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灵犀   作者 降噪丸子头   文案   理智但咸鱼的大美人x内心戏很多的自我攻略型男主   给预收《守寡后我继承了美貌小叔》吆喝一下求个收藏o3o   -   陆峮,泥腿子出身,却生就一副金刚身,很是悍勇。   眼见着他仅花了三年时间便从乡野间一个穷猎户成了直取长安的叛王。   门阀世家们相觑良久,送上了投诚的礼物。   那是全长安城最高不可攀的世家女,崔檀令。   陆峮封崔氏女为后,世家自然谨以陆峮为君。   -   陆峮不情不愿地迎了那崔氏女,听说这贵族出身的女孩儿俱都娇气得很。   如今进了他们老陆家的门,他可不会再纵容她!   必定要叫她学会养蚕织布,还会喂鸡养猪就更好了!   新嫁娘移开扇面,露出一张桃羞杏让的美人面,对着怔怔望着她的英武青年微微一笑:“郎君。”   婚后某一日崔檀令轻轻摇着团扇:“听说郎君想要妾学会养蚕织布,还要养鸡喂猪?”   陆峮脸红:“放着我来,放着我来。”   -   阅读指南:   1.男女主从头到尾1V1+SC   2.大概就是一本崔娘子调.教郎君的小甜饼   3.架空背景,经不起深究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檀令、陆峮 ┃ 配角:预收《守寡后我继承了美貌小叔》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那没文化的夫君甚是爱我 立意:学会相互信任,拥抱美好人生 第1章 第一章   阳春三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院子里那颗梨花树被挟裹着寒意的风一吹,扑簌簌落下许多白玉凝成的花瓣来,洋洋洒洒落在青石板上,好似又下了一场雪。   身着青色裙衫的女使碧菱苦着脸,小声嘟囔道:“瞧着倒是美,到时候扫起来可费劲儿了。”   “好了。”站在她身旁,年纪瞧着约莫要大上一些的女使蹙着眉,语气严厉,“近来府上本就不安宁,因着你多说这一句,到时候又叫大家伙儿心中生出许多不痛快来,又是何必?”   碧菱不敢辩驳,只低下头,小小声道:“绿枝姐姐,我知错了。”   绿枝叹了口气,知道大家此刻心中多少有些浮躁,为着这动荡的时势下意识地觉得不安。   这也不怪她们,从南边儿来的叛军势如破竹,竟是直取了淞北、淮南、云宋三大城,连国朝最为繁庶的江南一带也尽数被他们占据。   眼看着那冲天的火光便要燃到长安城来了,往日再高傲的门阀世家也只得皱紧眉头,聚在一处期盼着商量个对策出来。   听说叛军已经到了翁都城,那是拱卫长安的三大城之一,若是连翁都城都失守了的话……   绿枝摇摇头,撇去那些忧虑。   王朝可以更迭,世家却会长久地立足于这片土地之上。   她们这些做人奴仆的,命运早和主子联系到了一起,只管伺候好主子便是了。   ·   她们所在的地方是崔府三娘子,也就是如今的崔氏家主崔起缜与夫人卢成韵的掌珠,崔檀令所居的院子,唤作卧云院。   隔着一扇楠木格栅门,绿枝敏锐地听着里边儿传来清脆的铃铛声,估摸着怕是三娘子醒了,精神一振,再次对着廊下乖乖侍立着的女使们严声道:“管好你们的嘴,别叫娘子听了烦心,否则我定饶不过你们。”   绿枝是崔家宗妇卢夫人亲自选在自己爱女身边儿伺候的女使,自小便在三娘子身边儿伺候,不仅与三娘子情分不一般,这手腕脾性也是一等一的强,女使们被她训得不敢抬头,只连连应是。   绿枝进了屋,身后跟着两个二等女使,分别唤作雪竹与玉竹。   几人绕过十二扇云水间立屏,见绿枝微抬下颌,二人轻手轻脚地撩起了那薄如烟云的雪青色绡纱帷帐,那容色美丽的女郎正平躺在床上,密密匝匝的眼睫轻轻颤动着,不知在想什么。   “娘子,该起身了。”绿枝哪怕是在宗妇卢夫人面前也是板正严肃的一张脸,唯独对着这位性子有些古怪的三娘子时有个笑模样。   那香培玉篆的女郎似乎是认命般地长叹了一口气,乖乖从床上坐了起来,绿枝脸上笑意微浓:“今儿奴特地叫小厨房准备了娘子爱吃的蟠桃饭与蜜渍豆腐,院子里那颗梨树风韵正好,娘子见了兴许还能多吃下一些。”   自从前几日听说叛军接连战胜的消息,娘子的胃口便不大好,人瞧着也有些恹恹。   绿枝不知道娘子在愁什么,总归有主君、大郎君他们在,总会护住娘子不叫她受委屈的。   崔檀令被雪竹她们服侍着漱了口净了面,闻言却摇了摇头:“我待会儿要去给阿娘请安,不好先用膳食。你们分了便是。”   绿枝脸上微有惊讶之色。   崔檀令从雕花菱镜里看见她的神情,忽然笑了。   本就生得十分动人的年轻女郎这么一笑,即便未施脂粉,仍叫人觉得灿若春花,有般般入画之态。   “绿枝,你这般模样,好似我是那不孝女。”崔檀令打趣道,“同阿娘请个安罢了,是什么稀罕事儿不成?”   绿枝垂首:“奴婢只是想着,娘子昨个儿才去过。”   按照她们娘子的脾性,去府上老太君还有她阿耶阿娘那儿都是严格的三日一请安,其余时间便安安静静地在自己屋里,浑然不似府中其他郎君娘子,是恨不得吃住服侍全在那些个长辈身边儿,好叫他们看清自己那颗孝心的。   崔檀令面对绿枝严肃的面容,听着她更认真道:“娘子须得小心兄弟姊妹间蓄意争宠。”   当时她好悬没笑出声来。   “绿枝。”崔檀令记着自个儿当时是这般与绿枝说的,“若是阿耶阿娘,还有祖母他们因着旁人比我殷勤,比我嘴甜便更疼爱旁人,我再紧张又有何用?总归会有比我更乖巧懂事的人。”   更何况依着她这懒散性子,要叫她日日去献殷勤,着实煎熬。   琼姿花貌的女郎漫不经心地挑了挑裙摆上的璎珞:“该是我的,那便一定是我的。”   若不是,她可懒得去争。   绿枝便不说话了,帮着挑了几样首饰缀在女郎乌鸦鸦的发间,珠玉温润,也不及女郎乌润蓬松的云髻动人。   又帮着她换上了件鹅黄色缠绣枝蔷薇大袖衫配着蜜合色团福纹样襦裙,瞧着她的模样,绿枝满意地点了点头。   崔檀令端着步伐走出去时尚有心思在想,绿枝那笑与她阿娘好像。   仿佛见着了庭院里细心娇养的那朵二乔牡丹终于沐浴着雨露福泽盛开时一般,既高兴,又带着一股欣慰之情。   ·   昌平院   卢夫人见着崔檀令过来,保养得宜的美面上微含讶异,嗔怪道:“怎么这般早便过来了?”   崔檀令笑着坐到她身边去,玩笑道:“想着沾着阿娘的光,一大早便能尝一尝吴厨娘的好手艺。”   “你这馋嘴的泼猴儿。”卢夫人亲昵地搂住了女儿,这是她膝下唯一的女儿,自然是怎么疼爱都不为过的,又连忙吩咐一旁伺候的人,“咱们兕奴爱吃虾肉馄饨,叫厨下的人仔细些,选鲜活的虾子才是。”   木香是伺候卢夫人的老人儿了,对着崔檀令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的女郎自然也是万般怜爱,闻言笑着应是:“厨下那伙儿人都知道夫人最是爱重三娘,又怎会慢待?夫人放心便是。”   长安城外涌来避难的百姓连口稠乎些的白粥都不可得,而在世家,青虾肥鱼却是再常见不过的东西。   崔檀令微微蹙眉,按捺住心中的不适,只道:“阿娘,您就不能唤我的名字?”   兕奴,兕奴,这个小名儿一听便像是个粗犷爱捣蛋的小郎君用的,崔檀令从小便嫌弃它。   在这事儿上卢夫人却很坚持,她顺着女儿单薄的肩,笑道:“民间都说‘贱名儿好养活’。咱们家已然是泼天的富贵了,唯恐你这样的小小婴孩承受不住,你阿耶便想着给你取这么一个小名儿。瞧,你不是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了?”   泼天的富贵。   这话放在外边儿,指不定是要抄家灭族的祸患,可放在清河崔氏这样的家族来说,只是一句再客观不过的实话。   但崔檀令还是不太想被叫成小犀牛。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用了早膳,卢夫人接过女使递来的茶盏漱了漱口,放在外边儿十金才得一两的茶叶进了这清河崔氏的府邸,也不过是主人家用来清口的茶汤。   卢夫人见着向来喜静的女儿破天荒地频繁来寻她,以为女儿是听着了外边儿的流言心中害怕,这般一想,卢夫人脸上的神色更加柔和了些,她这女儿平日里再乖巧柔顺,也不过是个才满十六的小娘子,遇着这样王朝恐会颠覆的大事儿,心中焉能没有恐慌?   再者……   卢夫人的视线越过轻轻垂下的碧玉珠帘,那高高宫墙之下的那位少年天子,对着兕奴情分不一般……   只她不确定,兕奴是不是也对天子动了心思。   卢夫人不舍得叫女儿嫁进深宫中去,五姓七望出身的女郎,何愁好姻缘?再怎么从世家中挑,也比那样只能充作傀儡的少年天子来得强。   更何况,听说那叛军已经快攻到长安了。虽说卢夫人对夫郎他们有自信,便是朝代更迭也不会影响到她们的日子,可又何必将自己娇娇养成的女儿送去陪着那前途飘摇未定的少年天子受苦?   卢夫人想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叫她靠得再近些,将香馥馥的女儿搂在怀里轻声安慰道:“兕奴莫怕,任凭外边儿再怎么风雨飘摇。只要世家之间同气连枝,便是地龙翻身,也不能伤了我们的根本。先祖在当时那般艰难的时刻犹能带领我崔氏一族镇定中兴,如今不过是一伙从泥地里发家的叛军。你是崔氏出来的女郎,难道还不相信你阿耶与叔伯他们的本事吗?”   阿耶与叔伯他们的确慧而敏察,可正因为此,崔檀令对于他们眼睁睁看着王朝倾颓败落,却不愿舍力挽回的事情心中颇觉复杂。   崔檀令张了张唇,没有出声。   阿娘自己也说了,那叛军头领都是从泥地山野间发迹的猎户,一身蛮力,自然不会像阿耶与叔伯他们这样自小经受儒学大道教导的儒将文臣那样思虑打算。   他连改朝换代的心思都有了,若他功成,世家又如何自信能在这位行事作风与从前那些截然不同的君主手底下,仍能延续先前的荣光?   可见卢夫人这般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模样,她又不好将心中所想告诉阿娘。   不然卢夫人多半会用她保养得比水葱还要细嫩的手指头狠狠戳她的脑门儿。   她是受清河崔氏奉养才得以舒舒服服活到如今的女郎,如今却反过来帮着外人说自家家中的不是,放在此时以氏族为先的世家中,无疑是离经叛道的存在。   崔檀令垂下眼,若不是王朝颠覆,她自个儿的舒适日子或许会受影响,大抵她也不会想这般多。   说来说去,她不愧是崔氏女,与阿耶叔伯他们是一样的凉薄自私。   卢夫人安抚过女儿,便叫她在一旁看书绣花,她自个儿则是又担起了世家宗妇的责任,开始处理起府中的庶务来。   崔檀令看着阿娘美艳而端庄的脸,还有她髻边一动不动的玉珠,忽地就叹了口气。   罢了,能过且过。   若是那叛军真的想将长安城颠覆个彻底,她也做不出什么可以改变崔氏一族命运的壮举。   府上的老太君曾经笑眯眯地点她:“兕奴这人,瞧着灵巧,实则最是惫懒。瞧,知道咱们会给她糖吃,她才会走过来。若是她长兄在,一虎下脸,她定然就老实了。”   崔檀令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鉴机识辨,其实也不是什么丢脸事儿。   想通了之后,崔檀令觉得身子有些不适,只是来给阿娘请个安,操心了这么一会儿子功夫,她便觉着胸闷气短起来。   年轻女郎堪比牡丹滴露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懊恼来,如此一遭,可能需要在床上养个好几天才能恢复过来。   ·   崔起缜归家时已是晚霞满天,时年不惑的郎君身着紫色袍衫自影壁处缓缓而行,面容坚毅,步伐从容,一旁的女使们却不敢多看,只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口呼‘主君万安’。   崔起缜略点了点头,遥遥看到了昌平院中那抹倩影,他想来稳健的步伐也不禁放快了一些。   “丹娘。”崔起缜握住妻子的手,夫妻俩一同进了屋。   卢夫人替他换了身家常衣裳,这种事儿她一向是不愿假手于人的,夫郎在外大半日,这般在屏风后更衣洗漱的时候也算是夫妻俩难得的独处了。   虽说卢夫人也如其他世家女郎一般,自小便是按照那一套规矩教养长大,嫁到崔氏之后也如常操持庶务,服侍翁姑,抚育子嗣,可唯在替夫郎纳妾这方面,卢夫人在长安城中是出了名的‘妒妇’。   崔起缜如今身边儿没有一个妾侍通房,膝下的两儿一女俱是与卢夫人所出,有这般的本事,卢夫人没少听过旁人或嫉或酸又或是不理解的闲话。   卢夫人可不管这个,她出身范阳卢氏,膝下有所出,侍奉舅姑、掌管中馈方面从来没出过错漏,便是外人再怎么说她,只要夫郎的心在自己身上,便是老太君硬要塞人过来,也是不能的。   她自个儿尝过了夫妻和美的甜头,自然也想要自己的女儿也如她一般,寻一个体贴专一的夫郎才好。   卢夫人正想同夫郎说一说小女儿今日的异常,说到小女儿,她的婚事一直悬在卢夫人心上,偏生叛军闹事这三年,崔起缜很忙,她自个儿将其余郡望世家中的适龄郎君挑来挑去,也没寻着什么合适的人选。   自家夫郎自回来之后便一直沉默,卢夫人想着同他说些家常闲话,也好叫他自繁忙的朝务中脱身出来,放松一些。   只是——   卢夫人失手打翻了盛了一半温水的水盆,连泼洒出来的水溅湿了她近日来最喜欢的裙子也无暇顾及。   她看着面容仍旧平静,眼神却不敢与她对视的夫郎,平生头一次对这枕边人生出陌生感来。   “你说什么?要将兕奴许配给叛军之首?”   “那个曾在乡野间打猎为生,粗鄙不堪的泥腿子?!” 第2章 第二章   崔檀令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真的变成了一头小犀牛。   有个做牧童打扮的小郎君笑吟吟地拿着一簇桃花往她面前递,口中称:“这是你的,快拿着吧。”   小犀牛·崔檀令有些无言地望了那人一眼。   这人可真笨啊,犀牛怎么会吃花?况且桃花一点儿都不好吃。   胖嘟嘟的小犀牛又低着头专心地啃起青草来。   牧童脸上笑意一僵,又将桃花往她那儿递了递:“这真是给你的,你快快收下。”   可是桃花真的不好吃。   小犀牛慢悠悠地转过头去,这边儿的青草看起来更水灵。   牧童被她的不配合气得脸红,有些生气地将桃花扔到她面前:“反正这桃花我送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便噔噔噔地走了。   小犀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脚下那簇开得红艳艳的桃花,不感兴趣地挪开眼。   若是她能开口说话,一定会和这小牧童说,桃花味苦,换成玉兰,她兴许会吃。   ·   从睡梦中醒来,崔檀令隔着一层朦胧纱帐,似乎见着有一个人正坐在自己床榻边。   是绿枝吗?   正好,她方才在梦里啃了一通草,现在真有些饿了。   “绿枝,今天早上我想喝玉兰花粥…”   见着女儿自睡梦中醒来,说话亦是懵懵懂懂的,卢夫人心中一痛,险些落下泪来。   她娇娇养成的兕奴,若是嫁给了那叛军首领,面对那样粗鄙不堪之人,如何还有心思整治那些吃食?   只怕是连心如死灰也差不离了!   绿枝面对她的要求时不会这般沉默。   崔檀令有些好奇,自个儿伸出手掀开床帐,看见卢夫人正低头抹着泪。   “阿娘?”   崔檀令惊讶地看着素性刚强的卢夫人一脸憔悴,眼圈红着,似乎是哭了不少时候。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阿娘在自己面前哭。   卢夫人看着香馥馥的小女儿小心翼翼地将手臂环在自己颈后,感受着这温软一团,心中那股愧疚与不忍便愈发强烈。   “阿娘,你是与阿耶吵架了吗?”   长兄性子最不用人操心,在大理寺做得好好的,二兄虽说跳脱了些,但是进了卫所之后也稳重了不少,至于她?   崔檀令想,难不成是最近帖子推得太多了?连阿娘都给惊动了?   可这事儿又哪里至于能叫阿娘掉眼泪?   顶多又戳着她的脑门儿嗔一声懒猴儿。   卢夫人轻轻偏过头去:“兕奴……我……”   话临到嘴边,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该说什么,他们一心一意捧在心尖儿上的掌珠,前十五年是万般顺遂,千般富贵,所以便要以她的婚事为代价,来偿还崔氏这十五年来的供奉吗?   崔檀令慢慢松开手,看着卢夫人脸上愧疚与伤心交织的情绪,试探着开口:“难不成,是叛军攻进了长安,你与阿耶只顾着长兄与二兄,还有阿嫂与曈哥儿,不带我走?”   她的长兄崔骋序早在五年前便成了亲,娶的是北秀容县尔朱氏族长的长女,唤做尔朱华英。两人婚后育有一子,正是崔氏下一代的独苗苗崔长曦,小名曈哥儿。   这几日不巧,尔朱华英带着瞳哥儿回北秀容县探亲去了,卢夫人担心她们路上遇着悍匪,还特地叫上了三百府兵跟着一块儿护卫上路。   “你这孩子,乱说什么。阿娘最疼的就是你。”卢夫人嗔怒般轻轻拍了拍小女儿,可随即又感到一阵心虚,能将女儿的婚事当作政治筹码来算计,这般的爱,说出来着实有些笑人。   罢了罢了,这样恐怕会叫女儿恨上自己的事儿,还是叫她阿耶来做吧。   卢夫人拿出绢帕拭泪,看着崔檀令拥着被子对自个儿笑,心里又酸又软,忙唤了女使们进来伺候:“早春里,天还冷着呢,也怪我,没叫你披件衣裳再说话……绿枝,待会儿去府医那儿要一帖防风寒的药汤,煎给你们娘子服下。”   绿枝垂首应是。   卢夫人见女儿慢吞吞地下了床准备更衣,不知怎得又叹了口气,似乎昨日她还是个躺在襁褓间的小小婴孩,如今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女郎模样了。   可就是这样菡萏一般娉娉婷婷的女郎,竟是要许给一个出身乡野,空有一身蛮力的泥腿子!   卢夫人越想越气,将手中绢帕扯得乱作一团。   绿枝见了,不动声色道:“奴婢记着今儿庄子上的管事们要来同夫人回话,待娘子梳洗好了,也可同夫人一块儿去听一听。”   这样掌管中馈的活儿,若放在昨日,卢夫人自是乐得教导自己的女儿。可到了现在,卢夫人只想叫她再无忧无虑地过上一段日子。   “不必了,我瞧着兕奴似乎有些没睡好,今儿便叫她好好在屋子里歇着。”卢夫人这么说,也是不想叫外边儿的风言风语乱了女儿的心。   她看着崔檀令,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转身走了。   ·   崔檀令隐隐约约有种预感。   在看到向来冷淡自持的长兄与火爆脾气的二兄都沉默着看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那双水色朦胧的桃花眼里带了些顽皮笑意,崔檀令故意道:“难不成真像我同阿娘说的那般,举家都要逃命,偏偏不带我?”   ……将她送去那叛军头领身边,可不就是只牺牲她一人来换取崔氏的安宁吗?   崔骋序眉心微拧,他是崔氏家主的长子,自小便被阿耶叔伯带在身边,对世家大族那套以大局为重的规则心知肚明。   可这样冷酷的规则要落到他最疼爱的妹妹身上时,崔骋序还是迟疑了。   揽权者,若是不能叫自己在意之人如愿以偿,那他辛苦攥到手里的权势还有什么意思?   崔骋烈性子本就暴躁,看着长兄又开始做那副深沉样,心下很是唾弃,拉着妹妹的手便急急道:“我在浔城有一处别庄,是我十七那年偷偷买下的,旁人都不知道。兕奴,你待会儿便收拾了东西,待到夜半时我来接你……”   “睢宁!”崔骋序面带不悦,视线在有些惊讶的妹妹与一脸不忿的弟弟身上缓缓流动,“兕奴,不要听你二兄胡说。”   “我胡说?”崔骋烈陡然拔高了声调,在长兄冷淡的目光中仍是坚持道,“你们都将事情谋划到这份儿上了,怎么,是不是要到婚宴那一日,再叫兕奴起来换身嫁衣,稀里糊涂地就嫁了人?!”   嫁人?   崔檀令原本心中还对着未知的发难而感到紧张与惊慌,能叫阿娘如此为难,又对着她欲言又止,两位兄长都在下值时匆匆赶来的事儿……   只能是她的婚事。   “是谁?”   见妹妹神色平静,一双水色潋滟的眼里没有泪光,只是平静,崔骋序和崔骋烈对视一眼,却都觉得心痛如绞。   那个人的名讳,凝在舌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半晌,崔骋序才道:“叛军之首,陆峮。”   “哦。”崔檀令轻轻点了点头,“是他。”   语意轻松,似乎并未意识到她将要嫁的郎君,是个出身乡野,一身蛮力的叛军头子。   崔骋序面带忧色,崔骋烈脾气向来火爆,直接出声道:“兕奴!你不必强忍委屈,我……”   赶在二兄又要说起他那别庄之前,崔檀令打断了他的话:“我没有委屈。这门亲事,我答应了。”   晚风习习,院子里那颗梨花树顺着柔柔清风迤逦送来如雪花瓣,身着紫衫的年轻女郎就坐在他们面前,神态平静含笑,目光清明。   崔骋序用力瞪了一眼想要说话的崔骋烈,沉默片刻,才开口:“兕奴,你是怎么想的。”   “改朝换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我是崔氏投诚新君,最好的献礼。”   见她如此说话,两人都有些不悦。   清河崔氏最珍贵的女郎,长安城中最耀眼的明珠,怎能将自己比作一件礼物?   即便他们心中知道,在这桩婚事中,真相就是如此。   见他们两人愁眉紧锁,崔檀令唇边微扬,那份笑意让少女愈发显得灵秀动人:“长兄,二兄,你们该为我高兴才是。你们今后说不定便会有个做皇后的妹妹了。”   话音刚落,她又迟疑道:“其他世家……可送了女郎过去?”   若有的话,她希望是从前与她交好的那些人。   崔骋序看着妹妹竟然在为这样的事情忧愁,不由得掐破掌心,僵硬着神色道:“旁的我做不了。但这正妻之位,一定会是你的。”   “其余世家,今后三年里都不会送人进宫。”   叛军来势汹汹,转瞬之间已经攻到了距长安仅一城之隔的河安,王朝更迭已是必然。   世家精心养出的女郎何其珍贵,怎么会为了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叛军首领,便甘心一连投进去好几位?   崔氏既要坐稳这世家之首的位子,要保证崔氏遭受王朝更迭带来的冲击最少,崔檀令便是崔氏率着其余世家,对新朝君王的献礼。   崔骋序心中清楚这一点,才觉得现在心疼妹妹的自己格外虚伪恶心。   “长兄。”   他的袖子被一只细白的手拉了拉。   崔骋序随着她的手望过去,便看见崔檀令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否帮我一个忙?”   崔骋序心中更是愧疚的时候,崔骋烈更是急急应下:“这有何难?兕奴你尽管说便是!”   ……首先,不要叫她兕奴。   崔檀令有些郁卒道:“兄长们可知道。那叛军首领,生得如何?”   若是生得太丑,那她也是要伤心的。   崔骋序:“……明日我替你看看。”   ·   送走了面色各异的两位兄长,崔檀令估摸着阿耶与阿娘待会儿也会过来。   可她现在实在没有心神去应付他们。   崔檀令自小便是一个识时务的人,幼时长兄因为见二兄吃糖吃多了坏了牙,到她时,任她再怎么撒娇卖痴也不肯多给一颗,她便歇了心思,不爱扑到长兄怀里玩儿了。   这件事还被老太君和卢夫人拿出来打趣了许多次,都说她是个最务实的性子。   现在也是如此。   她从未怀疑过阿耶阿娘,还有两位兄长待她的心,可是这桩婚事已经到了他们不得不告诉她的地步,那便代表着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再哭闹再反抗,不过是叫阿娘多掉几滴泪,阿耶他们多皱几次眉。   既然反抗无用,她便不用白费力气。   貌若牡丹的小娘子眨了眨眼,将坠在丰密眼睫上的泪珠子轻轻拂落。   过了一会儿,她又生起气来,想来真是做了个不好的梦!   她就说吧,小犀牛是不吃桃花的,偏生那牧童硬要塞给她。   现在好了,真是一朵烂桃花。   ·   话说这头,陆峮正坐在大帐之中,眉头紧锁。   生得英武的郎君黑着脸坐在一边,身旁围了不少生得人高马大的将士,或威武或憨厚的脸上俱都带着喜意。   “主公,为了天下人与弟兄们的幸福,您就从了吧!” 第3章 第三章   陆峮听着一众将士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面沉如水,剑眉紧皱,瞧着很是不悦。   “主公,为了弟兄们的幸福,少不得要牺牲您一人了!”   “是啊!不过娶个婆娘,就能叫长安城那窝酸臭臣子主动开城门迎您做新君!这么好的买卖,您怎得还不乐意?”   “兵不血刃,自然是好。我军将士虽然勇猛,可若是能少费些功夫便能平定天下,顺利称帝……主公,某私以为,此事可行。”   见陆峮面色稍缓,众人瞧了一眼方才说话的白面书生。   心里边儿暗暗羡慕,读过书的就是不一般,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他们也爱听!   众人继续加油打劲:“反正主公您身边儿也没人伺候,听说那崔氏的女郎生得可漂亮了!您若是不喜欢,只忍一忍委屈,待将来再娶个十七八个,生一窝崽子也无妨!”   他这话说得很是豪迈,众人也跟着附和般呵呵笑了起来。   “我不过是个农家猎户,长安城里的娇小姐嫁给我,那才叫委屈。”   陆峮扫了他们一眼,心里边儿虽然知道那素未谋面的娇小姐栽到他们老陆家可算是花朵进了牛粪堆,可他在战场上屡次出生入死才到了今日,临门一脚,却要靠娶个娇小姐来得成大业,怎么想都怎么叫他觉得别扭。   陆峮见众人收了声老实起来,烦恼道,“我陆峮堂堂一个顶天立地男子汉,如何能靠娶婆娘这事儿得立大业?”   主公还是拉不下脸。   白面书生,即军师沈从瑾笑呵呵道:“主公多虑了。世家大族多以联姻一事来互通有无,如今咱们缺的就是一个名号,有了清河崔氏与其余世家主动背书,既能避免我军将士再有伤亡,叫弟兄们能够顺顺利利地赚得功劳,回乡见亲,又能叫主公您名正言顺得登大位。此乃两全其美之事,算不得窝囊。”   其他人也跟着叽叽喳喳地附和:“是了,委屈主公一人,幸福千万个弟兄!主公,您就答应吧!”   陆峮沉眉,环视一圈众人脸上殷切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颔首。   “这门亲事……我应下了。”   众人出了帐,回想起陆峮点头应允时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对视一眼,都乐得笑出了声。   主公还是太年轻啊,虽然能打能抗揍运道还好,可在这男女之情上,还是个小屁孩子呢。   不过……   众人意味深长地回头望了一眼陆峮,他一人坐在椅子上,跳跃的烛火映出他伟岸英武的身姿,纵使被劲装盔甲包裹着,也难掩底下那副魁梧身躯。   主公这副身体……应当是很叫人满意的。   那娇滴滴的崔氏女嫁了他们主公,那可是只有偷着笑的份儿!   ·   今日便是两拨人会面的日子。   期间交涉谈判得能称得上顺利,只是……   陆峮略略抬眉,似有所感地望向另一边坐姿端正的蓝袍青年。   这人怎么一直盯着他看?   更过分的是。   察觉到陆峮回望过去,崔骋序未曾挪动视线,倒是更仔细地打量起他。   嗯……生得勉强算是面目端正,九尺男儿,巍峨英武。   却还是配不上他们崔家的女郎!   陆峮见那人的视线愈发放肆,甚至还隐隐往他下三路的地方晃悠,不由得心生不悦。   都说这长安城中养的都是风流富贵人,依他看,劳什子风流!   陆峮回想了下方才那蓝袍青年盯着他看时的模样,心下唾弃。   这分明是下贱!   想到自己为了少死几个弟兄,不得不出.卖.身.体……要迎娶那多半连锄头都拿不起的娇滴滴大小姐便罢了,如今连这长安城里的小白脸都想对着他卖身求富贵?   当他是什么人了?!   陆峮面色沉肃,对着那面色同样严肃的蓝袍青年开口:“你是谁。”   此话一出,原本还在交谈着的双方人士俱都停了停。   崔骋序微微一笑:“某不才,乃是大理寺卿崔骋序。”   大理寺卿?崔骋序?   陆峮忽然想起昨晚沈从瑾他们在耳边絮絮叨叨的那些话,七七八八忘得差不多,可那女郎的名字好听,他记住了。   崔檀令。   这人也姓崔。   难不成……   这人竟是那娇滴滴干不了活儿大小姐的阿兄?!   陆峮想通了这一点,面色变得更差。   在场之人看着,心中感想各异。   这叛军首领\\他们家主公,莫不是对这门亲事不满到这个地步了?连对着未来的大舅子都做出这般嫉恶神色……   那这亲事,还能成吗?   陆峮倒是没想到悔婚,只是想着,那崔骋序明知自己今后是他妹夫,竟然还用如此恶心的眼神看他!   弟兄们说得没错,这长安城里的富贵人物们都是坏心烂肺的,要不然怎么能轻易纵着这天下烂成这般模样!   哼,实在是下贱!   陆峮很想拂袖而去,可是对面那群衣冠楚楚的富贵老头子面含微笑,态度恭谨又不失矜持,说的话谈的事儿都是与今后天下安定,百姓幸福有关的。   他只能忍耐着不悦坐在那儿,同沈从瑾他们一块儿与对面那群一瞧便心眼儿很多的老头子继续商讨。   陆峮自认已是为了大局十分克制了,可落在崔骋序眼中,便是那山野间猎户出身的叛军头子时不时地朝自己刮几个眼刀子,神色间颇有些倨傲。   倨傲什么?   难不成是在自己面前炫耀,他即将要迎娶自己那玉娇花柔的妹妹?   果真是卑贱出身,如此沉不住气,如此不懂礼数!   崔骋序面带微笑,心中将他用粗鄙、无礼、粗鲁这几个词儿轮番骂了好几遍。   这样的人,如何能配得上他美貌可爱的妹妹!   ·   今日按例是崔檀令去给老太君请安的日子。   她去的时候不算早,二房与三房所出的儿女们已经到了,掀开水晶莲藕帘,那阵欢声笑语便随着温暖的香气一块儿送到了她面前。   如今长居在长安城中的崔氏后裔有三房,除却崔起缜同卢夫人所出的三个孩子,二房老爷崔立峥亦有三个孩子,大娘子崔清嬛、六娘子崔清韵俱是与正妻王夫人所生,岁数最小的一个郎君崔连衡排行第四,乃是妾侍林氏所出。   与两位兄长不同,三房老爷崔立和并非老太君亲生,乃是庶出,如今子嗣最丰,膝下有四个孩子,其中三郎崔净渠、二娘子崔清柔是正妻李夫人所出,另外两个女儿四娘子崔清宜与五娘子崔清璇则分别是妾侍云氏与邱氏所出。   绿枝扶着她走了进去,女郎白底撒朱红缠枝花纹的裙摆如同静水微澜,行走间漾出一个极美的弧度,自林下风致般的仪态到清冷无瑕的面容,都难叫人挑出错来。   崔家二房所出的大娘子崔清嬛敛去眼中的晦涩,主动从八宝福团锦凳上起来迎了迎她,嘴上笑言道:“真真儿的娇客来了。瞧瞧,咱们三娘真是越长越标致了。”   老太君笑眯眯地对着崔檀令招了招手:“兕奴,来。”   见那女郎柔顺地倚在她身边儿坐下了,老太君这才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手:“不拘是哪个小娘子,都好看,咱们清河崔氏的女郎,就没有不出色的。”   崔清韵是崔清嬛同母所出的女郎,在府中女郎里排行第六,年龄小些,说起话来也更活泼:“大姐姐偏心!还是祖母说得对,咱们几个姊妹都生得漂亮,都好看!”   崔清嬛似嗔非嗔地瞪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落回笑意盈盈的崔檀令身上:“我可没说错,你自个儿看,这屋子里哪有比三娘还要标致的人物?”   崔清韵悻悻地收了声,转头玩儿起腰间的粉紫柔丝串明珠串来。   崔檀令嫡亲的两个兄长如今都在外边儿上值,如今这屋里只剩下二房与三房所出的两个郎君,一个年纪还小,要乳母抱着,一个已经开了蒙,见着姊妹们玩笑,便也都识趣儿地先退下了。   崔檀令懒得计较,便笑道:“可见是大姐姐送的桃花玉女膏讨了巧儿,我这些时候日日都用,三娘你瞧,是不是我脸上都变白净了?”   崔清韵凑上前去,看着她三姐姐那张远山芙蓉一般的脸,仔仔细细地瞧了瞧,这才转头高兴道:“大姐姐,那桃花玉女膏效果真是好!你也送我一份儿呗?”   崔檀令也笑着转眼看着她。   崔清嬛细白的手紧了紧,脸上笑意柔和,佯装不悦般拍了拍妹妹:“既然三娘用了觉得好,那我便放心了。待回去了便调制些新的出来,送些给三娘和你。”   老太君喝了一口茶,这才道:“嬛姐儿喜欢在香药芳膏上花心思是好事儿,也别忘了你二妹妹她们。”   三房不是老太君亲生子,自来在屋里的存在感便要弱上一些,看着老太君开了口,崔清柔一笑:“是了,待大姐姐有空,咱们也少不得要厚着脸皮去讨上几份儿。”   府上四娘崔清宜和五娘崔清璇也跟着笑着起哄。   崔清嬛自是笑着应下了。   姊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并不讨人厌,或许是因为年岁都还小,声音如深谷黄鹂,又如涎玉沫珠,落在耳畔也是极动听的。   老太君看着崔檀令坐着坐着身子又懒懒地歪了过去,不由得又喜又嗔地拍了拍她:“你这孩子,懒筋儿又犯了不成?”   嘴上虽是说她,可老太君看着崔檀令的模样体态,眼中又分明是欢喜满意的。   崔氏若要出一位皇后,便该是兕奴。   不光是模样生得美,心气儿也大,仅仅是看她与这几个姊妹间的相处便知道了。   争一时的意气算什么本事,能不花费什么功夫,便能四两拨千斤,将姊妹间的这点儿子微妙心思遮掩过去,又不叫人觉得难堪,那才算得上聪明。   事实上真是懒筋儿犯了的崔檀令:……   “都怪阿耶阿娘孝顺,这儿处处布置得都舒坦,我一进屋,便觉得如登仙境,只想舒舒服服地窝在祖母跟前儿打个盹儿。”崔檀令坐直了身子,看着老太君被自己哄得直笑,又促狭道,“大姐姐新做了桃花玉女膏,不若也给祖母送去一份儿。这仙境一般的地方,可不就该住着仙女儿?”   老太君伸手作势要打她,可看她盈盈笑着的脸,心下一软,又搂着她心肝肉甜蜜饯儿地叫起来。   崔清韵情不自禁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待到出去了,才小声和崔清嬛道:“祖母真是肉麻,将三姐姐搂在怀里哄,就像是她明日就要出阁了一般……明明快要出嫁的是大姐姐你……”   说着说着,她的音量慢慢低了下去。   因为她大姐姐的脸色实在是不好看。   崔清嬛放开了紧紧攥着的拳,修剪圆润的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记。   是啊,她已经定下了与荥阳郑氏主君三子的婚事。   虽然嫁的仍是世家子,可那人排行第三,前头还有两位出色的兄长,后边儿也有讨人喜爱的幼弟,排在中间的人只会落得个平庸尴尬的境地。   她嫁过去,自然也没多少风光可言。   比不得她崔檀令,未来会是那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   ·   陪着老太君用过了早膳,又说了会儿话,崔檀令便回了卧云院。   卢夫人身边的女使一早便在院子里等着,概因着卢夫人叮嘱,她没有在廊下候着,而是守在庭院里一心等着崔檀令回来。   见着人了,她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福了福身:“三娘子,夫人叫奴婢过来瞧瞧,您今儿可有空?庄子上的人新送了些端江鱼来,夫人记挂着三娘子最爱吃鱼羹,巴巴儿地叫了奴婢来请你去一同品尝呢。”   阿娘大抵是想用这招来哄哄她。   崔檀令想笑,可是与老太君同一众姊妹的交际说话已经叫她觉得疲乏,莫说是鱼羹了,便是天上仙女儿亲自做的膳食也不能叫她动心。   看着那女使满脸失望地退下了,绿枝觑了一眼一旁做焦急状的雪竹她们,内心很是平静,没有半点儿想要劝崔檀令去卢夫人那儿的意思。   她们娘子本是最娇贵的女郎,五姓七望,诸多门阀世家之中都难挑出一个堪与她成良配的郎君,如今竟要破了世家之间通婚不外嫁娶的规矩,嫁给那个草莽出身的叛军头子。   绿枝安静地伺候了崔檀令更衣,见她不过片刻间就睡熟了过去,眼睛里盛满了忧虑,她们娘子今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   ·   崔檀令这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升起的日头透过冰澄纸糊成的窗户照进屋子里,将早些时候的阴冷天气驱得一干二净,崔檀令因为早起的疲乏也随之消散了。   雪竹她们忙着给崔檀令更衣,绿枝则是恭恭敬敬地递了一个荷包过来。   “这是大郎遣人送来给娘子的。”   阿兄送来的?   崔檀令接过那个轻飘飘的荷包,原本还有些懒洋洋的脑子顿时活络起来。   定是阿兄和那人见面之后给她传消息来了! 第4章 第四章   崔檀令叫她们出去,自个儿窝在八宝琉璃榻上,表情凝重地打开了那个荷包。   里边儿只有一张轻飘飘的纸条。   崔檀令展开那张纸条,上边儿的字迹如行云流水,是她阿兄的字迹没错。   只是……   ‘尚可’。   这算是个什么评价?   而且……崔檀令默默展了展纸条,总觉着阿兄在写这两个字儿的时候心绪不太好,瞧,这后边儿拖了好长一块。   按照阿兄平时的脾性,定然不会这么做的。   想必是今日谈事谈得太忙了些。   崔檀令发了会儿呆,将那张小纸条给收了起来,尚可,尚可……   阿兄本身眼光就高,平日里衣食住行比她一个女郎还要讲究。   得了阿兄这样的评价,那……   那人应该,还能入眼吧?   如此安慰了自己一通,崔檀令心中还是有些惴惴。   “绿枝。”   她扬声喊道。   绿枝很快推门进来,见着崔檀令坐在榻上,她便笑了:“娘子可是饿了?”   崔檀令摇头,又点头:“你去昌平院那儿瞧瞧,那端江鱼可还给我留着呢吗?”   这是要给卢夫人台阶下的意思了。   绿枝脸上笑意顿了顿,随即点头应下:“是,奴婢这就去。”   ·   得了消息的卢夫人脸上的郁色一扫而空,宗妇的威严与该有的端庄在此时都要暂退在爱女之情后边儿:“兕奴就是爱娇,那端江鱼她爱吃,我还能让旁人拿了去?你快回去叫她一块儿过来。”   说完又吩咐身边的嬷嬷女使去知会小厨房多准备些崔檀令爱吃的菜。   绿枝面色恭敬地退出了昌平院,心中颇觉复杂,卢夫人,乃至主君、大郎、二郎都是极疼爱娘子的。   可为什么原本和乐慈爱的家人,又能狠心到用关乎娘子一生幸福的婚事来谋划?   绿枝长叹了一口气,小步快速往卧云院去了。   她是娘子的女使,无论娘子今后去往何处,她都是要跟在娘子身边照顾她保护她的。既改变不了什么,便尽她所能叫娘子过得高兴些。   那端江鱼热乎乎地炖出来最好吃,她得快些回去,娘子心情郁卒,吃些鲜美的鱼羹或许会好上一些。   ·   卢夫人再见着女儿时,既想她,又有些愧疚,一时之间竟移开了眼光。   “阿娘。”   女儿香馥馥的身子挨着她,卢夫人美艳端庄的脸上徐徐落下一行泪来。   崔檀令抿了抿唇,用锦帕拭去了卢夫人脸上的泪痕,笑道:“阿娘莫不是真心疼那些端江鱼,不肯分与女儿吃?   这孩子总是这样,爱用一些玩笑话来逗人开怀。   可是受了委屈,该被哄的,明明是她。   卢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又怜惜地摸了摸她光滑无瑕的面庞,这样美丽若昭阳的女郎,她的身家前途也应如旭日昭华一般光明灿烂。   可是他们为了崔氏,让她的后半生蒙上了一层阴翳。   是好是坏,谁都说不清楚。   世家与新君之间的矛盾之深,那日的会谈中已经展现出了冰山一角。   兕奴要做新君的皇后,却是世家出身的女郎,两方势力角逐,她该如何自处?   “兕奴,你同阿娘说一句真心话。这门亲事……你真的想应下吗?”卢夫人握住她的手,兕奴的手一如既往地柔软细腻,不带一点儿脂粉香气,却别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幽幽暗香,“趁着那伙叛军还未真正进城换新朝……兕奴,兕奴,若是你不想……”   卢夫人说着说着便激动了起来,往日威严端华的宗妇气度也因为爱女之心被抛诸脑后。   她攥紧了自己的手。   目光殷切中又含着些许悲意。   若是她不嫁,这事儿却又在几个世家乃至未来的新君面前过了一遭,即便是能成功毁约不嫁,今后又能遇上什么如意郎君?   卢夫人便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觉得进退两难。   一时间她对着崔起缜又怨又气,决心今晚也不叫他进自己的屋子!   崔檀令面色看不出什么异常来,甚至还有心思笑:“阿娘,你别恼阿耶阿兄他们了。这门亲事,我是愿意应下的。”   顿了顿,她主动握紧了卢夫人的手,阿娘的指甲用娇艳的凤仙花汁染出昳丽之色,与她的手握在一起,倒显得她的手像是缺了几分气血,白得有些晃眼。   阿耶阿娘经常因着她小时候身子不好而忧虑担心,那些惊雷雨夜的陪伴、午后亲自教导她习字的时光,都是做不得假的。   阿耶从前也与她说过,世间的事儿公平得很,你来我往,一来一还。   她承了崔氏十多年的呵护珍爱,应下这桩婚事便是她对崔氏最好的报答。   听着往日天真不知愁的女儿喃喃说了这么多话,卢夫人更觉心酸难耐,搂着她心肝儿宝贝儿地直叫唤,哭得很是动情。   崔檀令有些无奈地垂着眼,看着自己身上那件藤萝紫的素雪细叶云纱裙都快被卢夫人的眼泪给泡透了,这才有些不满:“阿娘,这是我的新裙子。”   “你这孩子。”卢夫人被她这么一打岔,勉强止了泪,看着女儿的衣衫的确被泪水浸了一大块儿,又有些愧疚,“木香,右耳房里放着的那几口箱笼里是不是搁着给兕奴的新衣裳?你去取来瞧瞧。”   母女俩说私密话,女使们自然识趣地退下。   此时听得主母传唤,木香连忙应了声,领着两个年轻些的二等女使去寻东西了。   木香做事儿的效率很快,卢夫人看着那几件流光溢彩的衣裳,满意地微微颔首:“兕奴,你去挑挑,喜欢哪一件?”   崔檀令细白的手指在那些织工精致的裙衫上掠过,听着这话,佯装不高兴地回头:“阿娘小气!我就不能全要吗?”   侍候在屋子里的女使俱都轻轻笑了起来。   卢夫人对着小女儿是又爱又怜,听她这般说话,自然清楚这是女儿怕她还伤心,故意逗她玩儿呢。   “阿娘的好东西都是咱们兕奴的,你随便挑就是。”卢夫人笑了,又吩咐另一个得力心腹木秋去拿三千两银票,给自己的女儿打一副宝石头面。   看着卢夫人越说越起劲儿,恨不得连屋子都给她换个新的,崔檀令连忙握住她手,撒娇道:“阿娘送的已经够多了,也得留些机会叫阿耶他们表现表现不是?”   卢夫人听了这话只冷哼一声,但到底不忍拂了女儿的好意,只如她小时候那般捏了捏女儿的面颊,感叹道:“咱们兕奴,可真是个善心的人儿。”   随即她又开始忧虑起来,既然女儿应下了同那个农门猎户出身的……叛军头子的婚事,那今后女儿便是正正经经的中宫皇后。   从前是世家强盛,皇室式微,女儿若嫁了天子,卢夫人半点也不担心。   可是换了那连破落户都算不上的农家猎户……若是他贪色好美人,胡乱收了几十上百的美人进宫,扰了她们兕奴的清静可怎么办?   之前只说了几个世家三年内不往那泥腿子身边儿送人,可若是那泥腿子自个儿心思活络,想要从民间采选美人可怎么好?   卢夫人眉头一皱,这可是件大事。   ·   崔起缜回来时,难得看见妻子与女儿都在。   思及自己所做下的决定,崔起缜不后悔,却有些愧疚。   他视若掌珠的兕奴,若是可以,他定也不愿用她的婚事来做筏子。   “阿耶。”崔檀令主动叫了人,目光盈盈,如往常一般娇憨可人,“你怎么不进来?”   崔起缜的视线掠过冷若冰霜的卢夫人,抿了抿唇。   崔檀令笑了笑,促狭道:“阿娘,你便允了阿耶进来同咱们一块儿用晚膳吧。”   卢夫人随手捡了块玫瑰酥饼堵住了女儿的嘴,冷飕飕地往长身玉立的崔起缜身上丢了好几个眼刀子:“崔大人何等人物,哪里需要我同意?还不是想进便进,想走便走?”   崔起缜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得有一爽朗男声响起。   “阿娘可别将火儿发到我与阿兄身上!咱们可是一直盼着回来与阿娘和兕奴一块儿吃饭的!”   说话的是崔骋烈,他大大咧咧地过了垂花门,经过面无表情的崔起缜身边儿时,还有些得意:“阿耶,我这不孝子就先进去了,啊。”   崔起缜蹙眉。   略落后了两步的崔骋序十分从容地紧跟二弟的步伐,快要进屋之时还不忘同崔起缜恭敬道:“儿已安排厨房另安排了一桌膳食,阿耶若饿了便可自去东侧院用。”   这是什么事儿?妻子儿女可以欢聚一堂,共用晚膳,他这个一家之主反而要孤零零地别院而食?   实在是岂有此理!   崔起缜一拂衣袖,面色平静地径直进了屋。   泰然坐在桌前,他蹙眉:“快坐过来,摆膳吧。”   崔骋序:……   卢夫人好险端住了自己的宗妇气度,懒得搭理他,只同自己几个儿女嘘寒问暖。   “这是大郎爱吃的东安子鸡。”   崔骋序微笑谢过。   “这是二郎爱吃的麻皮乳猪。”   崔骋烈笑呵呵地接过,顺便得意地瞥了他阿耶一眼。   崔起缜面无表情,握着长箸的手却紧了紧。   “这是咱们兕奴最爱吃的端江鱼羹。”卢夫人面带慈爱地亲手给她盛了一小碗,见女儿喝了,脸上神情愈发和缓。   崔起缜觉得这是个好时机。   他伸出手:“劳烦夫人……”他也想喝一碗鱼羹。   卢夫人立刻做横眉瞪眼状:“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同女儿抢东西吃?传出去也不怕堕了你崔氏主君的名号!”   他不是最看重清河崔氏的门楣吗?卢夫人就偏要用这个来刺他。   崔起缜面色终于变了变。   崔檀令不想看到耶娘吵架,主动伸手给阿耶盛了一小碗鱼羹。   被小女儿孝敬的崔起缜脸上带起一个笑,还没来得及夸赞几句,便听得卢夫人道:“兕奴你自个儿快些吃便是,你阿耶年纪大了,吃这么些好东西也补不进去,浪费。来,再喝一碗。”   崔檀令瞧瞧看了眼面如锅底的阿耶,笑了。   ·   用过膳之后,崔檀令抽空与崔起缜说了几句话。   崔起缜原本以为女儿怨他,没想到她一开口,倒是叫他怔愣良久。   “阿耶。”像是衔枝牡丹一般美丽的女儿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便是再冷硬的心,也要败在这双琉璃一般剔透的眼眸中。   崔起缜对着女儿时神色总是很和缓,见着她似乎是有事要说,还鼓励般地微微颔首:“可是有事儿?”   崔檀令支支吾吾:“那人,生得如何?”   那人?哪人?   见崔起缜不说话,崔檀令有些急了,也顾不得会被二兄打趣了,直接道:“就是,就是陆峮啊!”   陆峮,这个名字,倒是不像寻常山野村汉。   崔檀令承认自己刚开始听到这个名字时有些庆幸。   若她今后的夫婿是陆狗蛋、陆铁牛、陆狗剩、陆铁锤这样的名字……   那她就是死,也不愿与他一起将名字列在宗谱上! 第5章 第五章   崔起缜如今年过四十,俊美面庞上蓄了胡须,愈发显得威严稳重。   听得女儿这般问,他先是一愣,随即又明白过来她在担心什么,温声道:“兕奴放心,那人是个可堪托付的。”   选择陆峮,他自然有自己的思量。   能自一介乡野猎户成长为如今直逼长安的叛军之首,陆峮此人,定然是有些真本事的。   此人出身乡野,虽为长安城中世家大族所诟病不屑,今日一见,崔起缜却觉得他是难得的坦率朗正。   今后无论是世家仍旧揽权,还是新君有意大权独握,崔起缜都能应对。   唯独在女儿亲事上,崔起缜起了野望。   既然如今这世家大族之中的儿郎里挑不出堪与兕奴相配的,那便选择天命所顾的新君。   他的女儿,也一定承得住与帝王并肩的福气。   崔起缜抚须,笑得很是意味深长。   崔檀令却有些失望。   说来说去,还是没说到点子上!   陆峮,到底生得怎么样?   听说打仗的武将,生得都十分雄壮高伟。   她这几日也听了不少叛军一路直取大城的事迹,其中便以陆峮最为勇猛,锋芒惊人,战功赫赫,凭借其所向披靡的战功很是吸引了奚朝的一批将士,以陆峮为首的叛军队伍便如滚雪球一般壮大了起来,甚至到了一城,尚未攻城,便有城中将领主动开了门迎他们进去。   落在旁人眼里,这陆峮定然是一尊杀神,人人都惧怕他。   可落在崔檀令眼中,想的便不一般了。   这般会打仗,那他定然比寻常武将还要威武!   难不成,就像那怒目金刚一般?   想到今后床榻边会睡着一个怒目金刚一般的夫婿……   崔檀令眼前一黑。   因着这样一层忧虑,崔檀令又将自己关在屋里三日。   卢夫人想起这几日女儿怎么也不肯过来自个儿院子里用膳,不由得又瞪了一眼罪魁祸首。   偏偏今儿是有大事要忙,崔起缜看着爱妻面含怒色,只得低头亲了亲她:“我晚上回来时再与你赔罪。”   说完,他又抚了抚妻子犹如春日海棠一般美艳无双的脸庞,脚下步伐不再停滞,大步往外边儿去了。   卢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唾了一口。   呸,老不正经。   ·   崔起缜今日的确是有要事。   至今已延续了两百七十三年的奚朝将在今日,由最后一位奚式天子,奚无声宣告它的覆灭。   大政殿中,奚无声身着天子朝袍,颀长却难掩伶仃的脊背挺得笔直。   少年清俊而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听得内侍说道:“承天不佑……”时,嘴角忽地勾了勾。   他的确是不怎么幸运。   出身在皇家,应该是一件幸事,偏生是生在了大权旁落,风雨飘摇的皇权末路之时。   尚未等他亲政拿回属于天子的权势,便有人狠狠扒下了皇室遮羞的华衣美服。   连手中权柄尚且被人轻易夺走,奚无声庆幸他没有露出真实心意。   不然他心里的那个女郎只会跟着他一块儿落到泥地中受苦。   奚无声被封为了长宁侯。   人人都说这是新君心慈,还能给他这个前朝天子一个爵位,叫他不至于失了性命,流离失所。   奚无声在朝臣们冷淡中又含着些忌惮、不屑的目光中,平静地摘下了象征天子的十二旒冠。   在临走的前一瞬,他回头望了一眼龙椅。   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他失去的东西,都会重新得到。   ·   卢夫人遣人去买的宝石头面果真很美。   崔檀令坐在菱花镜前,看着自己被梅竹和水竹慢慢装饰成另一般华丽凛艳的模样,还有些不适应。   不过这种出门装威风的事儿十天半月总有一回,她慢慢儿地也就习惯了。   之前听她这么说,身边儿伺候的女使就记住了,紫竹年纪小些,做事麻利,性子却比一般女使要活泼一些,看着娘子呆愣愣地坐在镜前,神色淡淡,偏生身段纤细又窈窕,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如画中人一般的超逸气度。   紫竹笑道:“让奴婢猜猜,娘子是不是又在想这回出门去参加孟郡公家大娘子举办的宴会,该怎么装威风的事儿?”   这话说得俏皮,崔檀令笑了,绿枝轻轻瞪她一眼:“又胡说。”   娘子是清河崔氏最受重视的女郎,身上本就自带威仪,怎么能算得上是装威风?   绿枝平时脾性严谨,卧云院里的其他女使或多或少都有些怕她,但紫竹听出她话里没多少斥责意味,便笑嘻嘻地继续道:“奴婢可没说错!咱们娘子就是个淡泊性子,虽说出生在金银窝里呀,可一点儿都不像是其他世家女郎一般爱逞威风,是个好心性的主儿。”   见端若玉兰的女郎只是微微笑着,没有出声,围绕在她身边儿的女使们叽叽喳喳说得更加热烈了。   又呆坐了一会儿,崔檀令觉着早起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一些,这才微微颔首:“去瞧瞧马车准备好了吗?”   绿枝应了一声,紫竹看着随着女郎站立起来而舒展开来的紫色长裙,那上边儿似乎晕染了最为瑰丽的霞彩,腰际上垂下的孔雀纹如意丝绦尾端微微飘扬,上边儿镶嵌的合浦明珠温润又华贵。   可惜了,这般美貌的女郎,竟要嫁给一个突然发迹的泥腿子。   紫竹越想越觉得为娘子觉得不值,但是今儿娘子好容易想要出门装装威风,她不能提起娘子的伤心事儿。   她阿娘常说,这女人嫁了人啊,就没什么欢愉时光了。   如今娘子还没进那泥腿子的门儿,得抓紧时间让娘子好好乐呵乐呵才是!   紫竹殷勤地扶着崔檀令出门去了。   ·   孟郡公府的大娘子孟如宜方才还在和娇客们说笑,女使翠螺脚步匆匆地进了屋,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孟如宜脸色笑意更浓,对着几位娇客笑说了几句,起身随着翠螺一块儿走了。   四牡彭彭,八鸾锵锵。   看着那香车宝马迤逦而来,孟如宜缓缓攥紧了手中的锦帕。   这崔三娘,可真是好运气。   饶是心中百转千回,见着来人时,孟如宜还是笑着略迎了几步:“稀客,真是稀客。”   崔檀令微笑着回握住她的手:“又来叨扰孟大姐姐了。”   孟如宜笑得更加温柔:“说什么叨扰?你能来啊,我们家这郡公府才叫蓬荜生辉。”   这话里颇藏了几分深意。   崔檀令只当听不懂,反正旨意还未下发,她若上赶着认了,岂不是要叫旁人觉得她们崔氏仗势逼人,凭着威势逼新君立崔氏女为后。   再说,前头边儿奚朝最后一位天子刚刚退位,那叛军头子……这般称呼似乎有些轻蔑,直接叫他的名字,崔檀令想到前几日为何发愁,又有些不太乐意。   崔檀令想了想,还是决定用那人来称呼他。   那人若想即位,还得叫以崔起缜等诸位大臣三请三拒再请之后,才能正式得登大宝。   还能留她几天潇洒日子。   只是这过了十天半月出门参宴的事儿不能改。   崔檀令想到因为自个儿的懒筋儿时常犯,不想出门应付诸多人情往来,这才定下隔段时日才出门赴宴的规矩。   没成想倒是误打误撞传出了她生性高洁,端方知礼的名声。   崔檀令听到这个消息时,还私底下问了卢夫人。   卢夫人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玉娇花柔的脸,下一瞬便因着她的话而僵了脸色。   崔檀令仰头问她:“阿娘,你是不是花钱叫人吹捧我了?”   什么吹捧!   那是为了叫她们崔氏女郎美名远扬,所做的一些必要宣传!   自然了,主要还是因为她们兕奴争气,稍稍露了一面,那些个酸儒文人便自发地替她写了不少长诗骈文。   看着当时尚且有些稚嫩的女儿,卢夫人但笑不语。   事到如今,卢夫人夜深时偶尔回忆起这件事来,还有些后悔。   悔她将女儿的名声给宣传得太好了,崔氏想要向新君献上投诚的礼物时,第一眼便选中了她最为珍爱的掌上明珠。   ·   见着崔檀令来了,往日与她相熟的贵女们相继走了过来。   武安侯家的二娘胡连姣拉着她的手,见她腕子上套着一个新的翡翠镯子,不由得笑道:“你那最宝贝的莲花镯子呢?竟也舍得换下来了。”   崔檀令轻轻瞪她一眼:“知道来这儿会见到你,可不就得打扮出些新意来?”   这话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正值芳华的女郎们这般言笑晏晏,妍态各异,凑在一堆时又十分养眼。   崔檀令隐隐被大家簇拥在中间,俨然有一种花中之王,牡丹国色的美态。   孟如宜绕过长廊,见着诸位娇客三三两两玩得都很是热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这人最好面子,这回举办的宴会都没叫她阿娘插手,从垂花门前摆的花儿到娇客们吃喝的饮食单子,都是她一手操办的。   只是……   孟如宜看着那个突然过去崔檀令身边儿说话的女使,眉头一蹙,这人瞧着面生。   能被她挑到举办宴会的羞花园伺候的女使无一不是机灵稳妥的,这人瞧着身段就有些粗笨,她可瞧不上眼——   等等,崔檀令怎么和她一块儿走出去了?   孟如宜抬了抬步,正想走过去瞧瞧,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咬了咬唇,绣着千百朵粉彩桃花的锦鞋上缀着的明珠随着主人的动作刚刚一颤,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   陆峮昨日便进了长安城,率了两队亲兵守卫在旁,此时正在同纪同申等几员大将商量事宜。   听了亲兵传来的消息,陆峮抬了抬眼:“长宁侯找着了?”   长宁侯,又或者称呼他为先朝的天子,早在昨个儿趁着陆峮他们进城时,自个儿逃出了宫。   陆峮自个儿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自然也怨恨过高坐龙椅之上的天子为何毫无所为,可是随着他越走越高,也琢磨出了不少东西。   罢了,不过是个软蛋小白脸罢了,他不敢和世家硬扛,他陆峮敢。   陆峮没想过要他的命,只好吃好喝地养着,别再闹出什么事儿来便行。   亲兵面带难色,陆峮最见不得大男人这般犹豫不决的模样,剑眉一竖:“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亲兵顶着其他将士的目光,有些尴尬,支支吾吾道:“这件事儿有些……有些大,俺只和主公说!”   陆峮微微颔首,叫他们出去放放水,喝喝茶。   沈从瑾脸色的笑容一僵,有这么个豪迈不讲虚礼的主公,他不禁开始担忧起主公与崔氏女今后的日子。   听说那崔氏女是长安城诸多贵女中最拔尖儿的一个,这是自然,不然她也不能被选中来与主公联姻了。   只是这世家大族里出来的女郎大多都娇气得很,若是见着主公这般豪爽不羁的真汉子,一时不适应,露出嫌弃之色来,叫主公不高兴了可怎么好?   陆峮不知道他的好军师心里边儿在为什么发愁,只看着那个嗫喏的亲兵:“人都走了,还不快说。”   亲兵眼一闭,心一横:“那长宁侯,是偷偷去私会小娘子了!”   竟是为爱出逃?   陆峮对这些情情爱爱的不感兴趣,只‘哦’了一声:“继续盯着,私会完了就将他送回宫里去。”   主公的胸襟,竟如此广阔!   亲兵抖抖索索地补充了一句:“……私会的是,是主公您的婆娘……”   人一慌,他又开始说起土话来。   婆娘?   什么婆娘?   他可还是个清清白白的汉子!   陆峮刚想骂那亲兵吃多了酒脑子也被糊住了,可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似一座小山般巍峨英武的男人忽地站了起来,眉头皱得紧紧,长宁侯私会的,竟是那个要嫁进他们老陆家的娇滴滴大小姐?   虽说人还没过门,可他陆峮点了头,那她就是他们老陆家的人!   怎么能跟长宁侯那种没种的软蛋小白脸私会?   陆峮不高兴了。   亲兵看着主公冷毅的侧脸,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自豪。   未来的主母可真是没眼光,待她亲眼见到了他们主公的英姿,哪里还看得上长宁侯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陆峮握了握佩刀,声音沉如夏日闷雷:“带上二十个人,走!” 第6章 第六章   崔檀令有些惊讶。   陛下……不,长宁侯,他如何会想见自己?   而且还是在孟郡公府上。   崔檀令本不想去,可是那女使悄悄往她手心塞了一个东西。   崔檀令低头看了看,是一块玉佩,上边儿雕刻的龙纹张扬威严,是奚朝天子的佩玉。   长宁侯……不会是听说了她被许配给了那人,想要劝动她,趁着那人不设防时下毒或是刺杀吧?   想到这个可能,崔檀令更不愿意去了。   她天生便不是干大事儿的人,谁家有志向的儿女会像她这般成日里只琢磨着睡觉发呆?   再说了,就算她胆识过人,能帮着长宁侯解决了陆峮,她又能捞着什么好?   女使见她面露不悦,虽然走远了一些,却仍能感觉到有好几道目光落在自个儿背上。   想到主子的吩咐,女使面色一苦:“长宁侯想见娘子,是有要事相商。求娘子发发善心,随奴婢去一趟吧。”   这人怎么还不依不饶一直纠缠?   崔檀令眉头一皱,正想出声拒绝,便听得那女使低声道:“主子叫奴婢问娘子,您八岁那年进宫时不慎掉入太液池,救您起来的是个小内侍……您还记得吗?”   这般让她受了罪的事儿,崔檀令自然记得清楚。   她落水之后便不爱入宫了,听说阿耶替自己赏赐了那个小内侍,知道他性命无虞,又得了金银赏赐,应当没有大事儿,便也没有再过问这事。   女使特意这么一提,难不成,那个小内侍,竟是当时的天子,如今的长宁侯?   此事知道的人不多,若非救人者真的是长宁侯,他大抵不会告诉女使这般多当年的细节。   想到被冻得瑟瑟发抖,还要强撑着安慰自己的那个人……他的面容模样早已模糊了,可崔檀令记得他说话的声音,清亮又柔和。   现在想来,和他的名字倒是不太配。   奚无声……奚无声……这个名字不太好,总觉得人是个锯嘴闷葫芦。   崔檀令跟着那女使一路绕来绕去,绿枝在她身边陪着,是以她并不担心,还有闲工夫评价先朝天子的名讳。   奚无声站在窗前,此时已是春日,他身上却披着一件滚毛披风,偏生窗户又大开着,从外边儿袭来的风吹得他身上的衣袍翩跹纷飞,愈发衬得他身姿清瘦,像是春日里恹恹的青竹。   崔檀令站在门外,有些犹豫,虽说她还未正式定亲,但是男女私下同处一室,终究不太好。   就在她低垂着眉眼思索的时候,听到响动的奚无声慢慢转过身去。   总是在梦里才能见到的女郎此时就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这样的认知叫奚无声原本平静无澜的心中升起波涛来,苍白俊秀的脸上也染上了淡淡红晕。   事情办到了,那女使顶着绿枝冷飕飕的目光,躬着腰退下了。   崔檀令很少见到这位昔日天子,见他转过来,身形清癯,脸上更是憔悴得没什么血色,不由得问了一句:“他们……不给你饭吃吗?”   虽说如今不是饮金馔玉的天子了,饭食普通些便普通些,但好歹得让人吃饱啊。   想到自己欠下的恩情,崔檀令想了想,在绿枝戒备的目光中掏出了十几个金鱼儿:“给你。”   奚无声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便见她伸出一只细白的手。   黄澄澄的金鱼儿衬得她的手像是冬日霜雪一般,柔白洁净,似乎什么污浊都不能在那方净土上留下痕迹。   奚无声看着她:“这是,给我的?”   崔檀令点了点头,见奚无声迟迟不拿,她举得手酸,偏生是在外男面前,此人又对着自己有救命之恩,崔檀令不好收回手,怕他觉得自己不是诚心要给。   绿枝聪慧,见娘子纤细的胳膊隐隐有些颤抖,忙用自己的巾帕包住了那些金鱼儿,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奚无声。   崔檀令打量了一下四周,气派恢弘的孟郡公府上竟然还有这般清静到有些破败的去处。   她专注看风景,没有留意到清癯少年留在她身上柔软而微含笑意的眼神。   可绿枝看得分明。   她故意上前两步,垂首恭谨道:“我家娘子乃是闺阁女郎,实在不便多与长宁侯闲聊。这点子小小心意,还请侯爷收下。”   崔檀令及时收回心思,点了点头。   奚无声有些犹豫,可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了,他只得低声道:“崔娘子……要嫁给新君这事儿,可是你自愿的?”   这话问得稀奇。   绿枝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娘子面前。   崔檀令这回点头点得很是爽快。   心里边儿却在嘀咕,无论自愿又或者是被迫,她自个儿都没法叫阿耶阿娘找出一条更好的出路来,长宁侯问了又有什么用?   难不成,还真想听她说了被逼无奈之下定亲,再撺掇她成为他光复奚朝的一把刀?   一时间,崔檀令的目光中充满了智慧的凝视。   奚无声看着她直直地盯着自己,苍白面孔下浮现上一层隐隐的热意,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得外边儿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金石铿锵出清越鸣声,声音越来越近,奚无声无奈:“我得先走了。”   崔檀令点了点头,客气道:“我就不送侯爷了。”   候在暗处的护卫已经再次催促起主子,奚无声的手抚上窗沿,回头望她一眼。   “珍重。”   希望下回再见,便是他将她从那叛军首领身边夺回来的时刻。   奚无声心中堪称百转千回的柔情思绪只有他一人知道,崔檀令现下被旁的事儿给吸引去了,都没来得及看他离开的背影。   “绿枝。”崔檀令好奇地转头看一脸严肃的贴身女使,“这内院里边儿怎么会有兵士的声音?”   崔府占地极广,崔檀令也曾跟着两位兄长去过供府上郎君和府兵们练功比试的比武院。   难不成是孟郡公府犯事儿了?   崔檀令侧耳一听,又觉得不像,那脚步离去的方向……   她回想了下奚无声方才翻窗出去的模样,那些兵士的脚步声似乎是朝着他离开的那个方向去的。   也不知道奚无声被捉回去之后会被如何处置。   希望那些黄澄澄的金鱼儿能叫他吃饱饭。   崔檀令是个最怕麻烦的性子,如今自觉已将能做的事儿都做到了,便带着绿枝准备沿着原路回去。   可一出去,她就傻眼了。   那么多手持长枪利刀的戎甲兵士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晒得黑黢黢的脸瞧着都差不多,是以这般统一面无表情地盯着人时,感觉十分可怖。   崔檀令情不自禁想要后退一步,可奚无声不知怎么寻的地方,屋子爱漏风不说,连地上都有不少枯枝,一瞧便是鲜少有奴仆过来打整。   她不小心踩到一根枯枝,顿时发出了清脆的吱呀声。   在满脸肃杀的兵士之中显得分外突兀。   来势汹汹的兵士忽地对她半跪下来,口中齐呼——   “末将参见主母!”   崔檀令蹙眉,怎么突然间把她叫得这么老?   ·   陆峮原本想要率着人亲自抓了那小白脸回来,最好能在那娇滴滴大小姐面前揍他一顿,叫她歇了那些小心思,一心一意准备进他老陆家的门。   可此时有人唤他前去议事,朝臣们三请又三拒之后,觉得这泥腿子出身的新君很是烦人,只得捏着鼻子来请第四回 。   陆峮沉吟一番,对着身后亲兵吩咐了两句。   陆峮是个大度的人,可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女人和其他男人拉拉扯扯牵扯不清。   只是……   他有自知之明,那娇滴滴大小姐嫁进他们老陆家,定然不是出自自愿。   女儿家心思敏感爱闹腾,陆峮可以理解,但是和长宁侯那等软蛋小白脸私会,这便是她的不对了。   罢了。   看在她也是受了些委屈的份上,陆峮决定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娇滴滴大小姐成日里伤春悲秋,见着个模样不错些的小白脸就春心萌动是为啥?   还是因为太闲了!   从前在村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就没那么多心思看旁人家的汉子,不是洗衣做饭就是喂猪养鸡,忙都忙不过来。   给她找些事儿做做便是。   陆峮这般想着,十分满意自己的决定,驾马径直走了。   徒留亲兵们在身后愁眉苦脸。   打仗揍人他们在行,可……可是要送未来主母一套农具这种事儿……   他们真的没做过啊!   等在一旁的沈从瑾听完了全程,见那些实心眼的兵士真准备按着陆峮的话那么做,不由得有些头疼。   罢了,东西他们可以送,但是话,却不能那么说。   “你们过来,我有话同你们说。”   ·   崔檀令看着黑脸兵士们哼哧哼哧地抬了许多……农具过来,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王水井平时话多些,弟兄们一致同意他作为代表去和未来主母解释一番主公的好意。   他便也大着胆子上了!   可是对上娥眉微蹙,面如远山芙蓉一般美丽的未来主母时,王水井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真是丢脸!   身后的黑脸兵士们暗暗唾他。   王水井逼自己冷静下来,不敢再看她,只大声道:“这是主公嘱咐俺们送给您的礼物,还请您收下!”   崔檀令早就猜到是那人,可是……   “他为何要送我……农具?”   崔檀令实在是不明白,她这般懒散性子,送给她了也是只能放在库房里积灰的份儿。   王水井想起军师教他的话,背挺得更直,声如洪钟:“主公说了,他发迹于乡野之间,如今虽小有成就,却是万万不敢忘本的。崔三娘子您素有贤名,秉性端方,若是您领头开率农耕之风,效果定然喜人。”   说完了,王水井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段话并不长,可他来的一路上都在默背,就怕到时候忘词儿了,丢了他们主公的脸。   既然主公对未来主母寄予厚望,王水井也就本能地对面前这个娇滴滴,连个锄头都拿不起的柔弱女郎生出期待来。   想必未来主母定然能将浮躁虚华的长安城建设成他们村儿里一般的淳朴之地!   总算明白了陆峮送这些个农具来是为何的崔檀令:……   饶是涵养再好,崔檀令也不由得在心里骂,那人有病吧? 第7章 第七章   那日王水井的话不知道被谁给传了出去,一时之间长安城中卖农具的店铺里掌柜伙计的俱都是一脸喜气洋洋。   表面不屑,背地里却因为管事率领十八好汉抢回了不少农具而十分高兴地赏了银钱下去的大臣们如今见面寒暄,都从‘吃了没’变为‘买到了没’。   这也不能怪他们势利眼,这新君虽说出身差,但是他握着兵权,武功又高超,前头边儿好容易答应了登基即位,这两日又开始折腾起什么农耕之事。   大臣们夜间和夫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们还悄悄告诉自个儿的夫君,说是长安城郊外十里人家的小鸡仔和蚕宝宝都被人给买空了。   不光是文武百官要费心迎合这位脾性画风都很不同的新君,落在女眷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崔檀令更是深受其害。   崔起缜听闻这件事儿时,抚须的手微微顿了顿:“那些都是,陛下亲自叫人送给你的?”   陆峮在昨日登基称了帝,只司天监算出举办登基大典的吉日在半月后,成了名正言顺的天子之后,才能下发立后旨意,让他们崔氏的女郎名正言顺地接受八方朝贺。   虽然如今在名分一道上欠缺一些,但是该兕奴去做的事,也是不能敷衍过去的。   崔檀令想到那堆沉甸甸的农具就心烦,绷着脸点了点头。   卢夫人见女儿面色不好,心下对这件事也是颇多不满:“我们兕奴娇娇一个女儿家,怎么能下地干活儿?陛下是否对这门亲事不满,这才特意送了农具来羞辱咱们?”   崔起缜摇了摇头:“陛下为人坦直率真,应当不会。”   崔檀令低着头闷闷地不说话。   她这样连请安陪玩儿都当作苦差事的懒散性子,真要她下地?   实在是气煞她也!   卢夫人心疼地将女儿搂进怀里,对着崔起缜怒目而视:“你只会偏着陛下说话!竟不知谁是你亲生子了!”   这话说得有些僭越,可崔起缜的脸刚刚一板起来,看着妻子双眸中隐隐浮现出的水光,便又妥协了。   崔起缜只无奈道:“我这是实话实说,你若不信,去问问鹤之。”   鹤之是崔骋序的表字。   原本在安静品茗的崔骋序感觉到母亲目光之中的急切,只得抿了抿唇:“陛下的性子的确清正坦率,若是真不中意这门亲事的话,应该一早便表明了拒绝之意。”   而不是在初次见面时就对着他这个未来大舅哥逞威风。   威风什么?无非是能娶到他们崔氏最耀眼的那颗明珠。   崔骋序又品了一口茶,蹙起眉头。   怎得有些酸?   崔骋烈今儿也休沐,但是在卫所就职的他还未曾同新君碰过面,是以也没搭话,看着妹妹愁眉不展的模样,安慰道:“兕奴别怕!若陛下真要你下地,二兄陪你一块儿就是!到时候你就在边儿上看着,二兄全都替你干了!”   崔檀令抬起头瞅他一眼,闷闷道:“我如何能叫二兄替我干活儿,行那等沽名钓誉之事?”   再者,若是那人,瞧着她干农活儿干得还不错,要继续叫她干下去可怎么办?   崔檀令心有戚戚焉地摸了摸自己的细胳膊。   崔骋烈一噎,手肘碰了碰面色沉郁的崔骋序:“阿兄的脑瓜子好用,叫他给你拿拿主意。”   ‘叮’的一声脆响,崔起缜将茶盏放在桌上。   “兕奴,既然陛下先前主动示意,那你便该做出些样子来。”   新君重视农耕,兕奴作为未来的中宫皇后,自然要表态。   卢夫人搂着女儿不悦地冷哼一声。   崔檀令头一回对答应这门亲事生出些后悔之意。   那人自己勤快便罢了,怎么还要半卖半强迫似地让她也跟着勤快起来?!   ·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诸府女眷都在忙活着要去赴崔家三娘的宴会。   中宫皇后可以举办亲蚕礼,可现在始终名分未定,那崔三娘便办了个……种菜宴。   虽说那些名帖上的名儿写的十分文雅,可大家伙看了看里边儿的内容,俱都有些失笑。   时下长安城里的贵女们出门赏花、踏青的多,可这邀请着一块儿种瓜点豆的……还是头一个。   既然要种瓜点豆,自然不能在寻常庭院里举宴。   崔檀令站在廊下,自这个视角望过去,能越过高高的院墙,看见不远处连绵高耸的青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农庄上的空气十分清新,没有像崔府屋阁中那般终日熏着暖甜的香,闻着却更叫人觉得心怀舒畅。   今日既然是以她的名号邀请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女眷们都来一块儿种瓜点豆,崔檀令自个儿须得以身作则,跟着农庄上的管事婆子学了不少农耕之事。   在衣着上更是换成了农家小娘子常见的小袖布衣,天青色的细布十分柔软,在袖口、衣襟处绣着淡雅玉兰,装扮简单,可看见那张冷冰冰的玉霜小脸时,任谁都不会将她看作农户出身的小娘子。   绿枝弯下腰给她理了理衣裳,见她面色仍然不愉,劝道:“娘子,过会儿客人们便要到了,不若您先用些玫瑰饮。待会儿和人寒暄得多了,难免口渴。”   玫瑰饮可以平气静神,绿枝这是在委婉劝她,生气可以,可别在那些外人面前显露出来。   万一被有心人编排出什么流言来,叫天子在婚前就恶了她们娘子可怎么好?   绿枝面色严肃,很快便端了一杯散发着甜蜜香气的玫瑰饮过来:“娘子,快喝吧。”   这等郁气,岂是区区一杯玫瑰饮就能浇灭的?!   崔檀令将那碗玫瑰饮一饮而尽,有淡红色的水液顺着嫣红唇角落下,也不要绿枝伺候,她自个儿用锦帕擦了干净。   都要下地做农活儿了,还那么讲究作甚。   “走吧。”   ·   今儿大家在参加一种十分新鲜的宴会。   往日间崔府的女使一年四季里都有好几套衣衫可供更换,不说多么精巧,总归比一般的小娘子穿得要讲究些。可现在女使们都穿着朴素,衣襟袖口边连一朵花儿都不见,往日呈上来的都是香茗糕饼,如今却……   娇滴滴的小娘子们看了看那些种子,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再看今儿宴会的主人崔檀令,也是衣着简朴,只她人生得美,再寡淡朴素的衣裳也能被她穿出林下竹姬一般的清冷高姿。   人都到齐了,崔檀令照着她阿耶的意思说了一通,虽说她头一次站在田埂上说话,还有些不大习惯,但是崔氏多年来的教导叫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在充斥着清新气息的黄土之前,她更像是一朵凌波摇曳的芙蕖。   她说的话很简单,左不过是说如今天下初定,农耕桑蚕乃是立国之基,亦是百姓之根,她们久在深闺高阁之中,今日试一试这种瓜点豆的乐趣,也算是与民同乐,积德行善的好事儿。   如何算得上积德行善?   门阀世家盘踞在这片土地里足足有百年之久,其名下的土地不知凡几。无论是买卖还是将土地交托给管事们租给老百姓,世家通过土地所赚取的银钱也有巨额之数。   既然如今这位天子是个重视农耕的性子,崔起缜一思量,索性让崔檀令出面领了这件事儿。   听到崔氏今年将会减免名下田地的一半佃租,在场的女眷们均有些愕然。   但会来事儿的很快便附和起来,很快便有不少世家连同朝臣家的女眷表示她们会跟上崔氏的步伐。   减免佃租,为底下的农户送去更结实好用的农具,田地里的收成上来了,百姓吃饱了肚子,国朝自然兴盛。   崔檀令一边儿面带微笑地撒豆,一边儿犹在神飞天外。   众人看着那出身高贵的崔三娘做起农活儿来十分娴熟,身段如阳春细柳,可做起这些令人烦恼的农活儿来,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态端仪。   崔檀令不知道跟在她后边儿的贵女们都在想些什么,心中忽地就冒出那么个念头来。   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何从前未曾见到大家去做?   可还没等她思索多久,便听得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绿枝并未慌张,只看了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声同她道:“娘子,方才大娘子带着几位女眷往蚕园的方向去了。”   今日举宴虽说是叫崔檀令起个头儿,将新君重视农耕蚕桑的事儿推及到各大世家之中,但也不会叫崔檀令一人担下这事儿,崔清嬛等年岁大些的女郎也跟着从旁协助,也好叫外人知道崔氏所出的女郎俱都是容德出色的佼佼之辈。   大姐姐虽说偶尔要酸两下,但她性情端庄,做事亦十分稳妥,她既主动包揽了蚕园那边的差事,崔檀令也是十分放心的。   可之前她们分明商量好了流程,大姐姐为何会先带了些人往蚕园去?   要知道,因着上头那位脾气秉性与往常那些天子截然不同的新君毫不掩饰地表达出了对农耕之业的重视,自朝中乃至民间也都或积极或低调地迎合起了新君的偏好。   蚕宝宝与小鸡仔小鸭仔一般,都是卖脱销了的紧俏货。   蚕园那一堆蚕宝宝,也是底下人费了好些力气才置办回来的。   可别给她祸祸死了!   崔檀令面带微笑地将手中最后一颗豆种撒进坑里,尔后对着身后踩在田埂上身形僵硬的贵女们轻轻颔首:“我先去蚕园一趟,撒完豆种的女郎们待会儿可以先行歇息一会儿,到时候女使会过来一道请大家过去。”   此话一出,有早已不耐烦的女郎连忙将手中的豆种丢在土坑中,正想抬脚从这脏兮兮的田埂中下来,便听得崔檀令道:“许家娘子,可是风太大,你未曾听清我的话?”   什,什么?   许家娘子茫然地抬起头来,便看得那向来笑吟吟好脾气的崔三娘冷了脸。   “撒完豆种的,才能去下一个去处,这便是今日宴会的规矩。许家娘子若不想参宴,即刻离去便是,只别坏了这儿的规矩,不然对旁勤勤恳恳做活儿的女郎来说又有何公平可言?”   此话一出,众人先是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带头说了句‘崔三娘子说得极是’,大家便也跟着点头,纷纷附和起她说的话。   顺便更加认真地低头播种起来。   见众人种瓜点豆的热情高涨,崔檀令满意地微微点头,转身跟着绿枝往蚕园的方向去了。 第8章 第八章   蚕园   崔清嬛看着那些缓缓蠕动的白胖蚕宝宝,又转眼看了看那个被吓得失声痛哭的娇俏女郎,眉心微皱,上前想要挽过她的手:“谢家妹妹……”   那生得柔弱娇俏的女郎出身陈郡谢氏,寻常大家都唤她一句谢七娘,好端端的小娘子被那些在绿叶上慢吞吞活动的蚕宝宝吓得脸都白了,跟着一块儿来的两三个小娘子在一旁安慰她,但她面色还是不好,见着崔清嬛来拉她,更是尖叫着拍开她的手:“你别碰我!”   巴掌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清脆又惊人,伺候在身边的女使一声惊呼:“大娘子……”   崔清嬛蹙眉望去,白皙手背上已经红了一片。   但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   崔清嬛笑了笑,非但不生气,反倒柔声道:“谢家妹妹别担心,你若不喜欢这桑蚕,咱们叫人给拿开就是了。”   谢七娘年纪小,先前打她那一下是惊惧之下所为,如今见她非但不气,还柔声细语地安慰起自己来,不禁有些愧疚:“这,这不太好吧。”   其实她今日一点儿都不想来,种瓜点豆?这哪里是她们这样贵族出身的小娘子感兴趣的东西。   可她阿娘非要逼着她来,说是不能驳了未来中宫娘娘的面子……   谢七娘不是自愿来的,跟在大家后边儿准备领豆种时更是嘟着嘴,倒是被崔清嬛见着了,笑着请了她们几个排在后边儿的女郎一块儿去了蚕园。   谢七娘原本以为来蚕园总比亲自去那脏兮兮的田里种瓜点豆来得强,想着偷偷懒,可是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奇怪生物时,她还是怕得吓出了声。   这便是那道尖叫的由来了。   见谢七娘面带怯怯,崔清嬛微微一笑:“这有什么?谢家妹妹与其他妹妹都是娇养玉养的人儿,哪里习惯这些东西,此乃常理中事,谢家妹妹不必挂怀。”   这些东西?   话里颇带了几分轻蔑之意。   谢七娘只是胆小,却不蠢,见着她这样,哼道:“那还不如去那泥巴地里走一遭呢!省得见着这些恶心东西,脏了我的眼。”   崔清嬛一笑,以为她是上钩了,这才顺着自己的话说,便也笑着柔声说了几句。   话里话外都是在说种瓜点豆,蚕桑吐丝这些事儿都是不该她们这些世家女郎沾手的事儿。   但为何今日她们不得不违心做这些事儿?   还不是因为那位崔三娘。   崔清嬛说起时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叹了一口气,美丽柔婉的脸上带了几分轻愁:“谢家妹妹别见怪,我家三娘自小便是家中最受宠的那个,如今又……一时间想着哄陛下高兴,便做了这些事儿。叫咱们几个自家姊妹跟着忙碌倒没什么,只是连累了谢家妹妹这一众娇客,我这心中,真是颇觉不安。”   轻轻巧巧一席话,便将崔檀令描绘成了一个因深受宠爱而不知天高地厚,甚至能抛下世家出身的尊严,为着去捧一个泥腿子新君,不惜叫上许多世家贵女一同遭罪的骄蛮形象。   崔檀令在门外听得津津有味,她竟不知,大姐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竟这样好。   谢七娘奇怪地觑她一眼:“你既清楚,为何不劝阻?”   此话一出,崔清嬛面上愁意更浓,她只低声道:“谢家妹妹有所不知,三娘命数好,深受府上长辈喜爱,我虽比她年长些,却不如她活泼伶俐,又怎敢对着她指手画脚?”   谢七娘看了看她身边的几个贵女,见她们都抿唇不言,自个儿笑了:“崔大姐姐的意思是,你年岁大些,反倒不中用?”   这话说得委实太不客气,崔清嬛伸手拉住愤愤的女使,苦笑道:“任凭谢家妹妹如何瞧不起我……这也的确是事实。”   紧接着,她又道:“我只是替你们觉着不平……仅我一人受些委屈便罢了,可谢家妹妹你们也是家中千珍万爱养出来的女儿,如今因着三娘胡闹便一道受苦,我实在于心不忍。”   “受苦?”崔檀令虽说还想听听她大姐姐能说出些什么有趣的话来,但是还有许多事儿等着她去做,只能带着些遗憾进了门,看着崔清嬛变得苍白的面色,她没有再笑,只冷冷道,“如今只是体验些许民间百姓的生活罢了,大姐姐便嚷嚷着受苦,那那些个日日都要如此劳作的人要怎么办?岂不是要被活生生苦晕过去?那田地谁来耕种,蚕丝谁来纺织,边疆又有谁来戍守?”   她说话一改往日的温吞,十分犀利,叫本就有些心虚的崔清嬛听了面色更是不好。   “三娘说得未免也太严重了些……我们是世家出身,身份尊贵,为何要去体验这平民百姓的日子?”   她方才说的那些话,根本就不会成真。   即便她一辈子不做那些活儿,也有的是女使奴仆为她效力。   崔檀令看她这般理直气壮的样子,很想大逆不道地摇一摇头,世道不平,以清河崔氏为首的世家却冷眼旁观,安知百姓不会怒而翻天,推翻的不仅仅是王朝,还有门阀世家?   可她出身世家,那桩婚事亦是世家与新君的联姻,这样的话不能从她嘴里说出去。   崔清嬛不知道崔檀令心里在想什么,脸上神色稍缓:“三娘也别因着我说了实话就生气,你的心或许是好的,但是……”她犹豫着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谢七娘几人,心中虽恼恨她们怎的不帮自己说话,但她知道此时自己绝不能露出怯色,否则不仅会在外人面前露丑,在崔檀令眼里,自己更是没有半分脸面了。   “总不能用旁人做筏子,帮着你去讨陛下欢心不是?”   用旁人做筏子?   崔檀令在心底轻轻重复了这几个字,尔后又对着神情尴尬的谢七娘几人微微颔首,语带歉意道,“这事原不该将几位牵扯进来,前几日忙昏了头,忘了大姐姐的生辰,惹了大姐姐不高兴不说,连带着也扰了几位种瓜点豆的兴致,是我不对。”   绝口不提崔清嬛方才话里对她的指摘。   崔檀令主动递了梯子,谢七娘几个对视一眼,也飞快点了头,同崔檀令寒暄几句,提着裙角飞快往田里去了。   开玩笑,便是真的落到那泥巴地里种瓜点豆,也比留下来看权势最为显赫的崔氏那两位女郎吵嘴的强。   女使面带微笑地将那些娇贵的女郎送离了蚕园,随即轻轻带上了大门,她们则是在蚕园外边儿守着,不叫再有闲杂人靠近,以免扰了她们三娘子与大娘子说话。   ‘吱呀’一声,绿枝轻轻关上了屋内的门。   崔清嬛身边那位名唤作会英的女使也被一块儿带出去了,眼下屋里只有姊妹两人,自然了,还有那些个花费了不少力气才买回来的白胖桑蚕。   崔檀令拿过一旁洗干净的桑叶,一边喂给桑蚕吃,一边道:“大姐姐是在担心我回去告状?”   崔清嬛此时已经平静下来了。   三娘的确比她更受宠,她若是一心要去老太君面前告上一状,自己又有什么法子?   崔檀令见她不说话,也不恼,只慢悠悠道:“若我想叫你真的里子面子全丢了,方才便不会维护你。”   崔清嬛嗤笑一声,声音仍如春水一般柔软,说出的话却比冬日里的湖水还要冰冷:“三妹妹真是好打算,既在外人面前显出了你的好气度……如今关上门,又来教训我出气来了。”   “原来你也知道那是外人面前。”崔檀令最不耐烦和蠢人说话,概因着她自己便不是个聪明的,和蠢人说起话来更费时间了。   可面前这个偏偏是和她同族同姓的姊妹,她也只能按捺住心中的不悦,淡淡道:“难不成大姐姐就不好奇,我为何要保住你的面子?”   崔清嬛笑了笑,温柔的杏儿眼里带着些嘲讽:“无非是未来的中宫皇后,不能有这么一位名声有瑕的姊妹。”   出乎意料的,崔檀令摇了摇头。   “大姐姐错了。”崔檀令远山芙蓉一般的无瑕面容上带出了一点笑,“正因为我是未来的皇后,所以我才不怕。”   “便是别人对我存着疑惑、不满,她们亦不会发作出来。”   “因为没有人会去驳未来皇后的面子。”   崔檀令爽快地认下了未来皇后这个名号,虽心中还有些小小的别扭,只是为了叫崔清嬛别再继续做蠢事,她不得不厚着脸皮继续说:“但因为你我都是清河崔氏的人,你在外出了岔子,丢面子的是清河崔氏,是老太君、阿耶阿娘乃至底下的弟妹。”   “更何况,这是一家姊妹相争的丑事。”   兄弟姊妹心不齐,对于崔氏这样巍然的世家来说,便是最大的祸患。   崔清嬛平日里的一些小手段她都可以不计较,但是今日的事儿若是被有心之人知道了,保不准会在长安城中传出什么流言来。   若是为了一时意气,也如崔清嬛一般猪油蒙了心,不管不顾地将此事宣扬出去,之后接踵而来的麻烦事儿光是想想都叫崔檀令觉得头疼。   崔氏仍旧显赫威扬,她今后的日子不说多么好过,但至少不会比现在差。自然也就不会放任崔清嬛因为一点儿小醋小酸做出错事,连累崔氏名声。   绿枝见着崔清嬛面色难看地出了门,和会英一块儿脚步匆匆地出了蚕园,可屋里却没什么动静。   她推门进去一看,自家三娘子还颇有闲心地喂着那群白白胖胖的桑蚕。   绿枝打了盆水过去,伺候她洗完了手,这才小声道:“奴婢以为,娘子您会教训一番大娘子。”   崔檀令接过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手指上的水珠,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在葱尖一样手指上,说不出的纤细精妙。   “我教训过了啊。”   绿枝眼带不解。   崔檀令笑眯眯道:“大姐姐介怀的就是我要做皇后这件事儿,我偏要告诉她,我是蹭了几分皇后名头的光才保住了她的面子。”   “你可见着她出去时的样子,是不是气得狠了?”   她虽然是笑着说的,可绿枝偏生就觉得委屈极了。   她们娘子为了整个崔氏,已经将自己的后半辈子都搭上了,大娘子眼光竟还这样短浅,存心在外人面前抹黑她们娘子!   大娘子若觉得做新君的皇后是件好事儿,自个儿使手段抢过去便是,绿枝还巴不得大娘子早点儿荣登后位,还她们娘子一个清净。   ·   这厢被绿枝暗暗嫌弃的陆峮正在皱着眉批阅奏疏。   他生得五官深邃,被灼灼天光晒成小麦色的肌肤使得他有一种区别于翩翩佳公子的坚毅俊美,偏生眉头紧锁,让那张线条刚毅的脸更添几分严肃之意。   他出身乡野,从前虽也跟着老秀才读了几年书,耐不过他性子跳,坐不住,只能说识字,要是真叫他作诗写文,那是万万不能的。   内侍监胡吉祥轻手轻脚地给他斟了一杯茶,看了这位新君眼也不抬,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到来,不由得咳了咳:“陛下,用些茶水歇息一会儿吧。”   喝盏茶罢了,这又能歇息多久?   可陆峮不耐烦听内侍说话,总觉得背后有股凉意慢悠悠窜了上来,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眼看着陆峮一仰头将那盏十金方得一饼的雀舌给饮了个精光,胡吉祥脸一抽,收回空空如也的茶盏,赔笑道:“陛下批了这么会儿子的奏疏,定是劳累了……”   陆峮不耐烦听他说话,只冷冷道:“听你说这么几句话,更累了。”   胡吉祥一噎,心中暗暗叫苦,这位泥腿子出身的新君怎得那么难伺候?   他只得想方设法地搜刮些新君可能感兴趣的事儿给他听:“陛下可知,崔家那位三娘子今儿办了一件趣事儿。”   崔家三娘子?   陆峮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中抽回几缕思绪,哦,是即将要嫁进他们老陆家的那位娇滴滴大小姐。   办了什么趣事儿,陆峮并不关心,只要她别再闲得没事儿去找小白脸幽会便是。   见新君似是感兴趣,胡吉祥松了一口气,连忙将崔三娘子带着长安城的贵女们种瓜点豆喂桑蚕的事儿给他说了。   陆峮听罢,修长有力的手指不自觉往桌案上叩了叩。   他只是送了些农具过去,稍稍表达了一番心意而已,崔三娘子便如此上道地开始做农活儿了。   不单自己做,还将旁人也拉着一块儿做。   是为了不浪费他送去的那些个锄头农具吗?   打算得如此妥帖……   陆峮皱眉,难不成,她竟已经对他情根深种? 第9章 第九章   陆峮感动之下,又——   又吩咐沈从瑾送了许多工部新献上来的精品农具过去。   这非是他不想亲自去送,而是初初接手政务的他很有几分手忙脚乱,实在腾不出时间出宫去。   这不,崔起缜与几位老臣又来烦他了。   只愿那娇滴滴大小姐见锄头如见他,想必,也是很高兴的吧?   陆峮看着那个白胡子老头气儿也不带喘地连说了三件大事,从东洲河堤到锡州干旱再到几月后的泰山祭礼,虽说对着长安城中、那些个笑面虎十分厌憎,可也不得不承认,还是有些真心为民的好人在的。   被天子委以重任的沈从瑾皱着眉,眼看着陆峮好容易用‘放水’的借口出了殿,忙跟了上去。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因为天子过于质朴的语言而大皱眉头的崔起缜等一众老臣。   沈从瑾是与他在刚刚举兵发迹时便相识的人,是以陆峮也没有顾忌,自个儿熟门熟路地放了水,转身见他还皱着眉没说话,直接道:“你有什么事儿?”   沈从瑾想起刚刚陆峮吩咐自己去做的事儿,委婉道:“臣是觉得陛下待崔三娘子之心十分赤诚,实在是崔三娘子与天下臣民之幸……”   陆峮不耐烦听他这些文绉绉的奉承话,虽说他也觉得自己将来会是一个不错的夫郎。   可怎么能在现在就承认自己对那崔三娘子一片真心了?   他陆峮就算是从山里溜达出来的泥腿子,那也是知道人都需有一份傲骨在的,怎可随随便便就将自己的心许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娘子?   他可不是长安城里那些素性风流下贱的男子!   陆峮在心中又记下一笔,那娇滴滴大小姐似乎也被这长安城里浮华夸张的风气给带坏了,虽说他知道自己是个好人,可娇滴滴的大小姐怎么能因他送了些农具过去便对他情根深种起来?   这样想来,她对长宁侯那等窝囊小白脸定然也不是真心的了。   只是闲得慌,被诓骗了而已。   想到这里,陆峮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沈从瑾的提议:“送那些劳什子花种做什么?”   他好不容易能叫那娇滴滴大小姐习得了些珍贵的朴素品质,若是她转头养起了那些听着便和她一般娇滴滴的花儿,又恢复了往日做派,岂不是更容易被长宁侯那般的窝囊小白脸给勾去?   陆峮剑眉一竖,冷面模样瞧着颇有几分威煞气。   奚朝时官绅勾结,赋税一年比一年高,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抢了去,甚至连铁打就的农具也要拿去。   他送过去的东西是从前村里那些人,乃至他都买不到的好东西,若是每一家农户有了它们,田地里的收成想必会一年比一年高。   就不会有那么多卖儿鬻女的事情发生。   陆峮将这些现在他仍视若珍宝的农具送给那娇滴滴的大小姐,希望她不要浪费了自己的一片心意才是。   不过陆峮转念一想,之前只是送了些简单的农具过去,她便能做出这么一番成绩了,今日又新送了这么多过去,她又能做出些什么让人惊喜的事情来?   陆峮想着,原本皱着的眉心不自觉地舒展开来,心底也生出浅浅的期待。   沈从瑾看了却只想叹气,听了陆峮之后的话,叹气的声音又大了一些。   陛下,您自求多福吧。   ·   天子有赏,便是崔氏这般显赫门楣,也需要燃香更衣,举家聚在正堂等候内侍降旨。   这是新君登基之后头一回赏赐臣下,那辆风光无比的黄缕车是往他们清河崔氏府上来的。   虽说他们大多都瞧不上那泥腿子出身的天子,可这份荣耀仍旧让崔府众人面带微笑。   可是——   前来传旨的内侍是从大风大浪里历练出来的,可即便是如此,他也从未做过如此为难的活计!   先头奚朝那些个天子俱都是送的黄金珠宝、爵位美人,怎么到了这位陛下,便是送这些个破铜烂铁都称不上的玩意儿了?   虽说心中大为不解,但内侍还是十分尽责地为那位受赏的人——三娘子崔檀令介绍起那堆东西。   “崔三娘子您看,这是曲辕犁,有它在,便是一个瘦弱的小伙儿也能轻轻松松耕完五亩地呢!”   “这是露锄……”   “这是除虫滑车……”   崔檀令面带微笑地听完了内侍的介绍,好容易介绍到了最后,那内侍自个儿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又是一阵寒暄过后,他带着其余内侍、卫兵轻松地回了宫。   