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的纨绔篡位后》 作者:南琴酒 第1章 .诬陷只希望半年后的乡试,她家不会再……   鸿熹十九年春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冬日的余寒尚未消散,忽有数万蛮人南下北境,安营扎寨,虎视眈眈地眺望关州城。致仕已久的荣恩将军沈成业披甲上阵,率军旧部驻守关州城外,大军压境,已成对峙之势。   城内,得知了消息的百姓们慌张数日之后,短暂地恢复了平静。而临渊书院中,仍有弟子不停地议论——   “荣恩将军?那不是沈清容的父亲吗?这事情闹这么大,怎么沈清容还和个没事人一样?”   “沈老爷再厉害,沈清容他也就是个公子哥。你看,今个儿他又没来书院,指不定又去酒楼青楼里面风流了。”   “要我说,打起来才好呢。”说话的是一个身着素色学袍的少年,此时他坐在书案上,压低了声音,“沈老爷是什么人物,有他罩着,蛮子总不会打进关州吧?再说,蛮人这么一闹,没准今年科考就取消……”   “啪”地一声——一本书卷从天而降,甩在少年身旁的桌案上。   那少年一愣,慌忙从书案上跳下来,“……黎师姐。”   黎云书抱着一摞书卷,往人群中淡淡一扫,方才叽叽喳喳的弟子们顷刻没了声。   “千万人身死沙场,是好事么?”   她语气平静,却无端给人山雨欲来般的压迫。少年惊惶地解释,“不、不是,师姐,我只是说笑……”   “拿旁人性命说笑,你觉得合适吗?”   她声音渐沉,将面前书册一翻,“课业不合规,今日重做了交到夫子那里去。”   这话引得众人倒吸凉气。他们纷纷挪步到位置上坐下,生怕她下一个点到自己。被罚的少年接过书册,委屈地耷拉下眼皮,“我知错了,师姐。”   黎云书没再多言,目光冰冷地向后一打量,方才憋笑的几个小弟子立马坐直身子,不敢再造次。   “大家的功课,夫子都看过了。”   她分发着书册,淡淡开口,“离科考还有半年,心都收一下。若功课上有疑问尽可问我,切莫......”   话未说完,忽听门外传来大喊:“这事情要是闹到管家那儿去,本公子能让你们姐弟两个辍学,你信不信!”   一听这声音,黎云书渐渐凝起眉。学堂中有人向外一探,惊道:“子序怎么和程公子打起来了?黎师姐先去瞧瞧吧,子序性子软,怕是又要吃亏。”   旁人立马附和出声。黎云书将书卷一翻,“先将《论语·为政篇》抄录一遍,等到散学,莫要吵闹。”   说罢便快步走出学堂。   弟子们探头望她的背影,见她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憋着的一口气才舒展出来。   有人如蒙大赦,有人则频频向外探头,忧虑地议论着:“程公子仗着家世,连夫子都敢顶撞,不会真的让师姐辍学了吧?”   “程丰看师姐不顺眼许久了,今日定是故意挑毛病。师姐那般厉害,就算真的被冤枉了,也不成问题。”另一个女弟子接了话,复又叹一口气,“但我真不明白,大邺立朝至今,没有一个女子真能通过科举做官,她这般用功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黎师姐,可算是临渊书院第一大才子,十二岁中秀才,更被当年官居三品的李夫子收作唯一的亲传弟子。   前途本不可限量,偏偏生在寒门,还是个女子。   大邺自百年前儒学制度改革之后,兴办书院,不再贱商,更准许商人、女子与男性同等入学,享有科考资格。   只是她们虽有这“资格”,礼部却以维护社会发展为由,不准许女子成亲后科考,更禁止女子武举取士。且民间书院束脩高昂,能送进书院读书的女子,大都出自富商或显贵人家。对于寒门百姓而言,供养女儿读书,还不如嫁个好人家有前途。   唯独黎云书是个例外。   旁人皆知她一心科举,一心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却也知在这个时代,女子若指望科考而平步青云,难如登天。   只希望半年后的乡试,她家不会再出什么变故吧。   *   黎云书一出学堂,就看见了不远处厮打作一团的人影。   其中一个瘦弱的素袍弟子,正拼命拉扯着程丰的衣袖,要抢他手里的铜板。周遭的小跟班们用戒尺和石子噼里啪啦往他身上砸,他顾不得闪避,朝程丰怒喊:“你把钱还我,那是我阿娘拿命挣来的,我姐读书还要用呢!”   “谁说这钱是你的了?”程丰手里掂着铜板,挑衅般看着他,“就这么点束脩钱,出不起就让你那好姐姐早点嫁人,总比天天读书赔钱强。”   此言一出,黎子序立马炸了毛,“我不许你说我姐!”   他握拳朝程丰脸上招呼过去。程丰躲开他这一击,不住地嘲笑,“什么秀才不秀才,说到头还不得去买煎饼!她纵有登天的本事,能改了这科考制度不成?”   “你——!”   黎子序脸色涨得通红,急怒之中捡起地上石子,扬手的一瞬间,忽然被人拽住。   他惊了一下,“……姐?”   黎云书夺过他手中石头,不动声色将黎子序护在身后。   因着她出面,对面众纨绔也静默了一瞬。黎云书扫了眼他额上的血痕,“疼吗?”   黎子序没顾忌自己,只是愤怒,“他们把你读书的钱抢了。”   “回去。”   “可是姐……”   “去处理一下伤,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黎子序咬紧下唇,转身离开。   黎云书听得步声远了,朝几人略一行礼,“舍弟多有得罪,程公子见谅。”   程丰眯起眼,上下打量她。   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姑娘,瞧着除了寒酸也没啥特别的,偏偏中了秀才。   害得他每日都被父亲责骂,说他连个女子都不如。   这年头秀才不算少,但能十二岁中秀才的,放眼大邺,依然寥寥无几。   程丰在父亲面前挨骂,早就想报复黎家姐弟出气。他知黎家家贫,今日瞧见黎子序只身一人去交束脩,便顺手拐走他的钱财出气。谁知子序机敏察觉,一路争夺至此,又引来了黎云书。   子序是个性子闷的,被欺负了也不敢说,是而程丰才敢肆无忌惮。   见黎云书来,他知道不好动手,便轻嗤一声,“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本公子的衣服方才被碰脏了。”说罢他挥挥衣袖,指着衣上一小团灰迹,“这衣服值三千文,就这么给毁了。你说怎么办?”   黎云书扫了眼灰迹,“是舍弟冲动了。我早说让他专心读书,少与某些不如他的人争执,免得脏了自己的手。”   程丰怒火卡在了喉咙里,“......你说什么?”   “云书无意冒犯诸位,更无意呈口舌之快。”她语气不徐不疾,“若舍弟当真得罪了诸位,来找我便是。诸位拿了我们的束脩钱,如今物归原主,我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何如?”   “说得倒无辜,你怎么证明这钱是你的?”   他话音方落地,一侧传来严肃的责问声,“这是怎么了?”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小径之中行出个中年人,方脸横眉,眉头紧皱,模样不甚好惹。   正是临渊书院的张管事。   张管事负责书院内除功课外的大小事务,看着公正,却并非是个一碗水端平之人。程家私下给了张管事不少好处,是故程丰在书院中屡次闹事,都能息事宁人。   如今程丰见张管事来,腰板子更直了几分。他一指黎云书,居然恶人先告状,“管事,她想讹我钱。”   黎云书挑眉,静静盯他。   她生了一双桃花眼,本是最亲近人的眼型,却因眼底的寒光,总让人觉得瞧见了冰山。程丰被她眼神一蛰,气焰矮了几分,却还装出无辜且愤怒的模样,“分明就是你们家凑不够束脩钱,想从我手里骗走,泼脏水给我!程家家财万贯,能缺束脩这点银子?”   张管事皱眉,看看他,又看看黎云书,“怎么回事?”   “回管事,云书方才过来时,看见舍弟与程公子在此处争执。”一顿后,她还是给了程丰一个台阶,“程公子手中拿着离家时我给子序的钱财,想来是一场误会。”   “误会?分明就是你们血口喷人!”程丰怒道,“你有证据吗?你这是在讹钱!这是要被送进衙门,三年不得科考的!”   程丰身旁有个蓝袍少年听了这话,犹豫着附耳道:“头儿,要不便算了吧?黎家确实不容易,咱们出出气便罢了,也不必闹到这么大地步......”   “怕什么?”程丰瞪了他一眼,咬牙,“我就不信她能让这钱开口说话!她害得我被我爹念叨了三天,本公子废她三年科举算轻的了!”   几人争吵到现在,恰逢散学,不少人听了风声凑来。程丰斥退了蓝袍少年后,见黎云书还没动作,愈发嚣张,“黎秀才,你若真有法子来证明,我双倍奉还;若没有法子,我可就告你诬赖了!”   黎云书瞧着他,并不说话。   张管事捋着胡子沉思良久,拍拍黎云书的肩膀,“云书,我知你家境困难,可依着程公子家财万贯,确实不必贪恋这些钱,大概是你看走眼了吧?”   她眼睛微眯起,照旧不应。   直等到身旁人越聚越多,等到黎子序从人群中拥进来,高呼了一声“姐”,她才缓缓开口:“若我没记错,偷人钱财者,亦三年不得科考,是吗?”   “姐——”   黎子序心惊,见人越来越多,暗暗扯了她衣袖。   那钱上又没写黎家的名字,倘或证明不出来,岂不是反叫对方得逞?   何况她最在意的便是科考了,万一......   “云书,你是非要撞这南墙不可?”   张管事皱起眉,“你说程公子偷了子序的钱,可他又不缺钱,为何要偷?既是偷了,子序为何不先来告诉我?”   ——因为告诉他也没用。   张管事不是个不好惹的,又收了程家的好处。黎子序估摸这亏是吃定了,强忍着气愤,“阿姐,要不算了......”   “程公子为何这么做,云书并不知道。”   黎云书不理他,一字一顿,清脆开口。   “但云书知道,阿娘为了凑齐子序的束脩,背着我们去抓毒蛇卖钱,险些丢了半条命。”衣袍之下,她的手渐渐握紧,“倘或有人敢动这钱,抑或欺负我弟弟半分,我决不轻饶。”   话到最后,她的声音抬高了些许,“既然程公子一定要我给出证据,云书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这代价,程公子——”   “要付得起。” 第2章 .燕阳这种绝望和无助,她不想再经历第……   程丰听了她的话,咬牙冷笑,“六年禁学本公子都付得起!我倒想看看,你是怎么证明的!”   她看着被夺走的铜板,忽道:“敢问程公子,家中可是用炭火盆取暖?”   虽不知她为何这么问,程丰还是嗤了一声,“本公子爱干净得很,取暖用青铜香炉,烧得乃是西域上等香料。炭火盆?”他颇为鄙夷地晲了她一眼,“这种物件也配进程家?”   黎云书点头,“烦请管事吩咐人准备两块白布,一壶清水,一壶烧酒,酒越烈越好。”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张管事亦是皱眉不语,只吩咐书童将东西准备来。   “劳烦书童弟弟将白布分别用水和酒浸湿。程公子取两枚铜板分别放在白布上,不要从那有争议的铜板中取。”   程丰依言照做,她继续指挥:“用布擦拭铜板,看看是否有痕迹。”   书童擦了擦,不论是用水还是用酒,果然都光亮如新。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程丰一眼,“程公子当真是个爱干净的。”   这分明是句好话,程丰还没来得及得意,忽觉她语气有些不对劲。   他猛地转头,正对上黎云书凉薄的眼神。   她照旧是那副神色,不喜不悲,面无波澜。   可她看向他时,程丰却忽从她眼中,瞧出几分嘲讽。   那嘲讽像极了他看到寻常百姓出丑时的眼神。只是以往他都是借着身份欺压他人,这次却好像他做了那个出丑的人,被她在指掌间摆弄。   他被看得有几分焦躁,亦有几分不安,别开了眼。   “那么,请程公子再从大家争议的铜板之中取一枚出来。”   程丰没敢再看她,匆匆取了一块铜板,交到书童手里。   书童用力一擦。   清水擦过干净如初,烈酒晕染的白布上有黑痕留下。   那布帛被洗得雪白,黑痕虽不多,却格外显眼。   黎云书神色松动些许,“有劳管事,可以将那铜板还给云书了吧?”   “等等!”程丰恼怒,叫了起来,“你什么意思,就凭这个就能证明了?”   他这么一问,方才叽叽喳喳的人群却渐渐安静了下来。   黎云书掀起眼皮看他,“程兄可知,若铜板被炭火熏黑,须得用食醋或较烈的烧酒清洗,才能恢复到原先模样?”   “这我当然......”   话刚出口,程丰陡然收住了。   炭火?!   ——难怪她方才要问,他们家用什么取火!   “这、这是我从厨房拿的钱,烧火的时候掉进去了!”他手心沁出冷汗,赶紧反驳,“本......本公子是不想浪费,才拿来用的!”   “哦,厨房。”她深以为然地点头,“那云书纳闷了,这铜板是怎么落进去的,难道程公子家的灶膛是露天的不成?”   众人哄堂大笑。   程丰涨红了脸,半天没说出一个词。   黎云书见他的模样,扯扯嘴角,渐敛起了笑意。   又抓住起黎子序的手腕举起来,露出他手上大片红色的烧痕。   “这钱,是今天早上,子序从炭火盆中救出来的。”   她语气渐沉,“他清点铜板时,不慎将铜板打翻落入了炭火盆里。子序慌乱之中用手去抓铜板,却仍叫烈火将铜板熏黑了。家中没有烈酒,他又怕食醋气味难闻,用清水擦了好多遍才将铜板带来书院,如今看来......”   “倒是幸好云书家贫了。”   黎子序被她抓着,又听她说这番话,眼睫颤了颤。   这番解释有理有据,众人大悟,投向程丰的目光中透出鄙夷。   程丰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启唇欲反驳,却发现无从反驳。   说不用炭火的是他。   说爱干净的是他。   说黎云书讹人的......也是他。   “程公子,”黎云书款款行了个礼,语气和善,“偷人钱财者,三年不得科考,说话算话。”   “这......”   一旁的张管事见状,咳嗽一声,面色有些尴尬,“云书,都是同门。”   “管事的意思,莫非只要沾亲带故、拿了好处,便可随意妄为?”   她这句话暗讽之意十足,张管事听了,脸色也是一沉。   临渊书院中不乏正直之辈,却也不缺巧取豪夺之人。   张管事便是其中之一。   他素来负责划分新弟子,每年不知有多少人悄悄送礼,希冀张管事将自家儿女分配给好一点的夫子。   这书院中最好的夫子名唤李谦,是沈老爷当年的谋士。沈老爷致仕之后,他随着一并来了关州,在书院中教书育人。   关州百姓听闻李夫子名声,争着抢着想让儿女拜夫子为师。能进到李谦班中之人,动辄用数百两银子去讨好张管事。   唯独黎云书没有。   她家穷,每年交束脩都困难。刚入书院时,自然被分配到了最差的班。   甚至在那班里,都算是最不出众的弟子。   她没说半句怨词,只顾埋头苦读。弟子们明面上说着平等,暗地里还是攀比家世,自然无人瞧得上她。   却不知近千个日日夜夜中,唯有她桌前那盏灯亮到夜半才熄。   亦不知她是何时被李谦看中,收作唯一的亲传弟子。   直到她披荆斩棘,稳坐县试、府试第一,又于十二岁那年成了案首,关州人方才注意到她。   这样的人,张管事得罪不起。   但她性子太直,他亦不甚喜欢。   听她这么说,张管事吸了口气,“云书,方才的话不过是说笑,切莫太当真。”   黎云书冷笑一声,“只怕输得人是我,便不是说笑了。”   张管事又被她一堵,怒火正要发作,黎子序轻声开口,“阿姐,算了吧。”   他瞧了瞧管事神色,摇头,“大家都是书院弟子,闹得太僵了不好收场。阿姐,我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他一脸诚恳,黎云书的话在舌尖一转,又被她咽了回去。   “那云书就当是说笑好了。不过程公子,双倍的补偿可是你说得。程家经商为业,家大业大,总不会连这点钱都不讲信用吧?”   “程公子,大家可都听着呢。”   *   事情最终以程丰双倍偿还告终。   程丰一口气咽不下,带着自己的小喽啰们上酒楼喝酒。   先前那蓝袍的少年犹豫片刻,开口道:“头儿,我还有功课没做......”   “做做做,一天到晚就想着自己那点事!”程丰想起他还劝诫自己别逼黎家太狠,愈发怒不可遏,“要不是你,老子今天也不会被人看笑话!”   蓝袍少年怔了怔,当空便被程丰扔来一只酒盏,“滚出去!”   酒盏砸在头上,烈酒浇了一身,火辣辣地疼。   蓝袍少年掩下眼底的怨念,垂头走了出去。   他一离开酒楼,便有个小喽啰谄笑着上前,“头儿,还在生气啊?”   听程丰闷闷地哼了一声,他勾起笑,“您这生闷气伤了身体,不值当。那黎云书左右不过是个女子,要是觉得憋闷,自有报复回去的办法。”   程丰眉毛一动,听他笑得意味不明,“明天书院不是休常假吗?依小的打探,黎云书在休常假的前一天,会在书院呆到夜半才肯离开。”   “成了亲的女子,可是不能参加科考的。倘若让人误会她与旁人私通,又按个罪名,说她是为了保住自己科考资格才这样......到时候,毁掉得可就不止她的科举之路了啊。”   *   黎云书离开书院时,已近子时。   天阴沉沉的,看不见星月,亦看不见光亮。   夜里风盛,寒气顺着她袖袍侵入四肢,她下意识裹紧了衣衫,一推开门,却见到一盏明晃晃的提灯,“阿姐。”   她微一顿,“子序?”   快步从他手中接过提灯,“你没去顾郎中医馆吗?”   按照惯例,他白日在书院念书,夜里则会去顾郎中医馆里帮工。黎子序听得她问,微垂首,“今日医馆事情不多,我从医馆离开后直接过来了。”   黎云书眼底难得泛起柔意,“走吧。”   二人行在街巷上,提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路上沉默许久,黎子序才闷声开口:“阿姐,谢谢你。”   “一家人,谈什么谢。”   “阿姐,你会怕吗?”   黎云书一愣,没明白他在问什么,黎子序又道:“就像我,会很怕自己帮师父拿药的时候出差错,又或者......”他不怎么情愿地嘟囔着,“给你添麻烦。”   提灯在她手里忽然一抖。   灯火忽明忽灭,像极了某日的烈焰。她望着地上的影子,扯出一个苦笑,“怕啊。”   她也怕一朝醒来,又回到噩梦一般的那日。   满眼都是血色,连天空都被血染红,好似永远看不见黎明。   她记得那是鸿熹八年冬,天正乱雪。   蛮人铁骑踏破北疆燕阳城,烧杀抢掠,不留活口。   她眼睁睁看着阿娘为了护她,被一柄长刀贯穿小腹,倒在她面前。   她哭嚎,她挣扎,她声嘶力竭,她无能为力。   因她不过是个平民。   再普通不过的平民。   她救不了战死北境的阿父,救不了阿娘,也救不了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燕阳城。   而此后她才知道,燕阳是被迫牺牲的。   只因朝中党争频繁,内政混乱,让蛮人钻了缝隙。蛮人长驱直下攻至邺京城外,那些一个个声称为大邺考虑的臣子们没了辙,心急火燎之中,想出了一个让蛮人退兵的法子:割让北疆第二大城池,燕阳。   他们当然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身居高位。   可是燕阳城——那个曾因边贸繁盛一时,曾经民风开放、万人向往的燕阳城,已经没了。   如今十一年过去,北疆再度陷入僵局,可邺京却有许多官员认为,蛮人仅仅是犯边,绝不可能打到邺京城下。甚至于今日,人们再也不会去提燕阳城,遑论为燕阳报仇雪恨。   三千人的性命,连个水花都不曾留下。   ......她怎能甘心?   她逼着自己参加科考、入朝为官,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夺回燕阳,夺回属于燕阳百姓的一切。   “但是怕有什么用呢。”   黎云书恢复了情绪,“总要去面对的。”   “当年蛮人屠城燕阳,我也怕过。”   “我抓着带血的刀,逼着自己站在阿娘身前,同蛮人对峙。”   “我那时不过六岁,自然不是蛮人的对手,他有意挑衅我,拿我当玩物,可我还是反抗了。”   “我想,能拖一刻是一刻,若是当真要死在这个地方,也要让蛮子身上带上伤,有价值地死。”   “然后……”她顿了顿,“五殿下派人来了。”   她忘不了那一瞬间。   因她用刀划破了蛮人臂膀,彻底激怒了蛮人。她被蛮人卡住脖子,如小狗崽一般摔来摔去,浑身都沾满了血。   正当她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时,一柄□□破空而入,将蛮人钉死在地上。   那支银甲红衣的队伍从天而降,逆着满城火光出现在她面前。火焰烧灼的明红,将他们的银盔照亮,如天神一般。   她不知这是谁的队伍,只在他们临行前的那晚,无意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依二殿下的计策,本就是弃燕阳保关州。若非五殿下以性命相逼,让我们来救燕阳百姓,今日燕阳怕是一个活口都没有啊……”   ......是五殿下救了她。   自此,“五殿下”三字犹如烙铁一般,烙在她内心最深处。   她逼着自己强大,逼着自己步入朝廷。她要扫清那些酒囊饭袋,要逼退蛮人,要让燕阳的悲剧再也不会重演。   以及......对当年那救下自己的五殿下亲口言谢。   可过了许久才知,那大邺五皇子半岁便夭折在了宫中,压根不可能是救她之人。   她不信。   纵是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她也不信。   回忆如潮水涌入脑中,她知是自己想多了,缓缓收敛起情绪,“走罢,早些回家休息。”   可刚刚拐进离花音楼不远的巷弄中时,就听黎子序声音骤然一紧。   “阿姐小心!”   她脚步一滞,倏而回身。   正对上一群身着黑衣的蒙面人。 第3章 .报复你说你们运气怎么这么差,刚好被……   黎云书吸了口冷气。   花音楼,是关州夜间巡查最松的地方。   身后是蒙面黑衣人,步伐沉稳,显然是练家子。   面前的路又被杂物拦成死路。   怕是躲不过了。   黎子序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根长棍,挡在她身前。   他哪里学过功夫,如今也不过是强撑罢了。   那些黑衣人瞧着她,如瞧着走投无路的兔子,连话里都带着放浪。   “倒是有几分姿色。”一人舔着唇道。   “就是太细瘦了些,玩狠了怕承受不起。”   “性子挺倔。”另一人意味不明地咂舌,“不过这脾气,我喜欢。”   “你们闭嘴!”   黎子序哪里容忍他们这般侮辱自家姐姐,气得直发抖。   却听她低道:“一会儿别管我,找机会先走。”   他尚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听黎云书毫无畏惧地开口:“几位,确定要在这地方吗?”   她朝不远处的花音楼扬了下巴,压低声道:“深更半夜,那花音楼中正是热闹得时候。动静大了......不怕招来人?”   那双眼微微眯起,叫人看不出她心里的情绪。但这话倒是给众人示了警。   想不出黎云书为何会替他们考虑,众人没敢放下戒备,将二人严严实实堵在巷子里,“你以为,今夜你还能逃得了吗?”   “自然是逃不了的。”   她淡笑,“云书不过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敌得过几位。如此请求,不过是想几位饶了子序罢了。”   “阿姐,你疯了不成?!   黎子序双目圆睁,手里棍棒又攥紧几分,“你们给我走开!”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想让你弟弟去送信?”   黑衣人不理会他,只盯紧黎云书。   他们只为了害她而来,对她弟弟没兴趣。可黎云书心机重,难免会留后手。   “若几位大人不信,不如留一个人看着他,我随你们走。”   黎子序拼命抓住她衣衫,“你跟他们走,明日岂还有命在?”   “以你我之力,敌不过。”   他们交涉的声音不小,黑衣人料定她是没了脱身的法子,冷冷地道,“好,那我们便听你的,看你能耍什么花招!”   眼瞧着黎云书要被他们带走,黎子序一急,就要扑上去,“你们放开阿姐,要走抓我走!”   “子序!”   黎云书不轻不重地斥了他一声,“你日后记得跟着顾郎中好好学医,切莫把时间荒废了。”   黎子序听这突如其来的嘱托,愣了愣。   又要追上去,却被留下的黑衣人一推,“你小子找打是不是?”   他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心跳得极快,呼吸卡在嗓子眼里。   隐隐察觉出她将那“学医”二字咬得极紧,似在暗示着他什么。   阿姐最后那番话,莫不是……   他朦胧地意识到了黎云书的意思,手渐渐攥紧。   黎云书被众人牢牢盯着,往偏僻处走去。   她一路上配合得很,没有叫嚷喊人,亦没有反抗,好像是真的放弃抵抗了。   黑衣人不禁有些鄙夷。   还以为她当真如外界传言的那般清高,会演一出宁死不从的好戏呢。   黎云书走得沉稳,一边走,一边留心打量四周,与同行的众人。   发觉这些人腰间都别着剑,她内心沉了半分。   正思量对策,脚下硌到一块石子。   停顿了一秒,她将计就计地栽倒在地。   众人皆因她的举动转过头。   为首那人有些不耐烦,“怎么了?”   “方才路太黑,不小心绊倒了。”   “真麻烦……扶她一下。”   那人吩咐完,立马有人上前欲去捞她衣袖。还没碰到人,太阳穴忽被什么东西打中,疼得他眼冒金星。   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腰间骤然一空,剑意当头劈来!   他吸了口冷气,下意识要闪避,脚下却被人贴地一绊。他踉跄不稳,砰地栽倒在地。   挣扎着欲爬起身,一双脚毫不留情地碾在他背上,压得他呼吸不得。   “知道我为什么要考科举吗?”   逆着灯火,黎云书掂了掂夺到手的剑,长睫掩下了眼底冷嘲。   “若非大邺军营中不收女子,今日跪下求饶的就该是你们。”   黎云书同众人离开的这段时间内,黎子序趁黑衣人不注意,将手探向了腰间。   他身上带着顾郎中给的银针。   因阿娘身体不好,顾郎中又心善。每晚他从医馆离开时,顾郎中总会将银针借他,让他帮阿娘施针。   对方腰间别着刀,他手中攥着银针,这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从没伤过人,不知自己有几分胜算,可他没有退路。   阿姐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他必须找人救她。   黎子序深吸一口气,拈了一根长针在指尖,朝他步步挪去。   他动作轻极了,黑衣人还没听到步声,颈旁便是一痛——   “谁?!”   他迅速回手,双手如铁钳般钳住黎子序的手腕。   “你......找死!”   黎子序对上那双赤红的眸子,手抖得厉害。   那人的力气比他要打上许多,腕骨好似能被他攥断,他却咬紧牙,半点都不肯撒手。   丝丝点点的血迹从肩头渗出。他穴位找得极准,单单一刺,便叫这人半边肩膀都发起麻、失了感觉,倘或真扎下去,怕是能要了他性命。   但他满脑子都是去救姐姐,压根顾不得太多。他本不是黑衣人对手,偏因着银针缘故,竟同那人僵持住了。   谁料下一刻,半空中忽飞出一柄折扇,狠狠打在黎子序手腕上!   他吃痛收手,急急退开几步,瞧见巷道外翻进来的红色身影,瞳孔骤然放大——   怎么回事?   难不成他还有后手?!   由着这人的出手,黑衣人有了翻盘机会。他咬紧牙,正待拔出长剑,胸口就被人撩腿一踹,飞出数米后滚落在地。   他捂着胸口咳出血,抬眼便见那袭红衣翩然落地,耳旁传来清朗的叹息,“下手轻点啊小公子,他若死了,进衙门的还不是你?”   黎子序下意识退开几步,震惊地望着从天而降之人。   这人着白衫红袍,发束玉簪,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他生得一双凤眼,眼神中带了几分散漫,唇旁似挂着轻蔑笑意,得亏那巍峨般的长眉将他眼角风流压住,才稍显正经了些。   说完话后他啪地展开折扇,足尖点着那人后脊,玩味般看着他挣扎。   素白的折扇上,潇洒狂妄地写了一个大字——   “帅”。   黎子序眼皮跳了跳。   虽不知此人是谁,但知道他是友非敌,赶忙开口,“这位公子,他们绑走了我姐姐,还请您救救她!”   “你姐姐?”   他挑眉,“‘他们’?还有谁?”   “不算他,一共有五个人。”黎子序极力让自己冷静,语速极快,“我姐姐为了引开他们,随着他们往那边去了。她半点功夫都不会,肯定......”   不等他说完,红衣男子一把抓起地上人衣领,折扇一合顶在他后心处。   “半刻钟之内带我过去。”他噙着笑,语气却极冷,“少爷我最看不得美人被禽兽糟蹋。你说你们运气怎么这么差,刚好被我撞见。”   这边人正赶着路,那边早已打作了一片。   黎云书一动手,黑衣人也二话不说提剑上前。她将足下之人往前一踢,先乱了他们阵型;又侧身躲过耳旁一道剑意,借势绕到众人背后,长剑往空中一刺。   枯枝败叶被剑意一震,砸了众人满头。她借着他们怔懵的功夫,抬腿正扫中一人胸口,逼得那人连退几步撞在树上,呕出一口鲜血,直接晕了过去。   余下三人缓过神,于剩下几边包围住了她,三柄长剑齐齐压下。她横剑顶住攻势,蓄力向上一贯,反手一荡震退开众人。   又借势卸下发间木簪,朝一人掷去,正中他右肩。那人手一抖,剑咣当落在地上。他咬着牙,艰难欲将长剑拾起,她却抢先踩住那剑刃,一记手刀劈晕了他。   而身后两人找准机会,接连数步踏上周遭树枝,大喝着当空朝她扑来。黎云书抬腿将地上的剑撩起,左手握着狠狠一扫。剧烈的剑气撞在二人胸膛上,折去二人锐气,逼得他们向后震开。   那二人皆是咳出鲜血,捂着胸口匍匐在地。还来不及挣扎,两柄长剑就架住了他们脖颈。   “就这点本事,也配来挑衅我?”   她眸中神色极冷,冰刀一般凌迟在二人脸上。那两人抖成筛糠,她懒得废话,直接将二人打晕。   “废物。”   失去意识前,脸上还挂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不是每日都在书院读书吗?   她不是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吗?   这功夫是跟谁学来的?!   黎云书松出一口气,俯身探查。   确信自己没有遗漏什么物件后,她正欲离开,陡然觉出不对。   她清点着倒地之人。   一,二,三,四。   ——随她过来的,不是五个人吗?   这想法一落地,身后猛然传来劲风。   剑意凛凛,擦着耳畔而过,眼瞧着就要落在她身上!   ——便听“啪”地一声。   蕴着内力的竹骨折扇从天而降,挡住剑气,将黎云书与那黑衣人皆震开来。   她被逼得倒退几步,被人一把搀住,“姐!”   眼前闪过红色衣角,她微愕,看了看黎子序,又看看从天而降的男子。   那是个挺清雅俊秀的人,眼角噙着几分散漫,像个谦谦君子。   ——如果没看见他一收折扇把这人胳膊掰折,又一脚踩断他腿骨的话。   此时他看着倒下的众人,幽幽一瞥黎子序,“这便是你说的,半点功夫都不会。”   “......”黎子序张了张口,亦是不可思议,“姐,他们都......都是被你打的?”   “......嗯。”   “你……”黎子序觉得自己表情不受控制了,“你什么时候……”   黎云书不愿过多解释,就看那红衣男子如猫玩耗子一般,把那人在指掌间反复折腾。   听那混混一阵高过一阵的哀嚎,他甚至还打趣道:“叫,叫大声点,少爷我就喜欢你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   黎云书:“......”   那人竟是直接疼晕了过去。   黎云书瞧着红衣男子走来,朝来他一拱手,“多谢公子相助。今日没带谢礼,可否问一下公子名姓?改日必定登门拜会。”   “名姓么......浮萍一叶,知道名姓又有什么用。”   他摇着那带“帅”字的折扇,凤眼一点点眯起,“不过我有件事情,倒是想请教你。”   伴随着这句话的最后一个音节,耳旁风声骤响。   ——是那折扇携着杀意,破空朝她袭来! 第4章 .帅才怕就是那沈家的大少爷,沈清容了……   竹折扇在他手中,锋利若匕首。   他没有半分手软,折扇中杀意凛凛,招招直取她要害而去。   黎云书刚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只是这出招来得毫无准备,她生怕这来路不明的这人对黎子序动手,正紧张着,步伐便不自主乱了。   数招之后,他竟以折扇挑飞她手中长剑。   黎云书微怔,却被他以极近的距离,合扇挑起了下颌。   “长得倒挺清秀。”   他眼神玩味,合起折扇见好便收,“不枉费我从花音楼出来,白走这一遭。”   花音楼?!   ......她的眉头狠狠一皱,转头看黎子序。   黎子序也是一头雾水,赶紧摇头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没去,我真没进去。”   那花音楼,乃是关州最闻名的风月场所。因地段好、姑娘出众,价格自然水涨船高。一来二去,就成了关州纨绔们的聚集之地。   大半夜从花音楼中出来,言语举止还如此轻佻,黎云书见他目光一直缀着自己,平日再怎么淡定,此时也隐隐有些不适。   好在他没继续说下去,转了话锋,“你方才对付他们的路子,是天锋军的招式吧,从哪儿学的?”   “你知道天锋军?”   黎云书反问出声。他挑眉,“少爷我无所不知。”   “不过方才你那招式......”他故作深沉地回想,“还缺些历练啊。”   他猖狂地评头论足了一番,将折扇一翻,露出背面的那个大字——   “才”。   黎云书:“......”   倒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她不欲与此人多言,潦草地道了谢,正欲带黎子序离开,又被他叫住,“这些人怎么处置?”   “......任公子处置。”   “不报复回去?”   “没必要。”   他瞧出了黎云书的疏离,嗤笑摆手,“行了,回去吧。”   黎云书领着黎子序匆匆朝家中奔去。   路上,黎子序禁不住问:“阿姐,你什么时候学的功夫?天锋军又是什么?”   “......瞎学的,别乱问。”   她敷衍应过,心绪却并未因此释然。   这些功夫,是她的师父李谦教授的。   而李谦,早年正是归于阳岐山天锋军。   天锋军本是阳岐山的一支精英军,战无不胜。后被指责谋逆,数经沉浮之后,也渐渐淹没在历史风尘中。   唯有一些不愿离开的部下,归附了沈成业,凄惨地守着天锋军往日的荣光。   李谦便是其中之一。   他知她境遇,又不忍天锋军武学失传,方才将早年珍藏的书册借她传阅,间或提点她招法。只是李谦性情古怪,让她习武仅是为了她能自保,并无意助她深造。是而黎云书到了最后,只能凭着悟性去参透,说涉猎倒还凑合,算不得精通。   ——由着方才交手那几招,她瞧出这人的路子与她同出一辙,只是更细致,也更精准。   一看便知是正儿八经学出来的。   黎子序更好奇了,“阿姐,那你躲什么?你是不是认识那人?”   她驻足,看着面前昏暗路灯,神色微凝。   “看他的装束举止,皆是一副风流模样。这等人,还是离远些好。”   “而且听他语气,看他出手的那几招,显然对沈家颇有了解......”   “怕就是沈家的大少爷,沈清容了。”   *   翌日天还没亮,门口就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子序!关外送进来好多伤患,顾郎中医馆里缺人手,你在家吗?”   黎子序经了昨夜变故,睡得并不安稳。他听了声音一下子爬起,迅速穿戴好衣物,草草收拾一番便推门而出。   而这么一吵,黎云书与母亲邹氏也没了睡意。她帮着邹氏收拾好东西,寻了处人多的地方支起煎饼铺子,等着生意。   一直忙到将近午时,还不见黎子序回来,邹氏趁着缝隙,做了几张煎饼包给她,“子序离家这么早,饭都忘了吃,你去给他送点,顺便给他同门也捎一些。”   黎云书刚行至医馆,就见医馆外密匝匝围了一大群人,有人焦虑,有人掩面低哭,还有人正愤慨地骂着什么。   黎云书挤开众人,于医馆外一颗杨树之下,瞧见了昨日与程丰站在一处的蓝袍少年。   此刻他蜷着腿靠树而坐,眼眶红肿,面色苍白,衣袖已经被染湿了。察觉到黎云书的目光,他抬头看了看,又匆忙别过头去,像是害怕被她看见。   她去医馆将煎饼分完后,把原本留给自己的那份带了出来。   “没吃饭吧?”   她问着,将热腾腾的煎饼递到他面前。   少年头埋在双膝之中,看她的目光带了些防备。   那煎饼散着雾气,隐隐透着酱香。他看了煎饼好几眼,哑声低道:“......不用了。”   “拿着吧,不知道还得等多久。”   黎云书直接将煎饼塞进了他手里。   到底是不敌严寒与饥饿,少年抓着纸包,犹豫许久,“你......不讨厌我吗?昨天的时候,我还帮着程丰......”   黎云书静静地同他对视。   “我记得,你叫舒愈,去年县试第四。”   “程丰他最不喜读书比他厉害的人,你是怎么同他在一起的?”   舒愈咬住下唇,垂下了头。   “我娘是给程家帮工的。”   他声音颤抖,“爹随军去关州,我怕程家找我娘的麻烦,只好去......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说着说着,竟小声啜泣起来。   “他们说,受轻伤会在关外治疗;这些抬回关州城里的,大都是活不了的。”   “当时听说有我爹,我还不信。他一身的血,我差点没认出来。”   “你说子序会不会因为昨天的事儿......”   “你放心。”   她打断他,话音坚定,“若因这些缘故见死不救,子序也不配为医者。”   “......谢谢。”   天上滚着厚厚的云层,压迫在人群之上。她轻叹一口气,“吉人自有天相,别太忧虑了。”   “至于你阿娘,舒愈,难道你委屈求全,他们就会善待她吗?”   “你的心情我也明白。”她沉声道,“只是我们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与其畏畏缩缩、卑躬屈膝地去奢求旁人,不如自己真正站起来,你懂吗?”   从未有人同他说过这样的话。   舒愈愣愣地看着她。她俯下身,目光平视,眼神坚定而清明。他望着这眸子,喉头一涩,苦笑道:“不一样的。”   黎云书挑眉,听他喃喃说着:“你生在这里,就总要去适应一些道理。师姐,”他摇摇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敢去挑战他们的。”   “那为什么我敢?”   她瞧出舒愈脸上的闪避,冷笑一声。“都是歪理。”   “你若是真心想强大,没有什么道理可以拦得住你。”她直起了身子,“你的路由你来走,我言尽于此。若是想明白了,功课上有疑问随时可以找我,我必倾囊相助。”   就在此时,黎子序从医馆中跑来。他身上沾了血,也顾不得擦,眼里闪着欣喜的光。   “舒愈!”他喊了一声,话中激动压都压不住,“你爹他醒了!”   *   见舒愈冲进医馆,黎云书也回了自家铺子。   邹氏见她来,忍不住念叨一声,“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胡乱应了,看现下人少,就拿出书册翻看了起来。   邹氏皱眉看她,“云书,你也十七了,在书院里读书可有看着顺眼的?”   她的手一顿,“没有。”   “早知你如此排斥成亲,当初就不该让你进书院。”邹氏埋怨道,“等误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还不是耽误了你自己。你看真正科考入官的,能有几个女子?云书,不是阿娘打击你,这世道本就如此,你一意孤行的话,自己会过得很苦。”   邹氏知黎云书对蛮人恨得有多入骨,也知她入朝是为了什么。   她怕黎云书真的会想不开去了战场,更怕她性子太刚,来不及去做想做的事,便被小人构陷。她们老一辈人,是听着天锋军的传说长大的。天锋军,那么厉害的队伍,也被削成了空架子。黎云书又无人脉,在朝廷中只会更难。   她只有这一个女儿,只想让她像个寻常人一样,找个互相心仪的夫君,快快乐乐过一辈子。她供她读书,只想着她考个功名,日后就算嫁个富贵人家也能有地位,而不是盼她做救世济民的大英雄。   那样太累,也不值。   黎云书默了默,“我知道的,阿娘。”   说罢又埋头进了书册中。   料到是劝不动她,邹氏叹着气,不知再说什么。   面前传来清朗的声音,“原来你在这里。”   这声音清澈而熟悉,她僵了僵,抬眼就见那人一袭红衣,持着折扇,立在自己面前。   是沈清容。   沈清容此人,在坊间的名声,其实算不上好。   他喜好烟花之地,如今年近弱冠了还不肯成亲,功课更是一塌糊涂。在临渊书院学了十年,也才刚刚考过县试。   有人说他与那花音楼的花娘廖诗诗关系密切,而廖诗诗又心仪旁人,许多人因此为蓝本自创了不少瓜来吃;也有人说,这等纨绔哪里会真心喜欢上她,不过是玩玩罢了。   总而言之,沈老爷的优良传统他半点没继承到,沈老爷严令禁止的地方被他转了个遍。关州人见了他总得叹口气,深感风清气正的沈家就要毁于沈少爷之手。   但这些,邹氏是不知道的。   她只看出这是一个阔绰人家,赶忙笑着起身,“公子可是来买煎饼的?四文钱一个。”   “不必了伯母。”   他朝邹氏一笑,转眼笑看着她,“我是来找黎姑娘的。”   那眼神中总带了些玩味与轻佻,如昨夜里一般。黎云书不喜欢这样被打量,坐在原地皱眉问他:“何事?”   “你这孩子。”邹氏难得见有男子来寻她,一把揪住她领子,“人家是客人,你怎么不懂礼呢?”   黎云书被迫站了起来,“......”   沈清容饶有兴趣地捕捉她脸上不情愿的神色,合着扇子打了打手心,“好事,不去看看?”   黎云书并不感兴趣。她抓着书卷,“我功课还......”   邹氏却一把夺走她的书卷,将人往沈清容身前一推,“行了行了,你读了这么久,也该出去散散心。”   “娘......”   邹氏任她怎么喊,再不答应一声。   她没了办法,瞪了幸灾乐祸的沈清容一眼,只好跟他去。   沈清容在前面带路,黎云书缀在他身后,看也不看他一眼。她没了书本,只能凭着记忆,在脑中温习曾经读过的书。二人走了不远,沈清容散漫开口:“倒没想过,众人口中称颂的黎秀才,是个会功夫的。”   黎云书并不理他。   “也难怪发生昨夜之事了。那些小人就爱记恨有才能之辈,譬如你我。”   他摇着扇子自恋许久,听她还没反应,禁不住回过头。   却见她眉头微微皱着,目光一直盯着面前的路,显然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压根没听他说话。   沈清容吸了口气,用折扇戳她,“喂。”   黎云书正默背着经文,因他的举动回过神,警惕看他,“怎么?”   “不猜猜我带你去干什么?”   黎云书懒得奉陪,“没兴趣。”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她又不说话了。   沈清容嘶了一声,心头有小火苗在窜。   他还没见过这么不拿他当回事的姑娘。   便如赌气一般,在旁边烦她。   “怎么,昨天没比试过我,生气了?”   “还是说,看少爷我看呆了?”   “若真这样,你直接说也没什么。关州不缺对我一见钟情的人,多个你也不过......”   黎云书被他吵得停下了步子。   她凉凉抬眸,看他神色得意,淡道:“我问你,‘可以寄百里之命’[1]下一句是什么?”   沈清容:“......?”   “不知道就别来烦我。”   黎云书一脸不耐烦,“专心带路。”   沈清容:“......”   他瞧她整个人都挂出“别吵我”的姿态,舌尖将牙根舔了个遍,被气得笑了笑。   很好。   她这样的只考中个秀才,还真是屈才了。 第5章 .打,使劲打他诬蔑你,说你弱不禁风。……   沈清容带她朝衙门走去。   路上他问:“我闻着你家煎饼挺香的,都放了什么料?”   黎云书回过神,下意识答了话:“葱花香菜榨菜,馃子青菜豆酱,还有北疆的胡椒和蜀地的辣椒。少爷想吃?”   “不了。”沈清容淡道,“我都过敏。”   黎云书:“......”   尚未靠近,听见了喧闹的争辩声。   那人声音甚是紧张,“大人,您是找错了吧!我昨晚真的什么都没做!”   “少废话!”衙役呵斥一声,要将人带走。   黎云书闻声抬头,发觉被押着的正是程丰。   程丰正惶恐着,见她时一愣,又见她全须全尾站着,气得浑身发抖。   “黎、云、书!”他咬着牙,一双眼瞪得赤红,他拼命挣扎,“是她故意的!是她诬蔑我!她......”   黎云书正要说话,沈清容先一步将她挡在身后,玩味般问着程丰:“哦,她怎么污蔑你的?”   “她......”程丰挣了挣,低吼着,“我若真的想害她,她怎么可能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她弱不禁风的,那些打手对付她,岂不是轻而易举?”   “她分明就是自导自演出了一场戏,想嫁祸到我身上!”   “好有道理呀。”   沈清容勾着笑,漫不经心地转头问她,“黎秀才,你怎么看?”   “......荒谬。”   “看来不让程公子亲眼见一见,他怕是不会信了。”沈清容点了点押着他的二人,“劳烦诸位放一下程公子,让他体会一下黎秀才到底有多弱不禁风。”   昨夜她非不肯说这身功夫是谁教出来的,又因心乱,没能叫他摸清楚底子。沈清容有心再探探,又怕程丰真伤了她,便藏了几块石子在手里,随时准备好替她暗伤程丰。   黎云书在一旁正默默看着,忽听他点到自己,又见他主动推开,为二人腾出空间,禁不住皱眉,“干什么?”   “打啊。”沈清容颇为悠闲地倚在一棵树上,朝程丰扬下巴,“他诬蔑你,说你弱不禁风。”   “......”黎云书默然,“我不与无赖动手。”   而气急败坏的程丰已经飞扑过来了。   他没武器,只能用拳,拳拳直朝他面门而去,却被黎云书灵巧避开。她不回击,只背着手闪躲,步伐条理稳重,显然是轻松至极。程丰一连出了好几招,连她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   一旁沈清容见不用自己帮忙,扔了石子,看戏般叫着:“你还手啊。药费我出,出了事我兜着,使劲打,你怕什么!”   “......”   她素来不喜与人争斗,只将沈清容的话当做了耳旁风。程丰打得精疲力竭,恼怒之中大骂出口:“你神气什么?再厉害不也是燕阳逃难出来的吗?燕阳那么多人被杀,谁知道你们是做了什么事才保住性命的,谁知道你弟弟身上流的血是不是蛮子的!”   此言一出,他胸口骤然一痛,被扫飞出数米仰面倒地。程丰挣扎着欲爬起,右手忽被人踩住。   碎骨般的疼痛冲入了脑海中,他挣动了一下,惨嚎出声。   “再敢乱说我家人一句不是——”   她眼神骤冷,足下力度狠了几分,“说一句,我废你胳膊一次!”   她是......从燕阳出来的?   沈清容挑眉。他顿了片刻,用折扇拍拍黎云书的肩,“小秀才,气出够了没?”   黎云书眼中寒光未散,心知自己举动出格,还是饶了程丰。   可她才刚刚离开,又听“咔嚓”一声脆响——   “气出够了就轮到我了。”   沈清容摇着扇子,脸上挂着笑,眼底却冰寒一片,“再对燕阳有一句不敬,我废掉的就不止你的胳膊!”   程丰被这二人反复折腾着,哀嚎声此起彼伏。他嚎了没多久,程富商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见他倒地打滚的模样,眉毛胡须齐齐乱跳。   “爹!”程丰像是看到了救星,朝程富商拼命喊着,“他们打我!他们两个合伙打我!我的手......”他话中带着哭腔,“我的手要断了!”   他恍若没了骨头一般,在地上嚎哭翻滚,要多埋汰有多埋汰。这程丰是程家独苗,程富商见自家儿子这样,心里不由得生出了火气。   可怒归怒,沈家他是得罪不起的。他强压下憋愤,讪笑着朝沈清容拱手道:“沈少爷,这又是何必呢?犬子是顽劣了一些,倒也不必......”   “勾结盗匪,欺压百姓,还险些毁了人家小姑娘,这可不仅仅是顽劣啊。”   沈清容用折扇打着手心,“我记得单是勾结盗匪这一条,都能让他一辈子参加不了科考了吧?你们说是吗?”   身后衙役点头。沈清容见程富商眉毛乱跳,笑得云淡风轻。   “程富商,关税之事尚且有人帮你,这一次......”   “大家可都看着呢。”   二人走后,程富商火气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把抓起程丰衣领,两记耳光扇了下去,“都说最近沈家盯着咱,让你小心、小心!你全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程丰被打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边吸冷气,边抑制不住地啜泣,“是这姓沈的欺人太甚!我明明看不惯的是黎云书,谁知道沈清容会替她出头!他就是成心的!”   到底是心疼自己的孩子,程富商见衙役要将程丰带走,暗暗握紧拳。   “沈家也撑不了多久了。”   他磨着牙,“等那位大人来了关州,我看他还能嚣张多久!”   那边两人行了不远,黎云书问:“程家这是犯了什么事?”   “私下向番邦偷渡货物,吞了不少关税。”他语气淡漠,“此事关州知府心里明白,却视而不见,显然程家背后的靠山不一般。”   黎云书停了下来。   沈清容偏头看她,“怎么?”   “仅仅是逃避关税?”   她眉头轻皱,“程家背后的底细,你清楚吗?”   没想到她会问这些。沈清容意外地回过身,“你想说什么?”   “如今北疆战事吃紧,一点点物资都至关重要。程家偏偏要在这时同番邦交涉,顶风作案,显然是此事有利可图。且其中利益之大,足以让他以身犯险。”   “而依我所知,程家贩古董、字画等奢侈品为生,这些在当下紧张的环境之中,收益都会大大下跌。”黎云书顿了顿,“唯一的可能,只能是他背后那人,亲自出高价让他把它们带到番邦去。这难道不可疑吗?”   “噤声。”   衣袖忽被沈清容一拉。她被他摁着肩头躲进道旁的草丛中,就见程富商从面前走过,面色沉着,脚步极快。   小厮在后面苦着脸追,“老爷您也别生气了,谁能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本以为及笄后还不出嫁的姑娘已经是奇葩了,谁料她这么凶猛,简直是奇葩中的奇葩......”   沈清容看黎云书。   黎云书看天,当没听见。   等二人走后,他打开了折扇,“......奇葩竟在我身边。”   黎云书皱起眉,目送二人走远。沈清容以为她终于对自己的话有了反应,她却问:“所以,程家幕后到底是谁?如今形势极为严峻,能助他摆脱关税的,想必不是一般人。”   沈清容:“......”   “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沈清容站起身,难得收敛起自己的不正经,淡淡看她,“你想科举,好好读书便是。涉事太多,反而会招来不好的事情,懂吗?”   他不欲多言,转身欲走,她在身后默了半晌,“经书之上,没有说过让我独善其身。”   “倘若读书入仕不能济民,我读这书有何用?”   沈清容被她的话镇住。他转过头,认真看着她。   “你是燕阳人?”   “燕阳”二字不轻不重地蛰了黎云书一下。她应声,就见沈清容感慨地摇着折扇,“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   黎云书:“......”   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辞别了沈清容,黎云书回到了铺子旁。   邹氏见她回来,扯着她袖子悄声问:“那小公子带你看了什么好戏?《西厢记》还是......那个《芍药亭》来着?”   “......”黎云书纠正她,“是《牡丹亭》。”   邹氏摆手,“别管是什么了,可看得高兴?这公子模样倒是俊秀,家里应该像个有钱的。你可别光占人家便宜,让人瞧低了咱们黎家。”   “......知道了,娘。”   邹氏见她又拿出书本翻看,欲言又止许久,还是忍不住拖着板凳坐在她旁边,“云书,你和娘说实话,这小公子待你怎样?娘瞧着他眉间有贵气,举止也算得上有礼,更没有瞧不起咱,是富人里难得的了。就是长得风流了些,日后若真嫁给他,难保他不会多寻几个......”   “娘!”   黎云书忍无可忍,又生怕邹氏知道昨夜之事担心,张口飞速编出段谎话,“他方才做功课碰见问题了不会,找了半天人都没个解答的,这才让我去帮他补功课,你想到哪里去了!”   “哦?”邹氏狐疑看她,“讲个题要这么长时间?”   黎云书:“......”   正准备争辩,面前忽毕恭毕敬走来一个小厮,“黎姑娘。少爷他同您辞别后,说很想尝尝您家的煎饼。”   她神色僵住,邹氏就一把将她拉扯了起来,“你麻利点,别让人家等急了。”   “我才刚翻开书......”   “看书有做煎饼重要吗?”   邹氏在一旁监工,见她香料什么都不放,忍不住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人家好容易对你有点兴趣,你就这么糊弄他?”   黎云书只恨不得把手里的锅铲都摔地上。她没好气道:“这大少爷娇气得很,什么料都不肯吃。光给他摊张饼,看我不噎死他。”   须臾,小厮提着煎饼去复命。   沈清容接过煎饼,漫不经心地问:“她什么反应?”   看着手里热腾腾的白面煎饼,当真是一点料都没放。   他其实并不想吃,只想着她是燕阳人,便“勉为其难”地帮帮她家。   结果听小厮犹豫开口,“她说......以后您再敢买她一次煎饼,她就敢把您噎得半死不活。”   沈清容:“......”   很好。   算他瞎了眼,才顶着被噎死的风险好心帮她!   *   次日,临渊书院照常开课。   一切仿似都回到正轨,只是今日来上课的,少了个程丰,多了个舒愈。   遥遥地看着她来,舒愈便抓起书卷,兴奋地凑上前,“黎师姐您来了!”   黎云书看见他,知道他是有了决断,朝他浅浅一笑。   舒愈难得见她笑,挠着头,颇有些局促地开口:“我、我听说您都是这个点来书院,就早到了会儿……黎师姐您要是不忙的话,能帮我看一看刚写的策论吗?”   他的策论中的见解大都浮在表面,思想并不算深入。她圈点了许多地方,又看着他凌乱的字迹,“你先寻本字帖临摹,再将《论语注疏》好好看看。”   舒愈兴冲冲地抱着书卷离开。   黎云书明显觉出他与平日不太一样,也松了神。   程丰一党在书院中败坏了不少风气,如今可算消停了。   一连数日,舒愈每天都抓着她问问题。   起先只有他,后来不知他做了什么,往日程丰的党羽,竟都一个个主动来求她释疑。   这些人最初觉得尴尬。可见她一视同仁,比想象中的更好相处后,又见她所提的建议又一针见血,不由得心服口服。   有几个小混混还因被她夸赞,兴奋地读了一晚上书,把家人激动得跑到祖坟前烧纸。众长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谢十八代祖宗,怀疑是坟头集体冒了青烟。   他们原本逃课厌学的人都如此,那些本就用功读书的人更不甘示弱,书院内一时卷起了前所未有的好学之风。以至二月初时,临渊书院参加县试的弟子,竟无一人落榜。   连来黎家买煎饼的客人都翻了一番,高兴得邹氏合不拢嘴。她一个挨一个的打量人家的公子,末了得出结论:“都没那天请你看戏的长得齐整。”   黎云书直接用馒头堵住了邹氏的嘴。   事情本该这么平静地进行下去。   直到一个月后的常假。   那天黎云书起晚了,推门没见邹氏去卖煎饼,却见一个装束华贵的女子端坐在正堂,见得她来,朝她温和一笑。   她虽不知这人是谁,却隐隐有了些奇怪的预感。   果然见邹氏招呼她过去,话里带着埋怨,“你这孩子,见了沈夫人怎么不行礼?早日教你的礼数都忘了吗?”   “轰”地一声——   像是被惊雷劈到,她睁大了眼。   沈夫人?!   ——沈夫人来他们家做什么? 第6章 .约定她就是故意看我出丑,故意想要折……   她见几案上摆了些贵重的礼品,倒吸凉气。   又听沈夫人和蔼地问:“云书正月刚满十七吧?”   心又一惊,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这场面她没见过,但又送重礼,又问生辰的......   ——难道是向她提亲不成?!   “可不是,正比沈公子小了两岁。”   邹氏笑应,把僵在原地的黎云书引到一旁的竹椅上坐下。沈夫人慈爱地看她,看得她后背汗毛倒竖,如一只被老虎盯上的猫。   “若云书十四岁那年没耽误乡试,”沈夫人颇感惋惜,“以她的能力,就算邺京的一些公子,也当是看得上她的。”   “怪我不争气。”   邹氏叹气道:“我这老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知那年发作得格外厉害,险险要了我性命。云书顾家,子序又还小,我倒下了,她只能连轴转去挣钱,到最后根本分不出身去参加乡试。我愧对她,就答应让她今年再试一次。”   “不然你放眼大邺,”她轻轻瞪了黎云书一眼,“哪有姑娘及笄了还没个亲事的?”   这话说得黎云书越发慌乱。她硬着头皮,低低唤了邹氏一声,“娘......”   邹氏见她难得露出局促模样,轻轻一笑。刚想开口说什么,神色忽变,偏头用手帕掩着轻声咳嗽起来。   她早年落下过伤,身子一直不太好。如今正值回春,天气忽冷忽热的,最易引发病症。黎云书见了,忙起身抚着邹氏的背,替她换了盏温茶。一旁沈夫人默默看着,脸上浮起笑意。   “我早说,云书是我见过最懂事的孩子。”沈夫人赞道,“能请你来帮一帮阿容,当真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黎云书手一抖,茶水差点洒出来。   她赶紧道:“沈夫人这是什么话。”   “云书,你是个好姑娘,我就不卖关子了。”沈夫人温柔道,“阿容他看着散漫,其实就是爱玩,又对功名不上心。你在书院的名声我听到过,所以......”   “夫人。”   黎云书彻底慌了神,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云书才疏学浅,实在是没法......”   “你这孩子,又把我教你的礼节忘了?”   邹氏扯了她一下,沈夫人却没恼,细心而温和地问她,“云书可是害怕,会耽误了自己的学业?”   黎云书喉头涩了一下。   “这似乎,不光是耽误学业的问题......”   似乎是会让她今后都不能科考的问题。   “不光是耽误学业......莫非是怕会影响你挣钱?”   沈夫人赶忙道,“你放心,你来沈家,沈家是一定会给报酬的。我打听过你与阿娘的收入,便在此基础上翻上十倍,一日一两银子,如何?”   一两银子?   这是要用银两来买她?!   黎云书震惊地站着,还没开口,邹氏忙道:“不成,可别把她惯坏了!”   “云书有自己主见,我也是物尽其用,夫人莫要担心了。”沈夫人劝慰着,“既来了沈家,哪有亏待她的道理,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看来沈家是真的要同她提亲了?!   她脑中一白,仓促间打碎了桌上茶杯,话语脱口而出:“不可!”   这举动引得屋内静了一瞬。   黎云书自知失礼,尴尬片刻后,磕磕绊绊道:“沈、沈夫人......云书现下一意科举,着实是……”   “不想成亲。”   堂中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半晌,沈夫人茫然问她:“你说什么?成亲?”   黎云书更懵懂,“沈夫人来,不是为了此事?”   沈夫人与邹氏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都瞧出诧异。   “我今日前来,是想托你为阿容辅导功课。云书你......”沈夫人看她脸色霎时红透,掩面轻笑,“你是不是误会了?”   黎云书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   她就说!   她和沈清容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沈家怎么可能向她提亲。   但沈家气势铺陈得这么大,沈清容又是个没正形的,谁知道他会不会一时兴起乱来。她生怕有人会误了自己科考,委实不由得她不多想。   “阿容也快弱冠,沈家虽能护他一时,却不能护他一辈子。”沈夫人提及他时,总忍不住摇头,“他以往就算不愿科考,好歹会去书院里看一看、学一学。如今四月份便要府试,他还每日往花音楼中去,我看着就觉得着急。”   “何况老爷早年辞了官,在家中还能看管着他。如今他去了关外......”沈夫人神色忧郁,“也是说不准的。”   黎云书赶紧道:“沈老爷这么厉害,必是能百战不殆的。”   沈夫人笑了笑,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也没多说。   “听闻你让书院里不少孩子都迷途知返,更帮他们在县试中拿到了好成绩,我便想着找你来管教一番阿容。”   黎云书想了想沈清容的模样,她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实在没把握能叫这家伙听自己的话,不禁担忧道:“管教倒是没问题,但沈少爷比云书年长几岁,又不常在书院之中。云书说得话他未必会听,若是越礼做些什么,又怕不合规矩。”   “你放心。”沈夫人道,“我和扶松说一声,让扶松听你的。阿容的开销一般都由扶松负责,把扶松支开,他也没了办法。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若是在阿容那里受了委屈,来找我便是。”   她听沈夫人说得诚恳,又感慨沈老爷的风骨,再一想邹氏的病和那酬金,终是点了头。   “那便多谢沈夫人抬爱云书了。”   *   可怜的沈清容还不知道厄运即将降临在自己头上。   他每日都在酒楼茶舍乱逛,喝着小酒,听着小曲,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服。   次日他照常去茶舍虚度光阴,走进雅间后,意料之外地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久违,沈少爷。”   黎云书端坐在他平日喝茶嗑瓜子的桌案旁。那桌案上茶壶瓜果都被清扫一空,只留下了堆积如小山般的书册。   沈清容笑容僵在脸上。   只扫了那要命的经书史册一眼,他立马转过身去推门,却发现怎么也推不动。   “锁上了。”黎云书道,“不背完《大学》,门是不会开的。”   说着便将书册往对面一推。   沈清容看着蓝底书卷上明晃晃的《大学》二字,顿觉脑中一痛。他气恼有人坏了他春风得意的心情,舔舔牙根,“谁让你来的?”   黎云书听出他话中隐怒,淡道:“是谁都不重要。只是沈少爷如今不学,将来会后悔。”   “我就算后悔也不用你来可怜我!”   沈清容扫视一圈,发现屋子里茶水酒水都被收干净,连个瓜子壳都没给他留下,心上腾起怒火。   他逼着自己保持形象,压下语气中的怒火,“黎云书,你把门打开。你读你的书,我过我的好日子,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那还真是抱歉了。”她晾了沈清容一眼,“我是个有原则的人,不把《大学》背完,就是不能出去。”   看她油盐不进的模样,沈清容攥紧折扇。   “你是真的要阻我?”   听他指节攥得发响,黎云书冷笑,“打架?”   “我从不对女子动手。”他深吸一口气,“不过......”   黎云书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红衣忽地一闪。沈清容身形如风一般,三步并做两步跑到窗户边,借着功夫,翻身跃了下去!   她到窗边向下一探,就见沈清容翩然落地,晃着扇子,得意地朝自己挑眉。   “姜还是老的辣啊。”   他拖长声音,摇头长笑离开,“想关我读书?等下辈子吧!”   黎云书瞧那猖狂的红色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掩下了眸中的冷嘲。   不自量力。   *   沈清容找到了等候在外的扶松。   他施施然进了马车,“往花音楼走。”   等到花音楼后,他照常要了雅间小酒和吃食,又挑了几个姑娘出来作画玩。   沈清容对姑娘不感兴趣,但十分嗜好画画,尤其爱画风情万种的美人。而要寻人来参照,最好的地方莫过于花音楼。   他为了画画,往往能在花音楼呆上一天,却坚决不肯在花音楼过夜。哪怕画完已是夜半,也要坚决回府。非但如此,他还从未碰过楼里一个姑娘,算得上是花音楼中的“奇葩”了。   花音楼的姑娘见他出手阔绰,争着抢着要来当花瓶。今日见他来了,自然也是百般奉承。沈清容扫了一圈,点了几个美人,嘱咐人铺陈好纸墨,在花音楼一呆就是大半天。   走出花音楼时已是傍晚了。   老鸨拉住他,笑道:“沈公子,您还没给钱呐。”   沈清容有些意外。他看着扶松,“没给钱吗?”   扶松点头,答得不卑不亢,“少爷,我们身上只剩一文钱了。”   “什么?!”   沈清容一惊,皱眉敲着折扇,“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手里有至少五百两银子啊?”   “听夫人的话,都交给黎姑娘保管了。”   扶松面带微笑,“黎姑娘说,怕您浪费,每天只给您留一文钱。她还说,为了让您体验赚钱的不易,只要您愿意背书,背一个字,她给您一文钱。”   沈清容一哑,火蹭蹭蹭上来了。   “这到底是请了个教书的还是请了个管家啊?!”   老鸨一心想着赚钱,听了二人的对话,脸色也有些变了。   “沈少爷可是手头紧?”她试探着问,“您今日花了十六两银子,这银钱……”   沈清容折扇揺得飞快。   扶松问他:“少爷,要不我把黎姑娘叫来?”   “她一个姑娘,来这种地方不好。”沈清容沉声思索,在自己身上寻了许久后,他咬牙卸下了腰间的玉佩。   “这玉佩是自幼就跟着我的,珍贵得紧。”他道,“先抵押在您这里,三日之内,我必将十六两银子凑齐。”   走出花音楼后,他埋怨了扶松一句,“你怎的不早说?”   “黎姑娘说,先甜后苦,才能让您知道甜的来之不易。”   沈清容憋愤得牙根发痒。   “去茶楼。”他没好气地吩咐,“她就是故意看我出丑,故意想要折腾我的!” 第7章 .快来背书!我这就背,你快把钱给我!……   沈清容回茶楼时,黎云书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她看沈清容气势汹汹地回来,一点都不意外,“来了?”   “书在哪?”   他语气烦躁无比。黎云书把《大学》推了过去,“夫人顾及我的学业,只让我帮你四个时辰,我得走了。”   “你再等等。”   沈清容磨牙,“我这就背,你快把钱给我!”   她见他心急如焚的模样,倒是淡定极了,“多一个时辰,扣一两钱。”   “这书背完能赚多少?”   “二两。”   “……”   沈清容气得说不出话。他在脑子里把所有骂人的词都过了一遍,又觉得骂她太有损风度,末了咬牙切齿挤出一句:“……黑心!”   “我已经多等你半刻钟了。”黎云书悠闲道,“沈少爷,明日书院开课,我怕是没时间陪你。你是现在背,还是等明天去书院找我?”   沈清容不敢多说,赶紧道:“你快快再挑些书给我,凑齐六两银子的量,快些!”   黎云书慢条斯理地挑出《道德经》,“加上这本……”   沈清容不管三七二十一,抄起书就走。   走到门口忽然刹住,“明早找你背。六两银子,你准备好!”   *   翌日沈清容不到卯时就起了床,气势汹汹地堵在黎家门外。黎子序推门见他一副寻仇的模样,吓了一大跳,“你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目光发红可怖,“你姐姐呢?”   黎子序看他实在不像要来好好说话的,警觉地堵住门,“我姐要是得罪了你,你来找我便是,你别欺负她!”   “叫她出来。”沈清容半句话都不想多说,狠狠咬牙,“我来背书!”   黎子序一脸震惊加茫然地把黎云书叫了出来。   黎云书披上长衫走到门旁,“背吧。”   沈清容等这一刻太久,不等她站好,一段段字句如倒豆子一般倾泻而出。   他越背嗓子越哑,硬着头皮,痛苦地数自己背了多少字。   三百文了,五百文了,八百文了......   等背到“故治国在齐其家”[1]时,黎云书终于忍不住,“沈少爷,我听你嗓子哑了,要不明日再来找我背?”   沈清容一顿,“我背了多少字?”   “一千。”   “不够!”他清着嗓子,“我赚钱,你别拦我!”   黎云书听他叽里呱啦地继续背,对看呆了的黎子序低声道:“给他端杯蜂蜜水。”   背完《大学》后他嗓子已经冒烟了。   将蜂蜜水一饮而尽,他艰难地正要背《道德经》,黎云书道:“沈少爷,您歇息一下吧,我也该去书院了。”   “不行!”他强烈抗议,“才赚了二两银子,你走,我跟着你背!”   于是那天早上,关州人震惊地看见,平素八竿子打不着的沈少爷与黎秀才并肩从黎家走出。二人形影相随,远看似是一副眷侣模样,只是一人崩溃落魄,一人神色淡然,很难琢磨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更为奇怪的是,沈少爷一直在叽里呱啦说着什么听不懂的东西。而黎秀才听他啰嗦了一路,也没觉得烦,只在最后静静开口:“五百二十一处错误,扣你五百文钱。”   “还扣钱?”   沈清容艰难地抬高声音,“一共才......”   “上了考场,一个字错都是全盘皆输,你找谁争辩去?”   她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声,将六两钱给他。沈清容看着六两钱一怔,眼底猛地泛起喜色。   ——她这是,忘了扣钱了?   心思缜密的黎秀才,居然忘了给他扣钱?!   沈清容觉得她不像是会疏漏的人,试探着问:“真给我六两?你不需要再好好算算?”   黎云书扫了他一眼,听他自我感动着问:“你是不是心疼我,不给我扣钱了?”   “不是。”   她静静开口,“《大学》与《道德经》加起来,你原本可以拿七两银子。”   “是你自己非要六两的。”   “……”   沈清容气得差点晕过去。   *   沈清容背了一晚上书,他觉得自己快没了。   他疲惫地想要离开,黎云书道:“先去休息,下午随我去书院。”   “我才不去……”   “在书院学两个时辰,给你二两银子。”   沈清容立马妥协了。   “我还能学。”他诚恳地开口,“你让我去书院,我没问题的!”   还是被黎云书赶了回去。   他听了她的话休息。只是总惦念着银钱的事儿,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想起了他压在老鸨手里的玉佩,也无端想起了十一年前。   他由数百天锋军护送回关州,恰途径燕阳。   天锋军势力单薄,奉沈成业之命,压根不敢停留。他看燕阳城外的河水都染成红色,看偌大的城池被烈火吞噬,咬牙拔剑抵在脖颈上。   “我是大邺皇子,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你们若是不肯救人,就休想把我带回去!”   他记得自己是下了狠手,脖颈的刺痛迄今还有印象。   血珠顺着剑刃滚落,他的动作终是唬住了众人。身边的天锋军尽数出动,可还是晚了。   燕阳三千五百七十七人,救下来的连三百都不到。   数不清的情绪在心尖缠绕。那些梦境在脑海里辗转,最后汇成了一个身影。   他梦见黎云书逆着火光走来,手里拿着剑,身上沾了血。她的眉目依旧清冷,像是被雪拂过,桃花眼中不带半分情绪,只倒映着燕阳城扑不灭的烈火。   梦中她徐徐朝自己走来,他撑开伞,欲替她遮去周遭纷飞的血雨,她却提剑架在他脖颈旁。   丝丝寒气贴着皮肤传来,他遥望烈火中的燕阳城,“你是怪我来迟了吗?”   她的双眼紧盯着他,冷笑出声。   “《论语》二十篇、《诗经》并三百零五篇和《春秋繁露》今日背完。背不完——”剑刃倏然逼近,“休怪我取你狗命!”   沈清容从梦中猛然惊醒。   那句“取你狗命”还在他脑海中回荡。他忽然忆起自己下午还要去书院,对黎云书的好感霎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鬼才可怜她。”   他愤愤地穿着衣服,“把少爷我折磨得这么狠,当年白救她了!”   沈清容嘟囔着随扶松去吃饭。   不敢再去往日去的茶馆,他在街上转了许久,扶松对他道:“少爷去黎姑娘家的煎饼摊子上看看吧。”   沈清容警觉,“她又想用什么来整我?”   “黎姑娘说,她理解您挣钱的不易。”扶松不急不缓,“所以她们家的煎饼,对旁人收四文钱,对少爷您只收一文钱。”   沈清容冷笑,“区区三文钱,少爷我是在乎三文钱的人吗?”   可翻了翻锦囊,又想到还在老鸨手中的玉佩,他沉默了。   “她说的一文钱,是真的吗?”   草草吃过午饭后,他去了书院。   千年难得一见的沈清容来了临渊书院,所有弟子都炸了。   沈清容不理会旁人流言蜚语,沉着脸,在最后一排寻了处地方落座。   他身量颀长,单是往竹椅上一靠,都靠出了闲散的风流,忍不住让人回头观望。   临渊书院每学期都会有弟子变动,故而他所在的班中,有不少是未曾同他打过交道的新弟子。他原地坐了片刻,就见有素不相识的女弟子鼓起勇气上前,紧张地看着他,“这位公子,您......您旁边的位置有人吗?”   沈清容看她颊上飞起绯红,熟稔地将眼角弯出弧度,“你想过来?当然没......”   “哗”地一声——那椅子被人拉开。沈清容皱眉嘶了一声,刚想看看是谁这么不长眼,就听少女讶然开口:“黎师姐?”   “专心读书。”黎云书凉道。   少女的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似是明白什么,眼底闪过失落,悻悻地离开了。   沈清容瞪着她。   黎云书不动如山,将书卷笔墨摆好,语气严肃,“下次再让我见到你招惹桃花,扣你半两银子。”   沈清容暗暗朝她呲牙,被她一个眼神扫过来,立马收敛了。   李谦来上课时,目光在沈清容身上停了好久。   沈清容觉得尴尬,撑着脑袋别过头不看他,权当自己是空气。   今日讲得刚好是《大学》。   期间抽查背诵,恰抽到沈清容。他眉头一皱,极不情愿地出声,“我没……”   黎云书:“背一个字一文钱。”   沈清容滚瓜烂熟:“大学之道在明明德……”[2]   学堂众人倒吸凉气,活似看到了怪物。听沈清容一口气背完全篇,李谦胡须一抖,难得点了点头。   李谦早年是沈老爷的谋士,以往对沈清容都是恨铁不成钢,极少有称赞他的时候。沈清容见得了他的肯定,无端就有种偷偷摸摸做好事被发现的感觉,竟比听见自己的画被夸了还高兴几分。   “这不是挺好的吗。”   黎云书压低声,“你要真想学,莫说府试,院试都不在话下了。”   沈清容面上轻嗤了一声,没能掩下唇角的笑。   “少爷我这是深藏不露。”   沈清容熬夜背书这几日,沈夫人高兴得合不拢嘴。   有了黎云书的威胁,他只能背书上课拼命赚钱,连去茶楼花音楼的次数都少了大半。众人深觉沈少爷这是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往日认为嫁给沈清容没前途的人家,都暗戳戳地变了想法,盘算着什么时候去沈家提个亲。   事情传遍了关州,自然也传到了程富商耳朵里。   程富商气得差点把茶盏捏碎。   他想起程丰还在牢中呆着,听小厮在旁边骂:“他们就是故意的!还有那个秀才,摆明了是同程家过不去。我们少爷可比沈家那位好了不止一倍,她帮了人家,反手却把咱们少爷关进了衙门里!”   “程家努力这么久,就指望丰儿能科考出人头地。”   程富商眸色一点点沉了,“这姑娘既然自不量力毁了程家的前途……”   “那就别怪我们也毁了她!” 第8章 .入狱我怕是难逃其罪,必死无疑了。……   三月十九,天气回暖。关州万花开遍,巷陌间一片生机。   邹氏的身子却愈发弱了。   她每年总要经历这一遭,自己见怪不怪,倒是把黎云书心里急得不轻。   她不敢再让邹氏出来卖煎饼,依着这数日帮沈清容辅导课业赚的钱,也能凑齐家用。邹氏表面上笑应下,趁她在书院学习的功夫,还是偷偷支起铺子买煎饼,企望能多挣一些钱。   这日休常假,黎云书看书守着铺子,有客人上前:“一份煎饼。”   她收书起身,将煎饼做好给了他。   那人道谢后往西街走去。没过多久,西街传来喧闹。   周围摆摊铺的人纷纷踮起脚看,有几个好奇的还嘱咐旁人替自己看着摊子,自个儿去凑热闹。   黎云书素来不喜欢理会这些,谁知不消片刻,忽有几个衙役围了上来,“黎姑娘,随我们走一趟吧。”   她眼皮不自觉地跳了跳,“何事?”   “西街有人身亡,从仵作的推论来看——”衙役看了眼她的铺子,“是食用了你们家煎饼的缘故。”   *   沈清容睡了个懒觉,来煎饼铺子找黎云书背书。   可一来就发现铺子被衙役团团围住,黎子序扶着邹氏,正在争辩着什么。   “我卖煎饼十多年了,从未碰见过这等事!”一想女儿还在牢里,邹氏横了心,打破砂锅般问,“你们说是煎饼的问题,那说清楚是什么问题啊!单说煎饼能杀人,谁听了愿信?”   “仵作都说了,就是煎饼的问题!”一小衙役接过话茬,语气极不耐烦,“此人致命伤在肠胃,死前手里抓着半截煎饼。他除了煎饼,根本没有吃过任何食物,不是煎饼是什么?”   “你们让我看看!”黎子序语气难得激动,“万一有其他缘故呢?”   “不可能!”   小衙役已经懒得解释,眉毛一横,“再闹把你们两个也抓紧去!”   “怎么就不会另有原因了?”   人群中忽传来阵极为悦耳的声音,话里透着散漫和挑衅。小衙役没料到还有人反驳,正要发作,就撞上那袭张扬的红衣。   沈清容领着扶松上前,往黎子序和邹氏身前一挡。小衙役认得他,气焰矮了几分,却还语气不善道:“沈少爷,衙门秉公办事,为的是还大家公道。就算您是沈家人,也阻挡不了什么。”   “还大家公道?”沈清容夸张地吸了口凉气,“我问你,仵作可说这致命伤是什么了?是中毒,是肠胃出血,是原本就有病疾,还是其他缘故?”   “......”   见小衙役不应,他嗤了一声,“不是说秉公办事吗,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把罪名扣到别人头上?”   “此乃衙门机密!”   这小衙役大概是刚来不久的,腰板一直就出了声。沈清容嗤笑,“原来这‘公’,便是指因公徇私;这‘机密’,便是掩人耳目?你要非用煎饼这么蹩脚的理由害人,”他转头,朝煎饼摊子一扬下巴,“把人叫出来,让她做份煎饼给你吃,我倒想看看你吃了煎饼会出什么事。”   “别争论了。”   另一个衙役赶紧扯扯那人衣袖,“咱们按大人说得办便是,休做无用的口舌之争。”   小衙役只得将气咽下,奉命查完煎饼铺子后,他示威般朝沈清容呲牙,被同僚提着耳朵拽走。   黎子序道了谢,沈清容敛起笑,“小秀才那里怎么样?”   “他们留了三天时间来查案,三天内若没找到第二种可能,只怕就要定阿姐的罪了。”黎子序低声道,“我买通狱卒,去看了看阿姐。她没说什么,只嘱咐我和阿娘不要着急......她一直都是这样,可事到如今,怎能让人不急?”   “衙门那边呢?为何一定认为她是凶手?”   “只知仵作说致命伤在肠胃。此人并无肠胃相关病疾,必然是死于意外,其他的细节就不知道了。”黎子序攥紧拳,“他们说话如此含糊,谁知道是不是故意掩盖什么!”   “先带着伯母去休息吧。”沈清容用折扇敲敲他的肩,“我去瞧瞧小秀才,看她需不需要帮忙。她毕竟第一次遭遇这种事,难免会慌乱无助,总得有人安抚一下。”   黎子序一愣,“沈少爷要帮我们?”   “我若再不出手,你看关州还有谁能救她。”   沈清容收起折扇,“回去吧。有什么消息,我会来告诉你的。”   *   寻到黎云书时,她正安静地坐在墙边,翻看着黎子序带来的书。   闻声她抬起头,“是你?”   沈清容目光扫过她牢房,一眼便看见她身边厚厚的书册,太阳穴立马传来刺痛。   黎云书看着他也顿了片刻,又低下头,“稍等,我看完最后一段。”   沈清容:“......”   顿时觉得自己的担心全都是在杞人忧天。   慌乱无助?她快活得很呢,估计还嫌自己打扰她看书了。   他也不知是笑还是气,“命都快没了,你倒是悠闲。”   黎云书应了一声,瞧不出半分紧张,“反正他们不会得逞。”   “你在狱里说这话?”沈清容气笑了,“谁给你的自信?”   “你会帮我。”   “那我还不帮了。”   “你钱在我手里。”   “......”   黎云书说得风轻云淡极了,“沈少爷坐视不管,也没问题,日后自力更生吧。”   他转头瞪她,黎云书想了想,认真地点头,“自力更生也挺好,我算过,你去做个说书先生,背上一千本书大概就够了。一个月能赚二两银子呢。”   “......算我怕了你了。”   黎云书看他磨牙,也没再说笑,同他靠得近了些,“衙门那边怎么说,对于死因依然没有明确说辞吗?”   “没错。”沈清容敛了神色,“仵作的说法的确奇怪,不排除有人弄虚作假的可能。我试着想想办法,最好能带着你弟弟去见一见那死者。”   “除了我,依然是一个怀疑的人都没有吗?”   沈清容点头,“但我打听过,死者叫徐大海,是程家手下的帮工。”   果然。   果然是程家想害她。   “衙役带我来时,我有所察觉,提点他们兴许可以从自尽入手去查。”黎云书沉下声,“但不知是他们没查到线索,还是程家在背后做鬼,如今大家的口径,依然认定事情出在我身上。”   “想来也是。倘或程家真要害我,那些证据早被销毁了吧?”   沈清容默了默,“兴许仵作也有问题。”   “有问题便不难办。”黎云书偏头思索着,“他们敢做,就必然会留下把柄,有了把柄,不难翻盘。”   “怕只怕程家做得太绝,连仵作也说不出这人到底是怎么死的。若再没有证据说他是自尽——”   “我怕是难逃其罪,必死无疑了。”   她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却如千斤重般击在沈清容的心上。   他皱眉,“你别诅咒我行不行。”   黎云书抬起头,见他极为不满地拿扇子点自己,“我可是和你阿娘、弟弟夸下海口,说保你无虞的。你这一句难逃其罪,我估计得劫狱才能救你出来了。”   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她着实惊了惊,“沈少爷......大可不必为我做到如此。”   沈清容嗤笑,“你懂什么,这是本少爷做人的底线,送佛上西......”他一顿,突然觉得断在“西天”这里太不吉利,遂改了口,“上西天取经,八十一难都得熬过来。”   黎云书:“......”   是不是该夸他会活学活用了?   两人又将当下情形分析了一遍,交流了许多思路与对策,觉得还是该从徐大海入手去查。   但徐大海现下还在衙役手中,诸多程序尚在进行,他怕是得等到傍晚才有机会查探。沈清容脑中大概有了思路和办法,心情稍微放松了些,问她:“我有些好奇,倘若我救不出你,你会想些什么?”   黎云书偏头思索,“大概会觉得可惜吧。”   “可惜?”   “努力了这么久,没能见那人一面。”   这下沈清容来了兴趣。他支起身子,“什么人?”   “恩人。”黎云书道,“当年燕阳城灭,他救了我和阿娘的性命。后来我听闻他是冒着风险来救我,就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去见一见他。哪怕见不到了,在心里道个谢也好。”   “毕竟我能走到今日......还是归根于当时,他救了我一命。”   嗡地一声——沈清容脑子一空,呼吸滞住了。   他恍似意识到了什么,心一阵乱跳,半句话都说不出,只听黎云书继续:“他救了我,我不能白活。所以我总想着去做官,只有真正有了权力,才能真正做想做的事,才能保护大家。”   她难得对旁人吐露这些心事。但一开口,就总忍不住说多。   说给阿娘或子序听,容易惹他们担心;说给旁人听,又被人觉得是异想天开。   唯独沈清容这种雕塑一般站原地听着、半句话都不说的人,能给她些微的安全感。   她长叹一口气,“我时常在幻想,当我真正步入朝堂与他相见,当我告诉他这一切时,该是什么情境。他或许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个举动会对我有这么大影响,但对我而言......”   “他确确实实,是我想去追寻的人。”   沈清容像被打了一棒子,整个人傻在原地。   他忽然觉得事情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不仅不太对劲,还有点脱离了他的控制。   救了她?   ——当年救了她的人,不就是自己吗?! 第9章 .救命之恩我救你性命,你就这么敷衍我……   所以,黎云书努力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原来他在她心里,地位这么重要?   原来她......   竟对自己,有那么深沉的迷恋和追求吗!   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感情,欲言又止好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回应黎云书。   虽然在花音楼时,也有那么多姑娘喜欢他,但黎云书和她们区别可大了。这种一门心思读圣贤书的人,对什么都固执得很,敢袒露自己的情绪,必然也是发自肺腑的。   问题是,他......好像对黎云书没兴趣。   不仅没兴趣,还有些怕。一看见她,总让沈清容不自觉想起漂浮在眼前密密麻麻的经书,以及头痛欲裂、口干舌燥的感觉。   他们早就见过了,在他无数次痛不欲生背书的时候。   沈清容绝不同意黎云书喜欢他。   他还想多活几年!   “你的心情我明白。”沈清容心绪复杂,思索着怎样才能既委婉又不伤人地回拒她,“但是你知道,这件事情不太可能......”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沈清容:“......”   方才乱七八糟的想法被他愤怒地抛到九霄云外。   “不在人世?”沈清容语气一下子凉了,“难不成你的恩人,是天锋军里面的某个军爷?”   黎云书本想说“不是”,后来转念一想,沈清容这等纨绔,大抵也不知道那些繁复的事情。说那人是五殿下,他十有八九也觉得她脑子不正常。   于是她低低应声,“嗯。”   沈清容彻底明白了。   明白之后,他开始生气,有种自己功劳被别人抢了的感觉。   虽然吧,真出手搭救的也确实不是他,但逼着天锋军救人的可是他啊!   他可是狠下心以死相逼的,没有他,谁肯去燕阳救人?   事后他被沈老爷骂得狗血淋头,罚跪在家门前三天三夜,又寻了不少人压消息,才压住他当时脱口而出的那句“我是皇子”。   他跪得膝盖都快碎了,走路都是扶着扶松当人形拐杖,动一动就疼得呲牙咧嘴。可他一想自己救了那么多人,咬咬牙也就忍了,从始至终没说一句后悔。   结果她连他做了什么好事都不知道。   还这么百般折腾他。   黎云书也不愿多谈,“逝者已矣。既然沈少爷答应帮我......”   “我帮你?”沈清容气笑,“你倒是说说,我帮你,你给我什么好处?”   黎云书不知他为何如此反应,怔愣了一下,“......日后我同沈夫人商量,不再逼着你背书了。”   沈清容哼了一声,黎云书想想又道:“煎饼免费?”   “你夸我。”   “......怎么夸?”   沈清容隔栏杆,毫不客气地用扇子戳她,“你平时不是挺能读书吗?不懂什么叫学以致用?”   黎云书哑然,“......谢沈少爷救命之恩,云书没齿难忘。”   “继续。”   “沈少爷乐于助人,大恩大德必当涌泉相报。改日若出人头地,当以千金相馈。”   “不够。”   黎云书哑然,“结草衔环......”   “没有诚意!”   她沉默了。   不知沈清容是在发什么疯,她深吸口气,攥紧拳头。   如报复他一般,一大段词从她口中背出:“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1]   沈清容脑中一炸,“停!”   “人家救你性命,你能惦记他一辈子。”他极不满地看着她,“我救你性命,你就这么敷衍我?”   “早知道就不帮你了。”   沈清容撂下这句话,裹着一阵气呼呼的风离开。   黎云书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有一瞬错愕。   原先同他相处时,她心知自己触了他不少底线,可他这人有自己的准则,从不会同女子生气。哪怕她做得再过分,他气得再厉害,顶多也就骂一句“可恶”而已。   这是......真惹他生气了?   她心下暗叹,“就不该多说那些话的。”   幸好没说那人是五殿下。   不然沈清容只怕会气得更厉害。   可没过多久,狱卒忽然抱着锦被等细软跑了进来。   “这是沈少爷托我给您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银子买通狱卒,那狱卒笑得开心极了,“沈少爷也真是心细,他看您石床上什么都没有,立马吩咐人买了被褥过来。”   黎云书莫名塞了这一大堆东西,刚一愣,又听牢外传来提醒般的咳嗽声。   沈清容领着扶松,提着一堆吃食过来,脸色复杂地看她。   他让扶松将吃食给她,深吸一口气,“我不该同你置气。”   顿了顿,他说:“我应当做个有风度的人。”   黎云书见他换了把折扇,扇面上却写着“忍”字,忽然觉出了几分好笑。   “沈少爷一向如此。”   沈清容听她夸自己,也就不气了。他嗤了一声,“早这么夸我不就完了。走了。”   他摆摆手,又驻足打量了她牢房一眼,确认没有什么疏漏之后,他道:“你安心读书,外面的事情交给我。我还指望着你中举沾沾喜气呢。”   *   当夜,沈清容打通衙役,带着黎子序去了殓房。   殓房周遭阴森森的,少有人气。沈清容带着黎子序去,路上问他:“怕不怕?”   黎子序瞧了眼身后——沈清容先斩后奏,直接拿了沈老爷的名头来办事,衙门不敢多拦,却也不敢不拦,只派了几个小衙役一路跟着。   那些小衙役提着灯,手一直在抖,灯火随着晃来晃去。他正要答话,沈清容拖长声音道:“拿稳点,你们这是在照路还是招魂啊?”   而后朝他一笑,“别怕,我和他们都在身后盯着你呢。”   黎子序:“......”   更怕了。   他随着衙役进屋,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徐大海。   黎子序借着提灯隔远了看,看了好半晌,眉头越皱越紧。   “如何?”   “不是中毒而亡,但确乎是肠胃受创所致。”黎子序沉思着,从怀中摸出枣核大的磁石,穿好绳放入这人喉中。   毫无反应。   他嘶了一声,再探一探,还是毫无反应。   沈清容见他脸色凝重,问:“看出什么了?”   “......容我再看看。”   黎子序折腾了大半夜,随沈清容离开后,他道:“这人确实是肠胃出血而亡。煎饼绝不会是元凶,他身上亦没有肠胃病症的体现......的确是很奇怪。”   沈清容打着折扇,“依你所见呢?”   “我原以为是吞针,抑或吞刀,导致肠胃受损。那仵作没查出来,才误以为是煎饼缘故。”   “但磁石放入他喉中,却毫无反应......显然并非如此。”   次日,沈清容以死因不清为由,提出剖尸。   大邺自改革以来,较前朝有了不少更为先明的举措,譬如实在无法断案的情况之下,可以由合法途径,在公开场合解剖尸体。   此案本就疑点重重,他这请求本无可厚非,谁料话一说出口,立马有人喊道:“我们拒绝!”   沈清容转头,见程富商领着一个瘦弱的青年过来。那青年眼眶通红,看见沈清容时,目中隐有怒火迸射。   “是你们害了我哥......”他声音颤抖,几近嘶吼,“你们休想放过凶手,休想动我哥!休想!!”   “启禀大人,这位是逝者徐大海的弟弟,徐江。”程富商朝县令拱手,得意地睨了沈清容一眼,“他与兄长手足情深。逝者已矣,但亲人之间的情谊,我们总该顾及到吧?”   沈清容的眼神一下子沉了。   ——按照律例,倘若逝者亲属不同意剖尸,此事确实无法进行。   可是除了这,还能有什么法子去证明黎云书的清白?   到手的线索被程富商生生掐断。   沈清容从衙门内走出时,手一直紧握着,折扇没打开过一次。   程富商远远瞧着他,故意凑上前来,笑的得意,“沈少爷怎么愁眉苦脸的?听闻少爷昨夜带人去查了那尸首一宿,可有什么收获?”   像是料定他会一无所获,程富商扬起了唇角,“沈少爷,昨天衙门审查了一整天,今天可算是第二日了。”   沈清容压下心中怒火,不理会他,抬腿便走。   程富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挑衅至极,“这关州人,还盼着明天结案的时候,您能给出个公道呢。”   “......欺人太甚!”   黎子序转身欲说些什么,被沈清容按住肩膀,“别冲动。程家肯这么做,证明我们的猜想对了一半。倘或那具尸首没有问题,他根本不会如此大费周折,让那位小兄弟出面阻挡我们的进程。”   “那现在怎么办?”   黎子序的手都被攥得几乎出了血,“离定案还有一日,再不肯找出缘由的话,阿姐她岂不是......”   沈清容没有说话,仰头看天。   三月的天气本该是极好的,今日不知怎么,阳光叫那厚厚的云层遮住。微光滚动在云层缝隙之间,似有什么呼之欲出,却被一层薄薄的迷雾遮住。   他以折扇点住下颌,一点点眯起了凤眼。   “我记得,徐大海当时的随身物件,是被府衙保管起来了吧?” 第10章 .香囊这香囊上的鸳鸯,怎么被绣到了正……   看见徐大海随身物件时已是下午。   沈清容吩咐扶松将徐家的底查了个遍,发觉徐家就是个寻常人家。这家只有兄弟二人相依相伴,徐大海帮程家跑商,一月能赚五六两银子,徐江是做手艺活的,收入甚至不及他兄长。   徐家兄弟之间并算不和睦。听街坊所言,二人常常在屋内争执。而吵架的原因,大都是徐江又瞒着他哥去了花音楼,把徐大海的积蓄花了个精光。   对此沈清容表示很感同身受。他当年总被沈老爷骂得狗血淋头,似乎也是这缘故。   如今沈清容一个个检查着徐大海的遗物,指尖扫过一只香囊时顿住。   “这香囊上的鸳鸯,怎么被绣到了正反两面?”   黎子序起先没注意,看见他的反应,也觉出不对,“鸳鸯成双成对,方才寓意吉祥。倘若单飞,那可是不好的象征。何况从香囊款式上看,也不该是男子佩戴的啊?”   “......廖诗诗?”   沈清容赶紧翻看扶松摘录的徐大海近日行踪,果然在他离世前一日,看见了“花音楼”三个字。   “走。”他语速极快,“去花音楼!”   *   赶去时廖诗诗正在待客。   这回老鸨学精了,见面先笑着问沈清容:“少爷您书背完了吗?”   沈清容没理她,看黎子序就要跟着自己迈进来,他赶紧开口:“你站住,在外面呆着。”   黎子序这几日跟着沈清容跑来跑去,从未避讳过什么,愣过之后下意识问:“为何?”   “这是花音楼!”   沈清容牙根发酸,“让你进来,回头你姐姐得扒了我的皮。”   他将二十两银子拍在老鸨面前。老鸨见了眉开眼笑,“沈公子,花音楼姑娘有好多都在惦念着您呐,何必只想着找诗诗呢?”   “她在哪儿?”   老鸨还想劝些什么,见沈清容脸色难得凝重,还是将话咽了回去,“......三楼左拐第二个雅间。”   沈清容朝三楼奔去。   隔着雅间,听内里琴音阵阵,隐有笑语传出。他闭上眼,把自己前二十年所有的脸面全都赔上,提气踹开了雅间的门!   “咣”地一声巨响——似连整个花音楼都静默了一瞬。老鸨以为出了啥事,急急地赶上来,又被沈清容抛了十两银子,“拿去修门。”   这举动把屋内二人也吓了一跳。   那客人正一手揽着廖诗诗的腰,同她坐在茶桌旁卿卿我我。一室旖旎气氛还未散去,就撞见这变故,惊得他以为是自家妻子找上门来,将廖诗诗一扔就往桌底下钻。   看是沈清容,客人吓破的胆子都化成了满腔怒火。他从桌底爬出来,一句“你有病啊”还没骂出口,沈清容直接将沈家令符甩在他面前,“奉沈老爷之命办案,闲杂人滚。”   一听“沈家”二字,客人刚刚燃起来的火焰全都偃旗息鼓。他偷觑了二人一眼,不敢再有过多牵扯,抓起自己的钱袋逃了出去。   廖诗诗从未见过沈清容这副模样,也是微惊,“沈少爷?”   廖诗诗与花音楼中其他花娘不太相同。她本算是个世家小姐,家门被害后,她被卖进花音楼,兄长廖习则被指派到了北疆充军。而因着近期关外动荡,廖习几经辗转后,恰被指派到沈成业麾下。   大概是因此缘故,廖诗诗与沈清容走得稍近了些。往日作画时,沈清容总觉得她戴的香囊奇特,廖诗诗说这是她从家中带出来的,他便也没再多问。   如今他往廖诗诗腰间一扫,果然没看见那香囊。他开门见山,“廖姑娘,前日是否有个叫徐大海的人来找过你?”   “徐兄?”   廖诗诗显然还没听到风声,一头雾水,“他确实来过,发生了什么事?”   “他昨日行至西街时忽然身亡,我从他的遗物上看见了你的香囊。”沈清容神色微沉,“廖姑娘,我记得这香囊你珍贵得很,前日他同你说过什么?为何香囊会在他手中?”   “徐兄他走了?!”   她惊得倒退一步,桌上茶盏应声倒地。   “我、我不知道......”廖诗诗喃喃着,“他前日里来,说想借我的香囊做个相同纹案的,我就给了他......”   做个相同纹案?   沈清容嘶了一声,“廖姑娘,你我也算是熟识了,我从未从你口中听过这人。他同你,是什么关系?”   “他......”廖诗诗哑了片刻,“大概是,倾心于我吧。”   花音楼中的花娘,有好些类似廖诗诗的处境,是不得已进了楼中。好在关州位居北疆,风气较邺京更开放些,来往花音楼的客人倘或看上了某个花娘,用钱赎人后都可娶作妻妾。这种事情比比皆是,也不会遭旁人非议。   听廖诗诗的描述,徐大海便是这样的情况。   他本不是个会来花音楼的人。某日廖诗诗临窗斟茶时,屋里的猫不知发了什么疯,忽然擦过她的手往窗外飞去。她手里瓷杯没拿稳,热水泼了楼下的人一身。   廖诗诗赶紧探头,就见一个麦色皮肤的男子立在楼下,呲牙抹去额头上茶叶。   莫名其妙被人泼了水,还是滚烫滚烫的茶水,搁在谁身上也不会好受。男子抬头正欲骂人,看见是一个慌慌张张的女子,到底没骂出口。   廖诗诗磕磕绊绊,“对......对不起......”   男子没说话,径自离开了。   事后廖诗诗一直后怕,正慌乱着,老鸨就带了一个客人上来。她一转头,惊觉是方才被她泼了热水的男子。那人站在原处,闷声对她道:“你的猫。”   他花了一个月的报酬来花音楼,只为还她一只猫。   后来廖诗诗知道这人叫徐大海,二人渐渐的也熟络了。徐大海赚钱不易,极少来花音楼,二人大都以信件交流。   他的弟弟徐江便不同了,自从知道了廖诗诗后,隔三差五便来花音楼找她。廖诗诗对徐江不感兴趣,他见廖诗诗不理会她,就自个儿逗猫玩。到后来也觉得无趣,便去寻其他的花娘,很少来她这边了。   徐大海对廖诗诗付了真心,甚至还提出想赎廖诗诗离开花音楼。廖诗诗想,能离开花音楼自然是好的,便答应日后会报答他,只是并未承诺要做徐大海的妻子。   她依旧秉着当年在世家中的心气,想去做一番事业,找回曾经的地位,而非嫁给一个寻常的商贩为妻。徐大海自然知晓她的想法。他也怕自己会影响到廖诗诗,从未对外人透露过二人之间的感情。大抵是因此,那些衙役才没有查到廖诗诗头上。   沈清容想了想,问:“他大概一个月之内,会来花音楼几次?”   “有时会来一两次,有时可能一个月都不会来。”   “那他弟弟徐江呢?”   “大概......三四次吧。”   不对劲。   花音楼的消费水平,沈清容是知道的。按照徐家两兄弟的收入,根本支付不起进花音楼的费用!   那这些钱会是哪里来的?   想到程家让徐江来阻碍他的异样反应,再想想当年所查关于程家逃避关税之事......   沈清容猛然睁眼,“他给你写的信,你可都还留着?”   “在的。”廖诗诗忙开口,“沈少爷若是需要,我这便找出来。”   那信有数十封,廖诗诗一封未落地给了沈清容,在递出去的一瞬间,忽又想起什么。   “对了。前日他来时对我说,若他日后不在了,就把这信翻出来好好看看。”廖诗诗皱眉,“我当时还嫌不吉利,以为他的意思是让我莫要忘了他。”   “难道......他还有别的用意?”   *   天气愈发阴沉了,似是随时都能滴出水。   程富商与徐江面对着面,坐在程家一处亭台之中。   “你兄长之事,我们也觉得痛心。”程富商面露悲悯,“大海是为程家做工的,按说程家该给些补偿......”   “不过呢,那得等凶手绳之于法之后。”   徐江握拳往桌上一捶,“定是那不良商贩害了我兄长!管他们是谁,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程富商对徐江的反应十分满意,“我就欣赏你这种有胆识的人!徐江,我也不瞒你了。”程富商低下声,“你兄长死后,我痛失臂膀,正缺人来替他......”   徐江神色一亮。   他当然听出了程富商的言外之意。   这份活计是他惦念了许久的,徐江禁不住感动出声:“程老爷,我、我真不知该怎么谢您......您是我们徐家的恩人,一辈子的恩人!”   程富商抿着茶,眼睛似笑非笑地眯起。   “所以,在明日定案之前,绝不能同意他们的任何话!退一万步来说,那可是你的兄长,你舍得让他死不瞑目地走吗?”   徐江心想:瞑不瞑目有什么关系,那银钱可是兄长一辈子都赚不回来的。   他想得明白,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兄长既然走了,他起码要将这银钱拿到手,才不算让兄长白白离世。   何况兄长一走,他刚好能赚那些大钱,过他的好日子。   只要撑过了明日......一切就好说了。 第11章 .信件难道徐大海想说的,是程家逃避关……   程富商亦是十分得意。   徐大海原是助他逃税的手下之一。   这是个风险极高的活计,更何况程富商倒买的,全都是赝品。   那位大人是京城来的,早早便替他找好了市场,高价托他卖到番邦。程富商见有利可图,答应下来后,四下物色能够替他跑商之人。   就找到了常年跑商的徐大海。   徐大海本不愿意做这等事,谁知叫徐江知道了。徐江哪里了解内情?单单听闻此事报酬丰厚,抢着要去答应程家。   于是徐大海慌了。   他知道徐江的性子,即便是告诉他犯法,他也会去做。   他也知道,程家背后有靠山,以自己的能力抗衡不来。   程家这等行径迟早会被查处,届时以程富商的性子,必然泼脏水给他们这些人。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一时想不出别的策略,徐大海只好先一步答应程家,把这条歪路留给自己。   谁知徐江压根不领情。   不光不领情,他还觉得是徐大海故意抢他的钱财、断他的生路。气恼之下,他凡事都和徐大海对着干,徐大海喜欢廖诗诗,他就专门招惹廖诗诗;徐大海想赚钱赎人,他就把他赚的钱全都花光。   程富商自然察觉到了两兄弟间的异样。   他以徐江的性命为威胁,逼迫徐大海自尽,再嫁祸给黎云书。   徐大海若听他的,他便承诺会善待徐江,将徐江在赌坊和花音楼欠的银钱补齐;倘或徐大海不听......依程富商的说法,“程家还缺一个垫背的人呢”。   挣扎了许久之后,徐大海百般无奈,同意了请求。   “幸好我早早便让人监视他,没让他传出半点有关程家的消息。”   程富商想着,便有些得意,“这种死法,只要不给剖尸的机会,我看他们能怎么办!”   *   沈清容抱着一大堆信从花音楼走出,草草将事情告诉黎子序后,他道:“我去翻翻这信上内容,你同小秀才说一下现今情况,看看她有没有什么想法。”   黎子序赶紧去狱中找她。黎云书听了消息,扶着下颌,“是此人的弟弟坚决不同意剖尸?”   “没错。”黎子序点头,“律令如此规定,他不松口,我们便找不出决定性的证据了。”   “若是他自己这么说,倒也能理解。”   黎云书扶住下颌,“但有程富商陪着,那问题必然是出在徐大海本人身上了。你方才说,他是在徐大海和廖姑娘相识之后,才去花音楼的?”   黎子序点头,她道:“查探一下徐家住址,今夜你去一趟。”   “阿姐是让我去劝他?”黎子序讶异,“可徐江认得我,还视我为敌人,我的话他未必能听啊。”   “不用你亲自出面。他不是喜欢逗廖姑娘的猫吗?你抓只相像的猫儿到他屋舍旁,再带几块鱼干。”   看黎子序一头雾水的模样,她抿住唇,“等明日便知道,他心里有没有鬼了。”   *   沈清容在房里飞速翻着信。   徐大海记了很多琐事,可离奇的是,关于程家的事情却极少。沈清容一字不落地往下看,连一句“我爱你”都得倒过来念,思索是否有别的含义。   他原本看见字就头疼,这些时日被黎云书锻炼得翻页如飞,扫一眼都能记下不少事情。沈清容拿出自己背书的效率疯狂读信,读了那么几篇后,果然发现了信的异样之处。   徐大海不是个特别有文化的人。   他的用语大都直白至极,可是信中总是不怎么合时宜地引用了些古诗句。   沈清容觉得奇怪,将那些诗句尽数摘录下来看。   “家田输税尽......”[1]   紧接着在后面写了一个“所幸不算多”。   沈清容:“......”   听语气还挺庆幸。   “害马劳人事已灰”[2],这句不知是不是他编的,因他在后面极其违和地写“我从关州到燕阳”。   沈清容没背过这句诗,但他看见燕阳,眉毛条件反射般一跳,“他这是什么意思?”   无解,沈清容只好继续往下读。   徐大海:“程丰破浪会有时。”[3]   沈清容:“......”   不愧是替程家打工的。   再找找,似乎就剩最后一句了,写的“我亦举家不得清”[4]。   嘶。   这句话似曾相识。   沈清容想不出是在哪里看过,打算翻书去找。   可家中书着实太多,他压根不知道从哪里翻。正苦恼着,忽将这些诗远远地扫了一眼。   ——等等。   他将诗句的首字挑出,重新排列了一番,见那纸上印着四个大字——   “程、家、害、我”。   沈清容手一抖,猛地站了起来。   徐大海的死果然不一般!   “备车!”   他飞快揽过外衣穿上,抢过灯对扶松道,“带我去衙门,找黎云书!”   天已黑尽。   关州春日的夜晚尚有些寒意。黎云书手旁没有灯烛,今夜又没有月亮,她只好收起书,躺在床上出神。   平日睡得晚了,如今倒是怎么也睡不着,就思索着如今的情形。   没过多久,牢房外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   她起先以为是黎子序,谁料那步声停在她门外,听他一声轻叹,“果然睡了,你说怎么叫醒她才既不失风度、又不会挨揍?”   竟然是沈清容。   黎云书正准备爬起,听扶松毕恭毕敬应着:“您背书给她听吧。”   “不行不行,你这叫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沈清容果断拒绝,“你得学着从对方的薄弱处入手,懂吗?你让我想想她最在意什么......”   扶松替他开口:“黎姑娘,少爷说他以后每天背两本书。”   沈清容一把堵住他的嘴,“你能不能不要损我?”   “还不要您给钱。”   “闭嘴!”沈清容气呼呼,“到底她是你主人,还是我是你主人?”   黎云书:“......”   他二人闹来闹去,黎云书出声打断,“找我何事?”   她起身上前。沈清容让扶松掌灯,又示威般瞪了他一眼,从怀中抽出信件,“没什么,就是给你背几句诗。”   他打开信,认真地问:“‘害马劳人事已灰’[5],下一句是什么?”   黎云书:“......”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长安无复使臣来。”[6]黎云书应声,“沈少爷缺钱?怎么突然问我这些?”   “你别把我想象的那么物质。”   沈清容十分不满,“我又不是为了钱才来救你的。再问你一句,‘我亦举家不得清’[7]。”   黎云书疑惑看他,“我记得,我让你背过这句诗。”   “......没有。”沈清容硬着头皮。   黎云书又看了他一眼,见沈清容心虚地摇起扇子,她抿住唇,“你说的,当是‘我亦举家清’[8]吧?”   沈清容愣,“是吗?”   “多背两个字,扣两文钱。”   “......”   没办法,沈清容磨牙,“你要扣钱找徐大海扣去。这诗句都是他写的,我只是照念而已。”   “徐大海写的?”   黎云书微愣,“他还写了什么?”   沈清容将信拿给她看。   黎云书看完,轻嘶了一声,“难道徐大海想说的,是程家逃避关税之事?”   “单是逃税倒也理解......”沈清容沉思,“他提燕阳,又是什么意思?”   燕阳。   若说“关州”二字代表起点,“燕阳”大抵,是说徐大海此行的终点了。   当下大邺与北蛮交恶,而燕阳十一年前早被北蛮所占。按理来说,程家往燕阳的这道商路是不通的。   他莫非......是在暗示这些物件,最后都到了蛮人手中?   “如今北疆生动荡,燕阳离关州近,应是蛮人最重要的城池之一。”   黎云书思忖着,“沈少爷,你还记得程丰入狱那日,我同你说的话吗?”   那日沈清容害程丰入狱,她听闻如今程家倒卖字画,曾怀疑程家是受人驱使,且那人目的并不单纯。   沈清容听她一说,立刻明白过来,“你是说,徐大海暗示程家明面上贩卖古董字画,背后却在同蛮子勾结?”   “当年查获的字画,你还有留存吗?”   悟了黎云书的意思,沈清容飞快转过身,“你等着。我这便去找!”   *   子时已到,阴风如诉。   徐江逆着寒风往家中走,行至家门前时,忽见一只猫。   那是只通体漆黑的猫,一双眼幽幽地闪动,宛若暗夜中的鬼火。徐江觉得不吉利,上前将黑猫赶开。黑猫却和赖着他了一般,离了门前,又跳上围墙,蹲在那里看他。   这黑猫乖觉得很,也不吵闹,只盘着尾巴,居高临下地望着徐江。   眼神幽邃,盯得徐江僵在原地。   竟无端觉得,这只猫和廖诗诗的那只十分相像。   他无端生出后怕,抄了根竹竿将猫赶走,飞快溜回自己的屋中,反锁上了门。   猛地喘了几口气,徐江觉出自己多虑,摇头哂笑。   大概是最近太累了,才变得如此草木皆兵。   他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徐江拍拍手,确认房门关好后,折身往床边走去。   从床底抽出一只桐木箱,他吹去上面的薄灰,看着木箱上加了锁,忍不住皱眉嘀咕,“平日都不锁,怎么人都走了还被锁住了?”   这木箱是徐大海用来存放积蓄的,用一个铜密码锁锁住。徐江没钱时,便会趁他不注意来翻一翻。他知道这锁的密码,试着转了转,却发现毫无反应。   徐江一愣——他近日没怎么在家中,倒也不知徐大海何时换了个密码。他低骂出声,“果然是不想让我动他的钱!”   愤愤地转动锁上数字,试了好几次都一无所获。直到他将密码转成自己生辰,锁终于开了。   徐江心底一喜,却在铜板之上,看见了徐大海的亲笔字条。 第12章 .翻盘废我一双腿,换别人一条命,值。……   窗外忽响起了劲风,如有万鬼哭嚎。   字条上是徐大海的亲笔,只有短短一行——   “江儿:   若程家提出让你替补我,请让衙役将我火葬,这是我赎罪的唯一机会。”   徐江呆在原地。   ......火葬?   徐大海不是被人杀的吗?   他怎么知道程家会说这些话,怎么知道事情会闹成这样?!   后背陡然生出寒意。徐江一把抄起字条,将屋中炭火盆点燃,要把字条焚毁。   “呜”地一声——那窗忽被掀开,从外面飞进了什么物件。他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见方才的黑猫一跃而入,叼住那东西转头看他。   那是条鱼干。   他家偏僻得很,少有人来,怎会凭空飞进来一块鱼干?!   像是被人攥住喉咙。徐江觉得呼吸困难,手抖个不停。他仓促爬起,正要毁去字条,黑猫忽然叫了一声。   春日的猫儿,叫声本就似小孩啼哭一般,凄厉悲切。他本不该多想,可种种怪异的景象,都逼着他生出了某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是徐大海来找他了。   徐大海看见了这一切,回来找他了!   屋外,黎子序正思忖着剩下的小鱼干怎么处理,猝不及防听屋内传来尖叫。   他吓得一个哆嗦,踢碎了墙根的废弃瓦罐。   刚准备开溜,忽听徐江哀嚎出声,“哥,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我不动你的钱,不给程家干活,我明天就让衙役把你火葬!你别来找我了,你快走吧!”   黎子序愣住,从他说得话说回过味儿来。   徐江这是,答应要将徐大海火葬了?!   *   沈清容抱着字画来找黎云书时,已是丑时了。   大雨簌簌落下。来不及等扶松撑开伞,他抱着字画冲了进来,“你看看,可有什么不对。”   黎云书见那卷行书字卷被雨点沾湿,哑了半晌,“......你能不能对书卷尊重点?”   “你快看。”   她接过字卷,先看了眼篆章,又瞧着字迹,“......仿的?”   “是仿的?”   沈清容凑上前,隔着栏杆,同她抓住字卷的两端。黎云书解释道:“这行书落款是百年前的吏部尚书,汪言。此人虽是文臣,但有九年都是在边关度过,我见过他的真迹,虽说规整,却不乏杀伐之气。而这幅书卷上的仿字,悬针竖不够干脆,撇捺少了力度,显然仅仅仿到了字的形,却并未仿其意。”   她在这里说了大半天,转头见沈清容正盯着字卷的边角,压根没有理会她。黎云书屈指敲栏杆,“喂。”   “等等。”   他皱起眉。黎云书见他一直在磨那被雨水打湿的地方,将字卷磨得见了底。   这些字画皆用布制卷轴装裱好,黎云书本就爱惜书卷,见他这么做,牙根一酸,赶紧别过头不去看。   沈清容从她手中夺过字卷,对扶松道:“拿水来。”   他将水往字卷上一泼,一点点将纸抹开......   ——竟露出了一幅地图!   “这程家......”沈清容咬牙切齿,“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   天渐渐亮了。   程富商起了个大早,沾沾自喜地在衙门外等着。   沈清容拖了很长时间才到,一夜未眠,眼眶发黑。   程富商见了他,好似看见了涸辙之鲋。他佯装好心地问:“沈少爷,昨夜可有查出什么?”   沈清容扫了他一眼,目光在程富商身后的徐江身上停了停。   徐江一直低头看着自己鞋尖,神色似有些恍惚,不知在想什么。沈清容怒极反笑,话从牙缝里一点点蹦出,“查到了不少好东西呢。”   程富商当是沈清容拉不下面子,笑道:“沈少爷年纪轻轻的,便有如此口气和态度,实在令程某佩服。”   他明里夸着沈清容,暗地却是在讽他狂妄自大、夸下海口。沈清容攥紧折扇,听程富商继续,“当初你口口声声质疑衙役的公道,如今可是有结论了。沈少爷,你还年轻,意气用事也是正常的......”程富商叹了口气,嘲笑之意十足,“下回碰上这等事,记得三思而后行啊。”   沈清容眯眼,一字一顿,“那沈某就多谢程老爷提点了。”   程富商笑了笑,转过身的一瞬,神色骤然变冷。   “这么生气,看来是什么也没查到。”他暗自嗤笑,“自不量力。”   今日定案,黎云书自然要到场。她着一身素衣,简单地将头发一绾,坦然上前。   狱中生活并不算好,她似是比往日还要瘦削了几分,衣衫罩在身上还有些宽大。可她肩背却如刀刻出来的一般,挺得笔直笔直,像是永远都不会被压弯。扶松见沈清容一直看她,好意问道:“少爷,您可是想背书了?”   沈清容咬牙切齿地揪了他一把,“你别咒我!”   扶松差点一嗓子嚎出来。他堪堪忍住,对沈清容道:“少爷,沈老爷昨日来信,听说你拿他的令符干涉县令判案,气得把茶壶都摔了。”   “......”沈清容的脸色闪过几分不自然,他懒得听衙役赘述事情经过,低声同扶松嘀咕着,“他就那脾气,不生气才怪。”   “等老爷回来,您怕是又要受罚了。”   沈清容默了默,“跪三天而已。废我一双腿,换别人一条命,值。”   扶松见他话说得轻快,眉目中却流露出舍生取义般的悲痛,问道:“那您......今天回去便跪着?”   沈清容四十五度仰头看天,“跪吧。”   扶松点头应声。隔了许久,他又道:“不过沈老爷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听闻您近来特别热爱读书,倍感欣慰,声称您只要这次能过了府试,就免了您这次责罚。但您既然如此想跪罚,我便同夫人说一声,让您跪着了。”   话刚说完又被沈清容揪了一把。   他这次下手比之前还狠,扶松吸着凉气,听他磨牙,“你下次,能不能说得再慢一步?”   诸多问题问完之后,县令开口,“可还有遗漏之处?”   沈清容站出来,“我从徐大海生前的信件之上,找到了些微的线索。这些线索足以证明——”   “他是自尽的。”   不去管旁人的神色,沈清容将那几封信呈了上去,“他死前身上佩戴着女子香囊,正是花音楼花娘廖诗诗的。我从廖诗诗手中找出了徐大海写给她的信,发现了这么几个字——”   沈清容看了程富商一眼,“程、家、害、他。”   “你这是无中生有!”   程富商大怒出口,见信被呈上,他赶紧道:“书信里什么字都可能出现,谁知道你是不是断章取义,故意诬陷我程家。”   “是不是无中生有,不是我说了算。”沈清容不缓不急,“徐大海为人忠厚,不愿去做恶事,若非是你们用什么行径逼迫他,他大抵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血口喷人。”程富商怒,“我们程家对下人一向宽厚,你倒是说说,我们逼迫他什么了?”   沈清容意味不明地扫了徐江一眼,“那就问一下徐小兄弟,程家逼迫你什么了?”   徐江自打从家里出来后,一直闭口不语。   听沈清容问,他无意识哆嗦一下,膝盖一软,跌在地上。   程富商察觉不对,压低声严肃地提醒他,“徐江!”   “我......”   徐江眼眶发红,“程老爷说,会让我替我哥做工......”   “徐江!”程富商急了,“你在说什么?”   “只要我听他的话,不让他们碰我哥......我哥干的活,他就可以让我干......”   程富商大骇,欲去捂住徐江的嘴,被沈清容先一步拿折扇挡住,“让他说完!”   他身形本就比程富商高,这么一拦,旁边的衙役也反应过来,齐齐将程富商拽回。程富商挣扎着质问,“你疯了不成?”   “我就是疯了!”徐江咆哮出声,“我是疯了才信你的鬼话!我哥都看见了,他全都看见了!”   他终于抑制不住,嚎啕大哭地摸出那张字条,“他知道,他全都知道!他来找我了,他说他要赎罪......”   “你们把他火葬吧,”徐江泣不成声,“是我对不起他,求你们,把他火葬吧......”   徐江的情绪彻底弄懵了众人。   而黎云书和沈清容在其中,却是明白得很。   黎云书也没想到,黎子序竟能做出这么多事。   她原本想着,徐江此举非同寻常,定是答应了程家什么。陡然遇见这种事,心中总会信些神神鬼鬼的念头,借此吓一吓他,没准他心态就松动了。   果然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程富商还想劝阻,被衙役强行拉到一旁控制住。县令嘱咐人将徐江照料好,又问了他几遍后,点了点头,“那便依他所言,实行火葬吧。”   短暂的祭拜仪式之后,衙役燃起了火。   火光烧灼升腾,黎云书遥遥看着,无端觉那火有些刺眼。   她别过头,恰撞上沈清容的目光。他不知看了她多久,同她撞了视线也没觉得尴尬。他长眉一挑,折扇摇得飞快,显然是想强调些什么。   黎云书低头一看,瞧到了一个大字:“真”。   正疑惑这个“真”字是什么意思,沈清容就把折扇翻了个面,“牛”。   黎云书:“......”   敢这么张扬的,除了他也没谁了。   等烈焰烧尽后,地上剩了一些尚未完全烧碎的骨。仵作上前探去,于碎骨中拾出些尖锐的物件。   “回大人,是瓷片。”   程富商咬牙站在原地,恨恨地盯着沈清容。瞧着他扇面上那个红色加粗大写的“牛”字,愈发觉得牙疼。   县令听仵作将事件重新分析了一番,点头,“如此看来,他便当真是自尽了,险些冤枉了一个好人。”   “那么此案......”   “大人,此案尚未结束呢。”   沈清容拖长声音,先一步道:“那徐大海在信中所提,可不止自尽一件事。”   “如今......”   他看着程富商,眯起双眼,咬牙冷笑,“轮到我,问程富商一些事情了。” 第13章 .大人我花了这么长时间,听你说了个废……   程富商见他转了话锋,眼皮一个劲儿的跳。   攥紧拳,听沈清容问:“不知您可否明白,自己与番邦交涉的,是什么物件?”   他没敢应声。   但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邺京传来的高仿藏品,由那位大人帮扶着卖到番邦去,一件便能赚往年一整年的利润。   难道沈清容发现,这些都是假的了?   程富商决定死马当活马医,权当自己不知那些是赝品,“是前朝的古玩字画。不知沈少爷有什么疑问?”   果然听沈清容道:“你贩卖的,皆是高仿赝品。”   “竟有这等事?”   程富商佯作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我让他们卖的字画,皆由专人鉴定过,怎么可能是赝品?”   “通敌叛国的赝品!”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神色严肃,呵得旁人静默了一瞬。   程富商一怔懵,脑中一白,听沈清容一字一顿地继续,“如今大敌当前,我沈家人有多少以性命驻守边关,还关州百姓、乃至于还大邺一个太平。”   “却不曾想,竟有人将地图绘制在卷轴上,企图瞒天过海、暗通曲款!”一时间,周遭落针可闻,唯有他紧盯着程富商,语气坚定,“这种祸患今日不除,便是为大邺埋下祸根!”   “你胡说!”   程富商被他呵斥得有几分心虚,但通敌叛国却是他从不敢干的,又直起腰版,“你有证据吗?”   沈清容让人呈上从程家没收而来的一副图卷,用水一淋,当众将最表层的纸页抹去,露出了底下原本的模样。这回更为过分,画得居然是关州城防图!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话音刚落,仵作惊呼了一声,“这瓷片......也变色了!”   众人一瞧,看瓷片内里的部分被火熏后,零星现出些图案,印着的正是大邺最先进的火弩!   一直默不作声的黎云书见了,十分“好心”地问:“以徐大海的收入,怕是舍不得打碎自家的瓷瓶自杀吧?程老爷,我记得徐大海是您手下?”   “大胆!”   县令勃然大怒,“通敌叛国,你是不想活了吗!”   “彻查程家,把所有相关之人羁押待审!”   程富商彻底傻眼了。   他只是卖了个假货而已,怎么就通敌叛国了?   “大人明察!”他被衙役一左一右架住,慌张开口,“大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见县令无动于衷,他咬牙,“您就不怕轩大人他找您麻烦吗!”   沈清容咀嚼着这三个字,“......轩大人?”   “胡言乱语!”县令像是在掩饰什么,怒不可遏地吩咐着,“将他带下去,免得在这里妖言惑众!”   看程富商被拖走,沈清容微微眯起眼,“敢问大人,他口中提到的轩大人,是什么意思?”   县令手中隐有冷汗浸出。   他倒不是怕沈清容,是怕沈清容会一状告到沈老爷那里。   沈成业是何其敏感的人物,单因着“轩”这个字,怕是都要质问到朝中讨个明白。   气氛一时凝固。黎云书像是没察觉到什么不对,顾自开口:“朝中众臣带‘轩’的,似乎只有礼部尚书安德轩了。除此之外......”   县令心猛地一紧。   他转头看着黎云书,目中警醒之意十足。黎云书恍似没看见,顾自说着,“似乎只有,户部侍郎刘轩。”   见她没提到那人,县令稍稍松了口气,“许是程家心急了,有意去找替罪羊吧。如今正值紧要关头,谁敢做通敌的勾当?”   沈清容同黎云书对视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瞧出些了然,没有多言。   退堂后许久,县令的心腹来了他的书房,低声道:“大人,程家始终不肯招供,您看怎么办?”   县令紧紧盯着面前的茶杯。   杯中茶叶浮沉,他缓道:“此事非我不想管,而是不能管。轩大人是皇子,所作所为皆是为了那一个位置。他们这些人怎么想、怎么做,岂是我们能干涉的。”   “听闻他近来也到了关州......”县令皱眉摇头,“不知是为何故而来。沈少爷和那个秀才,也真是太大胆了些,希望别走漏风声让轩大人听到。”   天上又落下了雨。   细雨打在街巷上,茶楼外挤满了不少躲雨的人。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为面前男子换了盏温茶,听男子问:“什么事这么热闹?”   小厮打探了一番,“回大人,是关州程家通敌,被定下来问斩了。”   “通敌?”   男子将这个词琢磨了一遍,“还有吗?”   “那程家人提到了您的名讳,好像......被一个秀才当众点了礼部尚书和户部侍郎出来,幸好没提到您。”   小厮毕恭毕敬说完,低声问:“大人,程家在关州也算是您要紧的渠道之一了,您看要不要......”   “一群废物。”   那人带着面帷,瞧不出模样神色,只听得声音淡淡,“既然要死,就让他死得痛快点。凡是先前有过牵扯的人,一个都不要留。”   小厮默了默,“大人,您不怕县令查到您头上?”   “查?”他冷笑,“查一个,我杀一个。”   静默片刻之后,他语气不明道:“倒是那个秀才......能扳倒程家,很厉害啊。”   小厮听了这话,没琢磨透他的含义,遂解答道:“听闻此人是关州第一位女秀才,三年前因故错过科考,如今正准备着参加乡试呢。”   顿了顿后,他又道:“这人是李谦唯一的亲传弟子,受器重得很,就是家境不太好。大人莫不是怀疑她了?可需要......”   小厮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男子沉默不应。   他倒没兴趣取一个寻常百姓的性命。   可他如今正同朝中那群主战派抗衡,政敌无数,又为了“那个”位置,总需要些真正有脑子的人来帮衬。   他不介意多一个吃饭的人,但要有人真的吃得起这口饭。   李谦此人他有所耳闻。能得到他的器重,想必是个有潜力的。那么......   “你去试探一番,看看她这条命到底值不值得留。”   *   雨让天气转了凉。   黎云书这几日都没见到邹氏,原以为她在忙,不曾想回家时才发现,邹氏早已卧病在床。   她听黎云书回来,下床准备要迎,被黎云书赶紧扶住,“怎么病成这样了?”   邹氏笑道:“老毛病,不碍事的。”   “那也不行!”   黎云书赶紧嘱托黎子序照看着,草草收拾了一番,就去给邹氏煎药。   大抵是因她入狱太过紧张,邹氏一缓过神,便叹了口气,“云书,你进去的这几日,阿娘总在想,要是让你早早嫁个人便好了。树大总是会招风。”   黎云书冷笑,“我倒想看看,有什么风能吹倒我。”   邹氏被她一噎,摇摇头,没再多言。   “你入狱这几日,旁人都冷眼看着,唯独那沈家少爷为你忙前忙后。”她朝黎云书压低声音,“再怎么说,人家尽了这份心,付了这份力,你总得报答人家吧。”   她本想着让黎云书道个谢、送个礼,寻思她在绝境中被人救了,再怎么也该对沈少爷有点心思。   可黎云书只是一闭眼,“我知道。所以我必须得好好逼迫他学习。四月初的府试,总得让他通过才对。”   邹氏:“......”   没救了。   这孩子怕是一辈子都没救了!   沈清容摆平此事后,先上了花音楼找廖诗诗,细细叙述了此事。   廖诗诗听罢长叹,“他往日便夸赞过黎姑娘,这么做......兴许是不忍心真随了程家的意思,害了黎姑娘吧。”   沈清容见她情绪低落,也没有作画的兴致,早早就离开了。   谁料刚回到沈府,扶松就迎了出来,“少爷,黎姑娘说让您写一篇策论,今夜之前去书院,交到她手中。”   “策论?!”   沈清容一愣,“......这怎么写?”   扶松没回答,只道:“写不完扣十两银子。”   沈清容:“......”   咬咬牙,他写!   有钱能使鬼推磨。沈清容在十两银子的压迫之下,飞快地生产出一篇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学术垃圾,洋洋得意地将它带去了书院。   他去时已是傍晚,黎云书一直在书院中温习。见沈清容来,她往身旁的桌案一扬下巴,“等着。”   沈清容十分习以为常地坐下,撑着头摇着扇子,看她点灯阅卷。   料想他也没怎么写过策论,黎云书便为他布置了一篇简单的,不必联系时政,仅仅围绕着“选择”来抒发见解。   原以为在狱中这几遭,会让沈清容对这个论题格外敏感。黎云书想过他以程家的选择入手,想过他以徐大海的选择入手,却万万没想到,沈清容开篇就给了她一句:“人一出生便是个错误的选择。”   黎云书:“......?”   她看了沈清容一眼,见他朝自己毫不顾忌地挑眉,暗道:“他看着,也不像个悲观的人啊?”   怎么就写出了这么丧的话。   她定下神,继续往后看。   沈清容接着来了句:“但有时候,这又是个正确的选择。”   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达什么,黎云书强撑着耐心,看他笔墨横飞:“至于这个选择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关键取决于人的选择是否正确。人做出正确的抉择,抉择自然是正确的;人做出错误的抉择,这个抉择就是错误的。”   黎云书:“......”   “怎样?”沈清容得意极了,“我的策论,是不是写的天衣无缝、滴水不漏、逻辑严谨?”   “......是挺严谨的。”   黎云书深呼吸,“我花了这么长时间,听你说了个废话。”   “这不叫废话!写策论人的事,怎么能说是......”   “啪——”黎云书将策论甩给他,“重写。今夜不写到合格,就别想着回去休息!”   原以为他会生气,会一蹦三尺,会大骂她不通情达理。可沈清容并没有。   他毫不意外地将策论抓起,笑着道:“好。”   他这反应,让黎云书有些吃惊。   她转头看他,沈清容一边磨着墨,一边认真道:“我想明白了,读书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的事。就好比这次,若非你提点我那几句,程家兴许就逃过去了。”   黎云书听他说,也是沉下神色,“你说通敌一事......程家当真是知情的吗?”   沈清容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英雄所见略同啊。”   沈清容极为欣慰地说出这句话,“我也在想,程家虽胆子大,但毕竟是从商,总该考虑自己的利益。卖赝品逃关税,他们尚且能接受;这等稍有不慎便家破人亡之事,想来他们是不会应下的。”   “徐大海是真正的跑商之人,兴许路上察觉到了货物的不对。他以为程家也知晓此事,故意让他当这个通敌的叛徒,才会如此愧疚。但从程家的反应来看......最根源的,还是他们头上那位‘大人’啊。”   黎云书嘶了一声,“其实我在衙门中,还有句话没说。”   “什么?”   “如果我记得没错......”她声音渐沉,“大邺二皇子,名字中也带了‘轩’。” 第14章 .五皇子小秀才,夫人让你教我,你不就……   发觉同他越扯越远了,黎云书掩下心头些微的不妙之感,赶紧收回话题,“不提这些,你快写策论。”   沈清容“哦”了一声,低头看字卷。   他又写了一遍,竟比上一遍写得还要放肆,显然是故意的。黎云书见天黑尽,压下心头的烦闷,“少爷,你能不能认真点?你早些回去,我也早些回去,谁也不折磨谁。”   “我不会写啊。”   沈清容答得无辜,“小秀才,夫人让你教我,你不就得教我不会的东西吗?”   黎云书:“......”   转头看他,见他斜靠着椅子,一身悠闲模样,脸上挂着理所当然,连求学的谦恭姿态都没有。   黎云书平素最看不惯这样的人,忍怒对他道:“你坐端正。”   “我坐不端正。”   沈清容下意识应声,看黎云书凌厉的目光扫来,他立马扶着自己的腰,表情痛苦,姿态柔弱,“我这几日为你东奔西跑,觉都没睡好,累死我了。”   黎云书听他这么一说,磨牙把怒气咽了回去。   “好。”她点头,“少爷,你是不知道怎么样叫坐端正吗?”   沈清容漫不经心地“昂”了一声,看黎云书走到自己身后,他警觉,“你干嘛?动手?”   黎云书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不知从哪里抽出根绳索,二话不说走上前来。沈清容震惊地看着她,吓得往后缩了一大步,“你......君子动口不动手!”   “该出手时就出手。”   眼瞧着黎云书真要把他捆住,沈清容忙道:“我这就坐好,这就坐好!”   黎云书看他规矩地直起身子,松了绳索,坐在他面前,“我教你怎么写策论,你听好。”   她从策论的切入、分析、论述、总结等方面给沈清容一一讲了个透。沈清容百无聊赖地听着,听得睡了过去,又醒了过来。见醒过来时她还在讲,果断闭眼又要睡去。   脑袋上就被敲了个栗暴,“清醒点,再不好好听扣你银子。”   沈清容嘶了一声,“你就不能温柔点?”   “离府试还有多少天,你知道吗?”   黎云书神色严肃,“今年府试定在四月初四,满打满算也只剩了半个月时间!若这次你再不过,休怪我管你到明年。”   “你才不会。”沈清容嗤了一声,“等八月秋闱一过,黎秀才指不定就变成黎大举人,抛弃我们这小小的关州,去邺京谋职了!”   “......”黎云书被他堵得一哑,“万一我过不了呢?”   “你过得了。”他语气肯定。   “那你也不能为了我而学啊!”   黎云书难得有些生气,“沈少爷,你好歹也是沈家的后人,就不为沈家考虑吗?”   “有什么可考虑的。”沈清容接过话柄,“沈家这么厉害,还需要我来帮忙?我就算学了,能给沈家带来多少好处?”   啪——   黎云书一掌拍在桌子上,终于怒了,“沈少爷,程家的结果就摆在你面前,你是还看不清情形吗?”   “关州有一个程家,背后不知和多少人有牵扯!”她抓紧书卷,指节发白,“这么多奸臣亲手把家国送上绝路,前日灭亡是燕阳,谁知明日会不会是关州、会不会是大邺!到时候你还想着过自己的好日子,怎么可能?!”   到底是没见她这么动怒过,沈清容被呵斥得安静了。   黎云书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眼眶隐隐有些酸。她闭眼吸气,听沈清容沉下声,“......沈家定不会让这些发生的。”   “若蛮人真的攻进来,沈家男儿不会有一个活着走出关州。”他摇头,“我倒是想做些什么,但朝廷会同意么?”   “......什么意思?”   “如今蛮夷再度犯边,朝野中一派主和,一派主战。”他解释道,“沈家重回朝野之后,为主战派添了不少力量。可圣上明面不说,暗地里的行径,却是无比偏袒主和派。”   难得听他说这些,黎云书凝眉,“你怎么知道?”   “看信看出来的。”   沈清容用折扇压住她的肩,让她坐下,“沈老爷早年的行军风格凌厉得很。他擅长夜袭、奔袭,布兵灵活,尤善用火铳。当年天锋军以出其不意闻名,便是他看准时机,往往会挑敌人防备松懈,抑或粮草暂缺的时候进攻。”   “可你看看如今,关外有什么风声?”沈清容道,“三个月过去,也就寥寥几胜。若放在当年,早把蛮子赶回家放羊了。而且,老爷在信里不常说关外的情况,却提及了火铳稀缺这一点。倘或圣上真的决定用沈家赶跑蛮子,会如此捉襟见肘地限制我们吗?”   “反倒是主和派的主张,圣上采纳了不知多少。”他将扇子一收,“使者一波接一波的派,那么多将士就在关外晾着,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圣上这心是不希望打起来的,沈家再强,也只能尽力而为罢了。”   “......”黎云书微有些吃惊,“你知道的不是挺多吗?”   沈清容一嗤,“我都说了,我无所不知。”   “那你怎么......”   怎么混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你别忘了,沈家当年是跟着谁走的。”沈清容往后一靠,“朝中的事情,你该听说过吧?”   “二十年前,先帝病故,不久后景和宫便燃起大火,烧没了他唯一的儿子。”   “而后圣上继位,改年号鸿熹。鸿熹帝乃是先帝的哥哥,他登基后,便将自己的四个儿子立为皇子。因那场大火后没找到先帝独子的尸首,大家皆不知那孩子是死是活,就象征性地加了一个‘五皇子’在后面。”   沈清容如说书般讲着,“沈老爷统率的天锋军,当年可是直属于先帝的。为什么天锋军被一削再削、到如今连个壳子都没有?不就是因为另一半虎符也遗失在了大火中,圣上大为忌惮嘛。你想想,沈家这样的背景,圣上可能十成十地相信我们吗?”   黎云书沉默了。   “那这样,岂不是更危险?”她皱眉,“倘若有一日,圣上决定对沈家下手,你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我像是会坐视不管的人么?”   沈清容有心将这些同黎云书解释,可他怕沈老爷又打他,烦闷地将剩下的话憋回了肚子里,“算了算了,你讲吧,我好好学还不成吗。”   沈老爷别的不管,就怕他一个不小心抖落了“五皇子”这个名头。   说来也奇怪。沈清容记事算早,可自打他记事起,他就记得自己一直在沈府胡闹。   那时沈府还在邺京,他管沈老爷叫爹,管沈夫人叫娘,开开心心玩得不亦乐乎。   他记得自己四五岁时,听闻隔壁家的孩子一个个都去了私塾,一边哭一边读书。正心惊胆战地想厄运会不会掉到自己头上,沈老爷便辞了官,带着他回了关州。   八岁时他生了场咳疾,郎中建议往偏南些的地方疗养一番。才刚刚疗养完,就碰上了燕阳战乱。   那段时间他随着战士们露宿野外,觉基本睡不饱。而半梦半醒之间,他隐隐能听得战士们极低声的谈论,不是叫他小少爷,而是叫他另一个名字——“小皇子”。   说他是那不见影踪的五皇子,他都觉得扯。   偏偏当时碍于形势,他逼不得已,凭着自己听墙角挖来的消息,亲口把这“五皇子”的名号接了过来。   ——回去后就被老爷一顿大骂。   沈老爷罚他反省,让他今后一辈子都不得说这个名字。沈清容本以为老爹在气自己冒用了人家名头,不料跪了三天之后,便听沈老爷叹道:“阿容,你也长大了,今后不必再叫我爹了。”   沈清容:“?”   “就如寻常人一般唤我吧。”   沈清容觉得,沈老爷是精神不正常了,才对他说这般话。   但他不敢问,也不敢不应,生怕暴躁的沈老爷会又罚他跪上三天三夜,只好顺着沈老爷的意愿改了称呼。   一叫就叫到了如今。   而自那日起,沈老爷的举措就有些不正常。   原本他是个快乐的孩子,即便会被夫子骂,饱受学习的苦恼,也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茁壮成长。   结果经历了燕阳之事,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能荒废下去,要开始好好学习。谁知他刚准备努力,就听沈老爷道:“你只要不将自己的身份说出去,别让邺京的人盯上你,这一辈子高高兴兴也算行了。”   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学习当然是痛苦的,玩当然是快乐的。   得了沈老爷的认可,沈清容心里那一点点读书的热忱也被浇灭。他放飞自我地玩耍,直到有一日沈老爷察觉出不对,再想让他认真读书时,他已经读不进去了。   这么磨蹭到了今日,他倒还真成了众人眼中名正言顺的纨绔子弟。这年头,男子要是读书读不出名头,娶妻也会受限制。沈家虽是大家,沈老爷还是冀望沈清容能争点气,好歹在关州考上个童生,也比无所事事要强。   幸而当年为了自保,他学来了沈老爷所有的功夫。沈清容鲜少在外人面前展露,却也心知凭着这身功夫,他即便是考个武举,也能混个不小的官职。   他并不是只想混日子。   只是沈老爷不让他当官,上战场又怕伤到他。他空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只能浑浑噩噩地消遣时光。   算来算去,都怪他十一年前抢了五皇子的名头。沈清容现在无比想把这个五皇子挖出来,把名头扔还给他。   可恶的家伙。   害得他玩也没心思玩,学也学不进去,官也不能做,还受这个小秀才嫌弃。   这名头谁爱要谁要,他不当也罢! 第15章 .画画使我快乐!小秀才,你紧张什么啊……   黎云书见他终于端正态度,没再训斥他,继续讲了起来。   她讲得认真,沈清容不敢睡觉,也实在不怎么想听,干脆坐在原地发呆。   可发呆也会困,他艰难地掀起眼皮,盯着灯火逼自己清醒。   视线忽被一双手打断。   那手素白而修长,指节分明,在灯火之下泛着玉石一般的光泽。沈清容愣了愣,敏锐地捕捉到这画面,顺着手向上看去。   黎云书提笔圈点着书卷,长睫被烛火映照出了几分朦胧。火光温柔,照得她眼底泛起暖意,一袭素白长袍都好似染了烟火。沈清容盯着她看了好半晌,忽然萌动出一种想法——   他似乎还没画过黎云书。   他画过许多人,花音楼三百花娘,几乎都曾被他临摹过。她们有的娇俏,有的温柔,有的洒脱放浪,有的乖觉端庄,但黎云书和她们全都不一样。   沈清容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看了她许久,道:“小秀才,我同你商量件事可好?”   黎云书抬眼,“何事?”   “你继续讲你的,我去准备纸墨画几幅画。”沈清容向往道,“好久都没作画,手都快生疏了。”   果然不是什么正事。   “你把策论写合格了再说。”   “好说好说。”见她同意,沈清容赶紧点头,“只要你让我作画就行。你再帮我把要点讲一遍可否?刚刚不小心睡着了。”   不小心。   睡着了。   黎云书:“......”   眼见她忍怒闭上双眼,俨然是山雨欲来的模样,沈清容立马奉承道:“黎大举人,我这次是真心实意、满心热忱地想要学习了!您大人大量,就再讲一遍呗,我给你画画,给你加倍的银钱,行吗?”   看这话似乎不管用,沈清容干脆破罐子破摔。他的眼尾微微弯起,向前探身,捏着嗓子道:“黎师姐......”   “......”   这声音在空中拐了十八个弯,听得黎云书一身汗毛倒竖。她磨牙,夺过沈清容面前的书卷,“算我服了你了。”   她倒也是脾气好,没有发怒,又将书册翻到开篇,“我只讲最后一遍。”   这回沈清容不敢再作妖。   他认真地听着,间或着提了不少问题,大有求知若渴的模样。   直到扶松跑来,“少爷,天色晚了。”   而后他看着投身学海的二人,感慨道:“您在花音楼都没呆过这么晚。”   沈清容用实际行动给了他回应——捂住了他的嘴。   黎云书收起书卷,“也好,刚刚讲完。”   “等等。”   沈清容心心念念着自己的画,问她:“你明天散学之后,还会留在书院吗?”   “会。”   得了她的肯定,他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他随扶松走出数步,忽而回过头,“我说,你也别太担心了。我能摆平程家,还摆平不了区区一个府试?”   黎云书正收拾着书册,听他这么说,抬头看他。月光之下,沈清容朝她一笑,挥挥折扇,“走不走,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   她目送沈清容离开,忽然间觉得,他似乎也算不上太荒唐。   他看着没个正形,心里却像有把秤,孰轻孰重明白得很。若是能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怎可能还是现在的模样。   这样的人......   也罢。   他未来变成什么模样,大概与她无关了吧?   *   次日,沈清容早早来了书院,将策论给黎云书看。   他这回终于认真写作,格式规范,立论也还算独特。黎云书翻看着,“早这么写多好,省得折腾。”   “能让我画画了吗?”   黎云书“嗯”了一声,“想画便画吧。”   于是这日散学,沈清容等弟子离开之后,忽然大动干戈地挪起了书院中桌椅。黎云书笔尖一顿,见他摆好桌椅,正坐在自己对面,一脸庄重严肃地提笔,她警觉,“你这是干什么?”   “画你啊。”   “画我?!”   她惊了惊,“你是想画我?”   沈清容见她反应不对,赶紧道:“策论我都交给你了!”   黎云书皱眉,“我没想到你说的作画是这样。”   生怕她改口,沈清容忙道:“你别太紧张,读你的书就行了。我不吵你,就是拿你练手。”   “......”   可有人盯着她和没人盯着她,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黎云书自诩在任何情况下都能静心读书,唯独这次,她觉得自己自大了。   她从来没有这样当过雕塑。   尤其是,她压根不知道为什么沈清容要来画她。   她逼着自己专注在书本上,可每次沈清容的目光一扫过来,总是下意识一僵。   许久后沈清容叹了一声,“小秀才,你紧张什么啊?”   不知怎么同他说,她哑了哑,“之前没被人画过。”   沈清容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可惜了你这幅模样,那我以后多帮你画几张。”   “......倒也不必。”   她觉得这气氛委实奇怪,道:“你快些画。”   “你这么紧张,我画不出来。”   黎云书深吸口气,尽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可无论她怎么努力,注意力都无法集中。   最后她忍无可忍,拍下笔,“沈少爷,这关州城比我好看的姑娘不胜其数,您若想锻炼技法,何不去找她们呢?”   “画美人最重要的不在形,而在气质,你懂不懂?”沈清容不满地反驳,“非要说好看,我早跑到花音楼去了。那里的姑娘还抢着让我画呢。”   “......”   大抵也觉得自己会打扰到她,沈清容退了一步,“那好吧,我换个地方离远点画,总不成问题了吧?”   说完便抱着一大堆纸卷字墨离开。黎云书闭眼缓了缓神,决定不再理会他,继续提笔看书。   可没看多久,就听沈清容“嘶”了一声,紧接着哗啦啦一阵乱响。黎云书皱眉看去,沈清容将那染了墨的画掀开,重新扯了张纸出来,暗暗嘀咕,“怎么就画不好呢......”   他作画时倒是安静,连额前落下碎发都来不及管。黎云书看他认真,也就没再理会。学堂中两人一人瞧着书卷,一人凝神作画,倒也安静。   及至夜深,黎云书默背了五篇策论,觉得收获颇丰。   沈清容废了五版画,还觉得没画好。   黎云书看他抓得头发都乱了,好奇探身,“我看看。”   沈清容赶忙用手去盖那画卷,“不行,等我画好了再给你。”   他捂得严严实实,连个墨点都没留。黎云书窥不见端倪,只好放弃,“好吧。”   沈清容松了口气,看她转过身,手刚刚拿开。谁知另一双手更快,直接从他面前夺过了画卷!   他一惊,赶忙要去抢,“还给我!”   黎云书背身挡过他的手,借着烛光打开画卷。   “你这画的......”她微微惊了惊,“是我?”   画卷上之人着一身厚重官袍,衣上纹案繁复,长发绾起。她身前是挂满繁灯的街巷,巷中游人如织。笔墨定格在她提灯回首的那一瞬间,眉目依稀是她。   “不是你。”   沈清容飞快从她手中夺过画卷,黎云书挑眉,“那你画的谁?”   他一哑,看黎云书眼角挂上疑惑,面不改色地开口:“我叔父的干爹的侄女的远方大表妹。”   黎云书:“......”   知他是在说笑,她只轻轻瞪了他一眼,没再多言。   *   黎云书离了书院后,往家中走去。   今夜她回来的有些早,路过街巷中时,尚有不少游人在赏着关州夜景。黎云书提着灯,默背着诗文,无意间撞倒了一个人。   字画噼里啪啦落了地。   “对不起......”那人神色慌张,弯下腰去拾散落在地的卷轴。黎云书帮他捡,被他赶紧夺了过去,“姑娘,您先赶路吧。”   她只当是这人不便让她瞧见卷轴里内容,应声正要走,又忽然觉出不对。   方才她无意将卷轴展开,卷轴上的字迹,似乎......是仿品?   黎云书猛回过头,恰对上那人鬼鬼祟祟的神色。   她的目光陡然犀利起来。那人大抵也是心虚,面色一狠,二话不说掉头便跑!   ——事有蹊跷!   她立马回身去追,随那人翻身跃上瓦檐。那人抱着画,跑得跌跌撞撞,步子却丝毫不见慢,显然是有些功底。   没想到黎云书身手还要迅捷几分。她接连几步追上,几乎就要制服住那人。   那人大抵也知不好,一步跃入巷弄之中,等黎云书追过去时,他却莫名不见了。   她四下望望,皆寻不见那人影子。正疑心着,身后骤然响起步声。   “没想到李夫子教出来的秀才,倒还有几分功夫。”   黎云书警觉回头,见一男子头戴帷帽,缓缓走出。她心知是计,语气冷下几分,“阁下引我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朝前一步,黎云书立马松下头上木簪,眼中满是戒备。似乎他再走一步,她就会用簪子刺破他的喉咙。   他见了黎云书的反应,倒也没恼,将那字卷抛给她,“你方才疑心的,是这个吧?”   黎云书接过那字卷,展开一看,的确是伪作。只是照着法子将纸撕开,底下却并无什么地图。   她眸光微凛,料他是知道了程家的事。   约莫这人,就是程家背后的靠山了。   程家倒了,他们引她出来,除了杀人灭口,还能有什么原因?   黎云书握紧木簪,冷笑道:“也好,我正愁没法将这群通敌的废物连根拔起,你们就送上门来了。”   “好大的口气啊。”   男子赞了一声,意味不明地一笑,“不过,我就喜欢这样的人才,有胆量。”   黎云书:“......?”   她听这人话里没带杀意,握着木簪的手微微松动,听他继续:“姑娘误解了。我只不过是听闻姑娘科考,想来做个交易而已。”   估计也不是什么好的交易。   “不做。”   她懒得停留,回身要走,身后人不紧不慢地继续:“既然姑娘在查程家一事,我恰有个不情之请。倘若姑娘三日之内,将程家赝品的落脚之处告知我,我便为姑娘提请恩科,何如?”   ——恩科?!   黎云书双眼骤睁,脚步也顿住了。   那恩科,乃是对于朝廷有大功、却未考上或错过科考之人的嘉奖。凡是获得恩科者,可以免去乡试,直接参与来年春天的会试甚至殿试。   更关键的,恩科大都是由朝中有头有脸的人举荐而来,得了恩科,便相当于得了人脉,日后在朝堂中也有了依靠。朝中波诡云谲,刚做官的新人无不步履薄冰,若再无人相助,一辈子可能都无法升迁。   只是这人......   若真是程家的后山,让她追查程家干什么?   可若不是......他引她来此,又是为什么?   白白给她一块馅饼?   她转头正欲发问,那人却不见了。   徒留小厮原地颔首,“后日,大人会在茶楼等着姑娘的。鸿轩大人难得屈尊关州,对姑娘青眼有加,才肯亲自出面相迎。还请姑娘不要透露才是。”   她一愣,难以置信地瞧着他,“......鸿轩?”   ——是大邺二皇子,姜鸿轩?! 第16章 .初探敢乱看她一眼,我废了你双眼;敢……   一直到次日清晨,黎云书都没有睡着过。   夜里她辗转反侧,思量姜鸿轩找她的原因为何。   按照程富商临死前无意的说辞,他口中的“轩大人”,十有八九便是姜鸿轩。   若真那样的话,姜鸿轩不该将她引为仇敌吗?   不该千方百计阻挠她和沈清容、不让他们去发觉这条路子吗?   为何偏偏要用恩科许诺她,让她替他去找赝品最后落入了谁的手中?   她想了许久,都不知道姜鸿轩到底要干什么。   但她隐约意识到,事情必然出在那赝品之上。要想查,也必是从赝品入手查。   于是她等到天亮,去徐江家里看了看。   徐江的精神几近恍惚。   他一问三不知,整个人脸上都是大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黎云书没有突破,又将与徐大海相关的人重新思索了一遍,发觉线索只剩下花音楼的那位花娘,廖诗诗了。   黎云书在花音楼外做了好一番心理斗争,秉着一腔为国为民的想法,正要往里走,耳旁响起极为嚣张的马车声。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讶异轻问:“小秀才?”   黎云书回头,恰对上沈清容吃惊而意外的目光。   他今日换了身衣衫,着白色底衬并水绿外衫,看起来倒是比先前要养眼许多。见黎云书目光扫来,沈清容后脊一僵,无端泛起了后怕。他捉摸不透黎云书来此的缘由,张口便道:“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1]   黎云书:“......我不是来检查你背诵的。”   “不是?”沈清容脸上神色霎时轻松了。他瞧瞧花音楼,又瞧瞧她,“那你来这里干什么?难道......”他想了想,陡然紧张起来,“是来找我要策论的?!”   黎云书:“......”   她在沈清容心里,就是读书的代言词吗?   “我是来查一件事情,关于程家通敌一事,想问问廖姑娘。”   一提这件事情沈清容明白了。   他正了神色,“问什么?莫非对于程家背后的依仗,你有了什么眉目?”   黎云书本想将昨夜之事告知沈清容,可转念一想沈清容那日对朝堂的分析,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不知道姜鸿轩到底属于主战派还是主和派。   这位大邺二皇子,坊间对于其流传并不多,大都只知其性格乖戾残暴,且十分让人捉摸不透。他喜好将一切事情都抓在手中,对于他心中认定的“异类”,不会留半分情面。   这家伙不仅界限分明,还惯常以折磨人为乐。当年宫中赏花宴上,有个宫女不小心弄脏了他的衣袖。他当时没说什么,事后却将宫女上下三族人一一凌迟在她面前。小宫女双眼都哭瞎了,他也没手软半分,最后把她丢进狼群之中活活被饿狼咬死。   单是听着都觉得让人胆寒。   昨日他亲自出面,显然是盯上了她。黎云书知道,自己扳倒了程家,算是坏了他的计策。他定是在试探,看看她有没有本事来替他效力。   因为二皇子没别的优点,只有一条:他是个惜才的人。   这样的人,她得罪不起。   又怕牵连到沈清容和沈家,也不敢多说。   她只敷衍道:“觉得奇怪,想来问问罢了。”   “你觉得哪里奇怪?”她说一句话,沈清容便紧跟着刨根问底,“怀疑此事同主和派有牵连?还是有新的发现?还是......”   生怕隔墙有耳,黎云书赶紧朝他竖了竖指头,又张望片刻,“莫要透露,我亲自问问她。”   “我替你问。”他执着极了,“你一个姑娘,来这种地方不好。”   “我为百姓寻真相,为家国除奸佞,有什么不好?”   她固执极了,转身要进去时,被沈清容同样固执地揪住衣袖,“不行就是不行。”   黎云书一扫他的手,再扫一眼他,目光满是检查他背诵时的胁迫。   三秒之后,沈清容怂了。   他发着怵松开手,本着不和小姑娘争辩的精神,勉强退了一步,“那你好歹戴个面纱。你自己清正,也碍不住别人风言风语的乱传。”   *   这是黎云书第一次进花音楼。   花音楼比她预想的还要大上许多,两侧装潢精致,正中搭起红台,不少花娘正在台上舞唱着。   那面纱虽遮住她半边容貌,但她眉眼生得好看,气质又很出挑,一瞧便知是个美人。沈清容带黎云书上来时,有不少男子都带着笑意,玩味地打量她。   这些目光未免太暴露,黎云书被打量得有些不适,眉头刚刚皱起,视线就被沈清容的背影遮住。   她看不见沈清容神色,只听那人意味不明地笑着开口:“可以啊沈少爷,从哪儿带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探头企图向后望。沈清容严严实实地挡住她,没叫那人得逞。   “我朋友。”沈清容含笑着压低声,“方兄想看?”   那人本想随他笑,听他笑得森冷,后背窜上寒意,愣是没笑出来。   沈清容看着他的神色,不紧不慢抬高声调,“你最好别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敢乱看她一眼,我废了你双眼;敢有什么肖想,休怪我把你脑袋拧下来!”   他一句话喝得旁人静默了半晌。他执着扇子,目光一点点从他们脸上扫过,看得众人纷纷别过头不敢再看,才对黎云书道:“走吧。”   有沈清容一路护着,周围的人不敢乱来,黎云书倒是清净许多。   不巧的是,廖诗诗正在接客。   沈清容寻到一处相对较偏的桌椅,嘱咐黎云书坐下,警惕地盯着周围。   黎云书看他这副模样,淡淡抿了口茶,“......不必如此紧张,我也并非能任人欺负的。”   “你没来过,不知道花音楼里的情况。”沈清容同她交谈时,还是不忘观察周围,如同一只巡视领地的狼,“这里面的人,仗着自己有钱,什么事都敢做。你是跟着我来的,我肯定不能让你吃亏。”   她听后心里一暖,问题脱口而出:“沈少爷不是常来这种地方吗,你难道......”   问了一半觉得不太好,她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这种纨绔,来了花音楼十有八九是消费的,做些什么事大家心知肚明,她问了也白问。   谁知沈清容毫不避讳地回她:“我是来作画的。”   黎云书手一顿,“作画?”   “是啊。”他答得一本正经,“不然还能来干什么?在花音楼中最能磨炼技法,这里姑娘多,而画出不同姑娘身上的特质,是件很难的事情。我来花音楼,就是为了磨砺自己水平的。”   黎云书看他认真极了,不像是撒谎,有些错愕,“......仅仅是作画?”   “你觉得我还会做什么?”他嗤了一声,眼中满是不屑,“和他们一样,去同姑娘们搂搂抱抱?我与这些姑娘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又不是真的喜欢她们,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同她们亲昵,对人家尊重吗?”   “......”委实没想到沈清容居然会这么想,黎云书情不自禁道:“你还真挺正经的。”   沈清容狐疑看她,“我怎么怀疑你在内涵我。”   黎云书:“......”   没有,这次她真的没有。   二人坐了不消片刻,廖诗诗便让人来知会。   期间沈清容赶走了好几个不怀好意的小混混,差点把人家打到哭爹喊娘。走进廖诗诗屋中时,他还有些气愤,“这些人未免太不懂规矩,都说了你是我朋友,还敢这么肆无忌惮。”   黎云书赶紧让他消气,同他坐在雅间内几案旁。   没过多时,廖诗诗就出来了。   她穿了身绛紫衣衫,执着团扇,头上朱钗步摇繁复,透着些沾了烟火的清高与贵气。   黎云书忍不住多打量了一番。   廖诗诗迎着她的目光,朝她福身,“黎姑娘。”   她回了礼,沈清容有意拉开距离,“要想问什么便问吧,需要我回避吗?”   “不用回避了。”黎云书示意他也坐下,“廖姑娘,我今日来是想问一下,徐大海当年可曾向你提过,他跑商最后的落脚点都在何处?”   廖诗诗蹙眉细想,“只说是关外,却未曾点明具体的去处。”   “他在诗里不是有写吗。”沈清容接道,“‘我从关州至燕阳’。虽说他是为了揭示程家,但这‘燕阳’二字,想必不是随随便便就可提出来的。”   黎云书细想了一番,“那廖姑娘可知,他每次去跑商,来回大概多长时间?”   “大概......”廖诗诗细想了一番,“时间短的话,来回不及二十天。若时间长的话,大概就需四十余天了。”   下午,黎云书打探了商队的脚程,依着廖诗诗所言,大致圈出了几个关州周边足以到达的城池。   燕阳正在其中。   可即便如此,范围还是有些大了。   她思量着该如何缩小目标,这地图便被沈清容无意看到。   “你这是做什么?”   她向沈清容解释。沈清容皱眉,“昨日里关外刚刚来信。老爷说他们同蛮人抗衡这么久,蛮子的气势早已由骄躁转向疲软,正是一举攻破的好时机。”   黎云书听了他这话,赶紧问他:“沈老爷他可透露消息,说目前进驻在哪里了?”   “老爷一般不说这些,但廖姑娘的兄长是老爷的手下。我从信中推测了一下......”沈清容伸手,“大约,是这里。”   黎云书随着他的指尖看去。   恰是圆圈中的一个位置。   她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那廖姑娘的兄长,可还说了其他的事情?”   “信上只说即将开战,嘱咐廖姑娘莫要焦急。”