迫你,而你已受够了这些逼迫,才选择对我屈服对吗?”   “根本就不是回心转意,从来都没有对我有一丝丝的心动,对吗?”   他眼尾慢慢泛出一丝赤红与哀恸,“你告诉我,沈虞,在你的眼里,我所做的一切,从头到尾,是不是都是一场可笑至极的笑话?”   沈虞的沉默告诉了李循答案。   “你从未信过我吗?”   李循只觉一颗心都要被她撕成了两半,血淋淋地摊开他的面前。   当他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等到她回头的时候,现实却重重地给了他一棒,将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冰寒刺骨。   “你也不要我了吗?”   他将十指深深地陷入她的肌肤中,捧起她苍□□致的小脸,嘴角禁不住地抽搐,声音也颤抖着,喃喃:“不,不要这样对我,虞儿,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讨你欢心,你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你要我变成他,还是要我的性命。”   “杀了我能令你解恨吗?”   他的语气已经近乎哀求,“我不可以失去你,我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的你的痛苦了……”   那种感觉如剜心蚀骨,摧心剖肠,如果这一生没有沈虞,他李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现在,看着沈虞那平静到几乎绝情的面容,李循只觉脑中“轰隆”一声。   无数个声音齐齐告诉他,她不会再原谅他了,不论他做什么——甚至是死,她都不会再回心转意。   已经死了的那颗心,不会再为他跳动。   不,甚至她都从未爱过他,连一句喜欢,她都未曾宣之于口。   从头到尾,都只是他在强求,这一生她唯一爱过,能令她那颗平静如死水般的心跳动的人,只有他。   他的兄长,他穷极一生都要始终仰望敬之重之的那个男人。   有的时候,他真的是好恨李衡,为什么,为什么他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还要牢牢地占据着她的心!   为了他,她可以不顾性命,不顾生死,哪怕只是一句流言,她便不远千里,抛弃所有生死追随!   而他不配,他就像地里的烂泥,仰望着他那挥挥衣袖不带走半片云彩的兄长,他在旁人的眼中永远都是那么高贵那么温文尔雅,所有的人都爱慕他、喜欢他!   而他仓皇卑微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没有他的庇护,他活不下来、没有他的存在,沈虞甚至都不会来到他的身边!   就连最开始,明熙帝都只是将他视作兄长的臂膀,在他死后得才以被扶植培养——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在所有的人眼里,他只是一个卑劣的替代品,一个在正主陨落之后才得以面见天日的、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   没有人喜欢他,因为他自大,自私,自利,不是一个值得被人喜爱的人。   她更不会在乎他的改变,即使他在努力学着去改变自己,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从没有什么借口和将就。   不管他再做什么去弥补,她甚至都不会多看他一眼,可如果没有她,他这没用的东西又该怎么活?   “为什么不说话,”他抵住她的额头,那痴狂的眷恋几乎要将他灼烧成灰烬,“虞儿,说句话,好吗?”   “好,我说。”   他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眼睫上,沈虞闭上眼睛,“殿下说我不信你,可是殿下相信过我吗?”   “在卫王府,因为翠屏的污蔑,我在王府的祠堂整整跪了一整夜。”   “在大明宫,沈婼自导自演,掉落栖凤阁,殿下当着所有的人面,惩罚我,令我颜面尽失。”   “在东宫,殿下明知是沈婼刻意诬陷,依旧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大伯和大伯母肆意欺□□骂,甚至以我为饵,贬妻为妾,这样的羞辱,殿下为我考虑过吗?”   “在殿下眼里,家国大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之人,这样的我,在殿下眼中,也是不能失去的人吗?如果昨日不是赵王,明日便是韩王,秦王,殿下会不会又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推出去,只是告诉我,这是为了殿下你的大业,我只能暂时忍受委屈,你日后定会好好补偿我?”   “可是殿下你有没有想过,那一次你与沈婼大婚,若没有淮安的舍命相救和哥哥的玉箫,也许我今日早就已经死在那一晚,今日还会好好的站在这里与你说话吗?”   她摇头,睁开眼平静地说:“你也知道,不会,所以请不要再问我这样的问题了,殿下心如磐石,我亦如此,从未改变。”   李循哑口无言。   因为这些都是他曾经作过的孽。   他可以说他有苦衷,可是凭什么沈虞就要听他的这些苦衷呢?   她一直都说不怪他,那是因为她心软、善良,可这不代表她不能怪不会怪他。   他从前所做的那些混账事,每一件,如今想来都令他后悔羞愧的无颜再面对于她。   他竟还口口声声地质问她,为何不肯再原谅他。   他慢慢松开沈虞,望着她,那双平素锐利黑黢的凤眸一点点地灰败下来,黯淡无光。   原来这便是绝望的滋味。   良久良久,他忽然苦笑一声,嘶哑着嗓子道:“对不起,虞儿。”   “对不起,是我……是我一直在强求你。”   ……   ……   李循走了,离开的很突然。   在周府的这几日,他每日都会与周家人和沈虞一道用膳,白天教习周澄,晚间时去沈虞屋中处理政务,是以这日傍晚他没来,一家人都颇有些吃惊。   周澄已经去了书院里,饭桌间安静了不少,还是周绾音小声问:“表姐,苏将军呢,他今日怎么没来?”   沈虞低头看着碗里的白米饭,划了划。   “嗯,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第80章 “你就知道欺负我……”……   周绾音暗自吃了一惊, 抬头去看爹娘。   周让与周夫人同样也是满面惊诧。   从前总觉着那位贵人心思捉摸不透,身居高位,薄情寡义,喜怒无常, 并非良配。   先前他打了声招呼就强行住进周府, 周让夫妇还食不下咽了好几回, 就担心这位贵人胡来, 强迫沈虞,霸王硬上弓。   可观他在周府住的这几日来, 除了每晚会到沈虞的房中坐到深夜外,竟一直保持着礼数,即便是进人家姑娘家的闺房, 也只是隔着一扇屏风,坐在房门口非礼勿视。   白天也极少去骚扰沈虞,多半不是在处理公务,便是教习周澄,给夫妻两人整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非太子殿下是真心悔悟,想要与自家外甥女从头开始?   可不管怎么说, 这桩婚事周让还是不赞成的,太子在这里多住一日,周让的心就愈忧虑几分, 生怕沈虞沉不住气, 应了太子。   嫁入天家, 纵然光耀门楣,富贵荣华,可宫门一入似海, 前朝如卫后那般的颜色亦有色衰爱弛的一日,谁又能保证太子日后不会喜新厌旧,见异思迁?   更何况,太子这般英明神武又相貌英俊的男人,想要嫁入东宫的女人如过江之鲫,权势于他而言重于性命,彼时他能为了围剿赵王抛弃沈虞,就极有可能再抛弃第二次、第三次……   他不希望沈虞和太子回去。   即使是一辈子嫁个平凡人,只要平安顺遂,无灾无难,他便十分满意了。   好在如今看来,沈虞尚且能沉心静气。   “走便走了,偌大的杭州城还能容不下他那尊大佛不成?”   周让给沈虞夹了一只珍珠团,淡淡地将此事在一家人面前揭过去,“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能想清楚最好,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日后家中都不许再提他。”   用完晚膳后,周让留下了沈虞,和颜悦色道:“小鱼,前些时日淮安去了南屏山剿匪,不幸身边人出了奸细,里应外合,泄露了行军路线,他受了伤,你可想去看看他?”   顿了顿,又说道:“不想去也没事,我已让你舅母给杭州府廨送去了一支老山参,他身上受了些轻伤,想必没过多久便能痊愈了。”   沈虞微怔,“他是……被身边人出卖,才受伤的么?”   周让说:“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   沈虞垂下乌浓的睫毛,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   周让未曾注意,只捋着美髯,长长一叹,“南屏山的匪患也有五六年了,咱们苏杭二州的富庶物丰,风调雨顺,朝廷这几年却总忙着打仗,调走了折冲府的府兵,杭州府廨的那些皂吏就更不用说了,一个赛一个的不中用,反倒帮着那些山匪打自家人,害的淮安也受了伤……”   月明星稀,正房的门“嘎吱”一声开开又被关上,惊起枝桠上的乌鹊无数。   春山院中,一见沈虞回来,周绾音立时扑了上去抱住她,歪着小脑袋道:“表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面色不太好?”   “表姐没事。”   沈虞微微笑了笑,摸摸绾音的小脑袋,两人一齐坐下,她说:“这么晚了来寻表姐什么事,说罢。”   周绾音耳根微红,“没什么事呀,就想和表姐随便聊聊。”   沈虞还能不知这丫头的脾性,瞥她一眼,“知道你想打听谁,放心吧,他这次应当是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   周绾音闻言才算是松下一口气,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道:“乖乖,这位贵人在咱家待一日,我这心上就多忐忑一日,所幸他今个儿是走了,但愿往后也不要再回来。”   沈虞饮了口茶,又款款放下,神情静默。   微弱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愈发衬得她乌发雪肤,颜如舜华,饶是周绾音见惯了她这般容色,也禁不住痴愣一回。   这几年不见,她觉着表姐变了多了,虽然稳重沉静了不少,却再也不似从前那般鲜活明媚了。   难道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吗?   她既羡慕沈虞,又同情沈虞,太子殿下虽然做了许多错事,但是他那样的优秀的男人世间少有,如果表姐依旧忘不掉、放不下,她其实心中也能理解。   周绾音托着腮,喃喃道:“表姐,喜欢一个人,真的能喜欢一辈子吗?如果终是错过了那个人,这一生还能遇见对的良人么?”   刚及笄的小姑娘,正是年少慕艾、情窦初开之时,已经为了自己的将来愁肠满腹。   她喜欢魏恒,可是两个人之间的阻力太多,若是魏恒无法高中,两人便注定无缘,从此后萧郎路人。   她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因为她不可能再等魏恒一个三年,爹娘不会允许,即便答应,若三年之后依旧是落榜呢?   明知魏恒一切都是为了她着想,可她就是心里难受,心中的苦闷无处倾诉,除了沈虞,她又不好意思说给旁人听。   忸怩了一回,周绾音方才下定决心,捏着沈虞的袖口的缠枝芍药小声将一切如实相告,包括今日魏恒突然上门表白心意。   “……从前我虽与他心心相印,亦知他也是心悦与我,可他总是对我保持一段距离,若有若无,实在令人恼恨,我本想他若一直如此,我便与他断了罢了。今日他却忽然上门来,与我敞开心扉,说明朝春闱若高中,便上门提亲,叫我一定等他,勿要转意,我当时又惊又喜,又恼恨于他……”   周绾音忿忿说完,望向沈虞,却见对方神游天外,诧异道:“表姐……表姐,你在想什么呢,可有听我说话?”   “听见了。”   沈虞默然片刻,轻声问:“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肯定是要等他的呀!”   周绾音甩了甩手中的帕子,闷闷道:“我喜欢他,自然便要等他,可他如果明年春闱不中,我与他就从此有缘无份,我从不介意他的出身与门第,荣华富贵也好、粗茶淡饭也罢。”   “我喜欢就是他这个人,便是他一穷二白,我与他吃糠咽菜,只要他知晓上进,我吃多少苦都是值得的!”   “我想要他赶快上门提亲,说不准爹爹爱重他,一时应了呢?可是他拒绝了我,我心里难受……表姐,呜呜……”说着就扑到沈虞的怀中,抹起泪儿来。   小姑娘小小的脑袋里,藏了许多的心事,怪不得这几日都不得笑颜。   沈虞心中微微一叹,温柔地抚着妹妹柔顺的长发,开解道:“魏先生心思深远,人又稳重,他若真只是喜欢你的身份地位,定是比你更迫不及待地想将这桩婚事应下呀,可是他为了你,放下手头安逸的日子不过,去应明年的春闱,若不是真的喜欢你,又怎会多此一举呢?”   “喜欢一个人,会想要与她朝朝暮暮时时刻刻不再分离,可是真心爱一人,却可以为了她容忍漫长的孤寂与等待,哪怕是从此错过放手。”   她摸了摸周绾音的小脑袋,“所以,你明白了吗?”   周绾音想了半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不过表姐这样一说,好像他还挺喜欢我的。”   小姑娘的悲伤很简单,喜悦也很简单,颦蹙了多日的愁眉终于展颜笑开,可她仍旧不死心,勾着姐姐雪白优雅的玉颈,好奇地问:“如果姐姐是我呢,姐姐会怎么选?”   她吗?   沈虞安静地想了一息,“若是姐姐在你这个年纪,只怕是和你一样。”   可是如今她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可以肆无忌惮的玩闹,是因为知道被人偏爱。   如飞蛾扑火般的奋不顾身,是因为知道除了那个人,这一生她将再也不会拥有那样好的光景,那样温柔的少年郎,那样纯洁而真切的情谊。   那些轰轰烈烈的日子早已离她远去,承担不了的结果,她甚至都不会开始,心如止水,无论是对她,还是对那个人,都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她笑了笑,轻轻地捏绾音的鼻梁,“今日之事我暂且不告诉你爹娘,只是你日后也不许再私底下和他见面了,叫你爹娘知道,定是要挨打的,知道了吗?”   “知道啦,还是表姐最好!”绾音软声道。   *   日子如流水般过,不知不觉一晃又是数日。   眼见入了深秋,沈虞怕冷,便几乎足不出户了,安心在家中过冬,只闲来无事时再与周绾音一道出去走走。   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屋中看看书、作作画,或是教绾音抚琴。   这日深夜。   她如往常一般在灯下看书,只有些心不在焉,许久也不翻一页,看了没一会儿就不知神色飘忽到了何处。   直到耳旁突来传来的“咕咚”声将她惊醒。   “采薇?阿槿?”   沈虞放下书,低低唤了两声,却无人应答。   好像是轩窗那边传来的动静。   沈虞扫了一眼,这时已无声响。   她便举起书,扫过几眼,这次却更看不进去了。   她心中微微一叹,复又放下书,缓步踱到轩窗旁,用木支将窗屉慢慢支起——   等等,地上隐约躺了个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大一摊,还有血腥气?   沈虞低下头,瞪大双眼。   看了足有十息的功夫,突然扔了木支,推门跑了出去。   李循!   ……………………………………   李循倒在沈虞的窗下。   他受了很重的伤,前胸后背大腿几乎没一处完整的地方,可以说是皮开肉绽,结痂又挣开后血污沾透了衣衫,因他着的是玄衣,血迹不显,一眼望去只是黑乎乎的一片。   然而用手一摸整件衣袍却都被血浸的发硬,天气一冷,血污结冰,贴在身上犹如未曾捶捣过的新衣,又冷又硬。   沈虞吃了一惊,她半蹲在地上,托起李循的脸,低声唤他,“殿下,殿下?你醒醒!”   接着轩窗透出的烛光和廊庑下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角灯,沈虞挨得近一些,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不过几日不见,他的脸上竟生满了细碎青刺的胡茬,捧在手中只觉粗糙又扎人,明明冷得牙关打颤,脸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通红一片。   长睫低垂,眼底下透着沉沉的乌黑,脸上憔悴疲惫之态浓重而醒目,如果不是这熟悉的轮廓与眉眼,沈虞几乎不敢相信现在躺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李循——   在她的眼中,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孤傲自负,睥睨一切,他永远强大,严厉,悍然,智珠在握,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她从未从他脸上看到过疲惫与憔悴,仿佛永远都是那么的精力旺盛、神采奕奕。   以至于看到这般狼狈的他,她捧着他那消瘦得几乎颧骨凸出的脸愣了许久,心中竟空落落白茫茫的一片。   他……究竟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殿下,殿下,你醒醒。”   她放轻了声音,在他耳旁柔声轻唤。   男人的长睫颤了颤,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呼唤,想要努力睁开双眼,但他尝试了许久,干燥皲裂的薄唇动了动,似是吐出了一个“虞”字,终究是没有气力,头一歪又平静下来。   沈虞环住他的胸口,努力想将他抱起来。   可惜两人之间身形差距太大,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额头都开始冒汗,他还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没办法,沈虞只得将阿槿与采薇都叫起来,三人一道合力将李循抬到了屋里她的床上。   采薇出去又灌了两个汤婆子,填了一个暖手炉,匆匆进来塞进温暖的被窝里。   阿槿去端了一盆热水进来,骂道:“这个混蛋,大晚上又跑过来做什么,还嫌周府不够烦他吗?”   沈虞紧抿着唇没有言语,抬手接过热水,绞湿了帕子扭干,替他仔细擦去脸上的血污。   手背上也布满了细小的刀口,沈虞托住他的右手,他的右手却攥成了一个拳头不肯松开,仿佛攥了什么东西。   沈虞用了力才掰开,从里面掉出一只脏兮兮的荷包落在她的裙摆上。   沈虞一怔,将荷包捡起。   是一只滚了银丝线的青缎荷包,荷包其实已有些掉色破旧了,只隐约能看见上面似乎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松鹤耳鬓厮磨。   这只荷包,当日不是被自己扔了么,怎么又回到他的手中?   沈虞看向床榻上的男人。   李循显然已经陷入了高烧之中,额头滚烫,薄唇翕动,呓语不断。   她抬手试了试他脸上的温度,被烫得心头都暗暗一惊,刚想将手收回去,他的手却如风驰电掣蓦地将她绵软的小手一把抓在掌中,如何也不肯松手。   “殿下,殿下……李循,李循!”   分明都病得不省人事,手上还这么有劲儿,沈虞一时也不知是恼他还是松一口气。   只是瞧他这幅病弱憔悴,又无依无靠的可怜模样,她就是想生气也没了脾气和法子,叹了口气,她唤来采薇和阿槿,一一嘱托。   “采薇,你去请大夫,阿槿,你就帮忙先跑一趟杭州府廨,将陈风叫过来。”   采薇犹豫道:“姑娘,这事情可要去通报老爷和夫人?”   沈虞垂了眼帘,默然片刻,一撩耳边的碎发,“不必了,你和阿槿从后角门出去,给守夜的妈妈塞几块儿银裸子,先不要惊动舅舅和舅母。”   采薇觉着自家姑娘这么做应当是不想要老爷和夫人担心,自是乖巧应是。   沈虞又看向阿槿,朱唇微启,“我……”   “你放心,”阿槿说道:“我会将陈风带来。”   说完瞥了一眼拔步床上的昏迷不醒的男人,心想这男人都病成只弱鸡了,她还担心什么,就是心中不忿罢了。   而后两人各自离去。   沈虞又出去重新换了盆热水,顺便问巡夜的婆子借了套宽大的男子衣衫,同样是用银钱搪塞过去。   这衣衫还是婆子刚做给自家儿子的,看身形却仍旧有些紧窄,虽说和李循身上一年四季常着的锦衣华服差别云泥,可现下这种情况也暂时寻不到更适合的衣衫了。   落下天青色暗织榴花带子纱帐,沈虞揭开被子,替李循把身上血迹斑斑的袍子给剥了,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他身上遍布大小伤口惊得头皮发麻,心尖一颤。   有几处甚至皮肉翻飞,刀深见骨,血流成痂,凝结在原本匀称结实的肌理上。   直过了好一会儿,沈虞才敢伸出另一只没被桎梏的手,轻轻抚在他的伤口上。   幸好天气够冷,没有流脓,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牢牢地攥着她的右手,沈虞也没法拧水,她试着抽了抽,他顿时攥得更紧,口中焦灼地喃喃自语,“别走,虞儿,别走,别走,我不强迫你了,你别生气……”   沈虞无奈,只得凑到他的耳边,“我不走,你放开手好不好,我给你擦身子?”   她轻言细语,柔声抚慰,昏迷中的李循好像坠入了温柔乡,紧皱的眉头渐渐散开,手微松,沈虞总算是将手抽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些伤口,手却还是不停地颤,擦至手腕处,心神更是突地一震。   腕下倒是没有什么骇人伤口,可是手腕以下两寸处却密密麻麻摆了五六道长约一指的伤疤!像是被刀刮开后没多久又愈合了,但这样整齐的疤口,又不像是他人所为……   沈虞给他擦干净上身,饶是如此已花去了她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然而这个时候大夫和陈风还是没有请来。   手落在男人素缎绸裤上,沈虞咬了咬牙,反正也不是没看过……她捏了腰带两侧扔到一边的衣槅上,给他慢慢地将绸裤褪下来。   李循只觉睡梦中有一双柔软的手轻抚在他的身体上,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令他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呼吸也渐趋平稳,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雄狮终于放心地收起了自己尖利可怖的獠牙,蜷缩回温暖的窝里。   察觉到身旁人好像又要抛他而去,他突然身子乱动,睁开一双泛着血丝却又毫无焦距的凤眸,又警觉又委屈地大喊了一声,“虞儿!”   沈虞见他睁开眼,只得又重新坐下,安抚他,“我不走……”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采薇有些急促的声音响起,“姑娘,奴婢将大夫请来了!”   她怕寻常的大夫看不了太子殿下这病,还特意跑到城西的西市去请来了一位医术精湛的老大夫,被这脾气不甚好的老大夫骂骂咧咧了一路才将这尊大佛给请过来。   老大夫见她竟还从角门将自己请进来,顿时脸色愈发沉下几分,他拎着药箱随采薇走到屋里,听到里屋传来女子低低温软的诱哄声,“你乖一些好不好,我不走……”   连哄了几声才歉疚道:“烦请大夫您稍等一下。”   沈虞匆匆给李循套上裤子,上衣就没穿,正好让人家大夫给瞧瞧伤口,这才唤采薇将老大夫给请进来,亲自下去迎接。   老大夫本来憋了一肚子气,绕过屏风,见这屋中女子翠鬟云鬓,冰肌雪骨,又满面焦灼的,气也就消了一大半,哼哼两声,大步就往拔步床去了。   到了床边定睛一看,咦,这梳着少女发髻的小姑娘闺房中居然躺了个男人!不禁暗暗地又吃了一惊。   不过老大夫这把年纪了,什么事儿没见过,也没吱声,就神情淡定地上来揭开被子一看……嘶,顿时又不淡定了。   “这是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不要命了吗!?”   沈虞默默地没说话。   阿槿没带陈风过来,她也不知道李循怎么会变成这样。   自从那日他一气之下离开周府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想是舅舅知晓她不爱听,也就没说罢。   老大夫神情凝重地给李循检查了一遍伤口,又把脉,本想找个人过来给这男人裤子扒了他瞧瞧,又一向身后两个大姑娘似乎不合适,干脆自己给他把裤子三下五除二剥了,细细查看下半身的伤口。   采薇早就悄悄退到了屏风后,沈虞见状也是神色尴尬,低下头去不敢瞧。   这病人当的真是半点尊严都没有,若是太子殿下醒来之后知晓自己被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大夫扒了裤子,估计要气到跳脚发疯。   老大夫终于看完了,被子一盖道:“伤势虽重,好在只是皮肉伤,没怎么伤及筋骨。”   沈虞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没下去,便听老大夫又肃声道:“但再好的身底子也禁不住糟蹋,这位郎君固有宿疾,伤及了心脉,再不治疗拖上几年,只怕寿数不永,活不过三十岁。”   “什么宿疾?”沈虞一愣。   “姑娘不知道?”   好吧,这么个大男人患有宿疾,说出来也不太好听,老大夫说道:“咯血之症,身子不太康健。”   又瞥了一眼眼前呆滞住的美貌少女,轻嗤道:“放心,都没伤及要害,还能人.道。”   沈虞脸腾得就红了,将纸笔递过去道:“老大夫,我,我们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刚才老大夫在屏风外可瞧着这小娘子裤子都给人家换了,换得还相当利索,这男人生得又好看,甜言蜜语哄得小姑娘晕头转向,大半夜的将他私藏香闺,说没什么老大夫才不信呢。   他就接过纸笔,笔走龙蛇,一边严肃训诫道:“小姑娘,看你年纪还小,这男人就算是满身伤口,也不该大半夜的躺在你的闺房里,你趁早将他弄出去,老头我好心,也就不告诉你爹娘了,省得你被责骂,可你自己得有数,莫要被个野男人耽误了终身……”   沈虞叹气,也不能跟人家计较,一应应下,又交付银钱,这才将老大夫请了出去。   采薇拿了药方子去抓药,沈虞便回到屋里坐着等阿槿。   她坐到床边上,盯着男人的脸发呆。   李循瘦了不少,脸颊两侧都凹陷了下去。   纵然是如此,他依旧是那般的俊美,天庭饱满,剑眉入鬓,鼻若悬胆,睫毛却比女子的都要浓密修长,眉骨高高的,眼眸深邃,偏偏双目狭长,弧度柔和而优美。   沈虞也不记得是听谁说过,眉骨高的人个性强脾气冲而锋芒毕露,想来这不是虚言。   纤纤食指落在男人的瘦削的脸上,她凝视着男人的脸好一会儿,半是无奈半是头疼地轻叹了口气。   “你就知道欺负我……”   真是个冤家,怎么这辈子偏偏遇上你。   你走便走了,又何苦还要回来,我们好聚好散不成么?   老大夫走时留下一瓶消肿化瘀的药膏,她将药盒打开,一点点小心地给男人揉开涂在伤口上。   采薇将煎过的药端过来,两人又手忙脚乱地给他喂药,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太困了,后来她眼睛实在睁不开了,便斜斜地靠在大迎枕上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身子已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男人的怀里,被人从身后拥着,她下意识地一挣,就听耳旁传来一声低低地轻嘶声。   “你醒了?”她小心转过身去,正对上男人那双温柔而狭长的凤眸。   眼睛里仍然泛着红血丝,却有了些许神彩,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沈虞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还是有些烫,她避开他的目光,“醒了就好,待会儿陈风过来,你便跟他回去吧。”   她起身来,李循没说话,只默默地松开双手,看着她坐起来,理了理弄皱的衣衫。   “虞儿,昨夜,是你帮我换的衣服?”他轻声问。   沈虞的动作一僵,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换个衣服怎么了……她没理会他,径自出去打开门,陈风和几个护卫就在外头廊庑下抱剑靠着,一听到门响立刻从地上一跃而起。   “太……太……沈姑娘!”   沈虞淡淡“嗯”了一声,先要阿槿回去休息,而后目光落在陈风身上。   “殿下已服过药,但身上还发着烧,待会儿我将方子给你,回去继续给殿下煎服。”   说完又扭过身去,走入耳房,“进来。”   陈风楞了一下,“是我吗?”   沈虞已走了进去。   陈风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多日不见,太子妃变得怎么有些凶呀。   他咽了口唾沫,默默地跟着沈虞进了耳房。   “太子殿下有咯血之疾,你可知道?”   陈风一惊,“咯血之疾?!”   明熙帝便是咯血宿疾吐血而亡六十几岁就撒手人寰,沈虞的话中已带了几分怒气。   虽然她不想再同李循有任何的牵扯,但他堂堂太子,怎么生了这样严重的疾病也不知道调理,究竟是他自己不在意,还是身边人的忽略?   陈风也已经缓了过来,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沈虞,似乎想说什么。   “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沈虞说道。   陈风低下头,“太……沈姑娘,太子殿下有咯血之疾,属下确实不知……但属下与翠眉第一次见殿下吐血,是殿下在得知您的死讯之后。”   “自您走后,殿下每日便一心扑在朝堂之上,夙兴夜寐,朝乾夕惕,比从前还要勤勉上几分,您也知道,殿下素来要强,寻常疾病都不会寻医者,更何况是……自对您生了愧疚之心,他便仿佛有意糟践自己的身子,不管大病小病,皆不寻太医,甚至藏掖起来。殿下聪慧,若他有心如此,便是属下与翠眉如此仔细都顾及不到……”   “还有呢?”沈虞轻声问。   陈风说得唇角直抖,显然是还欲说下去又强行住嘴。   可是说了,只怕殿下怕是要不乐意……唉,这个时候要是翠眉在就好,要他教教自己,话到底该怎么说。   “你说吧,他不会生气的,”顿了顿,沈虞又补充一句,“我不告诉他。”   陈风这才打开话匣子。   从在卫王府时李循为沈虞做的每一件事,事无巨细,如同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末了叹道:“属下知道,殿下所做的这些,或许都不足以抵消曾经对您的伤害,但如今他已执念成魔,这次因您误会他暗中给谢佥事下绊子,致使谢佥事受重伤,殿下回到驿站之后整整一宿都没睡,就在窗边枯坐着。”   “第二日就打发属下去了杭州府廨找到谢佥事的手下与他交接,当夜就领了人夜袭南屏山剿匪,属下怎么喊都喊不住,不管不顾就往前冲……”   如果光是南屏山这一遭也便罢了,可怕的是李循从南屏山下来之后又打听这附近的山头有没有不太平的,第二日又拔营去了隔壁的扬州扫荡,战场上稍一个不留神就看不见他的影子了,还专门往人多的地方去,将扬州几大山头的土匪们杀得屁滚尿流。   结束后弄得浑身是伤也不让人碰一下,动辄军法处置,这下谁还敢冒死去问?   昨个儿夜里更是急死他们一干人了,从扬州的观音山上下来之后大家便住进了扬州驿站。   傍晚的时候陈风端着伤药小心翼翼地进了李循所住的房间,本想趁着太子不注意好歹给检查一下伤势、上点儿伤药,没想到进门就不见了人,吓得他们在扬州找了大半宿。   还是两个时辰前缇骑快马加鞭赶过来相告陈风等人才知,自家主子原来趁着他们不注意一个人骑马又偷偷跑回了杭州,真真是差点把人急死! 第81章 断情   沈虞进屋的时候采薇正在屋里端着刚煎好的药一筹莫展。   见她进来忙迎上去, 小声道:“姑娘,太子殿下不肯吃药,这可如何是好?”   沈虞将药碗端来,“我来吧, 你先下去。”   采薇忙应是, 掩门退了下去。   沈虞端着碗走到床边, 慢慢坐下去, 搅了搅碗中漆黑的药汁,吹散热气。   “殿下是小孩子吗?”   李循睁开眼, 黑黢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她们笨手笨脚,孤不喜欢。”   “殿下说的是,我天生是劳碌命, 合该伺候人。”   李循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悻然,“孤……不是那个意思。”   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他夺走了沈虞手中的药碗,一口灌了下去,被烫的舌头疼,中间还停顿了下,又强行灌完。   沈虞目光淡淡地看着他将药喝光, 又因为手忙脚乱洒了的药汁弄脏锦被。   “对不起,你别生气,我来擦……”   李循额头冒汗, 伸手去摸一边的帕子, 沈虞去拿他手中的药碗, 两人不小心撞在一起。   沈虞撞在他的胸膛上,男人闷哼一声,直直地就倒在了大迎枕上。   “撞疼了?”沈虞只得又撂下碗, 赶紧俯身去给他将胸口处的绷带慢慢解开一圈,发现只是轻微渗血。   她便松了一口气,刚刚想要抬头,额头上忽然被轻轻软软地、如蜻蜓点水般地印了一下。   沈虞抬起头。   