徒留崔檀令站在那里,玉娇花柔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竟是一点儿笑模样都寻不着了。   她自认是个再懒散不过的性子,前头憋着气做那些事儿不过是想着忍过一时便过去了。   可看这架势,那人竟要叫她继续干下去?   那她今后还能过上安生日子吗?   崔清柔在六个姊妹里脾气是最好的,见崔檀令冷冰冰地站在那儿,垂眸看着那些农具,心中对她又怜又叹,正想上前去安慰她几句,却看得崔檀令忽地发了话。   “都抬下去收好,明个儿就送去庄子上。”   得了吩咐的仆役们连忙动了起来。   崔檀令看着他们忙碌,原本不高兴的她眼下已经宁静下来了。   既然不能解决,那便不能再生气下去了,待会儿闷得心口痛,被阿娘发现又要让她喝那苦苦的荣养汤了。   卢夫人没心思同王夫人那些个暗地里看好戏的人计较,只看着自己娇娇的小女儿,眼中带着怒意,心下更是将崔起缜那个老王八蛋骂了八百遍,要让她的掌上明珠嫁给泥腿子都不说了,如今竟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地干活儿!   这哪里是她们兕奴该干的事儿!   看着崔檀令慢慢好转的面色,卢夫人心中还是凄风苦雨不停歇。   直到崔檀令半倚在她怀里,苦恼地问今后若天子一直叫她下地干活儿怎么办?   卢夫人只觉心头一口怒气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自然是调.教他了!”   崔檀令缓缓坐直身子。   卢夫人饮了口茶,继续道:“你瞧瞧,连你阿耶那种老古板都要在我面前化作绕指柔。新君便是泥腿子出身又如何?只要你前边儿肯委屈些,放下.身段去哄哄他,待他上了钩,那便是你当家作主的时候了!”   后边儿的话,卢夫人说得很是慷慨激昂。   饶是一开始对这法子没抱什么希望的崔檀令也被她鼓舞了。   是啊,只要她多和阿娘学几招御夫之道,那人还能在自己面前横得起来?   但崔檀令对具体如何做还是不太了解。   卢夫人疼爱地摸了摸女儿乌润清亮的头发,眼神往外飘了飘:“今天阿娘就教你一招。”   崔檀令正襟危坐,表情认真。   只见卢夫人施施然下了榻,走到门前。   崔起缜下值归家,见妻子如往常一般守在门口等他,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流:“丹娘……”   他声音柔和,卢夫人却并未心软,手上一使劲儿,将门给关上了。   险些被砸到鼻子的崔起缜:……   提起精神准备认真学习的崔檀令:……   落后几步眼看着自家阿耶被阿娘关在门外的崔骋序、崔骋烈:……   卢夫人微微一笑,拉过女儿的手嘱咐道:“夫妻相处之道,首要一点便是不能软得太过。世人都说女子柔弱,只能依附郎君而活,但真正聪明的女人,在夫妻之道中往往是占据上风的。他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儿,你便拿捏着个度发作出来,若一味地柔顺婉约,岂不是叫那些男人愈发看低了咱们,以为可以随意拿捏了?”   卢夫人谆谆教导,崔檀令点了点头:“阿娘,这就叫欲拒还迎,先抑后扬,打个棒槌再给一个甜枣?”   卢夫人抚掌曰大善!   心绪激荡之下,卢夫人情不自禁地将崔檀令揽到怀里心肝肉儿似地叫了好多声,浑然不顾崔起缜与崔骋序他们一副受不了的模样。   卢夫人才不理他们,她的兕奴,可真是个聪明伶俐玲珑剔透的好孩子!   ·   崔檀令起初对陆峮这人没什么感觉,就像是天边的云,她或许会因为这朵格外蓬松的云遮挡住了阳光而觉得不高兴,可这丝情绪很快也随着云朵的飘移而消散了。   她嫁给陆峮之后大概也没什么波澜,按部就班地做好一个皇后该做的事便罢了。   现在她改变了主意。   崔檀令冷笑,她没有好日子过,那人也别想!   她须得主动出击,用卢夫人教她的法子,叫陆峮也对她言听计从才是。   可俗话说得好,对症才能下药,陆峮那人……听起来便不是和她阿耶一个做派的,贸贸然用上阿娘教的东西,兴许只会取得不太好的效果。   要怎么做才好呢?   崔檀令捏着笔,坐在书案前愁眉不展的模样,叫绿枝等一众女使很是担心。   “娘子,用些点心吧。”   绿枝将几碟子精巧的小点心摆在书案上,无意间瞥过摆在娘子面前的纸。   还是白白的,光秃秃一片。   绿枝不知道娘子心中在愁什么,只努力想着事儿逗她开怀。   这一想,倒是真的叫她想出了一件事儿。   “娘子可知道,孟郡公府被封了!”   “被封了?”这倒的确是一件稀奇事儿。   崔檀令放下笔,绿枝趁机使了个眼色,站在珠帘后边儿的玉竹她们连忙走进碧纱窗,开始给崔檀令捏起肩膀来。   她自己则是将盛着玉梁糕的粉彩绘蝶小碟子又朝着崔檀令的方向推了推,见崔檀令拿起一块儿吃了,这才笑着继续说:“说是长宁侯又不见了。上回便有人说在孟郡公府上见过长宁侯,这回人又逃出宫去了,可不就找到孟郡公府上去了?”   崔檀令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上回给的小金鱼有没有叫他吃饱饭。   吃饱饭了兴许能跑得再远些。   对于奚无声这个称得上救命恩人的人,崔檀令对他照样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只别人始终救了她一条小命,加之他现在身份尴尬,崔檀令只希望他能过上平稳的日子。   ·   奚无声的日子却并不好过。   虽然费了不少功夫,总算叫他和往日旧部联系上逃出了那座巍峨耸立的深深宫城,可他现在只能坐在一辆灰扑扑的马车上,由旧部驾着马车飞快奔离长安城。   马车疾驰在山间小路上,未压实土的小路被马蹄一踩,激荡出阵阵尘烟。   奚无声身子本就孱弱,尘烟飘进车厢内,引得他止不住地咳嗽。   暗卫给他倒了一杯茶。   咳嗽间,奚无声依稀听见了长安城传来的悠远钟声。   那是帝王登基才能敲响的九转古钟。   一下又一下的浑厚钟声,向天下人宣告着新生的帝权。   奚无声垂下眼帘。   他心知肚明,待到新君登基,便会正式颁发立后旨意。   那道可望不可即的少女身影,终究也会如权势王位一样,投入新君的怀抱。   奚无声再也忍耐不住喉间的痒意,大声咳嗽之间竟然吐出一团血。   侍候在旁的暗卫吓了一跳,连忙摇晃起慢慢软下去的奚无声:“主子,主子!您可别死啊!” 第10章 第十章   新君登基大典已成,封崔檀令为中宫皇后的圣旨也随之下发,到了此刻,已经是人尽皆知。   宫中流水一样的赏赐进了崔府,连同着大家欢乐喜庆的祝颂之声也响彻了崔府每个角落。   除了二房所居的连和苑。   六娘子崔清韵年岁最小,也最爱热闹,眼看着乳母好容易给她打整好了裙摆的褶皱,正要出去,看见崔清嬛还坐在榻上,不由得有些奇怪:“大姐姐,走呀。”   崔清嬛不轻不重地将手中的茶盏搁在一旁的绿檀小几上,发出一声脆响,崔清韵被吓了一跳,看着自己长姐和阿娘一样的威风做派就下意识地嘟起了嘴:“你不去就不去,发什么脾气!”   说完,竟是自己提着裙角出了门。   乳母女使们连忙跟上了她。   会英看着大娘子脸上不悦的神色,小声道:“六娘子还小呢,喜欢热闹,但要说姊妹情分,自然还是您与六娘子这样一母所生的姊妹更亲近了。”   她哪里计较的是这个?   崔清嬛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上回自庄子上回来之后她便有些担心,担心崔檀令真的将那件事儿告到老太君她们面前。   可她没有。   崔清嬛心中却生出密密麻麻的嫉恨来。   今日是崔檀令的好日子,府里人人都要去给她道喜,崔清嬛却并不想去。   二房的主母王夫人原本正在花厅同宾客们说笑,身边的宋嬷嬷倾身过去在她耳边轻语两句,很快她便借着更衣的名头脚步匆匆地回了连和苑。   “你这是做什么?这样好的日子,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家族都派了人来,你此时不多多结交些人缘,反倒在这儿伤春悲秋起来了?”王夫人生得丰满而艳丽,看着自己女儿一副不争气的模样,一双丹凤眼扬得更高了,“就凭你这样,便是我这个做人阿娘的,也要偏心三娘。”   崔清嬛早习惯了她阿娘这般说话做事的语气,低着头理了理身上的披帛:“结交再多人缘又如何?还不是要嫁荥阳郑氏的三郎?”   王夫人笑了:“怎么,你是嫌这门亲事不好?”   她说话的声音陡然变得利了不少:“你以为三娘成了皇后,便是好命?叛军出身的新君,能否坐稳那个位置都还另说,更遑论世家权势愈盛,自然是不肯轻易放权出去,到时候新君与世家之间必有龃龉,三娘作为世家大族出身的皇后,在母族与新君之间,定然两头为难。”   崔清嬛抬起头,蹙眉道:“可是……”   “这世间多的是人前风光人后掉眼泪的事儿。你如今遇到的才哪儿到哪儿?”王夫人不容拒绝地叫她立即跟着她出去宴客,“你给我记住了,崔氏护佑的不止是她崔三娘,你也是在里边儿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娘好过,你在荥阳郑氏的日子也好过。难不成你还想真想有一位被天子废弃的族妹?”   崔清嬛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王夫人笑着给女儿理了理发髻上垂下来的翡翠珠子:“那不就好了?走吧,别叫大家等得久了。”   ·   崔檀令未曾去花厅宴客,圣旨已经下发,作为板上钉钉的中宫皇后,她自然需要‘摆些架子’出来。   胡连姣笑着给她行了一个礼,见崔檀令颦眉,她挤眉弄眼地笑出了声:“皇后娘娘如今可得提前习惯才是,要不然今后命妇宗亲们给你请安,就怕你看着底下那一片珠光宝气的脑袋犯晕。”   崔檀令笑出了声,绿枝她们也跟着面带笑意,这位武安侯府的二娘子可真是个好玩儿的性子。   几个平日里交好的姐妹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就在这时,外边儿又传来了女使喜气洋洋的声音。   说是宫里边儿又送赏赐来了。   在胡连姣她们揶揄的目光中,崔檀令淡然地点了点头:“恭谢圣恩。陛下送了什么来?”   心中却在疑惑,先前传旨的时候不是已经送了许多赏赐来了吗?赐礼之多,与前朝任何一位皇后相比都是只有只多不少的份儿,现在又送了什么东西来?   女使恭恭敬敬地传了话过去,没多会儿,身着深绿袍子的内侍便笑着进了院子。   他身后还跟着……   六头绑着小红花,显得格外神气活现的小黑猪。   还有几只肥嘟嘟、黄澄澄的小鸡崽子……   看清身后那一串儿小内侍抱着的是什么,大家想要贺喜、打趣的话彻底噎在嘴边说不出来了。   这郎君们定亲时送的东西,除了象征着忠贞之情的大雁,其余要么是珠玉古籍等名贵的东西,这位陛下,怎么送了些活鸡活猪,还有……   大家的视线掠过那些水灵灵的菜蔬,脸色也随之变得绿油油起来。   崔檀令自然也被未来夫郎这份颇为新奇的礼物给震住了,可随即又扬起笑容:“陛下厚爱,叫我实在是有些受之有愧。”   内侍脸上笑呵呵,实则心中发苦,他这辈子干过最得罪人的事儿,可都是托了陛下的福!   而且,更得罪人的事儿,还在后边儿。   内侍清了清嗓子:“娘娘,陛下还有话托奴才转达给您。”   崔檀令内心呵呵笑着,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内侍又清了清嗓子。   崔檀令尚有心思漫无边际地想,这内侍怎得总是清嗓子?待会儿塞荷包的时候,或许可以放点儿胖大海进去。   但很快,她便没有胡思乱想的心思了。   察觉到面前那位衣着锦绣,面容却比珠光宝玉还要耀眼的女郎投来的惊诧眼神,内侍心中大呼冤枉,碍于职责,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他这会儿说的话都还是沈大人润色过的了,若是直接将陛下那等‘要嫁进老陆家的女人,必定得先学会养蚕织布,要是会养鸡喂猪,那就更好了!’的原话说出去……   内侍怕自己走不出崔府的大门。   他回忆起陛下说此话时十分理直气壮的态度,能将抠门说出这般脸不红心不跳的陛下,其实还是有许多地方值得他学习的!   内侍腰板一直,朗声将沈从瑾润色之后的话说了一遍。   换言之,皇后,朕十分看好你能将养蚕织布、养鸡喂猪的美好品德在长安城众人之中宣扬开来。   崔檀令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时,又是一副无懈可击的温柔笑容。   “陛下……真是有心了。我定不负陛下所托。”   内侍笑呵呵地又与未来的皇后娘娘寒暄几句,按着惯例拿到塞了银鱼儿的荷包时,还有些惭愧。   这钱,拿着真是烫手!   内侍带着人回宫复命去了,崔檀令看着那群活泼肥壮的小黑猪和闪动着翅膀准备起飞的小鸡仔,刚想说什么,眼神便和一头小黑猪那双睿智的小豆豆眼对上了。   崔檀令:……   “带下去好好养着吧。”   女使们连忙应下,艰难地护着这群活蹦乱跳的小猪仔小鸡仔去了后院。   绿枝看着那几个红漆托盘上盛着的鲜嫩菜蔬:“娘子,那些……”   崔檀令呵呵一笑:“陛下天恩浩荡,将这些菜送去厨房,今晚便用了吧。没得等到菜老了,浪费了陛下一片拳拳之心。”   绿枝点了点头,随即又用厨房送了新做的糕饼点心的理由哄了那群神色还未恢复过来的娇客们进了花厅。   崔檀令站在廊下,看着向来干净平整的青石板上有着一坨可疑的灰色……   她隐在红色绣金枝牡丹大袖衫下的拳头握得更紧,陆峮,她板上钉钉的未来夫郎……   可真有他的。   看来她须得加快向阿娘学习御夫之道才是!   绿枝看着自家娇滴滴的娘子面上神色风云变幻般变个不停,最终又停留在坚毅自信上,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这门亲事,她们娘子可真是受了大委屈了!   ·   紫宸殿   陆峮正在奋发图强,沈从瑾在一旁止不住地叹气。   陆峮被他时不时的一声轻叹给整烦了,干脆放下朱笔端起茶盏牛饮一番:“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沈从瑾看着陆峮将那盏据说百金才得一饼的雀舌茶一饮而尽,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道:“陛下送去给娘娘的礼物……”   陆峮那张被灼灼天光染成小麦色的英俊脸庞上悄悄浮现上两朵红晕,可又不想叫沈从瑾发现,又特意扭过头去。   “你也觉得她会喜欢?”   沈从瑾不解:“喜欢……这喜从何来啊?”   那娇滴滴大小姐因为心悦于他,连下地种瓜点豆这样的事儿都做了,陆峮虽说有些嫌弃长安城里这些人过于奔放的情感,对于自己未来妻子心悦自己的事儿,接受得十分良好。   陆峮不是个只进不出的性子,既然娇滴滴大小姐都如此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他堂堂一个顶天立地男子汉,自然也不能什么都不表示。   是以除了礼部和尚宫局准备的那些珍贵礼物外,陆峮也想送出自己的心意。   陆峮自信开口:“那小黑猪与小鸡仔都是我亲手去圈里捉的,连那猪身上的大红花也是我绑的,如何,可喜庆?”   沈从瑾沉默一瞬,先且不问陛下何时捉了那些个家禽回宫,只缓缓道:“……还有那些菜。陛下,您不赠娘娘珍卉鲜花便罢了,送些菜蔬过去又是为何?难不成是想叫娘娘与您一块儿种菜?”   “自然不是!”   陆峮否认得很快,就在沈从瑾恍惚间生出‘陛下竟要开窍’的欣慰时,又听得陆峮理所当然道:“小青菜娇嫩,她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如何侍弄得来?”   话里行间,竟还有些嫌弃崔三娘子太过娇生惯养,伺候不好那些水灵灵小青菜的意思。   见自己素来潇洒多智的军师还未曾领略到自己的真实含义,陆峮暗恼,慢吞吞道:“那些小青菜,我每日要去浇三回水。”   沈从瑾呵呵笑:敢情众朝臣们议政的时候您隔几个时辰总要借口出去,为的便是给那些小青菜浇水?   陆峮见他无动于衷,又强调:“我将那批快快长成的小青菜,都送给她了。”   陆峮掐着司天监算出的吉时,为了赶上她的好日子,不惜牺牲自己宝贵的休闲时间,提着水壶在宫苑内健步如飞,为的就是在今日能给她送去最水灵可口的小青菜。   难道如此,都不能表达自己对她的看重吗?   陆峮沉思,要不然,下回,挤些时间去京郊山上给她猎头熊回来。   若是这样她还不满意,那陆峮就实在没法了。   他们老陆家可不能要这么难满足的娇气媳妇儿!   看着陆峮眼中的不解,沈从瑾又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您真的要自求多福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今日又是崔檀令要去给老太君请安的日子。   她来的时辰不早不晚,女使们分外恭敬地为她掀起水晶藕角帘,能看见崔清嬛她们正在房内坐着。   老太君原本正将四郎崔连衡抱在怀里逗弄着,见着崔檀令袅袅婷婷的身影,便也什么都顾不得了,将年岁尚小的四郎交给乳母照顾,慈爱地对着崔檀令招了招手;“兕奴,来。”   按着礼仪规矩,崔檀令如今已经是由君主定下了名分的中宫皇后,家中任谁的名位也没有她高,见着她时都要福身行礼。   旁人便也罢了,可见着老太君这些长辈也要对着她恭恭敬敬地行礼,崔檀令的心头总归有些不痛快。   崔起缜听了卢夫人说了这事,抚须笑了笑,这才定下她在家备嫁时除了一众亲长,其余人须得照常行礼的规矩。   崔檀令扶了一把崔清柔,顺势坐到老太君身边笑道:“二姐姐日日侍奉祖母,在您这儿待得久了,可不就也学了您几分的风韵气度?不像我,惯是个懒散的,便不给您磕头问安了。”   这番话说得老太君连同崔清柔脸上都浮现出了笑容。   “你这孩子,嘴怎这般甜?”老太君亲昵地点了点她,看着崔清嬛她们还站着,眉头不自觉地一皱,“都快坐下吧,一家子姊妹,往后在一块儿的日子就更少了,得好好珍惜才是。”   崔清韵得了话便一屁股坐下去了,见崔清嬛身形瞧着有些僵硬,还十分好心地拉了她一把:“大姐姐,快坐着吧。”   被妹妹拉了一下险些踉跄摔倒的崔清嬛好悬稳住了脸上的笑容,在老太君和崔檀令的目光投过来时还不忘轻声解释:“昨夜与阿娘一块儿忙着给四郎绣衣裳,睡下得晚,今儿精神便有些不济。”   众人听得她用四郎崔连衡来当借口,脸色都有些微妙。   崔连衡是二房唯一的男丁,又是庶出,虽说他生母林姨娘十分得宠,但二房主母王夫人素来都是瞧不上她们母子的。崔清嬛用陪着王夫人一块儿给崔连衡做衣裳当借口……当她们是傻的不成?   老太君也不知信没信,只淡淡嗯了一声:“你也快要出嫁了,该叫你阿耶阿娘对你多上些心才是。四郎还小,交给乳母她们照顾便是了。”   祖母果然还是心疼她的。   崔清嬛脸上笑意更浓,柔声道:“四郎年岁还小,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该多上些心。阿娘亦是四郎的阿娘,我们多关怀他些,也是常理。”   崔连衡埋在乳母怀里正在玩九连玉环,听着他大姐姐叫他,只抬头瞅她一眼,随即又埋下头去,做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崔清嬛脸上仍是笑吟吟的,眼中怨毒情绪一闪而过。不过是个庶出的郎君,在她面前哪里算得上什么贵重?   “好了,你是这府上的大娘子,今后出嫁了,也是大姑奶奶,这府上谁不得好好儿地待着你?”老太君似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四郎虽说如今才三岁,可慢慢也大了,往后他姊姊们来请安时不必带他一道儿过来。”   负责照顾崔连衡的乳母连忙应是。   老太君疼爱崔檀令,无奈这孩子不太爱出门,眼下好容易见她乖乖倚在自己身边儿,老太君一时高兴,话说得多了一些,中午还叫大家都留下来吃饭。   崔清韵笑嘻嘻道:“祖母今儿心情好,再赏我一盘子水晶脍好不好?”   老太君慈爱地摸了摸小六娘子幼嫩的脸,允诺道:“好,好,今儿你们就敞开了肚皮吃,想吃什么,叫女使去小厨房说一声便是。”   崔清韵很高兴,见崔清嬛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心里边儿嘀咕她大姐姐又开始装正经了,索性转身埋进四娘子崔清宜怀里:“四姐姐,你有什么想吃的?我老早就想吃水晶脍了,可大姐姐总不叫我吃。”   说着,还生气地瞪了一眼崔清嬛。   崔清宜笑着理了理她发髻上的绢花:“六娘还小呢,水晶脍吃多了恐闹肚疼,我陪你吃些可好?”   崔清韵歪头想想,好像的确是那么回事儿,点点头说好。   崔檀令往嘴里塞着果子,看着姊姊妹妹笑闹着说话的样子,心里边儿虽还是觉得自个儿清清静静地待在屋里最好,可偶尔来一回,倒也不错。   不料崔清嬛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前日陛下不是送了许多菜蔬来给三娘?倒是托了三娘的福,咱们都还没能尝尝陛下种的菜,是什么滋味呢。”   说着,她掩着唇微微笑了起来。   老太君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眼皮子微抬,这等姊妹间的口角,她若出声,倒是显得事情大了。   再者,兕奴是要做皇后的人,将来不知有多少嘴皮子比崔清嬛还要利的人进宫,她此时便受不住了,觉得丢脸,那今后便只有哭脸的份儿了。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连又腻到五娘子崔清璇怀里撒娇的崔清韵都不敢再出声了。   崔檀令吃完了最后一口蜜渍樱桃,品了品崔清嬛方才的话,只觉得嘴里的甜都快被她话里的酸意都被冲淡了。   “大姐姐这是馋了?”崔檀令笑意盈盈,半点儿看不出有生气的模样,“这又何难?待来日陛下心情好了,我便在他面前提上一嘴,赏给大姐夫几十亩田地,其他什么也不干,就叫他专心种菜给大姐姐吃,如何?”   崔清嬛脸上柔柔的笑终于彻底僵了。   她本就对这门婚事不满,崔檀令还要叫郑三郎去下田种菜?!   有了天子旨意,他让郑三郎去种地,不就等同于郑三郎今后再没了入仕做官的机会?   无视脸都被气得发白的崔清嬛,崔檀令笑着道:“今儿天好,不如老太君赏咱们些东西,一块儿出去投壶玩儿吧?”   老太君笑着点了点头,很快便有嬷嬷从内室捧了一匣子好东西出来。   崔清韵眼尖地看到里边儿有一个白玉透雕喜上梅梢佩,高兴地拉着崔清宜与崔清璇往院子里去,崔檀令与崔清柔一左一右地扶着老太君出去。   崔清嬛在原地僵立片刻,咬了咬唇,最终还是跟着一块儿出去了。   ·   崔檀令今日心情还不错,中午在老太君那儿吃了个肚子溜圆儿,回卧云苑歇了个晌,便听得有人来报,说是她长嫂尔朱华英带着她那三岁的小侄儿回来了。   卢夫人遣来送消息的女使又补充了一句,叫她今晚记着去昌平院用膳。   崔檀令听了绿枝的转述,点了点头,又啪叽倒回床上去了。   她那长嫂是个能言善道的,这次一回来听着她突然就定了亲,定然要拉着她说许久的话,现在得多休息会儿补足精神,否则定会接不上长嫂的话。   崔檀令想得没错,她刚刚进了昌平院,便听得一道爽朗女声传来。   “哎哟,我的好妹子,许久未见,真真是想煞我了。”一身着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的美貌女郎笑声从屋内迎了出来,她生得略有些丰盈,面若银盆,五官又生得很是大气美丽,瞧着便是个福气深厚的长相。   长嫂还是这般热情。   崔檀令好容易从她柔软丰满的怀里逃出来,便看见有个矮墩墩的白嫩小郎君正坐在门槛上,见她的视线望过来了,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唇抿得可紧,只耳朵尖渐渐红了一片。   “曈哥儿,快叫人呀。”尔朱华英稀罕够了她这美貌无双的妹子,见着儿子呆愣愣的,不由得提醒了一句。   嘁,这孩子真是随了他阿耶,就喜欢板着脸假正经,其实心里边儿可美了。   想到崔骋序,尔朱华英脸上飞上嫣红笑意。   瞳哥儿扶着门槛,也不要人帮,自个儿摇摇晃晃地下来站稳了,走到崔檀令面前一板一眼地给她请安:“姑姑,好。”   “瞳哥儿也好。”他现在才两岁多,崔檀令毫不费力地就抱起了他,感觉到怀里这团由僵硬逐渐变成软绵绵,她笑得更开心了,“这一路上好不好玩儿?”   瞳哥儿点了点头,酷似崔骋序的小脸严肃又认真,慢慢地给崔檀令讲起尔朱华英一路上给他念过的小人书。   瞳哥儿小小的脑瓜子里固执地认为这些让他听了会高兴的小人书故事,姑姑听了也会高兴的。   崔檀令:……   尔朱华英:……   说这臭小子爱装正经吧,偏生在他姑姑面前又是个小话痨,一开了口恨不得将他夜间尿湿了两条裤儿的事都说出去。   自然了,瞳哥儿心中自有分寸,不会把这么丢脸的事儿告诉姑姑。   等进了屋,因为一时讲的话比过去两个月还要多,瞳哥儿被乳母抱下去喝水休息了。   卢夫人母女仨坐在一堆,门刚一关上,尔朱华英便一拍桌:“阿娘,妹妹,你们猜,我在路上都听到啥子了!”   不等两人反应,尔朱华英又激动道:“那坐在龙椅上的瓜娃子,竟然早先就娶了一房婆娘!如今又要娶我们妹子,你说说,这瓜娃子打的是啥子主意嘛?” 第12章 第十二章   尔朱华英一激动,又说起了西南官话。   卢夫人这时候顾不得纠正儿媳妇的仪态举止了,她也被尔朱华英的话给震惊住了。   两人沉默了一瞬,又跟约定好了似地齐齐转头去看崔檀令。   崔檀令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垂下眼:“阿嫂是从哪儿听来的?”   尔朱华英看着远山芙蓉一般美丽的妹子眉带轻愁,有些恨自己嘴快,可这件事儿她哪里能瞒得住。就算她这儿能瞒下去,日后那陆峮先娶的婆娘到了长安城,还不是会嚷嚷开?   “到了平松城之后,我与瞳哥儿他们就改乘了马车。这一路上可真是热闹……”   眼看着尔朱华英说着说着又偏了题,卢夫人咳了咳。   尔朱华英眼中闪过几分心虚,很快又将话题给拐了回去:“我尝了一户人家的野菜饼烙得好吃,叫松乐再去买一点儿。不料与我抢那一锅野菜饼的人,正是陆峮先头娶的婆娘!”   她说得义愤填膺,卢夫人又轻轻咳了一声,这儿媳妇哪哪儿都好,出身尊贵,人模样生得也漂亮,与鹤之感情更是好。   卢夫人当初都惊讶,叫她这个自小冷淡寡性的长子主动求娶的人,该是个什么天仙模样。   进了门之后,卢夫人对着这个长媳也颇满意。   就是有时她一激动就爱说她们西南那边儿的官话,言语间颇有几分山野妇人的,呃,豪爽之风。   自然了,又不是卢夫人跟着尔朱华英一起过日子,她也只是遇着了才提点几句,在自家人面前说几句无妨,叫有心人听去了,难免不会有闲话传开。   崔檀令看着尔朱华英脸上的愤怒之色,忽地就想笑,揶揄道:“阿嫂是为了她抢了那锅野菜饼生气,还是在为我抱不平而生气?”   卢夫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果不其然,被崔檀令这么一说,尔朱华英很是惊讶:“妹妹说什么呢!”   她十分自信地挺起了胸膛:“她说她是天子之前娶的婆娘就了不得了?那锅野菜饼自然是被我拿下了。”   话音刚落,尔朱华英又补充道:“自然,替妹妹讨回公道也是很重要的!”   公道?向那坐在万民之上的天子讨公道吗?   崔檀令觉得有些头痛,揉了揉有些酸胀的额头,继续问道:“那人万一是假扮的呢?若是真的,她应当不会将信物拿给阿嫂这般萍水相逢抢野菜饼的人瞧,咱们又如何能确定她的身份?”   “兕奴说得极是,眼下新君方才登基,天下尚且未曾安定。若是有人借机骗人敛财,也未可知。”卢夫人蹙眉,那女子敢打着天子妻室的旗号招摇撞骗,那也是个心性不一般的人,担心的就是,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崔檀令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手腕上套着的翡翠镯子,温润中带着些冷的触感叫她有些浮躁的内心很快又平静下来。   她并不介意陆峮从前娶过旁人。   她只是厌恶这样前途变得飘摇不定,充满许多未知数的感觉。   虽说有阿耶他们在,她的地位不会动摇,可想着她今后要与先占了名分的陆峮妻子相处,那人自觉受了委屈,无论是陆峮偏向她,还是那人本性是个爱作妖的,这之后的日子想必都不会太平。   见崔檀令面色淡漠,整个人隐隐散发出一股不开心的意味,卢夫人与尔朱华英相对一眼,俱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心痛之色。   尔朱华英低声嘱咐了女使几句,等得玫瑰饮上来了,她殷勤地给崔檀令倒了一杯:“妹妹,喝点儿吧,甜滋滋的,你喝了肯定喜欢。”   她是好意,崔檀令心中再郁卒,也不会朝自家人发火,便接过去喝了几口。   不得不说这玫瑰饮的确有些平心静气的效果,她喝了一些,原本隐隐躁郁的内心也平静了下来,有心思去挑那些传言的漏洞了。   “阿嫂观那人,如何?”   尔朱华英连忙道:“自然没有咱们妹妹国色天香!”   崔檀令有些好笑:“我是问阿嫂,那人面色如何,手上可有茧?穿着打扮又如何,身边儿可有女使随从陪伴?”   这时候瞳哥儿被乳母牵着过来了,卢夫人挥退了奴仆,将软乎乎的瞳哥儿抱在腿上:“你慢慢想,不着急。”   瞳哥儿清亮的眼睛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阿娘,最终视线落在颦眉不乐的姑姑身上。   看起来,姑姑更需要瞳哥儿。   于是他慢吞吞地从卢夫人膝上爬了下去,母女仨人只以为他要去一旁的地毯上坐着玩儿,不料他只伸出手拉了拉崔檀令碧青色的裙摆:“姑姑,抱。”   崔檀令面上的微微郁色在见到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睛时便不见了,她抱起瞳哥儿逗弄了会儿:“瞳哥儿是不是想我了?”   瞳哥儿抿紧了唇,瞧着很有几分严肃。   耳朵尖尖却悄悄红了。   尔朱华英想了会儿,才道:“那妇人穿着一般,身上那衣裳瞧着鲜亮,却是三年前的款式,估摸着是从长安城那些个布庄里卖剩了又送去其他地方售卖的。她不似一般农民瞧着面黄肌瘦,肤色要白些。”   “只是奴仆什么的大抵是没有的。若是有,她们能看着自己主子动手去抢那野菜饼?”尔朱华英想起那锅野菜饼,哼笑道,“松乐的身手你们是知道的,她学了那么多年的功夫手上茧子厚着呢,这才敢去锅里捞饼。那妇人生得娇弱,还想学着松乐一样去抢饼……哼,当时被烫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我好心,送了她几个。”   尔朱华英说着说着发现自己好像又偏题了,不由得停了下来,有些无措:“妹妹,你说,还有啥子想知道的?”   崔檀令摇了摇头。   “其一,若她真是陛下早年娶的妻子,多半也是乡野村间出生,脸上、手上、身上,都该有劳作的痕迹才是。”崔檀令慢条斯理地拿了碗蜜渍樱桃喂乖乖坐在她膝上的瞳哥儿吃,尔朱华英心急,可又不好叫儿子别吃了,只得憋屈地等着她慢慢说来,“其二,陛下近年已经发迹,对着发妻,便是不喜,也会给她配备有奴仆卫兵侍候,怎么会让她一个人上路来长安?”   尔朱华英下意识地点头,可随即又发问:“妹妹,你咋个觉得那陆峮会给先头的婆娘准备人伺候呢?”   崔檀令举着白瓷小勺的手顿了顿。   瞳哥儿张着小嘴等着姑姑投喂,可是他嘴巴都张得有些酸了,姑姑怎么还不给他吃?   瞳哥儿固执地张开小嘴继续等。   卢夫人看着脸生得白嫩,偏生就喜欢学着他阿翁、阿耶那般板着个脸的小郎君费劲儿地张着嘴,口水从一旁缓缓滴下……   她抽出绢帕给瞳哥儿擦了擦下巴的口水,对于儿媳提出的问题也有些不解:“是啊,兕奴如何能断定陛下会做这样的事?”这世上的薄情郎何其多,卢夫人冷眼看着,那位猛然从位卑者成了上位者的陛下,指不定也是个薄情冷性的。   崔檀令终于记起要给瞳哥儿吃的蜜渍樱桃,见他嗷呜一口便咬掉了两三颗,接过卢夫人的绢帕继续给他擦下巴的同时,也在想着前些日子卢夫人给她的那些文书。   那上边儿记载了陆峮从前的生平。   这几年奚朝风雨飘摇,除了陆峮那支叛军,其他也不乏地方豪族、官绅侯爵出兵举义。崔檀令知道,高位者起义,是为了更多的权势与财富,不同于那些出身便具有优势的侯爵豪族,陆峮却是真正从山野里赤膊空拳打出来的。   饶是崔檀令从前对这些会打破她安稳生活的叛军都生不出好感,可是明白陆峮为何怒而起义的原因时,她沉默了好一瞬。   奚朝官吏横行,乡野之中缴付税银钱粮时,不看律例,而看官吏心情,往日按例一户一人该给的粮食税银,到了陆峮旧日所居的铜钱村,却硬生生翻了倍。   没有那么多粮食与银钱?那便拿家中的女人、小孩与略值钱些的农具家具来抵。   崔檀令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绝望的场面,可仅仅是看着那些冰冷方正的文字,心里边儿也觉得难受起来。   在这样赋税日重,民不聊生的情况下,没有陆峮,也会有旁人揭竿而起。   ·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崔檀令低头看看,瞳哥儿板着一张小圆脸又在等她喂。   她喂他吃了最后一些蜜渍樱桃,面对卢夫人与尔朱华英带了几分探寻的目光,只能敷衍过去:“那些人连陛下从前去山上猎过几头野猪都能打听清楚,没道理娶妻这样的大事却没几个人知道,要叫那妇人自个儿捅出来。”   卢夫人深思,好似是这么个道理。   那厢尔朱华英已经开始猛点头了,还不忘教育瞳哥儿:“瞧你姑姑多聪明,瞳哥儿要多学学你姑姑。脑瓜子要聪明,才有人喜欢。”   瞳哥儿坐直了小身子,严肃地点了点头。   崔檀令亲昵地贴了贴他柔软的面颊,这孩子真可爱。   ·   这件事母女仨人说过便也罢了,尔朱华英虽说在家人面前嘴快了些,在外边儿却是个嘴紧的。   这日卢夫人忽闻长安城中突然传出了当今陛下从前有个糟糠妻的消息时,一时之间惊得手里边儿的茶盏险些没端稳。   可更叫人惊讶的还在后边儿。   管事慌慌张张地来报,说是陛下来府上了。   卢夫人还没来得及叫管事先请陛下来正厅坐着,便听得喘过气的管事又说。   陛下黑着脸,瞧着凶神恶煞的,竟是一把捉住了一个扫地的小厮,跟老鹰叼小鸡似的,叫他指着路一路往三娘子所住的卧云院去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陆峮这日照例在紫宸殿中批阅奏疏。   那群心机深沉的老头儿嫌他说话粗直,他嫌弃那群老头儿说句话之前得用五六句话来铺垫,着实啰嗦。   两行人相看两相厌。   陆峮赶走了提出要给他请个太傅的灰胡子老头儿,将自己关在紫宸殿中。   半晌,他才捞起那张奏疏,英毅俊美的脸上闪过几分不确定。   这字儿,真有那么不堪入目?   不堪入目这个词儿还是一个脾气最臭的白胡子老头儿方才教他的。   回想起当时殿内众人脸上闪过或轻蔑或难堪的神情,陆峮低低嗤笑一声,任那白胡子老头儿还是前任帝师,教出来的东西不照样废物得来将祖宗基业都给葬送了。   他说完这句话,那白胡子老头儿便被气得昏了过去。   朝臣们手忙脚乱地将德高望重的当世大儒抬出了紫宸殿,想凑上来说几句好听话的胡吉祥也被陆峮给赶出去了。   香炉中袅袅飘散的雾气带着淡淡香气,挟裹着午后特有的焦躁,吹来陆峮面前,无端叫人生出一股烦闷之意。   光是会念书写字儿有什么用?   救不了天下,救不了没银子花没饭吃的百姓。   陆峮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上面布着很多苦难的痕迹,锄头、弓箭、刀剑都在这上面留下了印记。   明光深深,陆峮线条坚毅的脸愈发冷峻,他不是个聪明人,却也知道不能顺着那群道貌岸然的老头子的话走。   叫那群声名远扬的大儒为他授学,便能软了他的耳朵根,叫他甘愿像从前的奚朝天子一般,做世家操纵的木偶人吗?   他不愿做在富贵乡里迷失了自己的傀儡天子。   陆峮是真正从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人,一路走来多么艰辛,期间流的血泪,有他自己的,更多的是其他弟兄的。   如果不能真正尽他所能,让天下人过上康平顺遂的好日子,只怕不用他寿终正寝,从前战死的弟兄们也能半夜从地底下爬上来收拾他。   陆峮重新拿起了笔,正琢磨着如何处置农具推广与铁矿的事儿,门却被人轻轻地推开了。   他抬头一看,是胡吉祥。   胡吉祥愁着一张老脸,面对臭着脸明显心绪不佳的陛下,他是打心底里不想进去讨这个嫌,可没法子,这件事儿都传到他耳朵里了,若是他不尽快告诉陛下……   想到陛下把那架青龙偃月刀舞得虎虎生风的画面,胡吉祥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地捶了捶不中用的老腿子,上前几步恭敬道:“陛下,奴才有要事禀告。”   陆峮懒得搭理他,只埋头径直勾画着什么:“说。”   胡吉祥心下暗暗唾弃,面上却一点儿都不敢显露出来,只道:“外边儿都在传陛下您早年娶的妻子如今快要到长安城了,底下有官员请示着不知该如何接待这位娘娘……”   是按照皇后的待遇,还是按照四妃九嫔的待遇?   早年娶的妻子?什么玩意儿?   陆峮放下笔,虎下脸来的他瞧着比平时更凶了:“外边儿都传了些什么?你如实道来。”   胡吉祥抖抖索索地将那些个流言说了个彻底。   随即他就看着龙精虎猛的陛下一掌拍裂了桌子。   胡吉祥想哭了,那可是老黄花梨面的桌子,前头奚朝好几代天子给盘出来的,瞧瞧,这面儿上多光滑啊!   如今都被这个莽夫给毁了!   可是看着这个一掌就能将质地坚硬的黄花梨书案拍裂开的威猛陛下,胡吉祥半是心酸半是害怕:“陛下,您这……”   “老匹夫,欺人太甚!”   陆峮气冲冲地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大步往外去,转瞬间胡吉祥就瞧不见他的身影了。   骑在马上,迎着冽冽清风,陆峮却越想越气。   那些人面兽心禽兽不如的老匹夫心思竟然如此毒辣,竟然故意营造他早已婚嫁的谣言来中伤他的清白!   听胡吉祥说,长安城里的人都知道得差不多了,那娇滴滴大小姐想必也会有所耳闻。   陆峮从前虽没有同女子接触过,可他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谁家娘子乐意自己郎君还要再娶个老婆?   从前在村里,那户推磨卖豆腐家的老黄赚了点儿银子,心便花了,寻思着再娶一房小老婆,最后被正头娘子家的三个兄弟拿着大棒子狠狠捶了一顿才老实了。   那娇滴滴大小姐听闻这样的谣言,心中定然不悦。   她不高兴,对着自己的情意自然也就消退了,就算到时候真的成婚做了真夫妻,想必夫妻相处之间也不会太和美。   在内感情不和,在外又要调动心眼子去对付那群糟老头子,时日一长,便是铁打的汉子也会心力交瘁。   到那时,门阀世家一系的势力便会趁虚而入,夺取权柄。   那群心机深沉的糟老头子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的陆峮眉目冷峻。   不行,他断断不能给他们可趁之机。   得尽快向娇滴滴大小姐解释清楚才是!   ·   如今已经是四月中旬,暖融融的阳光透过葡萄架子斑斑驳驳地洒在那正躺在长椅上的女郎身上,与她身上佩着的白玉雕卧鹿衔灵芝挂坠儿共同辉映出温暖光泽。   绿枝担心她晒黑,去寻了一张香云纱绢帕轻轻搭在她脸上。   崔檀令懒洋洋地躺在长椅上,香云纱如一朵云般柔柔落在她面颊上,不会叫人觉得呼吸不畅,蒙住了那张丽质天生的脸,却更显得身段纤纤风流。   细心的女使们还在长椅旁摆了小几,上边儿放着崔檀令这些时日爱吃的糕饼点心和一些时鲜水果。   风一吹,露出美人精巧下颌,又送来一阵甜蜜香气。   等等,送过来的,好像……还有旁的什么?   绿枝下意识侧耳去听,只听得一阵快且沉闷的脚步声。   是谁这般大胆,敢在崔府里这般行走?   绿枝来不及思考,先下意识地叫修竹和雪竹她们去将院门关上,别叫那等有心之人冲撞了娘子。   修竹她们也听到了那动静,一边儿好奇是不是二郎崔骋烈逮着什么好玩儿的东西拿回来给娘子了,一边儿小步快跑着前去关门。   崔檀令被微醺暖风吹得昏昏欲睡,没被那阵脚步声吵着,看着女使们有些慌张的模样倒是笑了。   “别着急,养了这么多府兵是吃干饭的不成?天子脚下,不会有悍匪闯进来的。”   被崔檀令懒懒一句话安抚到的女使们点了点头,心里好歹安定些了。   可惜,今日闯进崔府的那个悍匪,正是天子本人。   被陆峮提在手里几乎双脚悬空的小厮见着卧云院的高墙时几乎快要哭出声来。   “陛,陛下,那儿就是三娘子……不,娘娘住的卧云院了!”   陆峮虎目一扫,一眼就瞧出了那处院子的不同。   周围都是花团锦簇,唯独那一座院子伫立,光是从外边儿瞧都是个神仙宝地。   陆峮手上劲儿一松,那小厮双脚落了地,激动得热泪盈眶:“陛下,奴才就先……”   陆峮看他两股战战,剑眉蹙起,这人可别放水放到自己面前去了!   再有就是,那娇滴滴大小姐若是知道小厮被他吓得污了她这好地方,岂不是气得更不听他解释了?   陆峮自觉他想得十分妥帖。   得了陛下金口一个‘滚’字的小厮甩着两条腿儿艰难地跑远了。   陆峮轻轻哼了一声,朝着那座院子走过去的时候不忘瞥了一眼周遭种的那些花花草草。   太香,太艳。   陆峮脸绷得更紧,罕见地有些不自信起来,他给那娇滴滴大小姐准备的地方……瞧着还没人院子外的花圃舒服。   看来今日一定要将这件事儿给她说清楚,不然等她嫁进他们老陆家,见着那寒酸样儿,说不准会生气得来更听不进他的解释。   嗯,还是该叫胡吉祥再去拾掇拾掇,总要整理出个配得上娇滴滴大小姐睡觉的地方才是。   陆峮思索间,步伐迈得极大,眼看着就要进了卧云院的门。   准备关门的修竹和雪竹见着那高大魁梧的英武郎君面带狠色地朝她们走过来时,早被吓得一动不敢动,连手上的门闩也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   绿枝心中虽也害怕,却也记挂着身边儿有个更柔弱的娘子。   被绿枝一把拉起来的崔檀令还有些迷糊,芙蓉靥前香云纱随着起身刮起的风轻轻飞扬,她只匆匆瞥到一眼那道如玉山巍峨的身影。   她就被突然间力大如牛的绿枝拖进了屋。   陆峮停在院门前,他虽不讲究,却听说了长安城里的贵人们都是很讲究的。   这娇滴滴的大小姐,如果知道自己没有事先递那什么劳什子拜帖就来见她,还险些将她们家的小厮吓得险些当场放水……   陆峮咳了咳,正想说什么,眸光却被那道如绿野蝴蝶一般翩跹灵动的身影给吸引过去。   只匆匆一瞥,陆峮看见她发髻上垂下来的珠子叮叮当当晃悠个不停。   像是小时候他往水里丢石子儿,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就像现在这样。   文化不太多的陛下在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些,只是事后回味这次见面时忍不住将那阵荡漾心绪扒拉出来又欣赏了好几番。   他想,这大概就是那些书生最爱说的一见钟情。   娉婷倩影一闪而过。   陆峮最后的视线定在她的腰上。   她的腰好细。   在耳朵红了个彻底之前,陆峮默默想。 第14章 第十四章   院子里的女使们都被这高高壮壮的黑脸汉子吓了好大一跳!   还是紫竹胆大,强撑着走上前去大声呵斥他:“你是什么人!这是崔氏三娘子的住处,哪里是你这闲杂人等能乱闯的!”   陆峮收回视线,平复了下心绪,才道:“我就是来找你们三娘子的。”   紫竹险些快被这人的厚脸皮给气笑了:“我们三娘子可是定给了当今陛下的尊贵人儿!岂是你想见就见的?识相的就快些走!待会儿府兵来了可有你苦头吃的!”   陆峮纳闷:“我与我未婚妻子说话,为何要吃苦头?”   未婚妻子?!劳什子的未婚妻子!   紫竹刚想嘲笑他,可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原本伶牙俐齿的小丫头陡然间涨红了脸,对着他说话时也开始结巴起来:“你是陛陛陛——陛下?!”   陆峮不耐烦和这小丫头浪费时间,他事儿多着呢,这下出宫也就是为了和这娇滴滴大小姐解释清楚那谣言而已。   虽说他如今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可他潜意识里对着这长安城、这紫禁城里的人还存着戒备之心。   若是他将此事交给了旁人,恰巧那人又是那群心机深沉老头子的暗桩,到时候非但没有在娇滴滴大小姐面前洗清他的冤屈不说,还添油加醋,还叫她对自己更不满了可怎么办?   陆峮自觉他已经被长安城里这些口蜜腹剑的糟老头子传染了几分深厚心机,想的竟然这般通透!   而且……   陆峮暗暗回味了一番方才的惊鸿一瞥,心里边儿愈发觉得自己这趟出来得值。   没想到这心悦自己的娇滴滴大小姐,生得竟然这样好看。   虽说自己没瞧清脸,可看那腰……   陆峮掐灭了脑海中的想法,在小丫头面前脸红成个猴屁股墩儿,成何体统?   他心里别扭,说话也粗声粗气的:“我有事要同……”   在称呼上,向来果毅勇猛的陛下忽地感觉有些犹豫,顿了顿才在小丫头惊恐的视线中继续道:“你们娘子说。你速速去通报。”   通报这件事儿还是他起义率领弟兄们反了之后,又有几员大将投诚他之后才学的新词儿。   不然依陆峮的习惯,一个大嗓门儿便能叫正在西营练兵的将军听着声儿跑去他主帐中议事。   自然了,要来见娇滴滴大小姐,是得讲究一些。   自觉成了讲究人的陆峮看着小丫头还呆愣愣地站在那儿,剑眉一竖:“还不快去?”   紫竹都快被他吓得腿脚发软了,见陆峮还在瞪眼睛,连忙转身去找人:“绿枝姐姐……这……”   这可如何是好啊?   绿枝将崔檀令拉到屋里去了之后自个儿很快就出来了,听到紫竹小声解释了陆峮的来意,她不由得皱起眉头。   册封她们娘子为后的旨意已经下发了,婚期定在了今年九月,按理说这未婚夫妻在婚前都是不能见面的,哪想到这新君如此猴急,竟是迫不及待要来见她们娘子了!   绿枝心里有气,可也知道不能得罪了那人,否则娘子今后嫁过去了,日子大抵也不会好过。   陆峮看着面前这个瞧着脸板得比他还要黑的小丫头一本正经地解释了一通,叽里呱啦说的就是‘未婚夫妻婚前不可见面’的事儿,不由得有些烦了:“不见面,就说话,这总行了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我出宫来就是为了和她说说话。”   绿枝的眼神一瞬变得十分复杂。   想不到,这泥腿子陛下为了亲近她们娘子,连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   绿枝想了想:“娘子是个知书达理的守礼之人,奴婢先去与娘子说上一说,若是娘子愿意,奴婢再带您进去。”   说完,为了怕面前这高高壮壮生得十分英武的泥腿子陛下生气,绿枝又面无表情地多解释了一句:“我朝风俗,未婚夫妻成婚前不能见面,否则会损了福气,恐怕今后于夫妻恩爱有碍。”   所以她们娘子若是不答应,那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陆峮一听,还有这等讲究?   脑海中又闪过那段如柳枝一般纤细的腰。   陆峮绷着脸答应了。   ·   出乎意料的,崔檀令在听了绿枝的话之后,只想了想,就应允了:“叫他过来吧。”   不过绿枝说得对,她现下还没有做好与他见面的准备,正好用未婚夫妻不宜见面为借口,隔着屋门说说话……应当能接受吧?   崔檀令这般默默想着,可是看着门上映出那一道巍巍如玉山的魁梧身影,整个人就忍不住紧张起来。   陆峮被带到屋前,隔了一层木门,但他依稀能闻见一股幽幽香气。   他有些不自在地转了转身。   入目尽是鲜妍靓丽的花儿,还有……一群脸带紧张戒备之色的小丫头。   他待会儿要与娇滴滴大小姐说的话,岂是她们这些小丫头可以听的?!   惨遭驱赶的女使们有些不甘心,但被那泥腿子陛下一瞪,她们又害怕得紧,只好依言守在院门处,远远地看着那人站在她们娘子屋前说话。   若是他有任何不规矩的地方,她们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拿大棒子捶死他!   不知道自己被女使们划为了顶级危险人物的陆峮还在犹豫着怎么开口。   要是这时候军师在就好了。   崔檀令站在门边,见他久久不开口,腿都快站疼了。   她不禁嘀咕,他来做什么?是知道她们听说了他先前娶妻那回事儿,所以特地过来,叫她不嫉不妒,要与先头娶的那位好好相处吗?   想到这个可能,崔檀令美如芙蓉的脸上闪过几分不悦。   “你……”   “你……”   两人竟是同时开了口。   崔檀令听他的声音,悄悄在心里想,这人的声音也不似二兄吓唬她的那般难听。   陆峮在想,娇滴滴大小姐连嗓子都是细细一把,比他从前放牛时遇见过的黄鹂鸟还要动听,听着就叫人心情舒畅。   他很快回过神来,宫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摸索、处理,留给他解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陆峮学不来沈从瑾那般文绉绉地说话,面对仅一门之隔的娇滴滴大小姐,他只得用自己的话说了出来。   “我从前没有娶过旁人,是有心之人故意传开的谣言。你别信。”   因为站得久了心情不太美妙的崔檀令怔了怔。   “陛下前来,就是为了此事吗?”   陆峮‘嗯’了一声,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经验叫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应当是一群练家子。   时间宝贵,陆峮只得长话短说:“我认定了你做老陆家的媳妇儿,就不会变。”   “等着我来娶你。”   说完,觉得耳朵尖尖烧得有些痛的陆峮忙大步转身走了。   “我走了!”   崔檀令有些失了力气,靠在门板上,过了会儿听见陆峮这惊雷似的一声,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即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微微笑了起来。 第15章 第十五章   陆峮人生得高大,他手指叩在唇边,发出一道清越的鸣声。   被他无意中散发出的气势逼得只能分在道路两旁站立的府兵们很快便看见一匹浑身赤黑,唯独额前有一簇白色印记的矫健骏马飞跃而来。   陆峮翻身上了马,好歹记着和那些府兵打了个招呼:“今日太忙了,替我同府上大人们赔个不是。改天再来,改天再来。”   虽说未婚夫妻之前婚前不好见面,但是……像刚刚那样,隔着房门说说话也是很好的。   越想越美的陛下笑着御马而去。   徒留下一堆府兵面面相觑。   如今崔起缜他们都不在府上,卢夫人听到管事转述府兵的那些话时,保养得宜的美艳面庞上险些被气得多出一根皱纹来:“岂有此理,实在是岂有此理!”   想到无端受了好大一通惊吓的女儿,卢夫人又气又痛,连忙带着女使婆子们往卧云院去了。   路上还吩咐了多派几个府兵去门口守着,别叫什么人都能轻而易举地闯进来。   管事应了,心里边儿却在嘀咕,当今那位陛下可是出了名的杀神,便是再派几队府兵过去一块儿上,说不定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卢夫人风风火火地到了卧云院,想要好生安慰一番自己受惊的娇娇女儿,却听得绿枝说,娘子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   睡下了?!   卢夫人很担心,可别是偷摸躲在被子里哭呢吧。   也是,娇养在深宅大院里的小娘子,头一遭碰上了那等悍匪做派的人,可不得吓坏了?   见卢夫人忙不迭进屋去查看崔檀令是否真的受了委屈在哭,知晓内情的绿枝没法,只得忍着笑进去了。   紫竹她们轻手轻脚地掀起了床帐一角,卢夫人看着床上躺着睡得正香的崔檀令,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外边儿都因为天子忽如其来的动静闹开来了,她这正主儿倒好,睡得正安逸。   卢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白里透粉的小脸,又低声对绿枝道:“再过半个时辰就叫她起来,这会儿睡得多了半夜可就难入睡了。”   绿枝点了点头。   今日天子突至,崔起缜回来了定然也是要问兕奴几句话的,想了想,卢夫人又多加了一句:“记得同兕奴说,晚上叫她过来昌平院用膳。”   她还得去老太君的院子走一遭,省得叫老太君担心,人年纪大了,心绪起伏大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绿枝依言应了,等送了卢夫人出去,她又折返回去,看着娘子柔美无瑕的脸庞,一时之间心里边儿倒是有些矛盾起来。   说那泥腿子新君粗鲁,他对着她们这些奴仆是挺不讲究的。   可对着娘子的时候,好像……有那么几分讲理的味道?   ·   昌平院   尔朱华英带着瞳哥儿早早地就来了。   听说今日天子忽然闯入府中的事儿,尔朱华英就悔得直拍大腿。   她为何要在那时候出府去买首饰?   若是她在,好歹能与妹妹做个伴儿,不至于叫她被那泥腿子新君给吓着。   瞳哥儿板着小脸看着自家阿娘满脸忧愁地猛嗑瓜子儿,那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让他觉得有点烦。   于是他努力伸着短短胖胖的小胳膊给尔朱华英拖了碟子点心:“阿娘,吃饼。”   尔朱华英百忙之中抽出空敷衍了一下儿子,随后又与卢夫人说起这件事。   这天子突然来她们府上,所为的到底是什么啊?   见祖母和阿娘都忙着唠嗑,瞳哥儿慢吞吞地从凳子上爬了下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一心一意地等着姑姑来。   他人小,耳朵却尖,从卢夫人与尔朱华英说的一大堆话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想要的话。   瞳哥儿要做第一个迎接姑姑的人。   不过今日崔起缜他们下值得早,除了在卫所忙着练兵的崔骋烈,崔起缜与崔骋序父子一前一后回了昌平院。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穿着绿衫子的矮墩墩小郎君坐在门槛上,崔起缜素来严肃板正的脸上忍不住带了几分笑,略略快步走了上去:“瞳哥儿,坐在这儿做什么?”   瞳哥儿乖乖叫了人:“等姑姑。”   崔骋序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瓜,一把将他捞了起来:“去里边儿等。”   尔朱华英听了夫婿的话,这才注意到儿子又跑到门槛上坐着去了,连忙点头:“门槛正在风口上,坐久了仔细拉稀。”   卢夫人:……   崔起缜:……   崔骋序:……   对于这个嘴上有些时候没个把门儿的媳妇,崔骋序心中无奈:“瞳哥儿还小,你说话须得注意些。”   只有夫妻二人时,她怎么口无遮拦也不要紧。   或许是自个儿活得太无趣,见着这样鲜活可爱的妻子,崔骋序总是舍不得虎下脸训斥。   崔起缜身为公爹,自然不会去管儿媳,只转身同卢夫人说起话。   卢夫人心里边儿正烦着:“你今日可见着陛下了?”   崔起缜点头。   卢夫人紧接着又问:“陛下可同你说了,他今日为何要来咱们府上找兕奴?”   崔起缜抚须的手一停,想到陆峮理直气壮,却又破天荒地带出些尴尬的话——   “这是朕与皇后的私事。侍中怎得如乡野妇人一般,学了这碎嘴好八卦的习性?”   崔起缜面无表情,他是未来中宫皇后的阿耶,打听打听,本就是无伤大雅的事儿!   更何况,陛下您闯入的可是臣的府邸。   不过后边儿这些话崔起缜没说出口,陛下嘴硬撬不出话来,他自回家问兕奴便是。   见自家老头子又开始装模做样,卢夫人低低嗤笑一声,对着面露期待的尔朱华英道:“别等了,你们阿耶也是个不知道内情的。”   崔起缜:……又不是只有他一人不知道。   尔朱华英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我还以为阿耶的耳朵会比咱们更灵一些。”   窝在崔骋序怀里等姑姑的瞳哥儿耳朵动了动。   怀疑被儿媳内涵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的崔起缜:……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这时一家人都十分期待崔檀令的到来。   落日熔金,余霞散绮。   众人翘首以盼的三娘子终于乘着瑰丽霞光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姑姑!”   瞳哥儿好容易等到了姑姑,轻易不开口的他憋足了劲儿大喊一声,白嫩嫩的小脸都红了,不知道是太用劲儿,还是有些害羞。   见着在长兄怀里探头探脑的小侄儿,崔檀令笑了笑,走过去捏了捏他圆嘟嘟的脸蛋,这才依次和亲长们打了招呼。   卢夫人招了招手叫她挨着自己坐,尔朱华英也连忙凑了过去,母女仨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堆,倒是衬得站在一旁的两个大男人并一个小萝卜头有些孤单。   瞳哥儿拍了拍崔骋序的胳膊:“阿耶,瞳哥儿要下去。”   崔骋序动作温柔地将他放到了地上,随后就看着这臭小子脚一沾着地便噔噔噔地往他姑姑那里扑。   崔骋序决定邀请他阿耶去手谈一局。   反正可以等回去了再叫英娘告诉他今日陛下来府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崔起缜板着脸,可是这儿都是女眷,瞳哥儿又是个奶娃子,和他说不上什么话。   父子二人去了书房。   这下尔朱华英说话便更放松了些:“妹妹,你快同我说说,那瓜娃子陛下来找你干啥?”   崔檀令被她这么一说,又想起隔着一道木门,那人说的话却像是被风吹乱了的柳絮,柔柔地拂过她的耳廓。   有点痒。   崔檀令不太习惯这样的感觉。   面对阿娘和阿嫂藏着满满求知欲的眼神,崔檀令想了想:“陛下过来是为了澄清外边儿那桩谣言,他从前没娶过旁人。”   后边儿那两句话,崔檀令下意识地隐瞒了,她依稀觉得好像……不太适合和阿娘她们说。   卢夫人与尔朱华英对视一眼,俱都从彼此眼里读出了震惊。   天子亲自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事儿?   找个内侍代劳不就好了?   瞧他那悍匪一般的做派,卢夫人还担心他是不是要将婚期提前,恨不得今日就将她们兕奴掳到宫中去。   尔朱华英倒是从崔檀令寥寥数语中品出了些别的东西。   “陛下对咱们妹妹,真是情根深种!”   崔檀令抬头,面露不解,这情从何而来啊?   尔朱华英熟练地捂住瞳哥儿的耳朵,悄声道:“这些都是陛下想来求见妹妹芳容的招数!你别不信,你瞧瞧你长兄那副板正严肃的模样,成婚之前他也厚着脸皮来找了我好多回呢!”   崔檀令心中端正稳重的长兄形象又悄悄塌了一块儿。   卢夫人喝了一口茶:“咱们兕奴生得貌美,陛下倾心,也是常理。”   眼看着婆媳二人就着这话夸了她好一会儿,崔檀令脸红得来都麻木了,只提醒道:“阿娘,阿嫂,陛下是隔着一道门与我说话的,我们没有见面。”   那他又如何得知自己模样生得如何,又是如何得来的一见倾心之说?   卢夫人听了这话,心里边儿对那泥腿子新君的偏见稍微少了一些,还知道遵守男女婚前不可见面的礼。如此,也不算是无可救药的粗狂鲁莽了。   尔朱华英却有自己的理解:“咱们妹妹说话的声音这般好听,光是听着你说话就喜欢上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   阿嫂好像总是喜欢将她视作世间最讨人喜欢的女郎。   崔檀令动了动胳膊,有些肉麻,可是……她也很喜欢被夸的感觉。   心情变好了的崔檀令低下头,亲了亲瞳哥儿的脸蛋子。   猝不及防被亲了一下的瞳哥儿脸瞬间就红了起来。   尔朱华英见了,心中不禁对儿子可以和崔檀令如此亲近而生出几分酸意,当下看着瞳哥儿红彤彤的脸,她忍不住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猴屁股。”   瞳哥儿被笑得脸愈发红了,小小的人儿抿直了唇,一本正经道:“姑姑不可如此……”   他动了动耳朵,从阿耶给他说的小人书里挑出一个比较成熟的词:“轻薄于我。”   轻薄?   崔檀令快被这小郎君给可爱坏了,她笑眯眯地在他另一边脸蛋上又亲了亲:“你还小呢,别和阿耶他们学。他们就爱板着个脸,一点儿也不可爱,瞳哥儿就不一样了,姑姑喜欢瞳哥儿,所以才会亲亲你。”   是,是这样的吗?   瞳哥儿的耳朵又动了动。   白嫩嫩的小郎君环住崔檀令,认真地点了点头:“瞳哥儿不学。”   姑姑多亲。 第16章 第十六章   这日是崔檀令去老太君那儿请安的日子。   府上众人都知道昨个儿陛下突至府上的事儿,却不知道其中内幕如何。   崔檀令懒得同每一个人都解释清楚,卢夫人她们更是嘴紧的,也就老太君知道其中内情,这下看着崔檀令的目光愈发慈爱,还未正式进宫去,就能叫天子牵挂至此,还特地出宫来同她解释了那些流言。   待今后兕奴诞下带着崔氏血脉的皇子,她们崔氏一门的荣光便能延续更久。   崔檀令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慢悠悠地给老太君剥起核桃来。   美人每一处都生得十分精致,水葱似的嫩白指尖捏着夹子轻轻一使劲儿,一个完整的核桃仁儿便出来了。   崔清韵看得眼馋,跑过去眼巴巴儿地望着:“三姐姐,我也想吃。”   崔檀令好脾气地应下,随手剥了一个新的核桃仁儿递给她。   崔清韵得了好吃的,正想谢过她,却听得身后崔清嬛的声音响起。   “六娘,别闹了。你三姐姐今儿心情正不好呢,怎好劳烦她给你剥核桃?”   崔清韵捏着小核桃仁儿,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不由得对她大姐姐生出几分怨气来:就不能等她吃完了再说?   崔清嬛被崔清柔扯了扯,她知道自己这话有些冲了,可她就是不服气!   崔檀令命好,一出生就得了府上长辈的疼爱,连名字都是老太爷亲自给她取的,六姊妹明明该一起用清字,偏她特殊,要承袭主君之位的大房与其他兄弟之间取名承字不同便罢了,她崔檀令何德何能?   如今为了她与那泥腿子新君的婚期定在了九月,她的婚事就得提前,看着女使婆子们整日里慌慌张张准备东西,崔清嬛心里实在怄得慌。   老太君抬起眼:“嬛娘打哪儿听来的消息?你三妹妹好端端坐在这儿呢,说那些晦气话来做什么。”   心里边儿对崔清嬛倒是愈发生出几分不喜,平日里好端端的,怎么一碰上兕奴的事儿就要开始酸个没完?   世上命好的人多了去了,人人都去酸一回,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崔清嬛见老太君开了口,心里边儿有些后悔与委屈,往日姊妹间争锋几句,只要不闹得太过分,老太君都是不管的。   怎么今日一看到崔檀令受委屈了,老太君就要管了?   崔清嬛梗着脖子,越想越替自己觉得委屈:“如今外边儿不是都在传陛下从前娶了一房妻室的事儿?昨个儿陛下突然来府上,恐怕就是和三妹妹说这事儿吧?”   崔清柔脸都发白了,她又扯了扯崔清嬛,小声道:“大姐姐,你别说了……”   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再者。   崔清嬛回头,嗤笑道:“因为要给咱们这尊贵无双的三妹妹腾位置,你与那王家二郎的婚期也被提前了好几月,你心里边儿就不怨不恨?”   崔清柔被她说得一怔,随即觉得很是冤枉,自己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崔檀令放下了手里边儿的夹子,接过绿枝递来的巾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大姐姐猜得没错,陛下昨日是来与我说了那事儿。”   崔清嬛脸上露出一个果真如此的笑。   饶是中宫皇后又如何,前边儿那位也是正经拜过天地的正头娘子,今后无论是那泥腿子新君更宠爱谁,只怕崔檀令这心里边儿都不会好过吧?   崔檀令慢吞吞地将巾帕叠好还给了绿枝,这才笑道:“陛下的确是说了,只不过他同我说的是,外边儿那些传得满城皆知的事,不过是谣言。”   连那女子都被捉住了,其实她也没什么过大的野心,只是流亡路上丢了奴仆与银子,为了讨一条活路,便恶从胆边生,编出了这么一条谎话,没成想还有不少人信了,倒是叫她趁机揽到了不少银子。   崔清嬛愕然瞪大的眼中,倒映出崔檀令笑意盈盈的脸:“倒是叫大姐姐失望了,陛下的妻子,只会有我一人。”   屋内一时之间安静极了。   还是老太君开了口:“你们是一家姊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焉能不知?人非圣贤,小娘子之间争风吃醋都是常事,却别叫一时猪油蒙了心,反倒损了你们的姊妹情分,这又哪里值当?”   说完,老太君叹了口气。   正准备叫嬷嬷扶着自己进内室歇息会儿,院内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管事来报,说是天子赏东西过来了!   老太君面容一肃,正想叫大家一起去前院花厅,管事又补充道:“内侍说这回天子赏东西,只赏了三娘子一个人,无需大家伙儿一起去前头了,三娘子在哪儿,他们过来送到便是。”   这位陛下,倒是很难得的坦率和……不太讲究。   这次来的还是先前那个来送了小黑猪小鸡仔的内侍,姑且给他的名字一次出场机会,唤作梁平安。   梁平安见了崔檀令,笑呵呵地行了个礼,随即拍了拍手,身后的小内侍们会意地低下头,双臂将手里的红漆木托盘高高举起,好叫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后能够看清楚陛下的心意。   崔檀令的确是看清了,好一堆绿油油水灵灵的菜蔬!   梁平安笑着解释道:“陛下重视农耕,娘娘与陛下同心同德,陛下新收成了一亩地的菜蔬,也牵挂着娘娘。这不,便遣奴婢过来送给娘娘。”   崔檀令呵呵笑:“陛下真是有心了。劳烦内侍替我谢过陛下。”   绿枝微笑着递过去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梁平安收下荷包,又同老太君和崔檀令恭维了几句,这才喜笑颜开地带着人回宫复命。   老太君看着那些菜蔬,笑了:“这位陛下,倒是个会疼人的。”   只是疼人的方式有些许特别。   崔檀令想起上回他送来的那些菜蔬,味道倒是不错。   她笑吟吟地扶着老太君往屋里走:“那今晚便叫厨房趁着新鲜做成菜肴,我与祖母一块儿享用了,可别浪费了陛下的一片心意。”   老太君嗔她:“你这孩子,可别仗着陛下疼你就闹腾。”   说完她也笑了:“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头一回吃上天子种的菜,说来真是托了咱们兕奴的福。”   祖孙俩亲亲密密地进了屋。   跟着众人一块儿出来领赏的崔清嬛仍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崔清柔气她无缘无故拉自己下水,反正这儿也没自己的事了,便自顾自地走了。   崔清宜与崔清璇见老好人二姐姐都被气跑了,怯怯地看了一眼脸色很可怕的崔清嬛,忙不迭地携手跟了出去。   只剩下崔清韵左看看右看看,决定钻回屋子里去。   天子姐夫种的菜是什么味道?她也想尝一尝!   ·   陆峮这日仍在紫宸殿里批阅奏疏。   新君登基,他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可他还是坚持侍弄那几亩田,眼看着水灵灵的菜蔬们长成了,他也不假手于人,自个儿下地去收了一茬,派梁平安送去给那娇滴滴大小姐。   陆峮不会种花。   可他也想给娇滴滴大小姐他能做到的最好。   多吃菜蔬,皮肤好,人也会变得更水灵。   想到娇滴滴大小姐那估计一只手就握得过来的腰,陆峮沉思。   或许该多捉几头小黑猪回来养着。   养肥了就宰了给她补身子。   ·   崔清嬛被王夫人领着来卧云院道了歉。   崔檀令没有同她计较,一是性格如此,二来因为帝后成婚才导致崔清嬛与崔清柔两位姊姊的婚期提前,她心里边儿不高兴,崔檀令也是能理解的。   本来还担心得罪了未来皇后的王夫人看着崔檀令三言两语便安抚住了她们,最后还得了一匣子珠玉宝物用作给自己女儿添妆,心绪不由得有些复杂。   她斜了一眼面色仍不好的崔清嬛,低声道:“你做出这幅样子是给谁看!是你三妹妹性子好,不与你计较,不然依你这性子,早被她厌弃了。”   崔清嬛不说话。   王夫人快被这倔强不听劝的女儿给气死,但想着再过一月多她就要出嫁,做了旁人家的媳妇儿。   到那时,哪里还会有人像她这个亲阿娘一般包容指点她?   王夫人叹了口气:“眨眼间婚期也快到了,你这些时日也别出门了,我再教教你算账管事。崔氏给你的那些嫁妆田地,你可得自个儿握在手里,别傻乎乎地被郑三郎和你婆母一哄就拿了出去。”   王夫人一路上说了许多,见崔清嬛进了连和苑就闷不做声地回了自己的屋子,不由得气急。   “冤家,真是冤家!”   ·   崔清嬛与崔清柔的婚期一前一后,崔氏在短短几月之内就要嫁出去数位女郎。   最后一个,也是最受人瞩目的一位,婚期便在明日。   饶是明个儿便是她的大喜日子,但崔檀令仍是懒懒散散地躺在榻上,也不要绿枝她们忙碌,自个儿拿着团扇慢慢悠悠地送着凉风。   卢夫人很舍不得她,和尔朱华英一块儿来卧云院看她。   “你这懒懒散散的性子,今后到了宫里可怎么好?”卢夫人说着说着,竟然流下泪来,“只盼着陛下是个会疼人的,不要苛待了你。”   崔檀令有些无奈地递了锦帕过去,软声哄她:“阿娘,你便是再不信外人,也得信我不是?”   在阿娘这几个月的谆谆教导之下,崔檀令对于如何调.教出一个合心意的郎君已经初具心得。   只等实践了。   卢夫人抽抽噎噎地止了声,见一向比她感性得多的儿媳这次却十分淡然地在一旁猛嗑瓜子,不由得有些稀奇:“你不是有话要与你妹妹说?”   尔朱华英点了点头,不过她还顾忌着乖乖在姑姑身边坐着的瞳哥儿,只能先将他哄出去。   “瞳哥儿去外边儿寻一片好看的叶子来,我要送你姑姑一本书,正差个书签呢。”   瞳哥儿有些犹豫,但是看着崔檀令也在笑着看他,这才点点头,由乳母牵着出去了。   屋里没小人儿了,尔朱华英熟练地摸出一本造小人儿的小册子递给崔檀令:“妹妹你看看喜欢不?”   卢夫人看着那封面红艳艳的小册子,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这儿媳妇……好像把她的活儿都给揽过去了。   崔檀令不疑有他,伸手接过去翻了翻,原本玉瓷一般柔白的面颊上顿时浮上两朵红晕。   手里边儿那本小册子也被她丢了出去。   尔朱华英欣赏了一番自家妹妹脸红如霞的美态,见她羞得来把那本小册子都丢了出去,忙去捡了回来:“哎呀,明个儿就要成新嫁娘了,怎么脸皮子还这么薄?”   说着,她又将小册子往崔檀令那儿一推:“这可是我精心挑选出来的,里面儿的姿势都不累人,能叫你少吃些苦头。”   阿嫂的心是好的,但是……崔檀令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方才那些羞人的画面。   见她扭过头去不说话,尔朱华英有些迟疑,朝着卢夫人说道:“难不成是我寻的这本不好?阿娘你那儿还有更好的不?”   卢夫人也有些尴尬:“我回去再看看,再看看。”   尔朱华英用谴责的眼神看了眼卢夫人:“阿娘,这可是妹妹的大事儿。这种时候你怎能不上心呢?”   卢夫人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尔朱华英继续发力:“妹妹别担心!回去我再翻翻,定能找到你喜欢的!”   崔檀令脸上好容易烫得没那么厉害了,被尔朱华英一说,脸上又烧了起来。   成亲……原来是这样一件可怕的事!   但无论崔檀令心里边儿怎么慌张尴尬,成亲的日子还是来了。   九月初八这一日,帝后大婚,举城欢喜。   崔檀令自从早起了之后始终昏沉沉的脑子,在透过团扇看见那双绘着张扬龙纹的靴子时,终于清醒过来。 第17章 第十七章(二更)   陆峮出生入死的次数不少,可是成亲,还是头一回。   偏生帝后成婚的礼仪繁琐又冗长,陆峮忍了又忍。   终于,他看见辇车稳稳下落,自上面走下来的女郎红衣盛妆,每走一步,衣袍上用捻金丝线绣出来的凤凰衔珠在炽烈天光下都会闪过瑰丽又威严的光泽。   她举着团扇,遮住了面容,陆峮看不清她此时的模样。   不过,应该也和他一样,是在笑的吧?   崔檀令不知道站在百阶之上,龙章凤姿的天子在想什么,她只觉得又累又沉。   身上穿着的嫁衣是百余位绣娘耗费三个月的时间日夜赶工出来的,每一处针脚都细密精致,上面缀着的明珠宝石也不少,沉甸甸的一直往下坠,崔檀令不得不绷紧了身子,才能保持住仪态,不至于闹了笑话。   偏生太庙前的百阶台梯实在漫长,崔檀令撑着一步一步走了上去,快到了时,她借着团扇遮挡,沉沉吐出一口气。   这可比种瓜点豆累得多了。   面前突然多出一只手。   崔檀令没有动,陆峮低声道:“来,我牵着你。”   陆峮起初没有注意到崔檀令体力不足的事,可看着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那样欢喜又澎湃的心绪叫陆峮不自觉将全副心神都落在她身上。   自然也就注意到了她越来越缓慢的步伐。   陆峮没有想太多,只在文武百官愕然的视线之中,连下了几级台阶,大步来到她面前。   身着玄色龙纹圆领袍的英俊帝王步伐有多急切,对着面前女郎说话的声音就有多柔和。   声音一落,陆峮自己都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崔檀令略一迟疑,将一只手慢慢落在他掌心。   陆峮握住,饶是心中为触碰到她柔若无骨的手而震荡不休,可步伐依旧稳健,不多时,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便并肩站在了祭坛的前面。   身边就是娇滴滴大小姐,这里明明有许多人,可鼻间闻到的幽幽香气,只能让陆峮想到她。   那个即将,不,是已经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陆峮克制着自己没有往她那边瞧,只专心地跟着礼官唱喝的那般行礼祭天。   直到一切仪式都结束,连喜事姑姑都微笑着带领宫人们下去,将剩余的时间都留给这对新婚夫妇。   陆峮站在她面前。   他生得很高,这样自上而下望,能够看见她乌黑浓密的发顶,上面装饰着象征着皇后尊位的十二花树,垂下的金丝玉珠笼罩着那张美人面,加之有团扇遮挡,影影绰绰之间,惹得美人面容愈发引人遐思。   他伫立在她面前,不说话,也不动作。   崔檀令觉得很煎熬。   她举扇举得手都酸了。   想到卢夫人教导她的那些驭夫小技巧,崔檀令决定主动出击!   正望着她怔怔出神的陆峮忽闻一阵珠玉碰撞的轻灵响声。   那柄黄色缂丝凤梧牡丹团扇移开,金丝玉珠随之拂落,露出一张月眉雪腮的美人面。   他期待已久的新妇,就这般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郎君。”   声音如珠玉坠盘,鸾凤轻鸣。   她唤他‘郎君’。   见陆峮还是站在原地,英武冷毅的面容紧紧绷着,看不出什么欢喜的情绪来。   崔檀令看了,不禁生出几分忧虑,这人好像,并不太喜欢她的样子。   可很快她就发现,这样想实在是多虑了。   面前身姿笔挺,面容英俊的高大郎君突然上前了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崔檀令试了试,握得有点紧。   “你能不能,再叫一遍?”   迎着美人盈盈的眸光,陆峮有些面热,重复了一遍:“就是你刚刚说的那样。”   崔檀令不明白,‘郎君’一词……有什么值得再听一遍的妙处?   不过卢夫人教学指南上有过说明,在一些特殊时刻,能顺着他做的事儿,不用别扭,直接做便是。   可不知为何,崔檀令面容隐隐有些发烫。   大概是因为陆峮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原因。   长在清河崔氏,天生一副矜贵威仪的崔三娘子,何时遇到过这样直勾勾盯着她瞧的登徒子?   这个登徒子,还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他怎么瞧,都没人敢说上一句不是。   陆峮看着面前牡丹花似的美人咬了咬唇,自柔润红唇间溢出的一声‘郎君’,既羞又怯,望着他的眼神像是藏了钩子,几欲将他的魂儿一块儿勾走。   在战场上厮杀滚打不知多少回的陆峮也算是见识过不少神兵利器,可没有一样,比她的眼睛来得精妙。   陆峮忽地就想碰一碰她的眼睛。   他的掌心探过来时,崔檀令身子有一瞬间的紧绷,当他以手覆住她的眼睛时,忽然而至的黑暗没叫崔檀令觉得惊慌。   因为更叫她觉得不自在的事儿发生了。   陆峮蒙住她的眼睛,看着她一张玉霜小脸在他一只大手的遮盖下愈发显得小巧动人,红唇微张,似乎又要因为紧张咬一咬。   陆峮决定帮她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一靠近,他能够更清楚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幽幽香气,不浓,婉转袅袅,直绕过他心尖。   陆峮生在乡野之间,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可他自小就爱往山里钻。临到春夏时,山间各色果树会结出许多或甜蜜或酸涩的果子,再早一些时,陆峮会爬上树摘下枝头绽放的花朵,嘴用力一吸,便能吮到甜甜的花蜜。   可他从未感受过这般奇妙的滋味。   比花瓣更软,比花蜜更甜。   天然的本能使得他长驱直入,直到不知不觉间被他抱在怀里的女郎身子越来越软,发出不堪承受的嘤咛,陆峮才猛地醒了过来,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处柔润漂亮的唇。   崔檀令被他亲得险些断气,一时之间对新婚夜的恐惧又上升了些。   她垂下眼没说话,似乎是被他的孟浪给吓着了。   陆峮有些懊悔,又有些恨铁不成钢,恨自己在娇滴滴大小姐面前失了自制力,愈发显得笨了!   “要不,再来一回?”   陆峮左思右想,想出一个弥补的法子。   这回换她来啃他,他保证不还嘴!   崔檀令都快被这人给逗乐了,有些奇怪,她以为靠着战功从草莽发家的陛下,应该是那种……杀伐果断,浑身煞气的人。   可是眼前的人。   崔檀令轻轻抬了抬眼,浓密卷翘的眼睫便也跟着主人的心绪,像是夏日小荷一样羞答答地扬起一角,露出那双春意潋滟的桃花眼,因着方才的情动氤氲出些许水雾,愈发衬得那双眼眸勾魂夺魄。   他生得比她的父兄都要黑上一些,却不难看,五官生得如刀剑雕刻一般,英武之中又隐隐透露出几分锐利锋芒。   陆峮见娇滴滴大小姐含羞望着自己,一时之间只觉得喉咙间那股火越烧越旺,直叫他觉着有些口渴。   愈发渴望起方才她渡过来的那些甘霖。   察觉到他的靠近,崔檀令有些愕然,还真的又要来?   虽然崔檀令不懂这样贴在一块儿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不过卢夫人与尔朱华英都告诉她,在新婚夜的时候,最好能顺着夫婿的心意走,叫他多怜惜一些自己。   陆峮在离她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忽然顿住了。   女郎紧闭着眼,柔白面颊上却透出浓郁的红晕。   被那群心机深沉的糟老头明里暗里地嫌弃没读过什么书,恐无治国之才的时候,陆峮不生气,可是在面对这样丽质天成的美人时,他却头一回懊悔起自己的确没什么文化这件事儿。   不过就算他像是长安城里那些贵公子一般能出口成诗,大抵也想不出什么诗句,能形容出她此时的美态。   陆峮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眼睫与嫣红面颊,突然又想到了以前的事情。   以往进山,他忙着练习弓箭,猎些皮毛肉食回去。   四月春光烂漫之时,他也不耐烦去看那些桃花,只想吃桃。   山桃大多都不太红,口感亦有些青涩。   她的脸就像是山桃尖尖上的那一抹最惹眼的红。   陆峮不挑,酸的能吃,甜的也能吃。   崔檀令的脸被人重重亲了一下。   她有些不高兴地睁开眼,却看见陆峮在笑。   眉眼之间……还有些,得意?   陆峮自然得意。   现在他出息了,啃到了仙桃! 第18章 第十八章   绿枝小心翼翼地替坐在浴池里的玉脂美人绾好了头发,这才拿起小巧的水瓢往她身上浇水。   温热水流伴随着甜腻的花香气缓缓流过比羊脂玉还要细腻白皙的肌肤,崔檀令却没有像以往那般放松地沉浸其中。   崔檀令只要想到待会儿会发生的事儿,就觉得整个人都僵得不行。   绿枝是这回随她进宫的六个女使之一,照顾她的时间本就长,自然知道她此时在怕什么。   “娘子可要喝些果子酿?”绿枝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壮壮胆也是好的。”   而且,绿枝听说喝了酒的人各个感官总要迟钝些,那娘子待会儿要受的苦……兴许便没那么难捱了吧?   崔檀令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那人生得很是高大魁梧……   崔檀令方才悄悄对比了一番,他的胳膊好粗,她一脚踢过去只怕都会被打折。   他比她壮那么多……   若是清醒地面对,崔檀令觉得自己大概会哭晕过去。   这么尴尬又痛苦的事儿,还是莫要记得太清楚的好。   ·   陆峮洗漱好了回去,却没看见人。   见他冷着脸不说话,紫竹大着胆子道:“娘娘洗漱时间总要长一些,陛下再等等吧。”   陆峮点点头,随即又叫殿内的宫人内侍们都先下去。   娇滴滴的大小姐脸皮薄,陆峮看她脸都憋红了,若是他再不松开些,只怕她能活活把自己给憋晕过去。   他只好叫了人进来,先服侍她拆去繁琐华丽的珠玉钗环。   看着她往浴房去时那道明显松快些的背影,陆峮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个笑来。   打仗打得多了,陆峮也学会了几招兵法,一时的抽身叫敌人放松警惕,之后追击的却是更多的战果。   自然了,娇滴滴大小姐不是他的敌人。   是他的妻子。   陆峮坐在床沿边,手无意识地拂过了大红褥面上绣着的鸳鸯,摸出那本小册子时,耳朵根变得和喜被一样红。   昔日军营中的大龄独苗童子鸡好容易能娶到媳妇儿,众人私下里聚了一番,给他送了本精美小册子当做贺礼。   饶是陆峮脸皮再厚,猝不及防进了新天地,那张麦色的英俊面庞也有些隐隐发红。   想到将士们送上这小册子时的暧昧笑容,陆峮紧了紧拳,以一种分外认真的态度研读起这本小册子来。   从前就听他们说在新婚夜丢了丑,结果新媳妇儿有小半年都不愿意叫他近身的事儿。   可不能叫娇滴滴大小姐不满意了。   陆峮还没有琢磨个什么出来,鼻间便闻到了一股带了些水汽的幽幽香气。   她回来了。   陆峮正想起身迎她,可随即又想起手里握着的那本小册子,这可不能让她瞧见了!   大抵这和小时候看在老秀才那儿念书的小萝卜头一样,等到要抽背了才慌慌张张地拿着书一阵唧唧呱呱,临阵才磨枪,总会让人觉得此人水平不太行。   向来自信无畏的陛下将小册子卷巴卷巴塞到褥子下边儿去了,这才大步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崔檀令被他牵着往挂着金线绣百子千孙石榴图床帐的架子床走去,殿内寂静极了,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还有那对龙凤花烛静静燃烧的声音。   崔檀令手脚僵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陆峮看着她洗去妆容,却依旧白皙的面颊,又忍不住想凑过去亲她。   除了她的气息之外,又多了几分甜蜜的果酒香气。   陆峮有些意外:“你喝酒了?”   方才那盏合卺酒分量少得可怜,陆峮尝了尝,味道如水一般。   大抵是宫人体谅皇后娘娘,怕饮多了醉过去,无法侍奉天子。   崔檀令点了点头,面容上浮现的酡红使得她清冷出尘的面容少了几分不可触碰的矜持,更多了几分可爱。   陆峮看得心痒痒,没有再犹豫,顺势亲了过去。   果子酿滋味清甜,陆峮品到了一点余韵,可惜,与她的滋味比起还是差了一些。   在烛光辉映下闪着璀璨金光的床帐不知被什么一勾,缓缓垂下,遮住了那对交颈的鸳鸯。   陆峮生在南方,在军营里听众人吹牛聊天时,也曾听说过北方的鹅毛大雪,银装素裹的雪后树林一听就很美。   陆峮还没有见过那样的雪。   可是现在他见到了连雪色都无法比拟的一抹白。   此时虽然是九月里,天还有些热,但是殿内摆着冰鉴,风轮滚动,源源不断地为帝后送去阵阵清凉。   但崔檀令垂眼,看见自己露在外边儿的肩,被果子酿熏得有些迷糊的脑子都开始觉得不耐烦起来了。   他僵在那儿做什么?   陆峮双臂撑在她身边,陌生的气息笼罩着崔檀令,她本能地就想偏过头去。   陆峮没有言语,双手捧起她脸庞,粗粝指腹摩挲着她雪白娇嫩的脸庞,带着些微的刺痛,他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有些不好意思地顿了顿。   随即又俯下.身去亲她。   崔檀令只觉得明个儿若是被人发现过了新婚夜,嘴唇却肿了的事,只怕她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要抬不起头了!   她软绵绵的拳头堆在他胸前,轻巧的力道,不痛不痒,不,是勾得陆峮心里更痒痒了。   他低头亲得更卖力了些。   崔檀令反抗无果,只得加重了力道,狠狠地去拧他露在外边儿的皮肉。   陆峮轻轻‘嘶’了一声,这声低沉又带着点儿喘的声音落在崔檀令耳畔,原本就布满艳丽红晕的脸庞瞬间烧了起来。   这人……声音好生不正经!   察觉到他停了下来,崔檀令摸了摸隐隐有些发痛的唇瓣,皱着眉头老大不高兴:“别亲了,好痛。”   宫中的果子酿看似清甜,度数却不低,崔檀令喝了一盏,眼下脑子迷迷糊糊的,已经将卢夫人与尔朱华英叮嘱的‘柔顺婉约’给抛在了脑后。   陆峮很惭愧。   果然,他还是学艺不精!   “是我不好。”陆峮很爽快地道了歉,心里边儿琢磨着怎么精进这门功夫的同时,看着底下女郎像牡丹花一样娇艳漂亮的脸,又忍不住想亲亲她了。   可怜陛下这只大龄童子鸡,即便恶补了一番小册子,在面对心爱的女郎时,他也只会憋红了脸去……亲她。   亲着亲着原本轻薄的衣衫便像是天边的云一般,被狂风骤雨一揉,乱得不成样子。   崔檀令呼吸之间尽是带着淡淡酒香的甜蜜香气,带着些蛮劲儿的啄吻让她不自觉地皱紧眉头,正想再拧他一把——   却忽然感觉有一阵凉风袭来。   她下意识地去看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似乎也愣住了。   他低垂着眼去看手心攥着的那件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兜衣,刚一抬眼,视线便与眼神迷蒙中带着些震惊的崔檀令对上了。   ‘啪嗒’。   朵朵血花落在女郎欺霜赛雪的肌肤上,血珠鲜红,愈发显得她一身肌肤白得晃眼。   陆峮在这时候还有心情感叹,雪地梅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崔檀令却忍不住惊叫出声。   陛下,你流鼻血了! 第19章 第十九章   没有惊动宫人,陆峮自己手脚极为利落地处理好了血流不止的鼻子,而后又去打了一盆水来,小心翼翼地拧干了巾帕,给她擦干净白玉脂一般干净的身子上沾染的血渍。   崔檀令先前还有些不自在,可见着陆峮垂着眼认真给她擦拭,那阵子不高兴也就慢慢散去了。   随着他的动作,她开始觉得身子有些发烫。   擦着擦着,原本极为柔白的肌肤上又泛起淡淡的粉,陆峮抬头:“热了?”   崔檀令默默扯过一旁的龙凤呈祥喜被盖住自己,低声道:“陛下,快歇息了吧。”   若是再不……那个的话,她担心酒劲儿过去了,会很疼。   陆峮嗯了一声,去将水盆放回净房,回来时见着那一对龙凤花烛,坚毅英俊的脸被烛光照得显露出一分不常见的温柔。   他只留了那对龙凤花烛,将其余宫灯里的蜡烛都吹灭了,昭阳殿中顿时陷入一片柔柔的昏暗。   待上了床,他有些生疏地将崔檀令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睡吧。”   崔檀令下意识点头,可随即又反应过来:“陛下——?”   陆峮转过脸去,不能看,一看就想亲。   “你可有小名?”   心里边儿娇滴滴大小姐的叫她便罢了,明面上这般叫,虽然也好听,但有些生分,不像恩爱夫妻。   嗯,恩爱夫妻。   但她真就是一个娇小姐,生得娇,说话也娇声细语的,好听。   崔檀令不知道陆峮在想什么,他方才停顿的时间太长,现在她已经很困了,连被一个陌生郎君抱着这样不自在的事儿都能忽略忍下,听着陆峮这么问,自然而然地就告诉了他‘兕奴’这个名字。   陆峮不懂:“是什么意思?”   崔檀令困意上涌,勉强给他解释了这个名字的含义,便听得他在黑暗中恍然大悟般感叹了一句。   “原来是小犀牛!”   崔檀令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恨恨地咬了咬他的……寝衣。   陆峮感觉她温热的气息靠在自己身前,刚觉一阵心神荡漾,可还没荡多高,胸前一重。   陆峮低头,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埋在自己胸前,睡得正香。   他伸手拨了拨乌沉沉的发,露出一张光洁饱满的小脸,神情安然,似乎在他身边入睡是一件做过千百遍的,再正常不过的事。   陆峮却没舍得睡。   或者说是,睡不好。   温香软玉在怀,偏生他又做不了什么,陆峮脸憋得更黑了。   他有自己的考量在。   能从一介乡野猎户成为如今的天子,陆峮性子虽随意,心性是常人所无法及的坚毅。   在战场上是如此,在与那群心机叵测的老头子时吵架时是如此。   在面对心悦于他的娇小姐时,陆峮自然想要给她更好的洞房花烛。   光是扯个兜衣,鼻血都流个不停……   那他岂不是要落得和之前那兄弟一样的下场,惹恼了娇小姐,小半年乃至更长时间都不叫他近身?   想到小册子上的那些姿势,陆峮黑脸一红,鼻间一热,隐隐又有奔腾趋势。   他连忙将香馥馥的人儿往自己怀里搂了搂,默念着从前顺手救的一个高僧教他的几句佛语,艰难地睡了过去。   ·   崔檀令有个优点,能睡。   具体表现为九月的天,在一个热烘烘的怀里也能一觉到天亮。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数朵合浦明珠攒成的宝珠帐顶,金罗绮帐,喜被软枕。   她想起来了,昨日她嫁了人,做了陆家妇。   崔檀令慢吞吞地起了身,身边已经没人了,细罗织就的褥单上连一丝褶皱也没有。   这个发现让脑子原本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崔檀令清醒过来,这是人睡过的地方?   她低头打量自己那一块儿床榻的时候,绿枝她们已经听到了动静,候在层叠床幔之后,柔声问她现在可要起身?   崔檀令应了一声。   虽然现在宫中除了陆峮就是她最大,但新婚第一日便睡懒觉什么的,传出去了始终不太好听。   崔檀令对这种放纵一时,之后却要花费不少功夫来挽回的事儿一向敬谢不敏。   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服侍着她净脸漱口,绿枝带着紫竹她们这几个崔檀令用惯了的女使做得很快,崔檀令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卧云院。   可看着铜镜里云髻高耸的自己,崔檀令沉默了一会儿,随口问道“陛下呢?”   女使们面面相觑,一时没想好该怎么说。   一进来便听得媳妇儿在问自己的陆峮脸上不自觉扬起笑,他本是极英俊锐利的长相,这么一笑,倒是平生多了几分柔和。   见着气宇轩昂的陛下走过来,手还十分熟练地搭在了娘娘纤细的肩上,绿枝抿了抿唇,带着人悄声退下了。   去给娘娘准备早膳去!   “睡得好吗?”陆峮站在镜前,看着里面最鲜妍美貌的女郎,那是他的妻子。   这样的认知使得他下意识弯起唇角。   崔檀令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昨晚陆峮为何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但她睡了个好觉,现在心情也不错,笑吟吟地问他:“陛下呢?”   陆峮的目光被她圆润耳垂上缀着的赤红珊瑚玉珠给吸引过去了,脑海中昨夜雪地红梅的美景一晃而过,回答她的问题时声线变得低沉了些:“好。”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她不是自己手底下的兵,这么说……会不会让她觉得自己太敷衍了?   陆峮很快找补:“和你在一起,睡得挺好的。”   他好像在暗示自己什么?   崔檀令决定装作听不懂这句话里的意思,转了个话头:“陛下平日里习惯什么时候起身?”   