沈清容看她模样,问:“你是想到了什么?需要我帮你借信来看看?”   “这......方便吗?”   “廖姑娘同我算是熟识,她肯借徐大海的信来,想必借来一观不算什么。”   黎云书垂睫,掩下心中那几分异样的慌乱。   “那便多谢沈少爷了。” 第17章 .毒酒若非你向着沈家,我大概会很喜欢……   沈清容打过招呼后,廖诗诗将信给了黎云书。   从信中口吻来看,她与兄长的关系十分亲密,廖习在信中近乎知无不言。黎云书翻看着,一边记录沈家军的行程与作战时机。   元月七日,抵至关外凛风谷。   元月十三日,遇小部蛮夷军,全歼。   元月十九日,抵至鸣凤荒漠。   ......   二月十二,抵至燕阳城外。   此后没有提及其他的事情。   中间经历了四次作战,大都是驱赶越境的蛮夷小兵,没有真的打起来。   他们一直驻守在燕阳城外,照沈清容的说法,的确是“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那么徐大海贩卖商货至此......边关军会没有察觉吗?   她带着疑问继续往下看,扫见了一句话:   二月十六,封锁关外,严禁商贩及行人来往。   ......二月十六?   黎云书赶紧去翻了翻徐大海之前的信件,那记载着“我从关州到燕阳”的信件,日期却是二月十九日。   ——所以在这段时间内,徐大海压根不可能将赝品送到番邦去!   他的货物,最终落入的......   莫非是沈家和边关军手中?   在她脑中灵光一现之时,耳旁忽传来劲风。   黎云书侧身躲过,见一支羽箭横空飞来,笃地扎在她面前。   箭尖钉着一张字条。   她拔出羽箭展开字条,只看到寥寥几笔:   “明晚,茶楼天字房相见。若有消息,请勿外传。”   这句话本无异样。可当黎云书思量要不要去时,在字条的背面看见了另一句问话:   “令堂安否?”   瞥见这句话时,窗外的风莫名大了起来,有几根树枝被吹断,砸在地上,啪地脆响。   黎云书全身血液骤冷,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们明面上是在同她商量,实则拿她家人动手,逼她办事!   而由着那些线索,她才隐约察觉到,自己和沈清容,似乎都陷入了一个局中:   程家运送了通敌叛国的物件。   程家依仗姜鸿轩,物件没能送到蛮人手中。   姜鸿轩有意让这些赝品落入沈家手里。   ——姜鸿轩根本没打算通敌,分明就是想借此机会诬蔑和扳倒沈家!   后背泛起层层冷汗。   她立刻知道,姜鸿轩让自己去查赝品的落脚之处,是为了什么——   他在清理自己的阻碍,试探她究竟是帮他,还是去帮沈家。   若帮他,日后她中恩科,入庙堂,同姜鸿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若帮沈家......他怕是会不惜一切,拿她家人和她开刀。   ......她该怎么办?   去,就要面临二选一;不去,姜鸿轩必然明白她的意图,阿娘和弟弟就危险了。   沈清容大概不知晓此事。   羽箭能精准无误地扎进桌子里,想必姜鸿轩早派了专门的人来监视她。   她根本没机会把消息传出去。   也没那个本事,敢拿阿娘和子序的性命作赌。   但她能眼睁睁看着沈家,就这么没了吗?   脑中浮现出了沈家的一切。   沈夫人待她很好。   沈老爷她自幼钦佩。   而沈清容......   是她落难时,唯一一个敢帮她的人。   虽然散漫了一点,但他十分仗义,是一众纨绔之中,难得有风度的。   朝野中朋党横乱,唯有沈家一腔热忱地驻守边塞,换来了大邺短暂的和平。沈老爷半生戎马,为国为民,只为求天下安宁,未曾有一句怨言。   ——她绝不能看着沈家被这些人毁了。   黎云书沉思着对策。   良久之后,她收起字条,同黎子序道:“明日你去书院时说一声,我要背《大学》,还得照顾阿娘,就不来听课了。”   黎子序讶然瞪大眼,“阿姐,可是马上不就乡试了吗?”   她掩上了自己的屋门,没有多说一句话。   次日黎子序发现,黎云书当真没有去书院的意思。   他没办法,只好一个人来了书院。   黎云书没说向谁告假,他去告诉了李谦。   李谦听了消息难得生气,“怎么连她也如此胡闹?”   黎子序解释无能,他也很纳闷自己姐姐到底是怎么了。按黎云书的性子,便是跨过刀山火海,也该来书院学习的啊?   这些微的不对劲很快被沈清容察觉到。   他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府试,没敢逃课。见身旁的位置难得空置,沈清容心中一空,莫名什么课都听不进去了。   散学后他抓住黎子序,“你姐姐怎么了?生病了?还是碰见了什么事情?”   黎子序一头雾水,“没有吧?我看她好好的,就是她吩咐我,说她要背《大学》,还要照顾阿娘,今日来不了书院了。”   “照顾伯母?”沈清容品着这四个字,“伯母可有什么异样?”   “也......也没有啊?”   黎子序皱眉想着,“阿娘她的病还好转了许多。阿姐好像是昨日看了些信,看完后就一脸严肃,几乎没同我和阿娘说话。她没找你吗?我还以为她有什么发现呢。”   “她没有告诉我。”沈清容道,“再说《大学》,她不是早就背过了吗?”   他越想越觉得蹊跷。   《大学》。   这是他背的第一本书,也因这本书,同黎云书真正有了交集。   他记得当时她是去茶楼围堵的他,莫非黎云书是暗示他去茶楼看看?   话里又提到了邹氏......难道她的家人,遇到了什么麻烦?   沈清容察觉不对,遣了些护卫去看管黎家,立马找人浩浩荡荡往茶楼去。   他来的同时,黎云书早早便到了。   她依约没有告诉旁人,面色坦然地走进天字房中。   双脚刚刚迈过门槛,门就被人锁上。   姜鸿轩坐在桌前,“你很听话。”   黎云书不动声色,“二殿下谬赞。”   “不妨来说说,那些货物都到了什么地方?”   黎云书抬头,看他依旧带着帷帽,缓缓开口:“如果预料的没错,尽数入了沈家手中。”   她话音刚落,脖颈上就被长剑抵住。   那小厮持着剑,从后挟持着她,“说这番话的后果,你想过吗?”   “自然是想过的。”   剑刃上的凉意贴着皮肤传来,她没露惧色,淡道:“若我敢将消息传出半分,以二殿下的能力,随时都能结果了我。”   姜鸿轩嗤笑,“倒还不算傻。”   他朝小厮使了个眼色,剑刃微微松动开,“我欣赏有胆识的人,更欣赏聪明的人。你能从狱中翻案,看来确实不错。”   黎云书没应,听姜鸿轩沏着茶继续:“说吧。沈家在关州都做过什么?你将此事告诉我,等我回京,便为你提请恩科。”   她静静地看他,面上沉着如水,心里波涛暗涌。   ——她当然知道,姜鸿轩问的,并不是让她真的说沈家做了什么,而是让她去编。   编造出沈家通敌叛国的假象,以关州百姓的名义,将此事“揭露”出来。   这样姜鸿轩诬陷沈家,人证物证皆备,足以把沈家钉入万劫不复之地。   何况她还是关州早有声名的女秀才,是关州人尽皆知的硬骨头。   剑锋在不远处散着寒气。   她望着姜鸿轩,脑中转得飞快,思索要不要说出那句话。   最后她轻叹一声,“二殿下,我只是个寻常人。”   这话一说出,剑倏地紧了。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剑刃刺破皮肉,传来冰凉而锐利的疼痛。   屋内一片昏暗,桌上烛火跃动,盈盈火焰像是又把她召回了十一年前。   脖颈刺痛无比。   又一次同生死隔得如此之近。   好似有死神在不远处看她。   有血珠顺着剑刃滴落,染红了她的长裙。姜鸿轩音色骤冷,“什么意思?”   黎云书无声看着他。   她知道姜鸿轩是试探。   也知道若她不答应,必死无疑。   可事到临头,她居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超脱和冷静,“我只是个寻常人,帮不了殿下太多,更不会害了自己的恩人。”   每一个字,都是在刀尖上试探。   剑又逼近了几分,她觉得呼吸有些发难,缓缓闭眼,“殿下,关州是沈家的地盘。您大可在此处杀我,只是我一日未去书院,有心人想必已经察觉了。”   姜鸿轩冷笑,“你威胁我?”   “并非威胁,只是好意规劝几句。”她面色淡然,言语轻松,几乎叫人看不出她的后背早被冷汗浸湿,“程家一事,想必削弱了您在关州的实力。若非缺个合适的眼线,摆平不了沈家,您也不会来找我。”   她脑中清醒至极,“我在您眼中,是棋子;可在沈少爷眼中,却是他可以两肋插刀的朋友。您杀我,会打草惊蛇。”   姜鸿轩将茶盏摁在桌上。   “看来你是不想要你阿娘和弟弟的性命了?”   “不过,此事您大可不必插手。”   她静道:“我知您不会让我活着离开这里。可您杀我,会给沈家落下把柄,不如我自尽来得安全。”   姜鸿轩:“......”   头一次碰见这么识趣的。   “我可以亲笔写遗书,编造晃眼,告诉他们自尽的缘由。”她道,“这样您就算丢了我一颗棋子,也不至于提心吊胆地防备沈家搜查。您刚来关州,脚跟还没立稳,程家又被铲除,想必不愿在无意义的事情上劳神费心吧?”   姜鸿轩沉默片刻,朝小厮做了个手势。   那剑从她脖颈旁移开,大量空气涌入喉中,她险险跌在地上,听姜鸿轩问:“你为何这么做?”   “......只是希望,殿下莫要动我的家人和恩人罢了。”   黎云书轻轻闭眼,“我的命,不值钱,但我家人,是无辜的。对恩人下手,我做不到。”   屋内静寂了好一瞬。   “你倒是有趣。”   姜鸿轩凉凉吩咐,“我喜欢忠诚的人。若非你向着沈家,我大概会很欣赏你。”   “就依她所言,赐她毒酒吧。” 第18章 .府试你教我这么久,沈家不拿你当外人……   那杯毒酒端到了她面前。   丝丝缕缕的酒气钻入肺腑。黎云书举着酒盏,淡扫了眼姜鸿轩身后的窗户。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场景。   只是上次,是他千方百计想躲开她;这次,是她拿命在赌,赌他听懂了她的话,赌姜鸿轩早就听闻过她的名声,因为惜才不忍心杀她。   她微垂下眼捷。   素手一抖,酒盏滑落在地,哗啦一响。   似料到她会这么做,身后小厮猛然出剑。黎云书动作更快,飞速拔出发上木簪,以极近的距离贴着他脖颈擦过。   赶在小厮退后的间隙,她三步并两步从窗中一跃而出!   屋内二人还没反应过来,茶楼的门便被砰地踹开,一群沈家侍卫呼啦涌入,“抓住他们!”   小厮掩着姜鸿轩,暗暗咬牙,“可恨......没想到被她摆了一招!”   二人退至窗旁,见楼下也被沈家卫兵围住,姜鸿轩冷笑,“还真有点本事。”   他也不再多言,将手一挥,不知扔了什么物件,屋中腾起大片烟尘。   奔上前来的沈家侍卫赶忙捂住口鼻,等烟尘散去,再抬头时,二人早不见了踪影。   黎云书接连几步跃下,刚刚落地,就被人猛地拽起,“你没事吧?”   她发觉是沈清容,一把反握住他的手,“子序和阿娘怎样?”   “有人守着,都没事。”沈清容的目光顿在她颈旁,看着血珠渗出,眸色沉了,“谁伤的你?”   “你快遣人知会北疆的守卫,把那些赝品处理掉。程家是个引子,他们是冲沈家来的!”   她来不及管自己,也没意识到沈清容一直盯着自己的伤口和被血染红的衣襟,思量片刻赶紧改口:“不,不要毁掉他们,直接上报朝廷!他们想拿赝品做文章,消息恐怕已经被有心人抓住了。私自毁去,反而会被认为是做贼心虚!”   “......我知道了。”   他低声应了一句,身后随即传来步声,“少爷,人跑了,没追到!”   黎云书听到这话,一口气怎么也松不下来。   当真没料到,被沈家重重包围的情况下,他竟还能无声无息的溜走。   沈清容的脸色也是难得的发沉。   黎云书以为他在生姜鸿轩的气,皱起眉,“不管怎么说,我们起码摸清了他的意图。他是皇子,不是我们能得罪得起的,即便追上了,也做不了太多。”   他似乎在压着火气,过了许久才道:“我知道。”   看他脸色还没好转,黎云书只有继续安慰:“二皇子来关州,还不知是做什么的。我们能避则避,以免......”   “还愣着干什么?”   沈清容打断她的话,朝一旁充当人形木雕的侍卫吼道,“拿药来啊!”   “......药?”   侍卫们被吼得皆是一懵,瞧见黎云书脖颈上的伤处,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快快快,去顾郎中医馆拿药!”   黎云书被他一喝,也回过了神。   发觉自己还抓着他衣服,赶紧松手拉开距离。   沈清容闭上眼睛,似是气极。   她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伤,“不疼。”   沈清容不理她。   “......是我考虑欠缺了。”   黎云书自责道:“我当时,没想到他们也有后手。”   “不能怪你。”   他深吸一口气,“此事本不该牵连到你的。”   “那你怎么生气了?”   “我气我自己。”   沈清容望着远处的灯火,眼中情绪看不分明,“他们冲沈家来,冲我来,怎么样都可以。但让你因此受伤,我就很想宰了他们。”   黎云书哑了片刻,“......都是小伤。”   “你怎么不同我说,一个人来了?”   沈清容不满地看她,“这不是成心让我欠人情吗?”   “他们有人监视我,我又生怕阿娘和子序受到波及,不敢直接说,只好让子序来告诉你。”黎云书一想此事,还是有些后怕,“幸好是你,换做旁人听不懂我的意思,兴许今日就栽在这里了。”   正说着话,黎子序提着药匆匆跑来。他看见黎云书脖子上的伤,不敢多说,赶紧替她处理伤处。   沈清容有意避开,吩咐扶松道:“去备纸笔,将此事告知老爷,找专门的人派送,越快越好!”   因沈清容的吩咐,信很快便传到了关外。   沈老爷当机立断,将潜藏在军中的赝品全都查货,尽数上交到了朝廷。   这几日沈清容生怕姜鸿轩会来找她的麻烦,特意嘱咐侍卫连夜守着黎家,连个苍蝇都不让过。黎子序也怕有所遗漏,连邹氏的病都是自己去治。   自那日之后,姜鸿轩像是蒸发了一般,找不到人影,也没来打扰众人,倒是获得了短暂的宁静。   沈清容生怕再有人对黎云书下手,天不亮便堵在黎家门口等人。但他又怕坊间乱传些杂七杂八的话,只好每天都准备上一篇文章,边走边背给黎云书听。   一眨眼就到了府试那日。   黎云书送沈清容到关州府,路上一直同他说着该注意的事情,还押了几个题。沈清容听得认真,进去前对忽然给了她一个东西,“我不在的时候,你拿着这个。”   她低头一看,发现他抛来的是沈家令符,顿觉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赶紧要还给他,“你这是干什么?”   “我怕我考试的时候,那些人又拿你开刀。”他抓着扇子,“有需要唤沈家人便是。你教我这么久,沈家不拿你当外人。”   而后摇着扇子要进去,被监考一杆子拦住,“搜身,扇子不能带!”   沈清容嘶了一声,强调般指了指扇子上“第一”二字,“这扇子可是找人开了光的!”   “不行就是不行!”监考鄙夷地看着那大写的“第一”,“再多说判你作弊!”   沈清容:“......”   他只好把扇子托付给黎云书保管。   临走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小心点,要是弄坏了,我可就考不成第一了。”   黎云书连连称好。等他进去后,守在门旁的监考嗤笑一声,“就沈少爷这模样,还想考第一?吹吧,连我都比不过。”   他刚说完便对上黎云书的目光,被她蛰得清咳了一声,端正了神色。   “连你都比不过?”黎云书打量着他,“我问你,‘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1],是什么意思?”   监考:“......”   马什么?什么马?他怎么听不懂话了?   *   府考一连考三场。   沈清容进考场时,黎云书本想着复习,又担心他出来看见自己不在,会不高兴。   便由扶松和那几个沈家的侍卫保护着,去街巷里散心。   路上她问:“你们少爷平日都喜欢什么?譬如吃的玩的之类。”   扶松听她问,格外积极地回道:“少爷他喜欢读书!”   他记得清清楚楚,沈少爷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如果黎云书问他平日干什么,一定不要透露说他喜欢画画、遛狗、逗鸟、玩蛐蛐,问就是读书,问就是他每天都在悬梁刺股、手不释卷地读书。   周围侍卫震惊地看着扶松,想辩驳,又不敢说。   “读书?”   黎云书万分疑惑地看他,“他......喜欢读书?”   她本想着,沈清容是个爱玩的性子,等到府考完,就算是彻底解放了。这些日子逼他逼得紧,黎云书颇有些不好受,就决定等他考完,让他好好玩玩。   今日来这街巷中,原想打听打听他的喜好,给他带些惊喜去,不曾想沈清容居然会喜欢......读书?   黎云书感到有几分奇怪,认真地看着扶松,“你没骗我吧?”   “没有。”扶松面带微笑,“少爷他可喜欢读书了,他......看书看到手不释卷的地步!”   黎云书皱眉。   ......以沈清容那一碰见书卷就头疼的德行,她还真没看出来。   不过扶松一直都是贴身陪着他的。见他如此笃定,她也点点头,“了解。既如此,我帮他买些书吧。”   她买了一大堆书送到沈府,沈夫人得知是她买的,赶忙道:“云书这是干什么,怎么能让你破费呢?”   “应该的。”她朝沈夫人笑道,“还得多谢夫人给我这个机会,不然阿娘病得这么严重,我怕又得发愁该怎么赚钱了。”   “沈少爷虽说府考完了,但学无止境。他既然喜欢读书,我就挑了些适合的,让他日后多看看。”   沈夫人一听“喜欢读书”四个字,顿觉万分欣慰。她点头感慨:“真没想到,阿容也会有喜欢读书的一天。”   说完又摸出些银子,诚恳地看着黎云书,“这些银子你拿一半去,算是对你这几日的酬劳。剩下的麻烦再替阿容挑些书册可好?他既然亲口承认了喜欢读书,咱们便让他多读点,最好有些深度,再提升一下。”   于是黎云书又挑了一大摞书送到沈府,加起来差不多刚好把沈少爷的屋子塞满。   她辞别了沈夫人,就在关州府外,等着府试考完。   考完府试时往往是夜半。   小商贩们也瞧见了生意,纷纷推着车聚在不远处的街巷,卖些小吃或什么。   她估摸着沈清容的口味,问扶松道:“少爷他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吃食?”   扶松朝远处看了看,“他除了您家的煎饼,还并未吃过其他的小食。”   黎云书有些意外。   她觉得自己今天问出了不少超乎意料的事情,“他......这么喜欢我们家的煎饼?为什么?”   扶松实话实说:“因为穷。当年少爷背书的时候,只有您家的煎饼是一文钱。”   黎云书:“......”   她是不是太亏待他了? 第19章 .书中自有黄金屋黎姑娘遣人给您准备了……   听扶松所言,沈清容生活得极为健康,从不吃路边的小摊。   但于黎云书而言,关州最有烟火气息的地方,偏在这些吃食之上。   她问不出所以然,只好依着自己的口味,挑些东西等沈清容出来。   关州的羊肉抓饭是一绝。   糖画是传统小吃。   龙须酥是经典点心。   全都拿上。   她准备好后,便提灯立在关州府外,等沈少爷出来。   虽然时辰已晚,但在关州府外等候的人并不少。满巷都是橙黄的灯火,放眼望去,宛若人间星河。   今年府考的题大概有些难。不少考生一边往外走,一边啪嗒嗒掉着眼泪。   沈清容考得似乎还不错,走路都有点飘。他瞧见了黎云书,一脸春风得意地上前。   正准备炫耀几句,忽然转了口,“什么东西这么香?”   黎云书将羊肉抓饭递给他。沈清容打量了它片刻,道了声谢,“我回府吃吧。在路上吃东西,总有些不太好。”   知道他爱面子,黎云书没有多说,“看起来你做的不错。”   沈清容很是骄傲,“会做的都做上了,不会做的都猜上了。”   “有些什么题?”   他偏过头,“最简单的题,是出了几个句子,让我们分析作者的意图。”   “比如?”   “我记得有一句,是‘举世非之而不加沮’[1]。”   “哦。”黎云书点头。这句话她有讲过,当即松了口气,“你答上了么?”   “我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要多鼓励别人。”沈清容一脸认真,“全世界都要非常努力地夸赞他,不要让他感到难过。”   黎云书的步子顿住了。   她刚刚放松的心唰一下又悬了起来,“还有呢?”   “‘怨灵修之浩荡兮’[2],是说天底下有很多怨灵,他们全都出来修东西,就会修出一个浩荡的大工程。”   她觉得当头受到了重创,“......还有吗?”   “还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3]。”沈清容点头,“我觉得,他的意思应该是,给这个人看手相,因为手相不好,把别人说哭了。算命的就很无语,他只好一本正经地又胡说八道一遍,因他说得全是废话,活活噎到了自己。”   “......”黎云书缓缓攥紧拳,“还有没有?”   沈清容看了她一眼,察觉到她情绪似乎不怎么好,但他自认为没得罪她,便快乐地继续:“剩下一个就简单多了,是‘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4]。我想这不是很容易吗,是说对人动心之后,如果还一直忍着自己的冲动,那这个人十有八九是不太行。”   黎云书:“......”   她如身后着了火一般,越走越快,巴不得把这家伙甩得远远的。   沈清容忙追了上去,“小秀才,你怎么了,走这么快干什么?”   “你以后......”黎云书咬牙切齿,“别说是我教的你!!”   她只觉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她教了两个月......整整两个月!   怎么就教出了这么个家伙!   怎么就......   挫败感铺天盖地袭来,她觉得眼前隐隐眩晕,耳旁传来他关切的询问:“生气了?”   “你别同我说话。”   黎云书没好气地应声,鼻尖被气得有些发酸,“你让我一个人静静。”   “逗你玩的。”   面前探来一串糖画,她循之望去,见沈清容得逞一笑,“少爷我像是这么没文化的人吗?就是看你天天一脸严肃,想引你笑笑。别生气了,嗯?”   她看着面前的糖画,看他朝自己扬眉,本想继续板着脸,终是无奈地笑出声。   “罢了。”   黎云书轻轻瞪他,“你最好是在说笑。”   她陪他走了很长一段,走到沈家面前时,她道:“对了。我同沈夫人说,只教你教到府试。若你这次府试过了,我也该去备考了。”   沈清容睁大眼,“你以后,不教我了?”   “不教了。”   他怔在原地,张口想说些什么,又寻思人家备考是天经地义,总不能一直打扰她,只得将杂七杂八的情绪咽了回去。   “李夫子比我厉害得多。你日后跟着他,能学到很多东西。”   黎云书嘱咐着,“他又同你爹是故交,只要你肯学,必定有很多值得学的。”   “......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你教和他教,不一样。”   黎云书疑惑看他,“夫子的学识远高于我,能算是大邺最厉害的文人了。你听他的课,该觉得庆幸才是啊?”   “......”沈清容一想日后都是李谦教自己,就觉得自己肯定学不进去。思来想去许久,沈清容总结道:“你的脸不能打,他的脸可以随便打,所以不一样。”   黎云书:“......”   这就是他从前天天被李谦追打的缘故吗?   “也罢。”她叹气,“反正我一直在书院,就算不教你了,日后你有不会的东西,大可来问我。”   沈清容应了。   他把黎云书送回家,看着她拐进木门中,想到今后再也不能堵在门口找她背书,无端还有几分惆怅。   这念头一起,他立刻在心里呸呸呸了三声。   “背什么书,最好这辈子都别来找她背书了!”   正惆怅着,扶松道:“少爷,您府考的时候,黎姑娘遣人给您准备了大惊喜,放了满满一屋呢。”   “满满一屋?”   沈清容一愣,喜出望外,“她居然还会给我准备东西?是什么?”   扶松答得规规矩矩:“是您最喜欢的东西。”   他最喜欢的东西?   是画?是酒?还是......钱?!   黎云书给他准备了满满一屋子的钱?!   沈清容又惊又喜,掉头便往家跑。   那可是钱啊!   满满一屋子的钱啊!   他冲进府中,沈夫人看他兴高采烈的模样,知道他考好了,紧跟着也高兴起来。   沈清容开心极了,“听说小秀才给我准备了一屋子惊喜?”   沈夫人用团扇掩着笑点头。看他冲进屋里,对身旁丫鬟感慨道:“很少见少爷这么开心了。真没想到,还是因为读书开心。”   丫鬟亦是十分欣慰,“老爷知道了,不知得多高兴呢。”   沈清容快快乐乐地打开房门。   一下子凝固在原地。   那里没有钱。   只有满屋的书。   堆满了整整一间房、几乎无处让他落脚的书。   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赶紧关上门,缓了好半晌后喃喃道:“......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扶松从后面追了上来,瞧见沈清容的神色,好心地问:“少爷,怎么了?”   “......你说的惊喜呢?”   沈清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满屋的画呢?钱呢?”   “是这些书啊。”   扶松答得理所当然,“少爷,是您当初说,您头悬梁、锥刺股,最喜欢读书的。”   沈清容:“......”   他面无表情地走进去,把扶松拍在门外。   扶松正犹疑要不要再问问他,就听沈清容崩溃道:“你别同我说话,让我一个人静静!”   *   当日。   姜鸿轩派人打听着沈家动向。   听小厮说沈清容参加府试,即便是他,都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沈少爷觉得自己能成,完全是因为那个姓黎的秀才教了他两个月。”小厮一提到这里,语气有些愤愤,“殿下,那姑娘害我们不浅,咱们就这么算了?”   姜鸿轩把玩着指尖的瓷杯,“她,教沈清容?沈清容这么无拘无束的性子,她管得住?”   “听闻是想了些办法才给管住的。”小厮面露不屑,“不过,肯定也教不了多好。”   姜鸿轩思量着,“看来她确实有些本事。这样的人,若真入了朝廷,和我们作对,可就不妙了。”   “殿下,那咱们要不要杀了她?”   “我不杀有用之人。毕竟‘那个计划’,还缺一些有用的人来帮我完成。她对沈家和关州足够了解,有胆子,有脑子,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小厮一听他提“那个计划”,明白了姜鸿轩的意思,又问:“那沈家这里,又该怎么做?”   “沈成业还是不愿出兵吗?”   见小厮点头,姜鸿轩不以为意地摆手,“杀了沈清容,再加一把火好了。”   “可是殿下,贸然杀了沈少爷,会不会太......”   “留着他也是埋没了沈家名声。”姜鸿轩凉道,“在我眼里,废物就该死。”   *   府试后,第十日是放榜。   这几日沈清容不敢放松,留心着让人找姜鸿轩的下落。   而那封启奏朝廷的折子,不知是什么缘故,迄今都没有回音。   他忧心北疆的战况,悠闲了三日后,决定次日去问问廖诗诗,看看她那边可有什么进展。   当天夜里,关州下了一场小雨。   雨天客少。廖诗诗在屋中坐了片刻,正准备熄灯,老鸨忽然带着人来了。   她赶紧起身迎客。   那人戴着帷帽,待到门关上后,他缓缓道:“廖家,清安城第一大世家,当年多么辉煌,却不曾想廖小姐沦落至此。”   廖诗诗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   她敛起神色,语气不善,“......您是想说什么?”   “只是想来提醒廖小姐一些事情。”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物件,推给廖诗诗。   廖诗诗低头,瞧见了物件上的纹饰。   “廖小姐可知,这纹样是什么?”   她捏紧团扇,眸中笑意全失,听他继续道:“是天锋军。”   这三个字落入她耳中时,廖诗诗双眼蓦地睁大,“什么?!”   姜鸿轩很满意她的反应,压低了声音,“九年前廖家被抄家,负责此事的,正是沈家统率的天锋军。”   “也就是说,这么久过去了,你一直在帮自己的仇人。”   “你骗人。”   廖诗诗眸色渐冷,“若真的是天锋军,为何兄长没有告诉我?!”   不料姜鸿轩一笑,从怀中摸出个物件。   那是廖习贴身的长命锁。   廖习自幼便带着长命锁,没有其他缘故,根本不会摘下!   廖诗诗猛地站起,要去夺,被姜鸿轩抢先拿走。   “可惜啊。”他摇头,“你竟然不知道,你的兄长早就死在了三个月前。”   “你骗人!”   廖诗诗激动起来,“兄长死了,那给我写信的人是谁?你骗人!”   “天下会仿字之人数不胜数,仿一封信又有多难?”   姜鸿轩将长命锁攥在手中,“你若是不信,我也不多言。那锦囊里,不是有你当年封存好的箭尾吗?”   “你先好好看看,”他意味不明地一笑,“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帮你的杀父仇人吧。” 第20章 .背叛沈家从未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非……   廖诗诗指尖打着颤。   她赶紧摸出那鸳鸯香囊,颤抖着拿起剪刀划开。   锦囊里,包裹着一块烧焦的箭尾。依着纹路,隐约能辨出上面勾画的图案。   这是她当年从家里逃出来时,偷偷藏起来的。她笃定是放箭之人杀了她的亲人,但她不知这纹案属于谁,只能将箭尾藏起来,时刻警醒自己。   细细对比一番,竟与天锋军的纹案别无二致!   ......这怎么可能?   沈家一直在照顾她,甚至还想过将她从花音楼中赎出,一举一动都不该是当年抄家之人啊?   “廖习随沈家出征没多久,便死在了关外。你如今收到的信件,全都是别人代写的。”   “沈家根本就没打算留廖家,仅仅把你们当成棋子罢了!”姜鸿轩冷笑,“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只不过是弥偿当年的愧疚。我这么说,你还不明白吗?”   看廖诗诗依旧不语,他故作惋惜地叹一口气,“若廖姑娘执意要饶了自己的仇人,我也不必多言了。”   他说完转身要走,被廖诗诗叫住,“等等!”   姜鸿轩意料之中地停下步子,听她问着:“......阁下希望我,去做些什么?”   *   沈清容清早去找廖诗诗,老鸨笑道:“少爷,诗诗忙了整晚,今天白天不接客了。”   他没太意外,离了花音楼后,忽有一点清闲。   正巧守着黎家的护卫来报,说邹氏偷偷摸摸地想把煎饼铺子支起来赚钱。沈清容赶紧让人制止了她,想想道:“小秀才今天中午的饭还没准备吧?我替她寻些吃食好了。”   黎云书中午一出书院,就撞见了沈清容。   沈清容摇着扇子,将饭篮给她,“多吃点,学习费脑子,我知道。”   “......”黎云书本不想接,被他生生塞进怀里,欲言又止许久,“那就多谢了。”   她与沈清容寻了僻静之处坐下,将盒饭打开,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定睛一看,竟是她平日吃不起的糖醋里脊。   黎云书有些愕然,“这......花了多少钱?”   “你别管。”沈清容道,“反正今天我没去花音楼,省下了不少钱。”   一提“花音楼”,黎云书忽然想了起来,“对了,沈老爷没有信来,廖姑娘那边可有消息?”   “正打算晚上去问问。”   黎云书点头,被他吩咐着吃了几口饭后,又问:“对了,廖姑娘身世到底是什么?”   “她啊。”沈清容用折扇点着下颌,“廖家原是清安城第一大家,廖老爷当年也是在朝中做官的。只是他与二皇子政见不合,被人抓了空隙,用犯上的罪名谋害他。”   “当年廖家抄家,老爷他还带着天锋军前去说情,甚至同二皇子的人打了起来。但二皇子那火烧得实在刁钻,等火灭后,廖家也没剩下什么。”   沈清容摇摇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就是廖家幸存的小姐。老爷知道此事后,还特意把廖习调到自己手下,就是为了偏护着他们兄妹二人一点。许是因此,我才同她走得稍微近了些吧。”   黎云书听了这番话,也叹一口气,“都是可怜人。”   那天下午,黎云书心中一直在想着廖诗诗。   若认真来说,廖诗诗也该算是救了她一命。无论是救她出狱,还是帮她查探赝品的去向,她都是倾囊相助。   便总觉得,自己或许可以问问,能帮上她什么忙。   可她戴着面纱去花音楼一问,老鸨笑道:“姑娘,诗诗已经被人赎走了。”   “......赎走了?”   她微微讶异,“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一千多两金字赎走的。”老鸨显然是收了一笔大钱,话里都带着高兴。   黎云书的心却坠入谷底——   一千金赎走?   谁会花一千金亲自来赎廖诗诗?   沈清容拿不出这么多银两。何况边关战事紧急,沈老爷也断不会让他在如今挥霍钱财。   那么赎走她的人会是谁?   ——有能力赎走她的人,又会是谁?!   街巷中嘈杂的人声落入耳中,激得她心里一阵又一阵泛起波痕。黎云书手心一片冷汗,赶紧转身出去,恰撞上几名沈家的侍卫。   她也不管这群人知不知道,赶忙开口:“沈少爷呢?”   “少爷啊,刚刚好像出城去了。”   一人毫不在意地答着:“他说要送一个人,让我们先回来,自己便出去了。”   “他一个人出去的?!”   黎云书心里咯噔一下,见侍卫点头,“是啊,黎姑娘难道......”   “备马!”   不敢再多说些什么,她强行压制住焦躁的心,“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我去寻他!”   *   沈清容雇了辆马车,同廖诗诗一前一后到了城外。   一下马车,他抓着折扇,见周围草木繁盛,欣然开口:“这里景致倒是不错,树多,也隐蔽。”   廖诗诗一路上都紧捏着拳,乍一听以为沈清容察觉到什么,但仔细看看,他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应当只是随口一说。   她放下了心。   姜鸿轩假借廖家旧部的身份,用千金将她从花音楼赎出。   沈清容来寻她时,廖诗诗编了谎言,说信在这廖家旧部手上,将沈清容引出关州城。   原以为他再会生疑,会一直追问她相关情况。谁料沈清容的心如此之大,不过简简单单问了几句,便一直悠闲地观着外面景致,活像个前来度假的公子哥。   既然第一步没出问题,剩下的按照姜鸿轩的指示行动便可。   廖诗诗暗暗擦去手心冷汗,朝着屋内喊了一声:“刘兄!”   不大的木屋内,一个男子小步跑出,熟稔地朝二人行了礼,“小姐,沈少爷。”   如果沈清容那日在茶楼中,仔细辨认后定能发现,这男子正是姜鸿轩的小厮。   可惜他并不知晓,只朝小厮回了个礼,笑道:“刘兄有心了。能让廖姑娘从花音楼里出来,费了不少心血吧?”   “都是应该的。”   三人寒暄了片刻,刘兄看了眼天色,“沈少爷今晚便在这边过夜吧?”   “不用。”沈清容道,“我只是来探听些情况,若整晚不回去,恐怕夫人忧心。”   刘兄与廖诗诗对看了一眼,廖诗诗道:“那沈少爷留下来吃顿饭吧。”   这算个十分寻常的请求,沈清容没有拒绝。   刘兄饭做得清淡,除了些山野小菜之外,只剩了一大锅白菜煮豆腐。他一个劲自责说委屈了沈清容。沈清容倒没说啥,客气地劝了几句,随二人吃起饭来。   却趁他们不注意,将一根向黎子序借来的银针探进汤水中。   银针没有变色。   沈清容知他们没有下毒,放心将汤水饮尽。一顿饭后,天也黑了,刘兄收拾碗筷,他与廖诗诗围桌而坐。   墙角摆了小型木架,上面陈列着花瓶,还燃着小小的香炉。   沈清容扫了眼屋中陈设,问廖诗诗:“廖兄可有信传回来?”   廖诗诗听他这么问,心里宛若被撕裂开,一点点滴着血,却还笑应道:“托少爷的福,正传了好消息。”   她从袖中摸出一封信件,手指压着递到沈清容面前。沈清容要去接,她忽然问道:“对了沈少爷,不知你是否见过这纹案?”   廖诗诗坦然将“信”展开。   那信上没有一个字,只画了一四四方方的图案。沈清容扫了眼,“天锋军军徽,你问这干什么?”   “所以,”她深吸口气,“这个纹章是天锋军的,对吗?”   沈清容听出她语气的不对,“你想问什么?”   “那这个箭尾,是不是也是你们沈家的?!”   她扬起声调,将那折断烧焦的箭尾拍在桌上。沈清容微皱起眉,“......不错。”   “所以,是你们害了廖家?”   她压抑住情绪,步步逼问。沈清容听得她问,脸色也渐渐凝重,“廖姑娘,你从哪里听了传言?”   “事实就摆在面前,你还敢说是传言?”   廖诗诗眼中隐有泪水蓄出,“这箭尾,是当年我亲手从廖家的废墟上折下的!我将它缝在锦囊里,就为了有朝一日,把仇人亲自找出......”   “却没想到,我竟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直在帮我的杀父仇人办事!”   “你冷静些。”   沈清容眼神骤冷,语气也淡了下来,“廖姑娘,一截箭尾不代表什么。沈家当时确实在场,只不过......”   “那你们杀了我哥,又该怎么解释?!”   她又悲又怒,将长命锁甩在桌上,“这长命锁他从不会摘下,他在三个月前就已经没了!是你们沈家,一直用假的信骗我,诱导我不停地帮你们——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倒是出乎沈清容意料,“廖习他......走了?”   那信是谁写的?   “沈少爷。”廖诗诗深呼吸,逼着自己冷静了下来,“沈家确实待我不薄,可是我想明白了。”   “既然廖家只剩了我一个人,既然是抄家灭族之仇,此仇我非报不可!”   话音一落,沈清容的身后骤然响起风声。   ——是刘兄摸出长刀,朝他飞身扑来!   他抬起折扇挡住那利刃,侧身避过。这长刀着实锋利,竟将折扇拦腰斩断了。   沈清容扫了眼折扇的遗骸,暗暗摇头,“可惜了。”   眼看着刘兄飞身而起,他一拍木桌,震起桌上竹筷,又一掌拍在竹筷尾端。竹筷根根如利剑,齐齐扎向刘兄。   刘兄显然是有些底子的,持刀凌空一旋,卷落了不少竹筷。可他刚刚应下这招的功夫,后心立马传来剧痛。   巨大的力量逼他扑倒在地,他咳出了血,五脏六腑紧接着剧痛无比。沈清容一脚踩住他,将剩了一半的扇骨扔到一旁,“复仇?”   他看向廖诗诗,“廖姑娘,沈家从未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非要闹到这个地步吗?”   廖诗诗后背贴住墙,缩在墙角,震惊地看他。   “天锋军的功夫,我也不过学了五成。但对这种人……”   他毫不留情,足尖将刘兄挑起,又飞速对着他一踹,刘兄便如皮球般砸进不远处的墙中,整个人泄了气般蔫蔫落下,一身都染上了血。   廖诗诗从未见过沈清容的功夫,一时间又惊又惧。沈清容转头,“你该庆幸,我从不对女子动手。”   瞧他要朝自己走来,廖诗诗赶忙道:“你别动!”   惊慌之下,她干脆将身旁的小木柜掀翻在地!   花瓶和香炉怦然碎落。一股诡异的香气腾地升出。沈清容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失了力气,跌坐在地。   竟是软骨散! 第21章 .天降那夜里伤了小秀才的人,是你?……   “咳咳......干的漂亮。”   地上的刘兄挣扎站起,抹去唇角血迹,凉凉地看着沈清容,“凭你也想和殿下斗?痴心妄想!”   “......殿下?”   沈清容往廖诗诗手边一扫,知道是那香让自己失了力气。他也没慌,顺势往椅子上一靠,姿态闲散,仿若什么都没发生,“看来拿沈家开刀的,当真是二殿下,姜鸿轩了?”   廖诗诗刚想应,刘兄道:“别同他多说。”   他提剑走向沈清容。   沈清容挑眉,“廖姑娘,你可知当时,沈家为何放箭?”   刘兄手起剑落,沈清容侧身躲开,将椅子往身前一拖,胳膊支撑在椅背上。   “兵部遣人包抄廖家,为首那人恰与沈老爷师出同门。”   见自己落了空,刘兄大恼,反手又是一剑。沈清容拿那椅子做拐杖,躲得得心应手,完全不像个中了软骨散之人,“沈老爷执意劝阻,谁知那人非但不听,还拔剑相威胁。老爷没了办法,遣了数名弓箭手不伤人性命地放了几箭,权当威慑——你是从廖府外的围墙上折下箭尾的吧?”   “别听他胡说!”   刘兄吹了声哨,四下立马涌入许多兵卫。   沈清容见屋子被二殿下的兵卫齐齐包围,啧啧惊叹,“好大的阵仗。”   这群人没多说一句话,拔剑直向沈清容而来。   沈清容看戏般看他们扑向自己,等剑光即将落在自己身上时,扬声开口:“扶松!”   一柄飞刃破窗而入,恰将那柄长剑击飞。他借势夺过剑柄,一剑没入那人胸膛,“你以为我真是一个人同你们来的?”   “不自量力。”   沈清容早就算计好了。   他装作只身一人同他们出去,却配上了特殊的香囊,沈家的引路蜂寻着香便能找到他。等他离开之后,扶松再暗暗遣人离城,在不惊动姜鸿轩眼线的情况之下,去城郊寻他。   期间姜鸿轩大抵会派人动手脚,使些下毒之类的下三滥手段。   可巧的是,沈清容自打出生就百毒不侵,五步蛇都咬不死他。给他下毒?估计是下了个寂寞。   最后他将计就计,把姜鸿轩的人引出来。虽说他本人不一定出现,但起码能抓住几个,找到些线索。   他果然赌成功了。   刘兄见扶松带着众侍卫团团包围了木屋,咬牙抓起廖诗诗,用短刀抵住她脖颈,“都别动!”   沈清容神色一变,赶紧做了手势。沈家与二殿下的侍卫持刀对峙,场面一时僵持住。   “......大人?”   廖诗诗回过神来,杏眸惶然睁大。   沈清容看她难以置信的模样,暗暗感慨,“嘴上说着为你好,到头来还不是丢了你的性命。”   “少废话。”刘兄警觉地盯着四周,“要想她活命,让你的人走!”   扶松听不远处传来异样的响动,生怕事情有变,对他道:“少爷,速战速决。”   沈清容眸色沉了。   看刘兄将廖诗诗的脖颈勒出血色,他一瞬间忆起了黎云书脖颈上的伤,心下隐隐泛出怒火,“那夜里伤了小秀才的人,是你?”   刘兄死死盯着他,手下力道又重了几分。   沈清容见他没有反驳,知道是自己猜对了,舌尖抵住压根,“你还真是一条好狗。”   “让你的人走!”   刘兄低呵出声,手上青筋爆出。许是被他的刀刺痛,廖诗诗惊呼了一声,面露惊慌。   她听身后人语气颤抖,见沈清容神色不明,竟有些许茫然。   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沈清容与刘兄,一个顾忌她性命不敢妄动,一个为了自己性命拿她威胁,谁向着她,谁自私自利,高矮立见。   可若沈家不是她的仇人......兄长那边,又该怎么解释?   廖习从不会摘下那柄长命锁。   若非他身死,长命锁不可能出现在姜鸿轩手上。   后来姜鸿轩遣人将廖习当年的字迹与那字细细对比,又让她将信上内容重新琢磨了一番,证出那信确实是伪造的。   倘或廖习是战死,死得光明正大,沈家何至于让人仿字给她,伪装成他还活着的模样?   一连串的问题涌入她脑海中。她不知是被勒的,还是被问题冲昏,眼前隐隐发黑。   在她几近崩溃的前一刻,听沈清容咬牙吐出一个字,“撤。”   扶松难得露出惊讶,“......少爷?”   “若我再弃她性命于不顾,”他深吸一口气,“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那群沈家侍卫亦是震惊至极,但他们知道沈清容的性子,心不甘情不愿,只好收手。   刘兄看众人怨愤的模样,知道沈清容是中了计,短刀往下没了半寸,就要抹了廖诗诗的脖子趁机逃走——   一根银针当面朝他飞来。   他注意到异样,心下一骇,赶紧撤开短刀闪避。沈清容趁他闪避的功夫迅速出手,一把扯过廖诗诗的衣袖,往扶松怀里一送,“带她先走!”   “可恶!”   刘兄咬牙,将短刃打了个旋,极为投机地擦着他肩膀划过。   他出手极狠,自肩膀到肘关节出,立马留下了半寸深的口子。沈清容注意力在廖诗诗身上,生生挨了这一刀,眼皮猛地一颤。他劈手夺过刘兄的短刃,毫不犹豫地往他心窝捅去。   刘兄急急避开,不敌沈清容下手更快。他这一避避开了心口,却叫短刃直直没入了胸腔之中,当即吐出大口鲜血,晕了过去。   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一滴滴滑落在地。沈清容来不及顾及自己,看情形被沈家的侍卫们控制住,才勉强松了口气。   这二皇子的兵卫倒有几个有骨气的,被抓后有的咬舌自尽,有的撞刀而亡。他扫了眼他们的尸首,“先将其他人押回城,再遣些人将他们厚葬了吧。”   侍卫们应声,逮着那些兵士鱼贯而出。   沈清容望着倒在自己面前的刘兄,俯身在他身上摸索。   没想到当真是二殿下动的手。   二殿下姜鸿轩,他对这人的印象极其不好。   因他记得,当年“弃燕阳保关州”的说辞,就是二殿下带头提出的。   当今圣上为了历练自己的皇子,亦为了稳定边疆,将东南、西北、西南的少部分权利托付给了他们。太子所辖东南,二殿下姜鸿轩所辖西北,三殿下早年死于战乱,西南便归四殿下来管。   这三处地方,或多或少都面临着战乱问题。东南有倭寇,西北有蛮夷,而西南民风强悍,常有流民起义。但这么窝囊地割舍掉一个城池求和的,二殿下还是唯一一个。   外人说姜鸿轩的心是铁石做的,才会这么冷酷无情,沈清容觉得这简直是大大误解他了。像他这种人,压根连心都不配有。   这不,眼看着沈家要建功立业,又开始拿沈家开刀。   他知道姜鸿轩的目的,也知他定不会对自己手软。   姜鸿轩想指责沈家谋逆,必定会找一个契机。而能让沈成业这种人震怒,导火索莫过于取了自己的性命。   他是沈成业独子,杀了他,便相当于断了沈成业的希望。再假言沈家是一怒之下“谋反”,怎么听都挺合乎情理。   偏偏他们低估了沈清容。   “何况你们差点害了小秀才,”沈清容越想越气,“没千刀万剐算便宜你们了。”   他在刘兄身上探了探,没探出什么有价值的物件。   刚刚站起身,窗外“轰”地一声,传来巨响。   他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跟着颤了一下,飞快抬头望去。   隔着窗,见不远处的小道上腾地燃起火焰,正是沈家侍卫撤退的方向!   屋外借着传来了叫嚣声——   “人还在里面!”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被围住了!   他暗骂一声,瞧见一旁的楼梯,火速冲了上去。   登上二楼的前一秒,那群小卒呼啦闯入,一眼看见了他的衣摆,“在楼上!”   伤口的痛楚后知后觉传来。沈清容咬牙,用另一边的肩膀撞翻了二层的书架,一连推翻了些许杂七杂八的物件,又往三楼冲去。那些小卒尽职尽责得很,在一地碎瓷片铁钉子中很快找到了落足之处,扭头一看他,“去三楼!”   风风火火跟着他又冲了上来。   沈清容估摸着他们来的差不多了,赶在小卒们踏进三楼之前,故技重施般跃到窗外的树上,几步落地之后,拔腿便跑。   小卒们没看见他这猴子一般的动作,张望了好久,估摸着自己决计跳不过去,只好原路返回。沈清容半点不敢停歇,朝着远处狂奔而去。   可他狂奔出没多远,身侧密林忽然呼啦啦一阵乱响。他赶忙止住脚步,察觉不妙掉头欲走,迎面撞上了一些人。   姜鸿轩依然戴着帷帽,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截住了小道,“沈少爷,久仰。”   沈清容:“......”   又转过身,身后也被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压根避无可避。   他的心狂跳不止,“要完”两字在脑海中飘过,只好故作从容,转回身去。   “原来是二殿下。”沈清容装回了往日的模样,朝他吊儿郎当地一笑,“二殿下这么迎接我,牌面真够大的。进城喝杯茶?”   身侧之人都别着剑,刀光凛凛,将周遭气温压低了十余度。   姜鸿轩凉凉地看着他演戏,“杀了吧。”   他一声令下,小卒们立刻如看见猎物的狼,提剑围攻而来。   他们人多势众,又有利器傍身,饶是沈清容反应再迅捷,也不敌数十人接二连三的攻击,身上很快挂了彩。   沈清容磨着牙,扫开了身旁小卒之后,生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这决心与他当时背《大学》时如出一辙。他狠下心想:“横竖要交代在这里了,干脆多带几个走!”   一念及此,他也鼓足了气力,从一人手中夺下长刀,大喝一声,刺退了数名企图暗伤他的小卒。一时间,如同绝境中的困兽一般。   姜鸿轩站远了看他,忽然开口:“你说他长得,是不是不太像沈老爷?”   身旁的小卒不知他是在问谁,怔懵的功夫,听姜鸿轩凉道:“拿弓箭来。”   接过弓箭后,姜鸿轩挽弓搭箭,对准沈清容射去。   沈清容正忙着应付身旁的小卒,听见呼啸声破空而来,赶紧侧身躲过。后面的小兵瞅准缝隙,长剑正要捅穿他的胸腹——   四面八方都是剑影,又有羽箭朝他飞来,可谓在劫难逃!   却在这时——   耳旁骤响清脆的鞭声。   细柳条打飞了险些射中他的羽箭,又卷住那偷袭之人的手,将长刀从他手中夺过。   柔若无骨的柳条,在她手中如铁链一般。她卷起小卒的腰身,往人群一荡。众人噼里啪啦扑倒一大片,顿时慌了阵脚。   嘶鸣声后,他眼前玄衣一闪,耳畔传来熟悉又极尽冷静的声音:“上马!” 第22章 .快逃!今晚月色真好啊。   来不及想黎云书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抓住她的手,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待他坐稳后,黎云书一夹马肚,骏马奔驰而出,甩了众人一脸灰尘。   小卒们看两人策马远去,狼狈着刚刚爬起,耳旁传来责问:“愣着干什么?沈清容有伤在身,他二人跑不远,还不快追?!”   那边,黎云书带着沈清容策马狂奔。   她马术并不算好,又急着逃命,骑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沈清容刚松了口气,又差点被她甩下马,吓得一把攥住她衣角,“你该不是姜鸿轩派来杀我的吧?我身家性命可就挂在你身上了!”   黎云书感受到身后沈清容的摇摇欲坠,磨了磨牙,“你抓紧点!”   沈清容低头一看——他的手上早沾满血,黎云书虽披了件玄色外衣,里衣却是干干净净的白衫。   可巧不巧,他一爪把人家的袖口攥出了红色血印,显眼得很。   他平日格外爱干净,以己度人地认为自己就算从姜鸿轩手中逃生,也难逃黎云书虎掌,不由得牙根一酸,“要不你把缰绳给我,我来驾马?”   现下形势紧急,一分一秒都浪费不得。黎云书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以为他是在嫌弃自己的马术,“来不及了,你手上有伤不方便,抱紧我便是,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沈清容长这么大从没碰过小姑娘,不由得一哑,“......男女授受不亲。”   “我又没怨你,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有损风度。”沈清容固执道,“何况我一身的血,弄脏了你的衣服多不好。”   黎云书正要说什么,耳旁忽一阵呼啸。她留心着前面的路,没空闪避,被沈清容扑倒在马背上,“当心!”   锐利的羽箭擦着他头发过,“笃”地扎在身侧的树干上。两旁立马窜出小卒来,“快追!”   她见小卒从马上跳下,切断自己的前路,眸底微沉,抓过他衣袖,“抓紧我,当心。”   沈清容还没反应过来,她猛地一夹马肚,毫不顾忌地策马冲向小卒,在撞上人的前一刻,一扯缰绳腾空而起!   这下纵使沈清容想拒绝,也不由得他拒绝了。他赶紧揽紧她的腰,好似抓住海上的浮木。   以黎云书的技术,他知道这举动完全是在赌命。   她马术生涩,要是手一滑松了缰绳,抑或这马一个跟头栽在地上,他俩怕是就完了。   可事到临头,沈清容没觉出害怕,反而将她护得更紧了些。   不是依仗她,而是想着就算出现变故,他也能第一时间护住她。   摔下马了,有他垫着;被人抓住了,有他替她挨刀子挨痛。是对是错,是该或不该,他都不会说一句怨词。   她只需要按照她的想法,纵马驰骋便是。   幸好,上天在危急时刻拉了他们一把。   骏马在黎云书的指挥下,咻地从众人头上飞过,落地后半点犹豫也无,在林间小道上没命逃窜。   方才那招算是把她后半生的胆子全压上了,黎云书呼吸都险险滞住,过了许久才松出冷气,“少爷,你出来这件事情,府上有人知道吗?”   沈清容觉得自己的后背也被冷汗浸湿,“我有说过,还佩戴了香囊,他们顺着引路蜂能找来。”   ......就是不知能不能按时找来了。   身后马蹄声又追了上来。黎云书紧紧攥着缰绳,手几乎要被磨破,“阴魂不散!”   她打着马朝城门方向逃去。如今天色已晚,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姜鸿轩的手下疯狂追赶二人。黎云书估摸着再走不远就要走出林子了。那是一片旷野,届时赶不到城门,又无处藏身,估计更被动。她便问:“你现在还能走吗?”   “没问题。”   “我数三声,跳马。”   黎云书简短地吩咐,“三,二......”   沈清容没来得及应声,听她沉着地喊出最后一个音节,“一!”   胳膊被人猛地一拽,他随她飞身下马,被她拉扯着往林中走,“这边。”   她就近寻了处巨石,带他隐藏其后。紧接着听小卒们挥着马鞭,顺着蹄印飞奔而去,“在前面,快追!”   一行人呼啦啦跑远了。   二人躲在巨石后,疯狂喘息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   “在这里不安全。”   沈清容推地起身,“往里走一点。沈家有办法找到我,他们不熟悉路,天又黑了,怕是不敢贸然到林子里来。”   黎云书低低应了一声,眉头却紧皱着。沈清容看她强忍着痛楚,察觉到不对,“你怎么了?”   她吸着冷气,攥住衣裙,没有回复。   方才闯进人群中救他时,小腿上不慎被羽箭擦了一道伤。   她起先没注意,又一直在策马,压根来不及多管。直到方才落地,腿上忽然一软,她才察觉出伤口的不对。   寻常刀伤大都只是疼,撕裂般的疼。可那伤却好似被撒了把盐后又被火烤着,灼热无比,刺痛无比。   只怕是箭上沾了毒。   “我没事。”   她怕多说会让沈清容担心,撑着地要起身,胳膊被他搀住。   沈清容见她踉跄了一步,眉头稍皱,没有打招呼,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你干什么?!”   黎云书大惊失色,听他嘘了一声,“小声点。”   她知沈清容是怕姜鸿轩的人折返回来,不敢多言,只目瞪口呆地被迫勾住他的脖颈。   心底莫名涌入前所未有的情绪,似是震惊,似是紧张,又似是羞愧。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她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见,“叫人看见不好。”   “这里哪有人。”   沈清容下意识回了一声。说完后才感觉到她是在紧张,低声安慰着:“对不住,可事急从权。你要是觉得我冒犯你,等脱险了回关州,我亲自道歉任罚。”   “倒......”她舌头好似被绊住,不知该说什么,“倒也不必。”   天上云层滚动,间或能看见若隐若现的月光。她望了眼他的侧脸,心里忽然一悸,赶紧转头看天。   “怎么能说不必呢?”沈清容认真起来,“你是小姑娘,我若同你靠太近,就算是占了你的便宜。算下来我今天占了你两次便宜了,回头必须得赔礼,这是态度问题。”   黎云书:“......”   你不用记得这么清楚,真的。   但听他这么说,她心底多少有些触动。黎云书认真地打量着他,不禁道:“我还从未见过有你这么正人君子的......关州当有不少人心悦你吧?”   她问完才觉得自己问得不妥。可沈清容哂笑一声,答得倒是自嘲极了,“我觉得除了某个天天逼着我背书、搞得我和欠了她十万八千两一般的小秀才,这关州就没有不喜欢我的人。”   “......”   那抹悸动一下子消失了。   她甚至觉得拳头有些痒。   见离小道远了,黎云书猜测姜鸿轩的人找不过来,咬牙低声:“你放我下来。”   这回沈清容没拒绝。   他寻了处松软的草地,扶她轻轻坐下,问:“冷吗?”   “......还行。”   话音刚落,她就见沈清容十分潇洒地解下外衫,无比体贴地往前一挥,正要搭在她身上,双手忽然顿住了。   沈清容不小心看见了自己外衫的模样。   外衫被刀剑划得破了不少口子,袖口已经被血浸染,隐隐还能闻见血气。   连内里的白底长衫都遭了殃,一大片鲜红,红得耀眼。   沈清容定下神一想,假设有人敢在天光惨淡、风冷气清的大半夜,把一个血淋淋、破破烂烂的衣服披在他身上,他大抵会攥起拳,把这家伙暴打一顿。   于是他哈哈一笑,又将外衫穿了回去,“今晚月色真好啊。”   黎云书:“......”   他在搞什么行为艺术?   “你放心,沈家肯定有察觉,会派人来的。”   沈清容安慰着她。   说到这里,他不免想起姜鸿轩炸死的那几位弟兄,语气沉了下来,“但我真没想到,有人竟能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人都敢杀,是真不拿人命当命了吗?”   “兴许对一些当权者而言,旁人的死活都与他们无关吧。”   黎云书淡淡接道,“反正‘舍小取大’这个理由,足以拿来当他们的遮羞布。赌输了便说是失误,赌赢了就足以拥有一切赞誉。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动摇他们的位置,不会让他们身上少几斤肉。”   “但寻常百姓只想活着。”   “这种人......”沈清容磨牙,“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   “所以才要去改变啊。”她眼中一片清明,“总该有人站出来,替百姓说句话。”   大抵是经历了方才那些事儿,她对沈清容也少了些隔阂,用指尖戳了下他的肩,“其实你肯好好学的话,早就能进朝堂了,你就是故意的。”   沈清容沉默——沈老爷才不希望他进朝堂。   但他知道黎云书的梦想是什么,自己这么说,多少有点显摆的意思,便赶紧道:“我进朝堂干什么?能吃好喝好过完这一生就行了。你得好好努力,日后我还想靠你蹭吃蹭喝呢。”   没见过他这么没脸没皮的人,黎云书笑了,“你让别人怎么看你?”   “管他们怎么看我。”他不以为意,“谁活着能不吃不喝?吃喝乃人之常事,我又没做错。”   她知道沈清容是故意这么说,也不再像以往一样板着脸训斥他,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对了。”沈清容转了话锋,“除了糖醋里脊,你还喜欢吃什么?回关州了我请你吃一顿,好好补补。”   黎云书微愕,“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糖醋里脊的?”   “你把我带的糖醋里脊全都吃完了,还说不喜欢。”他答道,“我可是让扶松专门记下来,就怕啥时候把你惹急了,好买东西贿赂你。”   “......”   头一次有人会留心去记她的喜好。   结果他的动机还是贿赂。   她一时不知是该感激他还是该教育他,欲言又止时,不远处探来了光亮。   “少爷,你们在吗?” 第23章 .改变昨晚又不是没碰过。   二人说话间的功夫,沈家终于派人来了。   沈清容匆匆往人群中一扫,心先沉了沉,“扶松呢?”   侍卫们一脸茫然,“他回来了吗?”   沈清容薄唇紧紧抿着。   赶在姜鸿轩增援之前,他便遣扶松带了廖诗诗先走。按照时间推算,倘或扶松没同姜鸿轩碰上,如今也该回城了。   可他到了现在还没消息,莫非......   沈清容不敢多想,亦不敢多问。   看着侍卫们只带了一辆马车,他将黎云书塞进马车里,独自骑了匹马,“走吧。”   也不等众人反应,孤零零地打马行远。   他闷头行在前面,心像是被一瓣瓣割裂开,细细密密的疼。   原以为扶松先行一步,应当能躲过姜鸿轩下的套。   可今日没见到他,慌张之余,忍不住有些伤心。   他不知道扶松是否真的逃过去了。   那可是陪他从小到大的朋友。   在他心里,不是主仆,却更胜于兄弟。   扶松是沈成业从邺京带回的小厮,来照顾沈清容时还不到十岁。   起初沈清容觉得他对谁都恭恭敬敬,无趣得很,只把他当做寻常的仆人。   直到他在燕阳那里乱来,跪了三天才知,沈老爷气急之下本想让他跪上七日,是扶松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挨了五十板子,才替他保住了那双腿。   他被打完后仍是不卑不亢的模样,甚至还撑着标准微笑,跪在他身旁,“主子受罚,扶松岂有白白看着的道理。”   沈清容当时很小,也很郁闷。本想赶他走,发现无论如何也赶不走扶松之后,他也气鼓鼓地默许了。   后来知道那五十大板打得并不轻。沈老爷本没说让扶松罚跪,他来忍痛陪着,只是为了让沈清容心里好受一点。   他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对待扶松。   那些待他好的人,他必十倍百倍报答回去。   沈清容抓着缰绳,抬头看天。   云渐渐薄了,月光从云层罅隙投出,带了几分凉意,刺得他眼眶微微泛酸。   扶松不在,日后便不会再有人这般勤恳地催他念书。   他却意识到,他读书,他习武,兴许并不为进朝堂、上战场,而仅仅是护住他身边之人。   他不怕奸邪小人,但奸邪小人会害了他的至亲至爱。   他可以光明磊落,但敌不过黑夜中鬼祟横行。   他做不了太多,但无论如何,他要保护他所珍惜的一切。   沈清容闭上了双眼。   暗自做了个破釜沉舟的决定——   是该好好读书了。   马车内,黎云书正出着神。   她听马车外均匀的蹄声,头靠在车壁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定。   一连串的变动让她心生不安之感,她瞧出了沈清容的落寞,转念忽觉,他像以往一般潇潇洒洒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他能如往常一样,拿一柄折扇,从勾栏逛到茶舍,开心了就去画几张画,伤心了就难过地多画几张画,每天都快快乐乐的,也算不得虚度此生。   只可惜,不知以后还能不能看见这样的他了。   *   一行人回沈家时,黎子序早在外面焦急地等了许久。   见黎云书从马车上下来,身上还沾了血,他赶紧搀她,“我带你去医馆。”   沈清容安置好黎云书,派人去追查姜鸿轩,又问:“扶松还没回来吗?”   得到否定答案后,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再遣一队人,沿路寻寻吧。”   黎子序帮她处理好了伤口,还有些后怕,“这毒虽不致命,但若拖得时间一长,这条腿可能就废了。”   黎云书面不改色,“嗯。”   黎子序欲言又止片刻,硬着头皮,低声对她道:“阿姐,你今日确实是......太冒险了些。”   她抬眸,听黎子序担忧道:“沈家不知招惹了什么人物,你都为他们犯险两次了。我知道沈少爷当年救过你,你才会这么尽力地去报答他。”   “可阿姐,你每次都这么奋不顾身的,万一......”   他没敢说下去,黎云书却了然。   “你想让我怎么做?”   她淡淡问着,话里听不出情绪,“眼看着沈家被害?”   黎子序察觉出她话里的危险气息,心下微慌,“不......不是。阿姐,你不觉得你对沈少爷做的,有点......”   他磕绊许久,才吐出后文,“有点......太多了吗?”   “甚至都,不像是寻常朋友了。”   黎云书听他发问,微怔住,赶紧垂下眼睫。   “哪有。”   她轻斥出声,匆忙起身,“我去休息了。”   月色凉薄,一夜无言。   *   及至次日清早,黎云书腿上的毒还没有完全解掉。   幸而伤得不深,腿上只是略有些乏力,但还能走。她收拾好东西,找了根竹竿准备去书院,出门又碰见了沈清容。   他今日收拾得极其素净,同寻常弟子一般穿着素白学袍,鬓发用一根玉簪簪着,只身一人在门前等她。   黎云书敏锐地发现他没有拎折扇,心里像被一根细针戳了下,说不出很疼,却有点难受。   “你来了?”   她撑着竹竿,从自家门槛上迈过,双脚刚刚落地,竹竿就被他夺过。   沈清容扶住她的手肘,低低应了一声,“我陪你去书院。”   黎云书惊奇地看着他,“府考不是考完了吗?”   “学无止境。”   她听沈清容语气不比当初,又见扶松不在他身后,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说姜鸿轩害死了不少沈家侍从,大概其中,就包括扶松了。   她抿住唇,柔下声对他道:“你把竹竿给我吧。”   沈清容不说话,偏将那竹竿往墙边一靠,一脸固执地抓紧她的手。   黎云书觉得好笑,“你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   “你不一样。”   他说出这句话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黎云书觉出尴尬,不怎么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她本想翻过这篇,一句“走吧”卡在喉中,又听沈清容继续嘀咕:“昨晚又不是没碰过。”   正巧黎子序端着水从门前经过,听了这句话手忽然一抖,水盆咣当砸在地上。   他赶紧抄起水盆,见他俩的目光全都扎在自己身上,干笑两声,“我、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而后逃也似地进了膳房。   “你乱说什么?”   黎云书瞪了他一眼,沈清容扯出一个笑,“那就连着昨晚的账一并算上好了。我冒犯你,你让我怎么赔罪?背书?”   她也没别的法子,想到同他就这么进书院怕引人猜忌,便道:“背吧。”   于是沈清容搀着她,一边往书院走,一边同她背书。   以往他背书都是应付,所有字句全都一个音调,语速要多快有多快,巴不得一个字都不让黎云书听清楚。   可这次,他难得柔下了声,背一篇文章,像是把文人的一生都揉进了字句之中,徐徐向她讲述出来。   黎云书越听心里越沉,听到最后叹气道:“罢了,你休息休息吧。”   “听不进去?”   “不是。”她道,“你先定一定神,你这状态......挺让人担心的。”   沈清容沉默了许久,忽然笑了,“我怎么定神?”   “扶松同我一起长大。他碰到事情,总是会第一时间顾及我。”   “不光是他,那些被姜鸿轩害死的人,都和我如同一家人。”他语气平淡,黎云书却觉出他的话音在抖,“他们照顾我,有时老爷给他们奖赏,都会分出一些来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   “这么多人,姜鸿轩一句话便没了......我怎么定神?”   说到最后,他咬紧了牙。   黎云书听出他情绪不对,赶紧反握住他的手。沈清容望着她,眼里闪着晦暗的光。   “我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他深吸气,“我会克制自己的。但最起码,我要让姜鸿轩付出代价。”   *   沈清容去上课时,李谦又多看了他好几眼。   黎云书明显感觉他状态与之前不一样,知道这是好事,却总有些怅然若失。   课上到一半,忽有人闯进学堂,对着李谦附耳说了句什么。   李夫子平日最烦有人打搅他上课,火气还没上头,听了那消息,神色一变,二话不说冲出学堂。   弟子们震惊地看着。   他走之后,学堂中渐渐传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黎云书皱眉,“安静,等夫子回来,莫要吵闹。”   她喊完这一句,依然有不长耳朵的弟子嗡嗡不停。黎云书正要开口,沈清容呵斥出声:“都别说话了,听不见吗?”   大抵是继承了沈老爷不怒而威的传统,他这一声不算大,却实实在在镇住了众人。有几个小弟子被他喝得哆嗦了一下,转头正要骂人,却在瞧见他神色时被唬得闭了嘴。   他抿住了唇旁的笑,眼底像是挣脱出一束光,刀子一般从每个人脸上擦过,让人不由自主地胆寒。   黎云书亦惊了惊,忧惧地转过头。   沈清容没有回头,脸上失了惯常的笑意,像是在刻意压制着什么。   触及黎云书的目光,他轻闭上眼,有意不去理会。   正巧书童从外面闯来,对她低声道:“黎师姐,夫子说他还得过片刻才来,让您先替他代一代课。”   黎云书点头,离席上前,“那我们从方才讲的地方继续。”   李谦性情古怪,上课时若因弟子们不配合而恼怒,甩手离开是常事。   以往请不来人时,黎云书总会代他替大家收尾。她虽说阅历和涉猎不及李谦,但讲得还算透彻,又同大家没有代沟,效果有时还会更好。   不同的是,她今日总觉得有束目光一直缀在自己身上,等她抬头看去,那目光又消失了。   黎云书觉得奇怪,下意识瞧了眼沈清容。他埋头在书册中,听得认真,似乎并没有看她。   便沉下心来,专注认真地代着课。   却不知她一低头,沈清容就悄悄抬眼,借着前面弟子们的掩饰,看着台上闪闪发光的黎云书出神。   那一刻他恍然意识到,他和黎云书在一起这么久,却从未认真打量过她。   论样貌,她一双眉眼敌过万千烟火;论才华,她满腹诗书盖过千百骚客;论待人接物,她不偏不倚,不谄于强,不蔑于弱。书院中这么多弟子,不管是贫是富、是贵是贱,只要肯虚心发问,她必倾囊相助。   她是他见过最出色的人。   而她耐下心教自己两个月,他却视她为勾魂的鬼差,怕得要死要活,唯恐避之不及。   现在回过头想,简直是暴殄天物。   沈清容拉回神思,听她在台上讲着: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1]......描述的,是社稷之臣应有的担当......”   “但我们所说的社稷到底是什么?是前朝?还是大邺?”   她将大邺与前朝相提并论,可谓是出言不逊至极。有弟子吸起凉气,连沈清容也忍不住抬起头。   黎云书目光坚定清明,似乎再大的风雨,都无法动摇她眼中的信念,“‘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乃天下人之天下也’[2]。前朝亡于大邺,大邺终有一日也会衰微,这本就是天道。”   “可我们要知道,天道无常,却也有常。朝代会更迭,法度会变动,身居高位者终会落幕。但支撑起整个朝代的,永远是天下百姓。”   “道,即是黎民。”   他怔怔地听着,像是听到山川在耳旁崩裂,天地为之颤栗。   小弟子们一个个咬着笔杆,状若听课,貌合神离,显然极少有人听懂这句话。   可他懂了。   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大邺会步步衰落,甚至做出割让燕阳的决定。   因为当权者的“道”永远是自己。   电光火石的一刹,他又想,为什么他要囿于他们心中狭隘的“道”,来束缚住自己呢?   圣上排挤沈家,佞臣构陷沈家,但若当权者违反天道,而他顺应天道,推翻这一切......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念头迅疾被沈清容掐灭。   他赶紧呸呸呸三声,心道:“我是嫌命长了吗?”   要让沈成业知道,非得把他揍得脑袋开花不可。   黎云书夹带私货地讲完这一段,张管事急慌慌地走进学堂中,脸上难得凝重。   “诸位,事态紧急,明日不必来书院上课了。” 第24章 .参军[修]没准我回来的时候,你都考……   赶在大家质疑之前,张管事飞快开口:“边关传来消息,北蛮领军犯边,沈家宣战——关州如今全城戒严,大家听从指挥便是......”   他尚未说完,学堂中的弟子们立马炸了锅。   “真打起来了?”   “不会吧,之前都没听到风声,怎么发生的这么突然?”   虽说边关战事频发,听了这消息,弟子们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有人跃跃欲试,“那关州是不是会征兵了?我早就看蛮子不顺眼,想上战场杀敌了!”   有人忧愁,“听说北蛮这次差遣了十万人来,边防军和沈家军加起来,至多不过五万,我们打的赢吗?”   更多人则是在短暂的慌乱之后镇定了下来,互相安慰着:“又不是一次两次产生动乱了。以往沈家不出面,边防军都能赢,这次有沈老爷,肯定不成问题。”   “安静!”   黎云书控制着学堂中弟子们的秩序。见大家没有太过慌乱,她稍稍松了口气,略有点担心地看向沈清容。   大邺出兵,首当其冲的便是沈家,而和沈家直接相关的便是他。   可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又像是没听到张管事的话,在旁人收拾桌案时,顾自低头写着什么。模样沉静,宛若一尊无感无知的雕塑。   没有激动,没有忧惧,听见这句话,恍如在夏夜里听见一场无关自己的暴雨。   黎云书心里隐隐有些作痛。   她知道扶松之事给沈清容带来了极大影响,却真真不希望看见他这样。   不希望看见,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把自己禁锢在牢笼中,像一座被风吹雨打消磨的石像,变得日渐淡漠。   她缓缓叹出一口气,拿着书册回到桌案旁。   弟子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书院,只剩了她和沈清容两人。   沈清容执笔,在书册上唰唰地写着什么。黎云书无意瞧见“马革裹尸”四个字,她心里打了个突,“你在写什么?”   “信。”   沈清容话里不带分毫起伏,“关州应当很快会出招兵的布告,我和老爷说一声,我要去前线。”   “啪”地一声——黎云书的笔掉在地上。   沈清容手一顿,俯身替她拾起竹笔,听黎云书问着:“为什么要参军?”   他将竹笔轻放在桌上,耳旁继续传来轻问:“是因为扶松吗?”   “......是因为燕阳。”   沈清容整肃起神色,对上她的视线,一字一顿,“我不想让关州,成为第二个燕阳。”   关州是他的家。   他不想再像十一年前一样,眼睁睁看着城池被大火烧毁,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同胞被迫抛弃,再怎么挽救他们,也是杯水车薪。   那让他觉得很痛苦,也让他觉得很不甘心。   甚至于他行在关州的巷弄中时,都时常会去想,倘或燕阳还在,那里的百姓该也是这般祥和安宁,黎云书她......也不至于背负这么多。   那些伤痛,他不能忘。   “十一年前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想法了。”   “我见着大邺守军被蛮子打得一路撤退,燕阳将士以死殉城,百姓宁死不从,敌不过那一封合约。”   “那时我还小,但我觉得很无助。”他沉下声,“我宁可和燕阳将士们一起战死在城里,也好过看着燕阳白白没了,忍受这么多窝囊气。”   “别这么说。”   他被黎云书扯住袖口,一抬头,竟在她那双桃花眼中难得望见雾气。   “别这么说。”她又重复了一遍,“不吉利。”   沈清容从未见过她这模样,心中如被春雨捂化一般。他苦笑着抹下她的手,故作从容,“我不会有事的。我可是沈家的少爷,自幼同沈老爷学功夫,能有什么事?”   黎云书任由他紧攥着自己的手,说不出话。   他是沈家的少爷。   可他也是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   战场上风云莫测,任你是王孙权贵,还是寻常百姓,阎王都一视同仁。   那可是拿命在赌。   黎云书知自己阻挡不了他。   但事到临头,她还是觉出了几分虚晃,几分难过。   万千话语汇入唇舌,她也不知该劝他还是该留他,挣扎很久,凝出了两个字,“......当心。”   沈清容笑了。   “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吗?”   他随口调侃了一句。但看她眼眶微红,分明是强作淡定,无奈地一摇头,“罢了,省些精力留给你自己吧。好好读书,没准我回来的时候,你都考上解元了。”   下午,沈清容借着信使回程的功夫,八百里加急地将那信寄到了边关。   隔天关州便出了征兵的布告。沈清容按着布告上所说的位置寻去,跟在众人身后等着登记名姓。   关州离北疆近,不少百姓都是退伍的边防军。一听说蛮人犯边,个个都抢着上前,征兵的地方排起了长队。   负责登记的小卒忙得没空抬头,高声嚷嚷:“下一个。”   沈清容报了自己的名姓。   小卒写了个“沈”字之后,笔锋一顿,错愕地抬头。   正对上沈清容不辨情绪的脸。   良久,小卒皱起眉,“沈少爷,现在情况紧急,您在府中安心呆着,别添乱了。”   说着便将“沈”字划去,“下一个。”   沈清容握紧拳,见身后的人上前要将他挤开,忽从小卒手中夺过笔。   他力气不小,小卒又没防备,当真叫他夺了过去。   他快速而认真地在纸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有病吧这是。”   小卒瞪着他,内心不停地嘟囔,“也没听过他功夫多好,到边关给蛮子送人头吗?”   但他只敢在心里埋怨,却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他没把沈清容当事儿,又要划去他的名字,沈清容一掌拍在桌上,“你敢阻止我试试?”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眼底却像生出了一柄长刀,不动声色地剜在小卒脖颈上。   小卒哆嗦了一下,提起的笔终归没落下去。   沈清容看他不再动作,敛起眼底寒意,转身离开。   可他上午填完申请,傍晚就收到沈老爷加急传回来的信。   沈夫人看信使来得匆忙,这信又装得满满当当,便道:“应当是给阿容的了。”   她不知道沈清容干了什么事,以为有什么要事嘱托。   谁知一打开信,扑面而来的是三个大字:“让他滚!!!”   后面还加了许多个大写标红的感叹号,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沈夫人:“......”   她将信粗粗扫了一遍,一看沈清容这家伙是想从军,吓得赶紧去找他。   沈清容刚刚吃完饭。他默不作声地赶走所有仆人,自己一个人清洗碗筷。见沈夫人来,也没有吃惊,“夫人。”   “你疯了不成?”   沈夫人埋怨地看着他,“老爷就你一个孩子,你真去了战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沈家怎么办?”   沈清容用水将手清洗一遍,默默放下了碗筷。   “我是沈家人,更是大邺人。”他道,“他们打到家门口,我不可能忍气吞声。”   沈夫人望着面前少年的模样,忽觉沈清容陌生了起来。   他像是一瞬间长大了。   又像是脱离了她和老爷计划好的路,朝着他们最不愿意的方向走去。   “可你压根没上过战场啊。”   沈夫人心口隐隐作痛,“你根本不知道战场有多残酷。有老爷守着,你为什么非想不开......”   “但他不可能守我一辈子。”   沈清容应道,“阿娘,我不能一直躲在老爷身后。我身上流着沈家的血,就该替老爷把关州守下去。我要让蛮子知道,要让朝廷知道,我们沈家是有骨气的。”   “何况,我已经报上名了。”   沈夫人听了他最后一句话,握紧了手中方帕。   听他时隔多年再次开口唤自己“阿娘”,神思又是一晃。   沈清容不是她的孩子。   沈成业为大邺戎马一生,几乎消磨尽了所有的青春。她早年义无反顾地陪他辗转沙场,身上落了伤之后,很难再生育。   可沈成业并不在乎。他没有休妻,没有纳妾,却对她道:“即便我有了子嗣,日后保不准也会战死沙场。蛮人首领有儿子,他会顾忌他儿子的安危,有顾忌便有弱点;但我没有。”   “我只有这一条命,横竖也是死,不怕蛮人对我下手。”   他当时说得痛快,偏偏在那晚,将半岁的沈清容抱了回来。   景和宫一场大火,烧死了先帝与先后,大邺政权改头换面,独独留下了这个嗷嗷待哺的小家伙。   那时她才知,事情根本不止是大火这么简单。   这是一场政变,彻头彻尾的政变。   只因当今圣上鸿熹,是先帝的亲兄长。因不满于先帝登基,在子嗣的帮助之下,策划了这场“意外”。   沈成业临危托孤,救下了沈清容。   他拿命来赌,换沈清容活下来,换他与她有了这名义上的“儿子”。   但沈夫人心里清楚得很。   他本该是当今太子,日后的君王;本该是高高在上的殿下姜容,而非为了关州百姓,执意要拿命上战场的少爷沈清容。   这条命是属于姜家的。   母子情深二十年,她不忍看他真的去送命,更不忍看先帝唯一的血脉毁在沈家手中。   沈夫人沉默片刻,叹气道:“罢了。你将碗筷放在这里,回屋收拾下吧。”   听沈夫人这么说,沈清容知道她是同意了。   他应了声,走入院中准备收拾行囊。谁知前脚刚刚踏入,后脚就被人锁上了门。   沈清容赶紧去拍门,怎么也拍不开。   “放我出去!”   他见自己中了计,立马明白沈夫人的意图,愤怒地咆哮道:“为什么不让我去前线?为什么不让我去?!我要给大家报仇!!”   “少爷,您冷静些吧。”   门外小厮劝了一声,“夫人不会关您多久,等关州招兵招完,您就可以出来了。” 第25章 .师姐快救我!师、师姐......那……   沈清容牙根一酸。   招兵招完?那他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他隔着门缝,赶紧对小厮好言道:“你快开门,我名字都签上了,要是不去,别人指不定又说咱们沈家的不是......喂,你别走啊,喂!”   眼瞧着小厮离开,沈清容急得原地直转圈。   前线紧急,关州征兵动作十分之快,今日递交申请,明日没准就清点人数。若不能及时赶到,保不准便会剔除名录。   血气冲入脑中,他狠心想:“干脆翻出去得了!”   便快步到了院墙下。   他的院子在东南角,翻过墙去便是街巷。这墙有些高,但好在院中有树。他动作灵活,攀着树出去不成问题。   只不过......他离了沈家,还能去哪儿呢?   倘或沈夫人发觉他跑了,必然会遣人去花音楼、酒馆茶舍等他往日去的地方找。那么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   沈清容思索一番,忽然有了个极佳的想法。   *   黎云书照常呆在书院里,一直呆到半夜。   熬到最后,书院就只剩下她和书童两个人。   书童站在门口看了眼,见巡夜的卫兵气势汹汹,大有看见人影都要抓走盘问的架势,他溜回学堂,“师姐,关外开战了,路上怕是不怎么太平,您早些回去吧。”   “有什么不太平的。”   黎云书语气淡淡,“他们守关州不容易,趁着如今还有机会,更该努力学习才是。”   小书童默了默,“可我看那些军爷......”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们不冤枉好人,不用担心。”   小书童一时不知该怎么劝她。   他看自己怎么说都说不动她,一清嗓子,编起了故事,“师姐,你还是快回去吧。我天天住在书院,知道这地方十分邪门。你听说过这里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黎云书没理他,书童继续说着:“是边防军用来堆砌废旧兵器盔甲的!那兵器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煞气重的很。后来边防军迁走,沈将军和李夫子看中了这片地方,说读书人不信鬼神,才把它修作书院。”   她翻看着书页,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   小书童托着下巴,自我陶醉地编着鬼故事,“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你不知道,我每天夜里守在书院,都能听见呜呜咽咽的声音,就和有人在哭一样!还有几次,我甚至还看见了飘过去的白影......”   “地扫完了吗?”   她凉凉地问,“还有李夫子的桌子,收拾完了吗?李夫子的脾气你知道,他随时都可能来书院,你总不想被他骂一顿吧?”   小书童吐了吐舌头,“好嘛好嘛,我走便是了。”   与此同时,沈清容躲过了巡夜卫兵的层层审查,翻墙进了书院。   他想明白了。   沈夫人迟早会发现他跑掉,以她们对他的认识,绝对猜不到他藏在书院里!   何况明日书院要禁闭,除了书童大概没什么人,他的行踪也不会暴露。   沈清容觉得自己简直太聪明了。他贴着墙根,往偏僻的地方走。   书院里最人迹罕至的地方,是李夫子平日备课的屋子。   李谦喜静,屋外栽了一大片竹林,将他的屋子与旁人都隔绝开。沈清容看屋子的灯没亮,知道里面没人,摸黑摸了进去。   谁知他正找地方藏身,忽有一束光探了过来,“......师姐也真是的,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啊。”   沈清容大惊失色,就近找了块石头藏身。   那石头不算大,即便他把自己缩成一团,还是有衣衫露在外面。   今天他没换衣服,照旧穿那身素白,在暗夜中显眼得很。沈清容痛苦地闭上眼,喃喃祈祷,“别看见我别看见我,千万别看见我......”   小书童提着走马灯,从他面前经过。   刚巧走到石头旁边时,他的步子忽然顿住。   沈清容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不敢呼吸。   拼命去想,自己若被小书童发现,该怎么和他解释。   书院没有留人过夜的规矩。   而且他这个模样,实在太像做贼的了。   幸而小书童只是“咦”了一声,顾自嘟囔着:“怎么灯闪的这么厉害?”   沈清容听他没察觉不对,趁书童开门的功夫,回转过身,打算从竹林中摸出去。   不料踢倒了一坛摆在地上的酒,哗啦一声脆响。沈清容暗道不好,赶紧寻隙溜走,逃之夭夭。   谁知他逃得太过匆忙,不小心踩到了被踢碎的瓷片。沈清容疼得差点嚎出来,匆忙咬住下唇,才将那声音憋回去。   书童亦听见了这响动,探身出来看。   他本以为是哪里来的野猫撞倒了酒坛,定睛看去,只见一抹白色一闪即逝,如影子般消失在竹林中。   更关键的,那白色身形高大颀长,不似寻常动物,分明......是个人影!   这想法一落地,书童全身汗毛倒竖,僵在了原地。   那好像,确实是个人影,一个白色的人影。   而且他,真的隐隐听见了呜咽的声音!   莫非......   莫非——?!   小书童瞳孔皱缩,尖叫出声——   “鬼啊啊啊啊!!”   沈清容的耳朵被他震得嗡嗡作响。   心道自己分明长得风神俊茂、仪表堂堂,怎么就被当成了鬼。   “鬼就鬼吧。”他安慰着自己,“起码把我当成鬼,就不会透露我的行踪了。”   那边,小书童一路尖叫着冲进学堂之中。   他嚎丧得那叫一个声嘶力竭,连黎云书的灯烛都跟着疯狂晃动。   “师姐——!”他嗷嗷痛哭,双腿哆嗦得几乎走不动路,“师姐!你快救我呜呜呜呜呜!”   黎云书皱紧眉,看他反应实在不太正常,“何事?”   “我......”小书童一想到那抹诡异的白影,整个人就打起哆嗦,哭得更厉害了,“我看见鬼了!”   “......”   她狐疑看他,“在哪里?”   “就在......在夫子的......院子里面!”   小书童哭得断断续续,“我看见了,真的有!他......他有三、三个头,六个手,就......就在那里飘着!”   怕黎云书不信,他抹着泪,神色悲哀,“他踢倒了酒坛,那么一大团白色,我看的清清楚楚!他......他是不是就是......是那些冤魂啊呜呜呜呜!”   黎云书读圣贤书,心里自是不信鬼神的。   但她见小书童如此激动,料定他是看见什么。   那东西不可能是鬼,听他描述,十有八九倒像个人。   如今关州戒严,那人三更半夜来书院干什么?   黎云书觉得事情有蹊跷,“你带我过去看一看。”   书童看她要走,脸上露出惊恐,“师姐,你小心点,要不要我帮你准备点大蒜和雄黄?那东西它没......没准会吃人!”   “大蒜和雄黄就不必了。”黎云书料定此人放不得,确实得准备些东西,“你替我找找黑布和棍子,我会功夫,不必紧张。”   沈清容压根不知道书童已将此事告诉了黎云书。   他忍着痛,狂奔出李谦的院落后,在书院林子里找着栖身之处。   这林子道路曲折,一到夜间更是诡异莫测。他知道小书童没胆子近来,寻了处石头靠着,闭目开始养神。   书童带着黎云书找了一圈没找见人,随她摸进林子。   黎云书看他一直在哆嗦,“你要不在外面等我?”   书童一想,有了这么一个鬼,没准还有许多鬼,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不不不,师姐你走就行,你走就行。”   二人一前一后、鬼鬼祟祟地摸进竹林。   黎云书巡了一圈发现没异样,正准备离开,忽听书童哆嗦道:“师、师姐......你、你快看那、那是什么东西!”   她循声看去。   林间生了雾,看得并不真切,依稀能辨出是团白色影子。   她屏住呼吸,朝书童做个手势,“把黑布和棍棒给我,等会发生什么,都切莫做声。”   二人找来时,沈清容正在神游之中。   他又梦见了小山一般的书册。窗外桃花烂漫,有几片从窗中飘落在桌上。黎云书坐在对面喝茶,静静地看着他。   不同的是,这次沈清容主动抓起书册,诚恳地对她道:“我是真的想要学习,你听我给你背......”   当头却被人打了个闷棍。   沈清容脑后顿觉一疼,倏然睁眼,一下子清醒了。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人用黑布当头罩住,闷棍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抱着脑袋下意识躲闪。那人下手极其狠辣,招招都往他要害打去,得亏他功夫好才险险避过。   沈清容想不到自己招惹了什么人,但一醒来就莫名其妙被打,放在谁身上都不是件开心的事情。   于是他呲着牙,捏紧了小拳头,顺着棍棒落下的方向将腿贴地一扫。   敢打他?休怪他打回去!   按常理而言,被罩住脑袋的人反应都会延迟许多。可黎云书几棍子下去,却觉得这小贼和泥鳅一样,每次都叫他躲闪掉。   明眼一看,都知道这人的功夫远在她之上。   她看他熟稔地来了个扫堂腿,躲闪之后,更知道这家伙不是个善茬。黎云书打定主意不能让他得逞,长棍挥舞得极快,半点情面都不留。   谁知他躲过了她所有招式,却单手抓住棍棒的另一头,将她拉扯了过去!   这着实超出了她预料。黎云书赶紧松手闪避,而他动作更迅捷,先一步抓住她衣袖猛地扯过。她一个趔趄砸在这人怀中,脖颈随后被他用手钳住。   黎云书吸了口冷气,赶忙用手卸下发簪,就要刺入他颈侧——   沈清容气愤地撩开黑布,对上了熟悉的容颜。   “是你?!” 第26章 .巡城怎么不见他对旁人这样?   沈清容如抓住烫手的山芋,赶紧撒手。   黎云书亦是讶然,撤回花簪,“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沈清容顿了顿,“我学习啊。”   “这么晚了,”黎云书皱眉看天,“你不回府中,出来干什么?沈家不要你了?”   “......不用管我,你早点回去吧。”   黎云书瞧出他打算在这里呆上一夜,又看看他身旁湿漉漉的草地,好意问着:“要不,你去找个客栈住一晚?”   “去那种地方,早晚被他们找到。”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一直沉默。   黎云书略微一想,明白了他的意思,朝书童使了个眼色。   等书童走后,她挨着沈清容并肩坐下,“说吧,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沈清容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告诉她。   说完后还十分生气,“去不去前线是我自己的事儿,凭什么要他拒绝?”   她瞧着沈清容一脸宁死不屈,抿住唇,“你还是回去吧。”   沈清容本就郁闷,听她也这么说,更气了,“连你也不理解我?”   “并非不理解。”黎云书道,“你想想,沈老爷既然不让你去,怎么可能只告诉沈家,不告诉太守?”   “若沈老爷发了话,你再怎么费神,太守也不会派你去前线。与其在这里白吃苦,还不如回去想想该怎么办。”   “......”   “何况,呆在关州也不一定不好。”黎云书安慰着他,“关州如今加强巡防,能打的几乎都被派到边关了,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你若真的想为大家尽一份力,哪里都是机会,何必非要去前线呢?”   “......”   他抬头看天,长叹了口气。   “我知道。”沈清容道,“我只是不甘心。”   “我明明也是沈家人,这种时候,就该去前线才对。”   “但老爷他总是顾忌我性命,说什么也要把我关在府里。”沈清容十分憋闷,“沈家为大邺守住江山,沈家人本就该战死沙场。他这样,不就是嫌弃我帮不了他吗?还拿不拿我当沈家少爷看了?”   黎云书听他这番话,微微挑眉。   倒是没料到,沈清容还有这么识大体的一面。   “沈老爷让你留在关州,必然是有他的考虑。”黎云书低声劝道,“如今你在关州,沈家才觉得有依靠;关州人觉得安心,是因为还有沈家在。虽说大家仰仗的是沈将军,但沈将军人在关外,这关州内能当百姓定心丸的,不就是你吗?”   “你可是沈家的少爷,老爷不在了,你便是主心骨,怎么能说老爷低看了你呢?”   沈清容没有说话。   他沉默了许久,问:“你也这么觉得吗?”   “什么?”   “觉得有我在,会安心些。”   黎云书一笑,“那当然。今天听你说要参军,我又想拦你,又怕你赌气,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听她说出这话,沈清容无端舒心了许多。   他点头,也觉得有了动力,“那好,那我听你的,留在关州,帮一帮太守好了。”   *   次日沈清容去寻太守,果然得知沈成业给他另写了一封信,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沈清容放去前线胡闹。   言及激愤处,沈成业甚至开口道:“绝不能让他祸乱军心!”   太守见沈清容不动声色地看信,觉出几分尴尬,“少爷,老爷他也是气极了,有些话您不必太当真......”   “他说的对。”   沈清容偏过头,认真地思索着,“像我这种长得帅的人,去了前线会打击他们的信心,还是不去为妙。”   太守:“......”   像沈清容这样的人,大概是不会被打击到的。   但沈清容万万不肯闲着。他软磨硬泡了半晌,从太守手中领了个巡城的职,换了身衣服,跟着兵卫们满城打转巡查,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   *   与此同时,关州城外。   姜鸿轩听闻消息,问:“沈家当真出兵了?”   “不光如此,听闻沈少爷闲不住,还在城里帮太守巡城呢。”   “好。”他冷笑一声,“好极了。”   原本见沈家迟迟不动兵,他本想嫁祸沈家通敌,无奈被沈清容发现。   圣上收了奏章没有回信,显然是知道他有意诬陷沈家后,默许了他的行径。姜鸿轩知圣上偏袒自己,便打算杀了沈清容,再说成是“无意误伤”。这样沈成业的所作所为,都可以同沈清容之死挂钩。   他若再不出兵,就说是“碍于私仇,消极怠战”;   他若出兵,就说是“意气用事,拥兵自重”。   没想到沈清容那家伙运气好得很,他正想着该怎么动手,沈成业便直接出兵了。   “沈家出兵,是好事。”姜鸿轩沉思道,“之前父皇还担心,我贸然铲除沈家,换上自己人,会对边关战局不利。沈成业能把蛮人赶回北疆,也算解决了父皇的后顾之忧。”   小厮困惑地看着他,“可殿下,沈家倘若输了还好说,若赢了,平定边疆,那不是大功一件吗?圣上嘉奖还来不及,怎会再去清算沈家?”   姜鸿轩不应声,只是低笑。   “沈家赢不了。无论如何,都赢不了了。这英雄落幕的模样,我还真想看看。”   “只是有一点,让我很好奇。”   姜鸿轩思索着,“当时我们明明放了软骨散,卫兵们的刀上亦带着毒,为何沈清容半点事都没有?”   小厮顺着他的话思考,“会不会,是他提前有准备?”   “我倒觉得蹊跷得很。”姜鸿轩嘶了一声,“你说,他会不会,就是百毒不侵的那种人?”   这话一出,小厮被吓在原地,“他?百毒不侵?......殿下,应该不能吧?”   谁都知道“百毒不侵”在大邺意味着什么。   大邺皇室血脉特殊,百毒不侵之人,只可能是姜家的后人。   换言之,他怀疑沈清容就是当今皇子。   ——以沈清容这幅模样,要真是皇子,可算滑天下之大稽了。   “我需要验证一下。”   姜鸿轩想着想着,心生一计,“赤目鸩毒,你带来了吗?”   *   关州城内,沈清容随众人巡视了一天后,热情半点都没消退。   一想到黎云书夸赞他是关州百姓的主心骨、定心丸,他就有使不完的劲。   他今日的巡城任务已完成,随便扒了两口饭后,又主动提出要帮人巡夜。   巡夜是兵卒们最不愿干的活,听沈清容开口,自是巴不得让他来。   沈清容待人客气,碰见事儿抢着去做。原本兵卒们看他是个世家少爷,还颇有些微词,真正和沈清容接触之后,都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他。   他连轴转了一天一夜,浅眠了一个时辰,听到号令又蹦了起来。太守看他神采奕奕,眼眶下却挂着黑眼圈,生怕沈成业说他虐待少爷,果断把沈清容赶回沈府休息。   有关州的战事在,沈清容当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还是了无睡意。   起床见还没到换班的时候,他有些无聊,便打算去看一看黎云书。   关州戒严之后,往日的小商贩都不允许摆摊了。   这算是斩断了黎云书家里唯一的收入。   他知道她家经济也很艰难,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   又见快到饭点,沈清容便走进酒楼,挑了些吃食,往黎家赶去。   家里只剩了云书和邹氏两人。   顾郎中听闻战乱,跟着第一队援军去了边关。医馆里没人看守,黎子序只好和他的几个同门互相守着,今日恰巧轮到他。   黎云书出不去,在家里读书;邹氏出不去,在家里绣东西。   她无意间一扫,发觉邹氏绣的是鸳鸯,有些奇怪,“阿娘绣这个是干什么?”   邹氏答得毫不避讳,“等你有喜欢的人了,总得给人家送点东西,代表心意吧?”   “什么喜欢的人?”   黎云书大惊,赶紧合上书解释,“我和沈少爷只是单纯的同窗之谊,半分那方面的意思都没有!”   邹氏瞄了她一眼,“我有说是沈少爷吗?”   “......”   逆着邹氏狐疑的目光,她喉头微哽,“我这不是怕您误会嘛。”   “确实挺可疑的。”   邹氏放下刺绣,神色难得郑重,“若说之前,你同沈少爷走得近,是因为要教他,我也没话说;可他府试也考完了,还常常与你形影不离,每晚都亲自从书院送你回来。怎么不见他对旁人这样?”   “因为他在书院只有我一个朋友啊。”黎云书忙道,“他也没送过我多少次,就是那几次恰巧都被您碰见了而已。现在关州戒严,他肯定没时间来找我了。”   刚说完这句话,门外响起敲门声,“小秀才,你吃饭了吗?”   黎云书:“......”   邹氏瞅着她,脸上是大写的“你继续装”。   黎云书面无表情,起身迎客。   一开门就见沈清容红衣银甲,手提食篮,立在门旁。   他穿着同关州巡城兵卫们相同的衣服,骨子里却刻着挥之不去的风流劲儿。红衣衬得他肤色愈发干净,银甲将他的眉目刻入几分英勇,腰间长刀带着逼人寒意。但当他习惯性往门柱上一靠,一双凤眼微微弯起时,那股散漫的气质又不动声色从缝隙中漫出,迅速包裹了全身。   她看着他带着玩味的双眼,顿了片刻,将视线挪开。   “......你怎么来了?” 第27章 .重逢既然是天上明月,就不该因此埋没……   “怕你们吃的不好,我去酒楼带了点。”   沈清容话音如以往一般慵懒,将食篮递给她时,有意碰了碰她的指尖,“你今天反应怎么不太正常?”   黎云书只觉自己碰到的是一团火焰,烫得她赶紧缩回手。   她匆匆道谢,另一手在腰间摸索,“多少钱?我还给你。”   见她摸了半天都没能将钱袋利索解下,沈清容嘶了一声,“你是不是被我帅傻了?”   “啊,你刚刚说多少文钱?”   黎云书赶紧扬起声调盖住这句话,朝沈清容拼命使着眼色。   沈清容没搞懂黎云书是在干什么,抬头见邹氏也在看自己,隐约明白了黎云书的意图——   这是让他装一装,给邹氏留下个好印象?   沈清容平日潇洒惯了,知道自己在有些人眼中不怎么样。这群人听闻他花天酒地,生怕自己的孩子长歪,也不让他们和沈清容有过多接触。   邹氏往日倒没受他们影响,对他照顾得很。但沈清容明显察觉,今天母女俩气氛不太对劲。   怕是关外动荡后,邹氏听了什么不甚友好的小道消息,对他生出了偏见。   他立马做了决定——他要帮黎云书,向邹氏证明,他这个朋友,绝对值得结交!   于是沈清容深吸一口气,拗出大半辈子的情绪,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咱俩什么关系,哪用你给我钱?”   黎云书:“......”   她攥紧了食篮,看着他那张强作深情的脸,用半辈子的修为强撑着,才没让自己把饭扣在这人脸上。   但她不敢表现太过,只好勉强一笑,“就算是同门,也不能欠钱不是?”   她有意咬住“同门”二字,希望沈清容注意身份。   沈清容又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要向邹氏证明,他对黎云书,要比寻常同门还好!   他正经起来,“岂是同门这么简单?你可曾见过我对其他人这么好?”   你闭嘴行不行!   黎云书内心狂怒,不知道沈少爷今日是抽了什么筋。她咬紧牙,挤出一个不知是礼貌微笑还是忍气吞声的神色,“......沈少爷,咱们要实话实说。”   沈清容纳闷了,“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   赶在黎云书彻底抓狂之前,终于有个巡城小兵跑来救场,“少爷,太守让我来找您。”   沈清容料想是比较重要的事情,得先走一步。但他看黎云书咬牙切齿的模样,似乎气极,一头雾水地低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黎云书极力平复着狂跳的心,剜了他一眼,“......我娘误会了。”   “误会什么?”   “咱俩!”   她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这两个字。   沈清容起先没反应过来,看她耳根微微泛红,瞬间明白了什么,“咱俩?!”   他的脸上是大写的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   黎云书看他吃惊的模样,知道此事有转机,稍稍定下神。   可旋即便听他低声大惊道:“我是嫌命不够长了吗!”   黎云书:“......”   拳头忽然又硬了。   沈清容知道事情不能这么下去。他不敢耽搁太守,对黎云书道:“你们先吃饭,等下我回来亲自同你娘解释。”   便跟着小卒匆匆离开。   他走后,邹氏一直盯着黎云书看,“同窗之谊?”   黎云书将食篮放在桌上,没解释。   解铃还须系铃人。由沈清容来说,比她说百句都有用。   *   太守给沈清容带了两个好消息。   边关军和沈家对蛮子积怨已久,如今有了个宣泄的机会,简直势如破竹,一连两场皆取得了大胜。   沈清容听了消息,心里高兴的不得了,面上却故作淡定,“大惊小怪,不就是不小心打赢了两场胜仗,沈家真正的实力还没用到呢。”   太守被沈少爷这强烈的自恋精神感染,感慨道:“前些日子征来的兵已经在路上了。当年抗蛮厉害的,几乎全被编排了进去。这次把蛮人赶走,三五年他们怕是都不会南下了。”   沈清容没能压住唇角的笑意。   他带着消息去找黎云书时,母女俩已经吃完饭了。   黎云书去清洗碗筷,回来时沈清容和邹氏已经结束了话题。   邹氏果然没再多言,沈清容问她,“要不要一起走走?”   她其实并不是很想出去,但看沈清容眉飞色舞的模样,猜测大概有什么好事,便答应了。   路上,她好奇地问:“你同阿娘说了什么?”   “就说你和我是单纯的朋友。”   黎云书更惊奇了,“她就这么信了?”   “嗯。”   他朝黎云书笑笑,“你这么厉害,我避你还来不及呢,能同你发生什么事?”   不出他所料——他当头挨了黎云书一个栗暴,“闭嘴。”   沈清容笑了两声没说话。   真正说服邹氏的那几句话,他没敢告诉她。   他说:“云书前途不可限量,日后去了邺京谋职,身份眼界都会更高,也会碰上更适合她的人。姻亲之事对她而言,当是助力,而不是阻力。”   “我这么不学无术,放到邺京,也就只能算个寻常百姓。您若是当真为了她好,就让她心无旁骛地科考,让她做她愿意做的事情,嫁给她真正喜欢的人。”   “她这样的女子太过难得,既然是天上明月,就不该因此埋没于人间。”   邹氏听了他的话半晌无言。   片刻后,才叹了一声,“少爷,你是个坦荡的人,我便也向你道歉。起先我有意让她与你接近,也是希望她能嫁得好。这个时代,女子想靠本事出头太难了,与其走一条曲折的路去更好的地方,不如退而求其次,安稳地过完一生。”   “可我怎么也劝不动她。”邹氏苦笑,“她似乎确实有个心上人,在邺京。她这般努力,大概也是为了见人家一面。那些大人物城府深得很,我是真的怕她会吃亏。”   她有个心上人,在邺京。   沈清容不知怎么,听见这句话,莫名笑不出来,还有几分不舒服。   他强装起无所谓,听邹氏问:“沈少爷,你实话实说,你对云书......是不是真的有点意思?”   “我......”   沈清容下意识想开句玩笑,瞧着邹氏的神色,没好意思说出口。   他忽然觉得,黎云书和其他女子相比,似乎是有那么几分不同。   他与廖诗诗认识了一年,彼此之间仍然客气疏离;但同她真正相处了不过数月,便能安心将一切事情都告诉她。   以及,她帮自己辅导课业的时候,她屡次出面救自己的时候......   他似乎,总有那么一点点惊喜,总有那么一点点动容。   沈清容沉默了。   “我不知道。”   他语气轻轻的,“但我知道,我希望她过得更好。”   *   黎云书随沈清容在关州城里转着。   经过医馆时,她顺路去看了看黎子序。   黎子序正忙得焦头烂额,看见沈清容双眼一亮,“少爷,好事!”   “什么好事?”   “我救活了两个人!”   “真的?”黎云书也忍不住扬起唇角。沈清容笑道:“顾郎中不在,你都这么厉害,过不了多久都可以出师了。”   “那两人是从江边找到的,带来时都奄奄一息了。”他眉飞色舞地说着,“我救了好半晌才救回来......我不多说了,少爷你快去看看!”   沈清容不忍拂了黎子序的好心情,随他走进去。   一看见榻上之人,他的呼吸骤然止住。   “扶松?!”   屋外,黎云书听见沈清容的声音,拉开黎子序,“让他们俩静静吧。”   姐弟二人离远了些,等黎子序忙完,黎云书问:“对了,你说救了两个人,另一个呢?”   “另一个便是廖姑娘了。”   “我问过扶松,他和廖姑娘被二皇子的人追杀,万般无奈之下才跳的河。廖姑娘身子弱,到后面险险没了意识,他拼尽全力带她脱险,但自己也已精疲力竭。”   “廖姑娘醒后没有多说,也没有答应要疗养,自己回了花音楼。”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我看她的模样,都是一脸心如死灰。”   黎云书默然,“也是可怜人。”   *   此后一连三日,关外捷报频频。自沈家出兵之后,一路顺风顺水,如有天助。   关州对百姓的约束较往日松弛了些。众人在街头巷尾兴高采烈地议论,盘算着北疆何日平定。   花音楼内,廖诗诗一人坐在桌前怔神。   她听着外面的喧闹,如同隔世一般。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但一切都变了。   正出着神,门外跑来一个姑娘,“诗诗姐,这里有你的信。”   廖诗诗接过一看,上面依然是廖习的字迹。   她忽然很想笑。   她分明什么都没了,偏偏还有人想骗她。   笑着笑着,便笑出了泪。   她燃起灯烛,将信封架在火焰上。   火苗簇蔟窜动,在淡黄信封上舔舐出一抹黑灰。她本想将信烧尽,在最后一瞬终于忍不住,一边崩溃痛哭,一边收回了手。   她想再看一眼廖习的字。   哪怕那字,根本不是他写的。   廖诗诗颤抖着将信展开。   以为那人还会像以往一样,同她嘘寒问暖,她却在灰烬之下,看见沾着血迹的二字——   “永别。” 第28章 .惊变沈家出事了。   当天,沈清容依旧替人巡夜。   还没寻多久,城北门外闪过些许人影。他疑心是蛮子,立马让城人戒备。   数柄弓箭架起,直指那几个仓皇向关州城奔来之人。太守立在城头,远远问着:“来者何人?”   那些人脚步凌乱,暗夜中看不清装束,只看得身影狼狈至极。黑暗之中,听得他们声音凄厉,“我们......被蛮子暗算了!”   *   一个时辰后,沈清容叩响了太守府的门。   太守紧握双拳,在屋中来回踱步,见是他来,赶紧走上前去,“沈少爷。”   “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人进城之后,伤重的立马被抬进医馆,留了一个人同太守解释情况。他看他们都穿着关州守城卫兵们的服饰,俨然是当时被遣去支援的那支队伍,赶紧来太守府问情况。   太守皱紧眉,“听他们说,遣去关州支援的队伍被蛮子堵劫,除了逃回来的那几人和因事情耽搁的顾郎中,几乎......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   他像是没听懂这四个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蛮子来了多少人?!”   “听他的描述,应有将近一万人。”   一万人。   这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遣去前线的支援军,也不过七千人。除去前线的兵力,整个关州,也不过一万五千人。   沈清容没想到蛮人在连连战败的情况之下,还会抽出精力,派这么多人来截援军。他觉出有些不对劲,问:“大人可还能向周边守将请求支援?”   “如今边关防线吃紧,各地人人自危......”太守重重一叹,“只能试试了。”   *   往各地的求援信件接连飞出。   沈府内,沈夫人得知了消息,对沈清容道:“刚巧四殿下刚刚平定西南流民叛.乱,正北上欲回邺京。他手中应有兵马,只是向他借兵须得沈家人出面担保。我今日出城去同他说明情况,沈家先由你守着了。”   沈夫人的妹妹正是四殿下的夫人。   四殿下是鸿熹帝三子之中最不受器重的一个,但在领军上却有独到之处。他不轻易出兵,除了圣上之外,就连沈将军去请,都得寻个有地位的人前去交涉。   沈夫人走后,偌大个沈家,真真担在了沈清容一人身上。   很快沈清容发现,最要紧的不是蛮子,而是城中一夜疯长的流言。   支援军覆没的消息很快飞遍关州城。前些日子还兴高采烈的人们,恍若瞬间遭遇了山河巨震,一个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他们次日发现关州巡城卫兵比往日多了不止一倍、城中气氛忽然严肃时,终于信了。   黎云书听闻此事,手里的陶杯没握住,泼了自己一身热水。   她听门外喧闹不停,换了身衣服匆忙要出门。邹氏在身后问:“你去哪儿?”   “找人。”她干脆道,“大家听了这些事情,定是会怪罪沈家的!”   不久之后,书院弟子们的家门被黎云书一一敲开。   她最先找到了舒愈,“你带着大家去沈府,告诉他们没事,让大家冷静些!”   舒愈人脉广,闻言赶紧应声,同她分头找人奔往沈家。   黎云书又寻了些弟子,赶去沈家时,门外已经乌泱泱围了一大片人。   沈府外被一群卫兵拦着。他们用身体连成警戒线,将百姓隔在外面。另有不少兵士企图将百姓拉开,却引来了人们更强烈的不满和反抗。   “让沈少爷出来说句话!”   “这么多人白白没了,叫我们怎么平静?”   “为什么当时征兵沈少爷没有去?我没想过沈家都是这等贪生怕死之辈!”   “都安静!”   即便卫兵极力阻拦,也挡不住人言如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更有甚者,直接扬起了手中的瓜果蔬菜,要朝卫兵们砸去。   黎云书看向沈府,没见沈清容出来,知道他大抵不在府中。   她身后的弟子见状,问她:“师姐,我们怎么做?”   这架势......   若是没个沈家人出来说明情况,平复一下众人心绪,怕是不会善终。   “你们先混进人群里,看看有没有自己的熟人。”   她低声吩咐,“告诉大家,这是蛮子的阴谋,关外战况吃紧,我们更该万众一心才是。”   而后她问身旁的兵卫,“沈少爷在哪里?”   兵卫知她与沈清容交好,忙道:“太守府,正与太守大人商量怎么办呢。”   黎云书又看了眼人群,见原本躁动的人群隐有平息的趋势,压低声音,“千万别对百姓动手,等沈少爷回来。”   天色越来越暗了,空气里都是沉闷的味道,似有暴雨将至。   黎云书走了没多远,当面撞见了大步流星走来的沈清容。   沈清容见她微愣,“你怎么来了?”   “沈家出事了。”   她言简意赅,“现在情况怎么样?”   “若说实话......如今并不理想。”   沈清容沉声应着,“被遣去支援的,尽是关州城内最有能力之人。他们被杀,一来证明蛮子的实力远远超过我们想象,二来,城内能调集的兵力,已经没有太多了。”   黎云书听他说一句,心便跟着沉一分,“蛮人距关州还有多远?倘若真的如此......难不成他们,是直接冲着关州来的?”   “我怕的便是这个。”   沈清容攥紧拳,“我和太守调集了剩下的战力,向周边城池请求支援,遣信去了前线。现在唯一期望的,是援军能在蛮子到来之前抵达。”   他见黎云书神色凝重,眉间泛起忧虑,抿唇拍了拍她的肩。   “别害怕。”他道,“有我在呢。”   *   在书院弟子们的安慰之下,人群渐渐冷静下来。   沈清容随黎云书一去,便被众人团团围住。   “前线暂时没有动荡,此事边防军和沈家也已知晓。”沈清容扬起声音,音调沉稳,“关州有我和太守在,请大家放心!”   “那么多人都没了,怎么可能放心?”   百姓们叽叽喳喳地又喧闹起来,“听说蛮子的实力根本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不然绝对不会败了!”   “少了支援军,前线那边岂不是......”   沈清容置身众口之中,即便先前再淡定,此时也不免有些难以应对。他扬起声音,“太守已经向各地增援,夫人也已去请求四殿下......”   这几句话暂时安定了众人,可没过多久,忽听一人问道:“沈夫人出城了?”   “难怪方才没看见沈夫人,原来是出城去了!”   “沈家不会是要逃吧?”   “难道关州真的守不住了?”   “......”   流言四起。沈清容没料到事情如此难以控制,就在他拼命想办法稳定人心时,身旁骤然传来一声高喊:“现在除了沈家和太守,能够保护大家的还有谁?”   这声音清亮中透着冷静,许是维持纪律习惯了,让人听了便不自觉闭上嘴。   黎云书面沉如水,听众人声音渐小,她继续道:“沈家要走,早便走了,不必费尽心思去请外援,也不必留在这里安抚大家的心情。沈少爷是沈将军的独子,这些时日他一直为关州百姓奔波,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大敌当前,我们不更应该相信沈家吗?”   舒愈见状,赶紧附和,“大家都振作一点!现在蛮人南下,我们要团结一致,绝不能被他们乱了心态!”   众书院弟子听了,也随着他们安抚起周边的人。   “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   “沈老爷从无败绩,关州定会安稳的!”   “关州还有我们书院的弟子,怕什么!”有个少女也跟着喊道,“我们读书不是白读的,这种时候就该站出来!”   他们之中,有人不过十二三岁,声音和面庞还稚嫩得很。   但一声连着一声的话,一声连着一声的安慰,让众人心里忍不住颤动。   沈清容扫了眼他们,偏头问黎云书:“你找来的?”   “......嗯。”   他凝视了她许久,直到黎云书疑惑地转头看自己,才轻声道:“多谢。”   焦急的人群得了沈清容的答复,又被众弟子一一安抚过去,总算是放下点心,接二连三地离开。   可仍有些人立在原地,一走不走,一动不动,只沉默地立着。   云越卷越厚,天地一片沉闷。沈清容一时不知他们是什么意思,忽听一个小女孩哭着开口,“阿娘,爹爹是不是回不来了?”   此言一出,原本压抑的人群之中,终于传来了啜泣声。   “我儿子他......连我做的最后一顿饭都没吃到......”   “那毕竟是七千条人命啊。”   “他们都走了......我的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了......”   沈清容喉咙像是被堵住,听他们哭泣,一句话都说不出。   起先是一两人,又卷成数十人。到了最后,轻微的啜泣如海啸般,席卷了所有的人。   “说好的北疆会太平呢?说好的沈家会保护大家呢?!”   “为什么沈少爷没有去前线?”   嚎啕声越来越大,如同一场疾风骤雨,卷得所有人都不自觉落下泪。   几名书院弟子起先还想安抚大家,到了最后,也忍不住哭泣起来。   七千条人命。   事到关头,没有人能真正保持平静。   黎云书同他并肩站着,明显感觉到沈清容呼吸不稳,胳膊也在打颤。她顿了顿,正想握住他的手安慰一下,沈清容忽然一掀衣袍,跪在了众人面前。   他这举动让众人安静了片刻。而就是这片刻的间隙,他轻道:“云书,能否让扶松把沈家的诫鞭拿来?”   沈家诫鞭多是用来惩戒犯了大错的兵卒,较衙门的长鞭还要粗壮许多。黎云书起先不知这是什么,等扶松将诫鞭拿来时,她才真真吸了口冷气。   那鞭不仅结实坚硬,上面还分布有尖锐的铁刺,一鞭子抽下去,蹭破皮都算轻的了。   “这七千人,我不会忘,沈家不会忘,关州也不会忘。”   他一字一顿,看着面前的诫鞭,目光清明,“他们的仇,我会亲自为他们讨。若是大家不信任我,便用沈家诫鞭抽我七十次,让我记住今日都说了什么!”   “你疯了吗?”   黎云书看他毅然模样,指尖凉得几乎被冻住,“这七十鞭下去,你可还有命在?!”   连扶松也皱起眉,“少爷,三思。”   沈清容望着前方,神色没有分毫畏惧。   “我是沈家人。”   他说这话时,肩背挺直了几分,仿佛单是一个“沈”字,便能给他无尽的责任和荣誉,“沈家本就该与关州城人一同存亡。我要让他们知道,即便是死,沈家人也绝不会辜负他们!”   说罢高声道:“扶松!”   “少爷。”   “你将诫鞭交给他们。”   沈清容身形不动半分,“谁若是对沈家尚有怨词,尽可用诫鞭惩戒我,我绝不会埋怨大家。”   黎云书无声地看着他。   她知他重情义,却没想到,他会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   也没想到,原本自傲的他,能舍下自己的脸面,跪倒在众人面前。   只为告诉关州百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辜负他们。   她重新打量着沈清容。   这些时日他似乎瘦了些许,脸上的轮廓因此更加明晰,显出几分刚毅。   “......非要如此吗?”   她低声喃喃,知道自己劝不动沈清容,转头对扶松道:“吩咐人买些骨头炖汤,给少爷补补身子。”   “不用。”   沈清容话音坚定,“我自己骨头硬,不用补。”   说完他目光往人群中一扫,“不相信沈家和我的人,埋怨沈家的人,都动手吧!” 第29章 .惩戒您替他紧张的时候,还挺可爱的。……   他一嗓子出口,百姓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站出来。   沈清容那番话说得诚恳,众人虽还有些埋怨,想想也便算了。   毕竟援兵上前线之前,早做好了不会回还的准备。   只是这次结果太过出乎意料,七千性命白白交代在蛮人手中,他们一时气不过而已。   但杀人的终究是蛮子。   谁都不想他们死,谁都没料到会走到这一步。   支援军覆没了,城还得守下去,仗还得打下去。   他们看着诫鞭默了默声,勉强将心中些微的不平压下。   “罢了罢了,沈少爷还年轻,不能苛责他太多。”   话虽这么说,众人对沈清容却没太多信任。   在他们眼中,沈清容还是那个虚度光阴的少爷,这举动也不过是临场做个戏——估计沈少爷早就料定,他即便说了这话,他们也不敢往他身上抽。   说一个纨绔能心甘情愿为那七千人受罚,他们还真不相信。   他们信的是沈家,是沈将军,却不是他。   沈清容知道众人的想法。越是知道,他越发固执。   他见没人敢出面,在人群中一扫,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廖姑娘!”   廖诗诗忽然被点名,对上了沈清容的视线。   那夜里她察觉这“永别”二字有蹊跷,本想给沈家送信,还沈家最后一个人情,一大早却撞见了此事。   而后她混在人群中,看完了全程。   廖诗诗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心里早如被坚冰冻住。她看着众人愤怒,看着众人哭嚎,像是游离于众人之外的一抹鬼魂,麻木得泛不起分毫情绪。   听沈清容唤自己,她终于回过神思,木然抬头。   “我知道,廖兄之死,给了你很大的打击。”   他望着廖诗诗,话音坦荡,“沈家不曾加害过廖家。但廖兄身死北疆,沈家难脱其责。”   “廖姑娘若还心有不满,便动手吧!”   廖诗诗隔着熙攘人群,看着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人。   他是除了兄长之外,在关州最照拂她的人。   他惯常混迹花音楼,却尊重所有姑娘,也尊重她。倘或看见姑娘们被当庭欺负,他还会毫无顾忌地出手,逼那些混混磕头认错。   他心里分明得很,对便是对,错便是错。所以他义无反顾跪在所有人面前,为了七千人的性命,甘愿被大家惩戒。   那么,当年真正害了廖家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廖诗诗沉默着,从扶松手中接过诫鞭。   黎云书知道二人的关系,生怕廖诗诗发狠,俯身抓住他的手。   沈清容从头到尾,不露半分慌乱,却在被她拉扯过衣袖时紧张了。   “你干什么?”他企图抽手,“你快走,别误伤了你。”   “我不怕。”   黎云书看着他,手又攥紧几分,“有我在,你也别怕。”   被她触碰的地方隐隐泛起酥麻,心中随后涌上了说不清的情绪。沈清容从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清澈而明晰,一直狂跳的心终于平复了几分。   他其实也怕。   沈老爷治军是出了名的严格,诫鞭打上二十次,都能把人打破一层皮。七十次,那怕是会把骨头都打烂。   但他愿意赌。   愿意赌他今日所作所为,会消除关州人和他的隔阂;愿意赌这七十鞭下去,百姓们知道他的认真、看见他的决心,能够放心看他支撑起整个关州。   沈清容逼着自己不去乱想,朝黎云书扯出个笑。   一句“我怕什么”还没出口,后背猛然一疼。   诫鞭“啪”地甩在地上,顷刻甩出条血痕。   他一下子咬紧牙关,肩膀狠狠一抖。   沈清容感觉背上像被人扎了一把刀,挑断筋肉,一路横行。   黎云书的手一下子被他握紧。   他力气很大,像是要把她手骨捏碎。   她敏锐地察觉到沈清容隐忍的痛楚,猛地抬头,“廖姑娘!”   “我没事。”   沈清容扯住她,等着那阵疼劲儿过去,他吸了口气,“继续。”   廖诗诗手里拿着诫鞭,看他背后的红痕,眼皮跳得厉害。   他照旧穿着红衣,衣衫上被诫鞭撕扯开偌大个口子,背上被鞭子扫过的地方立马翻出血肉。   她的手开始发抖。   眼前浮现出无数画面,正是廖家抄家之时。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尸首,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血。浓烟与鲜血的气息仿佛再度包裹住了她,她想起兄长,忍不住流下泪,抬手又是一鞭。   这回沈清容没有忍住,低哼了一声,闭眼缓了好久,才哑声道:“继续。”   黎云书看不下去了。   她一下子站起身,“廖姑娘,沈家现在只有少爷担着,伤他终归......”   “我真的没事!”   沈清容扯住她衣袖,逼她坐下,反手抓紧她。   “你别难受。”他极力装出无事的神色,“我给你背书可好?”   她本来算不上太难过,听他这么说,鼻尖猛地一酸。   “都现在了还背什么书。”   黎云书不敢多说,一说就怕自己会哭,“别背了。”   沈清容又承下一鞭,吸了口冷气。   想着她曾经讲过的一切,一字一句背着——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1]   说话间又有鞭声响起,他顿了一下,咬牙继续背:   “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2]   “一息若存还报主,万年不死是吾心!”[3]   黎云书没想到他会背这些,眼泪滚落了下来。   他总是这样。   为了心里的一个原则,为了向众人证明一件事情,头破血流也要走下去。   沈清容挨了五鞭之后,喉头隐隐泛起腥甜。他气息微急,却感觉有人拿着手帕,正替他擦拭着额上冷汗。   不知是不是因太过敏感,他嗅到了一阵墨香,熟悉得很。他能感觉到这双手在颤抖,抬头看见黎云书的模样,不禁哑然,“你怎么还哭了?”   她说不出话,只听沈清容笑道:“你教给我‘先天下之忧而忧[4]’,我都还记得,怎么自己忘了?”   “若是觉得我背这些不吉利......”他笑容微苦,“那也是因为你教了我这些啊。”   她教他为国为民,他便用一生去践行。   她教他心怀大义,他便无惧小人在侧。   她说得一切,他都永远记得。   “你怎么这么傻。”   黎云书顾不得自己脸上的泪,“你若是想让大家信你,我让人多劝劝便是,何必把自己弄到如此地步?”   “不一样的。”   沈清容闷哼着又接下一鞭,眼睫颤了颤,“让他们明面上答应我,和从心里原谅我、接受我,是不一样的。”   她不知再说什么,只能紧攥着他的手,希望能借此替他分担些许痛楚。   而他身后,廖诗诗的眼前早已模糊。   这几道鞭子抽碎了她心中的堡垒。时隔多日,她终于感觉出了疼,钻心刻骨的疼。   她做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她这一鞭又一鞭,打得到底是她的仇人,还是她的恩人?   廖习已经不在了,她就算再指责他,又能有什么用?   第九鞭时。   她终于崩溃了。   她将诫鞭狠狠甩开,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崩溃痛哭。   沈清容的后背早已血肉模糊。而就是那一刻,天上忽然下起了雨。   鲜血混着雨水滚了满地,那些原本有怨词的百姓终于忍受不住,齐齐跪倒下来。   “沈少爷,您快回去吧。”   “您快起来吧,您不是说了还要替大家保护关州吗?”   “我们不怨您了,真的不怨您了......”   黎云书见下雨,赶紧让扶松撑伞护住他。沈清容听了众人的话,顿了半晌开口,“......你们说的,是真心话?”   “是真心话!”有人见他膝下血水越来越多,嚎哭出声,“你是沈家人,无论怎么样,我们都信你!”   哭声再一次席卷而来。沈清容听他们的话,扯了扯唇角,“还有六十一鞭,我记着呢。要是我没能把蛮子赶跑,你们随时来找我取——听见了吗!”   得了众人的应声之后,他终于露出释然的笑。   “云书,”他用极轻极低的声音,几乎是凑在黎云书耳旁开口,“我做到了。”   而后他双眼一翻,晕倒过去。   黎云书赶紧抱住他,对扶松道:“快去医馆!”   *   雨还在下。   暴雨像是一场无边无际的宣泄,将天地晕染得扑朔迷离。   檐上积水一串接一串地落着,滴答作响。黎云书坐在屋门口,头靠在门柱上,望着外面出神。   雨很大,将他们来时的路都淹没了。   她怔然望着前方,起风时,忽然觉出些冷。   她来得太过匆忙,衣衫都被雨淋透,直到将沈清容送入医馆才察觉到。   可也没时间去换。   沈清容伤得不轻。   诫鞭单是抽一下,都足以让人皮开肉绽。以往抽十下,不昏厥的都算好汉了,他硬生生撑了九下。   又被雨水一淋,感染了不少地方。他自来时便发起高烧,黎子序带人急得团团转,几碗药喂下去,烧还是没退。   黎云书避嫌,只能坐在屋外等着。   她觉得自己的手没了知觉,不知是冷的,还是当时被他攥得。   想起他强作镇定的模样,心里总不自觉发酸。   九鞭,震慑了关州所有人,让大家相信他,却差点要了他的命。   明明他还是个不学无术的少爷。   明明他该继续花天酒地,过自己快乐生活的。   黎云书越想越难过。   须臾,她看着扶松从里面出来,赶紧抓住他问:“沈少爷现在如何了?”   扶松沉默片刻,“少爷他一直在说胡话。”   “说什么?”   原以为沈清容会说一些关于沈家和关州的事,抑或说些平日的小事,谁知扶松道:“他说您的的手很冷,还一直在抖,让您多穿些衣服,别着凉了。”   黎云书一怔,扶松继续,“还有,他今天弄脏了你的衣服和手帕,十分不好意思。等他好转过来,一定亲自带你去挑选来补偿。”   “还有......”   “他说您替他紧张的时候,还挺可爱的。” 第30章 .病症民女愿领城中妇女及书院众人,一……   她这辈子都没被人用“可爱”形容过。   听沈清容这么说自己,黎云书一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那就谢谢少爷了。”   “黎姑娘,您先回去吧。”   扶松看她衣衫尽湿,便道:“方才黎小公子看过,说少爷他脱离危险了,只是伤得有些严重,需要休息。要是他醒来看见您这么折腾自己,怕是又不高兴。”   她原本说不碍事,奈何扶松坚持要让她离开。黎云书估计沈清容还要调整好长时间,便应了。   雨没有减小的趋势。   乌云笼罩的天边,甚至传来了闷雷声。   黎云书撑着纸伞,挑了条偏僻但快捷的小巷往家中走,走到家门前时,屋内一片寂静。   她没有多想,抬手拍门,“阿娘。”   拍了许久不见有人应,黎云书有些奇怪,又用力去拍,“阿娘?”   还是没人应。   这么大的雨,阿娘能到哪里去?   等等。   这么大的雨......   黎云书陡然睁眼,一合纸伞,侧身将门撞开。   “阿娘!”   须臾之后,黎子序匆忙赶回家中。   他在医馆忙了许久,处理好沈少爷刚想休息一下,就听闻邹氏出了事。   邹氏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在燕阳时被长刀贯穿了小腹,险险避开要害,又因搭救及时,才凭着那些微的几率活了下来。   但这却给她的身体带来了严重的病症。   她极易染风寒,肠胃受了严重损伤。一到了换季的季节,十分容易着凉受冻。   这些小病症在旁人身上不算什么,奈何邹氏体质本就弱,药喝得越来越多,到了今年,甚至不得不用银针来调养。   雨天天冷,也是邹氏极易旧疾复发的时候。   偶尔疼得厉害了,她还会昏阙过去。   黎云书就是在膳房,找到了倒在地上的邹氏。   她立马煎了副药喂邹氏服下,看她症状好转之后,去医馆找黎子序回来。   黎子序替邹氏诊脉,对她道:“阿姐你快去洗澡换衣服。”   她原本见邹氏晕倒,不敢耽搁,随手换了个外衫就去找人,如今那外衫也已湿透。   这个节骨眼上,黎云书还不怎么敢生病,只好应了黎子序的话,去烧水洗澡。   再出来时,黎子序已经帮邹氏施完针了。   他有些疲惫地揉揉眉心,“阿娘还是老毛病,家里缺的药,等等我去医馆拿。只是她这次病发得急,估计要好生照看几日。”   黎云书点头,“知道了,你忙去吧。”   黎子序看她十分熟稔地收拾了药碗,眉目淡得不像之前哭过之人,忍不住道:“阿姐,你知道沈少爷犯迷糊的时候,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吗?”   拿着药碗的手一顿,“知道。”   “沈少爷身后的多处伤口已经感染了,我只好替他除去腐肉。”黎子序道,“我本来想用麻药,但沈少爷清醒了片刻,坚持要把药留给受重伤的战士,说什么也不肯用。”   “不用麻药,意味着他只能强撑过去,他便问你在不在。”   黎云书抿唇,“然后呢?”   “那时你扶松大哥怕少爷撑不住,就说你还在外面等着。沈少爷痛不欲生的时候一直在背书,背到一半他撑不下去,便问扶松大哥你是不是已经走了。扶松大哥只好点头。”   “然后?”   “然后他咬牙切齿地骂了句‘你怎么不早说’,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黎云书:“......”   她能想象到那个场景,又想笑,又觉得可怜。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分明是个纨绔公子哥,又正直倔强的不要命;分明害怕,还厚着脸皮装什么都没发生。   她照看着邹氏,不由得走了个神。   有时候,他似乎也挺可爱的。   没过多久,邹氏渐渐转醒。   窗外雨终于小了,邹氏听着雨声,对她道:“快到五月了吧?”   黎云书不知道邹氏是什么意思,应了一声。邹氏叹气,“还有三个月便要乡试,乡试三年一回呢,你也别太费心思在我身上。”   “这怎么行。”   黎云书安慰着她,“阿娘放心,我自己知道读书的。”   邹氏看她固执模样,心头五味杂陈。   三年前黎云书十四岁时,她也生了一场病。   那病比如今来得还要猛烈,她没有招架住,险些把整条命都搭进去。   一直病到九月份,彻底耽误了黎云书的科考。   事后她虽从未埋怨过什么,邹氏也知道,她心里不甘心。   云书是她亲女儿,就算再不听话,再怎么离经叛道,她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她若想闯,便让她再闯一次。   只是希望这次,不会再拖累她。   *   这场雨一直下到天黑。   沈清容躺在医馆养伤,太守知道了消息,打算先让沈清容养伤,没告诉他关州城防的消息。   可他不说,也有人上门来问。   傍晚刚过,黎云书就去了太守府。   她去后没有多说,只问:“沈少爷原先需要做什么?”   太守将事情一一同她说了,黎云书道:“我来。”   “哎?”太守吃惊,“黎姑娘,是沈少爷遣你来的?”   “不是。”   太守“哦”了一声,“黎姑娘,您回去吧,关州还轮不到女子来守。”   黎云书瞧了他一眼,语气不明地反问:“你的意思,是女子不配守关州?”   她话里带着胁迫,语调虽未变,无形中却让人心虚。太守当然不能说“是”,但也实在无法理解黎云书这种没事找事的行径,他道:“黎姑娘,您这么文文弱弱的,还是回家读书吧。”   话音刚落,当空乍现白光,传来尖利剑气。太守赶忙闪躲,见方才他站的地方被劈出一道白痕,而他腰间长剑,不知何时落入了黎云书手中。   黎云书随手掂着长剑,朝他扔去。   长剑精准无误落入剑鞘中,力道逼得太守后退几步。黎云书看太守变了脸色,轻道:“要不,你来比试一下?”   *   于是黎云书堂而皇之地接替了沈清容的位置,披上甲胄,在关州巡防。   巡完一遍已是夜半。她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立在太守府前,求见太守。   太守趴在桌子上睡觉。   他困了一天了。以往夜里都有沈少爷负责,他便偷偷摸摸地睡一会儿,今日到点了自然犯困,文书看了没多少,就困得睡了过去。   被侍从叫醒时,太守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抓起桌上的长剑,警觉地问:“蛮子来了?”   “不不。”侍从摇头,“是黎姑娘来了。”   一听“黎姑娘”三个字,他立马松下气,不耐烦地摆手,“她爱巡城就巡去,大半夜的过来干什么?”   “黎姑娘说,她有意见要同您商榷。”   太守是武将出身。大邺文武地位均等,又不准许女子武举,故而在太守看来,女子就该在家里开枝散叶,准许她们读书都算是开恩。   听了这话,更是觉得可笑,“她打过仗吗?能有什么意见?让她回家睡觉去!”   说完又捂紧脑袋趴在桌上。   侍从如实将事情告诉了黎云书。   黎云书温柔地点头,“有劳太守大人了。”   她态度好,侍从也不好意思打脸,只道:“黎姑娘您先回去吧,熬了大半个夜,也该累了。”   “我还有东西要给太守。”   她扬起手中的信,脸上虽平静,话里却带着固执,“师父让我亲手交给太守大人。”   她口中的“师父”,指的当然是李谦。   侍从知道李谦是个什么身份,也知道李谦明面上说着归隐,真碰见这种事儿,定不会袖手旁观。   他不敢拂李谦的面子,赔笑道:“黎姑娘,现在夜深了,您要不等早上再来?”   黎云书奇怪地看着他,“难道太守不在?”   “不是......”   “那你还拦我干什么。”   她撂下这句话,快步便往太守府走。侍从跟在后面,苦哈哈地解释:“黎姑娘,太守他忙了一天了,如今正在休息,您看......”   黎云书顿住步子,“正在休息?”   她依然是不平不淡的模样,“大敌当前,任何一条消息都可能至关重要,任何一件关乎防备的事情都可能攸关生死——关州万人的命运都被拴在弦上,你现在告诉我,他要休息?”   她说到最后时,咬字逐渐加重。侍从心里莫名一慌,还来不及解释,就见她几步跃上台阶,一脚踹开了太守的门!   风呼啦从门外吹入,吹得太守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被吵醒的火气还没完全升起,就被她一封信拍在桌上。   太守低下头,瞧见上面李谦的字迹,生生将火吞回了肚子里。   黎云书退开几步,敛了方才的气势,谦恭有礼地一屈膝,“大人,云书方才巡查时发现,关州西面的城防尚有些缺欠,恐对关州不利。”   太守被人吵醒,早就心生不满。   见黎云书过来指指点点,他更为生气,“关州一共就剩这么多人,分散到四个城门后本就人手不足,西城门的守备已经够多了。”   黎云书淡看着他,“连北城门的一半都不到。”   “蛮人又不会从西面攻来,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太守觉得这人难缠得很,连解释都是不耐,“关州西面是山,蛮人以骑兵为主,若进攻关州,必然是从北面而来,重点是北面、北面、北面!如今关州人手本就不足,你还浪费这些兵马干什么?”   “倘若蛮人攻北面,攻不下呢?”   她反问着,“万一蛮人料定北面必会死守,是防御的重点,从而掉头往西呢?抑或他们人多势众,兵分两路,届时该怎么办?”   “西面多山,却并非没有平地。何况蛮人虽以骑兵为主,不代表没有别的方法。万事不考虑齐备,碰上问题的时候,不会太晚了吗?”   太守已经懒得多言了。   他不愿再理会黎云书,权当没听见,捂着脑袋又要睡觉时,听她淡道:“师父已向沈将军说明关州情况,准许沈少爷替沈老爷领兵,亦准许我替他监督关州防御工事。太守大人是非要同师父闹僵不成?”   “你......”   太守听她的语气,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   他敢惹黎云书,却当真不敢惹李谦。   沈成业和李谦,当年来关州,可算是神仙下凡。说得夸大一些,要不是他二人变革了关州的诸多制度,给了关州大胆通商的勇气,如今的关州,也只不过是边陲小镇中最寻常的一个。   关州人对他们感恩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打他们的脸。   但黎云书充其量也只是个秀才,让他听一个秀才的话,不是在开玩笑吗?   太守怒气冲冲地起身,将李谦的信拍在桌上,“此事事关关州城防,大意不得!你给我等着,我非找李先生问清楚!”   片刻之后,太守垂着头回来了。   黎云书意料之中地一扬眉,看他瘫坐在桌前,语气中压着不服,“你说吧,你打算怎么做?”   李谦年少时个性张狂,做过许多大胆的决策,却无一出差错。   这脾气一路带到如今,他最烦别人质疑自己,也最烦有人拿他的决策乱问。   她知道太守在李谦那里碰了钉子,没有倨傲,颔首淡道:“将东、南两城门的守备人员各裁去一半,调到西城门守城。”   “不成!”   太守立马反对,“那样东、南两城门的守军连一千都不到,岂不是更危险?”   “我还没说完。”   黎云书坚持地继续,“城中妇女、老人,只要是能上阵者,皆驻守东、南城门,稳住关州的气势,静候援军。东面与南面直面大邺诸城,蛮人不好下手,又恰是援军入城之地。等援军到来后,再将原本守在东、南两地的兵士调往西、北城门。”   “意思是,让援军在东面南面,替我们看着后院?”太守又驳斥出声,“关州精锐都折在了蛮人手里,如今守城之人,也不过是些后备支援军,打仗定不如援军厉害。你让他们同蛮人死战,让援军守其他城门,不是本末倒置吗?”   “太守若不同意我的安排,不妨去城中转转。”她扬起了声音,“我夜里巡城时,兵士义愤填膺,妇女老者皆主动帮忙,没有一个人肯袖手旁观,为什么?”   “因为死去的是他们的亲人,因为关州是他们的家,因为谁都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被别人毁了!”   她说这句话时,语气重到她的心都连着狂跳。黎云书平复片刻,“‘人心齐一,则百万之众,即一人之身’[1]。现今关州百姓正是高昂之时,而援军一来非关州人,二来长途奔波而来,精力大不如城中之人。短时内,由关州人守关州城,才是最佳的抉择。”   她又接连引用了多处兵书,才彻底说哑了太守。   一旁的侍从听得一愣一愣,全然没料到黎云书除了四书五经之外,居然还会读兵书。   不由得直起身板,再不敢轻视她。   黎云书说完后,侍从问:“太守大人,那咱们......”   太守默然。   黎云书说得不无道理。   但他若陪她赌,那可是把城中所有人的性命都赌进去了。太守谨慎思索许久,“让妇女与老者守城,你确信他们能守住?”   只见她一掀布袍,半跪于地,字字铿锵开口:“云书愿领城中妇女及书院众人,一并守城,绝不会让蛮人得逞!”   *   黎云书在太守府商议完,回到太守府时,天已经快亮了。   黎子序起床正在煮饭,见着她回来,大大松了口气,“阿姐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阿娘险些担心得没睡着。”   她将事情同他说了,要从他手中接过火钳,“我来吧。”   黎子序赶紧避过,“你还是快去休息一会儿,一整天都不睡觉,人撑不住的。”   黎云书抢不过来,只好作罢。   她不敢睡太沉,披了件衣服伏在案上,闭目小憩。   朦胧中有很多画面闯入脑中,无外乎都是烈焰、冷月、满城血色与刺耳的惨叫。   她惊醒时,黎子序已经将早饭做好了。   吃得很简单,是白菜馅的素馄饨,还有些凉拌的菜叶子。   邹氏看见她的神色,心疼极了,“子序说你一会儿还要去守城,要不你和太守说一声,先休息休息?”   “不成。”   她立马回拒,“关州大受重创,难保蛮人不会卷土重来,正是火烧眉头的时候,我哪有时间休息?”   就连吃饭,也是飞快迅速的,不肯多说一句话。   黎子序捧着热腾腾的碗,瞧着她,感慨道:“我以后也要做个像阿姐一样的人。”   邹氏瞪了他一眼,“你也打算熬大夜,整宿整宿不回来?”   “不不不!”黎子序摇头,“我是说,我也要去帮人,去救人!我没那本事去救一城的人,但能救一个是一个。”   黎云书听他这么说,终于接道:“好好学,没准日后能进宫成为御医呢。”   “做御医干什么?”黎子序赶紧摇头,“即便我不当御医,总有别的人当。皇帝的病不愁没人治,但百姓愁啊!”   “我要帮的,是那些无处投医之人,我要让天下的百姓都有机会得到救治,要救更多的人!”   黎云书听他一脸稚气地说这句话,心上漫起暖意,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值了。   她还想安慰些什么,门外传来响声:“黎姑娘,您准备好了吗?”   黎云书知道是太守遣人叫自己,匆匆将饭菜吃完,“我先走了。子序,我不在的时候,麻烦你照顾一下阿娘。”   “阿姐放心。”黎子序应声道,“师父他给了我一副新的铜针,昨晚给阿娘扎后,阿娘觉得好多了。没准过不了几日,她的病便痊愈了!”   知道黎子序是顾郎中最器重的弟子,黎云书也放下心。她道了声谢,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长衫,飞快走出门去。 第31章 .守城我要是不来,你就在这里死撑到底……   太守担心黎云书应付不过来,遣人将需要做的事情一一告知她。   黎云书让人在城中贴了布告,上书“人人皆战”四个字,下面写着简短的计划。她去南城门时,已经有几个妇女和书院的弟子在那里等着了。   说是妇女,其实有许多人和她是相仿的年纪,只是及笄后接着结婚生子,才显得大了一些。   她们不少人都有科考为官的想法,然而因种种限制,几乎没人做得到。对于黎云书,她们本就佩服,听了号召后,自觉前来帮忙。   书院弟子就更不必说了。这些弟子们深受李谦影响,不少都秉着一腔爱国热忱,早早就来了城门等待发令。   说是守城,其实以加固城防为主。黎云书让他们将礌石、木料等运上城楼,又教他们简单的纪律与防备方法。   东、南两面城门正对大邺腹地,压力不大,有众人的帮忙,不仅应付了过来,还大大增强了关州军民的气势。   果然不出黎云书所料,防备好后仅仅两日,那队绞杀了七千援军的蛮人抵达了关州城下。   这队蛮人虽杀了援军,长驱南下,可沈家军不是吃素的。沈老爷虽在北面抗敌,听了此事之后,当机立断遣人增援,追着蛮人屁股后面追杀。一万蛮人抵达关州城下时,几乎只剩了一半。   太守与县令分别守着西、北两城门,等着蛮人到来。   黎云书这招虚张声势用得实在巧妙。   蛮人将领原本料定西城门人数不会多,带着人翻山越岭而来时,却发现了虎视眈眈的太守,以及并不亚于北城门的众多卫兵。   他手中只有五六千的兵马,身后有沈家军追着,能打的两个城门都不易攻下。咬咬牙,蛮人将领做了个决定——声东击西,留一部分人牵制住西面与北面的卫兵,剩下人跟他继续爬山,转而往南!   南面,正是黎云书在守。   关州位置在大邺西北,南面为山地,城池不多,增援一时半会儿难以抵达,是除北、西之外最好的突破口。   更关键的是,蛮人将领查清了关州形势之后,得出一个结论——大邺的主要兵力都聚在西面和北面了,南面只剩了一些没上过战场的妇女老人在守,好打得很。   一行人风风火火往南时,黎云书早准备好了。   她手里拿着信,问扶松:“四殿下的军队,在南城之外埋伏妥当了吗?”   得知关州的情势后,四殿下立马遣了一支先锋部队连夜前来,今日恰好抵达关州城外。   黎云书没让他们进城,却让他们装成百姓,埋伏在南面不远处的村落之中,等情急了再出来救场。   这群人不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只好照做。   扶松答应之后,她面色镇定地点头,“吩咐大家备战吧。”   她登上城楼时,那些妇女和书院弟子们已经准备好了。   黎云书瞒下了四殿下到来的消息,众人又都是第一次真正与蛮人作战,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慌。   在黎云书来之前,他们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   他们能守住吗?   失守了怎么办?   蛮人杀了七千人呢,他们不过寥寥千人,对敌这么强大的对手,能赢吗?   而众人之中,妇女们最为忧心。   她们以往都呆在内院里,碰见事情都是夫君出面。头一次直面敌人,每个人脑中都不约而同觉得:我是女子,我本来就比别人要柔弱许多,帮忙尚可,守城却未必能行啊。   尤其是听说太守得知消息,气到吐血,又因蛮人牵制赶不过来时,她们心里更不安了。   黎云书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她静静道:“蛮军的兵力,有部分被牵制在西、北两城门,赶到南城门的人不会太多。大家坚守城门,原关州军以羽箭、火铳对敌,剩下的随我在城墙上抛掷礌石滚木,定能大破敌军。”   有女子犹豫道:“这礌石滚木如此沉重,我们能行吗?”   “一人搬不动就两个人,两个人搬不动就三个人。”她淡道,“大军压境,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没有人有后退的理由。”   “可我们本就手无缚鸡之力......”   黎云书听她们陷入自我怀疑,朝身旁的卫兵借了根长鞭。只听“啪”地一声,长鞭逼得礌石滚动起来。滚出数米后,她用长鞭缠住礌石,向后一拉,礌石乖乖静止在原地。   瞧着礌石上被抽出的白痕,和蹭落的碎石砾,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一鞭力道并不算小。   “我一人便能操纵它,为何你们不能?”   她的声音中自带了固执与肯定,又是以身试法,众人终于不敢辩驳。   事到关头也没别的法子。   关州是他们最后的家,他们对蛮人恨之入骨,硬着头皮也要上。   便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向前,准备好守城器械,应对即将赶来的敌人。   于是蛮人将领赶到南城门时,惊奇地发现,迎接他们的不是软绵绵的羔羊,而是蓄势待发的狼。   蛮人将领见了他们的气势,先愣了愣。仔细看发觉果真是妇孺之时,用口音嗤笑出声,“关州没人了吗?连女子都用上?”   黎云书遥遥看着他,轻呵一声,毫不客气地嘲讽道:“我看北蛮才是没人了,连姑娘们都打不过。”   *   南城战况火急火燎之时,沈清容悠悠转醒。   他敏锐地察觉城中气氛不对,睁眼大喊:“扶松!”   黎子序听了喊声,走了进来,“少爷您醒了?”   “扶松呢?”   沈清容隐隐意识到什么,吸了口寒气,“怎么城中人这么少?他们去干什么了?”   “他们......”   黎子序原本想瞒,沈清容先一步猜出了答案,“难道蛮人来了?”   黎子序只好“嗯”了一声。   沈清容赶紧爬起,被他匆忙摁住,“沈少爷,您伤还没好!”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   沈清容一把推开他,匆忙披上衣衫,“蛮人朝哪个方向去?西面还是北面?”   黎子序哑了半晌,“少爷,您还是......”   被沈清容一记眼刀扎过来,他只好开口:“......是南面。”   这倒是出乎沈清容意料,“南面?他们去南面干什么?”   “太守和县令分别守西、北城门,南面只有阿姐带人守着,大概......”   此言一落,沈清容陡然惊了,“你阿姐?守南面?——她疯了不成?!”   不给黎子序机会多说,他提起枪戟匆匆往城南奔去。   城南已经开战了。   当真应了黎云书的话,分散兵力之后,蛮人军队的威胁弱了许多。   她本想着等大家撑不住时,再由四殿下的人出手,谁知真打起来,这群妇女一个比一个生猛,压根轮不到她来鼓劲。   想来也是,这其中不少人,都是因为丈夫被蛮人所杀,心有不甘,才跟着她来。战前畏手畏脚,打起来便忍不住想起埋骨他乡的亲人,因着愤怒,简直干劲十足。   可蛮子也不是吃素的。一来二去,场面陷入了僵局。   蛮人将领望着面前的情况,开始沉思。   关州不好攻破,他知道。   可他自从截胡了那一队人马后,就被沈家军逼着一路往东,切断了和大部队的联系。他无可奈何,又预估关州的兵力不及自己,自己大抵是占了优势,才往关州而来。   没想到关州居然这么难攻。   他们长途跋涉、远程逃命这么久,卫兵们早就累了。看城中百姓大抵只是死守,没有要出城搏杀的意思,蛮人将领终于有些退缩。   关州估计打不下来了。   白白浪费这些弟兄们的性命,还不如保存实力,先清扫关州城边的其他地方。   但在此前,他想再赌最后一次。   他抬起头,看向了城门上最显眼的那人。   看不清眉目,只看得她肩背挺直,气质镇定从容,俨然是众人中的领导者。   蛮人将领眯起双眼,对身旁人道:“拿弓箭来。”   张弓搭箭,将一沾染了毒的羽箭,朝她倏地射去!   黎云书正忙着指挥,压根没注意到突如其来的利箭。   等箭飞到她身前时,她蓦然睁大双眼。   她身后,是一个气势汹汹、正在搬礌石的小弟子。   如果她避让开,羽箭势必会扎在这小弟子身上。   可她亦没有时机,将小弟子推开了。   黎云书咬紧牙,挡在这小弟子身前。   剧痛尚未传来,视线被一片黑影遮住。   她被这人猛然一揽,踉跄了几步跌入他怀中,听沈清容磨着牙吸了口凉气,“我要是不来,你就在这里死撑到底了,是不是?”   黎云书一怔懵,见他反手夺过一个卫兵的弓箭,飞快拉弦。   羽箭精准无误地扎在蛮人旗杆上,将那旗杆拦腰斩断。蛮人首领见状,知是不能再撑,咬牙下令,“撤!”   “撤——!”   方才还似猛虎一般的蛮人,此刻却像是纸糊的老虎,掉头便跑。   因着黎云书的命令,没有人开城门追杀。可所有人见了这情形,都兴奋得一蹦三尺,“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如海浪般高高卷起。有几个女子更是喜极而泣,更激动点的,早已跌坐在地上大哭,“夫君,我给你报仇了!”   黎云书听着他们欢呼,双足却和冻在了地上一般,动弹不得。   她眼看着沈清容将弓箭抛还给那卫兵,喉头微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沈清容默默地看着她。   他伸手,将肩上的羽箭扯下,左肩顿时被血染红。而后他抬头,目光复杂地瞧着黎云书,一步步朝她走来。   她没明白这人是什么意思,由着他的气势,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干什么?”   他艰难开口:“这箭......”   话未说完,沈清容忽然俯身扑了下去。黎云书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再一看他的伤口,立马明白缘由——   这箭有毒! 第32章 .装死你放心,我会让扶松每年烧纸钱给……   “快带沈少爷去医馆!”   她不敢耽搁,吆喝着众人。几个小弟子忙赶上前,四仰八叉地将沈少爷抬走。   黎云书追着他一路去了医馆,顾郎中瞧了这毒,倒吸口凉气,探探沈清容的鼻息,又吸了口凉气。   那毒不是什么稀罕的毒,却是最烈的见血封喉毒。   顾郎中看了伤势,以为沈家要绝后了,眼泪还没流出来,一探鼻息,发现沈少爷居然没事。   半点事也没有。   只是他刚探过去时,还有点气,等他再探时,又没气了。   摸摸脉象,脉搏还在跳,性命应该无虞。   他没搞懂是怎么回事,看看伤口,又探了探鼻息,发现的确是没有任何问题。   嘱咐人处理伤口,清理掉那毒之后,他才犹疑地对黎云书道:“黎姑娘,沈少爷目前的情况有些奇怪......”   “他怎么样了?可有性命危险?”   黎云书一眼瞧出那毒不一般,心都揪了起来。可是顾郎中没有直接下论断,似乎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顾郎中嘶了一声,捋着胡子,“他身上中的,是见血封喉毒。”   “见血封喉?!”   她惊呼出声,“那他岂不是......”   她不由顾郎中多说,直接冲入了病房之中,瞧着一脸虚弱的沈清容,心里一阵阵发疼。   沈清容是为她而死的。   若不是他来替她挡住那一箭,今日倒在这里的,就会是她。   可是关州才刚刚熬过第一劫啊。   她没忍住,抹着泪低骂了一声,“你这人,是傻吗?”   沈清容其实早就醒了。   他中毒不过晕乎半刻,很快便能解。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一醒来,就被人抬猪一样抬进医馆,姿势极其不雅,令他格外生气。   他的风度全没了!   可他更气黎云书擅作主张,为了给她个教训,打算先吓吓她。   听顾郎中说这毒是见血封喉,沈清容有些后怕,“还好我不怕毒,不然今天真得死在这里了。”   然后他听闻黎云书闯进来,立马闭眼装弱,随时准备屏住呼吸。   他还挺好奇黎云书反应的。   闭眼看不见周围情况,只觉她轻轻抚在自己发上,宛如一片羽毛落了下来,顿生出奇怪的感觉。   她好像是急哭了。沈清容察觉到她情绪的不稳定,正后悔自己是不是装得太过,听她哑声道:“府试成绩还没出,沈家那么多书还没读,你怎么就走了呢?”   这人居然还想让自己读书!   沈清容大感震撼,暗想:“......要不我还是别醒过来了吧?”   “你放心,我会让扶松每年烧纸钱给你的。”她吸了口气,继续道,“还有那些书,每年都会给你烧,让你在阴曹地府也有书看。”   沈清容:“......”   好狠的女人!   果然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他心里百感交集。黎云书没忍住,趴在他身旁哭了起来。   她哭得压抑又悲痛,让沈清容总忍不住想伸手安慰她。   但那样,他们大概以为他是诈尸了,会吓到人的。   正思索自己编什么缘由醒来,顾郎中“哎呀”着走了进来,“黎姑娘,沈少爷没事,你说你哭什么呀?”   黎云书的哭声戛然止住。   “他没事?”她错愕地问,“他不是中了见血封喉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顾郎中皱紧眉,“可少爷脉象还有,确实是没事。”   沈清容心里一凉,在脑子里大骂:“为什么揭我的底!”   下一秒,清凉的手指就覆在他腕上。   那截指尖停滞了好长时间后,黎云书缓缓发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顾郎中嘶了一声,“难道这见血封喉是赝品?”   “......”   黎云书淡淡道:“我知道了。郎中先去照顾其他人吧。”   沈清容听她语气,后脊一下子窜上寒意。   他听郎中步声离远,听黎云书在旁边道:“少爷,醒了就起吧。”   沈清容哪里敢起,闭眼装着痛苦。   谁知下一秒,口鼻就被那双手捂住。   他再不敢伪装,从床上弹起,“你干什么,谋杀我?!”   可看见黎云书发红的眼眶,再多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默了半晌,“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凶你的。”   黎云书眼泪一颗接一颗的往下滚。   