李循看着她,狭长的凤眸清澈见底,见她微恼地望过来,还十分认真地问她:“怎么了?伤势又重了?”   怎么了你心里没数?   沈虞冷着脸直起身来,背对着他,令他只能望见一道纤细的背影。   李循等了片刻也不见她扭头搭理自己,只好忍着痛自己将衣裳系好。   “待会儿殿下就和陈风离开罢。”沈虞说。   “孤伤成这样,你要孤如何离开?”他虚弱地喘了口气,还往攒金丝弹花迎枕上靠了一靠。   沈虞心想我又不是在和你商量!   那厢好似也猜到她会生气,又放柔了语气,商量道:“虞儿,等孤伤好了,会自行离开,但你现在……别赶孤走,好不好?”   他低声道:“在陈风他们面前,孤自不会喊一个疼字,但你是孤最亲近的人,在你面前,孤不想装。”   “很疼。”他说。   “疼?”你还知道疼?!   沈虞扭头,抬手握住他刚刚包扎好的手臂,用力一压,神情难掩愠怒,“原来殿下还知道疼,为何这般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殿下再过几年也是而立的年纪,行事却还和小孩子一般鲁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章敬皇后在天之灵,知道太子殿下如此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怕是会被你活活气过来!”   她瞪着他,一双大眼睛水润分明,闪烁着嗔怒与责备,却因她五官过于柔美精致,不仅半分也唬不住人,还令她莹白玉桃般的小脸上染了薄薄的绯红,像十二月刚刚开盛的细枝朱砂,绮丽秾艳,娇媚欲滴。   李循没有言语,也不喊疼,只沉默地承受着她的愤怒。   说实话,每一刀都是真真切切地砍在身上,怎么可能不疼?也许当时是不疼的,那时他满心满眼对自己都充满了厌弃,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现在想想,也是挺傻的。   可若是这些伤痛能换来她对自己的半分怜惜,他宁愿伤得再重一些,半死不活什么的,反正他皮糙肉厚,也能撑住。   他又不说话了,两颊因高烧晕红,睁着一双漂亮的凤眸默默地看着她,黑黢的眼珠中宛如盛了千言万语,却一言不发。   沈虞就有些沮丧。   他这个样子,真像是一条受了伤又饿了数日的大狗,招人厌烦同时又可怜兮兮摇尾乞怜,倒显得她像那恶毒的主人,一丝不通人情。   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做个亲政爱民的好皇帝,实现哥哥生前未尽的心愿,而不是每天在她身边赖着不走整什么幺蛾子。   沈虞只好耐心跟他讲道理,“你在我这里,找不到好的大夫,你回到驿馆去,要陈风去给你找医术更为精湛的大夫,那里的奴仆杂役也多,更能照顾好你的,殿下在我这里赖着不走,又不肯痛痛快快地吃药,病情只会愈来愈重,若是出了什么事,不是我……”   沈虞说到一半突然停住。   身旁,男人已经阖上了眼眸,沉沉睡去。   她捏着眉心叹了口气,想起身,却发现他还攥住了她一截裙角,用力抽也抽不出来。   她只好去掰他的大手,一根手指接着一根,毫不怜惜。   他冷峻的眉就拧了起来,哑着嗓子低声斥:“别动。”大脑袋往前凑了凑,竟又压住了她的一截裙角。   也不知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反正不管她怎么推他都不肯动一下。   沈虞没了法子,气得抬手去捏他的脸,“你真是我前世的冤家,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他的脸还是有些烫的,气息清浅绵长,可见当真是昏睡过去了,这男人当初欺负她的时候手上的力道就从没轻巧过,经常给她掐的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沈虞怀着一半报复的心将指甲陷进他的肌肤里,他那两道剑眉就渐渐地又蹙了起来,闷哼一声,突然又一把握住她捏在他脸上的小手。   粗糙的掌心肉摩挲着她娇嫩的手背,在自己的脸上蹭了蹭,声音缱绻而沙哑,喃喃道:“小鱼,你做什么呢……”   他死死地抓住自己,像是紧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沈虞费了半天劲儿才将自己的手挣出来。   熬了大半宿,她几乎要饿得前胸贴肚皮了,出去吩咐采薇给她端些米汤过来,陈风还在外头候着,五六个锦衣卫正襟危立,见到沈虞走出来,纷纷都眼巴巴地望着她。   沈虞还能怎么办?她克制着自己的脾气说:“将他立刻抬走。”   陈风怔了一下,挠头道:“呃……姑娘,咱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我听说殿下还发着烧,他身上可都是伤呢,万一抬走的路上又血崩了,或是醒过来后肝气上逆,再气得咯血什么的……咳咳!”   说着还给四周的锦衣卫打眼色,这一群大老粗也赶忙应和:“是啊,万一病情又加重了可怎么了,小人们回去都不好交差啊!”   “就是就是,不如先让殿下在这里将养将养,病情好了再说?”   好吧,就知道问你们也是白问。   沈虞说道:“采薇,将诸位大人请出去。”   顿了顿,又指向了一侧的青墙高檐,“从这里。”   说罢扭过身去,一撩软帘走了进去。   陈风:“……”   他怎么觉着太子妃和太子殿下越来越像,愈发记仇了?!   大家互看几眼,陈风摊手叹道:“唉,还能怎么着,来吧——老四轻功最好,你先上,老三垫背。”   *   沈虞回到屋里,小憩一会儿,吃了点糕饼汤水垫了垫肚子。   采薇昨日也跟着沈虞忙活了大半宿,这会儿正坐在绣墩上望着门口的软帘发呆,沈虞吃完,用帕子擦了擦嘴,让她也回去休息休息。   采薇犹豫了会儿,轻声问:“这事儿要告知老爷和夫人么?”   “不用。”沈虞回头看了床上的男人一眼。   她觉着,他应该不会在这里住太久。   绾音昨日去了她姨母家小住,没个三四日怕是回不来,澄哥儿也还有好些时日才能旬休,平日里周夫人事忙,只要她不过来,怕是没人知道李循又回来了。   她实在是不想再要舅舅和舅母为她提心吊胆了,一定得在旁人知道之前将他弄走。   用完早膳后便有些困顿备懒起来,可惜她的床已经被男人给霸占,沈虞只得重新从橱柜里又抱了床被子,在描金穿藤雕花小坐榻上歪着休息了一会儿。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咣当”一声。   沈虞骤然惊醒。   原来李循在昏睡中口渴,迷迷糊糊地去摸拔步床一侧立柜上的茶水,却不小心碰到了茶盏。   沈虞只得给他倒了盏冷茶,将他半扶起来喂进去。   又抬手试了试额头的温度,虽不算很烫,却还热着未退。   他整个人都烧得有些迷糊了,薄唇微分,一直在唤着她的名字。   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阿槿和采薇都休息去了,沈虞擦了擦面上的汗,去外头端了盆冷水来,绞干了帕子扔到额头上给他散热。   陈风留了一个叫郭九的锦衣卫帮忙,沈虞让进来他帮忙给李循重新抹了遍药膏。   郭九的动作很小心,李循还以为是沈虞在给他上药,一开始还在呓语,慢慢地也就平静下来,躺在床上睡得安静乖巧。   沈虞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这霸王似是的人物竟也有服帖乖顺的时候,若是他一直这般好欺负该多好?不,也不成,他这幅模样极容易叫她心软,待他烧退了,她得赶紧把他赶走,眼不见心不烦。   沈虞从屋里走出来,看见阿槿端着一碗药在外面,“他怎么样?”   “不太好。”沈虞蹙着眉接过药来,“若是这一剂药还不成,下午需得再寻个大夫来。”   晌午的时候沈虞去了正房陪周夫人一道用膳,周夫人还不知道这事,问她:“怎么脸色不太好,昨晚没睡好?”   沈虞笑道:“兴许是,夜里风吹得实响,便一时没睡着。”   周夫人心疼道:“既如此,早知叫人给你把饭端过去便是了,下晌我要许妈妈给你从库房里裁几尺棉布,把窗缝糊上一糊。”   沈虞赶紧道:“不用麻烦许妈妈,我要阿槿去取就好,舅母放心,我糊的也很好呢。”   幸而周夫人没多问,用过午膳后沈虞回去,郭九已偷偷从外面买了饭菜回来,将食盒递给沈虞。   天青色撒花软纱帐影影绰绰地掩着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她脚步轻,走过去将帐子打起来,见他躺在里头看着一本平日里她常翻看的琴谱。   “醒了?”   他便抬起头来,脸颊的晕红退了许多,点点头。   沈虞将琴谱抽出来,塞回枕下,将食盒中的鸡肉粥端给他。   李循抬头望了她一眼,将鸡肉粥接过来小口小口优雅地喝着。   吃到一半却停了下来,迟疑地看向她。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生了病的缘故,那双漂亮的凤眼里仿佛埋了勾子缠了丝线,格外的深邃缱绻。   “虞儿,你吃过了吗?”他轻声说:“我吃什么都成,下次你不要费心为我做了。”   沈虞淡淡道:“不是我做的,是你的人给你从外面买的”   沈虞不喜欢他这样看自己,明明眼神清澈见底,却总叫她不自在。   “那便好,你别劳动自己。”   李循就笑了笑,脸上也没有尴尬的神情,继续吃着手中的粥,吃得一粒米也不剩。   采薇给他端茶漱了口,沈虞想去休息,临走的时候他又拉住她的手。   他现在真的像个小孩子一样,沈虞无奈,“我去休息,你别闹,快放手。”   他不肯松开,“我的东西丢了。”   “什么东西?”   他脸上难得泛着一丝晕红,“我来时手里拿的那个……你知道的,还给我吧。”   “哦,”沈虞不咸不淡地道:“那个东西,殿下确定是你的?”   李循慢吞吞道:“这么说,你是不想还给我了?”   四目相对,沈虞不以为意,心想,什么你的我的,本来明明是我的,我就不给你,你现在就是只病老虎,能耐我何?   她大约是被眼前温情脉脉的景象给迷惑住了,没想到病老虎还能垂死一搏呢,更何况这厮不知道有几分是装出来的。   他目不错珠地看着她,眸光渐渐晦暗幽黑。   下一刻,一个黑影突然就袭了过来,将她扑倒在了身下。   炽热的呼吸喷在她的眼睫与发上,男人捧着她的脸在那白玉凝脂般的雪腮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哑声哼道:“是你给我缝的,是你亲手送给我的,现在想要回去?”   “做、梦!”   他沙哑的声音回荡在耳边,痒痒地骚扰着她的耳朵。   沈虞呆呆地瞪大一双杏眼,还没反应过来。   她肌肤本就娇嫩,如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李循这一口亲的又重又响亮,女孩儿软软的雪腮就陷下去一块儿,还随着他的动作在空气中响起一道极其羞人的声音。   沈虞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口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轻薄了,登时恼羞成怒,一脚踢过去,双手抵在男人的胸膛上猛然一推。   李循轻轻闷哼一声,身子软软地向地上倒去。   沈虞挺身坐起来,对着一侧啐道:“混蛋,你再这样我就……”话说到一半蓦地停住,低头看着自己手心上大片的湿润嫣红,简直触目惊心。   沈虞只觉头脑晕眩,赶紧解开他的衣服看。   这一看不要紧,只见男人面色惨白,额头冷汗直冒,唇角留下一行血渍。   原本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处更是有大片的血迹在慢慢地透过纱布渗出来,只是她适才全副身心都在李循的脸上,是以根本就没注意,这会儿他胸口渗出的血甚至蹭她胸口的衣襟上都满是血渍。   “殿下,殿下!”   沈虞吓坏了,捧住他脸急声道:“你别吓我,你醒醒……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声音几乎都带上了哭腔,李循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修长的睫毛颤了颤,悠悠转醒。   他半睁开眼睛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抹去嘴角的血渍,“怎么吓成这样……咳,孤没事,你,你放心。”   抬起手轻抚去她眼角的泪,他磁沉而温柔地说:“祸害遗千年,孤没那么容易死,孤还要缠着你一辈子。”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戏弄我!”沈虞愠怒,捉住他不老实的大手,将他扶到床上去。   李循身体不好,只是看着强壮,最要命的是他的咯血之疾,一旦不好好救治,落下病根,怕是会和明熙帝一般短寿,他不能再吐血了。   她抿着唇垂着目,手指攥得紧紧地抓住裙摆,看起来好像是在担心他。   李循不知道,但他告诉自己是这样,她很担心他。   他的心几乎要化作一滩水,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定定地说:“虞儿,若是你肯为我流一次泪,便是要我现在去死,也甘愿。”   “你快闭嘴!”沈虞捂住他的嘴巴。   李循那双漂亮的凤眸亮亮的,忽而伸出舌头,在她的掌心轻轻舔舐,留下一道湿润。   “小鱼。”   沈虞的手心便如同被烫般,骤然收回,怒瞪他。   他却好像这才脱了力般,眼皮开始上下乱碰,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   幸而只有胸口和后背的几道伤处被沈虞按破淌了血,其它地方都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外伤只要包扎上药便好,只是内伤她无可奈何。   沈虞重新打水给李循擦洗干净,上药后包扎起来,再往窗外望去时,差不多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庭中都挂起了羊角灯。   门外传来许妈妈的声音:“……夫人打发我来问问,表姑娘身子怎么样了,若是还有些备懒,便要我将晚膳都端过来,不用再劳动表姑娘了。”   而后是采薇的声音,“劳烦夫人和妈妈垂问,姑娘晌午睡了一觉,已经不头晕了,就是这会儿还在床上赖着,待会儿我与阿槿去膳房端饭就成,妈妈赶紧回去罢。”   许妈妈笑了笑,“那就好,那就好。”说着脚步声走远。   少顷阿槿与采薇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晌午剩下的半只鸡炖得软烂,沈虞借口说想吃红枣板栗鸡和鲜鱼汤,膳房的婆子们极是殷勤,给她盛了两个汤碗端过来,主食是粟米饭。   沈虞没什么胃口,忙完之后吃了两块儿饼饵垫肚子,而后把李循推起来用晚膳。   李循面色仍旧不大好看,他靠在大迎枕上,问:“虞儿吃过了吗?”   沈虞说:“吃过了,你手上可有力气?”   “没有。”他摇了摇头。   沈虞这次没再说什么,垂下长长的睫毛,将手中的鸡汤吹凉,喂给他。   他倒是听话,她喂一口,他便吃一口,眼睛目不错珠地看着她,烫了也不知道说话,若不是沈虞被洒下的一滴鸡汤烫到,还以为这鸡汤是温的。   端来鱼汤的时候,她就特意先尝了几口,尝着温度差不多了,再喂给他。   “你也吃。”   他吃完了恢复了些力气,接过碗作势要喂她。   沈虞心乱如麻,哪里还吃得下去。   李循便也不吃。   沈虞不想被他喂,只好自己喝了一碗。   一时饭毕,采薇伺候他服过药,沈虞就有些疲倦,郭九在外面帮阿槿糊窗,她径自拿了一卷书窝在坐榻上犯困。   待阿槿糊完窗进来的时候,她已经趴在小榻上睡着了。   阿槿过去给她掖了掖被角,采薇过去给同样睡熟的李循打下帐子。   两人吹灭了灯,并肩走出来,采薇小声问:“阿槿,你说,这次姑娘会不会心软答应了太子殿下?”   “你觉着呢?”   “我觉着姑娘有些心软了,”采薇叹道:“谁能想到呢,我第一次见太子,可真是吓坏了,他看上去可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光是在他身旁站着,都觉着心肝打颤。“   “但是只要到了姑娘面前,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那目光温柔的都好像能滴出水来,若是我日后的夫婿也能这般待我,不去看旁的女子一眼,那我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那是因为你只看见了他对姑娘的好,不知他从前对姑娘多苛待。”   阿槿冷淡道:“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姑娘她心里有数。”   两人的声音渐渐听不见。   屋里,李循睁开双眼。   他揭开锦被,强忍着喉咙中的痒意扶着床慢慢走到狭小的坐榻旁,将榻上熟睡的沈虞轻手轻脚地抱去拔步床上。   他的怀抱结实、温暖,虽然受了重伤,却还是能轻轻松松地将她娇小的身子笼在其中。   白霜一般的月光射入帐中,洒落在她白皙精致的小脸上,他俯身在她额头蜻蜓点水一吻,而后将她揽在怀中,疲倦睡去。   烧退了,勤擦药,身上的伤口也很快结了痂,不过四五日李循的神色便红润了许多,只是上的伤口总是挣开,时不时的都要淌几次血,几乎是每日沈虞都要给他换一床褥子。   他一直在流血,沈虞没说过要赶他走,李循也心照不宣地不提此事。   烧退后陈风都会偷偷翻墙过去看一回李循,与他汇报近日事务,这时沈虞便想要退出来,李循拦下她,轻声说:“没什么大事,耳房和罩房冷,你在屋里只管坐便是。”   沈虞“嗯”了一声,却还是不想听,提裙走了出去。   她没看见,背后的李循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慢慢地堆积,变成绝望。   又几日,这日午后,天光晴好,午后暖洋洋的日光落在卧房正中的六折翘金屏风上,透过薄薄的屏纱,隐约可见屋里的坐榻上,眉目清隽的男子闭目靠在榻背上休息,神情安静而和缓。   沈虞从外面走进来,看到这一幕。   她将刚煎好的药递过去,李循听见动静醒来,轻握住她的手腕,将药碗端过来,眼睛看着她将药喝光。   日光落在两人的身上,像是笼了一层淡黄色光晕,窗外秋风拂过,竹影簌簌,空气中都浮动着静谧与缱绻。   李循看到她额上有湿意,从怀中拿出帕子,想为她拭汗。   沈虞往后退了退,“不必了。”   她看了一眼李循,坐下来,慢慢道:“我观殿下的身体,已经好多了,择日不如撞日,等会儿就随陈风他们离开吧。”   李循手中的帕子掉落在腿上。   半响,他强撑起一抹笑意,“可是,孤身上的伤口还有些没愈合……”   “殿下如果不将我端来的药倒在窗外,不将身上的伤口故意挣开,”沈虞淡淡道:“身上的伤会好的更快。”   她面上的神情是那样的云淡风轻、不以为意,仿佛这半个月的缱绻温存只是他的一场梦,梦醒来她的温柔转瞬即逝,连片刻亦不愿再为他停留。   “都是,在哄我吗?”他开口,语气艰涩。   沈虞沉默片刻,“殿下喜欢的温柔与体贴,我都可以给殿下,但殿下心里很明白,那只是一场梦,我从来不属于殿下,梦醒了,殿下也该离开了。”   如梦初醒。   倘若这真的是一场梦,那他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   李循怔怔地看着沈虞,午后的阳光是那样的温暖干燥,可他的心却是冷冰冰沉甸甸的,四肢百骸皆已凉透。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纠缠的人,当初和沈婼断,他可以断的干脆利落,再见形同陌路人,将她关进无相寺之后,更是至今都未曾见过。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如此死缠烂打,踩碎骄傲,纵使将自己卑微到了尘埃里,也换不来所爱之人的回心转意。   只是因为,那个人不是她罢了。   不是没有想过要将她一辈子囚禁在自己身边,可是那样他真的便得偿所愿了吗?   得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反会将她与自己越推越远,连朋友都做不得。   即便是强行留在自己的身边,那也不过是金笼里的画眉鸟,锦衣玉食,生亦何欢,死亦何趣。   他痴痴地望着她,暖溶的日光洒在她瓷白的脸上,连低垂的长睫都是那般的动人。   他开口,柔声说,“可以,再抱一抱你吗。”   不待沈虞回答,他就突然抬手,将她拥入怀中。   将头埋在她馨香的颈间,像从前无数次那般耳鬓厮磨,温存缱绻,心头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几乎要将他吞噬湮灭。   他伏在她的颈间,轻声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比他早一些遇见你,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如果那一年我能早一些认清自己的心意,不让你受那么多的委屈,你是不是便没不会那么讨厌我?”   “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沈虞喃喃。   倘若这世间有如果,那一夜她便不会赌气离开云台山,她要守在逸哥哥的身边,做他的新娘,哪怕只能一息的时间,哪怕下一刻两个人都会死去,哪怕……最终她也留不住他,她也愿如飞蛾扑火般在绚烂中死去,而不是懊悔一世。   “是啊,没有如果,”李循笑,“所以这一次,我要放手了。”   放开你,不是因为畏惧苦难,爱别离,求不得。   而是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值得被人喜爱的人,不想再强求她,不想她再厌恶他更深一分。   是他配不上她。   与其痴缠纠结,做小女儿态,不如放手给她自由,他是一个骄傲的人,这个时候分开,或许能给他留下最后的一丝尊严。   他想要她活得自在舒心,即便身边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只要她平安喜乐,他一无所求。   他抚着她散在后背的长发,在她耳旁柔声低语,“还记得我在南山湖那一夜与你说的那些话吗?虞儿,人的这一生会走过许多的过客,譬如你的哥哥,我的兄长。我知你爱他甚深,这一生能遇见这样美好的一个人,其他人都只会变成他的点缀。”   沈逸于沈虞是如此,沈虞于他又何尝不是?   “可是,你再忘不掉他,他也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既然曾经倾心相许,只要你过得好,他在泉下若有知,心中必定也是极欢喜欣慰。”   “谢淮安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他行事干练,沉稳机敏,蒋通一直将他视作接班人,你若不想回长安,这次回去,我会找个借口将他外放杭州,你若……若能与他在一起,有他护着你,我也能放心。”   亲口说出将她亲手推给别人的话,几乎每说一个字他的心都在滴血。   他曾经以为他到死都不会放开沈虞,他一直都是个极度自私的人,喜欢一个人就要将她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生随死殉并非戏言。   可如今他方才明白,他依旧爱她不可自拔,却并没有权利去侵扰她的生活,也许现在放手,还能令她从今往后的岁月中对他存有几分美好的回忆。   他慢慢松开沈虞,修长的十指抚上她的黛色的眉,乌黑的发,杏眼,琼鼻,朱唇……   俯下身去,闭上双眼,想最后一次亲吻她。   “最后一次,不要拒绝我了,好吗?”   沈虞刚刚想要拒绝,他便牢牢地扣住了她的后脑,轻柔地撬开她的贝齿。   她几乎来不及拒绝,唇齿间满是男人口中苦涩的药味儿,瞬间淹没在浓烈而炽热的气息中。   她也最终放弃了挣扎,阖上双眸。   开始的时候他浅尝辄止,情意绵长,后来却像是疯了一般地将她抵在墙上啃咬吮吸,几乎要将她拆吃入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沈虞推了推他,被他将手扣在怀里。   他的心口,跳动得快而剧烈,仿佛回光返照。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才仿佛是逐渐冷静下来,弥补似的轻含她的唇瓣,用湿润的舌一点点描绘她的唇形,最后抵住她的额头,气喘吁吁地放过她。   他捧着她的脸,她是那样的温柔美丽,为何总是不属于自己,真想时间就在此刻停止,哪怕知道你并不爱我。   “虞儿,答应我,即使我不在你身边,即使你嫁给了旁人,也不许忘记我,好不好?”   李循眼尾泛红,见她不答,又固执地重复一遍,“答应我,好不好?”   不要忘记我,不要,这已是我最后的请求。   “……好。”   终于得到她的答案,这一次,她没有再拒绝他。   李循展颜一笑,再不离开,他马上就要反悔了。   他蓦地起身,大步离去,不曾犹疑半分。   直过了许久,沈虞摸了摸后颈,摸到一片濡湿。 第82章 问情   李循离开之后, 约莫有三四日周澄和周绾音都陆续回了家。   周澄抱怨道:“书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一旬都不给我们休沐,幸好又给我们补回来了,哼, 否则我一定要去找曹老先生说道说道!”   周夫人一脚踢在儿子屁股上, “闭嘴, 就你屁事儿最多, 多读会儿书能憋死你?”   周澄讪讪地躲到周让身后,“娘, 我不是这个意思,休沐和读书又不冲突,我就是谴责书院的这种行为, 食言而肥,非君子所为!”   周让瞪他一眼,“尽浑说了,先生要你怎么做你怎么做就是了,还好意思说人家是小人,”转脸看向女儿时又和颜悦色起来,“音儿这几日玩得可还开心?”   周绾音先前去了姨母家, 后来又在姨母的盛情邀请下和几个表兄表妹去了附近的桐庐游玩,出去转了一趟整个人都活泛不少,一扫前几日的郁郁寡欢。   反正她也想明白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也不是每一对倾心相恋的恋人都可以相守到白头。   虽说有无尽的遗憾,但只要曾经付出过真心,那她便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那厢弟弟周澄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书院的趣事, 周绾音大眼睛在房里房外都转了一圈,好奇地说:“爹爹娘,怎么不见表姐?”   周让夫妇两人对视了一眼。   春山院。   沈虞在屋里收拾包裹。   再有三日便是沈逸的忌日,去年的时候因为嫁给了李循,她只能在大慈恩寺中为哥哥烧些纸钱,不能去云台为他亲自上一炷香,扫一扫墓。   如今她身在杭州,倒是方便许多,杭州与江州一衣带水,来回的路程也只要一天,她准备明日一早就动身离开,这次要在兴国寺住上几日再回来。   “表姐我好想你!”   周绾音进来就扑进了她的怀里,像只猫儿似的蹭来蹭去,“表姐,你要去云台吗?我可不可以陪你一起去?”   小姑娘抬着头,眼巴巴地瞧着她。   沈虞笑了笑,捏了捏她小巧的琼鼻,“这次就不带你去了,下次若有机会,表姐带你去江州好生逛一逛,好不好?”   “唉,好吧。”   知道沈虞是想大表兄单独相处,周绾音也没有再强求,不过好些时日没见着表姐,她可是存了一肚子的话想和姐姐分享。   桐庐风景秀丽,山清水秀,一路上也发生了许多趣事,她尽捡着好玩的有趣儿的说给她听,见到姐姐终于展开笑颜,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阿槿进来给两人续了茶水,周绾音小口饮着润喉,看着沈虞低垂的眉眼,心念微转,凑过去问道:“表姐,这几日太子……他没有再过来吗?”   沈虞将最后一条软烟罗袄裙叠好放入了包袱里,淡淡道:“没有,他也不会再来了。”   *   船在京杭大运河上漂了三日,再有一日就要到达嘉兴。   傍晚,夜幕降临,乌金摇摇欲坠,天边绚丽的云霞铺满了大半个天际。   可海上的风却如刀子一般呼呼地直往脸上掉,几乎要人睁不开眼,哪里还有心情去欣赏劳什子的海上美景。   陈风裹着身上的棉衣在甲板外走来走去,一脸焦灼和担忧。   自从离开杭州之后,主子这几日天天都是将自己关在船舱里酒不离手借酒消愁,本来他伤势就没恢复好,还这般折腾不爱惜自己,身体不垮掉才怪!   转了半天,突然听到船舱中传来一声酒壶碎裂的动静,忙过去敲了敲船舱的门,“主子,主子?”   “没酒了。”船舱中传来一道沙哑疲惫的男声。   陈风推门进去,果不其然是满地狼藉,地上到处都是喝空的青瓷酒壶,空气中也浮动着辛辣浓烈的酒味儿,李循就斜靠在案几上,怀里还抱着一个空酒壶,双目中满是熬夜之后的红血丝,正沉默地盯着舷窗外苍茫的夜色发呆。   “殿下,不能再喝了,”陈风从怀里拿出一个药壶来,耐心劝道:“您身上的伤口还完全痊愈,这样不吃不喝,只是酗酒,根本就是在糟践自己的身子啊!”   李循冷冷道:“你是主子孤是主子?孤吃什么喝什么你都要管?出去。”   陈风噤声,犹豫好半会儿,又吞吞吐吐道:“殿下,属下上船前收到暗卫的消息,说太子妃去了云台山,您若是实在放不下,不如……不如就……”   “闭嘴。”   李循突然暴怒,手中的酒壶“噼里啪啦”摔在地上,“赶紧滚出去!”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属下这就滚。”   陈风叹了口气,灰溜溜地出去,刚走到门口,又听身后李循声音沙哑地叫住他:“等等。”   他只得赶紧停下来听主子吩咐。   李循猛灌了自己一口酒,才问:“什么时候的事。”   “啊、啊?”   陈风拙笨地抓耳挠腮,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愈急他愈想不出来,李循脸一沉,五指抓在身侧的一只酒壶上紧紧并拢,额头青筋暴起,眼看又要发怒,陈风急中生智,忙道:“三天前!”   “拿酒来。”   李循收回了手,神情空洞。   陈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出去叫人去将酒兑水后再送过来。   李循喝得五味不分,天昏地暗,早已经尝不出口中的酒水是什么味道,只是一味的往口中灌着。   他了无意趣,自暴自弃,将自己一个人闷在船舱中整整三天三夜,身上的伤口再痛,与心上那道撕裂的伤口比起来都微不足道的。   夜色愈发深沉,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几艘船只穿梭其中。   舱内,舱外的喧嚣声和夜风呼号呜咽声渐渐远去,李循头痛欲裂地倒在地上,手中的酒壶咕噜噜从怀里滚出来,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沉沉睡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整个身体仿佛置身云端一般轻飘飘地,一双柔软的手忽然捧住他发烫的脸,急声轻呼,“殿下,殿下,你别吓我,你醒醒……”   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李循抬手摸了摸,怔忪片刻。   船舱外。   清晨海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海雾,嘉兴码头的轮廓就在这海雾中若隐若现。   陈风昨夜一晚几乎没睡,这会儿正坐在甲板上一筹莫展。   他也愁啊,好好的太子殿下出去一趟回来就变成了酒鬼,还在枪林弹雨里走了一遭弄得满身都是伤,回去皇上还不得将他打死了事?   身后舱门忽然“砰”一声被人从里头推开,陈风一愣,忙起身走过去,却见自家主子仿佛疾风一般从里头大步走了出来,径自往一旁的桅杆处行去。   桅杆旁有只接着从桅杆上滴下露水的木桶,李循将水桶拎起来举到头顶,从头到脚给自己兜头倒了一桶冷水。   陈风在一边都看呆了。   客船里都是此次跟着李循到杭州来公干的锦衣卫和禁卫等,听见动静也纷纷从船舱里跑出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殿、殿下……”有人弱弱地喊了一句。   这大冬天的泼自己一身又脏又冷的谁,殿下别是喝多了把脑子给喝坏了吧?!   李循泼完了水,一把扔了手中的木桶,脑袋终于找回了几分神智。   他深皱着眉头,又走到阑干旁负手走来走去。   浑浑噩噩这么久,之所以突然清醒,就是因为脑子里多了一个念头——她心里是有他的!   如果不是心里有他,又怎么会对他百般照料温存,如果不是心里有他,又怎会那么担心他,又怎会允他吻她!就算只是在哄他,可是谢淮安那般痴恋她,她都从未如此!   这狠心薄情的女子,几乎要将他的五脏都给揉碎了也不来管管,这一次再食言而肥又如何,他一定要找她问个明白,一定要问清楚她的心意,否则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侍卫们都在担心太子殿下会不会一个想不开投河自尽了,纷纷担心得不行,甚至有人跑到离他十步之遥的地方,大着胆子劝说:“殿下,千万不要想不开啊,不就是一个女人嘛,咱们不能总在一棵树上吊死那,长安城里那么多树,哦不美人……”   李循听得青筋暴起,突然睁开那双锐利凤眸,“都滚回去!”   太子素日里威严甚厉,众人皆不敢惹他,闻言赶紧转过身去忙背推背脚踩着脚跑回了自己的船舱中再不敢出来。   也就只有陈风胆子大,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递上一块儿帕子,“殿下,殿下,外头风大,咱们不如先回屋里坐坐?”   李循面上无甚表情,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还有多久到嘉兴码头?”   