阿娘说她刚刚成婚的时候,阿耶什么时候起身去上朝,她也是什么时候起身伺候他更衣用膳,待到阿耶走了,还得去给老太君请安,回来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料理庶务。   崔檀令当时听着都觉得累。   希望这位陛下起身之后就快些上朝去,可千万别像她阿耶一般还要在院子里打一通拳。   她可做不到像阿娘那般在一旁观赏鼓劲儿。   迎着美人温柔中隐带期待的目光,陆峮诚实地交代了一番。   崔檀令嘴角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住。   卯时正便起床,还要横跨两座宫殿去太液池取了水再去侍弄他那几亩菜地?   陆峮想了想,又补充:“我还打算再多养几头小黑猪和鸡仔。兕奴,你觉得如何?”   养肥了都宰了给她补身子。   陆峮鼓起勇气叫了娇小姐的小名,还好脸够黑,看不出底下淡淡的红晕。   崔檀令暂且没有心思与他计较直呼小名的事儿。   想到今后也要每日卯时就随着他起来种菜浇水,养猪喂鸡……   崔檀令恨不得长睡不醒。   ·   帝后新婚,照例是有三日假,天子不必去朝会,只是有紧急政事时,还是要去前边儿紫宸殿。   陆峮在等娇小姐出来一块儿用早膳。   方才还好端端的,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她的脸就白了下去。   崔檀令解释道:“兴许是宫里边儿的香露太浓,一时间有些不适应,熏着了。”   熏着了能将整个人都熏成心如死灰的样子?   那味儿得多不受她待见啊? 第20章 第二十章   陆峮脑海里漫无边际地想,其实她自己身上就很香了,不用再涂那些瓶瓶罐罐。   出神间,珠帘被宫人恭谨地捻起,露出一张分外美貌的芙蓉靥。   陆峮见她过来,袅袅婷婷的身段,似乎风一大就能将她的腰给吹折,不由得有些担心。   “来,多吃些。”   来长安城也有一段时日了,陆峮还是不习惯一顿饭要摆那么多碟子的吃法。   但看着身边人吃得秀气,似乎天生就该如此,还是不适应的陆峮闭嘴了,只给她夹了好些东西。   绿枝在一旁伺候,眼睛睁得滚圆。   一旁的侍膳宫人:陛下怎么抢了她们的活计?   绿枝:陛下怎么用自己的长箸给娘娘夹东西?实在是太不讲究了!   陆峮平日里过得随意,甚至有些糙,一点儿不像万人之上的天子该有的矜贵做派。   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些宫人有些惊讶的眼神。   陆峮收回手,默不作声地自己吃了起来。   崔檀令看了看碗里堆成一座小山的包子小菜,又看了一眼闷不吭声的陆峮,轻声道:“都退下吧。”   绿枝自知刚刚自己的眼神太过不敬,这才惹了陛下不快,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跪下请罪,听到崔檀令说这话,她没有再犹豫,带着其他宫人退下了。   娘娘从小就比她聪明,眼下肯定知道怎么哄好陛下的!   陆峮眼眉微抬,但很快他又继续垂了下去,不大高兴地戳了戳碗里的翡翠小包子。   这长安城里的人都有些臭毛病,他是知道的。   陆峮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他,反正握着兵权,占着王位的是他,要为天下百姓做实事的也是他。   可一想到他娇滴滴的妻子也会像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一样,对着他夹的菜都嫌弃得碰都不愿碰……   光是这么想,陆峮都觉得难受极了。   ‘咣’的一声。   崔檀令有些惊讶地抬起眉,手里握着的长箸原本正要夹起碗里的一块胡饼,也被这动静给惊得顿了顿。   陆峮放下了碗,不往她那边瞧,只粗声粗气道:“我用好了!你,你慢慢吃吧!”   兴许没有他在,她还能吃得更自在些。   陆峮自暴自弃地想。   “等等。”   袍子一角被什么东西轻轻勾住了。   陆峮僵着脸,不说话。   “郎君不喜欢和我一块儿用膳吗?”   她又叫自己郎君了!   身后的声音柔而轻,似是一阵春风,只要他嗓门儿大一些,眉毛皱得凶一些,就会怯怯地吹向远处。   那怎么行!   她已经嫁进他们老陆家了,就是他再粗鄙不堪,那也是她的夫婿!   更何况,他又不是真的像那些宫人嫌弃的那般。   待到她多了解他一些,想必会对他更加死心塌地的!   陆峮这么一想,想通了,稳重地转过身去,看见那双盈盈潋滟的眼,沉声道:“……没有。”   崔檀令见他终于肯转过身来,心下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显,只将攥紧了他衣袍一角的手松了松,改为去牵他的手,笑声道:“那郎君陪我再用一些好不好?郎君在我身边,我总觉得要踏实一些,连胃口也变好了。”   卢夫人曾告诉过她,只有夫妇二人在时,自己适当放低了些身段,勾勾缠缠一番,并不是什么丢脸事儿。   这招用得好了,还能叫自家夫婿更加倾心于你。   见陆峮依言又坐了回去,下巴微抬:“吃吧,我守着你。”   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似乎他坐在一边儿陪着她吃饭是一件多了不得的事情。   崔檀令微笑:“……陛下,您还握着我的手呢。”   陆峮‘哦’了一声,赶在放手之前又捏了捏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   过了会儿他又反应过来,剑眉微蹙,她怎么不叫自己郎君了?   崔檀令才不管他心里边儿在纠结什么,只慢条斯理地用起早膳来。   昨晚睡得太沉了,方才又用了阿娘教她的御夫之术,消耗可是很大的,多用些补补身子才是正理。   陆峮见她面色如常地吃掉了碗里自己给她夹的那些,半点儿没有嫌弃的样子。   看着她吃得香,陆峮又重新拾起了碗筷,呼哧呼哧地又吃下了一碗鸡汤馎饦。   吃完之后还点评:“味道不错,就是味道太清淡了。”   崔檀令知道这宫里的厨子做菜大多都不会做那些特别辛辣刺激的口味,就怕贵人吃了丢了丑,恐会连累自身。   听她这么一解释,陆峮脸上浮现出些许不屑:“长安城里这些贵人就是屁事多。”   崔檀令见着他言行率直,没有一点儿要掩饰的样子,面上笑容依旧:“劳烦郎君,可否能帮我再夹一块蜜渍豆腐?”   面对她的请求,陆峮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正要拾起长箸,又想起先前那些宫人暗含鄙夷的眼神,闷声道:“我给你夹……用的是我的筷子,你不嫌弃吗?”   崔檀令微微一凛。   陆峮感觉到那阵如兰似麝的香气离自己更近了些,不多会儿,那只柔若无骨的手轻轻盖在了自己手上。   “我与郎君,是夫妻。即为夫妻,又何分彼此?”   陆峮听着,先是一呆,随即大力点起头来。   崔檀令莞尔:“郎君只需瞧我怎么待你便是,外人这般多,又怎么介意的过来?”   陆峮肃容道“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会同一些小女子计较!”   听着他这么说,崔檀令稍稍放心,绿枝她们不会被罚了。   只是今后也要同她们说清楚,她既然嫁了过来,是为结好,而不是结仇。   底下的女使宫人总是露出那副嫌弃鄙夷模样,陆峮见得多了,是不是也会在心里怀疑,她这个主子背地里也是这般瞧不起他的?   听着娇滴滴大小姐笑意盈盈地夸他‘郎君真是大度’,陆峮轻轻哼了一声,那可不!   ·   饶是在婚嫁期间,陆峮还是闲不下来。   待问过崔檀令可愿和他一块儿去京郊军营看他和兄弟们打拳练刀,得了委婉拒绝之后,陆峮也不失望,只捧着她的脸亲了一通,看着她气喘吁吁,一张脸庞艳如海棠,笑道:“你好好歇着,等我回来时给你带东前二街上的炙焦金花饼!”   崔檀令脸都被他亲痛了,偏生不好发作,只能微笑点头:“陛下快去吧。”   陆峮点了点头,临走到门口,他忽地想到一件事儿。   她怎么又不叫他郎君了?   怀着这样的疑虑,他回头望去,仙露明珠一般的女郎斜斜窝在榻上,眼帘微阖,瞧着的确是有些疲惫的模样。   陆峮便没有再去计较那件事儿,只想着,娇小姐的身子好似不大好,总爱睡觉。   昨晚也是,睡得好久。   看来得多捉几头肉质肥美的野生小黑猪回来,那些山上野猪的后裔滋味比寻常家养的猪要好,她吃了兴许身子也会像小黑猪一样强壮起来。   这样娇小姐在晚上的时候就不会那么轻易就睡过去了。   怀揣着这样的美好愿望,陆峮决定在和弟兄们打完拳之后再去京郊山上摸一摸,看看还有没有小黑猪崽儿。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见那生得和座小山般英武的陛下出去了,绿枝她们才小心翼翼地进了内殿。   崔檀令正倚在榻上打盹儿,绿枝走上前去小声道:“娘娘,六局和掖庭的人等着向您请安呢。”   又来一件事儿。   崔檀令有些头痛,只颔首:“叫她们在西偏殿等着吧。”   其他人退下去了,绿枝半跪在榻前,低声道:“是奴婢不好,给娘娘惹麻烦了。”   “也不算是麻烦。”世家与新君之间的矛盾本就存在,她嫁过来也无法轻易消弭,只不过是尽她所能缓解一二,“但你记得下去叮嘱她们,我不管外人如何,在这昭阳殿中,容不得自视甚高,连主子都瞧不上的人。”   娘子的声音很平静,可绿枝听了无端心中一紧,只点了点头。   她见崔檀令这幅疲惫模样,想到昨夜,脸上一红,悄声道:“娘娘……昨晚,过得可好?”   崔檀令点了点头:“陛下没有碰我。”   没有碰?没有碰?!   绿枝有些生气了,难不成陛下还瞧不上她们美貌聪颖举世无双的娘子?   崔檀令没有过多解释,她也不知道昨夜为何到了一半的时候陆峮就停下了。   “行了,陪我去见见人吧。”   早些解决了,回来还能再睡一觉。   崔檀令慢悠悠地走过去,心里还在想,她嫁过来之前还在担心那人抠门,不愿拨银子修整昭阳殿,只叫她随意找个住处。   可昭阳殿摆设处处都很合她的心意,连床上的被褥枕头都松软无比,她睡得很舒服。   崔檀令最清楚流言信不得的道理,她在外人口中还是一副端庄高华,世家贵女的模样。   可内里的她只是个胸无大志的懒虫。   谁说外人嘴里粗鄙不堪,蛮横凶残的陆峮……便是真的了?   ·   京郊军营   跟着陆峮一块儿打天下的弟兄们大多都各自封了武职,有些不愿在官场上的,陆峮便也随了他们自己的意愿,叫他们在军营里练兵。   见陆峮过来,众将都有些意外,这新郎官儿不去陪他家的美娇娘,来这臭烘烘的军营里做啥?   面对众人的询问,陆峮只哼笑一声:“少废话!”   憋了那么久的精力总要寻个发泄的途径,不能吓着娇滴滴的小媳妇儿,来寻这群皮糙肉厚的将士们打打拳切磋切磋总是好的。   王铁河狼狈地从场上退了下来,见陆峮仿佛还不知疲倦一般又逮了个愣头青开始比试,不由得纳闷道:“我当初成亲第一天,不说成了软脚虾,那也是恨不得抱着我家婆娘在床上消磨时光才好。怎的到了陛下这儿就不一样了?”   有人嘘他:“俺们陛下肯定和普通人不一样,你懂啥!”   王铁河不服:“不一样又咋啦?我说的是陛下不爱黏着新婚婆娘的事儿!”   这话说得可就有些严重了。   先前被陆峮摔趴下的将领们听了这话连忙凑做一堆。   “为啥?难不成是那崔家娘子生得不好看?”   “那不可能!崔起缜那老头儿长得比一些女的还标志,他的女儿肯定也差不了!”   “那是为啥?”   众人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陆峮想不发现都难。   他一把捞起还在大喘气的新兵蛋子,接过别人递过来的巾帕随意擦了擦,汗珠顺着线条俊美坚毅的脸庞滑落,愈发显得他英姿勃发,如旭日朝阳一般耀眼:“你们在说什么呢?”   王铁河大大咧咧地将事情给说了出来,看着陆峮发红的脸,还奇怪道:“陛下,你说说,那崔家娘子长得好看不?”   那自然是很好看的。   陆峮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可他很快又摇了摇头。   从前打仗时,陆峮也常听其他将士提起自己家里的媳妇孩子,有时候说得高兴了,还免不了说上几句夫妻炕上的私密事儿。   陆峮听听便也罢了,不会像旁人一样笑着追问,也不想他和崔檀令的私密事儿被人听了去。   娇小姐脸皮薄,要是知道了他在外边儿乱说……那还不得挠死他?   想到那惨状,陆峮面色一凛,只含糊道:“她脸皮薄,吃不住我的脾气。我索性出来透透气,别叫她被我吓着。”   吃不住?   怎样一种吃不住法啊?   众人面上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还想再追问,就被龙精虎猛的陛下又往草场上带了。   “我看你休息好了,那就再来一次吧。”   那人露出为难神色。   陆峮很体贴:“刀剑棍棒你随意选便是,我就拿根棍儿。”   那人欲哭无泪,难怪那娇滴滴的崔家娘子吃不住陛下呢,换成他这等糙汉子,也是吃不住的啊!   ·   见过六局掖庭的人,崔檀令好生理清了一番如今宫中的宫务是怎么运作法,又与她们商量了好一会儿。   新君喜节俭,她们自然不能再秉承往日的作风。   见崔檀令面露疲乏,绿枝心疼地给她散了发髻,拿着篦子慢慢给她通着头发,紫竹则拿着一个白玉小锤卖力地给她捶着胳膊腿儿。   陆峮进来时,便见着许多宫人跟花蝴蝶似地围着她。   她懒懒地被拥在中间,乌发如瀑,一张小脸白里透粉,瞧着便是花丛中最美的那一朵。   他在军营里尽了兴,一路架着快马回了昭阳殿,微黑的英俊脸庞上还挂着些许汗意,眼眸里却带着光,瞧着精力不错的样子。   崔檀令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眼睫,这人精力这般旺盛……那,今晚可怎么办?   “你们都先下去吧,端些茶水点心过来。”崔檀令微微抬手,原本围着她伺候的宫人们连忙垂着首退下了,好叫陛下与娘娘独处。   待她们都下去了,陆峮才凑过去:“你喜欢吃什么点心?我给你带了炙焦金花饼,你瞧瞧喜不喜欢。”   说完,他不知从那儿摸出一个油纸包来递给她。   崔檀令眉心一跳。   她可以接受自己的夫婿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乡野猎户,可她不能忍受他满身汗地回来还直直往她面前凑!   见她咬着唇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接过,陆峮忽地就觉得那油纸包太简陋了,不配叫她提着。   崔檀令将油纸包放到一旁的紫檀小几上,柔声道:“陛下去了一趟军营,可累着了?”   陆峮摇摇头,看到她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浑身又充满了劲儿。   可这样的话不能直说,他还没钻研透那本小册子,若是待会儿又出丑流鼻血可怎么办?   陆峮沉吟一番,稳重道:“还好。”   崔檀令唇边的笑意更柔婉了:“左右今日没什么事儿,陛下不若先去洗漱一番再行休息。待到午膳时分,我再遣人去叫您。”   陆峮眉心一皱。   崔檀令心也跟着提了提,他是发现自己对他的嫌弃了?   “不要别人,要你。”陆峮很快补充,“我不习惯叫宫人伺候。”   是以他虽然嫌弃胡吉祥,也只能勉强叫他跑跑腿,拿拿衣裳。   娇小姐催他去休息,那是关心他。   而且……   陆峮想到自己塞在被褥下边儿的小册子,黑脸一红:“我先去洗一洗。”   六局的人听了胡吉祥的吩咐,知道新君重视皇后,床上铺着的东西都是百金难得的珍贵物什,陆峮自个儿活得糙,可是看着那些瞧着便很复杂华丽的褥面时,不想叫娇小姐跟着自己一块儿糙下去。   还是洗干净些比较好。   搓着搓着,陆峮忽然想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娇小姐怎得又不叫他‘郎君’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先且不论陆峮一个人有多么努力地在钻研那本小册子,崔檀令等他去休息了之后又将宫人们唤了回来,结结实实地揉捏了好一会儿,她伸了伸胳膊腿儿,才觉得好了些。   皇后可真不好当啊。   想想英俊魁梧却又十分不拘小节的夫婿,又想想一堆繁杂精细的宫务,再又想到以后卯时就要跟着他起来浇水锄土,养猪喂鸡……   崔檀令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陆峮撩开珠帘走了过来,手下意识地搭在她肩上:“叹什么气?”   崔檀令只是摇摇头,没说话。   陆峮心中警铃一响,将她的异状看在眼里,用午膳时也没用好,只给她夹了好几次菜,见她吃好了又吩咐宫人们伺候她歇晌,自己则是又出去了。   绿枝看着他的背影,眉头一皱,这才新婚头一日,便巴巴儿地往外跑了好几回,难不成真像是她猜的那般,这泥腿子陛下不喜欢她们娘子?   陆峮却是喜欢极了她。   被他拉去谈感情的沈从瑾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欠:“陛下是说,一从外边儿回来便去见娘娘了?”   陆峮点头,解释道:“炙焦金花饼冷了就不好吃了。”   至于他实在很想念自家娇小姐这件事,怎么能大大咧咧地就说出来给人听?   陆峮坚决不愿被长安城这浮华的风气同化!   竟是为了这么一个缘由。   沈从瑾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道:“今日是陛下与娘娘成婚头一日,娘娘嫁给陛下,自然是无上光荣。但是娘娘毕竟年纪还小,初次到了这般陌生的环境之中,心下脆弱敏感也是常理之中的事儿。陛下今日外出,于您而言是常事,对娘娘来说,却有被新婚夫婿冷落之嫌。”   沈从瑾话刚说出口,就想起皇后娘娘的出身。   她来这宫中的次数只怕比陛下都要多上不少吧?   陆峮耳朵一竖,脑海中不可避免地飘过昨夜帐中的美景来。   冷落?   他很冷吗?他分明是热情似火才对!   可沈从瑾的脑瓜子比他聪明,陆峮只得继续虚心请教:“那我该如何做,才能让她高兴?”   沈从瑾微微一笑:“反正您是个坐不住的,趁着这两日大臣们不会来烦您,带着娘娘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出去走走?   军营,那不行。   陆峮原本升起的一点炫耀心都被他狠狠压下去了。   他才不愿自己娇滴滴的妻子被那些臭烘烘的大老粗看了去。   那带着她去哪儿走走比较好?   陆峮眉头紧锁,娇小姐自己就是个本地人,哪里需要他这个外地汉子带着去玩儿?   见陆峮已经开始思考上了,沈从瑾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道:“娘娘毕竟是世家出身的女郎,娇养着长大,难免有些小脾气……若是有冒犯到陛下的地方,陛下切莫同娘娘计较才是。”   沈从瑾这话说得发自肺腑,虽然他也默认了新君与世家之间必定会有一场恶战,但是陛下走到如今不容易。   从前在战营篝火旁,旁人说起家里的父母妻儿时,俱都眉飞色舞,再多的伤痛苦难在那时都飞到远方去了。   唯独陛下,明明是高高壮壮的一个真汉子,可在大家欢庆思家的时候,他却是落寞得紧。   这桩婚事虽是政治联姻,可沈从瑾仍想陆峮能真正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不必再去羡慕旁人。   听了他这番诚恳之言,陆峮眼睛一瞪:“要你说?”   刚开始应下这门亲事时不情不愿,待到察觉到那娇小姐对自己的绵绵情意,陆峮已经在心里慢慢接受了这门亲事。   昨个儿一见着面,陆峮更是将心怀大敞,认准了是要与娇小姐好好过日子的。   想到这儿,陆峮又催促起沈从瑾快给自己想法子。   可怜沈从瑾,自己亦是孤家寡人一个,还要为陛下和谐的夫妻生活绞尽脑汁。   得了几条锦囊妙计的陆峮满意地走了。   徒留沈从瑾在原地深思,他是不是也该娶房媳妇儿了?   ·   崔檀令换了新的住处,免不了要带着绿枝她们好生瞧一瞧。   陆峮回来时,她正好在逛庭院。   昭阳殿是大明宫之中规模仅次于议政大殿太元殿与紫宸殿的宫室,规模极大,昭阳殿正殿前就有一座占地不输芙蓉园的庭院。   如今正值秋日,龙脑、玉珠、金万铃、垂丝粉红等各色菊花竞相绽放,崔檀令顺着颇有野趣的鹅卵石小道走过去,一方青石围着的池塘中还盛开着千叶珠子莲这样的晚季芙蕖。   微风吹拂,送来清甜动人的花香气,崔檀令怡然在此间之中,不禁微微闭上眼,任由微风拂乱她身上柔软缥缈的披帛袖衫。   风吹袍动,愈发衬得她身姿楚楚,几乎叫人生出一股她会乘风而去的感觉来。   陆峮不懂什么姑射神女的传说,他只知道他的媳妇儿真好看!   看着英武勃发的陛下大步走了过来,绿枝心下微沉,但还是懂事地带着宫人们退了退,给夫妇俩留足说话的空间。   崔檀令现在心情很不错,在听得陆峮对她说的话之后,她微微瞪大了那双含情妙目。   “陛下说,明日要带我出宫游玩?”   面前的娇小姐听了这话似乎很是欢喜,白嫩嫩的脸,红艳艳的唇,在各色花卉的光彩照耀下更显容颜如玉。   陆峮从美色之中醒过神来,学着沈从瑾教他的那般点头说道:“你我新婚,我该多花些时间陪你。”   崔檀令微微一笑,其实没有这个必要。   但她也记挂着卢夫人的话,新婚的时候,夫婿对妻子的怜爱怜惜之情是最多的,若不趁着此时多多调.教他一番,着实有些浪费。   想到陆峮今后会被调.教成阿耶那般表面正经,背地惧内的性子,崔檀令唇边的笑意更浓了些,她不要求那么多,只要陆峮能收收自己的性子,别再一回来就满身臭汗地往她身边儿拱就行了。   陆峮见她笑得开心,自己也开心。   ·   今晚亦是无事发生。   面对美人询问的眼神,陆峮老脸一红:“明个儿要陪你出去,还是早些歇息吧。”   听说女子头一回都要吃不少苦头,陆峮从前虽未体验过那事,却也知道自己生得高高壮壮一个,吃馒头都要比其他弟兄多吃上三四个,恐怕她吃的苦头还要比旁人多些。   这下陆峮愈发坚定了要好好研读那本小册子的心了。   他担心自己学艺不精,娇小姐真的吃不住他,反倒生了恐慌,今后都不要他近身了可怎么办?   陆峮在想什么,崔檀令不知道。   但能睡个好觉,她也很高兴。   只是……   崔檀令委婉提了一下明日早起去浇菜的事儿。   陆峮摆了摆手:“我去就好,你自睡你的。”   怀里的美人娇滴滴一个,若是不小心踩到了小青菜,或是被那群狂野的小黑猪给拱了拱脚,陆峮都会心疼的。   心头的大石总算落下了,崔檀令浑身舒畅,往陆峮怀里靠了靠。   这人虽然处处都不太讲究,但好歹在床榻之间会收拾干净。   鼻间萦绕的是陌生又干净的气息,崔檀令呼吸慢慢变得绵长均匀,她真的睡着了。   陆峮抱着他的娇小姐,珍之重之地在她光洁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含入V公告】   崔檀令一坐上马车就想睡觉,可是看着一旁卯时起身还有精力去打了拳浇了菜又喂了猪的陆峮,崔檀令心底低低哀叹一声,将柳枝似的腰肢挺得更直了些。   绿枝知道自家娘子的习性,可无奈一旁还坐着一个虎视眈眈的泥腿子陛下,见她给娘子揉腿的力道大了些都要飞眉毛瞪眼睛。   绿枝不怵他,她只担心自己会连累娘子。   马车行驶间,偶有微风吹过,稍稍撩起车帘一角,轻轻拨动了美人耳垂上的明珠。   崔檀令端庄地坐在那儿,露出一截细白脖颈,再往下……   陆峮及时收回目光,只冷冷道:“你先下去吧。”   绿枝看向崔檀令。   见崔檀令轻轻颔首,绿枝便沉默地行了一个礼,下了马车,往后边儿的一辆车去了。   娘子娇贵,便是这泥腿子陛下自己不讲究,听到他要带娘子出门游玩时,绿枝还是收拾了不少东西。   那烦人的小丫头终于走了。   陆峮放心大胆地将人揽到了怀里。   他的怀抱虽然没有靠枕那般软和舒适,但是在难免摇晃的马车上,倒是叫崔檀令有些乱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   崔檀令物尽其用,柔顺地伏在他怀里,正大光明地打起盹儿来。   可怜陆峮,正在脑海中搜刮昨日沈从瑾教他的那些情诗,好容易磕磕巴巴地能背出一首了,低头一瞧,怀里的人又睡了过去。   因为今日要出宫游玩,所以她没有再梳那些陆峮一瞧便觉得脖子疼的高髻,乌润润的头发绾成一个单螺髻,上边只缀着几朵碧玉珠花。   从陆峮的角度自上往下看去,便能看清她纤长的羽睫与微微嘟起的脸颊肉。   他的娇小姐,真的很能睡。   等到了地方,陆峮在绿枝惊讶的眼神中径直将人给抱下了马车。   风中吹拂而来的清新旷达的山野之气。   崔檀令一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连绵不断的青山,还有不远处的农田屋舍。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郎君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心中百转千回,崔檀令脸上笑意盈盈,千万别是带她换个地方种菜喂鸡的。   陆峮则是一喜,她又叫自己郎君了!   想必是很满意自己带她来的这处地方吧!   陆峮牵过她的手,慢慢行驶在乡间小路上:“这儿距离长安城二十多里路,却比长安城要安静很多。”   别看他才来长安不久,可是被长安城里那些人烦到的次数还真不少,偏生又不能像之前一样挥起刀剑直截了当地解决了对方。   陆峮释放压力的方式除了打拳练武,便是跑马了,在这样空气清冽无一丝金石鼎盛之声的地方,他总能找回一丝还在铜钱村的感觉。   看着帝后二人携手慢慢走远了,绿枝正想跟上去,被胡吉祥派来跟着伺候的一个小内侍,唤作胡富贵的,人生得小,却很机灵,忙拉住了绿枝的袖角。   “好姐姐,您可别巴巴儿地跟上去。陛下与娘娘刚刚新婚,正是需要独处的时候,咱们这些奴才远远地跟着就是。”   见绿枝面色冷淡,胡富贵又补充道:“陛下身手矫健,对娘娘又温柔体贴,您不用担心什么。”   温柔体贴?那为什么陛下迟迟不与娘子圆房,这要是让外人知道,还不一定怎么编排她们家娘子是如何不得圣心的呢!   不成,明日按礼是卢夫人等娘家人进宫请安的日子,她须得将此事提一提才是!   ·   崔檀令被他牵着走,倒没什么大碍。   乡间小路大多偏窄,好在近日天公作美,连连几日都是晴空当照,不然崔檀令便要担心起自己穿的这软底绣鞋下一瞬便要送她一个大跟头。   陆峮手里握着更软和的一只小手,目光却被田野中正在劳作的人给吸引了过去。   崔檀令还在慢悠悠地欣赏这边的风景,青山高耸,云雾如女郎臂间披帛一般环绕着它,一眼望去青绿蔓延,倒是很养眼。   这下崔檀令便也不心疼那双绣鞋了。   身边儿娇滴滴的大小姐走得慢,陆峮有心要与那些农户交谈,便三下五除二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直到看见一颗树荫颇大的老榆树前,才将人放了下来。   这儿离农田不远,既不会被人瞧见,有什么事儿他一眼就能看见。   被他的大胆之举弄得脸红尴尬的崔檀令见他将自己放了下来,又叮嘱她好好在这儿乘凉之后便大步离去的身影,有些摸不准他心里在想什么。   陆峮径直往农田走去,与那些还在弯腰劳作的农户交谈起来。   那些农户也很热情,同陆峮比划着什么,笑容爽朗。   半点没有因为繁重苦难的生活而悲伤烦闷的样子。   陆峮与那些人不知说了什么,他脸上虽还是笑着的,但崔檀令就是能看出来,他其实不太高兴。   旁人的情绪对于崔檀令来说不甚重要,可是看着陆峮下一瞬便跳下农田,接过农户手里边儿的锄头水犁自个儿开始干活时,崔檀令那双总是放晴的眼里还是带上了几分疑惑。   陆峮替他们耕完了三亩地,在农户的感激声中潇洒地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土,走了。   待看到不远处那颗大榆树下华容婀娜的美貌女郎时,陆峮脸上的沉郁之色才缓和了些,等到了她面前时,已经完全看不出方才的异样了。   崔檀令主动递去一张锦帕,柔声道:“郎君辛苦了,擦一擦吧。”   别把土抖到她裙衫上了。   美人含笑的芙蓉靥十分赏心悦目,陆峮接过那张锦帕,那上边儿似乎还带着她身上那股幽幽的香气。   他忽地就有些舍不得用。   但是娇小姐是个爱干净的,陆峮只得小心翼翼地用锦帕擦了擦脸,又将手什么的也一并擦了擦。   崔檀令见他用完之后自觉地塞到他自己怀里,轻轻舒了一口气,见他又牵着自己的手往小路更深处走去,不由得发问:“方才郎君同他们聊了些什么?”   怎么还帮人种上地了?   陆峮沉默了一瞬:“这是离长安不远处的农户,尚且没有肥田可耕,没有趁手的农具可用。”   陆峮望着湛蓝无边的天空,慢慢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不知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还是在自言自语:“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崔檀令沉默,涉及政事民生上的事儿,她不会轻易开口。   好在陆峮也没有同她说起这件事的意思,在他看来,这些沉重的事就该交给他这等皮糙肉厚的人去解决。   娇小姐嘛……   陆峮想到她安然的睡颜,笑了,就安心在家里睡大觉吧。   ·   昨日与陆峮出去游玩一番,虽说中间有些意外的波折,但崔檀令还是玩得很尽兴。   反正都是赏景,偶尔看看青山野花也很不错。   今日是她与陆峮成亲第三日,崔檀令一反常态,早早地起床准备了起来。   陆峮原本打算要陪着她回门,可卢夫人不愿旁人议论崔檀令恃宠生娇,只带着尔朱华英进宫来探望她。   陆峮见她们安排好了,也没说什么,有些紧张地准备跟着她一块儿去见岳母长嫂。   可朝中忽有要事相商,陆峮只得握了握她的手,大步走了。   崔檀令还乐得自在,没了陆峮,她在昭阳殿中更加放松了。   她起得早,卢夫人她们只会起得更早,待宫门打开之后,她们便递了腰牌进了宫。   娇娇养大的女儿,一朝嫁入深宫,也不知她与陛下相处得如何。   卢夫人与尔朱华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焦虑与思念。   可是一听绿枝眉头紧锁地告诉她们帝后至今尚未圆房这件事时,尔朱华英惊得都快跳起来了。   面对她妹子这样天仙似的大美人,那泥腿子陛下都能无动于衷?   这还是人吗?这还是男人吗?   电光火石之间,尔朱华英猛地想到一个可能——这只能是陆峮不行!   待到崔檀令笑意盈盈地同她们问好之后,尔朱华英强颜欢笑地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与陛下的事,我与阿娘都知道了。”   崔檀令面露不解。   尔朱华英更想叹气了,她这国色天香美若明珠天真不知男人滋味的妹子哟!   迎着崔檀令懵懂的眼神,尔朱华英诚恳道:“大树挂辣椒,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天赋异禀呢?” 第24章 [VIP] 第二十四章   卢夫人险些一口茶喷了出来。   “华英, 别吓着你妹妹。”卢夫人瞪了这说话时常不着边际的儿媳妇一眼,又对着崔檀令道,“好孩子, 你同我们交个底。陛下是否……真的不行?”   后边那句话, 她放低了声音,只有她们母女仨能听清楚。   若是真的不行, 那么这件事便有些棘手了, 新朝如今唯有天子一支血脉,便是想抱了同族的孩子来养,也没地儿去寻啊。   卢夫人想到这里, 长眉紧锁,她苦命的女儿, 竟是要陪着一个不能人道的废物夫婿过下半辈子吗?   崔檀令美玉无瑕似的一张脸浮上羞人的红晕,她向来说话轻声细语, 少有拔高了声音,就是不想要耗费更多力气, 不过此时也顾不得了。   崔檀令难得重声道:“没有的事儿!阿娘阿嫂你们胡思乱想什么呢!”   没有的事儿?   卢夫人与尔朱华英对视一眼:“那为何你们至今尚未圆房?”   崔檀令噎了噎,她也不知。   见她沉默下去, 尔朱华英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陛下是不是……只亲你,揉揉你, 但就是不做到最后一步?”   崔檀令回想了一番, 昨夜两人虽还是没有圆房,但那泥腿子陛下将她哪哪儿都亲遍了。   那只裹着滚烫气息的大手握住她脚踝时,崔檀令都有些后悔没提前饮些酒壮胆, 可是后来……   他将她亲得晕晕乎乎的,搂着睡了。   见崔檀令诚实地点头, 尔朱华英一拍大腿:“这没用的男人,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卢夫人心疼女儿,见她懵懵懂懂的尚不知这件事背后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心下更是愤怒。   崔起缜个老王八蛋,挑这泥腿子新君做女婿前也不知道先去验验货,即便今后可以抱养个孩子回来养在兕奴膝下,可这亲生的和抱养的能比吗?   万一养出个白眼狼来,她的兕奴后半生岂不是要毁在那废物陛下与白眼狼养子身上了?   崔檀令回想了一下那人在帐子中的表现,那般热情……竟然也算是不中用的吗?   尔朱华英还在嘀咕:“不知道是哪种不行……若是咱们妹妹主动,不知道能行吗?”   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一本封面更红艳艳的小册子递给崔檀令:“妹妹你别害臊,咱俩谁跟谁?这里边儿的姿势我都替你试过了,不累人,放心用便是。”   无意中听了一嘴兄嫂房里事的崔檀令脸红得像是五月里红透了的蜜桃,陆峮刚一进殿,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美景。   崔檀令见陆峮过来了,有些慌不择路地将那本小册子塞到了身下垫着的芙蓉锦绣软垫,努力调整了一番过快的心跳,这才抬起眼看他:“陛下来了。”   陆峮脸上的笑意一僵,她怎么又不叫他‘郎君’了?   是生气他方才出去得太久了吗?   天子亲至,便是倨傲于卢夫人这样的世家宗妇也要起身跪迎。   “岳母请起,你我一家人,实在不需要这样多礼。”陆峮心中愈慌,表面便愈发沉稳,虚虚扶了一把卢夫人与尔朱华英,朗声道,“我同兕奴是夫妻,岳母待我也像是待自家儿子一般就好。”   卢夫人看着他这样形容爽朗的模样,心中微含失落,瞧着人模人样的,谁知道是个不中用的。   崔檀令身为中宫皇后,对着天子不必下跪,刚刚一福身便被他给揽住了臂膀。   “我来晚了,方才你与岳母阿嫂在聊什么?好生热闹。”   崔檀令脸上的笑意一僵。   察觉到陆峮投过来的视线,崔檀令只好装作羞赧状:“阿娘与阿嫂在问我这几日过得如何,我说陛下很会疼人,阿娘阿嫂都很高兴。”   会疼人?那的确是真的!   陆峮将身子挺得更直,对着卢夫人微笑道:“正好这几日新种的几茬小青菜长成了,不若岳母你们留下来一道儿用午膳。有你们多陪陪兕奴,她心里高兴。”   新种的小青菜?   卢夫人面上保持微笑:“兕奴可有随着陛下一块儿侍弄那些菜?”   陆峮正想摇头,可突然想到从前在铜钱村听到东边大姑西边大姨教导自家女儿的话,好像她们都想让自家女儿嫁去夫家之后多勤快些,说是眼里有活儿的人才讨人喜欢。   岳母这般询问,是否也存着叫娇小姐勤快起来的心思?   陆峮从前也这样想,可看看娇小姐脸上、手上乃至身上每一处,无一处不美不嫩,他就又舍不得了。   当然,在岳母面前,陆峮也会给自家妻子一个面子。   于是他点了点头,赞道:“兕奴很是勤快,都是岳母教导得好。”   陆峮自觉拍对了马屁,却不见卢夫人脸色一沉。   这身子不中用的泥腿子陛下,竟然敢叫她的娇娇女儿真的下地去做那些粗活儿!   从前还没嫁过来时还能偷偷懒,只在人前过了一道博个贤名便罢了,可如今在这泥腿子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安能有躲懒的道理?   她苦命的兕奴啊!   ·   用过了午膳,陆峮还想陪她们去宫中的园子里逛一逛,除了花团锦簇人间富贵地的芙蓉园,另有一处菡萏亭也是个不错的赏景之地。   崔檀令看出卢夫人她们有话要对自己说,便摇了摇头,葱尖似的手指攀上他的手臂:“郎君有正事要忙,我来招待阿娘与阿嫂便是了。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陆峮思索一番,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正巧前段时间他委托人去查探铁矿的事儿有了些眉目,陆峮便也没有再同她们客气,只握了握娇小姐的手,又同卢夫人她们微微颔首:“我便先走了。”   他走得利落,身量颀长高大,迈出去的步伐也大,胡吉祥领着人在后边儿恨不得将腿儿都给甩飞了,这才勉强跟上了那位从战场上打滚成长起来的陛下。   卢夫人收回目光,其实光从外表上来说,这泥腿子陛下,勉强能与她家兕奴相配。   接人待物……虽说有些不拘小节,但不像是外边所传的那般粗鄙不堪,恨不得直接茹毛饮血。   只是不能人道这一点,就足以打消卢夫人对他的所有好感。   卢夫人看着还有心情赏花游玩的女儿,轻轻叹了一口气:“兕奴,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尔朱华英连忙也凑了过去。   卢夫人瞪了一眼这个向来脸皮厚的儿媳,这时候了便也没计较那些,只叫绿枝守着,别叫闲杂人等过来扰了她们说话。   绿枝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崔檀令还在想方才陆峮为何要说她跟着出了力种了地的事儿。   她嫁过来这几日明明比在闺中的时候还要自在,他在的时候就靠在他怀里打盹儿,他不在的时候就躺在榻上睡觉,日子过得可美了。   被卢夫人这么低声一说,原本还在走神的崔檀令脸瞬间红了起来。   “要我主动去,主动去……”   后面那个词儿崔檀令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卢夫人眉目肃然:“傻孩子,阿娘能害你吗?这男人最看重的除了权柄尊位,就是帐子里的那些事儿了。那人又是个有疾在身不中用的,你主动起来发现了那遭事儿,他一心虚,为了哄着你,必然对你言听计从。到那时你还何须要费尽心思去调.教他?”   崔檀令色若新荔的脸仍红着,主动去做这样羞人的事儿,在崔家三娘子这十六年的生涯里都是闻所未闻的。   尔朱华英一听,也觉得这事儿可行:“妹妹别害羞,这试一试总不吃亏,你们都是夫妻了,这档子事儿你不对他做,又能对谁做?”   话是这么说,但是……   崔檀令双手捧脸,微微冰凉的手抚上通红发烫的脸蛋。   这是还在害羞呢。   卢夫人对她又怜又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你只记着,化弊为利,这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儿。”   若是那泥腿子陛下真的在子嗣一道上无望,崔氏势必要提前布局,不能叫崔氏与兕奴这个外嫁的皇后吃亏才是。   崔檀令听懂了卢夫人的弦外之音,原本因为羞赧而发烫发昏的脑子顿时犹如一阵寒风吹过,清醒了许多。   她与陆峮之间从来不是寻常嫁娶那般简单,新君与世家之间的隔阂犹如天壑,轻易跨越不得。   她不愿偏帮哪一方,她只想像那慢吞吞的绿头龟龟一样躲进石头缝里,不叫外界的动静扰了她的安宁。   可这大抵是不行的。   崔檀令这一瞬便摸不准陆峮在想什么了,他对自己……好像是很宠爱的,可是安知他会为了这份宠爱心软,放过与世家的牟利争斗?   尔朱华英见仙露明珠似的美人颦眉,忧愁满面的样子可把她给心疼坏了,忙拐了话题:“这里的花真好看!瞳哥儿看了说不定都会笑呢。”   说起爱板着个小圆脸的侄儿,崔檀令脸上总算露出几分笑:“下回阿嫂记得将瞳哥儿也带来给我看看,这么几日不见,真有些挂念他了。”   尔朱华英点了点头,还不忘低声同她道:“那本小册子你可得好好研究研究,别叫自己吃亏,啊。”   长嫂的一番叮嘱叫崔檀令的脸又红了一片。   ·   陆峮这边正在讨论新查探出来的铁矿之事。   沈从瑾面色凝重:“仅是潞州便查出七处隐而未报的铁矿,更遑论其余三十六州。若是将这些铁矿重又收归朝廷,陛下所行的农具推广之事想必会顺利许多。”   一着朱色圆领袍衫的中年男子抚须道:“陛下所计皆是为了百姓民生,这本是好事。可臣担心世家那儿……”   要将更省力更实用的农具推广至每一户农家手中,可这没有田,光有趁手的农具有什么用?   除了将那些私藏铁矿的人揪出来打个半死再收了铁矿外,势必还要重整眼下的土地制度,不说一步便达成人人皆有田地可耕的宏愿,至少不能保持现下门阀世家、贵族高官们手握肥田千亩,普通百姓手里却只有滩涂荒地这样的局面。   在场之人都清楚,若陛下真决心要改,新君与世家之间必然会有一场恶战。   偏生这恶战不像是从前在战场上那般,能用武力比拼个输赢出来,论到心机深沉,他们还真比不上那群老谋深算的世家老头。   陆峮看了看铺平在桌案上的舆图,声音平稳:“为何要担心?”   迟早都要面对的事,他陆峮不孬。   在一次战役中向陆峮投诚,如今成了右补阙的陈达生面露难色:“可陛下登基不久,朝中人心尚未完全归顺。若此时率先发出改革政令,只怕在世家余威之下,鲜少朝臣会支持陛下。”   他在官场中混了十几年,虽如今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官,但对着长安城这官吏风气还是摸得十分清楚的,当下又道:“陛下若想要推广政令,不若同崔起缜崔大人商量一番。他既是侍中,又是陛下的岳父,当同心同德,为陛下效力才是。”   娇小姐的阿耶……   陆峮脑海中浮现出崔起缜那张严肃板正却不掩俊美的脸,心中庆幸,还好娇小姐没随了他那样爱装正经的性子。   说到找谁商议此事,大家又有了新的不同意见。   眼看着又吵吵了起来,一人忽地道:“崔大人向来是个爱维护世家权益的,若是陛下没能劝动他,反倒叫世家有了警惕之心提前布置,这又该当如何?”   陆峮登基称帝时间尚短,如今的草台班子多是从前征战时那些个州府文臣主动投奔而来的,这长安城中的朝臣肯真心归顺他的,极少。   陆峮不在乎这些,归顺与否无所谓,只要能办实事儿就行。   有不老实的,拖出来在太元殿众臣面前扒了裤子打个半死,应该能起到不小的威慑作用。   但土地改革之事兹事体大,心大如陆峮也要顾虑几分世家联合起来反扑的可能。   “此事容后再议。”   今天才是他新婚第三日,本就该是他休息的时候,今日这么众人这么一讨论,陆峮深深觉得今后的日子他会很忙。   他得抓紧时间回去陪娇小姐。   ·   他们议政便花了不少的时间,陆峮回来时,余霞散绮,明河翻雪,正是一副极为瑰丽壮观的天幕之画。   崔檀令原本想在门口等他,可站了一会儿又觉得累,索性坐在连廊的美人靠上,枕在手臂上看落日余晖。   晚风吹动她身上胭脂色的净面四喜如意纹妆花衫裙,露出一截白如霜雪的手腕。   陆峮忽地就想捏住那双细细的手腕,听她在自己耳边又娇又急哭闹的声音。   “郎君。”   崔檀令率先发现了他,也不是她眼神好,实在是陆峮那么高一个人杵在那儿,很难不叫人发觉。   陆峮脑海中还在冒出各色各样不可言说的画面,听得她柔柔一声唤,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抬脚朝着她走去。   看着他向着自己走来,其实这样的画面在这几日里发生过许多回了,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阿娘与阿嫂都叮嘱她要在今晚主动些验货的话,崔檀令光是看着他,都觉得脸上发热。   陆峮见她面红似霞,还有些不解,伸出手去探了探她额前的温度:“得风寒了?”   崔檀令:……   她拂开他的手:“陛下可要现在传膳?”   怎么又不叫郎君了?   陆峮纳闷,但看着她脸上的红晕慢慢褪下,变得正常起来,又放下心来:“嗯,今日天好,吃完了还能带你去溜达溜达。”   崔檀令想了想,也好,不然用过了膳就要直奔帐子里去什么的……终究不太好。   见她点头,那双水色潋滟的桃花眼亦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陆峮只觉得什么愁闷都消散了。   他的娇小姐可真好看!   待用过了晚膳,陆峮牵着崔檀令往芙蓉园去。   天光微暗,宫人们提着六角宫灯走在前面,透过绢纱透出的暖黄灯光照亮了前路,两人虽然安静着没说话,但此情此景却无端让人感觉温馨。   陆峮紧了紧牵着她的手。   崔檀令还以为他要说什么,仰起头看他。   美人扬起的半边脸细腻若粉光,眉似远山,目若秋水,陆峮看得一入神,一紧张,嘴里只道:“这儿的花真好看。”   崔檀令便转头去看那些被莳花宫人们照顾得极好的花卉。   没了美人靥可以看,陆峮有些懊恼,这笨嘴!   在芙蓉园中逛了一会儿,崔檀令主动挽了他的手:“郎君,回去吧。”   陆峮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份儿。   帝后相携着归去,走在后边儿的宫人们看着璧人依偎的身影,俱都有些忍俊不禁。   要是陛下与娘娘一直这样恩爱下去就好了。   回了昭阳殿,陆峮照例去打了一通拳之后再去净房洗漱。   好在浴房有两间,崔檀令现在就在那间更奢华的大池子浴房里紧张地……钻研尔朱华英新给她的小册子。   尔朱华英带了好几本小册子过来,生怕崔檀令脸皮薄不好意思瞧,还偷偷塞了好几本给绿枝,叫她放在床褥下,好让人有事儿没事儿可以翻阅来学习一番。   崔檀令手里捧着的就是其中最为收敛的一本。   紫竹力气大,正卖力地给娘子珠辉玉丽的身子上抹香膏,无意间看见娘子捧在手里的小册子,她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手上力道一下没收住,引得崔檀令轻轻叫了一声。   绿枝的眼刀子立刻刮过来了。   紫竹有些冤枉,谁能知道娘子在她眼皮子底下看,看那等羞人的小册子!   见紫竹乖乖认了错,崔檀令没说什么,只叮嘱道:“抹匀透些。”   这罐子香膏气味很淡,不讨人厌,可是略动一动,又能从肌理中浮现出幽幽暗香。   崔檀令想了想,这种主动……的事儿,做一回便顶破天了,为了一击即中不做二道功,她得好好努力才是。   但是。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十分清凉的兜衣,有些迟疑:“这是什么时候做的?”   她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很省布料的兜衣。   紫竹强忍着脸红心跳,将这件海棠红软罗兜衣后边儿系了个漂亮的结,艳丽的海棠红愈发衬得她肤若凝脂,单薄的兜衣险些兜住了那对饱满桃儿,略一侧身,便露出了大片如雪似玉的背。   哎呀呀,实在是……活色生香。   绿枝嗔了紫竹一眼,自个儿又给崔檀令披上了一件茜红色的蝉翼纱花袖衫,美人曼妙身段在轻薄的蝉翼纱衣下若隐若现,愈发想引人去揭开那层纱,看一看其中妙处。   “这是夫人叫府里绣娘做好了塞进娘娘的嫁妆箱子里的。”绿枝熟练地理顺了那头长发,想了想,只用一根羊脂白玉茉莉簪松松绾起,见美人面颊红润,似羞非羞,她满意地笑了笑,“奴婢原还担心娘娘性子内敛害羞,怕是用不上这件衣裳。如今穿上身,可真是好看。”   平白便宜了那泥腿子陛下。   崔檀令被女使宫人们毫不掩饰的夸张眼神看得脸红,白玉凝就的肌肤上浮现上浅浅一层粉意,她实在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氛围。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赶紧试完得了!   怀揣着英勇就义一般的心情,崔檀令微微拢了拢身上那层轻薄的蝉翼纱衣,出了浴房。   陆峮正在床上等着她。   女郎爱美,洗漱抹香膏的时间比他们这些大老粗要久很多,成婚这几日陆峮都将她的习性给摸透了。   他正想抓紧时间研读侍寝小册子,手熟练地往被褥下一摸,却摸出来一本——更红艳艳的小册子?   陆峮一翻开,当即被闹了个脸红。   还有,还有这种玩法?   陛下如饥似渴地沉浸在了学习的海洋之中。   直到肩上被人轻轻搭了搭,陆峮反射性地去抓住那只手,等感受到那柔若无骨的触感,才反应过来,娇小姐洗好了。   被他的劲儿一拉,崔檀令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儿,顺势靠在了他的怀里。   虽然阿娘阿嫂都说他不中用,但是当个靠枕什么的,还是不错的。   不过今晚有正事儿,她不能一直窝在他怀里,容易睡着。   崔檀令颇有些遗憾地捏了捏他结实的臂膀。   陆峮浑身僵直。   宫人们不知道何时早已将月重纱织就的帐子放了下去,外面儿点着莹莹烛火,透到帐子里来时,那些光亮却抵不过她一身细白肌肤散发出的泠泠雪光。   她,她怎么穿成这样!   虽然这几日在帐子里再活色生香的美景都见识过了,但是猛一见着穿着如此清凉的崔檀令,陆峮那张英俊的黑脸还是红了个彻底。   落入他的怀抱时,那层轻薄的蝉翼纱衣像是云一般悄然拂落,露出一片细腻雪光。   自然也就叫陆峮欣赏到了那件兜衣设计的精妙之处。   崔檀令回忆了下小册子上教的法子,双手像是藤蔓一般攀上他坚实有力的肩膀,这样可靠的触感叫她有些怯怯的心里生出几分怪异的安心。   罢了,前两日再羞人的事儿都做过了,今日再努力一番,像阿娘说的那般,叫他对自己生出愧疚之心,今后就不必再做这样折腾人的事儿了。   看着她笨拙地在他麦色肌肤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啄吻,陆峮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腕,在那双媚意恒生偏生又漾开一阵无辜水色的桃花眼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有些狼狈。   陆峮忍不住别开脸:“我还没准备好……”   还没准备好?   崔檀令有些生气了,她为了今晚做了这么多努力,他一句没准备好就要把她打发了?   “陛下还未洗漱吗?”   看着她绷着一张玉霜小脸,陆峮下意识地点头。   那不就得了?若他没洗,崔檀令倒是真的下不去嘴。   崔檀令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语气哀怨:“郎君,你就从了我吧。”   反正要不了多久,就能结束了。   早些结束,不耽误她睡觉,也不耽误他早起浇菜喂猪,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吗?   从,从了她……   陆峮来不及思考,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的他就被娇滴滴大小姐那根葱尖似的手指给定住了身子,慢慢地软了下去,和那肌肤白得几乎要发光的娇小姐一块儿倒在了松软如云的喜被上。   梨花坠雪,海棠散锦。   那双带着茧意的手轻轻抚上后背,粗糙与细嫩的对比十分鲜明,崔檀令咬紧了唇,有些不自在。   虽然成亲的日子并不久,但陆峮也算见过她许多样子了。   她睡觉时喜欢将唇紧紧抿着,陆峮估摸着,娇小姐这样的贵族女郎,应当是怕晚上睡觉嘴张得开了,流口水出来,那便不美了。   可陆峮早上晨起时经常忍不住被她如牡丹滴露一般的睡颜吸引住,他想,这样好看的娇小姐,即便是睡觉爱流口水,他也绝不嫌弃。   她平时似乎总是没什么表情,生得珠辉玉丽的一张脸庞上神色淡下来时,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好接近。   只陆峮是个自信的,娇小姐婚前就对他情根深种非军不可,待他和旁人自然不同了!   因此陆峮每回回来时,看见原本神色淡淡正倚在软枕上打瞌睡的崔檀令对着他露出笑模样,心里边儿的满足之意一点儿都不逊色于当年第一回 打了胜仗回来。   他想,这大抵就是家的感觉。   虽说他仍看不惯长安城里的许多人,可是看着娇小姐,他也慢慢品出长安城的一点儿好处。   若没有它的浮华虚丽,娇小姐大抵就不会长出这么一副惹人爱怜的模样。   陆峮往山上跑惯了,自是知道什么水土养什么人。   长安城养出了这么一朵美丽又骄傲的牡丹花,被他摘下了,他自然要好好对待。   而如今,他见识到了这朵牡丹花在夜风春露中真正绽放的样子。   “很美。”   崔檀令浮浮沉沉间,似乎听到陆峮在低声夸她,可她此刻没有心神去管这些。   她只是在想,这场能叫牡丹尽情绽放的夜风春露来得太晚,又来得太急,如瀑布般直直打在花瓣娇蕊上的春露看似是上天的恩赐,可总也有人不太爱这种雨打牡丹的靡丽凄艳。   可陆峮似乎很喜欢,见牡丹花颤颤巍巍,似乎是承受不住春雨摧折,还十分好心地上前托了托。   经过这么一场洗礼,地上散落着几瓣白玉似的牡丹花瓣,点点露珠浮在剩余的花瓣上。   晨光熹微,照在被风雨春露摧折了一夜的牡丹花上,陆峮瞧着,只觉得它更娇艳了些。   嗯,这般精心照料之下,他的牡丹花一定会越来越美。   ·   陆峮今日没有去浇他心爱的小青菜,自然了,那群狂野的小黑猪也没喂。   他低头看了看臂弯里睡得正香的娇小姐,脸上便浮现出一个笑来。   按照以往的习惯,崔檀令一般是一觉睡到天亮,那时候陆峮正好从外边儿回来洗漱完等她一块儿用早膳。   但今天她醒得有些早。   刚一醒来,昨夜那些凌乱而炽热的画面就齐齐涌向她。   身边那人目光灼灼,看着她醒了,刚一张口准备说话,就被封嘴了。   崔檀令捂住他的嘴,难得凶巴巴道:“你现在不要说话。”   陆峮吃饱喝足心情好,对着她心下又爱又怜,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份儿。   崔檀令稍动了动身子,便觉得一阵酸痛,但还好,没有叫她觉得难以忍受的汗意。   她模模糊糊记起,昨夜不知道牡丹花受了几回风露摧折之后,陆峮好像抱了她去浴房。   见她一张脸红了又红,陆峮有些担心,贴了贴她的额头,会不会是昨夜一直露在外边儿……着凉了?   他一贴过来,崔檀令就下意识地开始微微战栗。   “郎君。”亏已经吃了,崔檀令好歹记着调.教郎君大计,柔柔地靠在他怀里低声道,“可否帮我叫绿枝她们过来?”   世家大族,在族中女郎出嫁时都会备下各种用途的药膏,有些秘法药膏更是有奇效。   崔檀令在听得卢夫人帮自己准备嫁妆时曾听了一耳朵,里边儿正有她现下需要的东西。   陆峮摸了摸她艳如海棠的脸:“我抱你去?”   崔檀令有些生气,她不是内急!   不过她试探着动了动胳膊腿儿,无一例外,俱都酸软得抬不起来。   崔檀令更不高兴了。   见她脸绷得紧紧的,陆峮想起昨夜的孟浪,收敛起了几分大嗓门儿,低声道:“你不舒服的话,打我就是。”   在美貌女郎投过来的惊讶眼神中,陆峮又补充道:“我保证不还手。”   崔檀令看着他:“那也不生气?不事后算账?”   陆峮点头,随即又拧了拧她的脸:“你家郎君是那般小气的人?”   崔檀令想起昨夜一些哭闹无果反被镇压的画面,呵呵笑出了声。   最终还是陆峮抱着她去了浴房,又被绿枝给请了出去。   陆峮心想,娇小姐面皮薄,这时候害羞也是正常的。   他看了看天色,正好去摘点小青菜回来给她熬些粥,看着她用了早膳再去太元殿也来得及。   陆峮自去忙活了。   绿枝吩咐碧竹她们往热气腾腾的浴池中倒了些凝神静气的香露,待崔檀令面上的疲乏之色总算随着水雾蒸腾缓和了一些,她才拿出了那些瓶瓶罐罐,小心翼翼地往崔檀令身上抹。   崔檀令原本懒洋洋地趴在长榻上叫绿枝给自己涂药,可听着声音不对劲,她费劲儿地抬头一看,偷偷被紫竹她们说是古板老嬷嬷的绿枝此时正红着眼睛掉眼泪。   是在心疼她吧。   “哭什么。我没事。”崔檀令这话倒也不算是纯粹为了安慰她,昨夜虽然前边有些疼,可之后被翻来覆去的时候,她也能体会到其中登顶绝妙的滋味。   也算不上吃亏。   顶多有些轻敌。   绿枝抿着唇不说话,直到崔檀令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她才愕然地抬起头来。   “避子丹?娘娘为何要用避子丹?”   崔氏乃是流传百年的世家大族,用了秘法所制的避子丹也不如外边儿那些毒性那般强,长久服用便会损伤女子身体,再难有孕。   可即便是药效再温和,绿枝也不愿自家娘娘受苦。   崔檀令面容淡淡,被滋润得犹如国色牡丹一般的脸上罕见带了些坚决:“现在还不是时候。”   若她很快便诞下了带有崔氏血脉的孩子,那人……被赶下帝位的危险便会多很多吧?   想到那个带着淡淡青树气息的怀抱,崔檀令垂下眼,还是别叫他太早就死了吧。   不然她费劲儿调.教他来做什么。   ·   用过了早膳,陆峮还有些依依不舍,崔檀令已经忍受不了了,他一个身高八尺的大男人,怎得比瞳哥儿还爱黏人?   “陛下快去忙吧,我一个人歇着便是。”   面对如此懂事又可爱的娇小姐,陆峮走出了昭阳殿还忍不住感叹,他们老陆家,真是娶到宝了!   心情极好的陆峮自觉有更多精力可以应付那群口蜜腹剑心机深沉的糟老头,却不料世家贵族的人看着那位常常黑着个俊脸的泥腿子陛下嘴角挂着的笑意,俱都感觉十分惊悚。   怎么,娶了崔公的女儿,如今就想卸磨杀驴一网打尽了吗?   陆峮倒是没这个意思,只要进行土地改革,少不得要多获取几位朝中重臣的支持。   眼看着下了朝,又被天子唤去紫宸殿议政的几位大臣里没有崔起缜的身影,先前还在揣度这泥腿子陛下是否要联合崔氏玩一出黑吃黑的把戏的大臣们又改变了主意。   “崔公,您可是陛下的泰山大人。这说到陛下的亲近之臣,您该赫然在列才是,怎么如今陛下议事,却不带上您?”   更有甚者,眼看在外崔起缜不受天子重视,已经在猜测那位新嫁入宫的皇后娘娘,是不是也不讨天子喜欢,只有日日独坐深宫,垂泪哀伤的份儿。   崔起缜对这些闲言一向是不予搭理的态度,眼看着他施施然走远了,朝臣们对视一眼,呸,个臭老头。   而那一厢被朝臣们猜测不受宠的皇后娘娘……正躺在床上补眠。   绿枝在外边儿守着,不许人来贸然喧哗,扰了娘子休息。   可崔檀令终究还是没有睡太久。   宫人来报,奚朝天子的淑妃,如今该唤一句长宁侯夫人的谢微音前来给皇后请安。   这人如今身份有些尴尬,昔日做天子淑妃时不受宠,如今长宁侯自己逃出了宫,却没带上她。宫中多是趋炎附势的宫人,见她如此,自然不会用心服侍。   谢微音无奈,只得在心腹宫人的建议下,鼓起勇气前来见崔檀令。   听说这位崔家三娘子在闺中时便是极温柔和善的性子,长安城中的贵女都爱与她玩儿。   谢微音垂首,透过水面看自己瘦削的脸和苍白的肤色,这样的她,有人喜欢才奇怪吧?   伺候她的宫人翡翠见她怔怔地看着昭阳殿庭院中的奇花异草,青石流水,心里边儿一酸,就是她们娘娘昔日做那软脚虾废帝的淑妃时,也没住过这么气派的宫殿。   做了长宁侯夫人本就降了一等,更别说那软脚虾净顾着自个儿逃了,竟然将她们娘娘丢在深宫里不闻不问!   翡翠越想越气,对着谢微音小声道:“娘娘,您这回可得机灵些!反正都要讨碗饭吃的,那软脚虾狠心至此,恨不得把您的碗都给踹翻了,您也别再心软了!男人靠不住,还是得靠一靠女人!”   话是这么说,但是……   谢微音自小就是个柔婉含羞的性子,不然被奚无声冷落了这么几年,落在旁的世家贵女身上,早就气得回娘家求父兄族长给她做主了,偏生她性子好,闷不吭声地忍了这么几年的委屈。   谢微音声音柔怯,像是缩在笼中的雀鸟:“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讨好皇后娘娘……”   翡翠一噎,给她出主意:“您就顺着皇后娘娘的话说,捧一捧她,多夸夸她就是。”   这样能行吗?   谢微音不知道,看着昭阳殿中的宫人恭敬地请了她们进去,深深呼了一口气,步伐缓慢地进了这座富丽堂皇的中宫大殿。   崔檀令在宫人们给她梳妆的时候便听她们说了谢微音的事。   她从前在家时每月总要去参加几个世家贵女举办的宴会,可从不去宫中参宴,与那位昔日的谢淑妃,如今的长宁侯夫人基本没有见过面。   饶是性子最稳重的绿枝听了这事也皱眉:“长宁侯这事儿做得不地道。”   便是再不喜欢那位夫人,两人先和离了再跑不行?   如今把人家撂在这般尴尬的境地,又算是个什么事儿?   相比于绿枝她们,在宫里伺候了不少日子的宫人们对这事儿显然了解得更多,见端丽冠绝的皇后娘娘眉头轻轻一挑,便知道她这是感兴趣的,忙将里头那些事儿都说给她听。   见她听够了,绿枝会意地叫她们退下:“娘娘?”   崔檀令听着这样一桩事,心中对谢微音生出几分同情:“绿枝,我有些后悔了。”   绿枝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不该给那人那么多金鱼儿。”金鱼儿不要紧,让她不高兴的是将好心给了不值得的人。   便是有再多苦衷,崔檀令也无法理解这种将妻妾丢在身后,只顾自己的人。   这样没有担当的人,难怪他们家的祖宗基业要没。   不知怎的,崔檀令又想起那个有着坚实臂膀的黑脸郎君。   他以后也会这样吗?   绿枝见她怔怔望着梳妆台上的一方铜镜出神,柔声提醒道:“娘娘,长宁侯夫人在侧殿等着您呢。”   算了,以后的事儿以后再烦恼。   崔檀令轻轻呼了一口气,好在卢夫人给她准备的那些秘法药膏很是管用,躺了小半日,她身上已经没什么不适了。   容光照人的美貌女郎款款而来,谢微音原是低着头的,见她杏黄绣迎春花裙摆下露出的绣鞋露出莹润明珠,眼中闪过一丝羡慕。   按礼见过皇后,谢微音有些紧张地看着崔檀令。   她生得可真好看。   “夫人因何来见本宫?”崔檀令示意她起身,被滋润得白里透粉的芙蓉靥上带着笑,见谢微音坐得僵直,又柔声道,“准备了些糕饼点心,也不知道合不合夫人的胃口。”   她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   谢微音点了点头:“多谢娘娘,贸然前来,希望没有打扰了您。”   左右她也没事儿,若她不来,崔檀令大抵会选择在榻上躺到陆峮回来。   谢微音这次来实在是因为心中害怕,便是奚无声再无视她,他也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婿。如今夫婿逃出了宫,她这么个弱女子在这宫闱之中身份尴尬,她的命运也像是被厚厚乌云掩盖着,瞧不清。   崔檀令很怜惜这位形如弱柳扶风的长宁侯夫人,正招呼着她吃点心用茶水,两人再闲谈一番,送些东西过去,叫宫人们不敢再轻视薄待她,如此便成了。   谢微音也是这么想的,可她没想到,这位皇后娘娘的性情这样好,她原本都做好低声下气的准备了,可是娘娘一点儿都没有瞧不起她的意思。   谢微音习惯性地低下头,笑了。   廊下忽有脚步声传来。   是个内侍来传话,说是前朝末位天子奚无声伙同了其余叛军势力,在南州自称‘奚朝正统’,俨然要与这坐镇长安城的新君叫板呢!   原本脸上还带着笑模样的谢微音霎时间白了脸,下一瞬,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崔檀令眉头紧皱,男人,当真是害人不浅! 第25章 [VIP] 第二十五章   今日的朝会说的重点并不是南州小朝廷的事儿。   “陛下意图更改赋税政策?”   说话的是个紫袍老头儿, 面上虽恭敬,神色间却颇有些倨傲,非是他瞧不起这泥腿子出身的新君, 而是此人所作所为实在太过鲁莽, 一看就没有自小习得权谋之术的世家贵族一般懂得运筹帷幄,统领大局。   “非是臣不赞同, 只是陛下方才登基, 天下战乱初平,朝廷养兵囤粮用以巩固统治,这些都是需要花费不少银钱的地方。”紫袍老头儿身子挺得比院子里的松柏还要直, “陛下须得知道,如今您掌管的不再是一方小院, 而是天下万民。贸贸然更改赋税,短期内的确能叫百姓对陛下生出归属之心, 可长此以往,弱军事, 即弱国力,此举不妥。”   这是在嘲讽他一个乡野猎户出身的泥腿子, 乍得了富贵,便昏了头,竟是为了在百姓之中博一个好名声, 好叫他这帝位来路不正的名号渐渐消弭, 这才做出这么一个决定来。   减税,减的是世家的钱袋子,富的却是这泥腿子陛下与平民百姓的荷包, 他们焉能同意?   那紫袍老头儿乃是正三品的右散骑常侍,行的是言谏之职, 前头奚朝数位天子都曾受过他的数落,没道理在这泥腿子陛下这儿就要嘴软了。   有他带头,其余朝臣也陆续表达了劝阻之意。   偏生高坐在龙椅之上的那人黑着一张俊脸,看起来改革之心已是不容动摇:“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多言!”   不必多言?那怎么行!   这泥腿子陛下是否还未真正领略到文臣的嘴上功夫?   紫袍老头儿怒了,率先出列又开始对着龙座上那位心机十分粗浅的泥腿子陛下说个不停。   陆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神情激愤,嘴巴一张一合,喷出不少沫子。   衣冠楚楚的名流朝臣为着自己的利益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有这样吵架的力气,想必他们去田里锄地也是一把好手。   看着面沉如水的天子眼帘半垂,似乎还在走神,紫袍老头儿出奇愤怒了,连先帝面对他时也断然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溜号!   “陛下!”   紫袍老头儿奋力大喊一声,成功将太元殿中其他正在吵嘴的朝臣给吼闭嘴了,这才满意了些许,直直望向稳坐高台的陆峮,肃容道:“臣等如此行事,皆是为了劝阻陛下,莫要一意孤行!贸贸然改动赋税之策,定然是行不通的!”   陆峮哼了一声:“你说不行就不行?”   紫袍老头儿非常不高兴,再次强调:“陛下,此乃国事,事关天下人!万不可由着您的性子来。”   陆峮兴趣缺缺地应了一声,又将目光投向一直面无表情,身姿如松的崔起缜:“崔侍中以为如何?”   崔起缜出列,声音平静:“禀陛下,臣以为,眼下天下初定,理该匡扶农耕,安定民心。但赋税一事意义重大,即便陛下有心要改,也得从长计议才是,切不可操之过急。”   他的岳父说话也像是那些文绉绉的酸儒一般,恨不得十个字里两个都是四个字儿的成语。   陆峮面上仍是不太耐烦的模样,又接连点了几位位高权重的朝臣,无一例外,他们都在劝阻他不可立行赋税改革之事。   沈从瑾之流虽然是这一新朝的心腹之臣,但在崔起缜这等老狐狸面前还是嫩了些,说话亦不会引起什么重视。   御座上的天子似乎是被他们的接连劝导给烦住了,绷着脸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这天下,到底是朕的,还是你们的?”   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几个老狐狸看得分明,天子故意扭了扭腚,腰间玄铁黄玉制成的虎符霎时晃了晃,发出格外冷冽的光泽。   众臣:……怎么就忘了,如今上边儿这位是从战场上真刀实剑拼出来的杀神呢?   听着身后朝臣齐齐跪下,口呼‘陛下息怒’的动静,趁着众人都埋着头不敢直视‘发怒中’的天子,陆峮那张俊美无俦的黑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下了朝会之后,陆峮仍板着一张脸,大步带风地回了紫宸殿。   沈从瑾看着他的背影,估摸着陛下应该是快憋不住了,想着不能在那群老狐狸面前笑出声来,这才跑得这般快。   想到方才那些老狐狸不得不僵着脸答应先行丈量土地,重登在册的事,沈从瑾就忍不住欣慰,他们陛下,可真是出息了,竟然都能反过来逼迫那群老狐狸主动达成了陛下所愿。   沈从瑾很好,连被那些自命不凡、世家出身的大臣丢眼刀子也不在意,只与从前就跟随陆峮的几个大臣一块儿往紫宸殿去了。   陛下今日十分出息,须得好好表扬才是!   可是沈从瑾他们到了紫宸殿,迎接他们的只有胡吉祥那个满脸堆笑的老内侍。   沈从瑾不解:“陛下何在?”   胡吉祥呵呵笑:“奴才也不知道……或许是去给菜地浇水了吧?”   众人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了,陛下的确对那几亩他亲自开垦的菜地十分上心。   但他们显然不太了解新婚中的陛下,有了娇小姐不瞧,去瞧那些绿油油的小青菜作甚?   崔檀令见着他回来了,一时候不知是该害羞还是该惊讶:“陛下怎么回来了?”   这个时候他应该才开完朝会,老老实实地在紫宸殿里批阅奏疏才是。   她才送走了哭哭啼啼的谢微音主仆俩,正想着上榻小憩一会儿,便看见陆峮站在门口,一张黑得十分英俊的脸上还挂着笑。   他在笑什么?   崔檀令轻轻别过脸去。   心底轻轻呸他一声,登徒子。   显然,合法合规做出‘登徒子’行径的陆峮不知害羞为何物,只过去熟练地将她揽到怀里,拿惯了弓箭刀枪的手带着粗粝一层茧意,落在肌肤上并不舒服,可是隔着几层衣裳为她揉捏腰间时,却叫崔檀令舒服得险些眯了过去。   她咬住唇,吞下了喉间快要溢出来的轻吟,若是叫旁人听见了,误会他们白日里就……那可真是丢死人了!   见她的神色越来越舒缓,从刚刚见面时浑身带着冰霜的牡丹花一瞬便成了软哒哒盛开在他掌心的小花妖,陆峮按捺住心底翻滚的欲色,正色道:“我和村头老大爷学的按摩之术,如何?”   崔檀令闭着眼睛,不是很走心地夸他:“嗯,郎君真是博学多才。”   博学多才?是在夸他会的东西多吧?   陆峮一听,深以为然,像他这样会上阵杀敌,会种地养猪,还会看奏疏的人才,其实还是很少见的。   想不到他的娇小姐虽然也像泰山大人一般爱用四个字儿的成语,但她不一样,她是用那些来夸他。   她真好。   陆峮忽地将手给抽走了。   崔檀令努力地睁开眼睛,他是要回去紫宸殿处理政事了吗?她要不要意思意思起身送一送他……   她还没犹豫出一个结果来,便有一双带着温热力度的大手捧起了她的脸。   粗糙指腹摩挲着女郎仙露明珠一般细腻无瑕的脸庞,修长指节上还布着不少淡淡的伤痕。   明明是不相配的两个人。   陆峮看着她慢慢染上潮红的脸,方才心底腾起的一丝丝不自信也被她给冲走了。   她就是他们老陆家最好的媳妇儿!   拜了天地祭过祖神,跑不掉的。   陆峮捧着娇小姐的脸狠狠亲了一通,过了好一会儿才神清气爽地回了紫宸殿。   崔檀令被他亲得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绿枝过来时,只看见她伏在榻上睡得安然,面颊嫣红,身上还盖了一层芙蓉织锦软毯。   绿枝颇有些欣慰,娘子真是长大了,睡着之前还知道自个儿拉被子盖了。   ·   按礼说皇后新嫁,母族的人不好频繁到宫中去拜见皇后。   可卢夫人牵挂着女儿,正巧再过半月就是府上老太君寿辰,便和尔朱华英一块儿进宫去同皇后请安,若是老太君寿辰那日皇后能回崔府亲自贺寿,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荣耀。   婆媳俩带着一个板着小圆脸的小郎君进了宫,待见着坐在青鸾牡丹团刻紫檀座上的端丽女郎,她们还未说什么,便听得沉默了一路的瞳哥儿大喊了一声‘姑姑’。   崔檀令笑眯眯地招了招手:“瞳哥儿,快来姑姑这里。”   非是她拿乔,在阿娘阿嫂面前还要摆皇后的谱儿。实在是近日夜里陛下侍寝的热情高涨,崔檀令此时还能撑着没睡过去已经是发了脾气,他这才节制了些的结果。   小郎君立即放开了原本握着阿娘的手,噔噔蹬地就往崔檀令坐着的地方跑去,直到又扑到了那道带着幽幽香气的怀里,瞳哥儿才有些委屈地开口:“想姑姑。”   崔檀令示意宫人们扶着卢夫人她们坐下,又强忍着腰酸,将瞳哥儿抱在膝上哄了哄,见那张鼻头红红的小圆脸上终于又露出了笑容,她才松了口气。   尔朱华英忍了半天,终于在崔檀令哄了瞳哥儿去看宫里不知哪儿窜出来的那只长毛狮子猫之后开口问了。   “妹妹,那晚……可成功了?”   知道阿嫂在问什么的崔檀令粉面飞红,距离圆房那日已经过去了六七日,她原以为那日试出了陆峮是个顶顶中用的,今后过了一两日来一回,倒也能接受。   可她万没想到,陆峮中用得来每夜都要来缠着给她侍寝。   其中酸爽滋味,实在不好意思告与阿娘阿嫂听。   还是卢夫人经事儿更多,见自己娇娇的小女儿脸似红霞,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便知道了:“中用就好。中用就好。”   卢夫人这话说得真情实意,无论是夜间有个真正能解闷儿的人在身边陪着,还是想到日后子嗣的问题,陛下是个中用的,都能省了不少麻烦。   尔朱华英更兴奋了:“如何?我给你的那本小册子不错吧?是不是很省力气?”   崔檀令面颊嫣红,自始至终,出力的人好像都不是她……   自然了,怕阿嫂继续追问下去,崔檀令只点了点头,转了话题:“我不在府上,阿娘的药可有按时喝?二兄还总是晚归惹您生气吗?”   女儿关心自己,卢夫人目光慈爱:“药都是吃着的,你不必担心我。你二兄那个泼猴性子,无论他去哪儿鬼混,我是不稀罕说他的了。”   相比于持重的长兄,二兄的性格的确要不羁一些。   尔朱华英笑了笑:“待小叔收收心,阿娘再为他娶一房贤惠的妻子,家有美妻,小叔还能舍得不归家?”   便是崔骋序那样冷淡稳重的性子,关上房门也变了副性子。   卢夫人嗤笑一声,她生的儿子,焉能不知道他的脾性?   “不说这些糟心事儿。”卢夫人冷眼看着崔骋烈那样见天儿不归家,一回家就要与他阿耶吵嘴的性子,哪家的女郎嫁给他,那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崔檀令听阿娘将二兄划分为糟心玩意儿,忍不住一笑。   卢夫人眼下最牵挂的就是她,看着她面若桃花,眸光盈盈,便知道女儿在这段婚姻之中并没有受什么委屈,相反,陛下倒是十分宠爱她。   卢夫人拨了拨茶盏:“兕奴可想过何时要孩子?”   孩子。   崔檀令握着金雕镂空香球的手指僵了僵,可她不想将服用避子丹的事儿告诉阿娘她们,只轻轻别过脸去,状似害羞道:“这样的事儿如何计划?不过是听天命罢了。”   “天命要紧,人事亦重要。”卢夫人看着自己出落得牡丹一般美丽雍容的女儿,心下仍存着担心,新君与世家的龃龉在几日前已经到了初露矛头的地步,无论是新君又或世家赢了,卢夫人眼下都高兴不起来。   这天子女婿都被赶下台了,作为陆家妇的兕奴焉能得到什么好处?   可说到要让兕奴早早诞下一个带着崔氏血脉的孩子,今后又免不了世家摄政,天子只是傀儡的局面。   想到那还没有影儿的外孙,卢夫人叹了一口气,此时殿内除了她们母女仨,绿枝她们都在殿外廊下守着,她也没有遮掩,只低声道:“你年纪还小,别那么急着生孩子。陛下勾着你,你也别昏了头,知不知道?”   怎么大白天的就说什么勾不勾的……   崔檀令无奈,迎上卢夫人认真的眼神,只得点了点头:“阿娘,我记下了。”   母女仨正说着闲话,便听得外边儿有动静传来。   瞳哥儿回来了,跟着回来的还有一个生得十分巍峨高壮的英俊小黑脸。   崔檀令有些意外,这两人怎么撞到一块儿去了。   陆峮提溜着这小萝卜头,见着崔檀令笑了一笑:“喏,去问问你姑姑,我是不是你姑父。”   瞳哥儿双脚落地得了自由,便噔噔蹬地往崔檀令那儿跑去,一张白嫩嫩的小脸上带着些许委屈之意:“姑姑,骗人!”   骗人?她什么时候骗人了?   崔檀令有些狐疑地瞅了瞅朝她走过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洋洋得意的陆峮:“陛下怎么逗瞳哥儿了?”   陆峮人生得高,步子迈得也大,两三息间就坐到了她身边,还有空抬手免了卢夫人与尔朱华英的安。   眼看着这个陌生的黑脸汉子长臂一捞,就将他香香软软的姑姑搂到了怀里,连带着自己也被他抱在怀里,瞳哥儿生气了:“姑姑不要他!”   陆峮被他逗乐了,个小屁孩子,还撺掇他姑姑休夫呢。   卢夫人眉头一皱:“瞳哥儿,不得对陛下无礼。”   瞳哥儿的小脸板得更厉害了。   在阿娘与阿嫂面前这般亲密,崔檀令有些不自在,肩稍稍一晃想要躲开他,却被陆峮给捏住了。   “抖什么?着凉了?”   崔檀令不喜欢心机太过深沉的人,可是面对她的郎君,这样心机意外直白的人时,她生不出厌恶之心,只稍微有些无奈。   见娇小姐抿着唇不说话,陆峮又开始唠叨上了:“早和你说了现在天儿变冷了,你便是爱美,白日里也该多穿些,顶多晚上……”在帐子里少穿一些。   话还没说完,陆峮就被娇小姐那双柔若无骨的手狠狠拧了一把。   瞳哥儿看见了,以为他在欺负姑姑,大眼睛瞪得更圆了。   “姑姑,走!”   看着那小郎君拉着崔檀令的手,一本正经地就要往外边儿去,陆峮笑着把他提溜到自己膝上坐着:“走?走哪儿去?”   瞳哥儿瞪他:“回家!”   “这儿就是你姑姑的家。”陆峮十分好心情地捏了捏他的小圆脸,被他瞪了也不在意,只笑着转头望崔檀令,“兕奴,你说是不是?”   崔檀令摸了摸小郎君软乎乎的头发,点了点头,柔声道:“姑姑有两个家,之后会经常在这个家里住着。瞳哥儿回去替姑姑守着另一个家,好吗?”   被寄予重任的瞳哥儿呆呆抬起小圆脸:“想和姑姑住。”   崔檀令面露为难之色,尔朱华英不要卢夫人开口,忙起身道:“瞳哥儿,别叫你姑姑为难,快过来。”   “这算什么为难?”   陆峮见不得娇小姐蹙眉头的样子,自然了,夜间在帐子里的时候另说。   他带着粗粝茧意的指腹摸了摸她颦着的眉心,直到她松了眉头,似羞非羞地瞪了这不甚讲究的郎君一眼,陆峮才笑着放了手,颠了颠膝上坐着的小郎君:“就叫他在宫里住几天吧,我陪兕奴的时间不多,怕她无聊。”   卢夫人摇头:“陛下,这于理不合。”   即便瞳哥儿年纪还小,可始终是外男,不适合在禁宫之中久留。   陆峮倒是真不在意那些俗礼规矩:“岳母大人不必同我客气。瞳哥儿……是叫瞳哥儿吧?”他捏了捏瞳哥儿的小圆脸,又笑着看了眼崔檀令,“我与兕奴还没有孩子,听说身边有年纪小的孩童陪着,很快便能引来好消息。”   陛下是想当阿耶了?   崔檀令垂下眼,密密匝匝的眼睫轻轻抖动,在玉白面颊上留下一片阴影。   娇小姐这是害羞了。   陆峮盯得更起劲儿了。   他就爱看她脸红的样子。   卢夫人轻轻咳了一声:“陛下与娘娘都是有福之人,待时机到了,自然会有好消息的。”   这话他爱听。   陆峮又同她们客套了几句,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娇小姐软嫩的手,放下那个气鼓鼓的小萝卜头,回紫宸殿奋发图强去了。   尔朱华英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   卢夫人:“……你喝口茶吧。”   可别说出什么臊人的话!   可尔朱华英哪里是憋得住的性子,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之后说得反而更起劲儿了:“妹妹,真是苦了你了!”   崔檀令喂瞳哥儿吃了块芝麻酥饼,听了这话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啊?”   尔朱华英挤了挤眼,暧昧笑道:“陛下生得这般壮……妹妹应付起来不觉得吃力?”   她就知道阿嫂说不来什么正经话!   崔檀令面颊酡红,瞳哥儿仰起脸看她脸红,还用小手给她扇了扇风,贴心道:“姑姑不热。”   孩子是好孩子,就是阿嫂不是什么正经阿嫂。   崔檀令嗔了她一眼:“阿嫂是嫌我这儿的茶不好喝?”   妹妹害羞了。   尔朱华英笑得十分慈爱。   下回进宫时再送妹妹一本儿更实用的小册子。   ·   陆峮乘着夕阳晚风回来的时候,正巧看见崔檀令站在庭院里喂鱼。   看着那群肥肥胖胖的锦鲤围着她游个不停,陆峮哼笑一声,想起了那群受他冷落多日的狂野小黑猪。   忽地伸了只大手过来揽住她腰。   一边发呆一边喂鱼的崔檀令被吓了一跳,手里一晃,黄琉璃绘彩蝶小碗里的鱼食倾泻而出,叫那群胖锦鲤吃了个心满意足。   察觉到娇小姐不太高兴的视线,陆峮替她接过了小碗:“站久了不会腰酸?”   今日早上他走时她犹在睡,嘟嘟囔囔着腰酸,他替她揉了半晌,见她眉头舒展开来,这才走了。   她会腰酸是谁害的?   崔檀令不高兴,却也不会说出来,只扭过头去看风景。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陆峮也安静下来,落在她腰间的手温热又有力,叫人难以忽视他的存在。   崔檀令站了一会儿就乏了,陆峮在她身后撑着,她正好能在他怀里倚好身子,舒舒服服地继续看景。   帝后在赏景,宫人们含着笑静悄悄地退下了。   崔檀令忽地想起阿嫂说的话。   她的郎君生得又高又壮,在帐子里是如何的中用便不提了,在外边儿当靠枕的时候,亦是很中用的。 第26章 [VIP] 第二十六章   陪着娇小姐赏够了景, 陆峮拥着她进了殿:“怎么没见着那小萝卜头?”   什么小萝卜头。   崔檀令睨他一眼,慢慢坐在榻上:“我阿娘与阿嫂带着瞳哥儿一块儿归家了。”   陆峮有些遗憾:“岳母大人怎么这般客气。”   她阿娘自然不会将瞳哥儿留在宫里,白白落人话柄。   崔檀令没打算将这话告诉他, 只道:“郎君今日回来得早。”   秋日风大, 偏偏进了殿又觉得温暖如春,陆峮有些不耐地松了松袍领, 没有注意到崔檀令因着他这个动作而微微别开了脸。   露出一截皙白如玉的脖颈, 还有染上淡淡绯意的耳垂。   “今日朝中没什么事。”便是有,陆峮也不想用那些事扰了她的安宁。   崔檀令点了点头,叫了绿枝, 吩咐她们再过一刻钟便可传膳。   她在同宫人们说话,眼尾会微微翘起, 像是含着笑,漂亮极了。   见陆峮盯着她看, 崔檀令虽还是有些不习惯,但也不会像之前那般身子僵硬了。   正好趁着这段时间给他说一说到时出宫去给祖母贺寿的事儿。   崔檀令一说, 陆峮便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崔檀令露出一个笑容,紧接着又听他说:“放心, 到时我陪你去。”   陪她去……?   崔檀令笑容不变:“会不会太劳烦陛下了?有宫人侍卫们陪着就好。”   陆峮摇了摇头,握住她微微有些发凉的手,觉得温度不太对, 又搓了搓。   直到将那两只柔软小手都揉得泛出了健康的粉色, 陆峮这才满意地停了手。   发觉娇小姐还在看着自己,陆峮心想,怕是高兴坏了吧?连往日的矜持都不顾了, 这般望着他,说不定他再聪明地说几句情话, 娇小姐今晚还能许他侍寝。   这般一想,陆峮沉稳道:“你我夫妻一体,你的祖母,也是我的祖母。于情于理我都该陪着你一块儿去。”   话是这么说,可是……   崔檀令原本打算着回府替老太君贺寿送了寿礼,便回自己的卧云院好好休息一番。   左右她现在就是个漂亮招牌,稍稍亮一亮相就成,她若是真在宴上久坐,还会叫旁人觉得不自在。   这昭阳殿中的床虽也奢华宽阔,可还是不如她自小睡到大的那张拔步床来得舒服。   若是他跟着一块儿去了,少不了要她费心迎合。   想想就觉得累。   怀里突然靠来一个娇小姐。   陆峮低头,看见她细若葱尖的手慢慢攀上他心口,吐气若兰:“郎君心疼我,本是我的福气。可我也心疼郎君,你每日这般繁忙,光是处理朝政上的事儿都十分劳累了,我又怎忍心见郎君为了随我出宫去给祖母贺寿,回来又要熬夜去处理那些堆积的政务呢?”   她好关心他。   她好爱他。   听着她的轻声细语,陆峮只觉得心里边儿注入了一股涓涓细流,心痒痒得紧。   还在等着他回应的崔檀令猝不及防间又被亲了。   在唇齿交缠之间,崔檀令推了推他,抽出空叫他:“郎君……”   他到底应不应承她刚刚的话?   随即又被绷着脸看着凶巴巴的陆峮给逮了回去。   亲得更凶了。   崔檀令不明白,战场杀神……这般爱亲人,是正常的吗?   ·   紫宸殿   沈从瑾饮了一口茶,大监胡吉祥身边儿的小狗腿子胡富贵笑眯眯地来请他:“沈大人,陛下请您进去。”   沈从瑾‘嗯’了一声,婉拒了胡富贵想要替他整衣的好意,自个儿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抬腿往紫宸殿正殿去了。   陆峮刚刚去巡视了一遍菜地与旁边的猪圈,见着它们长势喜人,似乎也跟着看见了娇小姐被他养得胖了一圈儿的美好未来。   沈从瑾进来时见陆峮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还有些新鲜:“陛下笑什么呢?”   难不成是与皇后娘娘的感情又变好了?   陆峮见着他时,原本唇边挂着的荡漾笑意顿时收敛了个干净。   沈从瑾:……   竟是如此重皇后轻大臣!   不过他还记着自己是有正事在身的,对着陆峮微微躬身:“陛下,底下边儿传来了一份土地丈量的文书。”   陆峮接过那叠厚厚的文书,沈从瑾一边说,他一边看。   “如今我朝土地主要分为五种类型: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其中坟衍、原隰都是适合耕种的地方,多良田。十年前举国上下曾丈量过一次土地。”   他顿了顿,陆峮‘嗯’了一声:“那时候一共有六百三十一百万亩土地。”   沈从瑾点了点头:“可是前不久交上的那份文书里记载着,粗粗丈量一道,才五百二十四百万亩地。”   陆峮合上了那堆文书,生得本就英俊锋利的脸一沉下来,便叫人觉得威势逼人。   沈从瑾哂笑一声,语气凉凉:“里边儿不知还有多少世家贵族的肥田良亩未曾登记在册,又有多少无法耕种的滩涂山地被凑了数。”   “我就不信那些人的肚子有这般大,能生吞的下一百万,乃至两百万亩地。”陆峮冷笑一声,此时正是天光大亮之时,从屋外投来的明烈天光映照在他线条锐利锋毅的脸上,透出一股不可明说的坚定俊美,“吃下去的,也得给我吐出来。无论是揍一拳,还是砍一刀,又或者是将他们的家底儿都抄个干净,能叫我看到一个真实的数便好。”   陆峮说得这般清楚,沈从瑾自是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头,又笑:“陛下就不怕这新君登基的一把火烧得太旺,将您来之不易的帝位也给烧没了?”   方才还因为土地民生而神情沉郁的陆峮听了这话扯了扯嘴角:“来之不易,再打就是。”他何曾怕过失去?   “哦?”沈从瑾意有所指般地拉长了声调,“叫皇后娘娘与您一块儿再白手起家,风餐露宿,行军吃苦,您也舍得?”   陆峮下意识摇了摇头。   他自己无所谓,却舍不得娇小姐陪着他一块儿受苦。   瞧他那没出息的样儿。   沈从瑾暗暗哼笑一声,又问道:“不知道那时陛下又成了一介乡野猎户,皇后娘娘可还愿意倾心追随?”   陆峮剑眉一竖,军师真是好酸的心思,竟是自己娶不到媳妇儿,就要离间他与娇小姐。   她自然是会跟着自己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已经是他们老陆家认定的媳妇儿了,怎么可能会跑?   陆峮用自己新学的四字儿成语骂他:“无稽之谈!完全是无稽之谈!”   险些被暴起的陛下用唾沫星子砸死的沈从瑾默默后退两步,倒也不是他真的有什么坏心思,只是见着陛下这一知慕少艾便成了个痴心不换的模样,有些稀奇。   但愿皇后娘娘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偶尔叫陛下吃一吃苦头也不错。   沈从瑾这般想着,乐了。   陆峮狐疑地瞅他一眼,傻乐什么呢?   君臣两个各怀心思,这时候外边儿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陆峮下意识地握住腰间佩剑。   沈从瑾亦是面色严肃。   前来报信的是个小内侍,面对神情肃杀的陛下,他本就没有平复的呼吸瞧着更急促了些:“禀陛下!出大事儿了!”   什么大事儿?是哪个心机深沉的糟老头想要造反给他送充盈国库的机会来了?   陆峮握剑的手微微发热。   小内侍好容易喘匀了气儿,大声道:“崔指挥佥事将刘右散骑常侍家的三郎给打了个半死!如今刘大人家的女眷都跪在宫门前哭,求陛下您给他们一个公道呢!”   崔指挥佥事?   打了紫袍老头儿家的三郎?   陆峮想起来了,那不就是自家娇小姐的娘家二兄,唤作崔骋烈的那个。   这两人怎得打一块儿去了。   陆峮皱眉,那小内侍哆哆嗦嗦地又补充了一句:“说是为着平康坊一个花娘,二位爷才大打出手……如今外边儿已经传开了,说是崔指挥佥事仗着皇后娘娘,行事乖张,竟是连三品大员都不放在眼中了……”   话音刚落,小内侍便感觉殿内的威势陡然重了一倍。   他骇得两腿一软,干脆跪在了地上。   陆峮忍了又忍,实在是忍无可忍:“放他爹的臭狗屁!”   打架归打架,男子汉大丈夫的谁没在外边儿挨过几回揍?   便是陆峮自个儿,小的时候也被同村的铁蛋大牛们拿石子儿丢过几次。   “可这次他们着实是过分了!”   沈从瑾跟着点点头:“再怎么说,也不该将别人打个半死……”   陆峮眸光愤怒:“竟然将皇后牵扯了进去!”   沈从瑾:……怪不得陛下您这般生气呢,原来介意的是这一茬啊。   眨眼间,陆峮已经提步走出去很远了。   他倒是要看看,谁家的儿郎这般不要脸,打架打输了还要将罪过栽倒他的娇小姐身上!   ·   昭阳殿   崔檀令正在看修竹点茶。   修竹人如其名,生得十分高挑纤细,这双细长却隐含力量的手稳稳地端起细长嘴的茶壶,往茶盏里注入沸水,而后又巧妙搅动几番,嫩芽展绿漂浮,瞧着十分喜人:“娘娘试试。”   崔檀令接过茶盏,里边儿盛着的茶汤嫩绿清明,闻之清香,她慢慢饮了一口,见她脸上神情舒缓,宫人们脸上也都带了笑模样。   就爱看娘娘这样漂亮的人物多笑。   崔檀令还未来得及悠闲地再品第二口,便听得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心跳忽然也快了起来。   听着那个小内侍哭声说了事情缘由之后,崔檀令在绿枝她们担忧的目光中仍稳稳地将茶盏放回了紫檀小几上,正准备起身,却又听得小内侍道:“娘娘莫急!陛下说了,这事儿他去解决就好,外边儿风大,别冷着您了。”   崔檀令紧紧抿着的唇软了软。   只是,这是二兄惹出来的事儿,无论他为何打人,这事的确是发生了。刘府的女眷们在宫门前哭,想要哭出来的也不是那位脾气秉性看着鲁莽的陛下,而是皇后。   绿枝上前轻声道:“娘娘,您才入宫不久……既然陛下愿意出面,您再等一等消息便是。陛下是何等英明神武之人,定然会给二爷与刘家一个交代的。”   天可怜见,为了劝动娘子,她连那泥腿子陛下都昧着良心夸了,只盼着娘子莫要冲动,中了他人的奸计。   崔檀令顿了顿,知道这小内侍能过来,在前头的陆峮定然是已经知晓了此事,还跟着往宫门口去了。   他刘家有多大的面子?多大的委屈?能叫帝后同至查探他们的冤情?   崔檀令总是放晴的脸总算沉了下来。   只是……   崔檀令又想起二兄与刘家三郎打架的缘由,是为了一个平康坊花娘。   绿枝见崔檀令颦眉,清冷无瑕的眉眼间笼着一层轻愁,瞧着便叫人的心也跟着一块儿揪了起来。   绿枝准备开导开导她,可别气出什么毛病来了:“娘娘想什么呢?”   崔檀令单手托腮,荔枝红缠枝葡萄纹大袖衫随着她的动作往下滑了滑,露出一截白腻如玉的手臂。   她没有说实话,只道:“我在想,那花娘该生得有多好看?能叫两个男儿为她大打出手。”   原来她是在好奇那平康坊花娘的真面目?   原本还心疼主子的绿枝顿时面无表情,她就知道,按照她家娘子的性子,便是天塌了,她也只会抓紧时间睡觉吃点心。   绿枝的眼神越过门外,更何况,如今有那泥腿子陛下在前边儿顶着呢,天塌不下来。   不知为何,绿枝就是有这个自信。   陛下舍不得她家娘子受苦受气。 第27章 [VIP] 第二十七章   刘家的女眷正跪在登闻鼓前哀哀哭泣。   之前呛人呛得最利索的紫袍老头儿刘寒松, 即被打的刘家三郎他阿耶,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看着一家女眷都跪在登闻鼓哭哭啼啼, 眼睛一瞪:“在这儿丢什么人!快都给我先回去!”   女眷之中辈分最大的乃是刘寒松的发妻, 出身河东吕氏,唤得一句吕夫人。   见自己夫婿急吼吼要赶她们回去, 吕夫人不依:“你这死老头子!三郎都要被人打死了你还要粉饰太平不成?”   刘寒松梗着脖子嚷了回去:“谁叫他去平康坊鬼混了?之前不洁身自好, 如今人废了,那也是报应!”   话音刚落,人堆里哭得最伤心的小媳妇儿眼泪顿时流得更凶了, 她才和刘三郎成亲没多久,若是人废了, 她可怎么活?   吕夫人丝毫不怵他,冷笑道:“不过是怕崔家那一家子到时候在朝堂上给你使绊子罢了!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可怜我三郎,竟然摊上这样一个无用的爹!”   刘寒松被她气得险些又要撅过去。   沉重的宫门缓缓拉开, 走出一个身着玄色麒麟纹圆领袍的英武男子,腰挎佩剑, 身似长柏,远远一望都叫人觉得威势逼人。   是那位将天下重又改了姓名的泥腿子陛下来了。   陆峮冷着脸,看着刘寒松那张老脸泛红, 忍不住问了一句:“刘大人在这儿等很久了?”   此话一出, 刘寒松忍不住多想,这泥腿子陛下难不成是在诈他是不是想给自家儿子拉偏架?   要不怎么问他在这儿等候了多久呢?   他若回答了是,那岂不是就承认了他们刘家一家老小都在这儿等着, 逼天子给个交代?   刘寒松板着个老脸没说话。   陆峮也不介意,随意扫了一眼, 没看着传说中被打了个半死的刘三郎。   他只是问了这么一句,刘三郎的小媳妇儿便哭得更大声了:“求陛下,为妾的郎君做主啊!”   说着,她扑到在地,妙龄韶音,身姿楚楚,看得吕夫人在一旁眼睛几欲喷火,反了!真是要反了!   她的三郎还没死呢,这小贱蹄子就迫不及待地要攀高枝儿去了吗?   陆峮的反应比吕夫人还要大!   他面上冷色更重,人不可察觉地微微后退一步,这小娘子怎得一上来就朝着他哭?   莫不是看着自家夫婿快凉了,转头就来觊觎他了?   陆峮皱眉:“刘三郎何在?”   刘寒松瞪了一眼吕夫人,上前拱了拱手:“回陛下,犬子正在府上由大夫治伤呢。”   “府上?”陆峮眉毛一竖,问身边儿匆匆赶过来,如今人刚好站稳的京兆尹,“崔指挥佥事何在?”   京兆尹气儿还没喘匀,但十分铁面无私道:“回陛下,关牢里去了。”   陆峮赞了一句:“效率不错。”   原本担心陛下会偏心二舅子的京兆尹腰板挺得更直了,吕夫人脸上也露出了期冀之色。   “来人,去将刘三郎也一块儿关进去。”   陆峮大手一挥,成功让刘家一家老少都变了脸色。   吕夫人急急开口:“陛下不可!三郎他伤得重得很,若是再不及时治疗,只怕会丢了命啊!”   说完,她又一脸震怒:“难不成陛下真想偏袒皇后娘娘的二兄?想要来一出死无对证?”   “放肆!”   陆峮声如洪钟,脸沉下来的样子又冷又凶:“是皇后指使你家三郎上青楼找花娘了?朕本来不稀得点破你们,可既然你们家都是些不要脸面的,朕又何必顾忌这么多!京兆尹!”   京兆尹忙拱了拱手:“臣在。”   陆峮冷哼一声:“速速带着人去刘府将刘家三郎提到牢里去。就放在崔家二郎对面那间吧,省得又有人编排朕偏心。”   吕夫人还想再挣扎一番:“求陛下开恩,三郎伤得太重,若是没有大夫医治只怕真的撑不过去啊!”   陆峮眉头一皱:“天牢里不是有值守的太医?你的意思是这过了医药考试好容易登了编制的太医还不如你府上请的大夫?你是在质疑朕的眼光吗?”   吕夫人不说话了,时下读书人、医者之流对于编制的执念尤重,若是她今儿敢嚷嚷开来,明儿那些个在编制内的太医官员就敢给她家老头子穿小鞋,在药里多放点黄连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啊!   不过……在天牢里值守的太医老头岁数恐怕都能做陛下您的祖父了,人家风光上任的时候您还不知道在老家的哪座山头上打麻雀玩儿呢。   京兆尹识时务地回了一句:“吕夫人放心,天牢如今执行的是十分人性化的管理条例,有生命垂危的犯人进来时,我们会给予特别关照的。”   刘三郎的小媳妇儿抽抽嗒嗒地问了一句:“可是会用百年人参吊着命?”   京兆尹摇了摇头:“不是,但咱们可以提供免费火化服务。不过天牢经费有限,这个是集体项目,得凑满十个犯人才能开烧。”   那小媳妇儿哭得更厉害了:“那妾,妾的夫郎……岂不是还没轮到,人都发臭了?”   说完,她想到会变得比臭豆腐蛋还要臭却无法入土为安的刘三郎,眼泪珠子犹如黄河之水奔腾个不停。   吕夫人瞪她一眼,这只会说晦气话的小贱蹄子!   京兆尹沉吟一回,决定先拍一拍陛下的龙屁:“承天之幸,近来长安城中作乱的犯人极少。若刘家三郎真的不幸去世了,恐怕还真的需要等等凑足了十人才能一块儿火化。”   小媳妇儿哭声猛地一高,随即身子一抽,悲伤过度晕过去了。   陆峮看了就觉得烦,娇小姐虽然也是个娇娇弱弱的,可她就不会这样遇着事儿只会哭。   在帐子里的时候挠他挠得可凶了。   “行了,该抓进去的都一块儿丢进去。京兆尹按着律法来就是,不必顾忌什么。”陆峮之所以这么说,不是全然大公无私,只是娇小姐是个好的,他那岳父大人一瞧就是个爱讲又酸又臭大道理的老头儿,没道理在外对着他时常说教,在家时就不说娇小姐那二兄了。   其中多半是有什么隐情。   京兆尹应了声,带着人马又匆匆去刘家抓人了。   吕夫人悲呼一声,人也软软地倒了下去。   陆峮有些迟疑,看着刘寒松这老头儿慢慢变红的脸,好心建议道:“不如叫京兆尹将你夫人和儿媳妇也一块儿带牢里去,那里太医的手艺肯定比你府上的大夫好。”   刘寒松呵呵一笑:“多谢陛下美意,这就不必了。”   说完,他又对着陆峮行了个礼,忙招呼其他愣在一旁的女眷将婆媳两人扶了起来,匆匆忙忙地走了。   真是丢脸!   陆峮的脸色并没有好转,只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寻游,你说,这一桩事儿是谁挑起来的?”   寻游是沈从瑾的表字。   沈从瑾全程沉默着看完了戏,末了才道:“臣与崔指挥佥事的交集不多,但之前也未曾听得他有何逾举违规之举。此番他与刘家三郎的冲突闹得这般大,背后指不定有人推波助澜。”   陆峮目光越过高耸巍峨的宫墙,不知道落在了哪一点上,叫他的语气也跟着变得有些叫人捉摸不透。   只是说的话还是很朴实就对了。   “长安城里的人心眼可真多啊。”   沈从瑾嘴角抽了抽,故意打趣:“那皇后娘娘呢?”   崔檀令也是土生土长的长安本地人,陛下又如何看待这位世家出身的皇后?   “他们怎能与皇后相提并论?”陆峮不假思索地便摇头反驳,之后又反应过来,“我方才是不是用了个四个字儿的成语?”   重点是这个吗?   沈从瑾麻木地点了点头。   陆峮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些时日偷偷学习还是有用的。   待他多学些四个字儿的成语,到时候在朝堂上一用,定能叫那群瞧不起他的糟老头儿大吃一惊!   陆峮暗自下了决心,也没忘记正事儿:“你受累一趟,去天牢跟着看看,这桩事儿到底是谁惹出来的。”   沈从瑾点了点头。   ·   昭阳殿   崔檀令今日连觉也不睡了,只坐在榻上等消息。   绿枝她们心中也跟着焦急,可越是这个时候,她们越不能表现出惊慌的模样来,不然叫娘子看着了,岂不是心里更加难受?   “娘娘,喝盏麦门冬饮子歇歇吧。”绿枝端了碗盏过来,见她面色淡淡,魂儿都不知飞哪里去了,劝道,“二爷吉人自有天相,您在这儿不吃不喝地等着也只是伤了您自个儿的身子,二爷回头知道了,定然也要自责的。”   崔檀令眨了眨眼,接过碗盏喝了一口:“我倒不是光挂念二兄。”   绿枝适时地摆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崔檀令又喝了一口麦门冬饮子,这味道不是她喜欢的,麦门冬这味药材却能益胃生津,清心除烦。   “二兄经历了这回事,应该会被阿耶请顿家法。”崔檀令想,发生了这样的事,虽说未必然是二兄自个儿主动惹的事,但阿耶才不会管那些,他只会生气二兄闹出这样的丑闻来败坏了崔氏门楣。   待二兄归了家,大抵会在祠堂先祖们面前吃一顿打。   听着她这么说,绿枝有些哭笑不得,见她好容易露出些笑模样,也顾不得崔骋烈了,哄着她:“是,二爷没有娘娘懂事儿,挨顿打指不定还能将性子给掰正过来。”   崔檀令将手里的茶盏搁在紫檀小几上,细白皓腕上套着的翡翠镯子磕上质地坚硬的紫檀小几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懂事儿才不是什么好事。   看出她现在心情是真的变得不太好了,绿枝正愁着,便看见陆峮进了殿。   绿枝眼睛一亮。   陆峮正好注意到这一眼,眉头蹙起。   先头来了个疑似快成小寡妇的陌生女郎对着他哭哭啼啼,这后边儿娇小姐身边伺候的宫人怎么也对他有了不轨之心?   陆峮沉着脸走了过去,熟练地将娇小姐的手拉过去牵上,对着绿枝等宫人冷声道:“朕与皇后有话要说,你们先下去吧。”   都用上‘朕’这自称了,要知道,这泥腿子陛下从前在娘子面前可不兴这个!   莫不是这次的事儿有些棘手?都迁怒上了娘子?   绿枝方才还因着陆峮回来了可以逗一逗娘子开怀而松了口气,如今听得他这么一说,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只是她还没能说什么,就被那神色格外冷峻的泥腿子陛下给瞪了一眼。   绿枝只得低着头退下了。   ·   “郎君。”   陆峮低头一看,仙露明珠似的女郎柔柔靠在他怀里,只是两道远山一般的黛眉颦着,瞧着似乎很不安乐。   他忽地就想伸手抚平她眉间的褶皱。   “怎么了?”   他自觉说话语气十分轻柔,听着往日粗声粗气惯了的陛下陡然温柔起来的声气,崔檀令发现原本盘绕在她心头的那股郁气奇迹般地被不知哪儿来的风一吹,没了。   心头不再被沉甸甸的东西压着,崔檀令觉得舒服多了,熟练地往陆峮怀里拱了拱,声音又轻又柔:“我只是有些想郎君了。”   想他的怀抱,怎么不能算作是想他呢?   成婚这么几日,虽说陆峮身上有些小毛病,可光是怀抱坚实可靠,靠在里边儿比什么软枕都来得舒服这一点,就足够让崔檀令满意。   如果晚上他侍寝的热情能再少些那便更好了。   猝不及防被娇小姐的情话给羞红了耳朵的陆峮悄悄将背脊挺得更直。   她好爱他!   正准备捧起她的脸好好亲一番的陆峮刚刚一垂下眼,便见怀里靠着的女郎阖着眼,神态安然。   她睡着了。   陆峮只得退而求其次地亲了亲她柔软粉白的面颊。   亲完之后觉得滋味不错,他又连亲了好几下。   直到崔檀令眉头微微皱起,看起来不太高兴了,陆峮这才遗憾地收了嘴。   改日得去向专业的人讨教讨教如何在短短时日里将那些狂野的小黑猪崽儿喂得又壮又好吃。   长得还是有些慢了,得快些宰了给娇小姐补补身子。   这般随时随地都能睡过去……陆峮忧心忡忡地想,难不成是他侍寝真的太勤快,累着她了?   思量间,陆峮稳稳地抱起了怀里身子软软的女郎,放到铺着松软云锦的床上时,崔檀令似乎还为身下的触感不对而发出几声嘤咛。   好可爱。   陆峮轻轻抬起她纤细的脚踝,替她脱下了那双掐金挖云红香锦薄底鞋,看着鞋头缀着的两朵朱缨随着他的动作颤颤巍巍,眸色深了深。   可看着崔檀令睡得面带酡红,头还要下意识地朝着他这边儿凑,陆峮只得狠狠在心中又默念了大师教给他的几句佛经。   念了半晌,陆峮叹了一口气。   他果然是个没慧根的。   英俊威严的天子轻手轻脚地放下了帷帐,如月中仙影般朦胧的帷帐一落,他也跟着覆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陆峮依依不舍地替她系上了水红色撒花穿蝶纹兜衣的带子。   且等他晚上回来再好好伺候娇小姐! 第28章 [VIP] 第二十八章   九月的天还有些热, 崔檀令睡了一觉起来,只觉得身上有些莫名的黏糊。   “绿枝。”坐起身来缓了一会儿,崔檀令叫了最亲近的女使进来, “替我备水, 我想沐浴。”   绿枝下意识点了点头,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娘子虽然事儿少爱安静, 可她要做的事儿都是有理有据的。   绿枝便也习惯了按着她吩咐的那般做事。   只是大白日的便要沐浴……   绿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崔檀令,美人午睡刚起,柔白面颊上透出一点儿娇媚的粉, 哪怕是正在面无表情地发呆,也透出一股惹人怜爱的劲儿。   视线再往下一挪……   咦。   绿枝眼尖地发现娘子穿着的碧色刺绣折枝小葵花金带抹胸裙上边儿一抹红痕若隐若现, 看着颜色并不算浓,只是她肌肤太过柔腻雪白, 那一点儿红便格外明显。   想到前不久回来过一趟的陛下,绿枝明白过来了。   她还担心陛下会因为二爷的事儿迁怒于娘子, 可看着这样,非但没有迁怒, 只怕陛下为了讨得些甜头,还得反过来哄着她们娘子吧?   越想越美的绿枝笑意盈盈地去浴房那边儿准备了。   崔檀令见着总是板着个脸装成熟的绿枝笑着退下,似乎心情很好的模样, 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但她见着也觉得高兴。   崔檀令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原本有些酸痛的腰肢此刻却没有再传来什么异样。   腰间依稀浮上了男人温热有力的手指按上来的触感。   崔檀令抿着唇,轻轻笑了。   ·   昭阳殿是后宫之中最为奢华的一处宫室, 这儿的浴房自然也设计得十分宽敞。   要说崔檀令嫁进宫来最满意的是什么,除了她那泥腿子夫君的怀抱, 也就是这宽敞得来能容纳下二十个她一块儿洗澡的白玉浴池了。   凤凰兽首口中源源不断地吐出温热甘霖,紫竹带着其余宫人们尽心尽力地往水里边儿铺花瓣、倒香露,要将娘子洗得香喷喷的才是。   崔檀令刚起来没多久,脑子还有些晕,站在三扇松柏梅兰绣屏后自然而然地伸平了手,任由女使给她褪去身上的裙衫。   这样贴身伺候的事儿她一向习惯由先前在崔府时便伺候她的人来做,是以只有修竹和雪竹两人伺候她更衣。   修竹动作轻柔地替她褪去柔软裙衫,露出白璧无瑕的肌体。   只是在看着那些色若梅花点点的红痕时,内敛如修竹也忍不住笑了:“娘娘与陛下的感情真是越来越好了。”   崔檀令原本还在发呆,听了这话,下意识地往身上一瞧。   那人是属狗的不成?   不过这样的羞恼话在心里说说便罢了,崔檀令不想在女使宫人面前说起陆峮的不好。   左右婚事是她自己愿意应允下来的,到时候若因为有人不小心将这些抱怨闲话流传出去,焉知他不会生气。   小心驶得万年船。   自觉思虑得十分细致入微的崔檀令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多睡觉,脑子才会好用。   待洗去一身粘腻,崔檀令舒舒服服地躺在庭院里的长椅上晒头发,一头乌润发亮的青丝在天光下闪着盈盈光泽,愈发衬得那张脸庞柔白动人。   与她一同进宫的六个女使里边儿属雪竹性子最活泼,偶尔崔檀令想听府里的闲话时找她总能听来一箩筐。   这下进了宫,雪竹也不辱使命,带着新鲜出炉的消息回来了。   “娘娘,二爷是为了平康坊倚红楼里一个花娘才和刘家三郎起了冲突!”   这事儿她早知道了。   崔檀令懒懒抬眼:“还有呢?”   雪竹方才去了掖庭走了好几圈儿,别看内侍惯是一些会拜高踩低的玩意儿,可他们出宫的机会不少,又碰上皇后娘家二兄为美与人大打出手的事儿,他们的耳朵里听到的小道消息自然更多。   “那个花娘,是从前御史中丞汪家的女儿,排行第五,唤作汪五娘。”雪竹见原本懒懒散散的娘子坐直了身子,顿时说得更卖力了,“先朝那位陛下退位的时候,汪中丞似乎想要随他而去,大骂朝中数位重臣乃是只图谋利的乱臣贼子。这不,还没等咱们陛下登基呢,汪中丞就被清算了,汪五娘子是他的女儿,年华正好,却被没入教坊司为奴,奴婢听着都觉得可怜。”   绿枝蹙眉:“没入教坊司,好歹也是归太常寺管理的正经地方。汪五娘子如何又会沦落到平康坊那等……风月之地去?”   怕污了娘子的耳朵,绿枝的措辞尽量委婉了一些。   雪竹也觉得奇怪:“虽说汪五娘子在教坊司也是个罪奴身份,可好歹不必如平康坊那些花娘一样受罪,她怎么会跑到平康坊?”   崔檀令垂下眼:“教坊司哪是那么好出的?她能抹去罪奴的身份,脱离乐籍,背后定然是有人出了力的。”   雪竹点了点头,随即又不知道想到什么,惊呼一声:“难不成,真是咱家二爷帮了她?”   很快她又把头摇得飞快:“不对啊,二爷若是喜欢她,虽说不能明媒正娶,可是将人接到身边好好照顾也是可以的。怎会忍心见她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这些话叫围绕在崔檀令身边的女使宫人们俱都忧愁地皱紧了眉。   “二兄不是那样的人。他若真心想帮,亦或者是喜欢汪五娘子,定然会将她照顾得很妥贴。”人人都说她的二兄勇猛有余,耐性不足,是个人见人嫌的泼猴性子,可崔檀令自小便在两个兄长的怀抱里腻着长大,她自然知道崔骋烈在那副鲁莽模样下的细心与柔情。   可惜了,她嫁了人,没法像闺中那样,还能想法子央着阿耶与阿兄带她去看二兄。   崔檀令轻轻叹了口气,眼下遣人去天牢又太过扎眼。   可她实在想知道二兄如今怎么样了。   崔檀令看着垂到胸前的长长乌发,午后的阳光很好,晒了一会儿已经晾了个半干,忽然道:“去叫小厨房做几道点心,我去瞧一瞧陛下。”   午间他回来的时候,她就不该那么轻易地就睡过去,好歹问几句刘家三郎的状况。   不过这事儿主要也怪他,谁叫他的怀抱生得那般合她心意,窝进去就想睡觉?   紫竹应了声,忙跑去昭阳殿的小厨房说事儿了。   绿枝看得想笑,那位陛下若是知道她们娘子难得献一回殷勤,竟是为了知晓二爷此时的情况……   不过绿枝又想,依着泥腿子陛下一见到她们娘子就笑的性子,应该想不到那一茬去。   ·   紫宸殿   近日政务颇为繁忙,前有奚无声伙同旧将自立了个小朝廷,后有土地丈量进度不佳,加上还有私藏铁矿的事儿,陆峮忙得来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胡吉祥满脸堆笑地上前:“陛下……”   陆峮一听他这么拿腔做调地说话就犯恶心,剑眉一竖:“好好说话!”   胡吉祥满脸的笑一收,老实道:“皇后娘娘来给您送点心了。”   娇小姐来给他送点心了?!   陆峮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原本面无表情的俊脸上顿时带上了几分笑。   他现在可算知道为什么之前在田里做活的时候,旁边那些汉子看见自家婆娘过来送饭时不仅不停手,干活儿反而越来越卖力了。   锄头越扬越高,身上的褂子也跟着越扬越高,露出泛着麦色的结实腰腹。   当年只知道埋头猛啃窝窝头的陆峮如今明白了,他们这是在向自家婆娘展示自己劳作时的男儿本色!   不然怎么有句话说,说……说什么来着?   对!认真干活儿的男人最惹人爱!   胡吉祥见天子猛地站起了身,脸上风云变幻的不知道在想啥,忽然又一屁股坐下了。   看着又开始埋首批奏疏的陆峮,胡吉祥不懂了:“陛下?”   依着他的性子,竟然不出去迎一迎皇后娘娘?   怎么,今儿太阳要打西边落下啊?   陆峮抓着笔,沉稳道:“还不快去请皇后进来。”   他也得学一学从前的那些乡里乡亲,将自己辛勤工作时的迷人模样给娇小姐看。   这般一秀,娇小姐岂不是更会对他死心塌地?   陆峮这么一想,顿时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可听得那阵轻巧的脚步声传来,他耳朵动了动,连忙低下头,做出一副严肃模样。   崔檀令进来时,看见埋首在案前的英武男子,倒是有些恍惚。   难得见他这般正经模样。   “兕奴。”   陆峮想要讨得她更多的喜欢,最好日日……罢了,娇小姐的性子大抵是做不出日日来给他送点心的事情的。   隔个几日来一趟也好。   不过他也不至于一直这般装严肃,鼻间又萦绕起她身上独有的幽幽香气,陆峮便抬起头,看见款款而来的美貌女郎,脸上露出一个笑。   崔檀令轻轻叹气,‘兕奴’这个名字大抵是要伴随她一辈子了。   出嫁前耶娘兄嫂爱叫,出嫁后自个儿的夫婿也时常将这个名字挂在口边。   罢了,今日也不是为了纠结这事儿来的。   崔檀令笑吟吟地行了礼,春柳一般的腰肢刚刚弯下去,便听得上边儿传来急急的一声‘快起来’。   她便从善如流地直起身子,将手放在了大步走来的陆峮手里,声音又轻又柔:“我贸然前来,会不会打扰了郎君?”   “自然没有!”陆峮想也不想便摇头,手里握着她又软又嫩的柔荑,心里边儿忍不住一阵激荡,“兕奴,我……”   为了防止这食髓知味的人在紫宸殿提出什么羞人的请求,崔檀令指了指绿枝手里拎着的那个剔红梅花纹食盒:“用午膳时我瞧着郎君因着事忙都没用好,便给你送了些糕点过来,郎君瞧瞧可还喜欢吗?”   绿枝微笑着打开了食盒。   陆峮瞧了几眼,握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很喜欢。”   他又开始想起从前的事。   难怪那些汉子将自家婆娘带来的水一顿狂喝,明明是喝了千百道的山泉水,到了不同的人手里,也能泛出乡野间不常见的一点甜来。   崔檀令有些不明白,只是送个糕点而已,他怎么看起来一副大受感动的样子。   “绿枝,你去给陛下沏一壶茶来。”崔檀令轻声屏退了宫人,拉了拉不知在发什么呆的陆峮,“郎君,你不吃吗?”   说着,她精巧纤纤的下巴抬了抬,似是疑惑陆峮为何不吃。   陆峮从旧事中抽回思绪,对着她一笑:“头一回有人给我送糕点来,我有些舍不得吃。”   他说得坦率,似乎没有担心这般直白的话会招人笑。   崔檀令默默想,他在她面前……似乎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一副无需遮掩的样子。   他不喜欢长安城的浮华虚伪,所以即便做了万人之上,无人之巅的天子,他也不稀得逼自己走入他们。   可她自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陆峮拨了拨她突然垂下去的眼睫,像是幼时去捉油菜花上小憩的蝴蝶一样。   还是生动起来更可爱。   “兕奴。”他突然叫她。   崔檀令心情不知为何有些低落,听着声音也只淡淡地应了声。   陆峮却很认真地盯着她:“你以后还会给我送点心,送很多次,对吗?”   崔檀令抬起头来,便望进他格外深邃明亮的眼睛里。   这不是试探。   崔檀令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似乎从不稀罕做那些她司空见惯的事。   他想要的,是一句承诺。   ·   崔檀令面对这样坦坦荡荡表露期冀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郎君若要,我便来送。”   崔檀令不喜欢变幻动荡,既然她已经选择了嫁给陆峮,若陆峮不变,那么她也不会变。   陆峮听了,眼中亮光愈闪,嘴角也跟着越扬越高。   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动人的情话。   崔檀令猝不及防被嘟成了小猪嘴。   她疑惑地看着陆峮,那双总是很平静的桃花眼里总算潋滟出一些不同的色彩。   陆峮捧着她的脸,声音因为过于激荡的心绪而荡漾开来:“不吃点心了。”   “先吃你。”   糕饼哪有娇小姐的滋味好?   自觉又被娇小姐的爱感动到的陆峮捧着她柔白软嫩的面颊狠狠亲了好几口。   崔檀令:……下次来之前要在脸上涂很多尝起来苦苦的香膏!   那一盒子的点心最后还是没浪费。   崔檀令半倚在榻上,看着他一手茶盏一手点心吃得高兴,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有些不好意思:“郎君。”   陆峮立即抬起头来:“嗯?”   “我二兄他……”   陆峮没打算瞒着她:“在天牢里关着呢。”   似乎是怕她伤心,陆峮严肃地吃完了最后一口酥饼,才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还咱们二舅子一个清白。”   还他清白?   崔檀令没有为自己二兄开脱的意思:“陛下,还是秉公执法的好。如今真相尚未大白,若真是我二兄犯了错,也请陛下不必顾忌我,依律处置便是。”   二兄是指挥佥事,那刘家三郎不过是个仗着自家三品大员的阿耶在外招摇的白身,即便是罚,大抵也是一阵子的皮肉之苦。   崔檀令这么一想便轻轻舒了口气,二兄从小到大挨打的次数与她喝药的频率差不多,光是受些棍棒惩罚倒是不怎么打紧。   “我不是看在你的份上。”说完,陆峮朝着她伸出了手。   崔檀令愣了愣,下意识地将手递给他。   陆峮微微严肃的小黑脸上泛起红晕:“待我擦一擦再来握你的手。”   崔檀令明白了,他原来是想要问自己讨巾帕。   想到自己方才下意识的举动,崔檀令有些尴尬,绷着脸拿出一条绣着春叶海棠的巾帕递给他,微微侧过眼去,如牡丹花色的脸上却逐渐蔓延上一阵红晕。   陆峮看得眼热,连忙将手擦了个干净,知道她爱干净,来来回回擦了好几道,这才将那团又香又软的巾帕一骨碌塞进自己怀里。   被他熟练地搂进怀里的崔檀令看着他此举忍不住想:这是被他扣下的几条帕子了?   用便用吧,她倒是也不缺这几条帕子,只是每回见他这样珍之重之地收起来,崔檀令总会觉得有些奇怪。   好像……连她的一根头发丝儿对他来说都是珍宝。   崔檀令是个俗气的人,她喜欢别人对自己好。   察觉到怀里的人忽地动了动,乌润发亮的青丝高髻蹭在他的下巴上,带来一阵微凉发酥的痒意。   陆峮咳了咳:“我不是那等会被美人计迷惑的人。”   怀里的人抬起眼看他,水色潋滟的眼里罕见露出些无言的情绪。   熟知三十六计的陆峮自觉在娇小姐面前展现出了一些自己的学习成果,人也有些得意,说出来的话却叫崔檀令一怔:“因为他是你的兄长。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人不是都很紧张子女的教养吗?没道理岳父岳母将你教得这么好,却将二舅子教成个只会惹事的浪荡子。”   他会这样想……是因为她?   崔檀令在他含笑灼灼的目光中忽地觉得有些不自在,往他怀里又拱了拱,声音也变得瓮声瓮气的:“其实……我没有郎君想的那般好。”   陆峮顺势抱紧了她,怀里被她填满,心好像也是满满的。   “别人我管不着。在我心里,兕奴就是世间最好的女郎。”陆峮亲了亲她微凉的发,声音里因着含着笑,听着仍有些不正经,可是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执着,好像什么都不能更改他此时的心意。   看着她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泛红,陆峮担心,可别感动坏了吧?   “反正我本来就是别人眼里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小子。”陆峮说这话时没有一点愤怒、难过,他只是在用这样的话去哄她,“能娶到你,可不就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世面了?”   崔檀令沉默了一瞬,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啾。”   女郎柔润的唇瓣落在了他线条冷峻的脸上。   陆峮愣了愣。   崔檀令收回了手,有些不好意思,起身欲走:“郎君,我先……”走了。   “别急!”回过神来的陆峮一把握住她纤细雪白的腕子,稍稍一使劲儿,又将人给带回了自己怀里。   重又捧起那张美貌无瑕的脸庞,陆峮笑着覆了上去:“还没亲够。”   眼看着那泥腿子陛下将娘子送出老远,差些都要直接送到昭阳殿了,绿枝抿抿唇。   陆峮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表情里颇有些不舍。   崔檀令身边总算没有那道巍峨似山的身影了。   绿枝这才找着机会问她:“娘娘,可问出什么来了吗?”   色若牡丹,面色酡红的崔檀令呆了呆。   好像……被美人计迷住的人,是她。   二兄与平康坊那花娘的事儿……竟然一句都没问出来! 第29章 [VIP] 第二十九章   崔檀令不太高兴地回了昭阳殿。   她心里边儿在懊恼什么无人得知, 落在旁人眼里,只觉得皇后娘娘满脸落寞,想来是在陛下那儿吃了挂落。   说不定还因为娘家二兄犯错这事儿被训了一顿!   宫中的小道消息向来传得很快, 连幽居在明瑟殿的谢微音都知道了。   翡翠见好不容易鼓起些勇气的娘娘因为奚无声的事儿又变得恹恹不乐的样子, 忍不住劝道:“娘娘,奴婢觉得皇后娘娘挺喜欢您的。您多去和她说说话也好呀。”   总比窝在这没什么人气儿的明瑟殿来得好。   翡翠打量了一周, 只觉得这地儿和冷宫也没什么差别了。   谢微音穿得一身素色, 这样清淡的颜色更衬得她肤色苍白,有一种楚楚可怜的轻愁。   “皇后娘娘现在应该正为了娘家二兄的事情烦恼,我又怎好过去叫娘娘平添烦扰呢?”   翡翠眼睛咕噜噜一转, 想到自己刚刚去尚食局提膳时听到的消息:“娘娘,您在闺中时不是和汪五娘子有过交集?”   谢微音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汪五娘子, 人人都说自己与她都是闷罐子,即便是在宴席上碰见了, 也少有说话。   “也不算是有什么交集,只说过几句话……”   翡翠鼓励她:“这有什么?如今皇后娘娘只怕恨那汪五娘子都来不及, 你去她跟前儿顺着话那么一说,叫皇后娘娘高兴了, 您的日子也会好过起来的。”   是吗?   谢微音垂下眼,摇了摇头:“我与汪五娘子虽没什么情分可言,但她已经够可怜的了, 我又如何能为了自己再去她的名声上抹黑一道?”   翡翠哼了一声, 但知道她自小伺候的娘娘是个什么性子,只得怏怏不乐地点了点头:“可是奴婢想您多出去走动走动,成天儿待在殿里, 胃口都不好了。”   接着她又想起那群拜高踩低的势利眼,拿回来的膳食一日不如一日, 去问起来就要揪着奚无声和娘娘形同弃妇的事吵嘴。   翡翠抹了抹眼睛,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就是替娘娘觉得委屈!   谢微音见她哭了,有些慌了神:“好了,好了……我去就是了,你别哭了。”   翡翠接过谢微音递过来的绢帕,笑着哭出了个鼻涕泡儿。   ·   昭阳殿   崔檀令原本有些不高兴,不过得了崔起缜遣人给她送来的密信时便放心了不少。   二兄虽说归家后会挨好大一顿打,但好歹不会出什么大事。   只是汪五娘子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这也不是崔檀令故意要将人往坏处想,实在是牵扯进这件事里的三个人身份都有些敏感。   她二兄自不必说了,因为她嫁给陆峮这事,崔氏虽在新君入朝后仍稳住了世家之首的位置,与其余世家的关系也变得有些许微妙起来。   焉知崔氏的人不会与新君联合,打压其他门阀世家?除却帝王手中实打实的权力,能叫崔氏揽在手里的权位也不会少到哪里去。   刘家三郎的阿耶刘寒松与崔氏这类老牌世家关系了了,与新贵家族来往更加密切。   汪五娘子如今虽身处卑位,可她阿耶汪中丞是旧朝的保皇派,还因此丢了官身连累了一家妻儿老小。   这三股势力派系交缠在一块儿,不可谓不复杂。   崔檀令没有要绿枝她们动手,自个儿动手将那张轻飘飘的字条放在青鸾衔珠烛台上烧了,盈盈跳跃的烛光将字条吞噬殆尽,也将她美貌无瑕的脸庞映出一点儿暖玉一样的质感。   这时候廊下宫人通传,说是长宁侯夫人谢氏前来给皇后请安。   想起谢微音,崔檀令轻轻叹了口气,也是个苦命人。   “请她去偏殿稍坐一会儿,我待会儿就过去。”崔檀令去净房洗了洗手,又重新在铜镜前梳妆一番——去紫宸殿送了趟点心,将她的妆面都弄花了。   再见着崔檀令时,谢微音还是很紧张。   “夫人免礼。”崔檀令笑吟吟地叫了起,见她面色苍白,瞧着比上次见面时还要憔悴些,不禁微微颦眉,“怎么夫人的面色瞧着这样憔悴?”   想到她那个薄情郎,崔檀令的眼神柔和了一些:“夫人不必为着旁人的错刻意委屈自己。”   奚无声犯什么事儿,与她这个深宫妇人总是没什么干系的。   皇后娘娘人真好。   谢微音眼眶一热,绵绵不断地滚下泪珠来,她自己似乎也觉得难为情,忙侧了侧身,低声道:“娘娘本是好意,无奈妾身太不争气……总是会叫人失望。”   阿耶阿娘是这样,翡翠有时候看着她也总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谢微音很怕皇后娘娘也用那样失望的眼神看着她。   听得她这么说,崔檀令怔了怔,她向来是个想得开的性子,从不愿意因为旁人来叫自己委屈伤感。   可她也能体谅谢微音的心情。   按理说她如今是外命妇,是该迁出宫去的,可不知是陆峮他们有别的打算,还是干脆就忘了她,谢微音只能孤零零地在明瑟殿住着。   或许出宫去住,换一番天底,心情也会更好吧?   崔檀令这样想,便也这样说了。   谢微音一愣,原本还在拿着绢帕拭泪的她呆呆地抬起了头,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美人面。   “娘娘……是真的吗?我可以出宫吗?”   她问得激动,很快又跟反应过来一般急急摆手:“若是娘娘为难,也,也没关系的!我能有个住处,便很高兴了。”   话说到后边儿,声调越来越轻,像是秋风里被狂风吹得摇曳不停的青叶。   “这哪里有什么为难的?于情于理,外命妇都不该住在宫里,先前因为陛下登基一事,在这礼节上有诸多遗漏,委屈了你,现在补回来倒是正好。”崔檀令看着谢微音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原本有些不高兴的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好了,快回去收拾东西吧。崇宁坊有座宅子,先前就是赐给长宁侯居住的,你是他的夫人,住到那儿去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奚无声他不是……   似乎看出了谢微音面上的犹豫是为了什么,崔檀令又道:“你安心去吧,我会替你在陛下面前说清楚的。”   她难得碰见谢微音这样命运悲苦,却从不在人前抱怨哀叹的人,便也想帮一帮她。   得了她的准话,谢微音欢喜得来就要给她跪下,还是紫竹眼疾手快地扶起了她。   崔檀令莞尔:“夫人不必如此多礼,今后若有空,常来宫中与我说说话便是了。”   谢微音连连点头,她实在是高兴极了,自从知道自己要代替长姐嫁入宫中,嫁给这有名无实的傀儡天子,她便没有盼望过还能有走出这深深宫闱的一日。   欢喜劲儿稍稍过去了,谢微音又想起她来的目的:“娘娘……从前可见过汪五娘子?”   见崔檀令面色未变,她自己又急急补充:“妾身没有旁的意思……只是相较于旁人,妾身与汪五娘子性子有些相像,常,常被人一块儿拿来打趣,因此妾身与汪五娘子有些许相熟。”   她这样胆怯的性子,大抵是不会帮着旁人来作恶的。   崔檀令脸上神情不变,心里却长长叹了口气,果然,她还是很讨厌这样步步为营,每一步都要揣测人心的感觉。   “我从前倒是没有与汪五娘子有什么交集。”崔檀令面上仍带着淡淡的笑,这样和煦如春风的姿态叫谢微音放松了些,“夫人大抵知道,汪五娘子与我二兄……”   她颇有技巧地停顿了下,谢微音很快点了点头:“娘娘若相信妾身,妾身便也斗胆说一句,汪五娘子虽因着家中败落进了教坊司,可她性子柔弱内敛,断断不是那等会故意邀宠惹事的人。自然了,她也不会做出故意陷害他人的事……”   崔檀令挑了挑眉:“夫人为何能断言她不会?”   “人心易变,何况汪五娘子突逢巨变,性子一时大变也是常理之中的事。”   许是她的话说得有些许尖锐,谢微音又低下头去,声音有些飘,却很坚定:“妾身虽然笨,对着人的感知却很敏锐。汪五娘子是个没什么坏心眼的老实人,还有娘娘您……”   她飞快抬起眼来看了看崔檀令,重又低下头去,崔檀令观察到她对着人说话时经常是一副紧张不安的状态,很少直视人的眼睛。   “大抵是因为妾身遇着能给予善意的人太少了,才会把人都想得一成不变吧……”   崔檀令听了她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点了点头,又闲话几句,将人给送出去了。   谢微音有些担心,问一旁送她们出去的修竹:“我是不是让娘娘不高兴了?”   修竹摇摇头:“没有的事儿,夫人安心便是。”   话是这样说,谢微音和翡翠还是忧心忡忡地走了。   ·   晚上陆峮回来时,难得见着崔檀令正坐在廊下美人靠上发呆。   “怎么不进去?”陆峮一靠近她,便忍不住想将她搂进怀里。   两个人之间愈亲密,他的心情就愈好。   “陛下。”   崔檀令犹豫了一会儿,拽了拽他的袍角。   陆峮低头看着她,从善如流地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亲好了。”   崔檀令颦眉:“……陛下。”   她要的不是这个。   连着两声都叫了‘陛下’,陆峮老实了,顺着她的力道坐了下去,顺势调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将她抱在怀里。   他身上浸染了紫宸殿里的龙涎香,偏生他的气势如同草原之水狂野无垠,这样清冷矜贵的香气糅着他那股气势,似乎也演变出了别样的滋味。   闻多了,倒是习惯了。   崔檀令靠在他坚实可靠的臂弯里,望着在暮色四合下轻轻摇曳的花叶,轻声道:“郎君,你说,人都会变吗?”   “这是自然了!”   陆峮不假思索的话,却叫崔檀令心里边儿不知为何闷了一下。   接着,她就感觉自个儿的腰被人捏了捏。   头顶传来陆峮含笑的声音:“从前你的腰细溜溜一把,我一只手就能圈住,现在不也长了点儿肉出来?”   言语之间,颇有些骄傲之意,若不是他日日勤恳地种菜养猪,择了这么些水灵灵有灵气的菜蔬肉食给娇小姐吃,这娇小姐从前十六年都细条条的身子能被他养出点儿软肉出来?   崔檀令听了,眉头一皱。   果然,她就不该和这人说什么正经话!   ·   崔骋烈犯下的事儿说来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   刘三郎出身再高,自个儿也不过是个白身,只是诸方势力都在试探这背后的深意。   崔氏,是否真的起了依附新君,吞并其余世家的心思?   崔骋序是大理寺卿,按律可以至天牢审问犯人。   审犯人这事儿他熟,审他那不着调的二弟是否又出去鬼混了这流程他也熟,只是审作为犯人的二弟,这还是头一遭的新鲜事儿。   看着崔骋序穿着官服,一张冷玉脸庞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崔骋烈先投了降:“阿兄,你别这样看着我行不行?”   崔骋烈长身玉立,在这昏暗阴冷的天牢里更显得鹤立鸡群。   揉出了个鸡窝头的崔骋烈面带沮丧:“我知道我太过冲动——”   崔骋序却摇了摇头:“冲动是假,你心里边儿介怀的是什么,我知道。”   崔骋烈低下头不说话了,身后依稀传来刘三郎喊痛的呻.吟声。   崔骋序眼中冷光一闪,侧过头去吩咐了一句:“去将他的嘴堵住。”   狱守们老老实实地照做了,之后又悄声退下,将地方都留给崔家这两兄弟。   见着人都走了,身后那牢里关着的刘三郎也是个活不成的,崔骋序才开口:“那日刘三郎是否提到了兕奴?”   提及他最心爱也是最心疼的妹妹,崔骋烈握紧了拳头:“他该死!”   汪五娘子如今沦为花娘,没有自怨自艾,只是努力着想要攒钱下来送去西南——她的阿耶阿兄还有小外甥们都被罚去戍边,有了这些钱,他们或许会好过一些。   这事儿被刘三郎知道了,崔骋烈想起那日刘三郎怀里抱着汪五娘子,酒醉的脸上露出的笑意有多令人作呕。   他说:“娇翠儿此举,不就同那皇后娘娘无甚分别?都是替自个儿家里卖身求荣……要是你阿耶他们知道你送去的钱是做这皮.肉生意攒下来的,不知道会不会一边儿用一边儿吐,啊?”   娇翠儿是汪五娘子的新名字。   她听了这话,抹了胭脂的脸上都透出惊人的苍白来,却什么都没有说,只麻木地起身为刘三郎斟酒。   直到她被人用力地握住了手腕,推了开来。   汪五娘子麻木的眼里总算映出了些光——刘三郎被打得好惨!   同兄长说完了这些事,崔骋烈梗着脖子:“就算阿耶罚我骂我我也认了!但我绝不会同刘三郎这等畜生道歉!”   “我何时说要你去道歉了。”崔骋序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手袖口,一字一顿道,“刘三郎吸食逍遥散过量,意图谋害人命。你一个指挥佥事,朝廷命官,为了避免刘三郎一错再错,犯下枭首大罪……打了他几拳叫他清醒过来而已,只是他吸食逍遥散过量,本就亏了身子,自个儿无用没能收住这几拳而已。你又何错之有?”   逍遥散从前朝开始便是禁止买卖使用的禁.药,这个名号一打出去,刘三郎身上的罪便无可辩驳了。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其他世家的小心思也太明显了些。   无非是想试探与天子成了姻亲的崔氏如何立场如何,是否会为了皇后女儿与未来的太子外孙而站到天子背后。   崔骋烈又挠了挠头:“阿兄,为何都是一个耶娘生的,你的脑瓜子就这般好用?”   崔骋序轻轻哼了一声,没有理会他,只道:“外边儿为了此事闹得风雨不断,越是这般,越是不能将兕奴牵扯进来。”   顿了顿,他又说:“她已经为崔氏付出得够多了。”   崔骋烈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   昭阳殿   崔檀令再听得崔骋烈被放出来的消息已经是第二日了。   她正在陆峮自个儿琢磨出来的菜园子里站着,而她英俊不羁的黑脸郎君,正站在猪圈旁忙活着什么。   她环顾周围,很难想象在巍峨庄重的大明宫中还有这么一个……颇具农家风味的去处。   崔檀令轻轻扯了扯陆峮的手。   还在严肃研究这群新来的狂野小黑猪为何不吃饭的陆峮循声回望。   便看见自家娇小姐带着淡淡绯晕的玉白面庞,俏生生立在这满园绿色之中,愈发显得神清骨秀,容色逼人。   陆峮心下一荡,但他可不再是未经人事的蠢蛋儿了,若是在这儿亲娇小姐,她肯定不高兴。   于是陆峮只能沉稳地转过头去,不能看,看多了容易忍不住。   “怎么了?”   见他似是态度冷淡,崔檀令咬了咬唇:“郎君,我二兄他昨日就被放出来了,是不是?”   陆峮点了点头,继续隔着一道栅栏观察着那群小黑猪的状况。   瞧着不是挺好的吗?   余光瞥见一头小黑猪十分狂野地冲着栅栏奔过来,陆峮不以为意,却看着它努力地伸长了鼻子……想要去拱娇小姐那漂亮的绣鞋?!   陆峮当机立断地踹飞了那头小黑猪。   崔檀令压住了喉间溢出来的惊叫声,见陆峮只专心骂那头狂野小黑猪,闷闷不乐地转过了身。   她就不该答应陪着他来瞧这劳什子菜园猪圈!   天子要与皇后独处,向来是不喜有宫人在一旁伺候的,因此绿枝她们只能远远儿地站着。   没有女使可以扶着她,崔檀令只得自力更生地踏上了田埂,可她穿的衣衫裙摆太过华丽繁复,伸出的绣鞋一角还缀着精巧明珠,怎么瞧,都与这田埂不甚相配。   眼看着她脚下一滑就要跌倒,崔檀令紧张地闭上了眼,心里边儿弥漫上的不知道是羞恼还是气愤。   她再也不想吃陆峮种的菜和养的小黑猪了!   腰间涌上一阵温热。   陆峮稳稳抱住了她,见她落了地,一张玉霜小脸还紧紧绷着,不由得笑了:“还在害怕呢?”   崔檀令很想生气地转身就走,但是……她走不了。   想到阿娘教她的那些驯夫小技巧,崔檀令纤巧浓密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生得清冷无瑕的女郎做出这副委屈模样,便是石头人看了,恐怕都要为她软成一汪水吧。   “郎君若要专心做事儿,早前不带我来便是了。我一个人在这儿碍手碍脚的,没得误了郎君的事儿。”   说着,她扭过头去,瞧着还是有些生气的,发髻上绯红的珊瑚珠络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摇晃,乌黑的发,细白的颈……   陆峮看呆了,他的娇小姐连生起气来都这么好看!   “你说的这是啥话?”陆峮从怀里抽出一张绢帕擦了擦手,崔檀令余光瞥见,发现那是自己给他用了之后就没能收回来的绢帕之一,不由得抿了抿唇。   擦干净了手,自觉不会被爱干净的娇小姐嫌弃的陆峮熟练地将她揽进怀里,见原本还硬邦邦站在那儿的娇小姐很快就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不由得意地笑出了声。   实际上是站累了的崔檀令:……真想叫二兄给他一通老拳乱揍!   陆峮得意洋洋地开了口:“虽说你郎君我没读过什么书,可也知道‘夫妇搭配,干活儿不累’这道理。你不用做什么,就俏生生地立在那儿,我看着就高兴,干起活儿来自然更卖力。你说,这哪里是没有用处的?”   崔檀令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是个毫无用处的美丽花瓶,即便事实如此,但她就是不想承认。   见她不为所动,原本冷冰冰的漂亮小脸却缓和了很多,陆峮又笑着凑过去。   崔檀令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可她忘记了自个儿的腰还被人家揽着呢,这么一动作,只是将饱满如春桃儿的妙处挺得更高了些,愈发显得纤腰不堪盈盈一握。   陆峮的目光焦点随之下移,随即又变得幽深起来。   被自家郎君登徒子一般无异的眼神盯得脸红心跳的崔檀令又气又羞,伸出手捶了捶他:“我要回去了。”   “真生气了?”陆峮不逗她了,见好就收,省得娇小姐生气了今晚不叫他侍寝。   他想了想:“气我为什么昨日不和你说你二兄就回家去了?”   崔檀令想了想,不全是,但刚开始是。   她点了点头。   看着她这乖而不自知的样子,陆峮剑眉微微扬起:“昨日我想与你说来着,可是你不是缠着我要?”   什么,什么缠着他要!   崔檀令粉面涨红:“才没有!”   她难得这样高声说话,陆峮看着,眼里笑意更浓了。   他毫不掩饰,真诚待她,自然也希望她能毫无保留地待他。   崔檀令抿紧了唇,昨个儿是他自己在紫宸殿忙到了大半夜,一回来又来闹她。   崔檀令本不想一味纵容他,可是想着政务这么繁忙的天子还记挂着她的身体,巴巴儿地去逮了一头刚刚长成的小黑猪自己动手烤给她吃,他自己却没空陪着她一块儿享用,又被朝臣叫去了紫宸殿议事。   崔檀令便蹙着眉受了他的孟浪。   陆峮在帐子里那般中用,她光是应付他都来不及了,怎会在帐子里问起二兄的事?   光是想想都觉得要羞死人了!   若是知道今日他会如此倒打一耙,她昨个儿夜里就不该心软,该对着龙屁狠狠踹一脚,叫他老老实实吃几日素的!   娇小姐好像真的生气了。   陆峮思索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拨了拨她耳垂上的珍珠:“我再逮头小黑猪烤给你吃?”   就把刚刚那头最狂野的逮出来,瞧着运动多些,肉质肯定好。   这根本就不是吃不吃小黑猪的事儿!   崔檀令气鼓鼓地转身欲走,可是看着那田埂,和她自小见惯的青石路完全不同。   陆峮看着她本想转身,可是又转过来对着他抬了抬下巴。   崔檀令努力做出一副冷傲模样:“你抱我走。”   她想,这是对陆峮的小小惩罚。   便是她阿耶,也鲜少在人前露出与阿娘的恩爱模样。   她幼时曾问过这话,她高兴的时候喜欢亲亲阿娘,为什么阿耶从来不亲阿娘?是因为阿耶总是不高兴吗?   因为这事儿被卢夫人笑了许久‘老古板脸不讨人喜欢’的崔起缜温和地笑了笑,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瓜,道:“阿耶是大人了,做事儿不能再随心所欲,要不然旁人见着会笑话的。”   小小的崔檀令似懂非懂,长大后的崔檀令懂得了一些。   这些男人都将自己的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像陆峮这样的人,是不是也不乐意在人前做出被她使唤的样子?   可她低估了陆峮的厚脸皮程度。   高大英俊的黑脸郎君眼前一亮,竟有这等好事儿?!   绿枝她们老老实实地在天子亲自划下的菜园子基地外等着,远远却看见……那泥腿子陛下将她们娘子打横抱着,健步如飞地走了过来。   绿枝看得揪心,走那么快,可别把她们娘子给摔着了!   直到陛下抱着娘子呼啦啦地像阵风刮过她们身边,宫人们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了上去。   崔檀令早在他抱起自己的那瞬间就有些后悔了,这人惯是个脸皮厚的,出丑的哪是他啊?   是她自己还差不多!   陆峮一口气将人抱回了昭阳殿,将她放在内殿里的琉璃八宝榻时,见娇小姐红着脸偏过头去不说话,陆峮笑着靠近她。   崔檀令身形虽然纤细婀娜,可她比寻常女郎要高上一些,陆峮抱着没有吃力,但这么长一段路走下来,他呼吸里带了些喘,靠近她说话时鼻间呼出的气似乎都带了些灼人的意味。   崔檀令更不想转过脸来看他了。   陆峮逗她:“不看我?不看我就直接亲上去了。”   说着,他又靠得近了些。   崔檀令慌忙转过脸来。   一人靠近,一人转头,只是一瞬间的功夫,那张面若滴露牡丹的美貌脸庞便近在咫尺。   只需要轻轻一碰就能吻到她的柔润唇瓣。   陆峮这么想,便也这么做了。   突然又被捧着脸猛亲的崔檀令不高兴了,可是一入了这黑脸郎君的怀抱,她身子一软,那阵气恼很快便也烟消云散。   陆峮抱着软哒哒的娇小姐,亲得更来劲儿了。   ·   南州   南州地处南方,比北方的长安城要温暖一些,可如今才过十月,奚无声便离不开大氅厚衣了。   侍奉他的暗卫见他一直咳个不停,手里边儿还握着笔,忍不住劝了劝:“陛下,您身子要紧。歇一歇再写吧。”   奚无声苍白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摇了摇头。   他的拥趸并不多,相比于那叛军头子昔日的五十万大军,他不过才得几万兵士而已。   此时若不多加利用起来,只怕明日那群人便能带兵踏平南州。   奚无声这般想着,落笔的节奏更急促了些。   带兵打仗并非他所擅长,可他自幼习读兵书史册,光比驭兵,那叛军头子未必能胜过他。   外边儿却隐隐传来喧闹声。   奚无声蹙了蹙眉。   暗卫出去查探了一番,面色难看地回来禀报:“陛下,外边儿那群平民是听说了南州以外的州郡都在重新丈量土地,听说,听说……”   奚无声眉心皱得更深:“听说什么?”   暗卫头埋得更低了些:“听说,那位新君要重新给天下百姓分土地,改赋税。”   “无稽之谈!”奚无声冷笑一声,“他上位得名不正言不顺,正是要讨好朝臣巩固势力的时候,怎么会冒着得罪世家贵族的风险去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吃力不讨好吗?   暗卫心想,主子没看见,可他看得分明,在说到可以重新分得更好的田地农具时,那群南州百姓脸上露出的笑容与期冀之色是那样真实。   “好了,叫郡守他们多去城中巡视,不要叫百姓闹事。”奚无声冷着脸下了命令,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叛军头子……或者叫他一句陆峮,肯大胆去做的事。   若承认了陆峮的举动皆是为了百姓民生,那他现在打着拨乱反正旗号,想要光复奚朝运势所做的这些努力……又算什么?   奚无声有多迷茫,陆峮不清楚,也不关心,他只往娇小姐身边凑了凑:“明个儿真不要我陪你回娘家?” 第30章 [VIP] 第三十章   崔檀令洗了个香喷喷的花瓣浴, 换了身柔软亲肤的寝衣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发呆,冷不丁听得陆峮这么问,看了他一眼:“陛下不是答应过我了吗?”   陆峮摸了摸鼻子, 凑得更近了一些, 鼻间都是她身上传来的幽幽暗香,叫他的心神更加荡漾了些:“我这不是有空吗?碍不着什么事儿的。”   可她有事儿!   崔檀令幽幽地看着他:“陛下这是舍不得我?”   陆峮黑脸一红, 他怎会是那等离自家婆娘五里远就紧张心跳的小气性子!   见陆峮沉默下来不说话了, 崔檀令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戳了戳他的胳膊:“郎君快去将灯灭了吧,我困了。”   ……要使唤他的时候就嘴甜地叫他郎君了。   陆峮轻轻哼了一声, 下床去将三鸾梧桐枝烛台上燃着的蜡烛吹灭了,趁着泄露进来的盈盈月色上了床, 将已经开始晕乎起来的娇小姐搂在怀里。   崔檀令闭着眼拍开他不老实的手:“睡吧。”   陆峮温热的呼吸直直打在她的颈窝里,有点儿痒。   陆峮很委屈:“丑媳妇还要见公婆呢, 你既不要我跟着你回娘家,又不要我侍寝……”   陆峮越说越觉得不对劲, 这问题真的大了!   听着向来大大咧咧的黑脸郎君说出这样的话,崔檀令再多的瞌睡虫也被赶走了。   她睁开眼, 便看见陆峮直勾勾地看着她。   不得不说,有些惊悚。   崔檀令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呵气如兰;“郎君这是生我的气了?”   哼, 又叫他郎君了!   陆峮很想表现出宁死不屈的气节, 可惜,最终还在败在了美人盈盈一双桃花眼里。   最终他只能粗声粗气道:“没有!”   这嗓门儿大得都要震聋她耳朵了,还说没有?   崔檀令不跟他计较, 为了待会儿睡个好觉和明天能自在地和阿娘阿嫂她们说说话偷偷懒,此时做出一些牺牲, 是可行的。   她手环着他脖颈,脑袋却往他怀里又拱了拱,鼻间都是熟悉的气息,崔檀令觉得更想睡觉了。   陆峮还在矜持地等着娇小姐说几句好话来哄哄他,不料胸前一重。   陆峮不可置信地低头去看,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崔檀令只是习惯性地闭了闭眼,但察觉到靠着那片胸膛起伏得猛然变大了很多,她慢吞吞地抬起了头,对着陆峮笑了笑:“我就知道郎君最心疼我。”   哼,这还用说?   陆峮微微侧过脸去,表示自己绝没有那么轻易被哄好。   “郎君不知道,我家中兄弟姊妹极多,都是些热闹爱笑的性子。郎君心疼我,见着他们放肆大抵也不会如何,那他们岂不是更要围着郎君问这问那,想要瞻仰郎君沙场战神的风姿了?”崔檀令将脸贴在他结实有力的臂膀上,柔声道,“郎君心疼我,我亦心疼郎君。不若之后再寻个机会回去,没有旁的宾客外人打扰,我再给郎君介绍我的家人,如何?”   如此……也勉强能接受吧。   陆峮轻轻哼了一声,又在她潋滟多情的桃花眼中低下头去,亲了亲她柔白幼嫩的面颊:“那你要早点回来。”   夫婿想自己婆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陆峮便也不觉得羞惭了,只捧着她的脸结结实实地亲了好几下,直到把人都给亲迷糊了,这才故作凶狠道:“不然我就亲自去接你。”   这哪里是什么威胁,反正到时候她歇息都歇息好了,他要来,刚好还能让他抱着自己上马车。   这样就可以从床上一路睡到马车上了。   崔檀令这么一想,被睡意侵蚀的脑袋里感觉到一阵愉悦。   她心情好,便也愿意给自己的黑脸郎君一点儿甜头。   红润柔软的唇瓣轻轻蹭在脸上,轻轻一吮,就能在他心头开出千朵万朵的小花。   陆峮被亲得面露享受,可这阵舒适还没持续多久,便感觉到臂弯里一沉。   他轻轻拂开落在她柔白脸庞上的发丝,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在嘟起的小猪嘴上亲了一口。   娇小姐,真是哪里都娇!   ·   崔府   今日是崔府老太君七十大寿,长安城中素有名望的世家贵族大多都得了请柬。   但今儿的主人家便是清河崔氏,再清贵不已的顶级世家,以礼待客,再高贵的客人也不会引得他们侧目。   除了这位。   看着自四顶青鸾吐珠莲蓬马车下下来的美貌女郎,华衣婀娜,容色惊人,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福身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在远远见着象征着皇后威仪的仪仗过来时,就有机灵的门房过去报信了,崔檀令才下了马车,便看见卢夫人与崔起缜相携着出来。   崔檀令及时叫了起,走过去挽住卢夫人的手臂,对着她眨了眨眼:“阿娘,你瞧我是不是胖了?”   卢夫人刚刚升起的一点儿悲意顿时就被这小女儿家意味十足的话给冲没了。   还是她的兕奴。   卢夫人直至到了昌平院,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转,还是那个漂亮得过分的兕奴,眸光盈盈,粉面含春,只气质与以往有些不太一样了。   褪去了青涩,眼角眉梢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风情,一看便是得了不少滋养。   卢夫人有些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陛下待你还好吧?”   崔檀令点了点头。   崔起缜慢慢悠悠地跟了上来,见着她们母女俩亲昵,自己心里也高兴。   “左右这儿只有咱们几个至亲之人,若陛下待你有不对的地方,你同阿耶直说便是。”   崔檀令摇了摇头,唇角噙着的笑意叫她愈发显得光彩照人:“阿耶,我没骗人。陛下待我,挑不出错。”   挑不出错?   崔起缜为人夫婿这么多年,都不一定能自信说出挑不出错这种话呢!   不知为何,心头泛起酸来的崔起缜轻轻哼了一声:“与你阿娘说会儿话,就去你祖母那儿请问声好,知道了?”   崔檀令点了点头:“阿耶自去忙吧,我与阿娘在一处就好。”   ……哼!   崔起缜转身走了。   卢夫人将女使们都叫到门外候着,自个儿拉着崔檀令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圈儿,要不是崔檀令记挂着昨夜陆峮跟条恶犬似地在她身上啃了许久,怕是留下了不少印记,不肯脱衣裳,卢夫人都要动手扒了她的衣裳来瞧一瞧。   “是胖了些,气色看着更好了。”卢夫人大体上还是满意的,见崔檀令似是不乐地嘟起嘴,又笑了,“陛下怎么没与你一块儿过来?”   帝后同至,既是崔氏的荣宠,亦是兕奴作为皇后受宠的象征。   崔檀令摇了摇头:“陛下政务繁忙,我便没有叫他一块儿过来。”   兕奴不愿意多说,难不成还是因为心里嫌弃泥腿子陛下的出身?   这事始终是她们亏欠于她,卢夫人不好多说,只问了问崔檀令日常与陆峮相处得如何,母女俩一道儿往老太君的成豫园去了。   今儿崔府举宴,男客都在前院由崔起缜他们招待,女客们则多是在老太君居住的成豫园里凑着一块儿说话玩乐。   见着华容婀娜的美貌女郎款款而来,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行礼。   竟是崔家大房所出的那位皇后娘娘回来了。   崔檀令放开了挽着卢夫人的手,略略快步上前扶住了老太君,笑道:“我回来给祖母贺寿,就是特地想着要沾一沾祖母的好福气。您瞧,陛下与我挑了许多好东西来给祖母添福,您老人家可还喜欢?”   随着她的话,宫人们会意地低头捧高了手里的红漆缕金托盘,上面盛着的金玉宝物光辉灿灿,瞧着十分贵重。   围在两边的宾客们也适时地露出惊叹羡慕之色。   老太君看了看,笑着拍了拍崔檀令的手:“陛下与娘娘真是有心了。”   崔檀令又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哄得老太君脸上止不住地笑,亲昵地牵着她的手一块儿进了屋。   卢夫人与其他宾客寒暄两句,招呼大家进了花厅小坐。   其余客人有尔朱华英和二房三房的夫人照料,卢夫人并不担心,只是……   她一双锐利凤眼似是无意地掠过微低着头的崔清嬛与站在她身边的中年妇人,眼中滑过几分嘲讽,转身低声吩咐自己的心腹:“遣个人盯着大娘子与她婆母,别叫她们做出什么蠢事来败坏了大家的兴致。”   紫英连忙点了点头,下去照做了。   卢夫人收回视线,面上带着笑又进去招呼客人了。   崔清嬛是个蠢的,几次三番针对兕奴,兕奴脾气好不愿计较,怕伤了其余姊妹情分,更是不想因为她一人损了崔氏名声。她这个做大伯母的却是个心狠无情的,若是都嫁了人了脑子还这般不清醒,硬要给人找不痛快,那她也不介意替荥阳郑氏管教管教儿媳妇。   崔清嬛的确是心有不甘。   为什么同样是崔氏嫁出去的女郎,她崔檀令就能有这般造化,受众人敬仰。   她崔清嬛却只能站在人后,做一个不起眼的看客?   看着她久久不动,她的婆母,如今荥阳郑氏主君的妻子李夫人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不进去?”   不等崔清嬛回答,她又道:“你与皇后娘娘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姊妹,这份情分是旁人抢也抢不来的。如今三郎闲在家里,你这个做人妻子的看着就不心疼,不难受?快去和皇后娘娘打声招呼,要是能叫她答应下来给陛下说说给三郎寻个差事,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如今世家子弟大多都是要入仕的,有了天子亲眼,加上荥阳郑氏的门楣荣耀,她的三郎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李夫人兀自说得高兴,却没有注意到崔清嬛嫌恶的眼神。   李夫人不是如今荥阳郑氏主君的原配,而是继室出身,难怪眼皮子这般浅,令人发笑。   郑三郎虽然性子温和,待她再好,可他在做官一道上一事无成!竟还要靠着她一个女眷来挣前程。   即便待妻子再温柔细心,崔清嬛也忍受不了这样毫无建树的夫婿。   “阿娘要攀高枝,自去便是。”崔清嬛拿出绢帕掩了掩鼻,带着女使自己走了。   徒留下李夫人在原地愣了会儿神,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媳妇儿!我看真是要反了天了!”   ·   在成豫园陪老太君说了好一会儿话,又用过了午膳,崔檀令没有叫其他人相送,带着绿枝她们回了自己的卧云院。   出嫁快一个月了,再回到这座她自小生活的卧云院时,一向不乐意生出多的情绪来费脑子的崔檀令心头也生出了浅浅愁绪。   不过很快也就消散了。   “姑姑!”   瞳哥儿哒哒哒地跑了过来,圆圆的精致小脸蛋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看着可爱极了。   崔檀令也很想念自己的小侄儿,摸了摸他的头笑眯眯道:“瞳哥儿怎么过来了呀?”   “替姑姑,守好家!”   顺着瞳哥儿小小短短的手指望过去,崔檀令看着自己的院子,花香不断,地上连片落叶都没有。   守在卧云院里的婆子连忙上前道:“娘娘不在的时候,小郎每日都要过来拿着扫帚扫扫地呢。”   崔檀令一怔,她那日的玩笑话,瞳哥儿竟然真的听了进去。   还每日都过来……   猝不及防得了姑姑一个亲亲的瞳哥儿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被赶过来的崔骋烈笑话了好一阵。   瞳哥儿愤怒地瞪着他:“二叔,坏!”   崔檀令安抚地牵起他的小手:“对,你二叔是个讨人厌的,哪有咱们瞳哥儿惹人爱?”   瞳哥儿将小胸脯挺得更高了。   崔骋烈原本还想再逗侄儿两句,但看着自家妹子那冷飕飕的眼神,不由得闭了嘴。   心里边儿还在嘀咕,兕奴做了皇后之后,浑身的气势都不一样了。   一看就是阿耶阿娘亲生的!   “阿耶不是赏了二兄你一顿家法?怎么看着还是活蹦乱跳的。”说着,崔檀令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崔骋烈。   崔骋烈下意识地想要撅一撅自己受伤颇重的腚,但在自己玉娇花柔的妹妹面前,他还是收敛了一些,只道:“你二兄我皮糙肉厚,你又不是不知道。”   崔檀令长长地哦了一声:“想来再来几次二兄也是受得住的吧?”   崔骋烈英俊张扬的脸上弥漫上苦涩:“兕奴你怎的这般狠心?”   “我狠心?”崔檀令哼了一声,“你若真是不想受这些苦,行事之前就该多为家里人考虑些。我在宫中出不来,还要担心你……”   见她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哭腔,崔骋烈急得手足无措,见瞳哥儿都急得来想用自己的衣袖来给姑姑擦眼泪了,他忙道:“我知道错了,兕奴,你,你别哭了!我这次吃了教训,今后一定不这样了,你别哭了,成不?”   崔檀令抬起一双泪意朦胧的眼看他:“果真?”   崔骋烈连连点头:“比真金还真!”   崔檀令原本断了线似的眼泪顿时止住了,她用绢帕拭了拭泛红的眼眶:“二兄能记住今日的话就好。”   崔骋烈被她这收放自如的眼泪给吓了一跳,听了这话也不敢再故意逗她玩儿了,难得带了些慎重:“你好好儿的就是,少操心些家里的破事儿。”   正如长兄所说,兕奴牺牲了自己后半辈子的幸福,已经足以对得起崔氏,他们这些做人兄长的不该再从她身上讨要什么。   秋风冽冽,身着蓝底金浪纹圆领长袍的年轻男子看着她的目光透露出往日难得的温和:“你这样的小女儿家,安安生生地在家里等着好消息就是。”   崔骋烈难得这样温柔,崔檀令却不买账:“还小女儿家呢,我都嫁人了,二兄说这话仔细被旁人听见,觉得我故意扮嫩呢。”   一想到自小看着跟花骨朵一样慢慢长大的妹妹就这么嫁了人,嫁的还是个叫她饱受非议,不知背后挨了多少嘲笑的泥腿子。   崔骋烈脸一沉,瞧着很不高兴。   “他今儿怎么不陪你回来?”   若是他回来了,就是他拼着腚上的伤还没好,也要灌那泥腿子陛下几罐子酒!   崔檀令用同样的话打发了她二兄,看着他叽叽歪歪还要问,她只好皱眉:“二兄,你再不去招待客人,待会儿长兄就要过来找人了。”   一直安安静静抱着姑姑大腿的瞳哥儿听了这话直点头:“阿耶,揍二叔!”   “你这没良心的小兔崽子!”崔骋烈捏了捏瞳哥儿的小脸,在姑侄俩一致的嫌弃眼神中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正要转身,却又被崔檀令叫住了。   “二兄,那汪五娘子与你还有联系吗?”   崔骋烈摇了摇头:“她是个苦命人……”想到长兄前几日的叮嘱,他急急改了口风,“这些腌臜事儿我怎好说给你听。只你放心,我今后不会同她再有什么交集。”   汪五娘子是被她阿耶昔日政敌故意出手卖到平康坊做花娘这样的事,崔骋烈下意识地不想叫崔檀令知道。   他这个妹妹最是心软,听了旁人这样的悲惨事儿,自己心里也会难过的。   看来二位兄长调查了一番,汪五娘子背后的确没什么人特意指使。   崔檀令放下了心,又赶着崔骋烈赶快去前院。   崔檀令揉了揉瞳哥儿被捏得有些泛红的小圆脸,正要牵着他往屋里去坐坐,却听见门外传来一声——“三妹妹。”   这个称呼如今倒是听得少了。   崔檀令回过头去,看见崔清嬛站在门外,往日灵秀婉约的少女模样不再,华服高髻,面容艳丽,看起来倒是比她有气势多了。   崔檀令心里在笑,面上却不显,只道:“郑三夫人怎么来这儿了?”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险些叫崔清嬛咬碎了牙。   不叫她大姐姐便罢了,如今竟只唤一句‘郑三夫人’,怎么,是在嘲讽她嫁的夫婿拿不出手,至今还是个白身吗?   崔清嬛勉强忍下,只微笑道:“我无缘见识到三妹妹大婚时的气派模样,原以为陛下今日会陪着妹妹一道儿回来?如今一看,竟是没有么?”   说完,她又轻轻一笑,用绢帕掩了掩嘴:“三妹妹也别怪我说话直。这婚姻里边儿,真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多的是表面风光内里心酸的事儿。我那夫婿虽是个平庸的,好歹性子好,从不与我大小声,事事都依着我……”   崔檀令讨厌她现在那种看似怜悯,实则不屑的眼神。   便是十个百个郑三郎加起来,也抵不过陆峮。   仅仅是他那颗纯粹为民之心,就足以叫崔檀令为之侧目。   她不是眼盲心瞎之人,自然看到了陆峮这些时日以来的辛劳与努力,也清楚他是为了谁才会这般。   他完全可以像奚无声那般做个傀儡天子,只有荣光而无实权,对于他这样草莽出身的人来说是最没有挑战与危机的选择。   可他偏偏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路。   崔清嬛想到此时在天光下愈发显得美貌无双,气度超然的女郎回了宫也要去伺候那样粗鄙不堪的泥腿子,心里边儿就觉得一阵畅快:“陛下是做大事儿的人,不拘小节,有时叫三妹妹觉得不舒坦了,倒也是常理之中的事儿,三妹妹体谅体谅便是。”   崔檀令刚想开口,就听得一阵有些熟悉的动静。   这脚步声,像极了陆峮第一回 闯进府里时她听到的那般。   “大胆!”   她头一回听到自己的黑脸郎君那样冷冰冰地说话。   果真是他。   陆峮很生气。   还好他忍不住偷偷过来了,还好他知道娇小姐此时定然也在想他,才叫马儿跑得快了些。   不然怎么能撞见有人故意离间他们夫妻。   他何时叫娇小姐觉得不舒坦了?   娇小姐顶多在帐子里挠他几爪子,在外边儿可从没有说过他的不好!   这人竟胆敢恶意破坏他与娇小姐之间的感情,到底是何居心! 第31章 [VIP] 第三十一章   崔檀令见着他在盛怒之下愈发显得冷毅俊美的脸, 倒是有些相信他从前在战场上令人望之生畏的杀神名号了。   那样子看着的确挺凶的。   崔清嬛被吓着了。   这,这壮得跟座小山似的男子……就是那泥腿子新君?   瞳哥儿人小,脑瓜子却聪明, 先前听得崔清嬛说了那一通之后他就很不高兴了, 如今见着陆峮来了,眼前一亮, 脆脆叫了一声:“姑父!”   清脆稚嫩的童声稍稍缓和了此时有些压抑的气氛。   陆峮生气之余不忘抛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好小子!   “这人是谁?如此编排朕与皇后,你晚上是住朕床底下了?”陆峮冷冰冰地盯着她,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他听军师说了, 娇小姐这样的小娘子都不喜欢自己的郎君一直盯着旁的女人看。   顶着那样威势逼人的视线,崔清嬛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妾身, 妾身……”   就在她慌忙无措的时候,崔檀令轻轻叫了一句:“郎君。”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泥腿子陛下很快地应了一声, 快步走到她身边去,握住她细弱的肩, 语气沉痛:“是我不好,叫你受委屈了。”   崔檀令愣了愣。   瞳哥儿却将小脑袋点得飞快, 姑姑就是被坏姑姑欺负了!   崔清嬛有些不可置信,方才还恶声恶气一股阎罗王模样的泥腿子陛下……怎么到崔檀令面前就是这么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了?   凭什么?   崔清嬛眼中的怨毒之色一闪而过,高声道:“三妹妹, 我知道你如今成了皇后, 贵不可言。可从前你与我抱怨的那些事儿难不成是假的吗?你自命不凡,不就一心想要嫁一个出身高贵风度翩翩的世家郎君?得知要嫁给陛下时,不是整日整日地生气发怒吗?”   崔檀令有些惊讶。   好老套的手段。   不过……   身旁那黑脸郎君的呼吸陡然加重了些。   崔檀令原本想要开口解释的心顿时就淡了, 若是他一听了外人的话便信了,今日有一个崔清嬛, 明日后日乃至今后就会有无数个和崔清嬛存着一样心思的人。   每回都要解释,那她岂不是要被累死?   陆峮看着身旁的娇小姐垂下眼,一副安安静静不多加争辩的模样,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被那人的话一说,他就想起从前娇小姐和长宁侯那软蛋小白脸偷偷私会的事情来。   先前知道这事儿,陆峮只觉得不太高兴,他们老陆家的媳妇儿,哪能随随便便和外边儿的软蛋小白脸见面?   现在又多了几分酸,几分涩。   娇小姐为了他硬生生连自己的择偶标准都改变了,这都不是爱,那什么才叫做爱?!   陆峮眸光逐渐坚定。   她好爱他!   “皇后与朕恩爱得很,哪里用得着你在这里指手画脚?”陆峮嫌弃地斜了崔清嬛一眼,指挥着绿枝她们将呆若木鸡的崔清嬛丢出去,“别叫她再出现在皇后面前,不然朕唯你们是问!”   这人嘴皮子坏得很,万一被她一说,娇小姐的择偶审美又偏到长宁侯那等软蛋小白脸之流上边儿去可怎么好?   被陆峮粗声粗气威胁了一通的女使们连忙将崔清嬛给拖了出去。   “等等。”   陆峮望向崔檀令,娇小姐不会是心软了吧?   迎着崔清嬛恐惧中又带着些恨意的眼神,崔檀令笑了笑:“大姐姐,这是我最后一回这么叫你。”   “你实在叫我失望。”   轻飘飘的一句话,叫崔清嬛止不住地冷笑起来,这位尊贵无双的皇后娘娘也要开始对她的说教了吗?   崔檀令只是有些遗憾地感叹了一句:“你是崔氏长女,名门望族出身,自身亦精通诗书歌赋,调香制露样样精通。你为何从不在这些我不会的地方与我比较?”   说完,她在崔清嬛陡然僵直的神情中摇了摇头:“我们俩之间实在没什么姐妹亲缘,以后也不必再见了。你出现一回,就会提醒我一回今日发生的事儿,实在是令我不快。”   “行了,将郑三夫人送出去吧。”   绿枝听懂了娘子话里的意思,不能在皇后面前出现,那不就代表着大娘子这辈子都没诰命可挣了?   娘子从前不与大娘子计较,为的是崔氏门楣,不能传出姐妹不和的丑事来。   可现在……   绿枝觉得,娘子好像活得越来越自在了。   崔氏赋予她荣耀之后那些沉甸甸的枷锁,慢慢地都在卸去。   这可是好事儿!   绿枝早就看处处捻酸吃醋的大娘子不顺眼了,如今娘子自己都发了话,她便也不再客气,想着要再去卢夫人面前告告状才是。   崔清嬛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紫竹手疾眼快地用绢帕堵住了嘴。   主子都撕破脸了,她这个做女使的当然要护着自己的主子!   崔清嬛被带走了,绿枝送走她之后也有事儿要做,便带着女使们安安静静地退下了。   一时之间卧云院的院子里只剩下崔檀令与陆峮。   哦,还有一个小萝卜头瞳哥儿。   崔檀令实在有些受不了陆峮炽热的目光,微微侧过脸去:“陛下。”   怎么又不叫郎君了?   陆峮握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朗声道:“我已经知道你的心意了。”   崔檀令丰密卷翘的眼睫垂得更下了些。   “我定不负你!”   这句话,他说得很是豪迈。   崔檀令顾不得其他了,抬起头来看他:“陛下……不生气吗?”   “我为何要生气,她说的又不是真的。”陆峮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叫崔檀令生出几分不解,若是耶娘兄嫂便罢了,他们足够了解她,知道她的性子。   陆峮不过与她成亲一月,又如何能得知她的脾气秉性?   陆峮空出一只大手蒙住一直仰着头皱着脸看他们的瞳哥儿的圆脸蛋,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在那张微带茫然的芙蓉娇靥上结结实实地亲了好几下。   “我知道,你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黑脸郎君带着几分满足的话叫崔檀令原本想瞪他的眼神一霎都软了不少。   傻是傻了点,却也知道维护她。   不用叫她费什么心思,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崔檀令喜欢这样的感觉。   功过相抵,她便也不计较陆峮又急吼吼地在外边儿就亲她这回事儿了。   但是瞳哥儿很介意!   察觉到被他罩在手心儿底下的小萝卜头左扭右动闹个没完,陆峮最后偷香了一口,这才放开了对他的束缚。   瞳哥儿生气地抱住崔檀令的腿,气呼呼道:“姑父,坏!”   崔檀令煞有其事地跟着点头,这人的确是个坏坯子。   陆峮想到从前在军营里听到旁的弟兄们说的话,笑声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你这个小萝卜头懂什么?”   被轻视了的瞳哥儿不高兴地皱起小圆脸。   崔檀令瞪他一眼:“陛下,瞳哥儿还小呢,别在他面前胡说。”   陆峮便收了声,笑嘻嘻地刮了刮瞳哥儿鼓起来的小圆脸:“你姑父我没读过什么书,说话粗得很,你别跟着学,知道不?”   瞳哥儿点了点头,他已经读了好多小人书了。   这么一说来,岂不是他比姑父还要聪明?   ·   瞳哥儿被乳母抱走了。   陆峮陪着崔檀令在卧云院赏花。   想到上一回初来卧云院时的模样,陆峮忍不住搂住身旁女郎那一截纤纤细腰,朝着她深情道:“我头一回见你,就知道你该是我们老陆家的媳妇儿!”   崔檀令面带微笑,可不是吗,早在他们俩见面之前,这桩婚事就定下了。   她转了话头:“陛下怎么过来了?”   她才回来没多久,陪着祖母她们用过了午膳,原本打算再歇个晌与阿娘阿嫂她们说说话再回宫去的。   没成想她的黑脸郎君巴巴儿地跟过来了。   听着她语气平淡,陆峮不由得在心中揣摩,这是高兴他来呢,还是不高兴他来呢?   思索一番,陆峮稳重道:“我想你应该是想我了。”   为了给她一个惊喜,他可是费了些心思从侧门翻进来的。   见他还有脸建议府上护卫的能力有待加强,崔檀令有些无言地翘了翘眼尾。   这人脸皮真厚。   崔檀令轻轻哼了一声,想到刚刚他在崔清嬛面前维护自己的样子,便不与他计较了。   察觉到怀里的娇小姐身子变得更软了些。   陆峮非常得意,他说对了吧,娇小姐就是想他了!   赏了会儿花,崔檀令便觉得有些困了。   感觉到娇小姐的头靠着他越来越沉,陆峮索性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轻声道:“我抱你进去睡?”   崔檀令点了点头。   卧云院里的卧房设计得无一处不精妙,陆峮抱着她进去,绕过那十二扇云水间立屏,空出一只手掀开如云雾般轻软的碧色绡纱帷帐,将软哒哒的娇小姐放到拔步床上。   看着她一挨着松软被褥便彻底睡熟了过去,陆峮亲了亲她面若海棠的脸,自个儿也小心翼翼地凑到床榻一边,打算陪着她小憩一会儿。   可他是头一回进女郎的闺房,更别说这女郎还是他明媒正娶的娇小姐。   陆峮心里边儿不由得更火热了。   自床上看过去,镶嵌着彩色琉璃的窗棂边摆着一个黄玉花樽,纵使这间闺房的主人已经嫁作他人妇,花樽里仍插着几支犹带着露珠的金点桂花,桂馥兰香,整间寝室都飘荡着桂花独有的馥郁香气。   不过陆峮觉得,还是没有娇小姐自个儿身上的香气好闻。   这还是陆峮头一回直观地见识到娇小姐未嫁他之前过的是怎样奢华舒适的日子。   想了想自己在铜钱村那三件青瓦房,陆峮原以为那些花了他卖猎物攒下的钱修建起来的青瓦房已经很气派了,可一想到要叫仙露明珠一样的娇小姐去那儿住……   立刻衬得那几间青瓦房就成了灰扑扑的猪圈。   陆峮被自己的想法给逗乐了,转头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崔檀令,他难得开始感念起那个胆大包天奋起反抗的自己来。   若他还只是先前那个乡间的穷猎户,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与娇小姐有什么交集吧。   ·   话说那头。   被女使们架着赶了出去的崔清嬛几乎快要气疯了:“大胆!尔等贱婢怎敢这样对我!”   绿枝使了个颜色,钳制着崔清嬛双臂的两个女使忙放开了手。   没了那两道力气束缚,崔清嬛顿时跌坐在地。   绿枝拍了拍手:“陛下娘娘的意思,想必郑三夫人听得比奴婢还要清楚。还望郑三夫人您从此之后醒事儿些,别再往皇后娘娘跟前凑,若是再开罪了陛下,只怕牵连上您整个夫家,都救不了您。”   崔清嬛的女使匆忙来扶她,听了这话吓得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被崔清嬛狠狠瞪了一眼。   她站起身来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髻和裙摆,冷笑一声,带着女使往连和苑去了。   崔檀令一朝得势便了不得了,她便要看看,这尊贵无双的皇后娘娘,还能当得了多久!   世家与新君之间的矛盾断不可能调解,到那时,这世家贵女出身的中宫皇后,说不定会被双方怎样厌弃。   方才崔檀令的那句话如鸿雁掠过水面,只在她心头留下点点涟漪,很快也就消散了。   崔檀令高高在上惯了,哪里会懂得她心里的苦楚!   崔清嬛咽下心中那口不甘的怨气,攥紧手走远了。   绿枝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转身却没往卧云院,而是往卢夫人在的昌平院去了。   陛下金口圣谕,不能叫这郑三夫人再出现在她们娘子面前,她自然也要叫卢夫人她们知道。   两拨人各忙各的,却没注意到,不远处假山丛那儿立着一个俏脸微白的小娘子。   府上的四娘子崔清宜乃是三房庶出的女儿,自幼性情就偏安静,与旁的姊妹相处也习惯了忍让。   今日是老太君寿辰,欢欢喜喜的大日子里她也高兴,却没料到回小院儿的路上碰见了这么一桩事……   陛下恶了大姐姐,大姐姐又怎么去招惹三姐姐了吗?若是大姐姐真的被陛下惩罚了,又会不会连累她们这些未出嫁的姊妹?   崔清宜越想越害怕,小步快跑回了她与姨娘云氏所住的斫雉院。   云姨娘因着身份不能去前边儿宴席上,自个儿安安静静地在屋里给女儿缝衣裳,不料听得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她的心也跟着随之一紧。   崔清宜一回去就扑到了云姨娘怀里,秀美面庞上带了些恐慌:“姨娘,我好怕。”   云姨娘柔柔地安抚了一番女儿,见她终于冷静了下来,小声与她把事情说了,云姨娘这才叹了一口气。   “二房那位大娘子,向来是个心气儿高的。我不是常与你说,少与她往来?”   崔清宜点了点头。有些委屈:“我怎么敢得罪大姐姐……”   大姐姐连最受宠的三姐姐都得罪了好几次,若是放到崔清宜自己身上,只怕不用说什么,她的阿耶和嫡母都要主动责骂她了。   摸了摸女儿柔顺的头发,云姨娘笑了:“你真以为这样的性子好吗?从前在家中时,你们是姊妹,彼此之间互相谦让,这是好事儿。可如今各自嫁了出去,大娘子还是这般不醒事,得罪东家又开罪西家,便是比天还厚的情分也有耗尽的那一日了。”   崔清宜嘟囔了一句:“那是三姐姐脾气好,不与她计较。”   云姨娘很少见着崔檀令,但从自己女儿的嘴里也知道她是个柔和好性儿的人:“该是你的啊,怎么跑也跑不掉。若不是你的,便是天天上蹿下跳的也拿不到。”   崔清宜点了点头,她今年不过十四,见着崔檀令风风光光的模样也有几分羡慕:“但我不会和大姐姐一样露出来,一开了头,这心里边儿总觉得酸得没边。”   云姨娘笑了,更沉重的话她没有与崔清宜直说。   她是小官吏家的女儿,能嫁给这清河崔氏的三爷做妾,已经是叫耶娘欢喜无比的事儿了,即便三爷是庶出,可这清河崔氏的门楣骗不了人。   为人妾室,怎么会有不委屈的时候。   这被崔氏上下视为掌上明珠的崔三娘子人前风光,可是大家贵女要嫁给叛军出身的陛下,今后又免不了要面对崔氏乃至其他世家与新君之间的矛盾……   云姨娘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这样泼天的富贵,她与宜姐儿是没有那个福气的。   只求能给宜姐儿寻一个家世相当,待她好的夫婿,云姨娘便也知足了。   ·   昌平院   卢夫人正在小憩,听芳菲说绿枝过来了,原本有些疲倦的神色霎时就不见了。   绿枝是她亲自选在兕奴身边伺候的人,性子稳重,能叫她匆匆过来的事儿,想必不是什么小事。   “叫她进来。”卢夫人起身随意换了件衣裳,听得绿枝将崔清嬛如何在陛下面前故意给兕奴上眼药的,美艳面庞上的笑越来越冷。   卢夫人平复了下呼吸,点了几个婆子的名字,又对绿枝道:“你回去兕奴身边儿伺候吧,这件事我知道了。”   她说得平淡,绿枝却很放心。   她们娘子的阿娘,可不是个好惹的!   郑三夫人要倒大霉喽。   卢夫人也没有收敛,待客人们走得差不多了,便脸一变,转身去了连和苑。   王夫人正在屋里训斥自己的大女儿,小女儿崔清韵在一旁晃着脚听大姐姐挨训,时不时发出嘻嘻的笑声。   王夫人的眼神又往她身上飘,崔清韵便老实了。   崔清嬛只木着一张脸,任由她说,也不反驳。   王夫人看着她这样就头疼:“你都是出嫁了的大娘子了,脾气怎么还不如在家里的时候懂事?怎可让你婆母一人回了家,你自个儿在娘家待着?若是叫郑三郎乃至郑家其他人知道了,心里定会不舒服的。”   “不舒服便不舒服吧,左右我也没好过到哪里去。”崔清嬛这样不配合的冷淡态度叫王夫人气得扬起了手。   “弟妹这是在做什么。”卢夫人没叫人通报,自个儿带着女使走了进来,见着崔清嬛冷淡中透露着僵硬的脸,一笑,“我可是听说,陛下发了话,不再叫嬛姐儿在兕奴面前晃悠。怎么,嬛姐儿年纪轻轻的,还当不得我这个老婆子耳朵灵光?”   察觉到女儿的异样,王夫人心中惊骇,面上却仍做出一副不知情模样:“大嫂说的这是哪里的话……”   卢夫人使了个颜色,芳菲便将崔清嬛做的事儿与陛下的话都说了出来。   王夫人脸色大变。   “孽障!”她狠狠给了崔清嬛一个巴掌,见她被自己扇得偏过脸去,心中不是不痛,但相比于让外人教训她,还是她这个亲生母亲动手更好。   卢夫人没心情看她们演戏,只懒懒翘了翘新染的蔻丹,笑声道:“陛下口谕,咱们这些做人臣下自然得要听吩咐。嬛姐儿今儿就先回去吧,往后没什么大事儿,也不必再过来了。”   崔清嬛猛地抬起头。   王夫人也有些不乐意:“大嫂,你这么做是不是太绝情了些?”   陛下那意思,顶多崔檀令回来时,她嬛姐儿不回来就是了。再说了,她一个皇后,能回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嬛姐儿嫁在外边儿,不叫她回娘家,那她的夫家乃至外人会怎么想?   卢夫人脸上笑容不变:“就这么决定了。”   “我想二弟妹与嬛姐儿都是体面人,应当是不会想与我对着干的,是吗?”最后斜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崔清嬛,卢夫人缓缓收起笑意,转身走了。   什么糟心玩意儿,也敢撺掇她那天子女婿与兕奴之间的感情。   呸。   ·   雍一堂   崔骋序一进来,瞳哥儿就皱起了小圆脸。   尔朱华英也才回来不久,见着他,原本带着些疲惫之色的美艳脸庞上登时就挂了笑:“咱们瞳哥儿是嫌弃你阿耶了?”   崔骋序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偏生瞳哥儿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阿耶,身上臭。”   这是说他身上沾染了酒气。   崔骋序今日不知是饮酒多了些,还是存心要逗弄儿子,故意走过去尔朱华英面前,握住她的手:“你阿娘就不会嫌弃我。”   尔朱华英被瞳哥儿一盯,脸上顿时泛起海棠春色一般的酡红:“孩子面前呢,你乱说什么。”   不过她立刻又压低了声音道:“今晚在帐子里你再多说点!”   崔骋序笑了笑。   瞳哥儿默默盯着耶娘交握在一起的手,突然叫了一声:“姑姑姑父!”   尔朱华英忙着招待客人到现在,还没能多和自家美貌小姑子说上几句话,听着瞳哥儿忽地这么叫,有些奇怪:“你乱喊什么呢?”   瞳哥儿伸出小胖指头指了指他们还握在一块儿的手:“姑姑姑父,也这样。”   尔朱华英脸上的笑顿时荡漾了一些。   崔骋序则是重新板起一张俊脸。   那泥腿子陛下,竟在小孩子面前便这般狂野,不知道背地里怎样粗鲁!   门忽地被敲了敲。   崔骋序冷声道:“有事就说。”   小厮一愣,咋,大爷是知道二爷跑去卧云院要找天子妹夫拼酒的事儿了?   不然火咋那么大呢?   听得小厮这么一说,崔骋序彻底冷下了脸,正准备出去收拾一顿他那不长记性的二弟,手却被尔朱华英拉了拉。   “喝碗解酒汤再去。”   崔骋序眸光柔了柔。   她虽总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却总记得在他饮完酒后给他备上一碗解酒汤。   瞳哥儿看着阿耶阿娘两个人慢慢越靠越近,一张肖似崔骋序的漂亮小圆脸板得可紧,自个儿背着手出去了。   哼,也不知道阿耶是怎么有脸说姑父的。 第32章 [VIP] 第三十二章   崔檀令睡了一觉起来,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天水碧云香绢攒成的吉祥如意顶结。   明明该是很熟悉的,可在这一瞬间,她竟然生出一些陌生感。   “醒了?”   崔檀令习惯性地往那处热源拱了拱, 脑袋枕在他结实有力的臂膀上, 她忽地就觉得方才生出的一点伤感随着吹进来的徐徐清风慢慢消散了。   娇小姐撒起娇来更惹人爱了。   又被捧起脸亲得脸皮都痛了的崔檀令面无表情地想,果然, 在这黑脸郎君身边是生不出什么伤春悲秋的情绪的。   崔檀令叫了绿枝她们进来伺候, 睡了一觉起来,她想换身衣裳。   左右待会儿与阿娘她们再说说话就回去了,也不怕再见着外客。   陆峮本来想留下来旁观, 可是被娇小姐那么一瞪,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出去了。   绿枝见崔檀令被气得微微鼓起的柔白面颊, 笑声道:“陛下越来越会体谅娘娘了。”   体谅?   崔檀令思索一番。   她与陆峮在一块儿,好像越来越自在了。   兴许是近日来的调.教发挥了作用!   绿枝一边给她更衣, 抬头见着她在笑,华容婀娜的美貌女郎眼角眉梢都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瞧着真是动人极了。   绿枝没有问,但她下意识地在想, 娘子笑得这么开心,是因为想到了陛下吧?   ·   陆峮站在廊下,他不似娇小姐那般讲究, 只穿上外袍, 又拍了拍,瞧着齐整些便罢了。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偶尔传来几声雀鸟的轻鸣, 风中送来馥郁却不腻人的花香。   连待在娇小姐住过的院子里都叫他觉得愉悦。   待处理完这段时日丈量土地并挖掘铁矿的事儿,他就带娇小姐多出宫来走一走。   无论是回娘家还是去郊外跑马玩儿, 都随她。   等等,要跑马的话,娇小姐那样细的腰,定然坐不稳。   到时候岂不是要靠他这个郎君?   想到今后两人能亲密无间地共乘一马,陆峮就觉心头一阵荡漾,英俊冷毅的小黑脸上也笼上了愉悦的笑意。   他这副荡漾模样恰好被过来寻他拼酒的崔骋烈给看着了。   他顿时怒火中烧。   这泥腿子陛下,果然是出身不显,半点儿规矩都不懂!偷偷摸摸来,不知会他们主人家一句便罢了,竟然还大白日地在他娇娇妹妹的闺房院子里晃来晃去!   实在是,有伤风化!   陆峮敏锐地察觉到了那道不善的视线。   他望过去,原来是二舅子。   正陷在与娇小姐共乘一骑美好愿景重的陆峮十分有礼貌地打了招呼:“二舅子,吃了吗?”   崔骋烈气势汹汹上前去的脚步差些被他的称呼给吓得错了节奏。   这人乱攀什么亲戚呢!   不过……听着倒是勉强能算得上有礼,还会问他吃了没。   来而不往非君子也。   崔骋烈不甘不愿地行了礼:“陛下亲至,臣等未曾远迎,实在是失礼了。”   陆峮摇了摇头,笑得矜持:“都是一家人,无妨。”   他可不乐意和这泥腿子陛下成这劳什子的一家人!   崔骋烈呵呵两声:“方才家父听得陛下前来,十分惊喜,遣臣来问一问,陛下今儿可要留下来用膳?”   说完,又补充道:“府上厨子的手艺虽比不得宫中尚食局,却也是兕奴自小吃惯了的,有好几样菜都是府上厨子才会的独门手艺。这么久时日不吃,臣还担心兕奴还会像小时候那般馋得直哭。”   陆峮原本想拒绝,一大家子用膳,娇小姐的眼神能停留在自己身上?   还是回去两个人一块儿吃饭才香。   可听着二舅子这么说,陆峮又有些犹豫了:“果真?”   崔骋烈点了点头,正想再接再厉说已经备好了几坛子美酒,却听得这生得比他还要英俊魁梧些的黑脸郎君理所当然道:“那劳烦二舅子将府上厨子送到宫里去,我再拨几个厨子过来就是。”   见崔骋烈面色错愕,陆峮又爽快地补充:“他们的月钱都我来出!”   打来长安这一路上很是抄了几个贪官豪富,陆峮自个儿荷包鼓着呢,只他自己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眼下遇见这样多雇几个厨子回去给娇小姐做饭吃的事儿,陆峮一点儿都不觉得心痛。   做饭手艺好,将娇小姐喂得再胖些,晚上搂着不就更软了。   陆峮深觉这笔银子花得值,必须得花!   迎上陆峮隐含压迫的眼神,崔骋烈咬着牙点了头:“这好商量,好商量。”   陆峮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崔骋烈又试着发出邀请:“那陛下是要留下来吧?”   要了他们府上的厨子,虽然自己是给了钱的,可也不好拿了好处就走人。   不然拿他陆峮当什么了?   这么一想,陆峮点了点头:“我会带着兕奴一块儿去的。”   目的达成了。   到了饭桌上,自己再那么一激,这泥腿子陛下还不被他给灌趴下?   崔骋烈十分乐呵地想。   ‘吱呀’一声轻响,换好衣裳的崔檀令出来了。   到了自己熟悉的家,又睡了饱饱的一觉,崔檀令心情十分不错,相较于之前爱穿的浅色衣裳,方才倒是难得选了一件石榴红织金牡丹团花的长裙,外边儿拢着一件金五彩事事如意妆花大袖衫,腰间垂下的掺金珠线穗子宫绦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荡,与主人一同笑出了一个极美的弧度。   “二兄。”   崔檀令见了人,有些好奇:“你怎么过来了?”   见着自己容光照人,美貌无双的妹子,崔骋烈立刻换了可爱班副语气:“我就是过来瞧瞧你。对了,陛下天恩,允准咱们一大家子可以一块儿用过晚膳再送你回宫,你别着急,再和阿娘她们说说话去。”   至于这泥腿子陛下嘛,自然有他们几兄弟招呼。   崔檀令疑惑的视线便又落到了陆峮身上。   他不是巴巴儿地来接她回宫,不想她在外边儿多留的吗?   陆峮察觉到娇小姐询问的视线,心中有些酸溜溜的。   怎得一来了,叫的是她二兄,而不是她的郎君?   陆峮发觉了自己的小心眼,不由得更加郁闷——他怎么变成了这般小气的人!   这岂是堂堂老陆家大老爷们儿所为?   见黑脸郎君光黑着个脸不说话,崔檀令习惯了,大抵又是在装深沉。   她又与崔骋烈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叮嘱他少惹是生非,既然陛下赏脸,便吩咐府上厨子尽心些,说完又将陆峮爱吃的那几道菜名报给他听。   崔骋烈扭曲地朝着陆峮投去一个嫉妒的眼神。   做了十多年的兄妹,兕奴说不定连他喜欢吃什么都没搞清楚!   这泥腿子陛下何德何能!   送走了酸溜溜气鼓鼓的崔骋烈,崔檀令站累了,索性走了几步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一双玲珑妙目看着陆峮:“郎君?”   早在她报菜名的时候就忍不住笑出来的陆峮这下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牵起她柔白软嫩的小手亲了一口,喜滋滋道:“我就知道。”   崔檀令不解:“知道什么?”   “咳咳,你们先退下。”爱面子的黑脸郎君挥了挥手,将那些女使都挥得远了些,这才凑在娇小姐跟前儿笑道,“自然是知道兕奴爱我。”   爱?   这实在是一个含义过于高远的词。   崔檀令看着他眼角眉梢都透露出的愉悦笑意,这份笑柔和了他线条坚毅英俊的脸,原本容貌冷肃正直的黑脸郎君这么一笑,倒是有些叫人心神荡漾的意味。   就只因为她方才说了那几道他爱吃的菜名吗?   