她捂着脸,从未哭得这样难受过。沈清容于心不安,咬咬牙,将她揽进了怀里。   又听她压抑道:“下次再这样,我罚你抄书信不信?”   他不敢再惹她,正了神色发誓道:“不会了,下次真的不会了。”   *   蛮人将领领兵撤退时,藏在村中的军队伺机而动,全歼敌军。   消息传回关州,所有人都沸腾了。   这可是开战一来,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由他们击退蛮人。   而南城门那一战,也彻底增强了他们的信心——连寻常百姓都能守住城门,他们还有什么不能的!   七千人全军覆没的阴霾渐渐消散,随着城防的巩固和援军的陆续到来,关州城人眼中,终于有了坚定的光芒闪烁。   此事让城外的姜鸿轩知道了。   他听闻是南城是黎云书指挥,把敌人引到南城也是黎云书的决策,轻轻点头,“这个人,当真有意思。”   “不过,沈清容是怎么躲过见血封喉的?”   “关州最厉害的郎中推断,说那见血封喉是赝品。”   这说法实在太过勉强。姜鸿轩略一思量,摆手叫了一人过来,“那赤目鸩毒,是时候用了。”   “殿下,要用毒杀谁?”下人一袭黑衣,利索地跪下,“杀沈少爷吗?”   “不,当然不。”姜鸿轩不轻不重地笑道,“既然这毒这么珍贵,还是多利用利用为好。那位姑娘这么出色,不如我们卖点人情,套拢一下她?”   *   当夜,沈清容替了黎云书的班,叫她回家睡觉。   黎云书实在是累,刚触到枕头就睡着了。一整个夜过得格外寂静。   第二日她早早来替班,一替就替到了晚上,又执意要来巡城。   沈清容不忍心看她这么忙碌,可手头又有别的事情干,他便嘱咐扶松:“你让她快快回去休息,迟一刻钟扣她一两银子。”   扶松如是告诉黎云书。   黎云书一挑眉,“你让他扣,我不缺钱。”   扶松又换了说辞:“黎姑娘,您先回去吧,我看少爷的神色已有些不高兴了。”   “我做我的活,他不高兴又如何。”   无论扶松怎么说,她都岿然不动,只将他当做了耳旁一只苍蝇。   扶松只好去问沈清容。   沈清容没想到她这么敬酒不吃吃罚酒,一掀衣摆,“你去准备点衣物夜宵之类的,我还不信治不了她了。”   他带着扶松朝城门奔去,赶到时夜色深沉。   黎云书稍有了些倦怠,但她不敢松懈。她同一个卫兵正商量着还要做什么,远远地边听见沈清容捏着嗓子喊:“黎师姐——”   他这一声叫得扭捏至极,尤其是那句“师姐”,拖得极长,似乎下一秒就能唱出来。黎云书立马觉出不对,刚转过身,就见沈清容摇着折扇过来,身后扶松抓着一大堆东西,宛若一只鼓鼓囊囊的扑棱蛾子。   一看见她,沈清容夸张地倒吸冷气,用扇子惊讶地掩住唇,“师姐你怎么了?为何看起来如此憔悴?”   说罢不由黎云书回应,夺过扶松手里的吃食塞给她,话里满是一往情深、柔情蜜意,蕴着说不清的温柔和怜惜,“我吩咐人为你准备了宵夜,快,趁热吃。”   他说话时卫兵还没离开,听二人这般谈论,立刻扭转过头,假装自己是空气。   黎云书别的不怕,最怕他这般炽热的表现,当即整个人一僵,忙将夜宵推还给他,“不......”   谁知指尖触到他手的一刹,又听他惊呼:“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她来不及拒绝,就被他强行塞过食篮。黎云书生怕兵士们误会,一边推着食篮,一边故作严肃地扬起声:“沈少爷,你这样......”   “我这样不都是为了你好吗?”   沈清容说得真诚至极,看向她时,眼里波光粼粼。   他抢过扶松怀里的长衣,一掀一披,为她系好,“师姐,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啊?”   黎云书震惊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她怀疑沈清容不是中了见血封喉,而是脑袋出了问题。   说实话,沈清容也从来没这么别扭过。   但他看了黎云书的反应,知道她最怕这一套,遂狠心加大了力度,捏着嗓子继续,“我有事,师姐这么忙,我看着心疼。”   “......”   沈清容想了想,贴心道:“要不,我再给你炖点姜汤?”   黎云书人已经傻了。   她看沈清容说出这话后,也有些绷不住神色。虽知他是故意如此,她还是莫名心悸。   许是城楼上的灯火太过晃眼,照得他那抹笑容愈发明艳。沈清容的皮囊本就生得好,走在街上都能引小姑娘们脸红心跳,真情假意地这么一瞧她,倒还真让她晃了片刻神。   她赶紧道了声“不必”,匆匆转身,“我......先回去休息了。”   沈清容见她又一次逃一般的逃走,拼命揉着自己的脸,让五官回归原位。又清了下嗓子,好歹是正常了过来。   察觉到卫兵们看戏般的目光,他皱起眉,“怎么了?”   卫兵们不敢乱来,哈哈干笑了两声,“沈少爷对黎姑娘,还真是孝顺呢。”   沈清容:“......我总觉得你们这番话,说得怪怪的。”   可抓住了黎云书的软肋,他心情颇好,朝扶松吹了个口哨,“走吧,看她以后还敢不敢拿背书来威胁我。”   *   黎云书被迫下岗,见没有需要自己的地方,只好先往家走。   也不知为何,关州今年的雨水特别多。她从城楼上走下的功夫,又淅淅沥沥下起雨。   黎云书没带伞,加快了步子。谁知刚刚走到门口,黎子序也慌慌张张从里面走出,差点与她撞了满怀。   她眉心一跳,伸手抓住他,“出什么事儿了?”   黎子序气息微急,看见她来,忽然哭出了声,“阿姐你快去看看,阿娘她、她......晕过去了!” 第33章 .中毒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黎子序是个学医的。   若是平日晕过去,他不会这么大惊小怪。黎云书觉出不妙,转身冲进屋中。   地上已是一片狼藉。   血气扑面而来,铜针散落一地。药箱被翻了个底朝天,四下都是七零八落的药草。   而邹氏已经昏迷不醒了。   她紧闭双眼,唇色发紫,脸上和衣衫上沾了大片血迹,手臂上还扎着半截铜针。   黎子序手忙脚乱地跟在后面,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他话都说不利索,语气中带着哭腔,“我、我只是和往常一样扎针啊!起先阿娘都没有反应,怎么突然......”   黎云书忙去探邹氏的鼻息,见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惊得她吸了口冷气,“你......你是不是扎错了?   黎子序傻在原地,手一直在抖,脑袋更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昏昏沉沉,茫然无措。   他......扎错了?   他学医这么久,一直是精益求精,每个穴位都是认真研究了的......怎么可能扎错?   可阿娘确实是因为他这一针,才忽然呕出鲜血,昏倒过去。   能害她的,除了他,再没有别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云书顾不得太多了。   她飞快拔出铜针,难得严肃而慌忙地扶起邹氏,“快带阿娘去医馆!”   *   天色黑尽,没有星月,永夜好似没有尽头。   乌云卷积而来,淅淅沥沥,下起了牛毛雨。   顾郎中已在屋内诊断多时了,黎云书在外面踱步,黎子序坐在一旁,垂头不言。   此时已至三更,医馆中病患大都入眠,唯独这屋中的灯火还亮着,朦朦胧胧地描摹出了雨丝轮廓。夜色沉寂如深渊,潮水般的黑暗,似连这一丝一毫的微光都要吞没。   半晌,顾郎中撩开门帘。   他出来的一刹那,二人不约而同地抬头走上前,却被他挡在门外。   大抵是难以出口,他欲言又止许久,才道:“云书,你过来一下。”   黎云书应了声,正要走去,黎子序忽然一掀衣摆,跪在了顾郎中面前,“师父。”   他眼眶发红,“阿娘现在怎么样,您说,不用避讳我。”   黎云书看顾郎中面露为难,知道是不好向黎子序透露,安慰道:“子序,你在这里等着,若有什么事情,我自然......”   “我不要!”   黎子序直起脖子,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师父,您说吧,当着我的面说!”   他固执得很,怎么拉都不肯起来。顾郎中没了办法,捋着胡子沉下声,“子序啊,不告诉你,是怕你会一直愧疚下去。你是个学医的好苗子,我怕打击太大,会毁了你一辈子。”   听到这话,黎子序像是被石头砸中了胸口,颤声问着:“我阿娘她,难道......”   “怕是快要不行了。”   雨顷刻间大了起来。   哗啦啦地,砸在他身上,砸得他全身冰冷。   黎子序望着顾郎中,望着阿姐,像是谁都不认识了。   他眼前一片模糊,唯留下顾郎中的话在脑海回荡。   阿娘怕是不行了。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医者,见过这么多次的次阴阳相隔,也以为早已看开,却没想过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这一切,   都是因为他。   胸口像是被钝刀剖开,曾经滚烫炽热的鲜血一点点流逝,连带着他的热情、他的梦想、他的回忆一并冷却。他哭着低笑两声,忽然爆发出声嘶力竭的痛哭——   “为什么——!!!”   明明在昨天,他还在说要做个悬壶济世大英雄的。   明明上一秒,他还在同阿娘唠嗑,说着等关州平定后要去做什么。   眨眼他握着自己最信任的针,杀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黎子序从未哭得如此失态过,那些委屈、愤恨、自责、惭愧一股脑涌了上来。大雨冲刷着他脸上的泪痕,冲洗着他的一切,他却觉得自己满手都是血污。   一辈子都洗不干净的血污。   还说要当大医者呢......   他配吗?   他凭什么去当?   倒不如废了这双手,省得它再祸害别人!   他挣扎着起身,看院中摆着劈柴用的斧头,就要冲过去拿起。   黎云书和顾郎中皆被他的举动惊住。   黎云书反应快,赶紧拉住他,“子序!”   黎子序已经彻底疯了。   他拼命挣脱着黎云书的手,见挣脱不开,干脆在她臂上重重一掐。黎云书觉出疼,也狠下心,干脆利落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你清醒点!”   她从未如此用力地打过他。黎子序耳中“嗡”了一声,怔了片刻,喘息中勉强定下神。   “你冷静些。”黎云书死死抓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干傻事,“这背后还有其他的原因......”   “还能有什么原因!”   他崩溃痛哭,“是我扎错了针,是我害了娘!我不配做医者,我......”   “你没发现阿娘的状态不对劲吗?!”   黎云书扬声呵斥回去,话里是出奇的冷静,“她唇色发紫,显然不是因为你那一针,而是中了毒!这分明是有人蓄意谋害阿娘的!”   “黎姑娘说得不错。”   顾郎中紧随其后地解释道:“令堂确实是因为身重剧毒,导致体内脏器衰竭,并不是你扎错针所致的!“   黎子序听了二人的话,呼吸依旧不稳,但好歹安静了下来。   半晌,他艰难开口:“......毒?”   “黎姑娘,在令堂昏厥之前,接触过什么东西?”   黎云书又看了眼黎子序,见他眼中渐渐清明,快速地解释:“只有宵夜和那铜针。宵夜是我们家人一同食用,不会出问题,但铜针......是子序从您这里拿的啊?”   顾郎中“嘶”了一声,捻着胡子,“不应该啊?难道针被人调包了不成?”   现下人命关天,不是思考来龙去脉的时候。黎云书压下心头疑惑,将注意力调回到阿娘身上,赶紧问:“郎中,您说阿娘是中了毒,那这毒可有解法?”   “此毒虽然发作缓慢,但毒性极强,三日之内必定发作。且一旦发作,必死无疑。”   顾郎中声音渐沉,“凡是我所知,中了此毒者,会长眠不醒不说,更无一人能活过三年。”   “最关键的在于......”   “大邺医者钻研近百年,事到如今,也没有解毒之法。常人身中此毒......”   “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第34章 .选择我怎样才能救我娘?   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黎云书听着这句话,像是被山压住了双肩。万般情绪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她险险站立不稳,于混乱中拼命理顺自己的思绪。   ——等等。   此毒三日内必定发作。   但还有人活到过三年。   既然如此,岂不是......   她猛地抬眼,“顾郎中,阿娘身上的毒是不是尚未发作?”   得了他承认后,她急着继续:“那是不是,还有压制毒性的法子?”   “压制此毒......”顾郎中沉吟着摇头,“法子确实有,但依着目前的情况看,是绝对不可能了。”   在黎云书的一再请求之下,他将毒物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   原来此毒名为赤目鸩。说是毒,倒更像是一种巫蛊之术。   赤目鸩于寻常人而言,毒性极强,但并非完全无法克制。百年前曾有不怀好意之人谋害皇亲国戚,于百花宴上布下赤目鸩。当时被牵连着无数,而所有人之中,独独皇家之人都躲过了此劫。姜家后人,也成了唯一能解开此毒之人。   到底姜家为何会避过此事,百姓众说纷纭。有人言是上天庇佑皇室,又有人说姜家先祖上可追溯至阿那诺族,能躲开此毒也是意料之中。   阿那诺族,是一个极为古老的部族,曾以观天命、渡恶魂为生。延续到如今,也只剩了姜家一脉后人。   传闻阿那诺人血脉可解百毒。虽然“阿那诺”这三个字放眼当下,已经逐渐演化成了一个类似于“盘古”的符号,血脉也大不如从前纯正,可这说法还是流传了下来。   而且也有传闻说,那位活到了三年的人,正是当时无意遭殃的太子妃。   三年后宫中政变,太子被杀,她方才随着太子一命呜呼。   但这三年中太子用什么来吊住她的性命,就很值得揣摩了。   黎云书听完顾郎中的叙述,从头到尾凉了个透。   按顾郎中的说法,只有当今圣上与诸皇子能解此毒。   她除了那个一度想杀她的二皇子,压根不认识其他人。   便是与沈家有联系的四皇子,如今也远在天边,三日之内,并不一定能赶来。   “......我明白了。”   她调息了许久,才让自己的气顺了些,“阿娘现在醒了吗?”   “中了赤目鸩毒之人,会一直陷于沉睡,除非毒解,不会苏醒。”   除非毒解。   黎云书眸色渐沉,攥紧双拳。   ——难道,真的要让她去求姜鸿轩?   初时姜鸿轩便说,要拿阿娘和子序开刀,他果然做了。   他用毒谋害阿娘,用毒逼疯子序,却没用寻常的砒霜、鹤顶红,反而留了个解毒的机会给她......   这不是摆明了在拿她的亲人做筹码,让她投奔他吗?   “我知道了。”   她咬住牙,“我有解决的法子了。”   *   从医馆离开后,黎云书回到家中,在桌上发现一张羽箭钉住的字条。   她并不意外,展开字条,只见一句“辰时,茶楼原处相见。”   几时辰后她赶到茶楼,没见到姜鸿轩,只见到一个男子。   男子自称是姜鸿轩的谋士,见她后开门见山地问:“黎姑娘可有想法了?”   “姜鸿轩想让我干什么?”   他示意她在对面坐下,为她斟好茶,“黎姑娘,殿下不愿杀你,是看出你是个有用之才,想归为己用。”   “少说废话。”她语气冰冷至极,“你直接说,我怎样才能救我娘?”   “黎姑娘对殿下抱有很大成见啊。”他叹气道,“不若先听我讲一讲殿下的想法,再来决定后面之事?”   黎云书没碰他的茶水,亦没有应。   但她还在这里坐着,便是默许他讲了。谋士于是道:“黎姑娘也知,朝中两派林立。如今的诸多局势,都是因两派纷争产生。北疆危急,倘或两派继续争斗下去,只会让情形更加不利。”   “在争斗之中,主和派占了上风。殿下出于天下人安危考虑,只能尽力压制主战派,而主战派的主力便是沈家。”言及此处,谋士的脸上浮现起忧愁,“朝中两派的分立,亦让圣上摇摆不定,殿下为了千秋大业考虑,才前来压制沈家。”   “不说其他的,沈家与北蛮对峙之时,大邺本有和平化解的余地。若非主战派一意催动,哪会有当今局面?”他压低声,“黎姑娘,关州七千人,可都白白牺牲了。倘若沈家真的有本事,倘若沈家真的救得了大邺,何至于委屈这么多无辜性命?”   黎云书看着他,神色变也未变,“沈家若没了,关州谁来守?”   “二殿下的军队已经在路上了。”   “临场换帅,来得及吗?”   “有个英名的将领,总比让大家凭白赴死强。”   黎云书听了他的话,心底一阵冷嘲。   她听了这三个字,心底一阵冷嘲。   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能把自私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口口声声为了百姓,北疆动乱时,他们可曾出过一兵一卒?燕阳城陷时,这群所谓的“伟人”,又做了什么?   他们顶着“以和为贵”的名头,亲手把燕阳送了出去,把燕阳数千人性命送了出去!   若非大邺一直畏缩不前,若非每次蛮人来袭,他们都只有防御的份儿,蛮人敢来吗?敢轻而易举在北疆开动战端吗?!   她在心里早将姜鸿轩骂得狗血喷头,表面不动声色,“所以二殿下目前,是想拿沈家开刀?他打算怎么做?”   “姑娘若非真心归顺二殿下,这些计策,无可奉告。”   他并不给她抓把柄的机会,笑道:“黎姑娘,现在最要紧的,是你阿娘的性命,不是吗?”   黎云书见他笑中带着威胁,沉着脸不置一词。   她心里明白得很。   阿娘的命在姜鸿轩手里。   沈家的命在她手里。   关州数千人的性命,在沈家手里。   沈家退居朝堂多时,是真真正正看着北疆撑不住了,才挺身而出。姜鸿轩这番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想要铲除威胁罢了。   关键在于她,是想救阿娘,还是救沈家。   “黎姑娘还在忧心什么?”   这人不紧不慢地继续,“铲除沈家后,殿下的人会及时接替,关州百姓的安危并不会受到影响。”   “你可是殿下迄今以来第一个以恩科许诺的人。日后入朝为官,家人都会得到殿下庇护,你想做任何事情,也有殿下帮衬。要知道,这年头没有权力,纵然你有改变天下的念头,也只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可是这些,殿下都会赐予你。”   “你可以去帮天下数千万人,你可以用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更该做的事情——黎姑娘,何乐而不为呢?”   黎云书握紧茶盏。   面上沉着如水,还是忍不住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她不在乎名利,可她在乎她的家人,也在乎天下百姓。   她想让阿娘和弟弟好过,也想让更多的女子像她一样站起来,不必再做家庭的附庸;想让大家都安宁幸福地活着,不必再经受战乱与痛苦,亦不必经受国破家亡的悲剧。   他说得不错。   要做到这些,何其困难。她必须在朝中位居高位,必须强大到能够应付一切阻碍的地步,才有可能为这个国家带来些微改变。   而姜鸿轩已经帮她把路铺好了。   跟着他,能救下阿娘,能荣华富贵,亦能实现她的抱负。   她不必这么苦、这么累地忧愁科举,不必步步维艰地维持生计,也不必与姜鸿轩针锋相对,为自己未来的道路增加一个敌人。   怎么算都是划算。   唯一的条件,是她会彻底毁了沈家,甚至会要了沈清容的命。   “......你让我想想。”   她将茶水饮尽,定定地看着杯中茶叶浮沉。   这人还在旁边煽风点火——   “沈家如此失利,怎能让我们放心将北疆交由他们守?即便今日没有沈家,日后照样会有刘家、李家站出来守住大邺。与万民相比,与千秋万代相比,沈家何其渺小,何必为之不舍?”   “便是沈家帮过你无数次,救命之恩与为国奉献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你该思考的当是天下大我,而非个人小我,不是吗?”   当是......天下大我。   等茶水彻底凉下来后,她松了捏紧杯盏的手,“二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谋士轻轻一笑,将一个纸包推到她面前。   “你夜里将沈少爷引来茶楼,把这个悄悄下给他。”他道,“若是有变故,会有其他人帮你。做完这些,你往东城门走,以巡查的名义出城。二殿下的车马,就在不远处等你。”   “等关州妥当之后,二殿下会亲自带你去邺京,为你提请恩科,帮你成为朝堂上第一个女官。”   “黎姑娘,机不可失啊。” 第35章 .令符让他再喜欢喜欢试试!   黎云书从茶楼出来时,巡城之人刚好替班。   卫兵们围在街巷中谈论:“昨夜里那场雨,下得可真大。”   “是啊,半点预兆没有。当时有人想走,看着沈少爷淋雨守城,和个没事儿人一样,谁还好意思离开?”   “真不知少爷身上的伤怎样。听说他的衣服都被血浸湿了,一走一个血脚印......”   黎云书不知怎么停滞了脚步,抓住那两个卫兵,“沈少爷现在在哪儿?”   “一早上换班的时候,被大家推着送回沈家了。”   她道谢离开。   身旁喧闹声不绝,空气中弥散着冷铁与血腥的气息,刺入肺腑,阵阵发冷。   她沉默地游荡在街头,手攥紧了袖中装着药粉的纸袋,好似乾坤下的一抹幽灵。   戒严后的关州街头着实没什么好看,商贩都被赶回家,招徕顾客的旗帜上落了灰,被阴沉沉的天衬得满目苍凉。   踟蹰之中,她嗅见酒楼中熟悉的饭菜香气,竟鬼使神差地转了进去。   要了些小菜,又要了里脊。战时物价飞升,里脊要比平日贵上许多,黎云书没有犹豫,买下饭菜,朝沈家走去。   去时沈清容正趴在床上,百无聊赖地与扶松下棋。   她由仆人领着站在屋外,听沈清容谆谆教导着:“你这步棋不该下在这里,你瞧,我要是这样,再这样,再这样,你不就输定了吗?”   扶松大概是没理会他,几秒寂静之后,她听扶松道:“少爷,你又输了。”   沈清容嘁了一声,嘟囔着:“我这是故意让你的。”   黎云书:“......”   仆人尴尬一笑,“少爷他棋艺不好,黎姑娘见笑了。”   又扬起声:“少爷,黎姑娘来看您了。”   几秒寂静后,沈清容风度翩翩地倚在墙边,“你来了?”   他没在意到黎云书的不对,将她领到自家饭厅落座,给她沏上新鲜的茶。   打开饭篮时,还忍不住抱怨,“你说你来就来吧,带饭干什么?”一看里面的糖醋里脊,他又道:“还带这么珍贵的东西,你这样子,我都怀疑是来送断头饭的。”   这句话一出,黎云书的手狠狠一抖,茶水泼了她一腿。   他赶紧吩咐人帮忙,半开玩笑地问:“难不成是你提前知道了府试成绩,看我这么不中用,生气了?”   黎云书将身上茶水擦净后,声音极轻地问:“少爷,今晚你能来茶楼一叙吗?”   “茶楼?”   沈清容大概没料到黎云书会来约他,笑道:“好啊。”   他应得毫无防备,也没有问缘由。   黎云书知道沈清容是信任自己,摩挲着茶杯,“少爷,如果,有人能够替沈家守住关州,且做的比沈家更好......你会怎么办?”   “那岂不是好事一件?”他爽快应着,“要真那样,我早画画去了,多自在。”   “那如果......那人忌惮沈家,会对沈家动手呢?”   以为他会说“那我必让他血债血偿”,抑或来一番愤慨的大道理,可他只朝黎云书一笑,“你放心,若真到那个地步,我定会先护住你们的。”   他到最后,第一顾及的依然是她的安危。   这人有时候,怎么就傻得这般无可救药呢。   *   离了沈家后,黎云书又去医馆折腾了大半天,早早来到了茶楼。   不多时,沈清容也来了。   他换了身深蓝的衣服,手里拎着折扇,扇上写着潇洒的“妙”,一撇一捺都透着喜悦。   黎云书起身接待,让他落座。沈清容摇着那“妙”字的折扇,半开玩笑地看着她,“你以前可都是坐在原地把书甩我面前的,怎么今天这么客气?和我生疏了?”   她没理会沈清容,示意他坐下。两人对坐饮茶,屋内一时寂静。   片刻后沈清容问:“你冷吗?”   “什么?”   “我看你一直在扯衣服,是冷吗?”   黎云书这才察觉自己抓着袖口没放。   而沈清容已经起身了。   他将外衣披在她身上,顺手抚了下她的头发,“我去关窗。”   她愣了片刻,立马意识到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趁着沈清容离席,仓促将药粉抖落在他杯中。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清容这次关窗,花了很长的时间。   经过她身旁时,他还似笑非笑地哂了下,意味不明地低叹一声,“小秀才啊......”   黎云书心尖一颤。   再抬眼时,他已经安然落座在原位,转着那茶杯笑盈盈看她。   她的目光落在茶杯上,又转到他脸上,“你方才,想对我说什么?”   “没什么。你沏了什么茶?”沈清容将鼻尖凑到杯前轻嗅,“好香。”   说完便将茶水一饮而尽。   从始至终,黎云书都在对面无声看着,指尖一点点攥紧。   倏尔,瓷杯碎落在地。   沈清容的眼底终于闪过讶异,像是难以置信一般,仰面栽倒在桌上。   黎云书等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轻拍他,“......沈少爷?”   “很好。”   那谋士拍着手,从衣柜后的暗门中走出,“黎姑娘,你很守信用。”   黎云书用手探着沈清容的鼻息,“你们给了我什么?”   “也没什么。”   谋士见她肯害沈清容,料定她是愿意投靠姜鸿轩了,如实道:“只不过掺了些赤目鸩进去而已。”   “赤目鸩?”   她声音一下子冷了,“是你们拿来害阿娘的,赤目鸩毒?!”   “黎姑娘,我们也是无奈。若非如此,怎么能告诉你二殿下的苦心呢?”   谋士摇着头,“二殿下他怀疑沈少爷与大邺皇室有关系,才让您用赤目鸩来试探。”   随后他瞟了眼沈清容,嘲讽道:“我就说这种酒囊饭袋,怎么可能会是皇家的人。你看,果然倒在这里了。来人——”   “慢着!”   黎云书护在沈清容身前,“你们要带他去哪里,我跟你们去。”   谋士敛起笑容,“黎姑娘,你难道后悔了?”   “我做的事情,从不后悔。”   黎云书语气坚定,“二殿下既然说是坦诚相待,你让你的人都出来。我必须知道此举靠不靠谱,知道我跟着他走有没有错。”   两人僵持了片刻,谋士后退一步,“也罢。”   他一拍掌,让原本藏在暗道中、房梁上的人纷纷露面,“沈少爷这样的人,留着也没用,自然是杀之以除后患。当然,若你不愿,回去之后也可同二殿下商量。没准二殿下会开恩,吊住这家伙性命。”   “那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关州怎么办?”   谋士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答不出话,只道:“殿下自有办法。黎姑娘,马车已在城外备好,久了唯恐生变。”   “意思是,你们的重点只在谋害沈家,却对关州百姓的生死,没有一点准备?”   黎云书淡瞧着屋中的黑衣人,“沈家一心为民,反被你们诬为惹是生非。他们所作所为,皆是关乎百姓利益,为了关州百姓可以不顾一切——你们呢?”   “你们口口声声说天下苍生,字字句句是千秋万代,做的事情却是让我谋陷忠良、让我弃关州七千人性命于不顾!你们这样......”她抄起茶盏,猛地掷在地上,“也配让我追随?也配说是为了黎民百姓好?”   “我想明白了。”她话音透着酸楚,却不乏坚定,“我若连关州城的百姓都守不下来,谈何守下大邺?我当官入朝,不是为了自己过得多好,是希望朝中能有有志之士站出来,希望真的为百姓做些实事,而非与不正之人沆瀣一气!”   “燕阳之所以灭城,大邺之所以衰颓,正是有你们这一些打着为国为民幌子旗号的人招摇撞骗!你们若当真为了大家好,为何不去北疆,为何在关州危亡的时候,迟迟不来增援?为何——”   “够了!”   谋士呵斥一声,“黎秀才,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周围的黑衣人抽出长刀,刀光凛凛,几乎将屋内照亮。   黎云书冷笑一声,亦拔出早就备好的长剑,“来人!”   茶楼的门被人踹开,关州卫兵见状,咬牙道声“果然有逆贼”,持刀冲上前。   “且慢!”   谋士不紧不慢地晾出牌符,“二殿下令符在此,你们敢杀这里一个人试试?”   一言落地,闯入屋中的卫兵都僵住了。   一个个死死握着刀,盯着那令符,咬牙切齿。   持有二殿下令符之人,地位堪比姜鸿轩。   若是杀了这样的人,不仅是当众打了姜鸿轩的脸,依照律例,更能算是欺辱皇子。轻者处死,重者可诛三族。   诛三族。   这绝不是一般人能担得起的罪过。   连黎云书也没想到,他们有这后手。   她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垂睫瞧了眼身后的沈清容。   怎么还没有醒?   她早就猜到姜鸿轩图谋不轨,去医馆调换了纸包中的药,只为将二殿下的人全都引出来。   那药只会让人短暂的休憩片刻,并不会致命。   按理来说他也快醒了。   现在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怕沈清容出事,握紧刀,更不敢乱来。   谋士得意地看了她一眼,笑意森冷。   “没想到啊,圣人千虑必有一失,黎姑娘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他一步一步,走到黎云书面前,故意压低声,“黎姑娘可否想过,你阿娘若死了,你的科考、你的未来,会怎么办?”   “按照大邺律例......”他语气得意,“你可是要戴孝半年的。”   大邺对前朝诸多制度进行改革,其中就包括丧葬制度。   他们将三年守丧缩短为半年。这半年间,居丧者不得婚嫁、不得科考、不得开荤、不得从商。   她若戴孝半年,恰恰会耽误今年八月的乡试。   再次乡试,就要等到二十岁了。   对于大邺的女子来说,二十岁早是结婚生子的年纪,继续科考,她耽误不起。   “你若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谋士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我说过,二殿下他很喜欢你,你若跟他走,他大概......”   这话还未说完,黎云书握刀的手忽被人抓住。   她被那人拽着跌坐在位置上,刀也被抢走。   面前压来一片阴翳,耳旁顿时传来谋士的惨叫。   “你方才说什么?”   沈清容拎鸡崽一般拎起谋士的头发,笑容让人胆寒,“姓姜的喜欢她?”   谋士挣扎着正要答话,又被他捅了一刀。沈清容笑着咬牙,“来,让他再喜欢喜欢试试!”   “不就是诛三族吗?少爷我的族人几乎都死在疆场上了,你来诛,你看我怕不怕!”   几刀之后,谋士没了气。   他将人扔到一旁,一扫黑衣人,语气难得狠厉,“都给我杀了,出了事我来担!危难关头祸乱民心,当我沈家吃素吗!”   有了沈清容的话,官兵们都放开胆子,将黑衣人杀的杀,伤的伤,不听使唤的就地解决,听使唤的押到衙门中去解决。   他在解决众人的时候,黎云书微垂眼睫,握紧了竹椅的扶手。   沈清容素来以君子自居,平日里就算对敌人,也从不像今日这般当众杀人。她察觉他是真的生气了,又想着是自己先诓他来的这里,忽然有些心虚。   正待趁隙溜走,他问:“去哪儿?”   她一僵,被他摁回原位,“姓姜的对你说了什么?”   “......”   她哂了一下,到口的话又被她咽了回去。   告诉他有什么用呢?   姜鸿轩给她二选一的机会,她选了沈家,就意味着阿娘的毒无人能解了。   意味着......是她亲手害了阿娘。   “没什么。”黎云书揉着眉心,疲惫道,“我该走了。”   又被沈清容压着双肩,“他们,是不是又拿你娘亲开刀了?”   这人总是过分的心细,也过分的通透。   此刻那双凤眸紧紧盯着她,不再带分毫笑意,尽数盛着紧张和警觉,她的心忽然抽了一下,莫名滚出滴泪。   黎云书匆忙将那滴泪撷去,道了声“我先走了”,逃也似的从茶楼离开。   *   茶楼事毕后,沈清容安抚了她好久,才知道邹氏出事一事。   又知道唯有皇孙之血能解百毒后,他拉着扶松匆匆奔往医馆。   “黎夫人的屋内,有人看守吗?”   顾郎中不知沈清容是来做什么的,一头雾水道:“没有。”   “拿刀和瓷杯来。”   沈清容吩咐着扶松,扶松立马将准备好的物件奉上。   他对着手心就是一刀。   血顺着手腕滴落,顾郎中大惊,“少爷?”   “别慌。”   他冷静地看着自己的血落入杯中,语气平静,“不是自残,只是想救人。”   扶松看他的动作,明白了沈清容要做什么,低声问:“少爷,您这样,不怕暴露自己吗?”   “我做事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心,怕什么。”   沈清容一连在手上割了好几刀,见血蓄了小半杯,才不紧不慢地擦拭起了手上的刀伤。   “我更应该怕的,是此举无用才对。” 第36章 .殿下黎云书一直敬仰的人,竟然是他?……   顾郎中目瞪口呆地看沈清容割血。   沈清容将杯子给他,“试一试吧。”   “沈少爷,这......”   “我自幼便不怕毒。”沈清容道,“因此中了毒才没有任何事情。先前我以为是因幼时的病疾,现在看来,或许会有其他原因。”   顾郎中满面惊疑。   他自然知道,沈清容口中的“其他”原因,是指与大邺皇室的关系。   可是......沈清容这么个边陲小城长出来的少爷,能和皇室有什么关系?   但他虽怀疑,也知沈清容的推断并非空穴来风。他道了声“沈少爷稍等片刻”,端着血走了进去。   没等片刻,顾郎中大惊失色地冲出来,步子慌乱,险些跌在地上。   沈清容:“如何?”   顾郎中吸一口冷气,双膝一弯就要跪下,“回、回沈......殿......”   他一时不知该唤沈清容什么。沈清容道:“像原先一样称呼就行。”   “回沈少爷,毒已经被压制住了。”   “好。”沈清容对顾郎中颔首,“多谢了。”   顾郎中一口气提到嗓子眼,“殿......沈少爷,不敢当。”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众人眼中平平无奇的沈少爷,竟然当真是大邺的皇子!   他想了好久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并通过沈将军和先皇的关系,渐渐捋清楚了一些事情。   算上早早夭折的三殿下,当今圣上一共有四个皇子,都被册封了名号。   沈清容不是当今圣上的孩子,就只能是已故先皇的独子——亦即十九年前烧死在景和宫的那位小太子。   说起那场政变,也是让人慨叹。   先皇原本是当今圣上的弟弟,兄弟二人关系曾经和睦无比。   偏因先皇出类拔萃,又在阳岐山天锋军中做出了大贡献,最终被立为储君、登上皇位,定年号“昭祥”。   昭祥年间,万国来朝,海晏河清。   这昭祥帝也是勤政,活了一辈子似乎就只为了干活批折子,明明是个皇上,过得比仆人都还磕碜。他为了节约时间,一天只吃一顿饭,一辈子只娶一个妻子,把多余的精力都用在处理国事上。   可惜好人没好报。   昭祥帝公私分明,当上皇帝后,更是谁的脸面也不顾及。连他哥哥——也就是当今圣上鸿熹、当年的睿王,偷偷吞了百姓数千万税收——他也要在朝堂上言明惩戒,大有杀鸡儆猴的意味。   这下睿王不干了。   睿王本就年长,昭祥帝还没出来时,他在太子位置上坐得快快乐乐,忽然被人抢了皇位,本来就不太高兴。   又看这弟弟连小恩小惠都不施舍,大有把他逼入绝路的意思,睿王终于害怕了。   自古以来的宫廷斗争中,有那么多的兄弟为了皇位手足相残,登基后为了巩固地位,清算亲人的也不在少数。   虽说弟弟只是骂了他一顿,顶多让他吃了点唾沫星子、掉了些面子,他也不由得怀疑,自己的弟弟要动手了,而这只是一个开端。   他得保命。   能保命的方法,只有取而代之。   正巧有几个因贪赃枉法被昭祥帝辞退的旧臣,对昭祥帝本就不满,见睿王有了意思,纷纷投靠睿王。   几人一拍即合,经过数年策划之后,终于在景和宫放了那场大火,助睿王登基,改年号“鸿熹”。   鸿熹帝知道自己的位置来路不正,一面想断绝弟弟的后路,杀死弟弟的独子;另一面,他也想揽络人心,把弟弟的权臣劝服到自己身边来。   他劝服了很多人,独独没有劝来沈成业。   昭祥帝死后五年,沈成业称自己无力抗敌,辞官回了关州。   彼时沈将军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谁都看得出他是在撒谎,谁都看得出他分明是为了先皇排斥鸿熹帝。   如今想来......更大的缘由,怕是为了隐匿起沈清容的身份,抚养他长大成人。   顾郎中简直看都不敢看沈清容了。   甚至觉得是自己眼瞎,才一直视沈少爷为纨绔——这沈少爷明明一身贵气、两袖清风,遇见他简直三生有幸、有了他才能四海升平。   这么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人才,他怎么从前就没注意到呢!   追悔之中,被沈清容拍了肩膀,“事急从权,还望顾郎中莫要外传。”   顾郎中忙不迭点头,“沈少爷放心,我绝不会吐露半个字。倘或黎姑娘问起,我就说是自己寻到了一个古方,才压制住这个毒。”   “不成。”沈清容否定道,“云书性子细腻,只怕会被她察觉。不如这样,若她问及此事,你就说是知会了四殿下,才救下她阿娘性命吧。”   *   消息传入了姐弟二人耳中。   两人皆大为震惊。   黎子序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神色,拍着自己的脸,难以置信地嘟囔:“……我不是在做梦吧?”   黎云书比他镇定,“不是只有皇子之血才能救吗,他怎么救的?”   “是顾郎中找到了另一种古老的方法。”那人按事先编好的说辞解释,“他废了好半天劲才救了回来。”   黎云书显然不信。   但她没多问,让黎子序简单收拾好后,带他赶往医馆。   看见邹氏真的没事时,黎子序直接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顾郎中在他旁边叹气:“多亏了你的一位师伯寄来法子。他一直在南疆研究巫蛊之术,没想到今日有了大用……”   黎云书立在门前,默默地听。   大喜大悲之后,她的情绪有几分麻木,看着面前的情境,总觉得是幻觉。   直到肩上被人轻轻一拍,“发什么呆,不进去看看?”   她这才回神转头。沈清容背过手,朝她轻笑,“高兴傻了?”   不知为何,他眼下带了几分憔悴。   黎云书敏锐察觉到他与平日有几分不一样,又想起顾郎中所说,这毒只有皇子之血能解,忽然有了种预感——   难道,沈清容背着她,去找姜鸿轩了?   “怎么回事?”   她忽然逼近一步,磨牙问他。   沈清容手又攥紧几分,“我也是刚知道的。顾郎中的师弟,是南疆研究巫蛊与毒术的一位大师......”   “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云书猛地抓过沈清容衣袖,“你去见姜鸿轩了,对不对?”   她又是难过又是气愤,手和声音都带着颤抖,“你不知道他现在的目标是沈家吗?你不知道关州百姓需要你吗?你不知道我那天做的一切都是想让你活下去吗?!”   “你怎么就......”   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她放弃了一切,宁肯抛弃前路、放弃科考、被指责不孝,都只为了能留下他,让关州挺过难关。他怎么还自投罗网,让姜鸿轩抓住把柄呢?!   黎云书真恨不得给这人两巴掌。她愤愤地甩手要走,被他一把抓住,“你在担心我?”   沈清容转过她的双肩,看她一脸绝望,又想笑,又觉得可怜。   “我恨他都来不及,怎么会去找他。”   “你别想用古方糊弄我。”黎云书紧盯着他,“阿娘的病到底是怎么好的?”   沈清容抿住唇。   ——该告诉她,自己真的是那位传闻中的五殿下吗?   他完全可以告诉她。   黎云书是个很谨慎的人,绝对不会把此事外传。   更关键的,他自从被黎云书逼着读书以来,就一直幻想能做翻身农奴把歌唱,做梦都梦见自己考了个状元,在黎云书崇拜的目光中仰天长笑,“区区科举也难得到我?这天底下就没有我做不了的事!”   事到如今,他却犹豫了。   他怕自己不配。   之前有多么觉得自己天纵奇才,现在就有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他不再是可以混吃等死的世家少爷,而是大邺皇子,货真价实的皇子。   他身上担着的,是千万人的性命。   他不想辱没了自己的血脉,不想毁了先帝的名声。他想等到自己真正做出一番事业、真正值得大家尊敬时,再告诉他们这个真相。   沈清容朝她扯出一个笑,“你该感谢的,是四殿下才对。”   “是四殿下听闻此事,割了自己的血,派人八百里加急送来,才压制住这赤目鸩毒的。”   “四殿下心系苍生,从我很小的时候,他见了需要帮扶的人,总会去帮忙。”沈清容面不改色地编着,“你受到这么大的委屈,又是这么厉害的人才,他当然不忍心看你埋没了。”   “......真的?”   黎云书认真地打量着他,用手在他身上检查一般拍了拍,看沈清容全须全尾,才信了他的话。   她感慨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等四殿下来关州,我必定亲自登门感谢。”   沈清容本以为事情可以放下,她却转了口:“若是五殿下还活着,那该有多好。”   他一愣,“你知道五殿下?”   “当年在燕阳,我便是被一个自称五殿下的人救了。”黎云书叹道,“我起先以为,那人当真是大邺的皇子,后来听了这么多传闻,才知五殿下早就不在了。”   “我一直想入朝为官,也是因为想知道那人到底是谁。能拿五殿下的名头当幌子,又能差遣这么多人,想必会是邺京中的一个大官。不管怎么说,我想向他道声谢。若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他是我一辈子的恩人。”   沈清容傻住了。   ——黎云书一直敬仰的人,竟然是他?   她科考做官,是为了他?   那邹氏所说的,她那位身在邺京的心上人......   难道也是他?!   沈清容完全没料到,自己一个无心的行为,竟对黎云书产生这么大影响。   震惊之后,他终于涌出几分感动。   那人是他啊!   若日后黎云书做了大官,他可是直接见证了一个风云人物的诞生啊!   “我不能让她失望。”他暗暗下决心,“绝对不能。”   *   邹氏的毒只是暂时被压制住,后续还有诸多事要做,便由顾郎中先照料着。   等回了家,一直低头沉默的黎子序忽然道:“阿姐,我想走了。”   黎云书停下步子,“什么?”   “我说——”黎子序吸了吸鼻子,“我想走了,去别的地方,哪里都行,只要不是关州。”   “为什么?”   “我受够了!”黎子序语气里带着哭腔,“我不想在这里学医了,你让我买煎饼,让我做杂工,做什么都行!”   说完他跪倒在她面前,哭得撕心裂肺,“阿姐,是我对不起你和阿娘,是我对不起师父。若我早就发现那根针淬了毒,根本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我真恨不得把双手废掉,免得去玷污‘郎中’这个名号。为什么我要去学医,为什么我要亲手害了阿娘?如果我不会医术,就不会给阿娘治病,就不会......”   黎云书看着他。   再看着破败的院落,她握拳,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中。   她知这些都是姜鸿轩的阴谋,知假借黎子序之手,也是姜鸿轩设定好的一环。   他并非没有其他途径下毒。往铜针上淬毒的手段很高明,却也很费时费力。   若非想方设法逼她投奔他,姜鸿轩完全可以用更简单、更不费周折的法子。   假借子序之手下毒,无非是警告她,若她再不帮他,他会有无数法子,让她的家人生不如死。   ——简直是变态。   “......你起来。”   黎云书见他崩溃,深吸口气俯下身,扶住他的胳膊,“起来。”   黎子序还是在哭。   哭声冲击着她的耳膜,一声又一声。   黎云书知道这个孩子曾经多么热爱医术,曾经有多么大的梦想。也正是因此,她明白黎子序是崩溃到了什么地步,才肯同她说出这番话。   子序是个好孩子。   她绝不忍心,看着他就这么毁了。   就算是被姜鸿轩踩到谷底,就算是挣扎得奄奄一息,她说什么也要替弟弟刺破这片黑夜,告诉他一切都是有希望的。   黎云书等黎子序情绪稳定后,尽力缓下声道:“我问你,如果今日害阿娘的不是你,而是其他人,你会怎么做?”   “我......”   黎子序抹干净了眼泪,“我要亲自找到他,让他付出代价!”   “那如果,那个人是个与你一般大的孩子,又是无心的,此时正自责到想要放弃学医呢?”   她的声音天然有种力量,能让人把心静下来,“你会把他斥责一顿,告诉他‘别用你的医术害人’吗?”   见黎子序沉默,黎云书知道他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你如今的仇人,不该是自己,而是谋害阿娘的毒药才对。”   “你若把那个孩子逼到绝路,天底下不过少了个医者。但你若告诉他,与其自责后悔,不如好好学习医术,把解药研究出来,不仅能救阿娘的命,还能救天下更多人的命——你会怎么做?”   他眼中有光芒一闪而逝,随后又黯淡了,“可师父说过,没有人找到过解药。”   “亦没有女子曾经入朝为官呢。”   黎子序苦笑,“阿姐,我和你不一样。”   “你和其他人也不一样。”   “......”   二人相对无言。   须臾,黎子序问:“那如果,我找了一生都没找到解药呢?”   他自嘲一笑,“那么多前辈都不曾寻找到解药,我本就远远不及他们,怎么可能......”   黎云书听出他话里的颓废,反问:“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当时也是这般想法?”   “他们耗尽了整整一生,都没得出一个正确答案。可这代表,他们做的是无用的吗?”   “并不是。”   “他们留下来的东西,会激励更多的人去研究,去发掘,等到某一日,总会有人找到那个答案。”   “真正的辱没,是我们辜负了先辈们的努力才对。”   黎子序哑声无言。   黎云书拂开他的手,留他一人思索,“我问过顾郎中,或许可以让那位南疆的大夫来教导你。晚上我要去医馆照看阿娘,你若是想清楚了,就同顾郎中回复一声吧。” 第37章 .强弩之末你以后不管做了多大的官,别……   晚饭后她领着黎子序去医馆时,顾郎中已经将邹氏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沈清容恰在医馆中换药。他见黎子序一直低着头,问黎云书:“还没想通?”   黎云书点头,“由他想一想吧。”   顾郎中处理完伤患后,来告诉黎云书邹氏之事。   这毒实在太难对付,隔一月便要滴一滴血入邹氏体内。黎云书听了,又觉出难,“四殿下帮我们一次忙上好,次次都找他,会不会太麻烦人家了?”   顾郎中下意识看了沈清容一眼,看沈清容笑中带着警告,他一哆嗦,干笑两声:“黎姑娘,有多余的血样被我处理后储存起来,应该能支撑很长时日。”   “这四殿下,当真是个好人。”   黎云书由衷地感激着,“既惦念着关州安危,又在乎寻常百姓生死,可谓是真真正正的以民为本了。朝中但凡多几位四殿下这等人,也不至于成今日这般模样。”   顾郎中尴尬一笑,看着沈清容。   沈清容深以为然地点头。他自觉把自己代入成四殿下,领了黎云书这番夸赞后,继续美言道:“多亏了这种人,百姓们才有希望。”停了片刻后,他还是叹出了自己的想法,“这么厉害的人,若是不用被背书和科举折磨,那该多好。”   顾郎中:“……”   黎云书:“……”   顾郎中自然知道沈清容是在说自己,勉强笑了笑,黎云书大为无奈,“若是皇子,自幼便由宫中的先生教诗书礼仪了,不见得比科举轻松。”   黎云书不知道他的身份,自然没听出沈清容的深意。   沈清容笑而不应。   随后他从那谋士入手,除干净了姜鸿轩在关州的所有眼线。   唯独等在城外的车夫听了消息,逃了回去。   姜鸿轩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料定是黎云书反了水,却不曾想沈清容竟真的对自己的人下狠手。   便问:“刘将军到哪儿了?”   刘将军本名刘承望,是主和派中最重要的一员大将。   属下答:“不出意外,五日内当抵关州。”   姜鸿轩“嗯”了一声,抛给属下一封信,“这是暗线传回的行军线路。既然沈清容这么不识好歹,你们寻些人将信给蛮子送去,再嫁祸到沈家头上,动作机灵点。”   “正巧蛮子从北疆赶来,超不过五日。”他冷笑,“我非要让关州人明白,到底是谁在护着他们。”   *   次日是关州庙会的日子。   黎云书家里信佛,巡完城后,她代替邹氏去庙中转了转。   虽已戒严,庙中人却丝毫不见少。香炉里燃着香,白烟升腾,若云似雾,模糊了香客们的轮廓。   大堂之中,僧人们正在诵念经书。   他们从早上诵念到晚上,不停歇不休止。黎云书来晚了,自觉安静地站在最后,闭眼合十,任由木鱼声在耳畔回响。   碰上战争或是天灾时,僧人常常会集体诵念经书,一念就是一整日。   黎云书早日听邹氏说过,天灾人祸导致生灵涂炭,更导致许多人无法转世,化作厉鬼。   僧人此举,乃是为他们超度,希望他们即便无人供奉,来世也不会受苦。   黎云书安静地站着。   闻着四下香火气,她无端走了神。   她本是不怎么在意神佛的。   直到三年前错过科考。那时她还小,以为自己前路渺茫,哭了整整一晚都没缓过神来。   极度郁闷之下,她一人来了庙中。   她在蒲团上跪了很久,跪到腿都快麻了。起身时,身旁的僧人问她:“施主往日来庙中时,都不似今日这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云书听见这句话,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她告诉了僧人,委屈哭诉道:“大家都说菩萨会保佑别人,为什么我每年都在许愿自己能科考中举,菩萨偏偏不保佑我?”   这问题问得莽撞而懵懂,僧人浅浅一笑,给她留了一句话:   “这些都是因为,你命中注定要遇到比科考更重要的人。”   她注定会遇到比科考更重要的人。   如今看来,若无当年的失意,兴许她与沈清容便不会有这么多交集。他的话,倒也算灵验。   黎云书拜完佛祖后,听闻了最新的战况。   边境对峙局面日益严峻。战线缩紧,关州应付得也越来越吃力。   因前线逼近,战报传得越来越迅疾,往往一日便能送达关州,一送来就被沈清容和太守抓着分析,直到通宵。   有四殿下的援军在,关州城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黎云书依然推行着“人人皆兵”的策略,关州后备渐渐充足,由着先前一战,人们也看见了希望。   不再一味怀疑沈清容,亦不再一味怀疑自己,而是竭尽所能,为关州贡献最后一点力。   这也是黎云书最欣慰的事情。   唯一的担心是,黎子序越来越沉闷了。   他的话少了很多,每日除了去医馆照顾邹氏,就是坐在院子里发呆。不过黎云书忙着城防,看他没有轻生的意思,也来不及管他。   这天下午,最新的战报传来。   黎云书起先没觉出不同,直到她听见门外混乱的脚步声。   她敏锐察觉这步音不对,推开门,惊觉骚乱的不是百姓,竟是红衣银甲的众兵士。   路上嚎哭声不断,依稀能辨出他们哭喊着的那三个字:沈将军。   ......沈将军?   沈将军怎么了?   关州城如今防备渐渐增强,他们心态早被锻炼得沉稳许多。能让他们这么慌乱的,莫非沈将军他......   黎云书立马觉出不妙,亦朝太守府狂奔而去。   太守府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最前面的是关州众兵士,而闻讯赶来的百姓,甚至比兵士还要多。   他们中不少人噙着泪,高声朝太守府喊着:   “这不可能!”   “战报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关外怎么可能没守住?这指不定是蛮人的阴谋,是来乱民心的!”   黎云书踮着脚,也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人头。试图往前挤,也是无济于事。   一众的卫兵中,她没看见沈清容。   她不知道他的情况,也不知道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须臾之后,她见一个卫兵从太守府中匆匆跑出,对着最前面的人说了些什么,那群卫兵呼啦啦跪在地上。   百姓们亦随他们跪倒在地。黎云书不知发生了什么,心急得快跳出嗓子眼。嘈杂声中,她还是听见了最不愿听见的话——   “沈将军没了——沈将军没了!”   不知是谁说的这句话,人群默了一瞬后,忽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哭号——   “沈将军没了!关外失守了!”   “沈将军......呜呜呜,沈将军......”   “假的......这是假的对不对?”   哭声撼天。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如失去了至亲一般。巨大的悲哀席卷了每一个人,几乎容不得任何一个人不落泪。   黎云书的心随着他们的哭嚎阵阵发颤,但她还难得保持理智,于匍匐的人群之中艰难站起。   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   若蛮人乘胜追击,可就糟了。   她挣扎着向前走,没走几步,腿就被一个妇人紧紧抱住。   那妇人哭得忘我,大概是没了力气,干脆将她的腿当成了柱子。黎云书挣脱不得,只得弯下身去,尝试着让她清醒些,“大娘......”   妇人被她碰得顿了半晌,睁眼瞧见黎云书的面容后,她竟爆发出比原先更猛烈的哭声,一把将黎云书抓进怀里。   “我可怜的儿啊——”   妇人似把黎云书当成了唯一的稻草,揽得她呼吸都有些困难。黎云书不好将人推开,只听妇人嚎啕着继续:   “我儿子在那七千人里面......他在那七千人里面!”   “我缝的棉衣他还没带走,三年了,那是我给他缝的第一件新棉衣......他来不及穿了,来不及穿了......”   “我要出城,他们拦着。我说外面再怎么难,我也要见到我儿子一面......他们说找不见人,七千个人,根本找不到他......”   “你们都还活着,我儿子在哪里啊!”   黎云书起先还抚着她后背安慰她,听她提及先前阵亡的七千人,心还是软了下来。   “伯母,”她声音已近哽咽,“您振作些,节哀。”   她强行摒除由邹氏牵扯出的诸多情绪,安慰着:“关州会守住的,您儿子的仇一定回报......关州会守住的......”   关州会守住的。   一片压倒性的哭喊声中,这句话显得摇摇欲坠,又微不足道。   众人直到夜深才散去。   黎云书的衣襟已湿透。被那妇人抱着哭了太久,终归不由自主地流下泪,眼睛也肿了。   她这才想起一直没见到沈清容,强忍着酸痛站起身。   百姓们互相扶持着,人群渐渐散去。   而这时,沈清容才从太守府中走出。   他遥遥见着黎云书,似是一愣,快步行至她面前。   黎云书亦朝他行去。四目相对片刻后,二人异口同声:“你没事儿吧?”   说完后安静了片刻。黎云书擦着脸上泪痕,听他轻道:“早些去休息。”   他语气平静得很,仿似什么都没有发生。黎云书手微顿,“......你没事儿吧?”   “我能有什么事?”   沈清容替她理好衣衫,嘱咐卫兵送她回去,“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同太守商议后续事宜,抱歉不能亲自送你。”   黎云书愣了片刻,叫住准备转身的他,“沈清容。”   沈清容停下来,语气如常般调侃着:“怎么,难道你怕黑,非要我送不成?”   他的声音已有些粗哑,隐隐还带着鼻音,显然是在他们都不知情的时候,偷偷伤心过。   一片暗夜之中,她头一次觉得,沈清容的背影有几分仓皇。   他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惯常用最放浪不羁的模样粉饰自己,太平盛世时,安然做个平凡无奇的混混,大厦将倾时,又无端有了无尽的责任和能力,出面做那力挽狂澜之人。   不会把消极情绪传递给大家,即便再难过,也装作无所谓的模样。   可他明显在忍。   熟悉他的人能明白,他对于情义看重到什么地步。   当年程家欺负她,他可以直接送程家上西天;误以为扶松被杀的时候,他就差去找姜鸿轩决一死战。   何况如今战死的,是他的父亲。   黎云书的话在舌尖转了许久,被她咽了回去。   不忍心。   又不仅是不忍心。   她忽地上前一步,轻轻抱了他一下。   未料她会有这举动,沈清容懵了一瞬。而她似也有些尴尬,飞快退开后,又犹豫着抓住他的手,“你别怕。”   手心滚烫。沈清容起先不知她此举何意,触碰到她眼神的一刹,脑中忽腾起千万思绪——   是了。   当时关州七千人阵亡,他当着众人的面受鞭刑时,她就是这样抓紧他的手,用这双清亮的眸子,坚定地看着他。   也就是那一刻,沈清容觉得,自己值了。   他义无反顾从军,他拼死拼活守城,从一个纨绔疯狂蜕变成了如今模样,都是因她在最关键的时候,用这种神色注视着他。   因她信他。   像当年逼他背书一样,信他能在一日之内背过那么多书,信他是个好人,信他能够带领所有人守下关州。   他活了这么久,听任何谴责怒骂,都能当下饭菜耳旁风。可在一大片的谴责之中,她是唯一一个站在他身边,相信他能做到的人。   沈清容闭上眼,“云书。”   “我在。”   “你以后不管做了多大的官,别忘记我好吗?......哪怕就记得一个‘沈’字也行。”   黎云书一愣,“怎么会。日后若我真去邺京了,会给你写信的。”   沈清容苦笑了一下。   若他真能收到这些信就好了。   他没告诉黎云书,他与太守众人,都谈论了什么。   北疆失守,关州八成会背水一战,他们身为关州的兵卫,注定要以死捍卫平民百姓周全。而他,作为沈将军名义上的儿子,更是只能进不能退。   战乱一起,他......是最可能身先士卒的那位。   他会向无数人一样,带着亲朋的希冀死在战场上,化为最不值得一提的黄土。即便他曾经恣意过、潇洒过、被大家交口谈论过,也离不开被遗忘。   所以他希望黎云书记住他,希望她能记起,在她年少的时候,曾有人义无反顾地帮过她,曾有一个众人曾经瞧不起的纨绔子挺身而出,守下这一方城池。   即便朝中再怎么昏暗,即便她见过再多的黑暗,他也想让她知道,有人会永远支持她,有人曾以死捍卫她的初心。   哪怕事到最后,她也不知道,他就是她口中那位无所不能的五殿下。   万般思绪堵在沈清容喉咙中,说不出口。   他觉得自己太敏感了,主动收回手,“谢谢你。”   黎云书犹豫片刻:“你若是难受......再多倾诉一下也无妨。”   沈清容没想到她这么坦诚,不禁失笑。   “我就不对着你鬼哭狼嚎了。”他故作轻松,“马上就要上战场的人了,弄得人心惶惶,多不好。”   *   次日一早,满城的百姓皆着素白。城内纸钱纷飞,好似冬日里的漫天乱雪。   天上浓云惨淡,地上万民愁怨。   蛮人的小部队已经抵达关州城边,时不时就冒个头来试探。太守嘱咐人出城迎击,他们却和鬼影一样迅捷。起先根本打不到人,到最后,连出城的人都没有一人回程。   一败再败。   四殿下的军队在半路突遇流民,一时半会根本赶不过来。   周围城池自顾不暇,压根没空理会关州。   关州如今兵力不过一万,蛮人骑兵带着三万人前来,势力本就不及。   又赶上关州连连战败,沈将军身死,城中百姓愈挫愈丧。   黎云书利用当年在书院说教的功夫,满城去安抚民心,也不过按下葫芦浮起瓢,白白惹得口干舌燥。   太守、县令与众人商议着对策,言谈之中已有倦意。   他们见关州城防、粮草尚且充备,又见四殿下虽被牵制,却也算不上太远,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固守待援。   这是黎云书与众人多日来修补城防、囤积粮草留下来的优势。有这优势傍身,总还有些底气。   谁料次日,关州粮仓意外失火。   大火卷走了三分之二的口粮,原本绰绰有余的计策被迫改动,县令下令严查此事,太守气得想去撞墙。   “内奸......”太守一掌拍断了桌檐,“难怪沈将军会败,难怪粮仓会失火,不是内奸还能是什么!”   当日,关州展开了巨大的搜查,查了三日,才于蛛丝马迹中抓出那通敌之人,当众斩首。   可蛮人军队也快到了。   关州,已是强弩之末。   当天商议对策时,众人围绕着究竟是打还是守争论了起来。   援军不知何日抵达,粮草被人烧去大半,守怕是守不住。   蛮人气势汹汹,关州精疲力竭,人数本就居于弱势,打也不一定能打过。   知道消息的关州城民蜂拥去庙中祭拜,太守频频长叹。瞧着他悲痛欲绝的神色,就差说一句“天要亡我关州”了。   一片沉寂之中,不知是谁弱弱开口:“要不我们......撤吧?”   他这句话一落地,立马激起众人反对:“弃城而逃可是死罪,你活腻了吗?”   “可是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那人争辩着,“留在关州,也是白白等死,还不如为大邺保存战力,让百姓免于受苦。”   双方激烈地交争了许久,最后也没人再去辩驳他。   谁都想走。   谁都不愿白白送死。   却在这时,空中白光一现,方才提议撤离的人一声惨叫,衣袖被人斩断,胳膊上现出一条血痕。   “撤离?”沈清容将这两个字玩味了一番,冷笑,“贪生怕死的人,也配说是为了大邺好?”   “今日谁再敢说一句弃城,莫怪我刀下无情!” 第38章 .背水一战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   沈清容跟沈老爷呆的久了,身上自带不怒而威的气质。他往人群中一扫,抓了个方才附议撤离的人,“为什么不敢打?”   那人噎了许久,“关州人数本就比蛮人少......”   “诸位自诩比我更懂兵法,那我再问一句,打仗靠得,仅仅是人数吗?”他逼问着,“当年沈将军带兵打仗,便曾以天锋军三千人破敌军三万人。如今关州兵力可比当年多多了,你们还怕什么?”   “我们又不是天锋军的人......”   “但你们是关州人,是大邺人!”   他的声音陡然严厉,眼中迸射出寒刃,直捅众人心窝,“为什么不敢打?为什么撤退?是真的为关州百姓考虑,还是你们自己怕死?!——燕阳的教训,你们忘了吗?”   沈清容一席话落地,众人寂静了。   他胸口被怒火撞得生疼,忍气点头,“好,你们若忘了,我就来告诉你们。一旦关州失守,蛮人首先做得便是杀人!你们的妻儿,你们的父母,都会被当做枪靶子用,会被活活烧死!当年蛮人屠城燕阳,活下来的不过几百人,这教训,你们忘了吗?”   “关州是阳关道的重要关口,一旦失陷,整个阳关道都会陷于危难之中,会有更多的百姓惨死!这些你们不知道吗!”   “从前抛弃燕阳,今日抛弃关州,那明日呢?明日你们是不是连大邺都拱手让给蛮人了?!”   “敢在此时离开关州的,走一个我杀一个——不信你们试试!”   他从未如此动怒过。   安静许久后,有人反问:“那沈少爷有什么法子?固守待援?”   太守安抚着沈清容的情绪,叹道:“如今的情况,怕也只能......”   “绝对不能固守。”   沈清容语气冷静,“出城迎战,是我们最好的时机。”   这话一出口,有几个官兵扑哧笑了。   简直荒唐。   蛮人可谓是占尽优势,关州原先的优势都被挥霍一空,说是给蛮子送人头的最好时机还差不多。   沈清容自然知道众人的想法,继续解释——   “蛮人虽有三万,却都是同边关军周旋之后剩下的人。与我们相比,他们早已疲惫不堪。以静待动,以逸待劳,都是我们的优势。”   “我们虽失去了大半的存粮,可蛮人自冬日便一直驻守在北疆,如今又并非收获的季节,他们的存粮未必比我们多。关州一旦失陷,城内粮草尽数归为蛮人所用,反而会让北疆局势更加不利。无论如何,关州都必须守住!”   “何况沈将军不在了,”他哽了一下,“大家对蛮人有多愤怒,不需要我多说——便是为了复仇、为了家人、为了活着,我们都该拿出斗志,都该相信自己能赢才对!”   “我们用什么赢?”   有人叹道:“沈少爷,你这话说得轻快,真打起来又岂是这么简单?”   沈清容深吸一口气。   他明白了。   如今最重要的,是激起他们的斗志。   是用行动告诉他们,大家已退无可退。   “我还有一个法子。”   他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众人,吩咐道:   “从现在起,用干柴围在城门外一里处。蛮人南下那日,立即引燃。敢有逃回一里处之人,城楼上卫兵立杀无赦!”   “所有人列阵一里之外,于火圈外抗敌,出城之后,立关城门。”   “除非击退蛮人,休想有一人活着退回关州城!”   说罢他抬头,目光严肃坚定。   “包括我。”   他不是在说笑。   关闭城门、于火圈外抗敌,相当于断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想逃回城中的人,也逃不过火圈,逃不过城楼上的自相残杀。   逃跑,是死路一条。   唯一的生路,只能抱着必死的决心,击退面前的蛮人。   此谓破釜沉舟。   更谓之,死战。   众人哑了片刻,关州太守笑着开口:“好!想不到沈少爷年纪轻轻,却有这些胆识,真不愧是沈将军的后人!”   “你们都听见了。”太守站起身,瞪着那些蔫头耷脑的将士,“平日里瞧不起沈少爷,紧要关头,一个个都不如他有胆量?”   “关州必有一战,就算是战死,也比委曲求全痛快!——燕阳之事,你们都忘了吗?”   有了他发话,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太守于是下令:“便按沈少爷所说的去安排吧。”   *   消息一出,关州城都震惊了。   沈清容忙碌这么多天,难得回府,同扶松下了一盘棋。   不知是不是扶松让他,他居然赢了。   可他没有太高兴。   这个决策是有风险的,他知道。   一旦有人不满而哗变,那可谓是乱上加乱,彻底没戏。   但他愿意赌。   赌他们在关州都有所留恋,赌他们愿意为之赴死,赌他们信他。   而他赢了。   等他再次出沈府时,城中有了些微变化,原先垂头丧气的兵士们渐渐平静,目光中染上了愤恨。   卫兵们也换上了白衣,沈清容原本担心会影响战意,不料他们道:“这衣服不仅仅是给沈将军穿得,更是为我们自己穿得。”   另一个年纪稍小的卫兵哽咽道:“沈少爷,我家人都被蛮人杀了,我就是死也要护着关州,这样才不埋没他们!”   他看着卫兵坚毅神色,一股暖流涌上心田。   “好样的。”   百姓们得知粮仓被烧,自觉将家中存粮供出,尽力给他们帮助。   与此同时,蛮人队伍中却是一派喧闹。   此番领兵南下的,是蛮族三世子宗括。   他一直被蛮族首领器重,南下大邺,也是争夺权势的一个手段。   如今他凭着火器杀了沈成业,心里正得意。一听沈清容带兵迎战,他捻起葡萄问着探子:“你说的这个沈清容,可是沈成业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   见细作点头,宗括当即大笑,“我正愁该怎么攻下关州,他倒送上门来了!用这么个草包来守关州,便是赤手空拳、一人一脚也能把他们踩死,还愁拿不到关州吗!”   “明日抵达关州城后,咱们便打他个措手不及。等关州城攻下,我请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去!”   士兵纷纷叫好,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起来——   “你说,这次咱们还屠城吗?”   “屠啊,人都送到你面前了,哪有不杀的道理?你是不知道,十一年前攻下燕阳的时候,一把火烧死那么多人,那滋味多畅快......”   “烧死?那也太便宜了。听说关州城出美人,还有个什么楼,里面全是绝世美人。咱们不得‘怜香惜玉’一下?”   笑声放浪,蔓延在队伍之中。   城内,得知消息的黎子序抿住唇,将从药馆偷来的迷药抖进了杯中。   而后他端着茶杯,放到正在看书的黎云书身旁,“阿姐喝点水吧。”   黎云书对他不设防,又觉得渴,将水喝尽。   可她眉心骤然一疼,手一抖,将杯盏狠狠摁在桌上,“你......”   意识停留的最后一刻,她见黎子序撩袍跪地,“对不起阿姐,这药一个时辰就能解,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参战,我只能这么做。”   待她真的晕过去,黎子序回屋,将这些年来所有珍贵的物件一一摆出之后,翻到了那袭战甲。   那是舒愈给他的。舒愈家自父亲阵亡后,留了不少当年的盔甲,套在黎子序身上,还有些许笨拙。   可即便手在颤抖,背却挺得笔直。   他深深地望了眼屋子,转身朝太守府奔去。   他不想再被她护在身后了。   不想再做那个会给她和阿娘惹麻烦的人。这一次,他想护着大家。   太守清点人数的时候,自然发现多了个人。   他认出这是黎子序,皱眉要赶他走时,黎子序忽然跪了下来,“大人,我想参战!我会医术,可以帮到大家!”   “胡闹。”   太守知道黎子序去了也是送死,吩咐人把他拽走。原本瘦瘦弱弱的孩子,此刻却如一棵扎根在地下的树一般,怎么拽也拽不动。   这动静引来了沈清容。   黎子序见沈清容来,知道机会渺茫,终于哭了出来。   他任由沈清容将手搭在肩上,双膝已跪得发麻。可沈清容只是说了一句:“男儿膝下是黄金,你起来。”   黎子序站了起来。   “你确定要参战?”   他点了点头。   “好。”沈清容应道,“我去说服你姐姐。我能给你这个机会,但你要保证活着回来——除非我死在你前面。”   黎子序愣愣地,像是没听懂这句话。   须臾后,他哑声问:“为什么?”   沈清容笑了。   他怎会不知道黎子序的想法,不知道黎子序问得什么。   亲手害了自己的娘亲,其崩溃可想而知。前来参战,与其说是杀敌,不如说是救赎。   沈清容只是一笑,“因为你若丢了性命,你姐姐非得杀了我不可。放心,只要我活着,不会让你出事的。”   一个时辰后,黎云书醒了过来。   她知道黎子序瞒着自己,肯定不是因为什么好事,匆忙要出门时,沈清容来了。   “他能有这般心意,对他而言,也是一番历练。”他说了实情,又叹道,“你不是总怕他走不出去吗?如今正是个契机。再怎么说,你也不能一辈子都护着他。”   “可他丢了性命怎么办?”   “我不会让他送命的。”沈清容认真地看着她,“你信我吗?”   “......”   “也罢。”黎云书不停地揉着太阳穴,似是疲倦至极,“随他去吧。”   *   次日傍晚,蛮人大军压境。   沈清容从府中走出时,碰上了黎云书。   他晃晃手中酒壶,朝她一笑,“幸好府试没放榜,不然你突然来家门口堵我,我都怀疑你要逼我背书。”   说完仰头要喝下酒,被黎云书截住,“蛮人来了,太守说马上就要开战。”   “我知道。”   “那你还......”   “多喝点,省得等会儿没精神打人。”   他将酒喝尽,眯起眼瞧她,眼尾带了点红。   “你放心,我酒量差得很。”   黎云书:“......”   差得很还在这里喝。   “可我好像听扶松说过,你之前一人在酒楼里喝倒了几十号人?”   “那个啊。”沈清容不以为意地摆手,“他们放水了。”   他随她并肩朝西城门走去,看见森然而立的众卫兵时,才道:“我其实很容易喝醉的。”   黎云书陪着他,不作声。   她不知道沈清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独见他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   “所以,如果关州守下来了,如果你有机会出城,有机会看见倒在战场上的我......那是我喝醉了,知道吗?”   她的步子一下子滞住。   愕然转头,见他笑得自在,语气温柔,“我不会死的,只是喝醉了,所以你千万别难过。你的路还长着呢,不值得替我伤心。会有更好的人陪你,比我这个都不知道回家的醉鬼要好。”   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明明来时告诉自己要冷静,但看他如往常般装出洒脱模样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他不是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甚至于数月之前,还只是个想要混吃等死的风流少爷,还是个得用钱逼着才肯背书的人。   黎云书眼眶发酸,还强忍着泪咬住牙,“你要是敢往黄泉路上走,信不信我把你家的书全给你烧来。”   说话时他正翻身上马,缰绳差点没拉住。顿了片刻,才朗笑出声,答得爽快:“好啊!再多烧点画过来,我正愁在地底下没事干呢!”   “沈少爷,该走了。”   一侧卫兵见他还在闲谈,轻声催促道。   “让我喝最后一壶。”   他从扶松手中接过酒壶,一饮而尽。   酒水滚烫,烧灼入他的五脏六腑,终于让他觉出些热。   他不是贪酒。   是怕自己这一出城,就再也喝不到了。   可他装作没事儿人一样,一摔酒坛,笑得痛快。   “小秀才,你若当了大官,记得去我坟前说一声。”   “我这辈子眼光就没差过,要真看准了,一定得给我报个信!”   “若你成了亲,记得也给我报个喜。”他眼尾勾着戏谑,“听说你当初为了科考,拒了五六户人家提亲,声称全天下都没有看得上眼的男子。我倒想看看,是何方妖物能勾走黎大秀才的心思。”   说完长笑着纵马离开。   黎云书双眼模糊,暗骂道:“不正经。”   空中传来沈清容的高唱: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   “几人回?![1]”   嘹亮的声音响彻长空。   直到他身影远去。   直到火光与落日的余晖融为一色。   直到厮杀声在耳旁响起。   战火滚滚,烟尘弥散。   黎云书不敢耽搁,攀上城墙,指挥着众人守城。   血腥的气息在空中翻涌。画角声中,她恍似听见了寺庙里的钟鸣,沉重绵长,与城外的嘶吼遥相呼应。   那里有千万人跪在庙宇中,诵经祈福,求着百姓平安,求着战乱终止,求着万世太平。   不远处的火光烧得她眼角生疼。她看不见沈清容,独见一批又一批人倒下、一批又一批人挣扎站起,用最后的力量高高举起大邺旗帜。   漫天烈焰在远处翻滚烧灼。   不知过了多久,残阳终于淡去血色,无边无际的黑夜漫上天幕。   远处火光彻夜,城内已是鏖战多时,却无一人退缩。   所有人都忘记了生死,忘记了自我,只记得向前、向前,竭尽所能、拼尽一切地向前。   宗括没有想到,原本该如羔羊一般待宰的卫兵,莫名其妙变成了虎视眈眈的老虎。   待蛮人越战越倦怠、关州兵却越战越勇时,他才意识到,进攻关州,或许并不是个明智的决策。   沈清容在激烈的交战。   混乱之中,他瞧见了犹豫不决的宗括,握紧长.枪。   是他杀了沈将军......   是他们杀了燕阳百姓——   是他们害了关州七千人!   他扫开身旁众人,策马朝宗括冲去。   宗括瞧见了这方动静,咬牙应上。二人交战了不多时,他才猛地察觉,沈清容压根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   他如一匹狼,断了所有后路,用一身的孤勇肝胆来取他性命。   而他枪法如神,骨子里满是傲气和刚毅,压根就不像众人口中的酒囊饭袋!   沈清容也怕疼,也曾经怕死。   但在那一刻,他忽然把一切都豁出去了。   生死如何?成败如何?   为了保护自己所珍惜的人,葬身于此又如何?!   他已无任何退路可走。   于是,他真的无所畏惧了。   几回合后,宗括落了下风。   沈清容的狠厉彻底震惊了他。挡下沈清容数招后,宗括知道今日很难攻破关州,一咬牙,从战场上抽身而出。   由于宗括的撤离,蛮人大军终于动摇了。   他们纷纷掉头逃窜,众兵士穷追不舍,场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关州人积压许久的怒气于刹那释放,他们奋力杀敌,像是绝境处嘶吼的猛兽,尽力要撕开那一瞬的黎明。   *   沈清容一路追出很远,眼瞧着宗括要逃,他举起长.枪狠狠投去。   长.枪终于贯穿了宗括的胸膛。   他一口气还没松下,耳旁骤然传来刀声。沈清容匆忙避过,再转头时,惊觉自己已经与众人离得太远。   四面八方都是蛮人卫兵,而他失去了唯一的武器——   他避不过了。 第39章 .荣归我是案首!   四月二十五日,关州大捷。   天边亮起鱼肚白时,最后一束战火随之熄灭。   太守带着众人返城时,一路无言。黎云书从城墙上狂奔而下,“沈少爷呢?”   太守往身后扫了一眼,欲言又止,“黎姑娘,少爷他追出蛮人太远,我们......”   “没看见他?”   众人皆垂下头。   “那地上的尸首呢?”   她深吸口气,勉强压下心跳,“可看见他了?”   问这话时,队伍中骚动了片刻,似拥着一个人出来。她起先以为是沈清容,心才刚刚悬起,就听那人道:“阿姐,我们已经找过了。”   是黎子序。   此刻他穿着银甲,身上满是血污。大概是害怕黎云书难过,他忍下流泪的冲动,声音沉重,“战乱一平,我们就找过了。那地上的尸首都模糊的不成样子,压根找不到他......阿姐你去哪儿?!”   黎云书仅仅听了半句,忽从旁人手中夺过缰绳,翻身上了马。   她没有流泪,没有崩溃哭嚎,只是脸色发沉,目光发冷。   “他向来不听旁人的话......”她咬紧牙,“你们找不到他,我去找!”   黎子序要拦,被太守先一步抓住,“由她去吧。”   “可少爷生死未卜,外面又有蛮子,阿姐若执意去找,万一......”   “心里有记挂的人,不会这么轻易死去的。”太守缓缓摇头,“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愿意相信,他们都会活着回来。”   *   黎云书扬鞭策马,闯入战场之中。   地上满满的都是尸首,扑面而来的血气逼得人无法呼吸。   她下马行去,白裙很快被鲜血染红。倒在地上的卫兵手里死死抓着枪戟,咬紧牙,像在说着什么。他们的眉目被血浸透,模糊得几乎辨不出,唯有双眼还睁着,仿佛下一刻还能挣扎着爬起来。   铺天盖地的尸首,将地面染成了肃穆而悲壮的红色。关州城北黄沙莽莽,连天尽头都是沾染血色的盔甲,上下一片苍凉。   在生死的交汇点处,她终于觉出了自己的渺小。   ......该怎么找?   她辨不出这些人的模样,只能依着他们身上的白衣银甲,辨出是为关州殉城的人。   黎云书的心口一阵抽痛,不由自主,就想到他那句洒脱的话:“我不是死了,只是喝醉了。”   喝醉了。   ——他不是说,他只是喝醉了吗?   ——他不是说了还会站起来吗?   ——这人怎么就这么喜欢撒谎呢?   红日将天幕一寸寸撕扯开,万众渴盼的黎明终于到来。   但最期望破晓的人,倒在了破晓前夜。   她望着天上烧灼的云彩,忍住呜咽,滚下两行泪。   胸口很疼,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几乎快要昏厥过去。她勒令自己冷静,逼迫自己收回眼泪。   最终泪流满面。   她无声地哭了很久,直到面前传来窸窣声,顿在不远处。   黎云书过了许久才注意到他。   她一愣,擦了好多次眼,才发现那真真正正是一个人。   那人跪倒在尸首前面,沉重又虔敬地替卫兵们擦去脸上血迹、阖上双眸。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一抬头,看了过来。   天地于那一刻静寂。   良久后,她嗫嚅着吐出了三个模糊音节,“沈......清容?”   朦胧中,那人似是笑了下,朝她挪来。   他的白衣上尽是血迹和刀痕,头发已经散乱了,被血染后灰扑扑的,全然没有以往风流的模样。可他身板笔直,手里持着断了一半的枪戟,即便走得踉跄,却没磨掉骨子里的坚韧。   黎云书任由他行到身前,任由他无奈地看着自己,看他牵唇一笑,“你怎么还哭了?”   她喉中一堵,含泪低骂一句。   “还以为以后就没人来烦我了。我高兴,不行吗?”   *   沈清容死里逃生,回到关州城后,百姓们哭得比黎云书还响。   他们穿着白衣、头戴白布扑上前,抓着正准备往沈家送的花圈花束,一窝蜂拥上前,嚎啕大哭地喊着“沈少爷”。   沈清容赶紧让人制止他们,“别整的和给我出丧一样,我害怕。”   就在当日,四殿下的军队终于赶到。   四殿下吩咐人追击着蛮人余孽,沈夫人早就听闻了沈将军战死,回来又得知沈清容做的事情,一直默不作声地抹泪。   她亦听闻了黎云书家里的变故,握着她的手轻道:“云书若是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黎云书谢过后回了家,黎子序道:“阿姐,我想明白了。我要带着阿娘去南疆,研究此毒的解法。”   “我想明白了。”他哽咽着,“便不是为了阿娘,是为了更多的人,我也要找条出路来。”   第二天清早,关州府放了榜。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此番府试之中,沈清容赫然排在第一位。   看见自己的成绩时,沈少爷按捺不住激动,拼命晃着黎云书的袖子,“我是案首,我是案首!!”   黎云书压着唇角的笑,“你稳重点,后面的考试还多着呢。”   沈清容已经高兴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他实在太过兴奋,抓起她的手,二话不说跑回沈家。   “我是案首!”   他毫不压抑自己的喜悦,笑盈盈地将黎云书推了出来,“这可是咱们家的大功臣!今天你别走了,留在沈家,我让人好生给你做一顿饭。”   “居然中了案首?”   沈夫人一愣之后,亦掩唇笑了出来。她点头道:“是得好好犒劳一顿,云书功不可没。”   “哪有。”黎云书赶紧道,“都是应该的,是沈少爷自己努力的结果。”   “这话我爱听。”沈清容接过话柄,得寸进尺道:“快,你会说话多说几句。”   黎云书被他说得一笑,又听他道:“讲真,你从来没在沈家吃过饭,今天大家都高兴,就别推拒了,顺道把子序也叫来。只是......”他顿了顿,垂下头,“只是沈家如今要守孝,怕不能用好酒好肉招待你。”   “哪里的话。”黎云书安慰着,“其实不用如此费心。即便是我教的你,那也是因为你自个儿愿意学。若是在我没收你钱财的时候,你坚决不肯背,抑或对我大打出手,我可能真就帮不了你了。”   “我怎么会。”   沈清容笑看着她,“你这么好的姑娘,疼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动手。”   但说完后,两人都觉得话有些不对劲,轻咳一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来沈清容忍不住,“你说,关州府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太帅,给我加分了?”   “只要你不是按那日逗我的话来答的问题,这成绩是你应得的。”黎云书道,“我教过很多弟子,我心里清楚。”   沈清容更高兴了。   关州众人看了府试榜,见沈少爷是案首,竟无一人质疑。   还有不少登门道谢,沈夫人在前面应着,推拒了所有人的礼物。   沈清容开心了一上午,抓着黎云书吃了顿午饭。下午,他邀请黎云书去茶楼,一个读书,一个画画。   黎云书忙了这几日,终于能静心读书。她读了没多久,看沈清容匆匆画了好几张,皆是她不认识的人,不禁问:“你画的是谁?”   “他们啊。”   沈清容停下笔,“是战死在沙场的人。”   他力抗蛮人,将蛮人引到关州城西的山上,利用地形逃了生。   回来时见尸骸枕藉,他于心不忍,便抹开他们脸上的血,一张张记着他们的面容。   他的记忆力被黎云书训练得很厉害。可饶是如此,也不能将他们一一记住。   只能竭尽气力,去把尽可能多的人画出来。   “这是我记住的第十四个人,大概还能画二十来张吧。”沈清容道,“等我画完,就去庙中把他们的画像装裱起来供奉着。省得他们转世轮回了,都没有亲人去认领尸骨。”   黎云书点点头。等沈清容画完后,她亦随他去了庙中,供奉起了这些画像。   路过的僧人香客,无不落泪。   当天夜里,四殿下也回到了关州。   这是黎云书第一次见到四殿下的模样。许是常年在外抗敌的缘故,四殿下长得格外健硕,比沈清容还要高上许多,也黑上许多。他大了沈清容十三岁,不像个皇子,倒像个战功累累的将军。站在黎云书面前,如同一座动摇不得的小山。   四殿下笑声爽朗,左邻右舍都能听见。得知黎云书是沈清容的半个老师后,他笑着打趣道:“行啊,没想到这世间居然有能管教阿容的!”   “四兄!”   沈清容不满地抗议,“你可别以为我这么没用,我可是守下关州的人!”   “是啊是啊。”他点头,“也不知小时候就天天遛鸟斗蛐蛐的人是谁。”   沈清容用实际行动作出回应——他一把扯下身旁的花瓣,往四殿下身上砸去。   黎云书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忽听四殿下惊呼一声:“夫人?”   他躲开沈清容,扶住赶上前来的女子,“你怎么来了?”   四夫人与沈夫人是姐妹,长得也十分相像。   但沈夫人是正儿八经的闺秀,四夫人的眉目中却多了些不羁。即便如今怀着孩子,她也没多顾忌,故作嫌弃地撇开他肩上芬芳,“多大的人了还玩花瓣?一点都不稳重。”   四殿下一指沈清容,“他干的!”   沈清容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先招惹的我!”   见四殿下瞪眼吓唬自己,沈清容麻利地躲在黎云书身后,扯着她的衣角,朝四殿下呲牙。迎上黎云书惊愕的目光,他后知后觉回过神,又挡在她身前,“你招惹我可以,别欺负她!”   黎云书瞧着二人这般孩子气的争驳,笑得无奈。她拍着沈清容肩膀,“四夫人许是有话要说,别打扰人家了。”   等她与沈清容告退后,沈清容随意摘了个果子,一边抛掷着,一边朝她解释,“四夫人怀胎三个月了。先前两次,都因路程颠簸,没能保住。这下四哥好容易又有了个孩子,说什么也要让四夫人静养。”   “要说四兄,也是怀才不遇。”他叹了一声,“他的娘亲是宫女,是被圣上无意临幸后所生的。圣上一直不肯认他,他便由那宫女养着。直到圣上登基,他才不得已给了四哥名号。那时圣上已经有了三个皇子,他即便是最大的,却也是最不受宠的,只好编排成了第四个。”   黎云书点头,“可他也真是个好人。”微顿后,又道:“四殿下到底是阿娘的恩人,我准备了一些东西,也好谢谢人家。”   她特意打听过四殿下的喜好,知道四殿下喜欢名贵兵器,托人仿了个上古兵刃。虽是仿品,四殿下收到后,双眼一下就亮了。   他还是推脱回去,“黎姑娘,救关州城民是我的本分,我实在不能......”   黎云书道:“这是云书自己的心意。若无四殿下,阿娘她也不会熬到现在。”   四殿下有点懵,“令堂是怎么......”   还未说完就被沈清容一把捂住。沈清容干笑了笑,“四哥你当时远在千里,却还割血救了她阿娘,你忘了?”   四殿下摸不着头脑,正要摇头,又被沈清容摁住了头。   沈清容压低声:“我说是你救得,就是你救得!这兵刃还想不想要了?”   四殿下:“......”   行吧行吧,都听他的。   沈清容好歹没让二人穿帮。可他看四殿下心满意足地摩挲那兵刃,寸不离手,还是有那么一点嫉妒。   又想:“若她知道真相,也不知会送我什么。”   猜测黎云书大概率会又给他买一大屋子书,沈清容哆嗦了下,立马将自己的想法盖过去,“她还是别知道好了。”   若说这四殿下,忙也是真的忙。   他吃过晚饭,对众人道:“关州一生变,南方那些人又蠢蠢欲动。我不放心,决定再去看看。”   “我随你去。”   四夫人应和着。四殿下慌忙挡她,“这怎么行?我同你姐姐说了,让你暂时先留在沈家。我去不了多长时间的,放心。”   “你又骗我!”   四夫人瞪了他一眼,抓起墙边的长枪,质问着:“不就是怀了个孩子吗,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是不是觉得我拖累你了?”   众人赶紧劝她坐下,四殿下有些讷然,“我......我这不是怕又有意外吗?”   四夫人扭过头,一副气呼呼的模样。众人皆看戏般瞧着四殿下,四殿下无可奈何,才起身走到四夫人身旁,抚着她的长发,耳语了几句。两人之间,满是柔情蜜意。   黎云书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沈清容忽问:“怎样?”   “什么?”   “开心吗?”   黎云书一头雾水,看着他的眼睛,下意识道:“开心。”   沈清容撑着头打量她,嘿嘿笑了笑,“我其实挺好奇的,你......”   他本想鼓起勇气,问一句“你喜欢什么样的人”,话还没问,四殿下忽道:“对了,沈少爷如今也到娶妻的年纪了吧?”   他一下子被呛住,瞪了四殿下一眼,强行让那些话滚回肚子里,“你......你《四书章句集注》看到第几页了?哈哈。”   黎云书:“......”   她察觉到沈清容的尴尬,笑了笑,“你要看?”   “不不不。”沈清容拼命摆手,“我考完了,我解放了!”   “不打算继续科考?”   谁想不开继续科考啊!   沈清容正要应,一下子又看见了四殿下玩味的目光。他脖子一梗,想着不能输士气,勉强咧嘴,“或许也可以考虑。”   黎云书点头,“那就看完七遍再来问我吧。”   沈清容:“......”   他不想考了。   这辈子都不想科考了!   *   城外。   姜鸿轩安静地听着消息,冷笑,“倒还真让他守住了。”   属下问:“殿下,沈少爷这下算是立功之人了,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姜鸿轩道,“他立功了,不是好事一件吗?”   属下没反应过来,姜鸿轩继续:“圣上最顾虑的,就是北疆、西南、东南三个地方。他肯留沈家这么长时间,也是因为沈家能震慑蛮人。”   “如今蛮人被打得落花流水,一时半会不会再来。圣上的心结也就解了。他本就忌惮沈家,你说他会怎么做?”   “当然是卸磨杀驴。”   沈家唯一的用途,不过是守住北疆。   若他们没守住,是大错一件,自然当杀;若击退了,北疆平定,也没有再留他们的必要。   是而他先前说,是死是活,沈家都是一死。   倒是沈清容的身份......   虽说当时的毒被黎云书调包了,能够遏制她娘亲体内的毒素,说是四殿下做的,他还真不怎么信。   他守在城外,却没听见半点风声,这不可能。   倘或五殿下在城中,威胁只怕比沈家更严重。   “趁他们清扫余孽的功夫,将那位主诊的郎中叫来。”   姜鸿轩一笑,“圣上顾及声名,不好对重臣动手。那这个名头,便由我来背吧。”   沈家——   从昭翔帝至鸿熹帝,风光了近三十年。   事到如今,也该谢幕了。 第40章 .变故你快去庙里面拜一拜,祈祷你考中……   关州大捷之后,四殿下又停留了几日,待确认关州无碍,留了一队兵马离开。   得知四殿下要南行,沈清容干脆求了个人情,让他把黎子序和邹氏护送到南方去。黎子序当四殿下是救命恩人,抱着他的胳膊哭着不松手,末了黎云书实在无奈,才将人拽开。   黎云书和沈清容送四殿下离开。   四殿下临走前,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这关州城中,可有一位叫廖诗诗的姑娘?”   黎云书和沈清容互看了一眼,点头,神色颇有些不自然。   他们已经很久没去看过廖诗诗了。   关州战乱时,未曾见她出过花音楼;她又是险些害过他们的人,保不准会做出什么,留有距离还是好的。   沈清容:“四兄问廖姑娘,是有什么事情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四殿下道,“我碰上了边防军的残部,他们之中,有个人托我把这个给廖姑娘。”他摸出一封带血的布帛,“沈将军出征北疆后,提拔了廖姑娘的兄长。她的兄长因此十分感激,主动去帮沈将军探查消息,不料被蛮子发现后杀了。”   “边防军中,有个负责情报的小伙子和廖习关系很好,也知道他有个妹妹。他怕廖姑娘会因此一蹶不振,就模仿廖习的字,隔三差五写信给她......听闻那个小伙子,写着写着就对廖姑娘生了感情,还想着北疆平定后回关州看看她。”   “那他人呢?”   “死了。”四殿下道,“他们冲在最前面,本就是提着脑袋打仗。蛮人杀沈将军的时候,边防军中的人几乎没几个活下来的,我也是偶然间才知道有这回事。这信......就帮忙转付给廖姑娘吧。”   信是用布帛写的,被血洇染了一大片,依稀能够辨出上面的字样。   上面记了诸多琐碎的事情,真如在同自己的妹妹聊家常那般。   末了话锋一转:“我今年过冬怕是穿不了棉衣了,你记得给自己多添些棉花。”   他写得温暖,落入二人眼中,却比北疆冬日的白毛风还要刺骨。   住在关州的人都知道,北疆的冬天很冷。不穿棉衣的话,根本熬不过去。   而这人的意思,无非是......   他不会活过这个冬天了。   黎云书叹息着收起信,“给廖姑娘送去吧。”   廖诗诗在花音楼闭门谢客。   他们只能把事情告诉老鸨,再由老鸨转付给廖诗诗。   老鸨进去后,屋内一直保持诡异的寂静。二人在外面守着,等到老鸨面露歉意出来,“抱歉啊,诗诗她情绪一直不怎么好。她被打击得太大,都已经麻木了。”   谁知“麻木”二字刚刚落地,门内忽然爆发出嚎啕的哭喊。   如绝望的困兽一般,声嘶力竭的哭喊。   *   两人途径顾郎中医馆时,顾郎中正欣喜地打扫着院子。   去问缘由,听他擦着汗笑道:“这几日正巧放田假,子墨听闻关州平定了,正准备从清安回来看看,听说明日就到了。我收拾收拾,省得他又嫌弃关州灰尘多,不肯在这里呆着。”   顾郎中有个独子,叫顾子墨,与沈清容同岁,也是个秀才。   顾郎中一家,原本在更安全的清安城。十一年前清安招兵,顾郎中为了帮士兵们看病,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一来就是十一年。   这十一年中,他与家人聚少离多。医馆里事务繁忙,他抽不开身,只能等每年田假、援衣假或者过年的时候,让顾子墨从清安赶来聚一聚。   奈何顾子墨也是个专心学业的,起先几年还回来,自三年前中秀才之后,一心想着今年乡试中举,来的次数少得可怜。   在黎云书的记忆里,顾子墨此人爱干净得很,尤其嫌弃关州的风沙,出门都得用手绢捂住口鼻。这公子哥不知是不是读书读傻了,看谁都是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神色,就差长吁短叹一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但他对真正有才学的人,还是敬重的。   当时顾子墨来关州,嫌弃医馆喧闹,托关系去书院里学习,恰好撞上黎云书。   他最初不知她是谁,只当她是个贫寒的寻常子弟,未曾说过一句话。后来顾子墨得知她便是关州那位女秀才,遂笑颜相对,见了她总要讨论上几句诗词。知晓今年她也参加乡试后,顾子墨还曾说若二人一同中举,定要去邺京好好聚一聚。   黎云书是个平淡的性子,不会与谁走得太近,也不会同谁离太远。顾子墨热情归热情,她却始终把守距离,带着几分疏离。故而她与顾子墨的关系,也仅仅算得上寻常友人而已。   听闻顾子墨要来,黎云书感受到了顾郎中的喜悦,也笑道:“子墨博学多识,今年乡试大概难不到他。刚好带他去庙中拜一拜,没准中了解元呢。”   沈清容也知道顾子墨。   并且明显感觉出,顾子墨似乎只当他是个纨绔,从来没正眼看过他。   于是他以牙还牙,只认为这家伙是个药罐子、小白脸和书呆子,也从来不正眼看他。   黎云书的话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不惯她说顾子墨的好话,想来想去,只归结为一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种人身体弱成这样,怎么配考中解元呢?   何况乡试的话,是需要去省城的。大邺分作十三道,关州与清安城同属西北阳关道。虽说关州城池大、发展好,但毕竟是居于边塞,变数实在太大。一来二去,清安城最终成了阳关道的省城。   这么看来,黎云书和顾子墨是在一起考的呀!   倘或顾子墨中了解元,她岂不是就屈居在后面了?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离开医馆后,沈清容扯了下黎云书,“我想去庙里看看。”   黎云书疑惑看他,“你信佛?”   “不信。”沈清容坦然,“但你信佛,佛祖会帮你。你快去庙里面拜一拜,祈祷你考中解元!”   她琢磨清楚沈清容为什么这么做,笑了下,“何必争这些?他若考中解元,是他自己的本事。”   “不行!”沈清容固执道,“他没有你厉害,也没有你人好。解元是他的话,我不会服气的!”   你服不服气又有什么用......   黎云书着实无奈,“行吧。等过几日我有时间了,再去庙里,如何?”   沈清容这才满意点头。   *   当夜,顾郎中收到消息,说城外有伤患难以动作,急需处理。   他将医馆托付给弟子,匆忙收拾了药草,跟着那人出城去。   那人穿着卫兵装束,说话都是关州本地口音,一时还真没让人看出不对。   得知缘由后,卫兵放了行。   顾郎中跟在那人后面,发现路越走越偏,忍不住问:“伤患人在哪里?”   卫兵意味不明的笑了下。   而后他脖颈一重,眼前黑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在一间不知何处的茅草屋中。   他被人捆住双手,遮上双眼,听得人问:“给你个机会,赤目鸩毒到底是怎么压制住的?”   脖颈传来锐利的冰冷。顾郎中知道是他们用刀抵在自己脖子上,瑟瑟发抖,“是......是我发现的古方......”   刺痛从身上传来,那声音中透着危险,不紧不慢地继续:“再给你一次机会。”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前滑落。顾郎中因极度恐惧打着颤,正打算闭眼装死,脖前的刀刃又紧了几分,“我倒数三个数,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三——”   黑暗将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放得极大,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见屋外的风声。   他知道城中之人必然没有察觉,也知道面前这家伙不会手软。   如实交代,是他唯一保命的方法。   “二——”   顾郎中颤抖着,开始犹豫。   他不是圣人。   他只是个寻常百姓,会贪生,会怕死。他还有很多自己留恋的事情,还殷殷期盼着自己久别多年的儿子回来。   他不想就这么死在这个地方。   “一——”   “我说!”   顾郎中喘着气,“我、我都说出来。”   “那赤目鸩毒唯有皇脉之血能够压制住,我能够做这些,是因为有人将皇族之血提供了出来......”   “供血者,是何人?”   寒刃步步逼近,“你该不会告诉我,是那远在天边的四皇子吧?”   顾郎中咬住下唇。   看来这人已经知道,所谓四殿下救了黎云书的阿娘,只是个谎言。   他不知这人是谁,亦不知他问这些要做什么,颤声道:“如果我说出实情,你们会怎么做?”   “怎么做吗?”那人笑了声,“大邺皇子,怎可流落在外,当然是迎他回邺京过好日子了。”   “只是需要麻烦你,为五殿下做个证罢了。”   迎他回邺京。   ......若真有好日子过,为什么沈老爷千辛万苦把沈清容藏在关州,不让他去邺京?   若真有好日子过,为什么圣上当年严查五殿下下落,声势之大,像是要把这个孩子逼死?   “你说——”那人拖长声音,“是沈少爷吗?”   顾郎中哆嗦了一下。   他明白了。   他们是在怀疑沈清容,想要害死他,却没有证据。   但赤目鸩是个极好的证明。他是经手之人,只要他愿意当证人、承认沈清容是皇子,他们立刻会对沈家下手,斩草除根。   一旦他承认了,短时间内,他们没有杀他的理由。   唯独会把沈清容的命交代出去。   “如何?”那人凉凉地问他,“你说是不说?”   顾郎中深吸着气。   若他真的供出来,这些人如今会留他,日后还会留他吗?   招供是什么后果,他自然清楚。偏偏沈清容当真是那五殿下,偏偏他们都不想看着沈家没落,看着沈清容白白送死。   又偏偏......他们见过先帝时海晏河清的气象,见过那个近乎空前绝后的盛世。   彼时燕阳还在,北疆三城气象万千,连大邺与蛮人都能和睦相处。街上商贩热闹非凡,西域的香料胡椒数不胜数,少年与姑娘们抛开了诸多束缚,能在炽热的阳光下,倾诉着最坦率的心意。   眨眼间先帝身死,待到鸿熹一朝,却真真切切是退到了五十年前。   鸿熹帝固守法制,将先帝所有创举毁于一旦。渐渐的燕阳城灭,北疆再难复当年恢弘。他们不敢妄议朝纲,私下却总要叹一声:“如果先帝的孩子还活着......”   而今他真的还活着。   他下令死守关州时,他为护大家执意出战时,得知真相的顾郎中,终于在沈清容身上看见些先帝的影子。   真的......要告诉这人真相吗?   顾郎中沉吟许久,缓道:“我说。”   “这血,是五殿下给的。” 第41章 .顾子墨他已经与其他人不一样了!……   姜鸿轩冷笑,“果然是沈清容。”   顾郎中感觉脖子上的刀离开了些许,“不是。”   “不是?”   他闭眼,任凭那刀刃又一次贴到自己脖颈上,有板有眼地编排起来——   “沈将军确实救下了五殿下。但他怕五殿下会惹人注目,就将他送入军营,当了一位寻常的军爷。”   “五殿下的身份一直被瞒着,沈将军去北疆时,殿下也跟去了。后来沈少爷透露了此事,沈将军才告诉了殿下真相,让殿下割血送回城中。”   姜鸿轩凝起眉。   ——他敢确信四殿下没有帮助黎云书,是因东、南两座城门皆由他护着,一旦有风声,他定能听到。   可西面与北面的城门,就不一定了。   “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顾郎中扯扯唇角,“死了。”   “沈将军带的人,没有几个活着回来的......包括那位殿下。”   他说完后,姜鸿轩陷入沉默。   顾郎中手心有汗,鼻尖发酸,还故作从容。   姜鸿轩会信吗?   他不知道。   他一介平民,没有胆量直接同姜鸿轩抗衡,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引开他们对沈家的注意力。   然后,留下那一个希望。   姜鸿轩声音渐冷,“我有理由怀疑你在骗我。”   顾郎中笑了,“是吗?”   “可我知道的就是如此。”   他想明白了。   落入这人手中,就算他把沈清容供出来,这人大概也不会饶了他。   顾郎中只有一条命。他死了,会有其他人办医馆,有其他人替他救死扶伤。   但能够在危难时挺身而出、守住关州若干人的人,只有沈清容。   “我都说完了。”顾郎中缓缓道,“你们动手吧。”   姜鸿轩看着他脸上渐渐坦然的神色,一时烦躁无比。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向着沈家,为什么沈家那个废物,能守住关州城,能让关州百姓都仰仗他。   这让他觉出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还是败给了一个他认为一无是处的废物。   他一刀结果了顾郎中性命,冷声道:“正巧,今天风大。”   仆从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姜鸿轩已自行编造起来。   “把当年程家的物件拿来造些证据,上奏朝廷,说沈家意图谋反。”   “沈少爷本是个平庸无能之辈,全靠沈将军在关州的积淀才守下了关州城。”   “关州太守县令,看似向着朝廷,实际早已与沈家沆瀣一气。更关键的,他们守下关州的过程中,还在拉拢其他地方势力,俨然要形成割据局面......”   “事已至此,我先下手为强,不过分吧?”   *   次日二人去医馆时,顾郎中还没有回来。   医馆的小弟子倒是心大,对二人道:“师父以往的时候,一出门就是一天多,许是这次的伤患隔得远。”   沈清容还是觉得不对,“还是让人去找找吧。现在外面不太平,我不放心。”   早饭后不久,一辆马车停在医馆门前。   车夫和马看起来都风尘仆仆,唯独车中之人一身绸缎,身上不染毫尘,模样不凡。   他手中握着竹简,一身白衣比天上的云还白,衬得脸色也没什么血气。医馆中的小徒弟们见了人,热切地围上来,“顾公子您来了?”   顾子墨瞧着路面上的灰尘,皱眉敛起衣摆,“没有打扫吗?”   小徒弟们面面相觑——其实是打扫了的,但碍不住关州风沙大,也碍不住顾公子事儿多。   今天天晴,风大得很,简直像是把城外的沙土全都吹了进来。即便他们辰时扫过,时间一长,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罢了。”顾子墨习以为常地摇头,“我父亲呢?”   “师父他昨夜出去救人了,现下还没回来。”小徒弟提心吊胆地说着,“您的房间都收拾好了,要不先进医馆里等等?”   顾子墨皱眉。   小徒弟明显看出他的不悦——毕竟亲儿子八百年回来一次,一回来就听说老爹不在,放在谁身上都不太好受。   他赔笑着刚要开口,顾子墨又叹一声,“罢了,救人要紧。”   医馆内,黎云书和沈清容面对面坐着,一个在看书,一个在发呆。   黎云书听见顾子墨声音,扯了沈清容一把,“去迎一下吧。”   沈清容极不情愿地“哦”了一声,随她站起来。   他本不想来的。   也没想明白,人家儿子回家,他跟着庆祝个什么劲儿。   但他与黎云书恰巧走到这里,恰巧顾子墨就快到医馆,恰巧黎云书和顾子墨是旧友。旧友到来,再怎么也要打个招呼。沈清容虽瞧不起顾子墨,但从他的逻辑来看,黎云书的朋友似乎也能算是他的朋友。他这人向来重义气,只好硬着头皮陪她。   黎云书才刚刚走过去,顾子墨立刻欣喜道:“云书?”   “云书”二字一落地,立马激起了沈清容极大的心理不适。他沉着脸,看顾子墨挤过人群上前,激动地问黎云书:“听说李先生有部诗稿,在关州已有人传阅抄录。你可曾看过那诗稿?里面写了什么?”   黎云书淡笑着正要答,忽听沈清容拖着长腔背了出来:   “夜明酾酒,两厢长对,何必恨别饮泣。”   “纵余生,簪缨横槊,为谁河山天地。[1]”   两人皆作一愣。   顾子墨这才注意到沈清容,“沈少爷刚刚在说什么?”   “诗稿啊。”沈清容满不在意地答着,“你方才说的诗稿是这个吗?”   顾子墨没看过,自然也没听过里面的诗。   黎云书则反应过来,吃惊道:“你把诗稿都背了?”   顾子墨一愣,“他背的......是李先生的诗?”   沈清容那叫一个得意。   当时应付考试,他生怕有所遗漏,专门朝李谦讨来诗稿,全都背了下来。   此事他没让黎云书知道。今日在顾子墨面前扬眉吐气,他也没收敛,“这诗又不难,翻一翻不就记住了。”   顾子墨愕然看他。   许久后,他还勉强笑道:“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黎云书亦没料到沈清容今日背诗背得这般积极,猜测他是看不惯顾子墨,正要让他打住,沈清容又道:“不是我厉害,是师姐教得好。”   说完他弯起唇角,意味不明地朝黎云书一笑:“对吗,师姐?”   黎云书:“......”   她确认,这人就是发病了。   正巧这时,有卫兵来找沈清容。他道:“先行一步。”   走的时候还听顾子墨问:“听说沈少爷考中了案首?是你教的他?”   “不错。”   “你我才学相当,但在传道解惑之上,我却是大大不如你。”   “哪里是我厉害,是他自己努力罢了。”   不知两人又交涉了什么,黎云书忽然道:“沈少爷是个挺好相处的人,又豁达,又大度。只要你愿意同他做朋友,他会认真待你的。”   沈清容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黎云书是在夸他。   ......黎云书竟然会在背后夸自己?   她夸他好相处,还夸他豁达大度!   他忽然回过神来——   没错,他本就是个豁达大度的人啊,同顾子墨置气干什么?   黎云书结识到的友人不止顾子墨一个,但是她教出来的案首只有他一人啊!   他已经与其他人不一样了!   沈清容的气消了。   甚至让人找来扶松,“顾公子难得来一趟关州,现下顾郎中还没回来,不如请他来沈家坐坐,也算尽一下地主之谊。”   *   于是那日下午,顾子墨小心谨慎地踏入沈家。   他和沈清容交集不多,也不知沈清容这般热情地邀请自己是做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指不定沈少爷是想捉弄他。   他提了十成的警惕来沈府。   马车刚刚停下,就听沈清容道:“可算来了。”   他拎着一把写着“和”字的扇子,毫不顾虑地揽过顾子墨的肩,将人往里带,“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刚让人准备好茶水等着。”   沈府内挂满了白绸,从屋顶一直系到院墙上,放眼望去满是素白。   察觉顾子墨脚步顿了顿,沈清容明白他是被这满目白色吓到,立马解释:“你别害怕,沈老爷走了,我们是按礼制做的。若你实在不舒服,换地方谈谈也并非不可。”   提及沈老爷,顾子墨神色松动些许。   他来之前就听闻了关州之事,听闻了沈老爷战死,亦听闻了沈清容。   对于这样的忠烈,他自然抱着崇敬之心,赶紧摆手,“无碍。听沈少爷安排便可。”   沈清容把他领到了亭院内。   他知道顾子墨是个好强的人,想同他交朋友,只怕自己要示弱。   沈清容分析,像顾子墨这样的风流才子,必然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他棋艺差得很,对顾子墨而言,却兴许是个出头的机会,便问:“会下棋吗?”   顾子墨脸色一变。   他其实棋艺不算好,也没怎么钻研过。但他不好拂了沈清容的行至,回道:“尚可。”   沈清容料定顾子墨是在谦虚,心里愈发有谱,“刚巧,我也喜欢下棋,咱们下一局试试。”   一局过后。   沈清容看着棋局,难以置信地问他:“顾兄,你......你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赢了?   他连扶松都下不赢,居然赢了顾子墨?   顾子墨咳了一声,面露尴尬。   原以为沈清容会借机嘲笑他一番,心头不适还没升起,沈清容忽然热泪盈眶地拉扯住他,“棋逢对手啊!我今日终于碰上与我旗鼓相当的人了。顾兄,定是上天让你我相见的,来来来我们再来一局!”   沈清容不尴尬,顾子墨那一点点羞赧也就退了。他赢了沈清容几局后,见这人当真不在乎输赢,只是以棋会友,亦觉得胜负没那么重要。   聊着聊着,倒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下午沈清容留顾子墨在沈府吃饭,顾子墨辞谢道:“今日医馆还有事务要忙,顾某先回去了。”   沈清容深感遗憾,送他走后,沈夫人和四夫人都在笑,“阿容和黎姑娘在一起之后,真变得越来越上进了呢。”   “以前也上进。”他争辩道,“我最开始斗蛐蛐从来赢不了,后来次次都赢,这难道不是上进吗?”   众人笑出了声。   一直到晚饭后,沈家都还是一片祥和。   沈夫人与一众仆从早早就寝了,四夫人没有睡意,在靠近正门的庭院中赏月。   沈清容准备去巡城,刚走出门,撞见早晨被他派去找人的卫兵。   “沈少爷不好了,有人发现了顾郎中的尸首,就在城外!”   “什么?”   沈清容不敢耽搁,借了一匹马,匆匆朝城外奔去。   就在他奔向城门的同时,另一队人鬼鬼祟祟来到沈家外。   “都准备好了吗?” 第42章 .走水[第一卷 完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与此同时。   医馆内二人正推测着乡试的题目,忽有人道:“顾公子不好了,顾郎中他......您还是出城看看吧。”   顾子墨倏地站起,“我爹怎么了?”   话才刚问完,另一侧骤然响起尖叫:“走水了——!”   黎云书心里打了个突。   她赶忙转头,天边已被火光灼亮,恰是沈家的方向!   沈家出事了?!   “我去看一下。”   简单安慰了顾子墨,她匆忙抛下这句话,往沈家奔去。   那群人亦不知如何是好,“顾公子,我们......”   “去沈家。”   顾子墨深吸着气,眼眸微沉,“救人要紧,快抓些药,随我一同去帮忙!”   去时沈府已是一片火海。   天风猖狂,吹得偌大个府邸火舌漫舞,堪堪是人间地狱。   几个仓皇逃出来的仆从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有仆从认出黎云书,一把扯住她的裙裾,“夫人和四夫人,都还在府里啊!”   黎云书脑中一白,“沈少爷呢?”   那人嚎啕大哭,模样悲惨。   她问了好几句都得不到回应,只好先暗示自己冷静。   此时火势刚起,她尚有救人的余地。黎云书当机立断,抓住一个提着水桶奔来的卫兵,“借个水。”   而后猛然提桶当头泼下,转身冲进火海。   眼前浓烟弥散。   她用浸湿的白帕掩住口鼻,拼命在浓烟中寻着人。   热浪滚滚,烫过周身的每一寸皮肤,像是要让她整个人都烧起来。她顾不得太多,竭力问着:“有人吗?”   客房那边传来求救声。她奔去时,见四夫人和负责照料她的丫鬟皆半伏在地上。四夫人的脸色似乎很不好,掩面一直咳嗽,而那丫鬟则直接晕了过去。   黎云书探到这丫鬟的气息,脱下沾湿的长衫塞给四夫人,听她道:“我带她走,你快去主房看看,姐姐她还在里面!”   这“姐姐”自然就是沈夫人了。   主房偏里,屋子修得层层叠叠、密集得很,如今早是一片火海。   黎云书看四夫人背起丫鬟,顾及她还怀着孩子,忙问:“夫人您......”   “我没事。”四夫人咬牙,“我也是战场上下来的,你快去救人!”   黎云书见她无碍,转身向前。一路上她撞见不少逃命的丫鬟小厮,赶到主房外时,火已经大得不受她控制。   她冷静地打量着面前的院子。   院门本就修得宽敞,尚有让她进出的空隙。只是这房子摇摇欲坠,多耽误一片刻,就不知能否活着逃出来。   可她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   难道要放弃吗?   万一沈夫人与四夫人一样,不在屋内,而在院落里呢?   黎云书将心一横,冲进了院中。   *   那边沈清容正准备出城,扶松忽然策马而来,“少爷大事不好,沈家走水了!”   “什么?”   他瞧见天边那一抹亮色,吸口冷气,掉头往沈家奔去,“马给我!”   路上越想越不对,越想越觉得发慌。   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沈家走水了?   如今是夜里,大家必然都已熟睡......怎么可能走水?!   事情有蹊跷!   沈清容刚刚赶到,就见四夫人与丫鬟倒在地上。他一眼扫见四夫人衣裙上异样的鲜红,心咯噔一跳。   顾子墨正带着一群医者救人,见他过来,赶紧起身,“少爷,方才四夫人说黎姑娘还在里面......”   沈清容的气还没松下来,又提到了嗓子眼,“谁?!”   顾子墨快速干脆:“黎云书去里屋救人了!”   沈清容呆愣两秒,掉头冲了进去。   侥幸活下来的小厮丫鬟都争先恐后地往外跑,独他迎着火光最猛烈处狂奔,像是一条逆流而上的鱼。   赶到屋外时,他终于瞧见那抹身影,“黎云书!”   刚刚喊出这话就被浓烟呛住。他咳了半天,继续朝她吼着:“你回来!”   不知是不是嘈杂声太大,那抹身影仅顿了片刻,就义无反顾地扑进火焰中。   “夫人!”   黎云书闯入院中。浓烟滚滚,她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也隐隐泛起眩晕,“沈夫人,您听得见吗!”   烟越来越大,她止不住地掩面呛咳,正想着探身去寻,耳旁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   是染了火的房梁被烧断,携着火海朝她卷来!   她几乎要闪避不及,手被人狠狠一拽。   被那人拉扯出院子后,熊熊燃烧的房屋轰然坍塌。   黎云书捂着胸口拼命呛咳,听沈清容在耳旁咆哮:“你疯了吗!”   她咳了几声准备爬起,沈清容不由分说地抓起她,往府门方向一路狂奔。   她回转过神,“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就交代在这里了!”   他跑得极快,黎云书在火中呆久了,双腿有些乏力,差点没能追上。沈清容看出她的吃力,干脆蹲下身去,“我背你,快!”   这话才刚落,府外莫名飞入一支支燃烧的羽箭,让原本就凶猛的火势愈发扩大!   官兵们的声音在府外响起——   “沈家意图谋反,割据关州,奸臣之子就在这府里,切莫让他跑了!”   ......谋反?   黎云书怎么也没料到是这结果,“他们什么意思?非要把沈家逼上绝路吗?”   沈清容眼中满是烈焰倒影,眸中有一抹寒光渐渐冷冽。   背后是一片火光,面前是一片刀光,后退不得,前进不能。   但还有黎云书在,他必须想出一条生路。   羽箭愈发密集。   所到之处,掀起层层烈焰。   沈家亭台都已被点燃,烧灼的木料成片掉入不大的水池中。   黎云书看着火光中近乎虚晃的楼阁,脑子和锈住了一样。   出去是他死,留下两人都得死。   难道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二人无言许久,沈清容忽低唤了她一声:“云书。”   “怎么?”   “对不起。”   没想明白他为什么道歉,她突然挨了一记手刀。昏厥过去的前一刹那,她见沈清容背对火光,笑意半分苍凉。   *   再醒来时已是医馆床上了。   她模糊着刚睁开眼,头还阵阵发痛,人早已坐起,“沈少爷呢?”   小药童赶紧扶住她,“黎姑娘,你还有伤在身,先睡......”   “沈少爷呢?”   她又问了声。药童支吾着说不出来,而她早已掀开棉被跑了出去。   顾子墨在医馆门口拦住她,“云书,你冷静。”   “沈清容在哪儿?”   她质问着,“带我出来的人只可能是他。沈府外那么多兵士,他如今在哪儿?”   见顾子墨不应,她急了,“你说啊!”   “云书,”他叹道,“已经没有办法了。”   她指尖瞬时凉了,过了许久,才缓缓问:“什么意思?”   “阿容带你从府中出来,立马被刘将军的人控制住。他们指责沈家谋反,已经定下......明日问斩。”   明日问斩。   她听完这句话,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   眼前黑了片刻,回过神来时,她正被人一左一右搀着,太阳穴还在阵阵发痛。   她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屏住呼吸,强行梳理着脑中乱麻,“明日,对吗?”   顾子墨应声后,她艰涩开口,“一定还有办法。”   只要他还没放弃,只要她愿意去想,总会有解决的法子。   “云书,别想了。”顾子墨摇头,“刘将军这下是下了死命令,看守的官员都多了数倍不止。问斩之前,不能放一个人去见他......我知道你的心情,可如今实在是......”   “你别说话。”   她头脑转得极快,“你让我想想。”   该怎么做?   倘若被害入狱的人是她,沈清容会怎么做?   当年她入狱时,他似乎说......   “你这一句难逃其罪,我估计得劫狱才能救你出来了。”   劫狱。   但她并没有这么强的实力,公然将他从牢中救出来。   真想帮他的话,只能......   黎云书猛地看向顾子墨,“顾兄,可否向你借些迷药?”   “你想干什么?”   “我要帮他。”   她语气笃定,“趁着今晚,关州城防的卫兵还未彻底换成刘家人,兴许是帮他的最后时候了。”   *   片刻之后,有人向刘承望举证黎云书,说她有勾结沈家的重大嫌疑。   刘承望虽不知黎云书是谁,但听和沈家有联系,想也没想就把人关进狱里。   黎云书将迷药缝在里衣上贴身带着。她先打探好沈清容的地方,等夜深后,立马迷倒了看守自己的官兵。又借着从舒愈那边学来法子开了锁,偷偷摸到沈清容那边去。   沈清容一直靠在墙边,闭目不说话。   听到响声他抬起头,瞧见黎云书,神色一下子变了,“你怎么来了?”   “我带你走。”   黎云书低声应着,飞快地开锁,“别多问,你跟我走。”   她凭着第一次被抓进来的经验,寻了处偏僻的路子,将沈清容带出去。   路上的卫兵大都被她用迷药放倒。剩下则是先前守城的将士,看着黎云书带他离开,非但没阻拦,反而有意用身体蔽住二人,让二人得以成功脱身。   她领着他翻出府衙,守在外面的扶松立刻递来一件衣衫,“少爷。”   那是关州将士的装束。   “如今刘承望尚未全然接管关州,你装作兵士模样混出城去,去找四殿下的人接应。”黎云书语速极低极快,“切莫犹豫,这是唯一的机会!”   沈清容看着黎云书,又看看扶松,不置可否。   他并没有接过那衣衫,许久后道:“......你们不必操劳了。”   黎云书抬头,“沈少爷?”   “别这么叫我,沈家已经没了。”他像是抽尽了所有气力,“扶松,你若想走,我不拦你;云书,你的路还长着,沈家是逆臣,不要与我们有沾染......”   黎云书看出了他的绝望,深吸气问他:“你甘心吗?”   沈清容抽了下唇角,勉强挤出一个笑。   他怎么可能甘心?   沈家奋力抗敌,落得谋反的罪名;   沈将军战死沙场,他们连府中家眷都不放过;   那曾尽心尽力养育他的沈夫人,被烧死在了大火之中。   连个后人都没留下。   ——这让他怎能不疼,怎能不恨?!   可他不愿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摇了摇头,“我没事。”   说完转身要走,被黎云书叫住,“你去干什么?”   “狱里面,还有东西没拿。”   黎云书逼问:“你是不是不甘心,想出去寻死?”   见他不说话,她扬起声音,“沈清容我问你话!”   “还有东西没拿。”   他又重复了一遍,要翻身回去时,黎云书先一步挡在他身前,“什么东西?”   沈清容没敢说。   他自然不会告诉黎云书,他偷偷藏了一小块石刀片,准备明日行刑时,割开绳索借机夺刀,刺杀刘承望。   他知道,刘承望身边有众人庇护,此举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他宁可在乱斗中被万剑刺死,宁可带几个人陪沈家人上路,死得坦坦荡荡,也好过委曲求全。   更何况,以姜鸿轩的性子,今日他若真逃了,他们势必会找人替罪,借机除掉帮助他的人。   谋反——这可是诛九族的罪过。他不想再牵连更多的人,让他们白白赔上性命。   “云书,别问了。”沈清容语气很轻,很累,“让我回去好吗?”   她心上窜出怒火,抓住了转身欲走的他。   “沈清容,”她咬着牙,“你的原则呢?你的风度呢?你的骨气呢?!”   她双手钳住他肩膀,指节一点点扣紧,“我拼死闯进火中,就是怕你出事;我冒着危险来救你,就是想让你活下去——你现在告诉我你要去寻死?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没想过让你去做这些!”他红了眼,“你现在就给我回去,同我撇清关系!姜鸿轩器重你,必然不会太刁难,你......”   “我不需要他们的器重!”   她低斥着反驳,“我努力这么久,就是为了做我想做的事情。若连你都救不了,我还能干什么!”   沈清容的气一下子提了上来,可看见她坚定的目光,那些火气都化成了无穷无尽的悲凉。   “......何必呢?”   他闭眼摇头,自嘲般一笑,“我不过是个乱臣之子......”   “我再问你一遍,你甘心吗?”   她一条条列举着:   “沈将军一生为民,沈家一辈子为大邺肝脑涂地。上面一句拥兵自重,说毁便毁了这一切,连府中的女眷都没放过。”   “沈夫人是你的娘亲,而他们都是大邺最该称赞的英雄,如今却满身冤屈,你就甘心这么走了?”   “扶松打小跟着沈家,李夫子亦是沈家的幕僚。他们随沈家来关州,就是为了看见沈家能够好好的。不说是复出,起码不要落得忠骨含冤的下场。你离开了,拿什么对得起他们的期待?”   “阿容,你是沈将军唯一的后人。”她颤声道,“沈家绝不该就这么没了,只有你最有资格替沈家平反,你懂吗?”   “......”   提及他们时,沈清容脸色松动了片刻。   黎云书一字一顿:“你若是感到不公,就自己变强,去改变这一切。这些,你不去做,还有谁能做?”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谋反是重罪,你又是要科考的人,怕是会被牵连。”   “用一次科考换一条人命,值。”   “可你会因我丢掉性命的。”   “不会的。”   黎云书语气肯定,“我有办法躲开他们,你信不信?”   这目光实在太过明亮,也太过坚定,让他单单看一眼,都像被阳光蛰过,怎么也忘不掉。   万千思绪在脑海中崩溃重建,如经历了一场暴雨的洗礼,冲刷尽了心中的一切,唯独留下了这双干净的眸子。   ——她总是这样。   无论外人怎么评判他,无论他是高高在上,还是狼狈落魄,她从不用偏见去质疑或疏离他,宁肯自己身陷险境,也要护他周全。   他嗫喏许久,问:“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是我朋友啊。”她学着他往日语气,“我帮你,天经地义。”   心中似有什么野蛮地生长起来,将他积压的愤恨、不甘,与对沈家人的愧疚、牵挂,沉甸甸地拴在她身上。   他鼻尖一酸,最后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着,像是抓住现在与过去唯一的纽带。   扶松在旁边轻道:“少爷,事不宜迟。”   沈清容深吸一口气,最后将这画面锁入脑中,“我知道了。”   他终于清醒过来。   ——他要活着。   为了沈家,为了近似沈家的更多百姓......也为了她。   他要让杀了他亲朋的人一点点付出代价,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上位者跪在自己面前道歉,要让这天地间,再也没人能伤害她。   就凭她的一句朋友,就凭她今日所做的一切。   “你放心。”沈清容紧紧抓着她双肩,“我沈清容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你舍命帮我,日后我必会用一生来报答你。”   黎云书抿唇,没应他这句话,却道:“狱里的事情由我周旋,你快走吧。我打过招呼,当年一同守城的兵士们会通融。四殿下的兵士尚未全然撤离,你出城后尽快与他们取得联系,万事小心。”   等沈清容离开后,她潜回狱中,看着被自己迷晕的刘家卫兵,暗中放了一把火。   滔天火势燃起,狱外众人立马慌作一团。   她趁机将沈清容换下来的外衫披在一被迷晕的人身上,装出侥幸逃生的模样奔了出去。   狱中的大火引起了刘承望的注意。   他大惊失色,干脆把所有刘家人都遣来灭火,守城的便只剩了关州本地的将士。   将士们认出了沈清容,却出奇地保持沉默,任由他离开关州城。   沈清容与扶松行了片刻,转头时,朱红色的城门恰巧合上了最后一道缝,将他彻底锁在了外面。   这城门是那般的巨大沉重,沉重到可以庇护万人性命,亦逼迫他永远向前,再也无法回头。   他狠下心,扬鞭策马,飞奔行远。   *   次日凌晨,火终于灭了。   众人在狱中翻找出一具烧焦的尸首,见是穿着沈少爷的衣物,都以为沈清容烧死在了火中。   而至于这场火是谁放的,迄今都无人知晓。刘承望遣人查了许久,得出一个结论:是沈清容心怀不满,企图与刘家人同归于尽,才一把火点燃了牢狱。   至于黎云书,因身上早就有烧伤,装得极其逼真。刘承望初来乍到不了解她,自然不会把怀疑放在一个柔弱女子身上。   他本想将黎云书当做同党处理掉,谁知事情传到了朝中。   太子殿下闻言后,立马对圣上道:“此女抗蛮有功,在关州颇有民望,勾结沈家想必也是受了蒙骗。刘将军初下关州,人心惶惶,正需要关州百姓信赖的人来平定,杀她反而会有更大变乱。”   “你的意思呢?”   “让其功过相抵,赦免她生路,准许其科考。这样既能平定人心,又能让百姓窥见父皇您的仁慈宽宥。”   圣旨如是传来关州,刘承望只好放黎云书走。   她出狱时身上还挂着伤,同李谦走走停停,一路无言。   许久后李谦问:“人是你救的?”   黎云书不置可否。   李谦叹了口气,眯眼望着前方。那里的天空被夕阳染红,浓云烧灼,恍似将某夜的烈焰重叠,“云书啊,你要一直是这个性子,日后的路,怕是不会太好走。”   “云书明白。”她轻道,“但云书觉得,我做的是对的。”   沉默许久之后,李谦笑出了声。   “当真是我教出来的人,连这臭脾气都和我一样。”   他不知是夸还是骂的抛下这一句,黎云书一愣,随他笑了。   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想。 第43章 .清安城诸位还是不要得罪我为好。……   沈家灭族一月后,关州下了场大雨。   磅礴大雨冲刷曾经的一切,洗净了连日的尘埃与血色。   那日沈府前无人停留,唯独一女子持着纸伞,在门前停留了许久。   黎云书静默地看着。   昔日光辉无比的沈家,像是在那一场烈火中烧去了所有荣誉,如一头精疲力竭的猛兽,沉沉地安眠在城中。   这一个月,她没有收到沈清容的任何消息。   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证明,沈清容还没有被他们发现。   雨打在伞面上,似是哭诉又似是怒号。沈家的废墟笼罩在雨雾中,灰蒙蒙的,像是关州城一道揭不过去的伤疤。   这几日,发生了许多事情。   先是,刘承望替代沈家接管了关州。姜鸿轩既然忌惮沈家,对于原先沈家的势力,自然也会万般提防。   于是当时力挺沈家的关州太守,庆功宴才吃了一半,就被一封圣旨贬到北边守疆。这倒霉太守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拼死拼活扛下了关州,没得到圣上嘉奖,反而被骂了一句“快点滚蛋”。   太守走后,关州卫兵也渐渐换了血。至于县令,他本就是个见风使舵的,沈家倒后毫不犹豫地跪舔起刘将军,好话说得舌头都快打结了。县令如此,下面的人自然也不敢违逆,一来二去,刘将军在关州愈发肆无忌惮。   黎云书握紧了伞柄。   雨声大了起来。她驻足在沈家之外,看着这无人问津的断壁,生出些庆幸。   无论如何,“沈家”毕竟留住了。   初时刘承望看重了沈家的地段,企图将沈家废墟“废物利用”,修成个酒楼或青楼。谁知他这话一出,庙中高僧立马出面,对刘将军噼里啪啦规劝了一大堆,都是一个意思:这地方阴气邪气煞气重,新鬼老鬼小鬼多,将军若动了会招惹鬼魂,恐对气运不好。   刘承望是个信邪的,当即不敢再动沈家的主意。为了让沈家祖宗们别对自己动手,他还遣人好好修缮,将沈府修成了一座华而不实的空宅。   那些从火中侥幸逃生的仆从,在四夫人的帮助下,走的走留的留,各自找到了去路。要说这四夫人也算是个奇人,她逃生后不慎小产,却不哭不闹,冷静地替沈家善了后。当时顾子墨因着父亲身死,不得不居丧半年、错过科考。这公子哥觉得简直是命途多舛、生不逢时,每日都长吁短叹。四夫人觉得烦,忍无可忍后将顾子墨叫唤出来:“你若是放心不下,我就同夫君说一声,允你一个夺情机会。”   这“夺情”,亦即“为国夺去守孝之情”。原是说朝中官员居丧时碰上家国大事,可以国事为重、暂缓居丧。   顾公子泪眼朦胧地望着月亮,“所谓‘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1],古来夺情的大都是边关将士,我怎能......”   “笃”地一声——一柄长刀扎在他面前。四夫人终于爆发,“那你就滚到战场上去!天天在这里愁来愁去,半点气概都没有,还不如我夫君呢。”   顾子墨:“......”   他只好承下了四夫人这个人情。   最后的最后,临渊书院终于恢复正常。   学堂里还是热热闹闹的,似乎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弟子们有的还在做百世流芳的美梦,有的更加珍惜时日。她仍时不时替夫子代课,当着临渊书院第一大师姐。只是每次经由他的桌子时,总会停下脚步走一会儿神。   黎云书想了许多。   直到身旁传来一句蜜一般的轻笑,“刘将军怎想到来沈家了?”   她转回头去,恰见两人共执一伞,依偎着朝这边走来。   那女子见了她,笑意顿时消失。男子眉头一皱,立马斥道:“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正是威风凛凛的刘大将军,和花音楼借势上位的头牌,廖诗诗。   黎云书敛起睫,淡漠地望着他们。   刘将军被她看得焦躁,正待发作,被廖诗诗拦住,“将军您身体金贵,为她动怒,不值。”   廖诗诗不愧是花音楼往日的红人,一席话说得刘承望心里舒坦许多。可他还是狠狠瞪着黎云书,“今天本将军心情好,给你个机会,马上滚。”   谁知黎云书非但没走,还旋回过身,有意朝二人逼近。   她走得缓慢而沉重,像在有意挑衅刘承望的耐心。刘将军怒上心头,拔剑指向她,“不想掉脑袋的话,就快滚!”   可她只扫了眼二人,温和道:“刘将军的伞,太小了些。”   说完身体微微前倾,递出伞柄。   她本就长得素净,怎么瞧都是诚恳认真的模样。刘承望疑心有诈,夺过廖诗诗手中的伞,“你把伞给她。”   递伞的一刹那,黎云书将掩在袖中的粉末轻轻一弹,弹到了刘承望袖口上。   随后她退入雨帘中,轻轻行礼,飘然离开。   这药,是子序抵达南疆后,连同家信寄给黎云书的。   信中子序说,他已经带着阿娘安顿了下来,但实在担心黎云书,就寄给她一些毒药,拿来防身用。   毒药并不会害人性命,只会让人难受几日。因是南疆独有的药粉,除了黎云书,关州城中还没有第二份解药。   黎云书动作隐秘,刘承望没能察觉到。   他嗤了一声,揽住廖诗诗的腰,“还是廖姑娘识时务。”   趁黎云书未离远,他故意调笑道:“廖姑娘,你知这关州城中,我为何独独欣赏你吗?”   “那日我责令人处置沈家余孽,无意打死了几个。其他人要么不满,要么旁观,独你笑着接过鞭子,替我处刑。也正是你的举动,让他们明白,这关州如今到底由谁做主。这么聪明的人,我怎可能不欣赏?”   黎云书攥紧双拳。   ——是了。   四夫人走后没多久,刘承望忽然下令翻出沈家早已葬身火中、埋在地下的残缺尸骨,当众鞭尸。   还一一抓出被安置好的沈家侍从,施以鞭刑,当众打死了两个。   那之后,消沉了许久的廖诗诗像是从血泊中长出的玫瑰,带着对沈家的怨恨,义无反顾投靠了刘承望。   黎云书不知廖诗诗为何这么做。   但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必在这人身上费心思了。   忘恩负义之人,终受天谴。   *   刘承望和廖诗诗走了没多远,身上忽然奇痒无比。   他起先以为是蚊虫,直到廖诗诗惊呼一声,“将军,你手上......”   刘承望低头看去,只见皮肤之上起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肿,模样狰狞,痒入骨髓。   他暴跳如雷:“快去医馆!”   谁知卫兵们寻遍了关州所有医馆,竟无一人能拿出解药!   这疹子痒得他头脑发炸,几近崩溃时,有一卫兵来报:“将军,方才黎姑娘前来......”   “没空!”   “......说她有帮您的法子。”   刘承望一滞,抄过来人衣襟,“什么法子?”   “她说,您是触怒了沈家的怨灵,只要您每日对着沈府的方向焚香作揖,磕三个响头,再自罚耳光三掌,三日后病症便能好。”   “胡言乱语!”   刘承望听后大怒,“她就是成心想让我出丑的!”   卫兵犹犹豫豫,“将军您这般难受,不如就听一听吧。”   “本将军是有骨气的人,岂能为沈家这种逆贼下跪?!”   于是三日过去,刘将军身上的肿块不减反增。   他依旧没找到解法,只好遣人去找黎云书。   去时黎云书正在院里喝茶。   她听众人诉苦,静静开口:“大抵是那些怨灵愈发气恼了。原先三日便可好,如今将军只怕需在府门前磕头作揖七日,才能好转过来。”   消息回来时,刘承望更愤怒了。他将黎云书十八代祖宗都拉出来问候了一番,用所有的定力强忍了一日。   次日已经连床都碰不得了。   他身上的皮肤几乎都被挠破,又疼又痒,生不如死。   在痛苦面前,刘将军那“骨气”终于化成了空气。   他硬着头皮,挑那些人少的时候,跪在府门前又是磕头又是自扇耳光。往来者频频侧目,皆忍不住低笑。   三日后他病症轻了些许,却未全然解除。刘承望怒气冲冲地让人找黎云书,黎云书问:“将军他是不是拖延了一日?”   得卫兵承认后,她一扬下巴,“那就再跪十日吧。只怕是将军的怠慢,又招惹他们了。”   话传到刘承望耳朵里,他生生咬碎一颗牙,“去他......”   本想再问候一番沈家祖宗,又怕莫名其妙得罪这群小气鬼,刘承望只得忍气吞声,“去他家一次而已,至于这么折腾我吗!”   但他不敢再松懈,每日都朝着沈家磕头,边磕边想骂,又不敢骂。   十日后那病症果然好了,而刘承望,也沦为了关州城民的笑柄。   *   沈清容离了关州后,不敢耽搁,一路往南疆行去。   虽说原先的计划,是随着四殿下的军队一并离开,但他害怕牵连旁人,带着扶松先走一步。   两人逃命时只备了些许盘缠,走得颠沛流离。以往花钱大手大脚的少爷,连一文钱买的馒头都要省三顿吃。   他自离了关州后,极少再露出笑容。   扶松默不作声地看着,有一日,忽然拾了几块石头过来。沈清容问何故,他道:“少爷以往最喜欢捡好看的石头玩,我瞧着这几块还不错。”   沈清容眼眶微热,安静片刻后,忽将他紧紧抱住。   扶松跟他一样,都被饿瘦了。   他越瞧越不是滋味,声音带着沙哑,“委屈你,和我在这里受苦。”   到后面,盘缠越来越少,可路程还很长。   沈清容没有办法,饿了三天买了块破旧画板和劣质竹笔颜料,遇见村落或城镇,就去街头画画。   他和扶松已经狼狈得不成样子,只怕姜鸿轩亲自来,都认不出二人,就连身上的军服都像是捡来的。路人行过时,总会不自觉皱眉。   扶松见他蹲了许久都蹲不到人,轻轻道:“少爷,你笑一笑。”   沈清容不解,扶松继续:“少爷的模样是很好看的,如果笑一笑,能引来很多人。”   ——也是,谁卖艺和他一样,摆着个苦瓜脸,吓都被他吓跑了。   可沈清容已经快一个月没笑过。   以前那么恣意,能毫不在意地怼回夫子的话,能扬一把折扇逗得姑娘们掩面含羞,如今看来,却像是另一个人。   他不想笑。   他笑不出来。   但他不笑,就意味着赚不到钱,意味着扶松和他都要挨饿。   最后他深吸口气,“我知道。”   他瞧着路边来来往往的人群,压下心底苦楚,凭着自己混迹关州多年的经验,喊住一手里握着同心结、面上浮现喜色的少女,“姑娘,你有东西掉了。”   少女果然转过头。   沈清容自打看到她的第一眼,提起的笔就没有停过。人群走得缓慢,等他喊出这句话时,一副人像恰巧草草画完。   而后他一挑眼尾,笑盈盈地将画举起,“像吗?”   .   一整天,沈清容都是面露微笑、满面春风的模样。   甚至有时候,他还会颇为夸张地夸上几句,“姑娘生得这般好看,我这画技还真是不配了。”   但他画画功底如此之深,每幅画出来都让人惊叹不已,那些姑娘们听了夸奖,自然掩面含笑,多施舍他一些钱财。   到了夜晚,他与扶松露宿街头时,一枚枚地数着铜钱,高兴道:“两百四十枚!抵上买画板材料的价钱,扶松,够我们吃几天了!”   扶松听他的话,心里如针扎了一般。   他和沈清容横看竖看都像难民,收费高了不会有人来。是而每一幅画,都只收五枚铜钱。   意味着,沈清容一天画了四十多幅。   虽然他画得并不精细,也只有单调的一个色调,一天下来,沈清容的手依然会发酸。   可他是高兴的。   挂了一整天的笑,他终于真真正正开心了一回,就因这两百四十枚铜钱。   “我们明天好好吃一顿,先赶路。”他在扶松身旁畅想着,“你有什么想吃的就和我说,我能赚到钱,我也能照顾你。”   扶松越听越心酸,“早点睡吧,少爷。”   二人躺下后许久,沈清容枕着头,听扶松翻来覆去,忽道:“我想她了。”   沈清容最好的亲朋,全都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关州城里,也只剩了黎云书一个朋友。扶松一想,便明白他说得是谁。   “你说,她要读书,还要照顾阿娘和弟弟,还要赚钱养家,该有多不容易。”沈清容的声音渐渐沉下来,“你不知道,我今天画画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她。”   难怪。   难怪扶松觉得,沈清容今天的画,总有那么一点和黎云书相似的地方。   许是气质,许是动作,又许是那双淡漠的桃花眼。   “我好想她。”他喃喃着,“我已经很久没有画过其他女孩子了,总想着画一画她。但浪费一张纸,就要少五枚铜币。我不想让你挨饿。”   扶松犹豫片刻,“少爷,你想画就画吧,我不饿的。”   沈清容安静片刻,起身去找画板。触到画板的那一刻,他忽将手缩了回来,“不行。你今天只吃了半块馒头。”   “少爷,我真的......”   “睡吧,当我没说过。”   他不再理会扶松,偏转过身,留给他一个背影,将一切思绪都收敛了起来。   .   赶到南疆时,已是六月中旬。   四殿下认了半天才认出面前的人是沈清容,嘱咐他和扶松去换洗后,道:“你的身份,我已经安插好了。前些时日队伍里走了个哨长,姓姜,你来替他便好。”   哨长,管军中百人事务,不小,也不算大。   沈清容没有推辞,道谢之后,投身到了行伍之中。   .   沈清容初入队伍时,卫兵们只知他是四殿下的朋友,却不知具体身份。   即便是四殿下带的兵,也多少有老兵瞧不起新兵的情况。因而沈清容要求他们操练时,众人皆有些不甘愿。   他以往在沈家时,和沈家的卫兵们打成一片,他们对沈清容如对待亲弟弟一般,沈清容也不喜欢对大家太过严苛。   可这性格带到四殿下的兵士们面前,变成了一个字:“怂”。   彻底逼疯沈清容的是一件事。   那夜,有个一向不服管的卫兵喝醉了酒,被扶松撞见。   扶松劝诫了几句,惹得卫兵恼羞成怒,动手打了他,还留下一句话:“这队伍里面,除了拳头,别的都不管事!”   他回帐后,沈清容瞧见扶松鼻青脸肿的模样,额角一直在跳,“谁干的?”   扶松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哪料沈清容提剑出了门。   酗酒的人还醉着,沈清容一抓一个准。   抓到后他没犹豫,一拳打碎这人两颗牙,又一脚踹飞出老远。   这动静引来了一大群卫兵,立马有人嚷嚷:“长官不得体罚下属——”   “体罚?”沈清容磨牙冷笑,“那他酗酒闹事,打伤了我的朋友,就可以了吗?!”   “那你也不能......”   “想争辩把四哥喊来!”他骤然厉声,脸色沉得吓人,“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很久了,但我也要让你们知道,我姜容不是好惹的!”   酗酒的卫兵也是个倔的人,被他打懵后,居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妈的小白脸,老子和你拼了!”   一群人要来劝架,沈清容怒喝道:“让他来!”   于是众人不敢再动。这位酗酒的,在军中功夫排上乘,拳法更是有目共睹。他们都担心他会打伤沈清容这个“关系户”,谁知此人一出拳,就被沈清容用手生生顶住,借势反手拧过他胳膊。   卫兵嚎出了声,他又毫不留情往这人后心一顶,逼他踉跄着跌倒在地,“说军队里比拳头硬是吧?”   而后沈清容松了手,卫兵挣扎片刻,又卷土重来,再一次被他制服暴打,“说我没资历是吧?”   一遍又一遍,沈清容压抑许久的情绪像是在这一刻爆发,他彻底撕破了以往的不羁,像是被最近经历的一切逼至极点,瞬间变得狠厉,“那老子告诉你,我全家人都死在战场上了,我他妈也是去战场送过命的!”   “当年以少胜多时,老子为了打跑蛮人,能关闭城门斩断退路,你们能吗!”   “我一人能取敌人首级,从千军万马中全身而退,你们能吗!”   “甚至于,你们还欺软怕硬。”他咬牙,气到极点,“那我也让你们尝尝被欺负的滋味!”   直到四殿下赶来,沈清容才肯松手。   四殿下听闻情况后,见那卫兵被打得鼻青脸肿,正色道:“阿容。”   沈清容瞬间站直身子。   “跪下。”   他跪了下去。   “军营中斗殴,你知道后果吗?”   他脸上没有分毫神色,“当处一百大鞭,殿下行刑吧,我为扶松讨回公道了,我不后悔。”   四殿下瞧着他,隐隐叹了一声。   卫兵们正要行刑,一旁闪出个身影,“殿下。”   沈清容偏头,见扶松一撩衣袍,跪在身旁,“殿下,此事事出于我,我替他承下五十鞭。”   “你来干什么?”沈清容骤然怒了,“给我滚!”   四殿下瞧了二人一眼,又瞧了瞧身后的卫兵,嘱咐人把扶松拽走,严肃道:“姜容,这是你一人之过,懂吗?”   说罢,鞭子落了下来。   到了最后,沈清容头上冷汗涔涔,后背皮开肉绽,可他双肩还挺得笔直,和刀削的一样。   沈家诫鞭的滋味他都尝过,一百鞭,算什么。   打到最后他咬牙走回营帐中,扶松立马给他上药。没过多久,四殿下来了。   沈清容一声不吭,四殿下一叹,缓下声问:“难受吗?”   “没什么难受的。”他闷声道。   “今日罚你,才是让大家相信你的实力,若不罚,他们就真以为你是凭关系上位的。”   沈清容默了许久,“我知道。”   “你这般厉害,不该淹没在哨长的位置。机会合适的话,我会让你崭露头角的。”   可他忽道:“四哥,你说沈家还有昭雪的可能吗?”   四殿下愣了愣,斟酌开口:“关州如今已有刘将军接手,只怕......”   只怕连沈府都被连根拔起,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可我不甘心。”   沈清容一面说,一面握紧拳。   忠臣蒙冤,百姓生死被当做儿戏,这天下还有什么道?   违逆道者,有什么资格继续坐在高位之上?!   他气,他不甘。   他更知道,事情与鸿熹帝和朝中两位皇子脱不开关系。只要他们在位一日,沈家注定会被打上“奸臣”的称号,平反遥遥无期。   唯一的可能,是推翻这个朝廷。   于是沈清容道:“四哥,你甘心吗?”   四殿下愣而皱眉,“什么?”   “屈居于南疆,分明是为皇子,却不受半点宠爱。”   “阿容,噤声!”明白沈清容在说什么话后,四殿下立马肃了脸色,“你四哥不想夺位,只想让大家好好过日子。”   “可你觉得,有那些人在朝党上呼风唤雨,百姓们就能过好日子吗?!”   他说得倔强。四殿下哑了片刻,“所以,才需要我们这些做臣子的......”   “不够。”沈清容摇头,“你们做的这一切,表面上是在帮助百姓,说白了还不是为‘那位’的意愿服务。若‘那位’昏庸无能,即便有忠臣,也无非是第二个、第三个沈家。”   “阿容,你累了。”   四殿下明显不愿与他商量这个话题,摇头叹气离开。   沈清容攥紧拳。   ——他如今势单力薄,但四殿下不一样。   帮助四殿下,是他最好的选择。   即便四哥如今不愿意,但他多说几句、多劝几句,再让四哥好好看看百姓们过得什么日子,兴许四哥就改想法了呢?   无论如何,目前他首先要做的是——   “我要变强。”   唯有足够强大,唯有足够的资源和力量,他才能有本事去做想做的事情,才能挽回沈家本该拥有的一切。 第44章 .重逢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三个月转瞬即逝。   八月金秋之际,亦是三年一度的乡试之时。   按科考规矩,黎云书须在半月之前,抵达清安城。   正巧顾子墨是清安人,他与黎云书结伴,又吩咐人订好了客栈。   那客栈里满是参加乡试的考生,见黎云书来,原本叽叽喳喳的考生都默了默。   等她转身上楼时,才间或传出低笑:“怎么还真有女秀才来考?考得过吗?”   “这年纪了不就该结婚生子吗?我瞧着她的模样,也不像是嫁不出去的啊?”   “保不准是个脑子有毛病的......”   黎云书没理会他们,进屋坐下,顾自翻看书卷。   等到晚饭时她下楼用餐,那些考生们一个个都戏谑地看她。她寻了处地方准备落座,被一人抬腿拦住,“哎,这里有人了。”   转身走向别处时,旁人故技重施:“这里也有人了。”   她走到哪个空位,他们便将书卷扔在桌上,一脸挑衅地看她。   回应他们的是一阵哀嚎——那闹事考生被她用手刀砍中胳膊,抱臂痛骂:“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是说了有人吗?”   她怡然落座,目光却是凉的,“诸位还是不要得罪我为好。我这双手,杀过不少人。”   “杀人?都杀人了还能来科考?你是不是......”   “蛮人。”   她甩出这两个字,拖长了声音,“据我所知,关州刘将军求才心切,正想着差人去北边守疆。诸位若想去,我不拦着。”   考生们见她不动声色地饮茶,安静了好久。有个人低问:“她哪儿的?”   “听说她跟顾公子一同过来......不会吧,真是关州人?”   两个月前,关州城那场轰动一时的守城之役,整个阳关道都有所耳闻。   当时关州人人皆兵,她说自己杀过蛮人,指不定就是真的。   而客栈中的诸位,皆想入朝为官,谁肯莫名其妙被抓去守边疆?   于是黎云书身边,终于消停了五日。   这几日她随顾子墨去了趟贡院,了解下科考事宜,剩余时日,都在客栈内准备乡试内容。   本该一直平静下去。   直到某日她走到大堂,撞见了两个白衣束发、腰间别剑的男子,正与掌柜争论着什么。   她慢了脚步,听一人着急而不满地问着:“一间客房要五两银子?就算是快科考了,也不至于比邺京的价格还高吧?”   另一人摁住他肩头,亦面露难色,“掌柜,我们好不容易奔波至此,实在是没了其他去处。您看能不能......”   ——清安城是阳关道省城,一到科考的时候,四面八方的考生都会涌来,客房价格自然也水涨船高。   可她初来时,客房价位高不过一两,掌柜抬价到五两,摆明了是看着他们二人衣着阔绰,想宰一头肥羊。   周遭有不少考生听见了,却全都纷纷闭嘴看热闹。   黎云书也在打量。   这两人气质与常人不同。她与关州兵在一起许久,一眼便瞧得出是出身军营的。   沉思片刻后,黎云书换作笑脸,“两位大哥是二殿下的人吧?我在关州似乎见过你们。”   心急的男子正要辩驳,被另一男子止住,“姑娘是......?”   她浅浅一笑,“关州黎云书,见过二位军爷。”   “竟然是二殿下的人?”掌柜震惊片刻后,立马堆笑着朝二人拱手,“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二殿下为阳关道劳神费心,小店招呼军爷们还来不及呢,费用就不必了。军爷要几间房?”   “三间。”   稳重些的那人没有拆台,朝她抛了个感谢的眼神,握住剑柄随掌柜上楼。   掌柜在前面点头哈腰,“军爷,先前抬价这么高也不是我们愿意的,您可千万别放心上啊!”   黎云书正要离开,忽有个瞧不惯她的考生,冷笑着拍案而起。   “掌柜,这人在撒谎,他们根本就不是二殿下的人!”   那两人皱住眉,听书生得意地继续:“我见过二殿下的人,他们的束腰上必然会有暗纹。你们要说自己是二殿下的,可有二殿下的令符?”   掌柜一愣——他方才只当二人是二殿下遣人来调查的,没敢多看,也没敢多问。看书生开了头,他也琢磨过味儿来,“没错,你们有二殿下的令符吗?”   急的那人率先开口:“我们来得匆忙,令符没在身上。”   “那衣上的暗纹呢?”   另一人硬着头皮,“换错了衣服。”   “怎么可能两样都出错?”书生咄咄不休,“我看你们就是假的!伪装官员可是重罪,何况如今临近科考,谁知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说完他一指黎云书,“还有你,竟然和他们认识,你这人果然不对劲!”   “......”   原本黎云书拿二殿下出来,是想着给这两人解围。   倒没想到,这人居然对二殿下这么了解,毫不留情地拆了她的台。   那语气稍缓的白衣男子袒护道:“还请兄台不要迁怒于他人。这位姑娘,大抵是认错人了。”   “所以你们不是二殿下的人?”书生嘲讽一笑,一字一顿,“我偏说她和你们是同伙了!有本事咱们去衙门走一趟,看你们伪装官员还有什么话说!”   掌柜看二人被戳穿,想到自己被骗后,怒不可遏,“把他们三个送到衙门去!”   “你们敢!”   急得那位早将手搭在剑柄上。   此时考生们纷纷“同仇敌忾”起来,如判官般团团围住三人,将他们推搡着走向门口。   便听一人倚在门旁,闲散道:“干什么呢,这么热闹?”   这声音像有一种魔力,方才热血沸腾的众人顷刻安静下来。两个白衣男子闻声,欣喜地掉转头去,“阿容!”   黎云书亦循声望去。   那人隔着重重人群,伫立在她余光的末端。一众的白衣书生之中,他分明不该这么显眼,可单是方才的一句话,她脑中就莫名浮现起关乎这人的所有画面,想起他手执折扇的猖狂,以及那双时常盈溢着笑意的眼。   她顿了好久才看向他。   沈清容一袭长衫,长发束得极为干净利落,似比往日板正了不少。如今他斜靠着门轴,动作是如出一辙的闲散,可眼中的戏谑被一抹淡漠的流光压住,显出了些许凉薄。唯独望向黎云书时,那流光泛出星星点点的波动。   待认清来人后,挑事的考生不耐烦道:“闪开闪开,有人在客栈闹事儿,我们得赶紧上报给衙门!”   沈清容问:“什么事儿?”   “伪装官兵!”   他朝黎云书扬下巴,“那她呢?”   “她故意捏造事实,差点害小店生意受损!”掌柜十分气愤,扬起声,“清安城不需要你这样的人,朝廷也不需要你这样的考生,早点从我的店里滚出去!”   “就是,指不定她这秀才身份也是捏造的!”   一伙考生叽叽喳喳地附和起来。   沈清容挑眉,走向被围困住的三人,从袖中摸出一个物件,拍在一人身上,“下次还是你们拿着吧。”   而后他笑着将黎云书打量一番,单手摁住她肩头,望着她的眸子,“就不反驳一下?”   黎云书被他摁得抽不开身,勉强淡道:“没必要。”   “也是。”沈清容点头,亲昵地替她别过碎发,“随便考个解元出来,大家就明白了。”   “......”   考生懵逼地看着二人。   看出他那令符上代表四殿下的纹样,亦看出这两人关系之间的微妙。   解元何其难考。   一个秀才考上二三十年都未必中举,遑论解元了。   结果这个四殿下的亲信不仅说她能考解元,还添了个“随便”。   难道这姑娘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黎云书不愿在科考前招太多风,“我没......”   本想说“没那本事”,沈清容却道:“你没那心思,也有实力摆着,莫慌。”   “......”   她不好再说什么。   只是她刚想走,沈清容佯作漫不经心地问:“你方才伪造什么了?”   于是又一阵沉默。   黎云书自然知道,姜鸿轩是沈清容的死敌。   可当时也是事急从权。阳关道最有权势的是二殿下,她为了帮二人,也只好把姜鸿轩抓出来背锅。   但姜鸿轩毕竟毁了沈府,杀了沈清容的娘亲和沈府那么多侍从。   告诉沈清容,难免会让他难受或者生疑。   正想装聋作哑,身后男子接道:“她说我们是二殿下的人。”   黎云书:“......”   沈清容意味不明地看着她,“二殿下?”   她喉咙有些涩,不知该如何去接,沈清容又一笑,“都是殿下,大差不差。下次记住就好,我和二殿下没关系,是四殿下的下属。”一顿,他继续,“姜容。”   黎云书蓦地睁大双眼,“姜?”   沈清容仔细地捕捉她的神色,一点点凝住笑意。   他消瘦了许多,衬得脸上轮廓愈发明晰、愈发冷峻。须她在他的眉眼、在他的谈吐里细细翻找,才能翻出些当年那个少爷的影子。   众人亦是愣住。   他们先前都没见过沈清容,看他甩出四殿下的令符、报出自己的身份,已是十分震惊。   再听他说出自己名姓,简直像听见了惊雷。   这姜字,可是国姓。   虽未听过姜容的名号,但能随了国姓的,必然是他们不了解的大人物——即便他们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呼啦啦的,客栈中跪倒了一大片。   黎云书也回过神,正准备屈膝,被沈清容搀住。   他截下她的动作,眸色幽深,“黎姑娘,幸会。”   黎姑娘。   幸会。   她内心翻江倒海,却道:“阿容,久违。”   沈清容压着她肩膀的手忽紧了几分。   他眼中泛起波纹,嘴唇轻颤,似有千万话语要说。   到最后只是苦笑了下,指尖碰了碰她的脸,收回手去。   黎云书看着他的背影,看他面无表情地让众人起身,“你们刚刚让谁滚出去?”   掌柜慌得话都说不顺,“我......我说的我自己,我说的我自己。”   “倒还识相。”他朝门口扬下巴,“滚一个。”   黎云书觉得有些过火,刚想劝他,沈清容淡道:“他自找的。”   而后瞥向那群考生,“方才说过她不是的,说一个字掌嘴一次,别等我动手。谁侮辱了她,谁说过什么话,我可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回黎云书终于体会到,自己当年帮弟弟出头时,黎子序是个什么心情。   她拉扯着沈清容的衣衫,“要不算了。”   “不能算了。”沈清容坚持道,“你知道我这两个月明白了什么吗?有仇必报,择日报不如当日报。何况他们欺负的是你,我十倍还回去都算是仁慈。”   待众人罚到他满意后,沈清容抛来一锭金子,“三间客房,先住十天,这是今天的钱。”   掌柜赶紧奉承着让人好生招待。   沈清容的客房就在黎云书旁边。   她也不知怎么,一想到沈清容,一想到他的转变,手边的书无端看不进去。   中午时沈清容强行请她吃饭,又问她下午有没有时间去茶馆。黎云书想了想,“马上就要科考了,休息片刻后估计又得复习,大概是没有时间。”   沈清容点头,没有多问。   结果那天下午,顾子墨碰上了一道难题,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来客栈找黎云书。黎云书见一时半会解释不清,随口道:“寻间茶馆同你细讲。”   刚说完话,顾子墨低呼了一声,“云书那是沈......阿容?”   黎云书顺着他目光看去,恰见沈清容坐在墙角顾自喝茶。他周遭位置都被空了出来,一大伙考生宁可挤着坐,也不愿挨他太近。   他像是没看见二人,神色没有分毫变化。顾子墨揉眼睛细细瞧着,纳闷道:“这世界上怎么有长得这么像阿容的人?”说完叹了一声,“只可惜,阿容死后,我再没有见过比他活得更畅快的人了。”   黎云书犹豫了片刻,贴近些低道:“是他。”   顾子墨震惊地睁大了眼。   “个中缘由,日后再说。”她踟蹰着道,“他中午问过我要不要去茶馆,许是有话说。容我去问问他。”   