陈风说道:“快了,估摸着也就一个时辰。”   “去,”李循说:“给孤备热汤沐浴,再准备一套新衣,找个婢子来给孤更衣梳妆。”   说完便又是转身大步离去。   徒留下陈风一人在风中凌乱。   与此同时,江州。   赶了一天的路,傍晚时终于到了江州。   江州城不比杭州城富庶繁华,但胜在闲适安逸,风景秀丽,当初沈阁老选择此处为沈逸养病,也是花费了好一番心思。   云台山山势颇高,是江州城最高的山脉,兴国寺就位于其上。   阿槿和沈虞择了一家客栈落脚,白天一直赶路,神思疲倦,两人也没说什么,入住之后倒头就睡,只留了两个服侍的婆子值夜。   翌日一早阿槿来敲沈虞的房门,发现她早就已经醒了,正在给自己绾发。   “我来。”   她给沈虞绾了一个螺髻,鬓边簪上一朵白色的绢花。   沈虞怔怔地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今时今日之景,恍若隔世。   十四五岁时她最爱这样精致鲜亮的姑娘打扮,那时的自己年少不知世事,眉眼清澈,见谁都带三分笑意。   如今不过短短四年,物是人非,她的眼中渐渐没了光芒,也不再爱笑,那个时常陪伴在她身边,如绿竹猗猗般的男子也早化作一抔黄土。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那份酸涩,嘴角扬起一抹笑,轻声说:“阿槿姐姐,我们出去逛逛吧。”   两人戴上幂篱下了楼去。   故地重游,上次来时太过匆匆,今日才发现,江州城和四年前已大不相同。   曾经熟悉的摊位面前站着的也不再是熟悉的人,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形形色色,沈虞来到她从前最爱的饮子店中点了一盏乌梅饮。   店博士还给她送了一小碟窝丝糖,沈虞推开窗坐在窗边,慢慢伸手捻了一块儿糖放入口中。   吃完糖再喝一口酸甜冰爽的乌梅饮解腻,小的时候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还记得有一年冬天她喝多了加冰的乌梅饮,回去之后小腹整整疼了一宿。   那是她第一次来葵水,自己慌张地不行,把哥哥也给急坏了,还以为她是哪里受了伤,后来抱着她去看大夫,大夫啼笑皆非,说你妹妹是来葵水了,回去做一些陈妈妈,喝些红糖水,肚子便不会痛了。   两个人听得都闹了个大红脸,回去之后沈虞羞也羞死了,钻进被子怎么也不见沈逸。   沈逸无奈,只好厚着脸去找阿槿借了一些陈妈妈过来,又亲自下厨给她熬红糖水喝。   哄了半天她终于肯答应从被窝里钻出来,红着脸地睇一眼俊朗的哥哥。   那红糖水甜丝丝暖溶溶饮入腹中,真像一场梦一般,她在哥哥身边待了三年,竟也长大成人从小女孩儿变成了少女,可以嫁人了……   对面酒楼的雅间中。   李循微挑了半截软帘,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饮子店中端坐在窗前吃饮子的沈虞。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沈虞手中端盏的动作顿了顿,忽然朝着他这边望过来。   李循手一抖便落了手中的帘子,狼狈地避到一旁去。   心还在“扑通扑通”地直跳,他也不知怎么,来时的冲动渐渐淡淡去,竟又生了几分怯懦与气馁。   想他从小到大便是府中嫡长子,众星捧月一般,后来明熙帝爱重他,将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导,还从未因一个人如此患得患失过。   偏偏就叫他遇上沈虞,求之不得,屡战屡败又心有不甘,一整颗心都系在她的身上,日思夜想,寤寐思服。   还记得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她曾去大慈恩寺为沈逸上香,想来今日便是堂兄忌日,她既是来拜祭曾经的恋人,云台山就在眼前却又不肯上去,无非是近乡情更怯,倘若他就这么冲动地跑过去质问她,把她气伤心了,气哭了怎么办?   罢了,再寻合适的时机便是。   李循略微沉了沉心,再度打起帘子,瞧见沈虞已放下了手中的饮子,下了楼去。   *   却说沈虞下楼,待阿槿付账之后两人出了饮子店,她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蹙眉四下张望,阿槿问道:“这是在寻什么?”   “你有没有觉着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阿槿摇头, “你是不是昨夜没休息好?不如我们先回去?”   沈虞揉了揉眉心,“没事,可能是我想多了……”   两人的背影渐渐走远,李循才从酒楼上下来,走到一处巷口,一名身着黑衣的暗卫从房顶上跳下来跪倒在李循脚下,叉手道:“属下郭九见过殿下。”   “嗯,”李循淡睨了一眼地上的郭九,“你做得不错,继续到暗处保护太子妃,不过她不喜欢被人跟踪,你最好祈祷不要被她发现……”   “属下省得,殿下放心!”郭九忙道。   本来说好了再也不见,从此之后不会再打扰她的生活,但走的时候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留下郭九。   这会儿若是真见到沈虞,只怕又会被她骂不守信用……嗯,不过,自己在她眼中好像就没守过信用罢?   食言而肥,李循轻哂。   他从巷口走出来时,沈虞人已经不见了,不过李循知道她和阿槿就下榻在附近不远的鸿来客栈,他也是今日刚到江州,连骑了两日两夜的快马从嘉兴赶回杭州,一身的风尘都尚未洗去。   陈风他们都没跟过来,他需要找个地方暂时对付一晚上,最好是住到沈虞的附近。   李循人生得高大俊朗,周身又萦绕着一股清贵威严之气,周围的小娘子小媳妇们纷纷向他投去了目光。   李循皱了眉,走了没几步发现身后竟有人在跟踪他。   “滚出来,何必躲躲藏藏,鬼鬼祟祟。”   无人的小巷中,一个妇人手中拎着菜篮从角落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试探性地问:“沈……沈大哥?”   沈大哥?   李循转过身来。   妇人手中的菜篮掉到地上,眼圈儿骤然一红,闪过诸多不明滋味的情绪。   真的是沈大哥!   “沈大哥,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变了这么多?你竟还活着?沈姑娘可还知道你还在人世?!”   那妇人不但丝毫不畏惧李循,竟还十分激动地凑上了前来。   见他面无表情,忙着急地解释起来,“你不是认识我了?我,我是文娘啊,你再仔细看看,沈大哥,从前我就住在云台山的兴国寺中,与你和沈姑娘比邻而居,你不知道,你失踪之后沈姑娘找了你整整两年,她后来是找到你了吗,为什么你们两个再也没有回过江州?”   文娘这一连串的问题砸在李循身上,他想猜不到也难——这妇人口中的沈大哥不是旁人,正是李衡无疑,至于沈姑娘……   李循面色铁青,沈虞将他当作李衡的替身也就罢了,他喜欢她,一切都可以不去计较,可若是旁人这样说他——他只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妇给碎尸万段!   “让开,我不是你的什么沈大哥。”   男人脚步像带着疾风似的从文娘面前大步越过,文娘还想上前询问,两人猝不及防撞到一起,文娘不小心跌倒在了地上,目瞪口呆。   这才几年没见,沈大哥的性子变成了这样?!   文娘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叹了口气。   她将地上的果菜捡起来,重新拾回篮子里,发现地上竟然还留了一枚银锭。   她先是一怔,而后揉揉眼睛,将银锭举起来在掌中仔细的看。   真的是一枚银锭,掂量着这重量,只怕足有十两!   一定是沈大哥留下的,她就知道一定是他,沈大哥从前便十分乐善好施,既然都给她留了银子,为何刚才又不肯与她相认!   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文娘将银子收回荷包里。   这银子她不能要,她得还给他,想着,她急匆匆地擦干了眼泪追了出去,可大街上哪里还有沈逸的影子?   她一路四下留意着,却依旧一无所获,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一开始看错了,或是认错了,那人当真不是沈大哥?   她一时失神,又不小心与迎面而来的路人撞到一起,菜篮中刚买的果子和萝卜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几乎要摔坏了。   幸好撞她的那人没计较,还贴心地帮忙替她将东西捡了起来放进菜篮中。   那姑娘声音还十分温柔,“娘子,您没事吧?”   文娘身子一顿。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女上身淡青色团锦流云银丝袄,下着一条白底浅蓝滚边素襦裙,满头乌发绾成一个单螺髻,鬓角缀了一朵素白的绢花,秀美清丽。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双方的眼中都闪过一丝惊喜和不敢置信。   “文娘姐姐?”沈虞唤出这个已多年不曾唤过的称呼。   “是我,我是文娘,虞妹妹,当真是你!”文娘上前握住了沈虞的双手,欢悦道。   复又看向沈虞一侧站着的婢女,忍不住道:“阿槿,你果然也在!”   “嗯,”阿槿笑了笑,看向沈虞,“外面冷,不如我们回客栈说吧。”   三人进了鸿来客栈沈虞的客房,文娘四年不曾见过沈虞和阿槿,一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沈虞其实也早知她已经嫁了人,有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却依旧含笑耐心地听着。   从前三人比邻而居,居处一墙之隔,文娘痴长沈虞两岁,她住进兴国寺的时候,年纪差不多和沈虞一般大。   十二三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邻家的少年郎俊朗如玉,温文尔雅,说话时细语轻言,像春天的微风抚过她的发梢,从此之后便是她整个少女时期最瑰丽美妙的梦。   在母亲病逝后的那一夜,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悲伤不自己,是他在隔壁弹奏一曲《蓼莪》,彻夜不眠,相待抚慰。   可那时的她家族倾覆,沦为低贱的庶民,他却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她只能隐藏自己的心意在远处远远地看他一眼,哪怕得到的只是他的一个微笑,她都心满意足。   她渐渐从回忆中走出来,看着眼前的女子,四年不见,她怎么好像也变了许多?眉眼间没了少女时的娇媚活泼,有的只是一潭死水的沉静淡然。   “沈大哥……是和虞妹妹一道来的江州吗?”她试探着问。   沈虞沉默了片刻,“大哥他四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四年前我捧着哥哥的骨灰葬回云台,文娘姐姐难道不记得了吗?”   文娘吃惊道:“怎么可能,我刚刚明明还在西市旁边的一条胡同看到了他……他还……”   还对她冷言冷语,面无表情地让她让开。   “他还怎么了?”   沈虞问道:“文娘姐姐,你说实话,你看到的是我大哥吗,是不是认错了人?”   “怎么可能,沈大哥那双眼睛我绝不会认错,不过、不过他的脾气好像变了许多,变得有些,有些凶了……咦,虞妹妹,你脸色怎么忽然这么差?”   沈虞气得浑身发抖,心想她现在不止脸色差,她现在都想直接跑出去踢上几脚那个混蛋!不是说好了要放手么,还骗得她心甘情愿被他那般轻薄了十数日……   骗子!大骗子!她真是讨厌死他了!!   “咳……她,她没事,没事。”   阿槿见沈虞这个咬牙切齿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赶紧过来打圆场,“你别误会,那人确实不是公子,他是……是,只是一个和我们公子生得很像的男人。”   文娘迷惑,“是这样吗?”   “他是不是对姐姐说什么?是不是欺负姐姐了?”沈虞问。   文娘一哂,低头拨弄着腰间的帕子,“没有,妹妹别误会,他就是有些不大高兴罢了,”从荷包中拿出那枚银锭推过去,“我唤他沈大哥,他似是很……有些不悦……就给了我这块银子,虞妹妹若是认识他,便帮我将这块儿银子还给他吧,无功不受禄,我当不起这么多钱。”   倒是他的做派,沈虞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道:“我和他也不熟,既是他给文娘姐姐的,姐姐拿去便是,反正他这人这辈子最不缺的便是富贵利禄!”   说这话时她脸上似是因恼怒浮起淡淡红晕,眸中却含着三分恼三分嗔三分无奈,分明是小女儿情态毕露的模样。   文娘看着她,目光中不禁闪过一丝讶然和异样。   但她很快垂下眼帘,再抬起头来时,神色已恢复如常。   “那也不成,你既和他认识,便帮姐姐这个忙,把钱还给他吧。”   沈虞不想要这钱,但是文娘想当年也是大家小姐,脸皮儿薄,怎么可能拿旁人扔给她银子,沈虞只好道:“姐姐生了大娘,我也没有时间去看,日后若有时间,一定登门拜访,这个就当是我给大娘的见面礼。”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儿镂空灵芝凤玉佩塞到文娘手中,文娘自是百般不应,但盛情难却,还是收入怀中,两人又寒暄几句,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文娘这才匆匆离开。   是夜,沈虞推开雕花轩窗,望着夜空中澄净空灵的月色。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不要躲了,赶紧出来。”   等了片刻也没人应答她,沈虞咬了咬唇,“砰”的一声抽了窗支,拉上软帘,趴到床上生闷气。   气着气着她也倦了,枕着月色沉沉睡去。   无人看见,对面巷中,藏在暗处的黑衣男子抬头望了一眼俯身在屋檐上的暗卫,后退几步,再次悄悄隐入黑暗中。   *   半夜里沈虞睡得正香,自是不知有人趁她睡着悄悄吻她额头,小心翼翼地给她掖被子。   沈虞睡觉不老实,翻了个身,手直往李循脸上呼,幸好李循躲闪的及时,握住她软软的手腕。   月光下,她的半截皓腕莹白如雪,纤弱单柔,在掌中仿佛握了一匹滑腻柔软的上好丝绸,李循轻轻揉了揉,望着她的睡颜,在她手背上亲了亲,又亲了亲,直到小手的主人仿佛有些察觉,柳眉微蹙,他只好赶紧将手放下塞回被子里。   走过桌案旁时,他的身形滞住。   一束冷淡的月光落在海棠花如意方桌上,数十张栩栩如生的肖像画压在镇纸下,少年郎笑意温润,白衣胜雪,青衣如竹,仿佛淇水之畔,绿竹猗猗,君子如圭。   寥寥几笔,跃然纸上。   他的笑容,仿佛可以涤荡这世间的一切尘埃,温柔岁月,惊艳时光。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李循看着,沉默许久,嘴角慢慢扬起一抹苦涩。   他走到轩窗旁,把窗户关紧,防止有风吹进来,将桌上的画纸吹散。   做完这一切,最后看一眼躺在床上睡熟的沈虞,轻手轻脚地掩门离开。   ……   翌日一早沈虞和阿槿收拾得当,两人才一道出发去云台山。   拾级而上,落叶遍地,山顶的微风抚在人脸上带着沁凉的秋意,偌大的古刹在山雾中若隐若现,古朴恢弘的碧瓦飞甍拔地而起,很快近在眼前。   阿槿敲开寺门,两人像上次一样,在知客僧的指引下先去拜谒了寂然方丈。   不过正碰上方丈在做早课,两人只得往返,暂去了还明院中。   阿槿将靠窗的竹榻擦拭干净,掩门退了出去。   沈虞坐到镜台前,用钥匙打开上锁的梳妆奁,从中取出一只木匣。   她用帕子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   里面装了六十二封信,每一封上面都写着“吾妹亲启”。   手抚在那端方秀逸的“吾妹”二字之上时,已忍不住泪盈于睫。   从前她一直不敢看,因为怕触动那些甜蜜又痛苦的回忆,每回想一次,都几乎是在刀子抵在心口一点点剜她的心口肉,如今她既下定决心要放下过往,便鼓起勇气,将腐肉尽数剔除,把信一封封拆开。   曾经的回忆清晰的出现在脑海中,那些刻骨的伤痛竟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麻木。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令人淡忘一切。   有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惊恐地发现梦中他温柔清隽的面庞在她的回忆中竟已慢慢远去模糊。   甚至再过几年,她好怕会彻底忘掉他的模样,所以拼命地画他,想要记住他的面容,写下两人的每一个瞬间。   她可以放下他,却绝不可能忘记他。   李循说得对,她不可能一辈子守着两个人的回忆过活,人要永远朝前看。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这是你为还明院取名之意,妹妹一直记得,逸哥哥,这一次,我决定不再折磨自己了,后半生,我想要追随自己的心意,为自己而活。   沿着夹道走到后山,下了后山的小径,前往后山绮霞峰。   绮霞峰有处墓园,周遭栽种了一大片的竹林,又有溪水环绕,秋风萧瑟,吹动山涧绿水,水波澹澹,百草凋零。   这里葬的都是历年来寺中许多圆寂的方丈大师,从前兄妹两人还曾戏言,若是谁先去了,便将对方墓冢安在此处。   因为此处福泽深厚,葬在这里说不准还能沾几分高僧大士的荫庇,来世投生到一处好人家。   沈虞将提前准备好的酒菜一一摆好,点燃线香。   她的哥哥,本该葬在皇陵之中,与他的父王母妃共葬,可如今却只能孤魂在外,飘荡无依。   “逸哥哥,你那个好弟弟,早就将你抛之脑后了,皇陵中那座衣冠冢,也不知道还要伫在那儿多少年,你从前待他那样好,这个没良心的,也从不知过来看你一眼。”   沈虞边烧纸钱,边讥讽道。   烧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沈虞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我看你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墓园中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叫,惊飞枝桠上的一群“哇哇”乱叫的老鸹。   沈虞静静地看着蹲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神色焦灼的男人。   “你还要躲我到几时?”   李循一僵。   他松开她的手,起身道:“你既无事,就不要骗孤。”   他转身就走,沈虞在背后叫住他,“站住。”   她走到他的面前,朱唇动了动,刚要开口说话,发现李循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盯着自己的脚尖。   但他眉心的青筋一直在抽动,分明是在隐忍的模样。   沈虞心中微微一叹,低声道:“我不是要说话伤你。”   她将线香放入李循手中,柔声道:“看一看他,和他说几句话,好么?”   他一定很想你。   李循眸光微动。他沉默着,高高地昂起头,衣袖下的手却紧紧地攥了起来。   “他……不会想要见孤。”   他伤了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并卑鄙无耻地觊觎着她肖想着她,如何还有脸再去祭拜他?   “他会的,”沈虞说道:“殿下,就当是我沈虞求你。”   说着便要屈膝施礼,李循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心中难掩的酸涩,“你竟为了他求我,那么我在你眼中又算什么?”   “虞儿,你说你心中没有我,那今日你便当着他的面,他是你的兄长,亦是我的兄长,你当着他的面,告诉他和我,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我。”   他又在闹什么?沈虞蹙着眉,努力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你若不愿,走便是,何必要问这样没意思的问题?”   “因为你心中有我。”   沈虞心头一震,抬起头看向李循。   李循定定地看着她,黑黢的凤眸中倒映出她的身影。   幽暗,深邃,坚定,又好似带着几分破釜沉舟似的孤勇和决绝,紧紧地裹挟住她。   他拉着她到李衡的墓前,看着她踉跄一步神情无措,忽又心软。   他不想逼她的,可是她总不肯直视自己内心的情意,这一次,说什么他都不会再心软,一定要问个明明白白!   李循捧起她的脸,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放过她任何一寸细微的表情。   “告诉我沈虞,当着兄长的面,告诉我,你心中是不是有我?”   “不……不是……”   “不用急着拒绝我。”   李循温柔而强硬地捧住她一直在试图挣扎的脸,柔声问:“我与谢淮安,是不同的对么?你对他永远都是客气疏远,可你对我,会生气,会娇嗔,会讥讽,若你心中无我,怎会容忍我吻你?”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他是我最为尊敬的兄长,论理,我该喊你一声嫂嫂,我本不该碰你,可我不仅碰了你,还在明知你与他倾心相恋之后依旧对你死缠烂打。”   “如果他要怨要怪,这些全都是我的错,是我一直纠缠于你,与你无干,就算上天要惩罚,那就全都加注在我的身上,要我短折夭寿,我都不在乎。”   “我唯一在乎的人,唯有你……”   沈虞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止不住地抖,“你若是非要这般说,我又能如何。”   李循仿佛还嫌弃这火添的不够,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一字一句道:“皇天在上,后土为证,若我李循此生辜负沈虞,便立即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住口!”   手掌下的心跳飞快而有力,沈虞一时竟心乱如麻,她仿佛被烫般收回自己的手,一把推开李循,大声喊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你在大哥的墓前说这些,你不要脸我还要!”   她一脚踢在李循的腿上,转身就跑,此刻只想逃离这个地方,她再也不要见到李循!他真的是太可怕了!   本来若只是小姑娘的一脚倒也没什么,只是沈虞那一脚几乎用了十分的力气,又正巧踢在李循腿上一处尚未愈合的伤口上。   李循痛得差点蹲下去,朝着她的背影低吼道:“虞儿,你这胆小鬼,站住!”   可惜她像兔子一样跑得飞快,转瞬人就不见影了   李循只得一瘸一拐地追过去,在竹林中穿梭,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心里还是担心她担心的不行,后悔刚刚不该将话说得那样重。   “虞儿,虞儿,你不要冲动,我刚刚说的话,你不爱听我收回便是了,我再也不来寻你,在你面前消失,你不要想不开……虞儿!”   “虞儿——”   寻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远处的假山后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李循心一跳,顿时也顾不得腿上的伤痛,大步朝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只见假山后的溪水旁躺了个人,身上披着一件素色的小袄,看身形却并不像沈虞那般袅娜纤细。   李循心中警铃大作,慢慢去摸腰间的刀,靠近地上的人,“虞儿?”   地上的人骤然暴起,衣裳朝着李循的脸上一扔挡住他的视线,幸好李循早有准备,迅速躲闪到一侧。   待他转过身去,才赫然发现眼前的人果真不是沈虞,竟是个陌生的男人!这男人手中还握了把刀,直直地就朝着他的心口扎来。   李循也抽出了腰间的刀,抵在胸口。   “铿”的一声,两把刀在空中交错出刺耳的声响。   李循一脚揣在刺客的心窝上,力道大的直踹得刺客一头仰倒在地上滚了好几滚。   “何处来的宵小,适才的女子你们将她掳到了何处去!”   刺客刚要起身,一把刀就架在了他的咽喉处。   刺客看向他身后,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一个沙哑阴沉的笑声,有人拍手笑道:“太子殿下真是好身手,伤成这样我的暗卫都不是你的对手。”   李循转过身去,待看清背后的景象面色大变。   “李佑!” 第83章 “别怕,我来保护你。”……   “是我。”   李佑一身破旧的黑袍, 嘴角带笑,身后簇拥着一群如他一般身着黑衣的死士,一众人从假山后绕过来,沈虞则被人堵住嘴巴反剪双手, 踉跄着跟在李佑的身侧。   李佑笑道:“论起来, 我还该唤太子殿下一声三哥, 没想到这么久过去, 三哥还记得弟弟我呢?”   “原来你果真没死,你想做什么?”李循看了看沈虞, 又咬牙看向李佑。   “我想做什么?”   李佑冷笑道:“李循,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李佑便要十倍百倍的奉还给你!”   他扭头一把将沈虞拎到身前, 手轻佻地抚在少女细嫩的脸上,叹息道:“这女人可真是蛇蝎心肠,将我们兄弟三个都迷得神魂颠倒,大哥为了她宁愿孤独病死,三哥为了她孤身一人跑到江州来也要见上一面,还偷走我的布防图,害的我差点身死颍州——可惜她心里眼里只有我们的大哥, 三哥,你说,我将她杀了给我们兄弟二人泄愤如何?”   他的手猛然用力扼住沈虞的咽喉, 沈虞脸涨得通红咬紧牙关不肯叫一声。   她宁愿死也不会要李佑用她来威胁李循!   “李佑, 你放开她!”   李循焦急道:“你想杀的人是孤,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用孤来换她!”   “呦,原来我们三哥也是个痴情种子呢, 为了美人不要江山?你说若明熙帝听到你说这样话,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李佑松了扼住沈虞咽喉的手,轻笑着扯掉她嘴中的帕子,“小鱼,他可是说要用自己来换你呢,你换不换,换了你可就能活了。”   沈虞艰难地呼吸着,闭上眼睛道:“李循,我刚刚说给你的话你还不明白吗?我不爱你,不论你怎样做我都不会爱你,你滚吧,我宁可死在李佑手中也不愿多看你一眼!”   “那是你的事情。”   李循深深地看她一眼,“放了她,孤跟你走。”   如果在两年之前,他绝想不到今日自己竟为了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的事,再喜欢,也没有权势和地位重要,只有得到权势,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所以当初为了权势曾放弃过她,令她受尽委屈屈辱。可是今时今日,他心甘情愿为她放下一切。   如果有个人该死,那么死的那个人应该是他,所有的业障罪孽,都让他一个人来承受。   “李循,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求你,求你走好不好,我不想再见到你!”沈虞摇头哭道。   李循不说话,只看向李佑,李佑冷冷一笑,“真是情深意重。”   他勾起沈虞的下巴,眼中闪过一抹嫉妒与阴狠,“当初你答应嫁我,却只是为了偷走布防图,沈虞,你践踏我的真心,李循又将我赶尽杀绝,怎么,你们两个还想一命换一命?”   “做梦!你们两个都到地下做一对鬼鸳鸯去吧!”李佑的手忽地下移,准确无误地攥住沈虞细弱的脖子,她的脸飞快涨红,几乎要被扼死。   可她还在摇着头,“殿……不,不要管我……不,你答应过我的……”   “李循,放下手中的刀,否则我现在就要她死!”   “孤放下,你别伤……”李循刚扔了手中的刀,背后的黑衣人一脚踢在他的腿窝上。   李循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上,被对方用刀刃架住。   李循没有挣扎束手就擒,他一字一句道:“李佑,你恨她,可你也喜欢她,当初宋廷追杀你,你仍冒险将她放生,布防图是孤强迫她偷的,你也看见她对孤厌恶至极,所有的一切,孤替她来受,你放她一命。”   李佑就大笑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笑过之后眼底悲哀之色也愈浓。   “李循,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还真以为是我的兄长,想来教训指使我?”   “当年我娘也是这般的年纪生下我,却被嫡姐活生生毒死,若不是那个负心薄幸的静愍太子,现在坐上太子之位的人应当是我,是我!”   说到此处忽又癫狂,脸上淬出恶毒之色,一把推开沈虞,从腰间抽出鞭子朝着李循抽去。   “凭什么你和他永远都是高高在上,即便是死了都有人为你不顾性命,我却只能在青楼楚馆每日招来迎往?”   “我李佑也是凤子皇孙,凭什么我的命就这样卑贱,甚至只是作为他李衡的一个赝品!那个该死的病秧子,他和他那个绝种的娘一样该死!死的好!死的好!”   他怒到极点,一鞭鞭落在李循的身上,皮开肉绽,李循一声疼不曾喊,只是生生忍下,冷笑:“没有人生来便卑贱,十几年前孤也曾如你一般任人欺凌,可孤从不怨天尤人——李佑,因果轮回,你今日所得一切,一半是命待你不公,一半却是你自己种下的恶果。”   “闭嘴!”   李佑上前紧紧地掐住他的脖子,面目狰狞,“我告诉你李循,我今日就没想活着离开江州,就算是死,我也要你和沈虞给我陪葬!”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突然从暗处飞来一只三角镖,正中压制着沈虞那名死士的后心,死士轰然一声倒地。   沈虞见状忙拾起他掉在地上的刀,狠狠扎进死士心口间。   那死士瞪大双眼,抽搐了两下之后便白眼一翻死了过去。   沈虞又慌乱地将刀胡乱向四周砍去,暗处又陆续飞出几只三角镖护住她,一时竟无人敢近身。   与此同时,原本奄奄一息的李循忽然从靴中又抽出一把匕首,揪住李佑的长鞭往身前一扯,将匕首往他的咽喉处划去。   李佑大惊往后退去,不过他反应及时,刀刃只划伤了他的脖颈,李佑摸了一把脖颈间的猩红,顿时暴跳如雷,“抓住他们两个!!”   大约是人在极危险的情况下可以爆发潜能,沈虞几乎疯了一般的见人就砍,鲜血四溅甩了她一脸都根本来不及害怕恐惧。   直到李循向她跑来,刀落在地上,她飞快地扑进他的怀里。   “殿下!”   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她的身子和牙关不停地颤栗,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   “别怕。”   李循抹去她眼角的泪,语气坚定而温柔,“闭上眼睛,我保护你。”   沈虞紧咬住唇努力不要自己再落下泪来,用力点头,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暖,胸膛是那么结实有力,靠在他的怀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安心。   耳旁的厮杀声不绝于耳,有温热不时溅到她的后背,她只一动不动地紧紧环住李循的腰,不论何时何地,她都相信他可以护住她。   “殿下和太子妃快走,属下断后!”郭九喊道。   沈虞紧张地看向李循,李循没有说话,只看着郭九,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胶着了片刻,李循点了点头,旋即坚定地转过身和沈虞离开。   “还不快追!一群饭桶!”   眼看带来的十几个死士已经死了十之八、九,李佑见两人竟然杀出重围逃了出去,气得几乎差点背过气去,从地上拿起一把刀就亲自追了过去,被身后的死士死死拉住。   ……   而那厢李循原本旧伤未愈,又被李佑鞭打失血过多,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沈虞扶着他两人踉踉跄跄地一直往前跑,李循刚从袖中放出一支穿云箭,突然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箭羽离弦破空之声。   她忙转过头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循扑倒在了地上。   李循扶着胸口的箭,嘴角吐出一口血。   “快走……别管我……”   死士扑上来与他缠斗在一起,两人互相掐着自己脖子,李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沈虞当然不会丢下李循独自一个人跑,她被李循胸口的箭和喷涌出的鲜血吓坏了,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只听“咚”的一声,死士脑袋一震,甩了甩脑袋,手中的劲道果然松软了下来。   沈虞紧攥着手中信匣,牙一咬,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又是“咚”的一声砸下去,紧接着如同失心疯一般疯狂地砸着死士的后脑。   