她扭过头去,声音很轻,落在陆峮耳中,却像是自山野中吹来的春风,只是从他耳畔擦过,便能在他心头催生出千百朵摇曳着绿叶的小花。   “我做的这些与郎君为我做的比起来,算不了什么。”   娇小姐还是这般谦虚。   而且还很容易害羞。   见她扭过头去含羞不愿见人,陆峮索性半跪在她面前,头一抬,就能看见她像蝶翼般微微颤抖的眼睫。   崔檀令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崔檀令虽不觉得男子的膝盖骨便要尊贵到哪里去,可人们下跪大多是拜父母又或者祭天地。   陆峮一个八尺男儿,哪里有对着她下跪的道理?   陆峮握住她急急来推他起来的手,笑道:“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你高高兴兴地收下就好,若是你还琢磨着如何还回来,我岂不是要送更多?你是想累死你的郎君不成?”   还,还能这么理解吗?   陆峮半跪在地,这样的姿势使得他只能自下而上地仰望她。   这样看去,娇小姐的脸像是被天光笼上了一层柔柔的光晕,细腻得来都能看清上面极为纤细的绒毛。   加上她午睡刚起,不必涂抹胭脂香膏,柔白面庞上就浮现出了自然淡淡的酡红。   好像一颗桃。   崔檀令看着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深,心下一跳,又推了推他:“郎君……”不要在这里。   这声‘郎君’落在陆峮耳中,滋味却不同。   鲜嫩饱满的蜜桃被人一口咬下,迸溅出清甜汁水时,是不是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颇具探索精神的陆峮捧起自家娇小姐的面庞,轻轻地覆了上去。   嗯,真甜。   ·   被黑脸郎君肆意轻薄了一番的崔檀令拿过绿枝递来的圈金螺钿小镜子,看着自己面带桃花,眸带水光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气恼。   这么一副模样去见阿娘阿嫂她们,岂不是不打自招?   崔檀令瞪了一眼那个犹笑得餍足的黑脸郎君一眼。   陆峮熟练地过去搂住她:“不然兕奴再陪陪我逛一逛?说不定逛着逛着就不肿了。”   他说得很是诚恳。   崔檀令却不想搭理他。   这人时常‘情难自已’,在外边儿也不知道收敛些,要是叫府上的人瞧见了,她今后恐怕真是要羞得没脸回娘家了。   修竹心细,见陛下像条讨宠不成反被骂的大黑狗一般怏怏地出去了,凑上前去轻声道:“奴婢正好带了月华口脂出来,给娘子涂上一些,旁人便瞧不出什么异常了。”   月华口脂,是宫里尚宝局研发出来的新鲜玩意儿,涂抹在女郎唇瓣之上,会让嘴唇显得又柔又润,泛起月光一般清冷朦胧的光泽。   崔檀令从前试过一回,有些喜欢,现在听修竹这么说了,自然点头应允了。   陆峮站在外边儿苦恼着是不是回去了得再逮一头小黑猪去给娇小姐赔罪。   这回换个口味吧?椒香,还是酸辣?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   娇小姐冷着脸出来了。   崔檀令想通了,既然近日调.教已经颇见成效,那她便不能一味纵容他。   须得冷一冷他才是。   陆峮见着娇小姐面容清冷,嘴唇却如春日花瓣一般,散发出甜蜜柔软的芳香滋味,一时眼睛都看直了。   崔檀令用力地瞪他一眼。   这坏坯子。   陆峮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走吧?我还没好好见过你长大的地方。”   崔檀令试了试,他握得很紧,挣不开。   可她不想就这么便宜了他。   “陛下不知,我这人懒得很,从前逛园子都是叫人抬着小轿慢慢赏景的。”桃花玉面的女郎微微扬起下巴,这副难得的骄矜模样叫陆峮看过去的眸光更加专注,“与陛下一同走过去赏景,只怕没走两步便要累得要回来了,到那时岂不是败坏了陛下的兴致?”   “嗯。”陆峮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你的确娇气。”   这人还真的点评上了。   崔檀令斜他一眼,冷冰冰地转过了身。   她生气了。   陆峮笑着凑过去:“不高兴了?”   崔檀令不想理他。   “不如这样,兕奴走累了,便换我来背你。”那张英俊面庞近在咫尺,凑在她面前时,叫崔檀令的心跳也忍不住跳得快了些,“我来做你的轿夫,如何?”   ·   既然陆峮诚心诚意地说了,崔檀令也没再拿乔。   只是要她青天白日就趴在陆峮背上这种事……她可做不出来。   她的目光忍不住往身边那个生得比她高出许多的黑脸郎君身上飘了飘,又轻声哼了哼,她可不像他那般厚脸皮。   察觉到娇小姐在偷看自己的陆峮不自觉地将身子挺得更直了些。   等到崔檀令转过眼去不理他了,陆峮还有些失落。   这就不看了?   卧云院旁就有一处小花园,崔檀令爱安静,崔起缜与卢夫人都疼她,不仅拨了府上这座规模仅次于老太君的院子和主君宗妇所居院落的卧云院给她,还将周围打理成了一个群芳荟萃的花园。如今天刚刚冷了些,便支起了暖棚,时时有匠人侍弄着这些花草,手下功夫却极为精妙,没有半点儿腐朽匠气。   眼下正是肃杀秋日,外边儿再冷的风也吹不败这里的花。   就像她一样。   陆峮难得有这样的闲心陪着娇小姐逛花园,听她轻声细语地在自己耳边介绍这些花儿的品种,也不觉得无聊,相反还认真地记下了她说起哪几种花时语气最柔最娇。   回头就吩咐胡吉祥也去采买些回来,就种在昭阳殿前。   待来年,他每日都能陪着她看花。   陆峮心里边儿在盘算什么,崔檀令不知道,她领着陆峮逛了会儿卧云院前边儿的小花园,就觉得时辰差不多了。   陆峮想着事,也不耽误他时刻盯着她,一见她步伐越来越慢,泛着柔柔光泽的唇也被咬了咬——只是很快就放开了。   “我背你?”   崔檀令正想摇头,便看得有人过来了。   是卢夫人身边伺候的女使芳菲。   芳菲行了礼,笑道:“娘娘,夫人遣奴婢来问您,昌平院备好了您爱吃的糕饼点心,您可要过去尝尝?”   崔檀令戳了戳牵着她手不放的陆峮,对着芳菲点了点头:“劳烦姑姑先回去告诉阿娘一声,我与陛下待会儿就过来。”   芳菲的眼神隐晦地扫过帝后掩在袖衫下交握的手,欣慰地退下了。   三娘子嫁人了这么些日子,卢夫人一直在担心陛下不会好好待她。   可芳菲今日一瞧,原本悬着的心忽地就落了下来。   方才三娘子对着她说话时,陛下的眼神可是一直停留在三娘子身上的。   芳菲激动地迈着步伐去给卢夫人报喜了,崔檀令动了动被陆峮紧紧握着的手,有些无奈:“陛下,你握得太紧了。”   陆峮还嫌不够。   “要是时时刻刻都能与兕奴在一起就好了。”   黑脸郎君过于直白的话语反倒叫崔檀令没法接。   陆峮很快又接了一句:“我批奏折的时候兕奴就在一旁坐着,时不时可以给我磨一磨墨捏捏肩。打拳练剑累了你还可以拿帕子给我擦汗……还有我去浇菜喂猪的时候……”   他犹自憧憬,崔檀令却越听越不得劲儿。   怎么这些时候她都要干活儿?   不知为何又得罪了自家娇小姐的陆峮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不过他知道娇小姐爱睡觉,恐怕不能一整天都陪着他,还准备着与她打个商量:“兕奴,我……”   崔檀令真怕他下一瞬就脱口而出‘准备让你跟着一块儿浇菜喂猪’,冷着一张玉白小脸,将手里边儿的绢帕塞到了她的黑脸郎君嘴里。   猝不及防被封了口的陆峮:?   崔檀令下意识地这么做了,之后才反应过来。   自己这么……胡闹,他应该会很生气吧?   就在崔檀令犹豫着要不要请罪的时候,陆峮自个儿将绢帕取了下来,又仔仔细细地卷巴卷巴之后揣进了自己怀里。   看着他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原本还有些担心的崔檀令放松了下来。   只是下一瞬她的腰又被人揽了过去。   陆峮逼近她,看着那双原本澄澈无波的桃花眼里为自己泛起波澜,他就觉得高兴。   天上的仙女儿也要为了他这么个尘世间的泥腿子下凡来成就好姻缘。   他们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越想越美的陆峮在因着他的靠近,鼻息微微有些紊乱的娇小姐耳畔轻声道:“兕奴,下次在帐子里也这样玩,好不好?”   这样玩?   崔檀令下意识地望过去,陆峮意有所指地拍了拍怀里的绢帕。   又看了看黑脸郎君面庞上荡漾的笑,崔檀令面无表情地扭开脸:“陛下,请自重。”   在帐子里拿着绢帕堵住他嘴什么的……听着就觉得很折腾人!   陆峮见她别扭上了,一边儿跟在她身边走,一边儿欣赏着她面容酡红的美态:“兕奴不喜欢吗?那就换个玩法吧,我来堵你怎么样?”   堵她?怎么堵?   崔檀令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些弥漫着海棠春色的画面。   崔檀令的脸一瞬红得几乎快要冒烟,狠狠瞪了他一眼,自个儿提着裙摆快步走远了。   原本跟在他们身后几步的女使们忙呼啦啦地跟了上去。   徒留陆峮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娇小姐原来还能跑那么快啊?   等等,她连跑都那么有劲儿了,夜间在帐子里怎么还老是推说吃不下他?   陆峮面色严峻,这,可是关系着夫妻幸福的大事。   不成,他得找娇小姐好生分说分说。 第33章 [VIP] 第三十三章   昌平院   卢夫人笑着起身迎了迎自己的娇娇女儿, 见她面带红晕,一张玉白小脸泛起桃花般的艳丽,不由得又喜又嗔地轻轻拍了拍她:“你这孩子, 来阿娘院子里还急什么?慢慢走就是。”   阿娘以为她是走得急了才会脸红。   崔檀令默默咽下那阵令人脸红心跳的激荡心绪, 平了平气息才点了点头:“我就是急着想见阿娘嘛。”   兕奴这是在对自己撒娇呢。   陆峮刚被女使们恭恭敬敬地迎了过来,就看见娇小姐被他岳母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儿地一顿乱喊。   陆峮:……岳母怎得比他还要狂野!   还好卢夫人余光瞥见门口那高高壮壮的天子女婿, 稍稍收敛了一些, 轻轻推了崔檀令一把,叫她坐好,自己则是起身准备给陆峮行礼。   陆峮现下对免礼这事儿已经很熟练了, 当即走过来挥了挥手,声音豪迈而清亮:“都是一家人, 岳母不必客气。”   卢夫人从善如流地直起了身子,微笑道:“都是托了兕奴的福。陛下来府上可休息好了?用不用臣妇叫大郎与二郎领着您再四处转转?”   陆峮摇了摇头:“岳母不必忙了, 我方才与兕奴逛了一圈,府上景致很是不错。”   得了夸, 卢夫人脸上笑意没什么变化,只轻轻嗔了一眼慢吞吞起身的崔檀令:“你这孩子, 陛下来了也不知道迎一迎。”   崔檀令察觉到陆峮投过来的火热视线,心中呸这坏坯子在阿娘面前也不知道收敛些,面上便更不想搭理他了。   看她做出这副娇气模样, 卢夫人心中又怜爱又欣喜, 能在陛下面前表现得如此自如,难不成兕奴的郎君调.教计划已经初见成效了?   卢夫人悄悄瞥了一眼陆峮,果不其然, 他一点儿都不生气。   卢夫人毫不怀疑,若是没有她们在场, 只怕这瞧着威武强壮的天子女婿就要将她玉娇花柔的兕奴搂在怀里一顿亲热了。   崔檀令看着不知为何脸上浮现出了迷之微笑的卢夫人,有些奇怪:“阿娘,什么时候用膳?”她低头看了看平坦的小腹,“我有些饿了。”   今儿歇晌歇得舒服,又陪着陆峮走了这么一段路,跟着还小步快走了一段路,崔檀令深觉自己应当多吃些饭给自己补一补。   陆峮听了比卢夫人还要急:“岳母可否快些安排?”很快他又补充,“兕奴身子娇弱,受不得饿。”   卢夫人微笑:……她是我女儿,我不知道疼?   不过左右这都是为了兕奴好,卢夫人便点头应下,遣了芳菲去小厨房看一看是否备好了膳食。   崔起缜正好带着崔骋序两兄弟过来。   见着陆峮,崔起缜风度翩翩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微笑着同他寒暄几番。   陆峮表面从容应对,心中却在想,岳父真是好爱用四个字儿的成语!   还好娇小姐没随了他。   因擅自叫天子留下来用膳而被自家长兄狠狠训斥了一顿的崔骋烈也顾不上蔫头巴脑了,对着陆峮微微拱了拱手:“早闻陛下武艺过人,曾一箭射中了敌军大将将其击落下马,大败遂城。不知今日可有福气,能叫臣与陛下过个几招。”   崔骋序皱起眉:“睢宁,不得无礼。”   崔骋烈满不在乎地抬起头,只盯着陆峮,只要今日能在校场上给这泥腿子陛下一顿揍,他就是回去再挨长兄十顿数落都成!   卢夫人也跟着不赞同:“睢宁,陛下万金之体,怎能陪你一块儿胡闹?还不快向陛下赔罪。”   崔骋烈低着头,说话语气却很欠揍:“陛下,您是应还是不应?”   陆峮将目光投向崔檀令。   她此刻也顾不得和陆峮闹别扭的事儿了,颦起眉头的模样又娇又乖:“二兄,你别——”   得了娇小姐这句维护,陆峮就心满意足了。   果然,在兄长与郎君之间,娇小姐还是会慢慢偏向他的!   这么一想,陆峮顿觉周身都充满了力量,大手一挥:“校场何在?带路就是!”   崔骋烈等的就是这句话,武官出身的他难得生出些棋逢对手的兴奋感,手跟着一扬:“陛下,这边请!”   陆峮走之前还望了一眼仍皱着眉头的娇小姐:“我很快便回来。”   不会耽误她吃饭的。   眼看着两人兴冲冲地走了,卢夫人看了一眼黑着脸追上去的长子,轻轻推了推站在一旁稳如老松的崔起缜:“你不跟着去瞧瞧?待会儿睢宁蛮劲儿上来冲撞了陛下,我可不陪着你受罚。”   崔起缜笑了:“睢宁先前挨了一顿家法,我正愁没什么理由再打他一顿。如今他主动开了这个口,有陛下代劳,我自然不急。”   卢夫人:……   崔檀令:……   阿耶不愧是阿耶。   得了小女儿崇拜眼神的崔起缜摸胡须摸得更起劲儿了。   还是卢夫人凉凉看他一眼:“别薅了,年纪大了胡子长得慢,到时候还不是要麻烦睢宁去给你买假胡子?”   哼,慈母多败儿!   崔起缜不再说崔骋烈了,只看着崔檀令道:“我听说你做主叫长宁侯夫人搬出宫去了?”   崔檀令抬起眼看他,点了点头:“是。”   没有做更多解释,只承认了这件事。   卢夫人见不得崔起缜用那样对大郎两兄弟的语气对女儿,忙道:“搬出去也就搬出去了,她一个正值妙龄的小妇人,总是住在宫里算什么事儿?便是兕奴不提,我这心里也总是埋着一个疙瘩,改日也要让你进言叫长宁侯夫人搬出宫去的。”   “胡闹。这样的事儿怎能叫我去说?”崔起缜下意识道,看着卢夫人变冷的脸色,缓了缓,又道,“我只是在想,陛下登基不久,兕奴进宫时日也不长,就这样叫前朝天子的女眷搬出宫去,恐落人话柄。”   崔檀令的眼神从黄花梨四角小几上摆着的白玉花觚上移开,声音有些捉不住的轻:“阿耶是怕放她出了宫,今后没有可以用作威胁长宁侯的人质吗?可长宁侯自己逃出长安时也未曾带上她,她对你们那些大业没有什么威胁。”   崔起缜面色不变:“即便如此,她仍是长宁侯名义上的夫人。长宁侯生事,我们亦可用他夫人来做筏子。连自己的夫人都能丢下不顾的人,安能是真正的贤明中兴之主?”   他替崔氏选择了如今这位新君,那就不会允许奚无声再卷土重来。   在兵力运势上碾压他很简单,在这民间的舆论名声中,崔起缜同样也要保证万无一失。   卢夫人瞪了他一眼,兕奴好容易回来一趟,这死老头子还要说他那些糟心事,叫人的好心情都没了。   她正想拉着崔檀令进去内室母女俩再好好说说话,不料崔檀令却站在原地,执拗地抿紧了唇。   “阿耶,为什么你们自诩名流贤臣,却总是要将压力与舆论放在女子身上?”崔檀令实在是不明白,若真的纵观全局有大智慧之人,就不能找到一条不祸害旁人的法子吗?   还是说她们的命运在他们眼里就像是无关轻重的流萤,流萤是闪耀还是陨落,于他们来说都没有太多干系?   崔起缜沉沉的目光落在自己出落得像牡丹花一样美貌无双的女儿身上,半晌才道:“有所得,必有所失。这是她的命。”   却不是你的。   崔起缜虽自认是个唯利是图之人,却不会舍得用自己的亲生女儿受苦这样的代价去谋夺什么。   “你与陛下琴瑟和鸣,不就证明了我先前的决定是正确的吗?”崔起缜看着女儿又慢慢垂下头去不看他了,微微叹了一口气,“罢了,既然你都同长宁侯夫人说过了,那便让她出宫另住吧。”   崔檀令没再吭声。   卢夫人揽着沉默的崔檀令进去了,崔起缜看着她们的背影,末了沉沉叹了一口气。   因为有这件事打岔,崔檀令接下来兴致都不太高,即便是见着陆峮大败崔骋烈高高兴兴地过来对她说了比试的结果,崔檀令也只是勉强提了提唇角:“是吗?陛下真厉害。”   这蔫蔫儿的模样叫陆峮看了眉头一皱。   转头他就很不高兴地对着面色发红的崔骋烈道:“二舅子,下回你可要有点眼力见。你非要拉着我比试几番,兕奴等得肚子都饿痛了。”   被自己的泥腿子妹夫按在地上捶的崔骋烈还没从棋逢对手的兴奋与惨遭碾压的悲愤交织而成的双重情绪中走出来,就听见陆峮义正言辞地指责了他一通,不由得有些委屈。   虽然几次三番邀请这泥腿子陛下比武的是他,可是被打了好几回也还是他啊!   “好了,既然都到齐了便开始用膳吧。”卢夫人作主叫大家都坐了下来,方才尔朱华英带着瞳哥儿过来,原本想与崔檀令好好交流一番,可看着她这兴致不太高的模样也只能有些遗憾地闭了嘴。   方才她听了婆母说这是公爹招惹得来妹妹不高兴了,尔朱华英难得皱起眉头抱怨道:“阿耶也是,年纪大了话怎得还这般多?”   平时说说自己夫君与小叔子便罢了,怎么还忍心说她这水灵灵娇滴滴的妹子呢?   尔朱华英悄悄捅了崔骋序一眼,都怪他,方才要是劝住二叔别去胡闹,说不定阿耶就找不到时间给妹妹找不痛快了。   崔檀令对这些暗潮涌动没做出什么反应,眼眉低垂,眉眼间含着些淡淡的忧愁。   陆峮观察过了,虽说娇小姐瞧着饿得有些不高兴,可是在遇上那几道她喜欢吃的菜时,还是鼓起了一些劲儿的。   他便也愈发觉得先前叫崔府厨子进宫去伺候这事儿办得好。   这事儿是在回宫的马车上告诉崔檀令的。   刚刚才与家人们分别,崔檀令此时的心绪算不上太好,听得陆峮用这种类似于邀功一般的口吻说出来时,她轻轻咬了咬唇,对着他微微张开了手。   这是要抱吧?   陆峮喜滋滋地一屁股坐过去,熟练地将香香软软的娇小姐搂到了怀里。   刚刚见着她心情不好,陆峮都没敢往她身边凑。   万一他哪儿做错了,顺势被不高兴的娇小姐看在眼里更不高兴,剥夺他今晚侍寝的机会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郎君待我真好。”还记挂着要将她养得更圆润些这件事儿。   只是……   崔檀令动了动身子,在他怀里找到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自陆峮的视角看去,她两排浓密眼睫轻轻眨了眨,像是两把羽扇,在他心头轻轻搔动,带来一阵痒意。   “那些厨子在外边儿过得好好的,家人亲朋都在这长安城里,何苦要叫他们与家人分离呢?”崔檀令明明靠在他怀里,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可陆峮听着这话,忽然就觉得她有一瞬离自己很远。   “再多的富贵好处,也未必是得意事。”   崔檀令说完这句话便没再开口,她双手轻轻拢在他腰背后边儿,这是一个无意识依赖的姿态。   今天有些累,她想先睡一会儿。   陆峮这回没有为怀里的软玉温香而心神荡漾。   他在想,娇小姐……是不是也属于她话里说的那种,曾经在宫外过得很好的人?   这样称得上是有些沉重的念头没有困扰陆峮多久。   阿耶阿娘早早没了,他在这世上再没了亲人。   娇小姐是他明媒正娶进了老陆家的媳妇儿,也就是他如今在这世上最亲最爱之人。   他舍不得放手。   陆峮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片刻后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多了。   娇小姐还未成亲时就折服于他的男儿气概,成婚这么些时日,更是对他情根深种,死心塌地。   他怎么能自个儿胡思乱想这么多东西?   若是叫娇小姐知道,觉得自己的情意被他怀疑了,岂不是要伤心得来哭的眼泪都能将昭阳殿给淹了?   陆峮颇有些后怕地搂紧了怀里的娇小姐。   崔檀令睡得好好的,被他越搂越紧,本就觉得不太舒坦,眼看这人愈发变本加厉,搂得她都快喘不上气了,崔檀令只得恼怒地睁开了眼:“你做什么?”   没有睡好的崔檀令有些凶。   陆峮看着却突然笑了,捏了捏她的脸:“生气也好,生气也好。”   总比哭得眼泪汪汪,催人心肝来得强。   崔檀令有些生气,这人是不是想换个媳妇儿,不是把她闷死,就是想把她给气死?   嗬,这还是阿耶选的好女婿呢。   不知自己被娇小姐迁怒了的陆峮今晚果然痛失了侍寝的机会。   满腔热情无法发泄的陆峮只得连夜在院子里打了两通老拳。 第34章 [VIP] 第三十四章   陆峮在为怎么讨自家娇小姐欢心而苦恼。   本就心里边儿烦的他在给狂野小黑猪们喂食时还走神, 又给最靠近他的食槽里再次加满了食物,凑在那食槽前边儿先前就饱餐一顿的狂野小黑猪们顿时两眼发光,拱上去又开始吃, 惹得在一旁等投喂的其他狂野小黑猪们大为不满, 嗷嗷叫着冲上去抢食。   画面一度十分混乱。   胡富贵在一旁殷勤地等着给陛下递帕子呢,见着此状不由得惊呆了:“小黑猪……暴动了!”   陆峮抽空瞥了一眼这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内侍, 三两下将手里边儿的猪食稳稳倒在另一边儿的食槽里, 小黑猪们顿时又嗷嗷叫着跑了过去。   看着它们如此活泼,陆峮很满意,多跑跑, 肉质才会好。   不如今儿早些回来逮一头来给娇小姐吃吧?   但今日似乎要说土地登册之事。   想到原本属于百姓农民的肥沃土地全被那群肥头大耳的豪富巨族给搂了过去,一时间, 陆峮看这群狂野小黑猪的眼神都不对了。   胡富贵很担心,陛下可别想生啃了它们吧?这多不卫生呀!   陛下的怒火没有朝着那群为皇后娘娘留着的狂野小黑猪发, 而是朝着那群心机深沉的朝臣老头尽数发了出去。   在朝堂上喷了一通,陆峮又亲自点了几个世家出身的朝臣为钦差, 往隐报、漏报、谎报土地面积最多的那几个州郡去,又叫随着他一路征战过来的几位将帅一路随行。   美其名曰是保护, 可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当他们不知道?   朝臣们面面相觑,地方上官心不齐, 自前朝起就十分严重, 可之前是天子无力管理,如今上边儿坐的是位靠着赫赫战功坐稳皇位的杀神,他要费这个力, 朝臣们自然不会说不。   只是接下来陆峮所说的话,又实实在在地叫他们眉头皱了皱。   “广开恩科, 擢升寒门学子?这不就是要培养自个儿的亲信上来,再将咱们给撸下去吗?”   “实在是乱了套了!寒门焉能出贵子?世家深厚底蕴,哪里是那些个平民百姓所能及的?”   下朝之后,天子倒是十分轻松地扭腚就走,朝臣们激烈地辩驳个不停。   都在为这出身草莽的新君突然颁发的新令而不满。   崔起缜便也成为了他们的话题中心。   “崔公,陛下胡闹,您怎得也不跟着劝劝?这危害的可不仅仅是咱们一家的利益,是整个门阀世家体系的利益啊!”   此话一出,不少人跟着附和。   崔起缜脸色不如往日淡然,显然,他也是被陆峮这石破天惊的一招给惊住了。   自奚朝起,能出现在官场之上的人大多都是世家贵族出身,靠着世家之间息息相连、同气连枝的关系举荐入仕,能出现几个通过察举二科入仕的平头百姓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如今这位陛下要广开恩科,给了这么大一个恩典,民心定然偏向于皇权,假以时日门阀世家的势力必定会被削弱。   那些读书人有了新的出路,不会再选择归顺世家成为幕僚,共同为世家的利益努力。   到那时,崔氏还能维持世家之首的风光吗?   崔起缜难得将心中的情绪带到脸上,但没在外边儿说什么,直到回了家见着自己沉稳持重的长子,心中的惊疑与不悦才发泄了出来:“陛下此举,已经是不想隐藏与世家之间的矛盾了?”   知不可为却要为,这位陛下,果真没有他表面上的那般粗鄙鲁莽!   心思深着呢。   崔骋序是从三品的大理寺卿,按律可入太元殿听朝会,自然也听到了那位泥腿子陛下今日叫整个朝野都为之震荡的话。   他抬起头:“阿耶以为该当如何?”   崔起缜沉默一瞬:“……世家的利益,应当高于一切。”   “包括兕奴的幸福吗?”崔骋序不偏不倚地对上他的眼睛,“不怪旁人会怀疑,早在我们与如今的天子定下联姻之事,崔氏便站在了天子身后。如今若为了此事公然与天子翻脸,阿耶安知天子的怒火不会牵连到兕奴身上?她与我们不同,身子柔弱,敏感多思,阿耶都忘了吗?”   想到前几日与兕奴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崔起缜顿了顿:“鹤之,当以大局为重。”   兕奴是他与丹娘的女儿,他自然心疼。   “再说,也未必一下就会走到逼迫天子退位的那一步。”崔起缜有些烦躁,“若广开恩科此事真落成了,朝堂格局定然有大变化。到时候天子有了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亲信臣子,如何会忍受世家再揽走一半乃至更多的权力?”   崔骋序微微扯了扯嘴角:“阿耶从一早就该知道,这位陛下,与之前的天子都不同。”   他不是个泥人儿。   相反,胆子还大得很。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狠心决定赌这一局。   筹码便是他们珍爱的兕奴。   崔起缜默言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先出去,容我再想一想。”   “别和你阿娘她们说,省得担心。”   崔骋序微微点了点头,沉默着出去了。   ·   紫宸殿   周清盖上了茶盏:“陛下此举,是否有些过于冲动?”   陆峮正在翻找着往年的奏疏,听了这话只说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这道理你能不知道?”   周清仍有些犹豫:“可是一下子就将这几件大事都放出去,臣担心世家惊怒之下会联合起来反扑。”   他话音刚落,便看见英俊魁梧的天子熟练地扭了扭腚,露出他腰间的玄铁黄玉虎符。   周清闭嘴了,得,有兵权在手,他可不用愁。   “我们现在能用的人太少了。”陆峮翻开那堆奏疏,嗤笑一声,“鸿宁一年到十三年,三十六州郡里通过察举二科入仕之人仅十五人。恒督一年到七年,更少,仅八人。”   广开恩科并非是一时冲动的结果,前朝就有人提出过这个想法,只是被世家按下去了而已。   民间的读书人入仕无门,大多只能选择去门阀世家底下做幕僚。   他又念了一遍这些人的名字,很是陌生:“都不在长安城中做官,无论是外放还是就此没了声息丢了官帽,平民出身的官吏越少,他们对百姓真正需要什么知道的也就越少。”   “自一品至九品,大多都是门阀世家自己的子弟,这些见惯了风花雪月的贵族子弟,如何能知道天旱地裂,颗粒无收的苦楚?”   “土地丈量、重计赋税、农具推广、矿业重整……这不是一个人就能做成的事情,我们还需要很多人。”   “这几样政令下去,给百姓的希望越多,为了过上好日子,百姓们给咱们的支持也就越多。”陆峮从奏疏中抬起眼来,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可别小瞧了平民百姓们的心性。”   被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何况那是人。   沈从瑾、周清等人被天子的一番话弄得心情很是沉重。   陆峮又反应过来了:“我方才是不是用了个四个字儿的成语?”   ……沉重的心情稍稍缓过来一些了。   见沈从瑾他们点了点头,陆峮有些得意。   像他这样日日都要上朝议政、浇菜喂猪、和草台班子们商量如何对付那群心机深沉的糟老头,还有空学习新成语的人,实在是很少见的了!   当然,还有要回去伺候他的娇小姐。   说到娇小姐,陆峮原本严肃的俊脸上更带上了一抹愁。   想要更快更快解决好这些事,多出些时间陪她。   想到这里,陆峮目光冷然:“前后夹击……我就盼着谁能狗急跳墙,送我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自然是朝世家发难,顺便为今后推广各类政策再揽点钱的机会了。   沈从瑾默默喝了一口茶,觉得陛下的心眼子真是越来越多了。   他虽担心此举有些冒失,却不得不敬佩于他的勇气。已经到了万人之上的天子,即便他先重自身而后百姓,想的是要稳住自己的统治与权力也无人敢指摘什么,可他偏生选择了这么一条更加艰辛的路。   ·   心眼子很多的陛下在面对自家娇小姐时仍是束手无策。   他回去时,崔檀令正站在桌案旁,给天青釉柳叶瓶的绿水秋波菊修剪枝叶。   陆峮看得眼热,只觉得娇小姐对着那堆菊花时的样子都美得很。   “陛下回来了。”崔檀令将剪子递给绿枝,又轻声嘱咐她们先下去看看晚膳备好了没有,自个儿则是往净室去准备洗洗手。   陆峮立在那儿没动,英俊的小黑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肃然。   崔檀令眨了眨眼,是这几天她心情不好,也把他给影响了吗?   手里突然落入了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   陆峮低头,娇小姐的笑靥就闯入他眼帘。   崔檀令拉住他的手:“陛下刚从外边儿回来,与我一道儿去净个手吧?”说着,她轻轻拍了拍他圆领袍上沾着的小小草屑,有些无奈,“我再给你更个衣?”   天下还有这等好事儿!   陆峮美滋滋地被拉过去洗手更衣了。   将他的手放在黄铜水盆里时,崔檀令有些好奇地将手跟着一块儿沉在水里比了比。   他的大手稍一合拢,就能将她的手给包裹得严严实实。   陆峮专心洗手,见娇小姐还有心情和他玩儿‘鸳鸯戏水’,心中一定,这样瞧着她的心情是变好了一些吧?   崔檀令从一旁的黑漆嵌玻璃彩绘小屏风上拿过挂着的巾帕,细细地擦干净了手。   眼下忽地伸过来一双骨节修长凌厉的大手。   想到这些时日因着月事和谢微音那件事而冷了陆峮好几日了,崔檀令心一软,便也低着头认认真真地拉过他的手给擦干净了。   陆峮看着她微微低下的脸,香腮杏眸,垂下的眼睫一眨一眨,很可爱。   好像有些瘦了。   猝不及防又被拥入怀中的崔檀令推了推他,语气无奈:“……郎君。”   又叫他郎君了。   陆峮心中大定,双手捧起她的脸庞。   崔檀令面无表情地准备闭眼挨亲。   面颊上却传来有些粗粝的触感。   “瘦了些。”上手之后,陆峮便感知得更精准了,看着牡丹花一样娇艳漂亮的女郎怔怔看向他,又嘟囔道,“那些小黑猪竟是白白牺牲了。”   他好不容易养出的脸颊肉都不见了。   原本还有些感动的崔檀令听了后边儿那句话,瞬间又不想搭理他了。   看她拂开自己的手,转身要走,陆峮有些摸不着头脑:“兕奴,你还没给我换衣裳呢。”   崔檀令站在用作隔断的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旁,闻言只冷哼道:“少做些活儿,便能少吃些饭,陛下之后不必心疼那群小猪被我给祸害了。”   “那些小黑猪怎能与我的兕奴相比?”陆峮眉目严肃,走过去拉了她到怀里,熟练地给她捏起腰来,果不其然,怀里的娇小姐身子慢慢软了下去,紧紧抿着的唇也松开了。   “今晚再烤一只?给你在上边儿刷蜂蜜。”陆峮见娇小姐眉头轻轻颦起,又加大了火力,“菜园子那儿的小青菜正好收上来了一茬,配着吃正好,就不怕会腻着了。”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崔檀令矜持地点了点头,还不忘叮嘱他:“烤得嫩一些,上回有些焦了。”   真娇气。   陆峮亲了亲他的娇小姐:“遵命。”   ·   吃饱喝足,陆峮搂着娇小姐在庭院里散步消食。   崔檀令这些时日因为月事和心事儿而消瘦了些的面颊在盈盈月光下似乎重又充盈饱满起来,陆峮比她高出一个头,轻轻侧过眼去就能看见她微微翘起的眼尾。   这是心情好了。   陆峮决定叫她的心情再好一些。   “去汤山打猎?”   崔檀令停下脚步,有些讶异地看着他:“郎君怎么突然想到要带我去汤山?”   陆峮忽地上手拧了拧她柔软的面颊。   哼,这娇小姐,就喜欢听他说情话!   起了坏心眼的陆峮一本正经道:“这次也不光是带你一人去,朝臣们也都去。猎来的猎物皮毛可以拿去城中拍卖,那些个豪富人家不是就喜欢拿钱买皮子吗?世家贵族猎的皮子,想必会更值钱吧。”   到时陆峮再游说他们将卖来的钱捐到国库里去,这样年后巩固堤坝的钱就能多一些了。   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的陆峮没有注意到自家娇小姐无语中又带着点淡淡笑意的眼神。   汤山汤山,胡吉祥说那儿还有不少天然的温泉池子……   到时候,他就和娇小姐一块儿去泡!   陆峮想想自己的一石三鸟之计,得意地上前两步,搂着正在赏花的娇小姐狠狠亲了好几下。   崔檀令气得直拧他,这粗人,踩到她的花了!   ·   天子初登基,要带文武百官前去汤山狩猎。   崔府雍一堂。   尔朱华英兴冲冲地在收拾东西,还不忘对着一旁板着小圆脸吃点心的瞳哥儿笑道:“瞳哥儿就要见到姑姑了,开不开心?”   瞳哥儿白嫩嫩的耳朵一动:“开心!”   看到他嘴巴边儿掉下来的糕饼屑,尔朱华英面露嫌弃:“吃完再说话吧你。”   被阿娘嫌弃了的瞳哥儿红着小耳朵,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啃起糕饼。   尔朱华英满意地将搜罗来的几本造小人儿的小册子放进了箱笼里,待到在汤山见到妹妹了,就送给她!   崔骋序进屋来见着这娘俩都在,有些疲惫的清俊面孔柔和了一些:“英娘。”   她的亲亲好夫君回来了。   尔朱华英喜滋滋地回头,见着他一副眼带青影,面带疲色的模样,顿时大吃一惊:“郎君,你背着我养外室了?”   不然怎是这么一副被榨干了的虚弱模样?   崔骋序:……   这几日劳心劳力在平衡世家与皇权之间关系的崔骋序深觉自己被辜负了。   “又胡说”崔骋序走过去拧了拧她丰盈饱满的腮,在小圆脸郎君目不转睛的注视中,将声音放得很轻,“我只会有你一个人。”   尔朱华英轻轻哼了一声,脸却红了。   瞳哥儿少年老成地瞪了耶娘一眼,自己熟练地扒着桌子爬了下去。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第35章 [VIP] 第三十五章   天子带着皇后与朝臣, 浩浩荡荡地往汤山去了。   旁人他管不着,但是陆峮不想委屈了娇小姐,提前使唤了人去好好打整了几道汤山行宫。   绿枝扶着崔檀令进了汤山行宫的碧云殿, 打量了一遍周遭, 笑道:“这儿布置得颇为雅致,周遭风景又好, 待会儿奴婢们陪娘娘出去走走吧?”   崔檀令虽是个惫懒性子, 但乍一到了这样风景绝佳的新去处,也不免生出些新鲜感来。   左右陆峮还要在前边儿和朝臣们寒暄客气一番,说不定待会儿还要带着众人进林间骑着马兜一圈儿, 应当没有那么快回来寻她。崔檀令便叫绿枝她们准备准备,待会儿出去走走。   现在已快到了十一月, 汤山却仍是满目苍翠,呼吸间鼻间都是清新明快的清冽之气。   崔檀令闭上眼, 深深呼吸了一下,觉得身体里的郁气都被这阵清冽山风尽数荡开, 一张柔白面庞上也带了笑。   绿枝看着她高兴,自己也高兴。   主仆几个又沿着汤山行宫外的小路走了走, 直到有宫人来报,说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过来请安,崔檀令这才收了游兴, 准备回去见阿娘她们。   ·   卢夫人这些时日察觉到了崔起缜的不对劲。   一去打听, 她那张保养得宜的美艳面庞顿时带了几分怒意,崔起缜这老王八蛋,把她女儿嫁给泥腿子出身的新君便罢了, 现在竟然还想要让兕奴变寡妇?   夜间被自家夫人好一顿挠的崔起缜十分无奈:“你也将我想得太无情了些。”   卢夫人冷笑一声,没说话。   “你也得替我想一想, 总不能叫崔氏在我手上败落下去。”崔起缜叹了口气,想要去拉她的手,却被卢夫人十分敏捷地躲开了,“陛下才登基多久,所行所为哪一件是有利于世家的?我只不过想略给他些教训而已。”   他的声音很平静:“崔氏不会出乱臣贼子,但也不会甘愿做天子随意驱使的走狗。”   他只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下去了,卢夫人还是提着心,生怕哪一日就传来她的兕奴成了寡妇的消息。   等到了汤山行宫,卢夫人见着了崔檀令,看着她笑意盈盈,华容婀娜的模样,一看就知道近来被照顾得很好。   卢夫人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脸:“近来过得可好?”   崔檀令笑着点头:“陛下不曾给过我委屈受,绿枝她们伺候得也很尽心。阿娘,我过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   卢夫人的笑容里藏了些旁的东西,崔檀令见了,只顿了顿,笑眯眯地招呼尔朱华英与瞳哥儿,将白嫩嫩的小圆脸郎君抱在怀里逗了逗:“咱们瞳哥儿长高了些呢。”   是吗?   瞳哥儿不自觉地将小胖身子挺得更直了。   尔朱华英见了只笑:“妹妹别夸他了,他就是想早些长大,早些求他阿耶给他一匹马儿,好出府去找你呢。”   “真的吗?”崔檀令低头去看瞳哥儿,见他含羞点头,不由得笑出了声,亲了亲他的发顶,“瞳哥儿还记挂着我,我很高兴。”   瞳哥儿羞答答地倚在姑姑香香的怀里,小声道:“想姑姑。”   卢夫人也眼带笑意地看着她们说话笑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清了清嗓子:“英娘,你先带着瞳哥儿回去吧,我与兕奴有话要说。”   尔朱华英不依:“阿娘,我还有礼物没送给妹妹呢。”   看着阿嫂脸上不正经的笑,崔檀令便知道了,她要送的大抵也不是什么正经礼物!   送礼这事儿隔日再说。   尔朱华英哄着瞳哥儿出去捡树叶玩儿了,殿内一时间只留下崔檀令与卢夫人两人。   有什么事需要这样严肃?   崔檀令脸上放松愉悦的笑意很快就被卢夫人接下来的话给冲散了。   看着女儿颦起的眉头,卢夫人目带怜惜:“我与你说这事儿,也是想着,你能不能规劝一番陛下。别将事儿做得太急了,根基不稳,恐伤了自己啊。”   崔檀令摩挲着手里捧着的斗彩莲花茶盏,这还是陆峮看着绿枝她们在收行李时,开口叫她们带上的。   迎上崔檀令不解的眼,陆峮解释道:“这两日用这套茶盏你水都喝得多了些。”   连她换了套茶盏喝水更多这样的小事都会注意到。   她的郎君,有时候总会做出叫她觉得心下一阵柔软的事。   这样的人,愿意为天下百姓做实事,那是他的责任,亦是他不会轻易更改的信念。   崔檀令不愿也不会去阻拦他。   世家不愿意做的事,旁人去做了还要加以阻拦,这是什么道理?   “后宫不得干政,阿娘。”崔檀令将斗彩莲花茶盏放在珊瑚小桌上,面色淡然,“陛下要做什么都随他去。我与陛下既是夫妻,便不会做不利他的事。”   是好是坏,她都跟着一并收了。   没道理受了他带来的好处,却要在紧要关头捅他一刀。   卢夫人看着她紧紧抿着的唇,轻轻叹了一声。   ·   陆峮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只毛色十分鲜亮的野鸡。   见崔檀令盯着看,他笑了:“鸡用来烤着吃,它的尾巴毛就拿来给你做个毽子,怎么样?”   乡野间鲜少有什么可以玩乐的东西,陆峮有时会看见村里的小丫头们会在老树下的空地前踢鸡毛毽子。   崔檀令点了点头,夸了他一句:“陛下真是会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娇小姐怎么突然开始用四个字儿的成语来夸他了?   啊!想必是听说了他近日偷偷学习的成果吧!   为了叫他在私底下还能有学习的机会,娇小姐竟然考虑得这般周全。   她好爱他。   看着这英俊魁梧的黑脸郎君又要凑过来亲她,崔檀令蹙着眉头推了推:“陛下……”他们下午的时候定然去林子里跑马行猎过了,陆峮身上不免沾了些血腥气。   一时高兴,忘了娇小姐是个爱讲究的性子。   陆峮笑了笑,凑在她耳边低声道:“等我回来。”   说完,又亲了亲那柔白耳廓,只觉得他的娇小姐哪哪儿都长得漂亮,看着就让人喜欢!   ·   女使们将陛下猎回来的这头山鸡拿去膳房给厨娘们处理了,崔檀令则是在等着陆峮出浴。   听到浴房里边儿传来叫她的声音,崔檀令不想搭理他,这人素了好几日了,这样贸贸然进去,那她待会儿还能有享用那只山鸡的力气吗?   崔檀令悄悄对女使们比了个‘噤声’的姿势,自个儿提着裙摆悄悄溜出了房间。   这样她就不算是故意不搭理他了。   是真的没听见!   绿枝见着女郎身着绿衫翩跹的灵动身影,脸上带着几分欣慰的笑,能叫娘子久违地生出些童心来,这说明,这桩从前谁都不看好的婚事,也是有它的可取之处在的。   陆峮喊了几声都没能把娇小姐给骗进来,只能悻悻然地自个儿穿好了衣裳出去。   崔檀令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花丛间的流萤。   察觉到魁梧男人投过来的视线,她有些难耐地微微拢住双臂,不知想到什么,玉白面庞红了一片。   好在陆峮还惦记着她没吃饭,耐心地陪着她用过了一餐饭,没有再动手动脚。   山里边儿的走地鸡滋味果然很不错。   崔檀令吃得很满意,夜里她那生得十分魁梧英俊的郎君扑过来的时候,她也只是意思意思地推了推他。   “可以了?”   他炽热的鼻息都落在她光滑雪白的脖颈间,被那样专注而狂热的眼神盯着,崔檀令有些难耐地别过头去,比霜雪都更加细腻洁白的肌肤上浮现上玫瑰一般的柔媚红晕。   他带着粗粝茧意的手落在她身上时,她战栗得更厉害了。   恍惚间,崔檀令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她就是躲在草丛里瑟瑟发抖的兔子。而陆峮,则是那个举着剑却偏生不肯给她个痛快,只用自己的唇舌慢慢挑动捻磨,似乎想要用另一种方式尝一尝小白兔滋味的黑心猎人。   直到手心里的猎物忍不住尖叫出声,猎人才心满意足般地离开了幽深溪谷,溪谷潺潺,在他唇瓣上留下了些许水渍。   这不能解渴,反倒叫猎人更本能地腾起将猎物拆吃入腹的欲.望。   拂开她面颊上汗湿的发,他拿起自己的弓箭重又覆了上去。   ·   第二日起床时,崔檀令有些费劲儿地抬了抬胳膊,果不其然,很酸。   陆峮及时握住她想要拧过来的手,严肃道:“瞧瞧你这身板儿,帐子里还没来两回你就哭……”   陛下后边儿的话被以一种神奇矫健速度扑到他身上去的皇后娘娘给堵住了。   她软软的掌心罩在他唇上,不知想到了什么,陆峮闷闷地笑出了声,顺势抱着她在床上滚了两圈儿。   崔檀令被他吓得险些又要尖叫出声。   这孟浪的坏坯子!   担心娇小姐恼羞成怒,往后就再也不允许他用那种方式伺候她了,陆峮又正经起来,老老实实地给她揉腰捏腿儿:“如何?可舒服?”   崔檀令闭着眼不理他。   直到那只手越来越不老实,崔檀令才愠怒地睁开眼,狠狠瞪了他一眼。   陆峮哄她:“我带你出去骑马玩儿吧?难得带你出来玩儿一次,不骑骑马吹吹风多可惜?”   崔檀令有些犹疑:“我不太会骑马。”   时下女郎间爱玩马上击鞠,可崔檀令的性子注定让她对这门游戏难以激起什么热情,故而她在马术一道上的成就顶多就是能够漂亮地翻身上马,再陪着她优雅的小白马悠闲地兜个几圈儿。   “有我在,你还怕什么?”陆峮十分自信,又对她絮絮叨叨念了一通,直到将崔檀令给念得烦了,见她绷着一张玉霜小脸点了点头,五官生得颇为凌厉英俊的泥腿子陛下咧嘴一笑,瞧着竟有几分傻气。   被他在脸上狠亲了几口的崔檀令等他起身去叫绿枝她们进来伺候之后,有些恍惚地捂了捂心口。   奇怪,刚刚心为什么跳得有点快?   ……定然是昨晚上累着了。   ·   汤山地势广阔,山峰连绵,一入了密林就觉得浑身一冷,竟是要比行宫里要冷上一些。   好在绿枝给她换了件稍微厚实些的衣裳。   而且……   崔檀令往身后人的怀里又靠了靠,背后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叫她从头到脚都觉得暖暖和和的,柔白面颊上浮现两朵淡淡红晕,在深碧丛林之间像极了一朵在风中摇曳的赤色牡丹。   陆峮在背后拥着她,察觉到怀里女郎的身体慢慢从之前的僵硬过渡到柔软,微微扬起唇,手上动作不停。   若是有人恰巧蹲在某棵树上,就能看见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怀里拥着一个仙露明珠般的美貌女郎,共同乘着一匹浑身赤黑,唯独额前有一簇白色印记的矫健骏马奔驰而去。   林间纵马的体验着实新奇。   自茂密堆叠的森森山林间陡然冲出,来到一望无垠的草原,视野开阔,乍见天光,崔檀令看着,不免从心口腾起一阵爽利开阔之感。   竟是前所未有的舒展。   她原本因为疾驰而紧紧握住缰绳的手不自觉松了松,双臂慢慢伸展开来,感受着风呼啸着从她四肢百骸纷飞而过的奇妙感觉。   好像有什么一直压抑着她的东西也随着刚刚的一阵风离去了。   见崔檀令柔润饱满的唇高高扬起,眼角眉梢落着融融春光,陆峮便也跟着畅快地笑了起来。   他就知道,娇小姐会喜欢的。   又驾着马在草原上跑了几圈儿,陆峮干燥温暖的掌心贴上她有些冰凉的脸蛋,皱眉:“冷了怎么不说?”   崔檀令现下倒是没什么感觉,她转过去半仰着头看他:“郎君,我喜欢这样。”   原来跑马还能这样畅快!   陆峮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俯下头亲了亲:“那我以后多带你来。”   崔檀令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温柔地摸了摸身下黑马的鬃毛:“我想要自己骑马试一试。”   这样脱离桎梏,将自己完全交付在风中的感觉好到令人有些着迷。   陆峮看着她脸蛋红红,兴致很高的模样,既高兴,又不解。   娇小姐为啥不愿意叫他带着一块儿骑马?   夫妻共骑,岂不是更有情趣?   陆峮心中如何纳闷儿,崔檀令不知道,跑了好一会儿,她舒舒服服地靠在陆峮怀里,开始赏起景来。   崔檀令突然想起来:“郎君,你带着我出来玩儿,那朝臣们怎么办?”   陆峮说得理所当然:“我是带你出来玩儿的,他们那么大个人了都还要我来操心?”   话里颇有几分不屑。   崔檀令想笑,看着他调转马头,往不远处的山林奔去,不由得有些失落:“要回去了吗?”   陆峮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不舍,没舍得再逗她,只笑道:“去猎几只野物烤来吃,若是饿着你,下回你定然不肯随着我出来了。”   ……这人,明明做了让她开心的事儿,偏偏嘴上还是不正经。   崔檀令轻轻哼了一声,可是看着他熟练地弯弓射箭,转瞬间马背后的篓子便装满了,不由得有些惊讶。   陆峮想要摸一摸她微微鼓起来的面颊,可是想着自己刚刚碰了猎物,娇小姐定然不乐意,只得遗憾作罢,沉稳道:“如何?”   崔檀令这时候自然不吝啬于夸奖,直将陆峮夸得心花怒放,待找到一座林间木屋之后,他便先跳下马,去木屋旁的小溪里洗了洗手,这才折返来掐着她盈盈纤细的一截腰下了马。   之后的事儿都不用崔檀令操心,她只有些好奇地探索着这座小屋。   陆峮处理好了猎物,又架起火堆,将那堆一看便很肥美的鹿肉串在树枝上慢慢烘烤,见她好奇地走来走去,不由笑了:“这儿应该是从前的守林人休息的屋子。”   所以有基本的床凳锅灶。   崔檀令点了点头,见陆峮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摸出了几包调料,过了会儿,又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张绢帕擦了擦脸上被火光烘烤出的汗珠。   崔檀令看得分明,那条上边儿还绣着迎春花的绢帕是上回给他拍身上的草屑后便没要回来的。   这人身上是揣着一个百宝箱不成?怎么什么东西都有?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陆峮招招手叫她靠近些,也好烤烤火,瞬便给她讲解为何会这么做。   “从前上山打猎,什么都会备上一些,伤药、绷带、匕首、调料……因为我不知道下一瞬会发生什么。”说起往事,陆峮望着跳跃的火光,有些沉默。   崔檀令发觉自己不想见到这样的陆峮。   这样沉默不语的他有些陌生。   “郎君,你同我讲一讲你从前的事儿吧。”   身边儿传来幽幽暗香,陆峮余光一瞥,就能看见娇小姐蹙着眉头,但还是乖乖坐到了他身边。   那板凳太窄,两人要坐在一块儿比较勉强,只能紧紧地贴在一块儿。   陆峮一笑:“我阿娘死得早,我与阿耶都是个活得不太讲究的糙老爷们儿。”   不知为何,听着自己很算得上是年轻有为的郎君说出‘糙老爷们儿’这样的词,崔檀令心头却有些泛酸。   她之前就知道,陆峮父母双亡,没有别的亲朋在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若是能选,他说不定也会像长兄,或者更像二兄那样,一心练兵习武,却不必为生计发愁。   陆峮说起自己的阿耶,语气是嫌弃的,可那双锐利坚毅的眼眸中流露出的却是怀念。   “老头儿命没有我好,还没到真变成老头儿呢,进山的时候就被熊瞎子给拍死了。”   崔檀令抿了抿唇。   娇小姐这是心疼上了她素未谋面的公公。   陆峮笑了笑:“别伤心了,过了没两年,我就将那熊瞎子一家都给端了个干净,卖熊皮的钱正好给老头儿修了一个可气派的墓。”   说着,他想起一件事儿:“得再给老头儿换一块墓碑才是。”   崔檀令下意识问:“为何要换?”   是要将公公迁到长安的新皇陵来吗?   “真笨。”   陆峮看着被他一句话说得微微鼓起脸来不太高兴的娇小姐,语气含笑:“你是我们老陆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儿,自然得随着我一块儿将名字刻在墓碑上。好叫老头子还有老陆家的祖宗们在地底下也能知道,我给老陆家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儿。” 第36章 [VIP] 第三十六章   他的脸被跳跃的火光映上了温暖的色彩。   崔檀令不知道是被一旁的篝火烤着, 还是被陆峮专注的眼神盯着的缘故,她觉得整个人像一块儿逐渐融化了的蜜糖,脸上情不自禁带出了一个甜蜜蜜的笑。   她喜欢被人珍视着偏爱的感觉。   她伏在陆峮温暖坚实的怀里, 轻声问他:“阿耶阿娘她们……会喜欢我这样的儿媳妇吗?”   崔檀令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除了出身不错,脸生得有几分好看, 她这个人又懒又爱睡觉, 有时候脾气上来了还喜欢生闷气……   除了家人,好像只有她的郎君会这样无缘无故地喜欢她。   听到她喃喃低语的陆峮剑眉一竖:“他们当然会喜欢你!”   “我把全天底下最漂亮的娇小姐都牵回老陆家了,他们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陆峮捧着她的脸亲了两下, 见她乖乖闭着眼等亲的模样,心中一荡, “如果我没能造反,指不定老陆家的香火就断在我这儿了。”   哪里还能找到娇小姐这样处处都合人心意的媳妇儿?   崔檀令想起之前那桩乌龙事儿, 瞥他一眼:“郎君从前就没有和旁的小娘子接触过?”   陆峮今年二十三岁,比她大了七岁, 寻常世家的男子在他这个年纪早就有妻有子,说不定还纳了许多妾室生了一窝小萝卜头。   陆峮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需要慎重对待。   他沉稳地摇了摇头:“没有。”   多说多错, 就两个字儿,娇小姐一定挑不出他的错来!   崔檀令却轻轻哼了一声:“你说没有,我也不能生出一双妙眼来看看你从前的事儿, 便是你骗我, 我也无从得知。”   陆峮深觉冤枉。   但他嘴笨,只能转移话题:“肉可以吃了!”   ……他是不是在心虚!   崔檀令勉强接受了他的孝敬,兴许是这样在林间小屋烤肉吃的体验太过新鲜, 崔檀令今天胃口很好,两个人一块儿竟然将一头肥硕的鹿给分吃了个干净。   吃完了烤肉, 陆峮牵着自家娇小姐的手去木屋旁那条小溪洗手。   林间小溪奔腾得有些欢快,激荡出的水渍打湿了周遭的青石土地,崔檀令默默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缀着明珠的绣鞋。   看着她有些为难地站在那儿,半晌没有伸手,陆峮利索地拉过她,将她揽坐在自己曲着的右腿上,又伸出手将她绣着芍药枝叶的窄袖挽了起来,露出小半截皙白如玉的皓腕,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手引了水,慢慢地浇在她的手上。   山间溪水比一般的井水还要凉一些,娇小姐身子娇气,若是贸贸然就将她的手浸在这样冰的溪水里,说不定要生气。   她并没有出声,陆峮就如此上道儿地蹲下给她洗手了,末了还仔仔细细地抽出一张绣着石榴红牡丹的帕子给她擦干净了手上的水珠。   崔檀令:……他到底在怀里藏了多少条帕子?   不过眼下她还是很满意的。   想来是阿娘教导她的调教郎君之术起到了作用。   说不定她现在都已经可以出师了。   陆峮抬起头,看着娇小姐脸上带着笑,看着很高兴的样子,不由得趁机行事:“亲一个?”   见崔檀令有些无言地瞪了他一眼,陆峮又火速道:“这儿没人。”   可是刚刚才吃过烤鹿肉,只是用清水漱了口,爱干净的她还是担心会有味道。   虽然陆峮不见得会嫌弃她,但是她自己心里就是过不去那个槛儿。   被拒绝了,陆峮也不失望,只握着娇小姐软软的手在周边转了转,待她面上现出一点疲色,这才掐着她的腰将人举了起来上了马。   崔檀令对他的上道感到很满意。   心里边儿不自觉对卢夫人说的那些事便生出了更多的抵触来。   她好不容易才把陆峮调.教成满意的样子,若是他一下嘎嘣没了,那她从前做的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   所以她才会这样抗拒。   对,就是这样。   林间纵马十分快意,她轻轻将被风吹得冰冷的脸蛋靠在陆峮怀里。   “郎君,陪我久一些。”   崔檀令不喜欢改变,更不喜欢异变,她习惯了有陆峮在的一切,就希望这一切都不要变。   疾驰而过的风声有些大,陆峮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安抚地空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头:“很快就到了。”   哼,牛头不对马嘴。   不过崔檀令也没指望他能回应,只将身子靠在他怀里,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   崔檀令回去当夜便发起了高热。   陆峮心心念念的汤泉之行没能成行,不过现在他也顾不上那些,病中的娇小姐脸色苍白,两颊还挂着不正常的潮红,看着很是可怜。   陆峮皱着眉站在床边看着,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上前。   崔檀令有些费力地睁开眼,就看见她的黑脸郎君像是一只做错了事的大狗一样,安静又胆怯地站在一旁,似乎在期待主人快些起来摸摸它的狗头,又在害怕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淘气挨一顿训。   那双总是藏着无限蓬勃生机的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是在担心她吗?   崔檀令想笑一笑,可是身体深处源源不断涌来的倦怠酸疼叫她整个人都没有力气,费了好大的劲儿,也只能动了动手指。   陆峮看到她的手指在动,连忙扑了过去,却又记挂着她的身体,只半蹲在床榻边。   对于威风凛凛的天子来说,这样的姿势有些丢脸,可他并不在意这些,只专注地盯着她,往日爽朗的大嗓门儿都收敛了不少:“兕奴,你还难受吗?”   崔檀令看着他微微发红的眼,这一瞬几乎都要心软了,可是想着他将要面对的那些事情,又只得狠下心来。   陆峮见她眼角滑落一串泪珠,面色恹恹的女郎张了张唇,只发出了微弱声响。   陆峮被她哭得心里跟着揪得难受,在战场上出入不知几回,连阎罗王面前都去过几回的杀神天子在心爱的女郎面前却只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焦灼与悔痛。   手被他攥得紧紧的,崔檀令费劲儿地又说了一次:“……要阿娘。”   陆峮为了娇小姐此时想要依赖的人不是他有些失望,但他也能明白,自小在耶娘兄长身边娇养长大的女郎,生病难受了想要找阿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们成亲连两月都未满,娇小姐最依赖的人不是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陆峮闷闷地在心里劝导着自己,见着她难受地阖上眼,顿时又觉得什么醋劲儿小嫉妒都不重要了。   只要娇小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就好。   听说了女儿有些不好的卢夫人火速赶了过来,见着人了连一旁的陆峮都没顾得上搭理,急急上前握住了崔檀令的手,见她面容苍白,面颊上还布着不正常的红晕,不由得一阵心疼:“我的儿——”   被岳母挤到一边去的陆峮微垂着眼,没敢说话。   是他只顾着带娇小姐出去玩乐,却忽略她是这样娇气脆弱的人,被山风一吹,便病倒了。   脑子被烧得迷迷糊糊的崔檀令听见了阿娘的声音,下意识地将头往传来声音的方向凑了凑,卢夫人连忙将手递了过去,等手心感知到崔檀令脸上那阵滚烫,她又开始焦虑:“怎么这般烫?绿枝,可叫太医来看过?喝过药了吗?”   绿枝在一旁亦是神情焦灼:“来瞧过了,说是风邪入体,一个时辰前已煎好了一贴药给娘娘服下,可不知为何,娘娘瞧着还是……”   后边儿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卢夫人轻轻给女儿理了理黏在面庞上的发丝,动作温柔,语气却严厉:“好好儿的,人怎么会病了呢?芳菲,你拿我的腰牌回城,叫方老大夫一块儿赶过来给兕奴瞧瞧。”   方老大夫是崔氏的府医,崔檀令小时身子不好,都是靠着他帮忙疗养。相比于医术精绝的太医,还是这位自小伺候崔檀令,更知悉她身体状况的老大夫来得叫卢夫人放心。   面对卢夫人带着些训斥之意的询问,绿枝低下头,主动认了错。   “岳母不必怪旁人,是我不好。”   看着卢夫人惊讶望过来的眼神,陆峮又低头去看睡得不甚安稳,眉头颦起的崔檀令,声音艰涩:“是我没照顾好兕奴。”   卢夫人听他说了这么一通,自然恼怒女婿带着人出去玩儿却没将人照顾好这件事儿,可他是天子,更是手握兵权的天子,卢夫人不好直言责骂于他。   只能冷了声气:“兕奴如今在病中,伺候不了陛下,也怕过了病气给您,还请陛下去偏殿暂住着吧。”   陆峮站在原地,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不动弹。   他想要守着娇小姐。   崔檀令这时却突然喃喃:“阿娘……我疼……”   卢夫人原本还在生气,听了这话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忙握着崔檀令的手柔声安慰着她:“兕奴别怕,别怕,阿娘守在你身边儿,不会走的。”   床上睡着的人渐渐安静下来。   陆峮抿了抿唇:“那我先过去了……若是兕奴叫我,还劳请岳母遣人去叫我一声。”   卢夫人应了一声,却没当回事儿,有她这个当阿娘的在,兕奴怎么会依赖他这个感情尚不深厚的夫婿?   陆峮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可等他走到门边,支起的耳朵也没能听到娇小姐叫他的名字。   陆峮闷闷地走了。   听着那阵脚步声渐渐远离,崔檀令眼角慢慢滑下一串泪珠。   卢夫人见了,忙用绢帕给她擦干净,又触了触她的额头,发现温度还是有些高,和绿枝她们忙碌了好一会儿,直到方老大夫扶着一把快被颠碎了的老腰赶了过来,又给崔檀令把了脉象,将太医开的药方子换了一味更适合崔檀令身子状况的中药,浓浓一碗药汤灌下去,到了后半夜时人总算烧得没那么厉害了。   只是清醒过来时,崔檀令见着卢夫人便哭得格外委屈。   卢夫人的心都快被她给哭碎了,想到自己千娇万惯养成的女儿才就嫁人离了自己没多久,就要遭这样的罪,心头大痛,抱着她柔声哄了起来。   陆峮这夜也没睡好,听着主殿里传来的嘈杂动静,站在窗边不敢合眼。   想过去,可是想着娇小姐依赖母亲时的脆弱模样,他又有些不敢过去。   如果没有他,没有这门亲事,娇小姐应该会被她的家人照顾得更好吧。   心情低落了好一阵,直到原本灯火通明的主殿熄了好几根蜡烛,也不再有动静声响传过来,陆峮才回到床上勉强闭眼睡了一两个时辰。   睡不太好,他有些郁闷,这床太硬了。   放在从前,就是露天草地他也能眼也不眨地睡下,可是随着娇小姐睡在她那柔软如云的拔步床上久了,再次孤零零地一个人睡着,陆峮还有些不习惯。   他想,他应该是添了个认床的新毛病。   ·   好容易熬到了天光大亮,陆峮快速起身梳洗了一番,往主殿走去。   崔檀令人还有些不舒服,可是方老大夫一贴药下去叫她的风邪之症松了不少,见到陆峮过来,还有力气对着他笑了笑。   陆峮悬着的心便也安定了不少。   卢夫人忙碌了大半夜,此时也有些累了,见陆峮眼巴巴地站在那里,却又不敢靠近的模样,心里边儿诡异地生出几分欣慰之情来。   好歹,还勉勉强强算得上是一个会心疼人的。   她这个做人岳母的也不能太不解风情,毕竟他与兕奴还要做一辈子的夫妻。   卢夫人借口去小厨房看看给她做的菜粥熬好了没有,陆峮便熟练地去了床上给她当靠枕。   怀里的女郎软绵绵的,望着他微笑的模样柔软又脆弱:“郎君,我没事。”   陆峮忽地轻轻捂住了她的嘴。   崔檀令缓慢地眨了眨眼,这是怎么了?   陆峮就是见不得她明明很难受,还要强撑着来安慰他的样子。   难道在她的心中,她的郎君便是这样心志脆弱之人吗?   “不要再生病了。”陆峮默默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他小的时候看着花一样好看的阿娘躺在床上,被病气慢慢蚕食了生息,最后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不会给他缝衣裳,不会温柔地摸着他的脸叫他‘虎头’的坟包。   昨晚看着娇小姐就这样苍白着脸躺在床上,连一点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时,陆峮心中的恐慌无人能知。   两个在他生命中都有着重要意义的女人的身影慢慢在重合。   ‘啪嗒’。   颈间有滴温热泪珠划过。   崔檀令抿了抿唇,有些费劲儿地抬起胳膊,在此时显得格外脆弱的粗莽郎君手臂上拍了拍:“不要担心,我会没事的。”   花了好大功夫才调.教出的郎君,她还是有些舍不得就这样丢掉的。   陆峮觉得有些丢脸,可他实在害怕崔檀令露出和他早逝阿娘一样的虚弱模样,突然道:“兕奴,以后我们能不能只要一个孩子?”   话题怎么拐到这里去了?   她静静伏在他怀中,陆峮怀里被填满了,空荡荡了一夜的心也重新充盈起来。   他低声道:“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隔壁黄大娘待我很好。我阿娘走了,她说我阿耶一个老爷们儿烧饭难吃,总是叫我到她家里去吃饭。”   可就是那样好的黄大娘,死在了生第她三个孩子的那个晚上。   看着从隔壁抬出去的那口棺材,小小的陆虎头有些茫然。   黄大娘怎么也和阿娘一样变成了坟头?   “是男是女都好,兕奴。我们只要一个。”陆峮亲了亲她温热的面颊,“我一定会学着做一个好阿耶。”   什么都不要她操心。   此时说这话的陆峮很是真情实意,可日后被肉嘟嘟小魔王折磨的时候也是真后悔。   当初就该一个都不生的!   崔檀令见他都在畅想要给未来的孩子挑什么品种的小马了,不由得有些头痛。   她现在是不会生孩子的。   如果在皇权与世家矛盾日益尖锐的时候生了孩子,恐怕阿耶他们做起事来会更加肆无忌惮吧?   崔檀令不想贸贸然应承了他,让他生出些无谓的希望。   可是看着他说起他们未来的孩子时那样眉飞色舞的表情,崔檀令又犹豫了,最后她只能祭出终极大招——“郎君,我又困了。”   好吧。   陆峮熟练地摸了摸她的头:“睡吧。”   待菜粥熬好了,他吹凉了之后再叫她起来吃。   崔檀令这病来势汹汹,白日里还好好的,有精神与陆峮、卢夫人她们说话,卢夫人便安心了些,回去歇息换衣裳了。   可到了傍晚,天光暗淡,崔檀令又发起高热来,整个人混混沌沌的,不出声哭闹,可是眼角不断滑落泪珠,那副脆弱模样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陆峮急得没法,急匆匆去在隔壁院子里休息的方老大夫拎了过去:“大夫,您快瞧瞧,兕奴这是怎么了?”   方老大夫看了看眼前面容焦急的英俊郎君,心里边儿悄悄松了口气,都说三娘子嫁给这么个草莽出身的夫郎,是一朵鲜花栽到了牛粪上。   可这回三娘子生病,方老大夫见陆峮急得来嘴皮干燥发白,眼里也带着明显的血丝,一看就是揪心得很了,自个儿也没休息好。   牛粪便牛粪吧,若能在它的滋养下叫那朵鲜花开得更好更美,那就是好牛粪! 第37章 [VIP] 第三十七章   崔檀令病势又反复这件事惊动了不少人。   见卢夫人放下碗筷就要往外走, 崔起缜眉头一皱,拉住了她的手:“不是说服过了药已经好了些了吗?怎么现在又严重了?”   卢夫人心焦得很,瞪他一眼:“兕奴身子弱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一年来她都没生过什么病, 这下病气以发作起来可不就显得严重了?”   顿了顿,卢夫人又带着哭腔道:“兕奴向来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 难不成是我昨日同她说了那些话才叫她多思多想, 一时间弱了生气害了她?”   崔起缜一听就知道她昨日和女儿说的是什么事儿,惊怒之下他难得对妻子说了重话:“她一个小女儿家,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   他这个做阿耶的再狠心, 也不会叫自己女儿真的就成了寡妇孤苦一生。   即便今后没有天子女婿,也自有他们这些耶兄叔伯会护着她。   卢夫人此时没空同他吵嘴, 只急急道:“不成,我得赶快去看看她。”   卢夫人径直走了, 崔起缜听着外边儿的动静,大儿媳也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   瞳哥儿人小, 见祖母和阿娘都走得飞快,他人小腿短跟不上, 只能在原地气得哇哇大叫。   向来稳重懂事的大孙也这样为他的姑姑担心。   他这个为人父的又何尝不忧心。   崔起缜叹了口气,将儿子抱了回来的崔骋序见他这副模样,开门见山道:“阿耶不去看看兕奴吗?”   “我一个外臣, 不好贸然去探望内宫女眷。”崔起缜举起茶盏喝了一口, 即为了太过桀骜不驯的天子执意要去做的事儿心烦,又为了此时病弱的女儿感到担忧。   可他不能去。   若兕奴真如丹娘说的那般,是为了他们与天子之间的矛盾忧惧之下这才病倒了, 他便是去,也无法给她承诺什么, 反倒会让人白白失望。   崔骋序自小在阿耶叔伯的教导下长大,自然知道他此时在担心什么,可他越来越无法理解,要牺牲最为亲近之人的感受、幸福乃至性命来做的事,真的有必要吗?   窝在阿耶怀里生胖气的瞳哥儿听了这话,动了动耳朵,奇怪道:“阿公,假爹!”   就像是阿娘给他讲的小人书里的故事一样,只有假爹假娘才会这样不关心孩子。   瞳哥儿严肃地抿紧了唇,他从前竟然没发现,阿公竟然是假爹!   崔骋序被这孩子石破天惊的一声给闹得哭笑不得,但是看着崔起缜难看的脸色,他只能轻轻拍了拍孩子软嘟嘟的小脸:“不许胡说。”   阿耶打他!   瞳哥儿委屈大喊:“你也是假爹!”   崔骋序拎着这臭小子出去了,只留下崔起缜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房间里,对着一桌子膳食也是食不知味。   ·   崔起缜去的时候,陆峮正在屋外。   “陛下。”崔起缜行了个礼,见他的天子女婿失魂落魄的,连免礼这样的事儿都忘了,只得自个儿直起老腰,皱眉道,“兕奴的病还没见好吗?”   陆峮摇了摇头:“连药汤都喝不进去,弄脏了衣裳,岳母她们正帮忙在换。”   看起来着实严重。   崔起缜皱紧了眉,但还得先宽慰他:“陛下莫要担忧,兕奴自小身子就弱些,有她阿娘她们与方老大夫照料,很快便会好转的。”   陆峮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   两人视线相撞,崔起缜这才发现了他眼中含着的血丝与憔悴的脸色。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谁生了病。   陆峮突然怒道:“就因为兕奴身子弱,所以她生病了岳父都觉得再正常不过,都不会心疼了吗?”   崔起缜:……   他好像又被当成假爹了。   崔起缜咳了咳:“自然不是。”   陆峮冷笑一声,并不买账。   过了会儿又狐疑地看着她:“……岳父你,莫不是重男轻女?”   崔起缜努力又努力,终于稳住了自己的好涵养:“陛下说笑了。”   虽说他否认了,但陆峮还是有些不相信:“你最好是。”   崔起缜脸上的笑几乎快僵硬得来维持不住。   就在两翁婿相看两相厌时,后边儿的雕花木门被人从里边儿拉开了。   绿枝见着威严古板的家主也在,还有些惊讶,但看着那高大魁梧的天子几乎是瞬间就冲到她面前来了,不由得微微后退一步,恭敬道:“娘娘换了衣裳,现在醒着,说是想要见陛下。”   娇小姐要见他?   陆峮冲进去之前还不忘扭头对崔起缜摆了摆手:“岳父,请自便,我便先进去了。兕奴正需要我。”   崔起缜:这人瞎显摆什么呢?   若不是兕奴不知道他也来了,想见的人可未必是你!   崔起缜这样想着,自个儿背着手进了屋。   天青色暗织榴花帐子下掩着的八宝架子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郎,神情憔悴,连那双灵秀潋滟的桃花眼都不再明亮。   陆峮大步迈过去,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看着她病弱的模样止不住地皱眉头。   怎么好端端的又病成这样了?   “郎君……”崔檀令轻轻叫他,在陆峮明显更轻更柔的呼吸声中笑了笑,眼尾微微翘起,漂亮的大眼睛变得湿漉漉的,又带着些难过与安慰,“我会好起来的,对吗?”   这样脆弱的娇小姐,病得难受极了,还要可怜巴巴地仰起头来寻求他的安慰。   好像只要他一句肯定的话,她身体里的病痛就能缓解许多。   陆峮握着她的那只手有些许颤抖,被炽烈天光染成麦色的大手骨节修长,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被他轻轻握住的那只手生得柔白又小巧,指节细长,却有好几个软软的小窝,陆峮没事儿时就爱握着她的手漫不经心地捏那些小窝。   当威风凛凛的天子还是铜钱村一个叫虎头的小朋友时,他曾经咬着甜菜根蹲在田埂上听老大娘们说话,这样手上有小窝的都是有福之人。   可他的娇小姐才病了那么一会儿,便瘦得来连小窝都快没有了。   陆峮低下头,声音艰涩又坚定:“是,你会好起来的。”   崔檀令艰难地动了动,卢夫人她们有些着急地上前来,是躺得不舒服了想翻个身吗?   陆峮却懂事地将手递了过去,娇小姐带着些不正常温热的面颊便轻轻落在他掌心。   崔起缜站在不远处看着,心里有些发酸。   尔朱华英掏出小手绢擦了擦眼泪,余光瞥见崔起缜来了,惊讶道:“阿耶,你怎么来了?你刚刚不是不来吗?”   卢夫人听了这话,嘴角一扯。   崔起缜不好像训儿子一样训儿媳,只好当没听见,板着脸上前,看着崔檀令孱弱的模样,始终还是软下了语气:“怎么好端端的病成这样?药都喝了吗?梅香果子可备下了?”   崔檀令被他一番话又弄得眼泪不断。   她小时候常常喝药,阿耶下值回来之后就会抱起她哄着喂药。小小的崔三娘子因为苦涩的汤药哭闹不休的时候,崔起缜就会拿着梅香果子喂她,嘴里有了甜蜜的果子,她就不哭了,被泪水冲洗得格外干净明亮的眼睛看着她阿耶,直叫人心都要跟着一块儿融化。   一句熟悉的梅香果子又叫她开始掉眼泪了。   陆峮见她闷不吭声,泪珠子却掉个不停,不由得有些急:“岳父,你别说话了,你一说话她就要哭。”   卢夫人:……   尔朱华英:……   崔起缜稍微敛了敛神色,见女儿容色暗淡,一双眼睛哭得泛红,也顾不上许多,与一旁的方老大夫交谈起来。   方老大夫被自小看着长大的三娘子可怜兮兮地求了一通,一时心软便答应了按照她的话那么做,对着向来威严的家主时亦十分淡然,看不出半分心虚:“皇后娘娘身子本就有些孱弱,这两日乍一换了环境住处,山风多寒凉,娘娘有些不适也正常。加之娘娘近日忧思过度,气血有亏,诸种因素加在一块儿,才叫这病气完全发了出来,故而显得严重了一些。”   忧思过度,气血有亏?   难不成兕奴真的是因为那些事才将自己的身子都给愁病了?   一时之间在场之人都没说话,只有崔檀令的咳嗽声。   见她咳得一张苍白面孔都带上了不正常的潮红,不等绿枝她们动作,陆峮迅速起身去倒了杯水,试过了水温了之后才扶着她半坐起来,半抱着她慢慢将茶盏里的温水喝了个干净。   见她喝了水,人也不咳了,呈现出一种呆呆的愉悦,陆峮悄悄松了一口气。   生了病的娇小姐不说话的时候就显得有些笨笨的。   这下真变成小犀牛了。   绿枝会意地上前接过空茶盏,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娘娘这几日胃口一直都不太好,也就今早陛下陪着时才多用了些菜粥。现在娘娘觉得如何?可要奴婢再去厨房盛一些菜粥过来?”   娇小姐是因为他陪着才有胃口吃东西吗?   陆峮叹了口气,目光含着心疼之余又不免有些骄傲。   她好爱他!   崔檀令被陆峮小心翼翼地抱着又躺了下去,闻言眨了眨眼:“我没什么胃口,不想吃。”   卢夫人跟着揪心:“你人病着,不吃些东西怎么会好?听话,用一些吧好不好?还是你想吃茴香饺子了?阿娘去给你做!”   “阿娘,现在哪里是茴香的时候啊。”尔朱华英十分耿直,“妹妹一定是想吃我做的甜水面了对不对?”   眼看着婆媳俩人就要吵吵起来,崔檀令想笑,可是余光瞥到一旁神色稳重无波的阿耶,她又难受起来。   她都这样了,阿耶都不肯说些她想要听的话哄哄她!   难道阿耶真的心硬至此吗?   “要梅香果子。”在崔起缜略有些波动的目光中,崔檀令没有看他,只是对着卢夫人笑了笑,“阿娘,我想吃梅香果子。”   她肯吃东西卢夫人就谢天谢地,忙不迭地应了声,拽着儿媳妇一块儿出去了。   这儿媳妇和她的二郎一样,嗓门儿大,可别吵着兕奴休息了。   崔起缜又看了看阖上眼,似乎又睡了过去的女儿,也准备转身离去。   “阿耶。”   身后传来轻轻的叫喊声,又轻又亮,像是山谷里的小百灵鸟,就像是她小时候无数次叫他的那样。   崔起缜转过身。   崔檀令乖乖躺在床上,陆峮尽职地给她给被子给拉了上来,微微侧过头来看他的样子很乖:“我很久都没有和阿耶说话了。”   听出女儿话里的依恋,崔起缜顿了顿,爱女之情终究压过了旁的野心欲.望,走上前去对着霸占着床沿的陆峮礼貌道:“劳烦陛下让让,兕奴现在正需要臣。”   竟是将他刚刚说的话原路返还了!   陆峮气闷,可是看着可怜巴巴的娇小姐,他只能忍气吞声——忍了,但是娇小姐没叫他一直忍。   “郎君别走。”   陆峮立刻喜笑颜开:“我不走,我就在一旁陪着你。”   收到天子女婿抛过来的得意眼神,崔起缜沉稳地上前,略往床沿边上坐了坐,看着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女儿,声音难得柔和:“有阿耶守着,兕奴会没事的。”   陆峮轻轻哼了一声,娇小姐看着这么一个老头儿就能好起来?   还是看他这样充满阳刚之气的壮年男子比较好,阳气重,正好能克一克娇小姐身上的病气。   听着陆峮肃然说出这句话,崔起缜蓄着胡须的俊美脸庞上罕见闪过几分无言的情绪。   崔檀令却笑了。   “郎君待我真好。”   天子女婿毫不讲究地咧开嘴笑了起来。   崔起缜有些难以置信,他堂堂崔公的女儿,怎能如此轻易地就被一句话给骗得来泪眼涟涟,瞧着竟是深信不疑情深似海的模样!   泪眼涟涟的崔檀令:其实她是有些困了。   但难得翁婿俩都在她身边,且没有像外边儿传的那样水火不容的迹象,崔檀令安心了一些。   可她还是想努努力,求一求她阿耶,不说帮着陆峮做事,但好歹别在后边儿下黑手给他使绊子。   崔檀令自问不是个大慈大悲的善人,可她看着陆峮说要为天下万民争土地,挣银子时双眼都在发光的样子,心中忽地也生出一股莫名的骄傲来。   她无法为陆峮做什么,只能尽她所能,不要拖住他的脚步。   他走得越远,照耀在臣民百姓身上的曙光便越多。   连她这样懒散的人受到的余晖映照也会更多吧。   于是接下来崔起缜便见识到了他素来懂事知礼的女儿是如何黏着天子女婿的。   陆峮被娇小姐难得的热情都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犹犹豫豫地看了黑着脸的崔起缜一眼:“岳父还在呢……”   崔檀令轻轻叹了一口气,努力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可是我靠着郎君,就会感觉要好过一些。”   好吧。   陆峮红着一张英俊的小黑脸挤到了床沿边,一屁股挤开他风度翩翩的老岳父不说,还十分友好地扭头道了歉:“挤一挤,挤一挤。”   崔起缜不欲与天子女婿挤在一块儿,这成何体统!   可是他腚刚抬起离开床沿,就听见崔檀令小声咳嗽起来。   她似乎是担心连续不断的咳嗽会惊到家人,只压抑着小声小声地咳,可越是这样,那阵低而急促的咳嗽声就越摧人心肝。   崔起缜重又坐了回去。   他想到了方老大夫所说,兕奴的病因。   崔起缜知道自己的女儿自小就是个心善的好孩子,可他没有料到,这样纯白如水的女儿竟然在短短时日内就被这泥腿子陛下给勾去了心神,竟然为了他与世家之间的矛盾而忧惧加身,生生将自己给愁病倒了!   崔起缜原本是该生气的,可是看着崔檀令晕着水色的大眼睛和怯生生望着他的可怜样,嘴里含着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他担心若是话说重了,不仅天子女婿、卢夫人、大郎大儿媳二郎小孙儿这些人会对他心生怨怼,他这像是花儿一样脆弱美丽的女儿也会被他刺激得来又病重。   那下他就真的是崔氏的罪人了。   “你好好休息,我下回再来看你。”崔起缜意味深长地睨了天子女婿一眼,他不是畏惧日益展露出悍勇之气的天子,他只是不想叫他的女儿再伤心得来伤了身子。   要保住崔氏的荣光,却不阻碍天子变法的脚步,有其他法子,虽说要耗费更多精力,但若能让兕奴得偿所愿,也可为之。   陆峮对他这心机深沉的老岳父有些不满:“岳父就这么走了?”   嘴怎么比他还不讨喜,也不知道哄哄娇小姐。   崔起缜呵呵一笑:“有陛下陪着,兕奴不再需要臣了。”   他的岁数已经大了,能陪着儿女的时间越来越短,他的心似乎也跟着这样的认知而变得柔软了一些。   只他虽然不会再特意给天子女婿使绊子,却不会主动支持他。   既然兕奴喜欢他,就好好过吧,日后若天子女婿不争气给自个儿给折腾死了,他与她的两个兄长也能护住她。   被崔起缜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眉头皱起的陆峮扭头看着不知为何微微在笑的娇小姐:“岳父是不是想偷懒?”   崔檀令摇了摇头,她知道,阿耶向她妥协了。   “郎君,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崔檀令将柔软面颊枕在他温热有力的掌心,声音很轻,又带着一股淡淡的愉悦。   她知道阿耶的性子,以大局为重,说得好听是责任心强,但说得不好听,便是利益至上,凉薄寡情。这回她赌的是阿耶的怜子之心。   她赌赢了。   只许阿耶他们利用她来得谋大业吗?   她这次反过来利用阿耶,一来一回,勉强算是公平吧。   神情憔悴的女郎眉眼间带着点点笑意,很快就在他掌心里睡着了。   陆峮还在想她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要他守着,叫他出去猎兔子吃?   不可!既然成了亲,他怎么还能像从前在山野间那样放纵不羁。   陆峮严肃着脸守着他的娇小姐,就算卢夫人她们过来叫她用膳的时候也没有避开。   尔朱华英被他的眼神盯得发毛,凑过去偷偷和卢夫人说:“陛下是怕我下毒吗?我觉得我做的挺好吃的呀。”   卢夫人瞪了一眼这傻儿媳妇,见兕奴用过了膳之后喝了药汤也没再吐了,等到方老大夫又把过一次脉说是无虞之后这才放心地和儿媳一块儿离开。   忙了这么些时候,婆媳俩都有些疲惫,草草行了礼就告退准备回去了。   陆峮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给岳母她们安排个轿子。   瞥了一眼还在忙着关窗熏香的绿枝她们,陆峮有些嫌弃她们,生得那么矮,估计追不上。   看了看崔檀令熟睡的漂亮脸庞,陆峮想,她那样好,他也要对疼爱她的家人好一些。   他习武多年,身姿矫健,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陆峮没打算吓她们,只是想追上她们后叫人等一等,叫胡吉祥安排轿子再送她们回去。   却无意听见婆媳俩在说小话。   最开始是尔朱华英在前方面谴责婆婆:“阿娘,怎么到了后边儿你就不心疼妹妹了?说话的时候都在走神。”   对于正在病中心灵脆弱的妹妹来说,阿娘照顾她时还在走神,这是多么大的伤害啊!   卢夫人瞪了她一眼:“兕奴是我生的,我不心疼她还能心疼谁?”   在尔朱华英有些不服气的眼神中,卢夫人慢悠悠道:“我只是在想,兕奴待陛下,是真的好。”   提到他了。   本来想出声的陆峮闭了嘴,难不成,娇小姐在岳母面前夸他了?   黑脸微红的陛下在夜色中完美隐蔽。   尔朱华英听了这话深思:“难不成是我送的小册子起作用了?妹妹与陛下的感情才能突飞猛进!”   卢夫人对这愈发不着调的儿媳妇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当初新嫁的时候还能装一装羞怯可人的小媳妇儿,现在倒好,说话做事儿比旁的媳妇娘子还要大胆许多。   只是卢夫人不讨厌这样的人,坦坦荡荡总比一肚子心眼来得好。   “兕奴身子弱,生病的次数不少,可像这次这么爱娇爱腻着人的,自从她七岁之后还是头一回。”回忆起女儿小时候,卢夫人那张微带倦色的美艳脸庞上噙着微微的笑,可想到女儿这次是为何要这般做,她又不可避免地皱起了眉,“还不是怪你们阿耶那个老古板,整日里就琢磨着给他女婿使绊子,兕奴又惊又怕,这回生病啊,里边儿也有这个缘故。”   陆峮在大树后默默攥紧了拳,是他无用,照顾不好娇小姐不说,还要连累她为了担心自己都把自己给担心病了。   实在是……   若不是怕惊动岳母她们,陆峮登时就想对着这颗老树邦邦邦来几拳。   卢夫人接着说:“兕奴聪慧,知道她阿耶也只有在对着她的时候会心软几分。若是大郎和二郎敢借着生病向他讨要什么,保准会被押去祠堂跪一晚上。”   尔朱华英有些摸不着头脑:“妹妹是故意生病,好邀阿耶过来?”   卢夫人没有说话,只叹了口气,两人的心腹女使提着灯笼走在前边儿,灯笼投下的影子渐渐被拉长,她们的脚步声也慢慢地听不见了。   树后绕出一个面沉如水的英俊郎君。   ·   夜深了,汤山行宫周遭寂静得很,偶尔传来几声雀鸟的清鸣与溪水流下的潺潺声。   方老大夫虽然答应了帮自己自小看到大的三娘子谎报病因,叫众人误以为她真是因为心绪郁结才惹来这场病,但在开药方这事上却一点儿不留情面,药汤苦得来崔檀令险些流下泪珠子。   半夜的时候崔檀令醒了,嘴里泛着的苦意叫她有些难受地颦眉,眼睛还闭着,手撑着床榻就想要坐起来。   手下碰到的却不是床褥,而是带着淡淡热浪气息的男子躯体。   崔檀令有些惊慌地睁开眼,就看见陆峮半倚在床柱上,一双锐利冷毅的眼睛正专注地盯着她。   “醒了?” 第38章 [VIP] 第三十八章   一醒来就看见他, 崔檀令自梦中惊醒的心安定了些,软软地靠了过去:“郎君……”   她想喝水。   陆峮这次却破天荒地没有回抱住她,温热有力的双手握在她肩头, 一时间迟迟没有开口。   矛盾与生气交织的心理叫他向来果毅英俊的脸庞里带出了些罕见的疲惫。   崔檀令抬眼看他, 捕捉到了他面庞上的那抹惫色,以为他是守着自己守累了, 一时之间不禁有些愧疚, 头往他怀里又蹭了蹭:“郎君,你……”要不然上床歇息会儿吧?   女郎柔软皙白的面颊靠在怀里,像是搂着一团松软的云, 他稍稍一用力,就会消散在他怀中。   想到她躺在床上面容憔悴的样子, 陆峮狠着心将她从怀里推了出来,在女郎懵懂不解的眼神中, 冷声道:“好好说话,不要搞色.诱那一套!”   色, 色.诱?!   崔檀令有些担忧,她的郎君莫不是也被她给过了病气, 将脑子给烧坏了?   额上突然触上一只柔软微凉的小手。   “也没有发热啊……”   听见她在嘀咕什么,陆峮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子,心里边儿既欢喜, 又强撑着没让那股气就那么放走。   她好关心他, 她真的好爱他!   可是,让自己故意生病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   陆峮双手捧起她的脸,尚在病中的娇小姐仍然很美, 苍白的面色与微微干涸的唇瓣也没能损去她丽质天成的美貌,反倒多了几分西子捧心的楚楚可怜之态。   又要亲啊?   崔檀令意思意思地推了推:“我的病还没好。”   “你也知道你的病还没好, 你也知道自己身子弱,病一回就能让大家都担心。”陆峮说这话时颇有些咬牙切齿,崔檀令不明白,之前还好好的,为什么现在这样生气?   难道是照顾她照顾得实在很累了吗。   崔檀令抿了抿唇:“陛下叫绿枝她们进来伺候吧。”   如果绿枝在,她肯定一醒来就能喝上水了。   哪里像现在,水没喝到,还要被说。   看见娇小姐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依稀浮现上了点点水光,陆峮心一慌,他话说重了?   可这件事的确是她做得不对。   即便她真的很爱他,可她也不能将自己放在他之后。   陆峮不是孬种软蛋,他愿意也可以抗下所有的风霜刀剑,却不愿意让娇小姐这个弱女子去承受那些苦难。   娶媳妇儿回来不是用来疼爱照顾的,反倒要叫她担心受累,那还娶什么媳妇儿啊?没得叫人笑话!   崔檀令又被他揽进了怀里,陆峮闷闷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担心的滋味太难受了,兕奴。”   看着她高烧昏睡不醒的样子,陆峮眼前总是会浮现出铜钱村山头上那几个坟包。   从前是没有银钱买药,没能保住他阿娘阿耶的命,现在日子好过了一些,陆峮在心爱之人生病时却还是无能为力。   他实在厌恶这样的状态。   而且她生病说来都是为了他。   在娇小姐心中,他就这样重要吗?   在她看来,他是不是太弱了,才叫她生出了只能折磨自己来帮他的念头?   他会努力变强的。   想到这里,陆峮拥着她的力道变得大了些。   ·   听了他的话,崔檀令不怪他了,好吧,他只是关心则乱。   崔檀令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背,瓮声瓮气道:“以后不会了。”   这回生病细说起来也不是故意为之,她被陆峮带着林间纵马吹了好一阵的风,回来就有些不舒服,恰好遇着这样的机会,她便想试一试。   试成功了,陆峮今后的路会好走一些,她的日子也会更好过的。   也不算白吃亏。   这么想着,崔檀令又拍了拍他,可别浪费了她这次的辛勤付出。   陆峮眉头紧皱,娇小姐一下又一下地抚摸他坚实有力的背是怎么个意思?   怎么能在病刚刚见好的时候,就开始垂涎起他健美魁梧的肉.体?   这一点儿都不利于养病。   看来娇小姐实在不知道爱惜她的身子。   该罚。   还趴在黑脸郎君怀里发呆的崔檀令忽然又被人给捏了起来。   崔檀令呆呆地看着他。   “不许再生病。”英俊刚毅的黑脸郎君捏住她的脸,直到将那张柔□□腻的脸庞都捏成了小猪模样,他才满意,“不然我就亲死你!”   崔檀令:……这好像也不是她能控制的。   不过他反应这么大……是不是代表她的调.教计划又上一层楼了?   被人关怀的感觉很好,被她的郎君这样别扭着关怀的感觉很新鲜,但也不赖。   崔檀令拨开他的手:“郎君,我想喝水。”   使唤他使唤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陆峮哼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去倒了水给她喝,见她喝完之后一脸满足,又拿过茶盏,语气不太好地开了口:“还不睡?是不是非要我抱着才能睡得着?”   “真是娇气!”   猝不及防被人搂进怀里的崔檀令眨了眨眼,她好像还什么都没说。   陆峮在她脑门儿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粗声粗气道:“快睡!”   看来不时还是得对娇小姐展现一番他的男儿气魄,不然纵容着她无法无天,这身子上的肉还不得继续掉?   崔檀令面无表情地拨开了他摸着自己小肚子的手。   这人心里边儿是不是又在为他那些小黑猪喊冤了?   ·   崔檀令的这场病来势汹汹,里边儿虽有她故意的成分在,但要是想养好,还是花费了好几日的功夫。   “兕奴身子弱,从汤山到长安又是一路奔波,恐怕会误了她的身子。”卢夫人虽然对女儿借病算计自个儿阿耶的事情有些心绪复杂,但爱女之情始终占了上风。   而且此事本来就是崔起缜那糟老头儿做得不地道!   看到卢夫人瞥过来的淡淡眼神就知道她早就发觉自己心思的崔檀令躲在被子里不出声。   尔朱华英在一边儿也跟着点头:“是啊,妹妹身子娇,从前被褥垫得薄了些都要觉得身上疼的。   如今还在病中,这马车一路颠簸,到了宫里那还能有好样儿吗?”   陆峮沉吟一番,欣然点头:“如此,就要劳烦岳父他们了。”   “不辛苦——”卢夫人原本都要谦虚地应下,可随即反应过来,她的天子女婿说的是‘岳父’,而不是‘岳母’。   这关自家糟老头儿什么事儿?   陆峮一本正经道:“兕奴正是需要我的时候,为人夫者,我又怎能丢下她一人孤零零地在这儿。   兕奴是女儿家身子娇弱,禁不住长途跋涉。岳父他们正值壮年,想来从长安赶到汤山来举会议政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说得自信,卢夫人却在想自家糟老头儿一把年纪了,还要顶着日益寒凉的天气奔波在两地之间。   “陛下说好,也就好。”   见卢夫人没说什么就答应了,崔檀令急得从被子里探出来头:“陛下,不可!”   若是传出天子是因为皇后才迟迟不回宫,还要叫朝臣们也跟着劳心劳力地换个地方上朝,外边儿他的名声只怕会更坏吧。   到那时又怎么会让朝臣们信服他是个真的想要做实事的君主?   她这次可不能白白受罪,好容易将阿耶劝得来收了手,没道理却在陆峮这里掉链子了。   想到这里,崔檀令神情严肃:“陛下不可胡闹。”   胡闹?   尔朱华英对着卢夫人挤眉弄眼,妹妹对着妹夫说话真是越来越耿直了。   想来还是她的小册子们发挥了巨大作用!   陆峮眉眼凛冽率直:“我没有,你别胡说。”   守护在生病需要静养的妻子身边,这不是大老爷们儿该做的事情吗?   既然是他的责任,那怎么能说的上是胡说呢?   卢夫人咳了咳:“陛下日理万机,很是繁忙,兕奴这儿有我们照顾,不会有事的。”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即便隔壁家的黄大娘做菜再好吃,可是小时候的陆虎头还是更想要吃阿娘做的饭。   陆峮看着面颊带上点点酡红的崔檀令,语气低沉又柔和:“这不一样。我处理完政事再来看看兕奴,碍不着什么事。”一见到她,他的心就感觉愉悦平静。   卢夫人被这话给噎住了,若放在其他男人身上,听了这话顺着台阶也就下了,毕竟依着他们五体不勤的性子,留下来能做啥?大眼瞪小眼?   尔朱华英则是热泪盈眶。   他超爱!   妹妹有这么个夫婿陪着,她也就放下一半心了。   崔檀令却不买账:“陛下,你还是回去吧,我在行宫里再修养两天便回去。”   只是两日功夫而已,他就忍不了了?   她很坚持,重又恢复白里透粉好气色的无瑕芙蓉靥微微仰起,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带着微微水光。   她在担心他。   一想到娇小姐为了不叫岳父与那群心机深沉的老头儿一起给他使绊子,不惜生病示弱,陆峮原本不可动摇的心就软了软。   “好吧。”   模样冷毅英俊的天子率先低了头,颇有些依依不舍地握住她的手承诺道:“待你好了,要回去了,我便来接你。”   他退了一步,崔檀令也不想拂了他的好意,点了点头:“陛下放心去吧,有阿娘与阿嫂陪着我呢。”   汤山行宫风景清新秀丽,又有阿娘她们陪着,这样的日子想想就很舒坦。   崔檀令脸上不自觉露出了一个笑。   