她揉着脸换了副神色,对沈清容柔声问:“要不要去茶馆?”   沈清容面不改色,“你问谁?”   黎云书下意识想说“少爷”,话到口中觉得不合适,一顿,“......阿容,你去茶馆吗?”   他撂下茶杯绕行离开。   “没空。” 第45章 .中举那可是大邺第一位女解元啊!   “真没空?”   黎云书故意叹了一声,“那只好我单独同顾公子去了?”   这问题抛出后静止了数秒,沈清容闭眼吸气,憋着情绪转身下来,“我去,行了吧?”   三人并排在街上走着,沈清容本想问黎云书一些问题,奈何顾子墨一直拉扯着他,震惊得像是看见了稀世文物。   他一直念叨着“老天爷”,往前走几步,又喃喃着“我是认错了吗”,然后揪揪沈清容的长发,又在他身上拍来拍去。赶在他掐沈清容之前,黎云书赶紧拦住人,“对了,你是什么时候被赐的姓?”   “赐姓?”沈清容明白她是对自己的名字存疑,答得不以为意,“我只不过是四殿下身边一个普通的亲卫,何德何能让圣上赐姓。”   “那你怎么......”   “四殿下寻了个人来替我,那人便姓姜。”   四殿下和沈家的感情,黎云书是知道的,也听进了心里。   虽说认识沈清容的人不多,三个月过去沈家风波也平定了,但三人都生怕走漏风声,不敢提关州之事,只当是寻常旧友聊天。   顾子墨问:“那你怎么到清安城来了?”   “殿下准备回邺京,正巧途径此处。”   黎云书皱眉,“可你要了十日的房间,为何在清安城呆这么久?”   “我的身份,现在也不好回邺京。”   二人于是了解。   若随从着四殿下回京,势必会碰见姜鸿轩,难保他不会趁机动手。   他如今势单力薄,压根不会是姜鸿轩的对手。从任何一个方面来看,都是避让为妙。   一直交谈到夜里,顾子墨回了家,两人在巷中随便找了处吃食,解决了晚饭。黎云书看沈清容对清安城颇感兴趣,也暂时没去想备考的事情,陪沈清容在街上散心。   沈清容打量着周遭商贩,状若随意地问:“关州目下如何?”   “刘承望一手遮天,连太守都处置了,算是把关州换了血。”她想想,转了话锋,“不过那日,我使了些把戏作弄他,好歹是保住了沈家的旧址,也为你们出了口气。”   沈清容听后皱起眉,“你小心点,不要牵扯进来。”   “把戏而已,他们看不穿我。”   黎云书说到这里,心情舒坦许多,“虽然没能真正让他们身败名裂,但让他收敛一番也是好的。你呢?我瞧你消瘦了很多,四殿下那边没有太劳累吧?”   他摇摇头,“都还好。”   却丝毫没有告诉黎云书,这些时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最痛苦的时候,他只要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沈家那日的大火。起先扶松在他身旁时,他还能静一静神,到后面几乎是整宿整宿的噩梦,梦见他们喊他少爷、让他报仇,又梦见夫人在火光中扯住他的衣领,言辞凄厉:“你是大邺的五殿下,为什么救不了沈家?”   他惊醒之后,好久都无法从情绪中挣脱出。唯有拼命去回忆她那双眸子,才能让自己静下心来。   今日清安城相遇看似巧合,说到底,还不是他知道黎云书会来。   否则以他的身份,呆在南方,总比来阳关道晃一圈要安全得多。   “没有遇上难事就行。”黎云书有几分庆幸,“四殿下当是器重你的,你随着四殿下做事,等风波过去,应当也不会太愁吃穿。”   沈清容过了很久才应声。   二人转完街巷,就回了客栈。黎云书看书到很晚,往往是熄了自己房间的灯时,隔壁那屋的灯才跟着吹熄。   他早已摸清楚这人的作息规律,一大早便准备好饭菜等她。几次之后,黎云书有些不好意思,“你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吧?”   他顺口:“忙着照顾你。”   “......”   黎云书难得见他面不改色地说出这话,竟不好再像以往一样打闹或是佯怒,哑了许久没说话。   沈清容撑着头看她,“害羞了?”   “哪有。”   她轻瞪了这人一眼,又问:“这三个月过得怎样?我看你瘦了很多。”   “太过思念一个人,当然会瘦。”   他手上玩着竹筷,眼神却一直缀在她身上。   这目光与以往似有不同,黎云书被看得有几分不自在,权当他说得不是自己,笑道:“确实。”   结果这些时日,她但凡同沈清容在一起,这人的目光就从未挪开过。   她无数次转头抓包,他都不闪不避,迎着她视线笑一笑,眼底泛起层层波澜。   后来她忍无可忍,“你想干什么?”   “想弥补我三个月前没做的一件事情。”他一边说,一边缓缓朝她靠近。   黎云书微微皱眉,便觉他替自己别过耳旁碎发,指尖不知何故,似带着颤抖。   “画你。”   他轻声说出这句话,又顺着拂过她长发,“让我好好看看,行吗?”   话音带了恳求。   心尖莫名其妙有些颤动。   她抓走这人的手腕,板着脸低斥:“坐好。”   沈清容老实下来,看她不置一词地起身上楼,眼底的火苗一灭。   他将视线从木楼梯上挪开,轻哂了一声。   知自己唐突,可他克制不住。   怨他痴心妄想,不怨她愤而离席。   可没过多久,楼梯上传来声响,眼前被甩来几本书卷。沈清容一顿,听黎云书故作冷静道:“又不是不让你看,别来装委屈。”   他瞧着这人微红的耳根,若有所思地笑了。   *   大邺乡试较之前朝没有太大变动,须于初九、十二、十五分别考一天一夜,算下来也有三天三夜。   这些时日沈清容续借了客栈,黎云书去科考,他居然比她还紧张,整夜睡不着觉。等她十六日早上考完出来时,沈清容长舒一口气,模样像是刚打赢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仗。   三日考试强度并不算小,心理考验则更大。今年题目似乎不容易,考生们出来时,轻则双目赤红,重则掩面啜泣。独她面色平淡,仪容端正,不像个考生,倒像个监考官。   和沈清容一比,简直不知去考试的人是谁。   顾子墨出来的稍晚些。他大抵是答得很好,嘴上同旁人说着“今年题属实难了些”,脸上的笑意却未减半分。   沈清容问她:“题难吗?”   黎云书淡定点头,“难。”   他的心一沉,顾虑到黎云书的心情,沈清容赶紧安慰着:“没关系,反正你的水平已经......”   谁知黎云书悠悠一笑。   “幸好它难。”   沈清容一懵,“为什么?”   问完后他忆起自己府试时抓耳挠腮的场景,忆起当年面对难题时痛哭流涕的模样,忽然就明白了缘由。   沈清容:“......”   他决定了,以后不要在黎云书面前说任何与科举相关的话!   *   放榜时间在九月。   乡试考完后,几人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一半的地。   没过几日,沈清容收到了四殿下的信。   次日他道:“我怕是不能等到你们放榜了。北疆安定后,朝中在全力整治江南水贼。四哥他平定西南有功,太子殿下遣我们去江南相助,大抵是想借四哥的兵来压一下。”   黎云书嘶了一声,“太子?你会暴露吗?”   沈家虽然名声大,但久居关州,除了姜鸿轩,其余权贵大抵只知“沈清容”这名字,却不知此人到底是何模样。   “我谨慎点,尽量不同他打照面,等太子殿下到了江南立刻离开。”沈清容道,“虽说太子殿下对沈家颇为同情,不似二殿下那般赶尽杀绝,但小心些总没错。”   他走之后,黎云书也失了四处游玩的兴致,只好读书来做消遣。   一晃到了九月十五那日,正是放榜的时候。   榜前的考生把街巷挤得水泄不通,顾子墨早早便来喊她去等,黎云书摇头,“我还有事,你先去吧。”   哪有什么事比看榜更重要?   顾子墨知道她的性子,没再多问。黎云书不急,他可急着呢,匆匆道别后离开了。   等顾子墨走后,她也开始收拾东西,盘算着回关州的时日。   东西收拾到一半,门外传来匆忙的步声。她一开门,就对上顾子墨激动的神色,“你看榜了吗?”   “怎么?”   “你......”他调整了半天情绪,激动道:“你是解元!”   一席话出来,原本喧闹的客栈大堂,似乎都静了静。   解元。   区区十七岁的姑娘,考中了阳关道解元!   这乡试的考生最年轻不过十七八岁,三十岁还来科考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他们为了一场乡试,动辄准备数年,动辄耗尽全家的财力物力,却还连榜单边缘都蹭不上。   更重要的是,她若真成了解元,就是大邺有史以来第一位女解元。   黎云书没激动,“你呢?”   “我……”顾子墨无奈一笑,“我哪能跟你比,都数不过来自己的名次了。你快给阿容写封信,让他也高兴高兴。”   那几日,莫说是清安城,整个阳关道的人都深感震惊。   消息传到关州,临渊书院的弟子们彻底沸腾了。   “我就说师姐能行!”   “师姐为我们临渊书院长脸了!那可是大邺第一位女解元啊!”   欢腾气氛一直持续到黎云书归乡那日。   她为了攒钱,省吃俭用,坐的是最简单不过的牛车,住的是几十文钱一夜的民宿。   不过刚到关州城外的村落,就有卫兵认出她,激动的语无伦次:“黎......黎姑娘,您可......可算回来了,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黎云书从车上翻下,皱眉,“等我?”   “您考了解元,关州城人激动都来不及,说等您回来的那日,全城都要来给您接风洗尘。”   她没有高兴,反问:“到了秋收的日子了吧?让大家忙农活去。我又没做什么大事,这么轰动干什么。”   “可您毕竟是......”   “就告诉大家,不必为我操劳了。即便他们等,也寻不到我。”   卫兵将话带回城中。   部分百姓只好放弃,另一部分坚持要等她回来,天不亮就在城门口守着。   没想到黎云书换了身当年在关州抗敌的服饰,混进众卫兵中。等她到家后,才吩咐卫兵遣散百姓。   令她想不到的是,来家里提亲的人越来越多了。   关州富商、才子,甚至于阳关道其他地方的权贵,都宁肯驱车数日亲自来提亲。   这关州城人尚好拒绝,那些千里迢迢来的官员可没那么好对付。黎云书起先还彬彬有礼地回拒,后来她烦了,干脆抛了一句“若贵公子不是状元,还请好好读书,不要再来打扰”。   自那之后,所有的高官、富商子弟都被揪出被窝,日夜鬼哭狼嚎的背书。一边背,还要一边听长辈们恨铁不成钢的怒骂:“你考不上状元,日后连个媳妇都娶不到!”   按理来说,黎云书应该凭着解元身份做个不错的官,可是一直到了十月,她还是没听到任何消息。   只听到了李谦的一声轻叹:“怕是有人在朝堂上说了什么,抑或他们对你仍然存有戒心。大邺十三个解元中,余下十二个都有官可做了。唯独你,又是女子,又是沈家旧友,身份实在不友好。”   朝堂之事,她干涉不了。   不让她做官,不给她好处,黎云书就只能继续科考。   下一次,是明年三月的会试。   会试的地点在邺京。   她盘算着要不要去邺京时,却觉出了难处。   关州在西,邺京在东,两者离得并不近,路费就要花销不少。   以清安城的物价来看,邺京的食宿费会更高。   而阿娘病重,子序每月谋生的银钱少得可怜,还需要她去卖煎饼补贴。这么一盘算下来,压根支付不起她进京赶考的费用。   朝廷不给官职,科考没有支持,经商亦没有基础。   难道就只能卖煎饼了吗? 第46章 .入伍人才,可别埋没了。   刚巧那几日,关州下发了征兵的布告。   黎云书去在去书院的路上,忽遇一老伯。   他手里举着布告,时不时用袖口抹泪,神色凄凉。   旁人七嘴八舌地感慨:   “又是一个代请从军的。他家虽有钱,可谁知道随了军还能不能回来,哪敢帮他啊?”   “要说这老两口也是可怜,四五十了才有个独子,偏生体弱多病。这种人送到战场上,不是摆明了......”   布告上的赏额是一个月二十两银子。   相当于她拼死拼活一个季度的收入。   这额度不算低,有不少人在老伯面前徘徊。   黎云书瞧了眼天色,知道自己已快迟到,可她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二十两。   若真如他所说,阿娘和子序的花销,根本不必再担心。   她正思索着要不要帮这个忙,巡城的人忽闯了过来,“这是干什么呢?”   人群一哄而散。   老伯险些被绊倒,被黎云书一把扶住,“当心。”   他见有人靠近,神色先亮了一下,待瞧清楚黎云书后,又黯然低垂下眼,“多谢姑娘。”   黎云书看他临近古稀之年,缓下声问:“贵子年方几何?”   “他啊,今年刚刚弱冠。”一提到儿子,老伯眼中泛起雾气,“姑娘若是想提亲的话,还是罢了吧,他马上便要服兵役,也不知......唉。”   待将老伯扶至院门前,屋内传来一少年焦急的声音:“爹,您腿疾还没好,怎么又出去了?”   黎云书自觉退后开,看那少年朝自己带着歉意道:“多谢姑娘。”   老伯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春生,爹没能帮到你,”他呜咽着,面上满是哀色,“这几日你想吃什么,就让你娘赶紧做吧......”   黎云书默无声息地打量着父子二人。   面前的少年一袭蓝袍,脸色白得和纸一样,脖子似乎轻轻一拧就能断。莫说是扶着老伯了,连他自己的手都在发抖。他笑得勉强,“爹您这是什么话,保家卫国,该是好事才对。”   他们家看起来不缺钱,唯独想让儿子活着。   可黎云书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她思量一会儿,问:“您说的赏金,是真的吗?”   老伯震惊,“姑娘莫非能找到人,替我儿从军?”   “是我想替他从军。”黎云书解释着,“我的娘亲病重,弟弟尚幼,手头确实有点紧。”   老伯明白了她的意思,皱起眉,“姑娘,此事我们是认真的,还请切勿说笑。”   “我并没有说笑。”她解释道:“我家中尚有弟弟,可伯父只有一个儿子。再者,我并非弱不禁风之辈,当年关州战乱,我可是出过力的。”   她这么一说,那少年猛地醒悟,“我就说看你眼熟!你莫非就是那......那个解元?”   “正是。”   老伯一拍脑袋,“原来是你!那你为何放着科举之路不走,偏偏来从军呢?”   “......”黎云书有些难以启齿,“科考的费用,家里实在担负不起了。”   她说得隐晦,可关州城人谁不知沈家的变故,不知她的情况,是受了沈家牵连。   父子俩一阵唏嘘。   最终老伯提出每月多给子序寄十两银子,来照顾她的弟弟和娘亲。   大邺没有女子从军的规定,黎云书虽知征兵之人只是为了凑人数,对身份不会查得太严苛,但她也要隐匿一番。   她描粗眉换作男装,找了几个一并入伍之人,互相帮衬。又以去南方寻亲为借口离了书院,是而她离开之日,关州城中无人察觉出异样。   同行的关州卫兵知道情况后,都保持了默契的沉默。等征兵队伍到阳关道分流时,她身旁认识的关州卫兵,只剩了三两个人。   所幸,舒愈还在其中。   负责接应的军官让他们报数,到黎云书时忽然没了声。   军官眉头一皱,舒愈赶忙道:“大人,她当年守城时伤了嗓子,已经说不出话了。”   “伤了嗓子?”那军官瞧了她脖颈一眼,意味不明地一嗤,“这么清秀,不像是能喊哑嗓子的人啊?”   接下来便是划分行伍了。   阳关道的人经这么一分,能和她一队的熟人只剩了舒愈。   他们这一队恰是前往江南,为江南巡抚赵克抵抗水贼。   前来服兵役的人素质良莠不齐,她虽努力摆出生人勿进的神色,但碍不住她模样出挑,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人用眼神骚扰她。   甚至于队伍行过城中时,还有姑娘不慎把手绢扔到她头上。   揭下手绢看去时,那姑娘尖叫一声捂住脸,活像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情人。   黎云书:“......”   她忽然有种自己能抢走沈清容饭碗的错觉。   抵达临安时已是冬月。   他们驻扎在临安城外,傍晚时听闻有长官来巡视,吃过晚饭后便去操练。   黎云书混在人群里,漫不经心地练着剑。这些随她一并服兵役的,有不少是近几个月才刚刚学了功夫,相较她自然是差了一截。她不愿自己太惹人注目,练剑时收敛了不少。   以往长官都瞧不出端倪,今日却忽被总长叫住,“哎,春生,你过来一下。”   “春生”便是被顶替那人的名字。她收起剑,漫不经心地随着总长过去,听身侧一人嗤,“春生?这名字倒起得好。”   她手一抖,剑险些掉在地上。   这声音——   黎云书没敢抬头,但听总长赔笑道:“是啊,春生是关州来的,也上过战场。我早说他功底好,和旁人不一样,大人您还真是慧眼识才啊!”   ——鬼才信他这番话。   这总长没少因为她模样纤弱嫌弃她、贬低她,也是黎云书懒得计较,才这么得过且过下去。   “关州人?”   话音飘到耳旁时,肩上忽然一重。她抬头,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沈清容含笑打量着她,目中流光熠熠,引得她骤然警觉。   ——他莫不是,想揭穿她?   黎云书屏住呼吸,看他笑意越来越深,“怎么不说话?”   “啊......”总长赶紧解释,“春生在关州时伤了嗓子,失声了。大人,您把他叫来,是想干什么?”   “没什么。”沈清容拍着她的肩喟叹,“只是觉得可惜。她现在连个伍长都不是,对吗?”   “......对。”   “把她这一队的人叫来,我看看他们都到什么水平了。”   倏尔,一队小卒列在了沈清容面前。   沈清容把黎云书往前一推,“谁若是赢了她,我当场赏十银。”   她没明白沈清容是想干什么,听他附耳道:“军营不是书院,你若与世无争,就免不得被别人欺负。他们的水平我看见了,比不过你,欺负你也是因为你不肯出头。今天你打就是,出了事我兜着,放心。”   “......”   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   沈清容的话刚落,有个伍长立马站了出来,“我来!”   这伍长身材魁梧,往前一站都有逼人的气势。黎云书不愿在沈清容面前丢脸,提了十分的精神来应付。   起先她还后怕,交过一两次手后,察觉这些人当真只是模样长得吓人,真动起手却笨重得像石头。   她放宽了心,三两招制服这人后,拱手承让。   四下一片哗然。   原本跃跃欲试的人都不可思议地睁大眼,唯独舒愈激动道:“黎师......”察觉不对,他赶忙改口:“春生哥好样的!”   这结果引起好多人的不满。   他们纷纷上前来比试,却无一人能从她手下走过十招。   沈清容脸上笑意每浓几分,总长的神色就愈发尴尬。   ——伍长又不是什么厉害的职位,统领的不过寥寥数人。他自然也有私心,谁和自己好,谁看着顺眼,就将位置给他。   可没想到,这哑巴春生竟这么厉害,害他被四殿下的人当众打了脸。   黎云书许久没有这般同人切磋过,赢了全盘也不倨傲,拱手承让后看向沈清容。   沈清容在总长耳旁叹了一声,“人才,可别埋没了。”   总长赶紧称是。   他满意一笑,“走了。”   黎云书随众人行礼,听他们齐齐道:“恭送经历。”   她抱拳的手紧了几分,将这官职在脑中重新念了一遍。   ——经历?   当时在清安城见到他时,倒不知他混到了这个地步。   只是这经历乃是七品的官员,即便有四殿下帮忙加持,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升官。   真不知他这些时日,到底做了什么。   正思量着,她的袖口忽被人一拽,迎面对上总长复杂的神色,“你先回去吧。”   那天夜里,她竟被安排到了一顶单人的帐篷之中。卫兵朝她笑道:“这营帐恰是多出来的,不是刻意孤立你,你别介意。”   她点了点头,表示无碍。   不用解释她也知道是沈清容做的。   顾虑到自己身份实在不便,黎云书默默承下这人情。又过几日,她莫名揽了个队长的职务。   卫兵继续解释:“总长说是您应得的。”   她知道是那日的切磋将自己衬托了出来,想起沈清容那句劝告,也将这队长名头接下。   数日后,她被安排带队去临安城外的无稷村巡视。   无稷村周遭水贼盘踞,是个常受侵扰的村子。她领着一队人马前去时,恰碰上意图进村的水贼。   手下之人将这小队水贼杀尽,有人感叹道:“好歹提早来了一步,没让他们成功祸害百姓。”   舒愈看黎云书凝眉下马,好奇地问:“春生哥,你在看什么?”   黎云书从一具尸首上卸下锦囊掂了掂,立马有手下惊叹道:“他们居然从百姓手里抢了这么多钱!简直天理难容!”   她面沉如水地将钱囊递给舒愈,舒愈了然,“把钱囊都卸下来,回去时交给总长大人。”   既是巡视,免不得还要去村里看一番。   临进村时她却打了个手势,将锦囊中的银两掉了包填上石子,点了几个人系在腰间。虽不知为何如此,众人还是照做。   黎云书又示意:带上锦囊的人随她进去,其余人潜伏在外,静观其变。   数人大摇大摆走入村中不久,黎云书派遣舒愈抓了个村民,指使舒愈问:“这村里人怎么这般少,怎么连家禽都没有?”   那村民一僵,草草道了声“还不是水贼闹得”,匆忙离开。   舒愈觉得奇怪,“就算是有水贼,也不至于这么多户都不养家禽和牲畜吧?”   黎云书凝眸不应。   又往前走几步,有人笑着上前,“几位军爷是临安来的吧?”   舒愈点点头,那人立马崇敬道:“当真是临安的军爷!军爷您帮了村子不少忙,大家伙儿可都敬仰着您。今个儿留下来吃顿饭吧,这可都是大家的好意!”   黎云书轻轻皱眉,舒愈察言观色:“不了,我们在村里转一转,没有异样就该离开。”   一伙百姓强行挽留,几人只好答应。   一直待到傍晚。   晚饭时,村民呈上的皆是大鱼大肉。   一大家子人围着他们劝酒,喝到最后简直不辨东南西北。   黎云书亦喝了许多,随众人醉倒在桌前。   村民们自觉安静下来,拍打着他们的肩背,“军爷?军爷?”   “真晕过去了?”一人嗤笑道,“药还挺管用。”   “幸而就这么几人。他们瞧出了村子的不对劲,回去指不定会察觉什么,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   一男子一边说,一边要去解他们的锦囊。   手还未触到黎云书的腰,腕间忽被人卡住。那男子愣了愣,胳膊骤然一疼,脖颈亦传来寒气。   他没想到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居然有如此本事,惊道:“你们没事?!”   哗啦啦地——原本倒下的几人皆剑拔出鞘。黎云书将这人击晕,而舒愈眼疾手快地放出信号烟花。   水贼们惊了。   他们知道是中了计,咬牙擎刀冲上前来。围在桌前的人并不多,又大都只有过街头打架斗殴的经验,很快便被几人制服住。村外静候着的卫兵看见信号,里面冲入村中,将他们团团围起。   黎云书朝舒愈比了个手势,舒愈会意,“抓活的!”   等水贼都被控制住,舒愈赶着空,偷偷问黎云书:“师姐,你怎么看出他们是水贼的?”   黎云书扫了眼被兵卒押走的水贼,见无人在身旁,压低声,“若我们碰上的水贼真的是进村抢劫的,他们为什么要带装满了银钱的锦囊,而不是空的锦囊?”   “村中没有一家饲养家禽和牲畜,人数又远远少于房屋数,证明这村子在我们来之前就遭到了迫害。能取而代之的,只有水贼。”   见兵卒将一切处置妥当,黎云书道:“走吧,给总长带一份大礼回去。” 第47章 .幕僚他怎会忽然开窍,让你去做幕僚?……   众人将水贼押送回军营,告诉了总长相关情况。   一时间,其余卫队的队长都惊了。   他们也曾从那村旁经过,却根本没察觉有什么不对,也没料到竟是水贼潜藏的地方。   总长心里感叹姜经历果真没认错人。消息传到上层,他按照赵巡抚的指示,又遣黎云书仔细搜查附近。   黎云书半点懈怠也没有,带人端了六七个窝点,又连带着查出了数个与水贼有交易的村落,动作一气呵成,下手毫不留情。此举一出,连校尉都知晓了“春生”这名字,颇有几分惊奇道:“倒当真是匹黑马,值得提点。那无稷村旁水贼盘踞已久,不若再给他些兵马和时间,看看他能如何解决。”   一周后,黎云书将祸乱无稷村一带的水贼尽数押送回临安,释放了被水贼关押的百姓,还将那水贼首领的头提了回来。   要知道无稷村旁的水贼比地鼠还狡猾,莫说是杀那首领了,便是派人去抓,也没几个能见那人一面。   可她做到了。   沈清容虽不常在军营中,也知道了她的消息。   他与校尉闲谈时,听那校尉问:“当时姜经历视察时所提拔之人,莫非就是春生?”   沈清容点头,“他毕竟从关州来。关州濒临北疆,武学之风浓厚,是而他虽模样纤弱,气息步调却十分稳重,一看便知是有几年经历的。”   校尉笑了下,“我倒真想认识认识他。”   辞别了沈清容后,校尉领人往营中走去。   去时众人正在练剑,他寻人带路,很快找到了黎云书。   她一身戎装,长发高束,鬓边没有一丝碎发,显得齐整而干净。若单看模样,她肤色白皙,不似其他将士那般威猛,单单一扫确实不敢相信她会有这本事。而仔细看去,她虽眉目长得秀气,眼神里却像藏了刀子,剑光迅疾如风,一时竟让人忘了去注重她的外貌,而将焦点放在她的招式之上。   校尉看了她许久,又思索着看向她刻意用衣领遮住的脖颈,“把她叫来,我和她过两招。”   须臾,黎云书被带了上来。   所有练兵的人皆缓下了动作,偷偷摸摸往这边看。   她立在校尉身前,浅浅淡淡地收起长剑,伸手行礼。那模样并不像是看见了自己的上司,倒像是两个陌生人的初次熟识,连眼底凉薄的寒意都未有收敛。   校尉瞬间觉出了黎云书的与众不同,笑着接过属下的剑,“春生,看看你能在我剑下接过几招!”   说罢他剑拔出鞘,刀刀取她命穴而来。   黎云书有底子,见状也不含糊,挡去他许多招,甚至还一度转守为攻。   但她到底不如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六品校尉。二人抗衡了数十回合后,校尉的剑意越来越快,终于把她逼出了几分匆乱。黎云书躲过一招,碍不住他将剑斜斜一挑,竟挑开了她的束发。   她顿了片刻,后知后觉地伸手打理,被校尉挥手制止住,“行了。”   “功夫倒还凑合,不过嘛......”校尉别有深意地看着她,“难怪姜经历对手下这么严苛,唯独肯照看你。”   黎云书没敢应。   自然知道校尉是认出了她。   没办法,她的模样原本就算不上英气,冷下脸顶多是凶一点。若非凭着舒愈的演戏和她手里那几分底子,她恐怕还撑不到今日。   可即便被认出来,她也没有慌乱,甚至还逆着校尉的目光,挑了下柳眉。   这神色状若无意,却带了几分懒倦的挑衅,举止投足间都像在问三个字:“所以呢?”   校尉神色微敛,“你随我过来。”   她看校尉神色晦暗,却没有动怒,明白这人还想利用自己,不免轻嗤了声。   一路上她都目不斜视,用断掉的绳结重新束着头发,也不去理会旁人的目光。   所有的兵卒都懵了。   有人戳了下舒愈,“你不是早就认识他吗?这是怎么回事?”   舒愈没想到黎云书露馅露的这么快,又是紧张,又是后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都看见了吗?”   “春生哥是个女的?”   “是又咋样?”   舒愈心里崇敬黎云书,听这反问,以为是旁人质疑她的身份,当即怼道:“你们还不是照样打不过我师姐。”   “这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吗!”那人又气又后悔,“老子都快三十了还没老婆,当时我跟她杀贼的时候,咋就没多个心眼呢!”   *   黎云书跟着校尉走到了营帐中。   校尉问她:“你是替自己家人从军?”   “不是。”   “那为何来此?”   “替旁人来的。”   校尉笑了声,“你和姜经历交谈时,话也是这般简洁吗?”   “......”   她只好从实道来,“民女家中贫寒,母亲重病,弟弟年幼,只是想找个来钱快的法子。正巧关州有位老者高额悬赏替子从军者,民女见他儿子身形孱弱,又是老年求得的独子,一时恻隐,就答应了。”   “那你,是怎么和姜经历有的交集?”   “姜大人随四殿下援助关州时,曾有过一面之缘。”   她牢记着沈清容目前的身份,没有将他原本的身份袒露出来。   校尉点头,显然是信了她的答复。   “寻常百姓很难同四殿下有交集,更没有你这般气度。所以,你到底是谁?”   “黎云书。”   屋内静了片刻。   校尉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还没想出缘由,身旁兵卒陡然一惊,“莫不是那阳关道的解元?”   “原来是那位。”   校尉嘱咐人翻出本名册,哗啦啦地寻找着人名。黎云书见他找出印有“春生”名字的那一页,“军中不留女子,你有大功,我便不罚你。至于这个春生,就当他没存在过吧。”   她眼瞧着校尉在“春生”的名字上打了个叉,“那我明日便能走了?”   “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这么简单。”   黎云书有些不妙的预感,“校尉的意思是?”   她见校尉将自己又打量一番,像看着一个物件,心里咯噔了一下。   ......该不会是要杀了她?   幸而校尉只是吩咐:“军营不留你,不代表上面不会留。明日你好生整理一番,随我去见巡抚大人。”   “巡抚?”   “如今江南战事紧急,赵巡抚一人难挡局面,正想着征招一位幕僚。”校尉合上名册,又抽出张纸,提上了她的名字,“先回去吧,明日再来找我。”   幕僚?   那赵巡抚可是朝廷下派的三品大官,以她这职位,能当巡抚的幕僚?   天上不会掉馅饼,黎云书立马察觉此事没这么简单。   正要推辞,校尉道:“你若是离开,明年我便让他们重点去找春生。还想让家人和他们好过的话,就识相一点。”   “......”   她只好遵命。   回去时意外发现沈清容在自己营帐旁。   沈清容见她全须全尾后,松了口气问:“校尉同你说了什么?”   这营中唯一能靠得上的人只有他,黎云书如实答道:“他说明日让我去见赵巡抚,做赵巡抚的幕僚。”   沈清容脸色一沉,“什么?”   黎云书瞧出他情绪不对,想着沈清容要比她多了解江南军营,遂问:“这幕僚有什么不对吗?”   该不会不是她想象中的幕僚,而是要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吧?   “倒也不是。”沈清容嘶了一声,“赵巡抚此人颇有些倨傲,因他守了江南五年,立下大功,一直不肯让旁人插手江南之事。他怎会忽然开窍,让你去做幕僚?”   见黎云书似懂非懂,沈清容寻了处没人的地方,压低声解释:   “赵巡抚来之前,江南一带的水贼比我们所看见的还要严重。”   “当时水贼中帮派林立,难处理得很。唯有他奋力绞杀原来的十三个帮派,只留下一派。那一派水贼的领头人叫吴大志,因为颇有些江湖义气,揽了些民心,难缠得很。如今赵巡抚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将吴大志的势力彻底清除。”   黎云书若有所思,“难道是我前几番出手整治水贼,让他有了些眉目?”   沈清容想来想去许久,才长长叹了一声。   “我看未必。”   那一晚上,黎云书都过得心事重重。   次日她没再扮成男子,换上了沈清容为她新备好的衣衫,简单梳妆一番后离了营帐。   校尉很是满意,“走吧。”   到了巡抚府外,许久都不见巡抚出来。   黎云书站在门口许久,觉得昨日的猜忌当真有理。   若真的求贤若渴,哪有把贤才甩在门外喝西北风的道理。   她不好置喙,只能静观其变。须臾,才有个小卒小跑着出来,“黎姑娘,随我过来吧。”   进屋后没发现巡抚,只瞧见了一个身着锦绣、妆容华贵的女子。仆人介绍:“这位便是赵夫人了。”   黎云书行礼,赵夫人嗤声扭头,并未理会她。   大抵是气氛太过尴尬,校尉开解道:“黎姑娘是阳关道解元,带兵也有本事,做幕僚是鼎合适的。”   “哦?”赵夫人瞪了她一眼,“找谁不好,找个女子来做幕僚?”   话里带着明显的醋意。   校尉尴尬地笑了笑,“情势所迫。”   一直交谈了许久,赵夫人对她还是戒备加看不顺眼的模样。黎云书直觉自己该说些什么话来缓解气氛,等校尉离开后,赵夫人终于道:“你过来,陪我下棋。”   “什么?”   “下棋啊。堂堂解元,连下棋都不会?”   “......”   便只好顺着她的心意来。   赵夫人怒气冲冲赢了三盘后,舒了口气,“你倒是个聪明的,还知道让着我。”   “是夫人......”   “夸人的话少说,听都听腻了。”赵夫人摆手,“你做幕僚一事,夫君他已经应允了。我本不该涉足这些,但我还是说一句,摆正好你自己的位置,懂吗?”   黎云书不习惯被人这般苛责,双拳紧握着袖口,面上却牵出个淡淡的笑,缓缓点了下头。   “云书知道了。”   她既成为幕僚,地位自然与寻常人不一样。   赵家为她寻了间客房住着,虽条件一般,但总比住营帐中要好很多。   黎云书在旁敲侧击后,也琢磨清楚了赵家是什么意思。   赵巡抚原名赵克,是个刚愎自用的人。   他属于朝廷下达了指令,若他不满意,都能骂一顿的那种。   朝廷知道他的脾气,但除了再让群臣骂他一顿,也没有其他办法。江南一带需要人,赵克是能够压住目前情形最佳的人,他还有用。   但是这种刺儿头的性格,已经让圣上不满了。   圣上多次“建议”赵克找个幕僚,说委婉点叫“建议”,说白了就是“你小子老实点,别等着我派人监督你”。起先赵克对这要求不以为意,近日朝中对江南日益重视,他大抵也很头疼,想抓个人出来当挡箭牌。   找一些草包当幕僚,只怕朝廷会觉得他敷衍,“好心”地替他换个人。   找个厉害的人当幕僚,赵巡抚嫉妒心又强,又害怕别人抢功,是绝对不会做这种傻事。   在他纠结的时候,黎云书来了。   她其实只想着做好本职工作,没想到会被堂堂巡抚盯上。但她的条件也是确实好:落魄的第一女解元,身份摆着了;带人清剿了无稷村水贼,功绩摆着了;又是个和沈家勾结过的人,再怎么窜,也不可能窜到赵克头上。   更关键的,她是女子。   朝中对女子的束缚太多了,即便她是文曲星下凡,也未必能获得皇帝一个青睐。   所以,让她当幕僚,是最安全,也最妥当的选择。   亦即赵夫人暗示她的,她不过是个棋子。   黎云书哂了一下。   只是这赵夫人这般能吃醋,和她在一起,估计会很闹心啊。 第48章 .布局我去帮你的江南百姓了。   黎云书做了半个月的幕僚。   每日去见巡抚,巡抚都无甚话说,只让她陪着赵夫人。   赵夫人又不是个好相处的,府中婢女因她都换了好几次。得亏当年在书院时,黎云书练就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1]”的好习惯,才屡屡在赵夫人动怒时,心平气和地做一尊雕像。   她实在是太平静了,以至于赵夫人找她撒气时,总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久而久之便消停下来。   沈清容许久都没见到她,也没听闻赵巡抚的对敌策略有什么变化,深感奇怪,数日后约黎云书去茶楼一叙,“这几日你在做什么?”   黎云书疲惫中带着无奈,“哄人。”   “哄人?”   “我倒是没想过,给巡抚当幕僚,和给赵夫人当佣人没什么区别。”黎云书叹道,“起先他还会问我一些谋略,我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发现根本不管用。”   他轻轻“嗯”了一声,意料之中地点点头,“看来他果然不对劲。”   “你怀疑他?”   黎云书仔细查探了雅间四周。确认二人谈话没有被其他人听见后,她沉思着,“我来府中后,都是赵夫人与我接触,基本没见赵巡抚几次。莫非你有什么消息?”   “四殿下在水贼之中布置了细作,有一个已经深得吴大志信任。”沈清容从袖中摸出张字条,推给她,“那细作透露了一个细节,说吴大志喝醉时,曾失口称赵巡抚为‘赵兄’。”   赵兄。   ……一个水贼,怎会对他的敌人用这么亲昵的称呼?   “会不会他喊得不是赵克?”   “不会。”沈清容道,“当时只有那细作一人,吴大志虽说得颠三倒四,可字字句句都指向了赵克。”   黎云书捧着茶杯一默。   茶水滚烫,她却无知无觉地将瓷杯攥得更紧了些。   是了。   先前一直被赵克的功绩迷惑,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当年的水贼十三帮里,独独留下了吴大志。   吴大志在江南一呼百应,手下狗仗人势,比以往更为凶残。当年十三帮在时,朝廷还能借帮派明争暗斗的功夫,做些离间计、来个渔翁得利。如今水贼化为一帮,就如碎片凝聚成了铁板,反而更不容易攻破。   ——所以,先前他们看见的,都只是表面上的帮派数量减少。对于吴大志而言,他手中的力量却是大大增强了!   难道赵克与吴大志,当真有什么牵扯?   “幸而赵巡抚未对我心生戒备。”黎云书沉思着,“他大抵不会见我,但我兴许可以从赵夫人入手,看看有无蹊跷的地方。”   从茶馆离开之后,黎云书就在一直思考着沈清容的话。   赵巡抚,是朝中三品大官。而吴大志,是朝廷上下痛骂的水贼。   如若自己的猜测属实,他为何会与吴大志产生联系?   不怕玩火自焚吗?   她小心翼翼地将疑问收敛好,回了府后,就被赵夫人唤去下棋。   走棋时她见白子色泽光亮、模样温润,故意将手一抖,白子哗地碎了。   黎云书匆忙起身致歉。   赵夫人瞪着她,“怎么回事,一颗棋子都拿不稳?”   “对不住。”她道,“我赔。”   “你赔得起吗。”   赵夫人嘀咕了一声,不耐烦地使唤道:“还不快收拾起来,可别伤了人。”   黎云书道了是,俯身拾起碎片时,悄悄藏了一块在袖中。   她家素来贫寒,买不起玉石,是故黎云书对玉不甚敏感。但她瞧着这棋子晶莹剔透、没有分毫杂质,显然材质不一般。   等应付完沈夫人后,她去问了沈清容。   沈清容一眼下了定论,“羊脂白玉,若用来做棋子,一颗少说也值一金。”   “这还仅仅是白子。”黎云书沉吟着,“以赵巡抚的俸禄,过得了这般奢侈的生活吗?”   显然是过不了的。   沈清容动作很迅速,得了消息就入手去查,发觉赵巡抚虽官职大,光依俸禄绝对撑不起这花销。   更奇怪的事情出现了。   朝中奢侈腐败的官员不少,但大都是贪婪的昏官。可赵克的行径,和“昏官”二字几乎碰不到边。   他为官清廉,没有吃拿卡要的坏毛病,从不薅百姓羊毛。   相反,赵巡抚心系江南百姓,不仅兢兢业业打水贼,还屡次上书请求减缓江南税收。   要知道,江南向来比其他地方发达,如果提高税收,不仅能让朝廷收一大笔钱,赵巡抚等一票官员,也能从中捞到许多好处。   而赵巡抚一一拒绝了。   他说江南水贼祸乱本就严重,百姓早已民不聊生,不该再来为难他们。   这席话说得义正言辞,听得百姓们感恩涕零,就差给赵巡抚送一块“爱民如子”的牌匾,挤在府前痛哭流涕。   从这些角度来看,赵巡抚应当是个刚正不阿、体恤民生之辈。   难道......是赵夫人有问题?   沈清容又遣人去查。   赵夫人名叫季穗穗,是兵部尚书季瑞的独女。虽是独女,季瑞却是个极端重男轻女的人,更信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句话,除了赵克升迁时他顺手抬了一把,季瑞在赵夫人的生活之中,几乎没有太多干涉。   可以说,连嫁给赵克这件事上,赵夫人都算是下嫁。   这么一算,赵府的开支,就只能是赵克自己的了。   “赵府内的装潢算不得华丽,仆从还不如沈家的多。看着清贫,却没想到一盘棋子就有这么大的玄机。”黎云书回忆着,“如果赵家当真清廉,钱是哪儿来的?”   钱财的来路被赵克藏得格外隐秘。   沈清容花了三天去查,从他与黎云书能想到的各个角度入手,都没查出眉目。   在二人绞尽脑汁思索的同时,吴大志那边却传来消息——眼看着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水贼们坐不住了,准备在年底之前好好工作,赚一票大的。   “他们势必会对沿海的百姓造成更大威胁。”沈清容道,“我们决定加强巡查,不让他们得逞。”   黎云书这些时日没有进度,闻言灵光一现,“不,让他们抢。”   “为何?”   “先前不是没查出赵家那钱的出处吗?”她认真道,“既然正常的法子与寻常官员谋利的法子,都无法给赵巡抚这么多利润,那他就只剩一条路了。”   她指代的,是分赃。   这钱总不能是空穴来风的,再一想吴大志无意间透露的那句称谓......   从分赃的角度看,就都能想明白。   “可若真是分赃,为何那细作没有告诉我?”沈清容皱眉,“那人可是吴大志最亲近的人之一啊。”   “此事未必经由他人之手。如果可以,你让他查一查吴大志那边银钱的去处,看看是否少了什么。”   一周后消息传回来了。   账本上果然有几十万金的空缺,吴大志说是划为了帮会资金,但细作悄悄清点后,发现压根没有。   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个答案。   但这些,偏又与众人眼中赵克的性格大大不符。   江南乱到了什么程度,他难道不清楚吗?   黎云书去无稷村清贼时,看见村中十室九空,也知道这群水贼到底有多么可憎。   他们已经不仅仅是抢钱了。   甚至还有人以杀人为乐,细数自己刀下惨死了多少亡魂。   许多村子都成了空村,寻到村民尸首时,都已经辨不出是人。   倘若赵克真的是为了百姓......   这些事情,他会看不见吗?   黎云书想不明白。   沈清容却自嘲道:“赵巡抚当真是比沈家人聪明了不止一倍,打得一手好算盘。”   黎云书问何故,沈清容道:“你知道朝廷最信任的手段是什么吗?”   “不是任人唯贤,不是严明赏罚,而是卸磨杀驴啊。”   唯有懂得这个道理,才能在职位上一直混下去。   谁不知道朝廷任用自己,是因为有需求才用的?   赵克能在江南巡抚的位置上呆五年,还不是因为江南需要他?   倘或他真的一举端了江南的水贼,让江南平定下来,以他这性子,早就被朝廷扔到一边养老了。   所以,他要为自己留后路,留一个让他继续在江南呆着的理由。   也正因此,他要留吴大志。他要在与吴大志的抗衡中,让朝廷感受到危机,让朝廷知道他的用处。   而吴大志身为水贼,如果能暗中被官员保护,是再好不过的了。   两人即便明面上小打小闹,背地里还是瓜分百姓钱财的好兄弟。   这样一来,赵克的名声也不会差。   江南巡抚为民请命,让百姓减轻赋税压力,事儿做的多好啊。谁能想到下一秒就有水贼来劫掠百姓,这钱财最终还是落入赵克手上呢?   这便是大家敬仰的“父母官”。   “原来如此。”   黎云书知道沈家的遭遇,也知道沈清容说得是实话。   还以为赵克真的是个好官呢。   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但这是个契机。”黎云书收敛了心思,“钱,是最容易让两个人化友为敌的东西。”   “既然决定加强巡查,你们便严格执行,最好能做到一只苍蝇都不放过。”   “赵克虽是江南巡抚,但你代表的是朝廷。你若对吴大志下狠手,他总不能明面上让你放水贼生路。”   “你全心全力清剿水贼,打压他们一段时间,用一切办法去抢赵巡抚的风头,让朝廷发现你比赵克更有价值。等他和水贼都受不了时,再找个商会做委托运送银两,给他们抢夺的契机。”   “然后呢?”   “此时赵克大约会十分看不惯你。为了稳固位置,也为了把你支走,他会给水贼放水。毕竟你这一次失手,对他和水贼都有好处。”   “我好容易戴上的乌纱帽,你一句话说扔就扔。”沈清容小声抗议了一句,“他们抢了银钱,之后呢?你想用什么来证明赵克和吴大志有关系?”   “证明估计很难。”黎云书思考着,“即便我们在银两上标明记号,分赃时他们也必然会将记号抹除。赵克能在巡抚位置上做这么久,证明他对此事十分警觉,光靠银钱很难证明他与水贼的关系。”   她脑子里清明极了,如同下棋一般,所有注意力都在于下一步该怎么走,“我们需要的,是坐观虎斗,找个由头让他们互相猜忌。只要猜忌,就会有破绽。”   “你的意思是?”   “谎报运送的白银数量,实际将数量折半,甚至砍去七成。”   “......”   见沈清容不吱声,黎云书端正了身子,“你觉得还有什么问题?”   “我发现我犯了个大错。”沈清容感慨道,“我就不该让你去给赵克当佣人,留在我身边出谋划策多好。”   他懂黎云书的打算。   说白了不就是离间计嘛。   不管赵克与吴大海是什么关系,先积压赵克和水贼的矛盾。这群水贼毕竟是厌恶官兵的。官兵打压越狠,他们就越恨。而这些恨意,最终会转移到巡抚赵克身上。   至于分赃,他们这么久都没出纰漏,离不开对相互的信任。利用实际银两与谎报银两的差额,制造水贼私吞银钱的假象,就是让他们信任破裂的导火索。   “我有个问题。”沈清容道,“万一赵克并不在乎自己少拿了那些钱,怎么办?”   “可是赵夫人在乎。”   “我还有个问题。”   黎云书皱眉看他,“怎么我教你的时候,你半句话都问不出来?”   沈清容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我想问,我怎么办?”   “此事成功尚可,一旦失败了,不仅我会丢了饭碗,那充当诱饵的三千两白银也会落入水贼之手。”沈清容双手撑在桌上,紧盯着她,“你给我什么理由,让我为你冒这个险?”   她沉默了。   确实是个风险很大的抉择。   还是个拿沈清容当替罪羊的抉择。   放在谁身上都不会高兴吧。   黎云书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最后却卡在了说服沈清容上。   想了许久后,她道:“你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江南百姓。”   沈清容向后一靠,脸上挂着“你编你编你继续编”八个大字。   “我没你那么伟大,我只想活着。”他随意地敲着扶手,“沈家当年多么伟大,能为了关州百姓不顾一切,结果呢?”   “也不过是罪人罢了。”   她的手一抖,热水泼了满手。   “不是的。”她低声道,“关州百姓,都还记得你们。”   “可是有用吗?”   沈清容轻轻反问着,“千百年过去,大家所看见的,还是史书上记载的一切。谁会相信‘意图谋反’的沈家有过如此大功呢?”   黎云书擦净手,缓道:“那你就当是为了我吧。”   “理由?”   “就凭日后,我会义无反顾帮你。”她认真地看着他,“只要你说,我就会帮你。这够了吗?”   “当真?”   “当真。”   “你不逼我背书了?”   “不逼你。”   “那你来说一句话。”沈清容凑上前,“你说阿容是天底下最帅的人。”   “......”   黎云书照做着念了一遍。   沈清容得寸进尺:“你说,你要嫁就嫁给天底下最帅的人。”   这回黎云书是彻底无语了。   她憋了好半天,“你......你是不是该去找个大夫看看?”   沈清容终于笑出了声。   “人总要想一些开心的事情,让自己有个盼头。”他笑够了,斟着茶水问,“说不说?不说的话,我便不帮你了。”   黎云书眼皮轻跳,听他附耳低声:   “我去帮你的江南百姓了。”   她顿了许久才回过神,转身看时,沈清容已经离开雅间。   茶楼内人声喧闹,打开门后,说书人的只言片语和听客的谈论齐齐卷了进来。以往厌恶喧嚣,此时却从这些声音中,觉出了难得的安宁。   喧嚣多好,意味着生机,意味着太平,意味着他们不必经受战火,可以自由而悠闲地喝一盏茶,听天南地北的新奇故事。   更意味着,她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   天色微沉。   黎云书收拾好衣衫,下楼时却被人叫住,“姑娘,我家公子想见一见你。”   这人来得蹊跷,黎云书自是不敢乱答应,笑了笑转身要走。   那人不紧不慢:“姑娘虽穿着赵家人装束,衣着华贵,却簪着寻常百姓才用的木簪,显然与身份不符。容我斗胆猜一句,您就是那关州解元吧?”   “......”   她的眸中渐凝起寒光,“敢问贵公子名姓?”   “不可说。”   那人笑着拱手,“是友非敌,黎姑娘随我过来便知道了。” 第49章 .水贼你说人活着,最终还是被狗吃了,……   沈清容按照黎云书的法子行事。   他是朝廷派来辅佐赵克的,本不该事事都取赵克而代之。但有了上面的放任,沈清容也耍起无赖。只要是铲除掉一帮水贼,他立马笑盈盈地对赵克说:“若江南水贼当真被除尽了,赵巡抚功不可没啊。”   赵克的神色看不出变化,“姜经历言重了。”   事情传到水贼耳朵里,果然引起了他们的愤怒。   有的手下不满地嚷嚷:“老大,弟兄们已经死了几百人了,我们难道就这么吃瘪不成?!”   “就是就是!”其他人跟风骂道,“那江南巡抚赵克也不是什么好狗,见了我们就跑,摆明了是怕咱们!咱们总得出出气吧!”   吴大志拧紧眉头,沉默不应。   这些年来,他未将自己与赵克的关系告诉任何人。   他做事全凭义气,赵克不让他说,他抵死都不会透露半个字。   因为二十年前,他和赵克是过命的兄弟。   那时赵克还是校尉之子,被水贼追杀,吴大志恰是那群水贼敌对帮派之人。   仇人的仇人便是自己的朋友,他果断救下了赵克。   赵克起先很感动,得知吴大志是水贼后,他的神情陡然严肃。   起先他想杀了吴大志,奈何自己早已受了重伤,根本不是吴大志的对手。吴大志看出了赵克脸上的杀意,皱眉将他背起,“你的伤势太重,只能回帮里找人看看。”   赵克拼命反抗,吴大志道:“不想死的话就别乱动。”   他确实伤得很厉害,一回帮会就晕了过去。水贼们都不知道赵克的身份,以为是老大带回来的新弟兄,争着抢着和他套近乎。   于是赵克一醒来,就发现有一群水贼笑嘻嘻地围着自己,身旁满是乱七八糟的小物什。   这些物什被水贼们当宝贝一样,他们争先恐后地给他介绍:“这扇子是我从一个文人身上抢来的,它不仅可以扇风,还可以......哎我说你推我干什么,先来后到懂不懂......”   赵克皱紧眉。   父亲多年的教导告诉他不能留水贼们一个活口,可他偏是个重义之人。他知道是水贼们救了他,还拿他当兄弟。   杀水贼是他的职责,杀救命恩人却违背了他的良心。   在他犹豫的时候,吴大志赶鸟一般赶走了众人,端着汤药,“你醒了?”   “放我回去。”   赵克声音沙哑,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吴大志意料之中地点头,“喝完这碗汤药再走。”   赵克离开时,水贼们并没有吃惊。   有些人觉得惋惜,另一些人则看得极开,“回去好啊,堂堂正正活着,也比我们这群阴沟的耗子强。”   “都给我滚回去。”吴大志又赶跑了想来随行护送的水贼,“凑什么热闹,成心被官府发现不成?”   赵克走了一路没说话。快到地方时,他忽道:“你不能这样。”   “百姓生活已经够贫寒了,你们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自己干活?”   吴大志笑了。   他笑得朴实憨厚,似与寻常百姓无甚区别,说出来的话却粗哑得很,“干活?一年的活计全用来交税了,我们拿什么养活自己?”   “一看你小子就是个家里富得流油的。”吴大志捶了下他的肩膀,“连我们过得啥日子都不知道,早晓得劫了你去讨钱了。”   赵克警觉,吴大志又笑了几声,沙哑而无奈地叹了气,“说着玩的。做贼之前,谁会想到走这条路。但不走这条路,还有其他活路吗?”   “遇上天灾,上面不管;碰见人祸,上面不管;病了残了,上面也不管。这群王八满脑子都是征税,谁他妈知道这些钱去哪儿了!我们吃不起饭,娶不起婆娘,更治不起病!”   “你知道我老汉是怎么死的吗?还没闹饥荒,他就被活活饿死了!”   “我们家就剩了我和我老汉两人,我带着他的尸体,求天求地求祖宗,求不来一块安葬的地方。”   “我吴大志是个有良心的人,我老汉活着没享一天福,我也想让他体面的死——可你能想象吗,我连这都做不到。”   赵克一哑,“最后呢?”   “最后尸首都臭了,还买不起一个能安葬的地方,被我扔到深山里喂了野狗。”吴大志冷笑,“你说人活着,最终还是被狗吃了,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我抢那些有钱人,来帮助更多像我一样的弟兄。我们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做错了什么?”   赵克没有说话。   直到吴大志搡了他一把,“你走吧。我老吴在这一带还是有些名头的,要被人看见咱们在一起,你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没有分毫迟疑。   赵克看着他的背影,看他皮肤被晒得黝黑,胳膊上还挂着凶残的刀伤。那一瞬间,他不觉得这是个可憎的水贼,而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但他被水贼救下之事,还是被发现了。   校尉大怒,逼着赵克说出是哪些水贼救了他。赵克跪了三天三夜都不肯说,被恼羞成怒的校尉扇了一记耳光,“你是等着水贼上门说咱们和他们有交情吗?那样全家人都要为你陪葬!”   赵克倔强极了,直到七窍生烟的校尉下了死命令,说要把那一带的水贼清剿干净,他才终于开口,“我带你们去。”   第二日,吴大志发觉有一队官兵来了帮派附近,大肆清剿附近的水贼。   他让弟兄们想办法先避一避,自己一人留在了这里。   可官兵和没看见他们一样,绕开了他的帮派,却灭了他一直仇视的敌人——正是当时险些把赵克逼入死胡同的帮派。   吴大志有些愕然。   他装作渔夫站在岸边,遥遥看着那队官兵。赵克大抵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同他对视了一眼。   只是匆匆一扫,他便挪开了那双凉薄的眸子。   吴大志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笑出了声。   即便知道没人听见,他还是背对着海浪,仰头高喊——   “姓赵的,我老吴一辈子记得你!”   后来赵克果然立了大功。两人再见时,赵克是江南巡抚,而他已是水贼之首。   还是相似的情形。赵克清剿了水贼,独独留下他性命。   虽不能如从前那般显露熟识,吴大志却感受到了赵克的好意。   他没变心。吴大志想,自己当年救了他一命,说了那么多,没有白说。   赵克为江南百姓做了很多好事,吴大志都看在眼里。   没过几日,等来了一个赵克的亲卫。   亲卫对他道:大人托我嘱咐您,江南已经好转了,你也不用当水贼,回来做良民吧。   吴大志说再等等。   他背地里替赵克清剿了大大小小的匪帮,把功绩全都挂在了赵克头上。赵克有如此大功,自然很受朝廷器重。   但树大招风,朝中已有很多人盯上赵克,更想把他从巡抚位置上扒下来。   且因他抗议增税,很多官员强烈厌恶他。为了逼他改口,朝廷克扣了赵克许多俸禄,还降了他的军饷。   再这么下去,赵克自己都要饿死,手下也要撂挑子走人了。   最终吴大志对亲卫道:“他还需要水贼,我不能走。”   话传到赵克耳中,他明白了吴大志的意思。   有人唱红脸,就得有人唱白脸,吴大志拿他当兄弟,心甘情愿当了那唱白脸的人。   他没有拒绝。   赵克没有钱,吴大志就从打劫而来的钱财中,分一半给赵克。   起先赵克不同意,吴大志赶紧解释:“这钱财皆是从富商身上劫的,我不劫平民。”   他被朝廷逼迫得没办法,才勉强收下。   一晃到了如今。   吴大志知道,朝廷又让人来监视江南,风头正紧,赵克也是没办法。   但他虽被众人说得犹豫了片刻,还是坚信赵克是当年放他一命的好兄弟,他不在乎。   “弟兄们再忍忍。”吴大志深吸气,“有风声说,邺京头号商会即将往江南送货。他们的路线有纰漏,咱们见机行事,定能一举拿下!”   却不知赵克因沈清容的举动,早已开始动摇。   黎云书虽未同他有太多接触,也察觉到了府中气氛的不对。   譬如,赵夫人与赵克的争执愈发多了。   她对此从不过问,但摔东西和打骂声并不受她控制。府中上下如被锅盖倒扣住,除了听赵夫人和赵克的好戏,没有任何人敢出声。   黎云书不动声色,每日照常陪赵夫人下棋。前几日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第三日时赵夫人终于没忍住,在黎云书面前哭了出来,“没想到家里人还不如一个外人!”   她知道机会来了。   黎云书故作大惊,赶忙安抚,“夫人何出此言?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安慰许久都不见好,她感慨一声:“夫人也太抬举我了。知晓我是个外人,自然也知晓赵巡抚要比我......”   “我不是说的你!”赵夫人带着哭腔喊道。   黎云书闭了嘴。   赵夫人兀自哭着。   默了许久,她问:“那到底是谁,惹夫人不快了?”   其实赵夫人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只知道他是赵克的旧友,赵克的银钱,有很多都是与那人合作而来的。   她不在意其他的,也不想知道太多。她在意的,只是手上有没有足够多的银钱。   赵夫人跟着赵克受气来江南,一直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若非赵克说回邺京后就没有这么多银钱花,她早就走了。   结果前几日,赵克却让她收敛节俭,说是友人遇到了麻烦,一时半会怕寻不来银两。   这怎么可能!   在她看来,赵克挣不到钱,就是赵克没本事,劈头盖脸把赵克骂了一顿。   男子最听不得旁人说自己没本事,两厢争执起来,一争就是好几日。   这些话本不该往外说,但如今除了黎云书,赵夫人也不知向谁倾诉。   她如竹筒倒豆子般倒给黎云书。黎云书坐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安静听着,听到最后,她缓下声,“夫人莫急,这事情还有其他解决的法子。”   早年在关州时,她就劝过不学习的弟子、劝过固执的长辈、劝过濒临绝望的百姓。如今黎云书凭着经验,一点一点给赵夫人梳理,“您要相信,赵大人是向着您的。您和大人是一家人,真正的矛盾不在你们两个之间,而在于你们和那个外人啊。”   这话说到了赵夫人的心坎上,她当即点头,“没错!我到现在也不知那人是谁!”   “是谁都不重要。”黎云书思量着,“赵大人不愿告诉您,想必是有他的难处。反正知道那人对您也没好处,不如给大人留一条退路。”   赵夫人同她在一起这么久,头一次觉得黎云书的话音这般干净悦耳,这般有信服力。   她不由自主地顺上了黎云书的思路,听她继续:   “依我看,兴许就是大人与那人之间产生了什么隔阂,他心里也正苦恼着。您在这时,就更该让大人觉得,您才是他的亲人,要远比那个人重要——这样,大人不就会站在您的角度考虑,想办法替您解决困难了吗?”   赵夫人安静了。   她用手绢拭去眼泪,“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夫人也不必做太多,只需体谅便可。”黎云书悠悠道,“赵大人需要的是支持,您便给他支持;需要的是陪伴,您便一直陪着他。他如今孤立无援,您就想尽一切办法去照顾他,让他知道您才是陪他走到最后的人。”   于是那天夜里,一身疲惫的赵克回府之后,却见赵夫人安静地等着他,做好了他最爱吃的饭菜。   他直觉这是场鸿门宴,满腹狐疑地在桌前坐下,赵夫人立马靠过身来,用手挽住他。   她拈起饭菜放入他碗中,“夫君,吃吧。”   夫妻二人沉默着吃了片刻,赵夫人忽又开口,“夫君。”   赵克身形一僵。   按照惯例,她殷殷切切为他做东西,再来这么撒个娇,多半只为了一件事:要钱。   赵夫人花钱毫不吝惜,但他和吴大志两面为难,已经快支撑不起了。   正犹豫着该怎么回复,赵夫人又软声道:“夫君,先前是穗穗不懂事,一直向你讨钱,为难你了。”   “穗穗今日想明白了,我该多替夫君您想一想。”她说着说着,不自觉哭了出来,“夫君你来了江南平贼,我受委屈,难道你就不委屈了吗?我每日都在府中呆着,可是你是在用性命杀敌啊,我以前怎么就没发觉呢?”   赵夫人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赵克见她哭,本就心软,又听她难得想到自己,更觉得感动,“穗穗,是我没本事。”   “不,是我没有体谅你。”赵夫人轻轻啜泣,“我该站在你的角度去想事情的。钱财没了便没了,夫君您好好的,什么就都值了。”   两人在这里互相倾吐了半天,待吃完晚饭后,又回卧房折腾了好半天,末了赵克重重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你我才是一家人。”   赵夫人伏在他耳旁,安慰着:“夫君,不要紧的,手头紧一些便紧一些。我以后不去买那些绸缎,也不去看玉石了。以往衣上的绣工要花很多钱,日后我努力学学,争取将这笔钱省下来。”   她从没如此懂事过,赵克一听,又是心疼又是内疚。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该为她好;越这么觉得,就对吴大志多了些不满。   黎云书的法子当真管用。   赵夫人发觉赵克对她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也不再苛责黎云书了,瞧见她时嘴角都是扬起的,“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还真有些本事。”   黎云书客气地回应:“雕虫小技罢了。”   照原定的计划,商会的船正逐步临近江南。   吴大志庆幸地对赵克亲卫道:“麻烦让赵兄等等,等我截了这批货,分他一票大的!”   话传到赵克耳中,他面沉如水地问身旁侍从:“商会的货,大约值多少银两?”   “听说足足万两白银呢。”   赵克点头,在心中将这个数目悄悄记下。   等商会来的那日,水贼倾巢出动,将商会的钱劫了个精光。   邺京的商人们大怒,圣旨怪罪到了赵克头上。赵克将球一踢,踢给了沈清容。   这么大的事儿总要有人背锅。赵克比沈清容官职大了那么多,再搬出沈清容之前的猖狂行径,随口几句就把他拉出来当了替罪羊。   沈清容不太好以四殿下的名头继续行事,收敛兵力消停了好久。   这几日他无事可做,整日在茶楼借茶消愁,对黎云书道:“我的乌纱帽要是真没了,你可得对我负责,别逼我出去卖美色。”   黎云书呵呵一笑,“我觉得倒是条好出路。”   说完就被沈清容张牙舞爪地追着打。她满屋子躲闪,笑得几乎喘不过气。   事情果然如黎云书所预料的一般。   吴大志如往常般与赵克分成,赵克默默收下了这些与自己预算差额悬殊的银钱,面上并未显露,却对潜伏在吴大志那边的亲信道:“这些时日,你多提防着他一点。”   见有了钱财,赵夫人自然高兴,赵克却频频叹气。她问何故,赵克道:“如果我昔日的友人投奔了水贼,我该如何是好?”   赵夫人笑了,“即便有过旧情,可他毕竟是水贼呀。夫君,你是个朝廷的官员,孰轻孰重,难道还分不清吗?”   可他毕竟是水贼呀。   数日的纠结彷徨,数年的挣扎恩怨,在这句话面前地动山摇。   夫人说得对。   吴大志他,也就是个水贼罢了。 第50章 .明暗沈清容送她同心结?   那日之后,赵克对水贼的态度陡然改观。   先前他对水贼还留有余地,如今却大有反目成仇的意思。   一来二去,吴大志急了。   他让那人追问赵克是怎么回事,赵克的回应只是沉默。   沈清容从底细口中知晓了吴大志的近况,打算再添一把火:“你旁敲侧击地暗示吴大志,说赵克打算弃他不顾,最好让他们二人争起来。”   可这些话落入吴大志耳中,吴大志却压根没有相信,“赵兄绝不是这样的人!拿纸笔来,我要向他解释清楚!”   底细收到信,交给沈清容。   沈清容翻了翻,信上吴大志约赵克三日后相见于无稷村。他让赵克以平贼为借口出面,先在无稷村十里外的清水河畔发动变乱,再以追敌为由,“老地方相见”。   他记下了这几个细节,处理好封口,确保没有任何纰漏之后,托那人将信转交走。   随后,他去找了黎云书。   “老地方?”黎云书琢磨着这三个字,“是无稷村?”   “看他们的意思,大抵是想来一出调虎离山。”   听说吴大志怎么也不肯上钩后,黎云书紧锁起了眉头,“怕就怕吴大志真把一切都解释清楚,那样我们就白干了。”   这盘棋不好下。   她和沈清容,明面上都是棋盘上的棋子。难就难在,他们要以棋子的身份,去推翻一整个棋局。   吴大志和赵克的会面,的确是推翻他们的好时机。   她想了许久,缓慢而冷静道:“我有办法了。就按照信上写的去做。”   “赵克所派任的,大抵都是他的心腹和亲信。他们既然是想制造声势,必然不希望手下真的打起来。你充当援军,先率兵围驻在旁边,等他离开后,‘替’他端平那群水贼。若二人真的早有商量,这种突然的变故,会让水贼们更加不信任赵克。”   沈清容思考着她的话,“你是想继续加深两方的矛盾?”   黎云书点头,“吴大志虽说信任赵克,但毕竟是水贼首领。若他的弟兄们同赵克势不两立,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确实是个机会。   但现在的重点似乎不该放在他们的假戏上,而是......   “那无稷村呢?谁去?”   黎云书给了他一个“你觉得呢”的眼神,沈清容明白了。   这家伙是把无稷村留给自己了。   无稷村的任务可并不简单。首先要避开赵克和吴大志在外放风的人,其次要找到他们碰头的地方。而最为关键的,是此事必须一举成功,不能有分毫差错。   沈清容凝起眉,“赵克不好对付,咱俩换一下,我去。”   她回应得语气极淡,“谁熟悉谁去。”   “......”   “你若真想去也可以,”黎云书见沈清容哑住,不动声色地端起杯盏,“无稷村附近有几处水贼窝点,每一处都在什么地方?赵克和吴大志提的‘老地方’最可能在哪儿?如果计划失败了,怎么走最容易脱身?姜经历,这些你知道吗?”   “......那你带上我的人。”沈清容十分固执,“让扶松帮你,不然我不同意。”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确保计划滴水不漏后,沈清容道:“还有件事。”   黎云书以为是什么要紧事,认真地抬眼看他站起。   谁知他故弄玄虚地抬起右手,握拳拍在她面前。   “云书,”他望着她的眼睛,“快过年了。”   “所以?”   沈清容将手张开,现出了手中的一串红绳结。   这绳结与寻常绳结不同,没有珠玉做点缀,但结打得十分精巧,显然是花了很大的心思。   “你拿去讨个好兆头。”他摆摆手,说得若无其事,“放在身边,能避邪。”   “避邪?这是从庙里讨来的吗?”黎云书将绳结放在手中摩挲,“还编的挺好看。”   沈清容的唇角不自觉扬了起来,“我编的。”   “......”   她觉得这串绳结可能避不了邪,反而会适得其反。   收人家的东西不好——打小邹氏便教育黎云书这个道理。故而在关州时,谁若想送她物件,都会被她当面辞还回去。   黎云书正待推还绳结,沈清容又道:“不让你白拿。年前你赶不到南疆去,留在江南也是一个人吧?陪我喝酒聊会儿天,如何?”   在沈清容的一意强求下,她还是收下了这串红绳,“先熬到那时再说吧。”   *   送走沈清容后,黎云书也回了赵府。   赵夫人今日似乎很开心,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看见黎云书回来,她居然很热情地贴上前来,“云书这个年在赵府过吧,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差人去买。”   黎云书有些意外,面上温柔道:“都可以的,只要能陪着夫人便好。”   又被赵夫人拉扯着聊了半天家常,听赵夫人说多买些物件布置一番,黎云书旁敲侧击地问:“夫人,赵大人那边可是有起色了?”   赵夫人没有明说,脸上的笑容却证明了一切。   午饭时她瞧见黎云书手中的绳结,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谁给的?”   如今草木皆兵,黎云书自然不敢告诉赵夫人实情,便编造道:“一个在军中同队的友人。”   赵夫人露出了“我懂”的表情。   黎云书察言观色,“夫人,这绳结可是有什么不同之处?”   “这你都不知道?”赵夫人颇为讶然,“云书,你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对自己的事情上点心没坏处。”   黎云书一头雾水,“夫人何出此言?”   “这人送你的,可是同心结啊。”   “......”   她差点就把这绳结扔在了地上。   沈清容送她同心结?   他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还有什么其他的表示?”赵夫人好奇地追问,“比如当年在军营的时候,他是早看出你的身份了,还是后来才知道的?”   “他......”黎云书喉头一涩,“和常人差不多吧。他就喜欢做这些小玩意,大抵是无心的。”   赵夫人哎呀了一声,“怎么能是无心的呢?”   “不然就只能是暗示我什么。”黎云书绞尽脑汁地编着理由,“或许,他是在暗示,唯有将领与卫兵上下同心,才能一并击破水贼。”   赵夫人:“?”   但黎云书骗了自己一时,却不能一直骗下去。   她回屋后饮下了好几杯茶,又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气息顺畅起来。   沈清容当年混迹市井之中,对风俗民俗无一不晓,又是个极重情义之人,送这种东西不可能是无心的。   但他不是......   很怕自己吗?   以前她那么刁难他逼他读书,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一看见自己就立马转身逃命。   那他送自己这个物件,又是想说明什么?   不知不觉中,一壶茶已经饮尽了。   看自己还在胡思乱想,黎云书为了打断念头,摸出当年巡视无稷村时的记录翻看,试图将思绪挤出脑海。   没看多少页,眉色便沉了。   不对劲。   她匆匆翻看完一整本书册,顿觉头上升腾起了大片阴云。   来不及多想,黎云书赶忙披衣奔向茶楼。熟悉的雅间中,男子声音低沉:“如何?江南巡抚,可是真的同水贼勾结了?”   “空口无凭,但我已经有了证明的法子。”她目光沉沉,“只是我与姜经历势单力薄,恐怕还得借一借您的力量。”   *   信传到了赵克手中。   他看着“无稷村”,又看着“老地方”,剑眉微蹙。   他确实在无稷村同吴大志碰过面。   无稷村位置很奇特,处在水贼与官兵势力的交界,也是最适合二人会面的地方。   可从那之后,他就再没去过那个村子,遑论与吴大志碰头。   不过,赵克倒也真想与吴大志聊聊。   亲卫打听说商会的货物值百万两,但吴大志分给他的只有三十两。他虽对吴大志有些成见,气了几日后,也冷静下来,觉得这差额悬殊的离谱了些。   且不论吴大志的为人,如今能够庇护他们的只有自己,又正值朝廷风头最紧的时候。吴大志肯在这时与自己撕破脸吗?   到底是他私吞了银两,还是有人从中作祟?   他正犹疑中,另一封信到了。   “大人。”那亲卫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唯一帮他与吴大志保持联系的人,“吴帮主说,第一封信是来迷惑旁人的,这封信才是他要说的话。”   赵克拆开信一看——信上依然让赵克扮演“平贼”的好戏,只是这次,让赵克去的地方不是无稷村,却是另一处水贼的据点。   “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他对您的感情从没有变过。他特意挑了处水贼力量薄弱的据点,您若是不放心,甚至可以带着兵马去找他,他会用性命来证明他自己。”   “那写两封信,是为什么?”   “吴帮主虽不知您为何对他态度突变,但他猜测有人挑拨离间,不是他身边的人,就是您的人。”细作低声道,“可不论如何,那人都是为了抓住您的把柄。他们收到第一封信后,定会在无稷村附近埋伏,这样不就暴露出那人是谁了吗?”   赵克的眉头愈皱愈深。   “此番并不需要我们涉险。”细作向赵克解释,“吴帮主说,他会差遣水贼埋伏在那群人后面,等他们出现时奋力绞杀,实在不行就放火烧村——这样对旁人而言,他们是死于水贼之手,但是对您而言,可以不出一兵一卒杀死那位细作。”   确实是个办法。   如今那人在暗,他在明,赵克虽有怀疑的对象,也没有真正证明和除掉那人的法子。   何况朝廷的许多人,都在等着抓住他的把柄。   他必须抢在他们之前,将这群人先揪出来。   赵克终于点了头,“就按他说的去办。”   *   三日后,黎云书和沈清容决定分头行动。   黎云书临走前,舒愈匆匆忙忙赶来找她。   她以为这人有什么要事交代,谁知舒愈道:“师姐,我请一位懂卦象的朋友算了一卦,他说您今日气运不好,怕是不宜远行。”   黎云书笑了,“他不知道我的生辰八字,是怎么算出来的?”   “知道啊,就连沈......姜经历也找那朋友算过。”舒愈凑上前,“虽然我不知姜经历算的是什么,但听我那朋友说,从目前的发展来看,他算的还挺准。”   她扯了下唇角,“那你的朋友,是不是还说了今日不宜出门?”   舒愈刚想回应,忽然意识到黎云书是在说笑。黎云书也不多言,“我不做没把握的事情,放心吧。按照如今的情形,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当日,赵巡抚与吴大志战于清水湾。   沈清容带着卫兵埋伏,准备先窥探情况,再借机出面。   黎云书与扶松则带着一群人,埋伏在了无稷村外。   他们潜藏的过程中,却有一窝水贼暗暗躲在了更深处,悄无声息地紧盯着他们。   须臾,一个像极了赵克的人匆匆忙忙出现,拐进了一个小屋之中   黎云书瞧着他的背影,挥手示意众人出动。   伏军四面八方向着小屋涌去,谁知刚刚出动,那“赵克”便推门而出,脸上笑意狰狞——竟然不是赵克本人!   扶松骤吸一口冷气,“黎姑娘,他们有埋伏。”   “撤。”   她迅速下了命令,却听“赵克”阴森地笑了几声,“你以为,你还跑得了吗?”   未给她留任何反应的时间,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直没入了她的心口!   “黎姑娘——!” 第51章 .破局她为了我命都可以不要,我为她身……   而那边。   两方胶着之时,有个人偷偷跑到了赵克身边,“大人,搞定了。”   赵克点头,吩咐几位信得过的将士统筹局面,以追击为由悄悄抽身。   沈清容等他走后,立马率人攻来,官兵在水贼面前,很快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   可他在这里抗衡许久,都不见黎云书回来,也没收到她那边的任何消息。   沈清容陡然察觉不对。   不应该啊?   两边离得并没有太远,即便是稍微耽搁了片刻,来回几次也早便够了。   在他怀疑的时候,身旁水贼忽咧嘴笑了起来。   “想象不到吧?”他被官兵打得很是凄惨,一说话就往外吐血沫,“你们中计了。”   “闭嘴!”   小兵恼怒地挥去一鞭,被沈清容拦住,“让他说!”   水贼满面是血,目光里带着嘲讽与阴狠,“老大他早知道水贼里面会有细作。所以他安排好人在外面埋伏,等这细作一出现,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看来......”他咳了一声,笑得猖狂,“似是猜中了吧?”   他刚说完,一直沉默不应的沈清容忽剑拔出鞘,抵住了他脖颈。   水贼咬牙,“你们害了老大,害了帮派,老大是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沈清容气到极致,竟然勾出了一个笑。   那笑被他脸上令人悚惧的神色盖住,如被乌云笼罩住的密林,森冷而压抑。   “很好。”   来不及想这句“很好”是什么意思,右胸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黑暗如潮水般涌来,他挣动了几下,终于没了知觉。   沈清容皮笑肉不笑地拔出长剑。   不远处传来一小阵骚动。循声望去,见扶松踉跄着行来,“经历,黎姑娘被带走了!”   扶松身上满是血痕,脸上挂着伤,几乎连路都走不稳。   “我只看她胸口中了一箭。”他喘息着,“这群水贼数量太多,我回过头时她已不见了,只好赶紧回来报信。”   果然。   果然都如那水贼说得一般。   赵克和吴大志,是将计就计,故意给他们设了个局。   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抓出暗中对抗他们的细作   ——也就是今日去无稷村的人。   沈清容双手颤抖。   冷意如刀,割开了他的喉舌,一路划破心口,魂魄都疼得鲜血淋漓。   连话都说不出。   直到扶松又提醒了一声,“经历,他们带走黎姑娘,必然是还想拿她做文章。黎姑娘落入他们手中,没准会被他们倒打一耙,您该想想自己的处境啊!”   他猛然清醒,三步并做两步奔向水贼头目,抓起他的衣领,“吴大志在哪里?”   头目被他攥得双腿悬空,眼中满是惶恐和求饶之意,“我......我不知道。”   话刚落就被沈清容甩到地上,被一柄长剑钉住双手。他疼得号啕出声,发了疯一般往回抽着手,鲜血因此越流越多。   沈清容看着他挣扎,冷冷地抛出下半句:“半刻钟之内带我过去。晚一步,我卸了你的双手;再晚一步,我让你脑袋搬家!”   *   赵克找到了吴大志说的地方。   那里恰是一片密林。今日天阴云重,林中起了雾,二十米外看不见东西。   他没等多久,吴大志便气喘吁吁赶来,“赵兄,人我带来了。”   “什么?”   “你们那边的细作。”他的心腹毫不怜香惜玉,一把将人扔到赵克面前。吴大志冷笑,“今日收获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赵克低头看去。   面前是一个女子。   她的胸口处插着一只断箭,白衫已被大片的殷红浸透。那苍白脸上蹭了血痕,柳眉轻轻皱着,许是有了血色帮衬,竟透出几分不同以往的艳丽。   ......是她?!   “赵兄,我长话短说。”吴大志示意心腹离开,“她被弟兄们带回来时就已经没气了。我本想让人结果了他,但有人认出她和那狗屁经历关系不一般。既然他们这般害你,咱们就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你想做什么?”   “把明信上写的事情,都安插到他们身上。”   说话时吴大志见赵克不停地打量黎云书,一皱眉,将她踢开,“就说我们联络的人是那个经历,经历本想陷害你,反被你抓出了细作。姓姜的虽是朝廷派来的,但你的力量比他大多了,而且我们有人。”言及此处,他又冷笑了一下,“还是个死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只有活人会!到时候我再让几个弟兄演一出戏,添油加醋一番,不信上面能抓住把柄!”   见赵克不应,吴大志急了,“赵兄,你还在犹豫什么啊?这几日那个混账经历频繁对付我们,帮里的弟兄们都快撑不住了——他们既然动了杀心,我们除了先下手为强,没有别的法子了!”   赵克依旧凝眉不应。   这些道理,他都知道。   可他千想万想,都没想过倒在自己面前的,是黎云书。   是一个被他当做棋子、当做挡箭牌、当做仆从使唤的人。   是一个,他做梦都不会去怀疑的人。   那么除了她......   还有谁在他背后埋伏?   还有谁看出了他通贼之事?   他们既已看出眉目,再按照吴大志的话做事,会有用吗?   直到此刻,赵克才彻底醒悟了一件事。   父亲是对的。   任何人都可以饶水贼性命,唯独他不行。   因为他是江南巡抚。   因为他会为了水贼的几条贱命,赔上祖上的荣誉,赔上全家人的性命——   因为只要水贼还在,就有人记得他做过什么,记得他不是干净的,记得他才是罪人!   ——他怎么就明白的这么晚呢?   吴大志焦急的话还在耳畔回响,“赵兄,我们没时间了!”   他话音刚落,另一阵猖狂的马蹄声奔涌而来。   乌泱泱的队伍在沈清容身后立住,每人皆是鬓发散乱、周身染血,一眼便知经历了一番死斗。   赵克对上沈清容的视线,听他咬紧牙关,“赵巡抚,你果然叛变了。”   “妈的。”吴大志骂了一声,抽出腰间长刀,“哥,这林子里没别人,咱们干脆把他做掉!你的人加我的人,远远比他手下的人要多!”   赵克还是不应。   半晌后他道:“我不便出手。”   吴大志知道赵克是碍于巡抚身份,攥刀横心,“也罢,那就让我们来!”   旋即,官兵与水贼混战做一团。   大抵因为他是巡抚的缘故,两厢都有意避让他,赵克并没有被牵连受伤。   他于嘈杂和混乱中沉默,万千话语回响在耳旁——   “你是等着水贼上门说咱们和他们有交情吗?那样全家人都要为你陪葬!”   “你走吧。要被人看见咱们在一起,你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最后的最后,是赵夫人的轻叹:   “即便有过旧情,可他毕竟是水贼呀。”   赵克颤动了一下,再抬起头时,眼中带着杀意。   ——不能留。   水贼,沈清容,以及所有知道他和吴大志关系的人,都不能留!   他深吸气,握紧腰间长刀。   来的水贼皆是吴大志的亲信,去无稷村前便偷偷知晓了两人的情况。他们明白帮派能支撑这么长时间都是赵克在打点,对赵克并不设防。   所以赵克缓步行到吴大志身后时,也没有人察觉不对。   他步伐沉重。   让他身陷绝境的,让他功成名就的,都是因为水贼。   既然是他选择了这条路,就由他自己来终结这一切——   吴大志与卫兵争斗得难解难分。   在他即将险胜时,忽有阵锐利的疼痛,自后脊一路贯穿到胸腹。   他愕然,瞧见了胸口处滴答着鲜血的刀尖。   ......是谁杀了他?   是隐藏起来的官兵?   还是沈清容的手下?   可他明明瞧见了熟悉的金纹绛紫衣角,瞧见一直信任的兄弟攥住刺杀他的那柄剑,背着自己,步步远去。   是赵克。   是他最信任的人。   吴大志栽倒在地时,喉咙中发出了一阵沙沙的声音。他圆睁着眼,看那玄色云头履踩着他的鲜血,站定在他眼前。   视线忽然变得模糊。   他快要死了。他的记忆开始回放。他忆起了很多年前,忆起自己救他的时候。   其实从见到赵克的第一眼,他就看出这个人不一般,知道这是个做大事的人。   但他不忍心看着一条命死在自己眼前,冒着风险,救下了他。   他忆起赵克初任巡抚的时候,江南的水贼风头正盛。赵克两面受气,终是他坚定开口,“他还需要水贼,我不能走。”   从那一刻开始,吴大志便为自己铺设好了结局。   他是水贼啊。   这个道理,他怎会不懂。   赵克身上光环太重,到最后必然会杀了他。   事实上,吴大志也希望赵克杀了他。反正水贼都是恶人,都是死路一条,落入赵克手里,总比被旁人杀了好。   只是他没想过,这个结局来得这般快。   眼眶传来温热,渐渐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挣扎着让意识跳脱出深渊,等来赵克一句淡淡的解释,“我杀了水贼首领。姜经历,我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水贼。   他笑了。   他这辈子做的最大的错事,不是救了赵克。   而是他本该十恶不赦,却偏偏有了良心。   这笑意才刚刚显露,吴大志就再没了动静。   赵克深吸一口气,看向面若寒霜的沈清容,“姜经历是个明事理的人。”   “你杀了云书。”   “今日我除掉了江南最大的祸患......”   “你杀了云书!”   “......”   赵克的目光一点点凝在他脸上,“姜经历,这江南是谁在做主,是谁能让你保全声誉,你心里应当有数。”   “我他妈不在乎!”   沈清容咬牙切齿地迸出这句话,眼里闪着星火,“她为了我命都可以不要,我为她身败名裂又如何?!赵克,我不是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人,更不是冠冕堂皇的怂货!”   “那还真是可惜了。”   赵克幽幽地叹了口气,复而扬起声,“姜经历与友人串通水贼,意在扰乱江南秩序,若非我今日及时赶到,他们就计谋得逞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卫兵们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赵克这番话是对着自己说的。   再反应片刻,悟了眼下情况——   不管是谁串通水贼,事情已经摆在这里了,必须有个人当替罪羊。   今日赵巡抚和姜经历之间,只能活一个。   活着的人可以大肆宣扬今日发生的一切,死了的人,就会被踩入泥潭遭人唾骂。   赵克是他们的上司,是朝中三品大官。   而姜容不过是个七品经历,还是那素来不受宠的四殿下的手下。   这几乎是个毋庸置疑的单选题。   赵克见卫兵们朝沈清容攻去,终于露出了笑。   沈清容势力不如他,来江南的时日也不如他。他掌握了绝对优势,杀沈清容,简直易如反掌。   在他眼里,负隅顽抗的沈清容,简直就像是关在牢笼里的囚兽,有再多的计策,不都被他破解了吗?   赵克仰天长笑。   “姜经历你要明白,单凭意气是做不好事情的,你还要有脑子。我都给你机会了,你还不肯答应,这不是傻吗?”   “混账。”   沈清容奋力抵抗,碍不住身旁的卫兵一个个叛变。他眼眶通红,看向赵克时,满目都是血色。   赵克得意地同他对视,如同猫看着到手的耗子。   挣扎吧,越挣扎他越快乐。   他连最相信自己的人都杀了,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呢?   再将以往的过错踢到别人身上,他就成了毫无污点的平贼英雄。单单一想,都觉得......   他还没想完,右胸陡然传来刺痛,逼得他将思绪咽回了腹中。   赵克低下头,瞧见了刺穿右胸的剑尖。   剑尖极细,不像是寻常男子会用的佩剑,正淋漓滴着血。   滚烫的血在地上溅开血花,他望着血珠跌落,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是谁杀了他?   吴大志?   还是说姜容有后手?   正震惊着,身后传来了一句话。   不是水贼,不是卫兵,而是一句声音清冷、严肃至极的女声——   “江南巡抚勾结水贼,意图栽赃祸害朝中官员,其罪当诛——识相的就给我放下武器,滚回军营认罚!” 第52章 .黄雀在后姜经历他茶饭不思   是黎云书。   她这一剑避开要害,显然是刻意留他性命。赵克因她抽出长剑踉跄一步,震惊侧首,“你......没死?”   “赵巡抚还是对水贼太信任。”她淡道,“我若死了,谁来终结这场好戏?”   赵克懵了片刻,鼓足最后的力气,朝呆住的卫兵们咆哮:“愣着干什么!他们势单力薄,还不快——”   “够了!”   另一阵呵斥声从林中传出。   浓雾中走出一袭素白身影,赵克捂住胸口,抬眼望去,视线凝固在男子冰寒阴沉的脸上。   他怔了许久,才含泪低下头,痛苦地低笑两声。   败了。   彻底的败了。   须臾之后,有人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太......太子殿下?”   原本剑拔弩张的卫兵们霎时变色,哗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   太子扫了赵克一眼,“把他带走。”   赵克已经无力反抗了。   他如行尸走肉般由人拖走,同太子擦肩而过时,忽然泪如雨下。   原来这步棋一开始就是错的。   效忠他的人死于他之手,他死于自己效忠的朝廷之手,他才是最愚蠢的那一个。   黎云书静默地看着众人收拾残局。   幸而她当年巡视的地方是无稷村,幸而她查阅记录后,忽然醒悟,这不应该是两人相会的地方。   无稷村的性质太过矛盾,虽是处在水贼与官兵势力交界,但自她将周遭清扫之后,官兵的力量要更大一筹。   赵克定不会希望此举被旁人发现。无稷村附近不光有他的人,还有四殿下的人,地点选在此处,赴约风险太大了。   何况,一大群水贼来到了堂堂巡抚的地盘上,晃悠悠好半天,又完完整整地被放还回去,傻子也能看出里面有蹊跷。   所以赵克肯定会顾虑。   偏巧那日,赵夫人的表现告诉黎云书,赵克不仅答应了,还对此有极大的把握。   她依着这些细节,推断出了一件事——   赵克定会与吴大志相见,但那个地方,并不是无稷村。   亦即,他们手中的信,是假的。   黎云书猜测吴大志是想拿无稷村做文章。   而太子早就记挂江南地区的情况,为了彻底查清,几日前就微服来了扬州。沈家被害时,他曾向圣上请求放黎云书一条生路,故而对她有几分印象;等她中了解元之后,又添了几分好感。知晓她素来正直,又知晓她在为赵克当幕僚,太子一到扬州便找了她。   她一人敌不过水贼,便向太子请了兵。她率人当诱饵,水贼当螳螂,而真正的黄雀,是太子。   今日她在衣衫中穿了层薄藤甲,又弄上了假血,制造出自己已死的假象。因她的事先联络,那潜伏在吴大志身边的细作暗中替她打掩护,又装得逼真,果真骗过了他们。   毕竟唯有她死,赵克和吴大志才能放下戒备,才能走上她和太子布设好的道路。   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官兵完完全全将水贼控制住。   太子看向黎云书时,眼神满是赞赏,“幸而当年孤向父皇请求留你一命,江南平定,黎解元当有大功。”   她正欲道声“不敢”,却见一人毫不客气地把太子推向一边,摁住她的双肩,面色复杂地立在她身前。   是沈清容。   这举动未免有些不合礼法,太子与诸人愕然地立在旁边,眉峰皱起。黎云书飞快地扫了眼太子,生怕他降罪给沈清容,低声道:“快松手,给太子赔句不是。”   可他不仅没松手,反将指尖力度加大了几分。   而后他哂笑一声,“太子殿下既然舟车劳顿亲临扬州了,何苦为难我们演这出戏?”   他语气中带着挑衅,连个正眼都没有施舍给太子。黎云书不知这人今天是怎么了,赶紧对太子道:“姜经历年少轻狂,难免恃才放旷,还请太子殿下切莫放在心上。”   复又警告般瞧了沈清容一眼。   她没说话,可那眼神扫过去时,沈清容的手还是抖了抖。   他眼底又涌出诸多看不透的情绪,沉甸甸的缀在眼角,宛若有乌云堆积。等她示意第三次时,沈清容终于自嘲般一笑,“恃才放旷?”   “只是没想到有人比我更过分。”   他抛下这句话,又挑眉瞧了太子一眼,一言不发地带人离开。   黎云书手中泛起冷汗。   她生怕太子对他刨根问底,将沈清容的底细挖出来,硬着头皮解释,“......他大概,也是对太子您的到来,太过震惊。”   幸而太子深吸了几口气后,摆手道:“黎姑娘不必自责,孤能体会姜经历的心情。”   “倘若孤得知王妃与旁人谋定大局,却瞒着孤还装死,还将孤当作着棋局中的棋子......”   “孤大抵不会像姜经历这般,只逞一时口舌之快的。”   黎云书:“......”   *   赵克与巡抚勾结之事上奏朝廷,震惊了朝野和整个江南。   盘旋数十年的水贼帮派分崩离析,赵府被抄。被牵连的上下数百人皆关押在扬州牢狱,等着十日后羁押往邺京听审。   赵夫人被官员拖出府邸时还在挣扎。   “我夫君绝对不可能......”她的发髻早已散乱,正拼命辩解着。被拖出屋后,她目光往府门前一扫,忽然没了声。   黎云书默立在太子身旁,任由赵夫人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听她在同自己擦肩时凄厉地笑了一声。   “你会遭报应的......”赵夫人低声喃喃着,复又尖厉地痛骂,“你会遭报应的!!”   黎云书静静地看她,脸色不动分毫。   直到赵夫人被彻底押走,耳根落得清静,她才低低叹了一声。   太子问:“心怀愧疚?”   她默然望着赵府。   赵府以白墙青瓦为色,修葺得极具江南风韵。府中人并不多,如今又恰是阳光正明媚的时候,若放在以往,大抵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模样。   如今却布满了银甲长戟的卫兵,寸寸光亮都是冰冷刺骨的。她没有听见轻笑声和吴侬软语,倒是耳畔的嚎哭声格外乱人。   她无端笑了下,“以往看不惯那些恶人,没想到自己也挺坏的。”   “但你没有做错。”太子正色道,“官匪勾结,本就杀无赦。何况水贼盘旋江南多年,劫了多少人,做了多少错事,犯了多少滔天之罪,不除去他们,更对不起那些枉死的百姓。”   她没有应声,听太子继续:“听闻你来江南是因为家中缺少银钱,孤有个提议。赋儿也快六岁了,孤想请人在他入上书房前先教授他些知识。黎姑娘是解元出身,又平贼有功,孤想等江南事了之后,请黎姑娘前来邺京。”   “赋儿”亦即太子之子、殿下之皇孙姜赋。黎云书知道上书房中的弟子都是达官贵族之家,相互之间少不了攀比,也有不少在上学前请人教辅孩子的。   但她亦知,太子所言不过是个借口——皇子何其高贵,身旁名师如此之多,犯不着请她一个区区解元去教。   怕太子是想借机挽留她,将她划归到自己的阵营之中。   她轻轻摇头,“殿下,云书平贼,并非是为了......”   “黎姑娘,江南还只是一个缩影,朝党情形远比这复杂。”太子听出拒绝之意,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你若一个人走,势必会万般艰难。孤不愿看见人才埋没,所以愿意帮你。”   “......”   被人这么劝过不止一次了啊。   不同的是,如今向她伸手的人,是太子。   太子,代表着未来的国君,代表着只要她抱住这个棵大树,平步青云只是早晚的问题。   ......但太子又如何呢?   平步青云又能如何呢?   她若是应了,若是真的与太子站在一处,那她未来的种种提议,都要为太子利益考虑,而非为天下百姓,辜负了一腔热忱。   “殿下,云书是个俗人。”   “云书确乎是因为拮据来的江南。”一顿后,她哂笑道,“若说平贼不是为了封赏,大抵旁人会觉得我太做作。既然殿下要赏,云书便应了。只是云书不想要功名,不需要太子殿下提拔,只想要钱。”   “钱?”太子皱眉,“随我回邺京,钱财岂不是囊中取物?”   “不一样。”   察觉到她的疏离,太子心中略有些不满,“有何不同?”   “云书不是个会算计的人,只想及时行乐。前者虽有太子帮衬,有建功立业的无尽可能,到底不如后者来得痛快。”   “......”   见太子哽住,她又笑了笑,“毕竟只有钱才是最踏实的。”   太子终于放弃,“倒没想过黎姑娘是这般想法。”   “你想要赏赐,孤也不拦着。来人,去钱庄取些钱财给黎姑娘。”   黎云书道了谢,事了之后,告辞离开。   赵府被抄,她暂时住在军营中。   太子给她的赏赐不少,黎云书分了些寄给子序和阿娘,又算计了一下进京赶考的费用,将多余的钱财收敛好,抽出部分买了物资,分给了江南道饱受战火的贫民。   贫民们收到钱财和物资,自然是感恩涕零。可黎云书是差遣舒愈做的这些事,一路上没透露自己的名姓,大家也只知道有个女菩萨平了贼又帮了他们,却不知这人是谁。   只是在街头巷尾之中,偶尔听人议论一句“听说是那关州的女解元......”,说完又叹了一句,“真是生不逢时”。但关于这女解元来江南之前的事迹,贫民们知晓的并不多。单凭街头流传的话本故事,将她描绘成了无所不能的模样。   黎云书心里喜忧参半。   喜的自然是江南百姓,忧的却是......   沈清容来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尤其是当她被太子找去处理事宜时,沈清容总和个幽灵一样飘在她后面,被她一瞧便挑起眉,“我也是朝中官员,凭什么不让我去?”   他还隔三差五给黎云书送街边买的小物件,有时是泥人,有时是精美的小木雕,居然还送过巴掌大的一小盆花束。还没到开花的时节,只能看见绿绿的叶子,迎风招展时十分可爱。   但热情过了头就有些可怕了。   黎云书有些不敢揣测他的心思,在某日沈清容来找她时,义正言辞地摆了一大堆道理。   沈清容听后没应声,递了她一束街上买的糖画,一言不发地离开。   次日他没来找黎云书,舒愈却忧心忡忡地找了过来,“师姐,少爷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了,连饭都不肯吃。”   舒愈入营后不久就听闻了沈清容的事情,面上喊他姜经历,背地里还是如以往一般唤他“少爷”。黎云书听后烦闷道:“他吃不吃饭管我什么事?”   等舒愈走后,她才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在屋子里踱了好半天步,怀疑沈清容是故意骗自己,狠下心没去找他。   一天后舒愈又来了,“师姐,少爷已经两天没有和我们说过话了。”   她的心一悬,缓下了声,“你们好好劝劝他,让他别自己折磨自己。”   又隔了一日,舒愈抹着眼泪进来,模样凄惨,“师姐,少爷他快饿死了!”   黎云书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怒火,“你们一大群人,就想不出劝他的法子?”   便愤怒地拍笔而起,揽衣推门离开。   一路沉着脸行到沈清容的营帐前,端着饭的仆从见她来了,立马滚出眼泪、装模作样地哭起来。   黎云书攥拳冷道:“滚出来,别逼我把饭扣到你头上。”   营帐里的人还是不应。   她问仆从:“他绝食几天了?”   “三天。”仆从神色戚然,“姜经历说他受了严重的心理创伤,茶饭不思,让我们不要打扰他。”   “那好。”   黎云书平复下心情,“拿张椅子来。”   众人不知她要做什么,一愣之后,听她冷声道,“他不是茶饭不思吗?给他饭吃也是浪费粮食。从现在起,我在外面守着,守到他饿死为止,你们去准备后事吧。”   这话一出,营帐内“咣当”一声响动,似有什么东西跌在了地上。黎云书恍若未闻,“这生死之事还是自己最有掌握权。姜经历一意求死,我们也得成全不是。”   仆从们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料到是这走向。端着饭的那人磕磕绊绊道:“那......那黎姑娘,这饭总不能浪费了......”   黎云书面无表情,“喂猪。”   众人:“......”   于是那时起,经过沈清容营帐的卫兵,无不同情外加怜悯地往这边扫一眼。   黎云书兀自坐在营帐外,毫不理会营帐内的任何响动。有人要进来同沈清容禀报事项时,她就合上书,朝身旁兵卫扬下巴,“给他搜身。”   搜出来一堆藏在衣袖中、贴身塞在锦囊中的大小吃食,她朝那人勾唇,和煦道:“姜经历茶饭不思,就不劳您费心了。若是您也想试试茶饭不思的感觉,大可不必这么转弯抹角。”   后来,营中众人都看到那人瑟瑟发抖地走进去,痛哭流涕地滚出来。   后来,所有人再不敢多看黎云书一眼。   后来......   沈清容终于熬不住了。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终于扒开帐帘,忍无可忍道:“你给我留一条生路行吗?” 第53章 .拒绝你送我同心结,是什么意思?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窗外天已经黑透了,天上星辰密布,璨如浮光。他见黎云书端坐着一动不动,皱眉凑上前去,才发觉她已经睡熟了。   这人就连睡着时都是正襟危坐的模样,腿上还摊着一本翻开的书。沈清容轻嘶了一声,碰了碰她的肩,“醒醒,外面冷,别着凉。”   黎云书惺忪中瞧见他,揉着眼起身,“肯出来了?”   他点头,黎云书不依不饶,“还茶饭不思吗?”   “我哪敢啊。早知道你会这么做,就不用这个法子忽悠你过来。”他从帐中拿出个提灯,又寻了件衣衫替她披上,“我送你回去。”   夜色浓沉如墨,独他这一盏灯幽幽亮着,替他渡上一层温润的光泽。   他比以往消瘦了许多,轮廓利落如刀刻,不笑时总显得难以接近。说来也怪,他在关州时那般懒散,半点没沾行伍里的威严之气,反倒是离了关州之后,气质愈发地像沈成业了。   唯独和她在一起时,才肯泄露出当年的影子。   她见周遭没人,缓问道:“你送我同心结,是什么意思?”   提灯晃晃悠悠地照着前路,沈清容喉中轻动,“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黎云书静了片刻,“古往今来关于同心结的诗词典故,我能想到不下百个。”   听他轻笑一声,她揽紧了披在身上的衣衫,“都是指的一个意思。”   “那你明白了吗?”   “......”   她的喉咙宛若被冻住,半晌都没有应声。   “还是说,需要让你更明白些?”   他忽而转过身,眼角挂上了戏谑。   身后是一片黑暗,身前的人执灯而立,眼底满是温柔。她心里一凛,赶在他开口的前一刻,先一步挪开视线,“年后我准备进京赶考,你应该会随四殿下继续留在西南吧?”   沈清容不置可否,她继续道:“以后很难见到了。”   “所以呢?”   “所以你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不会有结果的。”她轻道,“毫无意义。”   “......”   今夜的风分明不大,灯火却在他手里闪个不停。   黎云书声音沙哑,“抱歉。”   她看着那灯明灭了许久,手攥得又紧了些,听他平静地问:“是因为你想要专心科考吗?”   “不完全是这个。”   她原本就对这种感情十分矛盾。   一面因阿娘的数次催促、因见了无数女子郁郁而终的结局而忧惧,另一面又忍不住去想,如果真的有人能同自己共度余生,那人该是什么模样。   但也仅是想想罢了。   这时代因她是女子,对她苛责的已经不少。朝堂之上,一点差错都可能引来祸端,在她有绝对把握应付一切风浪时,才敢接纳这些。   但会有人等到那时吗?   甚至,她真的可以做到那个地步吗?   沈清容眸中的流光忽然黯了。   顿了良久,他温柔轻声道:“前面就是你住的地方,我瞧着有人把守,你自己回去吧。”   被他将提灯塞入手中后,黎云书后知后觉掀下外衫,“你的衣服。”   “你拿着吧。”沈清容道,“若是还想见我,元日那天,故地相会。不然的话,你就将它烧了吧。”   说罢便没入黑暗之中。   回了屋后,黎云书燃起炭火取暖,沉思了许久,还是将那件衣衫抓了起来。   次日扶松寻到了沈清容,“少爷,黎姑娘说要把这个给您。”   那是一个很小巧的布包,内里装了个小木盒。沈清容推开盖子,只看见了满盒飞灰。   还真让她烧成灰了。   烧便烧吧,竟连余灰都不肯留,打包还给他。   沈清容轻扯了下唇角。   “少爷。”扶松压低声,“四殿下准备元夕后返程,昨日来信嘱咐了一句。我们何日动身?”   邺京赶到西南,要比从江南直接动身更远一些。沈清容身为下属,自然应当早到几日。他没有犹豫,“初五。”   扶松点头,“那我转告大家。”   他走到门旁时,沈清容又叫住他,“茶楼里的雅间,退了吧。”   依惯例,碰上元日这么大的日子,雅间都是提前预定好的,往往要提早半个月去抢位置。   扶松知道这位置来之不易,皱紧眉,“少爷可是碰上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他淡道,“浪费时间而已。”   “......”   *   清早,黎云书被太子唤去查点赵家的赃款。   这些大都是与水贼一并瓜分的,自不必说;她翻看了几日,终于觉出些不对。   有一项赃款的数目极大,不像是出自寻常商会或百姓之手。她不知这赃款出自何处,只能依着分赃的时间,去码头打听情况。   幸而事情距此的时间并不长,码头掌柜距此还有印象,“那批货啊,是幽州商会接头,运往辽阳道的。”   “幽州商会?”   她没料到此事会牵扯到幽州,又觉得这赃款实在不寻常。朝中人贿赂手段多种多样,为了不被察觉,自然有不少拿商会做挡箭牌。像此类数额庞大的,更有可能是暗通曲款的幌子。   黎云书抓住线索后,她立刻奔赴幽州商会分会,请求调查分会的交易记录。   商会的总商听了她的来意,当即眉毛一横,“把她给我赶出去!”   一伙凶神恶煞的青年立马围了过来。黎云书淡道:“您最好别让我无功而返,地牢空位还有很多。”   “啊呸!”总商更大胆地瞪着她,“当年赵巡抚来都客客气气,老子怕你这小姑娘?”   她不紧不慢地拍出太子的令符,直直看着他,“您要是想和赵巡抚住一间牢房,我或许可以让他们通融一下。”   “......”   半晌之后,总商领着一群人点头哈腰地恭送着她,“您走好,若是还有要查的,随时来找我!”   黎云书记下那批商货的信息后,径自离开,没看他们一眼。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批货物的物主兜兜转转,又转到了赵克头上。   既是赵克的货物,吴大志截它干什么?   截了它还分赃,又是干什么?   她想不明白,同太子说了一声进度,准备次日去牢中问问。   次日便是元日了。   巷中热热闹闹的,檐角层叠着挂上红绳,绳上缀着流苏绳结,零星地挂了小灯笼。包子铺、煎饼摊的热气升腾成了雾,渡化了经过的每一个行人。   很喜庆。   也很有希望。   黎云书为子序和阿娘寄去信后,一个人游荡在街上。周遭人声鼎沸,周遭快意欢腾,她企图让自己也开心点,有意停下步子,去各个商铺上细看。   结果从头转到尾,惊觉每个摊上都有小玩意被他买过,此时正乖乖呆在屋里的书架上。   忽然也没了买东西的兴致。   她走在街上,几乎能瞧出他送自己的每一个物件。   问询后得知,这些小玩意看着简单,价格却并不便宜。她心里一酸,忍不住叹了一声。   沈清容对她是真的上心。   过去百般照顾她许是无意,但他送的每件东西,恰巧都符合她的喜好,这真的很难得。   他炽热真诚,她自然看得清楚。   所以昨夜里沈清容的衣衫,黎云书并没有烧。   她烧的是在无稷村时被毁掉的衣服,做了个假戏,告诉他自己已经狠下了心。   她不是个喜欢亏欠别人的人。   先前沈清容缠着要送她东西,她拒绝几番都没用,只好学着沈清容的法子,成倍成倍地花钱偿还。   到最后黎云书看着自己越来越少的钱,和那一大堆派不上用场的物件,都没想明白他们俩究竟是在干什么。   钱债易还,情债难还。   如今也只欠他那个同心结了。   她在路上徘徊许久,都没找到合心合意的物件。正烦闷着,忽瞥见了一家折扇铺子。   折扇店里。   沈清容压着四殿下的令符,面无表情地威胁掌柜,“你若是想和赵巡抚住一间牢房,我可以托人给你安排。”   这几日他心里郁郁寡欢,又无从发泄,只好拼命清剿水贼来泄愤。   刚巧碰上个狡猾的水贼头领,他找了许久都找不到行踪。托人在街头拿画像问了许久,才问出此人来过折扇店。   一个打家劫舍的水贼,又不是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来折扇店做什么?   沈清容觉得可疑,今日来折扇店一探,看见掌柜支支吾吾的模样,立马料定事情有鬼。   只是他威胁得正上头,扶松急忙从门边撤了回来,“经历不好,有人来了,我们可能要避一避。”   沈清容猜测是有水贼的线报来传信,凉凉地呵了一声,“你们店里倒是热闹。”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折扇店掌柜痛哭流涕,“大人您饶了我吧,我真的只是个卖扇子的!”   “若真是个寻常百姓来买扇子,我们何必躲闪?!”沈清容陡然厉色,“扶松,告诉他你看见了谁!”   扶松硬下头皮,“是黎姑娘。”   沈清容:“......”   他二话不说带着扶松冲上楼去,走之前还狠狠告诫掌柜:“别告诉她有人在上面!”   掌柜一下子慌了,“大人这楼上都是......”   未及说完,沈清容一溜烟般窜回楼上,旋即便有一女子,逆光款款而来。   来人青丝半绾着,用一根木簪簪住,乌发若云,长可及腰。虽说木簪不如金步摇亮丽,但她柳眉如墨,眼藏月光,朱唇更像是大雪中凛然绽放的寒梅,倒显得那木簪众星拱月,点缀得恰到好处。   触及掌柜目光后,她淡淡笑了下。这笑吝啬得如同江南的细雪,转瞬而逝。掌柜看她径自端详起墙上挂的扇面,后知后觉回过神,“姑娘,你想要什么?”   “先看看。”   话音依旧是淡淡的。   掌柜上下扫了她一眼,见她身着一袭素白,打扮皆是寻常百姓模样,可那一身气质又不似常人。再瞧她的模样,也不过十六七岁,骨子里却透着超乎年纪的沉稳。他纳闷着心道:“今日怎么这么多大人过来?”   她看了几眼后,同掌柜搭起话,“这店里的折扇,可有现成的、能自行题字的?”   “这个小店怕是没有。”掌柜看出楼上那两位大人同她有过节,巴不得她赶紧离开,答得十分敷衍。   黎云书扫了眼他身后的空白扇子,“那这些呢?”   掌柜:“......”   不得已,他只好翻找出几种,抽着鼻子定着神。   黎云书看掌柜通红着眼,自然知道他刚刚哭过,神思一晃。   “大过年的......”她自言自语着喃喃,“伤心个什么劲儿呢?”   这分明是句自问自答的话,掌柜却以为她是在问自己,禁不住悲从中起。   “没什么。”他生怕被沈清容听出不对,又抽了下鼻子,“就是想到自己到现在还没个老婆,有点难受。”   黎云书:“......”   楼上,扶松肉眼可见沈清容头上冒出了青烟,拍着他的肩膀低声安慰:“少爷,你要忍辱负重。”   沈清容磨牙冷笑,指节攥得咔哒响。   黎云书正了神色,挑拣许久,都觉得不称意。   她回想着当年沈清容最喜欢把玩的折扇,扇骨上似乎带了些斑点,向掌柜问询一番后,掌柜道:“姑娘说得是湘妃竹折扇吧?这个小店怕是没有。”   她明显感觉出掌柜的古怪,皱紧眉,“真没有?”   方才收敛起的寒意在此刻浸透出来。掌柜打了个哆嗦,还是哭丧着脸替她找了出来,“小店倒是有,但湘妃竹材质稀少,价位大抵与金价等同,姑娘您......支付得起吗?”   “送旁人的东西,总不能太简单。”她压着不耐烦,“你先拿出来,我看一看。”   楼上的扶松大吃一惊,“湘妃竹?黎姑娘是送谁礼物,竟送得这般贵重?”   沈清容脸色阴晴不定。   当年沈家在时,他花钱无拘无束,碰见喜欢的东西都要买最好的。是而他折扇虽多,最喜欢的那一把正是湘妃竹材质的。   一柄竹扇能值数金,是权贵豪门才能把玩得起的。黎云书节俭惯了,平日吃顿饭都精挑细算,他也想不透这是为谁买的。   掌柜看她挑拣得认真,听楼上安静得太过奇怪,压着颤抖低道:“姑......姑娘,您要不改日再来?”   她敛起神色,盯着掌柜,“我看你情绪不定,是在怕什么?”   “没没没。”他便不敢再多言,干笑着用闲聊掩饰慌乱,“姑娘是为谁买的扇子啊?是心上人?”   黎云书扫了掌柜一眼,简单应声低头。   扶松又惊,“黎姑娘竟有心上人了?”   沈清容深吸口气,拳头硬了。   “姑娘的心上人是哪里人呀?”掌柜一边戒备地瞅着楼梯,一边唠嗑,“可是个厉害的大人?”   “算是吧,在邺京。”她胡乱应道。   “黎姑娘没去过邺京,何时认识的邺京人?”扶松想了想,立马悟了,“莫非那人是太子殿下?!”   身旁仿佛飘来烧焦的气味。扶松一转头,就见沈清容攥着双拳,脸上挂着克制而不失癫狂的微笑,眼中杀意毕现,仿佛下一秒就要自燃起来。   他赶忙安抚沈清容,“少爷,兴许黎姑娘说得都是假话呢......”   却透过他的肩,无意瞧见了床底下一双瑟瑟发抖的眼睛。   片刻后,楼上骤然传来“咚”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凄厉惨叫。黎云书正提笔题字,诧异地挑了下左眉。   那掌柜吓瘫在地上,嚎啕出声,“大人啊我也是被逼无奈——”   她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楼梯上立马滚下来一个肉球。紧接着现出个俊朗的白色身影,押着那肉球厉呵一声,“你还说与水贼没有勾结?!”   黎云书的笔一下子落在地上。   她呆愣地看了沈清容片刻,匆促要合起折扇,手腕先被那人逮住。他飞快擦过她的指掌,扇子顺势落入他手中。   沈清容瞧着那折扇,正面写了个“清”,背面写了个“容”,他压着火气合起扇子,朝她扬扬下巴,“什么意思,解释一下?” 第54章 .除夕我要告诉他们,就算再黑再暗,也……   她回过神来,“你怎么在这里?”   很快扶松告诉了她答案——折扇店掌柜的弟弟恰是水贼中的一个小头目,他为了保住弟弟性命,偷偷将人藏在了店里。   因着二人伙同水贼,一并押送到了衙门之中。   沈清容处理完了手边的事儿,撑手堵住想要离开的黎云书,“聊聊,你还没解释呢。”   门口狭窄,她见自己绕不出去,撩起眼皮看他,“解释什么?”   沈清容故意晃了晃扇子。   她扫了眼屋内的兵卫,忽附耳上前,低声应着:“我写的是‘清容’,与姜经历有什么关系?让开。”   沈清容倚在门轴上,将路堵得更严实了些。   “那你同掌柜说的话......”   “我指的是当年救过我一命的五殿下,不行?”她也有些恼羞成怒,话里带了火药气,“能劳烦姜经历放我出去了吗?”   “......”   沈清容脸色变得很是奇妙。   过了很久,才慢吞吞闪开了路。   黎云书没敢再看他,擦肩而过时,听他道:“初五我启程离开江南,照你的话说,日后不一定见得到了。”   “......省得碍眼。”   她压着情绪低低骂出这句话,步履匆忙地离开。   沈清容自然看出了她的躲闪。   又想起她的说辞,揉了揉太阳穴,不知是可气还是可笑。   明明有那么多心思,偏偏不肯说。   明明是舍不得他,又非得把他推开。   就好像她真的不在意一样。   *   一晃到了除夕那天。   黎云书本不打算去理会他的约定,一想他说得分道扬镳,又有些犹豫。   最后她装作不经心地去茶楼瞧了一眼,雅间中言笑晏晏,欢歌笑语不绝于耳,却并没有他。   她在喧哗中立了许久,若无其事地离开。   进狱中时,赵克正在闭目养神。   听闻脚步声他也没有睁眼,安静地宛若一尊雕像。   狱中生活并不算好,他也消瘦了许多。黎云书去后开门见山,“赵大人,你运往幽州的那一批银两,是预计给谁的?”   赵克没理她,她加重语气,“大人,你不想让赵夫人在除夕受刑吧?”   他听见这话果然睁眼,话里压着怒气,“罪祸不及妻儿,黎云书,你最好留点良心。”   “若是论忘恩负义、没有良心的话,我想我比赵大人还差了一截。”   “......”   赵克也知争执无用,僵持许久后瘫坐在墙边,“你早知道这笔钱款不一般了吧?既是知道,便不要去查了。”   她皱眉,“为什么?”   “因为你查出来,也做不了什么。”赵克嘲讽着笑道,“朝廷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像你这样的人,在朝堂上是混不下去的,更别说去做这些事。”   “我的事不需要赵大人管,赵大人只需告诉我去处便可。”她坚定道。   话音刚落,远处层叠着传来了爆竹声。夜幕被烟火绽得五彩纷呈,光亮斑驳地打在黎云书面容上,却没能渡化她眸中的固执。   赵克默了默,忽没头没尾地问:“不去过年吗?”   “事情还没做完。”   “......是啊。”   赵克喃喃一声,举头望向窗外。   “我第一年来扬州时,也是满心为了百姓,连过年都忘了,夫人为此一个月都没有理会我。”   “到了今天,还不是坐在了这里。”他哂笑了下,“谁不是年少轻狂过来的。只怕我今日的结果,便是你未来的结局。”   “......”   还真没听见有除夕诅咒别人的。   黎云书默了一会儿,“我们不一样。”   赵克一下子笑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的志向,你的经历,你走过的一切道路我都走过,我还真没看出哪里不一样。”   “因为我是女子。”   没料到她这么说,赵克噤了声。   “赵大人走过的路,我又何尝不明白。”黎云书平静地立在铁门前,“开始抱有着天大的志向,入朝之后才发现,原来权利才是拥有一切的基础。”   “于是为了争抢权利无所不用其极,美其名曰是让自己能替天下百姓做更多事情。”   “但赵大人对云书似乎理解错了。”   “云书科考入朝,不仅是想帮天下百姓,更是向天下百姓证明。”她扯了下唇角,“我要告诉他们,就算再黑再暗,也有人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我要告诉他们,永远不要向权势低头,也不要畏惧反抗。这世界本就不该由权势主宰,我们的命运也不该掌握在别人手里。”   “我更要告诉他们,天下不是男人的天下。我们女子,也可以为了自己,为了天下百姓,也可以同所有的男子平起平坐——而不是成为他们的附庸!”   “所以赵大人,你明白了吗?”她抿了下唇角,“我能堂堂正正的站在这里,就已经达到目的了。”   赵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你不容易。”他由衷地叹着,“你能走到今天,确实不容易。”   “若你想一意走下去,我便告诉你吧。但是黎云书,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只要不违背我的良心。”   “不会的。”赵克低道,“我死后,江南不知会落入谁手中。财税和火耗一向是他们拿钱的手段,我不求你彻底变革这一切,只希望有人做得过分时,你能出面说几句话,让百姓不至于到活不下去的田地。”   她点了点头,赵克彻底松下了气力,唇角噙了些苦涩。   “你可知,当朝礼部尚书梁贤,是幽州人?”   黎云书愣了愣,“这钱是给礼部尚书的?”   “礼部素来被视为六部最清廉的存在,但礼部官员追求俸禄的心思,却不比任何人低。”   “岳父虽为兵部尚书,看着蛮人犯边,却全然没有出兵的意思。”说到这,赵克握紧了拳,“说白了,是不想送死,不想削去手中的力量!他为了让更多人站在二皇子这边,笼络了朝中不少官员,礼部尚书梁贤便是其中之一。”   “礼部主管大邺外交事宜,若有礼部撑腰,主和派的势力会更大。但岳父不好出面做此事,礼部尚书亦不好同他私交太甚,故而岳父找到了我。”   “他以当年扶植我做巡抚为由,差遣我将银两送往梁尚书的故土幽州。这些银两中,大半部分皆是由我垫付。但因他与我的关系,我无法拒绝。”   黎云书同情地看了赵克一眼。   “事后吴兄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吴兄是个讲义气的人,看不惯我受委屈,带人将那货截了一半,尽数还给了我。”他苦笑了下,“说到头来,亲人还比不过外人,同僚还不如水贼。”   “那之后呢?”   “银两被劫之事自然被知晓了。但是他们不知我与吴兄的关系,也不好将此事明说,只有忍气吞声,扣了我半年俸禄。”   “......”黎云书更同情他了,“您也是个可怜人。”   赵克自讽地一笑,“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好好看清我走过的路,切莫重蹈我的覆辙。”   她下意识应了一声,又察觉赵克的口吻发生了变化,俨然是以师长的模样规劝她,禁不住问:“为何你要劝告我这些?”   “就当是为我自己赎罪吧。”赵克仰天而叹,“我并不是一个甘愿看见山河沦丧的人。走上这条路,也是身不由己。我为江南百姓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也不知下一个掌权的人会是谁。”   “可是黎云书,你和我不一样,这不仅仅因为你是女子,更因你的清正。”   “若你真的有决心走下去,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替我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字字坚定,字字带血。   她有一瞬感慨,“我觉得不该把你逼到这个地步。”   “你做得很好。”赵克摇头,“你让我解脱了。吴兄虽有大志,但不是所有水贼都和他一样。他不肯残害百姓,不代表其他水贼懂礼义廉耻。我困惑了很久,是你告诉我答案,揭穿我不是为了百姓,我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   “但你是个好人。”   赵克忽而一哑,笑道:“是吗?”   窗外烟火绚烂,千万颜色都于此时扬洒开来,在极致的美丽之中绽放着万千百姓的欢愉。   可惜,总是美得转瞬即逝。   “大概将死之人的言语,总是好听得虚妄吧。”   黎云书垂下眼睫,同他平视着,跪坐在了地上。   “赵大人想喝酒么?”她道,“既然云书也是单独一人,这最后一个除夕,我陪大人过吧。”   *   由着黎云书的嘱咐,狱卒去寻了些烈酒,往赵克的牢狱中搬着。   一墙之隔的牢狱中,沈清容正在审着水贼小头目。   那头目被他打得死去活来,奄奄一息时,终于交代出了其他水贼首领的藏身之处。   沈清容全程没有露出半点笑意,看着水贼在自己身前断了气,也只是淡淡吩咐一句“拖出去扔了吧。”   狱卒道了声是,离开他时腿还在发抖。   他们这群人都有些怕沈清容,单是往他身边一站,都有种即将死无葬身之地的错觉。   尤其是他皮笑肉不笑的时候,这种错觉更明显了。   不仅是因沈清容功夫好,更是听闻他跟随四殿下整顿西南时,创立了一种格外严苛的军法。   但凡是他经手的卫兵,迎战时必然会断了所有退路;若前面的卫兵逃亡,身后的卫兵必须视之为仇人一并斩除。若故意放同僚生路,一并视同叛敌,全队为陪葬。   他这么说了,也这么做了。   前些时日他们听闻了风声,知道西南边“那件大事”便是沈清容领兵出手的。   虽然此事被朝廷严厉压制,他们不知具体是发生了什么,却知道沈清容一战中斩杀了数百临阵脱逃卫兵,逼得四殿下军队以少胜多,控制住了西南局势。   正是凭这一战,他一举拿下了七品经历的名头。   在姜经历的领导下,西南军一个个英勇无比,所到之处势如破竹。   但这种豁出命的“英勇”是江南卫兵们不敢去学的,他们只想保命。   故而他们都十分害怕沈清容,更害怕这位阎王爷接管了江南,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   今日沈清容审完了人,出门便见狱卒搬送酒坛。他皱眉,“谁准许你们喝酒的?”   狱卒吓得直接将酒坛摔碎在地,“是......是赵大人想喝......”   原来是赵克啊。   沈清容想着赵克去了邺京也是死路一条,虽说因他险些害死黎云书,沈清容一直对他有成见。但说到头来,赵克的初心也是为了江南百姓,算不上完全的坏人。   他遣散开狱卒,“罢了,我去搬吧。”   反正今夜也是他一个人过,不能与佳人把酒言欢,能找个人聊天也是不错的。   他挑了一坛桃花酿,还没跨入狱门,忽然听见了内里的交谈:   “......会试出题类型近似于乡试,只是经义取材范围会更广,对于策论的要求也要更难。策论是重中之重,若想在会试中脱颖而出,光靠背诵经文是不够的......”   那女子嗯了一声,“若是温习备考的话,可有什么侧重的地方?”   “每年的范围不尽相同,你既是考取了解元,经文基础应不在话下。于你而言,除却了解时事,心态大概会更要紧些。”   “......”   沈清容面无表情地站在牢狱外,听赵克为黎云书传习科考技巧。   直到黎云书问了句“那狱卒怎么还没将酒送来”,他才搬起酒坛,拐了进去。   “你是说这个?” 第55章 .告白就不知道抱一抱我?   黎云书一看是他,怔懵着皱起眉。   沈清容看她瞬间变了神色,忽然很不爽,继续面无表情地将酒搬了进去。   黎云书往边上挪了挪,他也毫不客气地往边上挪了几寸。   黎云书偏头看向窗外,他也故意偏头看向狱门外。   黎云书掩面轻咳,他也跟着重重咳了几声。   黎云书瞪了他一眼。   这个沈清容学不来,他一看见她就没脾气,到时候肯定会破防。为了把自己的高冷撑到最后一刻,他只好僵着脖子继续看向门外,半边脸被她目光扫得滚烫。   “都是来陪我的?”赵克看了看形如雕塑的两人,“倒酒吧。”   黎云书恢复了神色,淡笑着拿过酒盏,“赵大人除夕......”   只是她刚想碰酒坛,沈清容立马堆笑着把酒坛往边上推了推,抢先替赵克斟好酒送去,强装出亲密无间的模样,“赵大人除夕快乐啊,祝您新年新气象,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赵克不知沈清容这般变脸是为何,愣了愣,“多谢姜经历。”   沈清容故意把黎云书晾在一边,若有所指般扬起了声:“听说赵大人与夫人情投意合,姜某也有要事请教......”   “给我滚回来坐端正!”   黎云书忽然板起脸低呵了一声。沈清容狠狠哆嗦了一下,立马缩回了原位,不敢再动弹。   她见这人老实了,方才换上浅笑,柔声道:“姜经历少不知事,赵大人多担待些。”   赵克刚想说句“无碍”,沈清容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黎云书立马扎过去一个眼刀,“你有意见?”   沈清容赶紧闭了嘴。   赵克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你们是怎么了?”   黎云书刚想说“没事”,沈清容十分不满意地嘟囔:“没什么,就是有人口是心非,和哪个男子都聊得来,偏偏不肯同我多说一句话。”   “......”   黎云书捏紧了酒盏。   幸而她还没给自己倒上酒,她怕自己直接将酒泼到这人脸上。   正要向赵克解释,赵克却明白了,“莫非那日你收到的同心结,是姜经历送的?”   黎云书明眸骤睁,“赵大人知道此事?”   “夫人都同我说了。”赵克淡笑了下,“姜经历,你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还和小媳妇一样闹别扭?”   “......”沈清容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心道:“难道你看见赵夫人和其他男子谈笑风生,就半点不在意?”   但赵克毕竟比他年长,他也只能重重呼出口气,“她说我是浪费时间。”   “哦?”赵克的目光扫到黎云书身上,“为何?”   “......”黎云书在心里骂了句娘,“我对他又没兴趣。”   “那你花重金买折扇还题上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我......”   “好了好了。”赵克打断二人,“我来问吧。黎姑娘,你这般指责姜经历,是在害怕什么?”   她轻皱起眉,“害怕?”   “你是个谨慎且深重的人,即便旁人看来你谦恭有礼,那也只是面具罢了。”赵克道,“所以旁人再怎么招惹你,只要不触碰底线,你也不会无端指责他们。姜经历不过表达了他的情感,你便出此重言,明显是因他惊扰到了你的底线。”   “可这情感是千百年来常人最正常不过的情感,你却如此抵触,是什么触犯你了?”   黎云书攥紧衣裙,抿唇不应。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沈清容偏转过头,看她低垂着眼,似在压抑着情绪,他心里一凛,还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不愿说算了,大不了就单相思,我也不介意。”   “你又不是女子。”她忽然咬牙说了一句。   沈清容正想回应,却见她狠狠闭上眼,偏转过头去,肩膀轻轻抽动了一下。   他这才反应过来黎云书哭了,一头雾水地看向赵克,“......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赵克给他使了个眼色,沈清容立马会意,赶紧过去安慰她,“好了好了,我不相思了还不行吗?”   “闭嘴!”   “闭嘴了我还怎么安慰你。”他顺口贫了一句,揽住她的肩附耳劝道:“好了好了,等会儿陪你放花灯还不行吗?”   黎云书渐渐止住哭泣,沈清容见她安静下来,顺势在她头上揉了一把,被她一把打掉爪子,再没敢动弹。   “真凶。”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赵克看着他俩,唇角不自觉扬起笑意。   “黎姑娘方才那般坚定地告诉我,你与男子平起平坐,怎么又开始妄自菲薄了?”   “不一样。”她喃喃着,“其他的我都有把握,但女子成亲后不得科考做官,是大邺制度规定了的。我现在没能力去反驳它,若是想做官,就绝对不能成亲。”   “原来你都想到和我成亲了?!”沈清容大为震惊。黎云书狠狠剜了他一眼,“阿娘说不以成亲为目的来谈情说爱的人都是浪荡子,你要是有这种想法,最好别来招惹我!”   “我哪敢啊。”沈清容赶紧解释,“我对扶松都没有对你这么上心。你看我什么时候给他买过东西,给他画过画?”   “好了好了。”赵克制止了二人,“云书你这么聪明,怎么偏偏想不通这件事呢?”   黎云书抬起头,听赵克继续:“你想扫平朝堂风气,难道还变革不了区区一个制度吗?在我看来,前者可比后者难多了。”   她静默了转瞬,“可我觉得后者未必容易。”   “为何?”   “因为他们就是不想让女子拥有比他们更大的权势,不想让女子凌驾于他们之上。”她眸色渐沉,“前者,兴许还能找到与我志趣相同的有志之士。但后者,能够明白的只有我一人,能够争取的也只有我一人。”   “但是有你一人就够了啊。”   沈清容忽然接过话茬,“再说了,不是所有男的都像你描述的那样,我就挺希望看见你比我厉害,等着你来养我。”   “......”大抵是知道沈清容说笑惯了,黎云书也没理会他这句话,“可你们不都希望娶三妻四妾,让女子心甘情愿侍奉你们吗?”   沈清容一下子炸了毛,“我呸!”   狱中一下子陷入沉寂,四处都回响着他这句“我呸”。沈清容后知后觉地咳了几声,“反正我没这想法,我就希望看着你好。你也知道其他人大都是这想法,我怕你以后吃亏,才先下手为强的。”说到这他低下了声,“谁知道你根本没这个念头。”   黎云书一时没想明白逻辑,“我过得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   赵克第三次打断了二人,“也罢。云书,你方才说,你要证明自己的命运不是由旁人决定的。那当你真的有实力掌握命运的时候,还用惧怕这些规制吗?”   “这世间总需要第一个试探的人。你既然迈出了第一步,何尝不试试继续走下去?”   她垂下眼。   “你没有那么强烈的意愿去争取,只能说明一件事。”   黎云书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沈清容猛然惊醒,“我明白了!原来在你心里,我压根没有科考重要!”   “废话。”她暗骂了一句,“科考能让大家夸赞我、高看我,你行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了半天,争来争去也忘了先前的隔阂。赵克看沈清容贫嘴贫得极顺,与在营中时判若两人,也觉得新奇,“倒没想到姜经历是这样一个性情中人。”   沈清容哑了下,“我也不敢对她太凶,不然她罚我抄书。赵大人是觉得我太放纵了?”   赵克神色意味不明,“我说了不算,这你要问她。”   三人推杯换盏许久,黎云书忽道:“对了赵大人,兴许我们能想出让您活下来的......”   “不必了。”他摆摆手,“朝中有很多人看我不顺眼,我已经是必死无疑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你们重蹈我的覆辙。天下还要靠你们,我如今已是个泥潭,断不能让你们再牵扯进来。”   “我们不在乎的。”黎云书赶紧道,“赵大人,我都帮过沈家,又怎会在乎......”   “可你也差点丧失了科考资格。若非太子帮你,你会以解元身份站在这里吗?”赵克摇头,“马上就要会试了,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们不在乎,但我在乎。”   “我不希望大邺沦落到那些人手里,不希望再有百姓重蹈我和吴兄的覆辙,更不希望大邺真的后继无人。”   “所以,你们要活下去,要奋斗下去,知道吗?”   二人没有说话。   谁都没想过,曾经明争暗斗的三人,会在除夕以这等不同的身份相聚一处。此刻他们谈论的,不是个人恩怨,不是敌我分别,而是千万代人的太平安乐。   这一刻,赵克不再是他们的敌人,更像是一个走错了路的前辈,一个将希望留存给后代的执炬者。   “我明白了。”黎云书低道,“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赵克的脸上浮出笑意。   “今日是除夕,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多停留了。”他道,“记得,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们说的话,也不要向任何人说我的好话。”   沈清容奇道:“为何?”   “自古为恶人辩解的人,都会被一视同仁。唯有那些将恶人踩在脚底的人,才被视为英雄。”   “非但不要为我说好话,最好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指责我,将我的过错一一揭露出来。”赵克摆正了脸色,“大家爱看的,就是高高在上的跌落尘土,就是英雄走向万劫不复。你们只有顺应他们的想法,才不会被视为异类,不会被为难——懂吗?”   沈清容固执道:“但这明明......”   “不要同我争辩了,只需要回答我懂了没有。”   “......”   二人沉默了许久,无一人肯说出这两个字。   赵克哂笑一声,“你们是逼我自刎在二位面前不可?”   他们终是不情愿地点头,“赵大人,我们知道了。”   “走吧。”赵克淡道。   二人面面相觑,同赵克道了谢,并肩走出牢狱中。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雪随风乱舞,如浮萍一般。沈清容瞧了眼天,“还放花灯吗?”   “你想毁约?”黎云书拈起一片雪花,“小雪,算不得什么。”   说完看他将手搭在衣襟上,她淡淡开口:“自己穿着。”   “......”   他只好听话。   二人离开牢狱时已经很晚,走到河旁,卖花灯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黎云书看着满河莲灯,有一瞬间失落,沈清容寻了把纸伞撑开,对她道:“你在这里呆着,我去问问。”   她怕二人走散,只好找了个地方坐下,撑伞看着河灯出神。   雪下得不大,一接触到水面就化了,看不见冰,只看得到淅淅沥沥的涟漪。花灯迷离的倒影在涟漪中破碎,被风吹得晃荡明灭,摇向了更远的地方。   细雪斑驳地落在她身侧,地上便长出了一层细腻的绒毛。她缩紧了衣衫,思绪随着花灯飘远,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也许赵克说得是对的,当她强大到能够定义一切,什么都不是阻碍。   可是在这个时代,能达到这些何其困难。她不敢有百分百的保证成功,所能够保证的只有四个字:尽她所能。   想着想着,她又想到了沈清容。   茶馆没遇见,谁知却在牢狱中碰上。细想二人的遭遇,这倒也真算是个阴差阳错的“老地方”。   他既然什么都不在意,那她是不是,也该放下些戒备呢?   周遭的人渐渐少了。除夕本不禁夜的,但真正能狂欢到黎明的人终归是少数。毕竟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只是每年的第一日,却不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日。   她等了许久没见沈清容回来,渐渐漫起焦虑。   原地徘徊许久后,黎云书正准备去寻人,不远处终于传来呼哨,“我回来了。”   她起身迎去,替他拍落衣衫上的雪,“怎么去了这么久?”   “因为来晚了,没卖的了。”沈清容呼出雾气,弯起眼盯着她,“怎么办,你还想放吗?”   二人同为北地关州人,今年还是第一次来江南过冬。北地河流少,元日时大多以放爆竹、挂红绳为习俗,河灯也并非所有人会去放。黎云书将伞替他撑上,“罢了,天冷,快回去吧。”   她说完话后,素手忽然被他紧紧攥住。   沈清容眼中倒映着绚烂的河灯,唇角如弯月般挑起,“但是我找到了更有趣的事情。”   黎云书随他拐进茶楼找到位置后,瞧见了桌上零七八落的材料。   有竹条、布料、桐油......还有两支细笔和颜料。   “这些是我费功夫找来的,我们俩做一个应当够了。”他十分熟稔地编织着竹条,“当年在关州的时候我做过,费些时间,但是很有意思。”   黎云书应了一声,顺着他说得一步步来做。沈清容真不愧是鬼混长大的少爷,做这些零七八落的小玩意像模像样。她自幼除了煎饼没做过多余的东西,在他的教导之下,竟真的做成了一朵。   沈清容觉得还不够,在那莲花瓣上提笔勾勒着什么。黎云书好奇地在旁边看,小小的花瓣,竟被他勾出了江南的小桥流水......以及桥畔撑伞回首的她。   纵使知道他画技非凡,黎云书还是吃了一惊,“画得这么细?”   “这才真实。”沈清容被她一夸,立马得意起来,“不是我吹,一千盏花灯都换不来这一盏。”说罢,他又兴冲冲地把笔递给黎云书,“小幕僚,你也来画几笔。”   “我不会。”   “那我教你。”   他不由分说地握住黎云书的手,袖袍起落时,有一阵暖意轻轻裹住了她。黎云书微顿,听他在耳旁思索道:“你想画什么?”   她敛下睫,脑中不知为何,就浮现出了沈清容守城那日的模样。   一身银甲,满目红云,他侧身回首,眉目中半分敛笑,半分决绝。   十七年的明媚,都不及他洒脱又不舍的那一眼。   但这些,黎云书说不出口。   “我来题字吧。”她任由这人拉扯着自己,竹笔飞快地落下了几行。沈清容在她身后瞧着,轻念:“宁殉春秋,不苟而全......哈哈,是你该写出来的话。”   ——其实是写给他的。   她不说,沈清容也不问。见大功已成,他小心翼翼地在中间放上了蜡烛,陪她走到河边,“你来点,记得许愿。”   “只有点灯的人才能许愿吗?”   “反正花灯是我们一起做的,你许愿就好了。”沈清容兴致颇高,“你的愿望,我都知道的大差不差,我和你想的一样,不要紧的。”   “......”   她轻轻将烛火点燃。   小小的烛火如黄豆一般,慢悠悠地将整个花灯照到晶莹剔透。她默许完愿后,将花灯往前一推,那花灯立刻如夜里的行船般,载着光明离开岸边。   “我猜你的愿望,离不开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黎云书点头,“但是还有一个。”   沈清容再追问时,她反问道:“你从什么时候觉得我不一样的?”   “若说最开始,大抵是你教我的时候吧。关州除了你,再没有哪个女子能看出我的好,肯真心实意来夸我。我当时就想,这么好的姑娘,可千万别和其他人一样被埋没了。”   她抿住唇,“你那时不还怕我来着?”   “话是这么说没错,毕竟总要有个过程。”沈清容思索着,“真正对你有感情,是在你救我的时候。你说怎么会有人这么傻,闯进火海救人不说,居然都脱身了,还要舍命来救我。像我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值得她这么做吗?”   “然后她告诉我,她就是相信我才这么做的。”   说到这里他笑了下,“我这辈子从没人能信任我到这个地步。我知道她习惯去安慰别人,去帮扶着别人站起来,我不是她唯一帮过的人。但是对我而言,她是唯一一个帮过我的。”   “一辈子都没人能替代了。”   雪簌簌地下着,下得很厚,行过时会发出噗噗的响声,宛若踩在棉花上。黎云书陪他又走了一段,“我确实帮过很多人,但不是每个人,都会让我舍命去做这些。”   沈清容挑眉,“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不是你。”   她低声说出这句话,沈清容一时没听清,“什么?”   黎云书转身看他,“你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吗?”   沈清容又是一愣,“什么?”   “非要我来教你?”她轻瞪了他一眼,“就不知道抱一抱我?”   他迟钝片刻悟了她的意思,颊上飞起喜色,“你、你是认真的?”   “不然算了。”   说罢她转身要走,沈清容哪里肯她这么离开,摁住她的肩膀,将人紧紧拥入怀中。   纸伞不知何时脱了手。细雪飘在她眼睫上,被眨落时视线一片迷离。   她感受到了身前人溢于言表的欣喜,唇角忍不住扬起。   江南的雪也当是美的,她想。   以往只喜欢关州风雪的壮阔,喜欢那种无拘无束、一往直前的感觉。   可到了江南才发觉,原来润物细无声,也是一种极致的美。   既然是美的,又何必排斥呢。   “还有一个愿望。”   她呢喃似的说了一句。这回沈清容听清了,“我也有个愿望。”   不等她回过神来,颊上忽然一凉。她睁大双眼,看他勾起几分促狭的笑意。   “还愿了。”他压低声,故意贴在她耳旁,将声音拖得很长,“这回不需要你教。”   黎云书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忍不住气笑了。   她俯身拾起伞,掸了掸雪,“过来。”   沈清容十分自在地揽住她,“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我不介意你和我想的一样,真的。”   “闭嘴。”黎云书不咸不淡地斥了一句,“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沈清容兴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他能永远像在关州时那样,做个天天把玩折扇的悠闲少爷,当个花音楼里怡然作画的半个文人。   他应将温柔留着去爱这个世界,而不仅仅是托付给她。   ——他才是不该被埋没的那个人啊。 第56章 .求情[第二卷 完结](副cp有刀)她……   那日沈清容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着。   一直到天亮,都没想清楚这到底是个梦还是现实。   清早时,扶松却匆匆忙忙闯了进来,“少爷,刑狱的人说昨夜赵大人咬舌自尽,已经......”   他怔愣了一下,一把掀开锦被,冲入了飞雪之中。   雪一直下到了今日。   江南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雪,好似雪再大一点,就可以用纯白掩饰住一切的灰暗。   沈清容赶到衙门时,府外已经围了一大圈人。   他急忙在人群中巡视,飞快捕捉到了黎云书的身影,见她脸色虽不太好,但毕竟全须全尾,总算放下了半颗心。   太子正在前面吩咐着什么,她一直微垂着头没应声。沈清容拼命挤去,就听太子皱眉问:“你同赵克说了什么,把他逼到这个地步?”   黎云书攥着拳,好半晌都没应。   今早上听闻赵克自尽的消息时,她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常人往往将仇人的仇人视作朋友。赵克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知自己是众臣的“仇人”。为了证明黎云书他们的清白,就必须假装他们是他的死敌。   他的结局越惨,上面的人对黎云书和沈清容就越有好感。   于是二人走后,赵克选择了自杀。   黎云书垂下眼。   “我只是去质问他的钱财的来路。”   “然后呢?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很多。   说了礼部尚书,兵部尚书,二皇子,主和派,还告诉了她这个朝堂到底有多昏暗。   可她不能说。   言语素来是最虚空的,就算她把上面的人骂得头上冒烟,不能彻底铲除他们,也是无济于事。   所以她必须潜伏,必须寻到一锤定音的证据——就如她对付水贼的那般。   “赵大人他......”黎云书决定隐瞒,“什么也没说。”   太子双眼微眯,“当真?”   “当真。我用赵夫人逼迫他,他也不肯说。”黎云书深吸着气,“他说最祸不及妻儿,赵夫人是无辜的,让我放了她。”   “然后呢?”   “我没同意,甚至说今日对赵夫人动刑。大抵是此事触怒了他。”   “......”   她又行了个礼,“云书甘愿受罚。”   “罢了。”太子叹了口气,目光幽深,“你不过是例行公事,而他只是一个罪臣。人死不能复生,此事也不怪你。孤也没想到他会死在情字之上。”   黎云书见势问道:“殿下,那赵夫人是不是可以......”   太子审视着看她,“你想说什么?”   “赵大人已经故去,赵夫人不过是个女眷。她只是个寻常女子,可否放她一条生路?”   “可她现在是罪臣之妻。”太子凉道。   黎云书固执回应:“罪臣已死,现下她只是个普通人!”   “她的吃穿用度无不依靠赃款,是用百姓的血汗钱供养她自己!”太子更大声斥责着,“这样的人就应当以死谢罪!”   “但她也不知晓实情,更没有做出伤天害理的......”   “够了!”   太子一振袖,周遭都静了声。   黎云书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心跳得极快,咬紧牙勉强撑住神色。   她怎会不知太子在想什么。   按照赵克的说法,兵部尚书季瑞与礼部尚书梁贤皆是二殿下的人。如今二殿下势力渐起,必然引起了太子的戒心。赵克倒了台,恰是他借季穗穗之手,削弱季瑞的最好时机。   但这样,对季穗穗公平吗?   对一个一无所知、只想和夫君过好日子的女子来说,公平吗?   对真正心怀百姓,因一步差错而满盘皆输的落魄英雄赵克,真的公平吗?!   她知道,当时自己帮太子铲除赵克,在太子心里,已经算是半个自己人。   如今为季穗穗说话,无疑是把太子心里的信任连根拔起。   可她不能对不起良心。   “罪祸不及妻儿。”黎云书一字一顿,“殿下是未来的储君,不应......”   赶在她说出“不应做暴君”的危险言论之前,沈清容接过话,“不应寒了大臣们的心啊。”   黎云书顿了顿。   太子看着沈清容的目光有几分危险,“姜经历是什么意思?”   “人生一世,不管是王公权贵,还是寻常百姓,不都是为了活下去。”他不动声色将黎云书护在身后,淡笑着直视太子目光,“有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既然他们是为了活下去,何必苦苦相逼,一意把他们逼到死路?”   太子不动声色,“姜经历的话我听不明白。”   “那你也太傻了。”沈清容毫不犹豫地嗤道。   太子:“......”   黎云书:“......”   众人:“......”   太子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呼吸。   他当然知道沈清容的意思。   兵部尚书如今地位不稳,他若借机铲除兵部尚书,那只是少了个对手;但若帮他一把,却是多了个朋友。   可惜他手里不缺人,但姜鸿轩缺。   “行了,此事孤会考虑的。”不愿再在此事上过多停留,太子摆了摆手,“都散了吧。”   拱手同太子告辞后,二人一路无言。   及至路上都没了旁人,黎云书才低道:“原来我们走的时候,他就没想过活着。”   “赵大人不是白死的。”他沉声安慰,“总有一天,我们会替他看见他想看到的一切。”   黎云书应了一声,话锋忽然一转,“对了,你随四殿下究竟做了什么,居然当上了经历?”   沈清容神色僵了片刻。   她目不转睛地看他,“不方便说?”   “其实也没什么。”他恢复了原样,“只不过除掉了一个人。”   “谁?”   “当朝五殿下。”   黎云书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沈清容看她难以置信的神色,不禁笑了一声,“是那个蠢货的自封,当然不会是真的。”   “那人继承祖上做了大邺的嘉王。他的曾祖险险当了皇帝,因计谋失算,被连根贬到了西南。”沈清容碰了碰她的手,见有些凉,攥进了自己手心中,“事情过去这么久,他们却总觉得自己才该是大邺的圣上,怨气积压到了如今,那位嘉王坐不住了。”   “西南地区虽不如其他地区富庶,但天高皇帝远,再加上他们贿赂当地官员隐瞒消息,便是圣上也难以察觉异样。四殿下早就察觉了嘉王的不对,奈何西南流民四起,嘉王又是个山大王,四哥他为了百姓和大业着想,也不得不让步。”   黎云书皱眉,“然后呢?”   “然后我看不惯,就把他端了。”   沈清容说得风轻云淡,“许是四哥定下流民后,折而又返,引起了嘉王猜忌。四哥是个老好人,不想得罪他,但这嘉王实在是个祸患。后来四哥写了封折子,还没送到朝廷,嘉王便知晓此事,带人反了。”   “有这等事?”黎云书颇为震惊,“为什么我没有听闻?”   她虽然当时在备考,但策论也是科考的重点,并没有两耳不闻窗外事啊?   “因为嘉王谋反,借的是五殿下的名头。”沈清容嘲笑道,“我都不知该说他是聪明还是傻了。他大概是以为自己真能打到邺京,想让自己名正言顺一点,才抛弃了祖宗,说自己是当年死里逃生的皇子。也不知他从哪里伪造了些证据,编得煞有介事。”   “刚巧四哥还在,他的队伍虽难对付,但总算被我用计除掉了。我这个身份本来就是假的,被四哥编出了不少背景。上面的人没有猜忌我,只当我是个被埋没的黑马,理所当然给了我好处。”   “圣上最忌惮的就是五殿下,他这么一说,圣上生怕有人把当年的事情捅出来,特意封锁了消息。所以我虽升了官,却没让你们知晓。”   黎云书懂了。   藩王谋反可是大罪。   再牵扯上一个皇子,此事的分量可想而知。   偏巧这件事又是个不能往外说的。故而沈清容分明立有大功,一路升到如今地位却不为人知,也不足为奇了。   两人走走停停许久,沈清容问:“你觉得太子真的会饶了赵夫人吗?”   “我宁愿相信他。”她垂下眼,“至少我宁愿相信,朝中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权力赶尽杀绝的。”   沈清容嗯了一声,忽然探手环住她腰间,紧紧抱着她。   黎云书察觉到他的温度,“又怎么了?”   “天太冷了。”   “那我们快点回屋。”   “有你就够了。”   “......”   *   赵克死后没多久,季穗穗果然被放出了狱。   她听闻赵克是因为自己而死,忍不住泪流满面。   如今她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权势,地位,什么都没有了。   父亲本就受到牵连,又一向不喜欢女儿,连个口信都没有给她,摆明了要任她自生自灭。   而最爱她的人也不在了。   她还能依靠谁呢?   季穗穗踉跄地在街上行着。她身穿素白囚服,衣上沾血,头发散乱,像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疯子。路人看了,都忍不住捏着鼻子躲得更远些。   她忽然觉得很可笑。   当年她高高在上,他们也是这般捏着鼻子巴结,如今才知人真正落魄时,真的是连狗都不如。   季穗穗在街上游荡了三日。   她一个人走到赵家,赵家已经被封了;走到茶楼,茶楼不肯招待她;走到原先最爱的珠宝胭脂店,刚踩上一级台阶就被推了下去。   “哪里来的叫花子?”   “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   “恶心死了,赶紧滚开!”   叫骂声不绝于耳。   她挣扎着爬起,因过度饥饿,又跌在地上。   跌撞着走了不知多久,她看见了熟悉的阵仗。   那似是太子出行才有的阵仗。季穗穗撩开遮眼的长发,挣扎着扑上前去。   就如同看见火光的飞蛾一般。   她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太子一定认得她。   可她只是遥遥看了一眼。   便有侍从低声骂道:“哪里来的脏东西,敢拦殿下的路!”   棍棒劈头盖脸地打下。她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打得皮开肉绽,地上沾满了她的鲜血。   她于棍棒中拼命抬头,看见了一袭华服的那人。   是太子没错。   可是太子的目光如冰刺一般,带着厌恶与嘲讽,扎得她心口一寒。   她倒在地上,看着车驾扬尘走远,终于明白了一切。   最后。   她被打得奄奄一息。   这一路上无人搀扶,亦无人递给她一双援手,仿似她只是路边的一具死尸。   她带着最后的倔强,爬到了河畔。   今夜月明星稀。   河上还盛着许多莲灯。   季穗穗恍惚地看着莲灯的倒影,看着看着,倒影变成了某个人的影子。   恍似回到了新婚之夜那日,屋内红烛雀跃,他揭开盖头,紧张而诚恳地对她说:“季姑娘,我娶你是真的因为喜欢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和我说,我会努力为你好的。”   彼时赵克不过是个都尉,季穗穗以为赵克是奔着父亲的地位求的亲,对他愈发嫌恶,“有本事你买一盘羊脂白玉做的棋子拿来,不然就别碰我!”   如今她望着那影子,好像真的回到了那晚一般。   那人的目光如此炽热真诚,倒映着红烛上的熊熊火焰,于冰天雪地中为她开辟唯一的温暖。   她想,她可不能再委屈赵克了。   她痴痴笑了一下,口中呢喃着念出两个字,纵身投入了冰冷河水中。   再没有人能听到,她念出的那两个字,是“夫君”。 第57章 .邺京当真有人刺杀她?   沈清容准备初五离开扬州。   这几日他忙着事务交接,黎云书婉拒太子升迁的提议后,也专心准备三月的春闱。   两人白日里都没有什么空闲,沈清容要练兵,黎云书要温习课业。想着两人分别之后很难再相会,黎云书干脆将书带到了军营里,等沈清容训兵的时候,就找个角落默默地读书。   她是个很容易静下心的人。早年为了学业,不得不一边卖煎饼一边读书。起初她经常被闹市中的人声干扰,后来也习惯了在喧嚣中凝神读书。因此,练武场上喊号声响亮,却打搅不了她半分。   真正受到影响的是沈清容。   他当年被黎云书逼出了条件反射,看见她就如同看见监考,生怕被抓住半点差错,连练兵都比往日严苛不少。   见有人动作不规范,他还手把手教了几招,豁出了大半辈子的潇洒——可惜黎云书什么都没看见,她心里只有读书。   沈清容耍帅耍了个寂寞。   但他没有生气,和颜悦色问小兵:“看明白了吗?”   小兵一听他这奇怪的语气,吓得剑掉在地上,“明白了明白了!”   兵刃落地的咣当声惊扰了二人。小兵赶紧去拾剑,谁料沈清容先一步将长剑拾起,温柔地拍拍他的肩,继续和蔼道:“下次注意。”   等沈清容离开后,一人压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得罪姜经历了?”   “我他妈不知道啊!”小兵几乎要哭出来了,“我真的只是手抖,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天啊,该不会是我表现太差,姜经历要处死我了吧呜呜呜呜呜!”   周遭卫兵无不投来“好自为之”的目光。   转眼便到了初四。   得知四殿下的人要走之后,百姓们纷纷准备好了积攒已久的粮食酒菜,拿出家中最珍贵的物件,打算好好犒劳他们,再送他们一程。   初四夜里,沈清容却道:“传令下去,明日提早一个时辰动身。”   扶松微愣,“为何?”   “我们是来平定江南的,不是来拿大家东西的。”沈清容见包裹收拾得差不多了,擦拭起佩剑,“江南祸乱刚刚平息,百姓们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再来接受他们的东西,合适吗?”   于是次日卯时,本应继续熟睡的卫兵们纷纷起身,悄无声息地集结在城门之外。   沈清容看着整装待发的兵士们,压下唇角的苦涩。   这件事除了四殿下的卫兵,没有任何人知道。   自然也包括了黎云书。   她说了今日会随百姓们一起送他。按照原本的计划,他大抵还能见她一面。   沈清容没有透露自己的情绪,正准备下令离开,扶松忽道:“少爷,你看城墙上。”   沈清容转身望去。   天色沉如深潭,城墙好似盘旋着的巨龙,威严而深重。   城墙上亮起了一盏微光,黄灿灿的,像是一轮明月。有一人白衣皎洁,飘然立于城楼。温暖的光芒照拂过她的眉目,她便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沈清容有些吃惊,“云书?她怎么知道的消息?”   “应当不是听了消息来的。”扶松低声解释,“我听说黎姑娘在城楼上等了一整晚,估计是一直在等我们。”   说话时她松了手。明灯晃晃悠悠地飘向苍穹,像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星辰。列阵的卫兵们望着那明灯渐行渐远,终于发现了城墙上那抹白色的身影。   灯火飘走之后,她的容颜也模糊在了夜色之中,只见得那袭白衣在晚风中翻飞。沈清容看了她许久,将这画面彻底镌在脑中之后,缓道:“走吧,不然她怕是不肯回去休息了。”   他走后不久,太子也动身返京。   恭送的队伍绵延数里,黎云书没有出来看过一眼。   她刻意在扬州多停留了些时日,等太子离开后许久,才动身去邺京。   这是黎云书第一次来邺京。   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邺京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繁盛、还要壮阔。   华灯满城,万人空巷,都不足以来描绘这座大城。置身街巷之中,随处可闻喧闹的人声,像是将人间的烟火气全都收拢在了这一处。黎云书有多次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拐出小巷后,又是一片豁然开朗的璀璨景象,一步一繁华。   能够参加会试的,皆是大邺一等一的人才。   故而接待考生的客栈里面,牛鬼蛇神都少了许多。   没有人扰她清静,也没有人好奇为何会有女子来科考。“关州女解元”的事迹有不少人知晓,众人仅看她一眼,就纷纷明白了这人是谁。   她所住的客栈里皆是陌生面孔。但黎云书去买纸墨时,意外被人叫住,“云书?”   她回转过头,便听顾子墨欣喜道:“我听说你替人从军了,还以为你不会来参加会试呢。”   料到顾子墨还没听闻她在江南做的事情,黎云书淡笑了下,没有多解释。   她与顾子墨采买完了纸墨,离了店后便分道扬镳。   行在路上时天色已晚。   拐入巷中后不久,耳旁忽然传来劲风。   她灵敏地避过,余光瞧见一黑影尾随而至,当即沉了脸色,向前奔逃。   黑影在身后穷追不舍。   她对这里的道路不熟,只能凭着感觉躲闪。那人轻功比她厉害,要不了多久就能追上她。正当黎云书思索该如何牵制住这人时,空中闪下了另一个人,“何人在此造次!”   两人过了没几招,黑影瞧着势头不好,转身逃之夭夭。   出面相助的是个白衣男子。他见周遭没了杀意,朝黎云书一拱手,“姑娘没被吓到吧?”   她皱眉摇头,“那人是谁?”   白衣男子又看了眼远处,暗叹一声,“邺京城中鱼龙混杂,保不准便是个无赖,姑娘无碍就好。”   黎云书明显察觉那人功夫不弱,不像是寻常人。但她不好对陌生人说太多,向白衣男子道谢后离开。   白衣男子见她离远,飞身赶回东宫。“殿下。”   “当真有人刺杀她?”   白衣男子点头。   太子冷笑,“二弟真是越来越目中无人了。”   “殿下,参加会试之人如此之多,她也不过是一个解元,保护她做什么?”白衣男子疑惑地问,“何况您也说过,她在江南时拒绝了您的请求,明显是不会与我们站在一处啊。”   “她不领这个情,不代表别人不领。我们的目标不该是她,而是她的师父才对。”   “您是说李谦大人?”   太子闭上眼,缓缓点头。   白衣男子思索片刻,“李大人确实是个人才,若能让他为殿下效忠......”   “不。”太子回拒了他,“李谦这种人太过狂傲,大邺能谋善断之士如此之多,何必请他来徒增心烦。”   “那您的意思是......”   “沈家倒台后,他是最可能知道五殿下下落的人。”   白衣男子噤声了。   “若我们能保她入朝为官,李谦看在眼里,自然能放下对我们的戒备。从她入手,说不定就能套出五殿下的下落。”太子悠悠道,“朝中众臣都以为我真心尊崇李大人,表面功夫做了这么久,不就为了彻底除掉那人吗?”   “等我们找到线索,二弟想对她做什么,就与我无关了。”   屋内沉默许久,白衣男子问:“十九年过去,连沈家都没了,您还觉得五殿下活着?”   “当年父皇找人算了一命,那卜卦者说五殿下命数未尽,叔父的气运并没有断绝。虽然事后父皇大恼,因他大放厥词将他处死,但谨慎些总没有错。”   “毕竟他当时还大言不惭地指责,我们来路不正,不及三十年,便会被取而代之。”   “这虽是些无稽之谈,但事关重大,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与此同时,姜鸿轩背对着黑衣人,把玩珠玉,“太子的人当真救了她?”   “属下同那人交了手,招式与太子府上的人如出一辙,不会认错。”   “当年对我那般抗拒,到底做太子的狗。”他冷笑着松开手,“还以为她是真的清廉正直,想让她为了我的计划出谋献策。如今看来,也没有留她的必要了。”   珠玉碎裂的一霎,姜鸿轩回转过身。   今日他没有带帷帽,面目暴露在了烛火之下。   他长得十分俊朗,浓眉高鼻,轮廓清晰。   若非左眼眯合出了诡异的模样,这该是一副好看的相貌。   ——但就是因为这只左眼,他彻底失去了争夺帝位的资格。   当年为了讨取父皇欢心与信任,他拼命帮鸿熹帝篡位,在最紧要的关头,替父皇挡了致命的一刀。   那一刀狠狠划破他左眼,毁了他半边容貌。事后他寻了不少大夫医治,脸上刀伤渐渐褪去,左眼却再也看不见了。   为鸿熹帝挡下这一刀,真是他犯的最大的错。   鸿熹帝果真承了他的情,对他颇有愧疚。   但他也觉得,让一个左眼失明的人来做皇子,有损皇室形象。   所以鸿熹帝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嘱咐姜鸿轩不得在府外任何人面前摘下帷帽。他虽然没有明说,姜鸿轩却明白了:父皇绝不会将帝位交给他这个失明的人。   ——这让他如何甘心?   “今日只怕是打草惊蛇,太子定会在她身边严加防范。”姜鸿轩沉思着,“她如今不过是个举子,掀不起什么风浪。只要不给她考中的机会,一切就好说了。” 第58章 .遗忘咬牙背书   黎云书回房之后还有些戒备。   她不知道那人是何来路,但知道自己得罪过的人不少,想取她性命的人也不少。   只是没想到,这些人会做得如此明目张胆。   简单的洗漱之后,她收敛起心思,坐在桌旁翻看起了书卷。   在关州时,书院中无人能同她匹敌,她虽表现得谦虚,心里还是有些傲气。来邺京住了几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也自觉收敛了许多,虚心向旁人请教和学习。   越是如此,越是知道自己有薄弱之处。她向来不忌讳自己犯错和无知,当察觉自己的错误以及疏漏时,必然会翻找不同的书寻查答案,往往一坐就是一天。   今日便是如此。   屋内的灯一直亮到子时才熄。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晚起了整一个时辰。清醒后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正准备出门,陡然察觉到几分不对。   她不记得自己昨夜里背的一切内容。   黎云书心里一凛,匆忙去翻桌上的书卷。书卷上批注还在,可她对每一行字都没有分毫印象,就好似她从未看过这本书一般。   ——这绝对不可能。   又去细想曾经背过的书卷,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一片空白。她想了许久,竟连曾经倒背如流的四书五经都忘得一干二净。   黎云书怔懵在原处:“我是被人换脑子了吗?”   很快她发现了异样。   她仔细搜查屋内,在窗纸上找到一个很小很小的洞。   顺着小洞向下看,窗沿上落了很多细灰和粉末。黎云书小心地将它们收敛起来,寻了家医馆细问,郎中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这灰是忘尘香灰。忘尘香是一种西域传来的香,能影响人的记忆,让人记得慢、忘得快。”   黎云书心里一凛,“影响记忆?”   “幸而这香只是影响一些需要记忆的内容,对亲身经历的事情不会有太大变动。”郎中捋着胡子,好心道:“姑娘你脸色不太好,可是需要抓些药?”   “这香有解药吗?!”   她觉得脖颈被人卡住,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她。紧张之中,见郎中叹气摇头,“这香在中原极为稀有,但好在对人的危害并不大。它在体内最多滞留半年,等彻底排出后,记忆都会慢慢恢复的。”   “......”   黎云书闭上眼,双拳颤抖。   郎中又唤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听见,只觉得胸腔被怒火烧得生疼。   果然是有人要害她。   但为什么,偏偏用这种方式害她?!   半年,她压根等不到那个时候。如今离会试不过两个月,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知识几乎全都忘了,这简直——   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馆了。回屋复习时,发现果然如郎中所说的那般,不仅想不起之前背过的书,连现记都要花费更多的气力。   ——也就是说,她这近十年的努力,都白学了。   黎云书不敢多想,坐在屋内拼命看书,企图将这些知识补全。   可她拼命看了整整一天,记住的不过寥寥十几页。   最终她气恼地将书推开,陷入沉默。   她不是一个死读书的人。   更不喜欢没有效率、浪费时间的读书。   但现在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办?   在她纠结的时候,西南边传来了两封信。   一封是子序给的。黎子序知道她去邺京科考后,在信里给姐姐大大的祝福,还说了一堆安慰和期盼的话。最后子序写:“师伯说大理国人精通毒术,他在那边交了几位朋友,说要带我去看看。阿姐,我们都挺好的,你一定要加油呀!”   另一封是沈清容的。这人的信要杂乱很多,前一封感慨“人生得意须尽欢,不见佳人不成欢”,下一封是豪情壮志的“醉里挑灯看剑,一剑变成两剑,两剑变成三剑,数不清有几剑”,再下一张又莫名其妙画了几个拳打脚踢的小人,美其名曰“剑法精髓”。黎云书粗粗看了几眼,实在没有心思读下去,简单给二人写了回信。   她着实没有写信的兴致,回信都只有寥寥几笔。在写给黎子序时,她没忍住,问了一句关乎忘尘香解药之事。   信传到了西南。   沈清容兴高采烈地取信,打开只见一句“一切安好”。   他把这四个字拆碎了琢磨,敏锐地瞧出她字迹中带了些紊乱。沈清容觉得有几分不对,找到了相隔不远的黎子序,“你收到你姐姐的回信了吗?”   黎子序将信翻出来,“你是说这个?”   沈清容扫了一眼,看他的信上字迹比自己的多,心里有一些不好受。但细瞧时才发现,多出来的部分皆是在询问忘尘香的,不免皱眉问:“这忘尘香是什么?”   “是一种西域的香料。”黎子序解释着,“吸入后能影响人的部分记忆。这香吸入后只能随着吐故纳新排解,没有直接解除的办法。”   沈清容一愣,“影响人的记忆?”   “没错,而且最容易受到干扰的,就是需要不断深化记忆的内容,譬如文字,譬如数字,譬如......”说到这里,黎子序也觉出不对,“等等,为什么阿姐要问我这个?”   回应他的是沈清容的一句低叹“不好”,以及他扬尘而去的背影。   沈清容飞快找到了四殿下。   四殿下正在练兵,见沈清容来得匆忙,料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   “四哥,现在西南局势怎么样?”   “暂时还比较安定。”   沈清容横下心,“我想去邺京。”   “你疯了?”四殿下惊道,“二哥认得你,沈家的风波才刚刚平息,你去邺京干什么?”   “云书碰上了一些事情,我不能坐视不管。”沈清容话里带着焦虑,“她当年为了沈家招惹了不少人,如今这些人来害她,我说什么也不该袖手旁观。”   四殿下沉默片刻,“你打算离开多久?”   “等会试结束就回来。”   “怎么掩饰你的身份?”   “大理有种依托画脸掩盖面貌法子,能与易容等同。”沈清容听出四殿下是打算放自己走,稍微松了口气,“我打小画人画景画惯了,学这些东西很快的。只要我谨慎些,不会出太大的差错。”   四殿下点头,“也罢,那你便快些去吧。”   虽知四殿下一向通情达理,但见他这般爽快地答应了,沈清容心里还是有些触动。他深吸一口气,“谢谢四哥。”   “去吧,别留下遗憾。”四殿下眺望着前方,那里青山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不管怎么说,我还得感谢她救下了夫人。”   沈清容明白,他能以一个假身份混到现在,离不开四殿下的多方打点。   而四殿下帮他的原因,不仅是因为沈家,更是因为沈家失火之时,他们义无反顾地救出了四夫人。   四殿下欠了他们这个人情,又深感沈家不该沦落至此,自然将对沈家的情绪代入到了沈清容身上。   沈清容心里五味杂陈。   他没有过多停留,道了声“四哥珍重”,告辞离开。   沈清容学手艺的确很快。   尤其是他之前热爱描画人像,又十分擅长举一反三。从大理找了个手艺人学了三日,他几乎能把自己和扶松画到八成像。   他又询问了黎子序一些可行的办法。得了黎子序认同后,沈清容飞快地收拾物件,嘱咐扶松道:“你留下来辅佐殿下。南疆离邺京不近,我得尽早离开。她一辈子就为了科考而活的,千万别想不开了。”   沈清容猜对了一半。   黎云书确实是为了科考而活,但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想不开。   她日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只留了两个时辰吃饭睡觉,多余的时日全在咬牙背书。   来不及去郁闷,来不及去悲痛,也来不及究根问底到底是谁在害她。她唯一的想法,只是背更多的书,拥有更多的知识,有更多的把握去应对科考。   这几日她屋内的灯火彻夜不息。客栈中的其他举子虽不知内情,却把此事看在眼里。他们不甘落后,纷纷效仿黎云书熬夜读书。效仿了一日,便有绝大部分的人吐血崩溃。   另一些依然心存不甘的人,还在坚持着“黎式作息”。当他们发现第二日根本爬不起来时,终于明白这作息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   不到一周,所有人都放弃了。   他们听黎云书的屋中照旧孜孜不倦地传出背书声,听那声音已由一开始的沉静悦耳渐渐变得沙哑,纷纷喟叹:“真不愧是大邺第一位女解元啊。”   “我甚至能猜到今年的会元是谁了。”另一举子忧愁看天,“我要是有她一半勤奋,也不至于考了二十年才中举。”   更有人断言:“你们说,今年连中三元的人,该不会真的是位女子吧?那可真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了!”   众人议论她时,黎云书刚背完《大学》。   短短千余字的《大学》,她背了整整五天。   她无声地望着《大学》,在心里给自己算了笔账。   算到自己背一个月连四书五经都背不完时,她立马斩断思绪,拼命读书,用灌输知识来掩盖心中绝望。   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后,她早已累得双手发僵,双眼满是血丝,消瘦了不止一圈。连提笔写字的时候,整条胳膊都在颤抖。   到后来连字都写不成,话都说不出。   黎云书实在憎恨自己这幅模样,翻手打碎杯盏,逼着自己跪在碎片上背书。   钻心刺骨的疼痛从膝上传来,她不去看膝下的鲜血淋漓,紧紧咬牙,借着片刻的清醒往脑中填塞着书本内容。   刚巧此时,沈清容赶到了邺京。   他随便给自己画了张脸,一到京城立马打探举子们的住处。本想挨个儿去找,凑巧碰上了顾子墨。   沈清容开门见山,“云书在哪儿?”   顾子墨盯着他的面容愣了好久,“你说什么?”   “我是阿容。”沈清容草率地交代了一声,“云书碰上事情了,我来找她,她在哪儿?”   “是你?!”顾子墨终于回过神来,“她碰上什么事情了?我听说她一直在客栈里读书,还挺刻苦的,大家都在夸她,她怎么会......”   “哪个客栈?”   大抵是在军营里呆久了,又或者是顾子墨废话太多,沈清容终于不耐烦地加强了语气。   顾子墨报出了名字,沈清容匆忙道谢离开。   他走后之后,顾子墨愣了好久回过神,忍不住喃喃:“那人是阿容吗?声音倒挺像,但长得不一样啊,而且他脾气怎么变了这么多?”   沈清容一路疾行到客栈中。   这些客栈是专门为举子准备的,为了确保举子们的安全,没有身份文牒证明,不得进入客栈半步。   他风风火火闯去时,被守在客栈外的卫兵拦住,“文牒。”   沈清容将四殿下的令符甩在他们脸上,“找人。”   “四殿下?”卫兵一愣之后,皱眉追问:“找什么人?谁犯事儿了?为什么我们不知道?你这令符......”   “我能进了吗?”他舔着牙根,强压下火气,“再这么好奇,要不你们流放到南疆去看看?”   “......”   卫兵只好放行。   这冲突引起了客栈内举子们的波动。他们以为有人犯了事儿,生怕抓得是自己,都不敢多说一句话。   沈清容向掌柜问清楚了黎云书的住处,快步冲上楼去。   他在外面唤了好多声名字,都不见屋内人有半分回应。沈清容慌乱到顾不得其他,一把将门推开,“云书!” 第59章 .止伤怕死的人,注定会死。畏惧前路的……   楼下之人一头雾水地听他喊出这两个字,还不知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门就被砰地被关上。   他们只好默默喝茶,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黎云书背书背到恍惚,压根没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甚至不知道有人进了屋里来。   她背不出声音,双唇嗫嚅地念着,膝盖下的鲜血早已将白裙染透,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抖。   沈清容觉得这景象如刀子般扎进他眼中。他三步并做两步上前,一把抽开她手中的书。   黎云书终于回过神。   她看着这素不相逢的男子,一下子清醒了,“你是谁?!”   膝上的疼痛早已麻木,双腿几乎没了知觉。黎云书挣扎着刚刚站起,就见这男子瞧了书卷一眼,立马嫌恶皱眉,恶狠狠地将书卷碎尸万段。   她一时没弄明白这人是想干什么,猜测他与当时害自己的是同一伙人,警觉地扶住茶桌,“你有什么事情冲我来,别撕我的书!”   因着连日的背诵,她的嗓子早已沙哑的不成样子,即便是想高声震慑他一句,也是有心无力。   而在瓷片上跪得太久,有些许碎瓷已经嵌进血肉之中。她双腿打颤,勉强撑住气势,沉着眸子盯住这人。   她总觉得这人有几分熟悉,可这幅面目她并不认识。   也搞不清楚他想要干什么。   若他真的是取自己性命,为何迟迟不动手?   若不是取自己性命,莫名其妙闯入一个女子的房间,还撕了她的书,她怎么想都觉得这人有病。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这位谜之男子冷笑了下,将书卷挫骨扬灰之后,一掌压在她右肩,逼得她坐在了圆凳上。   耳旁传来布帛撕碎的声音,膝下随后一凉。她匆忙要止住这人,“你干什么!”   “你说我要干什么?”   这人看了眼她膝上的伤,狠狠地揉起了太阳穴。   黎云书见他没有其他动作,又听他声音太过耳熟,反应了片刻后,用手指勾起了他的下颌,端详起这人的面容。   从他脸上刚刚端详出些熟悉的影子,便被这人抓住了手腕。他胸膛起伏了好几下,压下火气,“你坐在原地别动,也别说话,我给你疗伤。”   “……阿容?”   沈清容应了一声,她难以置信,“你怎么到邺京来了?”   她的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比风还轻,几乎让人听不出音节。沈清容抬眼看她,见她消瘦不少,脸色也憔悴许多,唯有眸子里的光还亮着,不知怎么被蛰了一下。   “我害怕你碰上麻烦。”他没了脾气,手背蹭了下她的脸,“不能让你受委屈才是。”   “......”   她没再说话,任由他从屋中翻找出纱布和细剪,将剪刀放在火烛上烧过之后,夹出血肉间的碎瓷片。   黎云书紧攥着拳,没有出一声,却因细剪触碰伤处时抽动了几下,显然是疼痛至极。   沈清容听她呼吸乱了,抬头看去时,她正紧咬着牙,眼底有一束光极亮,散开了眸上的雾气。   他掰开她紧攥的手,让她抓住自己的双肩,“疼了你就说,别撑着,哭出来都没事。我不会笑话你的。”   黎云书点了点头。   沈清容继续清理着她的伤口,察觉到她一直在看自己,闲聊着帮她分神,“好看么?”   她缓了缓劲,哑声道:“丑。”   沈清容笑了,“这可是我画了很久才画好的,别这么不尊重我的劳动好不好?”   “还是你原来的模样好看。”   说完这话后沈清容的手狠狠抖了下,细剪随他一抖,疼得她一个激灵掐紧了他的肩。   沈清容在心里把自己拳打脚踢一阵,赶紧开口:“对不住我太激动了。”   “......”她轻轻瞪了他一眼,“继续。”   他不敢再乱说话了。   眼瞧着最后的碎瓷被清理出,黎云书问:“你从西南赶过来,可是因为子序有解决的办法了?”   “只有一种法子,我想试一试。”沈清容收好细剪,吹灭烛火,“子序说需要依托吐故纳新,我便问他习武有没有用,听他的意思,应当是能管些用处的。”   她神色终于明朗几分,“所以说你要带我习武?”   “是啊。”沈清容轻笑了下,“让一个七品经历来教你,你不嫌弃吧?”   她摇头,又疑惑道:“真能管用吗?”   “你可别小看沈家的功夫,营中将士同我过不到百招,就累的起不来了。若是你愿意,我还可以教你几招防身。”   “那什么时候开始?”   “等你伤好了之后。”   沈清容又寻了些烈酒替她消毒、找了些白纱包扎伤口后,将东西收拾回原处,“好好休息吧,明日我再来看你,这些天别太拼命了。”   等他离开后,黎云书看着白纱上丝丝点点的血迹,换了件干净的衣衫走出门去。   她寻到了当年的医馆,郎中居然还记得她,“是你啊小姑娘,怎么你脸色差了这么多?”   黎云书问:“您这儿有烙铁吗?”   寻常的医馆都会备有烙铁,当病人血流不止、伤口难以愈合时,就用烙铁烧焦血管来止血。郎中一听,以为是遇上了什么重症在身的病人,忙道:“有,是谁要用?”   “我。”   她没让郎中帮忙,一人冷静地将烙铁烧红。因为没用麻沸散,她生怕自己支撑不住,寻了张白布紧紧咬着。   瞧着烙铁上烧出晶莹剔透的红光,她轻掀起衣裙,将膝上的伤露了出来。   郎中怕她出差错,在旁边捏着冷汗,心道:“我是不是还得让人拿些手绢来,这要是被疼哭了可不好哄。”   但她没有。   一滴泪都没有。   烙铁碰在伤口上时“滋”了一声,旋即冒出几缕白烟。她猛地咬紧白布,一双眼睁得极大,额上顷刻滚下汗珠。   郎中忙道:“姑娘,你这伤不是大伤,好好休息的话半个月便好了,何至于......”   她忍痛缓了许久,轻摇着头,打断郎中的话。   又是一声滋滋细响。汗珠洇湿了她额前的长发,挂在她眼睫上,随着她眼睫的颤动滴落下来,如同松针上滑落的一颗晨露。郎中看她一脸沉着地烧着伤口,神色中没有半分畏惧,下手不带犹豫,忍不住感叹,“姑娘是当真勇敢。当年我去前线时,有的小兵受了重伤,被烙铁一烫都疼得哭爹喊娘。”   说话间她处理好了最后的伤口,缓了许久松开口,白布上的齿痕沾了血。   “怕死的人,注定会死。畏惧前路的人,注定会倒在原地。”她哑声说出这话,扶着旁边的桌案勉强起身,“多少银钱?”   郎中看她生得柔柔弱弱,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狠人,不免生出同情。他把那银钱压低了不少,还抓了些药帮她调理嗓子。   黎云书道了谢,扶着墙磕磕绊绊离开。   她走时,天边剩了一轮落日。   云层如火焰一般炽烈,驱散了一切阴霾。她每走一步,膝上都如刀割一般的疼。可她看着那云彩,难得露出了一个笑。   总会有希望的。她想。   翌日沈清容来找她时,她早已换了身利落的衣服,束好长发在桌前等着,“我们去哪里练招?”   “伤好了?”沈清容皱眉,“你快去休息,别乱来。”   “不流血了。”她撩起衣摆,露出膝上象征性绑住的白纱,“昨夜我去医馆抓了些药,又换了下纱布,应该没有问题。”   沈清容看她的眼神愈发犀利。   “真没事了。”她道。   “你坐下,我检查下伤口。”沈清容不由分说地将她摁在位置上。黎云书一愣,下意识要反抗,脸上又是一凉。   他压住她肩,笑意带着得逞,“再挣扎下试试?”   “......”   生怕他再做什么,黎云书没敢乱动。   可她紧张得一直握拳,看白纱一层一层被揭开,料定他会生气,赶在最后几层白纱被揭开前,抓住了他的手。   沈清容挑眉,“怎么?”   黎云书硬着头皮,在他眼尾上吻了一下。   她看着沈清容的神色瞬间变了,看他紧紧盯着自己,有几分心虚。   “胆子大了挺多啊。”他意味不明地压低声,“怎么今天肯这么主动?”   她换上一副无辜神色,“疼。”   “......”   她犹疑着凑上前,“别揭开了行吗,很疼的。今天你教我些招式就好,我不练,就在一旁看着。”   “......”   她用指节碰碰他的脸,“好吗?”   沈清容没脾气了。   他将白纱重新裹好,朝她招手,“过来。”   黎云书见他不再纠缠,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谁知刚走过去,就被他推倒在墙上。   所有未出口的话语都融在了彼此的呼吸中,她被迫抵在墙上,承接着他的一切攻势。   她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心跳极快,一时怔懵着不知做什么才好。沈清容一向照顾她,一手轻抚住她后肩,另一手的指尖探入她发中,似是生怕墙面会伤到她。举止虽然温柔,却带了几分不容抗拒的意味。   只是那最初的温柔渐渐变得很重,呼吸很重,他的动作也很重。黎云书被吻得呼吸急促,本想将这人推开,无意间却察觉,他的手在抖。   他像是一直在克制着什么情绪,不可告人,唯有通过唇间的辗转与刺痛才能宣泄出来。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人心中压抑着的痛苦,察觉他带有几分血气的强势,察觉到他对她的的几分偏执。黎云书明白他情绪是源自什么,心尖刺痛了一下。   便闭上眼,默不作声地迎了上去。   到最后她几乎喘不过气,眼眶被逼得微微发红。沈清容终于肯放过她,附耳低声道:“下次求情的话再主动点,最好像这样,不然我可不一定会心软了。”   说完又盯着她双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学会了吗?学会了你来试试,还不会的话我就再教一遍。” 第60章 .练剑我帮你,是因为我喜欢。……   “......”   黎云书没听过这么不要脸的规定,不怎么高兴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乱了。”   她轻推开这人,坐在镜前梳理着长发,听他附耳低问:“不高兴?”   而后又道:“我错了。”   黎云书借着铜镜看他,见他嘴上这么说,眼角却挂着笑,摆明了不是诚心悔过的模样。她回身掐了把这人,“我本来想学习的。”   沈清容疼得一边笑一边求饶,“那你学啊。”   “静不下心。”   她看他捂着胳膊笑个不停,轻瞪了这人一眼,继续梳理长发,“你在这里留几日?”   “若南疆没有变动,就等到你考完试。”沈清容敛了神色,“能多留一日是一日。”   她没有说话,良久后才放下木梳叹道:“阿容,其实你不必为了我放弃其他事情,这样我会很对不住你。”   “那你就好好补偿我,多说点软话我是不介意的。”他毫不犹豫地接过话茬。   黎云书一时没想好怎么回他,“你不觉得麻烦?”   “你会觉得学习麻烦吗?”沈清容应道,“你在乎科考,我在乎你,本质上是一样的。你肯为了科考来邺京,我也肯为了你赶过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何况对于我而言,已经没什么算得上‘放弃’了。”他脸色未变,却缓了声音,“我从关州落难至此,唯一留下的朋友就剩了你和扶松。如今的种种功名,都是浮云一样,傍不得身。换句话说,我连命都是你救的,帮你几回又算得了什么。”   黎云书哑口无言,听他柔声继续:“所以你别有太大压力,也别生怕麻烦我。我帮你,是因为我喜欢,明白?”   沈清容的目光太过真诚,她一时没敢看他,迟钝着点了点头。   他笑着握住佩剑,“走吧,我来教你几招。”   沈清容的功夫确实厉害。   他的招式间带着气势,每一步都能卷起风尘,隔着几米外,都能震得枯枝哗哗作响。不过走了几招的功夫,便引得不少姑娘驻足。   黎云书的注意力起先还在他的招式上,等人越围越多时,她瞥见那一圈双眼放光的姑娘们,忽然有了几分不舒服。   她看沈清容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点花架子的成分,出手干净又迅速,不禁暗暗觉得,原来先前在关州时,大家确实低估了他。   毕竟是沈将军的孩子,就算不学无术,也绝不会是一无是处。她亲眼见沈清容出招的机会不多,如今看他淋漓尽致地将剑招展示在自己面前,倒也真有一瞬晃神。   一套剑法展示完,身侧立马响起掌声。黎云书回过神,抬眼便见他藏着笑意温柔地问:“学会了吗?”   她方才确实是走了神,迟疑道:“大概......会了吧?”   “那好。”他点点头,“那你把我方才出了什么招式从头到尾描述一遍。”   黎云书:“......”   她看着沈清容脸上报复般的神色,知道这人是在出当年的气。   但她不是个爱偷懒的人,遂坦诚道:“我没记住,要罚抄吗?”   沈清容和蔼点头,“罚你把我的名字抄一百遍。”   黎云书:“......”   习武和读书还是不一样的。   武学更多靠练,故而沈清容比试完之后,黎云书纵然腿上有疾,还是坚持要起来练剑。   她比着照猫画虎走了几招,让沈清容在旁边评点。没比试几招,疏漏点挑出来了一大堆。   最后沈清容无可奈何,抓住她的手,“我带你练好了。”   许是顾忌她的伤势,沈清容招式的幅度小了很多,速度也缓了许多。黎云书起初还有些心猿意马,到了后面也渐渐凝起注意力,尝试参悟他的技法。   一上午后,沈清容不敢让她太累,嘱咐她好好休息。   她不肯放松,试图回忆学过的知识,竟真能想起只言片语。   证明这个法子确实管用。   下午她简单温习了功课,等夜深后,她确认沈清容不会再来找自己,提剑偷偷出门练习。   以往伴着星月读书,现在就伴着星月练剑。她终于明白自己原来的功夫真的只是“够用”,而在武学一道上,沈清容比她要深许多。他那种挥手即来的感觉不是一朝一夕练成的,更何况他剑招精准无比、力道出奇,就连自幼习武的人都不一定能有这境地。   也难怪沈老爷当年在学业上让他随波逐流,这人靠功夫吃饭就足够了。   沈清容也凭身手折服了不少姑娘。   纵然他换了面容,气势却是掩不住的,一到练剑时就会有一群人围在外面如痴如醉地看。他生怕会招惹些不该招惹的人,刻意将自己画得丑了许多。可饶是如此,也遮不住姑娘们的滤镜光环,清早他从客栈出来找黎云书时,门口往往围了一堆姑娘热情地递来饭篮,“阿容哥哥还没吃饭吧?”   ——估计是有人偷听到了他和黎云书的谈话,把他的称谓透露了出来。   沈清容冷着脸避开她们,连一个目光也不施舍。可他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反而添了许多神秘色彩。姑娘们每日巴望着他高冷的背影,脑中编织着奇奇怪怪的狗血剧情,咬住手绢热泪盈眶,“没准阿容哥哥早就看上了咱们,只是在害羞呢!”   后来沈清容来客栈时,门外必然会掀起一阵轰动。他忍无可忍,咬牙怒道:“她们还有完没完?”   黎云书细细端详着他的模样,也十分奇怪,“莫非你让她们瞧见真面目了?”   “不会,我谨慎得很。”他陪黎云书呆了许久,还是气,“我都说了我有喜欢的人,她们居然怂恿我娶三妻四妾,简直胡闹!”   “......”   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几日黎云书一直在瞒着沈清容练招。   伤口处虽不会流血,但烫伤也不是小事。她走步时一牵扯到膝骨,就疼得直咬牙。   甚至有几次步子走乱了,害她磕在地上。   钻心刺骨的疼痛冲入脑中,像是有柄长剑贯穿了她的腿骨。黎云书咬牙拄剑,熬到不怎么疼了,再起来继续练。   天气渐渐回了暖。   邺京的春天来得晚,一直到了二月底,天都还是乍暖还寒的模样。   沈清容本想在邺京等到她考完,不料收到了扶松的信。   扶松不是个喜欢写信的人,沈清容展开信一看,脸色果然沉了。   黎云书凑上前去,“写了什么?”   “我可能要先赶回去。”沈清容面色不是很好,缓慢地将信折起来,“扶松说天气回暖,四哥他不慎染上了病。虽然这病症还算轻,但山中盗匪太多,我担心有人趁机作乱,恐怕不能再继续陪你。”   她点头,“什么时候走?”   “邺京过去不近,我想尽早。”   黎云书应了一声,表示理解。   两人并行许久,沈清容忽道:“还有一件事情,信上扶松说五月初九,四哥想为我补一场冠礼。”   黎云书一愣,立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对于男子而言,二十岁生辰前后会举行冠礼。冠礼象征着成年,是男子最重要的成人仪式。   可惜,在沈清容应当举行冠礼的那日,迎接他的不是隆重的仪式,而是沈家的一纸罪状。   本该为他加冠的人命丧黄泉,连他自己也成了亡命之徒。他二十岁的生辰像是一道分水岭,彻底隔开了当年悠游自在的少年,和如今在外人面前不形于色的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还真算是逼着他“成长”了一把。   黎云书有一瞬心酸,“我能给你什么?”   “我算过了,那一日会试应当出了榜。要是你没中榜,就替我好好吃一顿;要是中榜了,就高高兴兴地去吃一顿,也算是参加了我的冠礼。”他半开玩笑般说着,“这要求不过分吧?”   她知道这人是故作从容,沉默良久后,旋身抱了抱他,“我一直在的。”   沈清容轻笑了下,没再说话。   教了黎云书几套剑招后,他于次日动身离开。   他走得匆忙,连黎云书也不知道消息。但好在有信件可以联系,她郁闷了大半个上午后,也渐渐想开了。   可怜那些日夜堵在门口的姑娘,过了好些时日才听闻他已经离开。她们四下打听沈清容的去向,甚至有几个甚至壮着胆子来问黎云书,都被黎云书眼不见为净地拍在门外。   她也没想明白,沈清容那张脸画得平平无奇,放到人群中都认不出来,这群人究竟是看上了他哪一点?   接下来的时日,是在练剑和读书中间反复磨砺。   本来没有太大变动,直到某一日,她准备起床练剑时,楼下忽然传来了嘈杂声。   学子们一般都不会如此喧哗,黎云书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推门去看。   一眼便瞧见了被学子们围住的那人。   朱红长袍,腰缠玉带。那人气质分明非凡,偏被一顶帷帽遮住了容颜。   许是听到了楼上的动静,这人转过头来,帷帽正正好好对准她。   ——是姜鸿轩。 第61章 .会试她要赢。   周遭喧闹无比,二人静对无言。   姜鸿轩打了个手势,身旁小厮立马笑道:“可巧遇上黎姑娘了,会试在即,黎姑娘当是运筹帷幄吧?”   她攥住栏杆,见小厮笑得愈发得逞,“黎姑娘怎么不说话?还记得‘床前明月光[1]’的下一句是什么吗?”   若说之前的寒暄是说笑,这一句就是□□裸的挑衅了。   她的指尖越攥越紧,红得几乎要滴血。这怨恨实在太过强烈,纵然黎云书有心掩藏,神态和动作还是暴露了内心的愤怒。   “托殿下的福,还记得。”   姜鸿轩此番私访没有告诉任何人,举子们本就大吃一惊。他们没看出黎云书和姜鸿轩的冲突,只当二人是旧相识,震惊得频频转头望她。   她气愤的模样成功取悦了姜鸿轩。这人轻呵了一声,扬声夸耀道:“黎姑娘真是好本事,连这都记得住。有这样的能力,考取会元不在话下吧?”   “......”   以往她学习只是为了求知,还从未想过是为了谁或者证明什么。   但今日,她终于体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想要掀开这人的帷帽,在他脸上狠狠扇两巴掌。   有血珠从她指尖渗出——竟是因太过用力,将指甲生生崩断了。黎云书强行平复呼吸,愤怒到极点,竟然还能牵出一个笑,“二殿下过誉了。”   她没注意到自己的不对,血珠不慎滴在楼下举子的脸上。那举子一抹脸,吓得赶紧避让开,“哪里来的血?”   姜鸿轩看着举子们乱成一团,志得意满地轻呵一声,转身离开。   等他们安静下来后,黎云书早已回屋了。   有人茫然地问:“‘床前明月光’的下一句,是‘疑似地上霜’吗?”   “我记得是啊?”另一举子更奇怪了,“二殿下是什么意思?黎姑娘同他都不是等闲之辈,无端拿这么一句话来问答,莫非是在对什么暗号?”   众人看向黎云书紧闭的房门,面面相觑良久,才心照不宣地叹了一声。   大概有人生来就是当官的料吧。   他们中有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二殿下一面,黎云书倒好,居然能和这么多人都有联系。依仗着和二殿下关系,她若真能入朝,仕途该是一帆风顺吧?   真正知根知底的人才明白,事实恰恰相反。   黎云书坐在桌前复习时,手一直紧攥着。血珠星星点点落在了纸上,笔尖掠过血珠时,还微微带着颤抖。   气不过。   真的气不过。   若非有沈清容在,她十年寒窗苦读可就全完了。姜鸿轩这种败类,居然还以毁灭旁人的希望为乐——   她压着火,将桌上刚落下的纸攥成一处。   会元是吗?   给她等好了。   *   一个月后,终于到了会试的时日。   黎云书站在人群之中,望着浩浩荡荡的考生,不再怀疑,不再退缩,只剩了一意孤行的倔强。   她要赢。   赢给命运,赢给所有期待她出丑的人看。   三日的考试强度并不小。   会试的题目果然要更难些,她答题时一直阴沉着脸,离场时也是面沉如水。来往的人看了,都暗戳戳地低声道:“看来是没考好。”   另一些人庆幸道:“幸好幸好。今年最后一题出的是真的难,问了一圈都没有做出来的,估计她也没做出来。”   顾子墨依然觉得自己做得很好,满面春风地正要去找黎云书聊天,撞见她怒火中烧的模样,到口的炫耀也转了弯,“怎么了?没发挥好?”   黎云书没应,他便想当然地安慰着:“别灰心,大不了三年之后再来一次。”   她“嗯”了一声,神色冰冷,“我去复习了。”   说完没理会他,将人拍在外面。   “看来是真的没做好。”顾子墨心里半是同情,半是庆幸,“那应该是没有我好吧?少了个对手,胜算又能大几分。”   正高兴着,他忽然瞥见自己答题时落在袖上的墨点。顾子墨眉头一皱,抖了下袖口,赶紧嫌恶地回客栈换衣服。   消息传到姜鸿轩耳中,姜鸿轩凉凉道:“她自找的。若她归顺我该多好,偏偏从了太子——你说从始至终,太子有帮过她半分吗?”   侍从也洋洋得意,“等她三年后再来,我们就再给她烧一次香,非逼着她放弃科考不可。”   他们谈论时,黎云书在屋中拼命背书。   她点着灯,完全忘了自己考过什么、答过什么,只记得要赶紧复习,要用最好的状态去做好下一场考试。   三场考试一场比一场难。   若说第一场的最后一题尚且能有人做出来,第三场的压轴题却让很多人连题目都看不懂。   等第三场考试结束后,所有举子们都大松了口气。   他们相约乘船游湖散心,留一颗心吊着等放榜。顾子墨来找黎云书时,她正板着脸提剑往外走,“不去,练剑。”   顾子墨瞧着她的背影,有几分震惊地想:“这是发挥的多么失常,居然到了这个地步?”   黎云书没有理会任何人,独自来到了沈清容教她练剑的地方。   当年他在时,这里的杂草都被两人用功夫清扫干净了,如今又有萌芽的迹象。四下终于没有任何人,她拔剑起舞,剑光倒影明月,照她神色如霜。   初学武学时,她并不懂其中奥秘,只是按照师父教授的剑法照猫画虎,以为出剑快一点、下手利索一点便能步入化境。   可由着沈清容手把手的传习,她方才明白技法都是外壳,真正重要的,是如何定义手中的剑。   有人的剑,是拿来杀人的;有人的剑,是拿来护人的。她起先以为自己会是护人的那柄剑,一路走到如今才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句彻头彻尾的空谈。即便她不想招惹任何人,要想在这官场上活下去,就必须有让邪祟们胆寒的手段。   所以她要先发制人,要做撕裂黑暗的第一道光亮,要用自己的锐气去证明心中的一切。   一直到放榜前一日,黎云书还保持着会试之前的状态,不是读书,就是练剑。   今年会试的题不容易,尤其是最后一题,众举子交流时,没有一人能够说出个大家心服口服的答案。黎云书素来独往,他们见她情绪压抑,猜测是发挥失常,也没人敢问她。   倒是有小道消息传出,说礼部尚书阅到了一篇极好的回复,高兴得饭都忘了吃,连呼了三声“后继有人”。这虽是不确切的消息,却也并非空穴来风,举子们便知道了:难归难,还是有人做出来的。而按照消息来看,能做出这个题的人,十有八九便是今年的会元。   民间赌坊为此还争论了一通,猜测今年的会元到底花落谁家。黎云书给沈清容写信时写入了此事,没过几日收到了沈清容的回信,信中附带了一大堆银两。   她没明白这人送钱干什么,打开信见他潇洒地写着:“替我下个注,我用全部家当赌你赢。”   她眼睫颤动了下,一直低沉如水的脸上终于绽出些笑。   会试放榜定在了四月十五。   前夜里她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次日便起了个早,难得为自己细细绾了个头发,施了些粉黛,又挑了件朱红的衣衫穿着。   她生性不算张扬,平日的打扮也以淡雅为主。这一袭红衣衬得她肤色更白,眉目中也难得带了些凌冽,更显出几分傲气。   去礼部南院的举子们皆是提心吊胆的模样,唯有她红衣如焰,不像是去看成绩的,倒像是逼宫的。   今日的天并不晴朗。   有光在云层间滚动,隐然是下雨前的征兆。   大邺会试共选取三百人中进士,放榜时由官员在礼部南院外倒序誊录考中进士之人的名录,时间不可谓不长。   她抵达礼部南院时,人多得压根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努力踮脚,也只能瞧见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   因为害怕会碰上拥堵,黎云书还提早来了一个时辰,谁料有这么多人比她还焦急。半个时辰之后,天上下起了小雨,晚来的举子们都带好了伞,她转头望去,只见自己身后层层叠叠的纸伞,连路都被人群封住了。   她撇开被雨沾湿的长发,随人群你推我搡了又半个时辰,终于听前面的人大喊道:“放榜了!”   这一声像是平地惊雷般乍响,原本还压抑着情绪的举子们按捺不住,如潮水般携裹着她往前去。   黎云书握剑立在人群后,听官员大声念着名姓:   “第二百九十三名,袁之文。”   “第二百六十九名,贾南。”   一连念了一百余人,都没有她的名字。她忍不住回头,看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再看看阴沉的天,一皱眉,暗道:“今天怎么这么冷?”   来京城参加会试的人远超六千。   在这六千人中,有许多是屡试不进的举人,有许多已经鏖战了十年二十年。每次能够考中贡士的,不过区区三百人。   就在她沉思时,一旁传来了惊呼。她转头望去,见一群人抬着一个举子离开。那举子头发早已花白了,此刻正瞪大双眼,口吐白沫,指尖颤颤巍巍指着放榜的方向。   有不少人被这骚动吓到,而黎云书身旁一山羊胡的男子,显然是见惯了世面,叹息摇头道:“又是个急火攻心的。三年前我面前就有个人,考了二十一年还没有中,一口鲜血吐出来,送到医馆时人就没了......”   云层越攒越厚。   即便看不到,学子们也拼命踮脚去望榜单,竖起耳朵听官员说话,活似围攻猎物的狼群。   她走了一会儿神,耳中传来另一人的名字:“一百九十四,顾子墨。”   人群中传来小片欢呼。她循声望去,见顾子墨穿着上好的绸缎,头戴玉簪,一脸志得意满地转身离开。   他来的比黎云书还早,位置很是靠前。许是黎云书的装束太灼人,顾子墨顺着她所在的位置望来,一眼便看见了她。   二人废了好半天力气才凑到一处,黎云书隔着人群朝他喊:“你考中贡士了?恭喜!”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顾子墨亦高声回复她,“我要先回客栈了,你还在这里等吗?”   “榜上面当真没有我的名字?”   “没有。我听闻去年江南道的解元考中了,名次在我前面,剩下的不清楚。”顾子墨想了想,又安慰道:“不过也没事,放榜都放了一半,与你一同考中解元的人,目前也只中了两个。你能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怎样的结果都是最好的。”   黎云书的太阳穴忽然一疼,道谢的话淹没在人群之中。   她知道一并考取解元的那十二人名字,打起百倍的精神听着。从百位数听到了十位数,也只听到了三个人。   “第七十名......”   “第五十八名......”   “第四十五名......”   没有她,没有她,还是没有她。   人只多不少。余下来的人皆已双目通红,睁大眼死死地望着那张榜,有部分人忍受不住,掩面低声呜咽。   雨越来越大。衣裙被雨水通通打湿,膝盖上又传来刺痛。她有些后悔昨夜里没好好休息,害得如今头脑昏沉,眼前的事物也越来越模糊,得眨眼摇头才能看得清片刻。   “第二十二名......”   黎云书扶住额头,强行压制着脑中一阵又一阵的昏暗晕眩,右手拔出一小节剑,指腹从剑刃上快速掠过,借疼痛让自己清醒。   她不能倒在这里。   她必须撑到最后。是胜是败,都要给自己一个答复。   一路熬到了前十,她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   雨掀起了雾,所有的举子都在雾中沉沦,啜泣声和雨声交织作了一处,让人几乎分辨不出来。   “第三名......”   依然不是她。   头脑因为情绪愈发刺痛。   身边举子大概察觉到她的不对,好意问着:“姑娘没事吧?”   黎云书摆摆手,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意识弥留之际,她听放榜人兴奋地扬起声,“第一名,今年的会元,是......”   “......”   没来得及听清那人的名姓,她径直栽倒过去。 第62章 .会元这些时日总做些噩梦,梦见当年的……   再醒来时已是在客栈之中。   屋里围了很多人,除了郎中和顾子墨之外,还有许多举子凑在外面看热闹。   为她诊病的郎中,正是当年亲眼见她拿烙铁止伤的那位。黎云书醒后,他赶忙将汤药递了过去,“黎姑娘感觉如何?”   黎云书瞧见门外黑压压的人,微顿了片刻,“尚可。”   又瞧见自己被换下来的、崭新的衣衫,轻皱了下眉。   顾子墨赶紧解释,“当时下了大雨,你衣衫都湿透了,这是我们找侍女来替你换的,放心。”   “多少钱?”   她不愿欠他们人情,翻身要下床,被顾子墨和郎中齐齐拦住,“礼部的人都已经给过薪酬了,你受着便是。”   刚醒来时脑子钝,黎云书没想清楚这句“礼部的人给过薪酬”是什么意思,以为所有来科考的举子都有此等待遇,哑声道了句谢。   郎中说她是由于太过劳累才晕倒的,抓了些药,嘱咐了她一些注意事项。期间顾子墨一直在屋中踱步,屋外举子们纷纷探头,都想一瞻她的风采。   黎云书往门外扫了一眼,“今天怎么这么吵?”   举子们听出她的话是说给自己的,没好意思再停留,一步三回头的散了。   等他们都离开后,顾子墨道:“这几日你好好休息,五月十五进宫廷试,记得别误了时辰。”   “廷试?”   黎云书愣了愣,“我中贡士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是听见了吗?”顾子墨奇怪道,“他们说你是听见自己考中会元才晕过去的。”   她又是一震,“会元?”   顾子墨看她的神色愈发奇怪。   “你是唯一做对那最后一题之人。有人对你身份生疑,礼部直接将你的考卷张贴出来,也就没人说话了。”说着,他叹了口气,“云书,我万万没想到你这般厉害,不对比不知道,一看了你的卷子,才知我对书本的理解还是太过浅显。”   黎云书没说话。   她思考过来发生了什么,但因太过疲惫,没觉出欣喜,倒有些麻木。   “多谢。”她声音还有些哑,说话时轻轻的,“顾兄快回去准备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顾子墨和郎中对看了片刻,见她逐客之意显著,只好起身离开。   黎云书瞧着屋顶,回想着顾子墨的话,思绪有一瞬空白。   她想,她赢了。   但如今并不是该放松的时候。   姜鸿轩看不惯她,必会百般刁难。若真凭学识她倒不会畏惧,畏惧的是有小人给圣上吹耳旁风,害她莫名其妙被拉扯下来。   这种事不是没经历过。   廷试是她好容易争取到的机会,她绝不允许就这么没了。   黎云书思量了一番姜鸿轩指控她的缘由,觉得最有可能说得,便是她帮助沈家这一点。   她没有休息,立马去拜谒太子,凑巧太子正值空闲,见她来后,甚是热情地招待,“黎姑娘真不愧是李夫子的弟子,果然考中了会元。今日来找孤,不知是因为何事?”   她自谦了一句,复又装出忧愁的模样,“许是科考压力太大,这些时日总做些噩梦,梦见当年的沈家。”   这话一出,太子脸上的笑容立马没了。   他静默了转瞬,“黎姑娘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近来在邺京备考时,常常听到些传闻,看百姓们都还记挂着沈家,不免感叹几句。”黎云书轻飘飘地说着,似乎并未将沈家当做不能提的禁忌,“都一年过去了,沈家人尽数化作枯骨,难得百姓还未忘记他们。也不知为何,自刘将军接管关州后,大家谈论沈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太子自然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轻笑了一声,“黎姑娘年纪不大,倒学会转弯抹角的说话了。这些事,与孤有什么关系?”   她抿唇道:“《孟子》中有一句话,叫‘得其民,斯得天下矣[1]’。数月前云书初来邺京时,曾被一人追杀,又被一人所救。我瞧那两人的模样,皆非凡夫俗子;今日有幸拜谒东宫,方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想必殿下如今,也有些心结未解开吧?”   “......”   太子明白了。   那晚上是他和二殿下博弈,细说来,二人也已经明争暗斗了许久。   他虽贵为太子,却不得不提防着姜鸿轩。即便这人是个瞎子,即便这人不如他名正言顺,但姜鸿轩毕竟受宠,而且聪明。   更重要的是,他总觉得姜鸿轩在做什么大事,可他派人查了许久,连点影子都没找到。   他只能抓住到手的所有机会,打压姜鸿轩所拥有的一切。   其中就包括佞臣,就包括人心。   沈家是姜鸿轩动手灭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姜鸿轩主动当了恶人,他若不踩一脚来彰显自己的宽厚,怎么对得起沈家的白白牺牲。   他盘算着其中的利弊,同黎云书对坐良久后,忽有一仆从急急走来,“殿下不好了,小皇子他......”   话音未落,便听一男孩哭嚎,声音甚是凄厉,“我不学!我就是不学!你们凭什么逼我学习!”   黎云书愣了愣,见太子殿下狠狠揉着太阳穴,犹豫道:“那......民女先告退?”   太子摆手,“让黎姑娘见笑了。”   黎云书客套了几句,起身没走多远,依稀还听太子殿下恨铁不成钢道:“不学就打。如此懈怠,如此冒失,他贵为皇子,成何体统!”   “......”   有一瞬间,她觉得,生成了皇子,也是件很悲哀的事情。   *   往后几日,黎云书同顾子墨拜会了几位前辈,讨了些经验,认真地准备着殿试所需要的一切。   因廷试内容涉及时事,黎云书对街巷中的传闻多了几分留意。这些消息中有些许与西南疫病相关,她本怀有强烈的意愿去了解,却一直得不到确切的消息。   这疫病不似瘟疫,染上后就算偶有风寒,也是能用药来医治的,故而大家对疫病并不是很在意。   可若真是这样......四殿下那边,会紧急到让沈清容回去吗?   黎云书对这件事一直模模糊糊的,就算去在拜会前辈时多问了一句,也没打探到有价值的线索。   她给沈清容写了封信,诉说自己考中会元一事。数日后收到一叠足足一寸厚的回信。信上洋洋洒洒写了几十页纸溢美之词,几乎要把她夸上天。   最后还附了沈清容的画,画上女子着一袭厚重官袍,于万花丛中回首,眉目浅淡。她辨了许久才辨出画的是自己,没敢多看,匆忙将画收拾起来。   沈清容的语气不似有变故,她短暂放下些心,暗想:“就当是我多虑了吧。”   参与廷试的人数较会试少,竞争却并没有削弱。   按照惯例,每年能参与廷试之人都不会被淘汰,只是名次有别。廷试分作三甲,一甲前三名即为状元、榜眼、探花,能当场赋职,一般还会担任一个不错的官职;二甲和三甲则稍次于一甲,虽然同样能做官,但充其量也就被分派到六部做最底层的六品主事,或派遣到各地充任知县。   按照惯例,只要有资格参加廷试之人,百分百有官做。   在她准备廷试的这段时日里,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姜鸿轩得知黎云书的成绩后,立马旁敲侧击地同圣上谈论了此事。他暗示黎云书曾经帮衬过沈家,谁知太子先他一步同圣上谈论过,还顺道参了一次刘承望,顺嘴提了一句姜鸿轩。   这沈家原本就是博弈的棋子,圣上也知“通敌叛国”不是真事,而是冤枉。何况一年过去,沈家风波早已平息,连唯一的后人沈清容都死了,压根掀不起什么风浪。他想树立宽宏大度的形象,自然要象征性地把这一页揭过去。   故而姜鸿轩去时,只得到圣上一句淡淡的“朕知道了”,摆明了是不愿旧事重提。   他脸色阴晴不定地回府,思量许久后,问着仆从:“今年的殿试,还是梁尚书负责,对吗?”   按常理而言,廷试当由圣上亲自出题、亲自监考,三百名考生的试卷也是圣上亲自过目。廷试只有一日,考生们自辰时入保和殿,日暮时分交卷,期间圣上会亲自监考。   但这也不过是个“常理”。像鸿熹帝这种人,早朝都搁置过好多次,对廷试也懒得亲力亲为。他干脆将权力放给了礼部,让礼部负责出题、监考和阅卷,而他本人的工作,就是在廷试当日去保和殿上转一圈,等成绩出来之后阅览一番名目,象征性地参加一番廷试。   见仆从点头,姜鸿轩淡道:“备马,去礼部尚书府。”   礼部尚书梁贤本就是姜鸿轩的人。   他猜到姜鸿轩是为了廷试而来,将人好生招待着。姜鸿轩问:“今年会试的会元,你知道吧?”   梁贤自然知晓——黎云书中会元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莫说是女子连中两元了,就连能考入贡生的女子,自建国以来也没有一人。只是科考制度严苛,一旦封名,他们也不知是谁答得卷,故而黎云书能中会元,靠得还真是她自己的本事。   他以为姜鸿轩对这结果不满意,正要解释,便听姜鸿轩意味深长道:“她能考中会元,的确是个有能力之人。只是梁尚书,科考是为大邺选拔官员的,而唯有能长久为大邺发光发热的官员,才是最该受到重用的——梁尚书明白吗?”   梁贤没懂,“恕臣愚昧。”   “黎云书她,到底是个女子。”   梁贤明白了。   纵然如今再怎么厉害,日后的命运,也无非是嫁做人妇,为人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一个有家室的妇人,自然要将心思放在夫君和孩子身上,怎可能一心一意地继续为朝廷效力?   “何况她身份太过特殊,有了一个先例,就必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姜鸿轩沉下声,“女子,就该呆在后院,就该将开枝散叶作为第一使命。若天下所有女子都如她一般,为了获得荣誉,抛弃了自己的责任,岂不是掀起了不正之风?”   梁贤又一想,觉得当真是这个道理。   且不说其他的,倘若女子纷纷效仿她从政做官,日后功名高过了男子怎么办?他们能娶三妻四妾,能让女子心甘情愿服侍自己,全因如今女子没了男子不能生存。这世道本就是权力至上,倘或给了她们权力,让女子掌控男子,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话说得简单,可他一时没想清楚该怎么办,“廷试阅卷亦是封名,该如何辨别她的考卷?”   姜鸿轩意味不明地一笑。   “辨别么,倒也不是难事。只需梁尚书在廷试的卷末,换一个策论题而已。” 第63章 .殿试淌过朝廷这趟浑水的人,能有几个……   及至殿试之前,黎云书和沈清容一直保持着信件往来。   但不知什么缘故,沈清容给她寄信的时隔越来越长,所说的话也不如以前多了,像是匆忙写下的。黎云书忙着备考,只当他是有事情忙,也没有太在意。   转眼便到了殿试那日。   那天一早,她便换作素色襕衫,随考生在宫门外排成纵列,步行入宫门之中。   这是黎云书第一次正式来到宫中,因不得随意乱看僭越礼仪,她只能紧紧盯着地面上的白玉砖块。余光之中,瞧得戍卫们穿着红衣银甲,气势森严;又行几步,觉得身侧朱墙耸立,似有万仞高,而面前之路远望不尽,扑面而来的,尽是密不透风的压迫之感。   身侧考生皆是未曾入过皇宫之人,步行入长廊之后,全都大气不敢出。这地方安静得出奇,没有风声,没有人声,偶尔只听得几声乌鸦叫,有一种诡异的死寂。   黎云书随众人走入保和殿中,照旧是不能够抬头。她按着官员吩咐落座,用余光轻轻扫了眼前方。   圣上并没有来,安排众人的是一位身着朱红朝服的男子,头束玉观,朱袍上绣有金线锦鸡。依着礼制来看,应当便是礼部尚书梁贤了。   她轻轻敛睫,没将心中的排斥表露出来。   梁贤身量颇高,虽身为礼部尚书,却并不显得文弱。他说话时字正腔圆,若非赵克告诉过她实情,她大抵真以为这人是个正直之辈。   可惜,淌过朝廷这趟浑水的人,能有几个清白的?   她收敛思绪答题。谁料做完经书默写与解译之后,她瞧见策论的第一个题,双瞳骤缩。   按理来说,第一个题目的是让考生缓解紧张情绪,不会是特别难以下手的题目。   可今年的题,偏偏谈到了赵克。   试题没有解释赵克是谁,仅是让考生们分析赵克的行为,并从经义入手,写一篇策论。   这题的意图很明显,一是考他们是否真的了解时事,二是让他们从伦理纲常入手,把赵克骂一顿。   但凡听过此事的人,都知道赵克是个勾结水贼、丧尽天良、十恶不赦之辈。   唯有她明白真相。   黎云书的笔尖微微发抖。   她已经知道了大多数人的答案,知道怎样的答案才是“对的”,知道唯有人云亦云,才能取得好的名次。   她也知道,考官到底想要什么。   殿试中,分毫差距,都可能影响一人的一生。   可望着这久违的名字,想着那日狱中赵克说得话,她下不去手。   黎云书深吸气,缓了许久,才落下第一笔。   殿试直到日暮方才结束。   试题密封后由礼部送至午门审阅,余下的考生皆被送回客栈,等待三日后的消息。   考生们明面上游湖散心,实则都紧紧绷起心弦,一天三次地去放榜地方查看。   她坐在客栈中,总觉得心慌,只好出门练剑让自己顺一顺气。   第三日到了。   传令的宦官早早来了客栈,朗声宣读着一甲的名姓,皆不是她。   客栈中的举子们有一瞬惊奇,不知谁低声说了句“毕竟是位女子”,便也心知肚明。   这殿试靠得不仅是才华,还靠运气。   礼部会将前十名的考卷供由圣上过目,以圣上定夺选出前三名,随意性大得很。若是圣上觉得此人名姓不雅,抑或不喜欢此人字迹,纵使这人有天大的才能,也与一甲无缘。   至于黎云书,会试一举便成了名,圣上大概也早有听闻。她答得再好,倘若圣上顾忌她是女子,不想让她做官,也不过是大手一挥的事儿。   虽然早料到这结果,黎云书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她随着众人去榜前查看自己名次,找了许久才找到,是三甲九十二名。   一甲三人,二甲一百三十七人,三甲一百六十人。   她在什么位置,一眼便明白了。   ——是那个题。   她大概是考场上唯一一个公正来看赵克的人,偏因这“公正”被抓了把柄,打到了三甲之中。   黎云书敛睫,没有遗憾,只觉出了可悲。   原来朝廷,当真是个只能说假话的地方。   按说能入殿试之人,都会安排一官半职。可其余考生皆被派遣之后,礼部却给她一长串口谕,大意是说她不适宜做官,却没有给出具体的缘由。   她平复心情问着来人,“为何?”   这理由梁贤并没有写,传令的人一想也能想明白梁贤的意思,“黎姑娘毕竟身为女子,朝廷不忍看你如此奔劳。”   她轻轻笑了下,“不就是瞧不起我吗,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干什么。”   这一笑分明轻飘飘的,却将那人心中惹起了火,“黎姑娘,礼部是为你好。”   她照旧微笑着没应。传谕之人被她笑得胆寒,暗骂了句“不识好歹”,振袖离开。   等他走后,黎云书敛起笑意,转身回屋。   这一切都太过凑巧,说没有人成心构陷她,她都不信。   也罢。   反正她有的是时间。   礼部想斗,她就陪他们斗到底。   隔日黎云书便以误判为由,去衙门击鼓鸣冤,请求礼部对不予封官的行径做出解释。   这个年代,虽说百姓有权申诉官员,但真能成功的毕竟是少数。众人起先还奇怪黎云书为何连二甲都没进,看她申冤,又听闻她没有官做,顿时明白了大半,暗地里摇头叹气,“可惜了。”   朝廷中官官相护,县令自然也不敢在礼部头上动土,不仅压下了此事,还把黎云书骂了一顿,“礼部的事情你找礼部去,来衙门做什么。”   去礼部问完后,礼部果断把球踢开,“此事尘埃已定,你若觉得冤屈就去衙门申冤,礼部不是断案的地方。”   她不屈不挠地上诉追问,直到两个地方的官员一见她就头疼。太子想笼络李谦,自然是有心帮黎云书的,听她孜孜不倦地反复上诉,大有不给个结果就问到天荒地老的架势,忍不住去劝她,“你的心情孤明白,孤也没想到会有此事。这样吧,你先等等,若有了其他入朝的途径,孤一定第一个安排你。”   她道了声不必,“这成绩是云书亲自挣来的,既然礼制规定殿试者皆应授予官职,为何偏偏要我例外?云书不需要别人帮衬,但我应得的东西,我一定要赢过来。”   太子也知道她的脾气,劝了半天后没有任何效果,终于怒了,“你在这样下去,也不过是白白浪费时间,知道吗?”   她没有应,“殿下还有其他事情吗?”   太子被她一噎,心里暗骂了声“朽木不可雕”,拂衣离开了。   黎云书当然明白,朝中官员拉帮结派,太子也是在想尽办法笼络自己。   她若想日后走得堂堂正正,若想不重蹈赵克的覆辙,就不能依傍任何人。   事实上也不需要依傍。   这些时日她明面上在上诉,暗地里却在查梁贤的底细。   朝中官员没有几个是干净的,她动了些手段,一查便查出一堆。   又将当年梁贤勾结季瑞的证据整合一番,次日又去了衙门。   县令气得七窍生烟,“你还有完没完?”   她从容行礼,“民女这次上诉的并非礼部,而是梁尚书。梁尚书在位期间,贪污腐败,欺压百姓,更重要的是——”黎云书陡然提高声音,“身为尚书,居然为了一己之心,公报私仇,扰乱大邺科考秩序!”   “这事你都说了几百次了,证据呢?”   “今日大抵是最后一次了,证据就在民女的廷试答案之中。”   听到前一句话时,县令心里一句“幸好”还没落地,她便义正言辞道:“云书死谏梁尚书,只为一件事——请礼部官员调取民女的廷试试卷,重新审阅,还民女以及千万考生一个公道!” 第64章 .死谏只要能让答卷公布,云书有把握为……   此言一出,全堂哗然。   她居然要......   死谏?   这“死谏”本是朝中官员用生命进谏的行为,后来被百姓申冤时效仿。若觉得自己的冤屈太大,而寻常上诉根本难以解决时,往往会用死谏的方式。   若上诉时出现“死谏”,必然是说此事蒙受了天大的冤屈,衙门理应上报给中央处置。只是中央的官员往往并不认识那些百姓,也懒得去追查事情的前因后果,最后事情还是会落到衙门的头上。其处理结果,大抵是官员逍遥法外,百姓难逃一死。   虽有渠道,但代价太大。演变到如今,大家宁可忍气吞声,也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   县令脸色微沉,“死谏,你可想清楚了?”   她淡然行礼,“民女问心无愧。”   黎云书冷静得很,对自己的行为也没有多解释。县令知道这人的思路和寻常人不一样,烦闷地摆了摆手。   一侧卫兵立马迎上来,“黎姑娘,走吧。”   她点头,听县令低骂了一声,“疯子。”   黎云书微抿住唇,没有说话。   此事传到太子耳中,太子差点把手中的瓷杯摔在地上。   他没料到黎云书会做出这么刚猛的事情,话在舌尖反复多次,“她现在在哪儿?”   “狱中,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大抵是不会放她出来了。”   “意气用事......”太子急促地原地踱步,忍无可忍地将瓷杯打翻在地,“简直是意气用事!一张考卷能决定什么?她这样做胜率又有多大?”   身侧侍从赶忙收拾着地上的碎瓷,安慰着太子,“殿下,黎姑娘不是冲动的人,她这么做必然有她的缘由,不如我们去狱中问一问她。”   二人行至狱中时,黎云书正倚在墙壁上闭目养神。   太子一见她淡然自若的模样就来气,重重咳嗽了一声,她方才睁眼,“见过太子殿下。”   “为何不听孤的话,一心要死谏?”   太子语气极冷。   虽不知为何太子这般看重自己,她还是坐起身,淡道:“若不死谏,此事还有昭示天下的可能?”   “一个名次而已,值得你固执到这个地步?”他的语气像是在教导一个冥顽不化的后人,“一百年来,大邺无一人死谏之后是活着出来的,你难道不清楚?”   “可莫说是一百年了,便是往前推一千年,哪有一个女子考中会元?”她从容一笑,“殿下,云书此举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在为您铺路,您难道没有看出来吗?”   “礼部尚书是二殿下的人,虽然礼部看似清贫正直,远离党争,但它毕竟掌管着科考这一命脉。若想做些什么,也很难察觉。”   “乡试与礼部甚远,会试时礼部甚严,自然清平公正。但是殿下不知,云书却清楚得很。廷试前有不少学子求人讨教,我便无意见过几位从二殿下府中中出来的,因在同一客栈,有幸记得名字。”   “他们一位名叫袁之文,一位名叫贾南,会试成绩均在末流。但廷试之时,袁之文二甲第五,贾南二甲第九,都被礼部分配了要职。”   “而云书为大家公认的会元,却排到了三甲开外。”黎云书看着太子,压低了声音,“何况二殿下既非参加过科考之人,身份与科考联系也不大。他们找二殿下,是为了什么?”   ——碰巧会试之前,姜鸿轩曾来客栈一观。黎云书虽不知他说了什么,也知道姜鸿轩赶在这个关头去客栈会见考生,绝不是气一气她这么简单。   事后又见同一客栈之人找姜鸿轩,她虽疑惑,也没敢多言。再看这离谱的成绩,看他们“恰巧”都被分派在了礼部,黎云书便隐隐有了猜测。   姜鸿轩是圣上的宠儿,她纵然有心,也没到把矛头指向他的时机。   但梁贤就不一样了。   官员似衣服,不听话就换一件。她若举报贪污腐败、欺压百姓,圣上未必会在意;但她若举报他利用科举,欺上瞒下,圣上却不一定不管。   毕竟前者的火烧不到圣上身上去,后者却是国之重事,是圣上压制世家大族、掌握权力的最重要手段。   敢在科举上动手,谁做皇帝都忍不了。   她知礼部怕她作乱,故意把矛头指向“不给封官”这一点,让礼部误以为她的怨气是因为封官授爵。   而后在暗中梳理材料,找一个时机,公之于众。   黎云书又道:“当年去礼部拜访过梁尚书的不止他二人,甚至包括了今年的探花。云书别的能力不强,偏巧今年会试之前,有人想害我,反教会我该如何快速记忆。若是需要,我可以帮殿下列一个名册。”   太子这时才明白黎云书不仅仅是要讨回官职,而是想真的扳倒梁贤,不免疑惑道:“你的考卷上,到底写了什么?”   “策论第一题,我暗示了梁尚书勾结季尚书之事,写得隐晦,他想必也是依此认出了我是谁。”牢狱中空间不算大,她坐的腿麻,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舒服些,继续面不改色地冷静地分析,“在这个关头,他肯定不想和赵克有牵扯,而其余考生的试卷中,想必也有些端倪。只要能让答卷公布,云书有把握为自己正名。”   朝廷官员都是什么样子,太子再清楚不过。圣上以往只是懒得追究,但若有人能捅到他眼前,他便不见得不管了。   何况圣上早就头疼朋党之事,也早想杀鸡儆猴,让他们消停消停。   太子想明白了黎云书的心思,“所以,你做这些是为了帮孤?”   她笑了笑,“帮自己罢了。不过,殿下与我毕竟是同盟,若殿下真心是向着公正和百姓,云书倒也算得上帮您。”   说话时她咬重了“同盟”两字,太子知她的确是不愿归顺自己,摇了摇头,“也罢。那孤回宫之后帮你打点一番,可还需要什么?”   她支着下巴思考片刻,“唯一的需要,是劳烦殿下遣些人,替我盯着点梁尚书。”   *   依照律例,“死谏”之事应由中央机构来管,事情自然落在了刑部头上。   以往的“死谏”之人大抵是寻常百姓,刑部听一听便罢了。但黎云书乃是今年科考会元,在人群中本就小有名气,此事又事关科考,引得了不少百姓关注。碍于压力,刑部不能像其他案子一般压下,只能公事公办着去查。   刑部尚书,是太子的人。   太子自狱中出来之后,便吩咐刑部尚书严查此事。有太子涉足,刑部尚书自然明白此事不一般,较往日严苛了数倍。   梁贤察觉事态的不对。   他去和刑部尚书联络,笑着奉上了银两,刑部尚书也笑着收下,两人和和气气,次日刑部却翻脸不认人,转手就参梁贤贿赂官员。   梁贤百般讨好,刑部就变着法再给他参一笔。后来梁贤明白了:刑部是打定心思要整他,拉关系没用。   黎云书的卷子他也看过。姜鸿轩让他设置这题时便说,今年的考生之中,黎云书是唯一一个从头至尾参与过此事的人,她答题的路径、角度必然比其余考生更细,也更新颖。故而阅卷时,那些真正答得好的人一定要往下压,反倒是平平无奇的答案可能性最小,一定要大力提举。   因而真正有才能的人皆被打入了三甲,名列前茅的才是平庸之辈。   事实上,梁贤一眼便认出了黎云书的卷子。这人是唯一一个没有痛骂赵克的人,不仅如此,还用春秋笔法把他骂了一顿,气得他脑袋发疼。   她暗示了通州商会运送钱两一事,旁人虽看不出,梁贤却明白得很。赵克事情才刚过,朝中借此处理了不少人,也正因此,他有意压下了黎云书的分,不让试卷被圣上发现。   谁知黎云书竟然逼他到了这个地步。   梁贤磨着牙,心道:“这人心思多得很,她想看卷子,必然不止是讨取个官名,抑或揭示通州商会这般简单,没准还会把之前找我那几位考生抓出来。”   若真说他私通考生,那他可就彻底毁了。   于是他沉下脸,对小厮道:“找个死士,我有要事吩咐。”   他的动作极其谨慎,但寻找死士之事还是传入了太子耳中。   太子刚刚传人将黎云书所收罗的罪证移到府上,合上黎云书提供的考生名册,冷笑一声,“果然会有人狗急跳墙。”   当夜,礼部大火。   这火烧得极其惨烈,扑了整整一宿才扑灭。起火缘由是小厮不慎推倒烛台,寻到罪魁祸首时,那小厮已经畏罪自杀了。   梁贤痛斥礼部官员粗心大意,圣旨降下来时,他诚心认错,说礼部失火自己也有责,当场被罚了一年的俸禄。   然而更让人窒息的是,廷试考生的考卷,都被烧毁在了大火之中。   刑部官员去查时,现场只剩下了一片黑灰残骸。   梁贤表现得极为心痛,“这些可都是考生们的心血,怎就被烧毁了呢?”   话虽这么说,眼底却闪着庆幸。   官员看着梁贤的洋洋得意神色,又气,又不敢言。   纵然他们知道梁贤的故意的,但没有证据,对此事也没了办法。   梁贤送走了刑部官员,心道:“礼部失火,罪不在我,顶多是被罚俸禄,总比让人抓住把柄强。她没了证据,我看她用什么来举证我。”   与此同时,太子的小厮匆匆忙忙赶去刑部。   刑部之人对太子不敢怠慢,正欲说礼部失火之事,小厮便将怀中卷轴往前一送,“幸好殿下早有预料,托我提早了一步。”   刑部官员皆作一惊,接过这一大堆卷轴,奇怪道:“为何你们要抽出这么多卷轴?”   “这其中一份是黎姑娘的,另几份是同场考生的。”来人解释着,“劳烦你们将剩下的试卷细细比对,看看有没有相似的地方。”   刑部官员立马明白了太子的意思。   “我们这便去查,有劳太子殿下了。”   次日清早,梁贤还没醒来,便听一阵喧哗声踏破了尚书府。   “礼部尚书梁贤,私通考生,为祸科考,扰乱朝纲——还不速速出来认罪!” 第65章 .削兵她不想看着大理被灭,不想残害四……   梁贤愣在了原地。   他一时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瞧着扑上前来的礼部官员,挣扎着,“你们有证据吗?”   “证据便是这些同你见过的考生,都引用过这一本书。”刑部官员一面说,一面晃动着手中书册,“《徳斋文集》,是梁尚书自己所撰写的书吧?这书不在科考名录之中,亦非家喻户晓之作,为何足足有十余名考生同时引用了书中之话?为何这些引用文集之人,名次皆在二甲三十名之上?”   梁贤的后脊陡然泛出寒意,心慌意乱之下,竟失了声:“你们怎么知道的?那些书卷不是——”   刑部官员见他如此,笑意带着寒气,“梁尚书,走吧。”   *   救出那些试卷之后,太子与黎云书总算有了指正梁贤的确切证据。对簿当日,黎云书又列举出了梁贤贪污枉法、勾结朋党等十余项罪证,每一条都有证据支持。   刑部官员又对那十余位考生关押审问,终于有人熬不住,吐露出了实情。   礼部毕竟是六部中最清贫的部门,换句话说,便是“穷”。   他们不像户部或者工部,可以找机会吃拿卡要,抑或从财政上面贪一笔。礼部所负责的都是赚不到油水的工作,俸禄又少得可怜,若梁尚书再不从贿赂上多捞几笔,怕是要带着府上的人上街乞讨去。   而这些潜规则,大家都明白,也都乐于去遵守。   学子从往届考生口中得到这消息后,想着法子给梁尚书送东西。梁贤也算是实诚,东西不白拿,告诉他们只需在考卷上引用《徳斋文集》的词句便可。这《徳斋文集》不是什么有名的书,其余的阅卷人看不出来,但毕竟是梁贤自己写的,对内容了如指掌。因而看见有引用的考生,他便知道是那日找过自己的,象征性多给几分。   兹事体大,龙颜震怒,圣上不仅罢了梁贤的官,决定秋后问斩,还将那几名舞弊的考生贬为贱民,终生乃至三代都不得科考。   事情一出,举国哗然,黎云书揭露此事后被释放出狱,回客栈时,所有人都不敢正眼看她。   黎云书的行动终于让圣上注意到她。回客栈后没多久,便有内侍来报:“黎姑娘后日可有时间?太子殿下入宫面见圣上,听闻圣上很想见见您。”   她猜测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应下来后,觉得毕竟是圣上相约,不能太过随意,于是上街转了转,准备换些新的首饰衣衫。   在狱中关了几日没有接触旁人,行在街巷中时,黎云书方才从市井百姓口中听到些只言片语。大意是嘉王的余部趁着南疆疫病,又起骚动,弄得南疆不甚太平。   她对西南边的情况一向关心得很,闻言吊起半边心思,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南疆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邺京位置偏近东北,离南疆极远,这些大事百姓们也并不知道,只有茫然摇头。   黎云书又问了几个人,还是一无所获。   她心里忽有些慌,在街上转了一圈后,也没了买首饰的兴致。一夜辗转反侧后,她只好从已有的衣衫和首饰中挑了几件凑合的,梳妆之后随内侍入了宫中。   圣上与太子会面的地方在御花园。   黎云书去时,遇见了许多浓妆艳抹的妃嫔,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甚至比花园中的鲜花还艳丽几分。她们在花园之中闲谈嬉笑,见黎云书过来,都不约而同地止声看她。   她迎着妃嫔们好奇的目光,面不改色地向前走。内侍大抵也感到了氛围的变化,回头看了她一眼,尴尬地悄声道:“黎姑娘,宫里备了些衣裳,您要不去挑几件?”   黎云书一愣,这才明白人家是觉得自己这一袭素衣立在花团锦簇之中,朴素得有些过头。   再瞧向那些女子时,果然见她们投来的目光中,夹杂了几分轻蔑和鄙夷。黎云书淡扫过她们秀丽的脸庞,无端出了几分可悲。   她收回目光,“带你的路。”   及至风亭之前,黎云书终于瞧见了圣上的模样。   他一袭龙袍,模样有几分富态,许是年岁渐高的缘故,鬓发沾了些白。天子面前需保持肃穆,黎云书仅快速扫了一眼,便垂下头没敢多看。   虽然没有看仔细圣上的眉眼,但这人给她的第一印象,不像是什么残暴之人。   内侍领她行过小路后,她随众人跪拜在地。刚露面,便听太子笑道:“父皇,这位便是大邺第一位女会元,黎云书了。”   圣上没喊平身,黎云书只好跪着。她垂下头,见那抹明黄晃到了自己眼前,微微牵动唇角,“见过陛下。”   “廷试之时,朕对你有印象。”圣上声音宽厚,自头顶飘下时,带了几分威严,“朕当时还好奇,你到底是凭什么考中会元的。昨夜见了你的答卷,才知道你和旁人确实不一般。梁爱卿不仅欺瞒朕,还险些让明珠蒙尘啊。”   饶是知道这句话十有八九是客气,黎云书明白圣上看见了自己的努力,心里还是感动了一瞬。   圣上又从头到尾打量她许久,才道:“平身吧。”   一伙人垂首起身,纷纷落座。她如今没有官职地位,无处可坐,只能站在太子身侧。   太子飞快地扫了她一眼,见她身上穿的还是布衣,发间簪的还是木簪,不由得笑道:“堂堂会元竟然贫寒至此,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今日找你来还真是找对了。”   黎云书谦敬地问了缘由,听太子状若随意道:“嘉王谋反之事,你知道吗?”   她稍稍顿了顿——这事是沈清容翻身的契机,她听他讲过大概。但因嘉王自称是五殿下,朝廷将此事压了下去。黎云书自然不能让他们看出自己的心思,摇了摇头,状若无知地问道:“嘉王是哪位?”   “嘉王是朕的侄子,因谋反被问斩了。”圣上答得极为简略,有意省过了和五殿下相关的内容,“谁知他虽身死,他的部下却贼心不死,趁着南疆疫病又起,屡次变乱。老四他染了病,又疲于应对,朕看着目前的情况,不派人过去是不行了。”   黎云书猜测圣上和太子今日找自己,正是想让自己去。但她不能表现得太主动,正色分析着:“原来如此。依民女看,兵部尚书手下有不少优秀将领,譬如......”   “他们去怕会引起老四猜忌,又觉得朕对他偏心。”圣上慢悠悠地说着,“听太子说,你与老四的手下关系尚可,如今又无官职傍身,做事情更方便些。”   黎云书有几分迷糊,“支援西南,不更应找那些有能力和经验的将领吗?为何民女会更方便些?”   太子微抿住唇看向圣上,“父皇,不如告诉她吧。”   圣上简单“嗯”了一声,太子朝她解释:“此行你除了助四哥平定南疆之外,还有另一个任务,是借机提拔部分四哥的手下,充作朝廷官员。”   她顿悟了太子的意思。   ——这句话明面上说,是“提拔手下”,对于四殿下而言,却是明晃晃的“削兵”。   大邺皇子每人都配有亲卫军,因鸿熹帝派驻三位皇子分别守卫边疆,这亲卫军并不算少,皇子手中也握有了部分兵权。   有兵权就有忌惮,有忌惮就会管制。四殿下本就不受宠,又因他长期南征北战,和将士们关系很好。   但四殿下一向宽厚,也无意争夺皇位。他到底是做了什么,竟然让圣上感到戒备?   黎云书思忖片刻,犹疑着问:“四殿下不是已经身染病疾了吗?南疆没有他的兵力约束,怕是会起变动,为何还......”   像是知道她会这么问,太子接过话茬,“日后朝廷会派兵助他的。四哥他与大理人走得过近,但你知道吗,蛮人自关州失利后,长驱南下,一连吞并大邺附属诸国,若是让大理再落入他们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大理国兵微将寡,一旦同蛮人交锋,后果怕是不堪设想。”太子露出了忧心的神色,“大邺不忍看大理百姓深陷战火之中,只有借助朝廷的力量,助他们抗衡。”   黎云书回味了一下太子的话,忍不住心道:“这朝廷的人怎么都是这般模样,惯会用好话来掩盖野心,虚伪。”   她怎会不知道太子想得是什么。   口口声声说“助他们抗衡”,实际的意思,不就是大邺想吞并大理,但被四殿下挡着,不太好办嘛。   朝廷若派一个位高权重的将军处理此事,难免会和四殿下起冲突,闹到明面上,谁也下不来台,还不如让黎云书这种人去做。她没什么地位,也构不成太大压力,四殿下若是个聪明人,自然会将兵权拱手奉上;若他不愿意,同一个无名小卒把事情闹大,难看的也是他自己。   “如何?”太子亲切地问着,“黎姑娘可是有想法了?”   黎云书揣测着他们每个人的心思,一时没应。   太子与圣上,必然是想要吞并大理的。   但他们不能明说,只能找一颗棋子来替他们办事,因她特殊的经历和身份,他们选中了她。   大理国与大邺一向交好,又并不曾侵犯过边境。大邺话说得漂亮,还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私心导致那么多人流离失所......与北蛮有何区别?   她对这种行径很排斥,也感到很恶心。   可她不去,去的便是别人。她兴许还能暗中帮四殿下周旋,换作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于是黎云书笑道:“此乃仁义之举,云书当然愿意。只是......”   见太子眯起眼,目光中透着几分警告,她装作若无所知道:“只是南疆离邺京这般远,云书劳心伤神做这些事情,总不能是白做吧?”   一听她是要好处,而不是摆道理,太子顿时松下神,摆摆手责怪道:“这可是为社稷考虑,怎么说是白做呢?这样吧,你若能成功办成此事,孤会赏你银钱,同时向父皇提议,让你入朝为官。父皇,”太子转头看向圣上,温柔道:“能处理好此事的话,您多少也会放心吧?”   圣上闭着眼“嗯”了一声,“礼部如今大换血,尚空缺了不少位置。只要让朕看到你的本事,朝廷不会亏待你的。”   黎云书道了谢,圣上觉得乏了,带着太子先行离开。太子经由她身边时,意味不明看了她一眼,“好好做,钱不会少。”   “多谢殿下。”   她恭送着二人走远,面上笑意和煦,心里却冰寒彻骨。   ——她不想看着大理被灭,不想残害四殿下,但如今能够帮得了四殿下的只有她。   黎云书生怕圣上和太子看出自己的心思,才以金钱当做借口,让他们误以为她是为钱而来。可即便如此,黎云书还是想不出破局的法子。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的内侍唤道:“黎姑娘,该走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保持着行礼时的姿势,脸色顿了片刻后,恢复为原本的模样,“我知道了。”   而另一边,圣上与太子并肩行在宫中,双目轻闭。   “她同老四的人交好,你怎么知道她不会被老四策反?”   “黎云书这人我了解。她自幼贫苦惯了,眼中只认得钱,为了钱连命都可以不要。”太子凭着自己对黎云书的印象,为圣上分析着,“她扮男装从军,是因乡里有人高额悬赏;她策反赵克,是为了从孤这里拿到报酬;她死谏梁尚书,也只是因为梁尚书断了她的为官之路,害她赚不到钱。有贪欲的人,就有弱点;有弱点,就会被利用。”   说到这里,太子笑了下,目光中带着鄙夷,“何况她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聪明。当年孤想请她来教赋儿,她却谢绝了孤的好意,甚至觉得人脉还不如钱实在。这种人就好似傀儡,只要牵住了一条线,她一定会乖乖被我们所用。”   圣上鼻腔里应了一声,“可朕还是觉得不放心。你找个信得过的人看着她一点,谨慎些。一旦有变......”   “绝不能留她性命。” 第66章 .南行那位是姜经历吧?他似乎对属下有……   圣上面见她后没多久,暂时赐了她一个从六品知事统帅小部兵马。未几日,黎云书便辞别前往南疆。   临行时看见一熟悉的身影,黎云书仔细辨了辨,发觉是会试前曾帮过自己白衣男子,稍作一愣,“是你?”   男子朝她拱手,“黎知事,久违。”   先前他出面相救时,黎云书便感觉这人不一般。那日去东宫时见了他一面,知晓他确实是太子的人;今日见他出现在这里,不禁疑惑道:“这位公子也要同行去南疆吗?”   “太子怕碰上变故,嘱咐我多多帮衬黎姑娘。”他拱手答得客气,“黎姑娘不必见外,唤我谢初便可。”   黎云书明白,谢初是太子派来监视自己的人。启程之后,她没再同谢初搭过话。   谢初在太子身边当侍卫习惯了,对她谦恭有礼,也不曾主动开口。只有偶尔探听情报时,二人才会互相交流几句。   从邺京赶去南疆,他们已经尽量加快了军队的速度,仍然消耗了一个半月才抵达。   走时便已立夏,抵达又过了小暑,林中瘴气深重,毒虫滋生,将士们夜里往往被咬得睡不着觉,有时惊醒后,还发现面前正盘着一条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天气又湿,又热,一身甲胄穿在身上,活像是挂上了烙铁。他们废了好大的劲儿才适应了环境,就连谢初也几度失态,唯独黎云书不露异样,衣衫穿得一丝不苟,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兵卒们见她如此,也不好抱怨叫苦,咬牙在深山中跋涉。   夜里兵士们吃饭时,见黎云书回了营帐,都压低声议论起来。   “你们说,行军条件这么艰苦,圣上为何派一个女子去南疆啊?”   “不是说南疆有个军爷是她老相识吗?”一人鬼鬼祟祟地应道,“指不定便是招美人计,期待着她把那人睡......说服了呢?”   一群老油条相视而笑,黄腔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一根枝条抽在了脑袋上。   众人恼然转头,见谢初穿着白衣,掂着那柳条道:“敢说主子坏话,胆子还挺大。”   他们这才惶然地认错悔过,都瞪着挑起话题那人,再不敢闲谈一句。   因为谢初的监管,黎云书一直没有同沈清容联系,也没将自己廷试后的变动告诉他。   但沈清容让扶松四下打听,消息还算灵通。他听闻一甲中没有她,又听闻有人扳倒了梁贤,便知是黎云书做得这一切。   他不清楚黎云书目下的情况,正给她写着信,援军前往南疆的消息就到了。   其实西南战线虽紧,兵力却尚且够用。   沈清容一听是朝廷派人来,拍下笔冷呵一声,“他们是来救人的,还是要人的?”   在这之前,朝廷便已多次试探四殿下,摆明了是不信任他们。四殿下宽厚,这些事情没让外人知道,沈清容却清楚得很。   他知今日朝廷军来,十有八九是对四殿下不利。赶在援军到达的前一日,他跨上马,朝扶松道:“官爷们远道而来,咱们可得好好‘招待’一下。”   沈清容惯会出阴招。南疆草木繁盛,最适宜埋伏。他倒没有谋害官兵性命的想法,只想着朝廷兵素来瞧不起他们,若不杀一杀朝廷兵风头,弟兄们只怕要受窝囊气。   于是他和扶松带人折腾了一整夜,收完工主动离远了些,等着看好戏。   而数十里外的黎云书并不知道这些。   夜里卫兵们歇息后,她一个人坐在营帐外,借着火,遥望着前方出神。   明日便到南疆了。   她一直没想好自己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倘或不能给圣上一个满意的结果,朝廷必然会派其他人来做,连她自己都可能性命不保。   可四殿下和大理都没有罪过,真让她削去四殿下的兵力,凭良心,她做不到。   何况沈清容也是四殿下的人。自己若这么做了,他大抵会很失望吧?   黎云书一想到他,不由得抱紧双膝,心里半分期许,半分纠结。   她沉湎于回忆与情绪之中,等到军帐中鼾声大作,四野虫鸣响起时,才悄悄敛衣入帐。   次日行军极早,天微亮,山中雾气也盛。兵士们走在路上呵欠连天,她领出几步之后,忽然抬手止住了众人。   谢初忙问:“怎么了?”   黎云书放下手,眯眼看着前方。   “不对劲。”   她示意身后之人停下步子,侧耳听着动静。   随着沈清容习武久了,视听比往常要灵敏许多。此时风有些大,林间沙沙声大作,她却从那草木的摩擦声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笃笃”声。   唯有树枝拍在箱体上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黎云书依着听力找准了那东西的位置,对谢初低道:“拿张弓来,让大家离远点。”   谢初递给她长弓后,支使众人向后退开。   黎云书翻身下马,挽弓搭箭,对着繁枝直直射去。   随着一声脆响,万千羽箭四散而出。   “当心!”   谢初大惊,想要上前帮她,奈何羽箭太过密集,压根涉身不进去。他就见黎云书抽出长剑一一挡过,剑光开合,炫目得让人几乎看不清动作;耳旁乒乒乓乓一阵作响,压根听不清声音的出处。   羽箭由于她的动作四处乱飞,兵士们压根不劳谢初多说,自觉掉头便跑。等黎云书接下这几招时,周围的场地几乎都没人了。   她的发髻被打散,衣衫破了些口子,得亏她反应够快,才没有伤及皮肉。   “何方宵小!”   四野一片空寂。   风渐渐平息下来。她见兵士们无碍,随手折了跟木枝向前探去。   木枝紧贴着地,没划出几步,便见一绳索猛地腾起——竟然是绊马索!   而随着这“咻”地响动,右侧又飞来一大批飞镖。黎云书堪堪避过,实在没料到此处竟有这么复杂的陷阱,心里一凉,“莫非是嘉王手下的陷阱?”   然而这想法刚落地,头上便坠下一个物件。她起先以为是藤蔓,闪身要躲,就见那东西玩命地扭动片刻,垂着身子不动弹了。   那是条蛇。   是一条并没有毒、被吊绑起来、嘴还被捆住的蛇。   这蛇出现在她面前没多久,不远处便传来轰隆的脚步声。她提剑刚刚戒备,听得一声音大喊:“活捉反贼!不要留一个......”   后半句话被那人吞回腹中。   黎云书凝视着打头那人,正对上沈清容震惊的目光,“是你?”   他见她的模样慌忙下马,看看她身后的一片狼藉,再看看躲得远远的卫兵,一时又惊又气,“你们朝廷的兵就这胆量?连一个怜香惜玉的都没有?”   京军中立马有人嚷嚷起来。谢初示意众人安静,正准备解释,忽见黎云书身后闪过光亮。他神经一紧,瞳孔一缩,“小心!”   他反应慢了半拍,即便是扑身上前,也没能捞住羽箭。黎云书听得他喊,迅速回头,眼瞧着羽箭要扎在自己身上,忽被人抓住手腕向后拽去。   沈清容一手拉着她,一手接住箭,愈发愤怒地看向谢初,“没本事就别出来怜香惜玉,卖人情给谁看呢?”   谢初:“......”   黎云书面不改色地挣开他的手。   沈清容由着她的动作回过神,瞧着她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干咳了一声,“这原本是用来防山匪的,没想到......”   “山匪?”她皮笑肉不笑,朝那条无辜的蛇扬下巴,“山匪有这么幼稚?”   “......”   “纵使是用来防山匪的,今日朝廷军队南下,你们为何不进行拆除?”她一想到朝廷对四殿下虎视眈眈,对沈清容的行为愈发怒不可遏,“下不为例。”   沈清容被她训得一愣一愣,久别重逢的震惊和欣喜还没来得及露头,就被泼了一大盆冷水。   谢初微皱起眉,“黎姑娘没事吧?”   黎云书闭眼平复了良久,缓声对他道:“都是误会,所幸没有伤到你们。”   若黎云书单纯的骂自己几句,沈清容兴许还不会有太大反应;可见她转眼就平和温柔地同其他男子说话,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心上腾地燃起火,又气又憋屈。   他瞪了谢初一眼,咬牙道了句“我们走”,领着众人浩浩荡荡离开。   谢初有些尴尬,“那位是姜经历吧?他似乎对属下有点成见。”   “别搭理他。”   黎云书见众人没有伤到,吩咐人整顿好队伍,沿路赶到了南疆道会阳城之外。   会阳城并不算大,援军只能驻扎城外。她指使众人忙碌一上午,正准备歇息,忽有一人激动地喊道:“阿姐!”   黎云书转过头,尚未来得及看清那人,便被他扑了个满怀。   “阿姐你可终于来了!”少年身量高了不少,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我听说立了大功,还中了会元。阿姐,你真厉害,你辛苦了!”   她听面前少年声音哽咽,微有些感怀,又见他比往日结实许多,知道他在南疆没受委屈,稍稍放下了心,“你和阿娘都还好吧?”   黎子序点点头,如当年在家一般拉扯住她,“这里的人都很好,阿姐,我听师伯说大理人最擅长毒术,兴许什么时候我去大理一趟,就会有收获呢!”   黎云书听他这么说,又知道是四殿下救了阿娘,心里愈发纠结。子序同她寒暄许久,又想起什么,“对了姐姐,我给你一些东西。”   她以为是准备了什么小玩意送给自己,谁知过去一看,竟被子序塞了个鼓鼓囊囊的钱囊。   “这是你给我寄的钱,姐姐,都还给你。”   这钱财要比她当年寄出的还多,黎云书惊了惊,忙将钱囊塞还到他手上,“你这是干什么,不需要用钱了吗?”   黎子序背过手,拼命避让,“阿姐你拿着吧,你在京城花销更大,我跟着师父巡诊还能赚到些钱。我已经十五岁,不能再靠你了。”   “你快拿着。”黎云书见他这般懂事,心里酸涩了好一阵,“你还要照顾阿娘,哪有时间去赚钱,听话。”   而他东躲西藏许久,抓住缝隙避开黎云书,寻隙绕到她身后,“阿姐你收下吧,这可是我的第一笔报酬,都给你了。”   黎云书还想说些什么,身旁卫兵忽道:“黎知事,四殿下邀您入帐中一叙。”   她猜测四殿下是要同她说明南疆的情况。有正事在手,黎云书也没同黎子序闹,朝那笑盈盈的少年扫了一眼,敛起神色。   “我知道了。” 第67章 .女孩我也想有一个孩子。   她随那人走入帐中,一眼瞧见了正中的四殿下。   四殿下不知怎么,从头到尾都被衣服包裹的严严实实,独独露出了脸。   他似比往日消瘦了许多,但笑容照旧是宽和的,“一年不见,云书都这般厉害了。”   她行了个军礼,谦敬道:“我与谢公子初来乍到,有不少地方需要劳烦殿下,叨扰了。”   “无碍。形势复杂,你先找地方坐吧。”   黎云书打眼一扫——她来的晚,帐内没有多余的位置了,只在沈清容和谢初中间留了一处。   沈清容面色虽未变,却别过头去,手里拿着她赠的那柄折扇不停地晃。谢初大抵有些尴尬,但他素来谦和,位阶又比沈清容低,没资质发脾气,只有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气场是肉眼可见的奇怪。   黎云书淡着脸落座,转头看向四殿下时,恰瞥见沈清容往回抽了抽手,似乎是想离她远点。   怒火登时窜上黎云书心中。   还长本事了!   她也不知怎么回事,越是气,脸上的笑意便越深。见谢初杯中的茶水喝尽了,她还甚是“好心”地替他沏满,“南疆气候湿热,谢公子怕是不习惯吧?”   沈清容将折扇“啪”地拍在桌上。谢初打了个哆嗦,手在空中停顿片刻,又犹豫着收回来。   黎云书磨牙,沈清容冷着脸,谁也不肯理会谁。四殿下轻咳一声,“黎知事她们千里而来,小姜,大局为重。”   沈清容捏紧扇子,没有说话。   四殿下称南疆局势时用了“复杂”二字,等黎云书细细听了其中缘由,才知这局势哪止是复杂,简直算得上棘手。   嘉王虽然只剩了一个残部,势力却并不算弱。他们盘踞在南面的卧龙寨中,与山匪勾结,形成了一股并不算小的力量。这些兵擅长远程与火器,有勇有胆,冲锋陷阵时活像被打了鸡血,连南疆最骁勇的、沈清容手下的兵看见都忍不住发怵。   更关键的是,他们有民心。   卧龙寨中有一位药师,名为奚泽,原是子序师伯最得意的弟子,不知怎么归从了嘉王。南疆疫病盛行,奚泽便在卧龙寨中为寻常百姓行医问诊。这疫病极难解除,但奚泽手中有消解的办法,又因嘉王在南疆一向有影响,这种种举措,终是让百姓更偏重了嘉王这一边。   毕竟对他们而言,朝廷都是次要的,命才是最根本的。   黎云书听后凝起眉,“这疫病到底是什么?可会危及性命?”   四殿下道:“这种病极为少见,初患时并没有太大不适,只是偶尔幻视或幻听。及至病根深入,会逐渐丧失五感,冷暖苦痛皆不知晓。”   说到此处,他忽然掩面咳嗽起来。   黎云书发觉四殿下掩唇的锦帕上带了大片血迹,一下子站起来,“殿下身体怎么样了?”   四殿下摆摆手,眼底漫起倦意,“有郎中的药吊着,不碍事——我继续说,这时伤患会觉出异样,但对大多数的百姓而言,些微的异状也是无关痛痒。”   “他们会按照原先的方式生活,但这种病疾会大大削弱人的体质,让他们即便受到了简单的风寒,也毫无抵抗能力。”   “换言之,得了病症的人,不是疯魔,便是在一片无感无知的环境中等死。”   黎云书心里一震,“那殿下目前,是什么情况?”   “原本早该归西了,奈何南疆离不开我。即便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将事情做完不是?”   “四哥。”   沈清容忽而沉声打断了他。   屋内冷寂片刻后,四殿下笑道:“幸而这病症只靠蚊虫传播,还不至于瘟疫那般让人胆寒。起码我谨慎些,穿成这样还能来见你们了。”   可这也是如今最让人头大的事情。   夏季蚊虫肆虐,又地处南疆,体态大一类的毒虫尚可控制,怕就怕那种比灰还小的飞虫,附着在人身上压根不会被发现。   尽管他们已将军服改制得尽量严密,但也总有疏漏的时候。他们将生了病疾的人隔离到一处,但控制不住越来越多的蚊虫乱飞。   而军中的郎中,甚至黎子序的师伯,钻研数月,依然束手无策。   郎中是诊病症的,黎子序师伯是钻研毒的。但大邺皇家血脉素来不怕毒,四殿下能有如今的情况,显然也非单纯的毒术所致。   唯一的解决办法,在于奚泽。   搞清楚目前情况后,黎云书遣人四下调查奚泽。   所收获的无疑寥寥——早在她之前,沈清容便遣了不少人对奚泽进行地毯式搜捕。奈何奚泽久居深山,极少露面,山上毒虫更甚,是他们远远不可涉足的领域。故而对奚泽搜寻的结果,也仅限于“此人行踪诡秘”之上。   连这人长什么样都不清楚,怎么找?   黎云书离了营帐后,一直苦恼到了深夜。   期间沈清容没找过她,她一想这人的神情就气,原本的期许散得一干二净。   这边的事情还没有苦恼完,城外忽有贼人犯事。   待她赶到城外时,贼人已经平息,众人将一个小女孩押到了谢初面前,“这小姑娘不知怎么惹到了卧龙寨的人,他们是来追她的。”   谢初拿手在女孩面前晃了晃,见女孩没有丝毫反应,当即笃定道:“中了疫病,莫要让她进城,说不定便是卧龙寨的阴谋。”   女孩被官兵压着,闻言哆嗦了一下。   她大概八九岁模样,生得纤弱,衣衫与头发都乱了,在众人手中好像只瑟瑟发抖的小猫。   兵士们瞧她,“要杀掉吗?”   这话刚刚落地,便听人拖长音道:“这么小的孩子,你们还真下得去手?”   众人回首,见沈清容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走来。谢初皱眉,“我是秉公办事,还请姜经历切莫因一时恻隐影响大局。”   “秉公办事?”他嗤了一声,折扇一合点向黎云书,朝他扬下巴,“京军归她管还是归你管?”   眼瞧着二人要吵起来,她扬起声:“够了。”   二人于是噤声。   她径自朝女孩走去。   谢初忙道:“知事小心,这女孩恐怕不一般。”   这话一出,沈清容便用更大的声音道:“看就是了,肯定没问题。”   “......要吵你们进城去吵?”   两人又闭了嘴。   黎云书蹲在女孩面前。   她伸手晃晃,见女孩没反应,又在她耳旁猛一拍手,女孩果然往另一旁躲了躲。   ——疫病若是发作,五感会同时受影响。倘若女孩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她应该也听不见声音才是。   黎云书示意兵士松手,揉着她的脑袋温柔道:“害怕吗?”   女孩迟疑着点点头。   谢初还有些担心,“知事,还是谨慎些......”   “照谢公子的判断方法,这天下的盲人可就没活路了。”   沈清容又一次打断他。谢初忍无可忍,“姜经历,若谢某曾得罪过你,烦请明说。”   “如果谢公子当真是为了平定南疆而来,而非有其他意图,兴许也不会得罪我。”   两人在这里争辩的功夫,黎云书早安抚好了女孩,甚是耐心地牵过女孩的手,淡着脸从二人中间穿过。   目送她领着女孩离开之后,沈清容甚是得意地扬眉,“看吧,她信的人还是我。”   *   黎云书带着女孩沐浴了一番,又替她换上了新衣服。   女孩一直怯怯的,连黎云书问她名字时,都不肯说一句话。   这女孩多半是难民,寻不到亲人,只能在营中养着。黎云书让她睡在床上,自己点灯熬夜读书。但没过多久,女孩便犹疑着下了床,轻扯着她的衣袖。   她柔声问:“睡不着?”   女孩摇头,肚子里忽然“咕”了一声。   “饿了?”   黎云书看她脸上的微红,瞧了眼外面,“还未到关城之时,我带你进城转转吧。”   甫一出帐,树枝上传来轻响。   她的目光飞快捕捉到了树枝间的人影,“阿容。”   “城中还有卖吃食的地方吗?我对这里不熟悉。”   之前同黎云书闹那么僵,他其实也觉得没必要。但他不想做主动开口的人,二人直接只好一直僵着。   今夜本想着服软道个歉,未料她会出来。沈清容顿了片刻,“主街上就有。”   她道了声谢,正要带着女孩离开,他又跟了过来,“但你这种的估计是冤大头,我带你去。”   “......”黎云书刚刚酝酿好的柔意被这句话瞬间击溃,“不必了,我看你偷窥得挺快乐。”   她拉着女孩便走。沈清容在后面高声道:“真不要我去?”   黎云书咬牙切齿地低骂了一声。   女孩扑哧笑了出来。   她气恼地对女孩道:“这人惯常自以为是,别理会他。”   可进了城才觉出困难。   会阳城百姓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   吃得倒是找到了,但听半天也没听懂要多少钱。她按照关州的物价估摸着递出银两,那百姓立刻竖起眉毛高声嚷嚷,再添钱,似乎还是不满。   她正困惑着,身后又响起那熟悉的声音。   这回黎云书一个音节都听不懂。   唯听那声音落在耳旁,变成一声轻叹,“这就是自以为是的后果。”   老板听了沈清容的话,先是惊愕,随后神色大变。奉还了银钱不说,还多给了她们几个包子。   沈清容重重拍着她的肩,“下次买东西记得求我。”   “……”她狠狠磨牙。   女孩吃掉包子后,还想在街上转。黎云书扫了眼形影不离的沈清容,犹豫道:“下次......”   “下次就等于再也没机会喽。”沈清容接话道。   女孩神色瞬间低落。   黎云书简直想把这人踹进深山老林里,看女孩隐隐开始抽泣,她忙道:“我答应你。”   她拉着女孩穿梭在人群中,听一人吹奏着笛子。女孩瞬间被吸引,站在摊子前一动不动。   黎云书知道不买是不行了,看向沈清容。   沈清容扬眉,“求我。”   “......”她握拳,“拜托。”   “谁求人只说两个字?”   她深吸气,“你帮一帮吧。”   沈清容嘶了一声,用方言同那小贩说了句什么,小贩捂着嘴笑得乐不可支。   他道:“这位大哥嫌你求人的方式太敷衍了,不卖。”   她隐隐磨牙,“你最好别为今天的所作所为后悔。”   “我好怕啊。”沈清容的声音要多假有多假,“算了算了,还不如离你远点,走了。”   他刚走便被黎云书抓住,“你帮我一次,下次我帮你。”   “真的?”沈清容勾起笑,“能帮我满足一个愿望吗?”   事到如今,不愿意也得点头。而她答应之后,沈清容带着笑摇摇扇子,“看来今天没白来。”   他同小贩交涉数次,为这女孩买了一堆东西。黎云书送女孩回帐,等女孩睡熟后,出门见他。   月下之人身形颀长,轮廓被勾勒得优雅干净。听闻步声他回转过头来,“喜欢吗?”   “什么?”   他朝帐中扬了扬下巴,“那小姑娘,我瞧着你对她很好。”   黎云书默了默,“都是流民,挺不容易的。”   “她可不是寻常的百姓。”   “什么意思?”   “方才她拿到笛子吹了几曲,很娴熟,流民有心思学这些?”他晃着扇子,“且不说这个,能活着从山上下来的百姓几乎没有,但她可以。她若是流民,卧龙寨至于费这么大功夫来追杀她?图什么?”   黎云书愣了愣,肩头被他用折扇一敲。   “你赚大了,小知事。”   她往营帐中瞧了一眼,疑惑道:“她这么小,会是什么厉害人物吗?”   “不知道。”沈清容摇头,“但卧龙寨肯追她,她肯定不一般。”   “还有,会阳的百姓对外人多有排斥,见你不会说方言,难免抬价,下次出门记得叫上我。”   黎云书噎了一下,“你直接教我方言行吗?”   “我没那么傻,那我得失去多少次许愿机会?”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是哦,今天的愿望还没说呢。”   双肩忽然被人按住。她抬起头,见沈清容笑得意味深长。   “云书,”他忽道,“我也想有一个孩子。” 第68章 .美人计打扰到二位真是不好意思。……   他忽而俯身,气息喷吐在颈侧。   片刻旖旎刚刚升腾起,谢初匆忙提灯而来,“知事......”   甫一撞见这景象,他手中灯火一颤,差点跌倒。   黎云书一愣,慌忙要将人推开。沈清容磨了磨牙,“碍事。”   便觉那本该停栖在颈侧的吻瞬间直上,嚣张地霸占了她的双唇。   她被扣住后脑,动弹不得。睁眼怒视,见他眼角勾着挑衅,还沾了几分醋意。   远处的谢初彻底呆了,一时不知是看还是不看,是走还是留。   殿下说营中有与黎姑娘交好之人,想不到......   竟然是这种交好?   再往深层一想,谢初猛地顿悟:莫非殿下此行,正是让黎姑娘对姜经历用美人计?!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不敢再打扰二人。正欲离开时,黎云书狠狠掐了身前人一把,忙问:“谢公子可是有话要说?”   谢初干笑两声,“只是想问那女孩当下如何,打扰到二位真是不好意思。”   说完他抬头,朝黎云书投去敬佩和同情的目光,“您继续吧。”   便飞快地逃之夭夭。   黎云书最怕的便是被谢初怀疑,瞪着沈清容,“你刚刚是在干什么?”   沈清容反问:“你怕什么?”   “你知道朝廷派我来是干什么的吗?”看他摆着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她气得牙痒,“太子殿下差遣谢初来,就是因怀疑我。他若知晓你我的关系,岂不是更不利?”   沈清容扬眉,“太子派你来之前,不知道你我关系很好吗?”   她沉默,他继续:“既然知道,又为何会派你来,目的岂不是很浅显?他们正是想让你利用这层关系,从我手中套兵。”说到这里,沈清容又凑近几分,“所以你我关系越好,他们便越觉得你懂了他们的意思,才越肯用你,明白吗?”   “......”   黎云书还是狐疑,“我总觉得你是故意的。”   他一笑,屈指勾过她的脸,神色张扬。   “我就是故意的,你有办法?”   *   次日时女孩终于松下了警惕。黎云书问了半天名姓,终于从她喉中听出两个含混的音节,是“槐槐”。   槐槐不仅眼睛看不见,嗓子也受过伤。黎子序替她看了一眼,惊讶道:“这嗓子是被生生烧伤的,若是再不救治,恐怕就失声了。”   黎云书将槐槐送到了子序所在的医馆。槐槐闻见药草气味,紧张得哗哗流泪,姐弟二人安抚了半天才让她平静下来。   恰巧此时,谢初来找黎云书。   黎子序往槐槐手中塞糖,朝她道:“阿姐你快去吧,这里有我就好。”   今天见谢初时,谁都没说话,气氛十分尴尬。   谢初憋了好久,问:“知事大人,现在进展的还好吧?”   她乍一听,以为谢初说的是削兵之事,喉中微塞,“这件事还需要时间。”   谢初表示理解,复又压低声,“黎知事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譬如......”他轻咳了一下,“我听闻南疆这里有很多偏方,兴许在这方面会有帮助。”   黎云书疑惑,“偏方?”   削兵需要偏方吗?   “咳。”谢初掩面,不知怎么给她说明白,“呃,当然以黎知事和姜经历的能力,大概不需要这些......那需不需要我们想些办法,给你和姜经历留出机会,深入交流?”   “......”她总觉得谢初今天有点奇怪,本想拒绝,又怕被谢初猜忌,便道:“你们看着办吧。”   槐槐的身份果然不一般。   以往四殿下同卧龙寨对峙时,局势大都是敌暗我明。自昨日收留槐槐之后,卧龙寨难得派出小部力量前来试探,还试探了不止一次。   论兵力和谋略,残党自然不会是他们的对手。沈清容将前来的队伍统统歼灭,一抗衡就是数日。   而医馆中,黎子序和槐槐渐渐熟识。他察觉到槐槐可以不受疫病影响,高兴地对黎云书道:“阿姐,她的体质不一般,兴许能找到控制疫病的法子!”   能控制疫病,便多了一点胜算。黎云书瞧了眼槐槐虚白的神色,忧心道:“可会对她有影响?”   “兴许要从她身上采点血。”他戳了戳槐槐的胳膊,“你害怕吗?”   槐槐咬住下唇,坚定地摇头。   与此同时,卧龙寨中。   “荒唐!”身着甲胄的男子振袖摔碎瓷杯,“那小姑娘是你的孩子,除了你,还有谁可能放她走?!”   跪在堂中的中年人一袭干净蓝衣,“大人,我若当真想放走她,何必自己留在寨中?”   “何况槐槐身上有蛊王种下的蛊,大人您一声令下,蛊王随时可以要了她的性命。”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奚泽如今只有这一个亲人,断不会拿她的命说笑。”   ——正是卧龙寨寨主段信,与那唯一能克制疫病的医者,奚泽。   其实那疫病,与其说是“病”或“毒”,不如说是一种能让人丧失知觉的蛊术。   嘉王谋逆之前,曾试图用蛊压制卫兵的痛觉,制造了一支特殊的队伍。因队伍中的兵士无知无觉,故不怕死。   可惜这种术法并不好练。及至嘉王谋反时,这支队伍也仅仅是依靠最厉害的“蛊王”操纵,诸多事项都尚且不成熟。最终,他们溃败在了沈清容的手中。   此后,残留的卫兵在段信领导之下,驻守在卧龙寨。段信一直不甘于失败,想尽各种办法来抗衡四殿下。至最后,他收复这支队伍,想到了利用众人身上的蛊。   这蛊本会让人五感尽失,是奚泽从中制衡,才使其仅仅能削弱痛觉,而不影响其他感官。   故而疫病一爆发,他以“救人”为由,为卧龙寨迎来了不少好名声。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段信以为自己的目的正要得逞,谁料京兵忽然南下,大有要送他上西天之意。段信心下焦躁,为了有更大的把握,他日夜命令蛊王去研制更厉害的蛊毒。   那蛊毒正要炼成,被他屡次拿来试毒的槐槐却意外逃跑。   槐槐体质特异,身上埋着许多蛊。段信生怕朝廷会从她身上找到解法,派人去找,皆是有去无回。   愤怒的段信彻底火了。   听了奚泽的话,段信冷笑一声,“是吗?我倒是听说,他们一直在找你的下落?”   “属下跟随嘉王十年,怎敢有二心。”奚泽答得沉稳,“许是疫病震慑住了他们,才......”   不料段信灵光一现,“等等。”   “既然他们这么需要你,你不如‘帮’他们一把。”   奚泽微愣,见他伸手推开一木盒。盒中满是密匝匝的、芝麻大小的黑虫,段信笑得意味深长。   “我想明白了,这疫病没能传遍军营,归根结底,不能全靠昆虫。”   “还得靠人啊。”   *   当夜黎云书回屋之后,意外撞见了另一个人。   她见沈清容坐在自己案前翻动书卷,立马退出营帐。左右看看,发觉这确实是自己的帐篷,皱眉走进去,“你来干什么?”   “回来了?”他倒是毫不见外,打了个呵欠,懒懒地瘫在黎云书靠椅上,“我被赶了出去,谢初让你收留我。”   黎云书嫌弃,“我还有事要做,没空陪你闹着玩。”   沈清容撑着头,“那我去床上?”   她忙了一天,不怎么想开玩笑,便严肃道:“姜经历,现在是非常时期,懂吗?”   “非常时期也得睡觉啊。”   黎云书知他对正事一般不说笑,有一瞬奇怪,“怎么回事,你真被赶出来了?”   “是啊。”沈清容嗤道,“四夫人明早回来,谢兄也是劝了我好半晌,让我将帐篷腾给其他人的。”   原来四殿下身患病疾这几日,一直是四夫人同沈清容接手他的事务。驻兵防守离不开沈清容,四夫人便带人四处联络,看看能否寻到这病疾的解除之法。   但这倒是出乎黎云书预料,“真是谢初劝的你?”   “要不你去问他?”   “......”   沈清容自在地打了个呵欠,笑了一声,“我早就说过,咱俩关系越好,他们越放心,你偏不信。”   黎云书沉默。   她虽然牙有些痒,但见天色已晚,也不能把这人赶走,“你上床吧,我打地铺。”   沈清容端正了身子,“这不太好。”   “听话。”   “我会梦游。”   “......”   “而且很可怕。”沈清容说得煞有介事,“会拔剑的那种。”   “......”   “当然是你的话,可能比拔剑还可怕。”   “行了。”她赶紧摆手赶他走,摊开书卷,“你随意,我看书了。”   沈清容于是一笑,毫不客气地揽过她,手往书卷上一点,“在学南疆话和大理话?这里错了。”又往前一翻,翻到他擅自用朱笔打叉的地方,“这里也错了,错了好多。”   黎云书深吸气,额角青筋渐起,这人还没有眼力见地不停作妖,“学这些光看书没用,你还不如陪我多聊聊。”说罢,他附在她耳旁,压低声含蜜似的说了一串话,“会了吗,重复一遍给我听听?”   她一头雾水,“这话什么意思?”   沈清容偏过头,笑得越来越深。她猜测又是一些不正经的话,还没来得及打断,他道:“说你傻的意思。”   黎云书:“......”   于是那晚,谢初带人鬼鬼祟祟躲在帐外,听内里不时传来东西碰倒的哗啦声,并着沈清容的惨叫喘息和求饶声,他脑补着里面的壮观场面,不禁感慨道:“知事大人当真是女中豪杰,若非亲耳所闻,我也想不到竟有女子能把男子折腾到这个地步。”   次日清早,二人是被报信的卫兵吵醒的。   那卫兵不敢入帐,只匆忙道:“夫人回城的途中遇到了一批人,本想赶尽杀绝,可那批人中出现了一人,声称自己是奚泽。”   “更要紧的是,我们擒下奚泽后不久,回程的卫兵便觉出身体不适。依着郎中的诊断,竟全都染上了疫病!” 第69章 .对峙你留下压制病症的法子,我把槐槐……   “什么?!”   二人皆作一惊,沈清容匆忙起身,黎云书比他更快,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门去。   他忙问:“去哪儿?”   “找子序。”   医馆里早已忙成了一团乱麻。   奚泽借着被俘将病症散播得极其严重。由于他是唯一能控制局势的人,众人压根不能杀他。   黎云书飞快找到黎子序,“可有解法?”   “有位大理赶来的师兄,从槐槐身上窥见些端倪。但是阿姐,时间实在太短。”子序语气微急,“纵然我们有心,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解法。”   她立马回忆着细作打听的情报,冷静梳理此事。   卧龙寨的情况她有一些了解。那段寨主是个阴晴不定的主,疑心又重。自槐槐入营之后,卧龙寨屡屡犯边,摆明了是想带走她。   今日奚泽前来,定是段寨主听闻了情况,知道他们不敢对奚泽动手,才试图让奚泽试上一试。   奚泽的“被擒”,怕也只是为了同他们做一个交换。   她正思量着,又有兵士来报,“黎知事,奚泽说他想见您一面。”   “我知道了。”   黎云书往医馆中扫了一眼,见郎中们一个个步伐飞快,忙碌非凡,她问着子序:“若槐槐今日离开此处,你们有把握寻到解决之法吗?”   黎子序愣了下,“这......蛊与毒不同。若只是毒,我们从槐槐身上取下样本,还有钻研的可能。但蛊离开人不能生活,想找到压制之法,还得从活人入手——阿姐莫不是想把槐槐送还回去?”   她平复着心跳,“我尽量拖延,怕只怕卧龙寨会有其他动作。这些时日内,你们若是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在奚泽屋外一缓一急扣三遍。”顿了一下,她渐渐攥紧拳,“这兴许,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   奚泽被隔离在了一间木屋之中。   兵士们生怕他再做什么,将人用绳索牢牢捆缚住,连窗户都用琉璃封上。即便是黎云书,也需将全身包裹严实,脸上还要戴面具,只有双眼能露在外面。   确认自己没有疏漏后,她见到了奚泽。   那是个样貌寻常无奇的男子,因常年行医的缘故,身上缠绕着药草气息。她一进屋,便听奚泽开口:“是黎知事吗?”   黎云书没理他,径自落座在他对面,胳膊搭在木椅的扶手上。   奚泽看她眼神淡漠,知道寒暄也没用,“不想让疫病再进一步加深的话,就把她还回来。”   口气还不小。   她冷笑着抱住胳膊,“你哪里来的信心,觉得我会听你的?”   “你应当知道,我并非徒手而来。”奚泽话音平静,“他们搜去了我身上带的许多物件,但有一些,是他们找不到的。”   说到这,他轻轻转了转手腕——那看似平平无奇的手,居然转成了诡异的一百八十度;手心如盖子般掀开,现出内里方方正正的小木盒。   “这盒中黑虫数百,相似的盒子还藏了不少。只要我打开其中一个,便有一批人会因疫病而亡。想必你不愿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吧?”   原来这手竟并非常人之手,而是套上了人皮的机关!   黎云书有几分胆寒,神色却未变,“单凭这个吗?”   “那我也提一个条件。你留下压制病症的法子,我把槐槐还你。”   这回轮到奚泽讽笑了,“黎知事,你觉得自己还有回拒余地不成?此处可是军营重地,盒中皆是芝麻大小的蚊虫,它们的作用兴许比我想象的还大。”   “一人感染之后,疫病传播的风险就加上一分。你若踏出这扇门,没准便是传播疫病的罪魁祸首。”   “还是说……”机关轻动,盒上盖子一响,他扬起下巴,目光轻蔑,“要我给知事大人示范一下?”   哪知黎云书毫不在意,“开呗。”   “……”   她向后一靠,屈指敲着扶手,眼里带着玩味,“这屋子经过特殊处理,再小的蚊虫都很难活着出去。你尽管出手,看看管不管用。”   “何况我早知你有准备,今日踏进这扇门,就没想着出去。”她眼角擒笑,话里含冰,“不就是拖时间吗,我从不在意。”   奚泽的脸色瞬间沉了。   ——段寨主给他下了令,最多三日将槐槐带回去。若三日后还不见他人影,段寨主为了不让黎云书她们抢占先机,会操纵蛊王,引爆槐槐身上埋的蛊。   而蛊王本就是个疯子,无感无知,只对段信言听计从。   他若答应了黎云书,段信瞧见疫病被控制住,自然明白是他出卖卧龙寨,他和槐槐都难逃一死。   而他若是拒绝,三日后,岂不是……   奚泽没敢表露情绪,眼神如刀子般扎着她。   黎云书没有说假话。   也没有带多余的东西,双眼紧紧追着奚泽,身子骨坐得笔直。   他数次想出手,但哪怕是指尖动上一下,她都会提剑架在他脖颈旁,俯视着他,“你的脖子和心,总不会是木头做的吧?”   起先奚泽还抑怒同她对视,可看着她目光灼灼,像是怎么也不会倦怠,他对峙了许久,终是低下头。   夜里似下了一场小雨,黎云书撑着头,听檐上簌簌作响,眉色渐紧。   雨后会有大批虫豸滋生,是疫病防控最难的时机。   而她也在等。   以段寨主的性子,派奚泽来,不可能没有后手。   但她不知后手是什么,亦不知自己能否承担得起。   她只能熬。要么熬到奚泽松口,要么熬到医馆找出解决办法。   没有一个选择是轻而易举的。   有兵士不停地在屋外禀告,“知事,卧龙寨有大批人马逼近会阳城,姜经历率人迎战。”   她心提了一瞬,所幸兵士继续道:“大胜而归。”   可哪一次争斗,都显得轻松极了,并不像是段信最后的底线。   屋外刀光血影,屋内暗流涌动。   一连两日,谁也无眠。   奚泽知道时间不多,终于同她商量:“你留我在此,寨主没见到槐槐回去,是不会罢休的。”   她淡道:“都来了最好,正愁没法铲除他们,阿容又不是打不过。”   “那槐槐呢?”他忽然扬声,似是气极,“槐槐身上有蛊王种的蛊,只要蛊王狠下心,她连命都会没了!”   黎云书一顿,“蛊?”   奚泽的胸口剧烈起伏,哑声道:“卧龙寨中供奉了一位蛊王,槐槐身上的蛊正是由这人种的。那蛊唯有依托蛊王的命令才肯安息,蛊王害她,只需寨主一声令下。”   “若是蛊毒发作,她会昏厥抽搐,眼角流血,身上现出蛛丝一般的黑网。三日之内,她再不回寨子,性命难保。”   她顿时明白了。   莫非这便是段信的后手?   三日内,很难找到疫病的解除之法。段信明显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决定给奚泽三日。等三日一过,槐槐若再没回来,卧龙寨宁可玉碎瓦全。   而她听窗外的风声、交谈声,听诸多声音杂糅交汇,独独缺了一缓一急的抠门声。   医馆那边,果然没有消息。   她思量片刻,问:“槐槐身死,与你有何关系?”   “......”他难以启齿般默了一下,“槐槐是我的女儿,我身边只剩了她,我想让她活着。”   黎云书与奚泽对峙之时,不少人都在门外听着消息。谢初察觉到黎云书的犹豫,提醒着:“知事,顾全大局。”   她眉头紧锁,扣着椅背的声音愈发急促,却始终没有下令。   谢初跟随太子已久,自然知道“弃卒保车”怎么写。依如今的情况,让槐槐被卧龙寨人杀死,也比放奚泽出来要来得安全。   可她不想把人的性命当金钱一样,凭着利益计算。   冷寂之后,黎云书缓缓站起,“奚郎中......”   谁料屋外传来一声高喊,“我带她去。”   她回首,恰见沈清容朝窗边走来。   “她不能死。她死了,后果会更严重。我会易容,能带她上山。你听我的,如今没有其他两全之法。”   “那你......”   “我有法子脱身。”沈清容说得认真,“奚泽不妥协,我们绝不能放他出来。让我上山,总比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姑娘被杀要好。”   何况槐槐一死,奚泽也没了畏惧他们的理由。倘若他一怒之下将所有的虫豸放出来,再咬舌自尽,局势只会更加被动。   “顺便说一句,我不是你,不一定能瞒寨主过多长时间。”他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若我出了问题,姓段的自然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能活多久,靠的不是我,是你。”   “......”   说完后他不敢耽搁,匆忙回去易容。   屋内又留下了黎云书与奚泽对峙。   良久后,奚泽喃喃着问:“我看他的装束,是个七品官吧?”   黎云书简单“嗯”了一声,他又自言自语般道:“为什么?一个女孩,值得他舍命去救吗?”   “为了能对得起良心。”   “......”   有阳光透过琉璃窗打下,一片斑驳之中,奚泽的影子似乎在颤抖。   “我最初也是个流民。”她眼神淡淡,话里带着嘲讽,“是那种饥三顿饱一顿、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的流民。槐槐起码还有人在意,我们才是真正的命如草芥。”   “但就算如此,当年城亡时,还是有人拼死救下了我们。”   她还记得当时,阿娘为了护她,在蛮人手中受了重伤。   而那群卫兵救下她后,又折返回去救其他百姓。她只能扶着阿娘,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城门跑。   满城都是火光和血色,连眼角都似乎被烈火烧焦了,说不出来的疼。   到底有多怕?   ——是那种逼近死亡和绝望的恐惧,像是婴儿被遗弃在海上。至今想起,历久弥新。   幸而,她碰上了一位同样被救出的落难郎中。   那郎中逃命时,手里还紧紧抓着药方和用布包裹起来的药草。正是这些药草救活了阿娘,也救下了另一个不过两三岁的孤儿。   郎中一见这孩子就笑,“他这模样,一看就是个能学医的,我的医术后继有人喽。”   那时她还在心里吐槽:“没准人家压根就不喜欢学医。”   可没过多久,郎中背着那孤儿、离开难民去采药,就再也没回来。   彼时阿娘重伤未好,咬着牙狠下心去找人。她一路追随阿娘,见到郎中时,他身旁全是凌乱的蹄印,背上插满了羽箭。   但他还是用最后的力气,护住了怀里的孤儿。   她和阿娘一并把郎中葬了。阿娘瞧着孤儿,又看看手里仅剩的半块黑馒头,咬牙将孤儿带了回去。   讲到这里时,黎云书的眼角微微弯了下,眼中难得现出柔意。   “他就是我的弟弟。”   奚泽没有说话。   “我起先一直不理解他们为什么救我。但我看到子序这么拼命学医,看见自己能走到这一步时,我似乎明白了。”   “那不仅是为了良心,更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让自己活下去。”   奚泽沉默地听她说完,“你是南疆人吗?”   “燕阳。”   “燕阳?”奚泽一下子反应过来,“燕阳不是十二年前就没了吗?”   黎云书摇头,眼中有光闪烁。   “它还在。只要我们还在。”   谈论至此,琉璃窗上响起了叩击声。   她转头,沈清容顶着栩栩如生的脸,朝她扬眉,“我厉害吧?”   随后他瞧见琉璃窗上的倒影,嫌弃地啐了一口,“糟老头子的脸还没我一半好看,真希望能早点把脸换回来。”   奚泽:“......”   黎云书带着面具,瞧不出神色,独看着那双眼弯出了一片波光。   说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空长一副皮囊,四书五经都背不会。”   “我哪有。”沈清容争辩了一句,又感慨道:“你是没见过我扬刀策马的时候,不然你指定后悔。忘了我当时陪你考试,有多少小姑娘围着我转了?”   她几乎想隔着窗户给这登徒子一拳,“说完了吗?”   “这么不耐烦啊?”他笑了几声,偏头看谢初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偷听,故意把声音压到他刚好听见的程度,“也罢,我走后没人和你抢床了,多好。”   说完便逆着黎云书羞愤的目光,笑着走远。   “他喜欢你?”奚泽忽然问。   黎云书等到他带着槐槐消失在视线中,才轻应了一声,“他救过我。”   因怕谢初听到太多,黎云书没敢细说沈清容的生平,按照四殿下给他编造的方式复述了一通。   “可他不像是个寻常人。气质,谈吐,都不像。”奚泽轻描淡写,复又幽怨道:“尤其是,他还敢骂我,说我是糟老头子。”   “......”   黎云书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自她讲述了那些事情之后,横在二人中间的坚冰似被打破了。等次日时,奚泽忽然问:“他上了卧龙寨,还能回来吗?”   ——还能回来吗?   且不说他单枪匹马,又要面对寨中杀人于无形的蛊王。   纵然是武功超群,得如何才能在千人之中逃出生天?   谁又知道,他临行前那句“有法子脱身”是不是空话?   她只能自欺欺人地垂下头。   “我唯一的选择,就是相信他。”   “若他回不来了呢?”   “......”她指节扣紧,“我血洗这天下,为他报仇。”   奚泽仰头长叹一声,瘫倒在椅子上。   “松绑吧。”他话音里夹杂着苍凉,“我帮你们治病,不必再在我身上费时间了。” 第70章 .攻寨大人,可否要我取了姜容性命?……   黎云书没料到奚泽会答应得这么快。   但这也比一直对峙着强。保险起见,她将奚泽手中所有的木盒全都烧成灰烬,确认无疑后才让他离开。   对于所有救人的法子,奚泽没有分毫保留。黎云书试探他许多次,见他确实是真心相助,便回营帐休息了。   醒来时,医馆已在奚泽的帮助下渐渐恢复秩序。   该收集药草的、该安抚病人的,都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她点了几人上山去探查,同时调遣些已做好准备的精兵,打听寨中情况。   未几日,潜伏的卫兵回程。   “我们找机会同姜经历交谈了一番。他说卧龙寨的兵力并不足以忧惧,唯一忌惮的是寨中的‘蛊王’。他不曾见过那人,但依着叙述,蛊王能操纵世间所有的蛊,不除去此人,南疆的疫病恐怕无法根除。”   “他说得不错。”奚泽承认道。   “姜经历还说,既然有了压制疫病的法子,他不便一直在山上顶替奚郎中。若您有了回寨的准备,后日他会在山腰处唯一的河边等您。”   “至于黎知事,他说让您做好准备,段寨主手中有蛊王,不是很好对付。但您既然平定过江南,这对您而言也是小菜一碟。”   恍惚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黎云书微睁双眼——   卧龙寨中,暗流涌动。   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卧龙寨对自己的怀疑,沈清容一上山就装昏栽倒在寨门前,趁众人将自己抬入寨中时,摸清楚了卧龙寨的情况。   段信并不知道“奚泽”已经换了人。沈清容上山时,他正准备照看蛊王,十分不耐地皱眉,“槐槐呢?把她带来就行。”   对于奚泽,他也仅仅派了个近侍查探。   近侍去时,屋中并无一人,甚是冷清。   他习以为常地落座在床边,指尖搭在“奚泽”的手上,“你......”   在那一刹,近侍瞬间变了脸。   奚泽的手是木头做的,不柔软,也不会有温度。   而面前之人的手,虽然冰冷,却有弹性。   ——他不是奚泽!   就在近侍拔剑的前一刻,床上之人迅速地腾起,一手钳住他拔剑的手,另一手摸出匕首,抵在他脖颈上。   沈清容脸上挂着笑,话里却透着冰冷,“看出我是谁了?”   近侍错愕地同沈清容目光对视,想喊,可匕首又深了几寸,“看不出来不要紧,听说过姜容吗?”   “姜容?”   他如被雷劈中,“你——”   “好奇我为什么在这里?”沈清容笑得更讽刺了,“也难为段寨主这般机敏,寨子里出了内鬼,你们居然一个人都不知道。”   其实这话纯粹是吓唬人。   山上毒虫猖獗,所有上山之人,无一个能活着下来。   他能安然无恙走到卧龙寨门口,还得靠槐槐利用体内的蛊,将害虫摒弃开。   可沈清容装得太过胸有成竹,近侍竟真的听进去了。   他一下子跪倒在地,慌不择路地磕头,“经历大人饶命......”   “饶了你当然可以,如果你识趣的话。”沈清容旋过匕首,用雪白的刃碰了碰他的脸,继续优哉游哉地胡说八道,“寨子里有不少我们的人,你若做了什么我心知肚明——我可不希望你把我透露出去。”   近侍拼命说着“不敢”,听他寒声道了句“快滚”,立马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他仓促着见到段信,颤声禀报:“大人,奚泽大人醒了,一切正常。”   段信刚刚照看完蛊王出来,褪下沾染血迹的外衫,声音极冷,“哦?他真是奚泽?”   近侍还没反应过来,剧痛划过脖颈。他睁大眼,难以置信地倒地。   段信擦着剑上血迹,示意门后的暗线出来,“幸而派了你去监听。那进寨之人,当真是姜容?”   “不错。”   “看来寨子里出现叛徒了。”   段信将剑擦拭干净,踏在那近侍的血泊上,斜睨着他的尸首。   “这人伴了我六年,姜容说了一句话他便敢对我撒谎。”   “可见,寨中被策反的人,应当不少。”   暗线拱手,“大人,可否要我取了姜容性命?”   “如今杀他,恐怕会打草惊蛇。”段信沉思着,“我去照看蛊王时,它的力量已大不如前,只怕原先的计划要提前。你且把与姜容联系密切的人找出来,找一个杀一个。等新的蛊王诞生之后,再来对付他也不迟。”   于是那些时日,卧龙寨中总有人莫名其妙的被刺杀。寨中人见段信不追究,都知道是他做的,面上一派祥和,暗里人心惶惶。   更有意思的是,段信囚禁了不少与他有过接触的人。那些人不知受了怎样的待遇,竟真的屈打成招、承认与四殿下有勾结。   段信也因此,对他的部下愈发怀疑。   ——这正是沈清容想要的后果。   行军最忌讳的便是猜忌。   猜忌太甚,便是不得人心。   当黎云书派遣的暗线找到他时,沈清容知道机会到了。   他故意传出口信,让段信发现。不出意外的话,段信会如赵克一样,觉得这是个一举擒获的机遇。   然后他们照模画样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了他搞得这些鬼,不愁拿不下卧龙寨。   谁知变故陡生。   段信听闻此事后,一声冷笑,“若好好布置一番,也能算个重创他们的机会。”   “但那几人都不是好对付的。既如此,便早日让蛊王重获新生好了。”   ——蛊王是以活人献祭,炼出的百蛊之王。诞生至今,已有十年。   因其反噬甚烈,倘若不能每日以活人鲜血饲养,会导致蛊王力量渐渐枯竭。   而蛊王的黄金寿限只有十年。   十年后蛊王的力量会大幅度削弱,唯有寄宿到新的躯体之上,才能继续生存。   他们早就内定槐槐为下一任蛊王的寄宿者。   不仅因槐槐和蛊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因寄宿者被蛊毒侵蚀的过程中,会经历神智与蛊毒的争斗。意志坚定的人难以控制,但像槐槐这种懵懂的女孩,最容易唯命是从。   段信要的便是绝对服从。   那日夜里,沈清容不见段信有任何陈兵的举措,渐渐察觉不对。   辗转反侧时,忽然听到了一阵笛声。   吹笛人不知是在干什么,不吹曲子,只吹单调的音节轮换。他最初觉得奇怪,待数清笛声的节拍后,猛地掀开锦被,从床上坐起——   每个音高,皆为一缓一急,吹奏三次。   ——正是黎云书囚禁奚泽之时,给众人定下的暗号!   他的心忽然颤了一下,趁着夜色摸索出门。   与此同时。   黎云书率人悄悄上山,埋伏在沈清容定好的地方之外。   江南的平定是依了她的计策,她自然知道沈清容的意思是什么。   只是安排好人埋伏后,黎云书瞧兵士大多面色不佳,问询了几个人后,对奚泽奇怪道:“为何他们皆觉得心口发慌?是这地方不正常吗?”   奚泽为几人诊了脉,轻嘶了声,“蛊不对劲。这些蛊都有些躁动,明显是受到了同一种因素的影响。”   她隐有种不妙的预感,“最可能是什么因素?”   奚泽面色沉重,隔着葱郁的林木,朝山上望去。   “蛊王。”   *   夏夜燥热无比,蝉鸣聒噪,一夜无风。   沈清容谨慎地避让开所有人,循笛声越走越近。   越往里走,防备越森严,正道和小路皆有重兵把守,不像是能硬闯的模样。   幸而他当年为了逃避软禁,练就一身爬墙上树的好本领,顺着树枝绕过了层层防备。   最终随着二人,驻足在一山洞之外。   山洞以沉重的巨石封堵住,石上刻了诸多纷繁的纹案,石门底端青苔密布。   隔得远了,还能闻见些腐肉般的奇怪气息。   因槐槐一直在吹笛子,段信试了半天都没能打开石门,终于暴怒。   他摔碎了那支竹笛,夺过她的手,用匕首在她掌间划开一道血痕。   在槐槐的大哭声中,将女孩的手摁在石门上。   石门传来“轰隆”一声闷响。   段信松了口气,忽又揉着女孩的头发,挂上虚伪的笑,“槐槐听话,今天是你最后一次进去了。”   沈清容凝起了眉。   巨大的大理石门缓缓拉开,潮气混杂着腥气扑面而来。纵是隔了数十米的距离,沈清容还是忍不住掩鼻。   这里,大抵就是“蛊王”所在的地方了。   他听段信的话,不像在安慰女孩,倒像是......   要将槐槐扼杀在这个地方。   他的手玩弄着身旁枝叶,沉思良久,终在石门关闭前一刻,闪身追了进去。   天上明月高悬。   卧龙寨人好梦正酣,忽然听见了厮杀声。   山下人不敢攻寨,时日已长,防备很是松懈。   何况寨中人皆是嘉王残党,与精兵自不可敌。他们匆忙起身迎战,焦急地寻着:“寨主呢?”   “寨主他带着槐槐走了!”   “那我们......”   他们群龙无首,而对方势不可挡,简直是打出了压倒性优势。   黎云书本以为,久居在山上的卧龙寨残部,会拿出困兽犹斗般的骨气同自己抗衡,因而陈兵谨慎,大家打得也很卖力。   可攻寨云梯刚刚架起,城门就竖起了白旗。   寨中人似乎还怕她以为是圈套,甚至打开寨门,一个个跪倒求饶。   莫说是众兵士,连她都没摸清情况。   直到奚泽叹了声“寨主不在,他们就会怂”,她才确信这群人是在怕死。   事情的进展因此顺利许多。   黎云书嘱咐众人清除残党,听闻段信带着槐槐去找蛊王,又问:“那奚泽呢?”   众人面面相觑答不上话,她立马吩咐扶松去找沈清容。   而后快步随奚泽来到大理石门外。   这门高可十丈,依山而建,气势威严。她寻了许久不见机关,瞧着纹案上尚未干涸的血迹,“要如何打开?”   “蛊王需由人以鲜血供养,唯有它信任的人用鲜血为引,才能开启这扇门。”   “那它信任谁?”   “只有寨主和槐槐。”   恰巧此时,扶松快步赶来,“我寻遍寨中,没有看见姜经历。”   “......”   依沈清容的性子,不会无缘无故失踪,更不会眼见着槐槐送死。   所以......   他是追进去了?   黎云书缓了许久的气,提剑朝石门劈去。   一声脆响后,门上崩落了几粒碎石,立马现出雪白的剑痕。她动作极狠,剑意凛然,杀气重重,可接连数招,石门并未撼动半分。   但她没有停手。   铮然剑声急促地回响,有几人反应过来,提剑欲相助,被奚泽一把拦住。   他从身旁人手中夺过长剑,微垂眼睫,抿出一个苦笑。   “既然你们愿意赌,”他以剑刃破开手心,“那我也赌一次试试。” 第71章 .蛊王十年,蛊王也该换人了。……   洞内,气息潮湿阴冷,光影幽暗。   间或有水珠跌落,滴答声不绝于耳。   许是气候原因,走道中并未用炬火照明,两侧皆陈列着夜明珠,遥遥看去,华丽至极。   这洞的分支皆被巨石封住,只有一条道可走。坏就坏在他没有了藏身的地方,但也幸好,他不会走错路。   沈清容同二人保持好距离,留意没让脚步声泄出。越往前走,那奇怪的气味便越发浓烈,像是往血池中倾倒了劣质香料,诡异得让人想要作呕。   他有意掩住口鼻,藏在洞穴的转角,探头望去。   走道尽处,是一宽敞大殿,殿的正中是一方血潭,潭中立着一宝座,座上似有一人。   沈清容的视线被段信遮住,没能看清那人容貌,只见其四肢被铁链束缚住,泛着乌青,指骨生出了诡异的形状。   “我把槐槐照顾得很好。”   洞中回响着段信的声音与女孩的啜泣,他揉着槐槐的头发,沉寂良久,“委任蛊王本是大事,明日又要去杀人,按说不该耽搁。”   “可我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能混进来。”   沈清容一惊,眼前骤然亮起白光。   “笃”地一声——是支羽箭钉在了他面前的墙上。幸而他及时避让,没让羽箭擦伤自己。   他这才察觉“蛊王”是个女子,长发迤地,背后生出羽翅,双目因毒泛出诡异的荧光。   胸口处有几道深深的疤痕,纵横交错,竟像是某个熟悉的纹案。   而她也确实听段信的话。随着段信的咒诀,她一振手臂,数千黑蝶自身后飞出,齐齐拥向槐槐!   槐槐嚎啕大哭。   “闭嘴!”   段信暴怒着砍去束缚蛊王的锁链,往槐槐肩上一推。   沈清容逆着羽箭杀出,抬头就见槐槐身子悬空,马上要扑入血潭之中。   他提剑欲助,被段信的剑光拦住,“听闻新的蛊王诞生之时,往往会暴怒癫狂,甚至吃人。我正愁该如何克制她,你便送上门来了。如此大礼,她应当不会拒绝。”   “卑鄙。”   他一怒,以剑气震退段信数尺,从蝶群中强行夺下槐槐。身后段信边咳边笑,“你还真是大胆......中断术法,是想让自己代替她献祭吗?”   ——于是那黑蝶扑簌簌朝他飞来。   这黑蝶不知被下了什么术法,总让他眼前飘过一幕又一幕不合时宜的记忆碎片。   是关州。   是沈家。   是每年元日,其乐融融景象。   沈家向来阔绰。每逢元日,沈府总会宴请许多人。关州的富商、高官,甚至于书院中有前途的弟子,都会被邀入沈府之中。   红绸红灯满目,喧哗声不绝于耳。他皱眉瞧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庞,听身侧人低声议论:“沈家啊,本是前朝重臣。沈老爷辞官回了关州,连太守县令都礼让三分......”   沈清容冷笑一声,“假的。”   他摸出火折子,面无表情的引燃。光亮烧灼的地方,黑蝶飞灰烟灭。   可未过多久,他眼前的沈府陡然变天,火舌如地狱中伸出的鬼爪,众人的笑声转眼变作哭嚎。前一秒的欢声笑语陡然变作哭腔,“你为什么不回来救我们?”   “说好了沈家会一直庇护关州的!”   “沈家抚养你至今,你本该为他们报仇!”   明知是幻境,他的呼吸还是顿了下。   他看着烈火吞噬沈府,看着幻境中的烈火与火折子上的光融成一处,手在发抖。   那模样,好似沈家的火是他放的。   他猛地将火折子甩灭在地。   可火并没有停。   段信,蛊王,都看不见了。原来这黑蝶会阻滞人的感官、屏蔽人的视线,用他的回忆替代面前一切。   “住手!”   他咬牙攥剑。   不知段信与蛊王在何处,亦不知周遭是何种情况,他如疯了一般提剑乱砍。火焰的噼啪声中,朦胧着传来黎云书的高喊:“阿容——”   还是梦吗?   这幻境,是要毁掉他身边的所有人吗?   手中剑影快了许多,他狠狠咬牙,如数月前挣脱宿命一般,挣脱着幻境强加给他的一切。   “滚!”   但这次,他的剑被另一阵外力抗住,手腕被人攥着,脸上随即传来剧痛。   万般幻境皆消散。   这一巴掌打得毫不留情,他唇腔中泛起血气,脸上立刻肿起很高。   沈清容缓了半天才看清周遭。   又见黎云书站身侧,他后知后觉地捂住自己的脸,“你没害我毁容吧?”   她晾了他一眼。   沈清容想到自己顶着奚泽的脸,释然点头,“也罢,要丑也是他丑,与我无关。”   段信难以置信地望着一拥而入的众人,“你们——”   “原来这便是蛊王。”黎云书静望着面前的怪物,长剑一挽,摆出进攻的姿势,“杀了她,是不是疫病就可以解除了?”   “你休想!”   段信一声令下,血潭中竟爬出层层叠叠、如潮水般涌来的黑虫。   奚泽正安抚着槐槐,见状忽道:“你们去对付段寨主,蛊王交给我。”   黎云书提着心思,“你会功夫?”   奚泽如实道:“不会。”   “那你......”   “但我有办法,毕竟她愿意放我进来。”   她的剑握得很稳,刃上倒映着她冷冽的眼神,“那好。”   起先在石门之外,黎云书见奚泽以血开门,还以为是病急乱投医。   可当石门真的打开,当她见着奚泽眼角泪光闪烁时......   她自觉闭上了嘴。   奚泽和蛊王之间肯定有故事。   只是事出紧急,她来不及问,唯有信任。   黎云书招架住段信,见奚泽高举火把,朝蛊王步步逼近。   他刺破手指,点在攀附周遭的黑蝶上,“阿月,十年已过,我回来了。”   黑蝶由他的举措,像是受到了触动,翩翩跹跹飞回蛊王身侧。   段信骤然大怒,“你做什么!”   眼瞧着他拔剑上前,黎云书立马抵挡住他的去路。   段信像是被拔了逆鳞,见争斗不过,从袖中摸出暗针,掷向黎云书面门。   是阴招!   她被沈清容眼疾手快地推开。再抬头时,见他剑光凛然,没入段信胸膛。   段信唇角溢出鲜血,踉跄着跪倒在地。   “好险。”   她擦了下额角冷汗。沈清容抽出长剑,凝眉嘀咕一声:“天锋军?”   “什么?”   “她胸口的疤痕,是天锋军的军徽。”   黎云书一愣,也随他打量起了蛊王。   这人如树皮般干瘦,四肢更被异化得如同枯枝,诡异而狰狞。胸前那道痕迹深可入骨,歪歪扭扭,像是在彰显着什么。   天锋军?   ——便是沈将军手下的那支军队?   是当年曾威震四野、却因谋逆被遣散、迄今不能提及的天锋军?   奚泽还在安抚着蛊王。   他一点点同她靠近,“你身上有伤,我帮你敷上药草好不好?”   这话温和得如同春风一般,蛊王眼中阴翳浅浅散去,在炬火照耀下,似乎充盈着泪水。   可就在奚泽欲以血画符时,她陡然暴躁,“滚......开!”   那迤地长发忽化作利刃,刺穿了奚泽胸腹。随着他的呜咽,蛊王忽然爆发尖啸,万千鸦发齐齐腾起,如暴风般朝众人卷来。   奚泽急急退让,下意识护住了槐槐。他与槐槐离得远,蛊王并未对二人动手。   但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被长发带起的卫兵即刻甩进血潭之中。那血潭看似平静,可每落一个人进去,就会激起大片蛰伏在潭底的成虫。无数黑虫将人吞噬牵扯,皮囊变作白骨,众人惨嚎沉没。   又惊悚,又诡异。   沈清容啧了一声,一扯黎云书手腕将她推向门口,“你带他们离远些。”   所幸入口处的门尚未关闭,她反应极快,立马替其余兵士抵住攻势。   等众人退散后,沈清容忽然拉扯住蛊王的长发,如抓住藤蔓一般,飞快地朝她荡去。   这举动成功激怒了蛊王。发尖利若枪戟,齐齐朝他刺去。他眼疾手快地抓住几缕长发,腾空而起,长剑立马脱手朝蛊王拍去!   若无意外,这一剑会重伤她,却不致死。   谁料有人更快。   段信趁蛊王对付沈清容,将剑刺入她后心。   便见蛊王狠狠一颤,模样似是难以置信。脸上的狠厉还未收起,便被懵懂震惊替代。   数千鸦发霎时白尽。段信收手的一刹,她阖眸跌入血池中,溅起大片血花。   随之一并落入血池的,还有沈清容的剑。   玄铁长剑烧得焦黑,未及片刻,被黑虫吞噬得粉身碎骨。   他飞快落地,拉远开与段信的距离。   段信蓬头垢面,脸上挂着近乎癫狂的笑,满手都是鲜血。   他的手上紧紧攥着一个东西,鲜红刺眼,尚在跳动——是蛊王的心。   “十年,蛊王也该换人了。”   他睥睨着门旁众人,仰天长笑。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坚守在卧龙寨吗?就因当年算出鸿熹帝夺位之人,又在南疆算了第二卦。他说天下最后的赢家,是能借助蛊王的力量、让蛊王俯首称臣之人。是以嘉王殿下有令,要不惜一切来饲养蛊王。”   “可殿下身死后,蛊王却并没有死。”他笑得太厉害,忽然失声咳嗽,“既然天机都有了定论,上天做这样的安排,岂不是......”   “在给我这个机会?”   “......疯子。”   他确实是疯了。   他恐怕也不知自己有多狼狈不堪。   他的左胸滴着血,整个人匍匐于地,却还企图将那尚在蛹动的东西吞入口中。   但他没有。   准确的说,是在触及唇边的一刹,忽有黑刺从那东西中破出,贯穿了他的后脑。   他到临死时还带着满意的笑,连被蛊虫吸干躯体、坠入血潭时,都似是能做皇帝一样。   于是那颗心落了地。   扑通,扑通,竟然还在跳。   众人面色各异地看着那怪物。   直到无数尖刺从血肉中破出,现出它本来的面目。   并没有多么可怕。   只是一黑色的小虫。   它缓缓地挪动,像是一只刚刚苏醒的巨兽,审视着他们这群不速之客。   气温降至了冰点。   许久后,黎云书道:“这便是......蛊王的原型?”   “是的。”奚泽将槐槐护得更紧了些,眼底垂下一片阴影,“所以单单杀了宿主,并不能除去蛊王。它有无数种选择,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寄宿在其他人身上。”   谁料在她交谈的功夫中,沈清容忽然喊了一声,“当心!”   她未及回神,后背猛地一疼——是被这人摁在墙上,双手封住她去路,紧紧护着。   于是那蛊喷吐出来的尖刺,自然而然扎入了沈清容后肩。   察觉到他的咬牙颤栗,黎云书立马回过神,“阿容?!” 第72章 .疯魔中蛊之人,不呆傻也会疯魔   沈清容没有说话。   他极力咬着压,锁住喉中呜咽,显然在强忍痛苦。   奚泽倒吸了一口冷气,“蛊虫枯萎了......难道它是在找新的人充任蛊王?”   那护住她的人挣动了一下,忽然用手抓住她的肩。   她怔愣着抬头,对上这人通红的双眼。   他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努力许久,都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直至最后,才喃喃道:“幸好......”   后面的话没说完。   因奚泽毫不留情地打晕了他。   “一定要把他控制住。”奚泽的面色难得严峻,“蛊毒易主会扰乱宿主的心智,更会让人疯魔。绝不能由他伤人!”   从卧龙寨上撤退后,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由于蛊王易主,原本潜藏在众人体内的蛊虫产生异动。本被奚泽和众人克制住的疫病突然反弹,连旧日的法子也失去了功用。   医馆人彻夜忙碌,碍不住病倒的人越来越多。   为避免瘟疫产生,所有病死之人均被运往城外火化,便是亲朋也不能来多看一眼。   按照会阳城的风俗,每故去一人,就要燃一盏孔明灯。于是那些时日,会阳城纸钱满天,一到夜里,明灯竟比星辰还要多,浩浩荡荡地照亮了整个山头。   是让人心如刀割般的绚烂。   黎云书遥望着会阳城,低声问:“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若想彻底根除疫病,需要做两件事。”奚泽望着天上幽幽的灯火,叹道,“我们目前能做的,只有第一个。”   “是什么?”   “杀掉被蛊王寄宿之人,将其置身火海,挫骨扬灰,方有一线生机。”   “......”   黎云书没有说话。   直到她盯着的那盏明灯飘上夜空,再也看不见踪迹,她才缓缓道:“我知道了。”   “但这些时日,蛊王还不能除。”奚泽继续,“蛊王与众蛊之间,是彼此依存的关系。如今大家身上的蛊力量正盛,便是烧死宿主,蛊王也能汲取他们的力量重获新生。”   “等疫病稳定下来,再烧死蛊王,方能一了百了。”   于是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   “该如何才能克制住他们身上的蛊?”   奚泽默了许久,“师父他应当知晓。”   他的师父,亦即黎子序的师伯,是会阳城乃至整个南疆最有名望的医者。   此人坚守医道,是个正直之辈。嘉王在时,他会给嘉王手下的伤患治病,却绝不肯服务于嘉王的野心。   但他最器重的弟子却背叛了他。   为此两人十年没有往来。   奚泽答应帮助众人排解疫病后,在医馆来往数日,也不曾见他一面。   黎云书知道两人的嫌隙,“我去问问。”   她去时医馆难得空闲,子序师伯听了缘由,道:“你让他亲自来,我有事情问他。”   没办法,黎云书如实告诉奚泽。   奚泽点头,“我知道了。”   等奚泽进去后,她还颇有些担心二人会吵起来,附耳听了许久,见没有争执迹象,黎云书犹豫着离开了。   最后听到的,是师伯略有些疲倦的话,“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你毕竟做了那些事,害死了这么多人性命。”   “我知道。所以恳请师伯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次日一早,子序师伯便收拾好了行囊,对黎云书道:“早年我曾同大理国国医相识。大理对蛊术的钻研远胜于南疆,我欲南下大理,但需一队人马护送。”   她便明白昨日里二人说了什么。   但紧要关头兵力吃紧,大半兵士都染了疫病,剩下的也勉强够守边。黎云书正思量着该怎么办,忽传来一女子声音:“还有我们。”   她回头,见四夫人手持长枪,柳眉微挑,“南疆巡边一直是我在做,周围的盗匪都怕我,能护送医馆的人到大理去。”   “那夫人需要多少卫兵随行?”   “事不宜迟,人越多反而越容易耽误,只遣我的亲卫便可。”   等几人一走,医馆的担子落在了奚泽头上。   他不遗余力地传授给子序知识,尽了最大的力量压制毒蛊。这南疆本由四殿下来守,而四殿下的卫兵只听命于三人,一为四殿下,一为四夫人,另一个便是沈清容。   如今三人都不在了,黎云书只好挑起担子,早上忙着防备守边,夜里顾忌着城中和兵士们的病情,一整日都挤不出两个时辰休息。   连照看沈清容的时间都极少。   按照奚泽的指使,众人将沈清容捆起来关进屋里,还特意用铁门封住。   奚泽解释:“蛊王对宿主的控制极强。这几日中,他极难感知到外界,过往最痛苦的回忆都会反复上演。寻常人经由十天,不呆傻也会疯魔,至于他......”奚泽摇头,“自求多福吧。”   事实上,把一个人逼疯,根本用不到十天。   第五天时,软禁沈清容的屋中接二连三传来物件碎裂的声音。前去送饭的卫兵皆痛哭流涕回来,“黎知事,姜经历自己挣脱了绳索,现在正拼命劈砍着门。我们控制不了他,进去就是送死啊!”   她当时正在吃饭,闻声立马甩下饭碗,提起长剑随众人过去。   去了才知现状有多惨烈。   铁门已被沈清容砍出了缝,斑驳参差,仿佛马上会碎开。   他没有叫喊,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疯了一般砍着门。   黎云书见他挣脱了绳索,嘱咐人拿来铁链,撞开了门。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门就被她迅速关上。   他们听着屋内激烈的争斗声,欲哭无泪,“希望知事大人今天能活着出来。”   当初沈清容说自己睡梦中会拔剑,她还不信。   直到这人一言不发地在屋中发疯,她才明白事情到底有多可怕。   沈清容功夫本就在她之上,平日同她切磋时怕伤到她,总会留几手。   但蛊毒显然不会给他清醒的余地,他剑气中满是杀意,步步紧逼,招招致命。黎云书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遑论把他控制住。   她只好留心接着他的招,借闪避的功夫,将铁链绕在桌角与窗棂上,趁势将人绊倒捆缚在地。   沈清容对敌人从不留情,纵然黎云书极力闪避,身上还是留下了细细碎碎的血口。她一扯铁链,手上血口破开,有几颗血珠落在他肩头。   他狠狠挣扎一下,“......云书?”   她一愣,“你醒过来了?”   “你没死?”   “......”   他这是梦见了什么?   “我没事,奚泽说等他们从大理回来,就可以......”   “不对!”   他声音陡然冷彻,“这是错觉,是你们故意迷惑我的!数千京兵全都陷在了卧龙寨,她怎么可能活着!”   不及黎云书反应,铁链忽然被挣开。她立马要去拉扯,反被那人攥住脖颈,生生摁倒在地。   难以呼吸。   她焦急着去抓他的手腕,看他双眼通红,低声怒喝,“你到底是谁?!”   这回他是下了狠劲,彻底挣脱了原本闲散的皮囊,周身都是凌冽的杀意。   甚至让她怀疑自己的脖子要被掐断了。   黎云书察觉眼前泛起黑,咬牙飞快从发上拔下木簪,朝他身上扎去。   他绝对看见了,但他没躲。   任由木簪刺破后肩,一点点攥紧手,“你凭什么,要变成她的模样?”   “......”   两人完全不在一个认知层面,这问题简直无法回答。   她咬紧牙,正想着如何证明,唇边脱口而出:“就凭你......背个《大学》......还背错五百字......”   “……”   沈清容果然怔愣住。   这虽是两人孽缘开端,却太细碎,除了黎云书和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可他察觉手中之人挣扎的动作,瞬间想明白是为何,“你居然连她的记忆都继承了?”   “......”   沈清容忽然抢过铁链。眼见着她要作茧自缚,门外传来笛声。   眼前人影往一旁栽去,大量空气涌入喉中。她生怕再出变故,果决地击晕这人,用铁链将他牢牢拴住,缓了半天才缓过气。   推门去时,黎子序早已等急了,“阿姐,你怎么都不同我们说一声?”   见她衣衫发丝凌乱,身上挂着伤,他更慌张了,“这伤是怎么回事?莫非是他......”   黎云书摆摆手,表示自己无碍,并示意槐槐止住笛声。   “奚郎中在哪?”她重重揉着眉心,神色倦怠,“我有话同他说。”   奚泽对黎云书的到来并不吃惊。   他正修剪着医馆内花草。黎云书坐在不远处的石桌旁,望着前方,神色难得惆怅。   “他不认得我了。”   奚泽没有说话,她叹道:“这才第五天。”   “嗯。”   “等他们从大理回来,他该不会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吧?”   “十之八九。”   “……”   黎云书攥紧拳,掌间被掐出血。   “蛊会侵占记忆,控制意识。越是深刻彻骨的回忆,就越会反复重现,直到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   意思是,沈家被抄家,他要经历无数遍。   无数遍的亲朋离世,无数遍的孤立无援。   然后,彻底怀疑身边的一切。   “那有什么帮他的办法吗?”   奚泽沉默,“你说,他曾短暂的认出你?”   “不错。”   “这很难得。”他道,“兴许你可以多去探望,没准会有帮助。”   于是那几日,她得空了便往沈清容那边跑。   槐槐的笛声能短暂地压制他身上的毒蛊,她便趁着他片刻清醒的功夫,一遍又一遍地向他证明。   可清醒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他甚至曾将剑抵在她脖颈旁,目光阴冷,“我本想杀了你,又觉得太便宜。”   她迎着剑光与扑面而来的杀意,淡道:“若我真的想害你,为什么我还任你摆布,不肯还手?”   “......”   “若你心里没有怀疑,为什么次次留情?”她指尖摩挲过他的侧脸,“或者说,你下次可以狠一点......”   说到此,她的手划下,摁在脖颈旁的剑刃上,白皙的皮肤霎时绽出血痕。   “我也不会躲。”   “……”   剑刃咣当落地。   沈清容匆忙起身,一手扶住桌,一手狠狠揉着头,“你......”   他忍耐许久,忽然哗啦一声——桌上茶壶茶杯被他振落在地。   “你离我远点。”   他攥着桌沿,面色痛苦。   “......”   那之后,他躁狂的症状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怎么也唤不醒的长眠。   正如奚泽所说——倘或蛊王不能使他疯魔,就会换种方式,让他永远沉睡。   而这也是最困难的。   他面对的将不再是幻境与现实的隔阂,而是彻底的虚无。   黎云书没放弃。   甚至将自己休息的时间压缩得极短,不管有用没用,每日都来同他说话。   那天黎云书照看完他,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遥遥望见一盏滞留着等她的灯火,以为是黎子序,快步行去才发觉认错。   “谢初?” 第73章 .驻守他能随着它们一直驻守在南疆。……   谢初应了一声,“听闻知事还在这里,我过来看看。”   她道了声谢,而后一路无言。   谢初毕竟是太子的人,她不得不提防,更不敢将他的所作所为轻易当作“好意”。   及至行到营帐之前,谢初才道:“知事大人对殿下的任务,有什么头绪吗?”   谈话间有风吹来。她轻拢了一下衣衫,“等疫病平定再说吧。”   “殿下甚是关心黎知事。”   “......”   她哂笑了下。   谁都能听明白,这压根不是“关心”,而是“警惕”。   “所以呢?”   可谢初话锋一转,“我没有同殿下说您与姜经历的事情,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黎云书驻足,“你不是来监视我的吗?”   “知事能完成圣上和殿下派遣的任务的话,多留一人又有何妨。”他默然,“我原先以为姜经历是看不惯我,直至今日才明白,他是真的不愿放弃任何一个百姓,他是好人。”   “包括知事你也是。”   “......”   她又笑了一声。   起初是忍俊不禁,后来便是讥讽,“我以为在京城呆久了的人,不会说这些话呢。”   “不一样。”   谢初敛下眼睫,眼中映着灯火,却没有照透他眼底的灰暗,“不是所有人,都忘了自己是为何步入朝廷的。”   黎云书抬头看天。   夜已深,明灯却并不见少。她问:“那你呢?”   “最初我和你一样,是个书生。我在京城科考,忽遇藩王谋反,自皖南一路北上。”   “皖南不比南疆,此番进攻简直防不胜防。更兼那藩王勾结水贼并外寇,一连战了多日,都不见能阻滞他分毫——直到二殿下有了提议。”   “那时黄河汛期,他们吩咐人开凿豫州河堤,借水势逼退叛兵。”   ——后面的事,不需黎云书再问了。   黄河决堤,沿岸皆被淹没。豫州数万村落被毁,家破人亡,只在瞬息之间。   那时她正在书院读书,听闻消息的时候,生生掰断了手中的笔。   这策略成功阻滞了叛兵北上,也夺走了十余万百姓性命。   朝野震惊。   天下震惊。   可始作俑者并没有察觉到此举有多荒唐。   甚至还因成功逼退叛党,被记了一功。   她屏息,“所以,你是豫州人?”   谢初苦笑。   “不错。我那时廷试刚考完,逃过了一难。我科举成绩不比你,但好在发挥超常,入了二甲。考完后,我每日以泪洗面,而这恰被太子殿下知道。”   “决堤之事,是二殿下提出。太子重重提拔我,用以安慰。作为回报,我自然要帮太子,一帮便是九年——想来殿下也对你说过类似的话吧?”   确实说过。   而且条件开得很诱人。不仅帮她解决后顾之忧,还承诺她可以平步青云。   只是,她拒绝了。   黎云书点头,“我不希望受制于人,哪怕他是未来的储君。”   “所以我们不一样。”谢初继续,“我所有的家人、亲朋,都在那场洪水中丧生。那时我举目无亲,甚至不知自己或者是为什么。而在这时,太子殿下来了。”   “他成功让我把仇恨转移到二殿下身上,数次帮他打压二殿下,终于获得了他的全盘信任。但其实我知道,真正需要憎恨和改变的,不止二殿下一个人。”   “你懂吗?”   “......”   她懂。   若非趋炎附势、苟延残喘成为了风气,若非朱门豪强能笑着将百姓白骨换做琼浆,这样的提议,也不会被采纳。   谢初心里还是明白的,只是他们走了不同的路而已。   所以,他会帮她。   “我很佩服你和姜经历。”谢初由衷地感慨,“我大抵不会像你们这般坚持,故而,想要看你们一直坚持下去。”   她叹了一声,“多谢。”   疫病的情形愈发严峻。   众人体内的蛊,都与蛊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故蛊王的每一次振动,都会激起一大片动荡。   由此,四殿下的病症越来越重。   某日,他咳出了整整一地鲜血,却不敢告诉任何人。等收拾干净后,他调息许久,吩咐属下:“云书闲下来时,让她来见我一面。”   他如今重病在身,任何一点差错都可能将蛊捎带给其他人。就连黎云书来见他时,也不得不如当初见奚泽一般,裹得严严实实。   她照例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四殿下从枕下摸出一块令符,和蔼着朝她招手,“来。”   黎云书瞧出那是四殿下军队的令符,一时没敢上前,“殿下这是何意?”   “你南下南疆,是圣上的指令吧?”他说一句话,就要喘好半天的气,“我不想让你为难。”   ——这该是她完成任务的最好时机。   但黎云书没觉得高兴,话在喉中滚了半天,“不行。殿下将令符就这样予我,置自己何处?”   “我本就时日无多了。等我死后,他们也......咳咳,也是一样要收归朝廷的。”   “那阿容呢?四夫人呢?”她争辩着,“他们尚不知晓此事,贸然变动,恐怕......”   “但这是最好的结果。”   