直到信匣砸的七零八落,她捡起一块尖利的残木扎进死士的后心,死士身体剧烈抖动了两下,便如同死尸一般没了动静。   大约是杀了几个人的缘故,这次沈虞镇定了许多,用衣袖摸了一把脸上的血,将地上的李循扶起来。   李循竟然还想去捡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沾满血的信件,沈虞一把握住他的手绕在自己的脖间,“还管这些做什么,快走!”   李循低头看了沈虞一眼,眸光微动。   沈虞自然没看到。   她身材本就娇小,只到李循的胸口,李循比她高处一个头还要多,身上又受了伤失血过多,渐渐昏迷过去,而沈虞体质单弱,撑不了一时半会儿便体力不支,双眼昏花,呼吸困难。   她根本就扶不动他!   走到一处坡地,脚冷不丁嗑在石头上撞了一下,霎时天旋地转,两人一道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   “殿下……殿下!”   沈虞猛然从梦中惊醒,惊出一身冷汗。   窗外温暖的阳光射入帘中,洒在她的脸上,耀得人眼几乎睁不开。   沈虞怔怔地抬起头,抬目四望,眼前竟是一间陌生的房间。   简朴干净的桌椅,没有华丽纹饰的棉帘,粗糙不平的地面,而她自己则躺在一张水泥砌成的迎窗大炕上,窗外是一处不甚宽敞的天井,里面搭着藤架,栽种了各类的蔬菜和草类植物。   隐约有人在院中晃动,听到动静,棉帘一动,走进来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妇人。   妇人上下看了沈虞几眼,慈祥地笑道:“娘子大好了,你别怕,老妇是山中人家,这是我儿媳的房间,你和你的夫君受伤倒在了山坡下,被我出去采药时看见,是我儿和儿媳将你和你夫君一道背回来……”   老妇人还没说完,沈虞忙问:“大娘,我的……我的夫君在哪儿?”   “就在我儿房间里躺着呢……哎娘子,你身上的伤才上完药呢!”   沈虞跳下炕要老妇人带她去看李循,老妇人将她引到对面的房间。   李循面色苍白躺在炕上,双目紧紧地阖在一起,垂下长长的睫毛,他换了一身粗布衣裳,之前的衣服沾满了血渍,团在一旁的条凳上。   沈虞掀开被子,看向他的胸口,胸口的箭果然已经拔出,缠绕上了纱布。   沈虞在他耳旁轻唤了两声,发现他仍处于昏迷当中,她焦灼地看向老妇人,“大娘……”   “别担心,幸好心口那一箭射偏没伤到要害,我儿帮他上了药,这会子许是还没缓过来呢。”   老妇人走到一边给沈虞倒了一盏茶水递过去,“娘子,喝口茶水润润喉吧。”   沈虞接过温热的茶水,心头仿佛有暖流涌过,“多谢大娘。”   老太太姓张,如她所说是这云台山中的一户药农,丈夫去世的早,平日里和儿子儿媳相依为命,每日早晨一家三口都会出去采药,到中午的时候儿子和儿媳再赶着驴车到城镇里去卖自家晒的草药,晚间方归。   今日若不是张大娘的儿子发现了倒在山坡下的沈虞和李循,只怕两人凶多吉少。   沈虞怕吓到老人家,就借口自己和夫君是外出游玩遇到山匪,和家中奴仆失散,老太太唏嘘了两句,出去端来一盆热水,外出摘药去了。   外面的太阳太大,她便脱鞋上去将帘子落下一些,而后绞干帕子,给李循沾满血渍处擦净,又给他腿间的伤患处又上了一次药。   胸口和后背被李佑鞭子抽得皮肉翻飞深可见骨,新伤叠着旧伤,便是刚上的药没一会儿脓血又浸透了纱布与衣衫。   ……   李循听到有人在他耳旁小声地哭,这哭声很熟悉,他慢慢睁开眼,沈虞穿了件桃红色的小袄坐在他面前,头发在身后编成一根粗粗的辫子,正垂着目在流泪,滚烫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   指尖颤了颤,李循试着开口,声音沙哑温柔。   “好好儿的,怎么哭了?”   沈虞听到这声音才知道他是醒了,顿时将头垂得更低,用帕子胡乱抹了抹眼角的泪,“我……我没哭。”将他扶到大迎枕上。   “没哭怎么不敢抬头看我,嗯?哭成小花猫了?”   什么时候了他还有闲心开玩笑?沈虞抬起水波潋滟的杏眸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哑着嗓子道:“殿下若真的喜欢我,就不要再让我为你流泪了。”   李循蓦地怔住。   收敛了戏谑之色,他心疼地看着她晶莹的泪珠从眼角轻轻坠下,心也柔软得一塌糊涂。   “虞儿,对不起,我……让你为我担心了……”   他艰难地起身,想为她抹去眼角的泪,她眼角和鼻头哭得红红的,却只是微微偏过头去,似乎并不太抗拒他的靠近。   粗粝的指腹刚刚落在柔软娇嫩的肌肤上,棉帘忽地一打,张大娘走进来道:“娘子不如给你夫君试试这瓶药……”   一看到眼前的情形,话头顿时戛然而止。   沈虞和李循则尴尬地分开,“大娘,我,我……”沈虞面色微红,起身道:“我来就行。”   张大娘看看垂着头咬唇的沈虞,又笑着去看炕上的男人,李循倒是反应很快,朝她拱手感激道:“多谢大娘对我与拙荆相救之恩。”   “郎君醒了便好,”张大娘打趣道:“你娘子一醒来,不顾自己的身子就急着来看你,知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呦,哭得跟什么似的,可把我这老婆子都看得心碎了!”   李循含笑望了一旁抬不起头来的沈虞,轻声道:“我娘子,素来是个心软爱哭的。”   张大娘爽朗的笑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沈虞就有些羞恼地瞪向李循,正撞上他清凌凌的凤眸,沈虞心头苦涩,又慢慢地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张大娘瞧着这小两口眉目含情的模样,掩唇一笑,悄悄退了下去。   “你别忙活了,自己身上还带伤。”   李循看她忙前忙后,握住她伸来的手,在掌中揉了揉。   沈虞咬了咬唇,“你干嘛,松手。”   李循说:“不放,你先把手里的巾子放下。”   沈虞只好放下。   李循突然撩起她的衣袖,从手腕到手掌心,洁白细腻的肌肤有一道长约三寸的血痕,是被碎掉的木匣所划伤。   他略带责备地看向她。   “我已经上药了……”沈虞被他盯得不自然,想抽出自己的手来。   “别动。”李循将一旁的张大娘给的药瓶拿过来,细心给她伤药,动作很轻,还不时地问她疼不疼。   两人挨得很近,沈虞目光无处可放,便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鼻梁又高又挺,鼻若悬胆,一双凤眼优美狭长,垂着长而细密的睫毛,一个男人睫毛生得这样好看,像女孩子一样。   沈虞见他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便抬起手替他轻轻擦拭。   李循手中动作就顿了顿,抬头看向她。   沈虞一时也没想到他会抬起头,四目相对,他却又一语不发,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他的身后是初冬午后的暖阳,晃得人眼几乎睁不开,细碎的日光落在他的发上,金光灿灿如金箔一般耀眼。   他的目光幽黑深邃,面庞棱角分明,仿佛刀刻一般,薄唇边生了淡青色的胡茬,男人的粗犷与成熟而强烈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更难得是身上还有着寻常男人没有的清贵气质,当得起俊美无俦四个字。   唇瓣微分,沈虞强装镇定,“殿下作何这样看我?”手却紧紧地攥住身下的褥子。   李循瞥了一眼她紧张的手,又将目光落在她唇瓣上。   他靠得越来越近,又抬起一只大手扶住了她的下巴,微微垂了眸侧过头去。   沈虞整个人都懵住了,以往他要亲吻她时总会这样做,她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他,抑或是……   她越后退,李循便靠得她愈近。   直到她的后背都贴在了墙壁上,李循碰了碰她的鼻尖,又往下低了低头——   沈虞吓得一缩,闭上了双眼。   ……   鬓边的碎发似乎被人撩到了耳后。   沈虞睁开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李循。   “作何这样看我?”李循低低一笑,声音低哑淳厚。   沈虞伸手想打他,快要碰到他的时候却又只是轻轻碰了碰,啐道:“登徒子!”   李循便觉着,她口中的“登徒子”这三个字,还是那么的好听。 第84章 沈虞被他的一本正经逗笑……   晚间张大娘的儿子和儿媳回来, 沈虞亲自去拜谢过,客气一番,自是不提。   张大娘给两人端了两碗熬得滚烂的肉糜粥和一些腌过的野菜,“乡下人家, 没什么好东西, 还请娘子和郎君多担待些。”   沈虞知他无肉不欢, 又想他多吃些肉兴许伤能好的更快, 便悄悄将自己碗中的肉都舀出来到他的碗中,再端给他, 坐到绣墩上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李循瞥了一眼她的碗,又看着自己眼前这满满一大碗,忽而将碗扔在炕桌上, 淡淡道:“原本孤还当这户人家是个好的,没成想却也是黑心肠。”   “又怎么了?”沈虞见他神情不悦,还当他是喝不惯这普通的肉糜粥。   不过她记得他从前素来是个嘴不挑也不刁的,这会儿怎么还同碗粥较上劲儿了?   沈虞便也有些食不知味,放下手中的碗,沉默片刻,掀帘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李循问。   沈虞让他等等。   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 回来的时候手中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进来。   “殿下不爱吃肉糜粥,不妨尝一口这碗面,还有滋味些, 但到底伤得过重, 还是以清淡饮食为主的好。”   她将那碗面塞进李循手中, 又塞了双竹著,见他神情怔忪不说话,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怎么了?”   李循看着手中的汤面,是用中午吃的不知名野菜打的卤子,野菜切得碎碎的用肉和油爆炒炒香,顶上洒了一把青翠的葱花,既不过分清淡,又不显得十分油腻,正是他最爱吃的口味。   他抬头看了沈虞一眼,又低头夹了一筷放入口中,细嚼慢咽。   明明是极香的一碗面,他却只品出了酸楚的滋味。   他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沈虞这样的女子,你待她一分好,她便能回报你十分。   从前他一直以为她心肠冷硬,无论自己怎么样做都换不回她的回头,心灰意冷。   如今方才明白,她才是这天底下心肠最为柔软之人。   这样的女子,当初他竟无耻地负了她。   李循,你不是人,配不上她的人从来都是你。   他对沈虞郑重道:“虞儿,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沈虞被他的一本正经逗笑了。   她置之一笑,不以为意,转头要去吃自己放在桌上的那碗肉糜粥。   李循拉住她的手,说:“凉了。”   他夹起一筷面,吹了吹,示意她尝一口。   沈虞摇头道:“我不爱吃……”见到李循又皱起眉头来,无奈,只得尝了一口。   李循吃完一口,便喂她一口,若她不肯吃,还放下碗表示自己也不会吃。   沈虞不想吃,又担心他不吃饭对伤势恢复不利,就在心里把李循骂了个狗血淋头,她就是不想吃这汤面想喝口粥怎么了啊?   这人的脾气真是十年如一日的霸道。   她心中腹诽,落在李循眼中却是两人“甜蜜蜜地”一同吃完了一碗面。   晚些的时候张大娘给两人又抱来一床被子,夫妻自然是睡一张床的,可问题是沈虞和李循现在的状态就很尴尬。   沈虞不想和李循睡一张床,但她本来就默许了两人是夫妻,这会儿若再提出出去住,给人家添麻烦不说,只怕少不得要解释一番。   再说,李循现在为了她浑身新伤叠旧伤,身边需要人侍候,她若真说要出去住,这疑心病重的心里肯定又要多想,自己良心上也过意不去。   沈虞将被子在外侧铺好,叫他往里面躲着些。   李循也不知为什么她总将被子往他这里甩,难道是和他盖一张被子?   虽然他受了伤,不好翻动,但既然她想,也不是不行……   他抓着被子不肯撒手,沈虞拧眉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将被子硬扯回来,下去吹灭了灯,钻进被窝里挨得他远远地睡着了。   李循:“……”   嗯,好吧,又是他多想了!   *   早晨醒的时候李循怀中空空,只有枕边的一缕秀发。   张大娘正蹲在灶台前烧火,见一个高壮的男人捂着胸口神色焦灼地从屋里一瘸一拐地出来,唬了一跳,“郎君这是去哪儿?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李循问:“请问大娘,我娘子去哪儿了?”   敢情是找娘子呢,她还当是出什么事了。   张大娘将柴火塞进灶洞里,笑嗔道:“郎君急什么,你娘子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又跑不了——她一早上起来就出去散步去了,出了门一直往前走约莫两里地有条河,你娘子估计就在那儿附近散步呢!”   “多谢大娘。”   几乎是话音刚落,李循撂下一句话就大步急匆匆走了出去,好像晚一会儿这人就能走丢了似的。   张大娘摇头失笑,这位郎君和他那娘子看容貌气质就不像是寻常人家,男的俊女子美,堪称一对佳偶璧人,看郎君那紧张的模样,想必是与极爱重他娘子的,莫不是新婚夫妻?   想到自己早逝的老伴儿,张大娘触景生情,深深地叹了口气,免不了也感伤上一回。   ……   而那厢李循出了门径直往张大娘说的方向走去,走了没多久果然瞧见一条笼罩在晨雾中的小河。   四周成片半人高的芦苇随着风摇摇晃晃,云雾间有个身着桃红色小袄,身形窈窕纤瘦的女子亭亭伫立其中,在水边临水眺望远方。   莫名的,李循脑海中就想到了一首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背后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还未等沈虞转过身去,身后来人便不顾自己身上的伤从后头将她一把抱住,铁栅般的双臂圈住她的腰身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李循将头埋在她香软温热的脖颈间,两人脸贴着脸。   他又蹭了蹭,低声问:“虞儿,你是不是生气了?”   沈虞怔了怔。   “早晨醒来没见到你,我以为你又不辞而别了。”   提起这个沈虞还生气呢。   本来昨晚两人各自一床被子睡得好好的,可他大半夜非要钻到她的被子和她紧贴着睡,她寻思着他身上有伤也就没言语什么,可他偏偏不老实身体一直乱动,还……幸好手还算是规矩!   可这样还是把沈虞气得够呛。   这男人就得挂在墙上才老实,伤成这样也不耽误他那些污浊的心思!   昨日两个人遇袭,直到如今也不知郭九和阿槿如何,沈虞是担心,昨晚几乎一夜没睡着……   她挣了挣,轻斥道:“殿下放手,有话好好说。”   李循迟疑了一下,还是放开她。   沈虞看了看他胸前的伤口,没挣开,才说道:“殿下为了我身受重伤,我还不至于那般没良心,把殿下一个人丢在这深山里头。”   再说啊,就算丢下又如何,你一个大男人自己还出不去了?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沈虞才不信这男人会真的改了性情,别看他这会儿装得柔弱委屈,搞得她好像负心薄情一样,哼,谁知道说不准什么时候狐狸尾巴就露出来将她吃干抹净。   她举步就走。   李循跟着她走了两步,发现她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中纳闷又郁闷,便皱眉道:“我不舒服。”   “那殿下就先回去吧,我还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李循额上的青筋抽了抽,“不行……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这样不好,你一个女子大清早在外面,我不放心,万一李佑的人寻过来,你和我一起回去。”   “你管我?”沈虞瞪他。   虽然知道他话说的有道理,但是沈虞就是不喜欢他这命令的语气。   她不知道的是李循就喜欢看她气急瞪他恼他的模样,心中的不悦顿时便散了大半,又服帖了,他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回去罢,我陪你一起走。”   还将身上的衣服解下来给沈虞披上,知道她会拒绝,就率先开口道:“你若不想穿,那我也不穿,咱们两个都冻着。”   沈虞就有些无奈,不过还是顺从地跟着他的脚步返回。   快入冬了,外面的天还是很冷的,李循受了重伤本来身体就虚弱,沈虞怕他再被风给吹病了。   但李循一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奇怪的是这样冷的天,她穿得这样厚还是觉得冷,可是他把外衫脱了手还是很热。   李循察觉到沈虞的目光,轻歪头瞥她一眼,“看我作甚?”   哼!   沈虞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看四周的风景。   李循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嘴角慢慢牵起一道极温柔极满足的笑。   真想就这样一直牵着她的手,走下去。   两人便也不说话,沿路是一片金黄色的庄稼地,晨雾弥漫,路上却没什么人,李循时不时地转头看身侧的沈虞一眼,明明拉着她的手,却还是害怕她会突然甩开他的手离去。   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远处渐渐过来一队人马,为首身着飞鱼服的青年率先从马上跳下来走到两人面前跪下,“臣谢淮安救驾来迟!”   说完抬起头来打量沈虞,见她完好无损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李循凤眼一冷,挡在沈虞面前道:“谢爱卿来的真是及时。”   说话间宋廷也从马上扶着阿槿下来,阿槿面色苍白,看起来像是大病一场,沈虞心头一惊,忙走过去握住她冰凉的手,“阿槿,你这是怎么样了?是何处受了伤?”   阿槿还未开口,一旁的宋廷替她答道:“是被人捅了一刀,幸好命大,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   阿槿也没理会宋廷,对沈虞虚弱地笑了笑,“我还好,只要你没事我、我就放心了……”   李循离开嘉兴之后连赶路只用一天一夜就到了江州,陈风等人是专门贴身保护李循,本来也该在不久之后抵达江州,可谁知道半路上竟遭遇了刺客伏击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幸好遇到刚刚从杭州赶来的宋廷。   宋廷捉住了李佑的一个心腹,严刑拷打之下才知李佑不仅没死反而准备破釜沉舟行刺太子,立刻领了一队人马直赶杭州。   到杭州之后却发现沈虞和李循都不在杭州,听沈虞的舅舅杭州知府周让说沈虞去了江州祭拜长兄,宋廷找到谢淮安,两人不敢怠慢又连夜马不停蹄赶去隔壁江州,在路上救下陈风等锦衣卫。   李循放出了穿云箭,宋廷和谢淮安顺着穿云箭的踪迹才寻到云台山绮霞峰,救下浑身是血倒在血泊中的阿槿,幸好处理伤口处理的及时,否则只怕命都要搭在这里。   阿槿身子摇摇欲坠,还没等沈虞去扶宋廷便将她打横抱起交给一旁的亲兵,将事情大体叙述一遍。   末了向李循告罪道:“臣得知此事后便连夜向江州赶,没想到还是来晚一步,李佑等人已尽数服毒自尽……是臣救驾来迟,求殿下降罪!”   “不是你的错,快请起。”   面对宋廷李循就和颜悦色多了,但是听说李佑服毒自尽,神色沉郁地几乎碾碎拇指上的玉扳指,“郭九,他可还活着?”   宋廷叹道:“受了重伤,目前还昏迷不醒。”   顿了顿,又担忧道:“不知殿下伤势如何,外头天寒地冻,殿下还是赶紧随臣一道先去江州府衙,让军中大夫为殿下看病上药。”   李循云淡风轻道:“只是小伤,不足挂齿。”回头看了一眼沈虞,面色霎时又柔和起来,上前握住她的手道:“我们回去罢。”   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人看着,沈虞不太自在,挣了他的手小声道:“张大娘那里……”   “孤自会命人搬去赏赐,这你不必担心。”   沈虞点了点头,这才和李循一道上了马车。   不过她本想去照看阿槿,顺便瞧瞧她的伤势,被李循拉住,使了个眼色,“你看人家现在需要你吗?”   宋廷小心翼翼地将再次昏迷的阿槿抱上了马车,神情温柔。   沈虞心中微微叹了口气,看来宋廷已经知晓了真相,但愿两人能够说开,不要给彼此留下遗憾。   ……   沈虞先上了马车,过了会儿李循也随后进来,手里攥着个瓷瓶,坐到她身边。   “这是什么?”   “伤药……别乱动。”   李循撩开她右手的衣袖轻握着她的手腕给她上药,用帕子仔细包好。   沈虞只轻轻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   本以为他上完了药会说些什么,但李循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她的手放回膝上,将药瓶塞进她的掌心。   “这药你以后记得时常涂,不会留下疤痕。”   沈虞一怔,望了他一眼。   又低下头摩挲着着手中温热的药瓶,低低地“哦”了一声。 第85章 一更   到了江州府衙, 江州知府得知在江州出了渡善教的叛贼余孽后吓得一整晚都没睡好,配合宋廷和谢淮安寻找失踪的那位“苏将军”。   两辆油绸马车停在乌头大门前。   为首的谢淮安率先跳下马与江州知府交涉。   宋廷抱着阿槿先去了后院休息,如今还不知江州有没有其他的反贼,安全起见李循就带着沈虞来了江州府衙。   江州知府还担心着这位苏将军, 这位不光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徐国公府世子, 如今更是在颍州一战成名, 若是他出了什么闪失, 江州知府估摸着自己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眼神一直往下瞟,瞧见那苏将军下了马车, 轮廓很是高大俊朗,面容冷峻,不怒自威, 怎么看也不想是个纨绔子弟,就是模样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只见那位苏将军撩开帏帘,马车中又伸出一只女子的纤纤素手,落在男人宽厚的掌心上,男人则毫不避讳地握住她的手腕,不过女子似乎是有些抗拒, 见状就想收回去。   男人却不容她迟疑,只轻轻一拉,那女子柔美的面容便彻底从马车中露了出来。   沈虞下了马车, 李循就松开了她的手, 两人一道往里入, 沈虞抬了抬眼,瞥见江州知府惊愕的目光,正落在李循的身上。   李循波澜不惊的声音惊醒了他。   “薛大人, 别来无恙。”   江州知府霎时脸色雪白,哆嗦着山羊胡就要跪下,“太、太……”   谢淮安一扶他,“薛大人这是做什么,有话进去再说。”   说话间李循已和沈虞走了进去。   江州知府一脸哭相,对谢淮安道:“谢大人,下官、下官是不是、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去岁的冬至日江州知府入京献贺表,远远地瞧见过一次太子殿下,那威严气势,便是想忘记都难啊!眼前这位苏将军的鼻子眼睛,不是那位手腕狠辣又威名远扬的太子殿下又是谁!   听说他可是手段残忍的杀死了亲叔叔和亲堂弟,纵然这几年来再励精图治礼贤下士,这一处的污名却是永远无法洗刷。   也难怪江州知府会怕成这样——太子殿下在江州被渡善教的余孽伏击差点丧命于此,便是自己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他砍啊!   谢淮安望了一眼李循的背影,一男一女并肩而立,男子满身贵气高大俊朗,女子身形娇小腰肢窈窕,看起来当真是一对璧人般相合。   他看了片刻,慢慢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苦涩,面上平静无波地道:“太子殿下赏罚分明,凡事皆有定夺,薛大人且安心便是。”   说罢亦抬腿走了进去。   *   那厢沈虞虽李循过了垂花门,刚走到庭院中央,便见自五层月台上抬下来两个竹架。   一阵风吹来,撩起竹架上的白叠布,露出一角熟悉而灰败的脸庞,沈虞的身体就跟定住一般,霎时怔住。   下一刻,一只大手就覆在了沈虞的双眼上,耳旁传来李循含怒的呵斥声,“没看见有女眷吗?都怎么办事的?滚下去!”   江州知府吓得面色一白,忙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解释道:“回太……回苏将军,这是那反贼头目与其心腹的尸身,下官正要让他们抬去前院让几位锦衣卫大人验明正身……”   弟不议兄之过,李循和明熙帝不可能告诉世人李佑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静愍太子的私生子。   既然他是个赝品,那就一辈子只能是个赝品。   李佑在被宋廷寻到的那一刻便服毒自尽,尸体昨日才抬进江州府衙。   李循担心沈虞看了心中会难过,低声安抚道:“别怕,他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再伤你了。”   几个皂吏连忙将翻起的白叠布重新掩好,紧张兮兮地看着被李循护在眼前的女子。   沈虞抚在李循的手背上,轻声说:“殿下,我没事,你别生气。”   李循放下手,对上她清凌凌的眸子。   两人对视了片刻,沈虞忽然推开他往前走去。   “虞儿,”李循拉住她,面有疑惑,“你做什么?”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沈虞说。   李循只得松了手,看着她走到竹架旁。   皂吏将竹架放下,沈虞深吸一口气,撩开白叠布。   竹架上的男人修眉长睫,眉眼清隽,此刻却紧闭双目,面色灰败,嘴唇乌黑,嘴角流淌下一道黑沉沉的血渍。   心口还是免不了微微刺痛。   这张脸,是她见过与哥哥最相似的脸,可是两个人的性情却是天差地别。   说不恨他是不可能的,当初若不是他,她也不可能被困在含章宫成为他的禁.脔,甚至差一点死于他之手。   可当初两人在祁州初见,若不是李佑,说不准她便已成了镜河中的水鬼亡魂。   他这一生身世坎坷,明明出身高贵,却被生身父母抛弃,好不容易侥幸捡回一条命,又误入囹圄歧途,被高纶选中成为哥哥的替代品。   他性格暴戾极端,滥杀无辜且睚眦必报,却从未有人引导教他去做一个正直善良之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如果有来生,李佑,希望你和哥哥一样,千万不要再投生帝王之家。   ……   沈虞摘下发上那朵为哥哥佩戴的白色绢花,轻轻放在李佑的身旁。   李循见着李佑就心烦,挥了挥手,小厮们忙不迭地又抬着李佑的尸身离开。   到了后院,江州知府的夫人早就在此处等候,当初江州知府听宋廷和谢淮安说这位苏将军是和一女子失踪的,想必是什么旧相好,就嘱咐自家夫人给沈虞和那位阿槿姑娘一同安排在了江州府衙的后院。   李循将沈虞送到院门口,说道:“你先在此处安心住下,我去处理事务,等阿槿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再送你和她回去。”   送她和阿槿回去?那你呢,你去哪儿?   沈虞柳眉微蹙,刚想问出口,可对上他黑黢幽深的凤眸,咬了咬唇,又缓缓地低下了头。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把事情交给淮……谢大人和宋将军不行么?”   她说话时绞着腰间的一条月白色的丝绦,面微垂,露出一截白玉般优雅细长的玉颈。   直过了好一会儿,李循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事涉反贼,我不得不出面,你不用担心我,照顾好自己。”   说完也不待她回答,对一旁呆呆的知府夫人淡淡说了句“照顾好她”,而后转身大步离开。   沈虞望着李循愈走愈远的背影,也不知怎么的,心中就有些了郁闷和不解。   “夫人……”知州夫人唤了她一声,“咱们进去罢?”   知州夫人也不知叫沈虞什么,但是听说是同那位苏将军一同回来的,两人举止又十分亲密,只怕就是丈夫提到的苏将军在外头的红颜知己,也是存了讨好的心思,故而称呼她为“夫人”   沈虞回过神来,朝对方浅浅笑了笑,“夫人高抬了,不必称呼我夫人,我姓沈。”两人一道进去。   阿槿早就躺在了床上。   沈虞撩开淡青色的帐子,阿槿睁开眼,挣扎着要起身,沈虞将她按下去,问知州夫人,“她的伤势如何了?”   知州夫人叹道:“大夫看过后说是失血过多,幸而未伤及要害,开了药,躺上一两个月应当没什么问题,夫……姑娘不必担心。”   沈虞这才略略放心,知州夫人又道:“给姑娘安排了在隔壁院子,姑娘可要去看看 ?”   沈虞笑了笑,“不必了,我也住在这里就成,就不劳烦知州夫人了,您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知州夫人就觉着眼前这姑娘极好,人生得漂亮,说话也细声细气的温柔呵护,也难怪会叫苏将军那般的人物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知州夫人掩门退了出去。   沈虞脱了鞋子,揭开被子上榻,躺在阿槿身旁,心疼地摸在她小腹的伤口上。   “姐姐,还疼么?”   阿槿说道:“不疼了,幸好你回来了,否则我这会儿该疼死了。”   两人相视一笑,互相告知对方各自这几日的去处。   原来就在绮霞峰沈逸墓前沈虞和李循对质之时李佑便埋伏在了一侧,阿槿被李佑带来的死士捅伤,拖到一旁的草丛,后来宋廷赶过来,顺着血迹才找到她。   “宋将军……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   沈虞觉着宋廷看阿槿的眼神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不知道,”阿槿闭上眼,“别提他,我不想和他有任何牵扯。”   沈虞轻声叹气:“你心里还是很介意当年的事,直到现在都不肯释怀,但他当年同你一样,也不过是个孩子……”   “不提这些糟心事了。”阿槿不欲多说,转而问道:“那你呢,你和李循现在如何了?”   沈虞听了这话,目光破天荒地有些躲闪,“我,我……我和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可阿槿一直盯着她,在她惊讶的目光下,沈虞的脸便如同芙蕖盛放般染了层层晕红。   哎呀,这脸不听她的使唤,沈虞捂了捂发烫的脸,缩在被子里小声说:“是热的……”   这话就像是欲盖弥彰了。   阿槿心里咯噔一下,难以置信地问:“你们两个不会……发生了些什么罢?是他又强迫你了?”   沈虞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阿槿口中的“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意思。   她哭笑不得,“你乱想些什么呢!我们两个被李佑追的灰头土脸的,哪里有心思去……哎呀,你怎么能想到这些污秽的东西!”   阿槿这才松了口气,泰然自若道:“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羞什么。”她从前听沈虞和李循的墙角听得脸皮都厚了一层,这丫头倒好,脸皮儿还是那样薄。   沈虞眼睛眨了眨,默默不语。   过了会儿阿槿睡去,沈虞昨晚也没怎么睡好,伏在她身边也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约莫到了下晌,金灿灿的一片慵懒日光透过朱红色的团花软帘射入屋里。   阿槿还没醒,沈虞出去,自有婢女服侍她梳洗打扮,将原先的粗布衣裳换掉。   知州夫人送来两三套衣裳,歉疚道:“因不知姑娘身量,故而没有提前备下,不过我家闺女身量年纪与姑娘相仿,这几件都是她今年刚做的衣裳,姑娘瞧瞧喜欢哪一件?”   沈虞说:“叨扰夫人了,请问可否命人替我一趟云台山兴国寺的还明院中取一下我的包袱,我自带了衣裳用品,就不烦动夫人了。”   知州夫人笑吟吟道:“那倒是巧了,苏将军晌午的时候就命人去给姑娘取了。”   向后头招招手,婢女送来一只淡青色的如意花纹包袱,赫然是她从家中带过来的那一只。   沈虞将包裹接过来,拆开看了看,没有物什丢失。   知府夫人又拉了她的手坐下,上下不住地打量道:“姑娘真真是玉做成的人儿般,荆钗布衣都掩不住天姿国色,难怪苏将军待姑娘这般爱重,呵护备至,我瞧着将军自回来就一直和老爷没出过书房,姑娘待会儿不妨端了吃食去看看……”   沈虞苦笑一声,大约这位知府夫人是将她当成李循的妾了,她倒是也没说什么,只柔声应下。   知府夫人又喋喋不休地说了好一会儿,末了朝外头挥挥手,两个婆子抬着一个大箱子走进来。   “沈姑娘,可不可以求你帮个忙?”   婆子将箱子打开,里面的金银珠宝在午后的日光下黄橙橙金灿灿一片,几乎都看不清是什么,先被耀花了眼。   沈虞约莫猜得到是什么忙,但如果当真是因为江州知府的疏忽导致李佑潜入了江州,那李循是绝不会容徇私情,求也不会有用。   “夫人放心,将军虽威严,却素来秉公执法,”沈虞看了眼地上的箱子,“这些东西,就先带回去罢。”   知州夫人苦劝无用,只得灰溜溜地离开。   少顷晚膳端了进来,沈虞伺候阿槿吃过膳喝了药,又睡下。   她出了门,去膳房问苏将军的药熬好了没。   婆子答道:“先前去送了一会儿,将军正忙着,就又端了回来,这会儿在灶上还温着呢。”   