陆峮原先都歇了心思,可是看着娇小姐的愉悦神情,他又觉得有些受伤。   怎么就他一个人舍不得分别吗?   天子女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卢夫人这才嗔怪似地戳了戳女儿的额头:“你这孩子,就仗着陛下宠你吧。”   崔檀令哼哼了两声,又倒回床铺上将自己埋了进去,声音也跟着朦胧不清晰起来:“阿娘,我还生着病呢……”   她一说这事儿卢夫人就来气!   叫绿枝她们都出去守着门,卢夫人这才拉下了脸:“我问你,故意生病来叫你阿耶心软这主意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   尔朱华英瞪大了眼睛,故意生病?   被阿娘和阿嫂双重谴责目光盯着的崔檀令不得已从被子里探出一个头,细声细气道:“其实也不算是故意生病……”   可是被卢夫人一瞪,她又低下了声音:“我这不是没事儿嘛。”   等到有事儿就晚了!   卢夫人难得对女儿冷下了脸:“兕奴,你同我说,这事是不是陛下的主意?”   崔檀令摇了摇头,一头柔顺乌润的青丝没有再做其他装饰,随着她的动作颊边几缕发丝轻轻飘荡,愈发衬得她下巴尖尖,瘦得来愈发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情态。   不仅陆峮心疼,卢夫人看着她病了这两日就消瘦成这模样,心里边儿更是又气又怒:“你说说,你这折腾一趟把自己给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人都瘦得来只剩一把骨头了!”   崔檀令被骂得缩了缩身子:“阿娘,这是我自己的主意,陛下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不知道你还这样作践你自个儿的身子,有什么用?我教你的那些都白教了是不是?”卢夫人恨铁不成钢的一句话叫崔檀令抬起头来,有些不解。   卢夫人喝了口茶才继续说:“别当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也就是你阿耶心疼你,这才随了你的意。可兕奴,你想过没有,这事儿不叫陛下知道便也罢了,若是知道了,他疑心你与阿耶联手做局,想要故意坑害他怎么办?”   会吗?   崔檀令垂下眼,柔白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瞧着很是可怜:“我没有想那么多……”   崔檀令实在是个懒散不求上进的人,她难得想要做一件事,就随着自己的心意冲动地做了。   如果陆峮还要反过来误会她,那她,那她就……   崔檀令攥紧了云絮锦织成的被面,指节绷得紧紧的。   那她就住在汤山行宫,再也不回去了!   等着他两地奔波,累死得了!   不知为何,崔檀令对陆峮会来找她这件事深信不疑。   卢夫人看着她似乎因为自己的假设生起气来,叹了口气:“这次便罢了,左右你阿耶没起疑心,也随了你的意。只以后都不许了,知不知道?”   崔檀令乖乖点了点头,又和卢夫人她们闲聊了几句,一块儿用过了晚膳,就自个儿无所事事地在屋里发呆。   奇怪,从前也是这样过日子,怎的不觉得无聊?   多半是因为病还没好全的缘故。   崔檀令深以为然:“绿枝,你再给我抱一床杯子过来吧,有些冷。”   还冷吗?   绿枝看着陷在雪白皮裘里的美貌女郎,屋子里点着银罗碳,床上又堆着几床被褥,瞧着松松软软,暖和极了。   想来娘子是因为还在病里,才会怕冷吧?   绿枝和修竹她们忙翻出来一条暖和蓬松的细绒被子给她盖上,又去灌了几个汤婆子塞在被窝里:“娘娘,可还冷吗?”   崔檀令试探地动了动脚,这才点了头:“暖和,不冷了。”   女使们都舒了一口气,接着她们又被崔檀令赶着去休息,这几日她病着,女使们忙前忙后地也累坏了,今日左右也没事儿了,早些回去歇着也好。   绿枝嘱咐了一通今日守夜的两个宫人,又去给崔檀令掖了掖杯角,这才跟着紫竹她们去一旁的西厢房歇息了。   汤山的夜晚总是很安静,躺在床上,只感觉整个天地间都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浅浅的呼吸声。   好吧,还有外间两个宫人低声打络子玩儿的声音。   崔檀令无端感觉有些寂寞。   夜渐渐深了,宫人们打络子的动静也没有了。   崔檀令终于酝酿出了些许睡意。   旋花窗前突然投出一个高大的黑影。   她吓得轻轻叫了一声。   窗外那狂徒似乎听见了动静,抬手轻轻敲了敲窗棂。   “是我。”   崔檀令穿好绣鞋,举着一个白瓷缕花烛台走了过来,又问了一句:“郎君?”   陆峮应了一声,没等她动作,自个儿打开窗跳了进来。   见她傻乎乎地只穿着一件单薄寝衣站在一边儿,剑眉一竖:“怎么穿这么少就下来了?”   他接过她手里边儿的烛台放在一边,抱着她往床榻走去。   直到被他抱在怀里,崔檀令才有了些真实感:“你怎么过来了?”   他午时那会儿才回的宫,现在又过来,不嫌折腾吗?   陆峮把头往她散发着幽幽暗香的怀里拱,含含糊糊道:“没你在身边儿抱着,我睡不着。”   ……这色胚子。   也不知道找个好听些的理由哄哄她!   崔檀令推开他,目露嫌弃:“陛下骑着马过来了,一路风尘仆仆,还是等洗过了再抱吧。”   说完,她自个儿灵活地往床榻里一滚,不理他了。   陆峮看着她黑乎乎的后脑勺,嘴角却微微扬起。   娇小姐是怕他漏夜前来休息不好,想劝他早些洗漱好了再来抱着她睡觉吧!   她好爱他! 第39章 [VIP] 第三十九章   第二日看见英武轩昂的天子出现在屋里, 守夜的两个宫人吓了一跳。   崔檀令知道堂堂天子翻窗进来这事儿不太好听,便也没准备与她们解释,糊涂就糊涂着吧。   绿枝见了人, 虽也有些惊讶, 但看着崔檀令神情平静,脸却像是三月桃花, 粉里透红, 便也忍不住笑了。   娘子过得好就好,其他的她管不了,只一心一意伺候好娘子和未来的小主子们就是。   说到未来的小主子……   绿枝趁着给崔檀令更衣的时候悄悄问她:“娘子, 待会儿可要服用避子丹?”   崔氏秘法避子丹,并不会损伤肌体, 反而能够温养母体,对一些自小身子不好的世家贵妇来说, 还常常服用此药来调节身子。但那事儿之后都得吃一颗,总是有些麻烦。   绿枝知道之前娘子不想要孩子, 可这么些时日过下来,绿枝对陆峮也改观了不少。   若是娘子现在改主意了, 又想要了呢?   听得绿枝这么问,崔檀令先是一愣,随后摇了摇头:“不用。昨晚陛下没碰我。”   她起先还担心这素了好几日的黑脸郎君会不老实, 没想到人家还真的就是过来抱着她睡觉的, 上了床拉了帐子,睡得比她还沉。   大抵是累坏了吧。   听着崔檀令这么说,绿枝点了点头, 又问道:“避子丹快用完了,娘子……可还要吗?”   崔檀令有些惊讶:“那么快就用完了?”   绿枝微笑不言。   娘子与陛下有多恩爱, 她这个做女使的最清楚不过了。   这话一出,崔檀令自个儿也觉得有些尴尬。   仙露明珠似的女郎红了红脸,说话亦是轻声细语的,不难看出几分羞怯之情:“再去配一些吧。”   现在还不是要孩子的好时候。   绿枝得了吩咐,点了点头,给她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娘娘快去用膳吧。”   天儿越来越冷,天亮得也晚了些。   崔檀令好奇地站在廊下看了看有些雾蒙蒙的天,陆峮打了一通拳回来,浑身都在冒热气儿,好歹还克制着没去抱她:“站在这儿做什么,进去吃饭。”   别总是等他。   崔檀令点了点头,却没急着去用早膳,只隔着一扇屏风听他哗啦啦地冲凉。   心里边儿在想,这人身体底子可真好,天儿都冷了,还能用冷水冲澡。   “郎君今日不回去吗?”   陆峮冲澡的动作顿了顿,娇小姐这是舍不得他?   “今日不用开朝会,我待会儿再赶回去。”   崔檀令应了一声,出了浴房。   他爱折腾,随他去。   等到崔檀令慢吞吞地在吃第二个葱香小笼包时,陆峮挟裹着一身清新水汽进来了。   被这阵带着凉意的水汽一激,崔檀令又想起了上回在林间纵马时的感觉。   “今天胃口还好吗?能吃得下东西了吗?”陆峮看着她这样慢吞吞地吃饭就着急,莫不成还因为病没好才吃不下饭?   昨晚搂着她的时候,陆峮感觉到她腰上的软肉又瘦回去了。   陆峮目光沉重,神情严峻,崔檀令却不以为意:“早上起来没什么胃口,没事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陆峮还是锁着眉头,瞧着很担心的样子。   但崔檀令现在一点儿都不怕他,用完了早膳,看着高大魁梧的黑脸郎君站在门口迟迟不走,崔檀令还轻轻推了推他:“走吧。”   很快她又补充:“我过两日就回去了,郎君别再来回折腾了。”   她是在关心他。   陆峮哼了一声,将瘦了些却依旧香香软软的女郎揽在胸前狠狠抱了抱:“晚上等着我,给我留个窗。”   ……竟然又要跳窗!   崔檀令颇为嫌弃地送走了明明可以走正门却偏要跳窗的陆峮,同绿枝说想要出去走一走,这几日总是窝在屋里,人都蔫儿了。   绿枝劝不住她,正巧卢夫人与尔朱华英带着瞳哥儿来看她,绿枝便松了一口气。   瞳哥儿看着姑姑,噔噔蹬跑过去熟练地抱住她的腿:“姑姑还痛痛吗?瞳哥儿给吹吹!”   崔檀令笑着摸了摸他的小圆脸:“姑姑没事了,瞳哥儿别担心。”   尔朱华英走过来对着她挤眉弄眼:“昨个儿陛下又过来陪你了?”   她们过来的时候,正巧听到行宫外洒扫的宫人们在说方才瞧见陛下骑着马疾驰而去的背影。   崔檀令点了点头,在阿嫂揶揄的目光中强装淡然道:“不说这个了,咱们去外边儿走走吧?”   尔朱华英嘿嘿笑了两声,妹妹爱害羞,她这个做人阿嫂的可不得帮着她将脸皮厚起来?   要不然天子妹夫一调戏一个准儿,哎呀呀,妹妹不反攻回去可就太可惜了。   卢夫人听了这话微微蹙眉,打量了她身上穿着的衣裳,此时已经是初秋,汤山里气温又比长安城中要冷上一些,兕奴穿着一件丁香色仙鹤纹妆花褙子配着一件杏黄缎面牡丹折枝刺绣直领锦衣,瞧着是很暖和,但是……   “你身子还没好全,就记挂着出去玩儿了。怎得嫁了人性子还变得越来越跳脱了?”   被阿娘训了,崔檀令低下头,和正仰起头眼巴巴看着她的瞳哥儿正好对上眼神。   瞳哥儿笑了,崔檀令还得顾忌着卢夫人,只能装作忧愁不乐的模样。   果不其然,尔朱华英就开始心疼上了:“阿娘,妹妹性子本就天真可爱,嫁了人又如何?这正是说明陛下愿意宠爱妹妹,叫她保持这样本性良善的模样,不是很好吗?”   卢夫人被她说得眉毛一抽:“兕奴是皇后,怎么能这样随心所欲……”   尔朱华英叹了口气:“阿娘,在宫里的才是皇后,在咱们眼前的,是兕奴。”顿了顿,她又有些失望,“您怎么犯了和阿耶一样的毛病?”   听着儿媳妇小声嘀咕‘莫不是睡在一张床上容易被对方传染小毛病’,卢夫人熟练地忍下,她脑子不好使,不与她计较!   看着清瘦忧愁的女儿,卢夫人终究还是松了口:“好吧,但是最多待一刻钟便回来。山里风冷,你若是又病得重了,我可不来伺候你。”   阿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崔檀令笑意盈盈地上前挽住她的手臂,讨好道:“我就知道阿娘最疼我。”   尔朱华英笑着挽上卢夫人另一只手:“阿娘也顺带着疼疼我呗?”   一左一右群芳环绕,卢夫人心里边儿舒坦,但面上还是嘴硬道:“你们有自个儿的夫婿疼,哪里还要我这么个老婆子来给你们嘘寒问暖。”   说是这么说,母女仨人还是高高兴兴地往一旁的竹林小径走去。   小小的矮萝卜头瞳哥儿抿着唇甩着腿儿跟了上去。   下次他也要叫祖母多疼疼他!   ·   几人在汤山后山逛了会儿,陆峮带着朝臣们回去了,那些女眷也都跟着回了长安城,偌大的汤山重又恢复了暗警。   如今这儿除了女使宫人和侍卫之外,就只有她们一家人,崔檀令陪在熟悉的家人身边儿,心情更是好,牵着瞳哥儿去捡了许多树叶回来。   瞳哥儿板着小脸,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树叶给整齐地叠在一起:“都给姑姑做书签!”   书签?   崔檀令摸了摸他的小圆脸:“谢谢瞳哥儿,不过姑姑没带书过来呢。”   “没关系。”瞳哥儿摇了摇小脑袋,懂事道,“阿娘给姑姑送!”   尔朱华英瞪了一眼这臭小子,怎么把她给妹妹准备的惊喜给提前说出来了?   崔檀令也瞪了一眼这不正经的阿嫂,陆峮的学习能力的确不弱,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很强,一旦开了窍,在帐子里十分中用,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只有装晕……或者直接晕过去的份儿。   要是将阿嫂的那些小册子拿回去,叫他发现了,以为她还想玩儿新花样可怎么办?   想想都觉得累得慌。   尔朱华英看着她突然间红得像三月春桃的脸,凑过去笑嘻嘻道:“妹妹是不是感动极了?”   阿嫂又逗她。   见姑嫂两人打打闹闹地往前边儿去了,卢夫人笑着从女使手里接过一张绢帕,递给瞳哥儿:“将树叶装在这里边儿吧,回去制好了再送给姑姑,好吗?”   瞳哥儿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用绢帕裹好了那些树叶,也不劳动旁人,自个儿捧着又哼哧哼哧地去追他阿娘她们了。   卢夫人慢慢悠悠地跟在后边儿,看着她们开心玩闹的样子,脸上带上了舒心的笑意。   这样真好。   ·   待崔檀令过足了游玩赏景的瘾,几人这才又回了汤山行宫。   眼看着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崔檀令也不叫卢夫人她们又折腾一趟:“阿娘,阿嫂,你们就别回送风山庄了,留在这儿陪我用膳吧。”   虽然送风山庄离汤山行宫并不远,但既然女儿开口了,卢夫人自然不会拒绝。   这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了宫人的通报声。   说是宫里边儿送东西过来了。   崔檀令抬眼,心里边儿想的竟然是陆峮不会把他自己给送了过来吧?   不过很快她又摇了摇头,他那样魁梧健壮的身子,哪口箱笼能装得下啊?   来的人是在座各位的老熟人儿梁平安。   梁内监笑眯眯地对着她们依次行了礼,拍了拍手,身后的小内侍们便殷勤地呈上了那些……绿油油水亮亮的小青菜。   见着皇后娘娘玉白柔美的脸庞被那些小青菜映得愈发光华皎皎,梁平安笑着道:“陛下牵挂着娘娘,一议完政事儿便去菜园子里摘了这么些新鲜的蔬菜。娘娘您可别说,这天儿啊越来越冷,有的大人是支起了暖棚才有这新鲜菜可吃呢,许是陛下对娘娘的一片心意感动了上天,宫里边儿的菜园子长得好着呢!连老天爷都想叫娘娘您吃上鲜嫩可口的小青菜!”   难为梁平安夸了这么大一串儿了。   崔檀令抬了抬手,绿枝便会意地递过去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劳烦内监走这一趟了。”   梁平安这钱拿得是越来越不亏心了,陛下爱种菜,娘娘要吃菜,他作为一个人中间人,能有什么错?   这是人家小夫妻俩的情趣!   手里边儿拿着丰厚的赏赐,梁平安又嘴甜地说了一长串儿吉利话,直到崔檀令都有些烦了,他这才笑眯眯地说出了重点:“陛下说他今晚再给娘娘送些来,娘娘别心疼,将这回送来的小青菜吃完就是。”   都吃完?她又不是他养的那群小鸡仔,见着绿菜叶子便发了狠地去啄。   不过他总归是好意。   打发走了梁平安,尔朱华英看了一眼被宫人们端去小厨房的小青菜,笑了:“咱们这位天子妹夫,可真是个会疼人的。”   就知道阿嫂要打趣她。   崔檀令轻轻哼了一声:“阿嫂待会儿多吃些吧,回去也同阿兄说说,叫他也跟着学学。”   “欸,这就不用了。”尔朱华英圆润漂亮的脸上偏生长了一对狭长妩媚的狐狸眼,这般微眯着眼睛看人的时候,便增了几分少妇的妩媚娇娆,“陛下有陛下的好,你阿兄也有你阿兄的好,这可不能混作一谈。”   看着阿嫂眉眼间荡漾的融融春色,崔檀令识趣地不追问。   哼,从阿嫂嘴里跑出来的定然也是不正经的东西!   想到这里,崔檀令摸了摸瞳哥儿懵懂的小脸:“还好咱们瞳哥儿是个好孩子,从小就知道心疼咱们,是不是?”   虽然不知为何被夸但也很高兴的瞳哥儿悄悄挺圆了小肚子。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用了午膳,卢夫人还对着陆峮送来的那些小青菜做出了如下点评:“挺新鲜的。”   接着又问崔檀令:“你没跟着一块儿下地吧?”   若她的娇娇女儿在这些小青菜的成长过程中也出了力,那卢夫人品出来的就不是新鲜微甘,而都是苦涩了。   崔檀令摇了摇头,给傻乎乎也跟着她们一块儿抬起头来的瞳哥儿倒了一杯桂花浆水:“没有,阿娘知道我这性子的,站得久了都嫌累,何况真去做那些农活儿。”   卢夫人放了心,不过:“不过来年开春时,按着礼制你也得跟着出席亲蚕礼。陛下重视桑织农耕是好事儿,这天下稳定哪,我便也能少操心你一些。”   她话里的含义有些沉重,崔檀令佯装不懂,只笑道:“陛下待我如何,阿娘这几日也瞧见了。我会过得很好的。”   天子女婿其他的地方先且不论,在待兕奴这方面,的确是挑不出什么错。   卢夫人抬眼看了看这碧云殿,若不是真心喜欢,怎会宁愿叫自己忍了来回奔波的辛劳也要来陪她,又怎会见着新鲜长成的小青菜就记挂着病体初愈的她胃口不好,巴巴儿就叫人送了过来?   想起这事儿,卢夫人转过身去叮嘱绿枝她们:“这汤山行宫从前宫里的贵人常来,这里还留着的恐怕多是前朝的老人儿了。你们伺候的时候上些心,别叫那些人冲撞了兕奴。”   绿枝肃着脸点了点头。   崔檀令倒是没太在意这个,有女使宫人们陪着,行宫内外都有侍卫戍守,哪里来的狂徒能伤着她?   不过话无绝对,崔檀令今日还就真的犯了这个邪。   ·   用过午膳,卢夫人她们自回去松风山庄歇息了,崔檀令一个人在碧云殿里歇了个晌,正犹豫着是吃顿小点心再接着睡,还是起来再去呼吸呼吸林间的清新空气。   病了这几日,崔檀令虽然躺得很熟练,但被管着不能出去和她自个儿不能出去,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她一时开始有些贪看起汤山苍翠满目的山景来。   绿枝不敢又叫她出去吹风,万一病加重了可怎么好?   崔檀令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在院子里站一站。   哼,待今夜陆峮翻窗进来时,她再叫他带着自己出去走一走。   她还没有见过深夜时分的山景,那模样会是萧瑟阴冷,还是月光融融,星辰满天?   秋风泠泠,站立在庭院里中的美貌女郎却能抵过满园春色。   望着这样绝殊离俗,姣治娴都的娘子,绿枝她们心中也陡然升起一股自豪之情。   她们的主子就是全长安城最好的女郎,旁的十个叠起来叠成罗汉也比不上!   崔檀令站在庭院里,正巧看见两个身着蓝衣的宫人捧着一只色彩格外绚烂的彩鸡说说笑笑地在红墙下路过。   那彩鸡,生得比陆峮那日逮回来的那只还要好看。   崔檀令有些好奇:“紫竹,你去问问她们,是在哪儿逮的这只彩鸡?”   若是还有,她就叫侍卫去抓一只来,等着陆峮过来了便和他一块儿烤来吃掉。   嗯……等他过来,只能算是吃夜宵了吧?   那两个宫人被带到皇后面前,看起来十分紧张,回起话来亦是结结巴巴的。   “回,回娘娘,这彩鸡乃是奴婢们在后山沟里逮到的,想拿回去加餐……”   崔檀令倒是没想过贪要她们这只现成的,只问:“这种彩鸡很难得吗?山里还有其他的吗?”   蓝衣宫人点了点头:“有很多的,娘娘若喜欢,奴婢再去给您抓一只来。”   崔檀令难得有了兴致:“带路吧,我也去瞧一瞧。”   若是真的好吃,便叫陆峮再逮一些回去养在宫里。   崔檀令此时没有意识到她现在碰着一件事儿就能想到那黑脸郎君有什么不对,只在绿枝她们有些担忧的眼神中换了件更厚实些的衣裳,跟着蓝衣宫人一块儿去后山瞧瞧彩鸡。   这一瞧,便瞧出了事儿。   ·   陆峮正在紫宸殿内同沈从瑾他们讨论政事,嘴皮子都险些说到冒烟儿。   好容易解决了一个大家争议不休的点,他叫朝臣们出去放放水活络活络脑子,自个儿则是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原本绷紧的严肃神色也微微松快了一些。   这样难得的松快时光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陆峮认出那人是他留在汤山行宫保护娇小姐的周武铁。   他屏退了殿内的其他人,努力压抑着心里的坏情绪,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是娇小姐病得又重了些,还是她提前回来了,想叫周武铁过来知会他一声?   两者都不是。   周武铁跪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羞愧道:“臣无能,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被叛贼给劫走了!”   ‘咣’的一声。   年轻威武的帝王失手打碎了手里的茶盏。 第40章 [VIP] 第四十章(加更版)   崔檀令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 便被周边怪异的动静闹得心中一紧。   她记得……她带着绿枝与紫竹,跟着那两个行宫里伺候的蓝衣宫人往后山去了。后山清静,偶有几声簌簌的怪声, 她们也没当回事, 只当是彩鸡出来活动发出的声响。   那两个蓝衣宫人原本恭敬的脸陡然间便变了模样,身形灵动, 飞快以手作刀击晕了见势不对张嘴要喊的绿枝她们, 随即又从怀里摸出块绢帕蒙在崔檀令面上,不过瞬息之间,方才还惊恐欲逃的黄衫女郎便软软倒了下去。   醒来之后, 她便发现自己身处一辆正在疾驰的马车之中。   崔檀令绷着脸打量了一转,车厢内布置得不说奢华, 却也十分细致周到,她身下垫着的乃是十金方得一尺的提花绢织成的软垫, 靠着车壁摆着一个紫檀暗八仙嵌柜,对面的黄花梨小几上还摆着一套茶具并几样点心。   崔檀令有些失望, 没有看见绿枝她们,只有她一个人。   费心将她掳走, 却又未曾苛待她……背后之人,是陆峮又或者阿耶的政敌吗?   他们是想要将她作为与陆峮他们谈判的筹码,又或者是想要以她的声名性命为饵, 要挟陆峮他们去做一些事?   身下马车疾驰而去, 崔檀令正想试着掀开车帘,将自己身上坠着的珍珠玉饰丢一些下去,哪怕是被百姓捡到拿去典卖, 宫中尚宝局所出的东西都有着独特的印记,只要有当铺收到了, 陆峮与阿耶他们便会收到风声。   可她刚一掀开车帘,前边儿就传来一阵嘲弄女声:“娘娘,您别费劲儿了,窗户封得死死的,便是您的一根头发丝儿,也飞不出去。”   谁说话这般无礼?   崔檀令没有发作,只紧紧抿着唇:“你们是谁派来的。”   那女子发出嗤的一声气声,正想说什么,却被一旁驾马的黑衣男子给拦住了:“暗蓝,不得无礼。”   暗蓝似乎有些不乐意,但黑衣男子,即是奚无声暗卫中最得他信赖的暗丛瞥她一眼:“那是主子点名要好好护送到他身边的人,你有几个脑袋敢违逆主子的命令?”   暗蓝低下头,不再说话。   暗丛又敲打了她几句,忽地侧耳听了听车厢里边儿的动静,怎得没声儿了?   暗丛想到自家主子对里边儿那位花费了好几个暗桩才换来的崔家女郎的心意就觉得头疼,待到大业成,紫微星再度庇佑奚朝天子,到时候什么女人没有?   可偏偏主子就点名道姓要这个已经嫁做他人妇的崔家女郎。   “你进去盯着,别叫娘娘出什么事。”   得了暗丛的吩咐,暗蓝还有些不情愿,可是想到主子,她只能忍住心里边儿的不满,冷着脸钻进车厢。   崔檀令试了试,车窗果真被关得死死的,她用尽了力气也没能撼动半分,的确连塞出去一根头发丝儿都有些费力。   她正有些沮丧,便看见车厢门被打开,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蒙面女子钻了进来。   饶是用面巾蒙着半边脸,暗蓝的表情也能瞧出来很不友善。   左右都沦落到这地步了,崔檀令只寄希望于陆峮又或者是阿耶阿兄他们快些发现她不见的事,好追上来救她出去。   眼下对着这个表情倨傲的陌生女子,崔檀令只看了她一眼,便淡淡挪开了视线,瞧着很不感兴趣的样子。   瞧她这孤傲模样,暗蓝气乐了,她是不知道自己如今到了个什么境地?还傲着呢?   崔檀令只是下意识地不想与这明显来势不善的陌生人说话。   可是……   暗蓝又看见那桃腮杏脸的美人转过头来,在有些昏暗的车厢里,她天然无瑕的一张芙蓉靥似乎都在发着光。   暗蓝心下鄙夷,想必这女子就是用这副皮囊勾引了主子,才叫他才在南州安定下来不久就巴巴儿地派他们过来劫走她。   她已经是个成过亲的妇人了,而且嫁的还是主子的死对头——那叛军头子!主子为何要喜欢这样一个徒有其表,爱慕虚荣的女人?   许是暗蓝的目光太冰冷,像是伏在草丛中随时准备伺机而动撕咬上来的蛇,崔檀令有些不适地颦眉:“我的两个女使呢?”   暗蓝嗤笑一声,还在这儿装慈悲呢。   她笑了笑,状似随意道:“娘娘身边儿那两个女使?哦,是否一人着绿衣裳,一人穿紫衣裳?”   见崔檀令点头,暗蓝嘴边的笑意更加阴沉:“那便没错了,是被我们杀了。”   说完,她紧紧盯着崔檀令,不想放过她脸上闪过的一丁点痛苦、伤心之色。   崔檀令怔了怔,还没来得及反应,车厢外传来一声冷喝:“暗蓝,不得无礼!”   “娘娘莫急,那两位女使只是受了些伤,不会有性命之虞。”他们当时的确是想杀了绿枝与紫竹二人的,但侍卫循迹而来,留在行宫里的几个暗桩拼死抵抗,为他们争取了些逃跑的时间,即便如此,也折损了几个暗卫,他们才得带着被迷晕过去的崔檀令匆匆逃走。   得知绿枝她们没事,崔檀令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她观察过了,这两人说话的腔调俨然就是长安城的官话,定是北地人无疑了。   可是马车一路奔波不停,被马蹄和车轮碾起的尘土偶尔会透过车窗传出些不甚好闻的气息进来,若是由汤山回长安城,又或者是回长安附近的山岭村庄,官道的土都压得实在,断不可能有这般尘土飞扬的样子。   那她们只能走的是远离长安城的小路。   观这人身着的暗黑劲装上面无一丝纹饰,腰间佩刀、药囊,俨然是个练家子。   说的是长安腔调,又能养得起一批对他死心塌地的暗卫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是奚无声派你们来的?”   崔檀令只是平平淡淡地猜了一句,暗蓝的手便已经握到了刀把上:“放肆!你怎可直呼主子名讳!”   竟是一个仗着主子因着她这张狐媚子面庞略多用了几分心就开始蹬鼻子上脸的贱人!   暗蓝恨不得拔出刀立刻了解了崔檀令的性命。   “暗蓝!”暗丛有些头疼,主子挑了暗蓝与他一块行动,想的就是暗蓝是暗卫之中难得的女子,一路上跟着伺候,不会冒犯了娘娘。   可若是暗蓝将娘娘给得罪狠了,到时候她在主子面前一掉泪一委屈,暗蓝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被暗丛叫了出去的暗蓝不情不愿地回头瞪了崔檀令一眼。   她最好祈求主子对她这张狐媚子脸的兴趣能再多一些,不然等她失宠的时候……   暗蓝冷笑一声,她一定会用这把主子亲赐的刀杀了她。   暗蓝出去了,车厢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崔檀令慢慢将自己缩成一团,陌生的环境,带着恶意的人,这一切都叫过惯了安逸生活的崔檀令下意识产生了抵触感。   难不成是老天爷见她前半辈子过得太顺风顺水了,才要派人来叫她吃吃苦头?   车厢内只能听到车轮飞快碾过土路的声音,崔檀令靠在软垫上,脑子里止不住漫无边际地在想一些事。   如果奚无声是要用她来做要挟,阿耶阿兄或许是犹豫过后便会来救她。   陆峮呢?他会犹豫,会迟疑,会觉得不值吗?   想到陆峮也会做出她阿耶那般精明到让人齿冷的模样,崔檀令咬紧了唇,将自己环抱得更紧。   说来说去都怪那奚无声!   和她瞧不上的那些人一样,只会想着从女人身上牟取利益,他们这些男人是死的不成?   活该他丢了传承几百年的祖宗基业。   崔檀令默默垂眼。   她与陆峮,只是相处了两个月的夫妻,即便是成亲数年恩爱情深的眷侣,大难临头都要各自飞……   崔檀令告诉自己,降低期待,兴许到知道他的选择的那一刻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车厢里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动静,暗丛担心崔檀令自个儿想不开寻死,打发暗蓝进去瞧一瞧。   暗蓝万般不情愿,心里嘀咕着现在死了岂不是正好,又被暗丛给瞪了一眼。   人没了,他们拿什么交差?   暗蓝探头进去瞧了瞧,那人靠在软垫上睡得正香,她不由得嗤笑一声,回身又关紧了门。   “你别瞎担心了,人还有心思睡觉呢,只怕是想着养精蓄锐,养好那身皮肉,好去向着主子邀宠献媚吧。”   暗丛听了没露出什么表情,只一门心思驾车。   南州地处偏远,从长安到南州最快的法子就是走水路,为了防着后边儿有人追上来,他也得快些。   ·   紫宸殿   周武铁察觉到天子像一阵挟裹着无尽风暴的乌云一般飞快从自己身边刮走了,愣了愣,又很快跟了上去。   胡吉祥看着那被陆峮盛怒之下拔剑砍成两段的黄花梨雕祥云龙纹嵌螺钿云腿桌,两行老泪徐徐掉下。   陛下是不是克这紫宸殿里边儿的桌子啊!   陆峮顾不上许多,冲出去牵了马就往汤山行宫的方向疾驰而去,往日要将近两个时辰的路,被他只花了一个时辰就赶到了。   来不及安抚被累得吐着舌头直喘气的爱马,陆峮三步并两步地急急走向碧云殿。   再也不见那仙露明珠一般的美貌女郎会对着他柔柔笑着唤他‘郎君’。   绿枝与紫竹被先前那两个蓝衣宫人手刀击昏了过去,此刻已经清醒了过来,先是给崔府去了信,眼下看着满面风雨欲来之色的天子,都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是她们无用,竟然让贼人掳走了娘子!   陆峮没心思问罪,只快速问了这件事的始末,听到崔檀令是对这那彩鸡感兴趣才跟着那两个蓝衣宫人去了后山,原本皱得紧紧的眉头突然一松,随即又皱得更紧了些。   上回他逮了那山鸡回来时,娇小姐喜欢那肉质滋味,他便说了一句之后找着机会再去逮些小的山鸡崽儿带回宫养着。   她要去寻那彩鸡,是不是就是因为他那句话,想要寻来给他一个惊喜?   ‘哐’的一声巨响,因为羞愧低下头去的绿枝她们惊讶抬起头,盛怒之中的天子竟然以拳击树,手变得鲜血淋漓不说,那颗据说养了十多年的香樟树也跟着晃了晃,瞧着很是危险。   绿枝还算有条不紊地去找了纱布药膏,对着陆峮低声道:“陛下先莫急,娘娘回来若见着您气急伤了自个儿,想必也会心痛的。”   陆峮没有让她动手,自个儿粗鲁地清洗了伤口,又撒了些药粉草草包扎起来,冷声道:“那两个宫人呢?”   绿枝抿了抿唇:“那两人已经服毒身亡了。”   完成任务之后便快速咬破藏在口中的毒药,这是死侍的做派。   是谁会派出两个死侍来掳走娇小姐,背后打的是什么主意?   是因为他近日来推行的政令……才牵连到她受这趟罪吗?   身量高大的天子怔怔地在出神,周武铁好容易赶了上来,喘着气禀告道:“陛下,臣已经让人封锁了关内道、河东道、河西道、山南东道……那贼人定然跑不出去咱们的天罗地网!”   饶是情绪波动极大,陆峮也还是有些无语地斜了他一眼:“万一那伙歹徒该走水道,你又当如何?”   周武铁一时被考住了,试探着道:“是否该下发命令,叫长安附近的州府都注意着动静,好营救娘娘?”   陆峮尚未回话,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   “不可!”   ·   众人回望,是崔起缜带着卢夫人她们过来了。   卢夫人面色沉郁:“怎会让人劫走了兕奴?”   绿枝低着眉,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通,末了扑通一声跪下:“奴婢护主不力,甘愿受罚。”   “你的罪过,留着你主子回来再分辨。”卢夫人不是来罚人的,她又转向崔起缜,“为何不让沿途州府官员帮着寻人?名声难不成比兕奴的命还要重要吗?”   崔起缜拧着眉:“此事事关重大,兕奴早已不是我崔府的女郎那么简单,她是皇后,是新朝的皇后。”   皇后该是天下女子德行之首,被歹徒掳走的皇后又有何名声可言?   陆峮听了这话更不高兴了:“兕奴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妻子。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她平安归来更加重要,”   崔起缜平静地迎上他有些凶狠的视线:“陛下能保证兕奴回来之后知道自己名声受损的事不会难过,不会介意吗?天下万民悠悠之口,陛下能全部堵住,不叫一点儿流言传进兕奴耳朵里吗?”   “百姓为何要议论她的清白?她的郎君是我,保护不力,叫她白白受罪的也是我,他们不来骂我,反而去骂兕奴,这是个什么道理?”   崔起缜顿了顿:“天下如陛下这般想的人,始终是少数。”   卢夫人没有力气理会他们翁婿吵架,她叫绿枝过来详细说了说那两个蓝衣宫人的举止行为,忽地来了一句:“她们二人多半是前奚朝豢养的死侍。”   前奚朝?   崔起缜想起奚无声带着他那些残部在南州苟延残喘,意图延续奚朝气运的事。   陆峮想的则更深一些。   前奚朝只留下来一个长宁侯,奚无声。   就是那个在他与娇小姐成亲之前,诱着她出门私会的那个软蛋小白脸。   一想到他眼巴巴地遣人将娇小姐从自己身边偷走,两人又会见面……   ‘哐’。   那颗树龄不小的香樟树终究还是被怒火滔天的陛下给一拳捶倒了。 第41章 [VIP] 第四十一章   暗丛自小便被教导要顺从天子, 护卫天子的安全。   即便现在他的主子已不算名正言顺的天子,可是暗丛还是对他忠心耿耿。   只有一点,他始终搞不明白。   崔家三娘子, 如今成了新朝皇后的那位, 怎么就叫主子魂牵梦萦,割舍不下?   先前被贬为长宁侯时便想尽法子出宫见了她一趟, 险些被逮住, 为之后那次出逃增添了不少麻烦。   如今刚刚在南州安顿好,尚未将光复奚朝大计掰扯清楚,又派了他与暗蓝出来, 要将那新朝皇后接到南州去。   若真是为羞辱那叛军头子便罢了,可暗丛冷眼看着, 他的主子分明是为了那崔三娘子才失了智,非要在根基不稳之前掳了人过去。   若是他们在执行任务时被发现, 又或者是叛军头子发觉他们是主子的人,愤怒之下举兵杀往南州……   暗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一路上为了躲避之后的追兵, 暗丛想尽法子赶了快路,没有停下来寻驿站歇脚, 一路驾马,终于在第二日出了山南西州,可以改乘水路去往南州。   “你进去将娘娘带出来。”终究男女有别, 若是他能做, 主子也不至于派了暗蓝一起跟过来。   暗蓝哼了一声,还是进了车厢,见崔檀令靠在车壁上, 头垂着,似乎睡沉了的样子, 心下更加鄙夷:“醒醒,要下马车了。”   崔檀令没动。   暗蓝有些烦躁,上前粗鲁地推搡了她两把:“你走不走……”   她一碰,崔檀令便软软地倒在了垫子上。   这时候她才露出苍白得有些不正常的脸,暗蓝冷着脸去探她的鼻息,还好,虽然微弱,但起码是活着的。   暗丛见状有些担心,但暗蓝只道:“这几日不休不眠地跑了这么久,咱们都没叫苦,她自个儿就病倒了,回头就算是主子问罪起来,我也问心无愧!”   暗丛只怪自己一心想着早日完成任务,将这崔三娘子送到主子身边去,说不定得到手了,执念也就慢慢淡了。   可这样艰苦的赶路生活,显然对崔三娘子这样一位世家出身的贵女来说更是难以忍受。   暗蓝粗鲁地喂了她一颗回春丹,随意抓了小几上一个茶盏倒了些剩下的冷水就喂着喝了下去。   昏迷过去的崔檀令咳嗽两声,直接将水和药丸一起吐了出来。   苦涩的药丸和冰冷的水,这都是养尊处优的崔三娘子讨厌的东西。   见她如此拒不配合,暗蓝心头火起,正想掐着她的下颌将药丸重新灌进去,却被暗丛给喝止了:“暗蓝,收敛起你的脾气,娘娘身上留下什么印记,主子看了都会生气的。”   听了他的话,暗蓝有些不忿地转头去看崔檀令。   赶路这几天,她自然是没了从前那样喝水梳头都有人帮忙的好日子可以过,神情憔悴,原本就巴掌大的一张脸更是瘦得下巴尖尖,这样阖着眼气息奄奄的时候,也生出一股别样的楚楚可怜之态。   哼,真是天生的狐媚子!   暗蓝说什么都不愿意给这狐媚子喂药了,暗丛好说歹说也不见她配合,心头生出些许不悦来,暗蓝的心性实在太差了……若不是女暗卫难得,她也未必会入了主子的眼。   好在现在地处的通州向来民风散漫,官府也是个不作为的,暗丛想只要他们小心行事,待到娘娘身子好转些,便即刻租船走水路前往南州。   一行三人进了当地一间客栈,店小二见两个身着黑衣的冷面人进来,其中一个脸更臭的那个还半抱半搂着一个被披风笼得严严实实,瞧不清模样的人。   店小二心生警惕——可别是麻风病吧!   他殷勤地迎了上去,又不动声色地离他们略有几步远:“几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暗丛打量了一转,店内装修得说不上多豪华,顶多夸一句干净整洁,留下来略休整一日罢了,也不必过多挑剔。   想到这里,暗丛点了点头:“要两间上房,待会儿再送些吃食上去。”   店小二点了点头,正想再问些什么,便听得暗蓝很是不满地开口:“只要两间?你要我与她住一间不成?”   店小二听她口气如此不满,难不成,那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真是个得了麻风病的?   店小二又默默后退了两步。   “暗蓝。”暗丛眉心蹙起,“娘……三娘柔弱,又与你一块儿都是女眷,你们住在一起还能相互照应,有什么不好?”   “她病恹恹的,难不成你真要我半夜给她送茶倒水,做她的贴身丫鬟?”   暗蓝忙着与暗丛吵嘴,没有注意到怀里被一件披风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动了动。   时刻关注他们动静的店小二看见自披风里伸出一只皙白如玉的手。   他瞪大了眼睛——麻风病人……身上还能落着这么一处好地儿啊?   如今虽天冷了,可崔檀令在马车里被关了好几日,更是厌烦这样沉闷无光的感觉,攒着力气将笼在身上的披风给摘了下来,露出一张仙露明珠,香培玉琢的脸。   “我不要她来服侍我。”崔檀令刚一清醒过来,便得了暗蓝一记眼刀,她也不在意,只自己慢慢坐到一旁的板凳上,明明是装修得十分朴素的客栈,有这么一个大美人坐镇,瞬间也变得不一样起来。   店小二谄媚道:“娘子要什么样儿伺候人的?这转过去两条街就是东市,里边儿有许多牙婆,手底下都是伶俐懂事的好丫头!”   崔檀令垂下眼,身体的虚弱叫她没有更多力气:“随便,反正不要她。”   这样骄矜却理所当然的态度自然惹怒了暗蓝,她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被暗丛阻止了。   既然暗蓝不想服侍娘娘,先买个小丫头过来在路上伺候着也不错。   暗丛将暗蓝给拉了过去,低声吩咐了几句话,暗蓝脸上虽还是愤愤不平的表情,但总算没那么冲动了。   给她省点事儿,正好!   暗丛去店小二说的那地方挑人去了,暗蓝看着崔檀令坐在板凳上安安静静的样子,翻了个白眼。   崔檀令也不稀罕看她,什么样的主子身边儿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个人是个脑子不好使的,那奚无声一定也是个又坏又笨的人!   两人相看两相厌,店小二不知道其中内情,只热情地去给崔檀令送去了茶水和酥饼:“娘子,这是咱们这儿有名的汤麻饼,您尝尝?”   崔檀令轻轻摇了摇头,她没有胃口。   店小二也不气馁,又围着她报起了一长串的菜名儿:“娘子,这可都是本店的招牌菜,吃过就没有不说好的!”   崔檀令还是摇头:“送些白粥过来就好。”   暗蓝见状讽笑一声:“人家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要你一个小伙计在这儿献宝?”   店小二涨红了脸,没说什么。   正巧此时有个扛着一跺糖葫芦的小丫头进店来叫卖,她与店小二似乎是老熟人了,一见着他就嘴甜地叫了人,还拔了一串儿糖葫芦递给他:“小二哥,你吃!”   店小二接过糖葫芦,小声道:“掌柜的在后院儿呢,你快些。”   小丫头点了点头,熟练地扛着那比她人都还要高的草垛子满场转悠,遇着有人想卖就堆着笑嘴甜地叫人,因此除了卖糖葫芦的钱,崔檀令见她还额外收了几个做打赏的铜板。   小心翼翼地将铜板塞进荷包里,小丫头有些枯黄的脸上绽放出真正开心的笑容。   “小娘子,你的糖葫芦怎么卖的?”   听着有人叫她,宝丫,也就是卖糖葫芦的小丫头高兴地转过身去,发现叫她的那人竟然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姐姐!   宝丫一进店就看见她了。   可她不敢往她跟前凑,这么漂亮的人,应该瞧不上她的糖葫芦吧?   见小丫头呆愣愣地立在那儿,店小二怕她错失了生意,忙推了推她:“贵客问你话呢,快,快过去。”   宝丫涨红了脸,顶着崔檀令望过来的视线,有些害羞地小声道:“三文钱一串。”   “三文钱一串?”   崔檀令这么问只是有些惊讶,便是卢夫人带着她学了掌管中馈之事,她平日里也没有接触过这样便宜的事物。   见她这么问,宝丫以为她是嫌弃贵了,不由得红着脸解释道:“我们家用的糖都是干净的白糖!每一个山楂都是我阿娘亲手搓干净的,吃了不会闹肚儿的!”   暗蓝原本坐在另一边,只监视着崔檀令别叫她跑掉就好,可是听了宝丫的话,她嗤笑一声:“闹肚了怎么办?用你的命来赔?”   宝丫被吓得后退一步。   崔檀令讨厌暗蓝把自己的狠毒与恶意毫不掩饰的人,只对着她抬了抬下巴;“拿银子过来,我要买下这些糖葫芦。”   暗蓝听了有些不耐烦:“买多少?”   崔檀令冷冷淡淡地斜她一眼,语气里似乎裹着冰:“全部。”   “你吃得完?”暗蓝倒不是心疼那些银钱,就是看不惯崔檀令这样理所当然使唤人的样子,不过是个仗着皮肉蛊惑了主子的狐媚子,待到主子兴致淡了,且看她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崔檀令本来身子就不舒服,看着暗蓝这样子只觉得她的坏脾气更要遮挡不住:“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了?你家主子便是这样教导你的不成?真是叫我开眼了。”   暗蓝恨恨地看着她,只等着她被主子厌弃那一日,看她不把这狐媚子的脸给划烂!   宝丫手足无措地接过暗蓝抛过来的一块儿银子,对着面色淡淡的崔檀令低声道:“太多了,用不着这么多的……”   “没事的,你拿着吧。”崔檀令脑海中一闪而过此刻逃走的可能,可她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吃饭,身子虚弱,如果暗蓝和暗丛闻讯而来,她定然跑不过练家子出身的暗卫。   看着眼前的大美人似是忧愁地颦起眉,瞧着很是不安乐的样子,宝丫想要安慰她,可是她又怕另一个抱着臂正盯着她们的黑衣女人。   最后她只能小声同崔檀令道了谢,看了看自己还缀着很多糖葫芦的草垛子,准备离开。   崔檀令拉住她:“这些糖葫芦可都是新鲜的?”   宝丫慌忙点头:“新鲜的,我阿娘和我昨个儿晚上才做好了拿来卖的!”   店小二也跟着帮腔:“宝丫这孩子实诚,做的糖葫芦又干净又好吃,咱们街上邻里邻居的都爱买她的糖葫芦。”   崔檀令这才跟放心似地松了一口气,摸了摸小丫头有些紧张而绷紧的脸蛋:“那就好。”   被大美人姐姐摸脸了。   宝丫有些害羞,对着她笑了笑。   崔檀令便也微微扬起唇角:“去吧。”   宝丫开心地点了点头,她转身的时候,手心里突然多了一个圆润冰凉的东西。   宝丫按捺住有些过快的心跳,飞快出了客栈。   等到走到家里的小巷子时,她才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   手里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   宝丫好奇地将它举过头顶,琉璃珠在天光下散出七彩华光。   真好看。   宝丫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东西,可她知道,大美人姐姐把这颗珠子给她,应该是想她帮忙去报官吧?   别看她人小,她可不笨,若是真的主仆,那个黑衣服的人怎么能那样对大美人姐姐大呼小喝?   宝丫想了想,回去和她阿娘说了这事儿。   刘氏听了这事儿,因为常年病痛而泛白的脸上带了几分惊讶,犹豫了一会儿,看着宝丫脸上期待的神情,还是鼓励地摸了摸她的头:“咱们宝丫真是个细心的好孩子。快去吧,记着路上看着些,别叫人注意到你了。”   宝丫点了点头,她还没去过官府呢,准备去官府将琉璃珠给了那里的青天大老爷,再说一说大美人姐姐与那个凶凶的黑衣女人的事,如果大美人姐姐的家人也在找她,应该也会去报官的。   这样,应该就行了吧?   宝丫有些犹豫,手里捏着琉璃珠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不料门突然被打开,走进来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   “阿耶。”   宝丫仰头叫了人。   黄大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一边儿去!”   宝丫熟练地躲过他打过来的手,正想出门,手里捏着的那颗琉璃珠发出的光芒却闪到了黄大的眼睛。   他揉了揉宿醉之下有些迷糊的眼睛:“什么玩意儿?”   见他过来,宝丫有些害怕地准备跑开,却被他一把提住领子,手里那颗琉璃珠也被抢了过去。   黄大得了宝贝,忙将宝丫摔在一旁,对着天光将这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看了看,高兴得几乎发了狂:“哈哈,发财了!真是发财了!”   没想到这丫头片子还能给他找回来这么个值钱玩意儿。   宝丫被他贯在地上,被摔得生疼,但还是固执地爬了起来:“那不是我的,我要拿去还给别人的!”   “去,什么东西!”黄大踹了宝丫一脚,屋子里的刘氏听着动静慌忙出来,抱着女儿不叫他再打。   看着这对只会哭的母女,黄大轻蔑地斜了一眼,这珠子瞧着这般漂亮,定能卖个好价钱!待他有了银子去赌坊赚回更多银子,就去软玉楼买个花娘,叫她给自己生儿子!   到时候顶多再赏给这母女一口饭吃。   越想越得意的黄大笑着出门了。   宝丫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阿娘,琉璃珠……”   刘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苍白脸庞上是对生活认命后的疲惫:“都是天意,都是天意。宝丫,别再想了,就当没发生过这事儿,知道吗?”   宝丫想摇头,可是看着刘氏憔悴苍白的脸,她只能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   崔檀令给了宝丫琉璃珠,也没存太大希望。   这孩子瞧着机灵,如果她能够帮着送信去官府呢?又或者是她家里人拿着那颗琉璃珠去典当,今年云泽上贡的琉璃珠都是有数的,若是阿耶他们得到消息,便知道她曾在通州逗留过。   可眼看着都上了船,后边儿也没传来什么动静,崔檀令难免还是有些失望。   暗丛那日买回来的小丫头怯生生地掀开帘子进来,崔檀令给她取了个新名字‘紫萝’,她便很高兴,这两日服侍她也算尽心尽力,崔檀令对着暗蓝二人时冷脸以对,面对紫萝时总是要温和一些。   左右有人服侍这狐媚子了,暗蓝也不稀罕来她面前,一切琐事儿都交给这才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来做。   紫萝一进来就看见娘子又在掀开帘子对着窗外滚滚的江面发呆:“娘子,吃饭了。”   崔檀令没有胃口,可若是再不吃饭,她的身子只怕承受不住。   “拿过来吧。”   见着她的大美人主子终于松口愿意吃饭了,紫萝很高兴,细声细气地给她介绍起今天有什么菜。   崔檀令安静地用了一些,就放下了碗:“我用好了,收下去吧。”   紫萝看着几乎没什么变化的饭菜:“娘子……”   崔檀令已经躺到床上去歇着了。   紫萝只好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了桌子,放下帘子。她不敢和暗丛她们说话,只好守在船舱门口发呆。   崔檀令埋在松软被褥里,有奚无声的命令,暗丛他们不敢苛待她,暗蓝虽然总喜欢冷嘲热讽,可在衣食住行这些待遇上都挑不出错。   可她还是觉得难过。   有泪珠顺着清癯脸庞滑落下去的时候,崔檀令忽然在想,如果陆峮在的话,他一定会用绢帕给她擦干净。   他那里存了她好多张绢帕,绿枝她们近日做绣活儿的时间都变长了。   想到陆峮,崔檀令将头埋在被褥间,安静无声地又掉了好一会儿泪珠子   ·   在船上飘了四五日,暗丛恭恭敬敬地将崔檀令给请了下去。   重又踏上土地,崔檀令心里生出了些实在感,可是在看着富丽堂皇的府邸时,瘦得愈发惹人怜爱的美貌女郎低低嗤笑一声:“天子府邸……胆子可真大。”   暗蓝原本很激动终于要见着主子了,可听她这么说,不由得生气道:“大胆!主子才是奚朝正统,你嫁的才是来路不正的叛军头子!”   紫萝在一旁听得瞪大了眼睛。   崔檀令回以冷笑:“是啊,你们主子高贵,我高攀不上。可是是谁巴巴儿地将我带到这儿来的,还不是你们主子?你若真不满意,为何不对着你主子以死谏言,说不定遭了你这血光之灾,你主子也不会这般疯魔了。”   暗蓝怒道:“能被主子看上,是你的福气!”   这人嘴越来越笨了,被惹得来嘴皮子愈发利索的崔檀令都懒得搭理她,只冷冷道:“这福气放在从前,我也不稀罕要。”   奚无声还是住在宫里正正经经的天子时她都没想过要与他有什么关系,更遑论现在?   可见这暗蓝还是没见识过什么好东西。   “三娘子。”   突然传来一声清朗温润的男声。   暗蓝忙敛去满脸的不忿,高高兴兴地叫了一句主子。   奚无声没有理会她,只快步来到崔檀令面前,青年苍白清癯的脸上露出一个毫无掩饰的笑,却只敢叫她:“……三娘子。”   崔檀令微微侧过头去,淡声道:“长宁侯客气了,我现已嫁做人妇。侯爷唤我一声崔夫人,又或者陆家嫂子都可以。”   看着主子陡然间失色的脸,暗蓝恨不得拔刀出来砍死崔檀令! 第42章 [VIP] 第四十二章(加更版)   这两日朝堂很是动荡不安, 人人惶惶。   今儿的天子剑又饮了血。   被那血腥一幕吓得抖抖索索的文臣们开始抱怨:“你说你惹那杀神干什么!”   “开恩科就开恩科,逼着咱们将未登记在册的土地吐出来就吐出来,要东安伯、恩定侯……将名下的铁矿收归国有就收归……呜, 不行了, 这是在活生生剐我们的肉啊!”   文臣们凄凄惨惨地哭成一堆。   非是他们不敢奋起谏言,而是近日来这泥腿子陛下不知发什么疯, 好似在场之人都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不还一般, 凶得嘞。   好吧,细算下来,他们名下未登记在册的土地、用了些小小心思逃掉的赋税……他们是欠了这泥腿子陛下很大一笔钱!   可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当场用天子剑将一个贪官儿的脑袋犹如切瓜砍菜一般轻松地砍了下来吗?   回忆起那恐怖的画面, 柔弱的文臣们顿时脖子一紧。   财富诚可贵,可他们的脑袋价更高啊!   “看来陛下真是铁了心要与咱们作对了!”   “啥?他又新砍了哪位大臣的脑袋?”   “不是!”   有人急了:“说话说一半, 下次陛下砍的就是你的头!”   众人沉默一阵。   那人神神秘秘地看了看四周:“你们不知道吗?皇后娘娘许久未回宫了。”   “这有啥好稀奇的?皇后正在汤山行宫养身子呢。”   “年纪轻轻的,哪来那么多身子要养?无非是陛下想要同世家撕破脸皮, 头一个下手的就是他的枕边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皇后娘娘她——”被陛下给软禁起来了, 又或者是,直接给杀了?   “唉, 多半就是了!”   一时间众人为当今天子的狠心薄情很是唏嘘了一番。   话说到那头。   紫宸殿。   陆峮拿着帕子擦干净了剑上的血渍,随手将剑收入剑鞘之中,丢给了在一旁讪笑着的胡吉祥。   胡吉祥险些被这煞气满满的削微剑给砸了个腿软。   见着天子俊脸微沉, 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 胡吉祥伺候得不由得更加小心了。   他心有戚戚焉地看着紫宸殿中摆着的那张瞧着很光滑很气派的新桌子。   陛下若真有气,便冲着那新桌子发吧!他老胳膊老腿儿的,可受不了陛下几剑啊!   不过很显然, 陆峮并没有要取他狗命的意思,只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胡吉祥——”   被那道阴沉似狼的视线一盯上, 胡吉祥的心理防线全面崩塌,只哭着跪了下去:“陛下,奴才只不过在老家娶了五六个老婆又收养了十几个干儿子想着以后可以给奴才摔盆送终,收了几百亩良田还有几万两白银而已啊!陛下恕罪,奴才这就将他们统统遣送,将土地银子都充到国库去!”   只是想让他去换杯新茶的陆峮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自个儿老老实实地把不该收的东西吐出来,这一回便不要你的狗头了。”   胡吉祥如蒙大赦,感激又欢喜地砰砰砰磕起头来。   此时有人来报,说是陛下交待他去做的事儿有了新进展。   陆峮不耐烦地将糊了满脸鼻涕泪的胡吉祥赶走了。   金光卫小贾大人从怀里摸出了一颗光盈剔透的琉璃珠。   陆峮目光肃然地盯着那颗漂亮的珠子,见小贾半天不说话,冷冰冰道:“皇后都没找回来,你给我送这么颗珠子过来不是诚心给我添堵?”   小贾大人很冤枉:“臣以为,陛下能认出,这是皇后娘娘的琉璃珠啊!”   话音刚落,一君一臣陷入了对视的沉默之中。   陆峮有些尴尬,他盯着娇小姐看还来不及,她平时戴的那些亮晶晶的玩意儿,他其实都没有分清过。   “这是在哪里寻到的?”   小贾大人很快将在通州当铺发现了这颗价值不菲琉璃珠的事说了个清楚。   通州……乃是水兴之地,几条江河横纵交错,若是要去南州这样偏远的地方,经由通州转水路是最方便的。   “他爹的,果真是奚无声那个软蛋小白脸敢掳走我的人!”   陆峮握紧了拳,还好,这两日的布兵排阵没有白费。   他一定会亲自接回娇小姐,亲手砍下奚无声的项上人头。   ‘锃’的一声清鸣,才下工不久的削微剑又复工了。   看着被天子盛怒之下一剑斩断的那张崭新崭新的书桌,小贾大人老神在在地想,下一个会被陛下的削微剑砍的人会是谁呢?   会砍谁,这件事还不确定。   但是谁在不久之后会被砍,这事儿已经定下了。   收拾好心情准备送走自己的小老婆大儿子并一众良田银票的胡吉祥好容易收拾好心情,进到紫宸殿中,看见他精心挑选,上岗服务了没几日的大桌子又被陆峮给一剑砍得被迫下岗了,不由得悲从中来——   “我的伢!”   小内侍们面面相觑——大监是疯了吗?怎么认张桌子当自个儿的孩子啊?   瘫地痛哭的胡吉祥捶胸表示:你们不懂,你们真的不懂啊!   ·   不理会哭哭啼啼的胡吉祥,陆峮正在同沈从瑾他们商讨事情。   “陛下要亲自前往各州郡,查探土地登册施行之事?”   周清等人有些不解,这些事有钦差大臣去做,陛下现在应当是坐不垂堂的的无上天子,如何能像以前一样什么事儿都自己冲到前线去?   皇后失踪之事并未放出风声,陆峮冷静下来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崔起缜说得有几分道理,他是不在意名声之人,可娇小姐听到那些脏耳朵的话,也是会伤心的吧?   陆峮不准备同他们说此行出宫的真正目的,只深沉道:“此行,我非去不可。”   众人见劝不动他,便准备转头劝一劝沈从瑾,好叫这位嘴皮子最为利索的天子近臣再劝一劝任性的陛下。   沈从瑾没说什么,只道:“陛下决定的事,岂是咱们可以更改的?且随他去吧。”   陆峮满意地点了点头,军师不愧是军师。   他话锋一转:“如今可知道,南州有多少兵马?”   负责监视南州动静的徐景想了想:“回陛下,估摸着有三万人马。南州虽地处偏远,可当地肥田众多,粮草充足。”   “不,他们还缺少马匹与铁矿。”   早在查探如今国朝境内有多少铁矿时,陆峮就已经了解了各个州郡大致的状况,南州多良田是不假,可当地的气候不适合大规模养马,铁矿更是没有,要是想举兵生事,只能从旁的地方购买军需。   想到这里,陆峮有些鄙夷,那个软蛋小白脸长宁侯,造反也不知道晚些时候多买点趁手的兵器屯在手里再说,如今早早地生了事,手里边儿又没有足够的实力,那岂不是傻等着挨捶吗?   不过倒是他先被捶了一道。   想到下落不明的娇小姐,陆峮握紧了拳,强忍着心头的焦虑与担心,又细细与沈从瑾他们部署几番。   明面上是看土地登册、广开恩科等政令施行得如何,暗地里会有一支五万大军分批次朝南州出发。   陆峮要轻车简从一人上路。   娇小姐本就娇气,若是迟迟等不到他,肯定会生气的。   这些时日他很是惩治了一番贪官污吏,至此那些世家朝臣们兴许会安分上一段时间,各项改革政令可以平稳推行。   待到他们又因为他不在朝中而生出别的心思时。   陆峮冷笑一声,他正好带着兵马夺回娇小姐,收复南州,再杀回长安。   且看看是他们追名逐利的心硬,还是他身下战马的铁蹄硬。   ·   崔檀令还不知道陆峮如今正在赶来救她的路上。   她被带到了南州府中如今天子居所,奚无声似乎是知道自己讨了她的嫌弃,没再露面,只叫府上如今的管事领着她来到一座小院前。   管事看着这神情冰冷,却依然难掩那股灼灼逼人之美的女郎,掩下心头的惊艳,恭恭敬敬地将她请到了院中,一开口就是替他主子讨好她:“娘子不知,这处柔风院是主子特地为娘子准备的。   南州这地方气候多炎热,可这院子却是冬暖夏凉,屋里都铺了地龙,冬日的时候暖和又不燥人,主子想着娘子喜欢,才叫咱们……”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崔檀令打断了:“我喜不喜欢,这不是他该操心的。”   在管事愕然的眼神中,崔檀令冷笑一声:“多此一举。回去告诉你主子,这些东西我都不稀罕。”   “堂堂奚朝天子的待客之道就是粗鲁地将人劫走,又拿些这么个小恩小惠想要叫我安分守己甘做你们的人质?没得叫人发笑。”   管事抖抖索索地走了,就算他家主子如今是沾了泥巴的龙,可那也是真龙天子!何时被一个小娘子这般指着鼻子嫌弃过?   紫萝看着她又开始坐在小榻上休息的主子,有些忧愁:“娘子,您说的话是不是……是不是……”   崔檀令以手托腮,赶了这么久的路,好容易能到这么一处布置得的确不俗的卧房里休息休息,她不是不疲惫。   “你指的是我行事说话太跋扈了?”   小丫头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奴婢只是怕娘子初来乍到,会受委屈。”   “傻丫头。”崔檀令困意上涌,说话却越发冷漠起来,“就是要这样才好呢。”   她为的就是试一试奚无声待她的底线在哪里。   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花费那么大功夫将她从长安掳到这里来?   是要将她作为与陆峮他们谈判的人质?   崔檀令支着手打瞌睡,还不忘在想,难不成是之前那些金鱼儿惹的祸,才叫奚无声觉得她是个柔善好拿捏的?   那她可再不想做好心人了!   真是好心没好报。   ·   崔檀令躺上床刚睡下没多会儿,就被紫萝给推醒了。   还没睡好的崔檀令支起半边身子,茜红色双绣花卉草虫帐幔被紫萝掀开一角,里边儿床榻昏暗着,露出女郎的容色有些阴森。   紫萝怯生生道:“娘子,管事叫奴婢来给您说,说是主子想要见您。”   管事口呼‘主子’,紫萝不知道那人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便也只跟着叫。   “他算你哪门子的主子?”崔檀令心情着实算不上美丽,没有睡好,脑仁儿一阵一阵地发疼,给那张美貌无瑕的脸上添上了几分冷若冰霜的意味,见紫萝低下头不敢说话,闷了闷又道,“行了,去给我找身衣裳来。”   紫萝飞快地点了点头,去那紫檀雕花双鱼立柜前寻了几件衣裳,管事跟她说了,屋里有给娘子准备的衣裳首饰,叫她只管给娘子装扮上就是。   崔檀令脑子还晕晕沉沉的,直到紫萝小声地说了一句:“好了,娘子瞧瞧喜不喜欢。”   崔檀令低头一瞧,苏绣月华锦衫下搭着一条蝶戏水仙长裙,堕马髻上缀着一支碧玉琉璃簪,清雅至极的打扮,镜子里的人却叫她有些陌生。   被暗丛他们带着赶路这几天,她心情一直很低落,吃不好睡不好,中途又病了一场,瘦了些是正常的。   可是……   崔檀令怔怔望向镜子里容色伶仃的人,心里边儿想的却是远在长安的,她的郎君。   如果叫他见着她此刻的模样,一定会气得说那群被她吃下去的小黑猪又白白牺牲了吧?   紫萝知道娘子心情不好,伺候的时候都心惊胆战的,她阿娘说过,贵人们都难伺候,她脑子笨,要是惹了贵人生气,指不定小命儿就没了。   她有些担心地偷偷抬头去看,却看见娘子在笑。   自从她到娘子身边伺候之后,就没有见过她笑。   紫萝以为娘子是个冷美人,可是冷美人笑起来的时候……紫萝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恰当的说法。   和她村里山上寺庙里供着的观音大士一样美!   崔檀令唇角微微扬了扬,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又笑不出来了。   奚无声抓她来到底想图谋什么,是想要求分给他更多州郡土地,还是要更多更过分的东西?   ·   奚无声站在长廊里,十一月的南州不像长安一样速冷,可他还是围着一件厚厚的狐裘。   “她一路上过得如何?为何瘦了那么多?”   看着主子蹙着眉担忧那个狐媚子,暗蓝咬紧了牙,却被暗丛不动声色地给拦下了。   暗蓝这蠢货,要是在主子面前暴露对崔三娘子的不满,定然没什么好下场。   暗丛恭敬垂首,将崔檀令快速消瘦的原因归咎于日夜赶路,太过辛苦。   奚无声听完眉心皱得更紧:“她身子弱,你们行路时也该多照顾着她。”   暗丛心里默默在想,车厢重新改造过了,垫的褥子里面儿装的都是新弹的棉花,盖着的软毯都是丝绫织造的被面,连坐船的时候为了怕寒凉的江风吹着她了,又用棉绸做了一面帘子挂在船舱里。   如此种种,还不算用心照顾?   暗蓝有些忍不住了:“分明是她自己娇气,属下已经很照顾她了!”   奚无声没有说话,只冷冷地盯着她。   暗蓝很快低下头去,声音艰涩:“……是属下的错。”   奚无声这才淡淡地‘嗯’了一声,望着长廊下那道月亮门,声音里难得里带出了些笑:“她将会是我的妻子,奚朝的皇后。你们理该像待我一样,尊敬她,保护她。”   暗蓝愕然地抬起头,她原本以为主子只是看重了崔檀令那张狐媚子一样的脸,可没想到,主子竟然要娶她为妻?   “可是她已经嫁过人了!”嫁的还是夺了您帝王之位的叛军头子!   奚无声顿了顿:“我不介意。”   他尚且无力时,连心爱的女郎都要拱手让人。现在他想要去争一争,自然不会放她离开自己身边。   等他砍下那叛军头子的头颅,他会为他的皇后戴上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凤冠。   奚无声这人果真有病吧!   崔檀令走得慢,偏生暗蓝嗓门儿一声比一声高,她只得被迫听了好一会儿的主仆谈话,一时间很有些无语:“长宁侯,你我都已各自婚嫁,又何必再说这些根本不可能的话?”   各自婚嫁?   奚无声捏紧拳头,努力将声音放得和缓,不要吓到了她:“我说过,我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   看着奚无声陡然怔住的脸和暗蓝几欲杀人的模样,崔檀令心里慢慢升起一点畅快与烦躁交织的情绪。   “长宁侯莫不是贵人多忘事?从前你在长安,也是娶了新妇,当过新郎的。”   奚无声脑海中浮现起那个总是怯怯的,像是影子一样的人。   他的淑妃。   “她不是我的妻子。”奚无声慢慢摇了摇头,脸上带着点凉薄的寡情之意。   谢微音的存在只会时刻提醒着他,他是一个怎样懦弱无力,只能被世家操纵的傀儡天子。   只是因为世家需要一个带有他们血脉的皇子,所以奚无声再不情愿,也只能封了她为淑妃。   谢微音是本就不该出现在他身边的人。   一见到她,就会提醒他那些被世家朝臣胁迫着去做他根本不乐意之事时的烦躁无力。   放弃她也成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反正她对他也没有男女之情,所以总是做出一副怯怯不讨喜的样子,不是吗?   崔檀令几乎被他这样坦然寡情的态度给惊呆了。   ……世间竟然还有这样下贱而不自知的男子!   ·   而被她们谈论到的谢微音,正满脸惶惶地和翡翠缩在马车边,望着前边黄沙弥漫的景象,有些不知所措。   崔骋序抽空过来了一趟,见她们主仆紧张恐惧的模样,想起自己流落在外生死不知的妹妹,语气微微柔和了一些:“长宁侯夫人无需紧张,此番请你一块去南州,也只是为了一些私事。”   私事?   谢微音不明白:“我与崔大人……素无往来。”   可你是奚无声的夫人,是他名义上的家人。   崔骋序不准备与她细说,兕奴失踪这样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崔骋序走了,翡翠还是很担心:“夫人,咱们该怎么办啊!”   “南州,南州……”谢微音想,难不成他们是想要用她来威胁奚无声吗?   脑海中刚刚冒出这个想法,她就摇了摇头。   长安城中谁不知道,她是被奚无声抛下的弃妇。   既然能抛弃一次,那么之后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又如何能期待奚无声会因为她而妥协呢?   主仆俩有些郁闷地跟着大军一路往南州去了。   而陆峮,则是骑着那匹额前有白色印记的黑马昼夜不停,前往南州去寻他的娇小姐了。   分别了这么久,娇小姐一定想他了。   ……长宁侯那软蛋小白脸总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万一又将她好不容易掰正过来的择偶标准给掰歪了可怎么好?   一想到这里,陆峮黑脸含煞,恨不得下一刻就生出翅膀飞到南州去。   再用翅膀狠狠抽那软蛋小白脸奚无声两个嘴巴子! 第43章 [VIP] 第四十三章   柔风院   自从那次见面不欢而散之后, 崔檀令便清静了好几日。   奚无声没有来见她,可屋里的供应却未断过,衣裳首饰, 吃食茶水, 送来的都是极为精细的东西。   紫萝小心翼翼地给她禀报那些东西有多好多漂亮,自小被耶娘兄长娇惯长大的崔檀令眼神都不带飘一下, 只有些奇怪:“南州, 这地方很富庶吗?”   若她记得没错,奚无声如今只占据了南州这么一块地方,便是崔檀令再笨, 也知道一个州郡的赋税银钱是有限的,怎么可能在供给他们造反要用的军需之外, 又给出许多银钱来供养所谓天子奢靡的生活?   如果是真的的话,南州的百姓过的得是什么日子?   紫萝这几日都留在柔风院伺候她, 听了这话傻乎乎地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呢,不过侯爷待娘子好, 不是好事儿吗?”   上回被崔檀令说过一次之后,紫萝就不敢跟着管事他们叫主子了, 只敢叫‘侯爷’。   崔檀令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待她好的人那么多,她为何要感念奚无声这个另有所图之人对她的好?   想到今后可能她会被奚无声推到千军阵前用来威胁陆峮……   崔檀令对着那堆东西愈发看不顺眼起来。   紫萝看她又要上榻去睡觉, 不由得有些担心:“娘子, 奴婢陪着您出去散散步吧?”   哪有人那么能睡觉啊?难不成是娘子身子不舒服吗?   紫萝有些紧张。   她好不容易遇见这样一个好伺候的主子,紫萝不希望她死。   散步?不感兴趣。   崔檀令自顾自地拉过被子睡觉了。   紫萝忧心忡忡地把帷帐给放了下来,轻手轻脚地绕过粉彩花卉座屏, 去一旁坐着做了会儿绣活。   她手里捏着的彩线顿了顿。   紫萝想着,还是去请个大夫回来给娘子瞧瞧吧。   日日都这么贪睡, 定然是得了什么病了。   管事听了紫萝忧心忡忡这么一说,想到柔风院里那位连主子的脸面都敢驳,偏生主子还不会生气的美貌女郎,那可是有大造化的人。   他不敢耽搁,忙请了大夫过去,顺便还去奚无声住的悫清园里通报了一声。   奚无声正在与南州当地的官吏说着招兵买马的事。   听着底下人来报,南州里的壮丁不愿入伍,马匹武器等也需要多花钱暗地里往其他州郡购入……   奚无声从前只是个表面光鲜,内里无实权的傀儡天子,哪里经历过这般阵仗。   头一次有了自己掌权的机会,奚无声心中情绪激荡的同时又十分复杂。   可是想着现在在柔风院里的女郎,奚无声眼眸柔和了一瞬,为了配得上她,他理当做出更多努力才是。   管事等了好一会儿才见着奚无声。   “她病了吗?”奚无声听了管事汇报的事,放下手里的太仓毛笔,清俊苍白的脸上带上了几分焦灼,“底下人是怎么伺候的?”   管事熟练地承受住了来自主子的怒火,只低声道:“主子现在可要过去看看?”   奚无声没有说话,只快速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看着青年纷飞的袍角,管事叹了口气,拿过一旁挂在黄花梨架子上的狐裘大氅追了上去。   ·   崔檀令有些不耐烦睡觉被人打扰,可看着紫萝眼泪汪汪地看过来,她只得抿紧了唇,伸出一截皙白如玉的手腕。   被管事请来的原本是这南州最负盛名的老大夫,太医们都留在长安城里没跟着一块儿过来,为着奚无声的身体着想,管事便将老大夫留在了府上好随时伺候主子。   老大夫把过了脉,说的无非就是那些郁结于心,劳神忧虑,病久气血虚的事。   崔檀令收回了手,紫萝还在十分紧张地问着老大夫该吃什么药才能治好。   吃药?   崔檀令立刻翻身睡了。   紫萝更忧心了:“大夫,我家娘子这样随时随地都能睡过去……吃的药是不是还得再多一些?”   老大夫斟酌了一下:“娘子身子底子虽弱些,但养得不错。是药三分毒,吃些安神汤养一养便好了。”   正巧奚无声此时过来了,听着老大夫这么说,又过去追着多问了几句。   老大夫抖抖索索地回了话,奚无声沉默半晌,走到茜红色双绣花卉草虫帐幔垂下的拔步床前,有些艰难地开了口:“与我在一处,就让你这样难过吗?”   崔檀令维持着侧卧的姿势,声音有些瓮声瓮气,明明是极为娇俏的声线,却因为她说的话而透出了几分难掩的冰冷:“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谁被绑来做人质还能与匪徒好声好气说话的?   她又不是脑子有病。   透过帐幔,里边儿女郎的身影影影绰绰地透出来,奚无声又慢慢道:“身子是你自己的,便是你再……”奚无声想说讨厌他,可仅仅是在心里边儿这么想,他都觉得心痛如裂。   只得换了个说法:“再不喜欢这里,也要懂得照顾好自己。”   崔檀令呵呵笑:“您少来一些,少见着你兴许我便不会那么郁结于心了。”   屠夫都是这样的吧?要宰杀那些动物时,都要先对着它们柔声细语一番,再给吃顿好的,好叫它们走得没那么痛苦。   可是她原本可以过得更好,也不用死。   奚无声慢慢摇了摇头,艰难道:“……我做不到。”   等了那么多年,才等来与她在一处的机会,先前几日忍着不来看她已是极限。心爱的女郎就在自己身旁,奚无声觉得自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蠢小子一样,恨不得随时随时都赖在她身边。   奚无声说的是实话,却叫崔檀令深觉此人很是虚伪,嘴上说着为她好,却连不来碍她眼这样的事儿都做不到!   崔檀令嚯地坐了起来,伸出手掀开帐幔,露出一张冷冰冰的玉霜小脸:“你是怕我病了,死了,到时候就不能作为筹码来威胁我郎君他们了,是吗?”   奚无声面色惨白。   不知是被她的话伤的,还是更介怀那句‘郎君’。   她本应该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   “如果我说,我没有想要利用你的心思呢?”披着大氅,面上却仍透出一股惊人苍白的青年看着她,像是在看一朵摇曳在满园霜雪里的花,她是娇贵的,亦是珍贵的,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事物。   两人交谈的时候,管事已经懂事地拉着老大夫和紫萝出去了。   崔檀令听了这话只觉得莫名其妙:“不是为了利用?那你捉我来做什么?”   她微微仰着头看他,那双冷艳的桃花眼里此刻闪过的的确是疑惑与不解。   奚无声正要张嘴解释,却突然想到一点——   她嫁过人了,为何对男女之情还是这样迟钝?   难道,远在长安的那个泥腿子新君,也没能进入她的心吗?   奚无声忽地就想慢慢来。   她不懂,没有关系,他有很多耐心。   “你好好养病,我改日再来看你。”   奚无声匆匆忙忙地来,又匆匆忙忙地走了,崔檀令看了一眼他清癯背影消失的方向,小声嘀咕了一句:“你才有病。”   紫萝进了屋,她看见奚无声快步走了,却不见生气,不由得想进来看看崔檀令。   崔檀令还在气头上,见了她了脸色也没缓和:“以后他来,你就在屋里陪着我,别出去。”   奚无声这样自说自话将自己感动得不行的男人,她看着容易生气,得有些人劝着她才是。   紫萝看见她的冷脸有些害怕,下意识点了点头。   ·   这日奚无声邀请崔檀令一同出门游玩。   “南州这儿地势奇妙,十一月了枫林仍热烈如火,你可愿与我一块儿去赏景?”   不得不说,奚无声这副皮相还是很漂亮的,清俊秀气的少年郎,这样忐忑地望向你生怕你会拒绝他时的样子带着一点可怜劲儿。   可她看惯了粗莽坦率的黑脸汉子,再瞧这样细弱羸弱的少年郎,难免觉得有些不够滋味。   见崔檀令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奚无声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会当着自己的面去思念那叛军头子,只当她是因着自己的提议有些心动,便再接再厉道:“南州有许多吃食风味都与长安不同,你来这儿之后都未曾出过门。今日我陪着你好好逛一逛,如何?”   崔檀令绷紧一张玉霜小脸刚想摇头,却想到此处如此奢靡的用度。   她忽地就想去看一看这里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见她点了头,奚无声眼中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我先去外边儿等你。”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慢慢来即可,我会等你的。”   就像之前等了许多年一样,他会等的。   看着奚无声的背影,紫萝凑上去小声道:“娘子,侯爷待您真好。”   说话温温柔柔的,嗓门儿一点都不大,完全不像她阿耶阿兄那样,对着她阿娘和她阿姊阿妹非打即骂。   紫萝本能地会对与她父兄那样粗暴之人截然不同的谦谦君子生出好感。   脑门上突然被弹了一下。   看着捂着额头呆呆望向自己的小丫头,崔檀令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叹了口气:“紫萝,你还是太小了。”   这样便叫好了吗?   被自家郎君照顾得愈发口味刁钻的崔檀令有些闷闷地想,现在的小丫头们可太好骗了!   ·   一辆奢华宽敞的马车徐徐行驶在大街上,街旁的商贩们下意识地想要收拾摊子跑路,却被拿着鞭子的侍卫们狠狠抽了一下,低声喝道:“贵人们要看热闹,你们走了,岂不是要扰了贵人的兴致?到时砍了你全家也赔不起!”   被鞭笞了,商贩们脸上却不见惊恐,只一脸麻木地重新整理好摊子,低声叫卖起来。   很快因为‘叫卖声不够热情’又挨了几鞭子。   街上的喧闹声渐渐浓了起来。   见崔檀令有些好奇地想要掀开帘子去看外边儿的景色,奚无声微笑道:“这儿多是当地民众在摆摊叫卖,没什么好看的,当心冲撞着你。”   只是看看商贩买卖东西而已,哪里就称得上什么冲撞。   崔檀令不理他,心里嘀咕着这人比她阿耶还爱瞎讲究,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处境。   贵人们乘坐的马车华丽又贵气,商贩与行人们都不敢抬头去看。   他们低着头,姿态谦卑,心中却在想,贵人又如何,贵人就比她们多长一个脑袋,还是多长几根手指头了?   出身再尊崇的贵人,不能叫她们的日子也跟着好过起来,那还算什么贵人。   不如去拜拜观音大士来得管用!   但看着侍卫们手里染着血色的长鞭,她们又只能麻木地低下头去。   五岁的小丫头香桃被阿娘搂在怀里,听着阿娘小声在她耳边说着话,告诉她不可以嬉笑打闹,要乖乖的,不然下次就不带她上街来了。   喷出的鼻息弄得她有些痒痒的,香桃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   孩童清脆的笑声在街道间显出一种莫名的突兀来。   香桃她娘一脸惊恐,正想捂住孩子的嘴,此时贵人的车架正好路过她们身旁。   香桃傻乎乎地抬着头,就看见马车莲青色的帘子微微掀起,露出一张远山芙蓉一般的美貌脸庞。   香桃惊讶得小嘴微张,伸出手着急地晃了晃她阿娘的手,声音清脆得像是山谷里的小百灵鸟:“阿娘,我瞧见观音大士了!”   清脆可爱的童音稍稍缓解了奚无声眉心里夹着的几分不悦。   按照他的想法,崔檀令与他一般,都是极尊贵的人,怎能叫这群平民百姓贸贸然窥伺容貌?   崔檀令对着那小丫头笑了笑:“真是可爱。”   香桃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还是对着她甜蜜蜜地笑了起来。   小丫头生得有些瘦,脑袋上扎着的两个鬏黄黄的,愈发显得那双黑乎乎的眼睛又大又圆。   她脸上的笑容在下一瞬戛然而止。   凶狠的侍卫举着鞭子过来,高高挥起手里的鞭子,对着母女俩猛地抽打过去。   香桃她娘下意识地将孩子藏在自己怀里,自己却被鞭子抽得身子一颤,本就单薄破旧的衣裳下很快透出一块血色来。   香桃呆了呆,她听见阿娘呼痛的声音,下意识地开始尖叫哭闹起来。   “住手——”   崔檀令皱紧了眉,下一刻就要下车去查看一番那对母女的情况,手腕却被人给握住了。   奚无声察觉到她含怒望来的视线,握着她手腕的手微微发紧:“叫下人去就好。”   这样的事,怎配劳动她亲自下车去看?   崔檀令被他话中理所当然的傲慢逗笑了,若是与她无关,她自然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马车里不下去。   可是这事分明是因她而起,是因为她好奇掀开帘子逗了那小丫头笑,才给她们母女俩招致了这场无妄之灾!   崔檀令抽回自己的手,绷着脸下了马车。   坐在外边儿车辕上的紫萝见状忙跳了下去,还不等她动作,就有人跪伏在地上,方便崔檀令脚踩在他背上,好下马车。   这样的事在长安诸多贵族世家之间很常见,可崔檀令却不习惯这种将人踩在脚下的感觉。   “不用你,起来。”   得了贵人一句冷冰冰吩咐的马夫连忙跪着挪开了位置,崔檀令被紫萝牵着,踩着一个小板凳顺利下了车,这时街上原本热闹的叫卖场景都出现了一瞬的停滞。   真的是观音大士下凡来解救他们的苦难了吗?   崔檀令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神色,只往春桃母女俩走去。   那侍卫举着鞭子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见着贵人过来了,更是吓得浑身僵直,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黏在崔檀令身上,害怕中又透露一股令人作呕的欲念。   香桃她娘不顾身上的疼痛,忙拉着春桃磕起头来,哽咽道:“贵人饶命,贵人饶命,我们不是故意冒犯的……”   香桃一脸茫然地跟着她阿娘一起动作,还挂着泪的大眼睛愈发显得干净清澈。   “紫萝,去扶她们起来。”崔檀令轻轻叹了口气,见母女俩衣衫破旧轻薄,在十一月的南州,显得格外凄冷。   她慢慢转身看了一圈周围的商贩、行人,能出现在南州最为繁华的街道上的人,衣着打扮却都是灰扑扑的,穿的最好的,也不过是在外面多加了一件镶棉比甲。   最引人注意的是,是他们的神情。   深深低着头,周身都散发出一股麻木气息,似乎是认了命。   这就是南州百姓过的日子吗?   若是奚无声有重归长安的机会,待他真的掌了权,那天下百姓,是不是都要过这样的日子?   香桃母女俩见着衣着干净的紫萝,都不敢叫她扶,自个儿就站了起来,只背下意识地佝偻着,不敢在贵人面前挺直身子站着。   香桃怯生生地看她,小丫头似乎反应过来了,是因为她的调皮才招惹了这场祸患。   崔檀令走过去揉了揉她冰凉发黄的头发,轻声道:“不要怕,不是你的错。”   香桃傻乎乎地睁着眼看她,她阿娘见状有些紧张:“贵人,我们……”   崔檀令从紫萝手里接过几条银鱼儿,递给香桃:“拿着吧,这是我的赔礼。”   “贵人,这,这怎么好!”   崔檀令脸上笑意淡淡的,却不容人拒绝:“拿着吧。”   香桃母女千恩万谢地走了,她们走到街口时,那个小丫头还回过头来看她。   崔檀令笑了笑,察觉到其他人偷偷投来的视线,没再说什么,叫紫萝扶着上了马车。   奚无声看着她进来,微微皱起眉:“我知道你心善,可是这样的事不该由你去做。”   崔檀令没有理他,只沉默地望向车窗外。   没有回应,奚无声也不生气,只放柔了语气声调:“你身份尊贵,只要一声令下,会有无尽的人愿意帮你达成所愿,这样不好吗?”   “哪怕代价是付出他们的性命?”崔檀令有些无语地看他一眼,她本来以为她自己已经够懒了,没想到奚无声比她还懒!   而且还更不要脸一点。   浑然不知自己又被崔檀令嫌弃得多了一些的奚无声愣了愣,随即点头:“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优势,也是他们的命数。”   ……这人脑子果真有病。   “侯爷没听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崔檀令有些奇怪,按道理都亡过一次国了,还不知道这道理,不应该啊。   奚无声沉默着没接话。   崔檀令扭过头去不看他,却被马车外的动静给吸引了过去。   她掀开车帘,有一个壮汉正拿着鞭子鞭笞一个神情麻木的女子。   这是在做什么?   若是放在以前,崔檀令会叫侍卫制止他们,再给那女子一些银子安置自己便罢了。   可得知奚无声的臭脾气后,崔檀令决定要做得更过分一些。   她要将这个可怜的女子带回去!   得知她做下的这个决定,奚无声眉毛抽了抽,但是很令人失望的是,他还是没有发怒。   崔檀令看着不由得思考,奚无声到底要拿她做什么?面对她这样悖逆他的意思也能克制住不生气,那么他所图的一定会更多。   那到底是什么呢?难不成还指望着拿她去换半壁江山?   阿耶怎么肯,陆峮……又怎么会同意。   还没开窍的崔檀令对奚无声种种可以称之为示好的行为毫无反应,去赏了景之后情绪也没变得太好,两人一路沉默着回了南州此时的天子府。   紫萝对身旁那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女子的心情十分复杂,既心疼她,又担心她会来抢夺娘子的宠爱。   眼看着这人一到屋子里就在娘子面前跪下了,竟然这么上道就开始表忠心了吗!   紫萝心中更是紧张不已。   不知她说了什么,娘子竟然叫她先退下,去给她准备些吃食。   那么快就要失宠了吗?   紫萝悄悄抹着眼泪退下了。   崔檀令对上女子那张苍白却神情坚毅的脸,有些莫名:“你说,你是崔氏的人?”   代号树一的女子点了点头,伸出胳膊,上面刻着代表着崔氏的印记。   这个印记证明了她的身份。   看着崔檀令有些茫然的表情,树一认真道:“崔公派属下潜入南州,先前是为查探情报。但属下前几日收到一封密信,崔公怀疑是长宁侯掳走了您……属下总算找到娘子,定不会再让您受委屈了!”   崔檀令慢慢地点了点头:“你是我阿耶的人。”   树一严肃点头。   崔檀令又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阿耶他们有在费心营救她。   那,陆峮呢?   他会不会又被臣下们撺掇着,又去娶上一位新的大家贵女?   树一敏锐地发现三娘子的心情变差了。   树一有些自责,三娘子定然是因为她还没能带着她回到长安而伤心!   事实上的崔檀令在认真想着如果回去之后发现陆峮另娶他人之后该怎么做,她的嫁妆一定都是要搬回去的。   ……能不能把那群小黑猪也带走?   崔府的厨子手艺一定比他好!   ·   崔檀令那头在想着如何分割夫妻共同财产,陆峮那头却在想着如何进入南州城。   南州是一个大郡,南州城也就是目前奚无声所住的主城,南州郡如今管得很严,外来人基本不可能进去。   戍守城门的士兵挥着小鞭子呵斥着老老实实排队的百姓。   南州城是南州郡里最繁华的主城,常有周边的百姓挑着东西过来叫卖,在南州郡范围内的这些百姓想要进主城,也是不太容易的。   士兵熟练地挥起小鞭子朝着下一个人走去。   可是等看到那个壮得像座小山似的猎户时,他的腿儿和手里的鞭子一下子都软了下去。   穿着粗布衣裳,背上沉甸甸背篓里正背着许多猎物的高大汉子微微抬起下颌,露出草帽下一张潦草却又格外英俊的脸。   是陆峮。 第44章 [VIP] 第四十四章   陆峮日夜兼程赶到了南州郡, 这儿的确守卫严密,可南州郡被群山连绵环抱,此处兵力又有限, 不可能将每一处山路都做到严防死守。   陆峮便熟练地做回了老本行。   在山里混了几日, 他就又成了铜钱村那个高高壮壮的黑脸猎户。   戍守城门的士兵看着他这模样,下意识就想后退, 可猛一想到自己的身份, 又威风起来了。   “你!做什么的!进城做什么!”   陆峮眼中冷光一闪,将沉甸甸的背篓卸了下来,掀开上面的大叶子, 露出里面儿的野物皮毛等:“官爷,俺打了些猎物, 听说南州城里的大爷们都爱吃这口,这不就想着来闯闯运气。”   一口地道的南州口音, 还带着乡下人特有的畏缩小心。   士兵对着生得格外壮实些的乡下汉子顿时没了什么紧张害怕的心理。   士兵粗鲁地翻了翻,那里边儿除了新鲜的肉和一些皮毛, 上边儿还有一些风干了的山菌子和其他山货。   这可就难得了。   没有那些个危险东西,士兵说话便随意了一些:“瞧你这些东西的品相, 也不怎么样嘛。”   陆峮呵呵笑着,熟练地摸出几个铜板塞给他:“官爷通融通融。”   伸出的手遍布着风霜痕迹,弓弦勒出的痕迹分外明显。   士兵对他的上道表示很满意:“行了, 走吧。”   陆峮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 连声感谢了好几道,这才背着背篓走了。   后边儿传来士兵和别的同僚说话的声音。   “我可是听说了,那天子府上来了个娇客, 他们府上的管事放出了话正是需要大量精细东西呢。   我瞧他那些东西成色还不错,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天子府是什么地方啊?要是没人引着他能去那地儿卖?”   那人砸了咂嘴:“我倒是好奇, 这天子的女人得美成什么样子?能叫他心甘情愿给她花那么多钱?”   那些人的话成功惹怒了心情本就很沉重的陆峮。   天子的女人?放什么屁!   那明明是他老陆家的媳妇儿!   ·   柔风院   从外边游玩回来之后,崔檀令有些无聊地掰着珍珠手钏上莹润漂亮的珠子,这里的日子太无聊了。   虽然从前在府里,在宫里的时候,她也不见得做了什么实事儿,但总能与人说说话,陪着一块儿去外面看看她心爱的花。   哪里像现在。   去外边儿走了一趟,反倒叫她心头愈发沉重起来。   似乎老天爷都看出了她的无聊,管事笑眯眯地在院子外求见。   一见了她,就高高兴兴地将奚无声要举宴邀请众人的事儿说了出来。   着重强调了奚无声想要她一同出席的心愿。   崔檀令抬起眼,有些奇怪:“为什么要我去?”   看着管事谄媚的神色,崔檀令心中迅速升起一个想法——难不成是奚无声想要向众人炫耀劫来了她这个人质?   此人心思竟然如此恶毒!要叫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   崔檀令脸绷得更紧了。   管事看了有些发愁,决定再提示一下:“南州城中有许多贵女,对主子一见倾心。娘子过去,正好也能给主子……”   他说得含蓄委婉,崔檀令成功理解成了另外一个意思:“替他掌掌眼?然后看着他娶了人家之后没过多久又将人给抛弃?”   就像被他留在长安城里的谢微音一样。   看清楚了崔檀令脸上的嘲讽之情,管事有些尴尬地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主子待您是不一样的……”   人质嘛,的确是要不一样一些。   见她油盐不进就是不去,管事没辙了,只得回头去找奚无声。   崔檀令还没清静好一会儿,又听得紫萝跑进来,说是奚无声来看她了。   谁稀罕他来?   崔檀令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察觉到那道白色身影慢慢靠近也不理会,只自顾自地喝着茶。   “你喜欢这茶吗?我叫人再给你送些过来。”   奚无声看着神情无聊的女郎,声音依旧柔和。   崔檀令不想理他,但出于礼貌,还是摇了摇头,呵呵笑道:“侯爷留着作你今后的聘礼吧。”   聘礼?   奚无声有些迷茫,随即又反应过来,清俊脸庞上露出一个笑:“我怎会用这些东西就打发了去?”   他会将这世间女子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捧在她面前。   他来无非就是想说叫她出席宴会的事儿。   崔檀令不想与他私下里有过多接触,只好事先声明:“你要我去可以,可我不会替你参谋。”参谋什么,自然是哪家的女郎更好更适合嫁给他了。   为了别再出现第二个谢微音,至少不是由她作的孽选出这第二个苦命女子,崔檀令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提前说清楚。   奚无声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听着她愿意出席宴会,也就高兴了许多。   奚无声走了,崔檀令哼了一声:“紫萝,快去燃些香。”   紫萝从前只是普通人家养出来的女儿,不知道怎么怎么调香压香,树一走了过去:“我来吧。”   她是崔府培养出来的暗卫,除了武艺,燃香煮茶也都是要学的。   眼看着树一上岗的第一天就如此上道,紫萝叹了口气。   ·   树一成功地留了下来,见奚无声都默许了这事儿,原本有些担心此女来路不明的管事也只能低调去调查了一番。   得知此女乃是南州郡内一处村子里土生土长的人,前不久死了耶娘,被狠心的兄长嫂嫂拉出来想卖给他们镇上六十七岁的富商老头作第十八房小妾,她宁死不从,这才有了街头被打,遇见了好心人的事儿。   树一的背景自然是被崔氏安排得没有一丝错漏的,光明正大留在三娘子身边服侍的她十分尽责,并在紫萝忧郁的眼光中忙前忙后,为崔檀令排除身边可能的危险。   小到茶盏绢帕,大到被褥枕头,全都被她给细细查验了一遍。   崔檀令见着她忙忙碌碌没个停下的时候,不由得叫住了她:“青萝,你歇会儿吧。”   青萝是她新给树一取的名字,毕竟总不好直接叫她在崔府时的暗卫名。   听到这个名字的紫萝松了口气。   她才是大姐!   不过看着树一平静中隐含着别的什么东西的脸,刚燃起事业心的紫萝又怂了,跟着崔檀令开口:“是,是呀,你要吃些什么吗?小厨房还有好几个红糖馒头……”   红糖馒头,那从前是她在家想吃都吃不到的精贵东西呢!   树一摇了摇头,坚持将床上里里外外翻了一遍,顺便给崔檀令新换了床被子,又用鎏金浮雕花卉纹汤婆子给滚了一边儿,被褥不仅暖暖和和的,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树一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下三娘子睡着才叫舒服。   崔檀令不等她开口,就叫她下去休息:“今日你也累了,快下去歇着吧。紫萝也是,别守夜了,都去歇着。”   树一习惯性地就想揪起眉头,在敌人的地盘上,她怎么能放松警惕任由三娘子一个人待在这儿呢?   但是崔檀令态度坚决,树一与紫萝两人对视一眼,怀着对彼此的试探安安静静地退了下去。   树一虽然是崔氏培养的暗卫,可为了叫奚无声他们看不出错来,也是实打实地挨了一顿打的。崔檀令便叫府上的老大夫给她开了贴药,里面有安神的成分,喝完之后正好一觉睡到大天亮。   注意到她说话时紫萝那副渴望的神情,崔檀令犹豫了一下:“你也喝一点儿?”   可以吗?   紫萝赶紧点了点头。   这药能乱喝吗?崔檀令不敢确定,只将老大夫开给自己养神安眠的药丸给了紫萝一颗。   她还太小,叫她守夜伺候自己,崔檀令总觉得有些不太适应,索性都去睡个大觉好了。   奚无声举宴的日子就在明日,崔檀令想着今日出去时看到的香桃母女,还有其他百姓那副麻木凄惨的模样,头一回觉得自己盖着的云缎锦被也没有那么柔软舒适了。   