他说话已然十分困难,黎云书不敢再同他争论,独听他继续,“不用再避讳什么。我若身死,名下军队就失了存在的理由。阿容和夫人都是固执的性子,倘或他们执意争下去,不肯归顺,没准......咳咳......”   黎云书忙为他倒了茶水,未及他喝完,杯中便晕开血色。   “是要被当做谋反的。”   “......”   她没有说话。   四殿下见她还不动,抓过她衣袖,将那兵符强行塞进她手中。   他如今虚弱得很,轻微的争执都可能引起好一阵咳嗽。黎云书任由他塞来兵符,薄薄的兵符,如灌了铅一般。   “我身为皇子,却没什么权势,白白让我的亲人、部下随我受苦。”他唇边漫起苦笑,“夫人嫁我的那天,北蛮犯边,我连喜酒都没喝,提剑杀了三日敌才回来。”   “还有阿容,若非我在朝廷没有立足之地,沈家也不至于蒙冤至此。他空有一身好功夫,却埋没在了南疆。”   “殿下说哪里的话。”   她赶紧开口,被四殿下先一步止住。   “所以,我不想再看他们受苦,我想让他们好好活着。”他重重拍了下黎云书的肩,勉强扯出个笑,“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他知自己因出身不被疼爱,自觉远离朝争,替大邺征战三十年。   为了护住身边的人,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他甚至将自己全部的俸禄充作军饷。连哪个卫兵受了伤、该去换什么药,他都会认认真真记下来。   就期盼着哪天海晏河清,朝野平定,他和部下们不必再每日出生入死,不必再经历那些生离死别。   可他南征北战一辈子,换不来一个黎明。   黎云书说不出话。   唯独握着令符的那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而后她闭上眼,深深朝四殿下鞠了一躬。   “我知道了。”   四殿下满意地笑着,“去吧,再请奚郎中过来一下。”   奚泽以为四殿下是找自己来换药的,才刚刚替他诊完脉,就被他抓住手,“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于是次日众人醒来,都不见了四殿下身影。   黎云书寻了半天没有找见人,想着昨日四殿下说的那番话,心上像是被一寸寸撕裂。   她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去问奚泽,奚泽只是摇头。   就在那一日,四夫人带兵回程。   大理国国医乃是大理最为德高望重的医者,他们请来废了不少功夫。但想着疫病能结束,即便风尘仆仆,四夫人还是高兴的。   她以为四殿下在屋中等着,没去问他情况,先顾着安置好众人。等事情办完后,又找到黎云书,“国医虽然答应前来,但并非是无偿的。大理近来屡受蛮人犯边,国医想等疫病结束之后,请我们出兵大理相助。夫君他一直守着南疆,有他在,可以不用上报朝廷。”   黎云书没说话。四夫人此时才发现四殿下并没在屋中,追问众人:“殿下带兵出去了吗?”   见众人没回应,她有些生气,“他病症还未好,怎么又四处乱走?”   “他......”黎云书哑了许久,“大概等会儿就回来了吧。”   等四夫人走后,黎云书问着奚泽:“殿下呢?”   “故去的病患,都被火化后抛入林海之中。”   奚泽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一句。黎云书心里咯噔一下,听他继续:“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他还在这里,只是我们认不出来罢了。”   “......”   她攥紧了那块令符,指尖发冷。   “四殿下还说,他很荣幸。”奚泽缓道,“南疆的草木是不会枯败的,所以他能随着它们一直驻守在南疆。”   “永远也不会离开。”   颊上不知何时冰凉刺骨。   指腹在那令符上反复摩挲,似是想通过触觉,最后记住它的模样。   *   大理国医前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照看沈清容。   黎云书平复好心情赶去时,屋内难得为了一大圈人。   国医脸色十分沉重。他将手在沈清容腕上诊了许久,摇头叹道:“备好炭火,三日后火化吧。” 第74章 .代替黎姑娘想替你送死。   黎云书一进来就听见这句话。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耳旁还在嗡嗡作响,闻言滞在门口。   “火化?”黎子序这些天一直帮着照顾伤患,压根不知晓众人的打算,乍一听这两字,惊得差点跳了起来,“西南边还都依仗着他呢,怎么可能杀了他?”   国医不徐不疾,“但是不杀他,只会让更多人因病陪葬。”   黎云书见子序额角现出青筋,大有要争执一通的模样,用手摁住他的肩头,示意他冷静。   “会有办法的。”   黎子序用了好久平复下来。   他并不知道黎云书是什么意思,但他一向相信她,便问:“那炭火......”   “去准备吧。”她淡淡道,“按国医说得做。”   医馆再度忙碌了起来。   她见国医还在诊病,没有多加打扰。一出医馆,当面撞见了四夫人,“夫君呢?”   黎云书见她指节攥得发白,眼眶通红,沉默之后,她摸出了那块令符。   四夫人身形一颤,没有去接。   “是他给的。”她敛眸,“他走之前告诉我,要将这令符上交给朝廷,以免你和阿容意气用事,反被朝廷指责为谋逆。”   “但我还是想征求一下你和阿容的意见。”黎云书递出令符,手顿在二人中间,“殿下的兵士听命于你和阿容,若是夫人还想继续带领他们,且随谢初一并北上邺京。至于阿容......”她静了片刻,“邺京对他并不友好,我想让他留在南疆,像个寻常人一样。”   咣当一声——四夫人手中的长枪落了地。   “他的部下......都是他的心血。”她望着黎云书手中的令符,眼泪滚落,“我们离了南疆,这里还有谁能守?他的部下去邺京,会受到朝廷器重吗?以及我们承诺过的大理,又有谁来帮?”   黎云书没有说话。   这也正是她所担心的。   若真的将四殿下的兵力尽数撤回邺京,对大理而言,不仁,不义。   而这些兵士,也并非会过上好日子。他们很难再融入其他队伍之中,最后的结局,无非是被派去守边,换一种方式战死边疆。   所以,她不能全然接受四殿下的话。   因为四殿下构想的太理想,而现实往往残酷。   “夫人先想想吧。”黎云书见她不肯拿走令符,只好收手,“或许等阿容醒过来,你可以同他商量。朝廷那边恐怕得有个交代,若您准备好了,可以直接告诉谢初——就说是为了帮我。”   待二人擦肩走过时,四夫人方问:“阿容他,怎样了?”   她顿了下,四夫人忙道:“我听闻国医说,只能把宿主火化,才能救大家。”   “他不会死的。”黎云书平静地说出这话,“我不会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四夫人没听出她语气的不对,稍稍松了口气,“那就好。那我……我去问问夫君在哪里。”   她提着长.枪失魂落魄离开。   黎云书目送她行远,平静地去忙着守城巡边的任务。   从头至尾,没有表露出半分异样。等她再去找沈清容时,屋中已空无一人。   她近距离瞧着沈清容的容颜,重重一叹,“为什么要替我挡?”   这话无人回应。她于静谧中伸手,素白指尖轻擦过他侧脸,又在他苍白的唇上逡巡,那双眸子沾染些雾气。   “不是成心让我愧疚吗?”   屋内檀香幽幽缭绕,本该静神清心的香意偏偏惊扰了心弦。她勾指挑起他的下颌,附身凑去。   “本该是我的。”   她低声喃喃,吐息离他不足半寸,“你要活下去。”   “南疆需要你,我也甘愿。”   许是下定了要替他离开的决心,她第一次如此主动,吻得笨拙而又温柔。   便如二人的情感一般,由浅尝辄止的试探,再一点点深入。   最终彻底沉沦。   她想,她大概是很早便动心的。   她应当看惯了生死,不会固执地奔向战场寻一个人,更不会冒着风险去牢中救一个“反贼”。   皆因那人是他。   皆因她见惯了虚伪与表象,难能再见另一人,将所有的炽热与情谊全都淋漓展现。   赤诚如此,纵是坚冰也能化了,何况她并非磐石。   而她没有注意到,由着她的放肆,这人的指尖轻轻动了一下。   沈清容失去意识已经许久。   他像是熟睡了一场,无感无知,仅剩的意识最终汇成了一个梦。   梦中他跪倒在漫天烈焰的沈家外,原本可亲的百姓皆化作狰狞模样,对他指指点点:   “沈家到了如今,也是罪有应得。”   “若非二殿下将沈家废了,他们还不知怎样扰乱朝纲。”   流言蜚语卷来。他目中映着熊熊烈火,缓缓提起长剑。   那身影被火光拉得很长,踏过满地的鲜血,如地狱中走出的修罗。   “你们,再说一遍?”他剑攥得更紧了,脸上不自觉地挂着浅笑,笑意让人胆寒,“沈家是罪有应得?”   于是百姓们愈发猖狂。   “难道不是吗?倘或沈家早早从了二殿下,关州至于有上次的劫难?”   “沈家本就是先帝余孽,改朝换代也不知变通,说谋逆还算便宜他们了。”   ——是梦。   但他还是攥紧了手。   忍不了。   哪怕知道是梦,他也忍不了。   那是先烈们的鲜血,是沈家数代人的坚守......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践踏!   于是他怒而挥剑。   一瞬之间,口出狂言的百姓人头落地,没了声响。   随后,满街震惊。   他目光阴冷,看也不看那滚到脚边的人头,语气风轻云淡至极:“我这人听不得坏话,尤其关于沈家。既然你们已经认定我是个恶人,我不介意手上再多几条人命。”   “识相的,给我滚。”   但蛊王显然不想让梦境就此平息。   他的话没有震慑住众人,反而激起了更多人的愤怒。   “你们看,这就是沈家拼死保护的后人!”   “他竟然当众杀人?天理难容啊!”   万千话音汇聚到最后,凝成了众人的高呼。字字句句,都是“沈家该死”。   他手旁的剑在颤动。   剑刃带着浓浓的恨意,终于逼他怒喝一声,斩向了他曾经拼死保护的百姓。   对如何,错如何?   杀如何,护又如何?!   会有人记得吗?   会有人在意吗?   会有人知道,那些战死沙场的烈士,也都曾是有家之人,也都想平安的活着?   ——他们护这苍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心底的怪物终于挣脱了绳索,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啸。   他任由长剑凌冽,厮杀着这群手无寸铁的人。   遍街都是血海,他亦一身血污。剑刃渐渐冷血,他亦在最后,逐渐失了感觉。   愧疚?后悔?畅快?   都没有。   他只是想不通。   守护一件事情,永远没有摧毁它简单。   又何况他众叛亲离,所见皆是排挤、刁难。   而这些,都不是因他做错了什么。   只是因为成王败寇,沈家亡于二殿下之手,败于朝廷,就必然万劫不复。   哪怕再正义,再伟大,再光荣。   ——凭什么呢?   他一路杀到书院之前,剑尖无意间对准了她。   血雾之上,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她没有执伞,一身白衣都被溅上血色,手中书卷亦被沾湿。众多弟子在她身后尖叫着逃离,见他如见杀神一般。唯独她堵在书院门口,不闪不避,不置一词地看他。   纷乱的雨模糊了她的轮廓,他却见她轻轻摇头,平素不带任何情绪的桃花眼中,难得闪过几丝失望。   他喉头一时涩住,手中长剑重重抖了下,咣当落地。   是该失望的。   失望于她曾经拼死救下的人,对她拼死守护的人拔刀相向。   又讽刺,又荒唐。   哑然片刻后,他嘲讽道:“你恨我吧。我本就是个罪人,你合该恨我的。”   “又或者,你现在便杀了我。”他拾起长剑,剑刃对着自己,“我也能解脱。”   她没有拒绝。   剑柄上沾了血,很快将她指尖染红。她提剑前来,沈清容没有躲。   可剑刃在她手里打了个旋,最终擦破了她的指尖。鲜血汩汩而流,她淡道:“我没有觉得疼。”   “所以,这只是个梦。”   他的心狠狠一跳,便觉她的气息滞在唇旁,“你不是说,你信我吗?我说这只是个梦,你信不信?”   “就算它不是梦,所有人都忘了,我也不会忘。”隔着极近的距离,他见她展颜一笑,“阿容,我信你。”   “......”   眼前不知何时朦胧了。   亦不知是雨,还是泪。   温存寸寸挟裹,击溃了他所有防线,温情与疯狂之际,答案已不必再宣之于口。   最后彻底失神。   忘了自己是如何反败为胜,又或许是势均力敌的相互撕扯。总之,他没见过这样冲动的她,也不知为何,她脸上似乎有泪。   燎原之火比身后的烈焰还要炽热,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梦见这些,兴许是太过贪恋,又兴许是太过放浪。但幸而,这只是梦,他可以肆无忌惮。   只是温存如流光,总是易逝。   一片冷雨中,她的身形渐渐淡去。沈清容拼力去抓,却见她没入人群中,眨眼要被淹没。   “......云书?”   怔愣后,他发疯一般拨开汹涌人潮,朝她消失的方向跌撞挤去。   “云书——!!”   *   “云书!”   沈清容骤然惊醒。   心跳得快极,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身旁人松开了搭在他脉上的手,“醒了?”   他缓了片刻,“奚泽?”   “看来国医的法子有用,大家身上的蛊确实能被压住。”奚泽将屋内换上新的檀香,有意没往他身上看,“这几天做了不少噩梦吧?听黎姑娘说,你不是梦见她死了,就是想杀了她。她现在没事,你不用担心。”   “......”沈清容顿了好半晌,“我有吗?”   奚泽弄完香后,又去端了碗药给他,“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起码你现在恢复意识,证明国医的法子管用。”   他道了谢,将那药饮尽。奚泽在旁边继续:“但有件事你要知道。若想让疫病彻底解除,蛊王必须杀死。而杀死蛊王的唯一办法,是让宿主带着它殉葬。”   “是吗?”   他面色不变,奚泽问:“不害怕?”   “只是庆幸。”   庆幸蛊王所附身的人是自己,不是她。   奚泽点头,“不过,你的庆幸可能持续不了多久。黎姑娘想替你送死,甚至还向我问了引出蛊王的术法。”   瓷碗被他摔碎在地。   他惊了好半晌,“她现在如何?”   “时机未到,我没答应。”   沈清容松了口气,复又疑惑:“她为何这么做?”   “因蛊王只会寄生在它信任的人身上。而你在梦中,唯一喊过的人只有她。若她想让你活着,就只能自己送死。毕竟按她的说法,南疆尚且需要你。”   “其他的原因,反正黎姑娘出来时不太对劲,你自己照照镜子吧。”   “......”   沈清容没明白这句“照镜子”是什么意思,暗想:“他是不是骂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今夜月色甚好。”奚泽没理会他,透过窗户瞧了一眼,“火池备在了山上,我在上山的路口等着。你若不想让她牵扯进来,有了决策,过来找我。”   待他离开之后,沈清容思索了许久,走向铜镜。   他望着镜中的自己,停顿片刻,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很疼,不是梦。   所幸衣衫虽然凌乱,却是完好的,大错还未铸成。   唯独脖颈上深深浅浅的痕迹,烛光之下,触目惊心。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梦境之中,不是不会有任何感觉的吗?   那辗转中的温柔,和怀中的暖意,岂不会......   真的是她? 第75章 .仇人那为何,蛊王会与天锋军扯上关系……   他对镜看了许久,短暂地回过神。   唇边扬起笑,笑容略有些苦。   这人也真是倔,明明喜欢,却缄默于口,非得到最后才肯说出来。   不光倔,还这般冲动,连命都可以不要了,好似救回他真的能普度众生一样。   沈清容渐敛起笑。   若明日火化蛊王,按她的性子,今夜必然不会安眠。   怕只怕她早来一步,发现自己离开,那样难免她又做出什么傻事。   没有再迟疑,他披上外衫,追了出去。   蛊王的力量还残存在他体内,心底尚有些躁动,但幸好,他能克制住。   沈清容拎了柄剑,寻到奚泽时,他正在眺望着会阳城中的明灯。   “少很多了。”奚泽道,“这些天来,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四皇子一走,南疆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有人做决策。所以黎姑娘想留你,不仅仅是因为感情。”   “你说什么?”他蓦地睁大眼,“四哥他......”   奚泽缓缓点头。   “是因为我吗?”   “是因为蛊王。”他答得极淡,“所以,蛊王不能留。”   二人沉默着并行上山,未行多远,隐隐见到一处光亮。热浪滚滚,扑面而来。   火池周遭有卫兵把守。见是沈清容来,卫兵们自觉避让开路。   沈清容俯首看着火池。火花飞溅,十米开外寸草不生。他随手折了一片叶,将那叶子掷入火中。才到半空,叶子就被烧成灰烬。   “何时赴死?”   奚泽瞧了眼天色,寻了棵树倚着落座,“一个时辰后,我们还能聊一聊。我骗了他们,有意延后了时间,这样蛊王死时,没有人知道,也不会轰动。”   “四哥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声不响的吗?”   他不作声,沈清容心知肚明地一笑,眼角微微湿润,“他向来害怕被别人担心,生死都是如此。”   二人并肩坐在火池旁,光芒将二人的脸映得通红。   奚泽瞧着火池,忽问:“你知道天锋军?”   “怎么?”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木牌符。   牌符斑驳皲裂,显然已是过了许久,但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可见其主人格外爱惜。   “这个,你知道吗?”   ——上面的纹样,正是天锋军。   天锋军相较于其他的队伍,更像一支直属于先帝的私人武装。它隐秘性极高,人数不算多,却都是经过层层选拔后的精英之才。   当年天锋军由沈成业率领,为先帝暗中铲除了不少世家势力,全都是依着天锋军的功夫。因而入天锋军之人,皆会配备彰显身份的木符,用以便宜行事。   奚泽怎会有这一块木符?   沈清容瞬间变了脸色。   “你是天锋军人的?”   奚泽摩挲着木牌,“不是。但阿月是。”   “你是说之前的蛊王?”   他记得奚泽当初便是这么称呼的蛊王,不由得不震惊,“这是怎么回事?”   “始作俑者,是我。”   沈清容惊了半晌,正要回话,奚泽又道:“以及,槐槐是她的孩子。”   “......”   这回沈清容是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震惊地看着奚泽,对方面色不动地瞧着火池,神色中带了几分释然。   “当年并非师父把我驱逐出的医馆,是我自己走的。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不配再做一个医者。”   若放在之前,沈清容大抵会骂一句“叛徒”,并就近把这人踹入火坑之中。   但看着奚泽苦笑的神情,他的话在唇边一转,“为什么?”   “因为我从学习医术的第一刻起,就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当嘉王的棋子。”   奚泽的家境本并不差。   他父亲考中了举人,在会阳城中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   那时嘉王势力犹存,会阳城中官员或多或少都受了贿赂,向朝廷隐瞒嘉王私练军队等行为。   先帝登基后,一心想革除这些弊病。   由此,他们家没等来荣华富贵,等来了抄家的天锋军。   虽没下狱致死,但他爹削职为民,家境更一落千丈,一家人流落街头乞讨为生。   城中百姓只当他们是被天锋军抄家的贪官,百般蔑视,不仅不给施舍,还踢碎了他们讨钱的饭碗,打死了他的爹娘。   “我走投无路之下找到了嘉王。本以为他不会收留我,可他答应了。”   嘉王说,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帮助过他的人。   于是他将奚泽召入府中,让奚泽做了府中的小杂役。   对嘉王而言,这是举手之劳。   但对奚泽而言,这已是他的全部。   只因在他被所有人唾弃、责骂时,还有人愿意尊重他,愿意救他。   纵然用一辈子效忠嘉王,他也觉得是理所应当。   “先帝在位那几年,有天锋军的威慑,嘉王不敢轻举妄动。但他曾请过一位道士,算了两卦。其中一卦,是说若想制服天下,就必须利用众蛊之王。”   火光在奚泽脸上明灭,沈清容心里一跳,“那为何,蛊王会与天锋军扯上关系?你在报复?”   “不是。”他眼中渐渐黯淡,“我想报复任何一个天锋军的人,但绝不会是她。”   彼时,南疆的毒术颇盛,蛊术却并无多少人知晓。   唯一能学蛊术的途径,是追随南疆最为著名的医者。   那名医结识过大理友人,也会些简单的蛊术。若能通过他的引荐前往大理,是再好不过的办法。   于是奚泽去了。   作为嘉王的一柄刀,潜伏在医馆之中。   他自幼聪慧,也不愧是学医的好苗子,未及数年,奚泽便得到了名医的认可。   名医每年会带最器重的弟子走访大理,一连七年,机会都被奚泽独占。   十年后,鸿熹夺位,天锋军被迫南迁,地位一落千丈。   某日,名医外出时,他们救下了一个队伍的人。   奚泽起先以为是会阳城的寻常守军,如往常般为其中一个卫兵疗伤。   然后,他发现了那卫兵手中一直攥着的牌符。   是天锋军木牌。   ——这是他的仇人。   奚泽的呼吸重重停顿了下,视线紧盯在那木牌之上。   那一瞬间,所有的记忆都涌入脑海中。   抄家时,百姓口中叫嚣着的“贪官”“小人”。   乞讨时,他娘从垃圾堆里捡来瓷碗,还来不及高兴,就被人一脚踩住手,“恶心。”   以及,他的父亲为了去要吃食,跪倒在曾经有过嫌隙的人面前。   那人道:“你要是敢撑下我一棒子,我就施舍给你们一粒米。”   于是父亲看着碗中的米,咬牙撑下一百闷棍,被生生打死。   死后还被曝尸街头,所有见到的百姓,都会过来踩一脚出气。   他娘护在他爹尸首前,遭受了同样的命运。   直至二人都被踩得血肉模糊。   ——那时,奚泽甚至想杀人。   可理智让他压抑住怒火,如寻常医者一般静坐在他对面,为卫兵诊伤。   这人小腿上中了箭伤,箭尖淬了毒,所幸就诊及时。将伤口周遭的腐肉剜去,还有恢复的可能。   可奚泽想着十年前天锋军所做的一切,到口的话,变成了“这毒毒性甚烈,若非截去中箭的这半截腿骨,恐会危急性命。”   奚泽是会阳城第一名医最器重的弟子,名医不在,他便是医馆中最说得上话的人。其余小弟子听了他的结论,纵然吃惊,也不敢质疑他的水平。   此言一出,那卫兵的眼神瞬间黯淡。   奚泽看着这卫兵的脸色,心里涌上些近似报复的快感。   砍去腿骨,意味着他只能借着拐杖残活,也意味着他将永远不能再入军中。   便如当初天锋军毁了他的人生一样,他毫不留情地毁了他的希望。   可奚泽失败了。   这人只道了句“是吗”,便毫不犹豫地抄起手中沾满血的长剑,朝自己膝处砍去。   他的剑杀了许多敌人,被血沾染得有些钝。第一次剑落,他没有砍断,而后是咬紧牙关的第二次,第三次。   鲜血飞溅,那腿被他砍得血肉模糊。卫兵右手攥剑,左手紧握着木符,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直到他疼得昏过去,众人才回过神,忙乱地将他抬走包扎。   奚泽瞧着满地鲜血,终于舒出口气。   但他还是恨。   卫兵的小腿成功被他自己废掉。南疆的条件并不算好,砍断腿骨与半只脚踏进阎王府没有区别。果然那卫兵不仅失血,还在夜里发起了高烧。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屋中倒出,奚泽听屋内人忙碌的声音,忽道:“你们去照顾其他人吧,这里由我来。”   等人散后,他瞧着桌上早被熬好的药,面无表情地打翻在地。   瓷碗碎裂的一刹,另一个想法在他脑海中冒出:“若就这么让他死了,岂不是太过便宜?”   是啊。   毕竟他爹当年是挨了一百闷棍才被打死的。   毕竟他娘是被无数人踩了数千脚的。   死一次,太便宜了。   于是奚泽皮笑肉不笑地换了副药。   那副药能吊住卫兵性命,却不会让他好得那么快。   第三日时,卫兵真的醒了。   他见是奚泽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声音带着感动:“谢谢。”   奚泽内心冷笑,面上不动声色。等他说完目下的情况后,又和煦道:“我得为你去除腐肉,可能会疼,你忍耐一下。”   事实上,这过程不是一般的疼。   奚泽为了折磨他,没有用麻沸散,还特意选了柄钝刀。于是卫兵几度疼晕过去,牙齿都咬碎了三颗。   最后他清醒过来,嗓音沙哑,第一句话依然是“谢谢”。   奚泽收拾好刀具准备离开,行至门口忽被他叫住。   他从怀中抹了许久,摸出几枚铜板。因着颤抖,铜板掉在地上。   “这些钱给你。”他吸着冷气,说话艰难,“我只有这么多钱了。”   “......”   奚泽顿住了。   他也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师父说的话:“我们行医,不为钱,而为命;不为一己私欲,而为让更多人活下去。”   那是他刚入门时,随众弟子跪在药师佛像前的誓词。   数十人齐声高颂这句话时,他曾有一瞬触动,曾有一瞬觉得,自己也应当成为一个合格的医者。   可惜他不是啊。   他只是一把刀而已。   所以奚泽没有拒绝。   天锋军在南疆滞留不了多长时日。   按计划,他们会继续往南进发。队伍走的那日,卫兵的伤还没好。   这些天内,奚泽从众人口中,知道这卫兵叫“三月”。   天锋军中的人大多是平民,而在这个时代,更多数的平民是没有名,甚至不知道姓氏。   三月便是如此。   他也是个难民,从入军中之日起,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只知从小到大旁人皆用“三月”唤自己。可能他生日是三月,也可能捡到他时是三月。   在没有断腿之前,三月是个曾单枪匹马取敌首级数百的勇士,对天锋军忠心耿耿。   然而得知天锋军要走时,他忽然摸出牌符,掷向了不远处的火炉之中。   砍断腿骨时都不曾流泪的人,在那一刻泪如泉涌。   奚泽没有阻止。他把这一切告知了当时的分队首领。   首领听闻三月把牌符烧了,一言不发地进了屋。等他走时,奚泽才发现首领腰间少了块牌符,而三月手中多了一块。   “首领说他的结局无非是一死,他用不到。”三月摩挲着纹案,喃喃时眼角微湿,“可如今早已没有人会相信天锋军,没有人相信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为民除害,我们分明都用不到了。”   “我们这支分队从邺京南下,一路平贼反叛,三千弟兄只剩了三百人......也不会人知道。”   奚泽哑然。   他觉得心里像被轻轻扎了一下,片刻触动后,他还是默想:“报应。”   谁也没料到,他对天锋军的一切怨气,终止在了某个雨夜之中。 第76章 .回忆怎么临死还这么乐观。   南疆的雨一向下得大。   结果引来了山洪。   昏黄的洪水撕裂村庄,吞噬百姓,连医馆也受到了波及。   他们不得不往更高的地方迁徙。   三月的伤稍好了些,正拄着拐杖练习走路。而这段时间,奚泽才心情复杂地发觉,原来三月是一个女子。   那个时代战乱纷争,在有些百姓看来,服兵役无异于送死。但是在另一些走投无路的人看来,这却是活下去的最好法子。   因为无论如何,军队里还能管一口饭吃。   三月扮男装入伍,一开始只是为了活着。但军营是个磨砺意志的好地方,她随着天锋军南征北战,看过了比自己更为艰苦的流民,也帮过了不少人,渐渐被众人的意志所感染。   奚泽知晓她是姑娘之后,有些不舒服。他虽然气,但对一个姑娘撒气,他于心不忍。   但听三月讲天锋军事迹时,奚泽还是有几分怨气,“可你们也杀了很多人。”   三月说:“剑有两刃,若想护一方,就不得不杀另一方。我们的目的是为了庇护百姓,有护自然有杀。”   “......”   这句话并不能说服奚泽。   他想:“若我告诉你们,我就是当年被抄家的贪官后人,你们会救我吗?”   不久后,他知道了答案。   那一队天锋军得知山洪,竟然折返了回来。   三月问:“你们找到队伍了吗?”   他们南下,本是想与总部汇合。首领闻言摇头,“还是帮你们要紧,毕竟......”   毕竟他们,大概率是找不到了。   三百人回程时,只剩了二百。再走下去,谁也不知能留下几个。   “所以,还是救你们更要紧些。”   盛夏时,暴雨倾盆。   大水淹没了会阳城边诸多村落,他们也被迫不断撤离。一日奚泽离开时,忽然发现嘉王给自己的短哨不见了。   他与嘉王的联系依赖传信,而以短哨唤来飞鹰是唯一途径。短哨上有嘉王府的刻印,此事他没让任何人知道。见短哨没了后,奚泽心头微惊,擅自离开去寻。   三月发觉此事并告知了首领。首领略一沉默,“我知道了,你先随他们上山。”   便纵身朝洪流中奔去。   雨越来越大,奚泽闯入屋中后,耳旁已隐隐传来轰隆声。他飞快地翻找,找到后出门一看,不远处的山巅已有碎石崩裂,巨响越来越近。   在他呆愣的功夫,双手被人猛地一拽,“快上来!”   他见是天锋军首领,微微错愕,竟忘了藏起短哨。被首领用目光一扫,才后知后觉地掩住嘉王府的纹样。   但首领分明看见了。   首领没说话,只是紧紧抓着奚泽的手,朝上奔去。   暴雨倾盆,洪水以摧枯拉朽之势奔袭而来,比他们设想的还要汹涌。奈何山路崎岖,下雨后更是泥泞,未行多远,便有处断岩横在二人面前。   这岩石是上山路上最为陡峭的一处地方,极为难爬。首领对奚泽道:“我先助你,上去之后立马离开,不要停留。”   奚泽不敢耽搁,逆着雨拼命向上跑。   就在那一刻,地面陡然传来震动。   他险些被震落下去,忙抱住树干稳住身形。一转头,便见洪水咆哮着卷过,飞速吞没了首领身影。   奚泽怔在原地。   雨水将他周身打湿,可任他怎么揉着眼睛去看,那人都不在了。   如一粒卷入洪流中的灰尘,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他像是被雨水淋傻了,脑中浮出茫然。   首领肯定看见了嘉王府的纹样。   为什么还要救他?   为什么明明脱险了,还要冲下来帮他?   照说,嘉王该是天锋军的仇人才对。   他们这样做,值得吗?   这问题没人回答,奚泽心里一阵发空。   山洪退去后,所有人都知道首领不见了。   没人责怪奚泽。他们自发组成了小队,顺着山洪摧毁的痕迹向下寻。   满地都是山洪过后留下的泥沙,和拦腰折断的树木。卫兵们压抑哽咽,跪倒在泥沙上,用手一寸寸翻找着泥土。到最后双膝和手皆被磨得血肉模糊,也没有人找到。   奚泽跟着他们,为众人包扎伤处,听着他们呜咽,低声道:“对不住。”   受伤的小兵已经难过得说不出话了。身旁一稍大点的兵士眼神灰暗,安慰道:“这本就是我们的宿命,只不过首领他先走一步了而已。”   奚泽抿唇,“我是嘉王的人。”   “你说什么!”   他这话一出,小兵气得挣脱了绷带。他闭上眼,等着他们给自己一拳,抑或把自己生生打死。   但他们没有。   唯听那稍大点的兵士道:“但你也是个百姓。”   “......”   奚泽眼眶微热,摩挲着短哨上的纹案,竟有些嫌恶自己。   那场山洪卷去了大半天锋军卫兵的性命。   仅剩的一百人在山洪过后,向南进发。   临行之前,奚泽依着南疆的习俗,悼念故去的首领及兵士。   那晚,会阳城明灯彻夜,燃到了天明。   奚泽斟三盏酒,一一洒在石碑前。   坟中埋葬的,没有尸首,没有骨灰,连衣冠都没有。他走时什么都没留下,卫兵们在泥沙中翻找许久,也只找到了一柄折断的长枪。   于是他们以枪代身,哀悼故人。   当天,奚泽放出最后一封信,感念嘉王的恩情,以才疏学浅为由,不再替他研究蛊术。   他烧了短哨,跨越高山去学机关之术,为三月造了义肢,成了亲。   三月一直放着当年的牌符,还在畅想:“等我能掌控义肢了,就往南走,回天锋军去。”   由着行医,他在南疆声名渐起,成了众人眼中医馆当之无愧的继承者。无人知晓他的过往,亦无人知晓,他曾经学医,是为了杀人。   直到某日。   他回家时,发现三月双眼紧闭,嘴唇乌青,俨然是中毒之兆。   奚泽大惊,立马为她诊治。   饶是他精通毒术,也没弄明白这毒到底怎么解。师父看后,也是摇头,“只能借蛊术一试。”   于是,他再度前往南疆,修习蛊术。可用了任何办法,都没能让三月的症状减轻。   那毒虽不致命,却磨人。它会无限放大人的感官,一点点小伤,都是钻心裂肺的痛,一点点苦,都让人难以入喉。   当年曾义无反顾斩断腿骨的姑娘终于害怕了。她不肯扎针,不肯喝药,唯有奚泽劝她,才咬牙接受治疗。   最后她哭道:“要不,你用剑杀了我吧。”   奚泽说不行。   连师父都叹气道:“奚泽,不若你遵从了阿月的意愿吧。你我虽为医者,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去帮他们,但这世间总有我们救不了的人。”   奚泽说不可能。   “我一定要救。”他攥紧拳,“我不允许自己再看着别人离去,何况她是我妻子!”   何况那时,三月已经有孕在身。   他一意孤行地找办法,最终收到了嘉王府的一封信。   “我有救她的办法。”嘉王如是写到。   走投无路之下,奚泽走进了嘉王府的大门。   嘉王如以往般款待他,依然是那般和颜悦色。奚泽被他的热情感染,对他的帮助更是感激。   他没忘了自己的目的,向嘉王询问后,嘉王道:“我知道一个古方,兴许可解此毒。”   那方子很烈。   几乎是用南疆所有毒物,并着人血,熬成血潭,来解她身上的毒。   奚泽本能地抗拒,嘉王遗憾摇头,“用不用由你,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他道谢离开。   三月的病症越来越严重。   她诞下槐槐后,身体每况愈下。最后奚泽没有办法,瞒着众人,试了嘉王的法子。   为了不让阿月害怕,他蒙上了她的眼,温柔道:“我给你个惊喜。”   于是她乖乖由奚泽领着,缓步行到血潭旁,唇角还挂着笑。   她大抵以为,摘下眼罩后,自己会看见一大片鲜花,或者满地萤火虫。   结果她脚下一空。   跌入万劫不复的血潭之中。   当奚泽看见满池虫蛊将阿月吞噬时,他猛然惊醒自己做了什么。   ——这压根,不是治病的法子!   “阿月!”他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想从潭中捞出她。可他刚伸出手去,手上忽如抽筋断骨般一阵剧痛,再抬起,已被剧毒腐蚀。   甚至于身上沾染过毒汁的地方,都如烧焦般留下了大片黑痕。   他怔愣了一下,发疯一般要去找嘉王,孰知嘉王早听到了风声,带人朗笑着前来。   “等了这么多年,还是借你之手炼成了百蛊之王,也算不枉。”   奚泽像是被雷劈过一般,连双手和身上的痛楚都没了知觉,只见嘉王摇着扇子继续,“我捉过很多武林人士试毒,但是,他们都不够格。”   “后来我知道,蛊王操纵百蛊,也依百蛊而活。在它诞生之前,唯有体内并存百蛊之人,方是养育第一代蛊王的最佳人选。”   “于是我找来了这毒,也顺着你们医馆的人,找到了那些幸存的天锋军。”说罢,他仰天长笑,“此毒甚烈,唯有以蛊攻毒方能解。事到如今,那些天锋军都已被我毒死,只有这个女子还活着。”   “也多亏了你,一直尝试用蛊救她,为我培育了这么好的饵料。”   “......”   奚泽说不出话。   他的牙关在颤抖,有一瞬间,甚至想把这个面露得意的人拽下去,与阿月同归于尽。   但他的手已经彻底没知觉了。   整个人都像是被冻在了冰原中,又冷,又迷茫。   在他痛苦之时,忽然忆起了女儿的脸。   ——他不能认输。   他要学习蛊术,找出解蛊之法!   可是对于嘉王而言......   “奚泽,你为本王做这些,本王甚是感激,也不枉当年救你一命。”嘉王叹道,“这样吧,你是想自己跳进去喂蛊,还是等着本王先杀了你,再把你扔进去?”   林叶簌簌作响。他掩下鼻头的酸楚,咬着牙,猛地跪了下去。   “蛊王尚未完全炼成,蛊术或许能为殿下助力。”他声音颤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往深渊中坠了一分,“奚泽愿效犬马之劳,为殿下完成此事。”   *   故事讲完,他深吸气道:“说出来舒服多了。”   “所以,这些年你并非在为嘉王炼蛊,而是在找解蛊之法?”   奚泽点头,复又垂下眼,“可惜,我能解一百种蛊术,独独解不了她。”   “她不知受了什么折磨,等我下次再见她时,已经换了副模样。”提及往事,他的声音还是带着沉重,“第一任蛊王最为难炼,她的状态比你还遭,记忆也忘了大半。我去时,她用手在胸口刻下天锋军的纹案,喃喃着等自己恢复好就回军,压根不知那些人都已经死了......但她忘了我。”   “许是有意,她记住了槐槐,记住了天锋军,却忘了我,大概是恨我吧。”   “我小气,害她断了腿骨,受尽折磨;我虚伪,即便最初时是恨她,还骗走了她所有感情;我更无能,一直到她死,都没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所以,”奚泽直直地望着火池,给自己下了结论,“我就是个懦夫,是个混账。”   沈清容一时哑然,“那槐槐呢?”   “许是阿月的缘故,她出生后便不怕任何蛊,但也看不见东西。”他说到这里,不由得抱住头,长叹一声,“这是我最愧疚的,而她这些年来,从未唤过我一声父亲。”   “直到今晚。”奚泽眼中难得透着柔意,“她问我,‘父亲你要去哪里’。”   “你怎么回答的?”   奚泽没应,瞧了眼月亮,“时辰已到,你准备好了吗?”   “这么快?”沈清容嘀咕了一声,“不愿说就算了,我问你最后一件事。”   “什么?”   “有什么比较帅的死法?”   “......”   “直接跳进去,太没有风度;栽进去呢,我又怕火花会溅出来。”他抚着自己的剑,畅想着,“要不我拿着剑,大笑着走进去,这样好歹能在最后潇洒一把。”   奚泽被他说得哑了好久,“怎么临死还这么乐观。”   “我没什么本事,她能喜欢我,大概也是靠我这张脸。”沈清容无奈地笑了下,“我觉得,笑着死比哭着死,烧出来的灰应该好看点。”   “......也罢。”奚泽被他这句大言不惭的的话无语住,往火池看了一眼,“姜经历准备好了吗?”   *   是夜,黎云书一夜未眠。   她总觉得心慌,翻来覆去许久,揽衣往沈清容的屋中走去。   经由医馆时,忽听医馆内传来惊呼。她奇怪地走进,被黎子序抓住,“阿姐阿姐,国医方才说,这些伤患身上的蛊在枯萎!”   她神色骤变,“什么?!”   子序亦是不可思议,“按说唯有蛊王一死,才能有此等局面,难道姜经历他已经......”   “不好!”   黎云书蓦地转身,向着山上狂奔而去。   “阿容!” 第77章 .诈死我都没想到,我死了,她会这么难……   她去时,火池中的火光翻滚,烈焰比往日更为耀眼。   黎云书没有看见沈清容,唯见奚泽与谢初垂首而立,一众兵士立在旁边抹泪。   她的呼吸骤然而止。   ——毫无疑问,沈清容真的跳下去了。   瞒着自己,瞒着所有人,连一句话都不留的跳了进去。   烈火熊熊,她双目如烧灼般剧痛,手紧紧攥住剑柄。许是她的神情太过吓人,谢初叹了一声,“知事......”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谢初解释着,“此事我们也不知道,是奚泽郎中唤醒了......”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黎云书的声音骤然提高。   随着这声怒斥,她手中长剑蓦地出鞘,剑尖顶在了奚泽喉间。   奚泽静静地看着她,不置一词。   于是那柄剑开始颤抖。   于是她松了手。   长剑咣当落在地上,她狠狠咬牙,将剑掷入火海中。   火舌霎时吞没了剑身,将剑烧灼得如烈日般明亮。浮沉转瞬后,上好铁剑化作毫不起眼的灰尘。   谢初的话顿了好半晌,“节哀。”   “都结束了。”   她眼角滚下冰凉,又顷刻被热浪吸附,脸上又干又疼,“疫病结束了,殿下的任务也......”   这话尚未说话,身后传来女子凄厉的高喊,“阿容!”   黎云书转头,见四夫人跌跌撞撞地走来,扑倒在烈火面前。   “怎会这样......”她指尖嵌入泥土,情绪终于爆发,“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凄厉的哭喊响彻山谷,终无人回应。   唯听火花噼啪,和她断断续续的哽咽。   “散了吧。”   最后黎云书坐在火池旁,嘱咐人将几乎哭晕过去的四夫人扶走,声音沙哑得近乎失真,“我再陪他最后一程。”   谢初好意道:“知事,切莫冲动。”   “我很冷静。”   她双目映着火光,脸上没有分毫表情,似乎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   谢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被他吞回腹中。   奚泽看了她良久,拍了下她的肩,重重叹了一声。   等两人走后,她才掩住面,藏下了不经意滑落的泪水。   她很后悔。   后悔在当时没能多陪他几日,哪怕他不记得,哪怕自己会遍体鳞伤。   更后悔,有那么多话没说出口。   她不是个会讨巧的人,也不善于表露心意。也因着这个外壳,让她误以为,自己并没有那么在意。   但不是的。   她喜欢他,也是会把对方当成太阳,会对他的举动牵肠挂肚,会不动声色爱进骨子里的。   “非要逼我说出口……”她哽咽着,“我喜欢你,可以回来了吗?”   而那边,谢初与“奚泽”并肩行着,拍了一把不停回头的“奚泽”,“快走吧,别被看出端倪。”   “让我再看看她。”   “奚泽”眸色深沉,苦笑道:“我都没想到,我死了,她会这么难过。”   他一说话才暴露真相:原来这“奚泽”,竟是易容之后的沈清容。   时光倒流到一个时辰前。   池中烈火熊熊燃烧,奚泽问他:“姜经历准备好了吗?”   沈清容笑了下,正欲投身入火海中,被奚泽拉住,“今日要死的,不是你,是我。”   话毕,奚泽拍了三声,树后走出一抱着眉笔粉黛的白衣男子,“姜经历。”   ——是谢初。   他一时怔懵,“你们何意?”   “蛊毒由我而起,终结于我,也是天意。”奚泽抿住唇,“我的罪孽,该还清了。”   “你想引出我身上的蛊王?”沈清容奇怪地看他,“蛊王不是只会相信它熟悉的人吗?”   他可不觉得他对奚泽很熟悉……甚至一度觉得他是糟老头子,想打爆他的狗头。   “蛊王是有记忆的。我一直以为阿月忘了我,但实际上,她并没有。”   奚泽的目光拉得很远,像是隔着烈火,看见了那群人曾经炽热的信仰,“你们还记得是怎样碰见槐槐的吗?”   “那些时日,段信每天都在想炼造新的蛊王,把槐槐与阿月锁在一处。那日不知是谁开了锁,将槐槐放了出来。”   “我是槐槐的父亲,段信第一个考虑的肯定是我,但我显然不会拿槐槐性命开玩笑。直到那日在石门前,阿月放我进去,我方才醒悟,原来是她。”   “她不肯让槐槐重蹈她的覆辙,才放槐槐出去。而那日石门前,亦是不想伤及槐槐,才放我进来。”   奚泽的双眼重新聚焦,“所以,蛊王会记得我。”   “顺便说一句,姜经历既然知道天锋军,想来也是有些故事。虽不知那总部聚于何处,我却通过国医了解到,大理国也有天锋军痕迹。”   “你说……什么?”   奚泽苦笑,“往后,由你来替他们走下去吧。”   这十年辗转而过,他终于明白,原来真正让人解脱的,永远都不是仇恨,而是爱。   他为报血仇走入歧途,换得了后悔和罪孽。   这些有悖医道的行径,终究迫使他离正道越来越远。   直到如今。   直到槐槐问他:“父亲,你要去哪里?”   他抚摸着女孩的头发,久违的温暖终于漫上心头。   而后他俯下身,用阔别多年的温柔声音回复:   “父亲要去治病救人了。”   像是一句家常。   却是他说过最重的话。   当年在药师殿前,那些稚嫩而认真的声音,再度浮现在他脑海中。   那是所有人的初心,和他良心的起点。   奚泽去意已决。   沈清容知道自己劝不得太多,看向谢初,“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我曾将知事大人的难处告知奚郎中,最终想出来一个法子。”谢初捧着那堆东西,“既然经历曾经伪装过奚郎中,烦请借此机会,再装成他的模样。”   “为何?”   “四殿下一死,太子绝不允许他的手下变成另一股力量,同自己抗衡。”说到这,谢初垂下眼睫,“或许换句话说更明白点。姜经历,你在江南崭露头角时,太子便已视你为敌了。”   此话不难理解。   太子让黎云书和谢初南下,目的便是削弱四殿下的军队。既如此,他必然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威胁存在。   四夫人虽也统摄军中,但毕竟未曾真正率军立功,何况大邺不准女子带兵,太子对她并不放在心上。反倒是沈清容,平定了嘉王,又奉旨往江南平叛,战功显著,不由他不警惕。   今日有朝廷的人在,黎云书和谢初若留他,只怕一返回京城,便被太子当做同党,受尽牵连。   扮作奚泽的模样避风头,是最好的法子。   这也意味着,他不能再与黎云书有过多接触。   “那云书能知道我们的计划吗?”沈清容抚住下颌,“我害怕她做什么傻事。”   “不能。”谢初果断回绝,“起码在见到太子禀述此事前,不能。太子很会察言观色,而你们在江南时的情谊非比寻常,那种心情是装不出来的。”   “这样啊。”他喃喃着低下头,“那等风头过去,你替我将这个转交给她吧。”   他一振衣袖,从袖中摸出柄湘妃竹折扇。扇骨上斑迹点点,宛若泪珠——正是当年她送的折扇。   “本想一起带走的。”沈清容触着上面的字迹,一笑,又道:“我与她在邺京有位至交好友,叫顾子墨。她若是想不开,可以让她去找顾兄聊聊。”   谢初:“其实谈心的话,我或许更方便......”   “你休想。”沈清容立马瞪他,“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眼光不好,对你们这种弱不禁风的书生药罐子最容易产生怜悯。”   谢初:“......”   也罢也罢,让他骂最后一次吧。   *   一直等到黎明,黎云书才从山上下来。   她面色平静,仿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独双眼微肿。   谢初为她禀报着目下情况,她道:“大理增援之事,怎么办?”   此事奚泽早与谢初有商量——留下那些尚未痊愈的卫兵,等他们伤好后,让沈清容带头援助。   可谢初必须瞒着黎云书,便笑了笑:“国医道,治病救人乃医者本色,若十分为难的话,就不必了。”   “......”   这话大概与天上掉馅饼一个性质,换作谁都不信。   黎云书脑袋疼得很,暂时也懒得过问,“那殿下的军队,夫人有什么想法?”   “她说她想随我们一并北上,和圣上交涉后决定。毕竟......”   毕竟四殿下和沈清容都死了,他们一举折损两个主心骨,再怎么反抗,也只是徒劳。   察觉到黎云书的担忧,谢初又道:“我会说情的,最好能遣散他们,分些银两,让他们好好过日子。”   倒是希望如此。她暗想。   另一件大事,是关于她的娘亲。   先前阿娘一直靠皇室之血吊命,如今四殿下没了,她还不知能撑多久。   为此,子序每日都好言软语相劝,恳请国医想想办法。   今日她去时,他竟直接跪在国医面前,哭了起来,“大人,您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国医不以为然,伸手往阿娘鼻尖一探,用并不标准的官话皱眉道:“这不是还能活,今早我还见有人来割血,怕什么?”   ——今早,有人来割血?   她懵了一瞬,快步行去,“您说什么?”   国医瞧见是她,捻着胡子,话软了几分,“我对毒了解不如蛊,但既然还有人能缓毒,证明并非无可救药。”   “那人是谁?!”   黎云书骤然提高声音,片刻后才察觉失礼,“抱歉,只是这毒唯有皇室之血能解,我实在没想到......”   “皇室?”国医亦是一愣,而后释然地朗笑出声,“原来如此,看来我没白来。”   “所以那人,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啊。”他叹了口气,“你们大邺人我本就不熟,所接触的,也不过你,医馆的人,姜公子那几位。”   她听闻“姜公子”愣了愣,待察觉心中的失落后,方明白自己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她以为是沈清容。   她以为沈清容还活着,甚至......还和皇室有联系。   不过做梦罢了。   于是她苦笑一声,“那这毒,真的没有解法了吗?” 第78章 .醉酒大人,你喝醉了。   “也并非如此。”国医又诊了许久脉,“但我还要再看看。只是情况特殊,我不能在此地滞留太久。”   “我可以去大理的!”黎子序忙拉扯住黎云书衣袖,央求着,“阿姐,我不想放弃机会。”   国医亦感慨着,“我瞧小公子孝心可嘉,颇有心思收他做弟子,万万不要将他埋没了。”   “......”   黎云书顿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知道,大理蛊术盛行,而蛊与毒相互勾连,许多解毒之法都藏在蛊术之中。”   “只是云书有一件事不明白。国医大人修行的,是密宗吗?”   这些时日她为了学语言,翻看了不少和大理国相关的书卷。其中有一本,就叙述了大理国的蛊术。   大理蛊术分为显宗和密宗两派,显宗深入大众以求救世,不求资历,广为收徒传道;而真正掌握大理国脉的,是密宗。   密宗恰与显宗相悖。他们的术法皆由亲传,所侧重的并非行医,而是“克制”。   此“克制”,既包括了克制蛊与毒,也包括了用蛊来杀敌。   大理的军队中,大多数兵士都是密宗出身,以一敌百。因而大理国虽小,却迟迟没有被蛮人攻破。   密宗的修行途径中,有不少野蛮血腥的方式,譬如活人炼蛊,譬如引蛊入身。虽说真正厉害的蛊术大都出自密宗之手,乍然把黎子序托付给他,她还是不放心。   国医听她问“密宗”,微微眯眼,“不错。黎姑娘想说什么?”   “国医大人抬举子序,云书感激不尽。”她不动声色,“只是我已经失去了很多人,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弟弟。”   “那阿娘怎么办?”黎子序急了,“阿姐,这是个机会啊,我......”   “也罢。”   国医打断二人,“黎姑娘,小公子已经十五岁,也该有权利决定自己的未来了吧?不若我与小公子亲自谈谈,让他来权衡利弊,如何?”   在黎子序的百般哀求下,她只好答应。   但一想南疆骤然出现的“皇子”,她始终觉得蹊跷。   那皇子会是谁?   这么厉害的身份,他们怎么一点都不知情?   黎云书本想问询谢初,又一琢磨,那人肯救她娘亲,偏不肯暴露身份,恐怕是有什么特殊缘由。   于是,这个疑问被她藏在了心底。   黎云书忙碌的这几日,沈清容一直变作不同的模样,悄无声息地护着她。   生怕她茶饭不思,生怕她一心寻死,但幸好她并没有。   甚至比以前还忙了好几倍。   人前她处事冷静克制,似乎并未受影响,沈清容稍稍松了口气。   谁知晚上。   夜深人寂时,营帐内传来了微不可闻的啜泣声。   他在外听着,有几分不是滋味,正想着要不要做些什么,忽闻帐中啜泣声一止,随后传来飞快的背书声。   沈清容的神色一僵,痛苦地抱住头,“要不我先离她远点吧?”   黎云书大抵是在压抑情绪。等背书声也渐渐哽咽后,她干脆提剑出帐,对着旁边的空地比起剑招来。   剑意凛然,她怒而劈断树枝,大骂:“姜容你个畜生!”   沈清容:“......”   骂的是姜容,和他没关系。   她越骂越凶,从这人打小不干正事骂到了长大后不务正业,平日用来习武的木桩,生生被她砍断了五个。   沈清容胆战心惊地抚住胸口。   不多时,便有闻声惊动的卫兵赶来,“知事大人,您没事吧?”   她微顿,“你们还不休息?”   “啊,弟兄们本想今夜聚一聚,毕竟这么多时日好容易放松一下。”   “有酒吗?”   军中喝酒本是禁忌。   唯独打完仗除外。   卫兵显然是备了酒,支支吾吾片刻,“这个......大人,您看现在也......”   殊料黎云书收剑入鞘,“算我一个。”   这聚会显然是卫兵们自发的,规模不大,人数不多,也没料到会把黎云书招来。   他们吓得赶忙要藏起酒坛,被她先一步抢过,“喝。”   “......”   兵士们面面相觑,见她毫不顾忌地斟酒饮下,才犹犹豫豫地举杯。   “那属下敬黎知事一杯。”   “祝黎知事仕途大顺,日后百战百胜......”   沈清容见她面不改色地同众人推杯换盏,饮酒的动作如出剑般干脆利落,不由得皱眉,“她会喝酒?”   照说是没见过的。   一来,她极其自律,无论是读书时,还是在军中时,都不允许自己有分毫的纰漏。   二来,她买不起。她宁肯花钱去买一本书,也不会花钱换十盏酒喝。   纵使之前在江南,她有心陪赵克喝几盏,还被沈清容截了。   实际上黎云书也确实没喝过。   她亦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只知机械地将面前酒杯斟满、饮尽。点点晕眩涌入脑中,她克制着感官,又将酒杯撂下,“继续。”   不少兵士都喝得醺然,见她面色不改半分,吃惊地磕绊道:“黎知事......嗝,怎么酒量......这么好?”   “那还不是......嗝,咱们知事......高兴!”   “知事,”许是酒壮人胆,竟有卫兵忘了顾忌,兴冲冲地问,“你和姜经历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啊?”   她举盏时听见这句话,微抿住唇,眼睫映下一片阴影。   素手捏紧杯盏,最终将酒杯缓缓摁下。   沈清容见旁人问,也好奇地竖起耳朵来听。可黎云书道:“他么,成绩太差,家里人看不下去,托我来帮他。”   未料她出口便是黑料,沈清容胸口狠狠一重,又听她道:“但其实他很厉害,只是没把心思放在读书上罢了。”   一众小兵簇在她身旁,听得津津有味。沈清容藏在树后,听她声音不徐不疾地继续,“我可不容易告诉旁人这些,说一句话,你们陪我喝一盅,喝到我说不出来为止。”   喝酒最容易起兴,众人又都在兴头上,连忙答应。   “当年我和家人数次被小人谋害,都是依他得救。”   第一盅。   “后来故土危亡,兵力不足,谁也没料到他会上前线,但他去了,还守了下来。”   第二盅。   “昨日我去他屋中收拾......遗物,翻到了他这些时日的画。”说到此处,她笑中带着哽咽,“三百九十幅,也不知他是怎么抽出时间来画的。连他的书卷上都有闲笔痕迹。”   “......”   不知不觉时间流逝,她面不改色,对着最后一个摇摇欲坠拿着酒盏的卫兵道:“以及上次......”   “哐”地一声——那卫兵迎面栽在桌上,杯盏滚落,酒水落了一地。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声不响地喝倒了所有人。   也终于发觉,那双执盏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并非无动于衷。   ——怎可能无动于衷。   期间曾有卫兵问:“那知事真的喜欢姜经历吗?”   一幕幕往事在她脑海中重映,她将酒水饮尽,喃喃:“喜欢。”   “那知事说过吗?”   她杯中的酒在颤。   头上枝叶簌簌,她仰头看天,笑着笑着忽然哭了。   她从没说过。   以为一切还早,以为不必说出口,更以为他全都知道。   天边明灯幽幽,如载着亡人魂魄的舟楫,飘入天人两隔的彼岸。   如今,她瞧着被自己喝倒的卫兵,颤巍巍地正欲将最后一杯酒饮下,被另一双手止住。   眼前腾起热气,黎云书定睛看向了面前的碗,听身后人道:“醒酒汤。”   她的手刚刚捧住碗,闻声狠狠一抖,大半汤水洒在裙摆之上。   那人轻啧了一声,欲将碗拿走时,被她扣住手腕,“你别走。”   她抓得极紧,单手将汤水饮尽,眼中滚出泪。   “你和他的声音,怎么这么像?”   “为什么你知道我在这里,还给我送醒酒汤?”   “你是不是......”   然后她回转过头,眼神骤然灰暗。   不是。   不是沈清容,只是个样貌平平无奇的卫兵。   “知事大人喝多了。”他声音依然干净,语气却失了那人的不羁,带了些疏离,“我送您回去吧。”   “......抱歉。”   她踉跄着起身,“我自己走。”   “您差点撞树了。”   “我自己走。”   她很固执,他只好寸步不离地护在身后。   待行至营帐前时,她步伐一乱,险些被地上的石子绊倒在地。   那人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   黎云书微滞了下。待她站稳,他又不动声色放开,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扶我进去吧。”   在桌前落座后,黎云书还是有些头疼,且十分渴。见那人收拾着周遭,她道:“我想喝茶。”   “大人身上的酒还未解。”   “我想喝茶。”她倔强地抬高声调,用手撑住额头,“就是想喝。”   他默了片刻,从桌上的茶包中找到最后一包苦丁,冲泡给她。   她尝见味道的第一刻,泪水滚落,一把扯过他的衣襟。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了解?”   “咣当”一声——木椅被连带着栽倒在地。沈清容被她拽得一个踉跄,直接跪在她身前,“我......”   “他的右手,因为执笔握剑,中指与手心处都有痣。”她眼中氤氲着水汽,一点一点同他列举,“我爱喝苦丁,却从没告诉过其他人,唯有他知道。柜上那么多茶,旁人绝对不会为我选择苦丁,为什么你选了?”   “还有,我的营帐,只有他当年来过。你怎么会对帐中的一切这么熟悉?”   沈清容的心里轻轻抽搐了一下。   原来她也会观察得这么细。   原来他用心做得一切,她全都知道。   可话到口中,他还是道:“大人,你喝醉了。”   她嗤笑。   喝醉了是吗?   那便醉个彻底吧。   “我确实喝醉了。”   她倾身,半个人几乎都压在他肩上。沈清容刚想扶正她,后背蓦地一凉——是她扯住了领口,毫不留情地将衣衫撕裂开。   他呼吸滞住,便觉她指尖轻颤着触过后肩,激起片片冰凉。   “但记忆不会醉。”   “当年他为了稳住城人,受了诫鞭,鞭鞭见血,烧了三日才好转。”   “你若不是他,为何会有这些伤痕?”   二人离得极近,她的呼吸带着酒气,质问时话音沙哑。那双眼像是雨中的清潭,泪水勾过脸上酡红时,好似细雨摧折着春日桃花,“我舍不得,你别骗我,行吗?”   “......”   他的拳攥得极紧,拼命压制着心里的情绪与冲动,本想后撤一步拉开距离,谁料她抓自己抓得太狠,竟被连带着牵扯下来,扑倒在她怀中。   沈清容偏头不看她,喉结微动,“我不知道什么诫鞭,这些是我在战场上受的伤。知事大人,你认错人了。”   她的身形果然顿住。   那双手还不依不饶地扯着他衣衫,泪珠碎落在他脸上,隐隐滚.烫。沈清容闭上眼,却还能透着她的力度,感受到这人压抑的绝望。   许久后,她又慢又轻地开口,“我还有个法子,能让你承认。”   未及沈清容反应,黎云书扳正他的下颌,俯身吻了下去。 第79章 .回京便不由得他不动情。   屋外雷声滚动,倏忽下起骤雨。   雨打得枝叶沙沙作响,又急又密,像是要用所有的放肆将绿叶折断。   就如盛夏。   就如最汹涌的风口。   就如她。   她于疆场驰骋,毫不顾忌地侵占他所有领地。他忍让迁就,她便一路攻至城下,带着孤绝与义无反顾的炽热。   那是他暌违已久的景象,是他以为自己求而不得的梦。   故而,他打开了城门,允许她杀入,允许她从头至尾、由内而外,用烈焰点燃他的内心。   ——便不由得他不动情。   他的手下意识触向这人腰身,情绪早已抑制不住,却在脸上碎开一缕冰凉时陡然清醒。   ——不行。   现在还不是时候,何况也不能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赶紧制止了这人的行为,压抑冲动,只觉今生今世都没有如此难捱过。索性在最后,她的泪化作了倾盆暴雨,帮他消散了那抹燥热。   “骗子。”   她被这人退开后,还在轻声啜泣,“分明就是你,对不对?”   “......”   沈清容一时没应。   他缓了好久,等窗外雨声淡了,才深吸口气,“若我说不是呢?”   “不可能。”她倏地转头,眸光定定地看他,“或者,我可以继续,直到你答应为止。”   “别别别。”沈清容差点被她呛住,“我又不是柳下惠,要是再来,只怕明天一早会被你打死。”   她大抵没料到这回复,怔懵转瞬后,也笑了。   “你别骗我了。”   簌簌声渐小,她似是起了酒劲,抱着双膝,又喃喃了一遍,“别骗我了。”   沈清容静默地坐在一旁,听她声音越来越沉,带着苦笑,“除了他,谁会这样同我说话?”   “混账......”她低低骂着,“不知道我舍不得你吗。”   沈清容犹豫片刻,轻轻揽住她。等她睡过去后,才低叹,“我也舍不得你。”   毕竟今日一别,他便以算半个“死人”,不知何日能恢复身份,亦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便是再见之日,她还会如今日这般吗?   沈清容不敢赌。   这姑娘实在太过耀眼,不管是那一身毅然而坚定的气质,还是执笔亦可从戎的孤傲。他亦是被她的光芒蛰到,才如飞蛾一般,扑火而来。   朝堂之上,会有很多人喜欢她,会有很多人像他一样。   而在她心里......自己已经“死”了。   “别忘了我,好吗?”   他如第一次出征前一般,含泪带笑,语气温柔,“不管你做了多大的官,碰见多少人,别忘了我好吗?”   *   次日黎云书醒来时,浑身酸软,脑袋还有些疼。   她发觉自己倒在床上,愣了下。   直觉告诉她,昨晚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她还穿着那件衣服,完完整整,连拉扯过的痕迹都没有。再一照镜子,并无异样。   甚至于,她记得昨夜将谁欺.辱了好半天,还摔碎了些茶盏,都没有痕迹。   可耳旁总响着一人熟悉的声音。   “别忘了我。”   她记得那是沈清容的声音,双手撑在桌上,盯着镜中的自己暗想:“疯魔了吗?”   随后,她重重摇了几下头,转身沏茶。指尖扫过所有的茶包,唯独失了最后一包苦丁。   素手一顿,她轻嘶一声,总觉得不对。   那苦丁茶,在她离开之前,原本还剩最后一点。   如今彻底没了。   黎云书凝起眉,再去瞧桌上,茶壶茶盏虽摆放齐整,却少了两枚茶盏。   她营帐靠里,应当没有小贼会大胆到来偷的地步。就算偷,也不至于只偷这两枚茶盏。   难道说......   这不是梦?   零星片段飘入她脑中,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她呆滞片刻后,猛地惊醒。   ......她昨夜是不是把谁当成沈清容,差点把人家办了?   虽说后来她晕了过去,但前面的那些事情,也着实……   她简直不敢回想,连脸都没来得及洗,猛一掀帘帐,警觉地找到谢初,“昨天谁来我营帐里了?”   能来她营帐里的也只有一个人。   恰巧昨夜谢初听闻黎云书醉酒,颇为担心地徘徊在营帐外。后来下起雨,他寻伞回来时,恰见沈清容衣衫不整地从帘帐内滚出来。   谢初只带了一柄伞,而雨水很快将沈清容周身淋透。他抓着伞柄犹豫了一下,给沈清容撑上。   这模样,他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啥,于是道:“经历需要备水吗?淋了雨切莫着凉。”   沈清容的神色十分复杂,过了很久,才重重拍在他肩上。   “多备点凉水。”   谢初听黎云书问,脑中立马浮现出这些画面。   他显然不能透露,尴尬一笑,移开目光,“知事大人,谁敢去您的营帐里呀。”   这话倒也属实,黎云书轻嘶了一声,“我昨晚喝完酒,是谁送我回来的?”   “是......”谢初想来想去没找到合适人选,将锅一推,“是他们找来了四夫人。”   “......”   黎云书狐疑,“是......吗?”   “是的是的。”谢初一脸诚恳,“要不你去问问她?再者,除了四夫人,我们也不合适啊。”   这话......似乎也属实。   黎云书啧了一声,握拳敲着自己的头,眉头皱得几乎能滴出水,“断片了吗?”   不过她也确实记得,自己没看见沈清容,只是听见了他的声音。   错觉?   那屋内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茶是四夫人泡的?   杯盏是四夫人拿走的?   而她昨晚......只是做了个春.梦?   “......”   黎云书肯定不能把自己的梦说出来,只好将疑虑压在心底,又对谢初道:“昨日之事,你切莫外提。”   谢初连忙称好。   万事平定时,已是八月末。   嘉王残党得以彻底铲除,南疆疫病平息,子序和国医交谈数日后,对她道:“阿姐,我走了。”   黎云书没有应,待将杯中茶抿完,才问:“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若我连阿娘都救不好,我用什么来救其他人?”他语气坚定,“阿姐你放心,我一定要让阿娘看到你在朝中做大官的模样。”   “唉。”黎云书摇头,放下杯盏,“过来。”   他行过去,被她轻轻拍了下头,心绪纷乱地一叹,“长高了。”   黎子序很高兴,“以后还会更高的。”   黎云书笑了下,随后又敛起神色,认真道:“既然决定好了,那就去吧,阿姐相信你。”   大邺听闻战乱已平、疫病已定,很快便传来圣旨,诏二人回京。   此事耽搁不得,她不能亲自为国医送行,只好宴请了国医一顿。   黎云书离开时,百姓们感激涕零,箪食壶浆以待,都被她一一谢绝。   她用微笑掩盖情绪,却没发现,人群之中,有一道目光比所有人都炽烈,紧紧地追随她。   直到她离开会阳,扬尘而去,再也不见。   *   回京时,天已入秋。   这一段返程之路,她几乎没露出过半分笑意,除了日常安排外,就是看着远方发呆。   会见太子时,谢初将经历的所有事情同太子说了一番。太子因四殿下和沈清容的死长叹一番,见黎云书心神不定的模样,安慰道:“人有悲欢离合[1],他们也是为百姓而死,黎姑娘看开些。”   黎云书静默地盯着桌子,淡淡“嗯”了一声。   “对了,听谢初说,你们在南疆碰上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太子好奇地追问。   有趣的事情......   “大概有吧。”她答得含糊,显然是不愿再提及。太子又问了几句,她都是勉强回应,语气微倦。   尤其是问及沈清容时,她会停顿很长时间,才不平不淡道:“我不怎么想提他。”   看来沈清容之死,确实是真的。   太子对此十分满意,笑着压低声道:“能圆满完成此事,看来黎姑娘当真是个俊杰。先前的约定,孤也会说到做到。”   “只是,”说到这里,太子的话忽然一转,“你不在的这些时日,礼部的许多空位已经补全,如今余下的,也只有五品主客。黎姑娘未曾在朝中树立过威信,恐怕会让礼部的人觉得逾矩。你也知道,礼部的那些人,一个比一个较真。”   ——说白了,就是不想让她做。   黎云书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心情平静无波,“也罢。云书的威信,到底不如殿下的威信重要。”   这话绵里藏针,却字字都在讽刺太子不遵循约定。太子神色未变,“黎姑娘且听孤说完。如今除了礼部,还有刑部清吏司主事一职,下辖蜀州。”至此,太子一笑,“黎姑娘刚正秉直,刑部的人应当会喜欢。”   她静静地听着,思索此举缘由。   大邺朝廷仿前制,设六部,刑部与户部分设清吏司,管辖大邺十三道的相关事宜。   清吏司总部在邺京,十三道相关之事大都由清吏司汇总解决。这刑部清吏司,便类似每个省的最高衙门,凡是该省的疑难案件,抑或涉及扰乱朝纲的重大罪行,都是经由清吏司上交内阁裁定。   刑部清吏司分郎中、员外郎、主事等职,其主事一职恰是正六品。   这无疑是符合她身份的。   而大邺用人避嫌,划作南北两片区域,管辖蜀州,倒也合适。   她横看竖看,看不出这任职有何刁难或不妥之处,“那便多谢殿下了。”   太子见她这般听话,不免一笑,“好,那孤就等黎姑娘平步青云了。”   她客套几句后正要离开,院子里又传来了小孩子的嚎啕声:“我不想学习——哇!!”   一听这声音,太子的脸色骤然变了。谢初尴尬道:“属下去看看。”   太子痛苦地摆手同意。   黎云书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多年前混迹书院的经历催促她问:“那位,是小皇孙吗?”   太子重重叹气,唯有聊到小皇孙姜赋时,眼底堆积的假意才淡了些,“赋儿是孤的长子,却偏偏不听话。孤在他这年纪的时候,都不知背多少书了。”   太子这话也没说错。   如今大邺的皇子之中,只剩了他和姜鸿轩。姜鸿轩面部有疾,自是不能称帝,照此发展下去,姜赋或许真的会成为下下个储君。   按着现在的情形看,这下下个储君......治国似乎有点危险。   尤其是,他再不肯将心思用在正事上的话。   她多留了个心思,问:“殿下可否容我见小皇孙一面?” 第80章 .授职入职刑部清吏司,十日后任职。……   “你找他有何事?”   “云书在关州时,曾经给弟子们辅导过课业,兴许可以试试。”   她说这话时语气谨慎,生怕太子会怀疑她的动机。谁知太子听后,倏地直起身子,“不早说!孤对赋儿的未来着实担心。实不相瞒,孤将宫中的学者才子们请了个遍,却没有一个能压制住他的。若你能帮他,自然是最好。”   说完,他如释重负般舒展了一口气,为黎云书带起路。   时日未及深秋,天气尚有些余热,东宫园中的叶子斑驳了不少。她随太子走过石子小路时,耳旁的嚎啕声不绝于耳。待到太子停下脚步,她才将目光从秋叶与朱墙上撤下,落在被众人团团“围困”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约莫五六岁,着一身金丝勾线绸缎,穿得贵气,眉目却还是稚嫩模样。哭喊声中,有一群仆从在他身旁安慰,其中两位更是赔笑着弯下腰,给他擦着手。   “殿下贵为龙子,怎能接触那些不入流的东西呢?”那仆从小心翼翼又苦口婆心地劝道,“您若是喜欢,直接让奴才们去买便是,何必自己做?”   瞧见太子来,仆从们哗啦啦跪倒在地。   即便他们动作麻利,小皇孙手上的泥点子,还是被太子瞧见。   兴许是被抓住的次数太多,太子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从前不学习也罢,现在竟还学着去做下等活计?”太子大怒着斥道,“谢初,你说是怎么回事!”   “回殿下,小皇孙之前出游时,见京城中有做泥塑的,颇为好奇,不曾想他今日竟瞒着大家。亲自去试。”   眼瞧着太子又要斥责他,一直沉默的黎云书道:“泥塑吗?我也会。”   太子的话一下子被她堵了回去。   大概是没料到黎云书会这样说,太子脸色变换了好几遍后,没好气地嘟囔:“你怎么也会这些东西?”   “不仅会,云书还可以教小殿下。”   小皇孙原本耷拉着脑袋,听她一说,目光瞬间亮了,“真的?”   “不行!”太子断然拒绝,再看向黎云书时,带了几分不满,“黎知事,孤是让你来教他的,不是让你来误导他的。”   “殿下且听我说完。”黎云书平静道,“我可以教,只是不会一次性教完,需要小殿下背书来换。”   小皇孙听了这番话,原本兴高采烈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憋了好久,鼓起脸指着黎云书,“我不信!你压根就不会做泥人,都是骗我的!”   黎云书抿唇,听他继续生气:“之前就有一个一样的人,他说了只要我背书,就带我放风筝,可他压根没有!泥人比放风筝更难,我不信你会!”   “那要不我们试试?”她笑了下,蹲在小皇孙身前,同他平视,“一个时辰,我来捏泥塑,小殿下来背《三字经》前一百字,如何?”   她说话轻柔得很,小殿下大抵没被人这样劝慰过,低头蹭鞋尖,试图讨价还价,“一百字啊,这么多......”   “我和殿下一样大的时候,就是用一个时辰背过的。”黎云书嘴上哄骗着他,脸色却真诚得不露半分端倪,“殿下肯定比我聪明,要不我们比比?”   谢初微微皱眉,“黎姑娘,这合适吗?”   “合不合适,要看殿下能否同意了。”   她站起身,问询般看向太子。小殿下瞧见太子阴沉的神色,像是怕他会拒绝,忙一挺胸膛,“好,我答应!”   太子的脸色虽然不好看,但见儿子千年难得一遇地愿意背书,一振袖,语气不耐,“你们看着办。”   须臾后,小殿下拿着书哇哇地背,黎云书在亭中安静地做着泥塑。   她问小皇子要什么,小殿下叫道:“鸽子!圆滚滚的那种!”   她点头,素手飞快地拿捏起陶泥,动作娴熟,把一众围观的人都看得呆了。   更关键的是,她捏了这么久,手上居然还白白净净的,没有沾染半点污渍。东宫人都目瞪口呆地看她手中的那块泥团,渐渐生出翅膀、变出脑袋,最终长满羽翼、栩栩如生。而她端坐在正中,姿势优雅至极,仿佛捏泥塑和提笔写字没有什么不同。   泥塑不应该是下等人才会的鄙陋活计吗?   怎么在她手里,就平添了创物者一般的气质?   其实陶泥风干很快,懂点技法的话,并不会沾染泥痕。   可惜东宫中的人大都知之甚少,在她安静的创造之下,无声转换了态度。   谢初忍不住问:“知事是从哪儿学来的?”   黎云书年幼时,家里一直做煎饼卖钱。她小时候试图多学些手艺赚钱,曾向隔壁捏泥塑的大爷学了几手。那大爷觉得她乖巧懂事,起先还愿意教,待得知她意图之后,气得胡子一颤,次日便把铺子搬到了另一条街。   她没了办法,只好自己琢磨。可手艺活有人带和没人带到底不一样,她琢磨了许久,总觉得不如人家捏的好,也就此作罢。   这些事情黎云书不愿多说,随意道:“以前在家时,闲来无事,跟人学了几手。”   而谈话的功夫,小皇子蹦蹦跳跳走来,“我背完了!”   “背吧。”   一百字三字经不算多,但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理解起来尚有些困难。小殿下呀呀背着,期间中断好几次,卡了壳。他向黎云书投去求助的目光,得她一句淡淡的“自己想”。   小殿下一撇嘴,“我想不出来。”   “那就没办法喽。”她有意拿起那只泥塑,“快捏好了,殿下再去背背吧,我的要求,必须是自己背下来的。”   于是小殿下一步三回头地瞧着鸽子,捂着耳朵闷头继续。   待他背完后,黎云书如约给了他泥塑。小皇子兴高采烈,一直在她身旁撒娇,“姐姐,你什么时候来教我呀!”   她看向太子。太子咳了一声,虽然还是觉得不合体统,但好歹儿子肯背书了。沉思再三后,他道:“随你。”   “那便每十日,我休沐的时候吧。”黎云书温柔地同小殿下商量,“如果你背完《三字经》的话,我便来教你,如何?”   *   她离了东宫后没几日,朝中传来诏谕,宣她入职刑部清吏司,十日后任职。   自此之后,黎云书有了俸禄,还在京城分了一间院落。那院子甚至不及她在关州故居一半大,毗邻京郊,更是冷清。所幸居住位置离刑部衙门尚近,路上能节省好些时间。   刑部十三道的清吏司均设有郎中、员外郎两名,主事八名。等圣旨到后的第二日,她便见到了她的上司:员外郎崔文景。   崔员外生得油光水滑、慈眉善目,纵使是见到职位比自己低的黎云书,也和蔼地嘘寒问暖。   黎云书当年做了不少功课,知道众人常常将“吏、户、刑、兵、礼、工”六部比作“富、贵、威、武、贫、贱”,而这刑部,当是六部中最威严的一个。   若非崔员外穿着那身官服,她几乎不敢相信他是刑部出身的官员。   别人对她和气,黎云书自然也谦敬相应,这引得崔员外愈发开心。他嘱咐人送来官服,又亲手接过几本书册,赞道:“半年前我便听闻你的名声了,知你是大邺第一名女会元之后,我还想你会入仕何处,谁知竟让刑部沾了光。”   而后,又安抚着她,“这一周你刚回邺京,先好好安顿,再将这几本书卷读一读。等十日后来刑部,我再同你说具体要做的事情。”   黎云书接过书卷,见除了《大邺律典》、《刑案则例》和《洗冤录》等书外,还有《礼制》等书。崔员外见她翻到《礼制》,笑道:“圣上是个注重礼仪之人,入职的官员都要专门请礼部的官员来教授礼仪,时间为一周。待到明日,礼部的人应当会派人找你,你听从那官员便是。”   她点头道谢,将厚厚的一大摞书卷放在院中石桌上。崔员外顺势一看,瞧着她家里冷冷清清的模样,一拍脑袋,“对了,你可需要些仆从和车马?你初来邺京怕是不熟悉,我恰巧认识些人,能给你带来些听话的仆从,和好用的车马。”   黎云书被他的热情打动了,“多谢崔员外,只是云书一人习惯了,不必太费周折。”   何况她还这么穷。   崔员外又问了许多事情,最终留了一句话:“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你来问我便可。”   黎云书再三道谢,将人送出数米,心情稍稍舒展。   幸而,崔员外还不算太过刁难。   未来的烦心事,大抵会少一些吧?   她的东西不多,很快便收拾齐整,借着晚饭的机会熟悉了周边。屋舍四周大都是新入仕的官员,有的甚至与她一起参加的廷试,彼此之间很是客气。   这也让她放松了不少。   及至夜里,黎云书在屋中翻起《大邺律典》,一条条往脑海中记。这《律典》厚达数千条,她边看边提笔,遇见有问题的地方就记下来,准备找崔员外问问。   次日,负责教授礼仪的人来了。   黎云书早早便收拾好等着,开门瞧见那人之后,不免一愣,“是你?” 第81章 .公正我们身居刑部,就该以身为尺,还……   门外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顾子墨。   自廷试之后,成绩优异的考生们便被陆续分配了职位,少数入朝为官,多数被派遣做了地方长官。顾子墨显然是考生中混得较好的那几个,官服一穿,倒还真有几分入仕的模样。   黎云书不由得感慨,“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顾子墨笑着闲谈几句后,按照《礼制》的内容讲了起来。   他讲了言谈的禁忌,又亲自教她一些礼仪,最后时才道:“其实你我皆为六品,我是没有资格教你的。但我恰巧在礼部,太子殿下又念及你我是知交,怕其他人苛责你,才嘱咐我过来。”   她一愣,“太子殿下?”   “是啊,太子殿下器重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停顿片刻后,顾子墨压低声,“这是个机会,抓住了没准能一鸣惊人。你可千万别钻牛角尖,白白浪费掉。”   黎云书是真的不愿涉足党争,更不愿依傍他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效忠于自己的初心,而非效忠于哪一个皇子。   可很快她就发现,她不涉足,不代表党争的祸水并不会涉及她。   尤其是,在众人心照不宣地择木而栖时,在两派分立的背景之下,他们看谁都戴了有色眼镜,更是以己及人地觉得:我若是她,早就抱住太子殿下这棵大树不放了,还谈什么责任和使命?那不都是说给傻子听的吗?   两派之外,还有一群明哲保身之人。他们不参与党争,没有什么立场,目的只是让自己混下去,譬如崔员外。   这群人对谁都笑嘻嘻的,两面讨好,左右逢源,众人知他们只是想混口饭吃,见面客套几句便罢,不会太刁难。   可这样的人,会和稀泥,会隔岸观火,却绝不是黎云书这种敢同礼部尚书叫板的家伙。   这样的看法为她惹来了流言。   便如她教小皇子一事。   小皇子在她的教导下,进步飞快,不仅会背书,还学会了举一反三。   甚至到现在,他会自己多背些书,缠着她:“姐姐能不能多教我一些呀!”   孩子是单纯的。   她的本意也是单纯的。   谁知有人弹劾她僭越礼制、荼毒皇子,更以不入流的事情诱惑区区孩童,有伤皇室风气。   那人说得义正言辞:“若再让她这么下去,清平盛世都要被毁掉!”   黎云书被他骂得一愣,不禁皱眉暗想:“我得罪过他吗?”   幸而,小皇子的进步,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鸿熹帝是个势利的人,以往见姜赋贪玩,对这孙子也恨铁不成钢。前些时日相见,姜赋竟给他背了一段《道德经》,鸿熹帝一喜,立马赐了许多金银珠宝。   儿子被夸,太子自然欣慰,说什么都要给黎云书赏赐,但被她回绝了。   故而,在听闻有人指责她时,太子当即站了出来,语气极其愤怒,“教导赋儿一事,孤自有分寸,岂有尔等说话的余地?”   而由着那人的弹劾,圣上方才了悟,“难怪朕觉得赋儿近来变化颇大,还好奇太子请了何妨人物来教导赋儿,原来是黎主事!”   于是她不仅没有被罚,还被赏了许多银两当做酬劳——据说还是从那位仁兄的俸禄里扣除的。   但这也并非是件好事。   退朝后崔员外找到她,闲谈般问:“那人是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黎云书入朝不久,虽然知晓了大多数人的名姓身份来历,却因接触太少对不上号。闻言她想了想,“我只知他是礼部主事,姓薛,六年前入职,却一直得不到升迁。”   崔员外点头,“不错。薛主事当年也同你一样,以为单凭实力就可以平步青云,有志气,但是脑子木讷了点。他今天弹劾你,是有企图的。”   其实不用崔员外说,她也知道没那么单纯。   黎云书顺着崔员外的话一琢磨,“我没立过什么大功,更没有得罪什么人。他弹劾我,是觉得我同太子殿下关系甚密......难道他是二殿下的人?”   崔员外点头,“他想在二殿下面前出头,但二殿下大抵不会要他。今日他弄巧成拙,只会引得二殿下更厌恶。”   “而若上面的人烦了,一封奏折便可把他赶到偏远的岭南,终生不复重用。他的如今,便是很多人的过去和未来。”   “毕竟朝中每三年都有人才入仕,上面缺的不是能出谋划策之人,而是听话的人。薛主事醒悟的太晚了。”   黎云书明白,崔员外同自己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不是忠言逆耳,听他这般说,她总觉得不舒服,总觉得茫茫人海之中,也能有一个例外。   但她还是温和道:“员外放心,云书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崔员外欣慰地点头,“明白就好,你手上的牌很好,千万别被毁了。”   这话说得对,可惜她是黎云书。   三日后黎云书翻看完了崔员外交代的所有书,捧着满满一书卷的问题来找他,“员外,云书可否向您讨教些问题?”   崔员外以为她是对哪些法条不理解,刚一答应,她开口便问:“为何百姓偷盗官员财物,轻则入狱,重则斩首;而官员偷盗百姓财物,只需将财物奉还即可?”   崔员外一哑,她翻了一页,继续:“为何女子闯入男子院中,即刻视为僭越礼制、危害风俗,当将其人其事于闹市公示三日,而男子闯入女子院中,唯有产生了严重后果,才依其他法条赔偿相应银两?”   “停停停。”崔员外赶紧打断她,“这些事情你别问了,法条就是这么规定的,我们照做便是。”   “但这不公平。”   她一字一顿,固执至极。   也得亏对面是崔员外,才耐下性子同她解释:“有什么不公平的?你想,官员想要的都能有,何至于偷盗百姓财物?而第二条更毋庸置喙了,礼制便是如此,不依此重罚,岂有公序良俗在?”   见她沉默,崔员外又劝道:“云书啊,你别总想着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能在朝堂之上存活下去,就已经......”   “会的。”她忽而打断,眼神认真,“即便是高官或富商,也会窃取百姓的。”   说完后,黎云书眸色冷了几分,坚持地反驳:“云书当年在书院时,得罪了富商之子,他便偷走了我弟弟的束脩钱。他并不缺那些钱,只是想报复——此事连我都经历过,天下百姓也必然会有同样遭遇。”   “至于第二条,云书就更不明白了。礼制如此规定,是说女子的清白,还不如男子的钱财重要?”   “你......”崔员外一时哑然,“那你想做什么?”   “法条不改,他们欺压百姓,就一直有借口。”她肃了神色,“我们身居刑部,就该以身为尺,还天下一个公正。”   “公正?”   崔员外将这词念了一番,似是想笑,但没笑出来,“你还是太年轻,说这些话情有可原,日后你就明白了。”   果然。   未及数日,一桩大事便摊在了她头上。   此事要从四夫人回京说起。   按说四殿下已故,他的军队也应遣散,但朝廷非以“兵力不足”为由,企图将这群人重新归到京军之中。   南疆兵唯一的靠山已倒,京军亦是趋炎附势的地方。纵然这群人平定过叛乱、流民,再有能力和荣誉,也碍不住同僚靠山硬。   若真的并入京军中,他们难免会受欺压。   四夫人没办法,在众人请求下,执意要留着这支军队。   朝廷不会白留他们,便将她遣去雁门戍边。   时逢北蛮叩击雁门,大小战役颇多。统帅为了留存实力,直接把包袱扔给了南疆军。   这些都不是最气人的。   气人之处在于,朝廷想让他们抗敌,还不给他们补给。   彼时雁门大雪漫天,南疆军从未在这种天气下打过仗,战死的算少数,冻死了大多数。   若非四夫人以死逼迫,会有更多人白白送命在北疆。   于是,蜀州县令看不下去了。   蜀州毗邻南疆,当年四殿下在南疆平乱时,为蜀州百姓做了不少善事。四殿下是个好人,这些功绩他并未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反倒推给蜀州县令不少美名。   百姓因此爱戴县令,县令因此感激四殿下,也因此更尽心竭力地对待百姓,终将蜀州治理成了人尽皆知的乐土。   四殿下落难,蜀州县令不愿袖手旁观,更不愿眼瞧着四夫人在边关吃苦。他陈词怒斥太子手足相残,不仁不义,言辞极为激烈,更得到了百姓的同情。   照说朝堂这地方,互相喷点口水都是正常的。你喷我,我喷你,就算不为别的,也能让圣上多看自己几面。   可他骂的,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是不允许有任何污点存在的人。   于是这封奏折被太子甩在了地上。   “简直荒唐!”太子气极反笑,“他指责孤不仁不义,自己又仁义到哪里去了?”   这话一出,手下立马明白了太子的意思——他们当即派人去扒蜀州县令的污点,是真是假造了一大堆,要将他押送到刑部听审。   崔员外接手之后,见事关太子,将任务抛给了黎云书,“好好做,太子不会亏待你的。”   黎云书将卷宗一翻,瞧着上面林林总总的罪名,不由得一皱眉。   蜀州县令?   没记错的话,是叫李善识来着?   蜀州在大邺名声甚好。她在南疆时,也听闻蜀州县令为政清廉,爱民如子。   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奈何卷宗上编得煞有介事,黎云书不敢妄下推断,想着等蜀州县令来了,当面问个清楚。   十一月底,朝中京兵轰轰烈烈赶往蜀州,以十余条罪名将李善识押上囚车。   李善识临走前,坦然地给了妻子遗书,平静道:“我上奏时,便已抱了必死决心。若我真的没能回来,你一定不要离开蜀州。这样即便我死了,百姓还会护你周全。”   这话一出,屋门立刻被官兵踏破。他护在妻儿身前,冷眼瞧着众人,“我一人事一人担,不要连累无辜!”   说完后,他长笑一声,纵袖而去。   “我为苍生百姓做事,为正道大义发声,区区囚笼,能困住昭昭日月吗?能困住朗朗乾坤吗?!”   “便是亡于狱中,又有何惧!” 第82章 .审讯三日之内,我要看到李善识在这张……   李善识被押走时,蜀州闹了一件大事。   官兵到来蜀州时,恰逢另一队卫兵浩浩荡荡自南疆而来。领头的那位见李善识不明不白被抓走,大怒,当即揍了几个官兵。   百姓因此爆发,高呼着要去拦囚车。官兵不是吃瘪的,立马亮出刀剑。眼瞧着两方就要打起来,李善识赶紧出面稳定众人情绪,事情方才平复。   腊月,押送李善识的囚车抵达刑部大牢外。   这一段时间内,黎云书已将卷宗翻烂。   每翻一次,她心上的疑虑就会重一分。   她不傻,只要派人去细查,就能查出这些罪名的纰漏。   李善识抵京那日,她本想去探望一番,谁知郑郎中来了。   郑郎中名为郑祥吉,名字看着喜庆,却是个天天摆着阎王脸的主。他身为蜀州清吏司郎中,算是蜀州清吏司中最大的掌权者,见黎云书来,便冷着脸道:“既然要看,一同去吧。”   大牢内昏沉阴暗,还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腐朽气味。李善识得罪了太子,狱卒们显然不会给他太多好处,就将人关押在了大牢最里面、最寒碜的屋子之中。   黎云书也终于瞧见了这人。   一路上的待遇只怕并不好,李善识身形消瘦,白色囚衣上还隐隐显出血迹。可此人眉目生得凌冽,气质刚正,瞧见郑祥吉来,他也只跪坐在原地,淡淡问了声好。   七品县令的官职比不过五品郎中,他这样已是极大的不尊重。郑祥吉语气发冷:“为何不起身?”   “回大人,路上被人打折了双腿,起身不得。”   话音一落,黎云书立马皱眉,“他们对你动私刑?”   按说,犯人抵狱之前,任何人不得动用私刑。可俗话说“痛打落水狗”,真正押送犯人的大都是些性情粗暴的兵痞,一时气恼将人打一顿,也不是没有可能。   由着这句话,李善识抬头看她,神色稍微松缓了些。   她是朝中唯一的女官,名气早有不少人知道。而李善识在蜀州时,也曾接待过沈清容,听他说上几句,知道黎云书的为人。   可李善识还没有高兴太久,郑祥吉扬声斥道:“还真是对你太仁慈了,来人,把那一百零八种刑具都准备好,压去刑房听审!”   黎云书没料到郑祥吉一来便要听审,一愣,便见郑祥吉的目光探向自己,“听崔员外说,你还没审过犯人?”   “是。”   “学着点。”   狱卒粗鲁地拉扯着李善识,空荡的牢狱中立马回荡起镣铐的哗啦声。许是气氛缘故,郑祥吉的话冰冷彻骨,让人汗毛倒竖,“你不下狠手,他们就永远不会认。案子悬置,上面就会以为是我们不干事——懂了吗?”   他这么说的,也这么做的。   黎云书出生入死多次,见过的残酷场面无数,然而真正到了刑房,她才知道何谓人间地狱。   一百零八种刑具有大多数是刑部人自己创立的,包括鞭、板、杖、烙铁、沙袋等人尽皆知的刑具,还有铁钉铁锤,甚至于毒。   那鞭子比沈家的诫鞭还要狠,露头的尖端挂上了倒刺,一鞭下去便能撕下大片血肉。李善识来的路上受了颠簸,身形已消瘦无比,承了不到几鞭,骨头便显露了出来。   刑房内惨嚎不止,血腥气引人作呕。而郑祥吉悠闲地喝着茶,瞧着飞溅的鲜血,屈指扣桌,“说,到底是谁指使你污蔑太子殿下的?”   李善识的下唇几乎要被咬破。每一次鞭声落下,都伴随着一声呜咽。他缓了许久,咬牙却道:“是天下百姓......是无辜在北疆受死的兵士们!”   “看来光打是不够的。”郑祥吉给了属下一个眼神,重重将茶盏摁在桌上。属下立马从一旁的柜中摸出深绿色粉末,洒在他伤口处。   粉末一触即血肉,立马发出“滋滋”的声响,如沸水一般翻滚起血泡。黎云书眼皮一跳,见郑祥吉铺陈好字墨,边问边写:“四殿下死后,南疆的管理一直没有确定,而二殿下统筹西北已久,便想着将南疆也划归为己,这才指使你辱骂太子殿下——是这样吗?”   “我自己的事情......”李善识的牙被他生生咬碎,“和二殿下无关!”   “看来便是了。”郑祥吉写完后,撩眼皮瞧了眼他,“你承认吗?”   “绝不!”   “再换。刑部有一百零八种刑具呢,好生招待着。”郑祥吉说得云淡风轻,顺手把那“罪状”递给黎云书,“你好生看看,日后学着点。”   黎云书的指尖微微发抖。   她觉得周身冰凉刺骨,不知是害怕,还是冷。   ——怕应当是不怕的。燕阳屠城,她见过;关州千人战死沙场,她见过;连最骇人的蛊王她也见过,也面不改色地坦然应对。   为何在此时,她忽然觉得很难受、很不舒服?   就像心里有什么崩裂开一般。   “喂。”郑祥吉又唤了她一遍。   她回过神,见上司正不耐烦地看向自己,“害怕了?”   “没有。”   黎云书垂睫扫着他写的内容,耳旁除了哀嚎之外,还有郑祥吉的轻嗤,“我知道你是上过战场的人,胆量不会小。今日留他一口气,权当给你做示范,往后便要你自己来了。”而后,他屈指扣了下木桌,施施然离开,“三日之内,我要看到李善识在这张纸上画押。”   “......”   郑祥吉出门的一刹,李善识终于扛不住,昏倒过去。   狱卒提着一桶凉水问:“主事大人,还继续吗?”   “不。”   黎云书飞快地回绝,缓了半天心跳,才道:“郑大人说留一口气,就此停手吧。”   那封罪状被她带了出去。   走出刑狱的时候,天色已晚,空中飘起了雪。   刑部大牢外寂静非凡,所有的公道都被白雪粉饰过,将一幅安宁的假象呈现在她面前。   一直走到平日处理事务的屋中,黎云书才察觉到一些事情。   ——为什么太子会对一个区区县令动手。   ——为什么郑祥吉非要说李善识勾结二殿下。   ——以及,为什么要让她来。   李善识状告太子兴许是无意,太子也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但如今太子的所有举动,都指向了一个问题——南疆。   当年,圣上为了让皇子们得到历练,亦为了稳定四方尤其是边境的统治,会时不时指派皇子去各地视察。   看似是“视察”,其实早已定下了各个皇子在朝中的分量。便如太子,他所统筹的江南,经济发达,百姓富足,实力自然雄厚;二殿下所管理的西北,看似不如江南,但当年与波斯等国的贸易极为发达,也算尚可。   南疆在当年,一直被朝中人视为“蛮夷之地”,可在四殿下和蜀州县令的努力之下,近年来已经超越了西北的发展,甚至有媲美江南的趋势。   对于两位殿下来说,这是重新划归势力的一次较量。   如今三个月已过,圣上却对南疆没有半点说法,两边人正剑拔弩张着。刚好蜀州县令冒了这个头,被太子殿下抢了先手。有这个机会,太子自然会抓住,并且想要百分百抓住。   所以事情交给了被太子青睐的她。   所以刑部只用考虑太子利益便可,根本不用思量李善识的清白。   因为李善识,本来就是个替罪羊。   ——因为刑部的人,本来就偏向于太子啊。   在黎云书看着罪状的时候,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她推门时,正对上崔员外那张慈眉善目的脸。见她桌上摊着卷宗,他欣慰地感慨:“云书啊,事情始末我都听郑大人说了。这个案子不难办。刑部的人已经找到了证据,只要让李大人松口便可。”   有冷风顺着门缝卷入。她双拳在袖中握紧,“我能看看那证据吗?”   “等明天吧,刑部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崔员外呼出一口雾气,“你也别忙得太晚,记得早些休息。”   他走后,屋外的灯也一盏盏熄灭。   刑部的官员要比其余人走得更早些,她起先不明白缘由,至今方才顿悟。   因为刑部牢狱关押的不仅仅是犯人。   更多的是冤魂。   今夜天色阴沉。   她回家时经过一处繁华地段,有几个醉酒官员围殴着乞丐,一边殴打一边谩骂:“就凭你也想告老子?你尽管去告!看看衙门到底是帮你还是帮我!”   黎云书上前质问,醉酒官员一瞧她官服,知道她位阶比自己高,憋着怒气离开。   乞丐在一旁呜咽。黎云书想去帮扶,谁知乞丐一瞧见她的衣服,立马如看见了鬼怪,脸色煞白地转身爬走。   手中银两顿在半空。   她看着乞丐仓皇的背影,心像是被凌迟过,淋漓滴着血。   ——变了。   曾经她以为,只要她能在科考中胜出,在官场上占据足够的地位,她就能有足够的力量去帮助大家。   可她忘了,一盏孤灯,永远也照不透整个黑夜。她一个人,挽不回朝堂的清风正气,救不了更多被官员欺压的百姓。   何况,百姓们已经不再信任朝廷,不再信任任何官员。   何况......她纵然救了再多百姓,也救不回沈家,救不了下一个重蹈沈家覆辙的忠臣。   ——只要圣上还在,只要朝中的人能肆无忌惮地颠倒黑白,只要没有另一个人站出来肃清朝党风气。   为民请命是远远不够的。   既然如此......   就让她做刺破黑暗的那一柄刀吧。   此事自然也传到了姜鸿轩耳中。   听闻消息时,他身旁的医者正毕恭毕敬地回应:“这疤痕已经比往日淡了不少,至于殿下的眼睛,恐怕还要费些周折。”   正说着,有仆从踏着风雪走入,“殿下,蜀州县令今日到了。”   姜鸿轩示意医者离开,待仆从掩好门后,他摆弄起了桌上书卷,“怎么?”   “蜀州县令大骂太子,那刑部的大多数人亦是被太子掌控着。属下担心,他们会审出什么不利于殿下的事情。”   熟料姜鸿轩笑了一声,“审,让他审,把我说得越坏越好。最好还让蜀州县令死在牢中,来一个死不对证。”   未料到他会如此纵容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属下一时迷糊,“殿下莫不是想等他们有了伪证,再行推翻,将事情怪罪给太子?”   姜鸿轩讽笑,“你以为刑部的人是这么好应付的?他们造了伪证,必然会确保万无一失,若真的同刑部叫板,没准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只是想让父皇看看......”烛光照在他的伤疤上,合着他的笑容,半分诡异,“他的好太子,到底有多么利欲熏心。” 第83章 .谋算倘或朝堂中没有官员是公正的,这……   雪还在下。   黎云书回了府,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眼,脑中便是刑房内诡异的灯火,和李善识的惨状。   不该是这样的。   他没有错,而且是个好人。   邺京的冬天很冷,即便烤着炭火,屋里还是冰凉无比。她辗转反侧许久后,披衣而起,从柜中翻出最后的一床棉被。   她想,李善识就穿了一件衣服,狱卒对他不好,那他一定很冷。   说不准,还会冻死在牢狱中。   于是她将棉被收拾好,往牢中提去。   狱卒问她何故,黎云书有意冷下脸:“认罪还需要他。在他画押之前,不能把他冻死了。”   她知道刑部人的秉性,倘或实话实说,李善识只会受更多的苦。   离牢狱没有多远,血腥气扑面而来。她透过微光,见李善识靠在墙边,半昏半醒。   他周身满是鲜血,脸上和散落的发上凝了大片血痂。听闻脚步声传来,他挣动了一下,勉强睁眼一看,又躺了回去。   黎云书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放心,有些不是滋味。她正想将棉被给他,李善识虚弱开口:“不用。”   此时恰有阵风从天窗吹来,卷落积雪阵阵。那天窗就在李善识头顶不远处,大敞着。黎云书看他在发抖,执意将棉被塞过去,低道:“拿着吧,不然很难捱。”   “会毁了你这被子。”   “没事。我还有被子。”   他噎了一下,似是想笑,但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   “我说的不是被子,是你这一辈子。”   “......”   黎云书没料到是这个意思,轻咳一声缓解尴尬,“之前我在江南时,也有人害怕牵连我,瞒着我自尽而亡。那时我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幕僚,根本阻止不了他的生死,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不能眼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还是在我手底下发生。”   李善识的腿基本已经废了,牵过被子时闷哼几声,“太子很信任你吧?”   “不错。”   “你有没有想过,违背他的意思,你在这刑部会遭受什么?”李善识脸上的血肉动了动,睁开眯缝般的眼,“轻则罢官,重则像我,被安插个什么罪名,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   “那我也不愿冤枉一个好人。”   “你怎么知我是好人?”   “若说县令大人的功绩是假的,难道百姓的情绪也是假的吗?”黎云书不自觉扬起了声,“他们肯为了大人舍身拦截囚车,甚至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还不足以证明大人在他们心中的地位?罪证有假,画押有假,但百姓不会有假。”   李善识静默片刻,“是啊。”   领头挑事儿的,还是他以为早已死在南疆的沈清容。   沈清容虽然易了容,声音却照旧清朗。那时他毫不犹豫地将一个官兵撂倒在地,语气狂傲至极,“带他走?我同意了吗?大家同意了吗?”   于是百姓哭嚎着扑向囚车,更有甚者从家里拿出了菜刀,试图将囚车的栏杆斩断。官兵骤然大怒,拔刀压制众人,气氛一度剑拔弩张。最后是他生怕百姓因此受诘问,劝了好几句,两方人才安静下来。   先前他只觉得,照顾百姓是自己的本职。不曾想竟有一日,被百姓们救回了一命。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为了我,得罪刑部甚至太子,你还有生路吗?”   黎云书垂睫攥着衣袖,良久后,方问:“为什么主持正道和入仕做官,一定是非此即彼的?”   她想不明白,也不信。   在她调查的这段时间里,姜鸿轩正陪着鸿熹帝下棋。   鸿熹帝开口道:“听闻太子将蜀州县令押送到京城来了,所为何事啊?”   姜鸿轩故作不知,“想必是县令大人做了错事,我也不知晓具体的因由。”   “一说这蜀州县令,朕倒是想起来了。”鸿熹帝捻着棋子,面色深沉,“南疆离了老四,朕还一时没有想好解决之法。今日偏巧你与朕在一起,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姜鸿轩从容一笑,“儿臣认为,皇兄乃经天纬地之才,若由皇兄来掌管,定能让蜀州南疆更加繁盛。”   鸿熹帝“嗯”了一声,面上瞧不出喜怒。   姜鸿轩继续:“何况皇兄他含仁怀义,天下贤士都归顺于他,民间更是高颂他的美德。皇兄遣人去南疆,百姓们应当会十分欢迎。”   鸿熹帝打断,“朕若当真把南疆交给他,你心里不会埋怨朕吗?”   二人面上风平浪静,手下的棋局却是厮杀正紧。   姜鸿轩听闻圣上这么问,抿住笑意,知道机会来了。   这些年他没少关注鸿熹帝的动向,自然也听闻过,宫中有不少道士,正齐心协力为鸿熹帝想着长生之法。   事情很荒唐,意图却很明确——鸿熹帝想活着,而且,他舍不得自己的位置。   哪怕是把皇位让给自己的亲儿子。   所以,现在他该做的不是出头,而是蛰伏;不是告诉圣上“我会好好接班”,而是让圣上相信,自己不会威胁到他。   “若说埋怨,自然是有的。”姜鸿轩幽幽地叹气,故意走错了一步棋,“可儿臣已经到这个地步了,父皇偏重皇兄一点,兴许还是在保护儿臣。若让皇兄不高兴了,日后儿臣岂有命在?”   棋落,姜鸿轩满盘皆输。他毫不在意地起身行礼,认真道:“儿臣不奢求太多,能安度余生,足矣。”   “那便等刑部问出结果,朕再好好思量吧。”   鸿熹帝缓缓起身,看着姜鸿轩头上的帷帽,一时不是滋味。   其实鸿熹帝在意的根本不是南疆,而是两人对权势的态度。   尤其是近来,他年岁越大,就觉得众人越发猖狂。   便如六部。   本该是听命于圣上的,却莫名画立开阵营,倒向了其中某个皇子。实权虽在鸿熹帝手里,他却明显感觉到,自己快要被架空了。   太子想要的实在太多。   先是江南,又是六部,如今还借蜀州县令一事意欲染指南疆,那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夺走自己的皇位?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他想再好好看看,这朝中众臣,到底是为谁卖命。   *   刑部内。   黎云书忙得越来越晚。   崔员外不少次催她的进度,可她将罪状悬置,只顾着查那些证据的纰漏。   是证物,她一点点比对;是证人,她抽时间亲自审问。郑祥吉察觉到走向不太对,催促着崔员外:“她怎么回事?画个押这么难吗?”   崔员外和气地转告黎云书,她认真道:“既然此事交由了刑部,就必须当成重要的案子来对待。我只是公事公办。”   这话传入郑祥吉耳中,郑祥吉冷哼,“她怎么想我不管。你且告诉她,三日之内再没有结果,这罪责她担不起,刑部也没有留她的必要了。”   崔员外知道郑祥吉不是说着玩的,连忙跑去劝黎云书,“你可千万别倔,惹恼了郑大人,我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了。”她淡淡地朝崔员外行礼,“多谢员外提醒。三日后,云书必定会给出答案的。”   若崔员外再多留些时辰,听到黎云书和李善识的谈话后,他肯定不会这么宽心地离去。   待人散的差不多了,黎云书又一次去探望李善识,“刑部准备的证人都被我劝走,证物亦被我销毁,他们构陷你的罪名不会成立。我身在刑部,就绝不能脏了公正二字,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倘或朝堂中没有官员是公正的,这第一个人,由我来当。” 第84章 .反水李善识无罪,还请陛下赦免。……   李善识没料到她真的这么做,“不怕太子和刑部找你麻烦?”   她坚定道:“至少我没有做错。”   其实这件案子虽给了黎云书,却并非全由她操办。   她借了谢初的力量,而谢初查着查着,也发现了不对。   太子此举的声势不算小。他有几次甚至瞧见了二殿下身边的人窥探此事,却不见二殿下有什么动作。   姜鸿轩不是个安分的主。若他真派人来查,应当了解太子的目的才是。按兵不动,恰巧证明他想出了应对的法子。   谢初将想法告知太子,太子淡道:“前些时日我遣人去查,见到过郎中进出皇弟府中,可皇弟并未生病。”   “殿下的意思是?”   “他若想扳倒我,无非是从两个方面。其一,刑部罪证不够有力;其二,我比他对圣上的威胁更大。若是第一条办不好,此事便是黎云书的罪责,与我们无关。而若是第二条......”他笑了下,“我终会名正言顺继承皇位,夺权对我意义不大。二弟却处心积虑地想整治脸上的疤痕,我和他相比,谁更有威胁?”   “所以我们等刑部的结果便是。”太子悠然地呼吸着院中空气,“放心,一切尽在我掌控之中。”   ——倘或没有黎云书,他大抵还可以放心地说出这话。   三日后的早朝,圣上骤然问及此事。   郑祥吉给她派的任务不过是画押,本以为势在必得,谁知黎云书出列道:“臣正有一事相报。”   太子立在前端,听她说话,不自觉勾了勾唇。   可她扬起声调,说得却是:“李善识无罪,还请陛下赦免。”   此言一出,太子和郑祥吉脸色瞬间变了。   刑部之人齐齐震惊。   满堂皆寂。   连姜鸿轩也凝起眉。   怎么回事?   她不该咬定李善识是他的人,然后举证他吗?   崔员外亦没料到她会这么大胆,满手都是冷汗,给她使了好几个眼色,她却手执笏板,义正言辞:“臣用整整三日去查探李善识底细,自其科考日起,至今年十一月止,他并没做过任何错事。”   若非上朝的文武百官皆要求肃静,此时只怕早吵闹起来了。   她的声音散去后,朝中陷入诡异的沉寂。   圣上眸色深沉,良久方问:“你们抓来李善识,审了半天审出个无罪,有什么意义?”   “臣以为,律法的目的,不是让无罪之人判为有罪,而是让清白之人远离不白之冤。”她一字一顿,“李善识,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该为任何事情付出代价。还他一个清白,本就有意义。”   声音每落下一分,殿中空气就冷上一度。   姜鸿轩沉默着,偏头扫了眼太子。   太子显然已经气极,面上的神色虽控制得彬彬有礼,手却气得颤抖。   很显然,黎云书的回答,不是他想要的。   那她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姜鸿轩想不出缘由,轻挑了下嘴唇。   有意思。   原本以为她站在了太子一方,还不想留她,谁料她连太子都敢拂逆。   瞧不出她效忠于哪一方,亦看不透她做事的缘由。   是她背后另有其人?   还是说,她有其他目的?   那他一定要弄清楚,借她之手,除掉所有阻碍自己的祸患。   圣上听闻这番解释,话锋一转,“太子,听闻李善识是你派人抓来的?”   太子全然没料到黎云书反水,指甲几乎嵌入掌心之中。   他正想着如何回复,那清冷的女声继续道:“圣上切莫责怪太子殿下。任谁无端被谩骂,都会心有不甘。何况李大人言辞激烈,太子盛怒,也是人之常情。”   “真正该怪罪的,是臣才对。”   满堂又是一寂。   而这,亦让太子和刑部众人怔懵了。   原以为她是故意指责太子和刑部,听后半句,又不像。   谁会故意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众人都不知黎云书到底要干什么,但听她沉静道:“此时说白了,是四夫人的事情没有处理好,引得百姓愤怒,又迁怒至了太子身上。而南疆一事,责任在我。若我们当时多想些法子,四殿下他兴许还有救,也不至于出现今日这等局面了。”   她这番话说完,已微有哽咽,又迎着圣上的目光坦然跪下,“臣甘愿受罚。但求圣上明鉴,放李善识一条生路,更为四殿下的残部留一条生路。”   撇开所有的利欲争夺,她只想守住心里的公正,亦帮四夫人最后一把。   不代表任何人,不牵连任何人,为这件事画一个句号。   哪知圣上忽然笑了。   “能说出这些话,不枉你身在刑部。”   殿中的冷冽因这句话缓和许多。他缓道:“老四身殒南疆,朕亦十分悲痛。而西南该如何处置,朕心中早有决策,不曾想竟出了李善识一事。”   “所幸刑部秉持正道,才让朕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四的旧部,朕会妥善安排,至于黎主事——”   他拖长了声音,大殿内因此沉寂。   “你是平定疫病的有功之臣,老四之死,也不能全然怪罪于你。倒是你敢于直言的行径,朕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朕觉得,不当罚,当赏。”   “......?”   黎云书没料到是这结果。   由着礼制,她没敢抬头直面圣上,独听圣上继续:“李善识当年的廷试考卷,朕曾亲自过目,又在朝堂留任过几年,知道他的为人。若刑部找出他的弊病,再呈上他画押的罪证,朕才觉得可疑。刑部有你这样的人,朕便放心了。”   此话正中刑部之人的心病。   郑祥吉脸色骤沉,崔员外握着笏板的手一抖,后脊立马泛上寒意。   幸好。   没想到最后,还是黎云书拉了他们一把。   退朝后,刑部众人的神色都有些奇妙。   圣上借她夸赞刑部,刑部之人不好再对黎云书说什么。郑祥吉见她时神情阴晴莫辨,崔员外还是一如既往的和善,和善中带了尴尬。   她把案子办成这样,刑部也没有借口继续押着李善识。李善识出狱后,黎云书见了他一面,听他感慨:“我以为我活不过这个冬天,不曾想遇到了你。”   “有李大人这样的人在,也是蜀州百姓的幸事。”她笑了下,“云书只是做分内之事罢了。”   李善识斟酌了许久,起身郑重地拜了一下,“黎大人,蜀州有一桩陈年旧案,我一心想调查清楚,奈何心有余力不足。今见黎大人刚正无私,便想询问一番。黎大人可知悉十年前的廖家一案?”   蜀州廖家,本是蜀州一大户,以贪污、犯上等多重罪名被抄家。   此后,廖家众人皆被流放至北疆,长子廖习战死沙场,至今也只剩了廖诗诗一人。   “李大人是想让我重审此案?”她皱眉,“云书虽身居刑部,但此案牵连甚广,我位卑权轻,只怕会有些困难。”   “我也仅是一提罢了。”李善识叹了一声,“廖家一事颇近于当年的关州沈家,既然被人办成了铁案,自然难以翻盘。只是忠臣蒙冤,总让人唏嘘罢了。”   黎云书没有说话。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廖诗诗了。   听闻刘承望在关州代任没多久,又被召回了邺京,也不知廖诗诗是否跟来。   *   李善识一事给黎云书带来了不小影响。   先是,她在刑部的活越来越多。   照说六品主事不止她一个,不该将这么多案子都堆给她。可大抵是她的违逆触怒了郑祥吉,抑或是圣上的夸赞让他嫉妒,他干脆把其余主事的任务都堆给黎云书。   俸禄是死的,朝廷不会因为多办了几个案子就多给几两银钱,官员们巴不得自己不用做事,每日在刑部悠闲地混着时日,看黎云书一个人忙来忙去。   郑祥吉给她派任务,她从不拒绝,最忙碌的时候几乎一连数日都是在衙门里过夜,一整个年假都在审问犯人。   她甚至还让人给犯人们准备了年夜饭,举止很温暖,话语很残酷:“吃饱了把人带去刑房,我亲自.慰问他。”   据说吃饭的犯人当场就晕了过去。   许是牢狱酷刑潜移默化影响了她,她渐渐变得不苟言笑,刑讯时亲自动手,能做到把人抽筋断骨还留一口气。一来二去,连跟惯了郑祥吉的狱吏,见了她都发怵。   崔员外对她格外同情,几次三番告诉她不必如此拼命,她却道:“我做的都是分内之事。若所有案子都能被我查清,还天下公道,当是好事才对。”   事实上,当人勤奋到了一定地步,功绩也很难再被遮掩。   圣上与重臣闲聊时无意提及她,得知她的近况后,半是质疑地问了句:“她到现在,还只是个主事?”   于是来年三月,黎云书升任从五品员外郎,与崔员外平起平坐。   她不敢太高兴。   她没有忘记沈家,没有忘记燕阳。   燕阳虽是众臣谋划,沈家一事虽由姜鸿轩主导,当今圣上又怎能脱得了关系?   割让城池、构陷良贤的君主,会是明君吗?   故而,在圣上屡屡对她展现关怀时,黎云书谦敬之中,总保持着警惕。   圣上器重她,不过是想利用。   而她知道,鸿熹帝在位一日,沈家就永远不会获得平反。沈清容已死,她若再不为他完成心愿,不甘心。   她只能尽心尽力培养小皇孙,希冀在鸿熹帝之后,能够出现另一个真正清明的君主。   东宫。   太子对黎云书背叛一事,还是耿耿于怀。   尤其是退朝前,圣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责道:“太子身为储君,却因一点小事心乱如麻,实在有失稳重。对待自己故去的皇兄,半点敬畏之心都没有,还险些牵连旁人。朕若不罚你,实在对不起为老四赴汤蹈火的部下。”   他就这么被克扣了俸禄。   回东宫后,谢初来禀报事项,被太子大骂一通,“为何你没有早些告诉我,她会为李善识说情?”   谢初一愣,低下头任由他骂着,在心里吐苦水:“我也没想到黎姑娘会这么做啊。”   但太子这么做,他也早已习惯。   太子在人前惯常装出宽厚仁慈的模样,以求百官爱戴,实际上并非真的不介意,而是把在外面受到的火统统带回东宫。   大半撒在下人身上,大半撒在小皇孙身上,导致父子关系十分紧张。   出了此事后,太子终于以“不合规矩”为由,没再让黎云书来教小皇孙。小皇孙盼不来人,干脆罢课。   太子找人,他就逃跑,太子斥责,他就闹。连太子按照黎云书的法子来教,他也不乐意,只嚷嚷着:“我就要黎姐姐教我!换作任何人都不行!”   太子气急,“孤还偏不找她,看你能倔到什么时候!”   甚至把小皇孙锁在屋中,不背书就不给饭吃。   小皇孙哭了三天三夜,当真一口饭都不吃。后来下人看不下去,安慰道:“殿下,孩子还小,不懂事,别把他饿坏了。”   太子没办法,好言好语去劝他,小皇孙一抹泪,“你们对黎姐姐做了什么?”   “孤能对她做什么?”太子顿时燃起怒火,“你吃不吃?”   “见不到姐姐我就不吃!”   这孩子年纪虽小,倔起来九牛拉不转。   整个东宫的人奉劝许久都没办法,叫来了还在刑部卖命的黎云书。   黎云书得知事情原委,官服都来不及换便去了东宫。   她一露面,太子便气得振袖离开,“人来了,你们让她哄吧。”   谢初陪着太子离开,路上,还听太子气道:“她到底有什么本事?怎么连孤的孩子都跟她跑了?”   下人们瞧见黎云书,总算是松了口气,“来了来了,黎姑娘可算来了。”   小皇子抹着泪抬头,遥遥瞧见那身玄色官服,触到她不怒而威的气势,他怔愣了下,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   待听那人柔声道“怎么还哭了”,他才哭啼着抱住她。   黎云书从众人手中接过碗,一面喂饭,一面听他小心翼翼开口:“姐姐,你的衣服好吓人。”   她垂首瞧了一眼——刑部为了彰显威严、震慑犯人,官服大都以玄色为主,对他而言似乎有些压抑了。黎云书正想着该如何应,又见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悄悄道:“姐姐,最近父亲不让你来教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呀?”   她柔下声:“没有事,你切莫多想。”   小皇子点头,“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孤立你的,哪怕是我的父亲。”   黎云书见他说得认真,一笑,“那你多多念书,等你真正厉害起来,便能做到了。”   *   小皇子进步飞快,看在眼里的不仅仅有太子和圣上,还有当今昭妃与太子妃。   黎云书当年一举考中会元,又入职成为朝中唯一的女官,早成了大邺家喻户晓的人物。   她屡次上书陈述修订法条一事,竭力抗辩法条之中对于女性的束缚。然而律典律例皆是太祖太宗定下来的,鸿熹帝并无心思改正,她的上奏因而一拖再拖。   却被后宫的女子们听到了风声。   太子妃每每碰见黎云书,总要热情地挽着她熟络几句。黎云书帮小皇孙,她格外高兴。即便太子与黎云书有了隔阂,她也是说着黎云书的好话,想办法劝太子消气。   做母亲的人心总是细一些,太子妃自然能看出她对小皇子的用心,也格外喜欢她。   昭妃是二殿下的生母。   自皇后离世后,鸿熹帝称自己感念皇后之恩,始终不肯再立新皇后。   权臣们猜测,这也代表了皇上的态度。   毕竟昭妃若立后,二殿下没准会图谋夺取太子之位。圣上此举,似乎是在庇护太子势力。   昭妃表现得很平淡,不争不抢,只做自己该做之事。   在听闻黎云书为了李善识拂逆太子之后,昭妃对这个女子生出了好奇。   没过多久,黎云书便收到了昭妃的信,邀她去参加宫中一叙。   她知晓昭妃的身份,有半分犹豫。   毕竟昭妃是姜鸿轩生母,立场必然会站在姜鸿轩一边。   而她与姜鸿轩一向不对付。   出于礼节,她还是去了,只是去之前准备好了解毒的药粉,还在衣衫中穿了件软藤甲。   然后......她多虑了。   昭妃是众妃嫔中最为娴静聪慧的一个,即便年岁已老,气质却不输当年。   她约着黎云书去赏梅,不提官场之事,只问了问她的家境,好奇她的过往。   黎云书一一说了,昭妃叹着:“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二人沉默着走了许久,昭妃忽道:“我同你一般大的时候,也曾想过入朝为官,知道这条路并不好走。”   “我虽身在宫闱,却也希望有女子能现身庙堂,为更多的人发声。”她温和地对黎云书道,“庙堂人心叵测,你若需要帮助,尽可来找我。”   黎云书害怕这是姜鸿轩的圈套,谦敬开口:“昭妃娘娘今日同云书说这些,可是有什么需要云书帮忙的?”   她知道朝堂关系错综复杂,更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可昭妃闻言,淡淡远望朱墙,“不是要改律例吗?好好做你的事情就行。”   “......什么?”   “你不曾入过宫墙后宅,或许还不清楚自己做的事情对其他女子有多重要。”她将目光挪回,视线落在面前梅花上,周遭只剩了二人。   “但我知道。”   “我见过困死在冷宫中的妃嫔,见过很多人为了争一个人相互残杀,也知今日的结局并非她们如愿的。单单一个后宫,就有这么多的悲剧,放眼大邺,不知还有多少女子活在痛苦之中。”   “所以你知道了吗?”昭妃朝她淡笑,“今日没有旁人,我的话直白了些。这庙堂中有很多人可以算计,唯独你,我不愿算计。你我同为女子,你走了我一直想走的路,所以我想帮你。”   “......”   原来如此。   黎云书哑了好半天,认真道了声谢。   她不傻。   也知道朝堂关系错综复杂,不是她单凭意气就能所向披靡。   她不知昭妃拉拢自己到底是不是为姜鸿轩铺路,但这番话已经感动了她。   能在后宫中屹立至今的女子,城府不会浅,可昭妃却毫无顾忌、剖心置腹地说了这么多。   她确实是真心的。   这也让黎云书第一次察觉到,她真的不是一个人。   她替千万女子走出的这条路,有人看见,有人尊崇,亦有人愿意去相信,女子可以屹立于高山之巅,去抹平偏见和所谓的宿命。   而后,发出整个朝代的第一声巨响。   *   李善识回蜀州后,蜀州百姓欢呼沸腾。   他发觉蜀州的治安并没有受到影响,周边的盗匪还肃清了不少。又一查,发觉事情是沈清容做的。   再次寻到沈清容时,沈清容听闻李善识被放出来,还有几分吃惊,“刑部的人这么好说话?”   “是因为有个姑娘出面,替我化解了此事。”李善识颇为感慨,“你先前提及她时,我还没有太深的印象,今日一见,才知果真与旁人不同。”   “她过得可好?”   “三月时与我通了封信,已经升任员外郎了。”   沈清容瞧着窗外,长长一叹,“那便好。”   升任之后,黎云书也并没有因此空闲。   朝堂中升官大都靠官官相护的潜规则,独她是个例外。   大抵是上天垂怜,又或是她生对了时辰,她竟直接得到了圣上的器重。   谁都不知圣上为何会对一个从五品小官青睐有嘉。姜鸿轩得了消息,思索着:“黎云书此举早便触怒了太子。父皇先前的举措大都偏袒皇兄,此番却提拔她,莫不是有其他打算?”   那他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敌视黎云书了。   太子咽不下这口气,可他无所谓。   毕竟成大事者,怎能在意一时的矛盾呢?   黎云书升官后数日,圣上负手远望皇城,道:“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他身旁宦官王胜笑道:“回陛下,巳时刚过。”   见鸿熹帝不应,王胜反应了片刻,又道:“陛下,是鸿熹二十一年,三月初五,巳时刚过。”   王胜自鸿熹登基时起,便一直辅佐左右。见鸿熹帝点头,他明白了意思。   鸿熹帝三十八岁夺位登基,明年是鸿熹二十二年,亦是他六十岁寿辰。   届时文武百官皆来庆贺,四海六合皆来朝拜,是举国上下都关注的大事。   礼部之人早早便开始准备圣上寿辰,王胜推测鸿熹帝是对礼部不满,谦敬道:“奴才这便去问问礼部尚书。”   “莫急,礼部之人自有安排。”鸿熹帝悠悠道,“朕只是想在各国使者到来之前,先做一些事情。”   “陛下的意思是?”   鸿熹帝意味深长地眺望天边。   “朕想单独见黎员外一面。” 第85章 .饮鸩皇室之血,够格吗?   黎云书见到圣上时,圣上正在御花园中赏花。   她行礼立定,听圣上道:“老四的人我已经处置好了。朕今日传你过来,是想让你做一些事情。”   不知圣上为何单独命令她,黎云书抬头,透过圣上的背影看着重重宫阙。   “你既然想要公正,朕便给你这个机会。”   她是圣上见过最有胆识的人。   抗北蛮,平江南,即便对手再强大,对于自己想做的事情,她一定会坚持到底。   当年她为了夺回自己该拥有的成绩,一举告发梁贤时,圣上便注意到她了。   在这朝廷之中,类似梁贤的人不算少数。   官官相护养出了不少的懒官贪官,圣上却缺了一把整治众人的刀。黎云书见这与自己契机相通,也欣然答应。   此番开刃的对象,是兵部尚书,季瑞。   *   三月,蜀州下了场雨。   扶松逆着雨走入茶馆中,合上纸伞,将符牌压在沈清容面前,“还剩一半。”   沈清容拭去符牌上的水珠,细细摩挲。   自黎云书离开南疆后,发生了许多事情。   京军走后不久,他们动身南行。   途径一处村落时,却发现村中的围栏都被加固得格外紧,栅栏上甚至还攀附了荆棘。村中却空寂无比,看不见一个人影。   沈清容觉得此村蹊跷,担心有陷阱,谨慎地潜入查探。   结果在每家每户之中,都发现了棺材。   他不知为何,也找不出一个活人,便让众人将棺材葬了。又往南行到另一村中时,才从村民口中知晓缘由。   “那个村子啊,疫病的时候,他们全村几乎都染上了。后来村长见没了解除疫病的法子,鼓励他们留在村里等死。”   “若非大部分人选择留下,没将疫病继续散播,只怕周围的村子都要被毁了。”   闻者大多感慨,沈清容心里亦是一重。   那天夜里,他对扶松道:“我想明白了。”   “什么?”   “我明白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瞧着窗外,点点灯火照亮了山林,“是因为有很多人想活下去,所以,我要让他们活下去。”   如今。   他瞧着手中令符,想着下一步的计划。   原本的他,将希望寄托在了四殿下身上。   可四殿下没有谋反的心思,又早早亡故。他走投无路,只有自己来。   所幸,他找到了天锋军的踪迹。   收复蜀州兵力,大理南疆一带的天锋军,便差不多齐了。   当年为了尽最大可能留住大家性命,天锋军兵分三路,一路随着沈老爷到了北疆,几乎全都战死在那里;第二路长驱南下,来到了南疆大理一带;第三路则是东行至楚州,由于联系少,目下并不清楚具体情况。   在大理,他帮助密宗击退了北蛮,也因此惊觉,原来曾经的天锋军首领,因率众部蛰伏在大理密宗之中,才勉强逃避追杀、留下一命。   为了换回天锋军,大理提了个条件。   “大邺与我们原为友好邻邦,奈何本王多虑,不得不担心大邺的企图。”大理国王如是道,“当年国医念及天锋军恩情,救了他们一命,可即便他们非密宗子弟,我们也不会轻易放人。如今大理逢多事之秋,若你能确保大邺对大理绝不侵犯,我便允许放人。”   圣上对南疆动手,大邺进攻大理的意图已经很明确。   沈清容最多算个朝臣,圣上的旨意,他又怎好置喙?   打不打大理,是他能说了算的吗?   正当众人苦恼之时,沈清容道:“我不能保证圣上的想法,但我能保证,只要我活一日,就绝不会坐视这件事情发生。”   大理国王听了他的话,笑容半分轻蔑。   “我知姜经历在大邺算是个人物,但这句话,姜经历并不能让我们彻底放心。”   谁知沈清容道:“把你们这里最烈的毒拿来。”   听闻此言,卫兵大骇。   “姜经历别想不开啊!”   “经历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他朝扶松打了个手势。扶松点头:“想必殿下听闻过,大邺皇室之血,不惧怕任何毒。”   大理国王显然是听过的,闻声狐疑地看了沈清容好几眼,“你......”   “我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殿下应允便是。”   国王默了许久,指使众人呈上剧毒。   沈清容面不改色,仰头饮下。   身后卫兵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睁眼紧紧瞪着他。   一秒钟。   两秒钟。   十分钟过去,沈清容毫发无损。   他望着国王一哂,“皇室之血,够格吗?”   .   大理国王是个谨慎的人。   饶是沈清容亮出了自己的身份,他依然不能全然相信他,“姜大人,我们需要的,是百分百的保证。”   也就是说,他们需要筹码。   需要一个足够重要的人,留在大理做人质——直到他们觉得,大理再无任何危难。   言谈中,又一个细瘦的身影站了出来。   “我留下。”黎子序坚定道。   沈清容没料到是他,“你来干什么?”   “我想留在大理学蛊。”他说得认真,“经历,大邺还需要你们,能留下的也只有我了。”   “让你为质,你姐姐非杀了我不可。”   沈清容低斥了一声。大理国王窥探着二人的交谈,猜测黎子序不是一般人,当即拍板,“好,留他一人,换你们天锋军数百人,如何?”   “......”   大理国王开了口,沈清容不好拒绝。   当夜他喝着闷酒,黎子序赶来坐在他身旁。沈清容一瞧见他,闷声道:“你这么乱做主张,不怕你姐姐担心?”   “她答应了,让我走自己的路,何况我也到了自立的年纪。”黎子序遥望着星空,“可我真没想过,少爷你居然真的是皇子。”   他没喊沈清容“姜经历”,却用了在关州时的称谓。沈清容笑了下,“吃惊吗?”   “只是替姐姐高兴。”他说完这话,忽又警觉起来,“不对,听说宫中的皇子都是有三妻四妾的,那我可不能让姐姐嫁给你。”   “小兔崽子。”沈清容暗骂了一声,气笑,“你姐姐嫁不嫁给我,是你说了算的?”   “反正你不能欺负她。”   二人默了许久,黎子序道:“姐姐她还不知晓此事吧?”   “嗯。”   “你打算瞒她多久?”   “我不知道。”沈清容压低声,“我怕她失望。”   “她不会的。姐姐她有个习惯,她如果在意谁,就会不停的提到这个人。当时在关州,你是她提到最多的人。她若是真的喜欢你,不会在乎你是谁的。”   “是吗?”沈清容一哂,“谢谢。”   “还有件事。”   黎子序慢吞吞地从袖中摸出封信,“如果哪天真的产生了变故,你把它给姐姐吧。”   沈清容一扫,信上的内容暗含诀别,字字句句却都说是与旁人无关。他皱紧眉,听黎子序笑道:“我要成为密宗弟子,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大理密宗以身试蛊,对弟子考验极高,有许多蛊术都是以身试法。换句话说,一入大理密宗......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出来。   沈清容看了许久的信,将它抛进火堆之中。   “少爷?”   “你若是真的不想让你姐姐担心,真的想对得起你姐姐,就咬牙活下去。”他说话时,眼底像是盛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写这些算的了什么?她需要的不是缘由,而是让你活着——懂吗?”   黎子序顿了片刻,“可万一我......”   “没有万一。”   沈清容强行斩断了他后半句话,“当初沈家蒙难,我也没想到自己能活到现在。你若总想着退路,就永远不会有出路。”   翌日,沈清容见到了天锋军首领。   首领跪倒在地,“殿下。”   “别这么唤我。”他将人扶起,“你们就如旁人一般,叫我姜经历吧。”   十月初,北蛮进攻南疆。沈清容与天锋军经过短暂磨合之后,率领这支军队一举逼退北蛮几十里,并于数日后斩杀北蛮南下将领。   自此,大理战局平定,他也成功带着天锋军返还大邺,来到蜀州。   蜀州多山,不少兵士为了自保,隐居山林之中。沈清容花废了近四个月时间,一一联系。迄今为止,已经收复了多半。   在他顾虑楚州残部时,天锋军首领进言道:“楚州目下仍是太子的地界,大举前去容易打草惊蛇,不如先在蜀州休养,先联系,等时日到了再行联系。”   沈清容觉得在理,点头答应了。   今日。   他摸索着符牌,呢喃:“幸好,这些时日都是值得的。”   天锋军确实与其他的军种不同。   他们有自行一套的阵法和体系,善于火器,且因为久居南疆,还有人学会了蛊术。更关键的,是天锋军自幼便经受选拔和操练,功夫厉害不说,还对先帝忠心耿耿。   如今归属的部将已近万人。他们分布在蜀州和南疆的不同据点之中,只要沈清容一声令下,随时都可以为他效命。   “南疆呢?圣上打算怎么处置?”   “迄今为止,一直都没有听闻圣上安排皇子处置南疆的消息。”   沈清容沉默。   在他们来看,鸿熹帝先前的决策都是为太子登基扫平道路,那么南疆的权限,也应当交给太子才是。   为何不把南疆让给太子?   莫非是李善识的事情,令圣上心态转变了?   但大邺除了太子,又有谁可以继任皇位?   他想不出缘由,“罢了,你将纸笔拿来吧。”   扶松会意。   沈清容烦闷的时候,惯常会画人物来纾解。扶松如往常般呈上纸笔,又听他道:“再拿面铜镜过来。”   符牌安静地躺在沈清容手边,铜镜摆在他面前。他瞧着镜中的自己,提笔蘸墨,“你说,先帝他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边说边画,依着自己的模样,渐渐绘出个人形。   那人一身龙袍,屹于万仞宫墙之中,满天都是雪色。沈清容画到最后,倏地一笑。   “分不清了。”他喃喃着,“这到底是我的生父,还是未来的我呢?” 第86章 .交锋(一)从军饷入手   季瑞此人,黎云书虽有了解,却并没有太多交集。   她只知他虽身为兵部尚书,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当年边境祸乱时,为了不让战事波及到自己,季瑞甚至贿赂礼部尚书梁贤,壮大保和派势力,意在稳住自己权势。   当官嘛,稳住自己的权势就够了,何必真的去拼死拼活?   但寻常人这么想尚可,兵部尚书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   尤其是在大邺觊觎大理的时候。   黎云书大致揣摩到了圣上的心思,知道圣上要自己这把“刀”是为了什么。   回到刑部,她开始思索从哪里入手。   按说督查官员,当由都察院管,而非刑部。她需要的,是找一个缘由,将此事定性为违法,再由刑部光明正大的查案。   最简单的是钱财。   季瑞贿赂梁贤时出手极其阔绰,一看便知钱财来路不一般。身为兵部尚书,他能贪污的只有军饷,而这恰是大罪。   于是在休沐日时,黎云书换作兵服,买通小卒,潜进营中。   她去南疆时,不少京军都跟着她出生入死过,对她熟悉,也没有太刁难。   江南平定后,当年的同窗舒愈因功升职,随太子来到京军之中。   黎云书找到舒愈时,他正与一众人在营前喝酒。   舒愈见到是她,急匆匆地爬起,将她引去营帐之后,“师姐,你来做什么?”   黎云书将问题融进了寒暄之中,“来了京城,你过得怎样?”   “还能怎样?”舒愈压低声,眼中闪过庆幸,“师姐,你别看我们十五人睡一顶帐篷,吃得也不咋样,但好歹有地方吃饭、有地方睡觉,还不用打仗。”   “不用打仗?”   瞧见黎云书脸色微沉,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赶忙道:“师姐,我不是说自己贪生怕死,但是......哎,能活着干什么要送死呢,平平安安的多好。”   “那你一个月,能拿多少补贴?”   舒愈捏着手指一算,“......六七枚铜板?”   ——按大邺的规定,即便是小兵,每月的补贴也不能少于一两银钱。   只给一半的补贴?   “师姐,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舒愈踢着脚下的石子,嘟囔着,“我们总长说了,扣我们铜板交给上面,就不会让我们去做太累或者太危险的活计......我们营里面还有好多人争抢着多交些铜板上去呢,我交得算少了。”   她有意再好好问询一番时,忽有一队巡查的人过来,“这是干什么呢?还不去练功?”   黎云书生怕事情闹大了会引得季瑞警觉,只好先行离开。   等那群人走后,黎云书又去问了当时随从前往南疆的兵士。   按理来说,这些兵士出远征,朝廷是要给补偿的。   可她问过之后,才知那补偿聊胜于无。   这些军饷都归给谁了?   次日她来刑部衙门,瞧见崔文景,灵光一现,“员外,您在朝中这么多年,可有与户部交好的人?”   她这话问得太直白,崔员外一愣,“你想做什么?”   “只是觉得自己资历尚浅,想要多结交些好友罢了。”   ——她没有告诉崔文景,联系户部,是想去查账。   户部掌大邺财政收支,兵部的军饷,也是户部按照人头分发。倘或户部给了足够的钱,到卫兵手中的钱却不够,那她就有理由指控兵部。   然而黎云书才刚到户部,就听户部人笑道:“黎大人,吏部审核政绩需要名册,明日必须提交,我们恐怕只能借您一晚上。”   她不敢耽搁,拿到名册后立马回了刑部。   户部手中只有军饷的拨款数量,后附兵部募兵人数。黎云书本以为顺藤摸瓜能查到什么,一算,到每个卫兵手上的银钱,竟真的只有五百铜板。   这就更奇怪了。   每个卫兵的补贴至少为一两银钱,早就是明文规定了。户部兵部做些手脚她尚可理解,这么直白地交上去,不是摆明了想让自己被查到吗?   何况按舒愈的说法,六七枚铜板,也是他们甘愿贿赂长官后剩下的。   而非上面直接分发的。   窗外明月高悬。已近深夜,刑部衙门中没有多少人走动,她思量之后,立马提笔,将名册抄录了下来。   次日她挑了几页交给舒愈,“劳烦你看看,这名单上的人,可否都在军营中?”   黎云书发觉人数太多,怀疑户部在谎报参军卫卒的数量,从中牟利。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般。   三日后再去,舒愈已经查出来了。   “师姐,确实有,还不少。”他指着自己圈出来的名字,圆圈竟满满当当占了半页纸张,“这些人,我问过我的兄弟,他们压根就没有听说过。”   她心里的猜测落了实。   次日上朝,黎云书将缘由摆出,上奏质问户部冒充募兵人数,以及兵部降低卫兵补贴一事。   本是胜券在握,谁知户部侍郎出列反驳道:“黎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谁说户部虚造募兵人数了?”   “我亲自去军营中调查,那名册上有多半的名姓,卫兵毫不知情。”她有理有据地辩争,“何况京军十五万人,那名册上的名字却近三十万,这不是虚造,是什么?”   此话一出,季瑞笑了。   “启禀圣上,臣不知刑部何故干涉兵部,但黎大人的调查似乎还不清楚啊。”他的眼角笑出皱纹,神色泰然自若,“这多余的人,确实不是卫兵。”   “但他们,都是战死卫兵的家眷。”   “......”   未料到会有这一层转变,黎云书缄默,听季瑞装模作样地忧愁道:“大邺近来战端频繁,不少手足战死沙场。他们英勇赴死,余下的家眷,兵部怎好坐视不管?”   “至于户部为何只分发一半的银钱,圣上,这也是世殊时异啊。”户部侍郎闻言,也赶紧开口,“《兵制》制定之时,国库充备,为了鼓励更多百姓参军,才给出补贴一两的规定。可战局大大折磨了百姓,户部为百姓考虑,不能将赋税提高太多,倘或真的照每个兵士补贴一两来算,其余的开支都要大受影响啊!”   他们两个一唱一和,表面上诉苦水,实则是把球又踢给了她。   ——若她说人数是虚报,兵部便以她的话为由头,将原本补贴给家眷的钱财砍除。   ——若她说户部不给钱,户部便借此提高赋税,再大张旗鼓说是她的原因。   ——这样,兵部和户部没准能捞更多的钱,她却成了危害百姓的罪魁祸首。   “那南征的京军呢?为何没有收到补贴?”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按照规定,他们的钱财不会少。”   “我记得,黎员外也是曾经进过行伍的人,那你应当知道钱庄吧?”季瑞话里含笑,“这些补贴数额太多,兵部寄存在钱庄中,再由他们的家人收取。若是黎员外调查出哪个兵卒没有收到,可一定要和兵部反应,好及时弥补。可千万别让战士们寒了心。”   不错,她确实在行伍中呆过。   所以她也知道季瑞的意思——一旦她透露出是从谁那里得到的消息,兵部免不了用些方法,逼得卫兵们再不敢说这样的话。   虽不及刑部一百零八种酷刑,但兵部人皆是习武出身,受刑的话不见得比刑部好受。   季瑞这么一说,户部侍郎又站了出来,“昨日黎员外来索要名册时,户部没考虑到黎员外索要的是南征补贴。让黎员外误会了。那补贴在另一本名册里,黎员外想查的话,等吏部核实完,户部愿意提供。”   “行了。”鸿熹帝大概听得烦了,皱眉摆手,“就按照现在的情况继续。百姓和遗孀,朕是不会坐视不管的。黎员外下次进言时慎重些。”   “......是。”   退朝之后,季瑞故意走在她身旁,重重一叹,“黎员外年纪轻轻,还是不要好高骛远了。克儿折在你手上,是因他自己优柔寡断。但我不是他。”   见她脸色低沉,季瑞得意一哂,“难为你替太子殿下当这把刀,只是时机不太对啊。”   他到现在还以为,黎云书今日的进言,是受了太子旨意。   也因此,季瑞不以为意,举止猖狂,还有意尾随在太子身后——即便太子神色未变,压根不想看他一眼。   黎云书瞧着他的背影,磨了磨牙。   全然没料到今日的局面。   也是,这些人混了官场多少年,若真的想贪,岂会没有帮手?岂会没有后路?   她说了这番话,只怕兵部和户部会加强警惕,对军饷的管控。再从军饷入手,很难。   黎云书沉默着走了许久,崔员外在旁边劝她:“云书,你何时去查的兵部?我没想到你问户部竟是为了这个......唉,早该劝劝你的。”   在他说话的同时,面前又传来阵熟悉的声音。   她抬头,户部侍郎不知何时与季瑞并肩而行,言谈甚欢。   “户部侍郎......”她呢喃着,“是叫,严闻海来着?”   朝堂上相互庇护,下朝后形影不离......他同季瑞的关系,似乎很好啊? 第87章 .交锋(二)从严家入手   早朝之后,户部和兵部都不约而同加强了戒备。   户部不再将任何的名册外借给她,而兵部更是下了封锁命令,原本和她关系好的卫兵都不敢放她进去,纵使她同舒愈通信,也会被半路截掉。   这样下去不行。   幸而,她那晚上奋笔疾书,将户部募兵的名册抄录了一份。   她让刑部的手下按照舒愈圈起来的名字去了解情况,果然大多数都是遗孀。由着黎云书的吩咐,手下们查了他们的生活近况,发现所谓的抚恤并没有交到遗孀手中。   这种现象已经持续很久了。   有些人愤愤不平,有些人因为失去了顶梁柱,一人背负不来父母子女,干脆自缢而亡。   听闻他们是朝廷来的人,大家群情激昂。   “你们来问这个,是要把抚恤给我们吗?”   “朝廷说话不算话!当年若非为了这点钱,夫君也不会上战场啊!”   “他们以为我们是兵部来的人,缠了好久,还声称要聚众问个明白。”前来汇报的手下如是说。   “你们的行径没有暴露吧?”   得了手下答应后,黎云书从俸禄中分出些银钱,“先去安抚一下他们,说我会帮他们讨回公道。如果有愿意作证的人,趁机联系一下,注意保护好他们。”   由着早朝的事情,她没再敢轻举妄动。把证人安排好后,调查起了季瑞和严闻海。   官员的档案名录,都由都察院负责。   都察院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黎云书虽然不擅长人情世故,但都察院她还是熟悉的。   她寻到都察院御史,说明来由后,御史道:“这些官员的资料只对都察院的人开放,你若想看,需要长官出示调查缘由。”   她的长官,是郑祥吉。   黎云书升官后,郑祥吉还是她上司。因着李善识事件,两人有很长时间没再说过话,气氛比较冷淡。连郑祥吉派遣任务,都是他交由下官委任。   她寻到人时,郑祥吉正在审问犯人。   瞥见黎云书前来,他将长鞭抛给狱吏,“给黎员外搬张椅子,沏一杯茶。”   有外人在,黎云书不好开口,随他一起淡然饮茶,态度和初来刑房时大不相同。   她没有手抖,没有发愣,甚至闻着满室血气,还能面不改色地端起茶盏抿上一口。郑祥吉见犯人还不招供,冷笑,“黎员外先前审问犯人,能将人磨去一层血肉还不致死。今日你刚好逢上她来,再不说话,是想要让她亲自审问你?”   黎云书听明白了郑祥吉的意思,目光扫向犯人,“什么罪?”   “给蛮子当底细。”   她敛袖起身,语气悠悠,“这种罪过由我来审,怕要让郑大人失望了。”   嘴上这么说,她却熟稔地从狱吏手中接过长鞭,只一鞭,便将那人的腿骨打断。   “郑大人当知晓我最恨蛮人。”她听那犯人嚎啕,一笑,“我怕我下手太重,把他打死,那郑大人可不要怪罪于我。”   黎云书没用多少功夫,犯人交代了。   郑祥吉将罪状一抖,“你进步很大。”   黎云书淡笑着没应。众人离开后,她道:“郑大人,云书有一事相求。”   她将事情的原委告知他。   郑祥吉冷笑,“难怪你来找我。”   “你需要凭证,我可以申请,但你要记得一件事情。”郑祥吉将刑鞭往地上一甩,一片血气中,他言辞冷淡,“你是蜀州清吏司的官员,更是顶着刑部的名声办这件事。我不允许我的任何手下辱没了刑部,你要办,可以,但不能给我出任何差错。”   郑祥吉开付好声明后,黎云书在都察院呆了三天,查二人的情况。   季瑞的档案编的很好,几乎查不出什么纰漏。   他伪装得也很好——当年他不待见赵克,倒成了他脱罪的缘由。即便赵克落网,季瑞却在朝堂痛心疾首陈词说“我早就知道他不对”,并把赵克贪来的钱财统统上交给朝廷。   不知他是不是贿赂了三法司的人,三法司竟一致认为,赵克的事情与季瑞无关。因而赵克虽落网,季瑞却在兵部尚书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   可见他势力之强。   这种环境下,拿季瑞开刀不是好的决策。黎云书想起严闻海的反应,料定此事严闻海知情,调转了方向,查严闻海。   从都察院记录的情况来看,户部侍郎严闻海算是个中规中矩的人。   他和其他的官员一样,有着还算富裕的家产和地产,养了三个老婆,有四个孩子。   黎云书将严闻海的事迹捋了一遍,没捋出线索;入手查他的妻妾子女,终于发现了不对——   他的二儿子,莫名其妙在档案上“消失”了一年。   不对劲。   大邺对官员的要求很严格。   不仅官员本身不能有违法犯罪的历史,连官员的祖上三倍、妻儿子女都不得有任何过错。   对于他的家人,都察院虽不会严查,却也不至于足足有一年空缺。   空缺的那年是五年前。   她立马记下了时间和严二公子名姓,又开始思索此举是否行得通。   朝中关系盘根错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上让她铲除季瑞,想必已经找到了兵部尚书的替代人选。但严闻海就不一样了。   如果不是他主动跳出来袒护,黎云书也想不到拿他开刀。   她猜不透圣上的心思。   只好寻了个空隙,去宫中找到昭妃。   昭妃一见她,便道:“圣上近来对大理关心得很,已经不止一次同我谈及了。”   “我知道,可惜朝党关系太乱,此事怕不是那么好收尾。”说完后,她又问:“对了娘娘,您了解户部严侍郎吗?”   昭妃轻轻皱眉。   户部人不缺钱,只想让自己的位置坐得稳。故而户部大多数人,都是太子一党。   黎云书这般问,想必要对严侍郎下手了。   昭妃不由自主地考虑到了姜鸿轩的利益,笑了下,“圣上许久未提及此人,只在那日早朝后埋怨了几句。我除了知道他是个户部副侍郎,了解并不算多。”   副侍郎,大都是个有名无权的存在。   ——也就是说,严闻海可以动。   黎云书放下心。   打听到严二公子热爱看戏后,她于休沐那日去了梨园。   严二公子果然在戏园。   户部官员大都阔绰,严二公子一出手,便包下了整个梨园中最好的地段。   黎云书换作寻常服饰,躲在角落窥伺他。   这公子哥长得消瘦,活像个晾衣服的竹竿。他是个闲不住的主,对着周围的戏园小厮左拥右抱,整个人没骨头一般倚在旁人身上,生生从竹竿变成了面条。   她紧盯着严二公子,本想伺机而动,耳旁传来惊呼,“云书?你不忙了?你居然来看戏了!”   “......”   黎云书听得这声高喊,勉强挂上礼貌的微笑,“顾兄,久违。”   顾子墨声音大得夸张,众人即便没有注意,也不由得回转过头。   严二公子顺势回了头。   人群之中,他见那姑娘作寻常打扮,衣衫虽质朴,但胜在样貌出挑,且有气质,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不知何故,转身时那姑娘正瞧着自己。他被这人目光一扫,心里无端一咯噔,赶紧转身坐好,从小厮手中抓了把瓜子磕着。   好看是好看,但脾气似乎不太好,离远些为妙。   不多时,他身后便传来嘁嘁喳喳的议论:“那姑娘就是黎云书?”   “那人这么唤她,便应当是了。她当年中了会元,现在似乎在刑部任职,果然是个厉害的人物,单单坐在那里都和别人不一样。”   严二公子手一抖,瓜子掉在了地上。   他倒吸凉气,“那黎什么,是刑部的人?”   “黎云书?”小厮点头,“公子您不知道?这位姑娘可算是大邺顶有名的人物了,考中会元不说,入职后还替刑部查清了不少案子,百姓都......”说到这里,小厮蓦地一惊,“等等,刑部的人?”   “糟。”   严二公子匆忙把手旁装吃食的包裹收起,紧张地低问小厮:“她在看我吗?快快,我不敢转头。”   “现在没有了,有人挡着她呢。”   “快走。”   严二公子猫着腰,从梨园中寻了条小道,溜之大吉。   黎云书本不想与顾子墨多言,但熟人相见,总要客套几句。她敷衍完抬头,发觉严二公子不见了。   她倏地站起,快步去问梨园看门的仆人,“严二公子呢?”   “啊?”仆人一头雾水,“没见他出去呀?”   “不好。”   黎云书几步翻过院墙,向相反方向追去。   严二公子身体虚弱,与小厮一路狂奔后,早就跑得气喘吁吁。   “那可是刑部的人,还一直盯着我!”严二公子扶墙喘着粗气,越想越怕,“肯定是刑部发现了什么,她来找我麻烦的!”   小厮在旁边犹疑,“但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二公子,万一她只是凑巧来了梨园,咱们就这么跑掉,是不是有点欲盖弥彰?”   这话惊醒了严二公子,“你说得对。我想想,要是撞见她......”   话未说完,便觉头顶一阵阴风掠过。严二公子吓得退了几步,见来人从半空翻下,一袭玄衣负手而立,“二公子,你跑什么啊?”   正是黎云书。   他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一把抓住小厮的胳膊,“我、我......不对,是你先追我的,你追我我不跑吗?”   说到这里,严二公子鼓足了勇气,“没错,是你先追我的!你为什么追我?”   黎云书微眯双眼。   她这些时日,见过的犯人多了。   尤其是明明犯了罪还试图徇私枉法的,大都是这副德行。   黎云书负手,朝着严二公子步步逼近。   “这个嘛。”她有意拖长声音,咬牙,“只是在查一个案子,查到二公子头上罢了。”   严二公子跌在地上。   “你、你......”他抖成筛糠,几乎要把眼泪吓出来。黎云书紧盯着他,他却忽然一咬牙,“你胡说!我压根不知道有什么案子——我爹是户部侍郎,你要是再这么欺负我,我就喊人了啊!”   说完,他直接放开了嗓子,“来人啊!杀人了!防火了!”   黎云书:“......”   他喊得十分大声,黎云书一回头,身后早围了一圈人。   她眸色一寒,“严二公子,或许你可以喊得更大声点。”   严二公子被她说得一哽,一时哑了声,睁大眼瑟瑟发抖地看她。   她正待进一步动作,身后骤然传来呵斥,“住手!” 第88章 .交锋(三)我生来便有肝胆与邪佞为敌……   ——是严闻海。   严二公子一看他来,活似找到了靠山,朝他哭腔喊道:“爹——!”   严闻海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甚友善地朝黎云书拱手,“原来是黎员外。不知犬子何故招惹了黎员外,竟引得黎员外如此动怒?”   黎云书留了点心思,没有点透自己的来意,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云书近来查案子太多,本想去梨园放松一下,谁知严二公子听闻我是刑部的,转身便跑。我在刑部呆得久了,容易草木皆兵,见令公子如此惧怕刑部众人,以为他做了什么亏心事。”   “严大人,应当没有吧?”   她面上笑吟吟,问话却极冷。严闻海不动声色,“犬子幼年时撞见行刑场面,对刑部的人大都有阴影,还请黎员外见谅。”   严闻海不愿得罪她,她亦不想打草惊蛇,此事便算翻了篇。   黎云书走时,还听严闻海朝儿子低喝:“别在街上丢人,给我滚回家思过去!”   行远后,她立马去梨园问询五年前的情况。梨园戏子对严二公子记忆深刻,思考着:“严二公子确实有一段时间不曾来听戏。那时候邺京似乎都没有他的消息,我们还好奇发生了什么。”   得了消息,黎云书直奔刑部,查五年前邺京城的卷宗。   满满一层卷宗之中,她并未找到严二公子的名姓。   这也是意料之中——倘或严二公子犯了事,严侍郎想要包庇,必然不会有疏漏。想着户部侍郎家住北街,黎云书不再去找姓名,重点找着“梨园”、“北街”这几处。   果真发现了异常。   卷宗记着,那年有人曾在北街意外杀人,在京城逃窜许久后被抓获。   北街是高官权贵的聚集处,档案上的人却是个捡拾垃圾为生的贫苦百姓,名叫张十一。卷宗旁边附着此人的简笔画像,模样半分狰狞。   一个贫民,去北街做什么?   还敢杀人?   她向下一看,瞥见了熟悉的名姓:   “崔文景。”   黎云书轻嘶了一声。   案件是崔文景处理的。   崔文景是刑部人,要比其他人更懂刑部,自然也知道如何应付刑部的官员。   事情棘手了。   但也有转机。   既然崔文景知晓此事,如果他愿意指证,严二公子一入狱,严闻海不仅会罢官,还会落得“徇私枉法”的罪名。   只要严闻海在刑部,她耐心些审,纵使他不招待,季瑞也不一定坐得住。   他们一乱,黎云书浑水摸鱼,总能抓住端倪。   可以崔文景的性格......   除非将利弊和证据陈明,他不会轻易作证。   而她能从哪些方面找证据?   替罪的是一个毫无背景的贫苦百姓。   办案的是她的同僚、对刑部了如指掌的员外。   唯一的突破口只有严二公子,还被他爹发现。   果然次日,严二公子被严侍郎关了禁闭。上朝时,严侍郎看她的目光都不甚友善。   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往南街奔去。   据她所知,当时严闻海就是来南街找的替罪羊。   可事情过去多年,她不知知情人还在不在,亦不知有没有被严闻海杀害。   只能祈祷一切如愿。   南街与北街情况相反。北街聚集的是达官权贵,南街则聚集了大多数的流民和难民。   纵使她换作了寻常衣衫,能如她这般干净整洁的,在南街还是少数。黎云书一落脚,便有不少流民围上来,“大人行行好吧。”   她俸禄本不多,今日带的钱财甚少,分到最后手中只剩了最后一块碎银,而面前还有一大圈流民眼巴巴地看着她。   碎银忽被一人抢走。黎云书转头,见小贼仓皇而逃,是个不大的少年。   那少年逃得极快,但和她相比还是差了一截。黎云书逮住人,又钳住他想要抓自己的爪子,“你还缺钱吗?”   她问得直白,少年被问得懵了一下,迟疑着点头。   “帮我办一件事,我给你钱。”   她见少年安静下来,缓下声,“我叫黎云书,现在查办事情急需线索,你帮我找找南街有没有认识张十一的人。三日后我带着报酬来找你,行吗?”   少年怯生生道:“你说的......是十一哥?”   “你认识他?”   “十一哥五年前离了南街,就再也没回来过。”少年声音沙哑低沉,“他是最照顾我的人。那几天恰巧有几个穿着官服的人过来,我不知道他们同十一哥说了什么,但十一哥因此拿了好多钱,没去治病,都给了大家。”   “再之后,他就不见了。”   黎云书心里一紧,连忙追问:“那你可还记得,张十一走之前的举动?他有没有离开过南街?”   “没有。”少年摇头,“我们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他们说十一哥是冤枉的,但这把冤枉不亏。”   有线索!   她忙让少年找来知道张十一的人。众人一听她问张十一,都有些戒备,不肯吱声。   “等着,我回去准备钱。”   她抛下这句话一转身,余光里闪过一黑影。   今日无风,她定睛望去,没有瞧见人,却瞧见柳枝在飘。   ——有人跟踪她。   一个不好的念头浮现在她脑中。她转了步子,朝刑部快步奔去。   与此同时。   一个线人急匆匆赶回严闻海身边,“大人,我一直跟踪黎员外,发现她去了南街。”   “南街?!”   严闻海骤然站起,“她去找那群乞儿了?”   “正是。”   “不好。”严闻海一拳垂在桌上,“她若查出真相,我们就都完了。”   官员犯错抓替死鬼都是常事儿。衙门从来不会理会流民,南街便成了他们找人替罪最好的去处。   只是严闻海没料到,黎云书居然真的找了过去——当年他为了不招惹其他人仇恨,亦害怕再碰见什么事情,留了其他流民性命。   谁能想到今日!   此时天色渐沉,线人问:“大人,我们怎么办?”   严闻海脸色极黑,伸手在脖颈前一抹。线人愕然,“杀了?会不会太刻意?”   “杀得聪明一点。反正那只是群蝼蚁,为了保住严家,我也顾不得什么了。”   当夜,南街放了一把火。   火势凶猛,足以把半边天照亮。这火烧得刁钻,将流民们栖息的茅草屋近乎吞没,直到后半夜才熄。   线人回到严府禀报:“大人,火势这么大,是不会留下活口的。我们一直在外面监视,没有看见任何一个流民逃出来。”   “好。”严闻海重重点头,咬牙,“失去所有的证人,我看她能怎么办!”   却不知同一时刻,黎云书在刑部刚刚转移安置好流民,南街起火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那火包围了整个南街,倘或不是早将人带出来,只怕留不下一个活口。”   她长松了口气,流民们则脸色大变。   “我们犯了什么错?为何要杀了我们?”   狱卒们吩咐着流民安静,郑祥吉铁青着脸同黎云书并肩而立,不置一词。   就在两个时辰前,黎云书火速返回刑部,找到了他。   郑祥吉手上有公务处理,在刑部多滞留了些时日。见黎云书风风火火而来,他还未开口,便听她道:“郑大人,事情紧急,云书可否向您借个人手?”   “做甚?”   “云书查案至南街,发现有人意图对南街证人动手。”她语速难得极快,“他们是翻案最后的线索,我拼死也要保护他们!”   “南街?”郑祥吉皱眉,“什么案子?”   黎云书如实道来,郑祥吉冷笑,“你想过查清此案给刑部的影响吗?说崔文景不对,便是指责刑部不对!你走吧,我不允许任何人玷污了刑部名声。”   “......”   她没有走。   她的指尖在发颤。   直到郑祥吉又一次不耐烦地看过来,黎云书才道:“郑大人,对您来说,刑部的名声究竟是什么?”   “是伪造的政绩?是歪曲的真相?——还是眼睁睁看着好人被害死、坏人逍遥法外?!”   “哗啦”一声,桌上的笔墨皆被郑祥吉推翻,“你放肆!”   “我说得有那一句不是事实?!”   她陡然提高声音,头脑被气得发痛,眼眶中也被逼出泪,“亲手葬送公道,再想尽办法遮掩那些不公,这样的刑部,百姓会相信吗!”   “我让你闭嘴!”   他一怒之下拔出腰间长剑,如同被拔了逆鳞的龙,似乎下一秒就要让她人头落地。   可就在他攒起所有怒火、提剑逼近时,那个姑娘身形一颤,竟跪倒在他面前。   “大人,我求求你了。”   那双眼里满是血红,泪水盈溢而出。   “云书这辈子除了天地父母,没跪过任何人。蛮人害我,我没跪过;恶人欺我,我没跪过;就连阿娘被害,连我科考险些被废,连我差点殒命于战场上,我都不允许自己退让半分。”   “可我真的想救他们,不仅为了证词。”她声音哽咽,“大人,那是几十条人命啊。”   郑祥吉的步子瞬间僵住。   他曾一度以为自己是个软硬不吃的人。   刑部牢狱中关押了那么多罪犯,被他打死的无数,被他送上断头台的无数。他见惯了生死,见惯了哭嚎,也见惯了无数人下跪。   唯独这次,他见到那向来坚毅的姑娘跪在自己面前,看见那惯常淡漠的双眼充斥着这么强烈的情感,他忽然觉得心里那口沉闷冰冷的古钟,被狠狠撞了一下。   为了一个公道,为了让那几十人活着,她甘愿放弃尊严。   ......上次见到这样的人,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他刚入职刑部的时候。   是他经手的第一桩案子。   他的同僚因一时冲动,玷污了一个女子。