沈虞说:“没事,你将药端给我。”   沈虞将药放在食盒中保温,又亲自动手下了一碗馄饨装进去。   一切备好,她才朝着书房走去。   书房。   陈风在门口守着,见沈虞过来,忙迎上来。   “主子还在和宋将军几位说话呢,要不姑娘先回去?”   回去……   几时没有听陈风说过这样的话了?   竟是恍如隔世。   沈虞想和李循聊一聊,便去了隔壁的暖阁等。   陈风过来帮她生了火,婢女添了茶,倒也不觉寒冷。   等着等着,隔壁的房门被人推开,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沈虞放下茶盏,悄悄走到门口,正看见宋廷和淮安从屋中走出。   直到两人走远,她才有重新提了食盒,走过去。   陈风进去给她禀告,回来的时候神色却十分的古怪。   “姑娘,咳……姑娘,主子说,让,让您将东西留下,您先回去。”   沈虞怔住。   过了会儿才轻声问:“殿下,是在忙吗?”   “忙得很。”   “没关系,”沈虞扬了扬唇,“那我等会儿再过来,你先将东西送进去,记得提醒殿下先用,不要等冷了。还有,还有他身上的伤……”   “这姑娘放心,大夫就在府中候着,殿下若不舒服爽利,马上召过来便是。”   陈风见沈虞似乎欲言又止,便笑问:“姑娘可是还有什么要嘱咐,您一并说了,我进去告诉主子,他听了心里一定舒坦。”   沈虞蜷了蜷衣袖下的手。   “……没了。”   顿了顿,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这封信能替我送到杭州知府周让的手中么?”   *   送完信沈虞就回了院子,听婢女说宋将军来过一次,她进去的时候,阿槿仍在睡着,笑颜温和静好。   沈虞望着望着,叹了一口气,躺在了她的身边。   她本也想早早休息了,却又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担心吵到阿槿养伤,她只好披衣下床,坐到窗边望着窗外明亮的月色发呆。   不知不觉中就睡了过去。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外头却还正是深夜,窗外树影幢幢,她吓得冷汗涔涔。   因为是第一次杀人,还……还一次杀了三个。   她清楚地记得,一个是被她用木匣子砸死的,两个是被她用刀捅死的,梦里白花花的肠子,殷红的鲜血和满地死不瞑目的尸首,她忍不住躲到墙角缩成一团,小声哭了起来。   她从来没想过要杀人,可是骤然杀了这么多,昨日夜里是李循搂着她睡,她睡得虽不甚踏实,却也未曾做这般可怕的梦,甚至那些血腥的场面都几乎要在脑海中销声匿迹。   如果不是今夜的这个梦,她甚至都要忘记了自己曾杀过这么多的人。   沈虞抹干净眼泪,下去点燃了一盏灯一直守着,她不敢睡,只怕入梦又是那些可怕的场景。   心里还无端地对李循生了怨恨,他怎么可以不理她,她怕得要死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呼呼大睡呢!他怎么可以这么心安理得!   第二日起床的时候眼圈儿就有些肿,神色也有些憔悴。   用完早膳知府夫人就急匆匆地赶过来,“姑娘!昨日给你熬得安神汤你怎么不喝!”   沈虞说:“我……我忘记了。”其实是怕苦。   “不是备了糖块儿和蜜饯吗?”   沈虞语塞。   她以为自己没事了,就偷偷将那碗安神汤给到了。   知府夫人嘴唇翕翕,面如菜色——早晨就被自家老爷叫过去骂了一顿,说是惹着那位爷只怕这辈子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她试探着问:“姑娘昨夜……歇在苏将军房中了?”否则那位贵人怎么会知道这沈姑娘没睡好?   沈虞拧眉,“什么?”   昨晚她一直都和阿槿睡在一间屋子里,婢女不都是知府夫人送来的人么,怎么会问她这样刁钻的问题?   知府夫人心中也奇怪,这姑娘不是苏将军的小妾么,怎么不歇在苏将军房中偏要和个姑娘睡在一处。   不过这也不是她该过问的事,嘱咐了沈虞一回又奉承一回这才离去。   用早膳的时候阿槿就发现沈虞神情略有些憔悴。   “你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沈虞若无其事地喝了口面汤。   “没有呀,我就是昨夜睡得有些晚,不知道回去之后该怎么和舅舅和舅母解释。”   她让陈风替她递回去的信中未提及这两日发生之事只言片语,只说晚归的原因是和阿槿游山玩水,乐不思蜀。   她不想要家人为她担心,尤其是绾音那个小哭包。   用过早膳,沈虞又去了一趟膳房取药。   先前婢女来给阿槿送汤药时,她就嘱咐婢女将给苏将军煎好的药放在膳房中,等她去取。   婢女见她过来,忙将一只碧澄翠玉碗递过去。   沈虞端着这碗,心想江州知府为了讨好李循也算是费尽了心思,不过李循这人也就看着宽容大度,实际就……   她捧着碗走进了院子。   须臾,陈风出来道:“主子说他有些忙,姑娘要不将药留下,人先回去?”   说完也狐疑起来,也不知太子殿下这两日是怎么了,从前太子妃不爱搭理他的时候他巴巴地非要凑上去,现在太子妃好容易愿意理会他了,还来给他送药送吃食,殿下可倒好,又将人拒之门外!   这不就是作么,好好儿的待会儿又该将人给作没了!   沈虞仿佛也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将药碗递给陈风,淡淡道:“既然将军忙着,我就不来叨扰了。”   “姑娘……” 第86章 二更   两次求见两次被拒, 沈虞也懒得去看李循了。   李循虽于她有救命之恩,但她亦有自己的尊严和矜持。   虽然她想不明白他到底在搞什么。   夜晚,沈虞害怕的黑夜还是来临了。   她喝了安神汤,但还是在午夜的某个时分被噩梦纠缠陷入深深的梦魇之中。   梦中是一望无际尸身血海, 她被一个由长刀从后背穿心的血人不停地追逐, 那血人看不清面容, 徒露出一双阴森阒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腹部除了没了皮肉的肋骨空空如也,只有粘腻腥臭的血浆从他身上一连串的落下。   她接连倒退, 突然摔倒在地上,血水一寸寸浸透了她的绣鞋。   她吓得浑身颤栗泪如泉涌只知死命地往前爬,血人却倏然凑近捏住她的小腿, 狠狠地扼住了她的咽喉,露出一排森然尖利的白牙——   挣扎间她睁开双眼,血人的五官转瞬竟又变成了李佑那张冷酷狰狞的脸!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杀你的!求求你放过我罢,求求你……”   她无意识地哭着,几近哽咽。   黑暗中,有人握住她冰凉的小手, 柔软的唇轻轻地落在她湿润的眼睫和满是泪痕的小脸上。   她被人紧紧地拥在怀中,温暖结实的怀抱如铜墙铁壁,耳旁是低沉温柔如情人般的呢喃, “有我在, 别怕……”   她才渐渐安静下来, 不再哭泣,双手勾住那人颈子,像猫儿一般在他怀里拱了拱, 最后沉沉睡去。   那人轻声叹了叹,抬手抿去她眼角的泪。   翌日一早,沈虞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就睡在阿槿身侧。   昨晚的一切好像都是一场梦。   她摸了摸自己脸,连泪痕都不曾存在。   “这是怎么了?你去哪儿?哎……鞋子!”   沈虞匆匆套上衣服就赤着脚跑出去,连鞋子都忘了穿   外面秋意凉渗,北风呼啸,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娇嫩白皙的小脚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仿佛被冻掉了一般。   不到片刻沈虞又回来,穿上鞋子,坐在小榻上一语不发。   阿槿满脸诧异,她觉着这几天沈虞好像很不对那!   沈虞问:“姐姐,昨晚屋里可有其他人来过?”   阿槿摇头,“屋里只有你我两人,除了伺候咱们的婢女,旁人如何能进来?”   沈虞抿了抿唇。   待她从净房走出来时,心绪已经彻底平静。   上房中。   李循半裸着肌理分明的上半身,露出伤痕累累的两肩和后背。   有道横贯后背的伤口开裂,鲜血凝结在中衣上,脱得时候很费力,陈风将几乎剪碎的血衣收起来,叹道:“殿下,这伤势看起来不太妙,咱们还是不要赶急路了罢,不如在江州养几天病再离开?”   ……   沈虞走到门口时,门口并无一个守卫,房门虚掩,隐约听到里面传来陈风的声音。   陈风说完后,男人磁沉疲惫的声音响起,“不必了,你去准备就是,换完药就启程,回长安。”   “那太子妃那里?”   “先不必告诉她,”李循沉默了片刻,“孤不想她是为了恩情才留下,若是她问起来,你一个字也不要提。”   ……   他要离开……   虽然早就预料到结果,但真正听到消息的一刻,沈虞心中的竟有些微妙和苦涩。   是习惯了他的追逐和温暖,抑或是一如他所说,内心生了对他的情意而不敢面对,还是仅仅因为多次的救命之恩,令她无法再彻底置身事外,连她自己说不清楚。   因为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会和李循这样的人在一起。   陈风离开之后,身后传来一道轻缓的脚步声。   屋里,李循背对着门口,面朝窗外。   那人却走得极是缓慢,从门口走到他的身后,整整花了十息。   李循阖着双目,没有言语。   那人拿起一侧案几上的伤药,将药粉轻轻地洒在他血肉模糊的后背上,柔软的指腹落在他微凉的肌肤上,涂上药膏,巧妙地避开伤口。   她呵气如兰,清幽的体香在鼻端淡淡萦绕,温热而急促的呼吸落在他后颈的发上。   一滴,两滴,三滴……滚烫的泪如珍珠般急而重地砸在他的背上。   李循身子一僵。   他睁开眼,骤然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沈虞却早已泪如雨下,只死死地咬住唇不肯哭声出来,见他转过身来,头愈发垂了垂,捂着脸背过身去。   李循柔声问:“怎么又哭了?”   他站起来,高大伟岸的身躯笼着她,蜜合色的肌肤随便遍布着细小的伤痕,依旧显得壮硕有力,宽阔的肩膀和胸膛如同一堵结实的城墙,蕴满力量的同时令人感到无比安心。   他捧起沈虞的脸,一如昨晚那般,温柔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沈虞抬起湿漉漉的眸子,泪眼朦胧地望向他,面容有愧意,“对不起……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被李佑所伤。”   他是那样一个很骄傲的人,却为了救她被李佑所迫,下跪、被鞭笞,九死一生。   即使曾经受过那些伤害,但仍她不愿意看着他为了自己而失去骄傲,她还不清,也越来越还不清。   他该一直这样骄傲下去,成为受万人敬仰膜拜的千古帝王。   看着他后背的那些伤口,她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李循摇头,“你不必自责,救你是我自愿,喜欢你也是我自愿,从今往后,不要说这样傻的话。”   沈虞看着他,又落下一行泪,轻声说:“嗯,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说这样的傻话,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殿下以后千万爱惜自己。从前种种,沈虞全都忘掉,殿下也不必再为我内疚自责,我虽不在殿下身边,可只要殿下需要我做什么,只管来杭州找我……”   李循越听面色越青,手中动作都停了下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虞继续说:“殿下待会儿要走,我便不送了,谨祝殿下万事遂心,一路顺风。”   朝李循屈膝一礼,旋即扭头就走,不带丝毫犹疑!   李循呆住了,他本不过是随口一说,她怎么还……当真了?!这温润君子他是装不下去了!他又气又急,冲上前一把将她抱进回怀里,怒道:“沈虞,谁准你走了!”   沈虞被他从后面抱住,手臂也被箍得紧紧地一动也不能动,难受极了。   她挣了挣又怕伤到他,蹙眉道:“殿下,你这是做什么?你快放开我。”   李循自然不会放,灼热的气息吹入她的耳洞里,“你要回哪儿,回杭州?”   沈虞身子颤了颤,“殿下不是说……说要离开么,我除了回杭州,还能……啊!”   她还没说完耳朵突然被他重重地咬了一口,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沈虞,真是要活活气死孤!你为什么就不能……”   不能对他说几句软话!不能说殿下我不想要你走我心里有你!   沈虞被他这一咬,心里却是又委屈又迷茫,他这是又发什么疯呢?不是已经准备放手了么,为什么还要问她这种没意思的问题?   李循说:“你现在回答我,你心里是不是有我,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他将她又翻了个身来,生气地看着她。   那模样,好像她回答个“不是”就能生吃了她。   沈虞心想你这让我怎么说啊,她垂着长长的睫毛,眼睛眨了眨,就是不肯抬头看他。   李循不禁败下阵来。   她每次都这么平静胸有成竹,反倒衬得他像个毛头小子似的没丝毫的成算。   在沈虞面前,李循的骄傲不值一提。   “虞儿,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虞就抬眸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如果殿下想,我是愿意随殿下回去的。”   “可我不想逼迫你。”   “殿下没有逼迫我呀,”沈虞疑惑:“是我自愿。”   可李循还是不高兴,他脸上绷得紧紧地,很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令他满意。   “虞儿,我要你心里有我,是因为爱我,并不是为了感激恩情,亦不是情势所逼,你明白吗?”   沈虞怔了一怔,低头绞着手指道:“我……我不知道。”   爱这个字,于她来说实在太沉重了。   很好,这个答案已远比前几次顺耳许多。   李循一边面色舒缓了些,一边又在心里唾弃自己太容易知足。   反正不管她承认与否,他都笃定她心里是有他的。   至少已经有了一点点,虽然比不上李衡,但起码比谢淮安要多!   “抬头,”李循挑了她的下巴,摩挲着道:“想不想回长安看你祖母,孤带你回去。”   沈虞樱唇微分。   想,她当然想,祖母年纪大了,她担心祖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可又不知该不该回去见她。   “嗯,看来是想,”李循说道:“等阿槿伤好了就收拾东西离开,别这样看孤,”他高傲地道:“孤不是那般强取豪夺的伪君子,除非你真心爱慕孤,否则孤绝不会强迫你留下。”   “这次回去,孤要让世人都知道你还活着,不必再隐姓埋名小心翼翼,若你最终愿意留在孤身边,孤一辈子疼你爱你,若你不愿……”   你不愿意试试!   沈虞听他这语气就仿佛已经猜到了他在心里在想什么,无奈道:“殿下,你弄疼我了,快放手。”   李循松了手,却又抱住凑近她,“你还没回答孤的话。”   她垂着长长的睫毛,琼鼻又挺又精致,他忍不住浅浅吻了吻她的鼻梁,沈虞柳眉微蹙,躲闪道:“殿下不要这样,我又没说不答应……”   “可是我还想回去和舅舅舅母告别,出来这么久,只送了一封信回去,他们该等着急了。”   李循也不想表现的太性急将人又给吓跑了,反正人都答应了,自然也不差这两天。   “还有你的伤势……”   沈虞刚问出这句话,李循又猝不及防地亲了她一口。   “知道你关心孤,你放心,只要你别时时处处想着将孤抛弃,孤身上的伤会好得更快。”   以前比这重的伤也不是没受过,只要沈虞肯留在他身边,他就是被李佑捅个对穿她一句话的事他也能硬撑着从床上起来。   一个月过后,阿槿能下床行走,伤势已大好,沈虞将她从屋里扶出来。   宋廷就在院内的树下半靠着,见到两人出来,起身走过来。   “沈姑娘,马车已经备好。”   虽是对着沈虞说话,眼睛却看向阿槿。   可惜阿槿双目直视前方,面无表情。   沈虞道了声谢谢,三人错过身去。   宋廷眼中闪过一抹哀伤,沉默地跟了过去。   过了会儿李循也自府衙中出来,身形挺拔如松柏,龙行虎步,完全看不出来一个月前受了重伤。   江州知府眼巴巴地看着,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将军,将军一路慢行。”   李循没理会他,径自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沈虞将阿槿扶上马车,正瞧见郭九,便问候了几句。   郭九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他笑着回沈虞,“姑娘放下,属下已经没事了,太子殿下赏的一应药都是最好的,属下可以赶路。”   沈虞还是不放心,郭九的伤势可比阿槿还要重,反正李循身边带的锦衣卫那么多,也不差他一个,就在江州休养的差不多了再回去呗。   只是她还没开口说话,忽然身后有人大步如风,将她抱了个满怀,抱上车辕。   李循回头望了一眼郭九,沉着脸道:“怎么,你这伤势已经重到走不了,还需要到沈姑娘面前求情了?”   郭九忙道:“属下不敢!属下这就走!”他跑得比兔子还快,赶忙走上了前去给李循牵马,行动自如,看起来好像真的没什么大问题。   “你凶他做什么,”沈虞皱眉,“我就和他说了两句话而已,而且若不是他救了我们两人,你还不知伤的有多重呢!”   李循紧了紧她身上的红绫袄青缎掐牙披风,轻哼道:“孤何时凶他了?他堂堂锦衣卫,这点子伤都要养上个把月,这职位也不必要了。”不理会小姑娘不满恼怒的眼神,施施然上了马。   沈虞看着四周众人艳羡和惊愕的目光,赶紧甩了帘子爬进去。   进了马车中,阿槿静静地看着她。   “你是真的决定要和他走吗?”   沈虞靠在车壁上,面上的温度渐渐凉下来。   “我答应了哥哥,以后要随自己的心而活。”   说至此处,又苦涩一笑,“其实我这人,本是再懦弱不过的,我最羡慕的人,便是他。”   她撩起帏帘,往车窗外望去,马上的男人一身玄衣,高大硬朗,仿佛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心有灵犀般,他在此刻扭头过来。   四目相对,李循冲她矜持一笑。   也还……挺好看的。   沈虞放下帘子,沉默了会儿,才轻声道:“他敢爱敢恨,对于喜欢的人,纵使被欺骗被伤害,也始终能保持一片赤诚之心。”   可她一旦被伤,便是望而却步,终生不愿踏足。   尤其是,生命中曾经拥有过那样一个美好的恋人。   沈虞满目怅然。   “不要看低自己,”阿槿说道:“世间男人大多薄情寡义,痴迷功名利禄,又放不下权势富贵,我看,倒是他万分配不上你。”   “姐姐希望我拒绝他,对吗?”   阿槿摇头,“情之一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纵然再我不喜欢他,可他待你已极是不错,试问这世间的男子,能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放弃三妻四妾,许诺一生一世的,又有几个?最难得,是他能否守住这份承诺。”   “咚咚”。   沈虞还在失神,车壁忽地被人敲响。   她撩开帏帘,李循正骑着马看她。   沈虞一看是他,立刻就要落了帘子。   男人却一把捏住帘子,知道她是在为自己刚刚大庭广众之下抱她之事生气,眸中闪过一丝无奈,低声道:“好了,孤下次注意便是。”   说着往她手里塞了一张帕子。   “这是什么?”沈虞狐疑地将帕子打开,里面装的竟是一包窝丝糖!   他竟然还记得她喜欢吃这个。   “适才陈风去买的,孤觉着你应该喜欢吃。”   李循话音刚落,一旁陈风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殿下记错了罢,这不是殿下自己去买的吗?”   李循回头冷冷剜他一眼。   陈风悻悻地低下头。   “你笑什么?”   李循见她还笑,忍不住抬手伸进马车里去捏她的脸,“不准笑了。”   不笑就不笑,“殿下也不要捏我的脸了。”沈虞严肃地推开他的手,缩进了马车中。 第87章 回长安   “爹娘, 女儿先出去瞧瞧……”   周府上房中,听下人通传说表姑娘回来了,周绾音立马提着裙摆欢喜地迎了出去。   不过片刻她又白着脸跌跌撞撞跑了回来。   “又莽莽撞撞的,怎么了这是?”周夫人轻斥。   周澄在一旁笑了一声, 慢悠悠道:“娘还不明白, 试问姐姐最怕的是谁, 看这架势必定是太子殿下亲临了呗!”   周澄说得没错, 和沈虞一道回来的人正是当朝太子李循。   男人和一身粉衣的少女并肩一道踏入房中,对上一家人惊异错愕的目光, 沈虞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就和男人分开了一些距离,上前施礼道:“舅舅、舅母, 小鱼让你们担心了。”   周让夫妇还不知沈虞在江州遇见了什么,只是她这一走就一个多月不回,又是在沈逸离世的节点,难免担忧沈虞是想不开。   不过好在观沈虞面容,面色红润并未添憔悴之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长叹。   一个月前宋廷风尘仆仆地来了杭州问太子去了何处, 这周让如何能知道?看样子宋廷还挺着急,又问自家外甥女去了何处,周让怕耽误朝廷大事, 就说沈虞去了江州。   难不成太子是又追过去了?   周让不知道两人在江州发生了何事, 对李循拱手道:“不知太子殿下大驾光临, 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殿下上坐。”   “子谦不必多礼,快请坐。”李循虚扶一把, 没去上坐,反而示意周让坐回原位。   周让说道:“臣惶恐。”   “子谦不要推辞。”李循径自往一侧坐到了下首。   周澄原本坐在左上的位置,此刻也很是有眼力见儿地给李循让开坐到了对面,朝他挤眉弄眼。   李循轻笑一声,心领神会。   周绾音则瞪了弟弟一眼。   沈虞看周让和周夫人还站着,只得扯了扯嘴角道:“舅舅和舅母快请坐罢。”   夫妻两人这才坐下。   婢女又重新上茶。   一时屋里静悄悄,谁也不敢该开口先说话,只有李循端起茶盏时青瓷碗盖碰撞的清脆响声。   沈虞知道舅舅和舅母是不知说什么好,她心中也过意不去,因为她的事情,不知道害两人担心多少回了。   李循放下茶盏,说道:“虞儿,和你舅母、弟弟妹妹先回房中叙话罢,孤与你舅舅有要事相商。”   沈虞起身,与周夫人和绾音澄哥儿三人去了隔壁的暖阁。   绾音担忧道:“表姐,太子殿下为何要跟过来,他与爹爹有什么要事要谈?”   周夫人抓了把钱,先将儿子打发了出去,“出去玩儿罢,我和你姐姐与你表姐有体己话要说。”   周澄一听就不乐意,“我不出去!我也是表姐的弟弟,凭什么姐姐就能听我就听不得!”   周夫人柳眉倒竖,这下钱也不给了,“臭小子,你下辈子托生成个姑娘再来找你老娘理论去!快滚!”   周澄心想自己可真是爹不疼娘不爱啊,任是那一边都不欢迎自己。   他灰溜溜地“滚”了出去。   两个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沈虞顿时更加不知道如何将话说出口了。   她绞着手中的帕子道:“大约是朝堂中的事要商量,我……我也不太清楚。”   周夫人微松了口气,但仍是不放心,“太子不是早就走了么,你怎么又和他一道回来了?是在路上碰上的?”   “对……是在江州无意遇见,殿下说有些朝堂上的事情要和舅舅谈,就……就与我一道回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那他什么时候走啊?”周绾音忙问。她最怕这尊佛了。   沈虞脑中成了浆糊,开始乱编:“大概……明后天吧,我也不知道,还是要看他是怎么想的。”   于是直到晚膳时间,那厢李循和周让都聊完了,沈虞还是没把自己真正的打算和周夫人说出来。   掌灯时分,暮色四合。   眼看天色已是不早,周让自然是要客气两句留太子殿下在府上用晚膳的。   没想到他刚客气了一句,李循就笑道:“子谦不说,孤也想留下来再尝尝令夫人的手艺。”   周让:“……”   周让唤婢女去预备晚膳,少顷,一家人在上房坐齐。   这顿饭周家人吃得战战兢兢,沈虞用得食不知味,大约只有李循心情愉悦,甚至多用了两碗米饭。   酒饱饭足,酒过三巡,沈虞见李循面色如常还要继续,而自家舅舅已是脸红脖子粗,忙出声道:“时辰不早了,不如殿下今日先回去,日后……日后有空再叙。”   李循慢慢看她一眼,放下酒盏。   这是要赶他走的意思。   他微微眯了凤眼,不动声色,眸中却闪烁着几分不满。   沈虞就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去。   幸好李循倒也没有为难她,站了起来,微微笑道:“也好,孤今日尚有事务在身,明日闲暇,再登门与子谦一叙。”   周让被喉咙里还没咽下去的酒呛了两口,心说太子殿下你大可不必啊!我可没什么旧情要和你叙!   李循又看向沈虞,淡淡道:“可否劳烦沈姑娘送孤一程?”   “沈姑娘”这三个字被他咬的重重的。   沈虞怕他又落脸子,只好对舅舅和舅母道:“我去送太子殿下,去去就回,舅舅和舅母就先回去罢,不必担心。”   两人从屋里一出来,李循就沉下了脸大步往前走。   走了两步又停住,忍下心口的郁气,等沈虞追上来,挥手示意周围的侍从离远些。   “你可和你舅母说过了我们两人的打算?”   沈虞咬了咬唇,顾左言而右其它道:“殿下和舅舅聊了什么,我看说了好像还挺久的?”   她眨巴着眼睛不肯抬头,这幅心虚的模样,李循再熟悉不过。   当初回杭州之前,沈虞说她想亲自告诉周让和周夫人自己的打算,不希望李循插手此事。   李循尊重她,和周让谈了一下午自然都是天南海北、朝堂之事。   可是用晚膳的时候她始终不肯抬头看他,就连周绾音和周夫人也只是神色惴惴并无焦灼担忧之的模样,李循见了还有什么不明白?   “殿下生气了?”   沈虞仰头问他,轻言软语,“我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殿下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她手里提了一只羊角银灯,昏黄的灯光摇曳着落在她莹白如玉的小脸,水汪汪的眸子清澈见底,又娇美迷人。   李循原本是有些生气的。   他早就说过不会逼迫她,只需要她开口,说一声只是和他顺道回长安看望祖母罢了。   可是就连这样的一句简单的话,她都不肯说出口,   他心里是难过大于生气,在她眼里,他就是这样一个拿不出去、说不出口的人。   沈虞也有些过意不去,答应好的话她食言而肥,这事情确实是她不对。   耳边被人抚了抚,李循将她被风吹乱的发别到耳后,沈虞瞪大眼睛,看着他陡然放大的俊脸。   却是李循在她额上亲了一口,抿着唇道:“对你的惩罚,下次做不到的事情,不要轻易许诺就是,孤还能逼你不成?”   沈虞微微松了口气,面上的笑容也就真切了几分,将手中的角灯递给他,柔声一笑,“殿下一路慢行。”   这一笑,看得李循心神一荡。   他没接,话却软和了不少,“孤自有分寸,倒是你,身子底薄,不要熬夜,回去早些休息,手腕上的伤疤,记得涂舒痕膏,不要落下。”   沈虞应下。   李循走到门口,又顿住步子,走回来认真道:“虞儿,孤刚才不该生气,我向你道歉……你只要记住,只要你不愿意,没有人可以逼你,孤亦是如此。”   他忍不住又抚了抚她额前的秀发,“明白了吗?”   沈虞一怔,旋即轻轻点头,“我省得,殿下是顶好的人,不会逼迫我的,我会寻合适的时间告知舅舅和舅母。”   顿了顿,又道:“殿下赶紧回去罢,天色已经很晚了,会冷的。”   李循又叮嘱了她两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喜欢一个人,片刻也不想与她分离,能与她多说一句话心里头都是欢喜的。   第二日,沈虞就寻了个机会单独与周让和周夫人说了。   她收拾了行囊,派人去驿站通知他。   李循没想到她这次这么爽快利落,赶紧吩咐人将东西都备至齐全了,而后换了一身簇新的袍子,骑着马去了周府接她。   周府门口,周夫人还在劝,“此去长安路途遥远,你不如再留下来住几日,我给你寻个可靠的镖局,送你过去。”   太子的车架停在周府门前,李循下马,朝沈虞走过来,周夫人瞧他这全副武装的模样,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太、苏,苏将军怎么突然过来了?”   李循:“……”   李循锐利的目光落在沈虞身上。   沈虞轻咳一声,耳根微烫,又低下了头绞着手中的帕子。   好啊,本以为她昨晚是听见去他说的话了,没想到这丫头根本就……   沈虞顶着他与舅母灼灼目光的双重压力,硬着头皮道:“舅母,太子殿下正巧也要回长安……我、我想着正好与他顺路,就准备让殿下……顺路……捎我一程。”   “这,这怎么好劳烦太子殿下!”周夫人忙将沈虞拉到身后,目带警惕,那目光,就跟防狼一样。   李循嘴角一抽,瞪了沈虞一眼。   沈虞从周夫人身后出来,“舅母,你别担心,我和太子殿下说好,只是……只是回去看望祖母而已,路上有殿下护着,我一定能顺利达到长安。”   “只是去看望你祖母?”周夫人表示怀疑,就差把“胡说”两个字挂在脸上了。   “当真,小鱼没有骗您。”说着凑到周夫人耳旁,悄悄说了一句话。   ……   “你和你舅母说了什么?”   马车中,李循问道。   外面天气太冷,李循找了个借口把阿槿赶下来,两人共乘一辆马车。   沈虞懒懒地靠在车壁上,盖着毯子。   车里烧了四个火盆,跟火炉似的,热得她有些困倦,并不想理他。   “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   李循俯下身,捏住她小巧的琼鼻,“你就敷衍孤罢,孤在你眼里就这般的见不得人。”   沈虞喘不上气来,一下子憋醒了,掀开眼皮瞪他道:“你干嘛!”   像小兔子跳起来咬人。   李循失笑,用食指轻轻刮了下她的鼻梁,“这就生气了?”   凤眸明亮幽黑,低沉淳厚的声音和吐出的温热气息犹如羽毛一般搔在人的脸上。   沈虞被他看得略有些不自在,垂下眼睛道:“没有。”   其实她和周夫人说的是她此去长安,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一定会回来。   周夫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知道她去意已决,才未曾多加阻拦。   但是这话要是告诉李循,他必定得疯了不可。   沈虞缩了缩脑袋。   每当她心虚的时候,要不就绞帕子,要么就缩着脑袋不敢抬头看人,因此她一做这个动作,李循就很敏锐地眯了眯凤眼。   只想了想,还是作罢。   他既说过了不会逼她,由她自己来做决定,就不必多此一问了。   总有一日,他会要她心甘情愿地留着他身边,全身心的依赖他。   他要一点点占据她的心,取代李衡,成为她心中最不能割舍之人。   兄长又如何,太极殿前那一跪,从此后他再也不欠他,即使两人曾经相爱刻骨铭心,可现在沈虞心中也有了他。   作为一个男人,无论他表面装得多么大度,心里也绝不可能容忍她心中还藏着另一个男人,容忍这个男人远比自己要重要。   不过至少是现在,他知道自己的分量还是有些重的。   李循拍了拍自己的肩,“靠在孤身上,车壁冷。”   车壁上挂了一层暖和的棉布,但靠久了冷意还是隐隐往身体内钻,沈虞想拒绝,可想到近来三番对他食言,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小脑袋略有些拘束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一路颠簸,她慢慢地又生了困意,眼皮上下打架。   粗粝的指尖在她脸上轻抚过,拨弄着她额前的一缕青丝。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地落入她的耳中。   “虞儿,那日你手中拿的木匣,里面装的都是谁写给你的信?”   沈虞半响无语。   她不知如何作答,干脆装睡。   片刻后,许是没有听到她的回答,男人又轻声一叹,“虞儿,你心里明明有我,为何就是不肯承认?”   ……   后来沈虞不知不觉中就枕在他的肩上昏昏睡了过去。   *   长安。   公主府中,李芙正坐在树下生闷气。   婢女走过来劝道:“公主,外面天冷,您还有着身子,咱们进去罢?”   李芙绷着脸道:“我没事,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   婢女一扭头,发现顾晏清过来了,忙给这位驸马爷使了个眼色。   顾晏清会意,走过来声音温和地道:“公主这是怎么了,怎么大冷天的坐在外头?”   李芙眉心抽了抽,没言语。   顾晏清便坐到她身侧,从背后拿出一只糖人儿来在李芙面前晃了晃,用夸张的语气道:“公主快看,这糖人儿怎么长得这么像你!”   李芙气鼓鼓的,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目光立时就被眼前穿裙子、梳高髻的糖人儿吸引了过去。   “这是什么东西?”   “这叫糖人儿,东市街角就有卖的,臣觉得公主应当会喜欢,就做主替公主买来尝个趣儿。”   李芙哼了一声,“拿着你这糖人儿去讨好你娘和你那可怜巴巴的小表妹罢,本公主才不稀罕这劳什子。”   顾晏清笑道:“他们喜欢不喜欢,臣也不会给,臣是买来讨好公主的。”   李芙听到“讨好”二字,心肠微软。   但她素来是个要强之人,刚刚被太医诊断出有孕,婆婆就往丈夫的房里要塞人,塞的还是个娇娇软软的小表妹,两人背地里排揎她,还当她不知道。   李芙生气啊,她乃堂堂惠宁公主,就算是贞静公主也不敢压她一头,这个老妇却总是屡教不改。   