崔檀令这夜睡得不太好,紫萝清晨过来给她打水洗脸时都吓了一跳:“娘子,您这是怎么了?”   崔檀令摇了摇头,也没叫她在自己脸上再抹那些个香粉脂膏,清水出芙蓉的一张脸上带着淡淡的青影,这点瑕疵却不见损了她的美貌,反倒愈发显得有一种姑射神女的飘然风韵。   既然是作为人质出席,那定然不能装扮得过于华丽,要不然岂不是白白叫旁人笑话吗?   崔檀令没有同南州郡里的这些女郎娘子们打过交道,希望她们性子能够可爱一些,不要打扰到她发呆。   可那穿着淡紫色绣如意双相十二幅破仙裙,头戴白玉芙蓉步摇的美貌女郎出现时,原本热闹的宴席上陡然一静。   崔檀令对这些目光早已习以为常,她坐到府上女使指引着的位子上,只是……   她蹙起眉头:“怎么在这儿?”都快与奚无声的主位挨在一块儿了,岂不是叫大家抬起头一次就要见识一番她这个人质的窘样?   崔檀令表示不接受。   女使有些慌忙,忙去请示管事了。   奚无声穿着一袭月白色宝相花刻丝圆领锦袍,外边儿披着一件佛头青白貂皮大氅,厚实的衣裳愈发衬得他身形单薄,有一种羸弱之态。   他走过去,对着拒不配合的崔檀令无奈地笑了笑:“你是我的贵客,坐在这儿有何不可?”   什么贵客,这人一张嘴就是骗人的话。   可见是个下贱之人。   崔檀令轻轻冷笑一声,这样绷着脸不说话的冰霜美人在清癯青年含着无奈笑意的注视下愈发显得动人心魄了。   宴席上的人不少,大多都是南州城里的官员带着自己的妻子女儿过来赴宴,没料想到见着这位自诩正统的奚朝天子这副儿女情长的模样。   面上都是笑呵呵,心里边儿却在想,管你是什么正统不正统呢,连个婆娘都把持不住,还能管好这天下?   追随奚无声的武将郭荆威严地扫视一圈,他是从先帝时期就坚定保君为国的大将军。先前陆峮与其他叛军势力发展起来时,他就想带军平叛,可那时长安城就剩他一个得用些的武将,大家都指望着他守卫住长安。   等到天下易了主,郭荆心痛奚朝祖宗基业都被葬送了,对着陆峮自是无法诚心归顺。   既然奚无声有心光复奚朝,那他自然也不会做新帝的走狗,忠心耿耿地护送他到了南州。   南州不比长安,民风更粗犷些,对着天子的敬重也只是因为他手中的刀剑军队。   想到这里,郭荆虎下脸:“陛下,快开始宴席吧。”   说话很是直接,并未顾及到他的颜面。   奚无声脸上的笑意一顿,对着崔檀令轻声道:“快坐下吧。”   说着,他回了主位,抬了抬手,女使们身影翩翩,为诸位客人奉上美味可口的吃食与醇香珍贵的美酒。   崔檀令坐在离奚无声较近些的右席,稍一抬头,就能看见坐在奚无声左手边第一席上的中年男人正皱着眉盯着她。   他一瞧就是个五官,生得高高壮壮的,脸也黑黢黢的,盯着人的时候看起来很凶。   崔檀令却不怕他,只淡淡挪开视线。   比他更壮的她都见过!   崔檀令无所事事地在走神发呆,离主位略远些的客人们却在小声说着什么。   “阿娘,那位娘子……就是陛下的新宠吗?”   南州城地方不大,她们自然听说了天子府上管事这几日采买了不少精致东西的事儿,为的是谁,自然是府上唯一的娇客了。   中年妇人点了点头,看着崔檀令如娇花照水一般娴静美好的侧脸,忽地道:“乖女,阿娘再给你找门新婚事吧。”这人长得这么漂亮,她乖女争不过啊!   底下人在窃窃私语什么,奚无声不知道,哪怕猜到了些许,他也不曾放在心上。   与崔檀令一同出席在宴会上,众人将他们视作一对的那样羡慕、嫉妒打量的目光,都叫他觉得愉悦。   崔檀令绷着脸坐在座位上,树一和紫萝站在她身后,见着她背影伶仃,似乎连发髻上垂下的白玉珠都散发出一股不高兴的意味,不由得心生怜意。   紫萝凑上去,给她指了指掐丝珐琅龙凤纹高足碗里盛着的菜肴:“娘子,奴婢听说这一道菜是从猎户手中买来的新鲜野猪肉呢,滋味可美了,娘子尝尝吧?”   猎户?野猪?   崔檀令勉强提起些兴致,拿着长箸捏了块尝尝。   “味道不错。”   见她吃了,紫萝脸上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席上多觥筹交错,即便是奚无声,为了叫当地官吏更好顺服自己,也得屈尊与他们饮酒谈笑起来。   余光瞥见崔檀令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奚无声既是心疼,又是无奈。   ……若他还是长安城中的天子,又怎会强迫自己去做这些事!   他做些违心之事便罢了,却不舍得崔檀令受委屈,便开口叫郭荆的妻女上前与她说说话。   得了自家主君一个眼神的陈夫人和郭柔晴顺从地上前与崔檀令交谈起来。   只是在称呼上她们有些拿捏不准。   是叫娘子,还是叫夫人?   崔檀令见着她们笑吟吟地过来,也不好驳了她们的面子,主动开了口:“二位是……”   陈夫人母女做了自我介绍,崔檀令便也点了点头:“唤我一声崔娘子就好。”   崔娘子?看来陛下还是没过明路,眼前这位美貌惊人的女郎还没个名分呢。   陈夫人看了看自己容貌娇艳的女儿,此时她正一脸兴奋地和崔檀令说着话,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有这位崔娘子在,她想成为天子的正妻会更加艰难。   崔檀令打起精神与陈夫人母女俩交谈,心中不知为何一动,微微转头去看,与举宴所在的小院隔着一片池塘的长廊忽地出现一道魁梧挺拔的身影。   有些莫名的熟悉。   她还想再看看,却被奚无声给叫住了。   “你喜欢吃的江瑶清羹,快用些吧。”   崔檀令摇了摇头,紫萝却主动盛了一小碗递给她。   崔檀令有些不高兴:“你吃你自己面前的就是,管我做什么?”   这番话着实不客气,距离近些的人都听到了她的话,一时间神色有些莫测。   奚无声有些失望,但只要能将她留在身边,他就已经学会知足。   崔檀令不管他们,再扭过头去看时,长廊上已经没有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情绪有些低落。   见崔檀令不知为何淡了兴致,都敢对着奚无声正大光明地‘不敬’了,陈夫人颇有眼色地停了下来,带着还颇有几分依依不舍的郭柔晴回了自个儿的席位。   郭荆要问,她就瞪了回去,人家都没聊天说话的兴致了,她们母女俩贴上去岂不是落得个尴尬处境。   之后的宴会上了些什么菜,说了些什么话,崔檀令都没心思关注。   奚无声看着她怏怏不乐的样子,又笑着与她谈论起歌舞丝弦来,崔檀令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郭荆皱了皱眉——   此女性情很是乖张!又是敌方皇后的身份,将她放在陛下身边,怎么看都叫他觉得不安心。   还是尽早处理了的好。   ·   待回了柔风院,崔檀令闷闷地卸了钗环,泡了一个澡,又将两个忠心耿耿的女使打发出去了。   树一是身上的伤还没好,紫萝是年纪还小,两人都跟着她身后忙了一天了,都累得紧。   崔檀令索性叫小厨房给两人煎了一份安神汤,今晚没叫人守夜。   自个儿则是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发呆。   自从到了南州之后,她晚上就总是睡不好觉,哪怕紫萝将被褥堆得厚厚的,她也还是觉得身子单薄,手脚都透出一股幽幽的凉意来。   若是阿娘在,听到她这样怕冷就要叫人去熬红糖小丸子给她吃了。   崔檀令吸了吸鼻子,模模糊糊之间睡了过去。   兴许是晚膳时吃的葱油鸡太咸了,崔檀令半夜觉得口渴,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起来倒杯水喝。   柔风院这处寝室布置得十分精妙,她赤着脚踩在柔软的织花地毯上时,素白的手指不小心擦过帐幔上坠着的金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崔檀令没当回事,只拎起坐在小泥炉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正准备喝,余光却无意间瞥见窗外闪过一个黑影。   是谁?   崔檀令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恐惧,握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正犹豫着要不要拿个更趁手的东西,却看见窗子动了动。   动了动?   崔檀令咬紧了唇,花瓣一般柔嫩红润的唇在此刻也失了色。   那步步锦窗棂终究还是被完全推开了。   跳进来了一个身量劲拔,衣衫灰扑扑的魁梧汉子。   崔檀令瞪得圆溜溜的眼睛里映出那人朝她走来时的身影,既熟悉,又带着一股令她忍不住后退的戾气。   陆峮捏住她瘦得来似乎只剩下薄薄一层美人皮的面颊,粗声粗气道:“傻了?连你郎君都认不得了?” 第45章 [VIP] 第四十五章   房间里没有燃灯, 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他刚刚推开的窗户撒了一地。   借着柔和昏暗的月辉,崔檀令伸出手,碰了碰那脸似乎更黑了, 又瘦了许多, 愈发显得线条冷硬坚毅的人。   因为连日赶路而变得干燥的面颊上忽然落下一只柔软温暖的手。   陆峮沉默地望着她,却又担心自己粗粝的脸把她细嫩的掌心给磨痛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 他曾握过许多次的手腕原本纤秾合度, 看着纤细,摸起来却软软乎乎的。   陆峮曾经一度很喜欢看她今天换了什么镯子戴。   翡翠清透,金镯华丽, 玉镯温润,都衬得手腕如霜雪一般细腻洁白。   可是现在她的手腕子摸起来, 还不如宫里那些小黄鸡的鸡爪子来得肉嘟嘟,孤零零的没二两肉, 瘦得叫人心疼。   崔檀令用另一只手拂开他,固执地摸着他蓄着胡须, 显得有些陌生的脸庞。   潦草随意,却又透露出一种从前从未见过的野性俊美。   真的是她的郎君来了。   崔檀令捏了捏他的面皮。   噫, 真糙。   陆峮精准地从娇小姐眼中捕捉到了那抹嫌弃。   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就看见眼前清瘦得像是深秋枝头摇摇欲坠的玉兰一般的女郎脸上徐徐滑落两行泪珠。   陆峮一下便慌了,他想要给她擦眼睛, 可是他的手被缰绳弓弦磨得太粗糙, 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裳也不好,恐怕会将娇小姐漂亮的脸蛋子擦得红红的……   想到他攒下的那一箱子绢帕,陆峮心头一痛, 与她打着商量:“回去再哭吧?好不好?”   回去了她怎么哭也没关系,他攒了很多帕子, 每一条都有好好洗干净的。   这人怎么说话的!   正哭得伤心委屈的崔檀令看着他这模样,不禁哭得更伤心难过了。   她明明应该为了陆峮来救她而高兴。   可是面对眼前熟悉的人,她心头不知怎得,就是涌上了一股怎么也止不住的委屈。   哭得哗啦啦的崔檀令一头扑进了他怀里,也不嫌弃他现在是个不讲究的穷猎户了,伏在坚实温暖的怀抱里,她惶惶然多日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心里边儿冒着的难过泡泡也咕噜咕噜个不停。   “你为什么才来救我?你都不知道,我好害怕……”   总是摆出一副无所谓淡然姿态的崔檀令在亲近之人面前终于卸下了外壳,露出小犀牛最为柔软的肚腹,本能地对着会爱护她、纵容她的人发起脾气来。   陆峮闷不吭声地忍受着她的两个小拳头全无章法地在自己身上乱砸,半晌才搂住她的腰,感受着手底下纤细得来都捏不出小肚子的细腰,坚毅如星的眼眸中陡然迸发出一阵愧意与恨意。   “是我不好,叫兕奴受委屈了。”陆峮熟练地安抚着她,亲一亲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又捏一捏她微凉丰软的耳垂,总算叫娇小姐停了哭声。   人一不哭,理智就开始回笼。   陆峮低头一看,娇小姐正蹙着眉看着他身上的粗布衣裳。   他有些心虚,在山上待了几日,和当地的猎户们打了些交道,一是为了学会他们当地的口音好混进城来时更不叫人注意,二来也用了些银子买了他们的弓箭背篓,猎了些东西就匆匆下山来寻她。   有些味儿,那也很正常!   崔檀令抬起头,被泪水冲刷得愈发清澈明透的一双大眼睛看着他:“郎君,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陆峮不想说出实情叫她心疼,只随口道:“有心找,自然不难。”   他这时才注意到了她光裸着的一双脚,虽然屋里铺着厚厚的织花地毯,但陆峮还是皱起了眉,将她打横抱起送回床上。   “都这样了还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是不是生怕日子太好过了,叫我在外边儿都要操心你?”   陆峮难得对她这样冷下脸说话,崔檀令呆了呆,随即敏捷地钻回到被子里,不肯看他了。   凶什么凶!   看着床上鼓起来的那个小包包,陆峮脸上的怒气慢慢被笑意所取代。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那坨小包包。   这一下正好隔着厚厚的被褥,戳到了崔檀令敏感的后腰上。   她有些不舒服地继续挪动,默默地又离陆峮远了些。   哼,亏她先前还为陆峮来救她了而感动!   甜言蜜语没说多少,倒是先像她阿耶一样开始说教起来了。   崔檀令将头脸都埋在被褥里,浑然不觉这样发脾气的自己有多难得。   陆峮也觉得好玩。   娇小姐平时都不想出力气,所以总是一副呆呆的样子,也就在帐子里他过分了些,她的小脾气才会显露出来一些,对着他又抓又挠。   “还在生气?”陆峮又戳了戳。   这下戳到了小犀牛依旧肉乎乎的腚。   崔檀令更加剧烈地蛄蛹起来,从乱成一团的被子里伸出一只脚来想要踢他。   陆峮轻而易举地抓住那只呼呼乱舞的脚,笑了:“脾气怎么变大了?看来咱们兕奴在外边儿也威风得很,没有人敢欺负你,是不是?”   才不是!   崔檀令愤怒地从被窝里探出一个发丝凌乱的脑袋,还没说什么,那双微微红肿的眼睛又开始泛起水光。   陆峮忙不迭地放开那只脚,想要捧住她的脸好好亲一亲安抚一番,却被哭得抽抽噎噎的人给躲了过去。   看着她明显带着些嫌弃,可是眼睛鼻头都红着,又分明是一副可怜模样,陆峮有些哭笑不得:“连你自个儿的脚都嫌弃啊?”   这人真讨厌!   崔檀令飞扑过去狠狠撞了撞他的肚子。   没对陆峮造成什么实际伤害,反倒将她自己给撞得晕晕乎乎,躺在他腿上说什么也不想动弹了。   “好了,好了。”陆峮难得成为了沉稳端庄的那一个,抱着毛茸茸的小犀牛脑袋哄她睡觉,“夜深了,快睡吧。”   崔檀令没说话,却往他怀里拱得更深了些,这下她也顾不上嫌弃陆峮不讲究了,只闷闷道:“你要走了吗?”   陆峮摸了摸她黑乎乎的后脑勺,声音在深夜的月辉照耀下似乎都变得柔软起来:“我要带你回家,怎么会走?睡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她的呼吸声逐渐绵长规律起来。   她睡着了。   陆峮轻轻将她放回床榻上,可是刚一离开了他的怀抱,崔檀令眼皮微动,竟是又睁开了眼。   陆峮重又将她哄睡着,心里还在嘀咕着娇小姐的睡眠质量怎得变差了。   看着她一晚上来来回回惊醒了好几回,陆峮面上平静,轻轻拍着她的背将人拍睡着了,心中怒火却如红莲业火一般滔滔不灭。   奚无声个软蛋小白脸,到底是怎么吓他的娇小姐了!竟然叫她晚上睡得都这般不安稳!   崔檀令终于睡熟过去,陆峮看着她瘦得来一点嘟嘟肉都没了的脸颊,手掌往下挪了挪,又覆上去感受了一番,眉心皱得更紧。   竟是哪哪儿都瘦了一大圈!   此等叫他两月来的辛勤喂养成果付诸东流之仇,他势必要找奚无声那软蛋小白脸报复回来!   ·   崔檀令睡了一个悠远绵长的好觉,第二日起来时脑子也不晕了,胳膊腿儿也不酸痛了,就是……   紫萝殷勤地给她打好温水准备洗脸,却发现她额头上不知为何红了一块儿。   “娘子,是被蚊子咬了吗?”   崔檀令对着镜子摸了摸额头上那个包,轻轻哼了一声,不是被蚊子咬的,是被某个身子硬朗得像是石头一样的人撞出来的。   想到陆峮。   今早天色熹微,刚刚放出一点亮色时,崔檀令听得有人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念,她睡得正香,听了这么多话只觉得烦,一个翻身翻过去,却正好翻进了陆峮怀里。   然后她就被亲了。   陆峮揉搓着被亲得更加迷糊的娇小姐,怜爱地亲了亲她不自觉微微嘟起的嘴,又重复了一道:“你乖乖在这儿待着,我办完事了就来接你,知道不?”   那时候的崔檀令哼唧几声就没反应了,到现在她才想起更多之前没注意的细节。   陆峮是孤身一人来的南州城吗?虽然他武艺不错,但现在南州城管得这样严,若他们俩被发现了,仅凭他一人如何能敌得过奚无声的三万兵马?   紫萝发现刚刚心情还很好的娘子忽然又开始不高兴了。   恰巧树一这时候过来:“娘子,早膳准备好了,可要现在用?”   崔檀令随意点了点头,不知又想到什么,吩咐了一句:“叫小厨房做些点心放在我屋里。”   树一点了点头,又问了问:“豆团?栗子糖粉糕?还是娘子想吃些咸口的?”   崔檀令想了想:“准备些能填饱肚子的就好。”   陆峮那人忙起来的时候吃饭喝水都顾不上,崔檀令虽然不知道他一大早就出去是做什么,但想一想也知道他在外边儿不会像陪她用膳一样讲究,说不准用几个馒头就草草打发过去了。   能填饱肚子的?难道娘子夜里的时候经常饿吗?   想到她小猫一样的食量,树一有些严肃地想——多半是南州这儿的口味没合了娘子的胃口!   待用过早膳,崔檀令难得有心情站在庭院里看景,南州气候比长安更为温暖,十一月的天气池子也还没被冻住,她看着在青石池子里徜徉摆尾的锦鲤,余光瞥见紫萝跑去拿鱼食的身影,轻声道:“树一,你觉得南州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树一回想起她潜入南州来的这些日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像是被榨干了油的花生。”从他们身上榨取了大量的赋税粮食之后,也就丢掉了,任由他们拖着干枯无力的躯体继续艰难存活。   见崔檀令投来好奇的视线,树一知道她大概不知道被榨干油的花生长什么模样,便同她解释了一番,又补充了一句:“上位者奢侈,下位者悲哀,都是这样的。”   话说出口她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对,正想下跪请罪,却被崔檀令扶了起来。   “你说的是实话。”树一看着远山芙蓉一般的女郎静静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干巴巴地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却逗得她笑了起来。   “树一,你可知道我阿兄他们何时会来?”既然陆峮都来了,那阿耶多半是不会来的,他要留在长安稳住大局。   兴许二兄会跟着大军过来?   娘子叫的是她的真名,那便是认真在问了。   树一不敢骗她,只低头:“属下先前只接到通知,务必要保护好娘子,其余的事属下暂且不知。”   崔檀令轻轻哼了一声,阿耶他们总觉得她是个柔弱女儿家,从不告诉她这些大事。   大不了今晚的时候她去问陆峮。   等等,她为什么会这么肯定陆峮晚上的时候会来?   想到在汤山行宫的最后一面,他笑着说叫她记得留窗时的模样,崔檀令眼尾微微翘起。   孤身一人来南州城寻她时,他也是翻的窗。   见娘子没有不高兴,眼角眉梢反倒落着几许春意,树一试探着道:“属下会护好娘子周全,想必很快陛下他们就会派军来救出娘子了!”   她这是安慰的话,崔檀令听着却点了点头:“我知道。”   说起来还没同树一说陆峮找过来的事儿,崔檀令扭过头将这事儿给说了,没有理会树一逐渐崩裂的神情,只有些愉悦道:“以后晚上听着什么动静时,你别惊慌就是。”   谁叫那人有正门不走就爱翻窗?崔檀令少不得要提前吩咐近身伺候的人,万一她耳朵灵,听着动静以为是贼人侵扰,却撞见两人……   树一看着娘子淡然的脸和通红的耳朵尖,笑着应了声是。   紫萝捧着一小碗鱼食走了过来,见崔檀令心情好,既高兴又有些好奇:“娘子,您今日怎么这么高兴啊?”   自然是不能将实情告诉她的。   但是。   崔檀令笑了笑,眼尾微微翘起,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里立刻就漾开春水。   “知道自己被人很用心地对待,你也会很高兴的,紫萝。”   崔檀令不在乎陆峮在其中是否纠结考虑了良多,只要他来了,那就证明崔檀令在他心中胜过其他万种。   陆峮为她做了许多,她只是给他留了些糕饼点心填饱肚子而已。   不过这也算是一点小小的心意,不是吗?   想到陆峮看到那堆糕点时脸上会露出的笑容,崔檀令拂了拂被风拨乱的发丝,唇边笑意愈发柔和。   这样一点笑叫她整个人仿佛落在融融春光里,只需一抬眉,就能在冷瑟的秋风中催生出大片如锦花朵。   紫萝看得都呆住了,娘子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之前怎么不多笑笑呢?   ·   那边儿崔檀令正在为久违的郎君而感到好心情,这边儿奚无声的心情却着实不太美妙。   “将她送出去?为何?”奚无声按捺着脾气,郭荆此人对他很是忠诚,他手底下……目前也只有他这么个可堪重用的武将,是以就算他对郭荆提出将崔檀令送出去的事很是不满,也只得缓了缓心中勃发的怒意,问他缘由。   郭荆一脸正直:“崔氏女乃是叛军首领之妻,与陛下所图大业本就是敌对的。我军与叛军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有了崔氏女作人质,咱们也好多一重保障!提前将崔氏女送出去,在一个隐蔽地方藏着,免得有人劫走了她,叫我军失了一个好机会。”   笑话,打仗何时需要一个弱女子来增强他们所谓的胜算了?   见少年天子满脸不悦,郭荆长叹了一口气:“陛下……您不知此时有多艰难。如今手底下才三万兵马,此时起势,本就艰难,若不多加谋划,怎能帮助陛下重登帝位?”   三万兵马。   陆峮那里,少说也有二十万大军。   奚无声闭了闭眼:“我不同意。”   “陛下!”郭荆神色更加严肃,“此时岂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当初奚无声私下叫暗卫去长安劫走崔檀令时,郭荆便在其中出了力,要不然靠着那几个跟在无权天子身边根本就没得到什么锻炼的暗卫……能将事情办得这么顺遂?   郭荆自觉他是苦口婆心绞尽脑汁只为了奚无声好,可他忽略了一点。   自小生活在世家朝臣的重压之下,奚无声对于这些看似好心实则逼迫着他做出违心之举的行为早已厌烦透顶。   看着奚无声冰冷的脸色,郭荆脸上带出些恨铁不成钢:“陛下,您——”   “好了!”奚无声猛地高声一句,倒是将郭荆给吓住了。   他攥紧了拳头,努力遏制着心头的怒意与无能为力的悲哀:“此事不可行。将军请回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   只留下郭荆在原地叹气。   早知道就该听了老伙计们的话,不该,不该啊……   从前只知行印的傀儡天子一下子掌了权,可不就只学会了瞎胡闹?连南州郡这方土地都管理不好,焉能管理好整个王朝?   他越急着去证明什么,就越会失去什么。   权力王位是这样,那个崔氏女也是这样。   小皇帝不懂事,只好叫他这样的忠臣来做他不忍心去做的事了!   待到大业成,什么世家贵女没有?何必执着于这么一个已经嫁过人的妇人。   ·   奚无声走出了房间,在偌大的天子府中,突然生出一股茫然不知归路的感觉。   他在深宫高高的红墙下游荡时,觉得自己是留不住人间的一只孤魂野鬼,看似拥有了世间最好的一切,可是手一扬,手里握住的只有会流逝的风。   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   浑浑噩噩间,他来到了柔风院。   此时夜色已深,蹲在门外吃烤红薯的紫萝见着他过来,有些惊讶:“侯,侯爷——娘子已经睡下了!”   都这么晚了,他怎么还过来找娘子?   难不成——   奚无声没有注意到紫萝那看浪荡子一般的惊疑眼神,只道:“我想见她。”   “你去问问她,让她见我一面。”   “一面就好。”   青年清癯苍白的脸上神情淡淡的,那双眼睛却像是初春即将融化的冰湖,似乎只要人稍稍用力一些,他就会碎掉。   可崔檀令此时实在顾不上他。   听着外边儿的动静,面颊靡丽如春夜海棠的她咬紧了唇,才找回一丝力气,用力推了推那将头埋在层叠裙摆之下更幽深处的人:“你别……呀!”   后面的尾调随着身体里荡漾开一层又一层的愉悦忍不住升高。   她很快又反应过来,捂住自己的嘴,一双带着潋滟春意的眼睛怒瞪着罪魁祸首。   陆峮从层叠华丽的裙摆中抬起头来,不甚在意地擦去了唇边沾着的水渍,却没有注意到因为他的动作,面颊本就绯红的女郎连呼吸都变得更重了些。   陆峮凑过去,慢慢逼近她:“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在偷.情?” 第46章 [VIP] 第四十六章   什么偷.情!   崔檀令恨恨地打他一下, 明明是拜过天地的真夫妻,他非要给自己按上一个见不得人的身份。   陆峮笑着握住她的手,迎上身去想要亲她。   崔檀令却躲开了, 他方才……还没漱口呢!   陆峮只得退而求其次地亲了亲她漂亮的手腕子:“都是你的东西, 还嫌弃?”   崔檀令一个翻身抱着枕头准备捂死他!   陆峮一捏住她后腰上那个窝窝,原本还剧烈反抗的小娘子顿时就软了身子, 软哒哒地任由他抱在怀里, 那双藏着明晃晃怒意的大眼睛却还在瞪着他。   陆峮对着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快速理了理她身上的衣裳,自个儿则是熟练地躲在了厚厚的被褥之下。   崔檀令看着眼前这一幕, 心情颇为复杂。   他从前……难道真做过什么被贵妇人包养的护卫家丁不成?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紫萝期期艾艾地隔着一扇沉香木雕四季如意屏风与她说了奚无声想要见她的事儿, 崔檀令本想直接拒绝,不料后背被人轻轻戳了戳。   她有些敏感地皱起眉, 在紫萝看来,娘子不说话, 那就是默许的意思了!   奚无声进了屋,屋内的错金博山炉上正燃着袅袅香雾, 清逸雅致的香气仿佛一瞬就抚平了他心中的躁郁不安。   他虽然心绪低落,但也知道崔檀令不喜他过度接近,怕她觉得自己唐突无礼, 不敢贸然进去, 只站在与寝室一扇屏风之隔的地方与她说话。   “三娘子,你也认为我是个不堪大用之人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崔檀令有些奇怪:“我怎么认为, 有影响吗?”她又不是奚无声的谁,要是她说了真的有用的话, 那她凭着嘴皮子都能叫奚无声立刻放她回去,瞬便还能打消为祸南州百姓的念头。   她随口一句话,奚无声却点了点头,片刻后又反应过来隔着一扇屏风她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低声道:“是,你的话,对我而言十分重要。”   什么?   陆峮恨恨地握紧了拳,这软蛋小白脸对着娇小姐表什么衷情呢!   她们娇小姐又不是他的谋士,问这些话给银子了吗,在这儿装什么蒜!   崔檀令只想快些结束这场对话,陆峮隐在被褥下,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腿上,有些微妙的痒。   但很快就不止是痒了。   层叠柔软的裙摆像是不久之前那样被轻轻撩起,露出皙白光洁的肌肤。   明明都好端端地盖在被子下面,但崔檀令就是觉得有一阵凉意袭来。   这阵幽幽的凉意与男人喷洒出来的热浪气息焦灼结合,叫崔檀令有些不自觉地扭了扭,可是刚刚动了一动,脚踝就被人给握住了。   柔软细长的腿慢慢被掰成一个奇异的弧度。   这人是疯了不成!   崔檀令急得去踢他,可是他的两只手还牢牢握着她的脚踝,温热有力的掌心接触到她羊脂玉一样滑腻的肌肤,叫人自心底生出一股战栗。   奚无声久久未得到回应,有些疑惑:“三娘子……”难不成是睡着了?   “我在。”崔檀令忍着异样,勉强答应了一声,“我,我身子有些不适,你还是先回去吧。”   此话一出,崔檀令想是个人都该听出她话里婉转劝退的意思了。   可奚无声却皱紧眉头:“你身子总是不舒服,还是叫大夫过来给你把把脉吧,也叫我安心一些。”   他安心?他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他替娇小姐操心?   愈发不爽的陆峮埋头的动作都带了些狠劲儿。   前边儿似乎下了一场春雨,还沾着些晶莹水渍的花谷处处活色生香,幽深小径紧紧闭着,似乎不欢迎外人的到来。   但陆峮是个技艺娴熟的采花人,温热熟悉的气息洒在花瓣上,原本含羞的花朵微微翕动,他轻而易举便能吮去慢慢流出的潺潺花蜜。   花谷似乎对这位唯一的客人的到来愈发欢欣,发出令人战栗的甜蜜气息,猎人的本能告诉他这很危险,他却抑制不住,只能随着那道诱人深入的气息更加深入。   陆峮想到素了多日的自己,自然没客气,将自己喂了个饱。   崔檀令手放在被褥上,精致的迎春花绣面锦被都快被她抓成了一团乱絮。   偏生里边儿和外边儿的两个男人都叫她不省心。   奚无声顿了顿:“我只是想关心关心你……毕竟你远道而来,身为主人,我自然该照顾好你。”   崔檀令咬着唇没叫自己发出一丁点声响。   没有等到回应,奚无声也不气馁,只道:“你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叫我照顾你一辈子?”   感觉到陆峮的动作先是一顿,随即猛地剧烈起来。   因为他的动作,崔檀令还来不及惊讶奚无声竟然对她存了那样的心思,整个人的心神便都快被陆峮给吸走了。   为了不叫奚无声发现什么不对劲闯进来,若是叫他发现她和陆峮正在……   无需旁人动手,崔檀令自个儿就能羞愤得来咬舌自尽!   她只能艰难地调整了有些喘的呼吸,大声道:“不可能!”   “我已嫁了人,你也娶过妻,还请侯爷别再说这样会令人误会的话。”   她又拿谢微音来堵自己。   奚无声有些无奈:“从前我与谢微音……只是迫于朝臣压力之下才成的一段无根姻缘。你为何要介意她?”   “自始至终,我中意的皇后人选,只有你一人而已。”   “檀令,从前是我软弱,不敢走出那一步,甚至不敢问一问,你是否愿意常伴我身旁,做我的皇后……但愿现在我说这些,还不算太晚。”   他们都曾错过,失去过,所以再次重逢时,才更懂得珍惜彼此。   听着奚无声自个儿在屏风外无需回应,就能做出一副情深不渝的模样,陆峮攻城略地的方式更加狂野了些,直到掌心下握着的小巧脚踝猛地绷直,他才停了攻势,慢慢摩挲着她细腻无瑕的肌肤,安抚着刚刚从云端坠落,如今还有些晕乎的娇小姐。   “檀令……你有在听吗?”在这个颇有些叫人失意的夜晚,奚无声鼓起勇气叫了心爱之人的名字,头一回对着她完完整整地坦承自己的心意。   崔檀令咬紧了唇,微微的刺痛将她从有些乏力的状态中拉了出来,声音里也多了些欢愉过后的疲惫:“我有些乏了,你走吧。”   她还是不愿意答应自己。   奚无声难免有些失望,但是想到郭荆同自己说的话,又不由得严肃了些:“近日……你还是少出门吧,便是要出去,也多叫人陪着。南州城中别有用心之人太多,我会尽力护住你的,别怕。”   崔檀令:……难不成是方才拒绝了他的示好,他就想先给她一个大棒再来一出英雄救美?   依着奚无声这样狡诈无情还厚脸皮的性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浑然不知自己在心爱之人脑海中是个什么形象的奚无声见她不说话,知道是自己扰了她的好眠,声音更柔和了:“我说这些,不是想要对你产生什么困扰。檀令,我会叫你看见我的诚意。”   “好好睡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奚无声便抬脚走了。   转身时,他敏锐地闻见自屏风后飘来的一阵幽幽香气,带着些平时很少闻见的馥郁甜美。   是燃了新的香料吗?   门吱呀一声关上后又被打开,紫萝探进来一个脑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面无表情的树一给拉走了。   “娘子累了,别打扰娘子歇息。”   事实上是——她亲眼看见一魁梧俊朗的黑脸汉子翻窗进了娘子的屋子!她起先还以为是歹徒,正想提着刀进去宰了那胆大包天的狂徒,可是一靠近就,就听见娘子……   树一默默地红了耳朵尖,又对着紫萝叮嘱道:“娘子身子弱,夜里歇息时得保持安静才是。你睡着了爱打小呼噜,就别去娘子屋里守夜了。”   紫萝:争宠便争宠吧,当她看不出来呢!说她打呼噜的事儿作甚!   赶走了有些不服气的紫萝,树一面无表情地瞅了瞅还燃着灯的屋内,自个儿也回去歇着了。   ·   人都走了,崔檀令才松开了被她抓得乱糟糟的被面,对着陆峮狂蹬:“你是不是疯了!怎么,怎么可以——”   便是他听到了奚无声对她表白心意的那些话,心里边儿不舒服,却也不能用那样……的方式!若是被人发现了,她是真的没脸存活在这世上了!   陆峮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略有几分凌乱的发型虽显得有几分潦草,却愈发凸显出他锋利英俊的眉眼,在落下的帷帐里这样狭小暧昧的空间里,更有几分从前未曾见过的邪性风流。   他熟练地从怀里抽出一张绢帕想要擦一擦她红红的脸蛋,却被崔檀令扭头给躲了过去。   美人原本皙白如玉的肌肤上浮上一层春夜海棠般艳丽的红晕,她半侧过头去,露出波光潋滟的眼和微微红肿的唇,明明是在生气,却哪哪儿都透露出一股惹人发疯的妩媚。   “我一时情急,做错了事。兕奴,别生我的气。”   听到奚无声说的那些话,陆峮本能地就想吸引,占据她全部心神。   不要去听,不要相信。   他不在娇小姐身边的这几日,那奚无声是不是时常说这些甜言蜜语,想要动摇娇小姐的心?   被嫉妒与恐慌冲破了头脑的陆峮下意识就想做出一些叫浑身叫嚣不安分的欲.望得到安抚的事——我比他能干,比他会讨好你,你能不能只把目光看向我,不要分给他?   崔檀令轻轻哼了一声,表示自己没有那么容易被哄好。   陆峮看着她眨得有些快的卷翘眼睫,心里边儿想笑,但面上仍做出一副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你不知道,我听见他说的那些话,心里有多难过……他出身高贵,与你又认识了那么多年,想来定是有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崔檀令吸了吸鼻子:“青梅竹马之情?”   陆峮一拍手,目光沉痛:“瞧!你都承认了,那便休怪我为此发疯!”   崔檀令:……这不是顺着他的话说的吗!   见娇小姐沉着脸狠狠给他来了一下,细嫩纤瘦的手落在他被晒得更黑了些的手臂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陆峮看着脸色陡然僵住的娇小姐,有些好笑地拉了她的手过去,见她果真没有反抗,既是心疼又是好笑地给吹了吹:“下回生气别打手,那儿肉厚着呢,打不疼。”   那该打哪儿?   崔檀令思考了一下,视线往下边儿飘了飘。   陆峮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也看了看:……   “把我弄残了,谁来伺候你?”陆峮一把将还在别扭的娇小姐揽进了怀里,温热鼻息洒在她柔白耳廓旁,叫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方才虽说也叫你小小快活了一把,但从前我们——”   崔檀令一个巴掌糊了上去,成功止住了他还没说出口的那些羞人的话。   “以后你不许再那样了。”崔檀令一锤定音。   陆峮轻轻去亲她柔嫩的掌心,痒痒的感觉叫崔檀令不得不松开对他的束缚,却听得他有些为难:“就我们两人的时候,也不行?”   崔檀令绷紧了芙蓉靥,坚定地摇了摇头。   陆峮试图再挣扎一下:“要不,再来一回?”   等到娇小姐被他伺候得高兴了,心一软,肯定就允许他继续那样做了!   崔檀令面无表情地瞪着他,可那副脸若海棠初绽,目若秋水澄波的模样实在没什么杀伤力,反倒叫陆峮愈发稀罕她,对着那张漂亮的脸就凑过去准备亲:“兕奴,我——”   崔檀令躲开了,并赏了他一个脚丫狂蹬。   陆峮熟练地握住那只柔白小脚,看着她眉头不经意间皱起,不由得捏了捏:“痛?”   崔檀令怎么好意思承认是因为方才太过紧张,涌来的欢愉又像是海浪一样将她淹没,双重刺激之下,脚背绷得太紧,抽筋了。   她不说话,脸却更红了。   陆峮忍住偷香窃玉的心思,老老实实地给他真的很娇气的娇小姐按摩起脚来。   ·   陆峮孤身潜入城中,一是为了要救崔檀令,二来就是想要勘察一番南州城内民生环境与军队的状况。   娇小姐自是第一位的,瘦了那么多,夜间睡觉也不安稳了,前两晚总要惊醒一次,之后有他哄着亲着才能像从前一样一觉睡到大天亮。   想到这,陆峮眉眼间的厉色便更浓了些,倒是将站在他摊位前挑拣猎物的管事给吓了一跳。   “你这人,凶什么凶?不讲价便是了,三两银子,把这些都送到天子府上去。”   就是没有这单买卖,他半夜也会翻墙进天子府。   不过有人引着,陆峮这回便也正大光明地进了天子府。   意外之喜是才绕过了一道长廊,便看见自月亮门里走出的绿衫女郎,天冷了,她身上披着一件银朱色描金合欢披风,略有些宽大的披风愈发衬得她人小小一团。   瘦得叫人心疼。   双方人马乍一碰面都有些惊讶。   崔檀令看着前面那个扛着两兜猎物的高大青年,简单的粗布衣裳也难掩底下健美魁梧的身材,因为肩上扛着东西,两只手臂不自觉地在用力,鼓鼓囊囊的肌肉将单薄的布衣撑起了一个饱满的弧度。   崔檀令盯着他瞅了瞅,可别把衣裳给撑坏了。   陆峮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耳朵尖却悄悄红了一块儿,还在外人面前,娇小姐怎得毫不掩饰对他的垂涎!   管事惊了一惊,随即反应过来,笑眯眯地凑了上去:“娘子可是要出门去?”   崔檀令收回视线,淡淡地点了点头。   管事又问了问紫萝马车是否备好了,得了准信儿之后才想起刚刚买回来的那堆新鲜吃食:“主子知道娘子爱吃野猪肉,特地叫奴才去买了些回来。今晚就叫主子与娘子一块儿尝尝这野猪肉的滋味,娘子觉得如何?”   察觉到陆峮的视线一瞬间就焦灼在她身上,崔檀令面上淡淡,心里却在叫冤。   她可没和奚无声说过她打过那几头小黑猪主意的事!   见崔檀令似是有些感兴趣的样子,管事忙招手将陆峮叫了过来:“过来给贵人瞧瞧你猎的东西。”接着又转过头去对着崔檀令赔笑,“这是从山上新鲜得来的东西,娘子瞧瞧——”   陆峮依言将东西拎了过去,却没说话,生得十分壮实的黑脸汉子沉默寡言起来,却不会叫人觉得他老实可欺,却别有一种安心感。   紫萝顺着娘子的视线望过去,看着那两个篓子最上层都笼着大叶子,不由得有些奇怪:“你都将东西给遮住了,咱们还怎么看?”   “野物生得丑陋,娘子看到,会害怕的。”   听着这看起来就嘴笨的人冷不丁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崔檀令微微有些讶异,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道:“血淋淋的东西,你叫我看什么?拿走吧。”   管事自觉办事不力,有些羞愧,自觉办事不力,听了这话忙躬腰:“是,是,奴才就不打扰娘子了。”   陆峮重又将两个沉甸甸的篓子挑了起来,经过那冷冰冰的高傲大小姐时,唇瓣微微翕动,说了两个字。   这点细微的动静没叫旁人发现不对,只有树一注意到了。   但她仍老神在在地守护在崔檀令身后,人家是拜过天地的夫妻,说两句话怎么了。   崔檀令与他带着炙热的眼神一对上,不用细细辨别都能知道这坏坯子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说的是‘等他’。   也不知这人怎么对翻窗这件事如此执着。   崔檀令不太理解她的郎君独特的癖好,但也没准备拂了他的意,爱翻就翻吧,别带着她一块儿翻就行。   陆峮在经过抄手长廊最后一个拐角时,回头去看,女郎绣着翠枝绕蝶的裙角纷飞,消失在他视线之中。   看着她走掉的感觉着实不是太美妙。   陆峮脚下的步伐迈得更急切了些,管事气喘吁吁地跟上他,虽说上一回也是叫他来府里送的野物山珍,但也不至于对路线这么熟吧!   ·   这日傍晚,奚无声还在书房与郭荆他们谈论着军需之事。   听着管事有些慌张地来报,说是崔娘子被贼人掳走,生死不知时,奚无声手里端着的青釉仰莲纹茶盏顿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看着少年天子失魂落魄的样子,郭荆抬起茶盏,喝了一口。   嗯,手下人这回效率挺高。   而那厢被人牵挂,也被人想着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崔檀令,正被她英俊魁梧的郎君搂在怀里打瞌睡。   陆峮捧着崔檀令白白嫩嫩的脸狠狠亲了一口,虽说在那小白脸府上做那事儿让他浑身都有一种隐秘而兴奋的快乐。   但,还是这样无所顾忌,可以随时随地亲吻她的感觉更美妙。 第47章 [VIP] 第四十七章   时间拉回崔檀令与树一她们乘着马车到了南州城最富盛名的朱玉坊。   紫萝有些迷糊:“娘子, 侯爷不是给你准备了那么多首饰吗?你都不喜欢啊?”   崔檀令摇了摇头,绵延百余年的望族底蕴滋养出了她这样千娇万宠的女郎,这样的傲气叫她怎么会因为仇敌一些些微的施舍就开心?   而且……陆峮来了。   崔檀令一改往日只想睡觉的懒散, 忽地就有了些想打扮自己的心思。   既然要打扮, 当然得要新首饰了。   虽说依着陆峮那样的粗莽性子,也不一定会注意到她今日戴的簪子和昨日戴的有什么不同, 但崔檀令就是想买些新首饰回去。   天底下哪家女郎不爱俏, 对吧?   紫萝看着娘子微微笑着的芙蓉靥,忍不住羞答答地低下了头。   娘子长得这么好看,买多少首饰都是应该的!   她们才刚刚下了马车, 变故丛生。   眼看着从人群中突然窜出的几个带刀蒙面人,树一眼神一凌, 将崔檀令护在身后,拔出腰间的蛇鳞刺长鞭就与他们打斗起来。   打着打着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们没有下死手, 但招招都是朝着她身后那个柔弱女郎去的。   难不成又想像奚无声这个前朝废帝一般将娘子掳走?   想到这里,树一手下招数又狠厉了许多。   谁敢打娘子的主意, 谁就得死。   七八个带刀蒙面人有些懵了,郭将军不是说他们只需要劫走一个柔弱可欺的女郎就好了吗?怎么没说这女郎身边儿还有这么个能打的女护卫啊!   眼看着周遭的店铺和平民百姓被他们吓得连连后退, 往日比其他地方热闹不少的长街也迅速萧条起来,只剩两拨人打斗的声音。   树一是崔氏精心培养的暗卫,武功技艺与体力心性都是这一辈暗卫之中最出色的存在, 一人对上七八个歹徒也不在话下, 只是要分神保护崔檀令,被一人抓着空子,从侧面狠狠劈了一刀下来。   树一及时闪过, 肩膀也被砍中,蜿蜒出一道血痕, 在青色衣裳上显得分外显眼。   除了上一回暗丛她们伙同汤山行宫的宫人将她劫走,崔檀令还是头一回直面这样血腥的场面,一张无暇芙蓉靥顿时失了色,唇紧紧抿着,只努力控制着慌乱,逼迫着自己紧紧贴在树一身后,不要叫她再付出更多的力气去分心保护她。   此时不知从哪里又窜出一个身着黑衣,手持大刀的蒙面人,他一加入战场,其余蒙面人就觉得对面攻势明显弱了许多,眼看着就要乏力不挡了!   “好兄弟!”   虽然不知郭将军何时又派了新人过来支援他们,但眼看着任务就要完成了,蒙面人们忍不住激动起来。   后来那人与崔檀令对了个眼神,这才粗声粗气地笑了笑:“为将军办事儿,应该的!”   说时迟那时快,后来的那蒙面大汉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挥舞着大刀,一手将躲在树一后边儿吓得俏脸微白的女郎给揽到了怀里,接着又将她轻飘飘地丢到了马车上,对着其余蒙面人吼道:“我先带这妞儿回去给将军复命了!得空了再请兄弟们喝酒!”   马车轱辘轱辘跑远了,剩下的蒙面人终于觉察出不对劲了。   “郭将军不是叫咱们低调行事吗?”   “那他嗓门儿那么大作甚?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咱们将军指示咱们来干坏事儿啊?”   “他一个人就将那女的给掳走了,莫不是想要独吞功劳吧!”   说到这里,那几人急了,也没再恋战,准备甩着腿儿回军营复命,总不能叫那人将功劳全抢了吧!   身后却传来利鞭划过空气的可怖声响。   得了天子一个眼神示意的树一会意地配合他演完了上半场戏,至于下半场,就让她亲自来动手好了。   直到将这几个蒙面人都解决干净,树一平复了一下呼吸,抬脚正想走,看见缩在一旁的石狮子旁瑟瑟发抖的紫萝,顿了顿,还是走过去将她拎了起来。   娘子身边还是得要一个伺候人的,笨点没关系,手脚勤快就行。   ·   陆峮握着缰绳驾车,崔檀令平稳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呼吸,从后边儿戳了戳他的背。   “郎君。”   陆峮故意逗她:“哪里来的小娘子这么大胆!还没拜堂成亲就开始叫我郎君了?”   崔檀令面无表情地狠狠拧了他一把。   陆峮吃痛,但还是侧过头叮嘱她:“坐里边儿去,外面风大,别吹着你了。”娇小姐本就娇气,万一又被这冷风给吹得病倒了怎么办。   崔檀令慢吞吞地挪到他身后,雄壮有力的身躯为她遮挡了大半冷风,透过来的只有他身上不断燃着的暖意。   “我又不笨。”   知道在哪儿最暖和。   终于将她从那个鬼地方带出来了,还趁机阴了郭荆和奚无声一把,陆峮此时心情很好,背对着她,嘴角扬得很高:“是,你不笨,咱们兕奴最聪明了。”   崔檀令:……怎么感觉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的。   掐死得了。   娇小姐细细的手又开始在他腰间摸索,陆峮竭力忍住蔓延到心头的痒意,正经道:“现在我是劫走你的绑匪,你须得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叫旁人看到,还以为咱们是一对私奔的苦命鸳鸯呢!”   什么私奔,什么苦命鸳鸯!   崔檀令气得又开始拧他,这人明明过了明路有正式身份的,偏要把自己说成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先是偷.情,后说私奔……   崔檀令有些狐疑地戳了戳他:“你不会,真的,有什么……嗯,不为人知的癖好吧?”   啥癖好?   陆峮沉稳道:“你说是在帐子里的,还是在帐子外的?”   和这人就说不成什么正经话!   崔檀令缩回车厢里,不打算理他了。   没了娇小姐在身后叽叽喳喳,陆峮还觉着有一丝寂寞,但很快他就振奋起精神——   回去关上门,她爱怎么叽叽喳喳他都听!   陆峮仍是一副蒙面黑衣人的打扮,经过城门口要检验时,他十分淡定地掏出了一枚令牌:“郭将军有令,尔等还不速速放行!”   他生得魁梧强壮,一看就是从军营里历练出来的真汉子!再者又有令牌作证,守城门的小兵们很快就打开门放行了。   反正上头的命令是严格控制入城人员,这人有郭将军的令牌,显然是有正事儿要办,放他出去应该没事吧。   马车十分顺利地出了城,直到到了一处青瓦屋舍前,陆峮才停了马,将崔檀令给抱了下来。   陆峮拍了拍马屁股,吃痛的马儿很快就朝着山林方向狂奔起来。   “郎君?”   崔檀令站在大门口,看见这样简陋的农家院子,她本能地转头去叫陆峮。   陆峮应了一声,走过去揽着她的腰,两人一起走进了这座虽有些破败,但打整得十分干净整洁的农家小院:“这两日咱们就先暂住在这里,你那两个女使待会儿会跟上来的,我不在的时候,她们也能给你暖暖床。”   方才一路上他给树一留下了些痕迹,她看到了自然会跟上来。   暖暖床?   崔檀令便顾不得打量这座小院子了,有些狐疑地盯着他:“你晚上出去做什么?”   陆峮几乎快被她一本正经的呆模样给逗笑了,但想到什么,他又没笑出声来,只严肃道:“爷们儿在外边儿办事,你们小女儿家家的不要插手!”   崔檀令冷着一张美貌无瑕的芙蓉靥,像葱尖一样白嫩细长的手指狠狠拧着他腰间的肉。   硬邦邦的,不太好拧,而且他穿的衣裳布料太粗糙了,磨红了娇小姐柔嫩的指腹。   陆峮看着她微微垂着眼不太高兴的样子,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我怎么会舍得叫你一个人睡在冷冰冰的被窝里?”他捧起娇小姐的脸狠狠亲了一通,直到将人亲得迷迷糊糊,没工夫再理会先前的不高兴,这才改了动作,牵着她的手慢慢转悠起来,“这座小院坐落在离南州城不远的骏骏山上,底下的农户数量不多,且大多都是老弱妇孺,不会打扰到你的。”   特殊时期,崔檀令自然不会犯那些娇小姐毛病,只是……   “那村子里的男丁呢?”   陆峮握着她的手微微紧了紧,语气却没有什么变化:“都被抓进军营里去了。”   南州地势广阔,可人口却并不多,更别提当地的守备军数量了,要想打造出一支精良军队,少不得要从各大村庄征召壮年男丁。   听到这个回答,崔檀令沉默了一会儿,更紧地回握住他的手:“两军交战的话……”   她忽地不想去说谁赢谁输的问题。   受苦的都是这些不会分到什么利益的百姓。   陆峮见不得她颦眉忧愁的样子,只揉了揉她的眉心,粗声粗气道:“不许发愁。”   崔檀令下意识地松开了眉头,正想伏在他怀里安定一下情绪,却又听得他说:“年纪轻轻怎么操心的事儿比老太太还多?”   崔檀令这下连拧都不想拧他了,自顾自地放开了两人交握着的手,打量起这座十分质朴的农家小院。   青瓦搭就的三间屋舍,左边还有着一间草棚,里边儿放着不少杂物,却并没有显得脏乱。   相较于屋舍和院里的水井,最吸引崔檀令目光的还是那个吊在粗壮槐树下的秋千。   “这里怎么会有秋千?”   见着她像个蛙一样蹦蹦跳跳地就往秋千那儿走去了,陆峮眼里含着笑意,果不其然,天□□干净的娇小姐看着秋千上的落叶和灰尘时就止步不前了。   “郎君——”   她回头叫他,那双潋滟多情的漂亮眼睛这样带着些祈求意味地望向陆峮。   哼,他就知道!   陆峮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条巾帕,将秋千擦得干干净净,又拽了拽绳子,确保秋千结结实实的还能用,这才将她扶了上去:“玩儿吧。”   虽然她的确很想玩,但是他这打发小萝卜头一样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崔檀令微微鼓着脸,小心翼翼地坐上了秋千,还好,虽说瞧着有些旧了,但坐起来还是很稳当的。   巍峨如玉山一样的高大男人一直守在她身后,温热熟悉的气息始终萦绕在她身侧,即便是她下意识地会因为身体猛然飞扬起来而感到害怕,可是一想到他,她又不那么紧张了。   “郎君。”   陆峮应了一声。   “回去之后,我们在昭阳殿前的庭院里也扎一个秋千吧。”   她喜欢这样轻盈拂过风的感觉,全副心神都徜徉在温柔的清风之中,这会帮助她洗去连日来的紧绷疲惫。   身后又有一座高山可以叫她随意依靠。   这样想着,她坐在秋千上,转过来对着他笑了笑。   女郎灿若春光的笑容熠熠生辉,在黑脸泛红的男人眼底映照出一片不可言说的美妙景象。   陆峮想要说一些好听的话哄得她更开心,可是在她柔软含笑的眼神注视下,他又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这笨嘴!   看她又转过头去自己玩得开心,陆峮暗暗想到,等回去了,一定要扎一个比这个大很多的秋千!   到时候他就可以抱着娇小姐一块儿荡秋千……嗯,她玩得开心,他也玩得开心。   此时已经是深秋,但山林屋舍内空气清新,远处苍穹清澈明朗,送来一股悠悠自在之意。   崔檀令把着秋千,轻声道:“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陆峮听她念诗,有些新鲜,娇小姐这是想做神仙了?   真陪她到天上去做一对神仙眷侣,很难。   但是叫她如坠云端,快活似神仙,这样的事儿,他熟。   崔檀令猝不及防地落入了那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看着一脸不解的娇小姐,陆峮咧嘴乐了:“你不是想做快活神仙?我陪你。”   从他眼角眉梢荡漾的笑意可以看出,这句话大抵不是什么正经话。   崔檀令狠狠拧了他一把:“你平日里不是偷偷在学成语练字儿?”   陆峮不笨,她才不信他听不懂这诗里的意思。   就是存心逗她。   陆峮大笑着颠了颠怀里的娇小姐,见她花容失色紧紧搂住他,香软馥郁的身子贴得他更紧了些,这才满意地低头亲了亲她:“你是不是早吩咐了胡吉祥他们盯着我的行踪?”连他背地里偷偷学习这样的事儿都直接说出来了,她果然在时刻关注他吧!   她好爱他!   若是旁人说出这样窥伺帝踪,可能会招致大祸患的话,崔檀令可能还会犹豫着要不要请个罪,但看着陆峮眉飞色舞的脸,俨然没有想到那一块儿去。   崔檀令蹬了蹬腿儿。   陆峮看过去,自然而然地在那张得天独厚的美貌脸庞上亲了亲:“困了?”   崔檀令点了点头,陆峮又将人颠了颠,有些不满意:“多睡会儿,多睡会儿好,长肉。”   现在人也太轻了,抱在怀里轻飘飘一团,还不如他猪圈里那几头小黑猪来得瓷实。   崔檀令不想理他了,头往他怀里一歪,叫他抱着进去好了。   陆峮叫人提前打扫过了这间农家屋舍,外边儿瞧着有些破败,但内里布置得十分舒适,有崔檀令用惯了的锦缎软枕和熏香花樽。   陆峮将她抱到了床上,又捏过她的脚替她脱了鞋子:“睡吧。”   崔檀令看着他自然而然的动作,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若她真是嫁了奚无声,他大概无法忍受尊贵的天子之尊还要替自己的妻子脱鞋这样的事。   可是她嫁的是人,不是天子。   “嗯?”   挟裹着幽幽香气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分明没有用什么力气,甚至连她缠绕上来的姿态都显得慵懒而柔媚。   但陆峮发觉自己动弹不得。   “郎君。”那张柔润的唇轻轻贴在他面颊上,“我好开心。”   为他肯主动给她脱鞋,照顾她而开心吗?   好像又比这更深一层的东西。   但到底是什么呢?   崔檀令不知道。   伏在这个散发着令她安心气味的怀抱里,她睡着了。   ·   紫萝抖抖索索地跟在树一身后,好不容易来到了这座农家小院前,看见院子里那个身形有几分熟悉的高大汉子,紫萝都快哭了:“你们,你们是一伙的!就想为了要掳走娘子!呜呜我苦命的娘子哟——”   娇小姐这回是从哪儿找来的女使?怎么脑子那么不好使。   陆峮睨了树一一眼:“照顾好她,我出去一趟,叫她按时用膳,别等我。”   树一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就算面前的人是崔氏认可的天子,可她的主子永远是三娘子。   见陆峮大步走了出去,紫萝含着眼泪问她:“那人一月给你多少银子啊,你怎么能为了他背叛娘子呢?”   树一有些无语:“他是娘子的夫婿,正经拜过天地的那种。”   怕紫萝这脑子不好使的乱说话得罪了天子,叫娘子不开心,树一又补充道:“咱们娘子是国朝的皇后娘娘,她的夫婿自然是正统天子——你平日里伺候的时候上些心吧,可别胡乱得罪了人。”   紫萝瑟瑟发抖地点头应下了。   ·   崔檀令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正好可以喝紫萝熬好的红薯粥。   红薯粥清甜可口,配着几碟子腌萝卜小菜,倒是别有一番清爽风味。   崔檀令慢吞吞喝了小半碗:“陛、郎君呢?”   始终是在外边儿,还是叫他郎君吧。   紫萝给她夹小菜的手一顿,小声道:“主子,呃,主子出去办事儿了。”   娘子的夫婿,自然该叫主子。   这回她不会被娘子纠正了吧?   紫萝忐忑地望过去,崔檀令果然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她记得留些食物温在炉灶上。   紫萝乖乖点了点头,心里想着,拜过堂的真夫妻就是不一样,娘子会记挂着主子回来有没有热饭可以吃,若是放在那个侯爷身上……   总被大家嫌弃有些笨的小丫头很睿智地想,娘子估计巴不得他饿死得了。 第48章 [VIP] 第四十八章   奚无声现在的处境, 却是比饿死算了好不到哪里去。   被四个侍卫压着跪倒在地上的郭荆瞪大了眼睛,对着书案后满脸冰冷的羸弱青年大声道:“陛下明鉴!臣并没有掳走崔娘子啊!”   就算是有过这个念头,并付诸了实践, 可那不是没真的到手吗!   是谁打着他的旗号掳走了崔娘子, 还要栽赃在他头上!竟是如此阴险毒辣!   郭荆越想越委屈:“陛下,这定然是外人离间你我君臣俩的阴谋!”   奚无声的声音很冷:“那些人都招供了, 的确是受你吩咐, 前去劫走檀令。”   郭荆更觉冤枉:“陛下明鉴!臣最后并没有真的对崔娘子造成什么伤害!”后边儿掳走她的人又不是他。   因此郭荆喊起冤来的声音很是中气十足。   “郭荆,我曾同你说过,不要动他。”   青年裹满厌恶与恨意的声音叫郭荆有些怔愣, 却又听得他继续说道。   “你碰了她,就要付出代价。”   代价?什么代价?   郭荆皱眉, 小皇帝实在太儿戏了:“陛下,你别忘了, 南州城中唯臣一个得力些的武将。若没有臣一路追随,陛下安能重登帝位?”   这是在挟恩图报?   奚无声想要大笑出声, 可是过于激荡的心绪只牵扯了他与生俱来的心疾,眼看着他咳嗽个不停, 郭荆也不想同他再玩这处‘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了。   小皇帝还是太年轻,好在他一片忠心,不与他计较。   “陛下, 臣在军营里还有许多要事要处理, 您若无事,臣便先回去了。”   说完,郭荆猛地发力, 挣脱了那四个侍卫,自顾自地站起身来, 理了理身上的袍子就要离去。   奚无声看着他的背影,细长手指捂在心口,慢慢地将那处的衣裳揉成一团乱。   屋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郭荆脚步一停,小皇帝身边伺候的人也跟他一样,不着调。   有什么事儿值得这样慌慌张张地跑动?   小厮接下来说的话成功叫郭荆的脚再也抬不动了。   “陛下,将军,大事不好了!叛军,叛军……他们打过来了!”   小厮说的时候有些含糊,到底,是他们是叛军,还是那伙占据了长安正统的人才是叛军?   奚无声听完,却很平静:“郭将军,即刻整顿兵马,准备迎战吧。”   郭荆听了这事心急如焚,拱了拱手就准备下去安排。   却听得奚无声又说:“我也去。”   郭荆眼睛一瞪:“陛下,战场上刀剑无眼,您——”   奚无声却一转身拂袖走了,郭荆在原地沉沉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这才恨恨走了。   这小皇帝,脾气太独了!   ·   崔檀令在那间农家小院住了没两日,就被告知要换地方了。   “我送你去南州郡外的康西郡,那儿有驻军,很是安全。”   陆峮见两个女使忙着收拾东西,刚刚午睡醒来的娇小姐还坐在床沿上,一副呆呆模样,心头一热,恨不得上前亲死她!   可他还没能解决奚无声那软蛋小白脸,待将那伙叛军收服了,他再回来向娇小姐邀功!   这几日事儿多时间紧,光顾着伺候她了,到时候也该叫他尽一尽兴。   崔檀令慢吞吞地抬头,就看见陆峮嘴角那荡漾的笑意,不由得颦眉:“我走了,你很高兴?”   陆峮笑意一收,有些摸不着头脑:“咋会呢?”   “那你为什么要笑得那么开心?”崔檀令不高兴了,她本来就因为又要和陆峮分开而感到有些不适应。   对,就是不适应。   这几日陆峮虽然白日里在外边儿跑,但晚上总是要回来的,有这么个热烘烘的人暖被窝,崔檀令睡觉都更香了,再也不会半夜惊醒。   之后睡觉没有这么大一个‘汤婆子’抱着,崔檀令不免有些遗憾。   陆峮怎好将自己心里边儿这样那样的念头诉之于口,只好捏了捏娇小姐单薄的肩背:“我忙完了就来陪你,成吗?”   崔檀令不理他,这话说得好像她是什么一离了郎君就娇气得受不了的娇小姐……   她才不是!   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崔檀令接下来都没有多和陆峮说话,顶多是在上了马车之后叮嘱他:“把我给你做的帽子戴上。”   山野里的风本就刮人脸皮,他那张脸若是再不抢救一下,崔檀令半夜不小心碰到了她都怕自己把他当成老树帮子。   所以她趁着陆峮这几天白日外出的时候,特地用他缝了这么一顶虎头帽。   崔氏三娘子在外常有美名,这倒不是沽名钓誉,她在女红针线、绘画弹琴这方面技艺十分娴熟。   但耐不住她懒,因此除了跟着嬷嬷学习女红的那段时日,家里边儿能得到三娘子绣品的人寥寥无几。   崔檀令回忆了下,上一回送出去的,好像还是瞳哥儿周岁的时候,她给做了个红艳艳的虎头肚兜。   虎头肚兜……虎头……   崔檀令突然想起生病那一回,陆峮埋在她肩窝里含含糊糊说的‘陆虎头’。   是他的小名吗?   听起来……只比她要逊色一些而已。   崔檀令接过紫萝拿过来的绣篓,面无表情地在想,毕竟小犀牛放在哪里,都是很有分量的!   小犀牛准备给她的虎头郎君做一个保暖的虎头帽。   那顶针脚细密,色彩却并不鲜艳的虎头帽,就是在崔檀令思考着小犀牛和大老虎碰上,谁会更胜一筹的过程中诞生的。   现在它戴在了陆峮头上。   为了不叫陆峮觉得虎头帽幼稚不肯戴,崔檀令还特地换了针线颜色,这顶虎头帽上的老虎瞧着虽然肥嘟嘟的,却很有几分王霸之气。   愈发衬得底下那张刀斧雕刻般俊美出挑的脸有一种叫人不敢直视的锐利锋芒。   见他乖乖戴了,崔檀令满意地点了点头,别被风雪吹得更糙了,不然晚上摸起来不舒服。   陆峮看着她明明开心,却要故作高傲的姿态,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腚。   崔檀令惊得险些摔下马车,好在树一她们还在屋里搬东西,没跟着一块儿出来。   “你别想我再给你做什么东西!”   冷冰冰地丢下这句简短有力的威胁,崔檀令轻哼一声,再不看他,自个儿掀开帘子进了车厢。   树一和紫萝将娘子的行李都安置好了,上了马车见她微微嘟着脸,靠在一条墨绿色镶锦毯子里不动弹,还有些奇怪。   紫萝心思简单些,直接问了:“娘子,这条毯子您不是说要给主子拿出去吗?”现在可是十一月了,在风里赶车多冷啊。   还是她们娘子会体贴人,给主子缝了看了就很喜庆保暖的虎头帽不说,还要给他准备披在身上御寒的毯子。   主子能娶到娘子,真是好福气!   想到那人的厚脸皮,崔檀令冷哼一声:“给他做什么?用不上。”   陆峮在外边儿似乎是笑出了声,清朗的男声在快速驶过的风里显得有些意外的动听。   “有兕奴做的虎头帽,我不冷。”   紫萝来回张望一番,决定先拍一拍娘子的马屁!   “娘子的女红做得真好,主子戴着虎头帽更俊了,和娘子在一块儿一瞧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神仙眷侣!”   乖乖,为了拍马屁,她可是连小时候她阿娘带着她去村头听戏那几句词儿都用上了!   看着娘子的脸色慢慢好转,紫萝心里一喜,顾不得外边儿的主子是个什么反应,连忙殷勤地替崔檀令捶起腿来。   陆峮驾车虽快,却很平稳,没有叫崔檀令觉着颠簸恶心,卧在柔软蓬松的毛毛毯子上,她很快就睡着了。   至于那条墨绿色的镶锦毯子?自然是叫外边儿勤勤恳恳赶车的陆峮披着了。   ·   崔檀令被安置在了康西郡中一座安宁祥和的小城中。   陆峮握着她的手:“不是我不想先送你回长安。可我实在不放心。”   崔檀令仰起头,看进他分外认真柔和的眼瞳里。   “还是放在离我近一点的地方,我能安心些。”陆峮捏了捏她渐渐丰盈了些的面颊,觉得这手感不错,又低下头去亲了亲,等到被这娇气的女郎瞪了一眼,他才笑了起来,“照顾好自己,知不知道?”   崔檀令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陆峮又捧着她的脸亲了好几下,等到时间实在来不及了,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等我回来若是见到你又瘦了,瞧我不亲死你!”   这人就爱逞嘴上威风。   但是。   看在他要去打仗的份上,崔檀令手指一滑,钩住了原本已经转身要走的男人,腰带的系带。   这个动作叫女子来做,难免带了些挑.逗之意。   被她一根手指触碰着,人已经酥麻到了天灵盖的陆峮艰难地转过身,握住她不老实的小手,严肃道:“听话,时间来不及了。”   他须得出城去同大军会合,时间紧张,他又怎是区区几炷香功夫就能完事儿的那等孬货!   他珍之重之地亲了亲娇小姐的额头:“等到一切都解决了,我再来好好伺候你。”   ……这人想什么呢?   崔檀令忍了又忍,牵着他的手送到门口,才轻声道:“我给你做件衣裳,等你回来穿。”   这人真是不讲究,几件粗布衣衫来回换,虽说是在外边儿须得低调行事,可也不能穿得这样糙。   她仰起头,那双沾着秋露的潋滟妙眸看着他,明明没有再开口,可陆峮就是觉得,她一口气说了好多好多情话。   把他的心都泡得酸酸软软的。   “回来就有新衣裳穿。”陆峮对着她微微扬起唇角,“真好。”   ·   饶是奚无声对郭荆心存不满,可大敌当前,只有仰仗他这么一个得用些的武将。   不过两日,陆峮率领的军队便攻破了南州郡最南边的松溪、扶风二城,正日日派着小兵过来与他们的驻军叫板。   郭荆看了一眼坐在主帐内的奚无声,狠声道:“可惜那陆峮竟没叫底下兵士对着城里边儿的人抢东西……不然,咱们也能抓住这点做文章,叫他的名声更臭!”   本来就是草莽出身,如今还纵使将士们进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等不贤之主,谁会真心跟随?   坐在主帐内的其他将士连忙附和。   奚无声轻轻咳嗽了一声,无端想到了头一回邀崔檀令出游去看晚枫时,她问自己的话。   百姓的命不是命吗?若是他得掌大权,却无百姓民心,焉知不会有被推翻的那一日。   他已经在这上面吃过一次苦头了。   “郭将军,迎战吧,无需做那些算计。”奚无声忍着想咳嗽的欲望,对着郭荆一字一顿道,“想来郭将军威猛善战,陆峮一介草莽出身,如何能敌过将军神勇?”   郭荆被这素来叛逆的小皇帝一夸,原本还有些不满和担忧的心顿时舒坦了不少,但他还记着陆峮从前的战绩,能靠着三年时间就从一介小地方打上长安的杀神,能是个没点儿真本事的?   武将的直觉叫郭荆不敢贸然出战,只抚须道:“且等臣再探一探他们的底气!”   奚无声一笑:“郭将军莫不是怕输给陆峮?也是,从前图将军、沈将军……皆败于陆峮马下,郭将军爱惜名声,不肯落败,也是常理中事。”   帐内其余将士小声议论的声音陡然大了些。   郭荆被这么一激,果然忍不住了,站起身来一挥披风:“臣岂是那等沽名钓誉,贪生怕死之人,不过为着陛下大业,臣虽死犹荣!”   说完,他便点了几个将领与他一同出去,瞧着气势汹汹,竟是十分自信。   奚无声看着他的背影,笑得几乎又要咳出血来。   郭荆骄傲,以为自个儿是传统武将世家出身,一定能敌过陆峮这种半路出身的草莽叛军。   ……可谁知道结果呢?   想到不知去向的崔檀令,奚无声放开捂着嘴的手,掌心暗沉的血色没叫他眉心波动半分。   ·   两军交战,战火连天,刀剑铿锵之声绵延不绝。   郭荆身披战甲,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显得很是威风,他眯了眯眼,看着远处那个骑在赤黑骏马之上的威武将军,同身边的副将道:“那便是陆峮?”   副将点了点头,说了一声:“果真如传言中说的那般,很是魁梧。”   “光是身子壮实有什么用,在这战场上,靠的是武力与心计。”郭荆冷哼一声,没再犹豫,策马上前,准备与陆峮好好战上一场。   从前他奉命戍守长安,没能与这有着战神名号的叛军头子在战场上有什么交际,还被人骂是窝囊废。   今日他就要叫他们瞧瞧,谁才是窝囊废!   行至阵前,郭荆忽地想起那崔檀令。   左右小皇帝咬死了是他劫走了人,那他便也认下这个罪名,用这消息来刺激一番那陆峮也好。   自己的媳妇儿被敌人掳去了,清不清白尚且不知道呢,如今又不知所踪,只怕是……   郭荆冷冷笑了一声,还没开口,就被对面那惊雷一般的大嗓门儿先给压住了。   “奚无声那鳖孙儿何在!速速叫他出来与我一战!”   陆峮声音极大,他身后的兵士们顿了顿,立刻跟随起他喊起口号来,一时间战场上‘奚无声鳖孙儿出来一战!’的声音络绎不绝。   郭荆用长枪挡住愤怒得来就要冲出去的副将,胸有成竹般扬了扬手。   陆峮身后是从微末时就跟随他的大将林风,看着郭荆在招手,忍不住喷笑:“那老货,开打之前还要同咱们打个招呼?”   陆峮视力绝佳,看着郭荆脸上的恶意几乎遮挡不住,他冷着脸从背后抽出三支箭,修长有力的手指搭在弓弦之上。   他没有忘记,之前就是郭荆想要劫走娇小姐。   虽然这事儿被他给半路摘了桃子,还玩儿了一出一石二鸟,叫奚无声与郭荆这对主仆之间生了嫌隙,但郭荆曾生出过利用娇小姐的心思,仅是这一点。   陆峮就不可能放过他。   那头郭荆还在洋洋得意,以为自己拿捏住了一个天大的把柄,自个儿的女人都护不住,还被敌方给掳走了,谁知道他陆峮头上现在戴了几顶绿帽了?   郭荆这边刚刚开口:“你的妻……”   陆峮微微眯起眼睛,在炽烈天光下愈发显得深邃的眼眸紧盯住远处那个红脸汉子,手指一放,就有三支利箭接连迸出,急速穿过风中裹着的尘土,直直向着郭荆而去。   看着郭荆应声倒地,从马上栽了下去,陆峮冷笑道:“什么七?郭将军是要我给你庆贺头七?” 第49章 [VIP] 第四十九章   众人原以为今日会有一场恶战, 出营时俱都面容肃穆,马蹄声阵阵,扬起的尘土几乎快将谢微音主仆给埋了。   众人忙着出战, 被人带到瞭望塔边上的谢微音主仆见着此景瑟瑟发抖, 怕得几乎都要昏过去。   谁来管管她们啊……   崔骋烈率着一支队伍趁乱偷袭了敌方后营,虽说将粮草军需拉回来了不少, 但是奚无声那鳖孙儿忒能藏, 赶在他们去之前早就在亲信的拥护下逃跑了。   崔骋烈不由有些失望,他打马而过,正想回营里再盘点一番今日的收获, 却没料到在瞭望塔边上看见了像两只小鹌鹑一样的谢微音与翡翠。   “谁让她们来的?”崔骋烈很火大,这是打仗的地方!刀剑弓箭都是不长眼的, 这两个柔柔弱弱的小娘子上这儿来不是找死的吗!   一旁负责戍守瞭望塔,万一有敌人打个回马枪也好及时报告的小兵们声如洪钟:“正是崔指挥佥事您的兄长让来的!”   崔骋烈噎了噎, 虎着脸挥了挥手:“去去去!快将她们松开,送回……”送到哪里去, 这事儿叫他发了愁,“总之先将她们的绳子松开!”   底下人也不知怎么传话的, 难不成是将她们当成诱饵了?还拿了细麻绳把人的手给捆住。   崔骋烈心里带着火,奚无声这般欺负他的妹妹,他一定会狠狠报复回去。   却不会像奚无声那孬种一样, 只会在女人身上使心眼子。   真用这谢微音去做饵, 那他崔骋烈岂不是也要变成那样的孬种老王八?   也怪他行军这段时间太急太忙,没有注意到大部队后边儿还跟了俩载着这两人的车。   今日却正巧撞见了。   想到这里,崔骋烈绷紧了看起来十分吓人的脸缓了缓:“走吧。战场哪里是你们来的地方。”   翡翠惶惶然地望着谢微音。   被晒得嘴唇发白, 神情憔悴的谢微音仿佛认了命,低下头:“你们让我来, 不就是想用我来叫奚无声寡情无义的名声传得更广些吗?”   崔骋烈皱起眉头,看着她一副幽怨含愁的模样又说不出什么话来,毕竟这事儿是他阿兄他们许可的,定然也是存过这么个念头的。   见崔骋烈不说话,谢微音惨淡一笑,突然挺起身子,直直地往一旁小兵手上举着的刀上撞。   崔骋烈见状,下意识地踢开那把刀,又空出一只手来逮住她。   手里的触感很是柔软,一股他从未见识过的馨香迎面而来,崔骋烈眼神下意识一凛。   他没将这阵古怪的感觉放在心上,只等她站稳了就放开了她,那张沾染了血和灰的英俊脸庞此刻显得异常严肃:“没有谁能决定你的命。”   “你想好好活,那就活,一个男人算得了什么?你要真是为了他了结了自己,那才是真蠢蛋!”   翡翠原本听着他的话还眼泪汪汪地直点头,听到后边儿又忍不住生气了,她们娘子本就柔弱,这人怎么能说这等粗鄙之话来吓唬她们娘子呢!   谢微音微微发抖的身子顿了顿,没有说话,一直掉落的泪珠子却有停滞的现象。   崔骋烈看着那些浮在黄土上的晶莹泪珠没了要汇集成河的趋势,微微松了口气,点着一个小兵让他过来:“把这两人送到我营帐里去,一切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小兵立正应了一声‘是!’。   谢微音擦了擦眼泪,瓮声瓮气道:“我有自己的帐子。”   “让你过去就过去,我还能吃了你?”崔骋烈想的是待会儿忙完了就将人送去妹妹那儿,这军营里都是大老爷们儿,这两个跟小鸡仔似的女郎在这儿,不合规矩。   他送人过去,正好还能看一看兕奴。若是叫旁人送她们过去,半路上又想不开往刀上撞,那他岂不是害了人?   崔骋烈眼睛一瞪,模样瞧着很凶,谢微音不敢再说话,低下头和翡翠跟着小兵一块儿去了。   ·   南州小朝廷实际就是一盘散沙,没了大将郭荆,其他人看着这架势都只顾收拾细软逃跑,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光复奚朝的伟大宏愿。   命都快没了,还吃上头画的饼?他们可不想被噎死!   奚无声被亲信带着躲藏,南州城里的天子府自然是回不去的了,他们只得咬着牙往连绵不绝的青山上逃。   现在正值深秋,青山不再苍翠,笼上了一层暮色。   倒是与他现在的状态有几分相似,垂死挣扎罢了。   可是想到那个在牡丹花丛边微笑的女郎,奚无声破败的身子里又迸发出一些勇气来。   他还没有找到她……   暗丛他们听得主子吩咐了什么,饶是在这样紧张的逃路状态下,他们也忍不住了:“主子,大局当前,应该以您为重。郭将军将崔娘子掳走,多半都是因为怕她影响了您的大业!既然人已经没了,就让她没了吧。”   影响他的大业?   奚无声咳嗽几声,想要笑,心头升起的悲凉之意直直将他淹没:“我这个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   从前护不住的,如今还是护不住。   暗蓝抿紧了唇,没说话,直到他们发现了一处山洞,里边儿空间堪堪容得下他们这四五个人,暗卫们又辛辛苦苦地去搂了树枝来生火取暖,就怕他们孱弱的主子熬不过这一关。   腾起的篝火将奚无声苍白的脸映得红彤彤的,暗蓝看着,忍不住对她形单影只的主子产生了几分怜爱之情。   暗丛从背后拉了她一把,低声吩咐道:“出去猎些野物回来,别饿着主子了。”   暗蓝又看了看病美人一般的奚无声,有些依依不舍地走了。   从前她是暗卫,主子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她不敢生出妄念,只敢默默地注视着他,跟随他。   可是现在……   暗蓝忍不住唾弃自己,主子落难,她应当心痛才是,怎么能生出这样的……野望来。   她心里存着事儿,对着外界的警戒自然也就下降了些,靴子踩上枯枝,发出‘吱呀’一声响,在原本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突兀。   暗蓝没当回事儿,利落地掏了一个兔子窝,拎了三四只肥美的野兔想着回去给主子烤来吃。   她走了之后,不远处生得有半人高的草丛下抖了抖,露出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   他是住在这齐云山山脚下一个村庄里的小男孩儿,大家平日里都叫他狗剩。   狗剩看着那个女子走远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拎着自己的背篓准备下山,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阿娘他们!   他人小,脑子可不笨,他知道阿耶是为了保护城里那群吃得好长得白胖的贵人们才被抓去当兵的,原本他们一家人的日子很幸福,可是现在阿耶走了,一点信儿都没有,人人都说他们吃了败仗,说不准他阿耶已经回不来了!   阿娘听了这个消息哭得都快晕过去了,狗剩没有钱请大夫,只能上山来看一看有没有草药,可以煎些给他阿娘喝。   他之前和阿娘一块儿进城卖番薯的时候就知道,贵人身边都是有很多人保护的。   那个人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拎了那么多兔子走,肯定是为了喂饱她那个黑心主子!   小小的狗剩抓紧背篓,脚步如飞地下了山。   ·   这条消息,很快也被送到了陆峮桌案上。   郭荆心里存着对他的轻视,自傲于武将世家传承,不肯将陆峮这么个草莽头子放在眼里,一登场便要用崔檀令被掳走之事来刺激他,三箭连发将他刺成筛子那是他郭荆活该。   崔骋烈知道此事也难得对他的天子妹婿有个好脸,这样不仅能保全住兕奴的名声,敌方大将一上场便被击中落马,伤重身亡,无异于对奚无声那边儿的势力是一次重创。   其余将领虽说也有些有真本事的,但在陆峮等人明显挟裹着怒意的攻势下,很快也被打得溃不成军。   这场战事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杀敌,陆峮早与其他将领通了气,求胜即可,对于底下那些兵士不必赶尽杀绝,只等安定整个南州郡之后再放他们归家。   现在只需逮住奚无声,杀了他祭旗,以定天下臣民之心。   被沉重赋税与贪腐官吏折磨了几十年的老百姓们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这一战亦是这未来十余年间最后一次,安定民心,推行新政才是最重要的。   陆峮得了这个消息,没再犹豫,点了一支队伍随他一块儿出发,早些逮住奚无声,他心中才会安稳。   也能早些带着娇小姐一块儿回家。   说到回家……   陆峮摈去其他念头,管他的,先把奚无声那个软蛋小白脸杀了再说!   此事宜早不宜迟,崔骋烈正犹豫着要不要先抓住奚无声再将谢微音她们送回去,但陆峮听说此事,只叫他快去快回。   他见不到娇小姐,心中也很是思念,叫她二兄去看看她,娇小姐一定也会高兴的。   ·   外边儿传来敲门声,正坐在屋门口吃烤红薯的紫萝抖了抖,小心翼翼地将烤红薯放在一边儿,才过去隔着门问道:“谁呀?”   崔骋烈大声道:“告诉你们娘子,她二兄过来给她送东西来了!”   谢微音默默地看着他拎着的两个大包袱,还好,他的确是带了些东西来的。   听到了熟悉的大嗓门儿,原本靠在罗汉床上绣衣裳的崔檀令脸上露出一个笑,接过树一递过来的披风,急匆匆地出门去见她二兄。   “二兄!”   崔骋烈看着那个自屋内奔出来的紫衫女郎,不由得快快上前两步抱住了她,眼里分明都是笑,嘴上还是不饶人:“跑什么?我过来见你不就是了?”   自家妹子可是吃了大苦头了,要不然,依她这样懒洋洋的性子怎么会跑过来见他?   崔骋烈觉得自己发现了华点。   “兕奴,你真是受苦了!”   崔檀令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还好……二兄,你是随大军一块儿过来的吗?现在战势如何了?郎……陛下,他怎么样了?”   崔骋烈看着她目若灿星,仰着头问他问题的样子又乖又可爱,但这还是阻挡不了他心里边儿蔓延上的酸意。   哼,这三个问题里,兕奴最想知道的恐怕只有第三个吧?   崔骋烈忍不住捏了捏妹妹柔嫩的脸颊肉:“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竟不知道多心疼心疼你二兄我!”   崔檀令扒拉他讨人嫌的手,说了半天也没说到正事儿上去,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便瞪到了崔骋烈身后,那两个依稀有些熟悉的女郎身上。   “谢家娘子?”崔檀令有些惊讶,但还是决定不用长宁侯夫人这样的称呼唤她了,奚无声眼看着都要倒台没命了,再这么叫她,岂不是直言别人是个寡妇?   崔檀令想,这样讨人厌的事儿,她可不做!   因为她的称呼,原本满脸惶惶之色的谢微音对着她露出一个笑容,声音很轻,却比对着他时的那副胆小鹌鹑模样好多了。   看着自家妹妹与谢微音说话,崔骋烈心里不知为何,悄然浮现出了这个念头。   眼看着那两个女郎越挨越近,到最后竟是手拉着手要一块儿进屋去了,崔骋烈有些好笑地跟上:“我也是客人,兕奴怎么不招待招待我?”   二兄的嘴越来越碎了。   崔檀令看着他好胳膊好腿儿的样子,想了想:“二兄,要不然你先回去吧。”她们女儿家一说起话来就没个停下来的时候,他一个大男人杵在这儿也没人陪他,还不如早些骑马回军营里去。   崔檀令自认想得很体贴,崔骋烈却被这轻而易举偏了心的妹妹给气得半死,忍不住又要上前捏一捏她的脸,只是刚刚迈出步子,就被谢微音给轻声阻止了。   “崔大人,小娘子肌肤娇嫩,不能这么捏的。”   紫萝在一旁猛点头,她们娘子肌肤比村头黄大妈家推的豆腐还要嫩,这么一捏,出现个红印子,多难看!   崔骋烈被噎了噎,只得悻悻然放下了手:“开个玩笑而已。”   崔檀令哼了一声:“二兄进来吃些点心再走吧,省得日后阿娘知道了你辛苦来瞧我,我连碗茶都不留你喝。”   说完,她又牵着谢微音进去了。   崔骋烈自觉地跟了上去,他坐在桌旁喝茶吃点心,另外两个女郎则是在轻声说着话。   等弄明白了谢微音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崔檀令忍不住有些生气,既气阿兄他们和奚无声存了一样的心思,可心里边儿又明白,他们都是为了她。   看着谢微音憔悴低落的样子,崔檀令抿紧了唇,突然道:“要不然,你写一封和离书给奚无声吧。待到我二兄他们逮到他时,正好将信丢到他脸上。”   为何从头到尾都是奚无声在嫌弃她,漠视她?   为什么谢微音不能自己立起来,撕破奚无声最后一层体面?   察觉到身边的人身子微微颤抖,她又习惯性地低下头去,做出一副怯懦模样,崔檀令皱着眉伸出手,将她冰冷的手拉了过来,紧紧握着。   “一桩婚事,总要你情我愿才好。既然奚无声负你在先,你又何必要给他留什么体面?”   谢微音被她掌心的温度一激,抬起头来匆匆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我,我害怕……谢家不会要我这么一个被抛弃,又和离的女儿……”   翡翠在一旁急得要死,要她说,她们娘子就该答应下来!从前在宫里边儿娘子作为淑妃不受宠,之后作为长宁侯夫人又时常被人苛待,她也没见着谢家来人给她们娘子主持公道啊!   崔檀令难得对旁人的事这般上心,见谢微音露出这副怯懦担忧的模样也不嫌弃她,只道:“如今你也算是在生死线上过了一遭,这些都是奚无声给你招致的灾难。对你有生养之恩的谢家暂且不论,难不成你还没有摆脱奚无声的决心吗?”   “谢家娘子,我唤你一句谢家娘子,不是为了提醒你的出身,而是想告诉你,你不想成为长宁侯夫人,不想再将自己的名字与奚无声连在一块儿,都是可以的。旁人替你选择了那么多回,你自己做一回决定,又能如何?”   谢微音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幽怨含愁的眼睛里此时蓄满了泪水。   崔檀令对着她眨了眨眼:“你别忘了,我还是新君的皇后。若是谢家不容你,世人不容你,你在我身边,总还能得一个庇护的地方。”   她的手是如此的温暖,她的话比菩萨梵音还要叫她安心。   谢微音忽然就升起了万丈豪情,是,她是一个胆小无作为的人,可是她现在也想要做出改变。   她不想为了奚无声,让自己的后半辈子变成一道幽深小巷,昏暗,一眼望到头。   那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已经够了。   翡翠喜笑颜开地想跟着谢微音去碧纱橱里边儿研墨写和离书了,趁着紫萝在前边儿给她们娘子引路,翡翠对着崔檀令跪下,哐哐哐地给她磕了三个响头:“皇后娘娘大恩大德,奴婢不能报,只能给娘娘磕几个响头,希望娘娘长命百岁,再无烦扰!”   “快起来吧,你家娘子正等着你呢。”崔檀令倒不是图她们几句谢,她想做,便也这么做了。   翡翠擦了擦眼泪,扭头去看,果不其然,谢微音正站在碧纱橱旁等着她。   等到主仆二人安安静静地开始忙着研墨写东西,崔骋烈才拍了拍手,接过树一递过来的帕子将手给擦了擦:“兕奴,你近来性子变了不少。”   有吗?   崔檀令被他说得心头一跳,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的是。   若是放在从前,她兴许是不会管这样的事的。人自个儿立不起来,旁人怎么帮都无用。   可现在,她为何想要帮一帮谢微音呢?   “别多想,这是好事儿。”崔骋烈将手擦干净了,看着妹妹蹙眉思索的样子,有些好笑,“你从前就是太懒了,懒得来什么事儿都不放在心上,我有时候都担心你要变成那月宫仙娥,时辰一到就要飞回天上去,再不管我们这些留在凡间的亲人。”   崔檀令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现在没什么外人,崔骋烈还是手痒痒地捏了捏妹妹的脸,被她瞪了还嘻嘻笑:“这么一看,不像是小菩萨了,更像小犀牛。”   小犀牛都爱在泥里打滚儿,多活泼,多可爱。   崔骋烈还有些可惜:“你说说你这性子,怎得不早些变?在家里的时候你活泼爱闹些,我还能带你出去骑马放风筝,不比你扑在榻上睡觉好玩儿?”   崔檀令方才升起的一点动容立刻没有了。   看着她皱起眉头,嘟嘟囔囔地说‘二兄真烦人’的样子,崔骋烈又笑了:“我给你带了些补身子的药材过来,之后记得叫你身边儿伺候的人煎给你喝了,知道不?”   崔骋烈自然认得树一,既然有她在兕奴身边保护,他也就不操心了。   兄妹俩说话的功夫,谢微音已经将和离书给写好了,她将信纸装进信封里,看着那张薄薄的信筏,她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很薄的一张纸,却像是最锋利的剑,可以一剑斩断她灰暗的过往。   将信封递给崔骋烈时,谢微音细声细气道:“如此,就劳烦崔大人替我跑这一趟了。”   崔骋烈将信捏在手里,有些薄,他不动声色地敛去心间的异样,直言道:“这有什么?无论帮不帮你,我总是要去见一见奚无声,好好同他叙叙旧的。”   为祸朝政,害得这么多弟兄告别家中老小踏上战场不说,还掳走他最珍爱的妹妹不说,家中耶娘兄嫂无不为此担心烦恼……   他不会叫奚无声还有能再卷土重来的机会。   看着鲜妍活泼了不少的妹妹,崔骋烈眼中闪过几分笑意。   崔氏有对不住兕奴的地方,他这个做阿兄的自然会弥补回来。   崔骋烈吃完了最后一块儿点心,正要拎着东西走,却被崔檀令叫住了。   是舍不得他吗?   崔骋烈的心变得无比柔软,正想开口安慰一番自己娇弱可爱的妹妹,却冷不丁地被一件明显还是半成品的衣裳给糊了脸。   崔骋烈与陆峮身量差不多,崔檀令便想着借着他试一试衣裳合不合身。   但是……   崔檀令有些遗憾地收回了衣裳:“不够黑。”   二兄相比于陆峮,还是白净了些,这么一试叫她还是想象不出陆峮穿着这件衣裳时会是什么样子。   明白自己是个什么用途的崔骋烈沉默地望了自己的妹妹一眼,悲愤地提着东西走了。   ·   谢微音与翡翠就暂时住在了康西郡那处小院里。   树一与紫萝听说了她从前的事儿,俱都心疼得不行,晚上用膳时紫萝还一个劲儿地给别人夹菜。   看着谢微音脸上的为难之色,崔檀令有些好笑地制止了紫萝:“好了,好了,谢娘子胃口小,若是将你夹的这些都吃完,只怕她今晚要肚痛了。”   紫萝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正想开口请罪,就被谢微音给阻止了。   “没事,我知道紫萝是好意。”经历过被漠视被放弃的岁月,谢微音便格外珍惜起旁人的善意,那是比珠玉宝物更珍贵的东西。   崔檀令笑了笑:“用膳吧,你们在军营里一定都没歇息好,待会儿叫紫萝多烧些热水,你们舒舒服服地洗了澡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个好天。”   谢微音点了点头,是啊,明天又是个好天。   紫萝带着谢微音主仆下去安置了,崔檀令一个人窝在被熏得香香暖暖的被褥里,有些苦恼,虽然她最近是变得爱热闹了一些,但还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更叫她觉得舒服。   嗯,可以勉为其难地叫她的郎君陪在身边,毕竟懒洋洋的小犀牛也是要喝水的,是吧?   二兄今日能有空送谢微音主仆过来,说明战势没有那么焦灼,那么陆峮他们,应当是占了上风的。   那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想到这个问题的崔檀令无意识地蹬了蹬腿儿,康西郡的夜晚很冷,虽然树一她们会格外仔细地给她烘暖被子,可她还是会觉得冷。   或许明天该吃碗红糖小丸子补一补了。   东想西想了好一会儿,崔檀令酝酿出了些许睡意,正窝在松软云锦里睡得迷糊,却听得‘吱呀’一声轻响。   她将被子拢在身上,小心翼翼从垂下的玉香花串水草纹罗帐里探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   陆峮一手撑着窗跳了进来,看着像云雾一般垂下的罗帏间那个表情呆呆的美貌女郎,凌厉而英俊的脸上露出一抹笑。   他走过去捏住她柔嫩的面颊,这几日养得不错,原本尖尖的下巴都养出了些肉,他很满意。   “睡傻了?怎么看起来呆呆的。” 第50章 [VIP] 第五十章   崔檀令瞪着他, 拍掉了他捏着自己脸的手。   这人就爱说些不正经的话。   见娇小姐微微嘟起脸,有些不高兴了,陆峮这才笑着放了手, 还揉了揉她的脸颊肉, 只可惜他的手太粗糙,反而将女郎柔白娇嫩的脸给磨红了。   崔檀令没与他计较这些, 眼前的人穿着一身低调的黑衣, 面容虽然有些疲惫,但瞧着还是很精神的。   “你怎么回来了?战事……都结束了吗?”   陆峮点了点头:“只剩些收尾的事儿了。”收复南州郡,将那些被强征入伍的士兵遣返回家等事, 都还需要他与其他将领一块处理。   但亲自斩灭前朝天子最后一丝生机之时,陆峮心中腾起一股躁郁, 想见她。   想见她。   于是他就来了。   听得他风轻云淡地说了这么些,崔檀令聪明地没有去问奚无声, 反正人都没了,再问那些细节不是明摆着要叫她做噩梦吗?   但陆峮神情有些不对劲。   他半坐在拔步床下的脚踏上, 就那样自下而上地望着她美貌无瑕的面孔,这样珍贵的美人, 是世间难得的瑰宝。   他能一如既往地守护好她吗?   ·   沿着狗剩提供的线索,陆峮迅速带着一伙人上了山。   暗丛他们虽说是天子暗卫,可门阀强势, 天子式微, 他们相较于前人,得到的训练与实战实在是太少,更遑论现在还有个病弱的主子要照顾, 一行人想要快速转移地方也很难办成。   这日暗蓝又要摸出去给她不太中用的主子寻食物,就被前锋给逮住了。   陆峮虽不算是个纯粹的好人, 但他不会打杀老幼妇孺,正准备叫士兵绑住暗蓝,稍后带回去一并发落,暗蓝却拼命挣扎起来,不多时,她嘴角就流下黑血。   她咬破了藏在嘴里的毒药,自尽了。   她不会容忍是她自己泄露出主子的踪迹这样的事发生,可惜,在他们打破整个南州郡百姓的安稳生活时,那时因果就已经种下了。   身后的副将陈莽嗤笑道:“此举虽说尽了她做暗卫的职责,可为着这么一个主子去死,哪里值当?”   而且她的死也并不能挽救什么,没多时,奚无声便被抓住了。   他华丽精致的大氅早已被雪水与泥水混合着的地面染脏,一张苍白清俊的脸抬起来时,神情意外地平静。   “檀令,她还好吗?”   谁都没有料想到他一开口说的是这句话。   崔骋烈朝着身后的士兵们打了个眼色,将那些挣扎不休的暗卫都绑好了压下去,只留陆峮、崔骋烈与奚无声三人。   “她是我的妻,自然很好。”   “是吗?”听了这话,奚无声笑出了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伴着笑声,让他整个人显出一种病态的阴郁。   崔骋烈懒得同这人废话:“你上还是我上?”   奚无声咳嗽了好几声,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必死之局,可他还是有些不甘心。   “若非我心存犹豫,檀令早已成了我的皇后,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奚无声看着这个面容冷峻的银甲武将,他是生机勃勃的,他与他身后的新朝犹如旭日昭阳,带着无尽的生命力。   而他早与奚朝的气运绑在一起,慢慢腐败,直到再没人会记起。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发现自己可耻地做不到诚心祝福,一想到他梦寐以求的女郎今后会与眼前这粗莽之人共度余生,他就觉得五脏六腑犹如火烧。   “你别忘了,檀令是因为崔家不得不稳固地位才嫁你……靠着权势得来的姻缘,你与我相比,又好的到哪里去?”   此话一出,陆峮与崔骋烈都沉默了一瞬。   这样的话,娇小姐的大姐也曾说过。   崔骋烈举起剑,正想将奚无声捅个对穿,但还是忍住了,只从怀里摸出一张书信,丢到了奚无声面前。   轻飘飘的信筏顺着清冷的秋风慢慢悠悠地落在他面前,奚无声看清信封上写的几个字。   