女子没忍住流言,自尽梁上。   她的姐姐便如这般跪倒在他面前,请求刑部主持公道。   可师父告诉他,“你是刑部人,你的一切举动,都要为刑部考虑后果。刑部的名声,不能毁在自己人手里。”   所以他偏袒了同僚。那姑娘得知消息后,竟以血肉之身撞上鸣冤鼓,自尽当场。   那时鼓声震耳欲聋,他的心里,似乎也如这般触动了一下。   “你起来。”   黎云书抬头看他,声音颤抖却坚定。   “大人,刑部的名声,不是靠包庇换来的。而是真正的告诉百姓,告诉朝廷,我们不允许任何罪孽——哪怕要将刀尖指向同僚。”   “我求你,是因为我信你。”   郑祥吉的指尖又是一颤。   她的目光实在太过坚决,让人无从避让,无法忽视。   便如数年前重映一般,遗忘多时的鼓声,再次扣响在耳旁。   让人情不自禁觉得......她说的是对的。   此事查清,折损的是一个贪赃枉法的崔文景。   而她若失误,官职一旦不保,害掉的是一个清廉正直的好苗子。   郑祥吉想让刑部好。   自然要,为刑部留下更值得的人。   “你起来吧。”他难得缓下语气,“黎云书,我答应你。”   *   刑部出手极快,这些证人的行踪并未暴露。   黎云书审问出证言,问好梨园小厮,又找出了卷宗疏漏之处。   圣上的口风亦被昭妃打探清楚:“朝廷里不缺闲人。”   次日,黎云书早朝后,找到了崔文景。   “崔员外,严二公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您实话实说吧。”   崔文景脸色一变,“什么意思?”   “我已经知晓了事情的缘由,还知晓此事是您主管。我想翻盘,不会太难。”   “所以,你要对付我了?”   “若我真的意图对付员外,今日就不会先来找您了。”黎云书缓下语气,“我不是忘恩之人,但员外您知道吗,指使我的不是太子殿下,而是圣上。”   他一愣,“什么?”   “如果我让流民击鼓鸣冤,陈列事实,严二公子必然会因故入狱。我审他,招供不过是片刻功夫。届时旧案重提,您的官只怕不保。”   “可您对我有知遇之恩,云书今日来,便是劝员外一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不然以云书的性子,当真会与您刀兵相向的。”   “......黎云书,你果然打得一手好牌。”   不知是不是她提及圣上太让崔文景震惊,他沉沉地盯着她,捏着竹笔的手在抖。   最初帮她,是因为他看出这姑娘有前途。她若当了大官,没准能捞自己一把。   谁知一转眼,她手中的剑就指向了自己。   “你知道,我这人虽然和气,却不允许任何人动我的官。”崔文景缓道,“让我指证,我的官位岂能保住?”   “性命和官位要保哪一个,崔员外自有取舍吧?”   “......”   见崔员外不说话,她便笑,“云书的手段崔员外也见过。我能走到今日,或许真的有一手好牌,但那绝不是借助外人的功夫。”   “而是我,生来便有肝胆与邪佞为敌。”   她走后许久,崔文景才回过神。   他将杯中的茶水仰头饮尽,后背生出冷汗。   他确实知道内情。   五年前严二公子与人争执,失手杀了人。那人恰是兵部小卒,严闻海得知后,赶紧与季瑞交好,重金去找南街流民替罪。   又寻到了崔文景,百般说好话贿赂,才让此事消停下来。   不曾想被她翻出卷宗,查到了今日。   黎云书那日在朝堂针对季、严二人,目的已经很明确了。   他招还是不招?   招的话,是承认自己徇私枉法;不招,等黎云书翻盘那日,他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崔文景不由得想起她抓着律令认真逼问自己之时,想起她陈词李善识无罪那日,想起那间屋中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灯烛......   他忽然怕了。   公正不会缺席。   是因为有人敢拼尽一切、前仆后继地捍卫它。   黎云书没有等多久,崔文景推门而入。   “需要我做什么?” 第89章 .暗夜击溃季瑞的最后一个夜晚。……   次日,崔文景递交辞呈,提及了五年前的旧案。   同时,南街幸存的流民击鼓鸣冤,附和崔员外所提之事,并请求留下崔员外查办此案。   刑部出手极快,当天便逮捕了严二公子,关入狱中。   因为矛头指向户部侍郎,朝野齐齐震惊。   严闻海没料到崔文景会站出来指证。   他被牵连解官,只好去求季瑞。   前脚还没出府,后脚就被刑部的人用镣铐锁住,拖进狱里。   季瑞早就听闻了风声。   只是他之前一直以为黎云书查的是自己,严加防范,却不料黎云书刀尖一转,竟对着严闻海动手。   这可是大大的不妙。   严闻海肯贿赂他、贿赂刑部,定不会是个李善识一般的硬骨头。刑部的手段他也知道,这人只怕挨不了几招,就会交代。   而一旦交代,他就没辙了。   季瑞连忙去找了姜鸿轩。   在他看来,自己是姜鸿轩在朝中的重要爪牙,倘或他死了,对姜鸿轩会是个极大的打击,所以姜鸿轩不会坐视不管。   “这一定是太子指使的!”   季瑞秉持这个缘由,带着金银珠宝,跪在姜鸿轩门前又哭又求。他将自己替姜鸿轩做过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番,就差明说一句“你现在离不开我”。   姜鸿轩在朝中的势力不如太子,季瑞确实是对他帮助很大的人。   但姜鸿轩很理智。季瑞也实在不讨巧,去时恰巧碰上了昭妃。   于是姜鸿轩道了句“我知道了”,让仆从将季瑞请了出去。   昭妃闻言道:“季尚书确实是个人才,只是圣上一提南疆时,总要因他生气......唉。”   姜鸿轩冷笑,“我明白了。”   太子指使?   怎么可能。   姜鸿轩对自己这皇兄的性格,再了解不过了。   太子千方百计想塑造宽宏大量的模样,可一遇到踩尾巴的事情就会恼火。   上次黎云书当那么多人的面打他的脸,他气得整个人都在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消气?怎么可能这么急着去用黎云书?   何况,季瑞虽然身处兵部,严闻海却在户部呀。   太子让黎云书对户部动手,那不是傻吗?   “我早就知道,她做的这一切,背后必然有其他人指使。”姜鸿轩语气淡淡,“还要多谢母妃提点了。”   结果,季瑞在家苦苦等了几日,没等来姜鸿轩的援助,等来了严闻海屈打成招的消息。   他没有招待自己和季瑞贪污军饷,只招待他为了儿子的前途贿赂崔文景和季瑞。   但这也足以让季瑞惶恐。   次日朝堂之上,季瑞因为行为不端被圣上一顿臭骂,而刑部的郑祥吉、黎云书等人,则因铁面无私被大加赞赏。退朝时,季瑞的手一直在抖。   他知道,只要刑部再多逼问严闻海一次,他真的会藏不住。   贪污军饷,是死罪。   刑部以及圣上的举措,无异于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恐惧终于冲昏了季瑞的头脑。   季瑞咬牙,吩咐人道:“找个死士,替我办一件事。”   当夜。   黎云书款款走入狱中,照看奄奄一息的严闻海,“严大人,军饷的事,还不打算说吗?”   严闻海浑身是伤,看见她来,拼劲全力啐了一口。   “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我不会出卖别人的,你们休想从我这里套出半点线索!”   “大人这话便错了。倘若崔员外不举证您,他早被流放北疆了。可现在呢?”黎云书一笑,俯身看他,“虽然是去楚州做了个教书先生,但好歹有个饭碗,还无性命之忧——有句话叫将功抵过,您应当知道吧?”   严闻海死死盯着她,并不说话。   黎云书挂着微笑,甚是“好心”地问:“一百零八种刑具还没有上全呢,莫非您还想体验一遍?”   “......狗屁刑部,狗屁公正,你们分明是屈打成招!”   “还是说,您在指望季大人找人救您?”   这话的尾音被她拖得极长,合着她的笑容,藏了无尽的深意。   最后,她足尖轻轻碾着严闻海意欲拉扯自己的手指,听他颤抖哀嚎,语气轻柔:   “那您就等着吧。”   她走后,严闻海咬紧牙关,心跳得极快。   难怪崔文景指证他。   楚州不是什么好去处,但礼部正在大力推广书院建设。崔文景好歹也是同进士科出身的人,若真去楚州教书,不见得待遇会差。   最关键的是,刑部留了崔文景一命。   如果他交代了,刑部是不是也会留他一命?   严闻海正想着,一狱卒匆匆忙忙混入刑部大牢中。   “严侍郎,大人让我来找您。”   严闻海眼前一亮——季瑞果然没有忘记他。   他匆忙抓住栏杆,“尚书大人说了什么?还有我儿......”   然而话音未落,狱卒一把钳住他的手,袖中寒光乍现,朝着严闻海心窝扎去!   愕然之中,他听见了狱卒的冷嘲:“大人说,您活着太危险了,还是去黄泉路上坦荡些。”   匕首离他越来越近,那狱卒显然学过功夫,掐住他的手好似烙铁,严闻海压根挣脱不开!   生死交迫至极,他顿悟了。   ——他已不是季瑞的盟友,而是累赘。   没人愿意为累赘送死,季瑞也一样。   他正欲闭眼等死,耳旁骤然传来风声。   一截长鞭当空甩落,击落了“狱卒”手中匕首,又熟稔地转弯绕上狱卒脖颈,将他脖颈勒断。   “严大人,您看明白了吧?”黎云书松开那尸首,瞥见那假狱卒袖中的毒药,冷笑,“您还决定继续为季大人效力吗?”   *   死士假扮狱卒行刺时,季瑞的人一直在悄悄盯着。   得知他失误后,季瑞一拳打碎了家中的木桌。   他的家眷已经慌了,“我们现在还走得了吗?”   “走?”季瑞眼神阴冷,“来不及了。她既然把我们逼到绝路,我也只剩了最后一个法子。”   季瑞气恼地吩咐,牙根几乎要被咬出血,“拆一队人去刑部截证言,实在不行就用火。”   “至于另一队人......”   是夜。   黎云书成功拿到了严闻海的供词,一一整理好后,缓步回了家。   才刚刚走近屋中锁上门,身后便扑来冷铁气息。   她迅疾避开,“杀我?”   “杀的就是你!”   黑衣人咬牙,长剑步步紧逼。仅仅过了几招,黎云书便觉出此人功夫不一般。   剑影如网,招招直逼她死穴。她本就赤手空拳,险险绕开他,谁知庭院中的树上又砍下剑光——若非她躲得及时,这剑光足以将她劈作两半!   这动静如哨音一般,顷刻间,院落四下的阴影中窜出十余道人影。她知不妙,劈手夺过一人长剑后,蓦见那十余道剑光汇成巨网,四面八方朝自己斩来!   “锵”地一声——她一横长剑仰身架住,剑身和手都在发颤,整个人被剑气逼得半跪在地。   不好。   看他们的功夫,想必是兵部的人。她一人难敌众手,周遭邻居又不算多。   而此刻——   她手上的剑骤然断了。   黎云书暗骂一声,贴地一扫绊倒面前黑衣人,寻势飞身而出。剑影如流星雨一般紧紧相随,一招一式杀意凛凛。   她家的院落很窄,压根闪避不开,没过多久就被黑衣人用刀剑逼到了墙边。   长剑要划破她脖颈时,有石子狠狠砸晕她面前的黑衣人,另一众人破门而入,“保护黎大人!”   石子砂砾如骤雨般砸来。   ——是南街的流民。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局势,急着去遮掩脑袋。黎云书借势夺剑,重伤了面前一大片人,杀出条生路。   而门外,刑部众人早已准备好镣铐,迅速将黑衣人铐起。   她瞧着郑祥吉阴沉的脸,又瞧瞧当年搭讪过的南街少年,一愣,“你们怎么在这里?”   “不然呢?逮住纵火犯,任由你被杀死?”   郑祥吉用眼刀剜着她,话音里难得带了气,“把你身上的伤处理一下,碍眼。”   “......哦。”   她回屋找出药草,流民少年赶紧跑来,“大人,我帮你。”   剑伤到处都是,有几处刺在了她背上。黎云书一人着实应付不来,但瞧着这是个小少年,又有些困窘,“那个......你先出去吧,我自己努努力?”   流民少年出去后不久,又撇着嘴回来,“那个凶巴巴的大人让我滚进来帮您。”   “......”   她没敢褪衣,便让少年蘸着药膏,隔着衣衫抹在伤处。   而后,思量着目下的情况。   严闻海提供了季瑞私吞军饷的证词,事情已算是板上钉钉。   在见到刺杀严闻海的死士时,黎云书知道这是击溃季瑞的最后一个夜晚,也知道,这个夜晚注定不寻常。   所以她审完严闻海,立马将证词调换给了郑祥吉,严肃道:“季瑞肯派人来刺杀,就必然有人打听消息,更有可能让人来刑部销毁证据。”   “刑部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严查四周,不给他们留任何机会,尤其要注意严闻海的安危!”   郑祥吉安排完这一切后,她生怕有人会监视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离开了刑部。   不曾想埋伏竟然在家里。   她收拾好后,刑部官员也将那群黑衣人扭送走了。   “你欠我一个案子,不能给我死在这里。”郑祥吉立在门口,冷冷道,“若非我遣人追踪你,若非有这位少年来报信,刑部就只能给你收尸了。”   她愕然地看向那流民少年,缓了好半晌,“谢谢。”   “你救了我一命,我打听到了你的住处,本想着还恩,结果看见了一群奇怪的人。”少年露出白牙,神色半分讨好,“我害怕他们会害你,就找到了大家。幸好,郑大人也是个好人。”   “行了。”   郑祥吉皱眉,显然不吃少年的这一套奉承,朝黑衣人厉呵,“把这群人带走,打死他们也要审问出是怎么回事!” 第90章 .吟春宴大人,你不会真的有喜欢的人吧……   同一时刻。   沈清容立在窗前,平复着心跳。   他做了个梦。   梦见黎云书被关押入狱,而他隔在天边,压根无法救她。   心慌意乱地醒来,他发觉天已微亮,到了该练兵的时候。   这些时日,沈清容一直在思考着大理的约定和天锋军的去留。   按照现在的局势,让天锋军再回到朝堂是不可能的。他留着他们,也是害怕圣上真的对大理走到那一步。   想到这,沈清容也是自嘲一笑。   明明最开始时,他没有那么多顾忌和企求的。   他继承了沈将军的武艺,本以为替沈老爷守一辈子的北疆,靠着家产快活一辈子,也不算白活。   后来沈家灭族,他带着扶松逃难,才知道这些远远不够。   这辈子不光是为他自己而活,他还要保护身边的所有人,让自己永远都不要再经历那样的时刻。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目空一切的少爷。弱肉强食的法则,他必须遵守,他要变得更强。   结果如今。   明明找到了天锋军,却面临着更大的困难。   他想要保护的人,是这个朝堂视如仇敌的余孽。   他不想让黎子序身殒,那就意味着他要向着大理,将与整个朝堂为敌。   剑有两刃。若想护一方,就不得不杀另一方。   而他注定是执剑之人。   沈清容想尽一切办法,请西南诸地的官员联名上书,声明利弊,力图劝圣上回心转意。   结果石沉大海。   为做好万全的准备,他开始招兵。   天锋军虽然厉害,人数却占了劣势。倘或圣上举兵南下,以天锋军数万人对敌数十万军众,再厉害也只是杯水车薪。   但他不能声张。   张贴告示是不可能的,公然去问也是不可能的。这蜀州虽由李善识在管,但不代表蜀州没人盯着,一个不慎被发现,受波及的就不仅仅是天锋军了。   他能招到的只有一类人:流民。   这年头动荡纷繁,流民颇多。有不少流民为了躲避战乱,都迁移到了蜀州地界。   他们已经无家可归,只剩了饿死一条命运。   对他们而言,能施舍一口饭吃,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情愿去做。   沈清容秘密征集来了这些人,请出天锋军中训兵有方的将领操练。   流民兵刚刚入伍,还比较听话,事情似乎都在向着好的地方发展。   但这,也仅仅是“似乎”而已。   *   不久,兵部尚书、户部侍郎以私吞军饷为由,停职查办。众人依着线索巡查,贪污军饷竟达上亿。   圣上震怒,不仅抄了季尚书、严侍郎的家,将财产分给出庭作证的遗孀,还让他们子子孙孙偿还国库财物,直到还清为止。   季瑞走后,谁都在猜下一个兵部尚书是谁。未过几日,圣旨下达,点到了众人都不曾想象过的人:刘承望。   原本悄悄揣度“圣上怕是想为太子清理朝堂,才对兵部开刀”的大臣们傻了眼——换走了季瑞,换来了一个更亲近姜鸿轩的人,这又是想干什么?   是在警醒太子,还是说......他想传位给二殿下?   朝堂中的老狐狸们对于风声捕捉得紧,见情况不对,纷纷掉头转向了姜鸿轩。谢初听闻风声,提议道:“殿下,兴许我们该收敛锋芒了。”   太子觉得有理,下意识与重臣拉开距离。得知圣上喜欢姜赋之后,他时常差遣太子妃带着儿子问安,企图拉拢圣上情感。   立场之分带来的后果是,太子妃和昭妃之间的矛盾渐渐凸显。   盛春,百花开放。   宫中设吟春宴,邀京中权贵参加。   这场吟春宴以游园、赏花为乐,也是京中名流交友的好时机。因其地位颇高,唯有收到请帖之人方能赴宴。   黎云书收到了两封,一封来自太子妃,一封来自昭妃。   两人都不是一般的人物,她不好拂去恩情。   但这两个,选哪个都会得罪另一方。   黎云书正犹豫着,谢初登门来访,“云书,吟春宴的请帖,你有吗?”   谢初的请帖出自太子。她本想收下,又有一人笑吟吟地前来,“黎大人,我们殿下敬重您的才华,您还是第一个被他送请帖的女子。”   是姜鸿轩。   黎云书:“......”   所幸最后,刑部的人来救场了。   十三道清吏司每年都会有一封请帖,以往都是送到了郑祥吉手里。然而对于郑大人来说,风月之事还不如折磨犯人有意思。请帖虽然由他收下,他却从来没去过。   今年郑大人心情颇好,大手一挥,将这资格便宜给了黎云书。   那日一早,黎云书化了淡妆,进宫赴宴。   吟春宴与名仕们的郊游类似,大抵都是些对诗、赏花、品茶的乐子。关系好的权贵往往凑在一起交谈,黎云书的表现却很淡然。她见了熟人,问候一番便离开,纵使有人想同她多说几句,她也回复的礼貌而克制。   昭妃见她如此,知道她的性子,问候之后也没有过多交流。黎云书同熟人打过招呼后,兀自找到地方喝茶看书。   邺京的物价高,她来京城后没有添置过新衣,旧衣又稍显寒碜。她一时没有合适的衣衫,索性穿了官服赴宴。   这参加吟春宴的女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生怕自己不如旁人显眼。唯独她淡妆玄衣,衣上还绣着刑部的标志,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不多时,太子妃找到了她。   她邀黎云书共乘一船,一边笑,一边小声对道:“云书也十九了,到了成婚的年纪,这能来吟春宴上的人都不一般,可有中意的?这里不少人的家境显赫,你若想继续发展,便是好的助力。譬如首辅之子、吏部尚书之子......”   黎云书抬头——昭妃于身侧画廊上执扇而立,二人目光仅仅接触了一瞬,昭妃便自觉离开。   她眼睫轻颤了下。   本想直接回复一个“意中人已逝”,话到口中,不知何故成了:“云书已有婚约在身,无心再寻他人。”   沈清容已经不在了。   她心里知道,但说不出口。   更何况此情此景,姑娘们欢声笑语,一个个都含情脉脉地张望着,希冀能觅得良人。唯独她半点游春的心思也没有,生怕自己一闲下来,脑中会浮现那人的身影。   太子妃微微错愕,“有婚约了?我原先只听说你在江南时,与一位姓姜的经历情投意合,原来已经定下来了?”说到这里,太子妃忽然掩面,“等等,姜经历不是身殒南疆了吗?唉,是我唐突,无意想到了他。”   黎云书饮尽茶水,唇角抽搐了一下,又紧紧被她抿住。   太子妃察言观色,给仆人使了个眼色。仆人立马沏上新茶,她则轻抚着黎云书的肩背,“斯人已逝,莫要太难过,反而把自己伤到了。你不是还有个小郎君等你吗?不如同我聊聊你那小郎君,他是哪里人?应当和你一样厉害吧?”   “他......”黎云书喃喃着,“北地关州人。”   “竟是你的同乡?”   “......嗯。”   黎云书知道太子妃是个细腻的性子,害怕被看出端倪,故意扯了下唇角,装得开心了些,“在书院读书的时候,他不爱背书,就是家人遣我教的他。后来我考上了会元,又进了刑部当官,可高兴了。”   ——可惜,沈清容压根就没等到她当官那天。   她演得太好,竟真把太子妃骗了过去。太子妃看她满眼怀念,感慨道:“世间最难得的,是从一而终四个字,想不到你如此专一。那他呢?还在关州吗?”   “是啊。他有几分功夫,入伍参军,现在应当也混到一官半职了吧。”黎云书故作开心地笑道,“关州百姓都认识我们。等我们两个成亲那日,城里大概会很热闹。”   ——然而她想的却是,希望他下辈子不要再碰上这么多变故了,哪怕做个碌碌无为的少爷,也好。   太子妃听她畅想,竟也高兴地说笑起来,“以后请他来邺京时,记得知会我一声。他若欺负你了,我还能找人替你出头。”   “好啊。”   黎云书弯起眼角,眼中的泪因这举动险些盈溢而出。她忙又饮尽一杯茶水,借着掩面的功夫匆忙揩去眼角泪珠,若无其事般哂笑,“今天也不知为何,口渴得很。”   杯盏刚落,画舫外遽然传来惊呼。   她探头望去,只见画廊上急急坠下一个藕色身影,一群女子挤在木栏边,齐齐惊道:“快!快救人!”   黎云书脸色一变,快步踏出船舱,另一侧酒楼上有个人影更快,赶在她之前飞身而下,揽住那女子当空一旋。   大抵是无处落足,那人对准画舫一个回身,翩翩然落在了黎云书身侧。俊朗的身影,立马遮住了大片洒落的日光。   黎云书错愕抬头。   还没瞧清楚是谁,眼前又是一黑——那人如接到了烫手的山芋,直接把落水女子推进她怀里。待黎云书扶稳女子后,他早已不见了。   怪人。   黎云书将还在哆嗦的女子请入画舫中。女子被吓破了胆,啜泣着朝众人拜谢,“那救下我的是哪位公子?我一定要好好感激他。”   “他么?”太子妃回忆着,“大抵是兵部张侍郎的大公子了。”   黎云书对朝中众人的家世也仅仅有所耳闻,知道这张公子名为张慎思,年幼时便随父四处征战,是北疆的一员猛将。   谁料女子听闻这名字,原本含情脉脉的双眼瞬间睁大,脸色霎时灰白。   “张公子?”她吸着冷气,差一点点就晕了过去。黎云书把人搀住,听她一脸悔不当初地哭道:“那还不如让我直接落进水里!我怎么就......”   说罢,她一翻白眼,真的晕了过去。 第91章 .筹备(一)他还活着。   黎云书不是个爱听闲言碎语的人。   所以当众人安慰落水女子“没事没事,只是个流言”时,她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数日后。   那位被张公子接触过的女子,于某个雨天乘船游湖时,再度翻身落水,黎云书才听到那个传闻——   “早就听说张公子身上煞气极重,被他接触过的人都会死于非命,看来传言不假。”   “他回邺京来干什么?不在北疆戍边,专门回来祸害大家?”   市井中人声熙攘。她随刑部众人赶到现场时,女子已经没有气息了。   她的家人跪倒在河边,哭得十分凄惨。刑部之人一上前去,就被他们抓住了衣裙。   “一定是张家人做的......一定要还我女儿一个公道!”   *   女子的父母执意将张慎思告上刑部,调查的任务落在了郑祥吉手中。   李善识沉冤之后,回到蜀州继续做他的县令。由着他在,蜀州基本上没有什么悬案疑案,蜀州清吏司因而颇为清闲。   然而,蜀州并不像众人想象的那般清平。   沈清容的路不好走。   想要打仗,就需要钱财、粮食和人手。   这三项,他哪一个都没有。   所幸,蜀州还有大批的流民。   大邺的赋税算不得轻,去年夏日时北方突发水灾,运往救济百姓的财粮经过层层剥夺,落在贫民头上的少之又少。这群百姓没了饭吃,只好去街头求乞。谁知当地官员看见,生怕这群人会影响自己的政绩,派兵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众人驱逐出境。   他们背井离乡,辗转千里,最终来到了蜀州。   李善识最看不惯这些事情。他不在乎自己的政绩,将流民容纳了进来。   沈清容听闻消息,对李善识道:“这些流民我愿意处置,可否先从李大人手中借些钱粮?”   粮食自然是保住流民性命,钱财则充当奖赏。   蜀州虽然安定,但周遭山林密布,发展大都局限在平原和低谷地区。沈清容将流民分作两类,一类力气大、长得结实的负责开荒种地、采集石材,另一类体型瘦弱、头脑灵活的,负责建造房屋,并将开垦出来的木头进行加工,借着他的名头运往南疆与大理进行交易。   大理不缺粮食。而为了应对战事、制造攻城器械,他们对木头和石材需求量极大。他们用多余的木头石材换他们的粮食和财富,没过多久,沈清容便把从李善识手中借来的钱粮偿清,甚至还多收获了好几倍。   这些事情他交给扶松负责。为了调查民情,他偶尔装成平民去打探情况。众人皆不知沈清容的身份,聚在一起闲聊时,还曾鬼鬼祟祟议论:“听说了吗?蜀州好像来了几位大人物,是当年沈将军带的‘那些’人。”   流民们有不少是经历过两朝的中年人,一提沈将军,立马知道是在说天锋军,纷纷凑成堆压低声,“是真的吗?”   “唉,都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也不知道流言是真是假。但有这么个希望,总比没有要强。”   众人纷纷叹息。有一人声音低沉道:“他们都以为我们是因为水灾才成的流民。可即便没有那水灾,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每年一打仗,收税就要提高。北疆好不容易平定下来,上面却说要囤粮,赋税半点没见减少。”   “就在水灾前一年,我媳妇生了病,正想要抽出些钱给她治,官吏就堵在门口,说不交税就要赶我们离开北方。她说自己只是得了风寒,能扛过去,让我拿钱交税。我不肯,她就背着我偷偷交了所有的钱。”   “那后来呢?”   “后来她没扛过去,留了一个半岁大的孩子,也被饿死了。”   听者无不感慨。   另一人却嗤笑,“这些啊,都比不过我们村里。水灾之后,大家都没得吃的,把山上的野狗都快吃光了。最后村里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没了办法,听说哪一家的人快要饿死了,就成片成片蹲在他们家门外。等他们一咽气,整个村的人都去抢着吃。”   这话引得流民们倒吸凉气,更有甚者怒道:“吃人?你们还有良心吗?”   “良心能当饭吗?”那人反驳着,“你不吃人,就要被饿死,就要被别人吃!横竖都是死,能多活一日算一日。”   “......”   沈清容静默地听着。   “你们说,他们忽然冒出来,是不是要出什么大事了?”流民继续低声讨论,“我听闻是南疆的一位大人物复出了。现在南疆这么乱,乱世出枭雄,该不会真的......”   他没有听完,对扶松道:“替我照顾好他们。”   待流民们开垦出一定的地盘、有了居所之后,扶松就安排他们种地,靠着石料继续同大理交易赚取钱财。   钱财和屯粮慢慢丰富起来。   剩下的,就是兵力了。   沈清容主动联系到了天锋军将领:“现在最好的办法,不是让大家聚拢在一处,而是想办法去更多的地方、和更多的百姓取得联系。行伍出身的兵士虽占少数,可若将百姓凝聚起来,力量不见得比天锋军弱。”   由此,天锋军以三十人为一队,奔往西边、南边的不同州县,并试图与楚州的残部取得联系。   当年天锋军解散之后,曾有一人在兵部中混迹成了高官,作为重要支援潜伏在兵部中。天锋军首领与那人重获联系,借着权势,将一些能力强、关系稳固的兵士安排在各地民兵之中。   天锋军出来的人功夫不会差。   这些人很快在民兵中崭露头角,混迹成了哨长甚至总长。   另一队与沈成业熟络的,借着刘承望升任之际,西去关州,与当年的关州太守重获联系。   原本留在南疆的兵士,则被他差遣了一半从不同地方北上,同四夫人的军队会合。   最终,铁板一块的天锋军,被沈清容分成了细沙,潜伏散步在了各处。   沈清容也没闲着。   他又换了一个假身份应征入伍,在队伍中培养着自己的势力。   但是,圣上身边不缺耳聪目慧的鹰隼。   天锋军的动作极快,可不代表没风浪。市井中的流言很快被圣上的眼线捕捉到,并带回了朝廷之中。   圣上大为重视,隔日便下谕旨,遣人前往蜀州,查探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祥吉左手握着控诉张公子的上书,右手压着调查蜀州的谕旨,看向黎云书,“选一个吧。”   黎云书在两者间权衡。   对于去蜀州到底要调查什么,谕旨说得很模糊,她也不明白圣上的意图。   而另一方面,她若想肃清朝堂,光靠一人是不够的,得多结交些正直之辈。张家是个清廉之家,又身处兵部。倘或能够同他们取得联系,想必会助益颇多。   于是她道:“我与那姑娘有一面之缘,张公子的案子就给我吧。”   郑祥吉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黎云书瞧出他的情绪,打趣般侧首:“大人是不想我去蜀州?害怕我走了,案子没人办?”   “......滚远点更好。”   郑祥吉冷脸抛下这句话,带着蜀州诉状去找另一个新上任的员外干活了。   其实郑祥吉确实这么想,但他不愿说。   黎云书虽身在蜀州清吏司,刑部的其他案子却没少办。她来了之后,整个刑部的效率都提高了许多,蜀州清吏司更是因她被圣上屡屡赞扬,得了不少奖赏。   何况她做事靠谱,连审问犯人的功夫都深得郑祥吉“真传”,案子交给她,郑祥吉能放一百个心。   黎云书对此本无所谓。   直到谢初听闻了上诉蜀州的风声,惊得一下子站起来。   沈清容假死的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   而这些事情,除了沈清容,他想不出有谁能这么大胆。   刑部人一个比一个精明,真被他们查出端倪了怎么办?   于是当晚,谢初寻到黎云书家中,“云书,蜀州的案子,恐怕需要由你亲自接手。”   “为何?”   他将那柄折扇推给了她。   黎云书本不以为意,展开扇面看见自己的字迹的一刻,懵在原地。   在南疆时她没有发现这柄折扇,以为当时被沈清容一并带走了。   毕竟是黎云书送他的第一个东西,又承载了两人的一些记忆,沈清容很是珍惜这柄扇子。他又是个风流痴情种,倘或真的殉葬了,十有八九会带着折扇一起离开。   黎云书颤抖着捏紧了扇柄,一时哽住。   “他......还活着?”   “事出有因,暂时不便多说。但他若真的做了那些事,只怕会很危险。”谢初没有直面回复她,“他虽然假借太守的由头,可你也知道,圣上不愿看到西南边兵力太强。”   “......我知道了。”   谢初离开后,她一人坐在屋中,有些恍惚。   沈清容真的活着?   ——谢初没有必要骗她。   她明明应该很高兴的。   但现在,这柄折扇留给她的没有庆幸,只有极其强烈的不安。   沈清容还活着。   他明明可以易容成一个寻常百姓,隐居山林过一辈子,但他没有。   圣上意图削兵,他应当是知道的啊?   为什么明明知道,还要整顿兵众,做那些事情?   沈清容不是个冲动的人。   她不知他经历了什么,却知道沈清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他自己的理由。   他难不成......   真的打算在圣上下令攻打大理时,与京军打起来吧?   次日一早,黎云书飞快找到了郑祥吉,“郑大人,我想同时接手蜀州的案子。”   “又发什么疯?”郑祥吉抛来一记眼刀,“刑部的安排都已经上交了,他们正准备三日后去蜀州,做你该做的事情去。”   黎云书咬牙,“实在不行,两个案子都归我管。”   二人对峙良久,郑祥吉退让了,“给你三天时间。办不完案子,就别来耽误刑部的计划。”   黎云书火速去查案。   她本以为张慎思的事情不会太难。   毕竟什么“煞气”,什么“厄运”,都是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她觉得那女子家人也是太过愤怒,希望得到些补偿,才以这种缘由把张慎思告到刑部。   可很快她发觉不对。   原因就是,这“煞气”,实在“煞”得太过离奇了。   她去查邺京的卷宗,发现落难家人状告张慎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张公子也是可怜,每次折返回邺京必然会搭上人命,一搭上人命必然有人上诉。碰见这种事情,刑部也很无语:查又查不出什么,不查又没个交代。所有案子最终的结果,都是张公子赔钱、刑部逼着张公子买转运符、张公子被遣送回北疆戍边。   黎云书也信过佛。   但信归信,她在大事上绝不会轻信所谓的“气运”。   所以她看完卷宗,立马去张侍郎府上去寻张公子。   张慎思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   黎云书去时,小厮赔笑道:“大人,我家公子正在练功,您离他太近了恐对您不好。”   “我不怕邪祟。”她道,“刑部查案,我同他说几句话,应当没问题吧?” 第92章 .筹备(二)他真的还活着。   此事张公子并不愿意理会。   但在张侍郎的要求下,他还是将缘由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张家世代习武,守护大邺已有多年。若无意外,张慎思也会和他的祖祖辈辈们一样,武举时拿一个好的成绩,获得一个不小的官职。   结果十三年前,蛮人南侵,燕阳城灭。朝中人纷纷提议割让燕阳,独张侍郎力请出战。   那之后没几日,同张慎思接触过的平民百姓无故身亡。民间传出流言,说张慎思煞气重,会给京城带来血光之灾。   本来也没多少人信邪的,直到和张慎思接触过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受到了厄运。   有走在路上被泼了一身脏水的,有被马车撞出半身不遂的,更严重的在出城路上碰上劫匪,险险丧命虎口。   若说一个人因此受灾,众人还不觉得什么;可一群人因此命悬一线......就实在太奇怪了。   百姓们表示抗议。   圣上出于民情,将张慎思遣去守边。   此后张慎思只要一回到京城,必然会有无辜百姓因他而死。   流言愈演愈烈,直到如今。   “近来本是因为安顿四殿下残部一事,准备进京述职。我亦到了婚配的年纪,家人才让我去吟春宴上看一看。谁知......”   谁知这样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黎云书听他说完,对张侍郎道:“放心,此事我必然会查清的。”   张慎思一叹:“都是命理缘故,实在查不出来也罢。”   “没那么简单。”   何况她隐约有了猜测。   十三年前时,主和派风头正盛。张侍郎说出那番话,难保这些行为不是在削弱张家。   既如此,背后必然另有其人。   “云书年幼时,曾有卜者说我命数薄弱,不足以支撑我步入庙堂。”她淡道,“但我还是走到如今了。这么看来,命都是人定的。”   张侍郎百般感谢,“倘若黎大人真的能勘破此事,日后我必倾囊相助。”   调查完张慎思后,她又去调查了女子所乘的画舫。   据证人所述,女子是自己从船上跳下去的,身边并无旁人。出事之后,刑部立马封锁了画舫。   得知黎云书是从张府出来的,这群官员连忙摆了火盆,“快快快,快让黎大人跨一下,替大人消一消身上的晦气。”   一众同去张家的刑部官员赶紧排好队,诚惶诚恐地跨着火盆。黎云书晾了他们一个眼色,“要跨你们自己跨,我还等着这‘煞气’来找我呢。”   她查探一圈,画舫中没有异样。   同时,仵作的尸检有了结论:女子确实是溺亡,身上并无中毒之类的症状。   “除了画舫,她还去过什么地方?”   “似乎没有。”   “去她们家看看。”   事情一发生,刑部立马遣人围住女子家四周,防守严密,没让任何人进来。   女子的家人见刑部的人来,如同看见救星。黎云书将女子厢房中的物件一一查清,依然没有看出不对。   正当刑部众人准备放弃时,她忽然驻足在佛像香炉前,“你们家信佛吗?”   家人点头道:“小女每月都要去庙中烧香拜佛,虔诚得很。”   “这屋子里,有旁人来过吗?”   那母亲哭诉道:“我本在她屋中收拾东西,听闻消息后总觉得她还会回来,一直没离开过这屋。”   “果然。这香炉不对。”   “啊?”   众人一头雾水地看去。   那是一尊鎏金香炉,上有图案雕饰,显然价格不菲。   “大人看出什么了?”   “她烧了四炷香。”   见众人还不理解,黎云书解释:“烧香三柱为宜,代表天、地、人,过多则证明此人有贪欲,反而会招致祸端。她本就畏惧那流言,若对礼节足够了解,定然不会烧四炷香。”   刚巧女子烧香那几日下了雨,香火受潮熄灭。她的家人并没有在意香炉,倒让这香保存了下来。   香炉被带回刑部不久,立马有了消息,“大人,多出来的一炷香果然不正常。那香能让人致幻,恐怕她投河是受了这香的缘故。”   消息一出,家人也觉出异样,“她那天确实有说过些胡话,难道不是张公子的缘故?”   “压根就没有什么气运之说。从头到尾,就是谋杀。”   见他们面露震惊,黎云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此事莫要外传。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需做最后的确认。”   当夜。   夜深时,她的屋外传来窸窣声响。   黎云书并没有睡熟。她按照规定的信号摔碎杯盏,潜伏在各处的刑部官员闻声出动,抓住了图谋不轨之人。   一搜,并未搜到任何凶器,只见他手里抓了好些书卷,大概是黎云书家里实在穷得无甚可偷,唯独那些书卷还值一点点钱。   小贼被抓紧刑部大牢,未及严刑拷打便咬舌自尽。黎云书瞧着尸首,脸色严峻,“他若真的是来我家偷东西,犯不着这样。唯一的可能,是有人害怕他透露消息,让他当了死士。”   那支奇怪的香也被刑部查出了结果:问题恐怕出在邺京城内的寺庙之中。   可就在黎云书查到关键之处,刑部忽然叫停了此案。   黎云书听着旨意,眉头越皱越深,“谁叫停的?原因是什么?”   传消息的那人好心解释道:“圣上嘉奖您的效率,当庭贬斥这气运之说,不仅给张公子安排了职位,还嘱咐刑部好好任用您,莫要埋没了。”   安排职位?   她原以为,圣上遣张慎思去边疆,是因不愿重用张家。黎云书仔细地问:“圣上是怎么贬斥的?”   “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圣上又贵为天子,定不会因一句荒唐言论就埋没人才。”来者如实解释,又道:“对了,圣上下达命令后,刑部说让您留在邺京,蜀州之事就不劳挂心了。”   黎云书:“......”   她仔细捋了捋关系,稍稍转过些弯。   季瑞刚倒,兵部需要人。   而张家,当年因主战被遣送,如今圣上希望有人能对付大理,自然要多多任用主战派的人。   据她所知,张家在北疆一带发展得很好,他们也是借了北疆的功勋,才爬到现在的位置。   再依着圣上叫停查办一事......   难不成,这气运之说就是出自圣上的手笔?   黎云书懂了缘由,开始思索怎么帮蜀州。   她给李善识写了信,凭着在刑部的经验,告诉他们应当如何躲避刑部的追查。未过几日她收到回信,信上是熟悉的字迹:   “一切安好,万望珍重。”   那字写得飘逸,笔画遒劲,撇捺好似这人的眉峰,带着挥之不去的洒脱。   ——是沈清容的字迹。   ——他真的还活着。   有几滴泪砸在纸上,剩下的字迹渐渐模糊了。她生怕会晕染墨迹,将信折起收好,情绪稳定之后,才敢继续往下看。   沈清容并没有说他这些时日做了什么,大部分笔墨都在讲她的弟弟和娘亲,让她切莫太担心。黎云书看到最后,才知天锋军有一人潜伏在兵部之中,帮了他们不少忙。蜀州之事由那人帮衬,问题应当不大。   他没透露那人的名姓,黎云书心中焦虑却越来越重。   天锋军在兵部有人。   沈清容重掌天锋军。   他暗中布局,里应外合,每一步都像是在为对敌朝廷做伏笔。   可他......真的能做到吗?   且不说兵力和实力,他拿什么证明自己的正统?拿什么说自己谋逆是名正言顺的?   他又不是皇子。   能找出什么合理的借口?   清君侧?——朝中还有两位皇子呢,任谁登基都不会给他好下场。纵使他铲除了圣上和两位皇子,架空姜赋,日后姜赋长大了呢?会饶过他这个杀父仇人吗?   黎云书拿着信静坐许久,越想越觉得后怕。   看着烛火要烧完,她重新换了一根,赶紧提笔写信。   姜赋还小,而她已经获得了姜赋的信任。只要她用心去培养小皇孙,等姜赋继位后,总有替沈家昭雪的办法。   她说:“云书有幸得圣上信任,能以此时机斩邪佞、诛乱臣。假以时日,天下必然海晏河清,不必以身涉险。”   那封信寄出后很久都没有收到消息。   谢初为此也很焦虑,得空便对黎云书道:“现在南疆风声正紧,你多劝劝他。他能活下来,伪装成寻常百姓不是难事,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每每听见这句话,她都慨然长叹,“我倒是也想劝他。”   一个多月后,终于有了回信。   他回了黎云书一幅画。画中人穿着玄色官服,眉目是她。沈清容在旁边题小字写道:“原来刑部的官服是这种模样,你大概变成这样了吧?”   他有意避过关键而不提。黎云书再三劝阻,他就越发猖狂。最后她急出了气,义正言辞地骂了他一顿,更拿出刑部一百零八刑罚一一同他介绍。沈清容看过信后,回道:“多谢提醒,我以后就学着你们刑部惩戒部下。唉,几个月没见,你果然变凶了。”   黎云书:“......”   却不知沈清容看罢她的信,一声轻笑后,将那信烧了。   海晏河清?   人吃人,算是海晏河清吗?   何况沈家人早已不在,何况他除了夺位,怎么走都是死局。   何况......谁能保证,日后圣上就不需要她这柄刀了呢?   往后的时日,黎云书总旁敲侧击地劝沈清容安分,沈清容每次都寄回零七八碎的东西,有时是画像,有时是好看的树叶,就是不回复黎云书的话。她七窍生烟,“你是逼我亲自去抓你不成?”   沈清容求之不得:“你快点来,我好想你。”   “......”   圣上盯得紧,黎云书肯定不可能亲自去。   她试图通过张侍郎联系那位潜伏的天锋军将领。但这些消息实在太敏感,那人又隐藏得极好,她寻了好多时日也没有发现线索。   好在,圣上对她这柄刀格外满意,朝中还没人敢当面招惹她。   季瑞勾结的大都是苟活之辈,这些人在朝中势力不算小。黎云书替圣上将这些贪官、冗官挨个铲除,官员们见了她都要绕道走。   众人不能怨恨圣上,只能在背后暗骂黎云书。那些被她查处的官员有不少亲近太子,在太子身边吹了不少耳旁风。太子对黎云书越来越疏远,若非看在她是真心为了小皇孙好,恐怕连东宫都不让她进。   谢初见了她总要叹一声,“之前太子妃还会在殿下面前夸耀你几句,如今连提都很少提了。东宫环境对你不利,你还是与昭妃娘娘保持距离吧。”   ——不错。   太子疏远她,与黎云书亲近昭妃有很大的联系。   昭妃比她年长一个辈分,待她如待子女。她心胸开阔,又与黎云书有着同样的性别和志向,自然而然成了黎云书最聊得来的人。在昭妃的帮助下,黎云书屡次提议修改律令,并由工部设立纺织所等,力图提升女子的收入。   大邺官员守旧,始终不肯乱动祖宗定好的律条。她的上奏无一次成功,一旦被驳回,昭妃总会安慰她:“做这些事情必然不会一帆风顺,有难处同我说,我会再找一些人来帮你。”   两人关系本该这般和谐下去。   直到某日,她兴冲冲欲与昭妃交流律条,意外撞见了另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同她一般的玄色衣袍,帷帽被风吹得轻晃。闻声他转回头来,认清她后,似乎轻呵了一声。   ——是姜鸿轩。 第93章 .残杀这世道还怎么救?   “来得正巧,我恰有一事要同母妃商量,黎员外可有心思旁听?”   黎云书被怒气刺激得眼前昏了片刻,转身欲走,姜鸿轩又道:“不听?那我且问,令堂近来安好?”   一听他说这句话,黎云书的火气立马冲上了脑海。她咬牙,“托您的福,一切......”   而后猛然止住。   ——不对。   姜鸿轩这么问,明显不是为了气她,而是......   “四皇兄已死,你的娘亲照理活不过三天。可我安插去探查南疆的人却说,皇兄死后,她居然还活着,居然还随你的弟弟一并去了大理——”   “我很奇怪,到底是谁吊住了她性命?”   “......”   凭空多出皇子可是大事。   幸而她本就生气,脸色也一直沉着,没让人看出端倪,“我怎么知道?”   姜鸿轩冷下声,“别不识好歹!他若不认识你,为何要给你娘亲治病?”   黎云书眉头越皱越紧,扬声,“我怎么知道?”   所幸昭妃出面解围:“云书这些时日,一直在尽心尽力教导赋儿,对朝廷应无二心。那人既然能隐藏二十余年之久,必不是一般人,莫要再逼问她了。”   事关她家人,黎云书真的生气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怀疑我,也不知道你们要找的人在哪里。娘娘,我敬重您,不代表我可以轻饶伤害我家人的人。二殿下欠我娘亲的这一命,我还记得呢。”   她盛怒离开后,昭妃道:“看来她真的不知情。”   “那人的事情该怎么办?”   他们谋划到今日,从未谋划出会有另一个皇子凭空而现,姜鸿轩虽恼,同昭妃交涉时还是尽量克制怒气,“这个计划关乎天下百姓安危,更关系到千秋大业,绝不能让一个意外毁了整个局面。”   “南疆的风吹草动应当与那人有关。大邺不似其他国度,只要拥有了正统血脉,任谁来做君王也是正统。若开诚布公地说出还有另一位皇子,难免让人有其他想法。”昭妃目光沉沉,“最后时刻,对手能少一个算一个。”   “既如此,儿臣有主意了。”   他将想法与昭妃说后,昭妃皱紧眉,“不会对你日后有影响吗?”   “我这么做,他们只是骂我一时;而若重蹈了成王败寇的覆辙,就要戴上千万年的恶名。”他冷笑,“何况,一群牲畜对我的评价,我何必去在意?”   数日后,前往蜀州巡查的官员回京述职,“我们探查之后,并没有找到天锋军的痕迹。”   本该到此为止,偏偏姜鸿轩笼络了那位官员,他话音陡然一转,“可是陛下,这恰恰说明了更大的问题——只怕天锋军已经融入到了南疆和蜀州百姓之中,分辨不出来了!”   鸿熹帝本就多疑。   闻言他大为震怒。姜鸿轩见机提议:“不若再遣人去一趟蜀州,清扫可疑的余孽?南疆不比其他地方,应当慎之又慎。此事就由儿臣来安排吧,倘或有所差错,也不会牵连到父皇的美名。”   一场自相残杀就此开始。   京军南下时,蜀州没有听到半点风声。一夜之间,所有百姓都被犬吠声吵醒,来不及反应,便被人抓出了被窝。   “指证退伍兵役及逆党天锋军者,赏钱十文;拒绝提供消息及辩争者,立斩!”   为了活下去,所有百姓都疯了。他们拼命将指尖对准自己平日的朋友,“他!他当过兵,你们别杀我!”   “他之前说过天锋军的好话,他还骂过朝廷!”   凡是被点到的人,皆被拖出了人群,听话的等候羁押,不听话的直接被斩首。喧闹之中,有一妇人紧紧抓住官兵的腿,嚎啕声甚烈,“我儿子真的没服过兵役,真的没有啊!”   “吵死了!”卫兵厉呵一声,提剑朝妇女狠狠捅去。被拉扯住的纤弱少年震在原地,盯着妇人身下鲜红的血,音节发颤,“......娘?”   须臾后,他爆发出凄厉的大喊:“我和你们拼了!”   嘶吼声混入喧嚣人群之中,被更多的嚎哭席卷淹没。   天已入夏,似即将落雨,空气闷热到让人窒息。   李善识在听到消息的第一刻,外衣都没穿,立马给身在外地的沈清容写信。   信鸽放飞之后,家门被粗.暴撞开,长刀抵在他颈侧,“李大人从实招来吧,蜀州到底还有多少天锋军?”   他咬牙,“我不知道。”   “看来李大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卫兵将他扭送出府,逼他直视这人间地狱,“再不说,只会有更多人为他们陪葬!”   睁眼是一片血海。   喊声震耳欲聋。   刀光比日光都要刺眼。   他的眼睫在颤,双唇在颤,整个人都在发颤。   似是千万山陵崩塌,于耳旁砸下沉闷的响。   血红的画面如剑一般扎在他心口。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束缚自己的卫兵,夺过他们的剑,刺退众人后扑入那血海之中。   颠倒是非,陷害忠良,这世道还怎么救?   还要凭谁才能救?   他的长刀挥向了残杀百姓的卫兵,身上挨了不知多少刀,白衣已近乎褴褛。未过多久,数柄刀剑贯穿了他。   就在同一时刻,府上燃起大火——是李善识的妻子放火销毁屋中的一切证据,断了他们查找天锋军的后路。   百姓们震惊地看着这一切,情绪终于爆发。   “是你们杀了李大人!”   他们生生打死了那几个杀害李善识的兵士,又抄出家里的菜刀砍刀和一切能打人的东西,聚众扑向了其他的卫兵。京军首领拼力镇压,奈何南下的京军不算多,一时竟落了下风。他吩咐撤退,又被百姓追出城外十里方才止住。   李善识身死的消息一传来,黎云书也克制不住了。   次日早朝,她以春秋笔法痛骂姜鸿轩。姜鸿轩心情平静地听她骂完,不慌不忙地接道:“儿臣以为,自己做了该做之事。为人臣子当顾全大局,用蜀州百姓一时的委屈换大邺千秋,纵然指责我为奸佞,我亦毫不在乎。”   他语气慨然,大有舍生取义之意,朝中群臣纷纷慨然。   只有黎云书死死握着笏板,气得几乎站不稳。   ——十三年前,他们是不是也是这般,用满嘴荒唐言论,将那满城百姓的性命一笔勾销?   连那一城的百姓都顾不得,又用什么底气说自己能帮得了天下?!   这场对峙持续了两个月。   期间,姜鸿轩还曾于井水中投放毒物,察觉没有人能天生抗毒之后,才分发解药给众人。   众人皆不知这毒源自何处,还以为姜鸿轩是好人。那解药并不足以解全城人的毒,抢解药时有不少人被踩死,更多的则因抢不到解药生生毒死。   沈清容收到信时,早已听闻了风声。   他已混成总长,暗暗掌握了一小支军队,并同其他的总长们取得联系。他几次三番想要领兵杀进蜀州,但见李善识纸上那句“切莫冲动”,他拼命劈砍木桩才冷静下来。   京军南下时,扶松寻了处偏僻山洞,招揽不少人前去躲避。虽挽救了大多数百姓的性命,却阻止不了倾颓之势。   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百姓越受苦,黎云书心中怨念就越深。她没再找过昭妃,东宫人见势,又开始重新拉拢她。   小皇孙在她手中进步飞快,太子妃欣喜得很。她时常带着小皇孙入宫,回来时总要好好感谢黎云书一番。   然而这几日,圣上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姜鸿轩因蜀州一事民心大失,反倒是一些利民的举措,如置办书院、安抚流民等,都被太子招揽到了自己头上。   这一切,圣上都默默看在眼里。   黎云书如往常般在刑部做事,一日回到刑部衙门时,郑祥吉没来由道:“要变天了。”   说话时正是秋日转冬。她听出郑祥吉指的是朝党,心里一咯噔,每日都如履薄冰。   眨眼到了隆冬,圣上六十大寿之日。   四海来朝,八方来贺。礼部主管大邺外交事宜,忙得不可开交。而为了维持治安,刑部与兵部也没能闲着。   黎云书写了封信转告大理使者,让他们少与朝中权臣接触,尽量呆在屋子里,并一定要检查好房屋中有无异样。   信发出后没有回音。黎云书不知大理使者收到了没,只能频频与礼部官员交涉,询问最近情况。   幸而顾子墨在礼部,她找人要方便些。黎云书一见到他,就听他吐苦水:“怎么我明明升了个官,干得活还比以前更多了?”   他确实混得很好——黎云书一直为刑部鞠躬尽瘁,做到如今,也仅仅是个从五品。   顾子墨是正五品,职位堪比郑祥吉,比她高一级。   她正要劝,礼部就来了活。顾子墨听见是上司指派任务,暗骂:“指不定又是他们自己的任务不想做,才推到我身上。呸,我才不做!”   这话一说完,他立马换上笑容,“好嘞好嘞,我马上就来。”   黎云书:“......”   顾子墨走后不久,又折返回来。黎云书奇怪道:“你不是干活去了吗?”   “我干什么活?交给下面的人不就行了。”他无所谓地接了话,又悄声道:“云书,大理使者来了。”   “来了?他们在哪儿?”   “听说他们想和太子交流,如今正在茶楼里。”   黎云书警觉,“何时到的?他们一来就去找了太子吗?”   “好像......是昨晚?”   ——不好。   且不说大邺与大理的关系,使者到邺京后虽有权与官员们交涉,但哪有不先拜谒君主、就去拜谒储君的?   要是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圣上怎能不怀疑太子?   而太子一旦被废,姜赋岂不是也要受到牵连?   她赶紧问出茶楼的地方,赶去时,只有谢初守在雅间门外。   “太子和大理使者,都在里面吗?”   谢初见她来的匆忙,问:“怎么?”   “他们直接来找殿下,你怎么不拦着?”   她埋怨了一句,谢初道:“这......他们说是对大邺治政颇有兴趣,上午他们拜谒过圣上,但圣上没有会面,只说让殿下照顾他们,这才到东宫来的。”   黎云书嘶了一声,还是觉得不对,“我随你一起等。”   太子出来后看见黎云书,脸色轻轻变了变。   大理使者似乎没料到朝中有女官,用不甚标准的汉文问:“这位是?”   谢初:“啊,她是......”   黎云书从容地说了一长串听不懂的话,等着对方回复。   大理使者反应了片刻,笑道:“原来如此,大邺竟然有这么厉害的姑娘,果然是人杰地灵啊。”   太子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生怕她乱来,给她使了个警告的眼色。黎云书看他们走远,对谢初低道:“不对劲。”   “什么?”   “我刚才用大理话问国医的情况,他们显然没听懂。”她紧盯着那几人背影,“我去知会礼部,你和太子说一声,这件事恐怕不简单。” 第94章 .蒙冤太子入狱。   礼部人收到消息,去查那些人的来历。查到一半,被大理使者察觉。   大邺与大理关系本就紧张,使者们以此为借口,在诸国面前质疑礼部众人。   虽然圣上讨伐大理的心意基本上确定,但总不能在其他国家面前揭短。为了避免产生更加不好的影响,礼部只好暂停了对大理使者的调查。   圣上闻言震怒,指责礼部众人招待不周,并亲自向大理及诸国使者致歉。   礼部哪敢说圣上半句不是?吃了这个哑巴亏,他们无处发泄,便将怒火转移到了黎云书身上。往后黎云书再问,他们便将眉毛一竖,“敢问黎员外是礼部官员吗?刑部来管礼部,是否有些不合体统?”   太子听信谢初劝诫,谨慎了好些天。如今见圣上吩咐礼部好好款待大理使者,众使者也没什么异样,他放松了警惕,“是黎员外草木皆兵了。大理本就害怕大邺南下,今年寿宴必定百般逢迎,怎敢在这个时候出差错?”   谁料寿宴当天,各国为圣上奉上贡品时,大理使者忽然拔刀相向,刺伤了圣上的臂膀。   “护驾——!”   禁军立马将人控制住,众使者与大臣脸色骤变。御医连忙上前为圣上止伤,太子厉呵一声:“大胆!是谁指使你们的?”   “太子殿下,那日在茶楼同您说过的话,您都忘了吗?”大理使者咬牙,骤然扬声,“大邺国君昏庸,论贤能不及太子,论民心不及太子,还有什么脸面高居皇位之上!”   “你闭嘴!”姜鸿轩一振衣袖,怒极,“圣上泽被天下,庇佑百姓二十余载,大邺风调雨顺,黎民有目共睹!你在此诋毁殿下,是有什么企图?!”   “企图?”那人大笑,“你不如问问太子,我都同他聊过什么!为了大理的未来,我们绝不会坐看明君埋没、暴君上位!——大邺有鸿熹一时,百姓则永无宁日!”   他说完后,一头撞在了禁卫军的刀上。临死前,目光还死死盯着鸿熹帝。   太子则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僵在原地——   不对!   那天他与大理使者同去雅间时,聊得分明是劝课农桑、治国理政的话题,何日谈及圣上朝堂了?!   “是他血口喷人!”太子匆忙解释,“我怎会说出这等话?我......”   “今日本是圣上大寿之日,发生如此大的变故,皇兄还是解释解释怎么回事吧。”姜鸿轩叹了一声,“朝中皆知皇兄为人贤能,我亦不愿轻信他一面之词。那天去茶楼时,皇兄可有能作证之人?”   ——没有。   当时大理使者声称要与他谈论机密之事,他以为可以从中获益,就遣散了所有人手。   谁知这一切都是阴谋?   听着姜鸿轩的话,圣上眼神愈发冷冽。   不仅因为他被人指名道姓骂了一番,让他在外人面前丢了颜面。   不仅因为姜鸿轩所暗示的,太子在群臣心中分量比他还重。   更因太子竟然背对着他勾结大理,全然不把他这个君主放在眼里!   “太子,朕自以为待你不薄。”   太子恍悟了这个局,扑通跪下,“父皇明察!儿臣一心向着父皇,绝对不会......”   他话还没说完,兵部尚书刘承望立刻出列,“是啊陛下,太子品行兼备,定不会做出这些事情的!”   兵部众人见状,与刘承望一并跪倒在地,“还请圣上三思!”   除了兵部,工部众人也纷纷下跪求情,甚至连姜鸿轩都叹了口气,“父皇,儿臣也希望皇兄是被冤枉的,不如......”   “够了!!”   圣上见这么多臣子为太子求情,终于震怒,“当着各国来使的面发生这等事,岂是一句饶恕就能算的?!”   黎云书得知消息时,太子已因此下狱。   去参加寿宴的,皆是正五品以上官员。她没有去,但顾子墨有幸见了场面,回来同她叹道:“大理使者只怕是被流言逼急了。闹了这么一出,圣上肯定不会轻饶大理的。”   黎云书想到那诡异的使者,又听他这么说,猛地惊醒,“等等,你说为太子求情的,是兵部和工部的人?”   “没错。”   ——兵部与工部都亲近姜鸿轩,而与太子有隔阂,为何要蹦出来为太子求情?   ——这从头到尾,就是姜鸿轩的陷阱!   未过几日,对于太子不利的流言渐渐传出。   他蓄意结党,他目无尊长,甚至于他为百姓做得一切,都被圣上当做意图谋反的罪证。   树倒猢狲散。   原本依靠太子的权臣,听了风声去投奔姜鸿轩,全被姜鸿轩赶走,并记下名姓呈到了圣上眼中。群臣们走投无路,终于心服口服地跪在圣上面前。   这才是圣上想要的,别无二心,绝对臣服。   太子妃挨个去跪曾经巴结过太子的人,跪过昭妃,跪过姜鸿轩,最终跪到了她。   “他当年待你不薄,云书,我求求你帮一下他!”   黎云书看着双眼哭肿的太子妃,捏紧拳。   太子妃出身高贵,举手投足之间本都是贵气,如今连衣衫都沾上了血和灰,脏的不成样子。   她问:“昭妃娘娘和二殿下,是怎么回复你的?”   “二、二殿下他没有见我,直接将我们赶了出来。”太子妃哭得沙哑断续,“昭妃她......她让我别想了,说就算太子被贬为庶人,也摆脱不了命运......”   她叹息着将太子妃扶起,“罢了,我再陪你去一趟。”   昭妃知晓二人的来由,见面便道:“太子此事,除了求圣上,求任何人都没用。”   闻言太子妃眼一黑,要晕过去时,被黎云书扶住,“那云书可否求您另一件事,保住太子妃和姜赋,以及东宫其余人性命?”   昭妃默了许久,“云书,你应当清楚我这个人。我若帮你,绝不会向你索要什么,但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娘娘,求您了。”   她难得低头,昭妃摇头离去,“你们走吧。”   黎云书知此事难办,正想着法子,太子妃晃晃悠悠地倚在她身上,忽然笑出了声。   “我想起来了......”她喃喃了一句后,指着昭妃,陡然变色,“这些都是你们指使的!假装自己无欲无求,让圣上对我们心怀芥蒂,然后拖我们下水!昭妃娘娘,您可真打了一副好算盘,但您别忘了——”   “我们赋儿,是正统的皇室血脉,不是从别处伪造的赝——咳咳!”   她这话一出,昭妃脚步一顿,猛地回过头。   黎云书从未见昭妃的脸色这么冷过,心里一咯噔。   身旁太子妃又哭又笑,俨然成了半个疯子。她怕场面失控,忙道:“娘娘对不住,先告退一步。”   太子妃还在高声念着:   “你们以为这样就够了吗?你们以为杀了所有的人就没问题了吗?哈哈哈,简直可笑啊哈哈哈哈!”   “没有皇室血脉,你们谈什么正统?你们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吗?哈哈哈哈!”   时不时有宫女的目光扫来。黎云书拍了她好几次做警醒,直到走出宫门,太子妃才停止了大笑。   她像是终于回过神,抚住胸口,不停喘.息。黎云书犹疑着抚住她的肩背,“没事吧?”   太子妃停顿片刻,忽然一把抱住黎云书,失声痛哭起来。   二人离开后后,姜鸿轩才施施然从一侧的树后走出。   “若不是她提醒,我还差点忘了这件事。”他冷呵,“姜赋虽小,也不能留。”   听昭妃的气息还有些不顺,他慢下声,安慰着:“母妃别忧心了,儿臣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儿臣这就吩咐人去做您最喜欢的燕窝粥,再讲几个故事给您听。”   母子二人回屋后,燕窝粥还没有做好。姜鸿轩替昭妃捶着肩背,听昭妃一叹,“轩儿,娘对不起你。”   “怎么会。”   “若非娘当年......”   姜鸿轩打断了她,“您后悔吗?”   昭妃眼前泛起雾气。   “儿臣活着,不是为了让您后悔的。”他缓道,“只要儿臣还活一日,就一定会想办法圆了您的愿望。纵然被千万人唾骂,儿臣也不后悔。”   *   次日上朝时,太子一事果然掀起轩然大波。   圣上对于此事大为震怒,隔空指责大理狼心狗肺,吩咐兵部人戒备,气氛剑拔弩张。   黎云书等到最后,没等来一个人为太子辩解。   她心知此事为冤案,狠下心出列,以刑部官员的身份陈述此案的诸多疑点。才说了一半,就被圣上呵斥打断,“够了!”   “太子身为储君,怎会明知故犯地与大理使者勾结?何况那位使者来历蹊跷,太子他......”   “够了!”   圣上这次是真的怒了,一甩手,将手中奏折狠狠砸在她身上。   “黎员外为救太子废了好大的心血啊。”圣上眼神极冷,“你的意思,没有储君,朕就不能做皇帝了?朕就不能管这千秋万代了?”   哗啦啦——众臣跪倒一片,忙呼万岁。   她随众人跪在地上,握紧笏板,咬牙不应。   下朝后,太子妃知道了她的陈词,热泪盈眶。   “赋儿长大后,一定会感激你的。”她哭道,“黎员外,我不知你这么好,现在所有人都在躲着我们,只有你还在。”   黎云书敛睫自嘲,“没办法,我看不惯。”   太子地位非凡,没进刑部,被关押在了天牢之中。   黎云书和太子妃带着晚饭看他时,他已经瘦了许多。   太子妃安慰着他:“黎姑娘和我都在想办法,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可说着说着,她自己又先哭了起来。   太子隔着栏杆握住太子妃的手,听她讲了近来的事情,忽道:“黎云书。”   “臣在。”   “对不起。”   “......”   黎云书一哑,“殿下不必如此。”   “我原先太狭隘,敌我分得太清楚,伤害了你很多次。”他苦笑,“我琢磨不透你,朝廷中的人琢磨不透你,现在我明白了。你是个好人,只是这个世道容不下好人,你才成了另类。”   “你是唯一肯为我说话的人。”他轻唤了声太子妃的小名,“如果我真的不在了,照顾好赋儿。还有......所有东宫的人,任由黎员外差遣。”   黎云书蓦地睁眼,“这......”   “别推辞,这是我唯一能补偿你的。”太子又一笑,“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挣钱去。黎员外当年宁可从我手里拿钱,也不愿要官职,没有那闲钱养他们。”   太子妃亦道,“云书,你就收下吧。”   “那就多谢太子殿下了。”   就在二人离开的时间内,有人潜入东宫,暗杀了姜赋身边的所有侍卫,将剑指向了瑟瑟发抖的小皇孙。   “小殿下,得罪了。” 第95章 .谋反先帝遗孤五殿下,正是沈清容   小皇孙退到了墙角的柜子旁。   他瑟瑟发抖地抓住了柜子上的泥塑。   ——先前黎云书教他泥塑时,他曾举一反三,把泥塑做成空心,并往里填充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手边的这只泥塑,正巧装着面粉。   姜赋颤抖着拨开泥塑的封口,握紧洒落的面粉。   待到黑衣人逼近时,他将面粉一扬,矮身避开刀光,哭喊着冲出门去。   “救命呀——!”   他被逼背书的次数太多,单单吼一句,声音都足以响彻云霄。不远处卫兵发觉不对,赶来帮忙时,刺杀的黑衣人已经逃了。   刺杀小皇孙的事情很快被黎云书听闻。   她连喝了三盏茶才冷静,思索着解决之法。   次日她请求面见圣上,王公公和蔼道:“黎员外,陛下让您稍等片刻。”   她不能起身,只能跪着,一跪就是三个时辰。   所幸,圣上没让她继续跪下去。   王公公带她见到圣上时,圣上的脸色还是不太好,“如果是为太子来的,就快滚吧。”   她跪下,“臣是为陛下而来。”   圣上面不改色地同自己对弈,黎云书道:“陛下,臣斗胆问一个问题,二殿下他这些年,可曾向陛下索要过什么?譬如金钱、女子,甚至权力?”   圣上拿着黑棋的手一顿,“什么意思?”   “只是一时好奇罢了。”她笑,“依臣在朝堂所见来看,二殿下为陛下鞠躬尽瘁,又并不贪恋什么赏赐。那他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陛下好吗?”   黎云书说完,偷眼瞧着圣上的反应。见圣上面色渐沉,她继续:“二殿下那日称太子贤良,但依臣来看,他倒是比太子还要心大许多。臣拂逆太子时,太子因为声名和臣闹了好几个月的别扭;可二殿下为保圣上伤了一只眼,却始终别无二心。换作是臣,就算不会一蹶不振,也断不会这般大度。”   “以及,二殿下似乎身体不太好。”黎云书淡笑,“臣听东宫的人说,有医者频繁往来于二殿下府上。不知殿下究竟有何症状,值得医者日日查探。”   她说完后许久,圣上才将那颗棋子落下。   ——姜鸿轩确实不曾贪恋过什么。   圣上给钱财,他就收着;圣上给女人,他就想办法推辞掉。   太子在尽心尽力招揽势力时,他却显得无动于衷。反而是当鸿熹帝需要人手、甚至背黑锅时,他会义无反顾站出来。   原本鸿熹帝还当这是父子情谊。   可黎云书说得对,单凭父子之情,他至于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吗?   他频繁找医者,又是想干什么?   姜鸿轩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他知道。   正巧此时,王胜忽然来报:“殿下,昨夜有人闯入东宫行刺皇孙,他们说小皇孙差点就丧命了,但他们没能抓住人。”   “哗啦”——圣上怒而振袖,棋子被拂得满地乱跑。黎云书盯着地上黑子,听圣上怒道:“昨夜?昨夜的事情为何现在才来报?!”   “这......”王胜迟疑了一下,压低声,“东宫的人说,圣上正在气头上,他们害怕惹您不悦,才压了消息。”   “......”   黎云书抿唇,等着圣上反应。   这其实是她安排的。   她知道圣上对姜赋有感情,也知在圣上面前,感情比不过权力。   所以她要告诉圣上,太子一派是牵制姜鸿轩的力量,是关系他政权稳定的一大因素,绝不能这么草率被除去。   恰好昨夜有人刺杀失手。太子妃想上报宫中时,被黎云书阻止了。   “现在不是好时机。圣上对太子不满,贸然禀报,他不会愿意听,甚至还可能打草惊蛇。你们在宫中,有熟悉的宦官吗?”   所幸,圣上最亲近的太监王胜,是亲近太子的。   “那我便告诉王公公此事。等我同圣上陈述完利弊,再由王公公出面点破。”   毕竟,犯错的只是太子。   他们对姜赋下手,反而有鬼。   果然,圣上动摇了。   “朕去看一看太子吧。”   很快,姜鸿轩听闻了圣上看望太子的消息。   他问线人:“怎么回事?”   “听闻今天黎姑娘入宫面圣,大概是说了些什么。”   姜鸿轩将茶盏摁在桌上,“母妃,若不是你护她,我不会让她活到今日。”   昭妃渐敛起神色,“先不管她。她能让圣上看望太子,只怕圣上开始怀疑你了。”   “那几个废物......”他攥紧膝上衣摆,“幸好,我们还有一步暗棋。”   *   二月,大邺以刺杀为由,向大理宣战。   可怜的大理还不知道,他们派遣的使者早在路上被姜鸿轩暗杀。那日行刺圣上的,不是大理使者,而是姜鸿轩安插的死士。   他们听闻消息后大惊,大理国王致信沈清容,扬言密宗只要一出手,定能让黎子序挫骨扬灰。沈清容用更强硬的语气回应:“不想被灭国的话就给我听话。”   可他们的情况压根算不上好。   时间太短不说,蜀州好容易攒下来的积蓄被毁去大半,遣送去北疆和关州的卫兵也没有传来回信。   扶松问他:“要动手吗?”   “再等等。”沈清容咬牙,“公然对敌并不占优势。暗线说京军南下会分次序,我们等第一批人抵达时再做打算。”   而那时,他给黎云书写了最后一封信。   “若我真的成了不忠不孝之人,你会恨我吗?”   她似乎急了,寄回来四个潦草的字:“恨之入骨。”   沈清容笑得半分欣慰,半分心酸。   “恨我就好。”他自言自语道,“就算我输了,她也不会被当成同党。”   朝中,因为黎云书的谏言,对于太子的风声暂时平息。   不久后,姜鸿轩秘密奉上丹药,“父皇,当年儿臣许诺您的长生不老丹,已经炼成了。”   ——鸿熹帝年岁已高,身体每况愈下,听信与佛道之术。为了取悦他,姜鸿轩声称有长生不老之法,来讨鸿熹帝欢喜。   京中所有寺庙都囤上了炼丹所用的仙草仙药,限制香客出入。因此黎云书查到寺庙时,才会被紧急叫停。   鸿熹帝抚过盖上纯金雕饰的花纹,“朕有一事不解。你为朕做这么多,朕到底要如何赏赐你?”   姜鸿轩一笑,“为人臣子,做这些都是应当的。儿臣不需要赏赐,只希望圣上长生之后,能允许儿臣安度此生。”   生怕再有人从中作梗,姜鸿轩把自己的态度摆明确了些:他确实不为名、不为利,但他这么做,不是因为他贪图皇位,而是他知道圣上能做千秋万代的君王。   所以,他想活命。   这么一解释,鸿熹帝想通了。   他让王胜将长生不老丹安置好,独自立在殿前,远眺时慨然一叹,“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他对这位置有贪恋,亦有畏惧。   二十年后,贪恋与畏惧不变,缘由却大相径庭。   他不愿老去,想要一辈子身居高位。   他害怕自己老了之后,子孙谋逆,会落得和先帝同样的下场。   长生不老药制成之前,他对两个儿子尚有些期冀。   可若他真能长生,太子,姜鸿轩,甚至于姜赋,都将不仅仅是他的亲骨肉,而是取他而代之的仇人。   所以他不仅仅是想要吞并大理。   更多的,是想削弱他们的力量。   这步棋大概走得很好。   若非三月中旬,南疆生变。   南下的京军对当地百姓并不设防。   第一批军士到了之后,开始安营扎寨、安置粮草。谁料一到晚上,营帐外陡然传来叫喊声:“杀——!”   他们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营帐就被另一群人踏破。   这支队伍足有两万人,由于缺少戒备,尽数被天锋军策反。沈清容收走了他们的粮草,让他们与总部保持联络,引诱第二批军士来到陷阱之中。   第二次没有这么容易了。   京军中有个谋士辨出了虚实,干脆将计就计,突袭天锋军。天锋军众人正在回还的途上,留下的兵力不到一半。眼见着要抵挡不住,蜀州、南疆一带的百姓闻声出动,加入了民兵队伍之中。   这群百姓刚经历了蜀州惊变,一腔愤恨无处发泄,看见京军眼冒绿光,简直像看见了上辈子的仇人。相持之中,沈清容令原本潜伏在军中的小头目前来援助。   这群人有的一人号令数十人,有的一人号令百人,加在一起已是支不小的队伍。军民合作,终于将京军赶出蜀州。   事到如今,不反也得反。   沈清容暴露了自己身份,遣人散播自己为正统的流言,一面紧张布兵,一面故作猖狂地同京军叫嚣:“我们可弱了,你们倒是快来打啊!”   他甚至还在大军压境时,吩咐人大开蜀州城门,摆出一副“蜀州欢迎您”的模样。   这样一来,京军怀疑了。   蜀州四周多山,难免没有埋伏,他们咬牙看着沈清容作妖,一时不敢进攻。   沈清容借此拖延时间,迅速收拢兵力,渐布成对峙之势。   消息传回邺京,朝野震惊。   “南疆一带有人起义,莫说是进攻大理了,京军连安稳渡过蜀州都难。”前来上报的官员匆忙道,“最关键的,是那人称自己为先帝遗孤五殿下,所率的军队竟是二十年前就销声匿迹的天锋军!”   朝中官员齐刷刷地愣住,留“天锋军”三个字在殿上回响。   可让黎云书真正愣住的,不是有人谋逆,而是......   “......五殿下?”   南疆和天锋军,不是由沈清容统领的吗?   原来他有恃无恐,是因早就架空了五殿下?   ——不对。   她陡然想到了一件事。   如今是鸿熹二十二年。五殿下如果还活着,应当也二十二岁了。   沈清容正巧二十二岁。   而沈家本就为前朝权臣,是先帝最器重之人,是最有可能救出那位孩子的人。   难道这位五殿下是......   “那人,正是三年前通敌叛国的沈成业独子,沈清容。” 第96章 .【番外】书院琐事情人节快乐之发写小……   (一)   黎云书管教过这么多弟子,没有一个比沈清容更难教。   她教沈清容时,沈少爷进步突飞猛进,众人有目共睹。可这累得不仅仅是沈少爷,还有她。   教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她得把计划安排好、把诗文提前拆解试讲一遍,还得顾虑到沈少爷的接受水平。   太难了,她怕他听不懂;太枯燥了,她怕他睡着。   沈清容痛苦背书时,她往往也会忙到深夜。   有时子序夜半翻身,还能隔着窗户看见她屋中灯火。   他若睡不着,就会煮点苦丁茶端去。   ——倒不是他们多爱喝苦丁茶,而是医馆中只提供了苦丁这一种茶,白拿不要钱。   黎子序将茶放在她手边,看她将沈清容的策论一字一句挑毛病,道:“姐,早点睡吧。”   “你先睡。”她连抬头的时间都不敢浪费,“我不困。”   沈少爷每早都提前一个时辰来背书,她最多睡三个时辰,还说不困。   黎子序犹豫道:“姐姐,我可以省钱,不缺你挣得银子,要不你别教了吧?”   “府试在即,我能帮一点是一点。何况我帮他,不仅仅为了银子。”   “那是为了什么呢?”   “……”   她望着窗外明月,陷入沉思。   (二)   自那日沈清容百般讨好想画自己之后,她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氛围,似乎有了什么变化。   比如上课的时候,沈清容总在瞧她。   这瞧还不是光明正大的打量,而是偷偷摸摸、带着含蓄和试探的窥视。待她转头看时,他又收回目光,故作端正。   学堂听课时她不便多言。私下补课时,黎云书会皱眉问:“你干什么?”   沈清容义正言辞,“你知道吗,要想画好一个人,就一定要多观察。你不觉得我现在画画都比以前好了吗?”   说着,他夺过黎云书手中的笔,在书卷边缘画出个小小的简笔人。   “你看,多像你啊。”   “......”   眉毛眼睛鼻子都没有,她看不出哪里像。   沈清容似乎知道她怎么想的,又补充道:“这叫面无表情——我这么说,像了吗?”   回应他的是黎云书当头暴击。   “做题。”   (三)   虽然有她管着,沈少爷的心思还是很难真正专注到学习上。   有天他趁着李谦不注意,在《论语》后压了本小册子,津津有味地看。   由于他装得太自然,黎云书并没有在意。   她认真地记笔记,记到一半,台上李谦忽将书卷一摔,气势汹汹地直奔后排而来。   摸鱼打盹的小弟子们吓得纷纷坐端正,下一秒,黎云书听耳旁一声脆响——李夫子抽出沈少爷的那本小册子,狠狠砸向他的脑袋,“我就知道你没在干好事,给我起来站着!”   李夫子打人的功夫不是盖的。沈清容散学后补习时,还揉着脑袋上的包不停吸气,“下手这么狠,都快把我打傻了。”   见黎云书不理会,他甚是不满地用笔端戳她,“你就眼睁睁看着?我要真傻了怎么办?”   “傻得好。”   沈清容磨牙挥拳头,被她目光一扫,又憋屈着将拳头收了回去。   “少爷,收一下心吧。”她将《论语》推到他面前,“少读些淫词艳曲,多温习功课,对你有好处。”   沈清容懒得辩解,“呵呵!”   那日后不久,李谦忽对黎云书道:“你把这本书还给阿容,让他在课上不要看了。”   黎云书好奇沈清容喜欢看什么,一翻页,瞧见《孙子兵法》四个字。   她一愣,“阿容在课上看的是这个?”   “他素来对四书五经不感兴趣,却痴迷于兵书。可惜,这些书本虽有益,科考却不会考。”   这个道理黎云书知道。   但她也知道沈清容的性格,觉得一味压制他的兴趣,对他不好。   她心情复杂地带回《孙子兵法》后,沈清容挑衅,“呦,怎么还把淫词艳曲还给我了?”   他故意提高了声调,惹得一众弟子频频回头。   黎云书捏紧了手中书册,笑得格外危险。   于是那天散学后,沈少爷脑袋上又多了一个包。   他频频吸气,提笔写字时还在咬牙切齿。黎云书一边等着他的策论,一边翻看《孙子兵法》。沈清容写完后,她便将有疑惑的地方指出来,“少爷,这句话你怎么看?”   沈清容重重一哼,“现在来问我,晚了!”   她故意激将,“看来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他愤愤道,“下手这么重,还误会我,连个道歉都没有!要不是少爷我脾气好......”   “对不起。”   沈清容的话一下子顿住。   他不怎么自在地看了她一眼,嘟囔:“道歉也没用。”   “那怎么办?你再打我一次?”   他从不会对女子动手,但不还回去又咽不下气。沈清容憋着气道:“你先看策论。”   黎云书看了没多久,猝不及防被他用纸团弹了下脑门。   沈清容得意挑眉,“扯平了。你看这就叫‘攻其无备,出其不意[1]’。”   她怔愣片刻后,抿住唇抄起书砸在他胳膊上。   (四)   沈清容不是黎云书唯一教过的人。   小弟子们有不懂的地方,她能帮便帮一下。起先沈清容并不过问,直到某日,她和一个弟子谈笑风生时被沈清容看见。   沈清容极为不满,“都快要乡试了,你能不能好好复习,别和旁人聊闲话?”   她觉得很奇怪,“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清容嘁了一声,“我还不是怕你被骗!”   与她闲聊的那个弟子是书院中另一翘楚,生性风流,尤爱招惹书院中的女弟子们。黎云书一心只有读书,分寸拿捏得很好,自认为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沈清容点明此事后,她也觉出不对,下意识与那弟子保持距离。   可这样的人,不是她想保持距离就能远离的。   就比如她的桌上,莫名其妙收到了那位弟子的小纸条。   他吟咏了一长串爱情诗句,趁没人时压在她书卷之下。黎云书看完,面不改色地随手扔掉。   沈清容捡起她扔掉的纸团,看得七窍生烟。   隔天黎云书的桌上,多了一本书卷,誊抄着古往今来的许多爱情诗句。   黎云书辨出这是沈清容的字迹,颇有些意外地转头。   她看出了沈清容眼底的乌青,知道这人一夜未眠,但......   片刻后,她将书卷还了回去,“这些诗有大半科考不会考,你若喜欢背也无妨。错字都被我标出来了,你再好好看看,改日我抽查。”说完,还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你怎么照着抄都能抄错?”   “......???”   那一瞬间,沈清容的脸色由春风得意到难以置信,变得五彩斑斓。   (五)   沈清容很会开小差。   黎云书认真听课时,他就会装出批注的模样,在书卷上偷偷画小人。   沈家失火后,黎云书曾不抱希望地潜入颓垣中一探,未被焚烧的纸页上全都画满了小人,看模样似乎是她。   她挑了几片留着,出来时恰逢大雨,等回到家后,纸页都湿尽了。即便烤干,轮廓也已变得模糊。   她将它们夹在自己最喜欢的书里,走到哪里都带着那本书。   沈清容从不知道这本书的事情,也不知道黎云书拾回的纸片上,有一张的旁边印着他偷偷写的黎云书的名姓。前两个字皆已焚毁,只剩了最后一个“书”字。   而她自南疆回京之后,日日临摹那个猖狂中带了些青涩的“书”字。日后再写自己的名姓,最后一字总是莫名像他。 第97章 .【番外】入梦我一直在你身边。……   沈清容来南疆的第十天,子序收到了姐姐的信。   知道他也在等黎云书的消息,子序将信上内容转述给他,“姐姐问我有没有什么安神助眠的药方或法子,估计她这些时日状态不太好。”   子序列了一大堆药草给她。没过多久,又收到了黎云书的回信,问还有没有其他的法子。   他列举的药材都是已知的所有药方了。没有办法,子序去找了国医。   “是因为噩梦吗?”国医得知情况后问,“若是因梦,我或许可以用一些蛊术来帮忙。”   那蛊术可以让旁人的神识进入她的梦中,替她消解噩梦。蛊术并不难,只需将她的物品焚毁后作为诱饵炼蛊,再由另一人吞下蛊入梦即可。   得知不会对她产生影响后,沈清容接受了这法子。猜测黎云书的噩梦多半是因为自己,他吞下蛊,潜入黎云书的梦中。   果然,黎云书梦到了他。   但是......他所在的位置,有点尴尬。   她在自己的营帐中摆了个大大的棺椁,卫兵们跪在营帐外面哭,她跪在棺椁旁边,听不见哭声,似乎在出神。   沈清容就躺在里面,闭着眼。   他看不清情况,也没料到黎云书的梦里会梦见这么离谱的事情。好在装死他是擅长的,他一闭眼睛倒在棺椁中,打算等外面的人哭完了,再想办法诈尸。   别人看他诈尸可能会打他,但他信任黎云书,知道她舍不得下手。   沈清容如是想着,如是等着。   等到他几乎要在梦里睡过去,才被这人沙哑的声音唤醒,“喂。”   他回过神,听这人喃喃:“你这次该不会醒过来了吧?前几次梦见你从棺材里爬出来,把我吓得不轻。”   沈清容:“......”   万万没想到她的噩梦居然怕他醒来。   他一时间醒也不是,不醒也不是,只好面无表情地躺着。   既然她是被自己诈尸吓到,那他就装死,装到这个梦境结束,兴许她就能睡一个好觉。   可这实在不容易。   因为黎云书忽然拿来了脂粉,将他的脸擦拭干净之后,细细涂抹。   大概是为了让他更好看一些。   但这感觉很奇怪。   她的吐息落在他颈侧和脸旁,轻柔而温暖,像是有羽毛轻轻拂过。   沈清容忍住了。   她的指尖冰凉,所到之处泛起酥麻。   沈清容忍住了。   他想象自己是一具没有感情的塑像,忍住了所有的情绪。   却不料她手一抖,脂粉洒在他脸上。   “阿嚏——!”   他条件反射般从棺材中坐起,转身咳了好半晌,缓过神来时,正对上黎云书愕然震惊的目光。   沈清容一僵,迅速麻利快地闭眼躺回棺材中,权当方才是一个幻觉。   黎云书手中胭脂落地,怔愣了好久,“喂?”   沈清容不敢说话。   “你......”她后撤开几步,握紧桌上长剑,“你这是,没死?”   沈清容听见了剑拔出鞘的声音,心里一寒,忙又爬出来,“我没死你就补刀?你这人能不能善良一点?你......”   他刚探出头,脑袋上骤然一疼,竟是被她用书卷如打地鼠般拼命打着。沈清容连忙抱头,痛苦哀嚎着,“别打了别打了,这只是个梦好不好,你在梦里看见我,就光想着打我吗?就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她声音极压抑道:“滚出来。”   沈清容迅速起身,嗫喏着:“我......”   而她双目发红地盯着他,扑入他怀中。   沈清容看见双肩抽搐,心尖软了多半,轻声解释:“我没事,是奚泽替我送死了,你别难过。”   “我梦见了你好多次。每次你醒来之后,都向我呼救,但我救不了。我眼睁睁看着你惊动了其他人,看着他们把你抬出去火化,我救不了。”   她抱紧他,像是害怕他跑掉。沈清容安慰着:“我真的没事,你相信我。”   而后他迟疑了半晌,终于坦白:“那晚上给你送醒酒汤的人,也是我。”   “我就知道。”   她还是不肯松手。两人你推我搡许久,沈清容被她一路抵到墙边,若有所思地一笑,“干什么?”   而她如那夜一般扭转过他的肩,扯下他衣衫,指尖擦过他背上的伤痕。   “......真的是你。”   未几,背上传来点点轻柔的温热。他心尖发痒,回身将这人反扑在桌上,愈发肆虐地回应了她的挑衅。   窗外如那夜一般下起了雨。   人间便氤氲起朝思暮想的甘霖。   细雨浸润过高山,换来松林傲然耸立。雨势初时细柔无比,如春风拂面,引来草木滋长、万物萌动;待万千溪流汇入一处,陡逢断崖,则有暴雨携来汪洋之势,又有飞湍疾冲入江流之中。   地上于是传来声响。   携着二人的情感与回忆,如小舟般在风雨里摇晃跌宕,起起伏伏。   骤雨打在身上时会疼。   而暴雨倾盆,他们身上的衣衫很快湿透。   她如抓住浮木般抓住那片刻温存,任由自己一身狼狈地翻身覆上,“你到底在哪里?”   本该肆无忌惮的梦,忽然有了顾忌。   “我一直在你身边。”   他放纵着她的一切,温柔地说道。   于是,梦醒。   沈清容起身后,黎子序闻声推门,“怎么样,我姐姐都梦见了什么?”   他脸色不怎么自然地咳了一声,编造着,“就是梦见了我赴死那日。”   黎子序紧张,“然后呢?”   “然后我从火堆里爬出来,告诉她我不仅没死,还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火烧不坏,刀砍不了,天地之大莫有敌手。”沈清容面不改色地胡编乱造,“她信了,从此过上了快乐幸福的生活——说完了,我去洗个冷水澡。”   黎子序一脸愕然地见他跌撞离开,纳闷道:“我姐姐什么时候这么好骗了?”   邺京,黎云书醒来后呆坐了许久,想着他最后那句话,低低笑了一声。   “骗子。”她揉去眼角细碎的泪,笑容带苦,“我最后再信你一次。” 第98章 .停职折扇不翼而飞。   沈清容谋反的消息一传出,朝堂上立马炸开了锅。   众人七嘴八舌建言献策,刘承望更是提及了一句“黎大人当年与反贼交情甚笃”。鸿熹正在气头上,听闻黎云书与沈清容是同乡,当即将她停职查办。黎云书没有来得及回府,就被押进了牢狱之中。   都察院官员奉旨抄家。黎云书听闻前去的官员与刘承望交情甚笃,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她和沈清容的信,看一张烧一张,不会留下把柄。   可那柄折扇还被她藏在箱子里。万一被翻出来,岂不就证实了?   绝不能坐以待毙。   她在刑部时赏罚分明,对狱卒没有丝毫的鄙视。故而黎云书一入狱,狱卒不仅没亏待,还给她不少吃穿用度上的帮助,替她传小道消息。   黎云书让一狱卒传密信给谢初,在牢中等着。   等谢初的步声从狱门传来,她飞快地站起身:“怎么样?”   “都察院的人办事效率很快,你的屋舍中又没有什么东西,已经查完了。”   “查完了?”黎云书倒吸凉气,“那......”   谢初眼神难得低沉,“都察院没有立即做出判断,想必没有找到什么。”   黎云书刚刚松下一口气,谢初又低道:“但你的折扇,不见了。”   “......”   太子一党实力虽然受创,凭着姜赋,还是留下了许多人。   其中就包括都察院的人。   得知此事后,太子感念黎云书的恩情,立马联系了都察院中的势力,让他们抄家时多盯着点。   结果什么都没有找到。   连那柄折扇也没瞧见。   谢初奇怪了,“想不到你在宫中人缘还挺好。”   黎云书:“......我也没想到。”   这件事情多少有些奇怪。   她从不依附旁人,不结党,不与任何人有利益牵扯。除了太子,还会有谁帮她?   还会有谁能打入都察院内部来帮她?   黎云书又拜托谢初去好生查探。谢初想了办法混入府中,几乎是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才道:“那折扇确实不见了。都察院的人手中没证据,太子的人也没有看见的,你确定是放在府中了吗?”   她做事和摆放物件都有规划,自然知道折扇不会平白无故消失。   “何况去查的都是与刘承望有关系之人。就怕他们压下折扇,是有其他企图。”说到这里,黎云书将袖口攥得更紧了些,“可最坏的打算,无非是送我上刑场,他们又会有什么企图?”   与此同时。   南疆的将士们正在为战事奔劳。账内,扶松为沈清容说着前线战况。   “第三批京军已到,前后足有九万,由统领孟鹏举率领。另外,上次识破您计策的那人我们也查清楚了。此人名为许问,鸿熹八年进士,是刘承望最器重的幕僚。他为刘承望出谋划策多年,几乎没有失手。”   “至于我们......兵力实在堪忧。算上各路潜伏的天锋军小头目,我们真正能掌握的人数,仅有五万。”   沈清容“唔”了一声,“云书那边呢?”   “张大人回信上说,黎姑娘尚在狱中,不过有朝廷诸多势力庇护,一时并无大碍。有张大人在,他会妥善安排。”   天锋军做事,沈清容很放心。   他不再多管,盯着面前的地图,思虑起了眼前的事情。   京军足有二十万人南下,而北上的两支军队都没有收到回复。等京军抵达了在打,难度会很大。   单是这九万人,也够让他费心了。   蜀州四周皆是山,能够出军的地段只有剑门关一处,还被京军层层遏制。就算经历血战杀了出去,也难保京军不会截断后路,让他们有去无回。   但不击退京军,不利于传信,更不利于日后的扩张。   五万人打九万人,虽然有胜率,沈清容却不想冒险。   强攻不成,只能智取。   “遣几位死士,绕道山路去敌营后方,带上这个。”他匆忙写了几笔折入信封中,“务必要让他们被敌方发现,装得像一点。”   而张侍郎也确实对得上沈清容的期待。   黎云书帮过他们,他本就铭记在心。   她是朝中难得的不结党之人,张侍郎本就计划着劝服她、让她日后为沈清容效力。   结果她就是救下沈清容的人。   天锋军自当年解散之后,有不少隐瞒身份、入朝为官。但碍于先帝之死,他们对鸿熹帝并不会讨好逢迎,逐渐没落。   他们正需要一个被鸿熹帝器重的文臣,需要真正聪明的、能够帮殿下遮掩耳目之人。   黎云书入狱后没多久,坊间忽传出流言。   说她被捕的那日,道观中的铜青牛像忽然开裂,折断了一支牛角。   圣上笃信佛道之术,闻言大为震骇。邺京城中最负盛名的道长掐指一算,叹道:“铜牛断角,乃是寓意着圣上折一臂膀,恐有贤才辱没之兆。宜忌偏见,忌杀伐,启用刚正之人。”   圣上一惊,“朝中确有变故,可怎么确定那人是谁?”   道长道:“此人能让铜像折角,必然有其锐利和不同之处。从关系来看,她应曾为陛下披荆斩棘多时,是陛下最得心应手的属下之一。从属相来看,铜牛属金,朝中属金的官职,大都出自兵部与三法司。殿下只需在兵部及三法司中寻找便可。”   刑部乃是三法司之一。   沈清容一作乱,朝中重臣人人自危,三法司安分得很。   受牵连的只有黎云书。   圣上一回到殿中,立马召来都察院御史,“黎员外的案子,有结果了吗?”   都御史们琢磨不透圣上的心思,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只赔笑着说要再给他们一些时日。   “还查不出来就算了吧,料想黎员外公正无私,也不会同反贼有勾结。”   隔夜,都察院无罪释放黎云书,后日重新启用。   得到消息后,张侍郎步入道观,“如何?”   道长点头感慨,“都二十年了,没想到你我还有相见的时候。”   “二十年了......属于我们的一切,也该回来了。”   *   南疆。   沈清容遣去送信的信使很快被京军抓到。   京军统领孟鹏举打开了信。信上是沈清容的亲笔,说让潜伏在阳关道的五万旧部收网,两面夹击、一举攻破京军。   蜀州一带多山,沈清容他们居于平原,恰将京军堵在了山道之外。倘或他们与阳关道联手,京军还真的不易脱身。   孟统领思虑片刻,“去把许幕僚叫来。”   刘承望如今尚在军中,害怕生变,提早让许问南下帮京军谋划。   孟统领十分犹疑,“这信上只写了传唤二、五两支军队,便足有五万人。沈贼埋伏颇深,我们不清楚他虚实,只怕除了这两支军队外,还有一、三、四甚至更多军队。我们手中只抓住了两个仙人,剩下的线人,会不会已经跑到阳关道去了?”   这招虚张声势正中京军心坎。   他们的优势就是人多,劣势就是不知道沈清容到底有多少人。   所以打也不敢打,守也守得心惊胆战。   许问稍加思索,“阳关道不可不防。但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进攻兴许比防守更有优势。”   “何解?”   “此信未必是真的。”   许问这么一说,孟统领警觉了,“什么意思?”   “他当时故意大开城门,引起我们猜忌,为的就是拖延时间。若非力量薄弱,他们何至于百般拖延?又何至于迄今都坚持据城不出?”   “纵然此信是真的,阳关道南下亦需要时日,未必比攻占蜀州更快。只要我们抢占先机,攻下蜀州城池,再凭借蜀州地势抵挡,阳关道就不足为惧了。”   孟统领觉得在理。   他吩咐全军将士早点歇息,明天一早进攻蜀州城。   命令传达下去之后,许问又悄悄道:“沈贼不简单。他能在短时间内调动那么多兵士,只怕是提前在军中安插了自己的人。今夜只怕会有人偷袭,我们绝对不能大意。”   “那依许军师的看法?”   “遣一队人在营外设置埋伏,架设好炮台、备好火铳,一旦有人靠近立马投射,并传令京军作战。”   消息很快被天锋军安插在京军中的暗桩得知。   沈清容接到暗桩的线报,点头,“这个许问,还有些想法。”   蜀州太守急成了热锅蚂蚁,“殿下,这该怎么办?蜀州只有五万人,前些时日又刚刚受了重创,倘或他们真的打来......”   “急什么,当年关州兵力不足一万时,我还赶跑过蛮子呢。”   他说完话后便没多言,望着地图,不停在京军驻地和蜀州之间圈圈点点。   太守见他不说话,捏了把手心冷汗,“大人,他们明日要打,今夜必定会提早休息,防备没准会松懈。我们干脆夜袭,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沈清容止住了他的话,“如今是三月份吧?”   太守不知他问这话何意,“......是。”   “三月份......夜袭......”他琢磨了一下,笑道,“好主意。点三十个兵士,随我突袭京军驻地,剩下的人好好睡觉,准备明日开战——我们务必要抢下这个先机!” 第99章 .对敌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   他这话一出,太守傻了,“三十人?殿下,您这......”   “不妥吗?”   这岂止是不妥,简直是在开玩笑啊!   对方可是九万大军,即便是趁夜袭击,单凭三十个人,能给对方造成多大损伤?   又怎么能全身而退呢?   沈清容见太守面露焦虑,轻嘶了一声,“你这么一说,确实是有些冒险。这样吧,你点二十个人,我带着应该会轻松很多。”   太守:“......”   他再想陈词,沈清容已摆出不愿多言的架势。太守捉摸不透这位殿下的心思,又知沈清容不会拿这等事情开玩笑,只好照做。   当夜。   京军大营外红光乍现。被许问派遣着盯梢的卫兵一见形势,忙激动道:“定是沈贼率人来了,许大人所料果然不错!”   然而他们整合好人马,喊打喊杀地冲过去,才发觉事情不对——   “失火了!!”   初春时雨水不多,山林本就容易着火,又恰巧刮南风,大火飞快地席卷了营地。   “怎么回事?”孟鹏举破口大骂,怒气冲冲地斥责士兵,“还不快去灭火!”   他们的驻地离河水不算太远,仅是一个折返的功夫,就有营帐被火点燃。京军拼命扑救,被点燃的营帐却越来越多。最后孟鹏举没办法,让卫兵带着剩下的物什粮草撤退到河对岸。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京军被火折腾得狼狈至极,几乎连动的力气都没有。偏在这时,南面传来了气势磅礴的大喊:“杀——!”   许问原本瘫坐在地,闻声一下子站起,“快,斩断藤桥,千万不要让他们过来!”   这河不算宽,但地势落差极大。那里地势陡峭,水势凶险,又由水流冲出了三丈高的断崖,唯一的捷径只有一个藤桥。若沈清容攻来,京军只需斩断藤桥,在他们未做准备时隔着河流放箭,便足有办法占据先机。   昨夜失火后,许问便道:“此举是沈贼有意为之。他今夜搅了我们计划,明日定然想趁乱进攻京军。”   “可蜀州军休整了一夜,我们却扑了一整夜的火,兵士们都疲惫不堪。若是强攻,怎可能攻的下?”   “大人莫急。我们不需要完全胜过他们,只需短暂压制便可。”许问道,“藤桥一毁,他们一时半会过不来。只要我们用弓箭守住对岸,让他们不能渡到河边,纵然天锋军有天大能耐,怎会伤我们半分毫毛?”   他这想法不错。   杀声一起,京军立马斩断藤桥。数万箭矢从天而落,不多时,天锋军果然被逼退。   京军弓箭手警觉地驻守在江边。天锋军前锋查探了消息,道:“殿下,他们的人十分戒备,羽箭攻势甚猛,贸然出去,只怕会损伤大半。”   “我听说京军的羽箭颇有巧思,箭矢上带了倒刺,倒还挺难见到的。”沈清容伸了个懒腰,“让他们多放一会儿箭,我正愁等会儿没有箭用。”   “可咱们不出去,他们岂会放箭啊?”   沈清容一想,“这倒也是。”   几乎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他忽然策马冲出。对面京军见势,忙搭好弓箭。一时间万箭齐发,沈清容置身剑雨之中,没露分毫惧色,银白色的剑光恍似一柄凭空张开的伞,锋利又坚固,不让羽箭伤及他分毫。   他快意地走完这一招,归队后众人皆吓出一身冷汗。沈清容恍似无知无觉,笑着对扶松说,“你之前说这一招怎么也练不好,我一直找不到人演示,方才看清楚了吗?”   扶松应声后,有些许心急的部将劝道:“殿下,您方才未免太过冒失,万一有了闪失......”   “怎么,你还担心我的功夫不成?要不我们比试几招?”他开着玩笑打趣那人,又扬了声,“诸位闲着也是闲着,如今有对面京军免费当靶子,胆大的不妨出去热热身。连我都能活着下来,你们功夫比我高,应是不会受伤的。”   于是,对面京军就看着天锋军人一个接一个出来,却怎么也伤不到一人。不多时,便有京军匆忙道:“孟大人,羽箭快空了。”   “什么!”   孟统领始料未及,看天锋军未伤一人,他咬牙,“速遣第二支羽箭营替补,动作快些!”   可他才刚刚吩咐下去,身后忽然传来“轰”一声巨响。   孟统领猛然转头,烟尘腾起之处,正是京军驻地!   “不好!”许问陡然醒悟,“他方才的出面不是在试探我们,而是拖延时间架设火炮,以便攻击京军驻地!”   话音一落,厮杀声立马从隔岸传来。沈清容恍似没看见对面京军,不紧不慢地翻身下马,“开始吧。”   于是,训练有素的天锋军以两人为一组,将飞爪抛至对岸。孟统领立马吩咐京军戒备,咬紧牙,“来一个我杀一个,是当我们京军无人吗?”   可京军弓箭手才刚刚搭起箭,对面居然要更领先一步,攻势也更为猛烈——这天锋军人数虽少,却个个能三箭齐发,且命中极准。京军被他们攻击得节节败退,而臂挽藤条的天锋军顺着飞爪渡到对岸,很快将藤条绑在了木桩上。   孟统领心道不妙,“拦住他们!”   那两人非等闲之辈,一人能敌数十京军,更兼有对岸弓箭协助,竟真的守下了藤条。身后的天锋军飞快将木板钉在藤条上,铸成新桥,渡到对岸。   新桥仅由藤条和木板支撑,两侧并无防护,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湍急水流中。   而天锋军兵士们毫不畏惧,行在桥上就如一阵风刮过,没让藤桥晃动半分。   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1]。   这是最顶尖的队伍应有的素质。   这是天锋军。   等众人安然渡到对岸,把京军逼退沈清容掐算着时间,“再放。”   身后八座炮台齐齐发射,精准无误地又炸向了京军驻地。弓箭手们节节败退,许问看着四散奔逃的兵士,一咬牙,“大人,速速组织人去前面铺设防火带,准备放火,以免贻误大局!”   军心不齐,卫兵疲惫。既然败局已定,他能做的,就是最大限度留下兵力。   四散奔逃的京军被天锋军斩杀大半,劝降大半。   他渡岸领战,与京军纠缠了没多久,面前传来熊熊烈火。   孟鹏举和许问,看来已经跑了。   他别看面前京军一刀,扫了眼六神无主的余下京军,嗤笑,“你们倒有几分能耐,只是跟错了主子。”   第一次交锋,京军近一万人被杀,两万人被俘。天锋军除了三人轻伤,无其他损失。   等火灭后,沈清容将劝降的京军布置在蜀州城外,遣了一总队天锋军严加看管。   太守得知后奇怪地问:“殿下,他们与原先的旧部离得如此之近,不怕有人会诈降吗?”   沈清容卸下战甲,方才威风凛凛的模样霎时被慵懒取代。他打了个呵欠,“诈降就诈降呗,还能打过我不成?没问题的。”   说罢,他似是连床都懒得去,直接趴在桌子上。不多时,传来了轻快的呼噜声。   太守:“......”   扶松寻了个毯子替他盖着,又给太守使了个眼色。太守无奈地行到帐门处,沈清容忽然惊醒,“对了,好好犒劳大家,让他们好生歇着,今晚还有一仗要打。”   许问也猜到,沈清容不会这么轻易罢休。   他行至一处较为空旷地带后,见条件较好,立马让京军整顿休息。   寻到孟鹏举时,孟鹏举已经将沈清容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一百零八遍。   “他的确不好对付,我们接连落败,今晚只怕又会有所动作。”许问目光深沉,“好在第三支京军就要到了。”   夜里,沈清容果然派兵来战。   让人大为震惊的是,他派的居然不是天锋军,而是刚刚降服的京军。   孟鹏举大惊,“派降兵来战?他怕不是脑子抽了吧?”   却不知当天下午,在众人调养生息时,天锋军首领对降兵道:   “你们当年也是寻常百姓,殿下不愿害你们。若非数百万黎民流离失所,若非我们走投无路,你们以为殿下会有今日之举吗?”   “殿下的出现,就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深陷水火,是为了帮你们的家人,为了让你们以后有活路!今日若帮了殿下,殿下绝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可若有心存歹念的......”   天锋军首领对着空中挥了一剑。降兵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头上枝叶砸了个措手不及。   “那我天锋军也不会手软。”   在天锋军的压力之下,降兵不敢有半点退步。   可面前是他们昔日的同袍,他们亦不忍心向前。   即便在训话时,天锋军首领便道:“你们在京军眼中,是逃兵,是叛徒。与其再为京军卖力,还不如听信于殿下。”   但他们还是不愿轻易放弃。   ——万一呢?   万一当年的战友会信他们呢?   京军抱着这样的心态,犹豫不决地发起进攻。   许问见了情形,果真被沈清容所迷惑,“这么快派遣降兵过来,他定是在降兵中安插了自己的人,试图让他们趁乱返回营地。一旦那样,就糟了!”   许问是刘承望遣来的幕僚,孟鹏举不敢有半点违逆,当即下令:“降兵本就该死!所有降兵皆作敌军处置,切莫留活口!”   踟蹰不决的降兵刚走到半路,便听京军嘶喊奔来。有几人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都被京军利索地斩首。   看京军没有半点留情的模样,他们终于悟了——天锋军首领说得是对的。   他们已入了敌营,即便再怎么辩解,旁人也会觉得他们是叛军。即便他们回了营地,也会饱受唾骂和嫌弃。   反倒是天锋军......   这可是当年赫赫有名的队伍,是他们曾经景仰的、可望不可即的神人。   而天锋军首领在战前训话后,亲自替他们整理盔甲、护送伤患,没有半点架子。他的那番陈词,更是戳中了京军的心。   他们身为百姓,要的仅仅是一条生路,和一个尊敬而已。   于是,握刀,反击。 第100章 .挑拨军械   降兵开路没多久,沈清容携天锋军上阵,与这群心如死灰的降兵并肩作战,一直斩尽京军万余人,将京军逼退出十里之外。   至此,京军已被磨去大半。   京城。   朝中很快传来京军连败的消息。   早朝时,众人觑着圣上的脸色,除了大骂“沈贼”,几乎就在劝圣上息怒。   有人说是京军尚未齐备,有人解释是蜀州地势不利,吵得圣上一声怒呵,“连蜀州都攻不下,兵部是没人了吗?!”   次日圣上以清剿反贼为由,提拔张慎思为南蜀巡抚,协同刘承望处理南疆之事。   张家常年守在关外,与朝中势力较少有交集。如今太子一党刚刚倒下,南下的人又有多半是姜鸿轩的人,圣上的心思,大抵是想借张家牵制兵部,让兵部甚至于姜鸿轩不要太过猖狂。   黎云书知自己做不了太多。   她在邺京,既不可能跑到蜀州去帮忙,也不可能为了沈清容丢掉性命和饭碗。   ——但她可以挑拨。   打仗靠得不仅仅是前线。   朝中风气,人心向背,后备补给,对局面的影响都是巨大。   这种时候,朝中最怕的就是四处起火,而最不缺的就是能煽风点火的贪官污吏。   黎云书从谢初口中知道了圣上器重自己的缘由。不久后,江陵清吏司郎中一职空缺,圣上将机会给了她。   夜深人静时,黎云书一边写着六部的名号,一边思索他们目前的处境。   在写到最后一个“工部”时,她用笔端抵住下颌,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   *   是夜。   南下的队伍行程极慢。刘承望与众卫兵每日行不到五十里,便开始驻扎饮酒。   他连出征打仗都不忘把廖诗诗带上。廖诗诗声称自己不胜酒力,回营帐休息。她在帐中点起炭火,抽出了藏在包裹中的折扇。   扇骨上有斑点痕迹,是上好的湘妃竹所做,价格不菲。她瞧了半晌,用指尖轻轻旋开扇面。素白的扇面上画了两幅山水画。若是隔得近了,能从画中瞧出两个字:正面是“清”,背面是“容”。   ——正是黎云书丢失的那一柄。   那天抄家时,廖诗诗也在现场。   黎云书家里没多余的钱财,只有满满一墙的书柜。廖诗诗心知会有破绽,循着那贴墙的木柜找了许久,翻到一本书。   书册上没有名字,纸页颜色却与其他书卷大不相同,显然是时时翻阅的。廖诗诗觉得这书眼熟,抽开一看,扫见了书后藏着的折扇。   她趁无人注意,将折扇藏在袖中,回府后悄悄添了几笔,消了那两个字的端倪。   “我若将这折扇呈上去,她可就万劫不复了。”   廖诗诗抵住扇柄,将折扇悬在炭火之上。   盈盈火光映得她脸色发红,羽睫下打下一片阴翳,掩住了她眼中晦暗。   *   大邺军械所设在工部内。前方一打仗,工部也没有几天空闲日子过。   京军接连战败后,大量的器械都归沈清容所拥有,军械赶制得正紧张。黎云书旁敲侧击地打听到了新一批器材的进度,又从谢初口中了解到了工部尚书的情况。   工部尚书曹瀚海,是姜鸿轩的人。   他借着自己的权力,在京城私自建造许多屋舍,再由交易行转手卖给他人,从中获得暴利。即便是如今,他手中新建的屋舍也足有五栋。   黎云书上朝时提早起了一会儿,顺路踩了点。   一天的事情忙完后,她找了一个死士,“知道城西那座最大、最显眼的宅地吗?”   当夜,曹瀚海手中规模最大的园宅被焚烧过半。   曹尚书气得跳脚,找到京兆尹府要讨一个公道。事情牵连到高官,京兆尹府将卷宗递到刑部。黎云书去请教刑部侍郎时,“恰巧”撞见这等事,顺水推舟地接了下来。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她找到了纵火的死士,死士自尽狱中,算是解了曹尚书私愤。   但问题还没解决。   那栋园宅恰巧要由交易行转卖给一个富商,富商一家因为战事急来邺京避难,给了曹尚书远多于先前数倍的订金。听闻要延期,他们天天都嚷嚷着要还钱。   重建园宅,需要消耗大量的物力。曹尚书不愿看着到口肥羊跑掉,一咬牙,居然将制造军械的材料拿去补了园宅。   黎云书拿到消息后,登门拜访张侍郎的家。   张慎思虽被遣去南疆,圣上却留了张侍郎及一半兵力在军中。黎云书随张侍郎坐定,开口便道:“云书在狱中时,承蒙张大人费心了。”   张侍郎遣退众人,“黎大人怎么知道那人是我?”   “我去道观求见了那位道长。他起先不见我,但我说了一句话。佛道之事,我也粗通皮毛,知道当今圣上乃为金命,而我是火命。火,当克金。”   “看来殿下没有看错人。黎大人愿意归附,实为殿下之......”   而她打断了张侍郎后面的话。   “云书还想确认一件事情。你们打算怎样处置姜赋?”   张侍郎见她眸中带着疏离,想起宫中说她亲近太子的传言,不由得道:“黎大人莫非还想辅佐姜赋登基?”   “我所求的无非是有个能匡济天下的太平之世,至于上面之人是谁,我并不在意。”   她分明与沈清容有那么深重的情谊,提及此处竟然也毫不留情。张侍郎听出她说得是真心话,继续问:“黎大人对朝中局势兴许比我还了解。殿下登基与姜赋登基,利弊你可都明白?”   沈清容在朝中缺朝党,又顶着“反贼”名号。张侍郎手中有为他正名的证据,但针对朝党一事不敢太过暴露,只能离间原本归附于太子或二殿下的人,让他们明白朝堂并非如表面那般太平。   恰恰相反的是,支持姜赋的人占了多数。姜赋是皇孙,登基也是理所应当。他年纪小,又听黎云书的话,黎云书想做什么也未必会太困难。   “可黎大人一定明白,你能操纵姜赋,自然会有其他人也可以控制他——甚至铲除你。”   家族势力素来都是党争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所以才有那么多人互相包庇,有那么多事分明进了皇帝眼中,却最终偃旗息鼓。   “离开天锋军初入朝堂时,我又何尝没想过为国尽忠,想过要让圣上明辨奸佞、匡扶乱世?”   然而并没有用。   彼时圣上正直年盛,两位皇子年岁都不算大,他并不需要谁来当刀稳固统治,他只需要听话的人。   而兵部军纪混乱,人心不齐,又值北蛮犯边。张家一意弹劾贪佞,数千将士联名上书,敌不过权臣的一句耳边风。   就此,张家被迁至北疆戍边,当年的热血青年一代又一代逝去、老去,都没能完成当年的愿望。   “姜赋登基,太子的旧臣必定会联手架空他。他还年幼,不辨是非,你一人又如何与他们相抗?”   “......”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睫轻轻打颤,“那你们,会杀了他吗?”   这道理,她其实明白。   但她还是害怕。   姜赋是皇孙,可也是个孩子,她不希望他死。   幸而张侍郎笑了,“若我们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杀,这皇位还有什么正义可言?”   在张侍郎家中,黎云书知道了很多内情。   譬如张侍郎虽为天锋军人,张慎思却并不知情。   圣上调遣张慎思南下,必然是误以为张家不涉党争,想要借此牵制刘承望。张慎思是个性情中正之人,不会做戏,而队伍中亦有许多人对京军不满。若让他知道他们与沈清容在同一立场,恐怕会露出破绽。   “既然如此,我也有件事想拜托张大人。我帮助阿容一事,还望大人帮忙隐藏,不要告知于他。”   她知道沈清容经受了什么,也知他为什么会做出谋逆之举。但黎云书相信,无论他怎么变,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仗义坦率的少爷。   “沈家蒙冤之后,他学会了以暴制暴,学会了杀之后快,懂得了要争名逐利才能立足,可他从未将自己的刀尖对准百姓。我怕他会因我分神。”   张侍郎亦是感慨,“当年殿下险些暴露身份,叫沈将军急了许久,不曾想竟改变了你的一生,果然是缘分。”   二人感怀了许久,黎云书正色道:“我今日还为了一事。张大人,你们或者阿容手中,可还缺称手的军械?”   数日后,第一批军械完工,被紧急秘密护送往南疆。   谁知行在半路,被突然冒出的盗匪截了货。   刘承望的大军及张慎思的人都还在路上,这批军械被劫,京军又没来得及应对,几乎要被沈清容赶出蜀州境地。   而那群“盗匪”,本是沈清容借机埋伏在各地的天锋军势力,得了军械后立马转道送至蜀州,反让沈清容从中获益。   圣上听后气得吐了血。   众人一看龙体欠恙,你一嘴我一嘴地骂起了曹瀚海。   曹瀚海拼命反抗,“圣上明察!制作军械的虽为工部人,运送的却是兵部之人,与我工部并无关联啊!”   一时间兵部和工部吵得你死我活。黎云书在旁边看了许久好戏,在圣上怒呵“都给朕闭嘴”之后,徐徐出列,“陛下,臣以为如今最该做的不是争吵。工部的军械没了,我们及时赶造一批便好了,不是吗?”   此言一出,曹瀚海脸色煞白。圣上忍着怒气揉眉心,“半个月之内,我要看着第二批军械赶往南疆!”   “这......这恐怕不行啊!”曹瀚海声音发颤,“圣上,半个月实在太紧了。”   “可第一批军械的赶制,不也仅仅耗费了不到一个月?”黎云书笑了下,“曹尚书,现今局势非比寻常,麻烦您劳累一些了。”   他大概也是太焦急,居然直言开口:“陛下,黎大人她并非工部之人,制造军械要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材料啊。”   “工部的材料不足吗?”黎云书故作讶异,“我见大人的新府邸不到一周便恢复如初,竟然还凑不齐制造军械的材料?”   曹瀚海被问得愣了好久,顿悟了她的意思,“你——”   “够了!”   圣上一本奏折砸在了曹瀚海身上,愤怒到几欲离席,“南疆战士出生入死,你居然还有心思建自己的房子?居然还敢盗用军械来建房子?!朕任用你,就是眼看着你渎职的吗?!”   “陛下我......”   “滚!”   曹瀚海这回是大大触动了逆鳞。他敢这么做,圣上当然不敢再信他,当日便喊人拆了曹尚书的房子和家,把他的钱充作军饷。   张侍郎知她是想借机扳倒工部尚书,密谈时狠狠捶了下桌子,“私吞军饷和军械可是大罪,圣上居然就这么算了?”   “此事在我预料之中。”黎云书道,“工部毕竟是制造军械之所在,权臣职位的升降难免对后勤有影响。我们都能想明白这一点,圣上不会不知道。”   “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黎云书淡笑了下,“无妨。有句话叫事不过三,依圣上这般性子,相同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他就能觉出不对了。”   半月后军械赶制完成,送往南疆时,再度被劫。   遭受堵截的地方正是江陵。   圣上骂完人后,单独召见了黎云书,“你既是江陵清吏司郎中,朕遣你彻查此事,务必要快。”   数日后,他召令黎云书禀报进度。   不料黎云书一进殿中,掀衣而跪,“请陛下恕罪。” 第101章 .同谋“大获全胜”。   圣上问何故,她一字一顿,“臣虽查出疑点,但忧心有人会谋害臣之性命,未敢深究。”   “你是朕委任的刑部五品郎中,位高权重,谁敢谋害你的性命?”   黎云书咬紧牙,“臣入职刑部多年,深知许多通敌之人的作为。他们既知自己死罪难免,会不顾一切代价除掉知道底细之人。臣贪生怕死,实在有辱圣命。”   此言一出,圣上的眸色沉了。   “你是说有人通敌?”   “臣不敢妄言,只是在探查时实在不解,这也仅仅是臣的推断。”   她一点点罗列着:“据线报说,劫持军械的是盗匪。臣从一开始就疑惑,寻常盗匪,打得过京军吗?如今正是京军南下时,他们顶风作案,不怕被朝廷剿灭吗?且臣经由线报得知,那群盗匪并非江陵人,而是蜀州人。”   见圣上脸色愈沉,她继续道:“臣一直很疑惑,运送军械的人都是刘将军手下,路线保密,且每次都不一样。他们打劫一次,尚可理解为是巧合;但同一伙人劫持两次,臣怎么看也觉得不对。”   “还有吗?”   “更可疑的事情出现了。他们劫持军械时,虽有短兵相接,却没有杀害一个兵部之人。若真是打劫,不是应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吗?”   圣上的脸沉的能滴水。   “你下去吧。”   黎云书离开后没多久,圣上唤来姜鸿轩,“军械被盗一事,你怎么看?”   姜鸿轩不知道黎云书说了什么,只道:“此事不是交由黎大人处置了吗?”   “朕问你的看法。”   姜鸿轩思量片刻,“对于具体情形,儿臣知道的不如黎大人多,自然不敢妄言。不过父皇,既然此事牵连甚大,沈贼又如此狡猾,我们看见的未必就是真相,没准是敌人有意为之。”   圣上初听没觉出不对,等姜鸿轩走后,他问王胜:“外人都传是盗匪所为,怎么他一眼就猜出是沈清容做的?”   王胜赔笑,“如今敢同朝廷做对的只有沈贼了,二殿下多想一步也正常。”   “没这么简单。”圣上紧紧皱着眉,几乎要将手里的杯盏捏碎,“南疆那边,还是没有捷报传来吗?”   王胜继续笑呵呵,“行军打仗也不是一战就能定胜负的,等京军到了,事情会有转机的。”   黎云书点明此事的第二天,南疆再度传来败退消息。   猜忌和愤恨之下,圣上把京军骂得狗血喷头,扬言再输下去就要克扣俸禄军饷,甚至将他们调离剑门去北疆。   孟统领险些拍碎桌子,“不挽回局面,还真让反贼以为京军吃素不成?!”   亲卫犹豫着,“可援军未到......”   “援军未到,才是我们证明自己的最好时机。”许问阻住了卫兵的话,“骄兵易败。孟统领,让我来布局,此番必要赢下他们!”   次日,许问遣一小队兵马去蜀州边界试探,甫一交战,立即溃败而逃。   蜀州兵士乘胜追击,一连追至营帐外,见营中军心涣散,伤残甚重,他们十分高兴地禀报给沈清容,“殿下,如今我方人数已超过敌营,又正是敌方疲惫、我方强盛之时,何不一举攻破?”   说话时沈清容刚看完张侍郎的回信,将信抛入火炉中,“太守觉得呢?”   太守狐疑道:“虽然如此,他们未免不是在引我们前去。依我所见,京军恐怕早已做好准备,进攻绝非良策。”   沈清容深以为然,“说得对,那你们就进攻吧。”   太守:“……”   众人:“……”   太守讪讪道:“殿下,您以后玩笑可不可以不要开的那么真?”   “我哪里开玩笑了?”沈清容义正言辞,“我们赢得太多,给京军压力太大,不好。这一仗必须得输,输的越快越好,大家只要顾好自己的小命,别真的交代出去——明白吗?”   属下们都被他的陈词惊住。   “不明白”三个字在他们喉中转了半天,被一句“明白”取代。   反正掌管大局的人是他。   反正……他也没有出错过。   当天夜里,蜀州军大喊着杀声前来,偷袭京军。   许问就等着这一刻。谁知两方才刚刚交手,蜀州兵二话不说掉头就跑,跑得那叫一个快,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京军的人一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孟统领迟疑着,“许大人,我们……追还是不追?”   许问也警觉了。   他知道沈清容诡计多端。此番诈降,没准就是故意引他们出营地,以便一举攻破。   许问咬牙,“先放炮!”   几声炮响之后,许问觉得情势差不多定下,这才让孟统领领兵杀去。结果那群兵士真的是逃跑的,半点防御的姿态都没有。孟鹏举一路攻打到蜀州城下,沈清容居然还笑着拱手,“恭喜孟统领大获全胜,看来我还得好好同将士们聊聊,让他们下次跑慢点,多给孟统领多一些面子。”   “你——”   孟鹏举气得拿刀直指沈清容鼻尖。许问磨牙低道:“罢了。蜀州必然是有备而来,今日算是首胜,却并非攻城之时。”   “这也算胜?!这分明是羞辱,是故意的!”   许问止住孟鹏举,“如今我们没有赢下过一仗,恐怕已失圣心。最该做的,是保住你我位置,大人万不可意气用事。”   待众人回营地之后,才发觉营地虽然完好,囤积起来的干粮、吃食甚至钱财全都没了。   所留下的只有一张字条:   “多谢。   ——五殿下御赐。”   *   京军连败数场后终于“大获全胜”。   蜀州军飞扬跋扈入了圈套,在他们手中溃败而逃,有如丧家之犬。京军借势追击,直攻到城门之下,逼得蜀州军闭城不出,只敢在城墙之上竖起白旗。   ——这是京军上奏给朝廷的内容。   捷报传来后,满朝皆是贺喜之声。黎云书遥遥看了张侍郎的背影一眼,又看了看圣上的脸色,装作不知地恭敬立在原处。   不出她所料。   圣上并没有太高兴,“大胜?那伤亡如何?”   线报磕磕绊绊许久,“听说是,敌军轻伤三人。”   “重伤呢?死亡呢?”   ......其实压根没有。   京军几乎连蜀军的一根毫毛都没碰到,说“轻伤三人”,也是之前被沈清容斩杀万人时的战绩。   所以一战过后,孟鹏举和许问大吵了一架。   孟鹏举想要虚报战绩,被许问拦了下来,“这场战争赢得蹊跷,沈贼又诡计多端,我怕他想借此做文章。称功不要紧,但无论他做什么,如实相报是最保险的办法。”   孟鹏举表面上应下,等许问走后,却把奏折大改一通。   他受够沈清容的这口恶气了。   反正这场仗是他们赢了,反正蜀州远离朝廷,圣上也不会真的来查功绩。   他如是想着,生生在“轻伤三人”之后,加了个“死伤共计三千人”。   线报知道底细,但依着孟鹏举的话,还是如实禀报。   结果圣上冷笑着甩出一本奏折。   “死伤三千人?那为何赶至剑门的张巡抚听闻此战,上奏说贼寇没有一人伤亡,甚是蹊跷?”   ——其实自军械遗失之事起,圣上就下密旨给张慎思,吩咐他差遣小队人马前往剑门一带探听情况,将所见所闻原原本本上报。   张慎思性子直,觉得这仗打得实在蹊跷,还在上奏时附上自己察觉出的疑点。   而那线报也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被圣上一逼问,居然真就交代了。   “难怪军械会被盗,难怪反贼势力分明不强,他却屡战屡败......”圣上声音一点点沉下,忍无可忍地将奏折全都打翻在地。   “你们当朕是瞎了吗!”   朝臣连忙跪倒在地,高呼“陛下息怒”。黎云书一直安静地旁观全局,听圣上大怒道:“蜀州都御史,朕命你速速前往查探,原原本本地告诉朕蜀州情况!”   姜鸿轩因此受尽了牵连。   侍从问他怎么办,他冷笑着一拳垂在桌上,险些将几案拍碎。   “光指望着兵部那几个废物,要何时才能完成夙愿?”姜鸿轩咬牙,“幸而有母妃帮我联络‘那些人’。我们蓄势已久,沈贼又已精疲力竭,就算他真的攻入邺京,也只剩死路一条!”   *   张侍郎传信告知了沈清容朝堂发生的一切。   沈清容将信烧掉,“上次让你们去偷的粮食,还留着吧?”   “殿下是想?”   “饿了他们这么久,我也实在看不下去。这样,你们找几个厨子,在京军驻地外生火做饭,务必要让他们闻到。”   当夜,饥肠辘辘的京军正在睡觉,就被一阵烤牛肉烤羊肉的香气惨无人道唤醒。   有几个被派去看情况的,一见是蜀军,警惕着正要打架,蜀军却慷慨地分享着羊腿,“这么晚了还巡夜,估计饿了吧?来来来,大家都是大邺人,别客气。”   “……”   他们确实饿了。   可他们也知道,对面是叛军。   于是京军眼冒绿光,活似要吃人一般将蜀军赶走。可蜀军逃得太干净,居然连羊腿都打包带走。   赶走蜀军后,他们开始后悔。   毕竟到口的羊腿是自己赶跑的。   幸而那天晚上,蜀军又来了。   一批又一批的京军把蜀军赶走,一批又一批的人后悔。熬到蜀州都御史来的那日,终于有京军按捺不住,拿下了对面的羊腿。   这一切,恰被探查情况的蜀州都御史看到。   都御史立马上奏弹劾孟鹏举通敌,并举出羊腿作为受贿实证。   消息落实,圣上终于恼了。   他责令都御史将孟鹏举羁押候审,与蜀军有联系的京军立杀无赦。   而孟鹏举没有等到那日。   因为得知消息、受过恩惠的京军,提前哗变。   他们中有不少人都是被逼从军,家人亲朋早死在了赋税或天灾中。听闻朝廷要自己的命,干脆杀了孟鹏举,举兵投奔沈清容。   于是,朝党震惊。   黎云书听圣上提拔张慎思,知道大事已成。   果然没过几日,圣上召令她南下江陵,细查军械一事。   京军在前线交战,黎云书继续在后面添乱,在江陵城中偷偷散布些前尘旧事。   沈清容是先帝之子,若非鸿熹弑君篡位,今日的君王本该是他。   黎云书深知此事,也深谙百姓听书的志趣,写了个“落魄少爷背井离乡,惊觉自己竟是当朝皇子”的狗血故事,暗无声息地塞进了书院和百姓门前。   百姓爱听的就是野史。   他们凭着只言片语揣测朝中风云,渐渐地变了对“叛军”的态度。这样潜移默化的影响替沈清容拉拢了人心,而直接切中要害的,是京军的所作所为。   七月中旬,阳关道天锋军与蜀州军汇合,将京军逼退至江陵一带。   就在这几日,有几位京军虐杀了江陵城中名妓,还一时情急杀了许多无辜人封口,全城哗然。   黎云书自然不会坐视。她不服硬不服软,又是朝廷命官,刘承望没能压下此事,反叫她凭着刺杀名妓一案牵扯出许多贪腐官员,连根拔起了当地大片势力。   要说这刘承望也是脑子不开窍的,他苛责了卫兵数日之后,居然还顶风作案去了烟柳场所,警告所有碰面之人不许说出去。   将军如此,部下能有多称职?此事还是让不少江陵百姓知道。大家明面不言,背地里却对京军心灰意冷。   更何况京军欺压百姓,本就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某日她在城中查案时,忽见京军毫不留情地责骂百姓,“让你供出口粮就乖乖听话,难道你们想眼看着反贼猖獗吗?!”   那百姓跪倒在地,哭声十分悲痛,“可这是我们最后的粮食了啊!”   黎云书有些许不忍,正待劝阻,城门边传来叫嚷:“快去增援,沈贼打过来了!”   “他妈的,怎么又来了啊?”   京兵欲将粮食一并带走,被黎云书提早拦下。   “滚去守城。”   她安抚好了百姓,见一众京军怒气冲冲地搬弄起了火炮,本该离开的步伐忽然顿住。   “他还敢来?看咱们让他有来无回!” 第102章 .莫要回头她太了解他了。   城楼上防备正严。   黎云书随他们刚刚走到城门前,楼上骤然传来炮响,地面跟着剧烈晃动。她一把扶住石壁,听京军们骂起来:“怎么回事?又没弹药了?”   “......”也真够有出息的。   待城墙上的震颤停息后,黎云书面不改色地登上城楼。京军对她和张慎思素来不友好,本想拦住,忽听刘承望大骂着自城楼而下,“他奶奶的,还真以为我……”   瞧见黎云书后,刘承望怔愣了一下。她冷笑,“打不过?”   “......”刘承望攥紧袖口。   “他们自蜀州一路攻来,实力在壮大,但精力也消耗了不少。今日而来只怕不是为了攻城,而是......”   “闭嘴。”刘承望狠狠瞪她,“兵部办事,还轮不到刑部多舌!”   黎云书目送着刘承望怒气冲冲离开,又扫了不知如何是好的兵士一眼,颇为闲散地靠在墙边,“现在是谁在指挥?”   “是......许问许幕僚。”   许问啊......果然。   她在江陵城中这么久,深知江陵城兵力不容小觑。京军以逸待劳,虽然腐败了些,也并非那么容易被沈清容攻至城下。   唯一的可能,是许问早在城中布置好了兵力,想伪造出京军不值一提的假象,引得沈清容前来攻城。   她可不能让沈清容白白送命。   听城楼上愈发热闹,都在高呼“快打沈贼”,她干脆拨开那几个拦着自己的卫兵,在卫兵追上前时痛骂:“我也是提剑上过战场的人。大敌当前,你们却只有自己那点私心,不觉得愧疚吗!”   她二话不说地快步跃上城楼,俯视着凛凛银甲,如于高山上远望粼粼川流。   为首那人还是旧时模样,一如他死守关州那天,红衣如霞。   沈清容瞧见她,似乎也怔愣了一瞬。   他显然看出这是个僵局。他所率兵力并不多,退兵又怕京军追击。黎云书看出沈清容的困难,转身痛斥许问,“区区数千反贼,你们磨蹭到现在?!拿弓箭来!”   她出身朝堂,骂过贪官无数,将朝中仗势欺人的态度拿捏了十成十。许问等一众卫兵不敢以下犯上,就被她一把夺过弓箭,三箭连发。   她第一箭刺倒了他们的旗,第二箭扎瞎了沈清容的马,第三箭则更为狠绝,险些将他头上银盔射落在地。   军旗倒后,他们的人心明显乱了。沈清容遥遥看了她一眼,挽弓搭箭射中了怔愣在一旁的许问,等京军大乱后才道:“撤。”   僵局方解。   许问因此重伤,京军势力再次受挫。   偏偏许问这个局还没布置好就被拆了。在外人看来,是京军软弱无能,黎云书出面才“逼退”了叛军,刘承望想骂人也骂不出来。   她这一出手,圣上愈发相信黎云书和沈清容已经断绝了来往,不仅让她继续做刑部该做的事情,还另她临时兼任幕僚,辅佐张慎思。   沈清容撤军后,布置好了下一步计划,就在不停发呆。   扶松去寻他时,他才缓缓道:“你有没有觉得,她变化很大?”   扶松寻思片刻,“她变黑了。以前她从不穿黑衣服。”   沈清容:“......”   扶松忙道:“您继续。”   “当时她劝我回头是岸,我一直装没听懂,起兵之后就再也没了联系。”他声音沉沉,“我只听说她被鸿熹利用,听说她暂且保住了性命,却从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你说她这么正直,会不会觉得一臣不事二主,从而讨厌我?”   扶松默然,“她是出于情急才对您动手的。她明明能要了您的性命,却并没有。”   “......大概吧。”   沈清容的忧虑随江陵城的反击越演越烈。   没过多久,楚州传来密报。   那是当年分散的最后一支天锋军。但由于一些缘故,天锋军的势力十分松散,聚合起来需要时间。   如今战线退缩至江陵一带,楚州居于江陵之后,京军势力较弱,防备也相对松懈。可若江陵攻破,京军败走楚州的话,潜伏在当地的人马就要露馅了。   也就是说,在楚州天锋军齐备之前,沈清容必须把握好走向,让京军的注意力集中在江陵附近。   黎云书也从张侍郎手上收到消息。   “让刘承望守江陵?”她皱眉折起信件,“他守得住吗?”   在这个关头,按兵不动是最好的选择,他们不想见到太多死伤。   但刘承望欺软怕硬惯了,倘或沈清容退居守势,他必然会遣兵追击。这样一来,只怕沈清容会占据下风。   果然没多久,有探子来报,说沈清容率兵攻下了江陵城旁的一座村落。   刘承望敏锐觉察道:“这村落离其他村落距离很近,又没有兵力把守。倘或沈清容攻占了整片的村子,就有足够的力量与我们抗衡,那时就大为不妙了。”   当天,刘承望携兵攻入村中,与一众天锋军兵士激烈交战。   黎云书见他与张慎思都在场,生怕会有意外产生,主动前去迎战。说是“迎战”,她却未伤太多卫兵,甚至当京军快要杀死天锋军小将时,黎云书还会悄无声息地暗伤京军,给人逃跑的时机。   两方人马僵持住时,黎云书无意间一瞥,竟发现刘承望抡起长枪,不似要杀敌,却与张慎思擦身而过。   他招式迷惑性极强,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是冲着张慎思来的——   在刘承望眼里,张慎思争功已久。以黎云书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会找法子阴张慎思一把,出一口恶气。   可她没想到,居然是在这种时候!   她见张慎思被击落下马,忙扫开身旁的众人相助。可她一转头,发现战乱之中,有个人正紧紧盯着自己。   是沈清容。   她见那人眼神深沉,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管会吃醋。   可她不能解释。   她只能偏过头问:“张公子,你还能站起来吗?”   “我......没事。”   “......”   她以为那人会生气。   可他只是说了句“撤”,且战且退,从战场中抽身而出,再不见身影。   黎云书目送着他的背影,许久都没有动作。   直到张慎思提醒她,“黎姑娘消气。反贼是有备而来,纵然再气恼,也不要去追了。”   她敛下眼睫,没再说话。   京军与天锋军的势力,被一道小河隔开。   河不算宽,但水势略急,不是轻易能渡过来的。两方人马在河岸旁均有军队驻扎,人数不多,早已剑拔弩张许久。   夜里,天上下起了小雨。   黎云书行到岸旁,对躲雨暗骂的京军道:“回营帐吧。”   “大人......”   “我看你们衣衫湿了,回营帐躲躲雨。这里有我守着,不会出问题的。”   出了问题谁也担不起。   京军长舒一口气离开。   而那边。   沈清容灌了自己两坛酒,身上渐渐泛起热。   他一人冒雨行到河畔,带了壶酒自斟自饮。   喝到一半时,身后天锋军忽然警觉,“什么人!”   他抬头,瞧见了隔岸一抹玄色身影。   那人撑着素白纸伞,不知立了多久。雨丝模糊了她的轮廓,沈清容揉了好半天眼睛才确信这不是梦。   他很生气,甚至想转身离开。   可他还是冒着雨坐在原地,示意众人放下警惕后,一动不动地看她。   黎云书手里拿着盏河灯,应也看见了他。   ......今天不是什么节日,她来放河灯干什么?   沈清容见她缓缓放开河灯。没过几下,河灯就被卷入了正中,向着下游行去。   小雨打得灯火忽明忽灭,倒影在水面中破碎,恰与当年的雪夜遥相呼应——   “只有做花灯的人才可以许愿吗?”   “反正花灯是我们一起做的……我猜你的愿望,离不开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但是还有一个。”   当年,这盏河灯上,写的是他和她的心意。   如今他们背道而驰,她当着面放河灯,莫非......   恍似悟了她的意思,沈清容纵身投入冰冷河水之中,奋力朝花灯游去。   花灯在风雨中飘摇。   颠簸之中,烛火终于灭了。   河水消去了他周身燥热,却让他眼中另一抹灼热涌出。   花灯是按照他教的方法做的。   莲瓣上果然提了字。   可她写的却是......   “莫要回头。”   沈清容蓦地抬头,“黎云书!”   声音被雨声吞没,没有人回应。   任他如何去看,岸边都只是一片朦胧,再不见她的身影。   *   在张慎思和黎云书二人的相助下,江陵形势一片大好。   圣上特意褒奖了二人,却将刘承望晾在一旁。   明眼人都看得出圣上的意思。   刘承望为此每天都气得牙疼。   许问自孟鹏举部下兵变之后,九死一生逃到了刘承望营中。听闻此事,他思索着:“既然黎大人能看透反贼的计策,我倒有个一箭双雕的法子。不知大人请来的‘那支军队’,能调用了吗?”   九日后。   京军与天锋军战于江陵城郊。   京军交战后不久,忽有人匆忙来报:“殿下,有人进攻江陵城外村落,看模样似乎是蛮人!”   “蛮人?”   莫说是天锋军,连沈清容都惊了一下。这里离北境尚远,哪里来的蛮人?   他忧心百姓性命,迅速道:“预备役前去支援,务必不要让百姓受到牵连!”   可百姓刚刚被救下没多久,另一队人马自一侧冲出,“杀——!”   这队人马来势汹汹,沿着京军的布兵,直朝天锋军奔去。   黎云书看出是蛮人,也看出蛮人有意没伤害京军,顿生出不妙的预感。她试图去问张慎思,“怎么回事?”   然而话音刚落,后背陡然一疼——   “反贼杀了黎大人!大家快上,为黎大人报仇!”   京军不动声色地刺伤她,叫嚣着朝天锋军扑了过去。   她踉跄几步,心头震惊未散,俯身倒地。   ——这刃上有毒。 第103章 .温存历久弥坚,才配得上一切苦守与执……   由于蛮人的助力,京军反败为胜,厮杀声持续了两个时辰才偃息。   空中落下大雨。雨水汇成了一股股溪流,冲刷着地上血污。   沈清容是被雨水冻醒的。   头脑发沉,周身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他察觉身上有些重,翻身一看,竟是被一具尸首压住。   血气还萦绕在面前。   ......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记得自己正在率兵对敌。眼看着要成功了,后面却窜出另一队蛮人,用长刀和羽箭重创了毫无防备的天锋军。   当时场面已然混乱。他和部将们如陷进泥潭之中,怎样挣扎都毫无出路。穷途末路之时,忽见张慎思领兵杀出条口子,与天锋军合路击杀蛮人。   可他们说的话却是......   “为黎大人报仇雪恨!”   “......云书?”   耳旁嗡嗡地响,满脑子竟都是那句“报仇雪恨”。他生怕自己的猜测成真,匆忙从地上爬起来。   周遭都是尸首。   有京军,有蛮人,也有他的部下。   层层叠叠铺到了视线的尽头,满地都是散落的刀戟,鼻尖尽是血与铁锈的气息。   他看不见她。   沈清容向后跌了一下,额头顿时传来疼痛。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报仇雪恨”四个字的含义。她莫非......   不。   她不能有事。   ——她绝不会有事的!   沈清容如发疯了一般,拼命翻找起地上的尸首。   不是她。   不是她。   依然不是她。   她本该是最容易找出来的那人。   可遍地都是鲜血淋漓的尸骸,有的残缺不齐,有的血肉模糊,压根辨不出谁是谁。   甚至不知道......这些骸骨里面,会不会就有她。   他不敢放弃。   连呼吸的时间都不愿浪费。   他踉跄着行在尸首之中,高喊着她的名字。   “云书——!!”   “黎——云——书——!”   雨声越来越大。   乱雨哗啦作响,用喧哗掩盖地面的死寂。   沈清容身上伤处也不少,指尖都在滴着血水,每走一步都是一个踉跄。   可他还是俯下身去,抱着那微乎其微的希望,一点点翻着地上尸首。   翻着翻着,有具尸首呛咳了几声。沈清容抹去他脸上血污后,惊道:“张慎思?”   张慎思喉中灌了不少血,咳了好半天才停下。他一把推开沈清容的手,“别碰我......我身上有晦气。”   沈清容没明白他的意思,独见他缓缓抬头,盯住了自己。   “你为什么谋反?”   他问得很轻,不是质问,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两人在血海中对视了许久,沈清容将他身旁一具尸首仰面翻过,“你觉得呢?”   那是一个京军小将,身上却插着蛮人的箭矢。沈清容看出箭矢上有倒刺,没再拔出,抚上了那孩子的双眼。   “蛮人。”他哂笑了一下,任由雨水将自己淋湿,“张公子,你有想过京军会和蛮人勾结吗?你有想过这孩子为何从军,又为何被蛮人杀死吗?”   “我本以为,朝政昏庸,忠臣蒙冤,百姓无辜受难,已经够我将这个朝廷推翻了。”沈清容缓缓站起,握着长剑的手在颤抖,“可我远远没想到,他们为了一己之私,居然忘了惨死在蛮人刀下的冤魂,居然忘了那些埋骨边疆的战士,居然会公然勾结蛮人、屠戮大邺百姓!”   说罢,他猛地将长剑插在地上。   “这世道,还有我去捍卫的必要吗?”   良久后,张慎思道:“我也恨蛮人。”   他从尸首中挣扎站起,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清容,“殿下,你告诉我,张府中有多少天锋军的人?”   沈清容骤然抬头。   “家父不曾告诉我,但我不傻。他们对先帝如此忠诚,以至于二十年过去,还在感念当年那位小殿下......这样的情怀只有当年的旧部才有,我明白。”   “既然如此,就让我为殿下多出一份力吧。”   张慎思探着尸首的鼻息,试图救下苟活之人。   沈清容告诉他驻地所在,翻遍了所有尸首,都没看见黎云书。   这不可能。   待张慎思将残兵唤醒整顿好,待所有人都离开这片地狱,他还在找。   直到夜黑。   直到他筋疲力竭、几乎要放弃时,忽然看见了灌丛中一点白色。   没有被血染红的白色。   他跌撞扑去,拨开灌丛。   呼吸于那一刻停止。   心上顿时涌入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是欣喜,是庆幸,却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沈清容跪在她身边,见她双目紧闭、手中死死抓着一柄折扇,颤抖地探了她的鼻息。   千万不要有事。   千万不要......   她身上很烫,背后还有道极深的伤,伤口已经被雨水淋得发白。   而呼吸亦是滚烫。   ——幸好。   沈清容顿时松了神,眼眶里后知后觉涌上热。   他已经失去一切了。   从沈家到南疆,从谋逆到如今,他最珍重的、敬爱的、在意的人都一步步远去,留他一个人背负着血海深仇,在乱世中厮杀出那片黎明。   再失去她......   他会疯的。   “我带你回家。”   沈清容将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扶着她跨过横七竖八的尸首,沿山间小道走去。   他的声音颤抖,动作极尽温柔,像是拢住一片云一般听她的气息。   期间,她挣动了一下,眉毛轻皱,紧咬下唇,却一句话都没说。   她手中的那柄折扇,扇面虽然被添了几笔换了花样,沈清容还是通过竹骨上的斑点,认出是她给自己的那一只。   不知道她为何还带着这柄折扇,亦不知她体内的毒是怎么克制住的,沈清容只能安慰她,“别怕,我在这里。”   她紧缩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好半晌,才喃喃似的吐出了两个字:“......阿容?”   “我在。”   沈清容察觉她周身愈发滚烫,忙道:“你别睡,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   可她喊出他名字之后,再也没了声响。   沈清容只得反客为主:   “你那天传河灯给我,是什么意思?”   “你来江陵,是为了做什么?”   “你是不是......一直在怨我?”   她起先都没有回应,听到最后,无意识地挣动了一下。   沈清容以为她有什么话说,可凑近去听,她仍是磕磕绊绊地说出“阿容”两字。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他便一遍又一遍地回应,像是永远也不会厌烦。   最后,沈清容发现了一间破庙。   这庙许似乎还有人在住,旁边垒起的蓬草还是新鲜的。沈清容顾不得太多,铺了些让她枕着,又从庙中找到柴火烧了起来。   她还在发烧。   沈清容怕她体内的毒素反复,从手心中割了些血滴在她唇上,将人紧紧揽着。   黎云书烧得有些糊涂。   很多过去的事情都在脑海中重现,她知道这是不好的征兆,逼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唤他,借他的回复让自己清醒。   可他的声音渐渐模糊,到最后,几乎要听不见了。   都说人只有在临死前,才会看见之前的事情。   那她是不是......   黎云书拼尽全力,抬手抱紧他。   “你要......活下去......”   沈清容听出她语气不对,一把抓住她的肩,“你说什么?”   她被晃得半睁开眼,颤抖着用手抚住他的脸,想用最后的气力吻在他颊上。   而他没料到她这举动,蓦地向后一仰。气息纠缠时,竟将她连带着扑在了地上。   恰在此时。   破庙的门开了。   披蓑戴笠的僧人撞见这情景,倒吸凉气喊了句“阿弥陀佛”,见了鬼一般关门欲走。   沈清容扶住她,抬高了声音:“大师稍等!”   片刻后。   僧人将煮好的汤药交由沈清容,看他给黎云书喂下,转着佛珠沉默良久,“您是这位女施主的夫君吗?”   沈清容探着她的额头,“......算是吧。”   僧人找出素衫递给他,“这里有干净的衣衫,还是让她换上比较好。”   说罢便关门离开。   留沈清容一人怔懵在原地。   他捧着衣衫,有一瞬手足无措。   替她换上?不太好。   可她衣衫都湿透了,再不换,恐怕会烧得更厉害。   咬咬牙,沈清容将人从地上捞起,让她环住自己的双肩,凭感觉解着她的衣带。   衣带很快在他手里打了结,越解越乱。   最后他干脆将衣带扯断。玄色衣袍从她肩头滚落,露出她略有些消瘦的双肩,和肩背上狰狞的伤处。   内里白衫已经被染红了。   可隔得这么近,除却血气,竟还能闻见她发间淡淡的清香。   沈清容神思一晃,再将手探向她腰间时,听她轻道:“你紧张什么?”   他微愣,“你醒了?”   黎云书缓了片刻,将他轻轻推远,夺过一旁的衣衫。   “我自己换。”   沈清容紧张地盯着她,不料她带着倦意一哂,“殿下,不避嫌吗?”   他先被“殿下”二字喊得顿了片刻,很快回过神,“好。”   沈清容非礼勿视般背过身端坐,又实在担心她的身体,竖起耳朵紧张地听动静。   分明雨还在下。   分明没有多余的声响。   可衣物摩擦声传来时,他眼前忽然窜出许多画面。   就好似......看见她背对自己扯开束带,看见白衫滚落,青丝蔽住双肩。   更兼她素来隐忍,伤口那么深,虽未发出半点声音,气息却是乱的。   愈发勾人。   沈清容连忙闭眼,将杂七杂八的念头赶出脑海。   直到她道了句“好了”,他迅速回转过身,“伤口疼不疼?还有哪里不舒服?”   可她只是顺手勾过沈清容的脖颈,将头埋在他颈侧。   “累了,别吵我。”   沈清容任由她环着,过了许久,才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黎云书不说话,他便用指尖顺着她头发,“你我刀兵相向时,别人都喊我‘沈贼’,唯独你还如以前一般唤我......你一直是向着我的,对不对?”   她懒得言语,只是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沈清容心上漫起久违的欣喜,有种吻她的冲动。   他生怕会惊扰她,喉结微微动了动,没敢开口。   而黎云书像是明白他的心绪,与他相拥之时,忽然凑到他耳旁,故意压低声,“沈、贼。”   沈清容:“......”   不是在骂他。   倒像是有意的戏弄。   他磨牙,“我生气了哦。”   那药很管用,黎云书脑中恢复了清明,勾起唇角,仔仔细细地看他。   这笑没有持续多久,泪水夺眶而出。   她又笑又哭。   重逢了。   哪怕是以这样狼狈的模样,以这样的身份。   沈清容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情绪,以为她还在埋怨自己,心绪一时复杂。   “蜀州原是一片乐土,可朝党如此,纵然有李大人在,也没能守住。”   “我知道。”   “南疆百姓与大理交往亲密,战乱一祸及,便是第二个蜀州。”   “我知道。”   “我是个自私的人。”沈清容同她十指紧握,眼中逐渐模糊,“我恨这个朝廷,恨他们害了沈家那么多烈士,恨他们杀了那么多百姓,更恨自己不能为沈家洗雪冤屈,不能护住那些平民......从我举兵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深陷沼泽了。你恨我,我不会多言。”   她笑着哭,哭着摇头。   “你以为我不恨朝廷吗?”   “我一个人走在朝堂上,从不怕别人对我做什么,就怕我拼尽全力去清扫朝堂,还比不过上面的一道圣谕。我费尽心思辅佐的皇子,却成了党争的牺牲品,眨眼朝不保夕......我难道不恨吗?”   “我宁愿坐在上面的人,是你。”   她的颊上随后传来冰凉。   那气息在她脸侧游走,最后顿在唇旁。   “谢谢。”他真心实意地叹道。   她的气息本就是乱的。   因他的侵袭,更乱了。   或许还不能算侵袭。   她身上血气尚重,沈清容吻得温柔而克制,却久久不肯放开。   和两年的离别相比,这温存又算得了什么?   两年。   她以为他死了,他以为她会忘了自己。   但都没有。   他们还秉持着当年那一腔热血。即便有人步入庙堂,逆行在污浊之中;有人身在江湖,成了朝堂人人喊打的反贼,他们也没忘当年关州那一战,没忘自己没入尘世之前的初心。   更没忘记某个雪夜的相拥,没忘记河灯上那句单纯又固执的话——   “宁殉春秋,不苟而全”。   天一点点明了。   这一夜过去,黎云书的烧渐渐退去。   僧人一夜未加叨扰,早晨方才煮好粥,敲了敲门。   “贫僧听闻城中尚有人探听二位消息,还是避一避风头为上。”   黎云书昏睡中听见这声音,无意识抽动了一下指尖。   门外,沈清容答了谢,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谁?”   僧人没接他这句话,“黎施主情况如何了?”   “还要多谢您的药,烧退了不少。”   僧人点头,“望施主看在她受伤的份上,多多克制。”   沈清容:“......”   僧人:“也记得照顾好自己。昨夜我见您在外面淋了好久的冷雨。”   沈清容:“......”   僧人叹气,“我万万没想到,黎施主也会有钟情之人。”   沈清容忍不住打断他,“您到底是谁?”   “机缘巧合时,施主自然会明白。”   僧人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   沈清容回到庙中,黎云书已经苏醒过来。   她缓缓起身,“我方才,好像听见了熟人的声音。”   “是一个僧人,听说经常来这庙中。”   沈清容捧着陶碗,十分细心地想要喂饭。她试图去夺碗,沈清容将手挪得远了些,“你别乱动。那位僧人大概认识你,是你在京城的旧友?”   黎云书一默,“像是我初入仕途时,曾经提点过我的一位员外。但那员外被牵连入狱之后,贬去楚州教书,我也不知会不会是他。”   她背后的刀伤很严重。想起京军对她做的一切,沈清容不放心就这么将人送回江陵。他易容成寻常人,去附近的村落采买药草。   这些村子尚未受到蛮人波及,百姓们却都纷纷卷起铺盖,想着逃往蜀州。   “京军见了蛮人,都不打的吗?”   “岂止是不打?我二舅从城中逃出来时,还说那京军设宴款待蛮人,真不知道是闹得哪一出......”   沈清容压低帽檐,买完草药后在村口等了片刻,眼疾手快地拦下易容成寻常人的天锋军暗桩,“是我。”   “殿下?”那暗桩左右看看,领沈清容换了个地方,拍着胸脯又惊又喜,“您没事就好,昨天那仗打得太曲折,大家见您没回来,还以为......”   “此事稍后再议。现在情况如何了?”   “自蛮人杀出后,昨天的局势发生了大变动。”暗桩摇头道,“我们远远没想到,京军竟然会与蛮人有勾结!您倒下后,场面一度混乱,若非张公子整顿兵力投靠了天锋军,我们只怕会损伤惨重啊。”   “你说什么?”沈清容皱眉,“张慎思投靠我们了?那朝中怎么办?张大人怎么办?”   暗桩又是一叹,“我们也是今天才得到的消息。就在昨夜混战之时,圣上他......驾崩了。” 第104章 .软肋为天下人而生,为天下人而死。……   “驾崩了?”   沈清容一惊,“那现在朝中是什么情况?理政之人是谁?”   “更奇怪的事情来了。”暗线轻嘶一声,“圣上驾崩之前,连发了两道圣旨。第一道,是说大邺与北蛮联谊,借北蛮之力打压大理及朝野逆党;第二道,竟是点出让姜鸿轩代理朝政。虽未明确令姜鸿轩称帝,但也差不多了。”   姜鸿轩摄政后没多久,朝中投靠太子的旧势力纷纷倒戈。他只收下了一半人,对另一半颇有赶尽杀绝之意。   对于太子,他旧事重提地用弑君之罪压入牢中。几位消息灵通的旧臣冒着生命危险提前将太子调换走,才让太子躲过一劫。   可如今,谁也不知道太子去了哪里。   “至于姜赋,我们只知他被姜鸿轩幽禁在宫中。圣上虽对两个儿子毫不留情,但曾下谕旨力保姜赋,这才没让他受到波及。”   而由着蛮人南下,战况并不理想。   两年过去,蛮人居然掌握了堪比大邺的火铳技术。他们人数本就多,力量不可谓不大。沈清容他们的军械虽足,但已有多年未加改进,处境极其危险。   “那张侍郎呢?”   姜鸿轩留不得不效忠于自己的人,正如鸿熹帝留不得天锋军。   所以鸿熹驾崩之后,他迅速对张家动手。   张侍郎极其敏感,提早嗅到消息带着府兵北上,与四夫人所在军队汇为一处。   既然撕破脸皮,他也不必再顾忌什么。张侍郎拿出了当年先帝的亲笔血书,言明沈清容才是当朝正统。鸿熹篡位称帝,其子孙本就不该继续高居皇位之上。   “在张侍郎拿出证词之前,江陵城中早有传言甚至话本故事,说您才是正统。”暗线悄悄道,“听闻故事最初是从书院中传出的。那些学子们最看不惯不公平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南面都知晓了此事。”   张侍郎这么一说,大家更信了。   尤其是感念先帝盛世之人,往往还要添油加醋一番,“想当年,顿顿都有白米饭吃......”   沈清容遥遥望着远方,眼中流光涌动了许久,“是她做的吧?”   原来她即便身在对立阵营,也从没想过对他刀兵相向。   她一直都记得他。   因挂念黎云书身上的病症,沈清容没敢过多停留。   朝中已不能再保她安危,他不会傻到再把她放回龙潭虎穴。   也有了留她在身边的理由。   营中有不少厉害的医者,还有不少都是女子。她身上的伤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   黎云书不用再和那群老狐狸勾心斗角了,也不必每日都受到危险,每日都让他心惊胆战。   江陵一带的风景还是不错的。   他可以抓萤火虫,抓蝴蝶,甚至用竹叶编花束给她。日子还很长,他有很多机会,可以慢慢地表达自己对她的喜欢。   一想到这里,沈清容的步子轻快许多。   可他行在半路,猝不及防地撞见了一队人马。   “......速速回城换一匹,抓人抓活的,切莫叫她跑了!”   沈清容心尖一凛,借机找灌丛遮蔽自己,侧首探去——   竟然是刘承望手下的京军和蛮人!   再赶回程时,庙宇已被大火吞噬,一众京军持刀伫立在外,另一队则不停地打水扑灭着火焰。   他手中药草险些掉落在地,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   可就在他眼底骤冷、几乎要赤手空拳杀出去时,一旁的灌丛中忽然伸出双手,“走。”   黎云书示意他俯身跟着自己,避开京军,一路逃至不远处的洞穴之中。   洞穴看着平平无奇,内里竟然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机关,有着许多走向不同的密道。她一一破解又恢复原样后,才松了口气,“这里隐蔽,他们跟不过来。”   “怎么回事?”   “我大意了。”黎云书捂住肩上伤口,眸色发沉,“蛮人箭上的毒不简单。这毒能被他们训练过的灰狼认出,即便解了毒性也无济于事。无论我走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我。”   她在庙中等了没多久,那僧人便赶了回来,告知她京军正在查探她下落。   僧人正是崔文景。   得知庙中有一密道可以脱身,黎云书借掩饰射死了他们前来寻人的灰狼,又放火烧了庙宇,随崔文景匆匆离开。   崔文景带她来了这密室后,她问:“是我害你到了这个地步,你为何还要帮我?”   崔文景捻着佛珠沉默。   “我的路不是被你毁掉的,是我咎由自取。未见人世苦厄,怎能说自己身在乐土?”   楚州也并非太平之地。   崔文景本想安安分分当个教书先生,勉强度过此生,可没过多久,书院就因贫困倒闭。   征战、苛税和天灾,让百姓愈发困顿;当他们吃不饱饭的时候,自然不会拿多余的钱来供孩子读书。   那些束脩钱在当年的崔文景眼中,压根就不值一提。   可他沦落至此才明白,他从前的一顿饭钱,都能抵百姓一年口粮。   终于,他和百姓一样朝不保夕。   终于,他开始震惊,开始同情,开始愤恨。   曾经圆滑、贪婪、为了混日子不惜一切的崔文景,在大彻大悟后,第一次将自己不多的积蓄分给了百姓。   他收获了赞誉,收获了感激;他救了很多人,却并未因此解脱。   “很久以前,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好人。”   崔文景闭上眼,虔诚地转动佛珠,“但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我不遗余力地帮助新入仕的官员,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学会逢迎,其实都是在用自己的权力,教更多的人去杀人。”   后来,他教过的寒门子弟中,有人饿死,有人死于战火。   当崔文景散尽最后的积蓄时,他终于明白,他救不回那些懵懂中还对朝堂抱有憧憬的弟子,也救不回这个早已颓败的世道。   他遁入了空门。   “这密道,是庙中僧人为了让百姓免于战火和苛税修建的。我来江陵时,恰赶上水患。庙中僧人将口粮奉献给穷苦百姓,有不少因饥饿而死。唯一活下来的僧人告诉我这个秘密,让我替他们守下去。”   “我带你过来,是因为我希望你活下去。黎云书,我已经输了,但你一定要赢。”   黎云书刚给沈清容讲述完这一切,沈清容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他紧紧盯着她,“刘承望不是想杀了你吗,为什么还要来找你?”   “刘承望确实想杀了我,否则他不会下这么狠的手。”黎云书气息微急,摁住肩膀的手隐隐发抖,“但姜鸿轩不想。”   沈清容看她反应不对,一把拉下她的手,扯露出她肩上的伤。   那伤被她用烙铁烧过,疤痕上还带了灼热,狰狞而吓人。   “你——”   “你先听我说完。”黎云书反抓住他手腕,“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   刘承望的确想杀了黎云书。   所以,蛮人在箭上抹了很重的毒。   若非撤军之后,廖诗诗从尸首中寻到她,喂了她一颗避毒的丹药,黎云书压根活不到沈清容来找她。   当时她已经烧得迷糊了。   朦胧中见廖诗诗来,黎云书第一反应是警觉。   可那人指尖擦过她唇旁,悠悠一叹。   “我是你的仇人啊。你为什么还想着为廖家翻案?”   ——是了。   在蜀州清吏司任职时,黎云书曾和李善识提到过廖家一事。   她知圣上在位一日,廖家和沈家就绝无可能翻案。黎云书不忍看忠臣蒙冤,虽未声张,却暗中遣人调查旧案。   此事被刘承望抓住把柄,还借此弹劾黎云书。   廖诗诗知道后,十分震惊。   她没想到黎云书真会帮廖家,帮她这个“仇人”。   其实廖诗诗并非有意走到对立面。当年沈家被害后,她因容貌和气质意外被刘承望看上。花音楼老鸨为了生存,逼她去接客。   她本来是拒绝的。   直到她发觉自己真的能套住这个人。   她想:“那我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方式替沈家报仇呢?”   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潜伏。   她掐断了自己曾经的清高,毁掉了和故人所有联系,用自己曾经最鄙夷、最耻.辱的方式,去勾引,去堕落。   行尸走肉的价值,是替沈清容把刀送进仇人的胸膛。   “我一直在找时机,找一个能真正替他报仇、能彻底重伤刘承望的时机。我还没找到,你们就来了。”   说话时,城郊还落着雨。廖诗诗用伞替她蔽住雨丝,将折扇塞进黎云书手里。   “我从来没有恨过阿容。”   “他是整个关州城唯一肯高看我的人。沈家的年夜饭,他会请我去府上一起吃;他每次来画画,总会给我带些东西。若非我早就沦为残花败柳,我大抵会向他提亲,成为他的枕边人。”   “是你打破了这一切,是你让我知道,他对我是义,而非情。”   廖诗诗见黎云书不再挣动,知道她又昏了过去,兀自一笑。   “大邺第一位女官......你确实比我,更配得上他。”   黎云书不知道廖诗诗是什么时候走的。   也没听清楚廖诗诗后面的话。   她只知道廖诗诗救了自己,但不明白她为何这么做。   “刘承望想杀我邀功,但姜鸿轩似乎没这个想法。他摄政之后,挟持了我的恩师,下令逼我回城。他发觉我没死,清早便遣人来找。李夫子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我被困。”   “更重要的是,我从张侍郎的信中得知了一件事情。”   “......他写了什么?”   张侍郎是天锋军的人,知道天锋军的一个秘密。   鸿熹谋反之前,天锋军中有人借机关造甲之术,成功制出了一类机甲。这些机甲有高于火铳十倍的威力,且无坚不摧,一旦征用,成效会极其显著。   奈何这些机甲尚未问世,鸿熹夺位,先帝惨死。天锋军害怕鸿熹会借机甲大肆屠杀旧党,将它们藏在阳岐山密室之中,只有亲近的旧臣知道秘密。   “密室用古文字所写,倘若对古文字没有精深造诣,根本看不出它写的是什么。”黎云书长叹,“古文字几近失传,除了师父,也只有我粗通皮毛。师父从未向我提及此事,他是唯一知道密室解法的人,他不能死。”   李谦是大邺最后一位研究古文字的学者。   黎云书是他唯一的弟子,是唯一的继承人。   这千年的机密只有他们能解。   这乱世也要靠他们来救。   沈清容的手愈发紧了。   “姜鸿轩知道吗?”   黎云书摇头,“他只是想拿师父做人质,逼我回去。”   “可为什么……”   为什么去朝中送死的人,偏偏是她?   “我本想带你回营中的。”他神色黯然,“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营中的人都听信于我,从此往后,你不会受到任何危险,你想做什么我可以替你去做。赢了,我们名垂青史;输了,也能葬在一起。”   