本来她也想装得贤惠大度些,不就是个妾吗,她还多在意不成?   但是真到了这时节,也不知是不是孕期敏感,她心里却是一万个不乐意!   “公主眼睛怎么红了。”   顾晏清的声音愈发温柔,他用帕子给妻子拭泪,一开始李芙还有些抗拒,但慢慢地她便靠在了顾晏清的肩膀上,轻轻啜泣,哭得眼圈儿都要红了。   顾晏清叹道:“公主放心,我不会纳表妹的,我此生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除了公主,旁的女子我都不会多看一眼,公主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呸,”李芙啐道:“不要脸,谁稀罕你的白首不相离,净做白日梦。”   “好好好,都是我做梦。”   好说歹说,总算是将李芙劝进了屋去。   李芙觉得有些困倦,便在美人榻上倚着顾晏清问:“夫君你说,嫂嫂什么时候能回来,算着时候也不多了,我想嫂嫂了。”   顾晏清笑,“就不想殿下?”   李芙冷笑一声,“想个屁,他才配不上我的嫂嫂,幸好我嫂嫂还活着,否则我这辈子都再也不要理他!”   两人一个月前收到锦衣卫从杭州急递过来的信,说是李循已经准备启程赶回长安。   更带回来一个极为令两人惊愕的消息——沈虞还活着!   以为沈虞真的掉下陵江死的时候,李芙半夜里都能从梦中被吓醒。   一是哀伤红颜薄命,斯人已逝。   二则失望兄长面目全非,从此后她永远地失去了幼时护她疼爱她的亲哥哥。   顾晏清担心兄妹积怨,心生隔阂芥蒂,故而告知真相。   但李芙依旧不肯原谅,见了李循也不似从前亲热热络,李循表面上不在意,依旧疼爱李芙,但兄妹两人一母同胞,心中怎么可能不痛苦难受。   他也不曾为自己分辨分毫,因为对于那时的他来说,沈虞的死确实是他一手促成,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两人刚提到李循和沈虞,就听外面的婢女急匆匆地赶紧来禀道:“驸马爷,公主!太子殿下回宫了!” 第88章 玫瑰香露   阳光透过雕花轩窗落在花厅中女子的身上。   她双手交叠安静地坐在圈椅上, 一身豆绿色绣银丝折枝莲花绫子袄,下着一条牙白色遍地海棠马面裙,光影笼罩在她的纤细袅娜的身影上,朦胧清淡得如梦似幻, 仿佛下一息便能随风湮灭。   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真实, 却又那么的熟悉。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停歇, 沈虞抬眸, 缓缓地望向门口痴愣住的妇人。   “母亲。”她平静唤道。   靖安侯夫人……不,现在应当是成国公夫人。   周氏如遭雷劈。   半响她才颤声道:“你当真是小鱼?”   沈虞站起身来, 朝她客气施了一个礼,“女儿尚在人世,未能及时来探望母亲, 请母亲宽宥。”   周氏匆忙上前攥住沈虞的手,热的,当真是热的,这是人,不是鬼,当真是她的女儿!   她的眼睛微微湿润,却不好意思让沈虞看见, 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母女两人方才重新落座。   周氏是先前听管家通传, 说二小姐回来了, 她还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 她的女儿早就死在了一年多前,掉落陵江,尸骨无存, 太子殿下亲自收殓,葬入皇陵,选定谥号。   有的时候她会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最厌恶的女儿做了太孙妃,却又在离太子妃一步之遥时被夫君由妻贬妾。   乱军攻入无相寺,她永远地死在了她的十八岁,连一具尸身都不曾留下。   她曾经无数次的告诉自己,她不是没有努力过想要去疼爱她,可她做不到。   也不是没有耗尽心力地去帮她坐上太子妃的位置,是她自己不争气。   至于她的死,是因为太子的无情和叛军凶残,与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可是在她离开的这一年间,她总是在午夜梦回时回到十几年前她刚刚生下她的时候。   听到自己辛苦苦苦十个月无数次在鬼门关前打转生下的竟然是一个女儿,那一刻她心如死灰,满心的怨恨只想掐死襁褓中的她。   她将手伸向襁褓,用尽全身的气力疯狂地撕扯襁褓上的系带,双手按住婴儿的脖子,只差一点点她就能掐死这个弱小的讨命鬼。   可是这孩子不仅不怕自己,还睁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对她一直笑。   那一刻周氏泪如泉涌,她不只是恨她,更恨自己,恨自己没出息没用生不了儿子也笼络不住丈夫的心。   她一生再要强不过,却也只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   “小鱼……”周氏开口,声音沙哑,可又不知说什么,从何问起。   女儿待她一直都很好,即便她从前如何刻薄不是,她也从未真正的怨怼过她。   仇恨就像是一条毒蛇,会吞噬人的理智和情感。   沈虞知道她想问什么,主动开口:“那日我的确掉下了陵江,但水流将我冲至下游的一处浅滩,我被一家山中的药农救起,醒来时却阴差阳错失去了记忆,直到不久之前阿槿找到我,她告诉我许久之前的事情,我才恢复了记忆,回到长安。”   “那你仍在世的消息,太子知不知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东宫?”   一提到东宫,周氏眼睛一亮,兴奋道:“你这么久没回来,一定不知道,太子直到现在都一直鳏居未曾娶妻,宫里就只有几个不成体统的妾侍,你没了之后他还替你向陛下讨封了太子妃的谥号,如今你可是东宫的太子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你回去,从今往后你便是这整个东宫的女主人!”   周氏仿佛已经想象到日后成国公府扬眉吐气的场景,她一定要让那些曾经羞辱过她的毒妇都付出代价!她的女儿是太子妃,是活生生的,谁也不能再看清贬低她!   “来人,快进来,”周氏喊道:“快去东宫告诉……”   “母亲,”沈虞打断周氏,“我想先去看看祖母,她身体怎么样?”   “那也不耽误,我先让人去告诉太子这个好消息……”   “如果他已经知道了呢,”沈虞淡淡道:“他曾经便对我无情薄幸,任由我被人欺凌,如今我好不容易活下来,重获新生,母亲还想要将我推进火坑吗?”   周氏皱眉,“怎么就是推你进火坑了?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你看你爹心里有我么,我还不是照样过日子?你本来就是太子的女人,是他载入玉碟金册的正妻,回到东宫也是名正言顺,即使他心里没你,你为了他的大业九死一生,他若顾全名声、爱惜羽毛,不可能还像从前那般对你!”   “我是你的亲娘,我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沈虞说:“若想要我回去也不难,必要太子以圭璋为聘,十里红妆,纡尊亲迎方可。”   周氏觉着沈虞脑子指定是摔傻了,她暗忖片刻,心想太子一向不宠爱沈虞,这事不如先知会惠宁公主和皇后,只要这两人和皇上肯为女儿做主,那太子是如何也抵赖不了。   遂打发了婢女道:“你先退下罢。”   *   荣安堂中,太夫人头围一条镶红宝石暗红纹祥云抹额,面如金纸身形消瘦,正靠在大迎枕上由丫鬟婆子们伺候着喝药。   屋内满是浓郁的药香和老人沉钟般沙哑吭哧的咳嗽声,太夫人贴身服侍多年的老嬷嬷抚着太夫人的背道:“老太太今日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奴婢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您听了保准高兴。”   太夫人用帕子擦拭了下嘴角,笑容牵强,“你这老货,有什么好事就别卖关子了,赶紧一道说了,免得我这心里记挂。”   老嬷嬷笑了笑,递过去一枚去核的梅饯道:“那奴婢说了,老太太可别激动的窜起来,那可是要将奴婢给吓死的!”   她俯到太夫人耳边悄悄耳语几句,太夫人的眼角流下两道浑浊的泪来。   直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问:“你说的,这话可是当真,没有哄骗我?”   “奴婢岂敢骗您,这事是千真万确!”   正说着,外头传来婢女的通传声,“太夫人,夫人过来了!”   ……   婢女掀开帘子,沈虞率先进去,闻到屋里有十分浓重的药味儿。   婢女引着她绕过一架牡丹如意花样大屏风,走向卧房,她步履慢慢放缓,只见一个苍老消瘦许多的老妇人正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   一见到来人,顿时失声痛哭出来。   “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   太夫人扑到沈虞怀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一年前沈虞受了重伤,谢淮安帮她安排掉落陵江的死遁之计,沈虞不担心旁人,祖母太夫人上了年纪,若听到她的死讯,必定是受不住的。   所以她让谢淮安到成国公府,帮她向太夫人隐瞒自己的死讯。   定国将军府一夜之间落败,即使整个成国公府都帮忙遮掩,纸终究包不住火,几个月前太夫人还是无意中知晓了嫡孙女的死讯。   沈家这一代有三房,共孕有三子四女,唯有庶出的长房无限风光,几个儿孙中太夫人最疼爱的也莫过于曾经在她膝下承欢多年的二孙女沈虞。   如今不仅长房荣宠化为乌有,最疼爱的孙女也在叛乱中死无全尸香消玉殒,太夫人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整日躺在荣安堂中汤药不断,悔恨不已,一具行尸走肉,不过是能活一天便是一天罢了。   她懊悔当初没能坚定地站在沈虞这边,而是一叶障目听信了周氏的话,从此后最疼爱的孙女也渐渐与她疏远,又亲口答应长孙女设下花宴给她陷害的机会,间接造成沈虞的死。   花宴那日一别,竟成永别。   太夫人在沈虞怀中哭得像个孩子,沈虞亦是心头酸涩,即使曾被伤害锥心刺骨,可她心里明白祖母的为难,也不会忘记幼时的那些陪伴和疼爱。   两人哭过一回,她轻声道:“祖母,仔细哭坏了身子,我扶您到床上休息,可好?”   太夫人忙擦着脸上的泪,破涕为笑,“瞧我,真是越活越过去,让你这个孩子笑话了。”   沈虞将适才告诉周氏的那套说辞又复述了一遍。   太夫人现下平静下来,精神头都好了不少,“好容易回家一次,这次就在家中多住几日,至于东宫和皇后那里……待明日祖母便亲自入宫面见皇后为你说项,你若不想再回东宫,祖母就是拼死也不会再让你回去!”   周氏听了这话隐露怒容,暗骂太夫人眼皮子浅,“娘此言差矣,虞姐儿大归……”   “住口!”   太夫人一急,差点没喘上气来,沈虞忙帮着她拍后背顺气,对周氏投去一个责备的眼神。   太夫人顺上气来,指着周氏叹道:“淑娘,你啊你,都活到这把年纪了,竟还是如此糊涂!那太子妃之位你当是人人都如你一般求之不得的?”   “世间男人无不薄情寡性,她嫁给太子与嫁给别的男人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太子是人中龙凤、天横贵胄,比那些脏心烂肺的下流种子不知强了多少,她是我亲闺女,我十月怀胎鬼门关前走一遭才生下来的,又岂会害她!”   “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太夫人捂着胸口道:“我与你原没什么可说的,既你认定如此,我说什么你只当我是胡言乱语。”   沈虞给周氏身边的管家媳妇使了个眼色,管家媳妇会意,上前道:“夫人,适才回事处说有要紧事寻您,请您给个决断。”   周氏冷笑一声,“都成个空架子了,还有个屁要紧事。”   周氏走后,太夫人拍着沈虞的手无奈道:“你娘这性子素来如此,只有眼下这一亩三分地,殊不知咱们沈家最鼎盛的时候早已过去,所谓盛筵必散,哪有世家能长久繁荣昌盛,你大伯和你姐姐便是贪心不足方有今日……”   说着又是长长一叹,又对沈虞道:“小鱼,你且放心,不管你娘如何刻薄,只要你不愿意,祖母这次绝不会再逼迫你,你想清楚了,祖母就替你入宫请旨和离,哪怕往后都不能再嫁人,也强过在外面顶个好看的花架子强,只要咱们一家人能长长久久在一处,便是吃糠咽菜又如何?”   太夫人经历了这一遭算是想明白,只有周氏依旧咽不下自己那口气。   “祖母先养好身子,其它的一概往外放。”   沈虞又和太夫人说了几句话,便伺候她睡下了。   放下帐子,沈虞款步走出荣安堂,去了她未出阁时住的绣房。   刚迈入院子,就见门口跪着一个尖下巴大眼睛的婢女,身上穿着素服,头上簪着白色的绢花,一见到她走进来,顿时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姑娘!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虞快步上前将她扶起来,这丫头还是向从前那般爱哭,只是消瘦了许多,圆圆的脸都瘦成了尖下巴。   “傻孩子,你跪在这儿做什么,快起来。”   两人进了屋里去,阿槿也在,饶是阿槿素来情不外露也禁不住湿润了眼角。   自以为沈虞死后,青竹为她披麻戴孝了一年多,连先前定下的婚事都耽搁了。   沈虞伸手摘下青竹头上的绢花,替她拭去眼角的泪,心中感慨万千。   “回去就将衣裳换了罢,你待我的情,沈虞都记在心中。”她柔声道。   青竹却羞愧道:“是奴婢承姑娘的情才对,当初在卫王府,如果不是奴婢一味激进,姑娘不会受这么多的委屈,可是姑娘您也从未怪过奴婢……”   ……   与青竹叙完旧,沈虞躺下休憩了一会儿。   第二日周氏就新送了两个婢女进来替她梳洗绾发,领二等丫头的月例。   “都叫什么名字?”沈虞坐在镜台前问道。   一人答:“奴婢芳甸。”   一人答:“奴婢月照。”   沈虞点头应下。   一时芳甸外出倒水,月照瞧着左右无人,从怀中掏出帕子,将那帕子仔细展开,里面竟躺着一只约莫手掌大小的琉璃瓶,里面隐隐流动着淡红色的水状物。   月照凑过来小声道:“这是太子殿下命奴婢给姑娘捎来的‘玫瑰香露’,将它到处几滴添在水中喝,香甜可口,有养胃散郁、疏肝理气之效,最适合姑娘家来养身子了。”   沈虞放下篦子,将那三寸大小的琉璃瓶接过,又打量了月照几眼。   月照不好意思道:“奴婢是成国公府的线人,昨个儿接到太子殿下手令,要奴婢来伺候姑娘,太子殿下说,并非是监视姑娘,只是伺候,请姑娘不要多想。”   太子殿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侯府中安插个把线人倒也不足为奇。   月照本以为沈虞会很高兴,没想到她神色反而有些冷淡,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两侧散下的发,漫不经心道:“嗯,我知晓了,你收好了罢。”   月照有些不解地将玫瑰香露收进了柜子里。   待用过早膳,片刻后外头传来通报声,说是郑侍郎家的三姑娘郑婷特来求见。   *   昨夜与仁兴帝夜谈至深夜,李循便宿在了大明宫。   不过他这后半夜心里记挂的都是沈虞,几乎都没怎么睡好,早晨起床后连冲了两次冷水澡,将陈风唤进来,“昨日要你去送的玫瑰香露送去了没?”   陈风说道:“成国公府的婢女月照是咱们的人,现如今月照贴身侍候太子妃,主子有什么话、什么东西都可以要她代劳。”   翠眉帮李循用帕子绞干头发,李循似笑非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陈大人现如今行事也是愈发老练了。”   陈风直呼不敢不敢,眼巴巴地问:“殿下准备什么时候将太子妃接回来啊?”   自从主子和太子妃和好,主子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多了,每天还能给个笑模样,陈风这差事干的也不再心惊肉跳。   迟则生变,他真恨不得主子现在就八抬大轿将太子妃给抬回来。   “唔,那得看孤的心情。”   李循高傲地扬着下巴,由婢女服侍着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玄端,熬了大半宿,他倒是神清气爽。   陈风听了这话觑一眼李循,心中腹诽,明明是殿下你要看太子妃的脸色,这话说得还真是大言不惭。   沈虞还活着的事情他还未告知皇后,也嘱咐了妹妹和顾晏清不要乱说话,让她喘息片刻,等消息传到皇后耳中的时候,大约也歇息差不多了,再让她入宫。   不过不入宫两人就不能见面,李循现在一日见不到沈虞,心里就跟油煎似的难熬。   他回到东宫,丽政殿内一群老臣在等着他。   待将这群老胡子们都打发走,时辰已是不早了。   李循揉了揉眉心,将笔扔进笔洗里,陈风又给他递进一封信来,信是月照写的,李循看了许久,开始的时候眸光温柔的能溢出水来,越看到最后反倒冷哼一声,表情不善。   “殿下,该用午膳了。”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唤道。   “放桌上。”   李循没甚在意,将那封信揉了揉本想扔了,想了想忽然不知想到什么,又找了只匣子将信整齐叠好放进里面保存好,大步走到案几前。   一只涂了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从一旁的食盒中将一碟碟精心烹制而成的珍馐佳肴小心地放在案上。   她看见太子衣袖上沾了几片碎纸屑,便羞答答地拿出帕子递过去,“殿下,您的衣袖脏……”   “找死。”   突然李循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折,霎时丽政殿内响起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陈风进来的时候,只见一个打扮妖娆暴露的年轻女子正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磕头,“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妾身不是细作,妾身是陛下赐给殿下的良媛呀!呜呜……”   顾良媛哭得梨花带雨,本还想激起太子的几分怜惜之情,谁料她这一哭李循怒气更上来了三分,沉着脸呵斥道:“闭嘴!”   顾良媛顿时吓得将眼泪憋了回去,抽抽搭搭地呆看着李循。   李循忍怒道:“刚刚的话你再说一遍。”   顾良媛一愣,旋即极小声地道:“妾身说妾身不是细作,妾身是陛下赐给殿下的良媛……”   李循冷笑一声,真是他的好父亲,哪有亲爹给儿子纳妾的,本朝少见。   顾良媛见李循似是尚不知此事,便羞赧道:“殿下许久不回东宫,许是不知,一个月前皇后娘娘整饬后宫,陛下亲自挑选了妾身与其余姐妹五个来服侍殿下,现下可要妾身将其他的姐妹们都叫过来?”   李循:“……”   几个月没回家,后院被塞满了女人,这事情他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 第89章 “虞儿,你吃醋了。”……   夜晚, 月明星稀,室外寒风瑟瑟,屋内温暖如春。   沈虞沐浴过后坐在镜台前通发,缠枝梅花梳篦一下下落得漫不经心。   菱花镜中女子玉姿仙貌, 乌发雪肤, 灼若芙蕖, 褪去了少女的青涩, 一颦一笑间慵懒与动人的妩媚浑然天成。   门窗紧闭,忽而此时一阵窸窣响动, 沈虞自镜中觑了一眼,又缓缓低下头。   直到那人旁若无人般推门进来,轻咳一声, 仿佛是在提醒她自己来了。   她身上只着了一件素缎亵衣,长发披肩,腰肢不盈一握,优雅的玉颈高傲地垂下,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肌肤和小巧精致的玉耳。   李循喉头滚了滚,漫步走上前来。   “虞儿。”   他唤了一声,沈虞没反应, 依旧低着头自顾自地梳发。   李循皱了皱眉。   又唤一声,“虞儿?”   他原本站在屏风处,再往前几步沈虞突然就呵止了他。   “站住。”   沈虞不冷不热道:“太子殿下进出女子的闺房如无人之境, 这般不请自来, 不知所为何事。”   怎么一天不见, 她这语气生疏这么多?   李循说道:“没什么事,就是孤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他又往前几步, 沈虞这次真生气了,“啪”的一声将篦子撂下,镜中的她杏眼圆瞪,严厉斥道:“你站住,不许再往前了!”   李循自然不会听她的,反而走得愈发快,龙行虎步,黑影一闪,沈虞就从绣墩上被他一把抱起来放到了镜台上。   沈虞用脚去踢他,“登徒子!”   李循顺势捏住她纤细小巧的玉足,“你今晚火气怎么这么大,还敢对孤发脾气了?”   说着若无其事地翻找她的梳妆奁,“孤给你的玫瑰香露呢,你是不是没吃,赶紧吃上一盏,消消你这火气。”   你还敢同我提火气?   沈虞声音清冷,“扔了。”   李循凤眼微眯,也停止了翻找的东西,“为什么扔了?”   “扔了就是扔了,哪里需要什么缘由,”沈虞淡淡道:“以后太子殿下也不要再来找我了,既然太子殿下不守诺言,我也没有必要履行诺言。”   “哦,原来是那事。”   李循思忖片刻,才反应过来。   原本还想解释的,不过瞧她这幅模样,反而又不想解释了。   他靠近她,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脸上,手指撩了撩她额前的发,粗粝的指腹似有若无地抚过她的脸,嗓音低沉淳厚,“你若不喜欢玫瑰香露,下次孤再给你捎一瓶木樨花香露?”   “别碰我。”沈虞挥开他的手。   李循也丝毫没见懊恼,黑黢的凤眸反而亮得吓人,俯身到她的耳边低声道:“虞儿,你吃醋了。”   这笃定的语气!   沈虞又好气又好笑,“我没有吃醋,分明是你不遵守约定,怎么还倒打一耙?”   明明说了只娶她一人,不会逼迫她,尊重她的选择,可她现在才刚刚回来,他的后院早已妻妾成群,他就这么欺骗她,她会给他好脸色?   “一个月前皇后受了父皇的命令才从宫中给东宫送来了五名宫女当侍妾,可是一个月前孤是与你在一处的,下晌时孤才从大明宫中回到东宫,恐怕比你得知此事还要晚一些,哪里有时间去碰她们?更何况孤一得知此事,便将她们尽数驱逐出宫了,你若是不信,孤现在就带你去东宫看看是不是有旁的女人。”   说着就要去拉沈虞的手,沈虞心里有几分信了,但仍旧紧蹙眉头,“我不信我离开这么久,你就没有过旁的女人。”   就算他自己不要,一些意图讨好他的臣子们也会给送,这次是仁兴帝亲自送过来,他直接驳了皇帝的面子,若下次再送呢?沈虞不是吃醋,她只是觉得李循身为太子却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太不可行,也不现实。   “殿下,你是太子,是储君,需要无数的女子替你开枝散叶,孕育子嗣,你现在一意孤行,只娶我一人,日后会后悔你所做的决定,”   “看来你还是不信孤。”   李循看着她,慢慢直起身来,郑重道:“孤曾经发誓此生绝不负你,你既不信,如今不过再添一条罢了,”当即立起三指,指天为誓,“若我李循再行纳娶,便要我短折而亡,活不过三十岁。”   他这誓言,当真是一个发的比一个还要毒!   沈虞气得直想打他的嘴,“就算你负了我,我们分开便是,你何苦发这样的毒誓!”   李循抱住她,在她颈间蹭了蹭,低低笑道:“就这一次,下次不会了,孤知道你最是心软,舍不得孤的。”   “谁……谁舍不得你了。”沈虞无语。   他笑了笑,在她耳旁吹了一口气,成熟男人的气息撩人而暧昧,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孤这辈子除了你,从未碰过旁的女人,不如你现在就试一试,验明正身?”   沈虞的脸腾得一下就红了,羞恼道:“你……你,”你了半天却又不知如何回嘴,只讷讷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孤只会欺负你。”   李循还握着她的纤纤玉足,那白嫩的小小一只在他宽厚的大掌蜷缩成兔儿般可怜。   她刚刚沐浴完,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皂荚香,亵衣包裹着玲珑有致的曲线,蝶翼般深凹的锁骨若隐若现。   李循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是真的素了太久,温暖如春的绣房,花前月下山盟海誓,软玉温香在怀……又是极心爱的女子,曾有过无数次的肌肤之亲,但凡是个正常的男人都会忍不住。   但是,不可以。   李循闭上泛红的眼,心中不停地告诫自己,她还没有心甘情愿地答应他,他不能强迫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压在她耳旁的呼吸愈发急促,沈虞的身体也情不自禁的颤栗,她一动不敢动,脑中也一片空白。   如果李循现在真的要和她发生些什么,她是抗拒不了的。   约莫过了有十息的功夫,沈虞便感觉到那压在她耳旁的急促呼吸渐渐平静,男人在她腮边留下浅浅的一吻。   李循起身来,高大的身影笼着她,拨了拨她一旁的几只匣子。   “你找什么?”沈虞摸了摸适才被他吻过的地方,那里又烫又热,她掩了掩衣衫,有些不自在。   “孤给你的玫瑰香露,你真的扔了?”   他质问她,语气很是憋闷。   沈虞从身后摸到一只匣子,打开从里头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琉璃瓶,“喏,我若真敢扔了,太子殿下还不得生吃了我?”   李循瞟了她一眼,突然又俯身过来,衔了她绵软的耳垂道:“你若真扔了,孤自然是要吃了你的。”   究竟是怎样吃,他也没说,可沈虞就是猜的到他的什么意思。   沈虞轻轻踢了他一脚,推开他道:“别这样不正经了……玫瑰香露我没扔,你也看到了,事情也都解释清楚了,你快回去罢,别让旁人瞧见了。”   谁料李循闻言不仅不走,反而大马金刀地坐到了她适才坐过的绣墩上。   “不急,”他淡淡说道:“你先回答孤,你白天见到谁了。”   这男人变脸可真快。   沈虞最见不惯他这德行,同样淡淡道:“怎么,我见到谁还要一件件细细禀告与太子殿下?”   李循额头青筋直暴露,好啊,不过问她白天见了谁,她倒是愈发蹬鼻子上脸了,还给他摆脸色看!   李循声音也冷了下来,“你不敢说,莫非是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人?或是传了什么不该传的话,才不敢告诉孤?”   沈虞将手中的琉璃瓶直接砸到他怀里,“就是见了也传了又怎么着,太子殿下不乐意就直说,不必在这里阴阳怪气,又不是我求着要嫁给你的!”   她从镜台上跳下来,冷脸走了几步,李循从她身后将她打横抱起来,抱到床上去。   李循吻了吻她,无奈道:“别气了,孤不过问你两句,你不爱答就算了,做什么非要与孤争个长短?”   沈虞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总怀疑我和淮安的清白,之前就早早地将他从江州打发回了长安,连让他休息、让我道句谢的机会都没有,今日不过是他家表妹过来探望了我一眼,他甚至人都没有过来过,你就疑神疑鬼,问东问西,你要我怎么对你好脸色?”   “有什么话你就直问出来便是,何必旁敲侧击,阴阳怪气,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说完推开他撩上被子,钻进被窝里也不去理他。   李循也觉着委屈啊,他又不是没问,不过就是旁敲侧击了一下,她不想说就不说,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   都是因为这个谢狗。   他收拾不了大堂兄,收拾谢淮安还不是易如反掌!   看老子回头怎么收拾你!   面上却义正言辞道:“此事是孤不该,你放心,以后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轻轻推了她一把,“快出来,别闷坏了。”   沈虞这才从被子里头出来,却依旧气鼓鼓的。   李循趁机揉了一把她乱糟糟的头发,“你这脾气,像只没剪爪子的小野猫,谢淮安怕是不敢要,也只有孤这般心胸宽广的人才能如此容忍。”   就你还脾气好?沈虞说道:“殿下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冲我发脾气时气到杀了我、把家具物什砸了个遍的也是常见的。”   李循一时语塞,好吧,这他无力反驳。   “殿下回去罢,我困了。”沈虞挥挥手,躺回床上。   “差点忘了将这劳什子给你。”   李循又将她拉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只帕子,帕子打开,里面摆了四枚整整齐齐、圆圆小小的糕点,印成一朵花的模样,看上去有三层,第一层和最底下一层是白色的,最中间像是豆沙或是枣泥,黑漆漆的一层馅料。   “这是什么?闻着倒挺香。”   沈虞晚上没怎么吃,这会儿被他勾得倒有些饿了,可以想起刚刚发生的事,又不好意思再去拿。   “这是枣泥山药糕,孤晚膳时瞧见膳房做的挺精巧,就想着拿来给你尝尝,你若尝着好吃,下次再给你带。”   “我洗漱过了。”沈虞偏过头去。   李循忽然起身,将帕子放到一侧的立柜上走了出去。   过会儿再回来的时候,手里端了只茶盏。   他用帕子擦了擦刚洗完的手,拿起一只枣泥山药糕就放入了口中,一边慢条斯理地咀嚼一边点评,“松软可口。”   说完又拿起一枚,递到沈虞嘴边,像哄孩子一样。   “你尝一尝,甜不甜。”   沈虞抬眼,李循正眸光温柔地注视着她,暖黄的烛光扑闪闪落在他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凤目中,衬得他整张脸都温润了许多。   也不知怎么的,沈虞就有些酸涩。   她垂下眼帘,就着他的手轻轻地咬了一口那枚枣泥山药糕。   “嗯,很甜。”   ……   李循等沈虞睡下,替她将被子掖好,放下帐子。   他刚要走,沈虞却拉住他的手,口中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句。   李循就蹲下身来,在她额上吻了吻。   “不许再和那个谢淮安见面了,他表妹也不行。”他低声道。   沈虞在他的大手上蹭了蹭,娇软的唇瓣微微分开,口中吐出两个字。   李循凑过去。   “哥哥。”   李循眼皮子猛然一跳。   半响后,他平静地收回目光,过去替她吹灭了灯盏。   ……   “哥哥。”   沈虞突然睁开眼,隐约看见绡帐外站了一个青衣如竹的身影.   “哥哥!”   她忙扔了被子跳下床去。   “逸哥哥,逸哥哥,你别走,让我看一看你好不好!”   她打开门,一直往外跑一直追,追了不知道多久,可眼前却总仿佛蒙着一层雾,直到她精疲力竭,一脚跌倒在地上。   她无助地哭了起来。   有人将她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柔软的发顶。   “都已经嫁人了,怎么还像从前那样闹小孩子脾气?”   她抬起头,沈逸那双狭长的含情凤目脉脉地看着她。   她抚着他的脸,哽咽出声,泪如雨下。   “不管我有没有嫁人,我永远,永远都是哥哥的妹妹,好不好?”   “好。”   沈逸轻轻地吻在她的额头上。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头顶是淡青色的撒花承尘。   沈虞捂住嘴巴,任由泪水打湿枕头。   *   早晨月照等人下去,从耳房端进来一碟切成块状的油卷。   “这叫‘松瓤鹅油卷’,外面裹的这层是松子碎和芝麻碎,底下这层油亮亮的是鹅油,鹅油养颜润肤,对女子是极好不过的滋补之物,殿下知道姑娘不爱油腻,便特命人薄薄地少抹了一层,这会子才从宫里送过来,还热着呢,待会儿姑娘要去给太夫人请安,正好先吃两块儿这个垫垫。”   沈虞见这鹅油卷品相不错,就吃了两小块,入口即化,不见甜腻,果然是宫里头才有的东西。   荣安堂内。   太夫人刚起床没多久,沈虞服侍她用了一小碗好克化的白粥。   一时东府三房的沈三夫人和她的两个儿媳妇二少夫人、三少夫人上门一道来探望太夫人。   三人一进来看见沈虞,皆是三魂没了气魄差点晕倒在门口。   还是太夫人身边的嬷嬷赶紧过去掐人中解释了一番三人才回过魂来。   二少夫人喝了口茶压惊,转着一双妙目不住地打量着沈虞。   “二妹妹这都回来多久了,怎么也不回东宫啊?别是就从东宫回来的罢?”   “住嘴!”沈三夫人瞪了二少夫人一眼。   二少夫人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三少夫人面带怜悯,没敢说话。   沈三夫人也不知眼下是个什么光景,客气地问:“皇后那里可找人知会过了?”   “没呢,”太夫人淡淡道:“过两日我身子好些了,亲自带她入宫去。”   沈三夫人心头一惊,太夫人亲自去,这怎么像是要讨说法的样子?   她这侄女,当初被叛军掳走掉落陵江,说句不好听,倘或当真死了倒也保全名节,可如今这一遭又回来,难免令人心里生疑,太子还能让她再回东宫,要一个名声有损的女子么?   换句话说,即便是回去,只怕也过不上好日子……   面对众人各异的眼神,沈虞平静以对。   自决定回来的那一日起,她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少顷,外面又婢女打帘进来,欣喜道:“太夫人、姑娘和诸位夫人,宫里的天使来啦!”   众人一听可了不得,沈虞刚准备扶着太夫人下床,一行人就已从门外走了进来。   为首是一位四十岁上下、身着宫装的慈祥妇人,见状忙前止住沈虞和太夫人的动作,笑道:“太夫人和太子妃不用多礼,快请起!”   太子妃?!   这下可倒好,在场的不管是太夫人还是沈三夫人和她的两个儿媳妇,齐齐傻了眼。 第90章 “太子妃,心里还爱慕殿……   来人正是皇后身边的心腹女使孙嬷嬷。   太夫人身体不便, 孙嬷嬷便只领了沈虞入宫。   门外落的是皇后亲赐的仪仗和辇车,风风光光将沈虞抬进了大明宫。   一路红墙黛瓦,楼阁玲珑,气势恢宏的宫殿拔地而起。   沿途不少婢女好奇地探出头, 可辇车中围了挡风的纱幔帏帘, 众人也不晓得这位坐上了皇后凤辇的究竟是哪家的姑娘。   辇车一路分花拂柳, 停在一处华丽的宫室前。   “太子妃, 到了。”孙嬷嬷笑吟吟地替沈虞打起了帘子,将她扶下来。   “这不是含凉殿?”沈虞有些诧异。   孙嬷嬷掩唇一笑, “确然,此间名为紫宸殿,太子妃进去略坐坐, 待会儿奴婢再来接您。”   沈虞不解,但孙嬷嬷是皇后的贴身嬷嬷,以前待她也十分亲厚,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她跟着进去。   殿内候了两个婢女,将她迎进里殿,欢喜地拉到一旁的镜台前。   沈虞正云里雾里呢,两个婢女就着手给她拆下在家中刚挽好的发髻, 打散头发,用羊脂玉的篦子重新梳妆。   她从镜子里还看到,背后另有两个婢女似是托着一条描金绡银十二幅留仙裙, 裙上缀满了珍珠宝石, 端得是奢华贵重, 亮得人眼睛疼。   当中一个点妆婢女手中拿了只金镶玉掐丝珐琅小圆盒,用玉簪一端挑了一块儿艳红色的唇脂就要往她唇上点,沈虞推拒道:“我已经涂过了。”   婢女因笑道:“好教太子妃知晓, 这口脂名为‘点绛唇’,是用玫瑰花露研制而成,光是选花、浸熬、烘焙都要花上数十道工序,十分繁琐,可是宫中御用之物,点上之后唇如红蕊,十分鲜妍,太子妃千万不要推辞!”   沈虞闻了闻那味道,果真是香而不腻、清幽淡雅。   她也就由着四个婢女折腾了。   换完裙子之后又进来两个婢女,手中端着食盒,在案几上依样摆出几碟糕点、葡萄、酥酪、饮子……转眼就摆了一桌子,看得沈虞直蹙眉。   这不早不晚的,是吃的哪门子的饭?   沈虞推辞不过,尝了几口,过不久,只听门外一声“太子殿下”,沈虞抬眸去看,一人身着玄端龙行虎步直朝着她而来。   “下去。”李循挥手,脚步不停。   婢女应喏而退。   沈虞起身欲给他施礼,还没反应过来,李循就闪到了眼前,沈虞娇呼一声,紧接着整个人就被他托着臀腾空抱了起来。   骤然长高了的沈虞瞪大眼睛心“扑通扑通”直跳,怕跌下去只得紧紧地搂住男人的颈子。   李循将沈虞放到一旁的案几上,炽热的目光从她粉面桃花的雪腮落到唇间的那一抹朱红,轻叹一声,当真是——   双瞳剪水,冰齿朱唇。   沈虞被他盯得不自在,推了推他道:“你做什么呢,快让我下去,待会儿我还要去见皇后。”   李循揽着她的细腰,温热的呼吸抚在她的面上,低声呢喃:“虞儿,孤可不可以吻你。”   他还在她脸上蹭呀蹭,高挺的鼻梁与她的小巧琼鼻亲密相抵,垂下长长的睫毛。   沈虞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就这么一瞬的失神,被他钻了空子。   他捧着她的下巴,温柔地与她嬉戏,亲密无间。   一吻过后,李循意犹未尽地将她揽在了怀中,把玩着她的下巴。   “你究竟什么时候肯给孤给一个名分?”他哑声道。   沈虞气喘吁吁,伏在他怀中并不想作答。   李循心生不满,在她腰间的软肉上捏了一把。   “再过几天……”   这话听着要多敷衍有多敷衍,李循怒从心边起恶从胆边生,突然低下头,在她两边的雪腮左右开弓各狠狠亲了一口。   “你干嘛!呜呜……”   又被他按着下巴乱亲一通,沈虞恼了,一口咬在他的舌头上,“你……走开,你把我的妆弄花了!”   啧,真是只小野猫。   李循轻嘶了一声,依旧不肯松口。   不过好歹找回了几分理智来,小意温柔,循序渐进,沈虞没过一会儿便被他勾得意.乱.情.迷,整个身子都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明日就搬回东宫,好不好?”他撩开她额前的碎发,喘.息着问。   “不……不好。”   沈虞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他,扶了扶云鬟,轻声斥道:“待会儿还要见皇后娘娘,你休要闹腾我了。”   她从案几上跳下来,李循又从后面抱住她。   他怎么……这般黏人。   “殿下,你快放手,”沈虞无奈,“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李循只好放开,唤婢女进来重新给她梳洗。   婢女见到沈虞脸上娇艳含媚的春.色,还有什么不明白。   两人也不敢笑,因为太子殿下就坐在一旁看着,手中翻了本道德经,眸光却不时瞟几眼镜台前款款而坐的沈虞。   到了描眉的环节,李循放下手中的书走了过来。   “拿来。”   婢女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将螺子黛递给了李循。   “你又闹什么?”沈虞挡住他伸来的大手,深深觉得他就是来捣乱的。   “自然是给你描眉。”李循说得一本正经。   不过沈虞的眉弯如柳叶,斜飞入鬓,只需淡淡一扫就行。   沈虞却不耐烦,干脆捏住他的手腕,从他手中夺过螺子黛。   自顾自描眉,将太子殿下晾到一边。   她一个晚辈,不能要皇后等她,这男人着实可恨。   李循被拒绝,略有些尴尬。   他倏地皱起眉来,锐利的目光往身旁两个婢女身上一扫。   二婢慌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奴婢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李循有些郁闷,坐回了圈椅上,拿书看着。   可惜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头,满心里想的都是——若李衡也替她画眉,她是否也会这般嫌弃。   沈虞描完眉去给李循施了个礼就要离开。   “等等。”李循叫住她。   他脸色这样差,她竟然装作没看见?   可等沈虞真回过身来,他口中的话却又不由自主地变成了,“是孤命孙嬷嬷将你提前接进宫,约莫再有一炷香皇后才能从太皇太后的紫云殿回来,你不用急。”   *   含凉殿。   王氏抹着眼角的泪道:“好孩子,当初我和芙儿听说你掉下陵江,还真当你是没了,没想到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循提前来打过招呼,王氏自然也知道两人的约定,也想为两人做一次媒。   王氏柔声道:“太子昨日已与我说过你们两人的约定,你是怎么想的,若不嫌弃,且跟我来说说。”   “我……”沈虞咬了咬唇,低下头。   她心里到底还是有芥蒂的。   王氏微微一叹,倒也未再追问。   “芙儿两个月前有了身子,今日吵着闹着要进宫见你,她这胎没坐稳,怀相又不好,我是好说歹说才将她拦下。”   “公主有身孕了?”沈虞又惊又喜。   王氏笑道:“哎,这孩子是个闹腾的,你不知道,芙儿怀这个孩子被闹腾的成宿的睡不好,小脸都蜡黄,等她坐稳了三个月,我在这宫里设个花宴,到时候你可不许不来。”   沈虞莞尔:“皇后娘娘的命令,虞儿焉能不从?”   从含凉殿出来,沈虞晃了晃手腕间的白玉嵌珠缠花双扣镯。   上次那只玛瑙镯丢失,王氏觉着兆头不好,就送了沈虞一对双扣镯,说是好事成双。   走到紫宸门外,一名内侍笑着迎上来,是李循身边的常侍,叫做杨信。   杨信笑道:“殿下请太子妃去御花园走走。”   沈虞寻思着去御花园向李循道个别就行,李循却又拉着她的手绕着园子转了一大圈,瞧见她神色有些疲惫才叫人将她送回去。   “这又是什么?”   月照由杨信领着,提着一只颇大的食盒过来。   李循搓了搓她的手,焐热了给她手中塞了一只鎏金暖手炉。   “一些糕饼吃食,你拿回去尝尝鲜,就说是皇后赐下的,没人会怀疑。”   “哦,多谢殿下好意。”   沈虞应了一声,刚转过身去就被李循掰着肩膀掰回去,在她脸庞亲了一口。   沈虞羞恼,捶打他一下,扭头去看,幸好大家都低下了头。   她瞪了李循一眼,和月照匆匆走了。   ……   出了御花园,沈虞脸上烫热才渐渐消退,一阵寒风吹来,瞬间清醒不少。   皇后赐下的辇车就在一旁侯着,还附带几大箱子的恩赐之物。   沈虞提了裙子上去,辇车走了片刻,从后头追来一名杏眼桃腮的女子。   “等一等。”那女子喊道。   不及月照阻拦,那女子气喘吁吁地追到了辇车前,骤然撩开了辇车的帏帘。   辇车中的女子双眸沉静地看着她。   苏云禾呆怔住。   月照冷声道:“苏小姐,请您放手。”   苏云禾倔强地不肯放,看着沈虞道:“我可不可以和你谈谈?”   “你知道我是谁?”沈虞问。   苏云禾点头,“太子妃。”   月照给沈虞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去。   沈虞却回了月照一个安抚的眼神,应下苏云禾。   ……   两人绕着太液池慢慢踱步。   “你为何不问问,我是谁?”苏云禾问道。   “姑娘是谁?”沈虞从善如流。   苏云禾说道:“我的姑祖母是太皇太后,祖父是徐国公苏侍中,我是徐国公府的四小姐。”   “苏姑娘寻我有事?”   苏云禾看着沈虞,忽而喃喃道:“我刚才都看见了。”   此刻她内心是满心满眼的苦涩和妒忌。   她听说今日沈家那位二姑娘,太子殿下那本应该早逝的太子妃沈氏不仅没死,还被皇后召进了宫来。   她有些失望,有些好奇,又有些庆幸。   她竟然在庆幸,被召进宫的幸好不是沈家大小姐。   她当真以为太子殿下喜欢的是无相寺中的那位。   直到她适才亲眼看见太子殿下和眼前的沈氏一前一后进了御花园。   从来都不会正眼看她的太子殿下,在旁人面前从来都是冷酷威严的太子殿下,竟然拉着沈氏的手与她在御花园走了许久。   两人甚至都没说什么话,可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缱绻,替她贴心地拂去落在肩上的落叶,撩开挡在眼前的枯枝。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东宫之中从来都不许提太子妃的名讳,为何从前只要她一提到沈婼,太子殿下会那样的生气——因为将沈婼与心爱的女子相提并论,根本就是一种侮辱。   苏云禾轻声问:“太子妃,为何不回东宫?”   “想在家中多住几日。”   苏云禾笑着看了一眼她手腕上戴的镯子,对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   也是,像她这般的女子,蒙得皇后与公主垂青,召入宫中、赏赐恩惠,纵然是从此之后与殿下和离,又有哪个敢轻慢于她?   “太子妃应当看的出来,我是很喜欢殿下。”   的确看得出来,她看着她的眼神,是女人对情敌的好奇与嫉妒,但很奇怪的是,沈虞感觉不到恶意。   “曾经我问殿下,为何不肯娶我,殿下不肯说,我便以为,殿下心中是依旧忘不掉他曾经青梅竹马的恋人。”   “那时我有多么嫉妒她,那般品行恶劣的女子怎么配得上太子殿下,直到我今日见到太子妃。”   “我?”沈虞有些疑惑,不知道苏云禾想说什么。   “对,”苏云禾定定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我今日只见到你这一次,便觉得你是配得上他的。”   沈虞淡淡一笑。   苏云禾又道:“可是太子妃仿佛并不想回到东宫,太子妃对殿下的爱意,仿佛也没有殿下对你的要多。”   不过也能理解,当初太子殿下贬妻为妾,想必是哪个女子都不能接受的。   “太子妃,心里还爱慕殿下吗?”她很好奇。   因为不管她说什么,沈氏她总是很平淡,情绪也没什么起伏。   寻常女子,看到有旁的女子追求自己的夫君,即便说话不夹枪带棒,多少也会带一些敌意。   沈虞沉默片刻,说道:“两个人在一起,也许不是因为相爱,相反,两个人相爱,也并不是非要在一起。”   苏云禾十分诧异地看向她,“你说的前一句话,我能听得懂,可是后一句话——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子妃原本便是他的正妻,皇后娘娘和惠宁公主又都十分喜欢你,你和殿下之间没有丝毫阻碍,为何不能在一起?”   沈虞笑了笑,对她的疑问不置可否。   苏云禾见她不想回答,也很自觉地不再多问。   “如果不是因为太子殿下,我想我会很高兴和太子妃成为朋友。”   说到此处,又狡黠地笑了笑,凑到沈虞耳旁道:“沈姐姐,我想有一天,能寻得一位如意郎君,像太子殿下喜欢你那样喜欢我,爱护我!”   沈虞一愣,旋而微微一笑,“那便祝苏姑娘得偿所愿。”   苏云禾朝她摆了摆手,向御花园的方向背道而去了。   ……   不远处,一身玄端的男人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沈虞走远。   *   晚上,李循照例又夜闯香闺,一直呆到半夜。   沈虞早已昏昏欲睡,心想这男人平日里不是最忙的大忙人么,从前只安置时方归,现在倒闲散的像个太上皇。   李循又给她带了不少吃的用的,连说带哄劝着她吃下几块糕点。   见她委实困得不行,才将她小心抱到床上,掖好被子,轻抚着她莹白的小脸,半伏在床前端详她安静的睡颜。   “孤可没和她说过几句话,是她自己纠缠不休。”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说完在她额头亲了一口。   沈虞暗恼,睁开眼时,男人已经吹灭了灯烛,扬长而去。   ……   太夫人今日起的稍早了些,沈虞过来的时候,早膳已经备齐了,唤她在此处用。   嬷嬷给两人讲了一桩趣事,“昨日二少夫人回去之后向旁人嚼咱们姐儿的舌根子,结果今早出门时和角门挑粪的黄大撞到一处摔了一跟头,被黄大泼了满身,现在浑身上下还一股子……”   太夫人掩嘴道:“你这老货,大早晨的说这些东西也没个忌讳,我和姐儿这早膳都吃不下去了!”   沈虞知道这样做不对,但也有些忍俊不禁。   不用想,她也可以猜得到是哪个小心眼儿的做的。   太夫人对她道:“你不常在家不知,你这二嫂子惯来是个说话没忌讳的,净爱干些调三窝四的营生,弄得大家都里外不是人,你三婶子不知忍让她多少回了,和你娘也是头一遭不对付,竟也不落下风!”   二少夫人的父亲虽说只是个五品小官,但沈家这几年走下坡路,早就成了个空架子,二少夫人家中又行商腰缠万贯,腰杆子自然直硬。   沈三夫人素来是个面团儿没什么口齿,要么家中的事情她就懒得管,要么就被二少夫人欺负到头顶上,甭提多憋屈了。   今日这一回也叫她长长记性,下回还敢不敢如此狂妄。   “昨日从宫里回来,皇后娘娘赏了孙女一对镯子,我想今日去寺庙中为娘娘祖母祈福,改日再入宫还礼。”   “这是正理儿,皇后待你一直亲厚,咱们也没什么可以回报的……大慈恩寺这几年香火都十分鼎盛,不如今日你便去大慈恩寺?”   沈虞却摇了摇头。   “不,孙女要去无相寺。” 第91章 如愿   成国公府外, 周氏看着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们,怀疑是不是自己的丈夫犯了什么谋逆之罪。   她赶紧提着裙子走下去,走向为首的男人,“谢贤侄, 你们来此处是?”   谢淮安说道:“奉太子殿下之命是来护送太子妃去无相寺。”   周氏看向沈虞, 眼中满是怀疑和惊诧, “你昨天进宫是不是又说错什么惹那位不快了?”   她看她这好闺女干得出来这种事。   谢淮安皱眉, “夫人不要多想,只是殿下不放心太子妃的安全。”   周氏将信将疑, 还欲再问,不过当着这么多锦衣卫的面她还是有些发憷,就先上了马车。   沈虞隔了十几步的距离向谢淮安问好。   “一切都好, 你不必担心。”谢淮安轻声道。   自江州匆匆一别,两人已有许久未曾见过。   “那日未来得及向你道谢,你便走了,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沈虞诚恳地道:“淮安,谢谢你。”   谢淮安笑了笑,“你我之间, 何必言一个谢字。我看你面色好了许多,但还是要记得爱护自己的身子……”   “虞姐儿。”   周氏在马车内重重咳嗽了一声,声音带着警告。   谢淮安扶着沈虞上了马车。   两人的目光刚刚交汇, 周氏便极不耐烦地放下了帘子。   沈虞不知道, 从此之后, 她和谢淮安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   中途,沈虞想看看路行到了何处,撩开帏帘, 却发现身旁随行的锦衣卫好像皆换了新面孔。   “宋将军?”沈虞惊讶道:“你怎会在此处?”   宋廷骑于马上,听到声音冲她朗然一笑:“谢大人临时有事,我是来顶替他的。”   沈虞神色就有些不大好。   周氏在一旁问:“你怎么会认识宋将军?”   宋廷在南地一战成名,现如今可是长安城中最炙手可热又闻名贯耳的朝堂新秀,前不久仁兴帝犒赏三军,册封其为正三品的左武卫大将军,听说太子极为器重他,时常出入东宫。   “昨日进宫,无意见到。”沈虞随口道。   周氏越琢磨越觉得不对,“你是不是和太子见过面了?他派人过来,究竟是监视你还是保护你?”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她这不争气的闺女又没通敌叛国,太子闲的没事干才会又是调锦衣卫又是调朝中大将过来监视她……   “你和太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氏忍不住道:“他让人来保护你,他能让锦衣卫和正三品的大将军来保护你!说明你在他心里极重要,可是他为何绝口不提要接你回东宫的事?!”   周氏急坏了,连珠炮似的又问了数句,可沈虞还是一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模样,她简直恨不得现在就将她打包送到东宫去!   ……   马车外,宋廷骑着马放慢了速度,等后头一辆油绸马车过来时,敲了敲车壁。   阿槿撩开帘子,一见是他,就要放下。   “等等,”宋廷用马鞭撑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瓷瓶递过去,轻声道:“这是雪肌膏,能淡化疤痕,养护肌肤,对你身上的伤口很有用。”   “谢谢宋将军,我不需要,”阿槿看也没看他,淡淡道:“你也不必再来找我了,你从来都不欠我的。”   马车很快就略过宋廷。   宋廷苦笑一声,将雪肌膏收回怀中,黯然跟了上去。   *   一年前无相寺被叛军一把大火差点烧成了灰烬,幸而救火及时保存了大部分重要的古迹。   李循命工部修缮了近一年,按照原样恢复如初,如今的无相寺虽依旧人来人往,却再也恢复不了当初的香火鼎盛。   沈虞和周氏去了大雄宝殿,为皇后和太夫人各自求了一枚平安符。   无相寺原本的主持净慈方丈不幸在一年前的那场大火中圆寂,如今接引两人的这位是净慈方丈的师弟净殊方丈。   净殊方丈惭愧叹道:“当初若非奸细将叛军放入寺中,引得无数生灵涂炭,师兄舍身完寂,更连累女檀越鬼门关前走一遭,这些业障,皆是贫僧素日里管教不善之过,那奸细早已被太子殿下绳之以法,不求檀越宽宥,贫僧后半生会在寺中亲自替檀越和那些遭受无妄之灾的无辜生灵祈福。”   沈虞想到那些曾经与她朝夕相处过的禁军与奴仆,心中也是十分怅然。   她虚扶净殊方丈,“方丈言重,净慈方丈生前对我多有照拂,是我该为他上一炷香才是。”   沈虞上香完毕,拜下三拜,又捐了不少香油钱,与周氏一道随净殊方丈去了后院净室。   先前沈虞居住过的竹林是万不能去了,那处虽已修葺完毕,未免怨灵过重,净殊方丈便重新替两人寻了一处靠水的清净所在。   湖泊旁的月洞门外藏身了一名女子,远远见一行人过来,急忙提着裙子追了过去。   还未冲到两人面前,就被宋廷带来的卫士眼疾手快的提刀挡住。   “何人在此放肆!”   那女子却仿佛丝毫不惧,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群中那身着珍珠裙的女子,喃喃:“二妹妹……”   周氏率先反应过来,扭头上前打量道:“你是哪个来打秋风的穷亲戚,我们成国公府可没在寺庙里做姑子的……你是……你是……”   周氏震惊在原地。   因为眼前这粗俗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大侄女沈婼。   沈婼整个人都跟脱胎换骨似的瘦了一大圈,形销骨立、声音嘶哑,早已不复往昔的珠圆玉润、美貌动人。   若不是她那双酷似陈氏的眼睛,周氏早就跟打发一个叫花子似的打发走了!   “贱人!你脏心烂肺的贱货竟还敢来见我女儿!我真恨不得食你的肉啖你的骨!呸!”   周氏甩了沈婼一巴掌还不解恨,抬脚就往她心窝踹去,幸好四周的僧侣阻拦地及时。   净殊方丈劝道:“檀越息怒,佛门之地,切勿轻易妄动恶念。”   沈婼脸上挨了一巴掌,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一个身着素色褙子,缀满珍珠长裙的女子朝她缓步走来。   那脚步落在离她一射之地的地方,开口时声音平静。   “婼姐姐。”   沈婼猛地抬头看向她,泪水怔怔地从眼眶落下来。   她的妹妹依旧是那么美,那么不染纤尘,可是她早已容颜枯萎,芳华不再。   她失去了一切,青梅竹马的恋人,疼爱她的爹娘,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转瞬之间全部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这近两年的时间她一直在佛前苦思冥想,为什么上天要夺走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如果不是沈虞,原本这一切该属于她沈婼。   恨意滔滔不绝,在漫长无尽的岁月中渐渐被消磨殆尽。   如今她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面对死亡的未知与无尽的寂寞孤独、恐惧。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沈虞说。   沈婼冷笑着从地上爬起来,“二妹妹,你今日来无相寺,为的,不就是再见我一面吗?”   周氏闻言登时就要开口再骂,阿槿阻止了她。   “说下去。”沈虞说道。   “我知道,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   沈虞摇头,说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心中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在旁人眼中或许不值一提,而你手中拥有的,原本已是天下最宝贵的东西,只是你自己没有去珍惜。”   “姐姐,是你自己执念太深,害人害己。”   沈婼痴痴地看着她。   她在说什么?她竟她说不恨她!   当她得知沈虞嫁给他,当她看到他将她护在怀中斥责周氏,当她看到他为了她的死变得失去理智残忍嗜杀,那个时候她有多恨她!   她怎么能轻飘飘地用一句“不恨”来打发她!   曾经不恨,但这不代表沈虞心中不在意,她垂眸看着眼前狼狈的沈婼,“你有什么话,今日便同我说完了,从此之后,我们两人,不要再见面。”   “妹妹果然还是像从前一样的爽快,”沈婼也冷静了下来,“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   “不行!”周氏断然拒绝,“这样脏心烂肺的东西,你与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沈婼凄笑一声,“我如今一无所有,若有把刀,必定先自裁,又何必再害人害己?”   沈虞看向宋廷。   宋廷挥了挥手,示意净殊方丈与无干人等先退下。   卫士们围成一个圈,将沈婼拦在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着她。   沈婼慢慢站起来,看向宋廷的腰间,突然笑了一声。   “看来他真的很在乎你,竟然让正三品的将军来做你的侍卫。”   沈婼久居寺中,几乎不闻世事,她不认识宋廷,只是因为宋廷腰间系的正三品大员才有的紫鱼袋。   这般年轻的将军却是正三品大员,必定是他的心腹,让心腹来护送自己的心爱的女子,当真合情有合理。   “真没想到,他这样冷酷无情的男人,竟也有一日会如此珍之重之地喜欢一个人。”   “得知爹爹被处死,我在东宫跪着求他饶恕我爹爹一命,可他连正眼都不愿再瞧我。他将我和娘送进教坊司,由着我被日夜卖笑作践,甚至连死都不能,还将我送进这暗无天日的无相寺日日为你的长生牌位焚香跪拜。”   “他当初娶我,只是因为我曾救过他一命,他不肯退婚,也不过是因为舍不下将军府的这门好亲事,是我曾经对不起他又如何,我最起码付出过真心,可他却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只有我一人空守着这镜花水月,当了真,迷了心窍。”   “沈虞,我现在不恨你了,我也不恨他,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再也不想入宫,遇见延平郡王,遇见他,我只想爹娘能够重新活过来,哪怕只是嫁给一个普通的樵夫,也不愿再遇见他。”   他是冷酷无情的帝王,只会将温柔给予给心爱的女子。   而其他的女人,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不值一提。   沈婼忽然抽出眼前一名卫士的刀。   “放下刀!”众人立时戒备起来。   沈婼却笑着将满头烦恼丝落下,一刀斩断。   她最后看了一眼沈虞,扔下刀,无悲无喜,神情呆滞。   净殊方丈深深叹了口气,命人将沈婼带离。   他看出了沈虞眼中的迷惑,如实相告,“阿弥陀佛,当初檀越在无相寺时,沈小姐曾多次买通寺中僧人对檀越不轨,皆被殿下拦下。”   “后来她进了教坊司,不堪受辱欲要自尽,殿下便将她送至无相寺为檀越侍候常明灯,另外又遣人看守,不许她寻死觅活,不过半年,她便被折磨的有些疯癫。”   “不久后陈氏患病过世,她便再也不曾说过一句话,形容愈加消瘦,只终日在神龛为檀越诵经祈福。”   “阿弥陀佛,贫僧也曾劝过殿下,上天好生之德,要他看开一些,人的寿数有定,佛家讲究因果循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今她已看破红尘,不若就让一切恩怨烟消云散,不必再执着曾经的业障。”   “殿下身上戾气过重,檀越日后需多加劝诫,方能仙寿永昌,福寿延祚。”   *   东宫中,李循听宋廷汇报完今日无相寺发生的事情,眸光晦暗不明。   长安城那么多寺庙,她为什么非要去无相寺。   还被她碰见了沈婼。   以前李循自然不会担心,但现在他害怕失去沈虞的每一种可能。   他不杀沈婼,只是不想要她死的太简单,可这话传到旁人耳中,不知为何就成了他有意包庇沈婼。   并且李循心里也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有意纵容,或许沈婼也找不到机会害沈虞,真正害死沈虞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徐铭也好沈婼也罢,甚至是赵王世子,都不是害死沈虞的真凶。   那时他心灰意冷,懒得去理会这些传言,现在可不一样,传到沈虞的耳中,他岂不是成了看着锅里的还想着碗里的负心汉?   宋廷说:“想是那沈婼听说了太子妃要去无相寺的消息,故意打晕了婆子,才逃出来,不过她今日已削发为尼,看样子好像也放下了一切。”   李循冷笑一声。   他自然不会信沈婼那些什么放下一切的话,扔给宋廷一枚对牌,“去调一队卫军,这次务必看好了她,终生不得踏出所供奉的神龛,若是出什么差错,提着头来见孤。”   宋廷领命而去。   李循又处理了一会儿政务,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才沐浴更衣,净手煴香。   夜探香闺这活计做娴熟了,不用月照引着也轻门熟路地就进了沈虞的卧房中。   他今晚不似前几日,来得有些晚,沈虞点了盏灯伏在案几上看书,竟也没睡。   听到动静回眸看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继续看书。   李循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有不太好的预感。   他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雕放在沈虞看的书中间。   “这是什么,怪丑的。”沈虞拾起来,皱起鼻子。   李循凑过来说:“这是你。”   沈虞仔细端详了几眼,一抬头,待看见他眸中的戏谑之意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戏弄她。   “你!可恶!”   她捶过去,李循一笑,接住她的拳头,把她抱在怀里揉了揉。   她真的好香好软。   沈虞把玩着手里的小木雕,发现丑是丑了些,但别说,眉眼还是有几分像她的,就是没有眼珠子,看起来怪吓人的。   她问:“这是殿下做的?”   李循嗤之以鼻,“孤怎么可能做这等劳什子玩意儿,这是……是孤要陈风去外面买的。”   沈虞心里冷哼一声,故意捏了捏男人大掌指腹上的划痕,   李循轻咳一声道:“今日见到沈婼了?”   “嗯。”怀里的人懒懒地应了一声。   好在没听出什么不悦。   李循暗暗松气,握住她的纤纤玉手,一起描绘她手中那小木雕的眉眼。   “以后别去无相寺了。”他轻声道。   “嗯。”   李循就皱了皱眉,她总是“嗯”是个什么意思?   他想开口解释,沈虞用食指抵住他的唇,“净殊方丈已经对我说过来龙去脉了,况且殿下自己的旧情人,自己去处理便好,不必一一来向我汇报。”   李循郁卒,“什么旧情人,孤不是同你说孤从未喜欢过她吗?”   沈虞又“嗯”了一声,“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这漫不经心的态度,李循也不知是哪句话惹到了她,他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想想,若是孤当真心里头还念着她,你不在的时候就将她接进东宫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沈虞:“哦,我知道呀,殿下不用再解释了。”   李循本来性格就有些疑神疑鬼,一听沈虞这般说,顿时心里头更不舒服了。   他心中想道,真是个没心肝的女人,她就是不相信我罢了才故意这样说,倘若她真的相信,这会儿难道不应该靠在他怀里轻言软语、含情脉脉地说上一句“我一直都相信殿下”?   他突然捂住胸口,呼吸急促而困难地喘了起来。   “你怎么了?”   沈虞还以为自己是不小心枕到了他的伤口,赶紧起来摸了摸他的心口,“是哪儿的伤口还没愈合,你不是说已经大好了吗?”   李循咳嗽两声,顺势被她扶着靠在了她的香枕上,虚弱无力道:“原本是好的差不多了,今早去练武场,不知怎么的就把伤口给挣开了。”   沈虞怕血水渗透衣服不好脱,只得给他把腰带解下来,脱到只剩中衣,隐隐约约露出男人块垒分明而结实的肌理。   她的手刚伸过去,李循就捏住了她的手,不依不饶地问:“你究竟信不信孤?”   沈虞无奈地说:“我信殿下,一直都信。”   李循心里舒坦了,才允她伺候着他将衣裳完全脱下。   上面交叉纵横的伤疤许多已经淡的看不出来,唯有心口上侧,肩膀偏偏下一些处有道约莫铜钱大小的伤疤疤口一直青黑不愈,还隐约翻出血肉。   当初他为她挡下李佑死士的那一箭,虽未射中要害,可是却扎的很深,沈虞亲手为他包扎过,知晓厉害。   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了,依旧没有愈合。   柔软的指腹落在那道凹凸不平的伤疤上,她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心疼和内疚,声音低低地问:“疼吗?”   那被她纤手抚过之处仿佛万物生长,划过一道道异样的酥麻感,偏偏她还不知死活地轻轻点了点。   李循早将原来的不悦不满丢到了爪哇国,一把握住她的皓腕,呼吸有些急促地道:“别碰……再碰一下,便是孤的人了。”   他深深地望着她,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欲望与渴望。   沈虞自然没有再碰他。   可竟也未曾反驳。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胶着片刻,在他滚烫的眼神下,女孩儿的脸庞渐渐微染晕红,长而细密的睫毛颤了颤,缓缓垂了雪白的颈子不再言语。   晕黄的灯光下,眼角的媚意欲语还休,宛如勾子一般勾住他的魂魄。   李循愣了好半响,蓦地抱着她两人翻了个身,瞬间天旋地转。   “你再不说话,孤便要当你默认了。”   他抵住她的额头,低沉的嗓音中蕴着无限的温柔缱绻,喜不自胜,像个孩子一般试探着牵了她的小手在胸口的那道伤疤处按了又按。   手掌下那结实滚烫的胸膛,沈虞略有些不自在,试着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夜已深了,你快回去罢……”   “是你先勾的孤,现在想赶孤走?”   男人低低一笑,十指如梭穿过她满头的秀发,吮住她樱红的唇,蜻蜓点水,无限温柔。   他拥着她一齐坠落云端,柔软的风拂在人的脸上,眩晕得像吃了一盏清甜的果酒,回味无穷。   “今晚,让我留下来,好不好?”他知道她也情动了,故意在她耳旁轻轻吹气。   “不,不行!”   沈虞身子一颤,仅存的理智告诉她,今晚不可以,她推搡着他嗔道:“会被人听见,你快回去罢,别……不……不要……”   “不要哪样?这样?那样?”