黎云书静静看他。   “我知道周旋在朝堂上有多危险,也知道你有多累。我每听闻你在朝中做一件事,都会心惊胆战很久,生怕有人加害于你,何况上面的人换成了姜鸿轩。”   黎云书很平静,“他不会杀我。”   “他怎么不会!”沈清容陡然变了声音,“他知道你是我的软肋,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毁了别人最在意的人!你在他手里,他会想方设法的虐.待你,由此来威胁我!”   而她用指尖压住了他的唇。   手指冰冷,让沈清容恢复了些神智,定定看她。   “我从来不愿做任何人的软肋。”黎云书一字一顿,“蛮人北下,会有更多个城池变成燕阳,变成关州。我们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甚至覆灭——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拼这最后一把。”   “我不会屈居在任何人身后,从前是,如今也是。只要救出师父,将密室打开,你们就能活下去,天下百姓就有希望了。”   她眼神一如既往的倔强。   便好似三年前,她救自己离开的那夜。   可她是去送死的。   姜鸿轩以她为质,当密室解开,沈清容率兵攻入城中后,她的命也没了。   沈清容紧紧抓住她的肩膀,没敢说一句话。到了最后,才嗫嚅一声,“为什么?”   而她在笑,热泪盈眶地笑。   “你该为我高兴啊。”她轻道,“用我一人换一个清平盛世,何其值得。”   “我不同意。”   “你不该为我……”   “我不同意!”   “啪”地一声。   她反手扇在这人脸上,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沈清容你给我清醒点,你以为我愿意走这一步吗?!”   他被打得懵了片刻,立马被这人抓住双肩,“我能算什么?你肩上担着的是沈家,是天锋军,是百姓!姜鸿轩不知为何与蛮人勾结,但蛮人意图必然不简单。你若再不支撑下去,大邺恐怕要亡国了!”   哪怕他们分别两年,才仅仅见了两天。   哪怕再次相见,恐怕已是来世。   但她依然会义无反顾地步入深渊,而他在百转千回之后,终于放手。   他们为天下人而生,为天下人而死。   这是宿命。   “我知道了。”   沈清容深吸一口气,“我不会忘的。”   黎云书笑了。   “可我不想就这么走了。”她语气极轻,“今日一别,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你就没想过要做些什么?是怕我承受不住,还是要我来教你?”   她被这人抵在冰冷石壁上,随后传来疼痛。   先是唇。   再是伤。   继而,是他咬过的每一寸地方。 第105章 .克制忍着。   空气渐渐燥热。   感官不受任何人控制。   心潮最澎湃之时,石壁上的凉意唤回了理智。   久别重逢之时,谁不想?   生离死别之日,谁不想?   沈清容紧紧揽住身上之人,双目赤红,手腕微抖,显然在忍。   因她身上有伤。   因他无论走到哪一步,都不想害她。   可她......太青涩了。   两人都没经历过,但常去花音楼的人,和天天在书院读圣贤书的人,终归会不一样。   她在撩火,毫不自知地撩了一堆乱七八糟根本扑不灭的火,还要让他忍。   偏偏他们素来冷静,都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于是这温存升腾起片刻后,被掐灭了。   忍着忍着忍着......   他要是不能忍,他就不姓沈!   “云书。”   沈清容沙哑地说出这句话,黎云书还没反应过来,两人便换了地位。   “停下吧。”   她明白缘由,眼中微光渐灭。   不合适。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都不合适。   但不知何时才有机会了。   “等下我先走,引开他们之后,你再出来。”   黎云书轻飘飘说出这话,苦笑,“是我孟浪。”   他叹了一声,俯身吻下,吻得很痛。   还有什么痛是没有经受过的?   还有什么伤是需要去在意的?   相逢后又是分别,她与他的感情偏偏跨越山海,横亘在黑夜之中。迎接破晓的人会死在夜幕降临之前,他们都知道。   但还是会痛。   她也不知这压抑和难受来自何方,是他的侵入,还是其他更深远的东西。   只觉难以承受。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相拥。   “我不需要你同我做什么,只要你活着。”沈清容抱紧她,“一定要等到我名正言顺娶你的那日,别留我一个人。”   她紧揽住他的肩,下颌垫在他肩颈上,眼里含泪。   何其艰难。   可她还是道:“我答应你。”   哪怕是个谎言呢。   石室空旷,每传出一个音节,都在不停回响。   直到余音散去,也没人愿意松手。   “你不是说,你会永远信我吗?”她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将人缓缓推开,“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就当今天只是一场梦。无论他们对我做什么,万不可因我妥协。”   温存转瞬即逝。   “.......云书?”   “答应我。”   她整理着凌乱的衣衫,神色难得严峻,“我只是当年帮扶过你的一个故人,是你人生中的过客,甚至会变成仇人。你对我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明白了吗?”   他眼中掀起波涛,目送着她行至石门前,才道:“不可能。”   黎云书骤然转头,听他语气平静,“子序入密宗后学了不少巫术,其中有一种,是大理女子对仰慕之人使用的。倘或她们喜欢的那人移情别恋,甚至与其他女子相隔过近,都会受到剖心刮骨之痛,一辈子都解不了。”   说到这,他笑了下,“子序希望他姐姐好,但他不想害我。我求了好几次,找到了大理国医,才把这个巫咒刻在骨子里。听说我还是唯一一个把这种毒咒用在自己身上的人。”   黎云书瞬间止住呼吸。   她见这人朝自己扬眉,攥紧拳,“......什么时候的事?”   “从你离开南疆那日,已经两年了。”沈清容不以为意,“你放心,这件事算上你,只有四个人知道。姜鸿轩应该不会找女子来打我,他们......”   而她扯起这人衣领,整条胳膊都在发颤。   沈清容深深地看了这人一眼,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再一次封住了她的唇。   “我只有你,这就够了。”   他贴在这人耳边,轻笑,“不是威胁,只是让你不要顾虑。你尽可放心地去做你的事情,我永远在你身后。”   “这辈子等不来,就下辈子继续等你。”   *   石穴外,搜查的人愈发严苛。   不多时,他们发现了一个人影。   那女子白衣染血,鬓发随意地散着,模样半分凌乱,却遮不住眼中睥睨之意。   京军立马吩咐:“戒备!”   他们举起刀剑,挽好弓,警觉地看着那姑娘背对庙宇中熊熊烈火,迎着刀光而来。   她神色坦荡而坚定,踏过血泊,行在满地尸首之中,实在是太过无畏。   以至于京军压根不敢妄动,生怕她身上藏了火药,抑或带了什么能与他们同归于尽的东西。   黎云书扫视着这群戒备中有些颤抖的人,一哂。   “不是说要让我回去吗?”   京军首领顿悟,立马做了个手势。一众人依然持着枪戟尾随,却无人敢靠近她十米之内。   她就这么押送至了城楼。   城墙上数千弩箭拉满,每一支都指向她。黎云书漠然开口:“替我回禀刘将军,不想丢掉官职的话,就给我开门。”   刘承望就在城楼上。   他没想到黎云书会自己回来,拉过许问,“她是不是又在布置什么局?”   许问对黎云书的了解不多,更读不出黎云书在想什么。   他凭着仅有的了解,知道她是个正直的人,遂犹疑道:“看她穿得如此单薄,就算想谋划什么,大抵也很难。”   刘承望这才开了城门。   他不放心,遣一众兵士列阵而待。黎云书每往前走一步,兵士们就莫名其妙地往后退一步。退无可退时,她瞧见不远处立着的廖诗诗,冷笑,“刘大人,您已经胆小到连我都怕了吗?”   刘承望躲在一众银甲兵士身后,不敢靠她太近,只是大喝:“还不把她抓起来!”   谁料周遭的卫兵才刚刚有所动作,她立马拔出藏好的匕首,身影飞快地往旁边一闪,刀尖抵在廖诗诗的脖颈旁。   “二殿下遣我回京,是要留我性命,不是让我入牢狱的。”黎云书扳过廖诗诗的的肩,那刀压得紧,她留意没有真的伤到她,“刘大人知道我的性子,可千万别把我逼急了。悬梁自尽对我而言不是大事,您若无法复命,可就怪不得我。”   此言一出,许问醒觉,“刘大人,上面说过要活的。”   “......”   刘承望紧紧握拳。   黎云书是自己回来的。   但自尽这种事情,她真的做得出来。   他本就因险些害死她,吓得丢掉了半条性命。如今她好容易回来,折在哪里都行,千万别折在他的底盘上。   那样姜鸿轩是会杀了他的。   “你想要什么?”   “给我自由。”   在江陵的时日,她确实收获了自由。   只是总有些杂碎跟着她,惹她心烦。   幸而未过几日,她便随刘承望的卫兵回到了邺京。   她前脚一走,沈清容立马传信给楚州,“时候到了。”   隔日,楚州天锋军借势谋反,一举覆灭了当地京军,与江陵城外的沈清容汇合。   厮杀声撼动天地。   蛮人不知受了谁的提点,火铳与枪炮技术突飞猛进。天锋军早年凭借火器闻名,但鸿熹篡位之后,他们死的死,伤的伤,火器亦被焚毁。对敌京军尚且能战,对敌早有准备的蛮人,就显得仓促了很多。   楚州天锋军汇入江陵时,曾有过短暂的上风。可蛮人亦自北边源源不断而来,对峙数日后,天锋军节节败退。   天锋军首领咬住牙,提剑闯入沈清容帐中,“殿下,不能再退了。”   他们的路子只剩了两条。   一是死战,一是撤军回蜀州。   以弱敌强的死战,兴许不占优势。   但撤军......   沈清容遥望着营帐之外。   天锋军一路收复至江陵后,安置百姓,分发口粮,饱受饥苦的黎民好容易有了喘息的时间。   一旦撤军,迎接他们的会是蛮人,会是比曾经更加悲惨的人间地狱。   “你还记得,我们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吗?”   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刺破黑暗,让更多人活下去。   “若因为前路艰难就放弃百姓性命,我与姜鸿轩有什么区别?”   “若连江陵百姓都庇护不住——我们拿什么来佑这天下?!”   他旋身回营帐,披甲提枪,目光坚定。   “天下之王,不是血脉决定的,不是名号捆缚的。”   “决定他们的,是黎民。”   次日。   天锋军以区区万人,对敌京蛮合军十五万。   天上地下都是血色,他们的银甲上插满了箭矢,还在咬牙挥舞着枪戟。   战线一时胶着,沈清容的手几乎要提不起枪了。他挥开面前的蛮人,背后不知受了多少伤,也不知扎了多少箭,但他没有退一步。   他要赢。   他们必须赢。   就在天锋军即将抵挡不住时,江陵城中陡然生变。   原先被黎云书明里暗里劝导过的百姓,在看见蛮人入城时,愤怒被逼到了极致。   结果蛮人才刚刚出城没多久,这群百姓自觉持起镰刀斧头,叫喊着从城中杀出。   天锋军首领猛地一惊,“殿下你看。”   沈清容趔趄了一下,用枪稳住身形。   他抬起头。   布衣如浪潮一般席卷而出。   这些都是最普通不过的人。他们从没上过战场,没读过书,他们也怕死。   但他们分辨得出正邪,他们也想守住自己的家。   蛮人与京军大惊失色,被城民的举动整的手忙脚乱。沈清容见布衣中也掀起血浪,眼眶滚烫。   他咬牙,“杀。”   天锋军首领随之大喝:“杀!”   “杀——!”   “杀——!”   号角声凄厉而悲壮地吹响。   破晓如约而至。   *   历时三天,天锋军最终攻陷了江陵城。   由于北蛮毫无意料的南侵,驻守北疆的天锋军将士被迫撤离,南北终成对峙之势。   黎云书一入京城,就被扣留在了刑部。   当夜,姜鸿轩招来刑部最心狠手辣的一众官员和狱卒,悠然地坐在木椅上,“黎大人掌刑部多年,从未想过这些刑罚会用在自己身上吧?”   黎云书扫了一眼他带来的官员,瞧见了郑祥吉。   她心下稍安,“你想要什么?”   “写信给沈清容求救。他不肯退出江陵城的话,我一根根卸掉你的指头送给他。”   “我若不写呢?”   “那就看一百零八种刑具,黎大人能撑到什么时候了。”   “这样。”黎云书点头,“别动刑,我写。”   姜鸿轩:“......”   未料她答应得如此轻快,他警惕地遣一个心腹紧盯着黎云书的笔锋,生怕她故意写上什么东西。   见心腹皱眉,姜鸿轩知道是黎云书不听话了,一掌拍在桌上,“上刑。”   “别急啊殿下。”她恍似压根没看见那些人手中的烙铁、带刺铁鞭和剖皮割肉的钝刀,慢条斯理地将信往前一推,“您不看我写的什么,就贸然欺负我,这要是传到您母亲的耳中,您少不得被训斥吧?”   说完后,她又看了郑祥吉一眼。   他们刑部的人,最能观察细微之处,也惯会察言观色。郑祥吉脸色照样铁青,额角的青筋却动了动。   到底是共事过这么久的人,他立马明白了黎云书的意思。   黎云书挪开视线,又问姜鸿轩,“如何?”   姜鸿轩捏紧桌角边缘,“把信给我。”   她没有写别的内容。   只是在信中,把“卸她一根指头”,写成了“卸了她一条胳膊”。   姜鸿轩沉默了很久。   黎云书置身在血气之中,无喜无悲。   “怎么了二殿下?觉得我做的不妥?”   姜鸿轩声音渐冷,“你为何这么写?”   “卸一根指头,也太没有威胁了,他怎可能为此交出江陵城?”她从容应对,“您既然觉得他在意我,觉得用我可以拴住他,赌注就要下得大一点。”   太反常了。   他本想是用李谦把黎云书调回来,再用黎云书威胁沈清容。   原以为按黎云书的性子,定不会这么轻易地松口,怎么......   姜鸿轩的指尖在纸页上掐了许久,忽冷笑一声,将这页纸揉成团。   “我明白了。这赌注是得下得大一点,再加上你恩师的性命如何?”   “......”   黎云书的脸色霎时变了。 第106章 .斡旋天地会记得,山川会记得,苍生会……   先帝的心腹,只留了李谦一人。   他知道前朝的许多事情,知道天锋军的秘密,知道该怎么对敌蛮人。李谦比她聪明,只要救出李谦,沈清容的僵局就能解。   李谦绝不能死。   而她既是棋盘上的“死棋”,唯一的目的,是保住李谦的性命。   她不求苟活,只希望在最后一段时日中,多做一点事情。   刑房内空气冷寂,姜鸿轩始终带着那顶帷帽。黎云书看不见他的神色,亦分辨不清他的意思。   她又看了郑祥吉一眼。   郑祥吉微不可查地对她点了点头。   黎云书便故作从容地一笑,“好啊。”   她就着纸笔,迅疾落墨。等姜鸿轩看完信,问:“能让我走了吗?”   那信完美符合姜鸿轩预期。   姜鸿轩更加沉默。   “带下去。”他觉得黎云书的顺从十分可疑,但想不出缘由,只将信折起收好,“没我的特许,任何人不得同她接触,连送饭的也是——给我好好看着她。”   他斩断了黎云书所有与外界的联络。   没过几日,牢中来了一个不一样的人,“都下去吧。”   黎云书原本闭眼靠在墙边,闻声缓缓站起。   “昭妃娘娘。”她仪态从容,仿佛手足都未被镣铐拴住,“别来无恙。”   昭妃气度依然华贵。二人一个位居云端,一个跌落泥潭,可她看向黎云书时,目中未带鄙夷与不屑,难得保持了与当年如初一辙的尊敬。   黎云书的身份不一般,牢狱也更落魄了些。镣铐的另一端拴在墙上,她能活动的范围极窄,手腕亦被勒出红痕。   昭妃扫了她一眼,“给黎大人解开。”   “可是娘娘......”   “解开。”   狱卒们领了姜鸿轩的命令,本不该放昭妃进来。   但这人是姜鸿轩生母,亦是姜鸿轩最为敬重和爱戴的人。她固执地而来,他们拦不住;她吩咐人解开镣铐,他们有犹疑,却不敢迟疑。   手上重量卸去的一瞬间,黎云书隔着狱中尘灰,认真道:“多谢。”   昭妃遣散了所有人,牢中陷入沉寂。   良久后,昭妃问:“你为何回来?”   “恩师在此,不可不回。”   “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黎云书平静地看着她,“对。”   不用说也知道,这原因绝对不是帮姜鸿轩,而是要害了他。   昭妃暗中攥紧衣袖,“郑大人说你有话要同我讲,我知道你是让我帮你。我不能眼看着你毁了轩儿的基业,更不可能把你从这里救出去。你还有什么遗愿,现在就说吧。”   “放我恩师一条生路。”她郑重道,“你们提防我,我没有怨言,但请不要牵连无辜的人。”   气氛冷寂。   黎云书表面看着从容,手却一直攥着,生怕她看出端倪。   所幸,昭妃答应了。   狱卒关上铁门之后,黎云书察觉昭妃还在栏杆外驻足。   她见昭妃长叹一声,将要离开。就在那一瞬间,黎云书忽道:“孟姐姐。”   昭妃一下子顿住了。   她骤睁双眼,像是直视着多年前的一场噩梦,紧盯黎云书,“你叫我什么?”   黎云书淡笑,“您当年是名闻天下的第一才女孟棠吟,对吗?”   昭妃眼底的寒光逐渐淡去,神色复杂,现出几分苍凉。   “你居然还记得。”   她身为昭妃已近三十年。   而三十年前,她是吏部主事之女孟棠吟,是整个大邺最明媚的女子,是众人口中最有可能成为大邺第一位女官的人。   却因家族利益,一纸赐婚,嫁给了鸿熹帝。   事到如今......   没人知道她经受了什么。   没人相信她曾用策论惊艳了整个京城,却屡屡不得科考。   也没人明白,她这一生是如何隔绝在了宫墙之中,如何在这用胭脂香粉涂抹的牢狱中异变、枯死。   他们只知道,她是鸿熹帝的昭妃,是姜鸿轩的生母,是如今“地位”最高的女子。   他们忘了,她曾经叫孟棠吟。   孟棠吟缓步走到黎云书身前。   黎云书的表现很平静,像是在同一个亲友叙旧,“我时间不多,就不叙旧了。我家中书柜第三格有几卷书册,摘录了《大邺律典》中所有谮害女子的不平等条例。您好容易坐上如今位置,记得替我继续走下去。”   “......”   孟棠吟没有说话。   她看向黎云书的神色极端复杂,而黎云书只是淡淡地回望。不忌讳死生,只在意她们曾经共同努力过的事情。   黎云书见她不应,试探道:“孟姐姐可是要我亲自把书册翻找出来?”   “......不必。”   孟棠吟喃喃一声,仓皇离开。   数日后,李谦被恩释的消息传来。   而同时,姜鸿轩逼黎云书写的威胁信到了江陵。   沈清容看也没看就斩了送信之人,顺手把姜鸿轩的信烧掉。   得知消息后,姜鸿轩几乎要把她脖子掐断。   “我手里不喜欢留废物。”   黎云书睥睨着他,甚是冷淡地勾了下唇,“那你杀了我吧。”   那手更紧了,“你以为我不敢?”   她笑得愈发厉害,似是天神在怜悯着目空自大的凡人,毫不畏惧。   就在姜鸿轩加大手上力度时,牢狱外传来冷呵,“住手!”   是昭妃。   姜鸿轩手背隐现青筋,到底将黎云书放了下来。   “母妃,你答应过我......”   “我答应你不会帮她,但没允许过你害她性命。”   待人散尽后,昭妃道:“你列出来的条例,我都看了。你有什么想法?”   她以为黎云书会以此为条件,谋求保命,抑或提别的要求。   可黎云书认真道:“《刑案则例》我只批阅了一半,《洗冤录》中还有些案例值得推敲。我只知晓刑部的资料,但除了这几本,《礼制》中亦有不合理之处。我就剩这么写时日了,还劳烦孟姐姐替我寻来,能找一点是一点。”   孟棠吟呼吸渐渐滞住。   “你怕死吗?”   “没有人不怕死。”   “为何不请求我护住你性命?”   “有用吗?”黎云书平静道,“人命如此脆弱,等战线逼近、需要我当人质时,您的儿子随便找一个名头便可把我置之死地,您再怎么劝阻也没办法。与其劳神费心,不如做更值得的事情。”   她从始至终,没有因为自己求过孟棠吟一次。   却彻底折服了她。   黎云书在狱中的这段时日,李谦佝偻着身子,行遍了邺京城的所有书院。   他慷慨陈词着黎云书为政时功绩,于街巷之中宣扬她为百姓做过的一切。   她为政两年,平反多起冤案,替许多人沉冤昭雪。   所以当她即将蒙冤时,他们忍不住了。   “为什么要幽禁黎大人!”   “放了黎大人!黎大人是冤枉的!”   黎云书在狱中听闻了风声,心上涌起滚烫。   恍然就明白了李善识在狱中时,蜀州百姓替他游行起义时的心情。   他们做过的一切,都不是白费的。   天地会记得,山川会记得,苍生会记得——这些都是值得。 第107章 .齐心赦免。   镇压百姓之事,姜鸿轩做过不止一次。   他反问:“兵部没人了吗?这种事情,也需要我来安排?”   次日,兵部以维护治安为由,逮捕了五个最为“嚣张”的城民,斩首示众,平息了城民动乱。   黎云书被关在狱中,并不知晓外面的情况。她一心一意地改着律令,昭妃欲将律令推行,可固守于太子一党的朝臣跳出来道:“后宫不得参政。如今虽是二殿下代理朝政,也该遵守祖宗规矩吧?”   这朝臣算是较为大胆的一个。按姜鸿轩的脾气,他大概很快就会和鸿熹帝见面。   但姜鸿轩不能杀他。   姜鸿轩虽然摄政,但并未完全掌控朝堂。   朝中势力与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沈清容又来势汹汹,他忙着应对,还要浪费人手,不好将这些依附于太子的势力连根拔起。   面对昭妃的意愿,他只好道:“母妃,这天下我已掌控了大半,不急在这一时。”   昭妃握紧黎云书撰写的书卷。   ——她怎会不知道,以自己儿子的性格,黎云书注定死路一条。   她托人找到了朝中许多官员。那些官员翻了翻律令,都无奈地拱手道:“替我回禀娘娘,此事我们真的做不到。”   毕竟在朝为官的都是男子,谁会愿意一辈子只娶一个妻子?   谁会愿意让妻妾读书为官,而不是服侍自己?   万一她们官居自己之上,抑或手中掌有比自己更丰厚的财产,岂不会乱了尊卑?   他们不傻。   昭妃不能。   朝堂上唯一可以发声的人,只剩了黎云书。   此事不知为何传入了市井之中。   愤怒的群体,变成了邺京城中的女子们。   她们有的是在书院读书的女弟子,有的是独守空房的未亡人,有的是经历坎坷、忍受欺压的妻妾。当屡次反抗都不得善终时,她们看明白了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那些女弟子们大都家境优渥,又正值年少热血的时候。一听消息,立马有人列出了黎云书做过的所有政绩,以及她受到过的所有不平等遭遇,大肆宣扬。   更有几个毫无顾忌的少女,行至刑部牢狱外高声呼喊:“黎大人别怕,我们永远支持你!”   即便黎云书还没来得及听到,巡查的卫卒就恶狠狠地来赶人,她们仍旧不依不饶地呐喊,拼命去争取那一个可能。   最初人数极少。   后来遍及了每一条街巷,甚至还出现了少年。   问询他们缘由时,有人咬牙愤怒道:“我的娘亲就是被生生打死的......既然都是人,为什么有人杀人不犯法,有人就要赔上一条命?!”   “荒唐!”   得知了消息的姜鸿轩震碎茶杯,一拳垂在杯盏的碎瓷之上,“不是让你们好好看管黎云书的吗?她又瞒着我做了什么?!”   禀报的官员匆忙跪下,苦不堪言,“她......她除了摘录律令,真的什么都没做啊。殿下,这群百姓恐怕是自发的,对于她们......”   “找几个人杀了,以儆效尤。”   他话音刚落,大殿上传来另一阵呵斥,“住手!”   昭妃自殿后走出,脸色低沉得可怕。她疾步行到姜鸿轩面前,厉声呵斥:“你先前是怎么答应我的?”   “你说你会让大邺越来越好,会解决大邺百年以来最尖锐的边境问题,现在呢?!”   “对于百姓,你说杀就杀;对于提出弊病的人,你一句话就给斩了。你心里可还有公道,可还记得最初说的话?!”   姜鸿轩僵硬良久,“母妃,大邺内忧外患,绝不能再生事端,我也是......”   “反贼还没有打进来,你就先屠戮城中百姓了,这不算是再生事端?!”   “......”他平复着气息,“母妃想如何处置?”   “百姓的愿望无非是放了黎云书。既如此,你照做便是。”   姜鸿轩攥紧拳。   不防昭妃一振袖,居然摸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脖颈之上。   姜鸿轩猛地抬头,听她语气淡淡,“我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个会对女子动手的人。”   他重重呼吸了好几下,对着官员咬牙怒喝,“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做?!”   刑部牢狱内。   领命的官员潜入狱中,牢门随后被打开。   黎云书恍若未闻,岿然不动地誊抄律令。   她没有桌子,只能跪在床沿,将纸垫在草席之上写着。牢内条件并不好,她虽从未受过刑,脸色却明显发白,身形也消瘦了许多。可那双眼里照旧折射着凉薄而冷静的光,即便跪在床边,肩背依然是笔直的。   满地灰尘之中,她竟连一根发丝都没有乱,难得把自己收拾得整洁而干净,与在朝任职时没有任何不同。   狱卒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黎大人,您可以走了。”   黎云书不置可否,手中笔更快了几分。   狱卒等了半天没动静,扬了扬声调,“黎大人?”   “等我多找出几条。”   她将书卷翻得极快,抄完了最后一页,才将书卷收好递予他。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烦请转交给昭妃娘娘。二殿下的意思,是让我今日处斩吗?”   “处斩?”那狱卒一懵,连忙摇头,“黎大人您在说什么?殿下赦免您的罪过了。”   “赦免我?”   她愣了好半晌,铁窗外旋即传来喧哗。狱卒朝着天窗看了一眼,暗啐了一口,“怎么又来闹事了?”   黎云书亦有些吃惊,“发生什么事情了?”   “您不知道,您在狱中这段时日,有好多人聚在刑部外,一条条罗列缘由让我们放了您。二殿下起先置之不理,可她们实在太激动了,又有昭妃娘娘在......”   后面的话黎云书没有听进去。   前面的路也模糊了。   因为她听见了她们的呼喊。一声一声,都是她的名字。   黎云书终于按捺不住情绪,快步走出牢狱。   一旁的屋中,郑祥吉隔着窗,遥遥地看她。   他手里压着昭妃递来的律令,看她缓步迈向刑部正门。诸多声音都被人们的呼唤淹没,她身影消失在门口的那一刻,门外终于传来欢呼。   郑祥吉轻轻扯了扯唇角。   身边主事察言观色,拍着胸脯,“黎大人可终于被救出来了,您为此三天没回过府,今天也能好好睡一觉。”   “她为修改律令坚持了整整两年,上奏了不下百次。和她相比,三天没回府算什么。”   郑祥吉神色不变,语气难得和缓,“我当时问她,为何她觉得这些律令一定是不平等的,如果连祖宗定下的律条都不能作为准绳,还有什么才是公正的?”   主事小心翼翼,“她说什么?”   “公道自在人心。”   外面欢呼声渐渐远去。郑祥吉敛起神色,“都在这里发什么呆,案子办完了?”   *   黎云书回府后不久,李谦登门来访。   她正欲款待恩师,殊料李谦只堵在门前,斜着眼怒气冲冲看她,“我问你,滚回邺京来做什么?!”   她哑声,就见李谦顶着讨债一般的愤恨神色,痛骂:“下次再这样冲动,就别说你是我的徒弟!”   黎云书被他呵斥得沉默,“弟子......是做错了什么吗?”   “......”   她没错。   她是他唯一的弟子,也成了他最得意的弟子。她做的一切都超乎了他的期许,平贼也好,断案也好,都没有辱没他的教导。   哪怕他身陷囹圄,她也不忘恩情,想着来救自己。   只是......   “我怕别人毁了我的名声,只收了你一个亲传徒弟。”李谦瞪她,“我教给你的一切,都是我、甚至前面无数代人的绝学。你死了,是想让这些学识失传吗?后人若怪罪起来,只怕不会怪罪你,而是怪罪我!”   见黎云书愣住,他又怒道:“我千里而来,你就让我在这里干站着?”   黎云书连忙将人请入堂中,奉为上座。得知李谦气了一天都尚未进食,她不敢耽搁,立马去了膳房。   她生活简朴,一碗清汤面就能抵一顿伙食。但李谦好容易来一回,单煮清汤面太过寒碜。黎云书搜寻遍了屋中,硬着头皮往清汤面中多加了几片菜叶。   面才刚煮好,院外响起了叫门声。黎云书解下围裙开门,竟是一伙厨子笑嘻嘻地捧着饭菜,“好险没找错,黎大人,这是您点的。”   “什么?”   黎云书在邺京呆得久了,一眼便知那饭菜价格不菲,倒吸凉气,“这......我要给多少钱?”   厨子们还未回答,堂内那人不耐烦道:“叫他们进来。”   他们走后,黎云书望着满桌丰盛的菜肴,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师父,这是您点的?”   “还不快吃?”   黎云书见他有意将菜肴留给自己,有几分动容。   李谦虽然脾气差,对她却是真的用心。   少时她来不及交束脩,是李谦帮忙垫着;张管事看不惯她,屡次刁难,是李谦以辞退为由,才换得她处境好了些。   他将所学全都托付给她,逼她飞速成长。黎云书曾生气过、埋怨过,甚至曾在年少轻狂时和李谦顶过嘴。   但他是她的恩师。   一辈子的恩师。   饭毕,黎云书问:“师父,阳岐山那件事情,您知道了吗?”   李谦沉下脸,“我就知你要问这个。你们都只知道有那批军械,却不知打开石室需要付什么代价。”   “还有代价?”   “除了解开机关之外,还需有皇室之血祭奠。”李谦道,“我已托人秘密转交给阿容。至于如何破解机关,亦有难处。”   破解之法记载在了一个竹简之上。   但当年景和宫火起之时,竹简被焚毁了后半截。   “我看明白了前面的解密方法,却不知后面的答案到底是什么。”李谦面色沉重,“想来只有入密室一观,看懂墙壁上古文字的意思,才能猜出那个答案。”   黎云书不由得心凉。   谁都没去过那个密室。   谁都不知道墙壁上到底写了什么。   他们只能用自己的学识和运气去搏一把。   “不过这么说来,阿容要动用那批军械,就只能杀了姜鸿轩......或者姜赋?”   北蛮抵住了他们大半攻势,他若真能杀了姜鸿轩,也不至于再征用那批军械。   可姜赋......   只是个孩子啊。   李谦以茶净口,见她神色郁郁,忽转口问:“你和阿容怎么样了?”   她瞬间回神,“我们什么都没做。”   李谦:“呵。”   黎云书:“......”   她尴尬地顿了片刻,“他挺好的,一直……大部分时候都是让着我。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在书院的那点苗头,以为我看不出来?”李谦磕下杯盏,“我知道你分得清轻重才未干涉。他这臭小子,当年靠脸祸害得好多女弟子听不进课,胆敢糟蹋了你,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黎云书但笑不应。   她出狱后没多久,沈清容暗暗往阳岐山一带调遣兵力,为出战做准备。   这调兵极其隐蔽细致,甚至都没有怎么靠近阳岐山。   可疑神疑鬼的姜鸿轩还是发现了端倪。   他遣人搜查方圆百里,没查出线索后,又扩展到了方圆三百里。地毯式的搜索终于让部下发现不对,“殿下,这里埋着一间石室!” 第108章 .身世姜鸿轩根本不是大邺皇子。……   姜鸿轩迅速派人封锁了密室。   未过几日,沈清容率人一路北上,将刘承望逼退回邺京城中,同京军对峙在了阳岐山郊。   盛夏已末,余温尤热。阳岐山离京城并不算远,山下地势平坦开阔,风吹旌旗烈。   天锋军的势力距阳岐山尚有些距离,沈清容率三万精锐而来时,姜鸿轩身后早已立满凛凛银甲,手中长刀抵在了李谦脖子上。   “沈少爷比我更重情义,应当不希望看着恩师在你面前被凌迟处死吧?”   沈清容凝眸不应。   天锋军的人都是认识李谦的,早在阵前大骂开来,独他一直沉默,眉头紧锁着。扶松看出了沈清容的犹疑,低道:“李夫子是唯一知道机密的人,他身陷囹圄这么久,就算传消息也只能传给黎姑娘......对了,黎姑娘呢?”   沈清容扬声:“云书在哪儿?”   姜鸿轩攥紧了匕首。   ——若非昭妃执意相护,他就能将黎云书推至阵前做人质,岂不比这个糟老头子管用?   他故意冷笑,“好一个痴情种,到黄泉路上陪她去吧。”   他话音一落,沈清容险些纵马杀上前去。天锋军才刚刚逼近一步,压在李谦身上的刀光哗地震动。   一大片血肉旋即飞溅而出。阵前的战狼嗅见血气,嗥叫上前,很快便把那血肉啃噬殆尽。   “沈少爷可看好了,你若再不撤军,李大人的今日,就是黎云书的明日。”   说罢,他扯下了堵在李谦口中的白布。   白布上早已沾满血迹,京军因受不了李谦无休止的谩骂,又害怕他咬舌自尽,将他满口牙齿生生扳下。   李谦含混地骂着:“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沈清容,我和你爹教过你逃命吗?天锋军教过你们畏缩不前吗!!”   言毕,一阵刀光哗地落下。李谦堪堪咬住牙,没让疼痛声泄出,继续大骂:“别让世人知道,我李谦教出来的弟子都是一群窝囊废!”   又是一刀。   天锋军首领大骂不止,“殿下,我们怎么办?”   沈清容眼神发冷。   他奇袭阳岐山,京军准备尚不充分,是夺取军械的最好时机。一旦撤军与京军成对峙之势,再想攻下密室就难了。   而若不撤军,李谦死路一条。   纵使李谦有可能将机密告知黎云书,但这也只是“有可能”。万一姜鸿轩破罐子破摔,将所有和李谦有关联的人都杀了呢?   他们依然得不到那批军械,甚至会兵败垂成。   沈清容踌躇之时,有另一队人马扬尘叫嚣而来。   天锋军将领遥遥一看,咬牙怒道:“是京军?京军还有后手?!”   “阳岐山怕是攻不下来了。”   沈清容料定是姜鸿轩请来的援军,一句“撤”还没有开口,那群京军忽然掉转方向,攻向了姜鸿轩身后的蛮人!   阵前的天锋军皆是震惊,“殿下,这......”   那些京军人数并不算多,可这一招出其不意,彻底乱了姜鸿轩阵脚。沈清容当机立断,“杀!”   “杀——!”   眼瞧着要应对不及,姜鸿轩对呆愣住的京军冷呵道:“愣着干什么!”   横空杀出的京军只对蛮人刀兵相向,并未对同胞动手。其余的人自然也顾及情谊,犹豫地对姜鸿轩道:“殿下,他们是自己人。”   “以下犯上,也好意思说是自己人?”   姜鸿轩望着奔袭而来的天锋军,一刀贯穿了李谦的胸腹,“乱臣贼子,其罪当诛!”   但姜鸿轩失了先手,很快居于下风。   那群京军拿出了前所未有的魄力,直奔蛮人而去,任凭长刀砍在自己身上也没有退缩。   混乱之中,不知何人一声高喊:“大邺人不杀大邺人,我们只杀蛮人,杀这群侵略我们的混账!”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卷成滔天之势,触动了更多京军的心。   他们已经压抑很久了。   姜鸿轩以联谊为由,允许蛮人驻军京城之中。   唯有京军体会得到,蛮人入京之后,他们的境遇一日不如一日。   口粮多半分给了北蛮。   蛮人在京中横行无人能管。   甚至连蛮人与京军打架,都是京军占下风。   更让他们纠结和挣扎的,是他们本就憎恨蛮人。   他们中有不少曾驻守过边境,有不少的家人和队友亡于蛮人之手。说联谊便联谊,还是毫不平等的联谊,当这些血海深仇不存在了吗?   就在他们挣扎之时,沈清容一声高呼:“外敌侵国,大邺马上就要改名为北蛮了——你们都是大邺子民,还愣着做什么!”   “可恶!”   姜鸿轩最大的依仗就是蛮人。眼见越来越多的京军反目攻向蛮军,姜鸿轩迅速斩了几个被策反的京军头颅。正要维持住秩序,一小兵慌慌张张赶来,“不好了殿下,那密室被黎云书带人攻破了!”   “什么?!”   他看着那群反目的京军,陡然意识到自己已陷入泥潭之中,“她哪里来的人?!”   “据说她知道了您的身世,您一走后便在兵部大肆宣扬,有人因此杀了刘将军......兵部的令符,自然而然落入她手中了!”   姜鸿轩狠狠打了个哆嗦。   “她......”他磨着牙,“她知道了我的身世?!”   小兵点头,“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闻,说您是......”   然而这小兵还未说完,就被姜鸿轩一刀贯穿了胸腹。   姜鸿轩一把掀开帷帽。   许是动怒的缘故,他的眼角沁出血迹,半张脸都是红色。   身后卫兵呆了。   他们见姜鸿轩神色森然,不知他为何动怒,独听李谦咳了几声之后,开怀长笑。   “好......”李谦声音中漏着气,笑音磕磕绊绊,却畅怀至极,“真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孩子......真不愧是......哈哈哈哈!”   “闭嘴!”   姜鸿轩阴沉着声音,提剑又补了几刀。   “哈哈哈哈!!”   李谦一直在笑。   他大抵还想说些其他的话。鲜血染红了他的胡须,甚至流淌晕染到了他的白发上,他除了笑,没能再说出一个音节。   后继有人。   他足以瞑目。   小兵还在匆忙地汇报:“殿下,那石室也有机密,她一人进去了,可我们压根进不去......该怎么办?”   姜鸿轩看着节节败退的蛮人,手在发抖。   他狠下声:“用火炮轰炸,把石室给我毁了!”   *   一天之前。   黎云书得知了李谦被抓的消息。   她正想办法解救恩师,忽有一人急急叩门。黎云书大惊,“谢初?”   谢初摘下面罩,“是我。东宫戒备森严,太子妃不便出来,遣我来找你。”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信,“姜鸿轩登台之后,我与太子的亲卫本想护佑他,不料太子失了踪迹。我也是趁着动荡才摸入东宫之中,拼死带出这封信——大邺的存亡,就在你和阿容手里了!”   黎云书展信看了没多少,双瞳骤睁,险教那信落在地上,“这信上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谢初脸色阴沉,“姜鸿轩根本不是大邺皇子,他本就是蛮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让大邺并入北蛮版图之中!”   “这怎么可能!皇室血脉如此独特,难道圣上没有发现不对吗?”   谢初深深吸了口气,“太子妃深谙宫闱之事,却没来得及同我多言。我只知昭妃用了些手段保住姜鸿轩性命,他们母子二人从一开始就在谋划夺权了——否则以姜鸿轩的地位,何至于到了如今依然不肯娶亲?”   黎云书将信捏出了褶皱。   难怪。   难怪他在当年,会撺掇朝臣割让燕阳——   难得沈家对敌之时,关州居然出现了放火烧粮草、把沈家逼入绝路的叛徒——   难怪他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勾结蛮人,打压沈清容!   “阿容走到如今地步,是一决成败的时候了。”谢初冷静道,“姜鸿轩的心思,无非是把大邺并入蛮人版图之中。但凡是个大邺子民,都忍不得。云书,当初太子入狱时,曾把东宫的令牌托付于你,还记得吗?”   她匆忙翻找出令牌,谢初道:“他们都是太子精挑细选的亲卫,让他们上战场,完全可以......”   “不。”   黎云书伸手止住他,眼眸沉下,“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们去做。”   她召集来那些人,让他们去宣扬姜鸿轩的身世。这群人身处东宫,在京中甚至兵部都有不少好友,一传十十传百,当真激起了民愤,策反了些许京军。   而后,她寻到了混迹在兵部的舒愈,细说了此事。   舒愈是关州人,父亲死于蛮人手中,闻言无比愤恨。他咬紧牙:“师姐,我......我真想杀了他们!可我在营中只是个小卒,我......我好恨我没办法报仇!”   “此事不怪你。”黎云书握拳,“你只要替我宣扬便可——你怕吗?”   “父亲当年上战场杀敌的时候没有怕过......”他哽咽了一下,“就算到了今天,我又有什么怕的!”   消息很快传遍兵部。   刘承望闻言大怒,要抓出谣言源头,斩首示众。   廖诗诗稳住了他的心绪,等刘承望睡熟之后,她找到了舒愈,“说吧,黎云书想让你做什么?”   舒愈因廖诗诗的背叛,一直视她为仇人。见廖诗诗找上门来,他压着怒气,“与你何干!”   廖诗诗递出了从刘承望衣中偷来的令符。   她脸上妆容半残,神色却很清明,“她什么时候动手?”   舒愈见令符一时怔愣住,好半晌才回过神,“你——”   “告诉我。”   “......”   他接过令符,“......等姜鸿轩率人出城就动手。”   廖诗诗点头,“好。”   次日,姜鸿轩出城后不久,廖诗诗将刘承望引入屋中,将刀捅入他的胸膛。   鲜血飞溅,很快与她唇边胭脂融为一色。她死死压住这人,一刀又一刀捅入他心窝。   第一刀,是为了廖家。   第二刀,是为了关州。   第三刀。   第四刀。   ......   她捅了九刀。   就像当年替全城人抽得那九道诫鞭一样,每一道,都激起她心底最痛苦、最不堪、最挣扎的回忆。   她的唇在抖,她的手在颤,她泪流满面,却没有停止。   直到门外传来异动。   她听见黎云书扬声呵斥:“你们效忠了这么久,都是在帮蛮人打自己的家国,难道还没有觉醒吗!”   她听见卫兵们由质疑争论,到寂静,再到痛骂姜鸿轩,终于跌坐在了床上。   先是失心疯一般的笑。   又蓦地转为了哭。   刘承望死了,姜鸿轩倒台,下一个该杀的人,就是“趋炎附势”的她。   谁说身在泥潭的人不希冀救赎?   谁说堕落深渊的人不渴望光明?   但她没办法。   就在廖诗诗闭上眼,打算用刀抹开自己脖颈时,屋门忽被踹开。   她嗅见了冷铁的气息,手还没来得及动弹,就被一人攥住手腕,匕首落地。   那人毫不介意她一身的血污,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庆幸而紧张地叹了口气。   她茫然睁眼,听黎云书在耳旁道:“别怕。”   廖诗诗死死抱住她的腰,哭出了声。 第109章 .传承最后的答案。   安置好廖诗诗之后,黎云书同谢初商量了很久。   “师父那日同我说过,开启暗门的密室和隐藏军械的地方并不在一处,就是防止旁人毁掉军械。”黎云书介绍着目前情况,从地图上指出了放置军械的真正位置:阳岐山底的山洞中。   “此事除了师父无人知晓,我带人攻入密室之时,烦请你转告阿容一声。”   兵部已然被策反,但黎云书发现了更要命的问题。   争夺军械需要皇室之血祭奠。   大邺在朝皇子只有姜鸿轩和姜赋。   如果姜鸿轩是蛮人的话......她岂不是要杀了姜赋?   谢初当然也明白这件事,他没有开口。   他在东宫任职多年,是看着姜赋长大的,又受了太子妃之托,当然不可能做出杀了姜赋血祭这等事。   黎云书也下不去手。   姜赋还很小,而且很无辜。   这个小家伙从来不懂什么是朝堂争斗,也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立场和死伤。他满眼都只有那些泥娃娃,和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   他会扑到黎云书怀里撒娇,黏着她喊“姐姐”;会在太子盛怒时替她出头,也会把他心中最好的东西分给她。   他......让她想到了黎子序。   谢初试探着道:“赋儿还在宫中,你打算怎么办?”   黎云书问:“你呢?”   谢初苦笑,“你知道,我不可能。”   她目光幽深,沉沉地看向邺京城。   街巷中已经很少见到人了。   战事一起,百姓们大都闭门不出,只有巡城的卫兵一队又一队地奔波,为这个城池带来森然寒意。   她该对姜赋动手的。   哪怕这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哪怕她只要编个理由,就能轻而易举地欺骗他。   杀一个孩子,能保全整个家国,为了大邺的千秋,她本应如此。   ——但性命不该如此计算。   曾经是,现在也是。   “我在想一件事。”   “当年为了保住北疆诸城,朝廷割让了燕阳,三千百姓平白无故的被杀死,那时候,他们说弃卒保车。”   “如果我现在杀了姜赋,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   谢初未料她会说这句话,哑了一下,“他们是为了自己,你是为了大邺,不一样。”   “不。”黎云书看着空旷街巷,重重摇头,“一样。”   “如果我们连一个孩子都保护不了,如果我们的成败要靠一个孩子的性命来维系,我们凭什么说自己是为了家国,为了百姓——又有何脸面称自己是功臣?”   “那你......”   “我还有个筹码,我想赌一把。”   当日,黎云书整顿好兵部的兵力,由自己和谢初带领着,抄近道往阳岐山进发。   临行之前,她面对兵部将士,义正言辞:   “北蛮觊觎大邺已久,今日一战无关党争,乃是大邺抗击外侮之战,是关乎民族存亡之战!”   “我大邺立国数百年,断不可让蛮人断了血脉。”她一振衣袖,“何况十四年前,燕阳拱手相让,蛮人随即屠城,数千人存活者不过数百......若再不将蛮人驱逐国境,当年的燕阳,便是未来的邺京!”   对蛮人的仇恨早已刻入众人的血肉中,多余的话已不必多说。   于是在京军与天锋军战线胶着时,她安排的援兵及时赶到,替天锋军扳回了一程。   谢初领东宫亲卫军杀入阵中,对沈清容道:“云书让我转告你,存放军械的位置在另一边,我带你们过去!”   谈话时,沈清容恰巧看见了李谦。   他绕过横七竖八的尸首走上前。   “......师父?”   李谦没有说话。   他的眼睛大睁着,灰白须发上尽是血迹,唇旁似乎还凝固着笑意。   沈清容阖上他的双眼,又低唤了一声,“师父。”   谢初扫视着周遭,提醒着:“时间不多了。”   “我从来没叫过他师父。”   沈清容看着那具尸首,眼神中似有波光在闪。   但他没有时间犹豫。   他听厮杀声渐近,咬牙起身,“扶松,你们随谢初去看一看。”   *   黎云书一路杀至密室之外,又重伤了试图阻拦她的京军之后,独自潜入暗道。   她行过之处,夜明珠次第而亮,将整个密室照得光怪陆离。黎云书按照李谦的说法操纵入门处的机关,夜明珠转了照明方向,墙上的诗句在微光中斑驳呈现。   四面墙壁印着密密麻麻的字。   光亮折射在地上,隐隐现出一句话:“大邺之本,在乎......”   没有了后文。   恰在此时,石室外传来了轰隆声,地面剧烈晃动。   她避开碎落的石块稳住身形,开始看起了四面墙上的诗文。   按照李谦所说,每一个文字之后都藏有机关。她只要从不同诗文中找出“苍生”、“公道”二词,以手覆上触动字后机关,这个局便能解。但如果错误超过三次,机关就会彻底卡死,再难打开。   其中,“公道”这词被焚毁了一大半,是李谦凭着笔画加积累猜出来的。不出意外的话,凭这两个词足以解开密室。   墙上的文段出处极杂,更是凭晦涩难懂的上古文字所写。幸而她学过皮毛,勉强能看懂文段。   黎云书才刚刚找到“苍”字,石室便被火炮打了个正着。她后跌了几步,看石门的裂缝隐隐透出光亮,匆忙顺着光去找剩下的字。   一旦石门破损,阳光掩盖住夜明珠的光,这些墙壁上的文字就很难看清楚了。   石室外攻势渐近。   地面一阵又一阵震颤。   她在拼力稳住身形,像是在拯救暴雨中颠簸的船只,力挽这个动荡乱世。   苍生。   公道。   她一个字一个字找。   透过石门的罅隙,两方的杀声渐渐逼近。   唯独石门之后,这间藏着最后翻盘机会的密室,用数千年的积淀隔绝了一切干扰。   黎云书起先是在找字,看着看着,竟不由自主地陷了进去。   上面记载了许多历史神话,从远古至今,从天地到人。   古时,有愚公为后世而移山,年过九十仍坚持不懈。   如今......   有人宁肯被所有人忘记遗弃,在茫茫雪原上牧羊,也不改其志[1];   有很多人为了守住民族最后的气节,十万余人紧随幼帝,相继投海而死[2];   有一群人记录下他们,代代相传,才让这么多人没有埋没在历史之中。   黎云书找到了“苍生”。   她继续找着。数万代白骨垒起来的历史长河之中,有人死谏奸臣,有人为民起义,有人身处牢狱中用血写下“何憾于天”的誓词,在面临死亡时慨然长笑:“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天下万世矣!”[3]   黎云书找到了“公道”。   刀枪碰撞与画角声一点点近了。火药炸在石门之外,飞溅起的火星透过裂缝渗入,连她都觉出了灼热。   可是没反应。   她触动了这四个机关,看着夜明珠光线一变,竟是提醒她还有一个答案。   黎云书的后脊唰地漫上寒意。   怎么还有?   还会有什么答案?!   光斑在地上浮动。   又有轰炸声在耳旁响起。   而她全身血液凝固,几乎是僵在了原地。   ——不。她不能慌。   黎云书逼着自己冷静,看着密密麻麻的古文字,大脑运转近乎过速。   她一目十行地在墙壁上翻找,企图通过微弱的关联找出最后一个可能。   但收效太低了。   那古文字足有万字之多,又难以辨认。便是先前的两个词语,字都分布在不同的墙面之上。   从一万字中猜测每个字之间的联系,并推断出最后一个答案是什么......这途径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   黎云书很厉害。   可她不是神仙。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石门难以支撑,坍塌了一小半。   墙上字迹顿时变浅,她猛然转头,听蛮人用熟悉的口音扬刀厮杀,见京军为了护她拼命抵抗。   她没有时间了。   但那个答案是什么?   大邺之本,亦即立国至今所依仗的……还能有什么?   黎云书目光在石壁上飞快略过,手心攥出了冷汗。   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   就在此时,石室外传来舒愈的哭喊,“你们杀了李夫子,我和你们拼了!”   她耳旁“轰”地一声,脑中像是被人狠狠打中。外面的杀声,号角,哭喊......什么都听不见了。   危难关头,她竟不由自主地走了个神。   师父他……   死了?   他明明还有那么多知识没有传授给她。   他明明还说要替她教训沈清容。   她还想让李谦看着自己成亲……   甚至连最后一个答案是什么都不知道。   黎云书不知是有人改动了密室,还是李谦错看了答案。她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是急,是怒,是恨自己无能,是焦虑不安。   可就在那时,舒愈又一声大喊:“师姐,师父到底还同你说了什么啊!我们快……快撑不住了!”   还说了什么?   他说了密室的解法,说了许多刀子嘴豆腐心的话,还说……   “我教给你的一切,都是我、甚至前面无数代人的绝学。”   恍惚间,那个佝偻固执、脾气不好的老人又浮现在她眼前,正气恼地敲着竹杖,吊着眼睛骂她,“你死了,是想让这些学识失传吗?!”   刀光剑影逼近。   石门被攻破的前一刻,黎云书猛然醒悟,用最快的速度按下了两个字——   “传承。”   夜明珠的微光霎时熄灭,墙上的字不见了踪迹。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地面传来机关运作的晃动。   她成功了。   但黎云书没有时间高兴。   她掐算着时间,咬紧牙杀入阵中。   鲜血如雨一般落在她脸上和衣衫上,满天的血雨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梅。她斩杀着蛮人,拼力往南边看去。   就在她回京途中,子序听闻了风声,往北边而来。   他称自己借来了大理蛊兵,但要在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扳回一程,还需要研制更厉害的蛊。   黎云书策反了兵部众人之后,他亦悄悄潜伏在邺京附近,答应会尽早将蛊改良好,以便增援她和沈清容。   如果大理真的能助力,对敌蛮人和刺杀姜鸿轩,胜率会大大增加。   只是......   “沈清容。”   黎云书从包围自己的蛮人中撕开裂口,手已经疼到发软,剑尖也开始打颤。她深吸一口气,半是期许,半是绝望地想:“你可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   而那边。   两方的交战,越发逼近军械所在。   扶松一路拼杀至沈清容身边,“殿下,机关解除了,只差最后一步。”   “好。”   沈清容带着扶松见机撤离,一路撤进了掩藏军械的暗道之中。   有天锋军将士挡着,石门成功关闭。沈清容清扫了追进来的蛮人,领扶松绕了许多弯后,眼前豁然开朗。   他用火折子点燃了石壁上的炬火,看着地面上森然陈列的庞然大物,心潮澎湃。   它们有的形似战车,却套上了坚硬外壳,刀枪不入;有的身量细长,借底部的支架滚轮行动,上有数柄长刀并一个座椅,人若操纵起来,足够以一敌百。   而此刻,他们都如沉睡的巨兽,在火光之下泛着寒冷的光泽。   随着炬火的亮起,正中地面缓缓开启,现出了一方岩浆般滚烫的赤红。   从赤红中分出了许多细细的沟渠,通向为数不多的异形军械。只要有皇子投身进去,大邺皇室之血就会顺着这些沟渠,注入到不同的机甲之中。   沈清容向前走了几步,被扶松拉住,“殿下。”   “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委屈你了。”沈清容拍了拍他的肩,语气稍缓,“有了这批军械,对敌蛮人不成问题。”   扶松心尖一寒,“你要跳下去?”   “姜鸿轩不是皇子,能征用军械的人只有我。你放心......”   他话没说完,忽听暗道传来异动,尾音陡然扬起,“什么人!”   沈清容朝异响之处掷出暗箭。   暗箭射落了什么东西,哗啦一响。   ——是一顶玄色帷帽。   片刻后,一个人影提着长剑,自黑暗中徐徐行出。   “久违,沈少爷。”   姜鸿轩挪开掩面的手,映着脸上将好未好的疤痕,笑意森然,“或者我可以叫你另一个名字,五殿下,姜容?” 第110章 .换骨姜鸿轩的身世。   “......你想做什么?”   沈清容将扶松护在身后,紧盯着姜鸿轩一步步逼近。   “皇室之血就在我面前,操纵了这些军械,毁灭天锋军不在话下——你说我想做什么?”   决战在所难免。   二人的功夫都不算弱,但姜鸿轩阴谋多端,还惯会用扶松来威胁他,沈清容应对他时不得不分神。   争斗间他挑破了姜鸿轩的袖口,有血珠飞溅入熔浆,四下的机甲居然有了反应。   沈清容骤然抬头,“你不是蛮人吗?”   “这话你去路上问吧!”   洞穴中乒乓声甚是激烈,兵戎交加时擦出了火星。就在两人相持不下之时,姜鸿轩转了方向,剑光以极近的距离直奔扶松而去!   倘或沈清容抽身去救扶松,姜鸿轩就可以趁势重伤沈清容。   而若他不去救,长剑就会贯穿扶松的胸膛。   姜鸿轩料定沈清容会来救。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他素来不屑一顾的仆从,居然赶在沈清容出手之前,对着剑光迎了上来。   剑端一偏,横穿过了扶松的左肩。就在这一刻,姜鸿轩的胸腹中骤然传来剧痛。   “你——!”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扶松手里握着短剑,毫不留情地捅向了姜鸿轩。   他的左肩在流血,神色变也未变,眼底却有恨意迸发。   ——是他害了沈家。   他也恨。   他没有太多苦大仇深的背景,他只是一个仆人,是万千流离失所百姓中的一个。但扶松知道,在自己年幼流落街头时,是沈家收留了他。   沈家从未拿他当外人,教他习武,教他礼仪,甚至还教他认字。   这个仇,他也想报。   “扶松!”   看两人相互退开,沈清容赶紧扶住他,替他压住伤处。血从沈清容的指尖渗出,很快染透了袖口。扶松咳了一声,语气虚弱却平静,“我没事的,少爷。”   “你别说话,你......扶松!”   眼看着他晕过去,沈清容连忙撕碎衣摆替他包扎伤处。姜鸿轩捂着胸腹跌在地上,边咳嗽边冷笑,“好一出主仆情深。”   “你闭嘴!”   沈清容最容不得别人伤害自己的朋友,提剑正欲杀了姜鸿轩,暗道中却传来蛮人的话音。   “石门攻破了,快去帮殿下!”   “里面只有两个人,逃不掉的。杀了沈贼,我们就能夺到军械,北蛮一统有望了!”   “殿下——!”   那群蛮人竟先一步闯入暗道之中,摆出迎敌架势。明晃晃的刀尖和弓箭蓄势待发,齐齐指向沈清容。   “放下剑,你们逃不掉了!”   看沈清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姜鸿轩任由鲜血滚出唇边,不住长笑,“天锋军......哈哈哈,没有军械、人数凋敝还负隅顽抗的天锋军,和折了牙齿的老虎有什么区别!”   “沈清容,你明白了吗?就算你今天杀了我,也敌不过这么多蛮人,赢的人也终究是我!”   “......为什么?”   沈清容的眼睛已被仇恨填满,赤红无比。他吸着冷气,剑尖在发抖,“你的母妃,她也是大邺人!”   “哈哈哈哈哈......那又如何呢?”   姜鸿轩欣赏着他眼中愤怒,享受着这人崩溃带来的满足与欢愉,“你以为我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我自己吗?”   “我登基,是为了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时代——一个天下一统、大邺与北蛮和平共处的时代!可怜你们这些蝼蚁的眼里只有立场,压根不能体会到我的苦心!”   他又笑了许久,一边笑一边咳,到最后才擦去唇边的血迹,稍微正色了些。   “沈清容,你知道我这个蛮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吗?”   *   时间倒退到三十五年前。   寒蝉啼鸣,微风不止,这是个平平无奇的夏日。   随着孩童的啼哭,府中的寂静被打破。接生的嬷嬷满脸欣喜,“是个小少爷!”   聚集在屋外的人齐齐松了口气。可就在所有人都在祝贺之时,孟棠吟颤抖着抓住自己最信任的婢女,“你快......将最烈的毒呈来。”   婢女大惊,“小姐您不可寻此短见啊!”   “快些!”   那婢女是孟棠吟出嫁之时,从孟家一并跟来的,这么多年过去,私下里仍唤她“小姐”,把她当做当年那个才华横溢的少女。听了孟棠吟的吩咐,她瞒着人快步取来了毒,等仆从都散后,孟棠吟割破孩子的指尖,滴血入毒中。   ——毒没有消。   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孟老爷曾任燕阳县令,举家迁于北疆,孟棠吟也因此爱上了一个蛮人。   后来孟老爷升迁,又为了升职,将她嫁给了鸿熹做侧妃。   彼时鸿熹还是个宁王,她一腔才华备受冷落,心如死灰地居于府中,一晃便是三年。   二人各奔东西,本该相安无事。   直到北蛮朝贡之时,她在使团之中看见了熟悉的面容。   ——他竟然是北蛮世子。   那时北蛮内斗纷繁,大邺有意打压北蛮,礼部官员对他们的态度并不好。眼瞧着两方要擦出火花,孟棠吟念及旧情,帮了一把。   由此死灰复燃,一发不可收拾。   因她帮王府处理好了北蛮使团之事,鸿熹重新青睐起被冷落多年的她。   于是北蛮世子走后,孟棠吟怀孕了。   她很害怕。   她也不清楚这个孩子是谁的。   她知道大邺皇室血脉极易辨认。最安全的办法,是不动声色毁掉这个孩子。   谁能想到孟家陡生变故。   她的父亲和兄长,都跪着哭着求她保下这个孩子,起码能让宁王看在孩子的份上帮孟家一把。孟棠吟没办法,拿这个孩子下了赌。   ——上天没有眷顾,她满盘皆输。   她去哀求一个交情深厚的医者,医者叹道:“虽说血脉有异,但不到万不得已,圣上也不会滴血认亲的。你若真的害怕,还有一个方法可以救你们母子。”   那方法是换骨。   把大邺皇子的骨血,与姜鸿轩的骨血进行调换。   恰巧姜鸿轩长大后不久,宁王府的三少爷生命垂危。医者立马与孟棠吟商议,伪装成姜鸿轩也命不久矣的模样,找个由头进行换骨。   那时候,姜鸿轩还很小。   他不明白为什么娘亲不让自己出去玩,也不明白为什么娘亲要让自己装病。   但他知道娘亲是为了他好,他听话地躺下。   ——然后是抽筋扒皮般的痛苦。   换骨的手术并不成熟,稍有不慎便会危及性命、满盘皆输。那种疼痛,连麻沸散也抑制不了。   他被疼得哭哑了,几度昏厥过去。一睁开眼,便见娘亲在面前低啜,“轩儿,你要忍住,不然我们就活不下去了。”   不过是六七岁的年纪。   他受了断骨之疼。   受了割肉之痛。   麻沸散不管用,他生生扛下来的。   姜鸿轩一度以为自己真的得了绝症。直到他长大,他替鸿熹夺位,他废了一只眼睛,他知道了这件事。   但当昭妃寻出白绫,想要自尽谢罪时,他把这个相依为命的女人救了下来。   姜鸿轩拿出这辈子所有的温柔道:“母妃,我只有你了,你要活下去。”   “你只是想让我活下去,但你看,哪怕我替父皇谋逆,哪怕我为他废了一只眼睛,只要皇兄登基,我面前还是死路一条。”   “错的不是你,是这个时代。” 第111章 .歧途姜鸿轩,你懂什么叫和平吗?……   他没有宽恕任何人,唯独宽恕了自己的母亲,宽恕了这个伟大又渺小的女人。   因为他不同寻常的经历,姜鸿轩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一切。   比如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类要划分敌我,互相厮杀。   大邺每次攻打北蛮之前,总会添油加醋将北蛮描绘得多么十恶不赦。姜鸿轩每次都静静地听着,冷笑着想:“万一他们转世投胎成了蛮人,还会承认这句话吗?”   直到战火波及了他,有几个敌对的妃子说他是蛮人。   姜鸿轩差点被打死时,昭妃跪着请求道:“陛下若不信,就让轩儿滴血认亲。”   这件事情十分冒险。   换骨之术并非完美,姜鸿轩在自己身上割了不下一千次,有五百次能融掉毒物,另外五百次,毒物毫无反应。   他后脊被抽得血肉模糊,似乎牵扯到了伤处。但他连哼也没哼一声,认真地看着那群御医找出了天下最毒的毒药,将他的血滴了进去。   有一半的可能,他会活下去。   另一半的可能,他会作为一个“孽种”,连同他的母亲和家族,一起消失在天地之间。   他怕吗?   可能是怕了的。   但仔细一想,又有什么怕的呢?   剥皮换骨的鬼门关他都走过,再看生死,无非是又疼一遭罢了。   这一次,上天垂怜了姜鸿轩。   血珠滴进去后,毒药散了——他是皇子。   鸿熹帝于是大怒,刀尖对准了那些指责他为蛮人的妃嫔,“你们这是在祸害皇室血脉!妇人之心,怎可如此恶毒!”   姜鸿轩觉得不够。他将那群妃嫔的家族扒了个底朝天,找人一一进谏,借鸿熹帝的愤怒血洗后宫。   先是妃嫔。   再是权臣。   最后他踩在无数人的鲜血之上,笑吟吟地对昭妃轻道:“母妃,我们安全了。”   昭妃察觉到姜鸿轩身上的戾气,总会一声长叹,“轩儿,娘希望你成为一个正直的人。”   姜鸿轩这边刚应下声,转身就去凌迟宫女、腰斩太监,借别人的痛苦来舒缓自己心头怨气。   后来他唯一的朋友抗击北蛮而死,他道:“母妃,我想做一件事情。”   “我想夺位,用我的身份,建一个天下、和平共处的国家。”   他自认为,只要天下变成同一个国家,边境自然不再是边境,国与国之间也不会有战争。   那样,他也不用顾忌自己到底是蛮人还是大邺人,也不会再有人经历换骨这等荒唐而可怖的事情。   昭妃对此本不赞同。   直到她发现,蛮人女子大都比奴仆还卑贱,处境远远不及大邺,她动了恻隐之心。   是啊。   明明都是人,为什么要有战争?   明明都是人,为什么要分出尊卑贵贱?   ——他们由此走上了“正轨”,抑或是,“歧途”。   *   “你以为鸿熹驾崩是偶然吗?——不,他是我杀的。”   姜鸿轩艰难地支撑起自己,笑得开怀,“我可终于杀了他。这么多年,我昧着良心唤了他多少句父皇,他可曾有一次偏袒过我!人是太子的,皇位是太子的,就连太子倒台之后,储君竟然还是姜赋——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混账。”   沈清容才刚刚低骂出声,立马有只羽箭擦着他的侧脸飞过。姜鸿轩看着他脸上血迹,可怜道:“你还是顾忌好自己吧!我难得找人当听众,你若不老实,我可不保证会饶了你。”   谈话间,又有一支羽箭扎来,深深没入扶松的腿骨之中。扶松挣动了一下,沈清容瞬间炸毛,“你——!”   “生气吗?不妨更生气一点,我就喜欢你们挣扎的模样。”   这一切都是姜鸿轩预料好了的。   他找人将鸿熹帝引上求仙问道的歧途,一遍又一遍地怂恿鸿熹帝:“你若真的长生不老了,得不到皇位的太子和小皇孙,都会是你的敌人。”   鸿熹帝很犹豫。   他确实知道自己年岁已高,越是如此,越愿意去相信一些续命的传言。   他对太子和皇孙的态度极其复杂。一面希望自己死后太子能继承大业,转念又想:“不,我对苍天如此虔诚,我不可能死的。”   所以他过了这么多年,虽在提防,却始终未对太子动刀。   ——若非姜鸿轩送上那“长生不老丹”,也不会有南疆使团事件。   “长生不老丹”增添了鸿熹帝的信心,他服下之后,顿觉神清气爽,有如回到年少之时。这样的错觉让他信以为真,并答应了姜鸿轩的计策。   可他怎会知道,“长生不老丹”实则为毒药,是在消耗他后面的寿元来换他半年逍遥?   这半年,姜鸿轩试着架空鸿熹、操纵朝堂,试着联络北蛮、阐述理念。北蛮欣然接受了这个混血皇子,提出只要姜鸿轩愿意,他们必当鞠躬尽瘁,去塑造那个没有硝烟的国家。   “沈少爷,你还以为你是正确的吗?”   “你是在亲手毁了和平,毁了盛世!你们用无聊的立场划分敌我,却压根没有人能跳出来看。若北蛮和大邺统一,天底下将再无动乱,拯救的不光是边境百姓,更是千秋万代百姓的性命与和平——你差点葬送了这一切!”   “幸好,上天总是眷顾我的。”姜鸿轩凉凉地看着沈清容,脸上带着怜悯,“等我登基的那日,等天下一统的那日,我不会忘记你这个对手。”   沈清容漠然地同他对视。   蛮人已经堵死了他所有退路。   弯刀与弓箭齐齐指向他,许多人的身影沉没在黑暗之中,好似夺命的地狱使者。   明知是死路一条,他脑中却出奇的清明,没有半分慌乱。   甚至看见姜鸿轩脸上的笑容,他也觉得很好笑。   “姜鸿轩,你懂什么叫和平吗?”   “所谓和平,从来不是征服,不是压迫,不是用一个民族去取代另一个民族——而是尊重。”   他让扶松轻轻倚靠在旁边,活动着筋骨提起长剑,像是要进行最后的决斗,“你口口声声说为百姓着想,却杀了他们;你字字句句提到大邺,却对北蛮如此放纵,对大邺百姓生死不以为意。”   “是啊,你本就是蛮人,所谓的平等统一不也是在满足你的虚荣心、圆你坐拥天下的美梦罢了”沈清容笑到这里,陡然扬起声音,“但我告诉你,我们的立场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百姓!”   眼看着沈清容将剑尖指向姜鸿轩,列阵的蛮人们瞬间将弓拉满,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将沈清容扎成刺猬。   他在劫难逃。   “若真这么让你死了,还有些可惜。”姜鸿轩偏头看向暗道,笑得意味不明,“你们把黎云书抓来了吗?” 第112章 .决战命运。   听姜鸿轩这么问,蛮人亦发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声。   “殿下,兄弟们都这么久没玩过女人了,不能让大家先尽个兴吗?”   沈清容心尖骤然冷彻。   蛮人能攻入此处,证明外面的天锋军已全军覆没,更证明了他们已然抓住了黎云书。   她一个女子被群狼环伺,被姜鸿轩这种人抓住,能落得什么下场?   ——被殴打,被折磨,甚至被糟蹋。   “你们放了她!”   他喊得撕心裂肺,“今日是你我相斗,与她无关!”   “你喜欢她是吗?”   姜鸿轩向后退让开,把场地留给沈清容和严阵以待的蛮人,“那我也不打扰大家兴致了,你们把人带到这里,当着沈清容的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沈清容忍无可忍,提剑挥向姜鸿轩,被蛮人先一步纠缠住。他拼杀着,毫不顾忌身上已然挂彩,也不去在乎周遭凛然箭矢,“你们有胆冲着我来,欺负她算什么!”   当年鸿熹在位时,姜鸿轩生怕自己的孩子也不是皇室血统,暴露身份,一直没敢嫁娶。沈清容的崩溃和挣扎平复了他这些年的怨念,他闭上眼,听着刀剑声轻笑:“这样,我与你们二位玩个游戏如何?”   暗道响起窸窣声,他猜测他们把黎云书抓来了,毫不自知地继续:“等兄弟们尽兴之后,我会把场地让开,由你们互相争斗厮杀。谁若把对方杀死了,我就让他活着。我们来猜一下,最后被杀死的那人,会是谁?”   “——是你!”   姜鸿轩话音刚落,暗道处立马传来一阵咬牙切齿、满含杀意的清亮女声。   就在一瞬之间,蛮人们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控制住,哀嚎惨叫着倒在地上。   姜鸿轩骤然回身。   黎云书的身形自黑暗中缓缓现出。她显然是经历了一番厮杀,鬓发和衣衫已经乱了,鲜血自腕间淌下,沿着剑刃淋漓落地。   “游戏?——旁人的性命,在你看来就如此不值一提?”   蛮人在她足下哀嚎打滚,大理蛊兵与天锋军自暗道中蜂拥而出。这群蛊兵虽然数量少,但以一敌百,又断了蛮人后路,很快解决了横七竖八倒地的蛮人。   姜鸿轩不由自主地后撤开几步,陡然明白了局势,“你们没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不过用了些小伎俩引他们进来,他们居然真以为我们会溃败。”黎云书抛给沈清容一个小方盒,示意他给扶松喂下解药,冷笑着睥睨着那群蛮人,“大理的毒雾看起来很管用,二殿下,现在是我等你的选择——给我带出来!”   蛊兵簇拥着一人走出。   那人双手被困,身形狼狈至极。他的头发花白,生就一副北蛮血统的模样,细细看去,和姜鸿轩竟有几分相像。   “北蛮世子宗也,屠城燕阳的罪魁祸首,清洗沈家的外患,侵犯大邺的始作俑者,就是你的父亲吧?”   她抬腿踹中这人后心。宗也向前跌了几步,跪倒在姜鸿轩身前。   姜鸿轩正要上前,脖颈一凉,被长剑抵住。   “口口声声说要和平的人,屠戮了燕阳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千百姓。”沈清容的剑刃刺破他脖颈,因气恼至极,剑尖隐有颤抖,“你还说自己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天下,而不是自己的私心?”   “......”   姜鸿轩没敢动弹。   宗也踉跄着站起,看见久违的儿子,胡须颤抖了一下。   “孩子,放弃吧。你身负大邺皇室之血,北蛮是不会认的啊。”   他似没有听懂一般僵在原地,许久才道:“......什么?”   “大邺恨北蛮,北蛮也未尝不恨大邺?你既是在大邺长大的,他们怎会相信你一心一意为了北蛮?”宗也一叹,“何况你为了活下去,换做了大邺的骨血,这在重血统的北蛮看来本就是无义之举......纵然你率领北蛮一统天下,他们也有足够的理由杀了你!”   恍似被一盆冰水从头到尾泼了个透,姜鸿轩怔在原地。   “可我......是你的孩子,是北蛮血统的后裔啊......北蛮为什么不认我?”   “鸿轩......”   “为什么不认我!!”   姜鸿轩终于撕破一切伪装,歇斯底里地咆哮,“我生在大邺,他们非说我是蛮人,说我是异类!”   “他们一节节把我的骨头和血肉换掉,不让我哭闹,不让我说话......他们把我变成了我最恨的模样,我九死一生才活了下来——你们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吗!!”   “我所向披靡之时,哪个北蛮人不对我俯首听命,敢说我不是蛮人?!......为什么你们非要把立场划得这么明确,为什么没人能懂我想做什么!”   他一把抓起一个倒地的北蛮尸首,左眼的眼角顺着疤痕躺下了血,如鬼画符一般横亘在他脸上。   “你说,我到底是谁?”   姜鸿轩如疯了一般钳住那蛮人尸首的肩膀,每晃一下,便有血迹从蛮人嘴唇和脖颈上渗出,沾湿他的手。   最后他狠狠摁住尸首的头颅,将它砸在地上。   “你说话啊!”   他刚说完,背上陡然中了一剑。   姜鸿轩趔趄几步,眼神失焦片刻,于疼痛中安静了下来。   “傻孩子......北蛮答应你,是因为我们想侵占大邺,而非你那个不可能的愿望。”宗也神色苍凉,“我们居于塞北草原,环境越来越差,风沙越来越大,而人数只见多不见少......倘或再不南侵,若干年后,只怕北蛮没有活路了。他们答应你、奉承你,不是因为你的理念,而是想让你做这柄刀!”   “你纵使是我的孩子,骨子里也沾染了大邺的血,他们从来就不认你。甚至决定当你解决掉五殿下、杀死大邺所有的皇子之后,就杀了你,杜绝大邺皇室唯一的后患。”宗也看着他,泪流满面,“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还不明白吗?”   “......”   姜鸿轩垂着头。   他觉得颊上有冰凉滚过,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真好笑啊。   他居然还真的想争取那样一个时代。   他居然真的以为,在那个时代中,他不必成为旁人的异类,不必再处处担心自己的把柄被人抓住;和他一样的许多混血都可以挺起腰板做人,不用经受那么惨烈的换骨之痛。   “......我是在做梦吗?”   他缓缓仰首,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看遍了石壁的每个角落。   “我还没输,这只是个梦,对不对?......我不可能输的,他们不可能骗我——!”   说罢,姜鸿轩蓦地提剑,嘶吼着杀向沈清容。   他忘了身上的伤,忘了疼,忘了那个理念曾有多动人,也忘了自己手里沾过多少人性命。   他在发泄,在挣扎,像是被蜘蛛网黏住的飞虫,可笑地想挣脱这个命运。 第113章 .花谢我本该是朝中臣。   姜鸿轩身上有伤,又有黎云书见势助阵,他压根抵不住二人的合力攻击。他如疯了一般厮杀,眼前仿佛看不见任何的东西,只有满目赤红。   剥皮换骨一般的赤红。   血洗朝堂时的赤红。   地上有个伤重蛮人受了波及,颤抖着想要爬起。姜鸿轩像是看到了勾魂的野鬼,荡开二人之后,提剑要将那蛮人碎尸万段。   可另一人身影闪身挡住了剑光——是宗也。   宗也喉中响动几声,缓缓倒在姜鸿轩身前。   “首......咳咳咳、首领......”   蛮人拼命去揽住宗也的尸首。姜鸿轩一怔神,背上立马传来剧痛。   他踉跄跌倒,与那蛮人面对面而跪。   他这一生见过太多的仇视,见过太多的敌意。唯有这次,当他千方百计想证明自己是为大家好时,那个蛮人死死地瞪着他,像是隔着血海深仇瞪他的敌人。   他用最后的气力撑起身,咬牙切齿地看着姜鸿轩,拼尽全力啐了一口。   宛若有惊雷在耳旁炸响,姜鸿轩的思绪一片空白,满脑子只剩了一个念头。   ——他们从来没有信任他。   他以为自己可以赢得很多人的尊敬,可以功成名就,可以让人类再无动乱。   事到如今才知,偌大个天地间没有一个人信他,没有一个人懂他。   他是个疯子,是个小丑。   “哈......”姜鸿轩笑出了一个音节,捂着伤处,遽然转为大笑,“哈哈哈哈哈!”   “我努力了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他仰头狂笑,手覆在脸上,颊侧很快留下血——竟是他将自己受伤的眼睛生生挖了出来。   他很疼,钻心刻骨的疼。   他在笑,没完没了的笑。   终于,他一个错步踩了空,直直跌入熔浆之中。   火焰腾起很高,霎时吞没了他的身形。随着姜鸿轩的跌入,熔浆中发出异响,周遭机甲咔哒几声,如苏醒的巨兽缓缓屹立。   大邺不承认他,北蛮不承认他。   最后承认他的只有这群机甲。   这群没有任何感情、被当做利益争夺的废铜烂铁。   黎云书来之前便鏖战多时,胳膊一直在颤抖,手几乎要没了知觉。   忽然,暗道中传来一人高高扬起的声音:“阿姐,蛮人都解决了,大家都没事!”   她手里的长剑终于落地,发出“咣当”地巨响,如某个轰然坍塌的时代。   黎云书缓缓转头。   沈清容身上亦满是伤痕。他迎着目光,跌撞地朝自己走来。   隔着尸山血海。   隔着生离死别。   隔着数不清的痴念和日夜。   “师父没告诉我密室的最后一个答案,但我猜出来了,你知道是什么吗?”   她语气极轻,眼角隐有泪光在闪。沈清容心里发酸,装作从容地一笑,“该不会是我吧?”   “是‘传承’。”   她哭着笑,泪流满面,在满地血色与狼藉中同紧紧相拥。   “你记住今天,记住那几个答案,记住前人留下的话。”黎云书道,“那是先辈用血肉换来的。历史交给我们来写,我们就一定要写下去。”   *   阳岐山一战,北蛮大败,大邺以少胜多,反败为胜。   机甲很快被天锋军征用,将蛮人赶出了大邺国境。   天锋军由四夫人和张侍郎率领,驻守在北疆一带。清扫出国境内的蛮人之后,他们夺回失地后,立刻终止了战争。   邺京城中,已然入秋。   昭妃兀自翻阅书卷,听婢女带着哭腔道:“娘娘,咱们快走吧,等他们攻入京城就来不及了!”   她没有丝毫慌乱,将书卷又翻了一页,“如今是什么年份?”   鸿熹帝今年驾崩,明年本该是姜鸿轩登基元年,谁知出了这等事。婢女短暂一哑,“是......鸿熹二十二年。”   “她都二十岁了。”昭妃喃喃着,“我二十岁之时,还在宁王身边做侧室。我想过抗婚,想过出逃,但我斗不过。这后宫中的女子斗得你死我活,还不是在自相残杀......谁又斗得过命运?”   婢女一时不知昭妃是什么意思,“娘娘?”   “我抗婚,被关了祠堂,跪到出嫁为止;我出逃,逃出二十里,还是被人认出后抓了回来。”她语气很平静,像在讲着一个不相关的故事,徒留眼泪晕开了妆容,“我十四岁那年参加乡试,解元本该是我。但他们与父兄素来不合,以我是女子为由,让我落榜。”   泪水滚过庸脂俗粉,挟裹着她明艳又暗尘遍布的一生,破碎在书卷之上。   她曾经身怀绝学,一双眼也曾无畏无惧地直视过权贵,一双手也曾写下豪情壮志。如今她眼底满是苍凉,手上遍布了皱纹,提笔甚至会忘字。   “若非身为世家女,我本该是朝中臣。”   孟棠吟出嫁时带过的婢女已经身故了。如今这位小丫头只听得话语苍凉,不知内里缘由,只害怕被沈清容处斩,掩面啼哭起来。   孟棠吟双眼重新聚焦,缓缓看向她。   “你起来吧,带上这些东西,收拾好行囊离开。”   婢女猝不及防被她塞了一大堆书卷,“可是娘娘......”   “黎云书不会为难你们的。你告诉她,她的奏折都在这里,我一个都没有毁掉。”   京军回程时天色已晚。   宫中的女眷们已是逃的逃、走的走,已经空了。   秋风吹来时,院里的花谢了大半。   最后一个深夜,昭妃点燃蜡烛,重新翻看起了书卷。   那是她时隔三十年都不曾动过的经书,是她曾经得意洋洋炫耀的资本。   她也会在学堂中慷慨地解释着诗文,会在所有人答不上夫子问题时,举手站起,自信地对答如流。   她也曾单纯的相信,一张考卷,能改变自己的一生。   而千算万算,算不过争权夺利积压给她的负担,算不过这个时代带来的灰暗。   嘈杂的脚步声渐近。   她推倒了烛台。   火焰烧灼了帷幔,烧灼了桌角,很快燃遍整间屋舍。她恍若未闻,借着光看着那些久违的字迹内容,火光之下,文字开始模糊虚晃。   连同着这辈子的执着或荒唐,消失在烈火之中。   *   蛮人败退出北境之后,有人至帐外来报,“首领,我们抓到了一个难民。”   首领灌了三坛烈酒,正在气头上,闻言想也不想,“斩了!”   “这个......这个难民的气质与其他人不一样,我们寻到他时,他差点饿死了,也不屑于和贫民抢吃的。”手下琢磨着措辞,“更关键的,他说自己是大邺皇子,您还是见见吧。”   “皇子?二殿下都已经死了,五殿下正要登基,他算......”   说到这里,首领忽然想到什么,倏地站起,“他真说自己是大邺皇子?”   “千真万确。他不仅开口承认,还供出了一个印章。首领,那是东宫人才有的印章,他是大邺的太子。” 第114章 .大局初定我想娶你。   姜鸿轩一死,天下大局将定。   沈清容入邺京后,立即从张侍郎手中取来先帝的血书。先帝在位时,曾言明会立沈清容为太子,而鸿熹才是篡位之人。   这样一来,沈清容就成了继位的正统。   朝中从来不缺墙头草。看着沈清容入京,早有诸多大臣顺势而倒。   只剩下一小部分人,因与太子一党交情太深,仍旧固执地想要辅佐姜赋上位。沈清容将姜赋封做睿王,堵住那些人的嘴后,开始真刀真枪做起了实事。   第一件事,是遣人去寻太子。   第二件事,是为沈家平反。   他虽揽下大权、临朝听政,但沈家还背负着“反贼”的罪名。沈家若不平反,他心里过意不去,登基也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黎云书明白这些,主动替他搜集着证据。   人证找寻得大差不差时,王胜忽然来报,“黎大人,殿下请您进宫一叙。”   入宫之后,黎云书正要跪拜,被他先一步搀住,“你来的正好,礼部奉上了登基的仪典章程,说要有两人随从其后。历来帝王登基时,那二人多是皇后与权臣。我既未成亲,便想着......”   黎云书不自觉地攥紧袖口,听他笑道:“便想着今年只留你一人,如何?”   谈话时,沈清容一直紧紧抓着黎云书的胳膊,眉飞色舞高兴至极。黎云书见王胜偷偷朝这边瞥,敛起神色,“殿下。”   她目光向下一扫,沈清容后知后觉松开手后,听她轻道:“都是要登基的人了,该行的礼数还是得有,不必如此客气。”   沈清容亦看向了王胜,以及一众偷偷觑向这边却不敢吱声的宦官。他吩咐:“你们先下去吧。我有事情想和黎大人单独聊聊。”   待众人走后,黎云书无奈道:“你知道身为君主该用什么称呼自己吗?”   沈清容弯起眼角,“不知道,你来教我吧。”   “......”   她知沈清容是在说笑,收回了话题,“我知道你的好意,但若让我兼任那一个身份,我不愿意。”   “为何?”   “古来礼制设立皇后与权臣陪同,乃是表达对百官拥簇的感激,希望后宫和睦、朝中太平。这位置代表的是你的态度,你让我一个人立在那里,外人只会觉得你是个为情所困之人,他们又用什么理由来信任辅佐你?”   黎云书见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将手搭在他手背上,“那两个位置必须有人。最好的方法,是把一个位置让给为你打天下的天锋军首领,另一个位置给朝中的太子旧党。你找谁都行,但不能是我。”   他听了这话有些不舒服,“你为我做的一切就不算数了吗?”   “选仪典之人,是大局;你我情谊,是私情。”   说话之时,沈清容悄悄从身后揽住她的腰,将头靠在她肩上。黎云书正要提醒,他道:“这里没人看着,你继续说。”   那人的温度隔着衣衫传来,温暖而轻柔,像有羽毛拂过她心尖。黎云书不由自主地缓下声音,“朝中仍有不少人亲附姜赋,但他们不见得想与你为敌。你好好待见,自然能笼络不少力量。而天锋军将士随你征战这么久,功劳比我要大得多,万不可怠慢了。”   沈清容靠在她身旁,指尖沿着她的掌纹划过,一阵酥麻顺着掌心传遍全身。   “我知道。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设想的。”   黎云书微愣,“那你传唤我......”   “只是怕你会不高兴,想听听你的看法。”他笑得很开心,“果然与我一样。”   黎云书没来得及回应,颈旁传来点点凉意。她心绪一晃,便觉他吻过脖颈,附耳轻道:“你是我很重要的人,这次我不想委屈你。”   她无奈,“殿下,大局为重。”   “所以我翻遍章程,替你找到了另一个职务。”他将她的长发别至耳后,扳过她肩膀,认真地看着,“他们说,要有一人代表百官为帝王宣读颂词。你是整个京城公认最清正的清官,这位置给你很合适。以往的颂词多是臣子表明忠君心志,由那人带领众臣宣誓,这次我想变动一下。”   黎云书微微睁大眼,见他笑得温柔,“你要告诉他们,效忠的不是我,是天下百姓。颂词由你来写,至于宣誓,我会和大家一起。”   她回过神,“好。还有吗?”   “还有......”   沈清容敛睫上前,轻吻在她唇旁。   气息交织。   情丝渐乱。   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轻轻浅浅的缠绵,在试探中触碰着久违的情感和心绪。   她望着金碧辉煌的房梁和圆柱,正怔神着,听他附耳轻道:“等一切都安定下来,我想娶你。”   她眼睫颤了颤,如湖泊一般的双眼泛起细碎的光,双唇抿得极紧。   “可我不愿做第二个昭妃。”   “你本就是朝中权臣,是黎云书,而非某一人的妃嫔。若让你重蹈覆辙,我会后悔一辈子。”沈清容捧着她的脸,认真道,“这世间没人支持昭妃,但我会支持你。”   黎云书拥住面前之人,静默看着殿内一切。   “多谢。”   *   沈家一案本就是冤案,卷宗上漏洞百出,平反并未消耗多少时间。   剩下的时日,黎云书将她和昭妃一并整理的律令上奏,请求更替。   礼部的人还在固执己见,“祖宗之法畅行多年,怎能说变就变?”   黎云书一一辩驳了他们,字字铿锵,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沈清容摆手,“律典既是为了稳定秩序,自然也要顺应时代,一味固守反而愚昧了。就按照黎大人说得去做吧。”   他向着她,黎云书却不敢有分毫放肆。   这是她想做的事情,是昭妃一生都想去拯救的事情,也是能造福全天下百姓的事情。   所以她找到沈清容,“我可能还需要一些人手......”   不等她解释缘由,沈清容道:“你自己挑,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大邺朝中百废待兴,六部都需要重新考量,沈清容每天批奏折要批到凌晨,正忙得不可开交。黎云书知道他的情况,领了人后没再打扰,张贴告示向百姓征求修改律典的意见。   布告一贴出,百姓们都震惊了,“向我们征求意见?这怎么可能?刑部是说着玩的吧?”   可当他们在街巷中看见黎云书的身影,看见她拿着纸笔领人挨家挨户问询时,他们振奋了。   他们把自己心中认为不平等的事情一一举例,七嘴八舌地议论:   “黎大人,以后百姓与官员犯法都会受到一样的处罚吗?”   “我们控诉官员还会挨打吗?”   而其他分不清刑部和礼部的百姓,则懵懂地问:“会不会影响科考啊?黎大人这般厉害,是不是代表更多的女子都能入朝为官了?”   她一一回应,听到最后一个问题时,认真点头道:“一定可以的。”   细想来,距离她中举已有三年。   今年恰是乡试之时。   因为战乱,八月秋闱被推迟到了十月。沈清容登台后,科考照常进行,民间十分热闹。   邺京的考点由刑部之人监视。黎云书任职巡查,惊觉今年参与乡试的女子竟比往年翻了一倍,十三道之中更有两位解元是女子。   等乡试结束后,黎云书立在昭妃墓前,心道:“孟姐姐,你看见了吗?”   昭妃不喜欢束缚。当年与黎云书闲聊时,她曾希冀自己死后能化为灰烬,去往天地间每一个角落,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而她也确实做到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连尸身都辨不出形迹。   在黎云书的一意要求下,沈清容保留了昭妃宫中旧址,牌位没有设在皇陵之中。他们单独找了片山头垦作陵园,为昭妃立了第一块碑。碑上的她不是以妃嫔身份出现,而是大邺第一位敢于冲破身份牢笼、第一个在朝堂上为女性发声的女子。她是孟棠吟。   当时沈清容批改奏折批到吐血,没有时间陪黎云书去看,她身旁只有黎子序和一群工匠。黎子序左右望望,十分不解:“这么大的陵园,就为了昭妃娘娘一块碑吗?”   “她只是个开始。我希望千秋万代中愿意为大家做出贡献的女子,都可以葬在这里。即便人已经不在了,这份精神也能够流传下去。”   黎云书替孟棠吟上好香,认真祭拜洒扫。   “包括我。”   如今她在昭妃坟前虔诚三拜,拿出在狱中列举律典弊病的书册,一页页烧着。   “这一页的律令,已经被我改了。”   “这一页的条目......他们仍在争论,我会努力说服他们的。”   修改好了的律条都被她烧成了飞灰,未来得及修整的则放在另一旁。黎云书等最后一簇火苗熄灭,缓缓起身。   “你看,有越来越多的人追上来了。”   “我们设想的一切,总有一天会实现。”   *   北地,天气转凉,营帐内升起了炭火。   “太子殿下既是大邺人,想必要更怕冷些,务必好生招待。”   蛮人首领勒先吩咐着,又往太子所在营帐中一瞧,低道:“还是不愿意答应吗?”   “这人仗着自己是大邺太子,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还凭着印章想让我们送他回国。弟兄们本想和他商量协同发展大计,他非说这是叛国,怎么也不肯答应。”那蛮人嗤了一声,足尖往草地上狠狠一踢,踢起大片灰尘,“神气什么啊,他再有身份,如今不也只是个阶下囚?”   勒先是姜鸿轩生父的弟子,颇受姜鸿轩思想的影响,一心想借此攻占大邺。他比其余的蛮人首领更通透些,懂得好言相劝,也更有耐心。听了属下的禀报,勒先道:“我知道了。备上上等的牛羊肉和奶茶,我亲自去营帐中一趟。”   太子为了彰显自己的高贵,已经好几日没有吃饭了。   勒先进营帐时,他语气极不好地开口:“如果是劝降,或者想让我听从你们北蛮的话,就请出去吧。”   勒先笑了下,“太子殿下多虑了。我们只是担心殿下身体,备了些吃食而已。”   他没有过多停留,将东西放在桌上便离了帐。   未过多时,饭菜的香气幽幽勾住了太子的鼻尖。   饿到极致的时候,没有人会拒绝到口的馅饼。   太子与菜肴对峙许久,见账内没人注意,心道:“孤就悄悄吃一点,没人会注意的。”   ——由此落入陷阱之中。   既然是欲望,岂会因“一点”就能满足?   正如他口中的食物,正如蛮人的野心。   正如一代又一代,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的人。 第115章 .琐事我们一起批折子~   去寻找太子的人迟迟没有消息。   而此时,登基大典愈发近了。   有顾子墨在礼部,大典的谋划十分符合沈清容心意。他抽空问及黎云书有关登基之事,黎云书总是道:“太子生死未卜,大典最好趁早。若太子还在大邺自然最好,怕的就是他被北蛮掳去做人质。届时朝中没有皇帝坐镇,难免会被北蛮抓住把柄。”   沈清容深以为然。   战乱导致大多数百姓流离失所,他赦免了十几个城池的赋税,促进与大理的通商,尽最大力度来安抚百姓。   此外,他为了笼络旧臣心思,拼命规劝自己要和蔼待人。上朝之时,沈清容从不会做甩折子砸人、痛骂权臣、愤然离席的举措。群臣们起先对他有些忌惮,不敢直言心中所想,唯独黎云书慷慨进谏,从头到尾把他批得一无是处。   “两天前上奏的折子今天才有消息,效率如此低下,有半点明君风范吗?”   “江南道一带为何仅仅是降低赋税,而非减免?”   “朝中百官敢怒不敢言,言路不顺,乃是朝代颓败之兆——殿下难道还不去想解决的办法?”   虽然早知黎云书为人耿直,但见她说得如此不留情面,满朝文武都捏了把冷汗。   “这黎大人也太生猛了。”他们中有许多人不清楚二人的关系,听黎云书进谏时,往往会在心里为她点几柱香,“可惜可惜,怕是官位不保喽。”   出乎意料的是,沈清容一脸忍辱负重地听她说完,居然点了点头,“批阅奏折我一定尽力。江南道赋税就免除了吧,至于言路,在朝之人言明我的过错,如果说得中肯,进谏一次赏银十两,如何?”   众臣愕然地面面相觑,见沈清容没有发怒的征兆,才慌忙鞠躬,“殿下英名。”   当天,沈清容一直批折子批到天黑。   入夜后没多久,王胜忽然来报:“殿下,黎大人求见。”   “这么晚?”他想着这人在朝堂上骂自己那一通,虽然被她骂惯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不见,让她早点回去休息。”   说罢便半倚在榻上,揉着眉心痛苦看奏折。   并非他不努力,并非他不勤奋,而是......这折子实在是太多了!   就在沈清容批完一本奏折扔到一旁,决定打个盹时,入门出传来了不徐不疾的步声和王胜焦虑的低唤:“黎大人,殿下他在批折子呢,您不能......”   沈清容条件反射般坐直了身子,抓起竹笔装出正襟危坐模样。待黎云书行礼立定在自己身前,方问:“有什么事?”   黎云书扫了如山一般的奏折,“国事耽误不得,殿下批阅的完吗?”   沈清容那股子倔强上来了,正想说“没问题”,黎云书就径自坐在他身旁,吩咐王胜道:“劳烦王公公备一份纸笔来。”   “我自己的折子自己批,你去休息吧。”   他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地往黎云书倚靠了几分。黎云书将他的小动作看进眼里,一叹,“忙不过来记得找人。整个国家大事都堆在一个人身上,怎么可能办得完?”   他不怎么高兴地嘟囔:“你还知道体谅我啊?”   “闭嘴,干活。”   屋中只剩了二人提笔写字的沙沙声。   桌前明烛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极长。   沈清容批了一天的奏折,活像回到当年背书的时候,看字时眼前总有些花。   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他就挪开目光,偷偷瞄黎云书一眼。   她从来不喜欢花钱去买胭脂粉黛,素来都是干净整洁的模样。如今她眼中盛着烛光,脸颊被照得温暖通红,像是在冰雪中点燃了一盏灯火。   他看得怔了很久,久到这人察觉目光转回头来,才收敛坐端正。   黎云书看出他眼底的憔悴,也知他忙了这么久很难再集中精力。她试图从沈清容那边搬些折子来自己看,就被他一把摁住,“我自己看。”   他眼中隐隐能瞧见血丝,显然已是劳累多时。黎云书觉得上朝时的话太重了些,颇不是滋味地开口:“你先休息,有我在。”   “别争了,你的活不比我的简单,早点看完我们都能早点休息。”沈清容疲倦道,“你还要改律典,还要去探查民情,要废很多精力的。”   他强行将黎云书的手从折子上移开,撑着头提起笔继续批改下去。   黎云书见他倔强得很,迟疑片刻,专注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两人批改折子批到了子时。   她的府邸离宫城不算近,沈清容细算了一下时间,试探道:“你要不在宫里留宿?”   “太麻烦了。”   “那我送你回去。”   沈清容说完披上外衫,大有说到做到的意思。黎云书劝不住他,“罢了,我呆在宫里还不行吗?”   自那日后,沈清容上朝的状态都好了许多。   有了黎云书帮忙批折子,他的办事效率飞升,朝政也得以及时解决。   而若黎云书在修订律典时碰上什么困难,沈清容都会帮忙处理。律典的修订需要时日,两人互帮互进,倒让修订律典的工作顺利了不少。   一眨眼,礼部的登基大典也快准备完了。   大典定在十一月中旬。   休沐之时,黎云书问:“殿下想不想去探望一下赋儿?”   沈清容不依不饶地纠正她,“别叫我殿下,听着生疏。”   二人一并抵达睿王府中时,府中仆从多有害怕,太子妃则更为警觉。   他们颤抖着跪拜在沈清容身前,被沈清容先拦住,“不必了,我只是来看看赋儿。听云书说他颇为聪慧伶俐,又勤奋好学,我还没见过他几面。”   太子妃看了黎云书一眼,匆忙敛睫,压下了眼中晦暗。   姜赋并不知晓大人们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听闻黎云书来了,二话不说从屋中跑出,一见到人,当即雀跃着扑到她怀里,“黎姐姐!”   姜赋个子似乎长了不少,黎云书揉着他的脑袋,听沈清容重重咳了一声后,才问:“住的还习惯吗?”   一听这话,东宫的旧仆从们正欲哭惨,姜赋高兴得眼里几乎要冒出星星。   “习惯习惯!姐姐,他们说我不用做皇帝了,是真的吗!” 第116章 .平反总有些东西,是忘不了的。……   一听这话,睿王府的仆从将头埋得更低了。   “赋儿。”太子妃低唤着将人从黎云书身边拽走,压着姜赋的脑袋,逼他跪在地上。   姜赋神色茫然,但看太子妃脸色微沉,没敢多言。   沈清容问了几句话,太子妃都不卑不亢的应了。二人从睿王府离开后,她才板着脸斥道:“以后不准说这种话,知道吗?”   “可是母妃,阿容哥哥登基之后......”   “不准说就是不准说。”   将姜赋遣去学习之后,太子妃平复许久才顺下这口气。仆从知道她是因地位一落千丈而气恼,安慰着:“您也别太焦虑了。朝中现在都没传来太子殿下的消息,兴许殿下正在其他地方按兵不动呢。”   “登基大典在即,我怎能不气。”太子妃攥紧衣袖,“若说二殿下登基,他与夫君抗衡这么多年,技高一筹我也认了;沈清容只是个边陲小城的少爷,他凭什么坐上皇位?”   太子妃是吏部尚书陈知纪之女。陈家将她培养了数年,就希冀她能登上皇后之位,巩固陈家在朝地位。   姜鸿轩摄政时,朝中党派之争依然严重,让姜赋登基的呼声也很强烈,陈家还能占据一席之地;可沈清容一上台,明里暗里笼络了不少人心,竟让整个朝堂的势力都倒向了他。   这朝中有不少是前朝元老,体会过先帝开创的盛世,也因鸿熹一朝的荒唐而心凉。他们看出了沈清容的勤政,看出了先帝的影子,早已冰凉的热血再度燃了起来。   尤其是黎云书对沈清容说“要敬重前朝旧臣”之后,沈清容对他们礼遇再三,被批评了从不反抗,被骂了从不还嘴,一心一意只干实事。旧臣们面对面时将沈清容骂得一无是处,背地里都不由自主地感慨:“五殿下若能继位,大邺复兴有望啊。”   一传十,十传百,沈清容登基早已成了民心所向。   可是......   总有人不会高兴。   比如陈家。   “当年为了扶立鸿熹为帝,陈家内外连通,断了先帝与外界所有联系,景和宫前那把火便是陈家人放的。”太子妃心绪阴沉地想,“黎云书既然能为沈家平反,难保不会去查景和宫一事。若叫她查出端倪,陈家就都完了。”   陈家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虽然沈清容并未提及,他们也已嗅到危险气息。甚至上朝时沈清容无意扫过来一个眼神,陈尚书都怀疑他是在警告自己。   更凑巧的事情发生了。   沈清容上位后,提拔了几位耿直的前朝老臣。那些老臣感念先帝恩泽,又被鸿熹帝埋没多年,复官后第一件事,就是让沈清容去查当年的景和宫旧案。   他们在沈清容身旁说了许多次,沈清容都摆手不提。最后老臣们咽不下这口气,联名进谏,请求让刑部去查景和宫一事。   而沈清容道:“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前辈的恩怨,不是我好置喙的,诸位随我重振当年的盛世,就是对父皇最大的安慰。”   一席话听得陈尚书直冒冷汗。   因为沈清容开口时,目光一直含笑盯着他。   夜里批完奏折后,黎云书问:“真的不打算追查了?这可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他合上最后一本奏折扔到桌前,“你不是一直担心太子的旧党势力会威胁我的位置吗?也该把他们连根拔起了。”   这几日上朝时,朝中都为登基大典的两位陪从人选吵得不可开交。   天锋军主将随沈清容征战多日,自然是人选之一;另一位置在朝臣们讨论之后,举荐出了陈尚书。   沈清容欣然应允。   陈知纪揣测了半天都不明白沈清容的意思。但看他不是要旧案重提,他稍稍放了些心。   谁料没过多久,陈知纪安排在宫中的眼线传回消息:“大人,今日殿下安排了几人去景和宫附近,虽说是‘祭拜’,但在场的都是刑部官员,恐怕事情不简单。”   陈尚书终于坐不住了。   太子妃得知实情后道:“五殿下身边有天锋军高手庇佑,又没有我们可以掌控的近臣,登基大典是唯一的机会。”   陈知纪很苦恼,“参与大典的人都会受到严格的筛查,宫城之内没有任何人能携带刀兵。我们完全找不到机会刺杀他,还能怎么办?”   太子妃细想了一番,“前朝曾有在祭台之上设伏谋杀皇子的事情,我们......”   “不可能。这次布置祭台的皆是沈清容亲信,一旦有差错,他们必然能发现。”   太子妃又与陈尚书商议了诸多问题,咬牙道:“既然如此......女儿还有最后一个法子。”   *   数日后,黎云书收集了所有证据,为沈家鸣冤平反。   她为官两年来断案公正,效率极高且从未错判,朝中和民间早就传起了她的名声。此番平反她举证齐全,处处皆用事实说话,满朝文武无不心服口服。   外面很热闹,置身事中的沈清容都很平静。   他提早批阅完了奏折,在偏殿中供奉沈成业的牌位祭奠后,铺陈纸笔开始作画。   扶松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难过什么?”沈清容饱蘸笔墨,似是闲谈般问,“不该高兴吗?”   “只是想到了沈家沦落那日,殿下您只有靠作画能找到出路,如今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情了。”   沈清容专注地落下一笔,淡笑不应。   片刻后扶松才发现,沈清容这次画得居然是沈将军。沈将军率兵在前,身后是一大片将士百姓,面容都很熟悉。   可沈清容掷笔喃喃:“我都快忘了他们的模样了。”   扶松一默,“不会的。总有些东西,是忘不了的。”   沈家平反的消息,随着乱雪一并飞入关州。   身在邺京的沈清容和黎云书并不知道,关州百姓如炸锅一般欢腾了一整天后,入夜时自发聚集到沈府之外。   万民跪满街巷,俯首嚎哭,声音震天。   许多人摆好了火盆,在门前角落中烧着纸钱。北风吹来时,纸钱的飞灰和雪花共舞,扬洒着飞入了关州城每一个角落。   寺院中的钟声还在回响。   一代又一代戍边的将士还在苦守,一具又一具忠骨倒在了遥远的边疆。   万里长征人未还[1]。   关州城的每一个街巷都被火盆的红光点染,一直绵延到了后半夜。沈府常年无人打扫,内里早已杂草齐腰,成了一座荒宅。他们固执地跪在荒宅之外,分明知道那些忠魂再也看不见,分明知道不会再有人回来——却好像在迎接沈将军又一次凯旋而归,看他在众人拥簇之下振臂长笑。   夜里,邺京也落了雪。   黎云书听闻沈清容批阅完奏折后,提灯去找了廖诗诗。   自沈清容摄政后,廖诗诗买下一间老屋,靠出售胭脂在邺京城中勉强过活。   她行到胭脂铺时,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廖诗诗的积蓄不多,铺子并不算大,东西陈列得满满当当。黎云书看她面无表情地推着沉重柜台,而张慎思不知何故来到店门外,正一动不动地杵在雪地中。   他全程没有多余的举动。   廖诗诗也没有理他。   关门后她顺口道了句“多谢”,刚刚撑开伞,就吃惊地看见了黎云书。   黎云书同她打了个招呼,“张小公子也在啊。”   张慎思牛头不对马嘴地应了一声后,匆忙告辞离开。   黎云书甚是奇怪,“他不是有伞吗,怎么不打伞?”   廖诗诗则问:“你没有进宫?”   “阿容这么早处理完政事,想必是想留些时间来祭奠的,我不便打扰。”她同廖诗诗并肩行在雪中,“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少了圣上和重臣的约束,黎云书放心大胆地去查起了廖家旧案。至此方知,廖家也是天锋军的人。   廖老爷早年是天锋军派去北蛮的卧底,替天锋军网罗了不少情报,赢下了不少战争。   故而数年之后,有人以此为由指责廖家通敌,为廖家招来灭门之祸。   “我相信廖家是无辜的。证据虽未齐全,但也有了大致的眉目,我会一点点来找。”   廖诗诗十分熟稔地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借着微醺的劲儿轻道:“可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了。你能用两年修改律典,能用十八年入朝为官,又该用多久才能改变世俗的观念和人心?”   说罢她斟了杯酒,弯起眼角敬到黎云书唇边,“你说呢,黎大人?”   黎云书隔着她的握住杯盏,将酒一饮而尽后,牢牢攥住了廖诗诗的手腕。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也不比任何人低贱,凭什么要为别人付出代价?凭什么不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我能为沈家平反,自然也能为你平反。若你喜欢的人因此嫌恶你,是他不配;若还有人三言两语说你的不是......”她明明酒量很好,却在这时卡了壳,“那我刑部也能治他的罪。”   廖诗诗笑着斟满了酒。   二人推杯换盏不多时,廖诗诗就喝醉了。黎云书送人回家时,还听她在耳旁喃喃:“大人,你喝醉了,刑部怎么可能会管别人的风言风语啊?”   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扶住人,那提灯只能由廖诗诗拿着,两人的身影被照得摇摇晃晃。   行至门外时,黎云书意外地又看到了那个人影。   这回不劳黎云书多问,张慎思自觉掉头离开。她奇怪地看了这人好几眼,送人回家后,听廖诗诗轻道:“他得知我做的一切之后,已经有很多次来找我了。我是不是可以信你一回?”   *   沈家的事情告一段落。   朝中暗流却并未止息。   黎云书在刑部时,自然发现了几位官员的异样行动。   她得知这些官员去景和宫之后,又想到沈清容口中的“连根拔起”,等律典修订工作大体完成时,问沈清容:“你决定要同他们撕破脸了?”   “景和宫政变的老臣还留在朝中。有他们在,朝堂不会安宁的。”   谈话间,扶松捧着一排香烛而来,“殿下。”   沈清容示意他放下,拈起一支蜡烛细细端详,“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大典上要用的蜡烛?”   以往帝王登基时,都须有长者在侧。沈清容是个极端特殊的个例,只剩个晚辈姜赋,他便让礼部换了规制,改为祭拜先帝。   而祭拜就需要用上香烛,就会有火。   黎云书得了他同意后,也寻出一截蜡烛对着火光看。沈清容谨慎地看了她好几眼,道:“你可千万别点燃,看出问题了吗?”   她放下蜡烛,见沈清容从盘中拿出小刀,拦腰切断。   ——香烛竟然是空心的。   或许这么说不合适,因为空心的部分,填塞满了一个个小圆球。   黎云书微愣,“这是什么?”   “火药。或者说,是小型的炸药。”   黎云书倒吸凉气,“是那些人做的手脚?”   “是在备选香烛时发现的。他们大概是想试一试,以为能以此蒙混过关。”沈清容将蜡烛和火药推开,“这次的大典,只怕不会太平啊。” 第117章 .登基大典她做到了。   十一月十五日,大典如期而至。   宫城外红绫蔽天,万人空巷,未及天明便拥入街巷之中,等待着新一轮日光的来临。   与宫外的欢腾热闹不同,文武百官早已整肃多时,列阵金銮殿前。空气很静,只听得礼部官员匆忙的步声和吩咐,和百官之中低低的议论。   殿外红毯一路铺至正门之前,两侧分立着戒备森严的天锋军,气势凛然。天锋军左边是在京城任职的文官,右边为武将,自前向后皆分作一至九品,朝服颜色规整而华贵,远看好似一幅绝伦的图案。   九品官后是内官仆从,亦穿着绚丽的新衣。今年与往年最大的不同,是添入了由百姓推举而出的民间高手。这些人有的极善医术,有的擅长种田,甚至还有人没别的才能,仅是能调解好百姓之间的关系。放在以前,他们连进宫城都是痴心妄想,更别提见圣上一面。骤然被挑选来参加大典,他们都如异地探险的孩童,既有新奇期许,又带着憧憬与紧张。   而在人群的左右两面,皆摆起九面朱红鎏金大鼓。高高的鼓面几乎挡住了远处宫阙,阳光一照,周围都像是蕴起了红光。   等一切都准备就绪后,顾子墨捏了把冷汗,遥遥望着前方某一个身影。   黎云书自沈清容上位以来,因功劳显著,擢升为三品刑部侍郎。她是沈清容挑选而出念诵颂词之人,却不愿太招摇,婉拒了礼部单独设立礼服的请求,随众人一般穿着三品礼服立在人群之中。   顾子墨是第一次参与和筹备这些事情,紧张得手心冷汗涔涔,见她岿然不动,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也不知是不是他目光太过强烈,黎云书忽然向后偏了偏头。顾子墨赶紧收回视线,留意起自己该做的事情。   黎云书自然不会注意到他。   她没敢表现得太紧张,暗中警觉地打量各处,不放过每一个角落,不放过身边的每一个官员,甚至连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细细去看。   决定刺杀的会是谁?   又该会用什么法子?   有了香烛的例子,她笃信那些人会在大典时动手。纵使沈清容嘱咐人将每一个角落都查找一番,把每一个需要用到的物件都认真审查,还遣了天锋军来坐镇,她还是觉得不对。   他们不知道到底是谁会行刺。   景和宫被烧得只剩了废址,事情亦过去二十余年,知晓内情的人都不在了。谁也不知道是谁放的那把火,不知道朝中有二心的人是谁。   前些时日她去找沈清容时,他曾如是道:“我在关州时,记得一些事情。沈老爷还活着的时候,陈家风头正盛。老爷离开朝堂已经很多年了,从不在意朝中之事,但每每听闻陈家的功绩,他那天心情必定不会好,甚至还要骂上几句。”   “我小时候就觉得很奇怪。这几天上朝时多看了陈尚书几眼,他却总像是躲着我。”沈清容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我派人去景和宫无非是旁敲侧击。你带我照看了睿王之后,我才忽然察觉,陈尚书的女儿是太子妃啊。”   不错。   她不知陈家与旧案有什么牵扯,但陈尚书手中掌有姜赋,确实是最有可能行刺之人。   何况陈知纪离他那么近。   如今陈知纪正站在队伍前列,满面容光地同刑部尚书攀谈,整个过程一直被黎云书紧紧盯着。不多时,有礼仪官领他前去准备,陈知纪与刑部尚书拱手告辞后,带着淡笑离开。   他没有往黎云书这边看一眼,表现得轻松从容,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做。黎云书目送着他消失,皱眉回想陈知纪方才的举动,也没想出哪里奇怪。   敌暗我明。   情势危险。   每一张笑脸背后都可能藏着刀,每一块平静的地面之下都是暗流涌动。   这就是朝堂。   未几,宫城内钟声骤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二十二声钟响,象征鸿熹二十二年的落幕;第二十三声钟声余韵悠长,则像为新朝拉开序幕。   随后,鼓声响起。她听着礼仪官高亢的话音,心随着鼓点剧烈跳动,一片欢腾之中,竟紧张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与百官一并望着前方那个位置,纵使这些年学会了不形于色,手心还是忍不住攥紧。   只因有一根引线连到了她身上,差一点点就要把她引燃,她却不知道引线在哪儿。   直到那抹明黄从她余光里飘过。她下意识侧首,恰与沈清容的目光对上。他好像全然没察觉危险将至,神色从容,甚至还对黎云书露出个笑。   他是个有把握的人。   黎云书心下稍安,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无碍。沈清容这才收回目光,步履坚定地朝前走去。   他走遍红毯,也走遍大邺,走了一生。   他在万民之巅回首,隔着茫茫人海,目光却看向了她。   为了让她再无后顾之忧,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   为了扫去这天下浮云,让阴霾再也遮不住她的光芒;   为了开创一个盛世,为了更多的繁星能在朝堂之上璀璨。   黎云书依序出列,由礼官引导着行至百官之前,接下了那份颂词。   古往今来的颂词大抵一致,无外乎感念天恩百姓、立志承平天下。她不知前朝的帝王们登基时,念诵颂词的官员有何感想,只觉接过卷轴时像接过了无数人的性命,沉重得她双手都在颤抖。   她的心思终于从担忧中转变了过来。   这本卷轴对沈清容而言,对下一个朝代而言,对百姓而言有什么意义,她明白。   既是她接了这一棒,就不要有其他杂念。她要让所有人听到这些赞颂,要做好这一程。   天空澄净无比,金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黎云书看着殿前身着衮服的那人,振袖展开卷轴,朗声诵念:   “五殿下姜容,幼时承蒙沈成业将军所救,长于关州十九年,流离三年,虽蒙受冤屈困苦,未改其志。见百姓横死,生民涂炭;又见蛮人伪作皇室,意图染指中原,则为万民揭竿而起,以求太平之世......”   一字一句,都写着他们的初心,记着他们一起走过的艰难坎坷。在这条路上,有人倒下,有人离开,也有更多人护送着那颗火种,终于坚持到了破晓。   他们走了很远,但都没忘。   黎云书声音坚定有力,穿透了茫茫人海,在空中回响。等念完最后一句话后,她合上卷轴,领着众人高声宣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   整个殿前回荡着巨响。从文武百官,到市井百姓,都在高声念诵。“太平”二字的尾音直入云霄之中,经久不散,如同在对上天昭示着这一代人的热血与决心。   而她在说完最后一个音节时,终于热泪盈眶。   这一切都没有辜负。   她可以坦荡地告诉小时候的自己“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可以对书院的女孩子们说“我们也能入朝为官,能上阵杀敌,能自信地选择自己的路”,可以用盛世告慰那些亡灵。   因为她做到了。   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大邺五殿下登基,改国号“定安”。   百官朝贺之后,大典告一段落。   民间高人离开宫城后,眉飞色舞地向旁人转述典礼上的一切。看不到场面的百姓只能凭着那些言语想象,但仅仅是一个想象,也美好得让人心驰神往。   说来也怪,从前的帝王登基,他们从来没如此期盼和高兴过,就好像自己的亲戚当了皇帝一样。   而宫城内,六品以下的官员皆被遣散回各司任职,殿内只余下平日上朝的官员。   那阵欢腾与感动的情绪过去后,黎云书的心绪再度紧张了起来。   ——没有变动。   没有任何变动。   倘或真的是陈尚书动手,大典上会是他出手的最好时机。她设想了许多种可能,例如在香烛或炉鼎中埋伏火药,例如将小刀藏于袖中借机偷袭,还吩咐沈清容在内里穿上了软甲,但是都没有。   只剩了两种可能,要么他们放弃了,要么他们还有别的计划——一个她根本猜不到的计划。   黎云书正思忖着,耳旁骤然被沈清容点了名,“黎大人。”   她蓦地抬头,见沈清容还是笑盈盈的模样,“黎大人在想什么啊,难得看你出神,被朕帅到了?”   朝臣不由自主地低笑看她。黎云书见他笑中带着戏谑,轻瞪了他一眼,听沈清容继续:“方才朕的提议,黎大人觉得如何?”   未及她开口,刑部尚书便出列道:“臣附议。”   一众刑部之人皆作附议表示,六部之中亦有其他人出列认同。她不知道他们都谈论了什么,脸上露出困惑。沈清容解释道:“朕打算等你修订完律典之后,提拔你做内阁首辅,率领人制定当朝律令,如何?”   她自动略过了这人对自己的封赏,吃惊道:“制定律令?修改律典结束之后,还需要制定什么律令?”   “朕问询过刑部尚书,如今的律令体系之中尚且缺少了保护平民及女子的条目。黎大人为女子奔走这么多年,朕想着交给你最为稳妥。”   原来是这样。黎云书松了口气,“但臣只是刑部侍郎,做制定律令这等大事,妥当吗?”   “不是早就说了,等你修订完律典,便提拔你做内阁首辅。”沈清容笑意渐浓,“首辅这个位置,不亏待你吧?” 第118章 .首辅内阁首辅这一职,应当不算埋没你……   首辅。   黎云书这才醒悟。   内阁是协助皇帝处理政务的机构,权力地位极其特殊,甚至凌驾六部之上。前朝的内阁首辅大都兼任六部尚书,就算是没有兼任的,也大都有堪比尚书的实权。   先帝在位时,政事国事大都揽到自己身上,并未设立内阁辅佐;而鸿熹篡位后,十分提防大权旁落于他人,又有两个儿子辅政,亦不曾设置内阁。迄今为止,内阁已经消亡三十余年了。   沈清容为她重新设立内阁首辅,其中含义可想而知。   “朕知道她劳苦功高,本想提拔做刑部尚书,但这尚书之位只有一个。她又时常说刑部尚书认真负责、并无劣迹,不愿刑部尚书离开,让朕颇为头疼。”   谈及此处,沈清容同刑部尚书对望着笑了笑,问她:“内阁首辅这一职,应当不算埋没你吧?”   她心中似有坚冰破开,良久方道:“谢陛下。”   按礼,沈清容会在今日宴请百官。退朝离宴席尚有些时间,官员大都三两成团分散在宫中活动。黎云书察觉这是刺杀的好时机,自退朝后,寸步也不肯离开沈清容。   沈清容任由她跟着,行到了御花园中。   御花园已没多少景致,徒留灌丛和花坛中还剩着前些时日的残雪。这里的人不多,两人的步声交相呼应许久,沈清容忽然笑道:“还跟着我啊,不去别的地方看看?”   黎云书又气又无奈,“你能不能谨慎一点?”   “谨慎什么,我真能被人害了不成?”他笑着低声道,“放心,他们想杀我,大典时就会动手了。现在宫中四处都有亲卫军,我的行踪又不定,他们很难得逞。”   沈清容刚刚说完话,一侧传来仆从的惊呼,“陛下不好了,睿王殿下就晕过去了!”   此言一出,沈清容和黎云书都变了脸色。黎云书忧心姜赋,不自觉抬了声音,“怎么回事,人现在没问题吧?”   “御医最初诊断说是大典的时间太长,他一个孩子站得太久,经受不住;后来查了很久,才知道是中了别人的蛊术!”内官哭丧着脸,“陛下,您知道大邺极少有人能解蛊术,您还是快去看看吧!”   “前几天看他不是还好好的,怎会平白无故中了蛊术?”   黎云书本以为是大理的人不守规矩,生怕姜赋会妨碍沈清容登基才出此毒策,转念又一想,黎子序在朝局平定后不久就离开了,善蛊的人大都被他带走,还有谁会给姜赋下蛊?   沈清容沉下脸,“带我过去。”   姜赋本来在一个亭子之中玩耍,赶到时,亭台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那亭台地方小,单是御医就足够填满整个地盘。许是要为御医腾挪地方,太子妃被人架到了亭台之外,还不依不饶地要往亭中扑去,几乎哭成了泪人。陈尚书立在她身旁安慰,见二人来了,脸上神情终于绷不住,“陛下,黎大人,您可一定要查明此事啊!”   黎云书原本还忧心姜赋的情况,见太子妃和陈尚书都在外面,陡然反应过来。   ——他们忽略了一件事。   他们排查了金銮殿内、甚至周遭每一个大殿的每一个角落,以确保没人会对大殿动手,但他们完全没有把足够的精力放到这种不起眼的小亭子上。   宫中供观赏的亭子足有一百座,分布的地方大都偏远,巡查的力度自然不足。陈尚书随便找一个亭子做手脚,他们压根防不胜防!   而更奇怪的事情来了。   倘或陈尚书是想在此对沈清容开刀......姜赋不也在里面吗?   沈清容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去看看吧。”   黎云书随他拨开人群,就要凑到姜赋身边时,听沈清容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道:“离远些。”   她不明所以地站得远了点,看沈清容俯下身,并指搭在姜赋的腕上。   恰是那一刻,“姜赋”骤然睁眼,借着极近的距离吐出毒箭,直朝沈清容面门刺去!   这招式简直防不胜防。黎云书一句“小心”还没说出口,却见他早有预料般迅疾闪避,又将这人脸朝地掣肘住,手腕死死地摁着那人脖颈,“谁指使你的?”   毒箭偏移着扎进了亭台的木圆柱上。黎云书见这群“御医”毫不意外,甚至还亮出刀兵,瞬间反应过来了陈尚书的意图,“你故意的?!”   “大典上不动手,专门等朕放松下来之后蓄意滋事,算盘打得真好。”沈清容的手又紧了几分,看他在掌中挣扎,噙着寒光笑了下,“还找人冒充姜赋,朕最擅长的就是易容,以为朕看不出来吗?”   “可惜......你知道的太晚了!”   “姜赋”阴恻恻地笑了一下,拽下了手中那根引线。   一秒钟。   两秒钟。   “......”   五秒钟过去,半点动静也没有。   亭台外已经传来了天锋军整肃的步声。沈清容看那人的神色转为难以置信,听身后人将陈尚书控制住,淡道:“你们猜的不错,朕确实没想到你们会选择在亭台之中。朕只是发现了你们偷渡入宫的火药,吩咐人处理了一下,让它们点不燃罢了。”   “你发现了?”那人睁大眼,“那你怎么......”   “若是直接将火药清除,你们怎么可能相信单凭这个就能杀了朕?”   黎云书见陈知纪和太子妃已被控制住,又听了沈清容的解释,彻底放松下来。   那伪装姜赋的是邺京城中一位刺客,因为得了怪病才一直没能长高。他们涉嫌弑君,很快被羁押到了刑部天牢之中,陈知纪也被革职查办。   黎云书由着此事,还寻出了偷渡火药、知情不报的一众官员,均让他们受到应有的处置。   兹事体大,整个尚书府和睿王府本应承连坐之责、满门抄斩——何况新帝登基后,斩杀功臣和皇室来稳固自己势力,本就是寻常的不能再寻常之事。   而沈清容只处办了尚书府和睿王府的涉案之人,竟网开一面地遣散了尚书府仆从,连睿王的名号都并未撤掉。   夜里二人批改大典当日遗留的奏折,黎云书问及此事,他眼底涌上倦意,“我登上这个位置,已经杀了太多的人,不想再沾染罪恶。倒是你,一整天下来眉头就没解开过,怎么比我还紧张?担心我?”   “天下才刚刚平定,你要有半点闪失,百姓就会重新陷入水火之中,自己没点数吗?”   她不由分说地将沈清容训斥了一顿,看他一直含笑打量自己,重重一叹,“罢了,好歹是虚惊一场。”   他将人揽入怀中安抚许久,附耳轻道:“吏部尚书的位置,留给你。”   她皱眉,“首辅和吏部尚书皆是朝中权势极高的官职,都让给我......”   “怕什么,你还会谋杀我不成?”   黎云书被陈知纪的事情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立马示意他噤声。随后就被他抓住手腕,听他认真地继续,“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把你捧上巅峰。只要你愿意,皇位我也能拱手相让。”   他说得很坦诚。   黎云书顿了一下,“大邺皇室皆是凭血脉继承的,你让给我,会乱了规矩。”   “嗯,那咱俩努力。”   看他眼尾挑起风流,黎云书顿悟这“努力”是指哪一方面,脸色骤红,抄起奏折打在他身上。   二人玩闹了许久,待两个人都倒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时,他将黎云书搂在怀中,“还有个惊喜要告诉你。”   “什么?”   “子序找到了最后一味药,伯母的病快要好了。”   黎云书一下子坐起,“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沈清容勾住她的一缕长发,也坐了起来,“她听说了你做的一切,也不敢相信是真的,说是要来邺京见你一面。”   她反应了很久,“你不是在骗我吧?”   他正话反说,“是啊,骗你的。”   又挨了这人的毒打之后,沈清容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止住笑,“好了好了,打人不累吗?”   黎云书揪起他的衣领,“我再给你个说实话的机会。”   “实话就是......”   他忽然将人扑倒在地上,吻过她的眉眼,最终封住了她的唇。   “云书,我要向你提亲。”   *   天已入冬。   北地的冬天很冷,隔三差五便会刮起白毛风。飞雪猖狂起来时,好似能吃人的怪物,将日月星辰和广袤大地齐齐吞没。等第二日离开出来一看,营帐上早就堆了厚厚的雪和沙,几乎要把帐篷压垮。   少一两只牛羊算是好的,更凄惨的时候,连亲朋的营帐都不见了踪影。他们往往要踩过几里远的齐膝雪地,才有一点点发现尸首的可能。   “殿下您看一看,这就是北蛮。”   一场白毛风后,勒先吩咐人照顾好太子,带他亲自走了一程,“我们并非侵略大邺,只是想寻求一个能够合作共存的大邺君主。蛮人也是人,凭什么我们的处境就要到如此地步?”   这段时日勒先拿了大半辈子的耐心来和太子交往,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太子心里渐渐同情起了北蛮,闻言迟疑道:“可我带你们攻入邺京,与我二弟又有何异?我是名正言顺的皇室,只要让我回去,我有不少可以登基的办法。”   正说着,南边匆匆跑来个信使,“首领,殿下,邺京传来消息,说太子妃自缢而亡了。”   太子的呼吸骤然冷彻,向后踉跄一步,险些栽进雪地之中。 第119章 .执迷新官上任三把火。   勒先示意随从安抚好太子,问那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闻是陈尚书协同太子妃行刺,失败之后才......”   “那赋儿呢?!”   太子骤然高呵。随从看了眼勒先的脸色,稍垂下头,“沈贼行事一向不留情面,只怕......”   “......”   眼看着太子要晕倒过去,勒先忙让人将他扶住,破口大骂,“连孩子都不放过,果然是心狠手辣!——殿下,你......”   太子止住勒先后面的话,眼底闪过狠绝之色。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既如此......”他的拳头攥得极紧,几乎要渗出血来,“沈清容,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   十二月初,律典修订工作完成。黎云书因功擢升为吏部尚书,赐内阁大学士衔。   她一人揽获了大邺诸多“第一”,如今又成了第一位由刑部直接调转吏部、兼任内阁首辅与吏部尚书之人。要知这首辅与吏部尚书均是手握大权的职位,历任帝王极少会让一人兼任两职,黎云书却成了打破这个规矩的第一人。   非议自然是有的。   这官升的如此迅速,怎么看都有点以权谋私的意味。好在她并不在意那些流言风语,一上位立马投身到政事之中,废寝忘食,且效率极高。朝臣们知道她辅佐沈清容登基立了大功,更知自己不可能做到她这个地步,渐渐的也不再置喙。   沈清容还提拔了许多默默无闻、但扎实勤恳的旧臣,朝中风气一扫而清。   黎云书掌了实权之后,很快安排人去探查民情、分析卷宗,专门为平民及女性群体制定律令。此外,她还大力推动书院及女学的兴办,让更多女子都能够到书院读书。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直到年前,黎云书都很忙。   二人相见的机会不多,批折子都只剩了沈清容一个人。即便是独处,也大都聊些正事。   可在十二月底时,黎云书忽然连夜找到他,见面后只顾着饮茶,一句话都没说。   沈清容看出她心情不好,合上折子问:“谁惹你生气了?”   她一直偏头看着门外,像是在借茶水消弭心中的怒火。沈清容笑道:“该不会是埋怨我给你的官太大了吧?”   “不是。”黎云书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一切,语气带着愤懑,“我总算理解那些贪官是怎么想的了。”   每年年末时,吏部会照常进行绩效考核。   这往往是吏部一年最忙的时候,也是吏部捞钱最厉害的时候,毕竟谁都希望自己的政绩好看一点,来年能有个好兆头。   今年黎云书上任,吏部的人深知她的脾气,大多数人都不敢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还是有些利欲熏心的小主事顶风作案,悄悄拿钱帮了一把。   这一帮就被黎云书知道了。   她大为震怒,顺藤摸瓜去查,查出了六部中的一大堆人,竟还查出了顾子墨。   撞到她的枪口上,黎云书自然严惩不贷。她让人把他们往年的政绩一一拿出来核实,发现这群人伪造政绩竟成了惯例。   甚至包括了她的旧友。   “我想不明白,他居然也会做这种事。那政绩查出来相差巨大,有多半是虚报、瞒报,吏部居然从未禀报过!”   “这是前朝的生存法则,他随波逐流也正常。”沈清容深知顾子墨的虚荣心强,安抚着黎云书,“你直接说出来,给他些刺激,他会明白的。”   顾子墨确实明白了。   他从做官以来,深谙人情这一处事之道,懂得如何去附会上面人的心思。可惜黎云书要的不是附会,而是干实事。   她也不管别人能不能过好这个年,直接让沈清容扣除了他们三个月的俸禄,并扬言“还有下一次就停职查办”。   一众官员被吓得瑟瑟发抖,顾子墨则是在短暂的惊慌之后,感到了更大的不满。   凭什么?   他们明明站在同样的起点,明明都一样优秀,为何黎云书可以高高在上,他就要被她压制?单凭沈清容喜欢她吗?   这次扣除俸禄了,下次呢?下下次呢?   怨念是仇恨产生的根本。   在多方试探、企图和黎云书维持好关系都没有结果后,顾子墨决定挑拨二人的关系。   *   休沐当日,黎云书为了收集更为丰富的民意,率人离开邺京,去乡下走访探查。   恰是这天,王胜见沈清容早早批阅完奏折,忽拱手道:“陛下,您每天辛勤劳苦,可要注意身体啊。”   沈清容知王胜有其他话说,不动声色地整理折子。   王胜笑道:“前朝大致平定,后宫之位也是空缺不得的,朝臣们都在暗中谈论呢。”   他虽承了顾子墨和那群官员的人情,但也依稀能猜出黎云书和他的关系,语气中带着试探。   沈清容面不改色,“然后呢?”   “今日恰巧休沐,他们想要荐举几位身世容貌都算上乘的姑娘入宫。但毕竟不是正经上奏,您看......”   “不用上奏了。”沈清容神色依然未变,却说出了令王胜意想不到的话,“他们费了这么大心血,朕若不承着,岂不是会寒了大臣们的心?让他们从十三道中各挑选一位姑娘,带到前殿见朕。”   王胜反应了好久,才意识到这话真的是从沈清容口中说出的,喜不自禁道:“是。”   不多时,十三位姑娘都被带到了殿前。   这群姑娘大概以为陛下是想选妃,一个个浓妆艳抹,把前殿上弄得尽是脂粉之气。沈清容心中抵触了片刻,“罢了,去后宫。”   待一切安置好后,他让扶松备好纸笔誊录对话,自己则画起了画。姑娘们都以为沈清容是在画自己,不由自主端正身形挂上微笑,谁料他开口便道:“吩咐人拿十三把椅子,坐着来进谏。十三道如今是什么情况,流民和赋税情况如何,还有哪些问题没有被朝臣们禀报出来,你们一个一个说。”   由于人员更替,黎云书派遣去询问民情的官员十分靠谱,不到申时便回了尚书府。   她才刚刚抵达,驿馆的人立马托来了一大堆物件,说是从南疆托人带来的。她发现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她的,另一封署名给了沈清容。   黎云书拆开了信。   信上是邹氏的字迹,撇捺拖得很长,她一眼就看了出来。   这三年的变动实在太大,她像是被抛进了洪流之中,迫不得已地长大和变强。邹氏得知这一切,心绪断不会平静,可她没在信中表露太多情绪,简短地写了三个字:“别太累。”   她眼中有流光涌动,但很快被压制了下去。   至于第二封信,黎云书揣测是关于沈清容提亲的回信,打算趁着休沐进宫交给他。   可她进宫后不久,听一内官道:“陛下还在后宫呢,黎大人要不改日再来?”   她眼神骤然犀利,“后宫?他哪里来的后宫?”   “有人为陛下挑选了十三位姑娘,大抵是要选做妃嫔。黎大人现在过去,会不会......”   “他还真有出息了。”   黎云书阴阳怪气地说出这句话。内官听了她的语气,仿似被寒风刮到了心尖,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   天上飘下小雪,已近夜黑。   她冒着风雪夹着怒气,赶去了沈清容所在的偏殿。   屋内。   沈清容从各个方面把十三道的情况了解了透,听见情况尚可时就画几笔画,觉得需要处置时就停下来记下去。这么记到一半,门外传来王胜焦虑的劝慰,“黎大人,陛下他正忙着呢......”   他一扬眉,耳旁立马传来“砰”地巨响。寒风细雪骤然涌入,他看着那人脸色阴沉地站在面前,一勾唇,“你来了?”   黎云书没有理会那些花容失色的姑娘们,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些姑娘们明显察觉到了气压的降低,只是这气压矛头直指沈清容,并未迁怒到她们。王胜示意她们赶紧离开,有几个胆大的姑娘停下步子,犹犹豫豫道:“大人,陛下他只是问了一些情况,没有对我们做什么。”   沈清容自己给自己种下那巫术,离其他女子太近了都会不舒服,遑论做其他的事情。   黎云书自然知道。   她气得是自己一时不在,这家伙居然就敢放肆了!   等姑娘们都离开后,她压着怒气道:“这次你找十三个姑娘来作画,下次是不是要把全邺京城的女子都带来了?”   见他不说话,黎云书心头愤怒愈盛,“大家拼死拼活打下天下,是让你在这里玩物丧志的?你懂不懂生于忧患怎么写,懂不懂色令智昏是什么意思?!”   许是气到了极点,黎云书抓起沈清容垒在一旁的画,展开一看,竟是山水画。   “你拿的这幅是江南。听她们的描述,江南的情况还算好,我画得乐观了一点。”   “......”   她又抓起一幅,色彩极重,是饿殍遍野的景象。   “太行一带临近北疆,百姓受了不少苦。北蛮仍在虎视眈眈意图南下,赈济时要多留意那边。”他敛起笑,“为了警醒自己,我画得悲观了一点。”   这些画作风格极其明显,他合着誊录的情况一一同黎云书解释,“你也知道官员好大喜功,往往会瞒报很多事情。我怕他们之间还有相互通气的,就顺便问了问。”   “......”   见黎云书不说话,沈清容起身拍拍她的肩,“我也是传唤了她们才知道,让她们来的人是顾兄。他以为挑拨开你我关系,我就不会再重用你了——还真是执迷不悟。”   话毕,沈清容扫见了她手中的信,“这是什么?” 第120章 .成婚发颗糖给大家吃。   黎云书任由他将信夺走,缓半天才问:“她同意吗?”   “你想做的事情,还有人能拦得住你吗?”沈清容触及她身上的冰冷,将唯一的大氅替她披着,温柔道:“我会去问一问礼部规制,你......”   而她骤然打断他,“不用太费周折了。”   那十三幅画就摆在她面前,鲜少有色彩明艳、气氛欢快的。她知各地的庆幸都不好,解释道:“如今正是缺人手和物资的时候,我又不是拘礼之人。大家省下那些时间和精力去做更多事情,让百姓过好,比我一人大婚更重要。”   此事让二人暂时放下心结。   年末事务繁忙,一直到除夕,两人都没找到时间独处。由于妃嫔一事,黎云书又谴责了顾子墨等一众投机取巧的人。顾子墨心里愈发不满,但他自知理亏,把愤怒暗暗压抑下来。   除夕那天,文武百官在宫中庆贺之后,早早回了家。   及至深夜,邺京城中华灯璀璨,欢歌震天,唯独吏部还孤寂地亮着一盏灯。   黎云书处理完所有的事情时,已是夜半。   她将一切都查验清楚之后,撞见了守在门旁的沈清容。   他换作寻常服饰,闲散地往墙边一靠,来往的百姓倒也没认出他。黎云书呼出一口雾气,“你来了?”   话音一落,天空骤然炸响大片烟花,为他的双眸镀上了千万种颜色。沈清容看了看天,笑着拉扯过她的手,“走,放河灯去。”   这回两人来的不算晚,街边不仅有人卖河灯,还有些卖糖画、泥人等小物件。灯笼挂满了每户人家的檐角,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这气氛像是光芒一样感染着所有人,连黎云书也忍不住地高兴。   沈清容兴致也很高。转角处有一群人正比试飞花令,奖励正是一盏河灯。他听得那人问“还有没有人”时,一下子举起手,“她!”   说完便赶紧掩面转身,只留一双盈溢着笑的双眼看她。   一时间千万目光都聚了过来,黎云书赶紧收回想要打他的手,忽听人惊呼了一句,“这不是黎大人吗?”   沈清容掩饰得好,平民百姓与他接触少,倒让他淹没在了人群中。众人簇拥着黎云书上台去,那群玩飞花令的人激动得差点喘不过气,“活的黎大人?——我这辈子居然能看见活的黎大人?!”   “......”黎云书勉强挂着微笑,往人群中瞪了沈清容一眼。   他掩住半边脸,笑得前仰后合。   黎云书毕竟是连中二元之人,玩飞花令不在话下。她轻而易举拿下了花灯,回来后忍不住掐了沈清容一把,“你干嘛推我上去?”   他勾住这人肩膀,“不好玩吗?”   那河灯雕琢得格外精致,看起来值不少价钱。黎云书同他去了河边,将灯给他,“这次你来点。”   “许好愿,我点了啊。”   灯火晃晃悠悠地亮起,花灯碎开了一大片涟漪。那盏灯汇入了千万河灯之中,如溪流入海,很快不见了踪影。他拍手起身,“你这次许了什么......”   未料她踮脚勾住他的脖颈,仰首吻了上来。   万千绚烂在他们身旁炸开。   他愣了片刻,闭眼无视那瑰丽的盛景,留那一寸柔软在心尖弥散。   无数次风雨中的坚持前行,换得元日的河清海晏,换得欢声笑语中的缠绵相拥。   他们的爱情不必彰显给别人看,亦不需盛宴来礼赞。   在定安元年的这个深夜,他们终于跨越战火和生离死别,在满河莲灯前十指紧扣。千万人的心愿都在他们手中实现,这些悱恻缠绵与热血壮志,自有天地为证。   那晚上两人欢腾了许久,几乎要将邺京城最热闹的街巷都转了个遍。沈清容将她送到府上时,人群基本都已散去了。   黎云书喝了点酒,兴致难得极高。她拽着他的袖口不肯放开,半个身子都倚在他身上。沈清容只好依着她,被她摁在桌旁坐下。   她摆了两只瓷杯,拿出一坛桃花酒,摇晃着将杯盏斟满。那酒颜色带了粉,纯粹干净得像是初春的花瓣。她将一只瓷杯推到他面前,“来。”而后举起另一只杯盏,浅笑着举到他面前,“今晚成亲。”   她半倚在桌前,烛光之下脸色微红,双眼一弯,便弯出了世间难得的璀璨。   沈清容温柔地看她靠近,“你想好了吗?”   她不依不饶地绕过他的手臂,交杯饮下。等他亦饮下这杯酒后,黎云书将他双肩抵在椅背上,单膝跪在他腿间,俯身含住他双唇。   他紧紧将她揽在怀中,加深了二人的纠缠。屋中的门还没来得及关,北风涌入时带了声响。气氛交织升腾,触碰时带着燥热,谁也没觉得冷。   她扯开他的外衫,吻过侧脸和脖颈时轻道:“你在位一日,就一定要记得,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未几,屋内传来了木椅倒地的声音。风声并不算小,轻吟很快飞入风中,席卷遍地,竟比风声还要凶猛凛冽。狂风低吼得愈发厉害,那声音也再难压抑。而后“砰”地一声——木门被人狠狠抵上,如曼妙红绡遮住了一室旖旎。   次日沈清容醒来时,那人正安静地躺在他怀中,羽睫轻轻颤着,模样平静而美好。   他心里涌上说不出的满足,将这人抱得紧了些,在她的额前和颊侧细细吻了许多遍。   在他满心欢喜地打量她时,怀中人忽然挣动了一下。沈清容立马闭眼装睡,竖起耳朵听着她的动静。   他们之间的情绪压抑已久,一到宣泄的时候根本控制不住。昨夜她被折磨了好几番,力气早已透支,从未睡得这般沉过。一睁眼,就觉得身上酸痛无比,几乎连爬起来都是困难。   而她还枕在这人的手臂上,也不知把他压麻没有。   黎云书心尖软了片刻,将他揽得更紧了些。   两人的衣衫早在昨夜被撕碎,凌乱地散在床前和地上。猝然触及她身上的温度及柔软,沈清容脸色一变,覆身上去,“别动。”   她早知他是在装睡,笑着抚过他侧脸,语气带着沙哑,“新年快乐。”   二人的长发交织纠缠成一处,密不可分。他见她眼底映着憔悴,勉强压下了冲动,她却毫不自知地吻在他喉结旁,瞳中澄澈而专注地倒映他的身影。   “阿容,我喜欢你。”   “......”   这人撩人撩得毫不自知,每一次都是在他底线上横跳,像是在试探他的定力。   分明不愿让她太累,害怕把她弄疼,可真到那一步,他总有些控制不住。黎云书虽然不在意,他心里总有些不好受,叹了一声,抱住她主动躺平。   黎云书刚刚醒,脑袋还有些懵,任由他指尖擦过身上的痕迹,听他轻道:“对不起。”   她回转过神,一扯唇角,俯身吻下。   两人明明不到辰时就醒了,却折腾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起。   她身子软得只想躺在床上,未料沈清容一脸幽怨道:“尚书大人,你把我唯一的衣服毁了,你得对我负责。”   “我这里又没有男子的衣服。”   她不得已起身去找,先寻了几件能遮住脖颈的衣服换上,翻翻找找后,抛出一件给他,“看看这个行不行,好歹能让你上街去,不行自己回去换。”   他将那衣服翻了翻,见是男子的款式,腾地一下坐起,“好啊尚书大人,背着我包养小白脸?”   “是又如何?”   黎云书不咸不淡地回怼了他一句,见他佯作生气,不禁笑道:“是我当年扮作男装从军时的衣服,你以为呢?”   她话音刚落,府外传来了叩门声。   从除夕到上元节都不用上朝,黎云书没料到还有人大年初一找自己,匆忙披上外衫道:“你在这里等着。”   叩门的人是扶松。   他问了个早,十分善解人意地带来一大堆衣物,“陛下应当用得上。”   黎云书下意识道了声谢,复又警觉,“你们怎么知道的?”   “陛下昨夜和您一同出去,我一直在旁边护送。”扶松一动不动地看天,生硬地哈哈笑了两声,“风声真大啊。”   “......”   她一下子把扶松拍在了门外。   缓了许久,才回屋把衣衫扔给沈清容,脸色不怎么好地背过身去。   沈清容明白发生了什么,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衫,笑道:“扶松还真是贴心,知道多备几件过来。尚书大人,放在你府上,你不介意吧?”   黎云书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随便。”   他笑问:“想吃什么?”   “随便。”   令黎云书意料之外的是,沈清容早年是个游手好闲的少爷,后来成了个野蛮生长的将领,本没多少做饭的条件,手艺却出奇的好。   而且居然都是她喜欢吃的。   一顿白食吃得她解气了许多,又忍不住问:“你跟谁学的做饭?”   “这个啊,当年在关州学的。”他不以为意,“当时物价太高了,我为了省钱就去学了学。当时给你送的饭就是我自己做的,你没吃出来?”   她愣了好久,“你自己做的?”   沈清容笑了下,没再多言。   几日后,他们在宫中办了个小型的宴礼,邀请朝中官员小小一聚,便算是成了婚。   他们不愿耗太多的人财,婚宴上一切从简。但在沈清容的要求下,黎云书还是多了一件红色的嫁衣。   当晚,沈清容应酬完后坐在床边,眼巴巴地盼着黎云书回来。   宫中还留存着过年时的气氛,灯笼红绸都没来得及拆。他们在屋中殿前贴了双喜,倒还真有大婚时的气氛。   沈清容盯着墙上的双喜,一边出神,一边等。   没过多久,黎云书回来了。   她抱着满满一摞书回来了。   她把书放在桌前,似乎没看到沈清容那殷殷期盼的目光,提笔研磨,“等我把这些书卷读完,你先休息吧。” 第121章 .最后的反转妄念。   沈清容深知何谓“同甘共苦”,黎云书这么辛勤地看书,他当然不会先睡着。   但不知是他政事处理得太好了,还是大臣们太明事理了,自初一以来,竟真的没有多少折子递给他。沈清容无事可做,凑到她身边道:“一起看一起看,我现在可得多读书了,你给我讲一讲呗。”   黎云书打量着他,“你真想看?”   他一脸认真。   “那你好好听,我只讲一遍。”   事实证明,沈清容就算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走神的习惯还是改不了。   尤其那书并非治国□□的册子,只是寻常的随笔,他听了不久就失去兴趣,又不好离开,便悄悄盯着她出神。   殿外似乎又飘起小雪,殿内燃着炉火,有红烛雀跃。两人的身影被烛光打在墙上,在红双喜之下相互依偎。她的声音不徐不疾地响起,如暖风飘满了屋中的每一个角落。黎云书察觉到他在看自己,知道他听不进去,可她没有停,小心翼翼地呵护这难得的温存。   这几日政事少,两人享受到了久违的清平。   闲的无聊的时候,沈清容就会拉扯着她画画。她不甘心一直被人盯着,也拿出笔墨同他对坐着画。   沈清容问:“你有画过吗?”   黎云书紧紧地瞪他,竹笔抓得很紧,“你别管我。”   她的目光不像是要给这人作画,倒像是想把他生吞活剥了。沈清容任由她打量自己,轻笑着扯住肩上衣衫一点点褪去,举止缓慢,动作暧昧,像是在故意撩拨,“云书......”   而她将纸捏成团扔掉,抓了一张新的拍在桌上,“给我穿上,我都不知道怎么画了。”   沈清容:“......”   真是不解风情。   他于是气鼓鼓地穿衣坐下,学着黎云书的模样瞪她。二人对视许久,黎云书终于觉得奇怪,“你瞪我干什么?”   他毫不退让,“你先瞪我的啊。”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打了很久的架,黎云书看着看着,忽觉彼此都像是意气用事的小孩子,一下子笑出声。   她这么一笑,沈清容也卸去攻势,“好了好了,认真画,嗯?”   他开始认真了。   就如数年前为她画的第一幅画般,第一次静下心看这从未接触过的姑娘。只一眼,便似看见湖中弯月,心驰而往,万死不辞。   真正的感情是藏不住的。   她又怎会不颤动。   后来沈清容认真绘出了她的模样。画中之人风骨毕现,是他三年都不曾达到过的境界。黎云书却迟迟不肯把画交出来,只道:“你容我再改一改。”   沈清容使诈夺来她的画,大惊失色,“好呀,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个模样?”   “还我!”   她想方设法要把画夺回。两人笑着争夺许久,都累得气喘吁吁时,沈清容忽然抓住她的手,引着她勾去自己外衫。   “那你可要好好看看我。”   一直到上元,京中都弥散着欢愉气氛。   开朝的第一日,百官朝贺。官员们听说了两人的事情,都拼命装出“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可等黎云书从身边飘过时,他们总会偷看着她的背影低声:“我看黎大人面色憔悴,昨晚怕是不太平啊。”   道行浅的官员一边咳嗽一边红了脸,定力强一点的则故作高深,“你懂什么,那叫神仙打架,岂是我们凡人能谈论的?”   自开朝之后,沈清容越来越勤政。   他为了招揽更多的奏折,甚至还设了午朝。大臣们送上来的折子越多,他就有越多的理由同黎云书在一起。哪怕不做什么亲密举动,单是坐下来批折子、处理政事,都觉得很开心。   这样的美好一直持续到了开春。   北蛮的牛马熬过了隆冬风雪后,咬牙崛起,向着大邺进发。   未过几日,雁门守将托人来报:“陛下,我们找到前朝太子殿下了。”   消息传来时,整个朝堂都炸开了锅。   但沈清容早给朝堂换了血,太子一党势力已近乎衰弱,大家只当他是一个睿王,纷纷谏言道:“人能找到已是万幸,陛下遣人迎他回京吧。”   沈清容不动声色,“黎尚书觉得呢?”   “臣附议。”   “......”   朝堂内安静许久后,他道:“礼部与兵部依规制遣人前往雁门,迎睿王殿下回京。”   当晚,黎云书见沈清容一天都是面沉如水的模样,问他:“担心睿王有谋划?”   他低低应了一声。黎云书主动抱住他,安抚着他的肩背,“那么多危险都熬过来了,这回也不会有事的。”   “是啊。”   沈清容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他想说很多事情。想说他曾亲眼见到顾子墨拜访睿王府,想说自己早就有了猜测......但他说不出口。   太子若还活着,睿王府必然第一个知道情况。如今睿王府上下都是谢初在打理,顾子墨同他本无多少交集,这么频繁地交往,已经暗示了事情不简单。   他的两个朋友,都在一点点背叛他。他最珍视的情义在一步步扭曲,与他背道而驰。   沈清容在她耳旁低低一叹。   “只剩你了。”   *   数日后,顾子墨与张慎思前往雁门迎睿王回京。谢初作为睿王府的幕僚,一并前行。   顾子墨和谢初确实不对劲。   最先听闻风声的是谢初。他通过太子的家信,得知太子被扣留在北蛮,一时无法脱身。而顾子墨不知为何关注起了睿王府,三天两头拜谒府中,这消息到底没瞒住。   太子想夺位。   谢初是太子的人,自然会被牵扯其中。   而顾子墨想:“黎云书当年就是凭这个上位的,她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几人在雁门一碰面,暗暗有了谋划。   “孤从勒先口中得知,百年前北蛮占据雁门时,曾修筑过一条暗道逃生。”太子展出地图,指给二人看,“北蛮会声东击西,以攻城为掩饰,行偷袭之事。只要我们牵制住雁门守将,让蛮军得以顺着暗道攻入,雁门一定能收复。”   顾子墨奇怪道:“殿下既然有如此决心,为何不等着回京刺杀,偏要赶在此时?”   “回京?”太子冷笑,“回京之后,孤还有机会吗?古往今来登基的人,哪一个不把手足视为异己相残,孤不被他囚入狱中已经算是好的了——刺杀?呵。”   说罢,他郑重地将手拍在桌上,“成败在此一举。孤若登基,必然不会忘了今日相约。朝中高官,定有你们一席之地!”   一切都进行得如此游刃有余。   顾子墨学着黎云书的法子,暗中散布小道消息,扰乱雁门的民心。太子和谢初则做了万全准备,迎接北蛮大军。   北蛮攻城那日,黑云压城,不见天日。   城外,张慎思与蛮人混战作一处;城内,太子和谢初紧张地守在密道旁,不远处忽传来步声。   谢初瞬时警觉,“我去看看。”   他离开后没多久,蛮军如约而至。   太子一口气还没松下来,骤然听见一女子的高叱:“睿王殿下通敌叛国,按律当斩——众将士听令,随我绞杀蛮人!”   “什么?!”   莫说是蛮人,连太子都被这变故惊到了。他匆忙道:“你们快顺着密道离开!”   可已经迟了。   四夫人一箭射死了蛮军将领,率领众将平定了蛮军。她让人扣押住太子,翻身下马而来,身边人正是谢初!   “谢初......”太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你告密了?你背叛孤?!”   待太子和顾子墨皆被天锋军押来后,谢初缓慢一叹,“天下动荡已久,阿容是难得的治世之才,我不会眼看着百姓再深陷水火。殿下,您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蛮人的圈套吗?”   “圈套?”太子拼命挣动着,如困兽一般怒吼,“孤能中什么圈套?孤也是为了一个盛世,我也是......”   “——你是为了你自己!”   四夫人拔剑抵在他颈旁,剑刃险些划破他脖颈,双眼气得通红,“当年在朝中,你们如何打压我夫君,我还记得;北蛮如何残害我同族,我也记得。蛮人一入中原,受害的是大邺百姓,你不过是想拿皇位,凭什么说是为了大邺好?”   看太子依然执迷不悟,谢初亦苦口婆心道:“殿下,二殿下是蛮人,尚且会被蛮人所杀,你又凭什么相信蛮人会全心全意帮助你?”   “不可能......”任凭两人如何劝说,太子只顾着重复这句话,“皇位是孤的,他们有目的又如何,皇位是孤的!”   “够了。”   四夫人一声厉呵,“饶你是皇亲国戚,通敌叛国也已是死罪。你们二人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以狡辩?”   “孤......”   然而他还没说完话,胸前骤然一痛。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见贯穿自己胸膛的那柄长剑。   一柄断了他痴心妄想的长剑。 第122章 .落幕人间千年,都被这些光亮照彻。……   “我......我杀了通敌的罪人,我是不是可以将功抵过?”   太子身后,紧握着剑柄的顾子墨,颤巍巍地发出一声质问。   他这举动惊到了所有人。谢初立马摁住太子胸前的伤口,激动道:“寻郎中来!”   太子没有说话。   他听着身边的人喧闹,看着天上黑压压的乌云,像是离一切都很远。   他什么都不在意了。   不在意他们的话是什么意思,不在意旧部为何背叛,不在意到底是谁杀了自己。他脑中只盘旋着一件事情:他是太子,是大邺的储君,他争权争了二十多年,皇位一定是他的......   一定是他的......   “殿下!”   谢初匆忙指使着郎中帮忙,四夫人扫了神色怔懵的顾子墨一眼,“把他带走!”   顾子墨猛然回神,一边在狱卒手中挣动,一边大喊:“我杀了通敌之人!我也是被他逼迫的!我没罪,我没罪对不对?!”   他喊得声嘶力竭,如祈求苟活的垂死蝼蚁。四夫人一皱眉,低骂:“吵死了。”   顾子墨被带走时,张慎思恰巧率人生擒了勒先,扬鞭回程,整个雁门响起高呼喝彩。   他在万众欢腾时满手血腥,逆行在人群中听着这不属于自己的呐喊。不知为何,他忽然回了头。   张慎思策马入城,在万民拥护中却下了马,收敛光芒,小心地行在人群中。顾子墨看他的身影被人群淹没,忽然有一瞬怔愣。   那像是他年少时的梦想,春风得意马蹄疾[1],揽尽这些喝彩和掌声。   顾子墨出神了许久,被身旁的戍卒一拽,“走了,想什么呢?”   欢呼与庆贺不属于他。   也永远消失在了他身旁。   *   那一剑避开了要害。   太子被救下了一命,但连着七日高烧不退,等醒过来时,人已经痴傻了。   沈清容留了他性命,他日日都呆在睿王府中痴笑。谢初带着姜赋去请安时,只听他笑道:“孤是皇帝,孤是皇帝......”   “爹。”姜赋唤了他一声,在谢初的授意下跪在太子面前,“爹,赋儿把四书五经都背完了,您交代的我都学会了。”   太子话音一止,似乎在努力理解姜赋在说什么。最后他又笑出声,到口的还是那一句话,“哈哈哈哈,孤是皇帝!”   姜赋低头听着,一直都没作声。等礼毕出房门后,他忽然哭了。   谢初问何故,他哽咽道:“谢哥哥,我不想再背书了,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谢初安抚着他,“那你想干什么呢?”   “我想出去。我想去更多的地方,认识更多的人。”   谢初望着重重城阙,又望着天上游云,像是身陷枷锁中的人在眺望自由。   多少年了?他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受摧折,看他背负了本不该属于他的期许和命运,看自己效忠的人成了疯子。   他终于彻悟,用前所未有的坚定对姜赋道:   “那你就去。”   与此同时。   沈清容覆手眺望宫墙,问着王胜:“你看见了什么?”   王胜奉承般笑道:“我看见大邺歌舞升平,海晏河清。”   “......”   见他不回复,王胜自知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陛下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一代又一代的王侯将相为这宫城而死,看见建造深宫的百姓葬于土中,又有更多人重复他们的命运。这里不是殿堂,是荒冢,是千万血肉垒起来的坟墓。”   “所以啊。”沈清容哂了一下,“我们得到这宫城,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王胜回答不出。   他还在沉思如何应对,沈清容先转了口,“随我去天牢看看吧。”   顾子墨就被关押在天牢中。   他通敌叛国,刺杀皇子,本该是死罪。等沈清容去时,他已经完全失了先前的风度,沦落得一身灰尘、蓬头垢面,也没了挑剔的资本。   一看见沈清容,他立马惊惧而颤抖地跪在他身前。铁链在他身上簌簌作响,他眼神中再没了居高临下的得意,唯余惶恐,“陛下,陛下我真的是鬼迷心窍,我......”   沈清容蹲下身,扶住了他的肩。   “顾兄,我问你几个问题。”   顾子墨哽咽着,“我回答了......你就能放过我吗?”   沈清容不置可否。   “我想问你,你当初科考是为了什么?”   “我想.....做官。”   “做官是为了什么?”   “为了赚钱......”   “那赚钱呢?你的俸禄足够生活了吧?似乎还有不少富余。”   “......”   他答不出来。   看沈清容缓缓站起,顾子墨慌张地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陛下,陛下你给我时间,我一定能想出答案的!”   沈清容只是叹气。   “能赚钱的官,就是好官吗?能赚钱的法子,就一定是对的吗?甚至于你的父亲——他是个伟大的人,可你会用金钱来评判他吗?”沈清容摇头,“这个世间,总有东西比金钱更重要。”   话毕,几位狱卒拥上前来,替他解开了锁链。   “我将你流放岭南,算是顾念旧时情谊纵容了一次。”沈清容淡道,“希望你想完这一生,能想明白这个答案。”   *   张慎思回城时,在人群中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他企图看得更仔细些,可廖诗诗的面容在人群中一闪而过,连他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应该是会来的吧?   就如他出城时一样。   彼时他只是去迎接太子回京,没料到廖诗诗会亲自来送,更没料到她会附送了一句“你要回来”。   他没问明白这人的意思,因为沈清容的车架飞驰而来。廖诗诗只扫了一眼,便快步背身离开。   说起来,他对廖诗诗的感情,确实不太一般。   起先只是因同情而照顾她,但廖诗诗最讨厌的就是被同情。后来张慎思开始悄悄帮廖家平反,隔三差五地去刑部问进度,几乎要被刑部驱之门外。   张慎思很横,甚至扬言:“平反冤案本就是刑部的职责,你们不作为,就莫怪我告到陛下那里去!”   刑部人也不是好惹的,闻言立马带好了卷宗和进度,进宫跪在黎云书面前哭惨,“不是我们不作为,是那张公子太得寸进尺。我们的人都去蜀州查探了,短短一周怎么可能回来啊!”   于是那晚,沈清容和黎云书碰面之后,弄明白缘由,如实转告给了张慎思。   等二月份刑部官员回程,廖家的案子才彻底水落石出。   廖诗诗从黎云书口中听闻这些事情后,亲自登门道谢,谢得张公子心花怒放。她走后,张慎思试探亲爹口风,张侍郎擦拭好缨枪道:“我只管上阵杀敌。至于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今日张慎思回城,在人群中寻了好久都没看见廖诗诗。他有些悻悻,只能压着情绪走完全程。   可他进宫述职出来后,无意撞见了一个身影。那姑娘立在宫门外不远,见他出来后甚是自然道:“店里的门打不开了,你帮我看一下?”   张慎思愣了愣,旋即笑道:“好。”   *   勒先被生擒入邺京后,沈清容令人将他松绑,保留他身为北蛮首领的体面,亲自与勒先商谈。   为促进两国友好交往,沈清容列出了“开放通商”等条例,以互利共赢的方式扶持北蛮渡过难关。大邺的要求,是让北蛮停止南侵,并归还当年被割让的燕阳等城池。   勒先对前面的条例点头如捣蒜,听闻要归还城池,就开始扯东扯西、佯作不知。沈清容静静看他演戏,也探过身去,扯开话题,“首领可否有兴趣,往阳岐山天锋军驻地一观?”   “......”   当天晚上勒先答应了合约,沈清容也依约放了人。   没有和亲,没有征伐。凭着大邺的强大和彼此的尊重,两国终于消解了积压几十年的矛盾,换回了边境百姓期待已久的和平。   夜里,沈清容对她道:“燕阳回来了。”   她凝视着他许久,弯起唇角,眼中隐隐带着泪。   “是啊。”她低声说,“我们做到了。”   他们的热血不会止息。   因为它早已深植入骨血,被一代又一代的人点燃,永远传承下去。   人间千年,都被这些光亮照彻。   于是。   我们拥有了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