他哑声笑着,滚烫的吻雨点般落在她晕红的肌肤上。   他真是坏啊。   她杏眼微饧,含嗔带怨地望着他,香腮染赤,肌肤如雪。   李循忍不住喟叹一声。   ……   清晨,阳光透过薄薄的青帐散落在床上安静相拥的一男一女身上。   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似乎还夹杂着拍门声。   沈虞腰酸腿疼,揉了揉脑袋坐起来,“月照?”   月照焦急地又拍了几下门,“姑娘……夫人来了!”   母亲来了?   沈虞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第92章 婚前.正文完结上   沈虞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直到她的手不小心按在身侧男人健壮的手臂上。   沈虞低头一看, 瞬间呆住。   救命!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虞一下子就清醒了,惊得像只兔子似的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她慌忙去推李循,“阿翊,你快醒醒, 我娘来了!你快醒醒啊!”   李循上半身就穿了件中衣, 领口还开着, 闻言他懒懒地睁开双眼, 又将她揽回怀里,去吻她的脸, 含糊道:“你娘知道便知道了,她早恨不得将你打包送回东宫,还能棒打鸳鸯不成?”   沈虞气恼得一巴掌拍在他的身上, 压低声音道:“无赖!待会儿我娘进来咱俩衣衫不整的怎么说?”   李循被她拍醒了,推搡下床。   “先去后窗躲一躲。”沈虞将他那一团衣服胡乱塞到他的怀里,催促他赶紧爬出去。   “外面这样冷的天……”他不满。   沈虞也怕他被吹病了,赶紧把床里的汤婆子拿出来,又从橱柜里匆匆翻出一件她的披风披到他的身上。   “阿翊。”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催促。   李循心就有些软了,但还是黑着脸, 大长腿一迈垮了出去。   她刚转身要走,李循又拉住她的手腕,恼怒道:“沈虞, 孤便这般见不得人?”   外面的拍门声愈发的急促, 沈虞赶紧推开他, “砰”的一声把窗屉直接关上。   李循:“……”   好啊好,很好!   沈虞你穿上裙子就不认人了!!   他烦躁地扯了扯身上的披风,沈虞身材娇小, 只到他的胸口而已,她这披风就更不必说了,披在身上仅仅勉强遮住膝盖以上。   更重要的是他出来的时候还忘记拿靴子了,赤脚踩在又冷又湿的青石板上,李循憋屈的简直想骂娘。   他怎么感觉自己现在像奸.夫?!   ……   而那厢屋内,沈虞匆忙地将衣衫鬓发理好,才装作淡定地推开门道:“月照,出什么事了?”   月照指了指门外。   芳甸在门口守着。   阿槿将她推进屋里去,“他昨晚……在这里?你们两个不会……”   沈虞捂住她的嘴巴,“没有的事!”耳根却微微有些烫,央求道:“别说出去,好姐姐。”   阿槿无奈地摊了摊手。   沈虞清了清嗓子示意芳甸把门栓打开。   周氏在外面等候已久,走进来道:“你怎么今日起的这么晚?”   沈虞说:“昨晚歇下的有些晚……母亲!”   她心惊肉跳。   周氏走得极快,进了屋里先四下逡巡一番。   沈虞还担心李循有没有落下的东西,顺着周氏的眼光看去,竟然看到床边摆着一双男式的鹿皮靴!   幸好阿槿眼疾手快,给一脚踢到了床底下去。   也不知道周氏看没看见。   沈虞脑袋嗡嗡的,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月照和芳甸两人端着茶进来。   谁知周氏进来后也不坐下,先是闻了闻沈虞身上的味道,沈虞往后退两步,周氏又脚步如风地在屋里巡视了一圈,到了那纱幔掩映的拔步床上,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沈虞一眼,而后才慢悠悠地寻了个位置坐下。   “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坐下?”   沈虞硬着头皮坐下,“母亲这么早过来,是找女儿有事?”   周氏吃了一盏茶,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女儿。   眼含春.色,樱唇红肿,雪白的锁骨下侧还有一开了一朵极暧.昧的雪中红梅,很难不令人遐想,昨晚这一男一女血.气.方.刚、干.柴.烈.火,两人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沈虞被周氏打量的如芒在背,赶紧喝了口茶平静心神。   “没什么,就是想起来过来瞧瞧,你回家这么久,院里缺什么用度没。”   “暂时还没有,如果有了我去寻母亲便是。”   沈虞总觉得周氏在看她的胸口,低头一看,锁骨处竟然有道……她忙飞快地将领口一掩。   母女两人俱有些尴尬。   其实周氏也不是很明白,太子既然还喜欢自家女儿,为何不早早接回东宫去,反而跑到这未出阁少女的绣房就给人幸了。   莫非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   她也不敢问啊,想必这会儿太子不是在衣柜里就是在窗外,可不能给人憋坏冻坏了,周氏又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沈虞关上门,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一想到适才被母亲那般深思打量的眼神,心里顿时又羞又气。   母亲肯定都看到了,都怪他!   沈虞到净房去简单洗漱了一番,出来的时候男人从身后将她抱住,手就要往她衣下里伸,沈虞嫌弃地推开他的手,“都怪你,我昨晚要你走你为何不走?”   大约是确定关系后有了几分底气,李循攥着她的细腰在她耳旁轻哼道:“谁要你先勾.搭孤的?”   沈虞真是无语,难道不是你死皮赖脸要留下来的吗?   这时门外又响起敲门声,月照说道:“姑娘……姑娘,水来了。”   沈虞推开李循,过去开门,只见院子里站了好几个抬着热水桶的婆子,月照尴尬地看着她,“夫人说这些水来给、给姑娘沐浴。”   沈虞的脸腾得红透了。   待婆子们将水都抬进来倒进水桶里,李循才从屏风后绕出来,拨弄着水桶中的热水轻笑道:“你娘倒是贴心,知道咱俩昨夜没叫水,还特意抬了这么大的一只鸳鸯桶进来……这意思都这么明显了,咱们不做些什么是不是对不起她?”   沈虞被他抱在怀里也不慌,轻轻点了点他的胸口,故意道:“那殿下来呀。”   水汪汪的大眼睛挑衅般地瞧着他,可怜又可亲,这样楚楚动人的一张小脸,几乎可以激发人的所有恶念。   想欺负她,弄哭她,再……   李循迅速将她推在墙上,刚要下口去咬,又死死地忍住,凑到她耳旁低低地骂了句军营里的粗话。   “早晚有一天……”   沈虞有些后悔惹到他了,这话简直太、太粗俗了。   耳尖通红,难为情道:“你……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这就吓到了?没出息的小东西。   昨晚两人其实没发生什么,到紧要关头李循便硬生生地忍住。   他说新婚之夜他将她抛弃独守空房,这一次会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弥补从前的缺憾。   所以在未大婚之前,都不会碰她一根指头。   最多不过是解解馋。   他伏在她的身上冷静着,沈虞生怕他当真做出什么,一动不敢动。   过了会儿李循平复了许多,缱绻地吻着她的发,“回去孤便拟旨了,你若再反悔,孤可不认了。”   沈虞面上红晕未退,闭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李循却像听到圣旨一般高兴。   恨不得她再多说几句甜言蜜语,那他便是现在立时死在她身上也甘愿。   *   “走了?”周氏问道。   嬷嬷进来道:“回夫人,太子殿下刚走。”   周氏舒了口气,笑着叹道:“这孩子,前些时日我催她赶紧回东宫去,她可倒好,不声不响地,合着这夜夜与那位私会呢!幸亏我机敏,早找人盯着……对了,送去的早膳那位可还满意?”   “没用呢,”嬷嬷笑道:“就姑娘用了几口,剩下大半又给抬出来了,太子殿下政务繁忙,晚上还要抽出时间来陪咱们姑娘,可见对我们姑娘是上了心的,这下夫人可该放心了罢!”   周氏哼道:“那倒另说,这男人在床上说的是一回事,床下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这翻脸无情的时候还少吗?为今之计还是赶紧生个孩子好笼络住太子的心。”   思忖片刻,招手道:“三郎媳妇怀二哥儿之前在乡下铃医的手中求了一张方子,说是吃了半年之内必有身孕,后来她果然怀上二哥儿,我瞧着是这方子的功劳,你赶紧想个法子将这方子寻来给姑娘煎上,她若问起来,你就说是补身子的。”   说完又转念一想,“不对,她回来这也有些时日了,当初我一直问她是如何回来的,她总说是阿槿救的她,可前段时间这太子也不在东宫,外头人现如今都在传当初那去江南打仗的并非是徐国公世子,而是化名之后的太子,你说会不会就是太子在路上救的小鱼?”   嬷嬷哪里知道真话真假,忙道:“既如此,那会不会这会儿就已经……怀上了?”   周氏的神情就严肃了起来。   “有理,你还是先赶紧去请个大夫看看,这两个年轻人不知节制没轻没重的,万一真怀上了,可千万别伤着孩子。”   嬷嬷道了“诶”,忙出去。   不多时沈虞屋里就多了一名女大夫。   “母亲,这是怎么了?”沈虞问道。   周氏要女大夫给沈虞把脉,敷衍她道:“没什么,就是你身子虚,娘给找了大夫调理调理身子。”   女大夫给沈虞把完脉,又问了沈虞近半年来的行经月事,末了对周氏摇了摇头。   这意思是没怀上。   周氏脸上就有些失望,这太子到底行不行啊,都在一起这么久了怎么就是怀不上?   女大夫又开了几贴有利于给沈虞调理身子的药便走了。   周氏命人将门一关,凑到女儿耳边耳语几句,“……你出嫁的时候我没教你,才导致你嫁给太子一年都没怀上一儿半女,这几个法子你都记好了,若今晚太子再来……你可别让我失望!”   沈虞这才明白,合着刚刚那女大夫是给她把脉看她有没有身孕!   她简直是百口莫辩,“母亲,我……我和他,我和他没……”   周氏笑了笑打断她,“行了,笨嘴拙舌的还解释什么,娘都懂,你啊,平日里看着是最老实不过,没想到……”   她就知道,她闺女生得这么好看,任那太子是铁石心肠不近女色,最后还不是吃了回头草拜倒在她女儿的石榴裙下。   听说东宫后院那几个皇后赐的侍妾也被太子赶了出去,难不成也是为了她的女儿?这她倒是真有些不敢置信了,不过既然如此,为何到现在太子也不提将她女儿接进宫里去这件事呢?   难道是她女儿拒绝了?也不对啊,她从前不是最痴迷太子么,而且像太子那般的人中龙凤,从来只有别的女人赶着给他做妾的份儿。   周氏思来想去还是觉着,一定是她女儿太老实了,笨嘴拙舌的没能讨得太子的欢心,太子又拉不下面子直接说要把她接回东宫,两人好事都成了,还这么不清不楚地胶着那可不成。   要是在回东宫之前有了身孕就更不好解释了。   于是这一整天,沈虞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一直在听周氏在跟她讲道理。   木已成舟,现在她再解释说她和李循没发生什么估计对方也不会信了。   吵架呢她又是吵不过她这位母亲的,干脆闭着嘴巴做哑巴,不时地嗯两句敷衍。   一直说到晚膳时分,太夫人来唤沈虞去荣安堂用晚膳。   周氏要一道过去,见沈虞面色紧张起来,冷哼一声道:“放心罢,你和太子幽会的事,我不会说给你祖母听的,也不是要过去和她吵架,一家人就吃个饭罢了。”   沈虞这才放下心来。   去了荣安堂,一家人第一次和和善善地围坐在一起用膳,就连和沈虞十天半个月不说上一次话的沈继都问候了沈虞几句。   待用完晚膳,坐着略吃了会儿子茶,就听外头来报,说是天使登门。   难道又是皇后接她入宫召见?   沈虞想着是这样,众人亦是如此想,可谁也没有料到,上门的竟然是仁兴帝心腹内钱公公和杨信!   一家人正好都在,沈虞扶着太夫人也下来见礼,钱公公宣读了圣旨。   “门下:道弘地载、六宫资阴教之修。化始人伦、万国仰母仪之重。壸闱擅媺、音足嗣于前徽。图史流馨、德常新于奕禩。成国公之女沈氏、英钟戚畹,端庄温婉。瑞衍名宗。克秉渊心、协女箴之婉娩……兹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太子妃。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苹、益表徽音之嗣。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之绥。钦哉!”   钱公公说完,笑着将圣旨递给了中间那最为美貌动人的女子,“太子妃,快请起,这是殿下重新为太子妃求封的圣旨,如今太子妃平安归来,自然是要重新回到东宫,侍奉太子殿下左右,陛下已下令命钦天监测定吉日,补上从前您与殿下的大婚之礼。”   沈虞接过圣旨后还云里雾里,这才一天的时间,李循就给她就把圣旨求来了?   听说这圣旨还要经由三省官员层层审批,着实麻烦得很呢。   钱公公又笑着寒暄了数句,一一问过太夫人等人,最后目光又落在沈虞身上,叹道:“贺喜太子妃,您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一家人拜别钱公公和杨信。   太夫人却是不知内情,着急道:“这可怎生是好,你如今不愿入宫,这太子竟连也不问一句就要将你接回去?”   周氏心道再不入宫孩子都要有了,“娘,你看她那样像不愿意入宫的吗?”   沈继道:“就是啊娘,这是好事,咱们沈家要出一位太子妃了,这多好的事你还不乐意?”   周氏兴奋地道:“日后我女儿成了国母,我就是国母的娘,这可是天大喜事!我得赶紧打发人去我娘家报喜!”   ……   沈家这厢热闹成了一锅粥,大明宫太极殿中却是一片寂静。   李循落下一子,原本势均力敌的两人顷刻之间有了胜负。   “是父皇输了。”仁兴帝扔了手中的黑子,叹道。   父子两人已经许多年不曾下棋,年幼时仁兴帝教儿子下棋,输的总是李循。   长大成人后父子生疏,偶尔下棋,赢的那个人却依旧是仁兴帝。   明熙帝亲手教出来的储君,怎么可能棋艺不精。   不过是故意让他一招罢了。   “翊儿,你素来谋定而后动,该知道若做出这样的决定,来日势必会朝堂上掀起滔天巨浪,承受无数的攻讦与刁难,你可准备好了?”   “她是太子妃,但亦是儿臣的患难之妻,心之所爱,儿臣这一生,只愿与她一人白首,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世人诽谤也好,攻讦也罢,我心匪石,九死不悔。”   李循跪倒在地,“求父皇成全!”   前朝不是没有帝后一夫一妻的先例,仁兴帝很开明,将李循扶起调侃道:“既然你已做出决定,父皇自然尊重你,日后那些侍妾,也不会再送到你的东宫去了,免得阿沈吃醋。”   李循朗然一笑,不置可否。   仁兴帝又摊开案几上的纸笺,“你来看看,这是钦天监测算的吉日,腊月十八和年后的正月二十五,都是黄道吉日,你和太子妃也不是第一次成婚了,新年伊始,东宫不可没有太子妃,若是日子定在年后,可以先将阿沈接回去,这日子么慢慢选便是。”   “儿臣回去想想。”   “不急,你想好了直接通传礼部一声便是。”   李循面上泰然自若,心中却想能不急么,还得再等一个月,每天只能干看着还不能吃,当然是腊月十八啊。   ……   “钦天监测算了吉日,就定在下个月的十八,你觉得如何?”   李循吻了吻怀里的女子。   沈虞点点头,反正她无所谓。   李循又凑过来,低声道:“明日孤要母后将你召进宫好不好?”   沈虞已经困得不行了,又点了点头。   “那你明日就不回来了,成不成?”   沈虞醒了,掀开眼皮瞪他一眼。   李循揉着她冷哼一声,“你早就是孤的人了,不回东宫回哪儿?便是去小住几日也没人敢说你的不是……还是说你心里还想着别的男人呢?”   沈虞又气又急地踢他一脚,“别碰我!你是不是你一整天不惹我生气心里不舒坦?”   李循攥了她的腕子举到头顶,吮了吮她的唇,含糊道:“孤同你开玩笑呢,别生气。”   *   第二日,沈虞入宫,将求得的平安符和绣的几只荷包香囊当做还礼递给了王氏的贴身婢女。   王氏留沈虞说了几句话,正巧惠宁公主过来,她看起来面色憔悴不少,但王氏却说比先前好多了。   三人见面,自是说了好一会儿话。   沈虞好奇地摸了摸李芙的小腹,李芙纤弱,那小腹之处还看不出什么端倪。   “月份还浅着呢,太医说看不出来。”李芙低下头,慈爱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看的出来,她应当也很期盼这个孩子。   不光是李芙,这可是仁兴帝的第一个嫡外孙,阖宫上下都重视得很,适才沈虞还听王氏说,如今公主与驸马恩爱非常,驸马当真是将公主含在嘴里怕化了,公主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排斥驸马。   所以说这世间的姻缘,当真难测。   没坐一会儿李芙就恋恋不舍地走了,知道沈家接了大婚的圣旨,李芙还很是不屑地对沈虞道:“嫂嫂先别回来,吊上我兄长十天半个月,杀杀他的傲气才是。”   王氏知道沈虞入宫其实是李循相见,故而不敢久留她。   翠眉将沈虞接到东宫去。   李循正在批示公文,折子在案几上垒了五座小山高,他抬眸淡淡地看了沈虞一眼。   “去倒杯茶来。”   翠眉怎么敢要太子妃去倒,闻言忙说:“奴婢要去倒!”沈虞拉住他,自己去旁边给他斟了杯热茶。   翠眉走下去小心地掩好门。   沈虞将茶端到他的案几一侧放下。   李循来端茶,手却往沈虞手上摸,摩挲了两下,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   软玉温香满怀,他禁不住诱惑在怀中人白嫩嫩俏生生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沈虞挡在自己的嘴巴前,斜睇着他,“殿下不是渴了吗?”   “唔,看了这么久的折子,是有些口渴。”   李循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沈虞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李循放下茶盏,突然扭头吻住了她。   沈虞一怔,挣扎两下被他攥着腰按在了圈椅上。   未饮尽的茶水从樱唇旁溢出,他顺着水痕轻轻舔去,慢慢含住她小巧的耳垂,手也不老实。   沈虞身子一颤,面色羞红,哆嗦着唇道:“你,你是从哪里学的这些东西,快停下,快停下……”   李循勾着她的下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嘲笑她,“自己害羞,还怪孤?”   他舔唇的动作沈虞简直没眼看,总觉得他是在暗示什么,可是她不会骂人,气急之下也只是羞恼地骂了一句:“……不正经!” 第93章 大婚.正文完结下   沈虞又骂他不正经。   李循也确实不正经,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些不正经的事,怎么可能正经了。   他就喜欢看她恼羞成怒的模样,现下心满意足了,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 不在戏弄她。   却也不肯放开她, 就这样一边抱着她一边批折子。   等他批完的时候沈虞已经蜷缩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了, 垂下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 身子一动不动,又乖又安静。   李循放下手中的狼毫, 不想吵醒她,就将她放在了一侧的床榻上。   沈虞还是醒了,揉揉眼睛, “我该回去了。”   “不是说好了留在东宫吗?”李循表示不满。   沈虞微微蹙了眉。   李循轻咳一声,“不愿意就算了……至少用过午膳再走?”   盛情难却,沈虞只好留下。   李循叫婢女摆了一桌子的菜,都是她喜欢的口味,还不停地给她夹肉,说她太瘦了,要多吃一些补补身子。   用过午膳后, 沈虞撑得慌,李循依旧不肯要她走。   沈虞有气无力道:“殿下,要我回去罢, 我明日再来看你还不行吗?”   她又不会跑了, 而且她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如果真的等到成婚后搬到东宫和他日日住到一起,就算不被他气死,烦也要被他烦死了。   李循心中不悦, 面上就不咸不淡道:“你若有事就不来,孤又不是你的顶头上司,每日还要你来点卯。”   见沈虞竟然真的要走,眸光顿时就沉了下来。   “回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塞到她手里,“这只荷包破了,你回去再给孤绣一个,要大红色的,金丝线绣,这个太小了,又丑,这次你做大一些……还有,孤的衣服今年冬天都没添置几件,你回去给孤做一件长袍,要玄色的,上面……”   话还没说完沈虞就将荷包砸到了他的脸上,没好气道:“爱要不要,就这一个!”   说完扭头就走。   李循大怒,站起来道:“沈虞,你竟敢打孤,你站住,沈虞!”   外面的陈风等人听见殿内的争执声,心道不好,赶紧给两人打开门。   李循一看门开了,顾忌着自己的脸面,只能将头扭到一边去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睁睁地看着沈虞走远。   心里却在咬牙切齿,好啊沈虞,不过是问你要一只荷包和一件衣服,你给李衡做的时候难道也是这样不情不愿?不过就是孤没他重要罢了!   李循心里就是不平衡李衡不用开口就要什么有什么,他嫉妒又气恼得很,偏偏李衡本人已经不在了,他发脾气也没地儿说理去。   下午看书也看不下去,心里烦闷得很,东宫的人都知道他心情不好不敢惹他。   李循摔了手中的笔,将陈风叫进来,一脸阴沉地道:“去把谢淮安叫过来。”   谢淮安:放过我好吗?   折腾了一顿谢淮安,李循心情才舒坦了些。   不过吵架归吵架,每天一起睡还是不能少的。   晚上沈虞刚刚吹了灯躺下,帐外的男人就大剌剌地走进来揭开她温暖的被子躺了进去。   “殿下还来做什么?”沈虞冷淡道:“这里不欢迎你。”   “你不欢迎孤,你娘欢迎孤,现在咱们两个的亲事已经定下,你想反悔也来不及了。”李循将她拽进怀里。   “你……”沈虞被他强词夺理惊呆住了。   “睡觉,”李循用力地亲了她两口,绷着脸道:“不爱做就不做,孤又没逼你。”至于生气吗?你下次再这样,老子还欺负你的淮安哥哥。   沈虞还不知道谢淮安被他磋磨了一下午,被迫塞进他的胸膛里,闷声问他:“太子殿下,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温柔?”   李循心道,孤身为堂堂太子,对你还不够温柔?哦,是了,全天底下的男人都没有你的逸哥哥温柔,你怎么不去找他?   当然,这话李循只能在心里想想,因为他知道说出来沈虞会真的生气。   不过他这人旁的优点没有,就是会“逢场作戏”。   不就是温柔么?他顺着台阶下去,低头重新在沈虞的额头轻轻地啄了一口,像哄孩子似的拍了拍沈虞的后背,“现在能睡了罢?”   沈虞哭笑不得,抬起头,正撞进他那双幽黑晦暗的凤眸。   他喉头滚了滚,慢慢靠近她,先碰碰了她的脸,而后含住她的樱唇,讨好似地辗转深入。   “别生气了。”   男人的天赋大约便在此处,沈虞不知他在哪里学的,竟觉得身子像被点了把火一样难受,头脑也晕眩起来。   也不知是因他这个缠.绵的吻,还是因他这句极低沉温柔的话。   他捧着她的脸,浅尝辄止,即使什么都不做,便已觉无限畅快欢乐。   片刻后两人喘.息着分开。   沈虞后背出了微微汗,她平复了一会儿,从枕下摸出一只荷包给他。   “明日记得带走。”   李循怔了怔,赶紧转身借着月光细细打量。   红底金线,上面绣着极精致的宝相花纹,再打开来看,里面放了一枚用朱砂描写成的符咒,似是平安符之类的东西。   说不给他做,但看着荷包的样子,一定是很早就做完了,就连花纹颜色都是按着他平时的喜好。   李循的嘴角噙起愉悦的笑意,将这只荷包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才小心地放到一侧的立柜上。   回身,将她抱进怀里,嘴上淡淡说道:“嗯,也就还凑合罢。”   顿了顿,又故意问:“什么时候做的,孤看着似乎不像新做的?”   差不多就行了啊,太子殿下。   沈虞闭上眼睛道:“捡的。”   ……   转眼就到了岁末。   太子殿下要赶在元日之前成婚,一个月的时间宫中六局一司和礼部都紧锣密鼓地准备张罗起来。   李循来看沈虞的次数就少了些,他本就很忙,一走走了将近半年又到了年关,事情全部都挤压在案头。   但就算再忙也会抽空来看她,两人只是同塌而眠,单纯地盖着被子聊天睡觉。   甚至有时候半夜李循过来,两人话都说不上一句,第二日沈虞再醒的时候,摸摸身侧已是空凉了。   开始的时候周氏还会准备好早膳等着,后来见李循也不再此处用膳,还以为女儿又说错话失宠了。   好在第二日宫中就赏赐下了丰厚的礼单,光是从东宫抬过来的珠宝箱子就足有百箱,周氏笑得合不拢嘴数花了眼,也就没闲心去操心沈虞了。   与此同时,长安城中还慢慢流传起了一则极有趣的轶事。   这桩轶事原是从说书先生那里慢慢传来的,后来流传到戏楼梨园中被好事者编成了话本子,故事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当今东宫储妃,曾经的沈良娣、太子李循明媒正娶的患难之妻成国公之女沈氏。   故事从三年前说起,那时尚是卫王世子的太子失意落魄之时娶了端庄贤惠的侯府小姐沈氏为妻,两人举案齐眉,恩爱非常。   在沈氏这个贤内助的帮助下,世子重振旗鼓,东山再起,赢得了先帝青睐,被册封为皇太孙,后又为当今圣上立为储君。   两王之乱时太子为了拿下赵王,一念之差以婚事为饵,将沈氏贬妻为妾,安置于无相寺中。   谁知赵王叛军穷途末路,竟趁禁军不备火烧无相寺。   就在叛军冲破无相寺的当夜,沈氏夜梦仙人,仙人托梦说她前世积善甚多,原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良善女子,偏今世命途多舛,但他不忍见沈氏就这般香消玉殒在叛军手中,故而指点她与婢女从无相寺的小路逃脱,去了陵江水宫中修行。   误以为发妻落水而亡后,太子悲恸交加,悔不当初,一直未娶。   两年之后仙人掐指一算,说沈氏尘缘未了,该是这母仪天下的凤命,便将其送回人间,恰巧那夜太子李循心中思念先妣与发妻夜不能寐,自章敬皇后的陵寝中愁闷而出夜游皇陵,竟见夜空中有一白发飘飘鹤发童颜的老仙人载着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落在他的眼前。   那女子正是他日夜思念、失踪了近两年的发妻沈氏!   恩爱夫妻两人终得相见,太子当即当着老仙人的面许下重誓——   “上苍恩德方使得我们夫妻重逢,孤立誓从此后唯娶沈氏一人,仙人为证,至死方休。”   这话本子还有个极煽情的名字,唤作《星月记》,取自前朝诗人“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一句,正是本中太子与沈氏新婚之夜于花前月下许下的誓言。   这出《星月记》看着光怪陆离匪夷所思,但里头讲究因果循环,宣扬善恶,与时下大周盛起的信佛之风不谋而合。   故事的主人公又是当今太子与太子妃,竟一时在长安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梨园这出戏每每排上几乎座无虚席,传颂街头巷尾。   甚至还有不少百姓们当真以为这话本子是根据真事改编,太子妃的清白,也在被仙人带走之时保住,并没有落入叛军手中。   太子与太子妃沈氏才是一对神仙眷侣,就算是太子从此之后为此当真虚设后宫,仿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哪里有人还记得那曾经的将军府沈家大小姐。   ……   沈虞阖上手中的话本子,牙齿跟吃了梅脯一样快要酸倒了。   不过酸归酸,这著者文才着实是妙极,一个如此俗套的故事也被他写得缠绵悱恻,如果沈虞不是这话本子里的“沈氏”话,连她都要感动得落泪呢。   可惜了,她知道这故事是编的,只是李循这厮相当不要脸,谁刚认识的时候便与他“恩爱非常、举案齐眉”了?   还“两人在新婚之夜便许下山盟海誓、不离不弃”。   好在还没有不要脸到为自己当初的罪行开脱,知道承认当初是“一念之差”。   于是当夜李循过来,沈虞也没给他好脸色。   青竹出嫁。   因之前为她守孝,婚事耽误许久,沈虞为她添了一百两银子的妆,又附赠铺子田地,高高兴兴地送她出嫁。   阿槿也来向她辞行。   沈虞怎么可能舍得阿槿,难受地问:“不能不走吗?”   阿槿一笑,“放心,我会等你成婚了再离开。你知道我不喜欢皇室,当年我的父兄家人全都死于明熙帝手下,留在这里,亦不过是我的伤心之处。”   当年阿槿的父亲岑远为了保护静愍太子被杀,长兄在逃亡途中乱箭穿心,次兄也因与李衡气质身形相似代其毁容自尽。   而阿槿之所以恨宋廷,是因两人幼时相交甚笃,可后来次兄意欲加入行伍,父亲岑远想到世交宋珪,便求到宋廷的父亲处,宋珪却以阿槿次兄身体孱弱,战场刀剑无言为由拒绝了这个请求。   当时年幼的阿槿因此与宋廷大吵一架,冷战许久。   而在此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巫蛊之案,如果当时阿槿的次兄远在西州,或许可以躲过一劫。   阿槿说:“其实我并不恨他,我也知宋伯父当初是为了二哥哥的身体着想才会拒绝,但那时我经历了至亲屠戮,恨意满腔,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我恨的从来都不是他,而是阴差阳错和无法预知的命运。”   “那宋将军呢,你这一去,他该怎么办?你可知他心里有你?”自从回到长安,宋廷几乎三番四次上门都被阿槿给拒绝了。   沈虞不知道那时候在江州阿槿受伤期间两人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总觉得宋廷对阿槿不单纯只是愧疚。   阿槿不想见到宋廷,是因为见到他便会想起惨死的兄长,她始终过不去那个坎儿,淡淡道:“随缘罢。”   转眼就到了腊月十八。   大婚前一日,仁兴帝命有司前去祖庙祭拜天地,   大婚那日,长安城十里红妆,李循一身太子冠冕骑马走过朱雀大街,以圭璋为聘,凤辇将沈虞从成国公府风风光光地抬入东宫之中。   傍晚,掌灯时分,星月璀璨。   整个东宫灯火通明,笙箫鼓瑟,十分喧阗。   沈虞坐在寝殿的婚床上,凤冠霞帔,红烛点点,皓腕握着一把大红珊瑚绣鸳鸯戏水绡纱团扇。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听外面传来一声高高的唱喏,“太子殿下到!”   殿门被推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近及远,隔着薄薄的礼扇,沈虞看见高大伟岸男人朝她笑着缓步走来。   他似是略饮了一些酒,俊脸微红,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龙涎香,扑面而来。   李循挥了挥手,婢女们都很自觉地退到了门口去。   那双宽厚温暖的大手落在她白皙绵软的手上,轻轻交握。   烛光下,女子肌肤如玉,欺霜赛雪,娇媚无双。   男人灼热的气息靠过来,忍不住要落下一吻。   沈虞推了推小声道:“别闹,外面还有人看着呢……我们先去喝合卺酒。”   她望着他,眼波盈盈,欲语还休。   李循喉头滚了滚,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她娇艳欲滴的樱唇上,哑声道:“好,都依你。”   同牢而食,共饮合卺,夫妻各取一缕发装入香囊中,取意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之意。   待琐碎事毕,又伺候两人重新换衣洗妆,婢子们见太子殿下面上露出不耐之状,纷纷识趣地退了下去,这次将门带好。   沈虞正坐在镜台前通发,猝不及防地就被人从后面抱了满怀,将她直往床上抱去。   吻如雨点般铺天盖地而来,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   “殿下……殿下,我们,我们还没吹灯……”沈虞嘤咛了两声。   “不许叫孤殿下。”李循惩罚似的揉了揉她。   沈虞受不住他的手段,很快香腮绯红,泪水盈盈地控诉他,“别……别这样……阿翊,阿翊放过我……”   “也不许叫阿翊。”   他拨了拨她柔软的身子,在她耳旁低笑地道:“我在家中行三,日后你便唤我一声三郎哥哥,如何?”   只唤一声阿翊,便已经用尽了她平生最大的勇气,如今还要在后头缀上一声哥哥,沈虞羞恼道:“你算我哪门子的哥哥,呸,不,不要脸。”   “叫不叫三郎哥哥?”   “叫一声。”   “快叫……”   他慢慢诱哄着她,虽然还是有些急躁,但有情人做快乐事的滋味,当真是与从前截然不同。   沈虞不知他从哪里学了这么多的手段,开始的时候还紧咬牙关,后来当真受不住了,几乎要溺毙在他的“温柔乡”里,被他逗着哭喊了他一回“三郎”,就是死活叫不出那声“哥哥”。   饶是如此,李循已经很满足了。   反正他与沈虞,来日方长。   ……   月上中天,圆润皎皎。   沐浴过后,怀中的人儿累极睡熟了过去,李循揽着心爱的女子,随她一道沉入了香甜幽静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