和离书。   崔骋烈冷冷地望着他:“这是谢家娘子给你的和离书,奚无声,从前我只当你是个没什么心气的软蛋。可如今才知道,你这等卑劣薄情之人,本就配不上我家兕奴。无论她嫁了谁,过得都会比在你身边当一个傀儡来的幸福。”   奚无声不屑于和他说话:“能用自己妹妹的幸福去换取崔氏的荣华富贵……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至于和离书这个东西,奚无声并不放在心上,谢微音对他来说像是门阀强权投下来的一道影子。   被畸形的政权控制这么多年的傀儡天子,又怎么会喜欢门阀世家送来的另一个傀儡?   陆峮挡住了崔骋烈拔剑的手,声音不复在崔檀令面前的清亮柔和,反而沉淀下来,多了几分武将的肃杀。   “你可知道,是谁告诉我们你的踪迹?”   奚无声漠然不语,事到如今,即便是身边人背叛他,他也无所谓了。   “是附近村落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孩子。”陆峮慢慢抽出自己的佩剑,削微。   雪白的剑光一霎那闪了奚无声的眼,他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听得陆峮继续说道:“他也算不得普通。他家里原本耶娘俱在,一家人守着几亩田地过日子,平淡,却安稳。”   他话锋一转:“可是因为你的私心,那个孩子失去了阿耶,一个家就这样散了气。”   “为人君者,当敬民,爱民。我这样的泥腿子都知道的道理,你却不知,你输得并不冤枉。”   “无用便是无用,不要将罪过都往旁人身上推。”陆峮冷着一张脸,“檀令没有错,她不该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当作你掩饰无能的借口。”   “被你这样的人喜欢,是她的耻辱。”   雪亮剑光一闪,一旁枯萎的草丛上染上了新鲜的血色。   奚无声最后发出两声‘嗬嗬’声,一双琉璃一般的眼睛逐渐破碎,逐渐失去了光芒。   在最后一道光消失之前,他似乎又见到了那个躲在花丛边打盹儿的人。   他会像花叶底下的泥土一样腐烂消亡,她在他的回忆里,像是一朵永不凋谢的牡丹花。   随着最后一丝气息消亡于天地间,他原本紧紧握着的掌心慢慢松开了。   咕噜噜滚出一个金鱼儿,落在一旁的泥地里。   陆峮看着他断了气息,这才转身离去。   崔骋烈犹豫着要不要再补上一刀,看着地上的人啧了一声:“让你乱发疯,现在好了吧。”   一剑致命,他这天子妹婿心里的怨气,还真不少啊。   已经将前朝余孽扑杀得差不多了,其余的事都可以交给崔骋烈、陈莽等人处理。   回到大帐,陆峮卸去沉重的盔甲,洗去一身尘土与血腥混杂的疲惫,躺在营帐内那张窄小的床上时,心绪莫名有些低落。   他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在波动。   于是陆峮没再忍耐,出了营帐翻身上马,去找崔檀令。   她是他们老陆家明媒正娶过了天地的媳妇儿,怎么会因为奚无声那几日的劝诱就心生动摇?   陆峮介怀的不是奚无声这个败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个道理他当初在老秀才那儿也听过。   于他而言,既娶了她,那就是一辈子都不会变化的责任与依靠。   可是想到那封和离书,他心里又泛起深深浅浅的烦躁来。   他头一回开始思考起从前他刻意忽略了的,她在这桩婚事里的委屈。   按照长安城那些高官贵吏的说法,他这样的泥腿子,怎么会是她的良配。   若是哪日,娇小姐也甩一纸和离书在他脸上,他又当如何?   他才是那个占了便宜的人,按理说,不该阻止。   可是,可是……他舍不得啊。   陆峮一路上东想西想把自己吓了个够呛,还好如今天色已晚,不然旁人看着他这样冒着煞气的黑脸,多半会以为是什么鬼差半夜出来干活儿。   脑海里的想法很多很杂,等见到人时,陆峮躁郁不安的内心奇迹般地得到了安抚。   像是阵阵春雨,细腻温柔,只需她轻轻一眨眼,就能在他心头降下无尽甘霖。   陆峮不想叫自己的异样连带着也让她开始伤心。   她这般爱他,他却在怀疑她会不会因为从前的事在日后做一个负心女郎……   崔檀令却从他的反应里多多少少猜出了一些。   是奚无声在死之前又说了什么话吗?   这么想着,崔檀令有些犹豫地对他伸出了手。   哄一哄吧。   崔檀令忽地有些心虚,陆峮的表现相较于她阿娘从前说的那些人来说,实在是太好。   她这时候才依稀想起来,她的调.教郎君大计,似乎已经搁置很久了。   罢了,现在补上,巩固一番,应当是来得及的。   陆峮熟练地将人拉到怀里抱着,香馥馥一团搂在怀里,他因为奚无声的那些话而烦躁不乐的心才得到了平静。   其实他娶到了娇小姐,与奚无声相比已经是赢家了,可是输家在某些瞬间说的话,也总是会让原本得意的赢家发现一些不得劲儿。   他温厚暖和的大手就搭在她背上,一下又一下慢慢摩挲着,崔檀令在他这样欲言又止的温柔抚慰中很快就觉得睡意滚滚而来。   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他低沉中带着些不确定的声音。   “你也会像谢家娘子一样,写和离书吗?”   和离书?   崔檀令努力不让自己彻底盹过去,但绵绵不绝的睡意还是叫她的声音变得很轻,需要陆峮靠得很近才能听清楚。   “不会。”   真的吗?   陆峮还想追问,可是肩膀上倚着的那颗圆乎乎的脑袋一歪。   沉浸在熟悉安心的气息里,崔檀令睡得更熟了。   徒留陆峮一人坐在那里,一会儿亲亲她,眉心就松开,一会儿又想到奚无声的话,眉心又皱起。   这样不成!   陆峮将人小心翼翼地挪到了被褥里,给她掖了掖被角,这才面色凝重地走进了碧纱橱。   他知道娇小姐的习性,平时若是要画画她心爱的花花草草,都喜欢钻去碧纱橱里。   这一晚狂野不羁只爱钻研养猪之道的陛下头一回因为自己的没文化犯了难。   要编出一个让娇小姐承诺一辈子都不和他和离的文书,怎么这么难?   他从前偷看老秀才教书的时候怎么不能再认真一些?!   陆峮头一回懊恼起自己没文化这件事。   不成,回去得好生恶补一番!   就将从前那些白胡子老头儿请回来吧,瞧他们在殿里撞柱子被抬下去之后在家休息了那么久,应当够了。   陆峮这边儿风风火火地构思着回长安之后的课程安排,还不忘磕磕巴巴地写着文书。   崔檀令不知道她的郎君这一晚是如何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的,她睡得很好,甚至比往常醒的还要早些。   身畔没有人,枕头被褥上也很平整,瞧着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她有些疑虑地起身,披着一件浅蓝色绣百合忍冬花纹长袍在屋里转了一圈儿,最后在碧纱橱里找到了陆峮。   他正伏在桌案上睡着,一旁的白釉烛台下积着的烛泪厚厚一层。   崔檀令带着淡淡香气的指腹轻轻滑过他疲色明显的脸,人本就生得凶,连日来的奔波出征叫他的脸愈发瘦削,都不用睁开眼了,就叫人感觉一股锋芒悍勇之气扑面而来。   若是放在从前,她见着这样长得凶的粗莽汉子,大抵第一个念头就是转身离开吧?   她犹自在出神,没有注意到原本伏在桌案上睡觉的人眼睫轻轻颤了颤。   崔檀令回神,看他还伏在桌案上睡得很香,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这人还总是说她不知道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可他在这么冷的天儿还大大咧咧地趴在碧纱橱里就睡着了。   可是看着他眼底下的青影,崔檀令咬了咬唇,将身上披着的袍子脱了下来,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他这么一个大块头,她可是扶不起的。   自觉尽了自己所能的崔檀令有些满意地给他掖了掖袍角,正准备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刚刚一转身,腰就被人揽了过去。   “你什么时候醒的?”   崔檀令瞪着他,这人就喜欢故意捉弄她。   怎么不冻死他得了!   她有些不高兴地想去捡落在地上的长袍,可男人坚实有力的长臂落在她腰间,她这么一附身弯腰,那对最柔软也是最饱满之处就轻轻地挨上了他。   抱着她的人身子陡然火热了不少,崔檀令霎时反应了过来,连忙捂住心口起身,捏着拳头就往他身上砸。   这人真是,坏透了。   还在发脾气的崔檀令俨然忘记了昨晚上重振郎君调.教大计的决心。   陆峮也觉得冤枉,但构思了大半夜的他此时的确有些疲惫,现在只想懒洋洋地看着她,也不阻止她软绵绵的拳头往自己身上砸,只冷不丁地亲了亲娇小姐柔白细嫩的侧脸。   小拳头攻势停顿了一会儿。   随即陆峮被恼羞成怒的娇小姐捶得更猛了。   “你是我媳妇儿,我不对你热情,还能对谁热情?”陆峮面不改色心不跳,将人往怀里搂了搂,“换个地儿捶行不?昨晚就这么睡着了,脖子疼着呢。”   说着,他微微侧过身子,将一截泛着蜜色的脖颈露了出来。   崔檀令瞅了瞅,倒是比他的脸好上一些,没被风雪摧残得那么黑。   她闷不做声地咚咚捶着,陆峮咬牙享受了一会儿就受不住了,拉过她的手亲了亲:“娇小姐,真是哪里都娇……把我捶死了,晚上谁来伺候你?”   崔檀令又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单薄脊背后感知到的体温炽热又令人安心,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咕噜噜一转,哼声道:“绿枝、紫竹……她们伺候人起来可比你知情识趣多了。”   陆峮浑然不惧,附在她柔白耳廓旁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就叫原本安安稳稳坐在他腿上的崔檀令反应猛地剧烈起来。   被他拉回去,柔软的身子抵在冰冷坚硬的桌案前,面前铺天盖地迎来的全是男人身上的味道。   崔檀令细白微冷的指尖攀上他冒着热气的臂膀,有些好奇地凑近了些闻了闻。   不难闻,像是深山里微苦的青草味,凛冽,又藏着一股倔强的生命力。   陆峮低垂着眉眼,看她鼻子轻轻翕动,像是山野里正在觅食的小松鼠一样试探着自己的食物。   可现在谁才是食物?   这倒是说不准了。   崔檀令迷迷糊糊地被他拉入久违的浪潮之中,直到脑海中闪过什么,她才猛地睁开眼睛,拉住了陆峮的手,说什么都不叫他继续了。   这里没备有避子丹。   陆峮额上结了大滴的汗珠,可是望着那个美若明珠的娇小姐,他又舍不得硬来,只能粗声粗气地亲了她一口:“来天癸了?”   说着,他还低头瞧了瞧,没有啊。   看着双臂撑在她身旁的英俊男人姿态如此熟练地……,崔檀令脸红得几乎快要冒烟,但还是摇头,声如蚊蚋:“我,我有些怕……”   怕?这有啥好怕的!   顶着男人几欲冒出火来的眼神,崔檀令有些心虚:“好久都没有这样了……我,我怕疼。”   娇小姐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大眼睛里盛着潋滟春光,红唇柔润,眸光荡漾的模样叫陆峮看得忍不住别过头去。   陆峮深深呼了口气,也是,前几次伺候娇小姐都是用那样的法子,细说起来,两人之间的确许久没有真正亲热过了。   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是谁?   陆峮有些后悔昨个儿叫奚无声死得太舒服了。   但他不会在此时提起那个人扫兴,看着崔檀令微微仰起头,有些忐忑地看着他,似乎有些担心他因为这件事生气的样子,他就又心软了。   他响亮地亲了一口娇小姐,看着她乖乖伏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脸:“什么时候才能好?”   这个……她怎么能保证啊?   她阿娘留给她的药方子都叫绿枝保存着呢。   崔檀令试探道:“兴许,回了长安,便能好了。”   陆峮眼前一黑。   ·   虽说陆峮没能吃饱,但崔檀令还是忍着羞叫他用旁的法子稍稍纾解了一番。   她原以为还要再等几日陆峮才会接她一块儿回长安。   没想到这一日她才将手上的绣绷放下,便听得外边儿传来一声骏马长鸣的动静。   她似有所感地出了屋门,看见陆峮推开门走了过来。   他身上还穿着她亲自做的那件石青色团花暗纹湖绸圆领袍,他人生得英俊冷厉,穿上这件衣裳,却莫名显得柔和了许多。   崔檀令有些满意,不知是满意她做的衣裳,还是满意她的郎君。   看着娇小姐又呆呆地望着自己,陆峮眼中闪过几分笑。   等听清了他说的什么,崔檀令微微睁大眼睛:“我们一块儿回铜钱村?”   “是。”陆峮轻轻拂了拂她面颊边落下的发丝,“我想让你看看自幼生我养我的地方。”   瞬便叫他们老陆家的祖宗们还有他耶娘瞧瞧,他陆虎头给老陆家娶了一位多了不得的好媳妇儿! 第51章 [VIP] 第五十一章   铜钱村离崔檀令目前住的康西郡并不远, 坐马车若快些,大半日的功夫就能到了。   崔檀令坐在马车里,陆峮驾车很稳, 并不会叫她觉得摇晃不适。   但是。   “郎君, 真的不叫树一与紫萝她们跟着吗?”   崔檀令有些纠结,虽说陆峮自个儿打包票会照顾好她, 但是身边儿没有女使跟着, 她还是会觉得有些不方便。   陆峮‘嗯’了一声,接着又道:“她们会在上西郡等我们。”   上西郡是众人回长安城的必经之地,他们转道去铜钱村至多也就耽搁一两日的工夫。   回铜钱村这一路, 陆峮只想和娇小姐两个人单独度过。   成吧,既然他自己夸下海口了, 到时候可别说她难伺候。   崔檀令窝在蓬松柔软的云端锦被上打盹儿,正睡得香, 马车却停下来了。   陆峮打开了车门,又将特地挂上的一层防风保暖的帘子给揭开, 这才看见枕在松软被褥上睡得粉面含春的美貌女郎。   见她睡得香,陆峮也没叫她, 用红泥小炉把杏酥饮热了热,馥郁甜美的香气悠悠窜进鼻尖,崔檀令动了动鼻子, 慢慢醒了。   陆峮见她自个儿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一张仙露明珠似的脸上带着茫然,俨然是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他也不催她,只从一旁的柏木卷云纹小柜里拿出她近日喜欢用的一套茶具, 倒了小半杯杏酥饮递到她眼前:“先喝一杯暖暖身子。”   崔檀令接过,却没急着喝, 只捧着那个掐丝珐琅三君子的茶盏继续发呆。   陆峮一看就知道这是人还没醒过神来呢。   掌心捧着取暖的茶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更温暖更有力的手。   崔檀令借着他的手慢慢喝了几口,清甜的杏酥饮涌入肚腹,她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   伺候完娇小姐喝完了杏酥饮,见她又乖乖地伏在自己膝上,陆峮索性拿过木梳给她梳理一头鸦黑柔顺的长发。   知道他要带着自家娘子独自去铜钱村,树一与紫萝既担心又不舍,将崔檀令日常惯用的东西都整理齐整了,生怕陆峮在路上委屈了她。   “要不要用些点心?”   早上出来时,树一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馄饨,崔檀令也用了一大碗,她摸了摸肚子,摇了摇头,养出了些肉的下巴摩挲过他坚实有力的大腿,带来一阵酥麻。   “我不饿。”崔檀令懒洋洋地伏在他膝上,“郎君呢?”   陆峮有些坏心眼地捏着她柔软的耳垂,肉乎乎的,带着微微的凉,触感也就,稍稍逊色于仙桃儿吧。   见他还有心思捉弄自己,崔檀令明白过来了,他不仅不饿,身上的力气还多得很。   被娇小姐一脚蹬出去的陆峮只得继续老老实实地赶车,康西郡离铜钱村并不远,他又提前看过了地图,绕了路,赶在夜幕低垂之时,将马车停在了那座熟悉的青砖屋舍之前。   崔檀令被他掐着腰举下了马车,看着眼前的青砖屋舍,还有些不可置信,将拢在头上挡风的软毛织锦披风都给放下来了一些,不叫它挡着自己的视线。   可是眼前的景象……   崔檀令喃喃道:“郎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升天当仙君去了呢……”   陆峮一只手揽在她腰间,闻言眉头狠狠抽了抽,强装镇定道:“胡说,我就乐意在凡间当你的郎君。”   其实他看着原本平平无奇的农家屋舍突然成了这么一副……金光闪闪的庙堂模样,心中也十分震惊。   就在两人说着话的时候,原本紧闭着的大门被人从里边儿打开了,探出来一个老头儿的脑袋。   许是夜色已深,他说话的声音还带了几分喑哑和不耐烦:“哪儿来的小兔崽子!这可是皇帝老子发家前的福地,可别来乱晃悠,去去去,别扰了你黄狗爷爷我睡觉!”   崔檀令看着身旁男人在清冷月光下愈发显得煞气满满的英俊黑脸,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声洋洋盈耳,叫被打搅了好眠满腹不爽的黄老狗忍不住搓了搓眼睛,将门开出一个更大的缝隙来,一双浑浊老眼仔细地打量着不远处身着绮罗,仙姿妙容的女郎。   好看,真是好看!   黄老狗将欣赏的目光往她旁边儿挪过去,费劲儿地抬高了头,心头还在嘀咕,能长这么高的人,除了他们村里那个最出息的陆虎头,他黄老狗见过的第二个就是他了!   可等看清楚男人那张锐利英俊却又难掩熟悉感的脸庞,黄老狗倚着门的身子陡然一软,整个人砸到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动静。   陆峮蹙眉,若不是他家的屋子在偏远些的村尾,周遭原先就住着黄老狗这么一户人家,这动静保准儿会惊动附近的邻居。   黄老狗狼狈地爬起了身,看着他既是笑又是哭的:“哎哟,哎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虎头,哦不,不,皇帝老爷!您咋的回来啦?”   看着他谄媚的模样,陆峮脸色更冷了些:“娶了媳妇儿,带她回来认认祖宗先辈们。”   “娶了媳妇儿,娶了媳妇儿好啊!皇帝老爷您长得这么俊,您的婆娘定也是个天仙似的大美人儿,今后生的娃娃肯定个个白白胖胖,一辈子都有白米面吃嘞!”黄老狗不敢再去窥伺贵人,只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过了会儿才跟想起什么似的,忙推开身后的大门请两人过去,“瞧俺这记性,快,快进来!”   崔檀令看了看陆峮,他没说话,只搂在她腰间的手放了下来,重又牵起了她的手,在宽松柔软的衣衫掩盖下并不起眼。   “走吧。”   黄老狗匆匆忙忙地去点燃了一盏油灯,给他们指着路,语气中不乏自豪:“您是个有大造化的人嘞,俺们村里儿里的人都记挂着您,这不,家家户户都捐了东西过来,想着把您的屋子修得亮亮堂堂的。俺们原本还打算给您立个神位哩,可附近的大师们都出去云游讨饭……哦不,化缘了,俺们才没找着机会。   您瞧瞧,这地儿中不中?”   陆峮看着红漆大柱和那上边儿在昏暗夜色下都显得十分耀眼的金箔,有些难耐地皱起了眉:“大家伙儿的日子都不好过,做这些表面功夫干甚?我之后回不回来都难说,家家户户都不甚富裕,到头来还不知便宜了谁。”   黄老狗听了这话,脸上呲着的大牙一收,老实道:“皇帝老爷别怕,俺天天从地里回来就来给你守着屋哩。我白日里去地里的时候就换俺家的贵女红英来,您还记得红英不?小时候她可爱跟你屁股后头转了,唉,要不是红英她娘走得早,说不定还能给你们凑一对……”   陆峮身子立刻挺直了:“可别乱说,我一直当红英是妹妹。”   黄老狗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忙点了点头:“是……是……红英那丫头生得笨头笨脑的,配不上您!”   ……怎么说得像是他原本存了心思,之后发达了又瞧不上人一样!   陆峮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崔檀令,她粉白面庞在这只有一盏油灯照亮的院落里亦显得十分抓眼,连清冷寡淡的月辉落在她身上都成了陪衬。   “郎君,我有些累了。”崔檀令其实真没想计较那些,赶路赶了一整天,虽说没要她出什么力,可是被陆峮惯得愈发娇气的她在这样的深夜还是觉得疲惫。   放在平日里,这个时候她早就睡下了。   听她说累,陆峮也顾不上什么影响不好了,将手揽在她腰间,叫她少出些力气。   她柔软又散发着幽幽香气的身子倚在自己身上,陆峮深觉这是甜蜜的折磨,看着被铜钱村村民修缮得十分富贵,完全变了样的屋子,不得不沉默了一瞬。   住在这儿,跟住在寺庙大殿里似的,总叫人觉得奇怪。   黄老狗似是看出了他的为难,热情道:“要不,您两位去俺屋里住吧,俺那二儿,皇帝老爷你还记得不,叫狗蛋的那个!小时候他还因为爬不上树被你笑呢……他去年新娶了媳妇儿,但在镇上谋生,那间新屋子就空了出来,连枕头棉被都是新打的,盖在身上热乎着哩!”   陆峮点了点头:“你别叫我皇帝老爷了,就像从前一样叫我名儿就是。”   黄老狗搓了搓手,笑了:“这咋能成?俺们不是那样不懂规矩的人!”   从他们铜钱村飞出去的皇帝老爷回来了,还要住在他的屋里,哎哟,他们老黄家真是要出大喜事儿了!   黄老狗高高兴兴地将人给领了回去,悉悉索索的动静难免吵醒了屋里原本睡着的人,不多时,西边儿的屋子里就亮了灯,出来一个穿着素色花袄子的小娘子。   “阿耶,你不是要给陆大哥守着家吗?咋回来了?”   说话的是黄老狗和黄大娘的四女,唤作黄红英。   “瞎了你的眼!瞧瞧!你陆大哥回来啦!”黄老狗一个高兴,就有些得意忘形,举高了手里的油灯叫自个儿闺女可以看到后边儿走过来的两个人。   黄红英脸上浮现出震惊与欢喜交织着的情绪,突然如来的惊喜叫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脚:“陆、陆大哥……”   陆峮看着她,想起黄大娘在时照顾他的那些情分,便也笑着点了点头:“许久不见,四丫长这么大了。”说完,他扭头看着一旁不知何时站得笔直的美貌女郎,乐呵呵道,“你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黄大娘吗?她这就是黄大娘的女儿。”   崔檀令点了点头,鸦羽似的睫毛轻颤,露出底下一双剪水秋眸。   黄红英怔怔地看着他们,原来陆大哥也会掐着嗓子说话啊?   她两个娶了嫂子的兄长也这样,有时候他们和嫂子说话的时候,黄红英无意中听见,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   往日黑黑壮壮的庄稼汉陡然间柔了语气声调说话,怎能不叫人觉得奇怪?   可是看着那个漂亮得过了分的女郎,黄红英有些失神,她都有些不敢过去,怕自己的粗嗓门儿吓着她。   黄老狗见自己向来勤快伶俐的闺女这时候跟村头二傻子似的一动不动,有些急了:“四丫,愣着干啥呢?还不快过去把你二哥他们那间屋子收拾收拾,贵人要住哩!”   黄红英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崔檀令身上移开,嘴上答应了几声,慌慌张张地从他们眼前走过,去西屋帮着收拾屋子了。   这一会儿的动静,家里的其他人也都被吵醒了,但黄老狗不叫他们出来扰了贵人的眼,他人是老了,可不笨,陆虎头,嗯,他在心里边儿还是习惯叫他陆虎头,他婆娘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此刻你挡着人家小夫妻去休息,硬要嗑这个头唠那个交情,这不是明摆着惹人嫌?   屋子里许久没住人了,黄红英将窗子打开透了会儿气,没多一会儿却看见陆峮捧着被褥枕头走了进来。   黄红英很久没有看到过他了,自从他三年前扛着弓箭说要去找皇帝老儿讨要个说法,她就再也没看到过这位从前被村里人骂胆大的蠢货,如今又被夸是天上神君下凡的陆大哥了。   “陆大哥,俺来就是了。这,这儿的被褥都是才洗过没多久的,没人用过,干净着哩。”   陆峮手上利索地将紫萝她们准备好的被褥枕头给铺好了,见原本空空荡荡的床上顿时多了几分熏暖香气,他又牵了早已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的崔檀令坐在床上,这才笑着对黄红英道:“没事,你嫂子肌肤嫩,用这些用习惯了。”   “哦,哦。”听了他的话,黄红英忙不迭地点头,她偷偷瞅了一眼那个静静坐在那儿的美貌女郎,红着脸道,“俺去给你们打点儿水来洗漱!”   说完,她噔噔噔地出去了,两条黑亮粗壮的辫子随着她的动作甩开一个活泼的弧度。   陆峮又不辞辛劳地将马车上的东西搬了过来,大到她惯用的锦毯软枕,小到香炉镜子,他都给她准备好了。   娇小姐哪里住过这样的地方?叫她跟着过来已经是受委屈了,陆峮不想她还要忍受更多的东西。   这门亲事,说什么都是他占了便宜,可不得再对她好一些。   还好昨个儿夜里崔檀令已经将自己洗得香喷喷的,今儿又一直窝在马车里没动弹,待会儿洗个脸泡个脚便罢了。   黄红英哼哧哼哧地给他们提了两大桶热水进来,看着被村里人奉若神明的陆大哥忙忙碌碌,他新娶的妻子却像是一尊观音玉像一般坐在床上,不由得低声感叹了一声:“要是陆大哥当年也这么细心,顺玉姐说不定……”她还没说完,黄老狗就将她给拉了出去,虎头自个儿有本事娶了贵人,怎么能在贵人面前说虎头从前的相好呢!   黄红英白了脸,老天爷,她不是故意给人上眼药啊!就是,就是,没忍住感叹了一下……   眼下只能祈祷那个长得很漂亮的贵人耳朵没那么灵了!   黄老狗赔着笑,好声好气地叫他们先歇着,父女俩将油灯留在屋里,自个儿抹黑回了屋。   娇小姐用来洗脸的巾帕拿在手里都像是云一样软和。   陆峮有些新鲜地捏了好几下,也没要她动手:“把脸抬起来。”   崔檀令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将脸抬了起来。   美貌无瑕的一张脸,这样微微扬起来的时候像是盛夏里的一朵芙蕖,连闭着眼等着人伺候时的骄矜样儿,都透着一股惹人怜爱的劲儿。   陆峮下手不敢重了,可又把握不好度,怕擦痛了娇小姐薄薄一层面皮惹她生气,只好弯下腰,表情十分严肃地给她擦起脸来。   崔檀令抽空睁开眼一瞧,原本有些闷闷的心也微微放松了些:“我又不是豆腐,用点劲儿吧。”   他这样擦会叫她觉得根本没洗干净。   没成想听到这话的陆峮眼眸一沉,深邃眼神里裹了些她看不懂的意味深长:“要是在帐子里的时候,你也这样说就好了。”   崔檀令瞪他!   这人和她在一块儿的时候鲜少有个正经样。   她便越来越怀疑他从前说的那话的真实性。   这人怎么看也不像是情窦初开的模样……谁家愣头青会像他一样花样越玩越多的?   崔檀令严肃地抿紧了唇。   陆峮格外勤快地脱了娇小姐的罗袜,露出一双白白嫩嫩的脚来,他也没叫她弯腰动手,自个儿蹲下来就把她的脚给洗干净了。   末了还不忘从树一她们准备的小瓷瓶里挖出一点儿雪白细腻的香膏,仔仔细细地给她涂匀了。   还不等他抓着她的脚塞回暖暖和和的被窝里去,崔檀令就自个儿抽回了脚。   他仍是半蹲着,她坐在床上,乡下的床一般都会打得高一些,她这样的睥睨姿态就显得格外傲慢来。   崔檀令将光.裸细白的脚踩在他的胸膛上,看着那双一瞬变得格外幽深深邃的眼睛,哼声道:“之前从来没有同旁的小娘子有过什么交情?”   “那个顺玉姐,还有这家里的小娘子,都与你有什么过往?”   看着男人还有心情微微扬起的唇角,崔檀令心里觉得更不高兴了。   本就不能好好睡觉就烦,竟然还扯出了陆峮从前的老相好。   这薄情寡义的男人,他赔她辛辛苦苦做好的衣裳!   崔檀令越想越气,看着陆峮身上穿着的衣裳,就要举着拳头去捶他。   要收回脚时,纤细脚踝被男人一把握在手里,掌心炙热的温度似乎灼痛了她,原本怒气冲冲的娇小姐瞬间软了身子,扑进了他怀里。   “投怀送抱?”   自觉用了一个四字儿成语很骄傲的陆峮扬起眉,亲了亲她被气得鼓起来的面颊,故作惊讶道:“怎得是酸的?” 第52章 [VIP] 第五十二章   崔檀令立刻攒起劲儿咚咚咚地捶他肩膀。   酸什么酸?   她只是不喜欢陆峮骗她。   对, 就是这样。   不然依着她的性子,才不会和他计较这些。   崔檀令收回了自己的小拳头,不动声色地缓了缓因为男人肩膀太坚实而被砸得有些发红发痛的指节, 别过脸去, 冷冰冰道:“是你先骗我的。”   劳什子的从来没与其他小娘子有过往来,只怕从前在这儿的时候他就是个香饽饽了!   那作甚还要上长安去被他阿耶瞧中, 做了她崔檀令的郎君?   陆峮原本还想再逗她两句, 可是看着她眼尾水光一闪,顿时老实了。   有些粗粝的指腹摩挲过她眼尾,在娇嫩肌肤上留下一道红痕, 不知是她哭得可怜,还是被他刮得难受。   “我陆峮的清白身子可是给了你的, 可别冤了我。”陆峮站直了身子,原本坐在他腿上的人立刻惊慌失措地环绕住他脖颈, 软滑芳馨的身子也不住地往他身上挂。   陆峮抽出只手来托住那片丰盈,看着娇小姐不记挂着哭了, 一双还挂着泪珠子的澄澈大眼恶狠狠地瞪着她,忍不住上前贴了贴她紧紧抿着的唇:“不相信?”   被他放到了床上, 崔檀令此刻也顾不得不适应这儿的环境里,飞快滚进他早就铺好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他:“你没听见先前她说的话吗?”   顺玉姐……哼, 只怕依着陆峮这样轻佻不正经的性子, 从前已经惹了许多小娘子芳心大动。   这一回回乡,恐怕不仅仅是要给他耶娘拜祭扫墓,还要带许多个小老婆回长安吧!   崔檀令不说话, 陆峮也不恼,自个儿去洗脸洗脚, 还记得将用过后的水倒在了屋后的沟渠里。   等到他吹灭了油灯,屋里重又变得漆黑起来,只剩下清冷月光透过桐油浸过的纸糊的窗勉强透了些进来,但还是黑黢黢的,瞧不太清。   崔檀令见男人回了屋之后自顾自地换了衣裳上床睡觉,那被子刚刚一掀开,她死命压着不叫他进来,下巴一抬,带了些从前极少有的骄矜傲慢:“这是我的被子,你不许用。”   陆峮穿着中衣,被娇小姐‘拒之门外’也不生气:“那我睡那儿?”   “你自个儿琢磨去吧。”崔檀令说完就转过身去,她实在不想看这个负心汉了!   亏得阿兄为她争取来成婚的这头三年其余世家不会送女郎进宫,没想到这人自个儿心思就开始活络起来了。   崔檀令埋在松软温暖的被褥里,有些心酸,嫁了人果真坏处多多,放在从前,她哪里会烦恼这些。   看着娇小姐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陆峮想要逗她的心已经彻底没了,三两下地揭开被子钻了进去,带着热气的男人气息瞬间席卷了她。   崔檀令被他抱得紧紧的,只好拿脚丫子踹他,瓮声瓮气道:“走开——”   “嘘,小声些。”陆峮的气息落在她耳朵边,喷出的热浪气息叫本就有些敏感的崔檀令不适地动了动身子,“你也不想叫黄…大爷他们知道,咱们夫妻俩半夜折腾的动静那么大吧?”   什么折腾!   崔檀令企图拿过枕头捂死他!   “好了,好了。”陆峮伸着长臂轻轻松松地夺过了那个枕头,将它好好地垫在崔檀令脑袋下边儿,又将人搂到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慢慢摩挲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兕奴,我好高兴。”   她介意四丫还有她嘴里的顺玉姐,证明了她对他有情。   他们才不是被逼无奈才成就的姻缘,他心中有她,她亦是如此。   这分明是天作之合才对!   越想越身心舒畅的陆峮笑着亲了自家娇小姐一口,却听得她凉凉道:“高兴什么?”   娇小姐真是,就爱听他说情话,偏生每回都要这样婉转,就不能直说?   陆峮自觉看透了娇小姐的内心,又亲了亲她柔嫩的面颊,触感柔软,比他小时候最爱吃的白面馍馍滋味还要好,他又不受控制般凑近去亲了好几下,直到崔檀令开始不耐烦地躲他,陆峮这才有些遗憾地停下了嘴。   唉,自家婆娘生得太漂亮,也不是一件十全十美的事儿。   若是没有他这样坚定的意志,想来是连床都下不了的!   “我高兴你越来越在意我。”陆峮拥着她,男人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烘得崔檀令浑身舒适,她也就不抗拒他了,窝在他怀里听着他低声说话。   在陌生的环境里,身边人低沉柔和的声音萦绕在她耳畔,有些酥麻,落在耳朵里的感觉带着些奇特的勾人。   因此她虽然很困,但还是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陆峮能感觉到她靠得极近,呼出的淡淡香气直直冲向心房,扑簌簌眨动的睫毛拂过心口,叫他心头更添了几分痒意。   陆峮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似乎是只想将这些爱侣间隐秘的私语说给她一人听:“咱们既是夫妻,便是要一块儿携手走下去的。从前你受了委屈,我却没有体会到你的处境,兕奴,你会怪我吗?”   陆峮想,这门亲事刚开始可能并不如娇小姐设想的那般完美,他亦不是她从前期盼过的风度翩翩佳郎君。可是从娇小姐在婚前就对他情深不许这事看来,他们的姻缘红线也是早就已经牵好了的!   崔檀令迷糊了,受了委屈?是说他叫她下地种田吗?   若是放在三个月之前,崔檀令一定会狠狠点头,这怎么不是受了大委屈了?   可是现在想一想那些肥美的小黑猪和香香的小黄鸡,还有水灵灵的菜蔬……   陆峮婚前说的叫她养鸡喂猪,养蚕织布的事儿,竟是再也没提过了。   崔檀令想到这儿,觉得得一码归一码,这事儿上不能再怪她的黑脸郎君了,便摇了摇头。   陆峮见状,眼眸里的笑意深了许多:“我就知道,兕奴最心疼我。”   崔檀令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尾调上扬,带着些好奇。   这番论证从何得来啊?   “你若不心疼我,怎么会愿意留下好好和我过日子?”陆峮忍住想要将她立刻拆吃入腹的想法,这儿始终是旁人的地方,就算娇小姐肯点头,他也是不愿意委屈她的。   留下?她跑又能跑到哪儿去?   再说了,嫁都嫁了,还时不时被她嫁的那黑脸郎君口头上与身体上不正经几番,她若是就这么跑路了,之前做的努力不都全白费了?   崔檀令哼了一声,从被褥里伸出手来狠狠拧了一把陆峮的耳朵:“想让我给你那些顺玉四丫腾位子?做梦去吧!”   先且不说她阿娘费心费力教她的那些夫妻和谐生活小技巧还有阿嫂搜罗来的各色小册子有多难得,仅仅是她自己为了调教出一个合心意的郎君来付出的诸多努力,这是放在从前崔檀令想都不敢想的。   她从前怎会想到自己嫁了人之后反而变勤快这么多?   好不容易栽下的大树,她还没乘凉呢,别人就想把树都给她挪走了?   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   她得不到的东西,旁人也休想得到。   崔檀令勾起唇角笑了笑,在神色怔愣,瞧着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陆峮脸上主动亲了亲,这么一亲像是了打上烙印,她心里边儿舒服多了。   “睡吧。”   折腾了这么久,她也是真的困了。   猝不及防被娇小姐主动献了香吻的陆峮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就感觉胸前一沉,那颗黑乎乎的脑袋埋在那儿睡得正香。   睡得还是这样快。   想到重逢后在天子府翻窗进去瞧她,娇小姐以为这是两人的第一次重逢,其实不是。   他白日里借着卖野物的名儿和府上管事塞了些银子,明面上是想长期做那天子府的生意,实际上是想去看看她现在好不好。   后来他果然见到了她。   高朋满座之中,众人皆衣着锦绣,姿态靡丽,唯独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旁人脸上的笑容越浓越欢喜,便衬得独坐高处的她越孤单冷清。   陆峮看得出神,险些一脚踩在了管事后脚跟,被训了几句,为着不引人注目,他只得又匆匆看了他一眼,拎着沉重的篓筐跟着管事穿过长廊走了。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收回目光时,坐在高处的美貌女郎似有所感地转过身去,看见那道熟悉却又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回过神来,陆峮看了看怀里的人,她睡得很香,眉眼之间尽是恬然酣睡的愉悦之态。   承载着浓厚情绪的吻轻轻落在她眉心。   “我不要什么顺玉、四丫,我只要你一个人就足够了。”知道她睡着了没听见,陆峮还是心潮涌荡,“这辈子我能给老陆家娶到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媳妇儿,放在哪辈儿祖宗面前那都是相当够看的了。”   “能娶到你,是我三生有幸。”   所以他才不会那么短视,学着旁人去纳许多小老婆进门叫她伤心难过。   剩下的大半辈子能守着娇小姐过,已经是从前在铜钱村的他不能想象的快活满足。   还敢要求旁的?   若真的做了对不起娇小姐的事儿,陆峮都怕他们老陆家的祖宗半夜立在他床头骂他!   ·   崔檀令第二日醒来时,就看见一个冒着热乎气儿的大白馒头在眼前晃。   她下意识地咬了一口。   原本想逗她的陆峮见状笑了出来,原本生得线条锐利英俊的脸因为这阵毫不掩饰的愉悦笑意而显得柔和了许多。   崔檀令被他笑得清醒了一些,冷冷看他一眼。   一大早就笑成这般招蜂引蝶的模样。   可见此人十分不正经!   陆峮被她的眼风一刮,老老实实将白馒头放回桌上的碗里,又去洗了手之后才去寻了衣裳给她穿。   “这件?”   崔檀令看着他拿在手里的宝石青织银丝牡丹团花袄和淡黄滚边白底印花如意纹长裙,慢吞吞摇了摇头。   陆峮将衣裳叠好放回箱笼里,又寻了新的一套出来。   “这个呢?”   崔檀令瞅了瞅,沉默了,随手扯过搭在一旁的翻毛披风披在身上,挤开审美堪忧的黑脸郎君,自个儿选好了衣裳。   “你怎么还不出去?”农家屋里哪里会摆放屏风,小小一间屋子里没有遮挡的地方,崔檀令捧着衣裳直起腰来,对着还站在一旁的陆峮颇有些奇怪,自然而然地抬头问他。   陆峮看着她含着不解的漂亮大眼睛,明白过来,她这不是生气,是真想赶他出去她好换衣裳。   “咱们是夫妻,在帐子里伺候你那么多次了,换个衣裳有什么好避让的?”陆峮这么说着,还想接过她手里边儿的衣裳,“这衣裳这么繁琐,你一定穿不来。来,我给你穿……”   崔檀令绷着一张冷冰冰的玉霜小脸踹了他一脚:“我自己来。”   她是懒了些,可不至于笨到连衣裳都穿不好了。   见娇小姐态度坚决,陆峮只得遗憾地歇了心思,将洗漱用的东西给她准备好了之后,这才老老实实地去屋外给她守着门。   他生得魁梧英俊,挺直了身子站在门口的样子像极了一尊煞神,黄老狗他二儿子黄狗炮和他媳妇儿原本窥伺的心一碰着他淡淡中隐含威严的目光时顿时哑了火。   黄老狗一共五个孩子,大闺女和三儿子都成家在外,就二儿子和儿媳、四闺女和最小的五儿子留在家里。   黄大娘在生第五个孩子的时候大出血,人没了。黄老狗虽然也没正儿八经地再接一个回家来,却与住在村头的徐寡妇不清不楚,陆峮从前还撞见过几回,愈发讨厌起隔壁这个爱偷懒耍滑,心思还不怎么正的老大爷。   真是辜负了黄大娘这么好的一个人。   黄狗炮两口子不知道陆峮沉着脸在想什么,两口子你捅捅我我戳戳你,最后还是鼓起勇气上前搭讪:“哎哟,青天大贵人,俺们好久没见着您了!近日过得可还好吗?”   这父子俩叫人怎得一个叫的比一个夸张?   陆峮点了点头,没打算同他们多说。   黄老狗正好通知了里正与村长他们陆峮回来的事儿,一回到家就看见自己糟心的二儿和儿媳妇在对着陆峮拍马屁,不由得虎着脸上前扯过他们:“少往贵人面前凑!瞧瞧你俩那埋汰样儿,贵人不嫌弃你们,那是看在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上!俺们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咋能这么不懂规矩?”   黄狗炮媳妇儿面带喜色,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可不是嘛!   若是贵人能看在这情分的份上,给她家狗炮安排一个活儿该多好,她之前还听老公公说过,从前她婆母还在的时候,还经常照顾他哩!   这样的情分,总不能来歇一晚,什么好处都不给吧?   黄红英从灶房出来,就看见她阿耶阿兄他们围着陆峮,被威武不凡的陆大哥衬托,愈发显得她阿耶他们灰头土脸。   她手里端着一筐刚蒸好的白面大馒头,正想招呼大家来吃,却听得陆峮一直没挪步的屋门前传来一声响。   门打开了,走出了一个华容婀娜的大美人儿。   她似乎没有想到一出来便见着这么多人,远山一样的眉毛颦起,似愁非愁,瞧着人心生怜爱。   陆峮见着她,将她身上披着的那件白底绿萼梅披风又系紧了些。   昨夜他将树一备好的银丝碳和暖炉都搬进去了,外边儿定然要冷些,陆峮可不想娇小姐漂亮细腻的脸被冻伤了。   待会儿再给她塞个暖手的手炉。   他做好了决定,低声问她:“白馒头吃了吗?我再给你拿些饮子过来?”   崔檀令想起自己将醒未醒间啃了一口的大白馒头,有些羞恼,她吃了一半便再也塞不下去了。   “还剩下一半,不想吃了。”   在一边儿偷偷听他们讲话的黄狗炮媳妇儿听她这么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乖乖,那可是白面大馒头哦,逢年过节她那抠门公公也不见得会拿出白面来叫四丫做的。   这贵人就敢当着自个儿郎君的面说浪费粮食的话?   她想转头朝黄狗炮说些什么,却看见他抬着头,痴痴地望着贵人的方向,那狗鼻子还不停地动,咋,贵人身上抹的香膏味儿就是要好闻些呗!   黄狗炮被自家婆娘拧了好几下,痛得回神的同时也反应过来了,忙将头又低了下去,躲过陆峮瞥过去的冷沉视线。   陆峮听了只嗯了一声:“待会儿我吃了就是。”   勤俭节约是他的事儿,娇小姐自幼千娇百宠地长大,陆峮总不能要求她嫁了人,过日子的水平却要因为他一降再降。   相比于简陋清寒的农家屋舍,还是暖玉温香的昭阳殿更适合她。   时间有些紧,陆峮不欲将黄家人介绍给娇小姐认识,自从黄大娘走了之后,他替黄家背柴垦地,足够偿还当年黄大娘的恩情。   可他在看见黄老狗与那徐寡妇勾勾搭搭的时候还是有些生气。   在他看来懒汉黄老狗根本配不上勤劳善心的黄大娘,黄大娘是为了给他生孩子才没了命,那时候小五才几岁,黄老狗就开始和徐寡妇背地里搞在一块儿了。   陆峮小时候便暗暗发誓,自己可不能成为黄老狗那样无情的老王八蛋!   不然别说是老陆家的祖宗们了,他半夜还得警惕黄大娘站在他床头拿着她心爱的大铁勺教训他一顿。   陆峮饱含着压迫感的视线自黄老狗讪笑的脸上掠过,小心翼翼地扶着崔檀令往外走:“走吧。”   崔檀令微微抬起眼,看见黄红英站在灶房门口,淳朴清秀的面容在瞥见她的视线时陡然涨红了。   崔檀令收回视线,没有说话,他们以为她脾气高傲,瞧不起他们,可崔檀令只是懒得开口。   昨晚与陆峮那坏坯子扯了许久,她今早起来时都觉得嗓子有些干。   陆峮带着她上了马车,他提前给马儿寻了草料喂饱了她,又将马车里的暖炉给点上了,拥上轻暖的被子舒舒服服的,保准儿叫娇小姐也挑不出错来。   可刚刚送她上了马车,就听得里正和村长跑过来大声唤他的声音。   陆峮有些头疼,但想着自家被修成了一副金光闪闪的庙宇模样,这事儿还是得与他们说清楚,尽早拆了,不许再用乡里乡亲的钱做这些驴粪蛋子表面光的事情。   崔檀令便坐在车厢里百无聊赖地听着他与人说话。   忽地一道柔美的女声遥遥传来——“陆大哥!”   崔檀令把玩着珍珠手串的动作一顿,不知为何,想起了昨个儿黄红英无意中提到的那个名字。   顺玉姐。   陆峮听着那声动静心中暗道不好,转头去望,果不其然,车厢内的竹叶青银丝边纹车帘微微掀开一角,露出娇小姐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陆峮深觉痛苦并幸福着,娇小姐肯吃醋,那是因为她爱他!   他又怎么能因为外人叫娇小姐误会伤心?   暗自瞪了一眼黄老狗,陆峮冷笑,将本就英挺骏长的身子挺得更直了些,他可是铜钱村方圆十里内最清白的汉子! 第53章 [VIP] 第五十三章   程顺玉小步快跑着过来, 即便是心急想要见着日思夜想的人,她跑动的步伐也很有讲究,绣着小花的裙摆微扬, 在大多穿着棉衣身形臃肿的旁人面前, 总要衬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轻灵秀美。   黄狗炮媳妇儿看着她那做派,暗自唾了一声, 这脑子都长在男人身上的狐狸精, 自个儿男人才死了多久就开始发.春!   正巧黄红英也搁她旁边儿站着,黄狗炮媳妇儿顺道叮嘱自家小姑别再和那程顺玉一道往来了,从前眼高于顶, 恨不得把铜钱村所有没成亲的男儿都挑上一挑,结果命硬克夫不说, 如今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想要攀上贵人。   不过……   黄狗炮媳妇儿眼睛转了转,目光落在那辆马车上, 程顺玉没能见着如今人家陆峮的媳妇儿长得是个什么天仙模样,这才厚着脸皮凑上去, 以为人家还能瞧得上她那张狐媚子脸!   有了白面馍馍,谁还乐意回头去吃野菜窝窝头啊?   黄红英被二嫂说得低下了头, 黄狗炮媳妇儿见她一副闷不吭声的木头样子,气得拧了她一把,这蠢丫头, 也就是她没个年岁合适的女儿, 不然她怎么着也要豁开脸求公爹凭着往日的情分叫贵人们把她的闺女带回长安去过好日子!   里正和村长还没恭维完,就被陆峮说的‘拆屋’之事给吓得脸色发白:“使不得哩,使不得哩!您是俺们铜钱村飞出去的金龙, 俺们给您做点事儿是只怕少不怕多的,等翻过年麦谷稻子们收上来了得了钱, 俺们会给您求一个长生神位来的!”   陆峮脸更黑了。   里正看他这样,试探道:“再给您的婆娘立一个?”   黄老狗在一旁恭维又不失嫌弃地瞪了里正一眼,开口道:“这咋够?俺们铜钱村就数皇帝老爷您长得最周正最俊!进了长安又娶到了这么漂亮的婆娘,可不得生个十个八个崽儿?”   这话他说得十分自信,往日在里正村长这等有些权力的人面前连腰都不敢挺太直的黄老狗如今说话也硬气了起来,为啥?这自然是因为皇帝老爷和他的贵人婆娘是在他屋里歇的脚,他们家是最有福气的哩!   陆峮冷着一张脸通通驳回:“我不需要你们做这些。新政不是下来了吗?铜钱村里我记得还有好几户人家占的地都超过十亩了,怎么我在文书里没看见这些人的名儿?”   登记在册了,那可不就要多交税。   里正和村长开始擦汗,他们也没想到,这陆家小子出息了当了皇帝,那么忙还能想起来老家有几个富户在田地登册上不老实。   众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时,紧赶慢赶走过来的程顺玉总算到了陆峮跟前。   不过她也没有站得太近,一张清秀脸庞上因着刚刚的快走带了些红晕,张了张嘴,却又没说话。   陆峮没有理会,只微微侧头去看。   方才掀开一角的车帘重又垂了下去。   黄狗炮媳妇儿见着程顺玉那副娇滴滴小媳妇的模样就来气,别以为她不知道,她还没嫁进黄家之前,这狐狸精也曾经勾过黄狗炮给她做活儿!甚至她嫁过来之后这样的事儿也没断!   “哟,这不是老刘家的那口子吗?你说说你,大冷天儿的不在屋里绣你那些花儿,出来做什么?”黄狗炮媳妇儿嘴一撇,瞧着有几分尖酸刻薄,“你别别嫌俺说话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儿多是贵人,万一被你晦气到了可怎么好?”   程顺玉眼圈微红,却没有回她的话,只对着陆峮举了举手里边儿的篮子:“陆大哥……不,不,如今该叫一句陛下了,我听说了你回来的消息,怎么急匆匆的,又要走了呢?我给你做了些酱菜包子,你拿着路上吃吧?”   陆峮避开她的眼神:“不必了,家家日子都过得艰难,你留着自己家吃吧。”   他记着谎报土地这事儿就有她夫家参与,这酱菜包子若不留下来自己吃,待着官吏过来叫他们拿出罚款,指不定连酱菜都没得吃了。   黄老狗看着这小寡妇一脸俏,心里边儿知道她是什么打算,嘿嘿笑道:“俺们和人皇帝老爷能比吗?人要回去长安忙着天下大事哩!哪里顾得上吃你这点儿什么酱菜包子!去去去,你一个小寡妇杵在这儿做什么!”   真要回报陆峮什么,当初村里边儿叫大家捐银子捐砖头的时候,她怎得连一块儿铜板都不给?再说到当年的事儿,她还不是嫌弃陆峮无父无母没个助力,空有一身蛮力,扭头就嫁了村里的富户刘铁匠家的独子。   到头来嘛……   训斥完程顺玉,黄老狗又笑眯眯地同陆峮说道:“皇帝老爷还不知道吧?刘铁匠家那儿子去年去镇上的时候被当时朝廷的大军给抓去当伙夫了!没成想他是个命不好的,仗打完了,他一个跟在大军屁股后边儿的伙夫却没能活着回来,只留下他媳妇儿孤零零一个人,真是可怜喽。”   陆峮接过村长递过来的土地文书,专心翻阅上面登记的数字,与脑海中的数据一一对应,闻言只是‘哦’了一声,没再多言。   看出他态度冷淡,黄狗炮媳妇儿也不怕他会对着那狐狸精旧情复燃了,毫不掩饰地叽叽窃笑起来。   黄红英看着程顺玉单薄的肩微微颤抖,不禁有些不忍,想去安慰她一番,又被她二嫂给拦住了。   程顺玉举着篮子的手隐隐在发抖,见陆峮就是不接过去,她只能慢慢地收回手,嗓音里带了几分低落:“陆大哥,你是不是因着当年的事还在怪我……我阿爹那时候病得没法了,我需要银子去给他治病,刘铁匠家给的聘礼最多,我……”   陆峮三两下翻完了文书,对那些缺斤少两的人要补多少税款已经有了打算,心里边儿算盘拨得啪嗒响的他想着会有多少钱可以用来拨给工部造东西,原本冷峻神情也不由得缓和了些。   众人看着他脸上隐隐有动容之色,还以为他是被程顺玉给说动了,不由得噎了噎,这里边儿黄狗炮媳妇儿反应最大。   不是,这陆峮瞎啊?有了天仙似的贵人婆娘还能回头来啃程顺玉这个狐狸精的臭脚?   呸!   陆峮只是出神了几息功夫,将文书递给村长,再叮嘱了一番他们记得及时将自己屋里那些不该有的东西全部拆了,并且按照村民们捐献的银钱挨家挨户地还回去,不能有一点儿错漏。   还在表衷情的程顺玉见陆峮自顾自说事,顿了顿,她看见了那本文书,联想至陆峮的话,难不成,那上边儿记录的是每家每户捐了多少钱?   那陆峮一看她分文不给,岂不是……   程顺玉眼神一狠,猛地跪了下去,在众人吃惊又无语的眼神中膝行几步,想要抓住陆峮的衣角,却被陆峮灵活地退后一步,躲开了。   她低下头去,哀哀哭泣:“陆大哥……我实在是没法了,我夫君走了之后,家里公婆日日苛责打骂,连我做绣活儿攒的钱想送去给你修一修房子,都被他们给夺去了!陆大哥,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求求你大发善心,将我带在身边吧,为奴为婢都好,只别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从前我转身嫁了旁人,你愤而出走,已是铸成终生遗憾。如今,你可愿给我们一个机会重头来过吗?”   黄狗炮媳妇儿已经在背后大骂这狐狸精骚蹄子心眼子忒多,竟然还想跟着贵人上长安去享福!   村长见陆峮脸色不好,忙开口:“老刘家的,快起来!这好端端说正事儿呢,你跑出来做啥!”   程顺玉执着地仰头看着陆峮,神情固执又带着几分期冀。   陆峮着实有些无奈,听着马车里一点儿动静没有,他心里不仅没有安定,反倒还紧张地提了起来。   昨晚就不该坏心眼地贪看娇小姐吃醋时的样子,该直接将话说清楚的!   他陆峮,娶她之前真的是再清白不过的一个汉子了,怎么能叫程顺玉把他名声给败坏了!   “刘家嫂子,我姑且这么叫你吧。我不知从前村里那些说我与你有情的流言是哪儿传起来的,你与那些个人都是男未婚女未嫁,拉拉小手扭捏两句我看到也没说过什么,怎么就入了你的眼,叫你一门心思地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了?”他直接点出了程顺玉从前酷爱养鱼这事儿,黄狗炮媳妇儿已经在微笑着狠拧一旁看戏的黄狗炮了。   说完,陆峮不顾程顺玉陡然惨白的脸色,冷淡道:“我这人没什么旁的优点,就是有一些自知之明。我当初带着弟兄们奋起抵抗也只是因为前朝官吏治黑暗,没给咱们老百姓留一条活路,想要去讨个公平说法。并非是你臆想中的什么为情所伤,你这么想,将你自己想得太重要了些,也将我想得太傻了,更是将我与弟兄们付出的血泪说得太不值钱了些。”   顿了顿,陆峮看了看哭得楚楚可怜的程顺玉,有些嫌弃道:“快回去通知你公婆准备好之前亏漏的税银吧,不然到时候官府来人,你也是要一块儿进去的。”   笑话,不将亏欠朝廷的钱还回来,还想要他花钱养着她?!   世间哪儿来这么好的美事儿。   程顺玉哭着还想说什么,却听得一声如珍珠轻坠玉盘一般悦耳的女声。   “郎君。”   竹叶青银丝边纹车帘重又掀开一角,众人首先注意到那比新熬出来的猪油花花还要洁白细腻的手,之后才将视线落在那张美貌无瑕的芙蓉靥上。   崔檀令蹙眉看着陆峮,见他视线一与自己碰上脸上就露出一个笑,心里边儿稍微舒坦了些,但脸色还是冷冷淡淡的:“还没好吗?要赶着去给阿耶阿娘他们上坟祭拜,怕耽搁了吉时。”   话音虽然冷淡,但是说的话极漂亮,刚过门的漂亮媳妇儿就这么牵挂着要去给公婆坟前请安,瞧瞧,哪个汉子能抵挡得住不爱这样的好媳妇儿!   自觉被在场之人羡慕嫉妒的陆峮将身板挺得更直了,收敛了刚才对着她们的粗声粗气,柔声道:“快了,快了,我这就过来。”   又听着他掐着嗓子柔声细语说话的黄红英忍不住抖了抖。   崔檀令嗯了一声,眼神与跪在地上的程顺玉有片刻的交集,很快她又淡淡挪开视线。   那双澄澈空明的眼睛里,放不下太多东西,程顺玉这样的人,她根本不屑于为之生气发怒。   眼看着车帘又放下,陆峮脸上的笑顿时没了影子,对着里正和村长严肃道:“这追回税款的事,就交由二位费心了。”   里正与村长又是一番恭维保证不提,陆峮便不再浪费时间,上了马车准备带着娇小姐去见公婆。   里正与村长有要事儿要忙,见那辆马车咕噜噜走远了,对视一眼,拿着文书匆匆回去准备要债的事儿了。   黄老狗想了想,跟了上去,皇帝老爷都在他家歇过脚,他黄老狗现在的地位可不一般了!这村里的大事儿他可不得也去掺一脚!   原本热闹的黄家门口只剩下看戏的黄狗炮夫妻俩和一脸不忍的黄红英,还有仍然跪在地上没动弹的程顺玉。   程顺玉在想车里的那个女人。   她应该就是陆峮进了长安之后新娶的婆娘。   美是真的很美,可是那个眼神……带着目空一切的傲慢,竟是一点儿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程顺玉手抓在泥地里,手被石子儿磨破出血了也不在乎,她们那样生下来就有华服金钗用的贵人,哪里会懂得她的苦楚!   黄狗炮媳妇儿阻止了自家那货想上前去怜香惜玉的心,自个儿扭着腰走过去,笑了:“哟,顺玉妹子啊,你别怪俺说话难听。你那陆大哥如今可是在天上边儿飞的金龙,娶的婆娘自然也是天上仙女儿一样的人物。你这……”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转,啧的一声,“别说是凑上去给人当奴婢了,就是白搭做个烧火婆子呢,人家也不稀得要你啊。”   程顺玉没有理会她的冷嘲热讽,慢慢站起身,狠狠地瞪她一眼,转身走了。   黄狗炮媳妇儿被她这一眼整得来气了,撸起袖子就上前抓住她的头发给了俩大耳刮子:“呸!就你这浪蹄子还敢在俺面前耍脾气呢!你别当俺不知道,黄狗炮和俺成亲了你都还要使唤他帮你砍柴打水,你那娘跟你真是骚一堆儿去了!黄狗炮都有了俺了你们还不放过他,咋,全村儿的男人都该给你们母女俩献殷勤呗!”   旧怨新仇之下,两个女人撕扯到一块儿,黄红英看得着急:“哎呀,你们别打啦!别打啦!”   黄狗炮听他婆娘将他之前和程顺玉那些事儿抖了出来,脸上挂不住,毕竟他从前可是觉得程顺玉是喜欢他这个狗炮哥哥的,没成想活儿干完了,人家拍拍屁股嫁去了刘铁匠家享福。   他没再理会那三个女人,看着程顺玉留在一旁的酱菜包子没人管,偷偷摸摸地拿了两个躲回灶屋里吃完了。   ·   之后发生的闹剧走向如何,陆峮与崔檀令不知道,便是知道了,也是不想管的。   陆峮专心驾车,他耶娘的坟在老屋不远的一座山头头上,沿着山路走,大概也得乘一刻钟的马车才能到。   “郎君。”崔檀令裹着毯子,从车厢里探出个圆圆的脑袋来,柔白无瑕的脸板着,瞧着有些呆呆的可爱。   陆峮侧过身看她一眼,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出来干啥?快回去。”   崔檀令躲开他蒲扇似的大手,她还没完全消气呢。   “你从前知道那人故意拿你传谣言,怎得不澄清?”   才叫别人有了可乘之机将事儿舞到她跟前来。   陆峮思考一番,故作深沉道:“大抵是因为,清者自清吧。”   崔檀令冷冰冰地拧他腰侧的肉。   陆峮故意嘶嘶地呼痛,余光瞥见娇小姐的脸色缓和了些,心中好笑,他目视前方专心驾车,嘴上只道:“从前忙着打猎种田还来不及,谁有心思去管这些事儿?”   “始终我是男子,在这事儿上唯一的烦恼便是那些碎嘴的人会说些烦人的话。但我平时也没什么时间与村里人交谈,他们要说就说去吧。”陆峮不太能理解程顺玉为何要营造出将他也纳入了自个儿鱼塘的假相,想了想,总结道,“那人多半有病,兕奴不要与她计较。”   当时只顾着打猎喂猪的陆峮哪里知道,那个住在铜钱村村尾,生得魁梧高大,又特别勤快的英俊猎户也是许多小娘子脸红心跳的佳婿人选。   听了他的话,崔檀令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了。   她心中大抵也明白过来了,自家郎君优秀到招蜂引蝶这样的事,不能全怪他,但若是全然不怪呢,她心里边儿又有些淡淡的不舒坦。   崔檀令钻回车厢里,看着那些给他裁完了衣裳之后剩下的布,原本想着给他做件裤头送给他的,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吧。   过了一会儿,却看见一只素白纤细的手将那些碎布片重又捡了起来。   给他缝一件破破烂烂的百家布裤衩,穿着这样的裤衩出去,看他还敢不敢出去招蜂引蝶!   此计甚妙。   崔檀令脸上露出了智慧的笑容。   ·   陆峮的耶娘现在变成了山头上两座小小的坟包。   崔檀令跟着沉默下去的陆峮依礼祭拜过后,轻声问他:“不把阿耶阿娘迁去长安吗?”   陆峮摇摇头:“不了,他们习惯了铜钱村的青山绿水。去了长安,他们怕是过不惯,要托梦来骂我这不孝子的。”   陆峮说着,自己都笑了笑,随即又沉默了一瞬,忽然开口道:“之后,若是我走得比你早,你就叫咱们的孩子悄悄把我送回铜钱村来。”   “就在咱耶娘这儿旁边挖一个小坟就是了,也别整得太气派,我怕半夜有人把我的老骨头给挖了扬出去。”   他话说得轻松诙谐,却难掩这里边儿代表的沉重意义。   崔檀令咬了咬唇:“那若是我走得早些呢?”   那只一直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陆峮说起自己的身后事时尚且能够坦然面对,但光是设想到她可能会早一步离自己而去,他就觉得一阵心痛如绞。   英俊颀长的郎君紧紧握着他美丽可爱的妻子,沉声道:“那我就打一个大棺材,你先搁里边儿等一等我。等我没了,也进去陪你。”   是要与她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吗?   崔檀令眨了眨眼睛:“然后一块儿回铜钱村?”   “说什么呢。”   陆峮望着天,冬日肃冷,天空却意外地澄澈通明,这样的景致也让他的心安宁下来。   他嘴角含着笑:“到那时候,你大半辈子都陪在我这个糟老头子身边,到老了还要你离开故土,那我不成老王八蛋了?”   饶是在讨论这样沉重又不太让她开心的话题,崔檀令还是被他的话逗笑了。   她和陆峮老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应当还是这副懒懒散散的性子,只是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变化。   陆峮看着她翘起的漂亮眼尾,声音忽地放轻了些:“若我走得早些,你不想与我葬在一块儿,那就把我送回铜钱村。”   “能娶到你,占了那么大的便宜。等到了地底下你不想挨着我,我也能接受。”   崔檀令顺着他伸出的手望去。   “你在长安,我在铜钱村,咱们一南一北,好歹是对望着的。”   他说得平静,看起来好像对这事儿接受良好,但是……   崔檀令狐疑地瞅着他,心里边儿真有这么平静的话,那他额头上迸什么青筋?   许是她不相信的神色太明显,陆峮忽地转身紧紧抱住了她,落在她耳朵边的气息炽热又挟裹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恼意:“不成,不成,我又反悔了。”   “就是死了,我也要与你在一块儿。”   他离不开她。   他抱得很紧,崔檀令无奈地拍了拍他,他总不能现在就把她勒死等合葬吧?   “好。”   她答应得干净利落,陆峮心里却还有些不确定:“真的吗?”   崔檀令绷着脸点了点头。   陆峮便松开了她,改为捧起她的脸,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你这模样看起来不太乐意。”   这人可真喜欢得寸进尺!   崔檀令偏过头去恨恨咬他一口:“因为我还年轻,不想死。”   也不想去谈论他们俩之间谁会先死这件事。   之后没有陆峮了,会怎么样呢?   这只是一个假想而已,可崔檀令已经开始觉得有些难受了。   像是想睡觉时没有她用惯了的高度适中的软枕,虽说也能忍受,可她不想将就。   “郎君,陪我再久一些。”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   成亲不过三个多月,她意外发现陆峮的存在对她而言,重要得有些过了头。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怀抱太坚实可靠,还是因为他为她遮风避雨时的背影太叫人安心。   但那又怎样呢?   崔檀令抱住他的手紧了紧,有些蛮不讲理地想,既然陆峮把她的性子养得更懒更坏了,那他就得负起责任来。   他先走了,没人再包容她怎么办?   陆峮听到她的话,感受到她更温软却更柔韧的怀抱,眼中忽地觉得有一阵温热涌上。   “好。”   他抱住怀里的女郎,像是抱着自己最心爱的珍宝,低声却极为认真地回应了她的话。   这是回应,也是承诺。 第54章 [VIP] 第五十四章   祭拜过了陆峮的耶娘与祖先们, 等崔檀令回到马车上时,原先柔□□巧的耳廓染上的绯色也还是浓丽馥郁,半分瞧不出要消退的痕迹。   陆峮进了车厢, 准备给她理一理车上小床铺着的被褥, 又将早上备好的秋梨茶和一些小点心拿出来放在小桌上,只等着她待会儿饿了可以随时取用。   崔檀令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背影, 原本因为他在老陆家祖宗们大放厥词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而羞臊不已的心微微平静下来。   罢了, 他性子就那样。   前十几年都听惯了夸奖的崔檀令没有理会为何一听陆峮如此滔滔不绝夸赞她就有些莫名羞耻与…开心,懒洋洋躺在他刚刚铺好的小床上,待陆峮等会儿驾着马开始走了, 她就睡一会儿。   这辆马车的车厢设计得十分宽阔,还有空间摆了一扇黑漆葵纹屏风, 后边儿是供主人如厕的地方。   陆峮拎着恭桶出来在她面前晃悠两下,强调道:“这一路上想用就得用, 不许憋着,知道不?”   崔檀令热度才退下去些的面颊又烧了起来。   “你快放回去!”   看着娇小姐绯红靡丽的面颊, 陆峮笑了:“都是给你用的,还嫌弃呢?”见崔檀令板着脸瞪他, 他只得认输,“行,行, 我不看了。到时候给你倒恭桶的时候也全程闭着眼, 这样咱们兕奴可满意了?”   闭着眼?那不还是有鼻子呢吗?   崔檀令这些时日被陆峮照顾得很好,清癯瘦削的面颊重又恢复了柔白丰软,此时微微嘟起来的样子可怜又可爱, 若是放在正常人身上,定然就不舍得欺负她了, 可陆峮是谁?   方才还在耶娘坟前深情表颂了一番他与娇小姐天定姻缘的陆峮自然只有想要欺身上前,从她那儿多讨些甜头的份儿。   崔檀令蹙眉看着眼前凑过来的一张英俊黑脸,有些嫌弃地侧过头去,声音像是蚊子哼哼:“方才你摸过恭桶,还未洗手呢,不许碰我。”   语气又冷又傲,还带着一点儿不自知的娇。   崔檀令以为陆峮会就此作罢,毕竟方才过来时她也瞧过了,那溪流隔得有些远。他懒得折腾,定然也就不会再欺负她了。   她想得很美好,没料到陆峮只是顿了顿,就转身将恭桶放回屏风后边儿,自个儿跳下了车。   临了只从冷风中飘来一句——“我很快就回来!”   崔檀令有些愕然地掀起车帘去追看他的背影,不知是她动作太慢,还是陆峮像个野猴儿般跑得太快了,她看了一转,也没能瞧见他的背影。   此时正值初冬,山林萧瑟,安静得来有小动物踩住枯枝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晰。   崔檀令默默用陆峮刚刚翻出来的玫瑰色捏边云纹毯裹紧自己。   在这样极致的清冷安静中,她心中对陆峮的思念便格外迫切浓烈起来。   还好陆峮回来得很快,一双手带着些清新凛冽的水意,瞧着有些红。   见崔檀令一直盯着他的手,那双浮着朦胧水意的大眼睛里边儿藏着明晃晃的渴求,陆峮有些犹豫:“虽说我也很想伺候你……可是我的手有些冰……”   那条溪流被冻住了,他锤了两下才把冰块儿给凿开,认认真真将手给洗干净了。   崔檀令先是一愣,随即脸重又变得红彤彤。   陆峮瞧着,还有些稀奇。   好像今早吃的那个咸鸭蛋的蛋黄儿,红彤彤的,一戳还会流出微咸的流沙。   咸鸭蛋一戳会流沙,娇小姐一戳……   唔,吃了许久素的陆峮开始怀念起入夜后原本和谐的夫妻生活。   崔檀令转身随手拿了个枕头朝着陆峮的方向狠狠丢了过去!   还没走远呢,她怎会在公婆还有老陆家祖宗们面前对他做出这种邀请!   实在是,淫.者见.淫!   陆峮轻轻松松地接过枕头,又把它垫回去,将还气鼓鼓的美貌女郎拉到自己怀里,亲了亲她红得来微微发烫的面颊:“再忍一忍,待到了驿站我再给你。”   给什么?   给什么!   崔檀令咬了咬唇,决定不和这已经上头的色胚子说话,只挣扎了一下:“我困了。”   陆峮从善如流地将她放到小床上,又将她脚上的绣鞋给脱了,将人塞进被子里,之后又去屏风后拿了个水盆过来,拎起一旁沉甸甸的一个水壶倒了些热水进去,等到温度合适了,他才浸湿了巾帕,拿过去给她擦脸擦手。   崔檀令看着他像是一个尽心尽力的老妈子一样忙了一通,下意识地仰起头来让他给自己擦脸,温热巾帕落在面颊上的感觉非常舒服,她微微有些紧绷的情绪在这阵温热的抚慰下也慢慢松弛下来。   “这里备的有热水,刚刚你怎么不用?”   崔檀令猜测,应该是趁她今早还没睡醒的时候,陆峮借用了黄家的灶房烧了这么些热水。   陆峮闷不吭声地又去洗了一遍巾帕,把她的十根儿手指头也擦得干干净净之后才开口:“我一个身高九尺的大男人,洗个手罢了,哪里用得着热水?”   崔檀令一噎,这人真笨,若是说那热水是特地给她留的,那她不就被哄高兴了吗,他想要……那她半推半就不也就成了?   哼,再饿他一段时日算了。   想到这儿,崔檀令冷冰冰睨他一眼:“既然郎君都这么表态了,我也不好说什么。正巧这里边儿床窄,郎君晚上便独自在外边儿歇吧,反正你皮厚,顶得住。”   陆峮一听,剑眉竖起,这怎么能行!   能屈能伸的九尺男儿立刻朝着他柔弱美貌的妻子倒过去:“啊,我觉得我有些许柔弱——”   他整个人沉甸甸地压在上边儿,崔檀令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带着海棠春色的画面,柔白面庞涨得通红,费劲儿地推了推他:“你存心作弄我!快起来!”   陆峮被娇小姐像是小猫挠痒一样的几爪子闹得大笑出声,捧着她的脸狠狠亲了一通,直到将人亲得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手:“我怎么就那么稀罕你呢?”   娇小姐的脸真好亲!软嘟嘟的,比大白馒头好吃多了!   这么想着,陆峮的目光陡然变得危险起来。   想再嘬一口。   崔檀令被他亲得浑身发软,闻言也只瞪了他一眼,自个儿卷巴卷巴被子把头给埋了进去。   这坏坯子就说不成什么好听话!   夫妻俩一路吵吵闹闹地到了上西郡,崔骋烈忙着军中事务早早领着整合过后的军队回长安去了,崔檀令到了上西郡说什么也不愿意和陆峮同乘一车了,陆峮眼看着她以一种平时不可能有的迅捷速度上了谢微音主仆俩的马车,脸色一沉。   树一艰难地给娘子找补:“女儿家说的话始终要多些,主子威严,娘子一路上许是憋坏了呵呵呵呵呵呵。”   憋坏了?   他才憋坏了呢!   陆峮沉着脸转身走了,待到回了长安,他势必要向娇小姐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   此时的长安城中却不太平静。   “你们可听说了?皇后被天子给软禁在汤山行宫了!”   “我也略有所闻……唉,皇后实在是可怜,嫁了人还没过几天风光日子呢,天子和世家之间就撕破脸了。”   “她可怜什么?从前是崔氏里边儿最受欢迎的女郎,嫁了人也是一人之下的皇后,你心疼她啊,不如心疼心疼你自己。”   原本凑在一块儿说小话的女郎们瞬间因为一瞬的意见不合吵闹起来。   她们坚信崔檀令是因为天子与世家深如天堑的矛盾才被天子所恶,哪怕是刚刚传来了宫中将在七日后举宴的消息,也深觉这只是一个幌子。   此时不显,到时候快临宴时再传出皇后生病的消息,到时候再点几个贵女进宫服侍,一来二去的不就服侍到天子龙床上去了?   想到一处去了的贵女们面面相觑,心里边儿都有些不太得劲儿,虽说她们素日里与崔檀令的关系不见得很好,因为那位崔三娘子实在是太矜贵了些,一个月出来参宴赏花的日子都是有定数的,她们送帖子的速度慢了些,想再邀请她去到自家府上玩儿就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了。   可是她们一想到原本这般骄傲璀璨如明珠一样的女郎也要被家族当作棋子,如今有可能还变成了弃子,心里边儿便觉得如鲠在喉,有些难受。   至于天子?   贵女们又面面相觑,这等机遇,谁爱要谁要吧!   将自己的发妻送去冷冷清清的汤山行宫软禁起来的天子,想必也是个狠心薄情的主儿,这样的人,她们可不想沾染上。   而这头被大家私底下鄙夷为‘拿女人出气’、‘不是个东西’、‘心机十分深沉’的泥腿子陛下正在与他的娇小姐依依惜别。   “陛下快去吧,大臣们都等着您呢。”回到了昭阳殿,崔檀令不自觉开始端起了架子,轻轻推了推他的手,端的是一副贤后模样。   主要她离开长安这么些时候了,阿娘阿嫂她们定然也在等着见她呢。   陆峮自然知道大事当先,可他只是想娇小姐表露出几分对他的不舍而已。   怎么如今看着……   陆峮剑眉竖起,粗声粗气道:“你怎么巴不得我快些走的样子?”   崔檀令有些无奈,原本握着他臂膀的手慢慢下滑,尽量面不改色地握住了他的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觉刚刚握上去的手迅速被他给反客为主,裹得紧紧的。   “郎君早些忙完了,回来陪我不好吗?”崔檀令目光幽幽,“还是说,郎君真如外边儿说的那般,厌烦了我,在紫宸殿藏了几个娇艳乖巧的美人儿,已是不想回昭阳殿了?”   陆峮拔高了声音:“一派胡言!”   又说了个四字儿成语的陆峮在宫人们看似敬佩实则震惊的目光中咳了两声,拉着娇小姐滑滑嫩嫩的手低声道:“待今晚,我便向你证明,我那一腔热情,可全都是留给了你的。”   “进去吧,我走了。”   陆峮握了握她的手,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握着她的手将人送进了温暖熏暖的昭阳殿内,这才大步流星地走了。   崔檀令看着他挺阔魁梧的背影,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微笑。   待天子走远了,绿枝她们才扑通一下跪下,对着崔檀令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原本脑子里边儿还在因为陆峮那句饱含深意的话而晕乎的崔檀令双手捧了捧脸,正想给脸降降温,没成想看见绿枝她们如此严肃地行礼叩拜,有些哭笑不得:“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饶是性子沉稳的绿枝,见着暌违了快一月的娘子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说话也带了哭腔:“是奴婢不好……叫贼人钻了空子,娘娘也跟着白白受罪,奴婢实在,实在是……”   “好了,这事儿是旁人蓄谋已久,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怪不了你们。”见绿枝她们还是愧疚不已,崔檀令拉过树一,“这是阿耶留给我的暗卫,功夫好极了,还会梳头做点心。之后有她陪着,你们便不用再担心发生上回的事儿了。”   听了她的话,树一也对着绿枝她们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紫萝与树一陪在她身边伺候了那么些日子,等到了长安,崔檀令却只将树一留在身边带进了宫。   紫萝性子太过单纯,宫规森严,别有用心之人亦是不少,崔檀令不想看到紫萝因为要适应一个新环境而变成她陌生的样子。   正巧谢微音身边儿还缺人服侍,问过了紫萝的意见,她也喜欢谢微音这样命运悲苦性子却仍温和柔淡的主子,崔檀令便作主叫她留在谢微音身边服侍,待到了十八岁,便允她自去婚配。   总不必留在宫里边儿看着四四方方的红墙,没什么盼头。   回长安的这一路上崔檀令斗都与谢微音待在一块儿,知道她不会再去崇宁坊那座长宁侯府,正想问她之后的打算,谢微音便笑着递给了她一个精巧的小瓷罐。   “娘娘闻闻,香味如何?”   崔檀令接过,打开盖子,用手轻轻拂了拂,一股清远幽淡的香气浮上鼻间,很是好闻。   见她喜欢,谢微音笑言:“娘娘喜欢,那我便放心了。我没什么旁的长处,就是会调制一些香粉香膏,待回了长安城,便与翡翠她们赁下一处小院儿,再寻个铺面做个小生意。不求大富大贵,能叫我们从今之后能够自给自足便很好了。”   她眼神平静,又带了一些对未来的期盼,崔檀令看着她,心情也变得好了一些。   “待你开张了,一定要同我送个信儿来,我若成了你的老主顾,往后买东西可不得给我打个折?”   崔檀令没说什么有难便来寻我的话,但这样平淡真挚的支持,却是谢微音此时最需要的。   崔檀令与她对视一眼,两个姿容绝妙的女郎默契地笑了起来。   谢微音看着她,心中感动于崔檀令的妥贴心意,点了点头,认真道:“一定。”   ·   安抚过了因为她上回被人掳走后惶惶不安的女使们,崔檀令叫了绿枝留下来。   迎上娘子纯然澄澈的目光,绿枝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绢点了点眼尾,拭去了泪意:“娘娘有什么吩咐?”   崔檀令努力克制着浮上面颊的烫意:“避子丹,可制好了?”   娘子怎得一回来就问这个?   这个念头一闪过,绿枝脸上立刻浮现出了然的笑容,恭声道:“制好了,待会儿奴婢就给娘子拿过来一些。”   崔檀令嗯了一声,最终还是有些顶不住身边最亲近女使那了然中带着些揶揄的目光,别过脸去,轻声道:“你先下去忙吧。”   绿枝点了点头。   崔檀令松了口气,陆峮这段时日一直憋着,有时候晚上她醒来想要喝水,看着他盯着自己的样子险些吓了一跳。   眼睛都在绿幽幽地冒着光。   若是再不叫他开回荤,崔檀令觉得哪一日就要擦枪走火一发不可收拾了。   反正现在身边有了避子丹,也不怕闹出什么无可挽回的小人儿来。   崔檀令自觉想得十分周到,可她没想到的是,因为避子丹一事,着实闹出了不少风波。 第55章 [VIP] 第五十五章(加更版)   崔檀令知道她回宫的消息一传出去, 阿娘她们必定会入宫求见,因此也没纵容自己多睡下去,歇了一个时辰就自个儿起来了。   娘子难得歇午晌时这般不积极, 女使们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 莫不是这一遭劫难叫娘子心中惶惶,表面上强作镇定不叫她们担忧, 但内里还是为之受了不少恐惧惊吓, 这才导致她睡不好觉?   怀揣着这样的疑虑,绿枝给她更衣时,看着原本纤秾合度的娘子如今瘦了一圈儿, 肌肤仍莹润洁白,可身上明显掉了不少肉, 她眼圈儿便红了起来。   崔檀令不喜欢看到她露出那副愧疚模样,故意道:“我记得之前有条玉色缕金绣兰花的裙子, 之前有些小了便搁置在箱笼里了。修竹你去寻来瞧一瞧,说不定现在我穿上就正正好呢。”   修竹应声去了。   绿枝自然知道娘子说这话是为了安慰她, 便也不会再做出那副模样惹她失望,不由得笑道:“娘子是比从前瘦了一些, 这几日里是不是觉着身上更容易发冷了?冬日里不比春夏,今年这天儿又格外冷,要长些肉起来才好过冬呢。”   此时昭阳殿中燃着银丝碳, 香风熏暖中不带一丝冷意, 可崔檀令下意识地将手握紧,指尖仍有些冰冷。   看来此事的确需要重视。   见崔檀令点了点头,绿枝便去安排膳房做些滋养身体的汤盅来, 在一日三餐外适当地给娘子添些美容养颜的补品,身上有肉了中气才会足。   修竹拿着那件衣裳过来, 崔檀令上身比了比,方才想要吃糕饼的心思又歇了下去。   这条裙子,好像还没能穿给陆峮看过。   绿枝正想着再劝劝,便听得廊下有宫人来报,说是卢夫人与尔朱华英进宫求见皇后。   绿枝看见崔檀令脸上露出了一个极美的笑容。   女使们手下动作加快了些,重又给崔檀令梳了一个凌云髻,纤细雪白的颈子和垂下来的羊脂玉珠一比,竟不知道谁更动人。   卢夫人与尔朱华英,顺带着一只小萝卜头瞳哥儿坐在轿子里,对视一眼,彼此脸上神情都颇激动。   按律进了宫她们便不能乘轿了,只是天子开恩,允许皇后母家来人可以乘轿直接到昭阳殿,如今急着见女儿\\妹妹\\姑姑,她们从前会谦逊推拒的东西此刻也顾不得了。   待终于见到了倚在昭阳殿前那个满身绮罗仍难掩柔弱身姿的美貌女郎,卢夫人眼圈一红,素性刚强的她面对自己受了诸多苦难的小女儿时终究是忍不住了:“我的儿——”   但有人比她,更具爆发力。   “姑姑!”   憋了一路,如今终于见着日思夜想的人了,瞳哥儿不再藏拙,两只小短腿玩儿命似地甩了起来,直直地扑向崔檀令而去。   卢夫人和尔朱华英先是一愣,随后一急:“瞳哥儿,慢些!”   一眼望去她们都瞧出兕奴瘦了那么多,这么柔弱的她,怎么能受的住来自瞳哥儿如此热情的爱的抱抱?   崔檀令看着抿紧小嘴朝她奔来的瞳哥儿,一咬牙一狠心,决定试一试能不能抱住他,但树一俨然将瞳哥儿当成了棘手的突发意外,身形一闪,就将那只激动的小萝卜头拎了起来。   瞳哥儿的两条小短腿儿还因为惯性蹬了几下,发现自己被悬在半空中的他有些疑惑,对着崔檀令委屈地伸出了手:“姑姑!”   不再冲击的小萝卜头没有杀伤力,崔檀令将他从树一手里抱了过来,揉了揉他柔软的发:“咱们瞳哥儿长高了。”   不过是一月没见,这孩子就高了不少,瞧着像个胖嘟嘟的小青竹子。   瞳哥儿红着眼睛往她怀里蹭,两只短短胖胖的胳膊努力地绕在她脖颈间,说话间带着小孩儿浓浓的眷恋:“瞳哥儿想姑姑,多吃点长高高,把姑姑带回家!”   这孩子自小就与她亲近,尚且不太知事的孩子都这样,她的耶娘兄嫂们又会担心成什么样子?   卢夫人上前摸了摸她的胳膊,眼里带了泪意:“虽说你二兄回来之后给我们都报了平安,可直到现在看着你了,我这颗心才真正地安定了下去。”   尔朱华英从前是个丰腴型的美人,可经过这一遭,竟也跟着崔檀令一块儿瘦下去了不少,她拉着崔檀令的手流眼泪时还不忘笑道:“我怀瞳哥儿时也没瘦得这般厉害,这一回不知是托了妹妹的福还是怎的,好歹给府上多节约了几口粮食。”   崔檀令被她的话逗笑了,心里边儿却酸酸的,阿嫂这是不想她因为这事担忧自责。   卢夫人嗔她一眼:“净瞎说。崔氏家大业大,就缺了你那口粮食不成?唉,只盼着过了这一劫,你们都平平安安的,别再叫我这老婆子一把年纪了还要跟着操心。”   崔檀令细细一瞧,卢夫人原本美艳凌厉的面庞上已经浮上细细的皱纹,不知是不是近日来为她担忧的缘故。   “阿娘……”   自从她出嫁之后,卢夫人难得见她做这副小女儿模样,心中怜爱非常,加之她又想询问女儿这一路上的事儿,便拉着她的手进了内殿。   瞳哥儿腻在姑姑香香软软的怀里享受了一会儿,想到祖母和阿娘都说姑姑生病了身体很虚弱,又恋恋不舍地板着小脸爬下去了。   崔檀令摸了摸他的头:“瞳哥儿是小大人了,帮我们去膳房挑一挑哪些点心糕饼更好吃,拿些过来咱们一块儿吃,好吗?”   自觉身负重任的瞳哥儿继续严肃地板着小脸点头,但得了姑姑一个爱的亲亲的他还是没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嘻嘻。   有了崔檀令的安抚,瞳哥儿十分大度地朝着树一张开手,这个姐姐力气大,应该抱的住他。   小人儿走了,她们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   崔檀令看着的确瘦了一圈儿的嫂嫂,有些心疼:“嫂嫂何必为了我这样苦了自己?阿兄知道了,定然也在心里边儿怪我呢。”   尔朱华英豪迈地摆了摆手,往日丰腴艳丽的美人瘦了些下来,倒是显出一种从前不常有的清冷风姿,只是她一开口,那些个贵不可攀的美人儿氛围都消散了就是了。   “你阿兄他的确有些小意见,不过无妨,无妨。待天气再冷些我便日日吃锅子,想来很快就能胖回来了!”   崔檀令想起了,阿嫂家乡中人很爱吃这种加了番椒的锅子,寒冷的冬日吃上这么一锅热热辣辣的锅子,的确光是想想就叫人胃口大开。   身经百战的卢夫人早已听出了儿媳妇话中的不正经之意,看着她单纯的小女儿还有些犹豫地追问她阿兄有什么意见时,颇有先见之明地端起茶盏,慢慢悠悠地喝了几口。   果不其然,听着自个儿美貌无瑕的妹妹这么问,尔朱华英脸上浮现出了一个不甚正经的微笑:“你阿兄说人瘦了,摸起来手感差了一些,这几日便待我冷淡了一些,非要我多吃些东西才肯碰碰我……唉,相比于陛下,我嫁的这夫君实在是太不知道体贴人了一些!”   崔檀令听得麻木了,果然,许久没见,阿嫂还是那个不正经的阿嫂!   尔朱华英却没和她见外,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了一转:“人是瘦了些,气色瞧着还好。如何,陛下亲自前去救你,是不是心里边儿乐开花了?”   卢夫人也看着她。   崔檀令垂下眼,纤长卷翘的眼睫却微微颤抖,漂亮的眼尾微微翘着,足以看出主人的心绪并没有如她表面上的这般平静。   “也就,还好吧。”   尔朱华英看得出她在嘴硬,不由得揶揄道:“妹妹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自然对陛下的各种讨好都习以为常了。可怜我这土狗儿出身的人,着实没见过如此恩爱情深的眷侣,这万人之上的天子竟能不顾危险,自己孤身潜入敌方只为救出自己心爱的妻子——哎呀呀,重逢之后可不得天雷勾地火,在帐子里狠狠滚上个十七.八遭的?”   不是要夸陆峮吗?怎得话头又朝着不正经的方向奔过去了?   崔檀令面颊绯红,像是重瓣牡丹在炽烈天光下颤颤巍巍绽开了花瓣,每一瓣上都沾染上了瑰丽色彩,含情眼,羞开口,实在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美人面。   但她服用避子丹这事是没有与阿娘她们说的,崔檀令也不好说这一路上都是叫陆峮憋着回来的,只能含含糊糊道:“陛下待我好,我自然也不是不知回报之人。”   所以她不是一回来就忍着羞问绿枝避子丹的事儿了吗。   尔朱华英看着自来在这男女之事上羞于开口的妹妹难得说了这么一句,便知道妹妹与那天子妹婿定然是水乳交融,十分恩爱的了,一时间脸上不免露出了欣慰又颇意味深长的笑容。   嘻嘻。   待她回去便再去搜罗一番小册子回头送给妹妹!   卢夫人瞪了这脸皮颇厚的儿媳一眼,只是想到这些时日她也跟着揪心担忧,便没说她,只专心与小女儿说着话:“经此一事,我才是真正地放心下来了。”   “陛下独自离开长安去寻你,明面上虽扯了巡视地方新政施行情况的筏子,可那也是为了护着你的名声,若是叫外人知道你被贼人掳去,不知道要传出多少难听的话来。尤其是那几个世家……只怕都等着将崔氏拉下马,将你拉下马,好叫他们家的女郎来坐这皇后的位子。”   卢夫人面色冷然,崔檀令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阿娘,我这一路上也没受什么委屈。陛下来救我,我亦感激又欢喜,可见是阿娘传授给我的调教法子有用。”   原本心情还颇为沉重的卢夫人被女儿这话给逗笑了,但又想到什么,低声问她:“那废帝,可曾对你有什么不轨之举?”   崔檀令摇了摇头,便看见卢夫人面色和缓下来:“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这世道,女儿家总是要受罪些,你阿耶就是怕并无其事,那些谣言传出去,便是没有事儿,也能被人给传出有事儿来。”   尔朱华英在一旁蹙着眉头,可那是公爹的决定,她不好说什么。   崔檀令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发问:“隐瞒此事是阿耶的主意?那陛下呢,他怎么说?”   他是否也在担心自己的妻子被贼人玷污,失了清白?   两人重逢以来,他未曾问过这件事,她便也忘了。   ……他心里边儿也像阿耶,像这世间大多数男儿一般,会介意这件事吗?   崔檀令咬了咬唇,原本如蔷薇花瓣一般柔润鲜艳的唇色霎时间便黯淡了一些。   “陛下他……”卢夫人顿了顿,看着崔檀令似是有些躲避的眼,欣慰地笑了笑,“陛下之前并未想着遮掩此事,反倒想速速下令于各州郡,想着能否拦截那歹人,将你给救出来。”   说着,卢夫人又将当日陆峮的话转述了一遍给她听,说完才感叹道:“从前咱们嫌弃陛下草莽出身,没甚底蕴。可经过了这一遭才知道,哪怕其他世家子弟出身再高贵,学识再丰厚,都抵不过一个肯为了你承担危险亲自潜入敌营的夫婿来得实在。”   “陛下这般待你,哪怕……今后事态再差,我也能放心了。”卢夫人欣慰地拍了拍女儿的手,发觉她的手还是柔嫩细滑,便忍不住又摸了摸。   方才对天子女婿的欣赏之意又消退了些,她这般娇娇可人的兕奴,实在是便宜他了!   崔檀令却在想阿娘方才告与她知的,陆峮得知她出事时说的话。   ‘妻子出事,世人不怪夫婿无能,却要对着妻子清白名声指指点点,这是何道理?’   透过这么一番话,崔檀令都能想象到陆峮当时黑脸含煞时的吓人模样。   他待旁人总是凶凶的,可对她,却寻不出一丝错漏来。   看着天仙儿似的妹妹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格外动人的笑,尔朱华英捧着心口陶醉道:“若是我能生出妹妹这般漂亮惹人爱的女儿,那该多好。”   这辈子是不可能如她那气运滔天的天子妹婿一般娶到妹妹这样的妙人儿了,尔朱华英也不气馁,她自个儿生一个出来耍耍,可行性也不低呢!   卢夫人听了这话笑道:“都说外甥肖舅,你若生个女儿,说不定还真能与兕奴这个做姑姑的有几分相似。”   尔朱华英有些蠢蠢欲动。   说到孩子,卢夫人拍了拍还在笑得来浑身都在冒粉红泡泡的女儿,柔声道:“你与陛下这一路上独处,可有好消息了?”   她问得委婉,可新婚夫妻,又是别后重逢,身边又没人约束着,可不就随时随地胡闹到床榻上去了?   崔檀令怎好意思告诉阿娘她们实情,只含含糊糊道:“还没有呢。”   听得此话,卢夫人反倒有些不放心起来,兕奴生就这么一副模样,天子女婿把持不住,那再正常不过。两人成亲三个多月了,兕奴也没有刻意避孕,那两人怎得还是没有好消息传出来?   卢夫人既不想女儿过早有孕,可真没有消息,她心里边儿又纠结起来。   “传位太医过来给你诊个平安脉吧,也好叫我们安心些。”卢夫人看着女儿皱成一团的脸,知道她是怕又要喝那些个苦涩汤药,不由得有些好笑,“蜜饯果子早给你备好了,你放心就是。”   崔檀令:……太医都还没开药呢,阿娘你就把蜜饯果子给备好了?   但迎上卢夫人含着担忧与温柔的眼,崔檀令还是点了点头,罢了,就当让阿娘她们安心吧。   ·   瞳哥儿十分讲究地挑了八样糕饼,四道酥饼四道点心,伴着一壶温热解渴的秋梨茶,尔朱华英看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馋嘴儿的臭小子,来你姑姑这儿竟是要敞开了肚皮吃不成?”   瞳哥儿慢慢悠悠地摇了摇头,往他阿娘怀里一扑,白嫩精致的小脸上神情老成,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灵动非常,看得人恨不得抱起他狠狠亲上好几口。   “阿耶说了,阿娘、阿婆还有姑姑,都要多吃一些。”所以他挑了看起来最好吃的几样点心回来,“阿娘,你尝尝。”   尔朱华英不会像时下的贵妇人那般宠溺自己的孩子,对着瞳哥儿大多时候是有什么说什么,不甚讲究,乍一看着这平时跟小老头似的儿子如此贴心,尔朱华英感动得眼睛都有些红了,抱着他啵啵啵亲了好几下:“阿娘的心肝宝儿,有了你阿娘比吃什么糕饼都甜!”   瞳哥儿红着脸努力挣脱她的怀抱:“那给姑姑和阿婆吃!”   尔朱华英拍了拍他肉乎乎的腚:“一边儿玩去。”这臭小子,怎得还不如他阿耶那张嘴会哄人?   崔檀令才吃了一块儿透花糍,便听得廊下宫人通传,说是太医来了。   来的是太医署里边儿等级最高的太医令,周太医,老头儿年纪不小,却精通养生之道,白胡子飘飘,瞧着很有几分仙风道骨。   周太医恭恭敬敬地朝着众人行了礼,拿出小药枕垫在崔檀令腕下,又拿了一张轻薄方巾搭了上去,这才细细诊起脉来。   他神情严肃,众人的心不禁也跟着提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周太医才松开手,收起东西,对着崔檀令拱了拱手:“恭喜娘娘——” 第56章 [VIP] 第五十六章   崔檀令端起茶盏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   卢夫人与尔朱华英先是一愣, 随即不可抑制地带出了些笑模样。   “周太医,这……何喜之有啊?”   顶着众人或欢喜或期待或紧张的视线,周太医慢悠悠地捋了捋白胡子, 道:“娘娘身体安康无虞, 较之上回臣为娘娘诊治时体内郁气消散不少,双目有神, 面带红气, 此乃长寿多福禄之相,臣自然该恭喜娘娘。”   听了这话,崔檀令几不可见地微微松了口气。   她就说!   怎么可能会, 会有喜讯……   卢夫人不知是该放下心来还是该失望,逮着周太医问了许久:“娘娘前端时日病了一场, 没伤着根本吧?”   周太医摇了摇头:“许是汤山行宫风景宜人,娘娘在此处修养了一段时日, 身体底子调养得好了一些。这与娘娘自己的心性也有关系,心情好, 这身子自然也就跟着好起来了。”   是这样的吗?   崔檀令思索了一番,好似是从与陆峮重逢之后, 她便没时间去想那些个沉闷气人的事情了。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诊出喜讯的事儿有些难过,尔朱华英见了有些心疼, 便问了一句:“娘娘若想有孕, 可需要再温养一段时间?”   兕奴被人掳走,颠沛流离惊惧交加之下难免对身子有影响,虽说这白胡子老头儿说她身子并无大碍, 但尔朱华英已经诞育过一个孩子了,自然知道生育之事对女子气血身体的亏损有多大。   崔檀令身子本就孱弱, 若是此时有孕,尔朱华英其实还要更加担心,索性问个清楚,即便是流着崔氏与天子共同血脉的那个孩子意义重大,可尔朱华英私心里还是觉得自家妹妹更加重要。   周太医抚须,沉吟一番才道:“我朝妇人生养年纪多在十七至三十不等,娘娘如今才刚过及笄之年一岁有余,加之娘娘自小身子较寻常女郎要孱弱些,近日虽有好转,但若子强母弱,娘娘有孕时或比常人要辛苦一些。”   简言之,此时有孕虽也使得,可对母体耗损会更大。   子强母弱。   想到当今天子那魁梧巍峨的英姿,众人不禁有些愁,那泥腿子出身的天子,他的崽儿必定也是个强健活泼的!   只可怜了她的兕奴。   卢夫人忽地道:“劳烦太医开些温养补身的药汤,娘娘畏寒,是得调养一番。”   周太医点了点头,跟着宫人去偏殿写药方子了。   卢夫人强调的是调理畏寒之症才开的汤药,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儿给拨了过去,看着崔檀令坐在那儿无意识地捏瞳哥儿的小圆脸,微微笑道:“这事急不来,总归你与陛下都还年轻,这年轻气盛的,夫妻俩多聚聚才是正经。孩子的事儿急不来,知不知道?”   崔檀令心中一窘,阿娘说的,怎么以为她会为了要个孩子就缠着陆峮做那不知羞的事儿一样……   见女儿乖乖点了头,卢夫人这才满意了。   其实她心中方才转过一个想叫兕奴服用避子丹的念头,可又担心弄巧成拙,万一叫外人知道此事,存心离间兕奴与天子女婿之间的关系可怎么好?   她自然不知,看起来懒散不管事的女儿竟敢一成亲就开始服用避子丹。   自然了,其中缘由不是她们设想的那般,不愿为草莽出身的新帝生儿育女才这般做,实在是局势未明,这个还未到来的孩子,很有可能成为他阿耶的催命符。   崔檀令眨了眨眼,摒去了那些杂念,心里边儿哼了一哼,此事只看陆峮的本事罢了。   若他能施行新政,在与世家的斡旋中稳稳地占住有利一方,那这个阿耶,他便当得。   若是不行……   崔檀令慢悠悠地想,那就等他行了再说。   ·   陆峮回来时,傍晚万丈霞光将天空映成了一片瑰丽红色,紫烟云霞交相辉映,在寒冷萧瑟的冬日里倒是一副难得的盛景。   可在他看来,崔檀令身上披着雪白素锦底杏黄牡丹纹大毛斗篷,手里边儿捧着一个掐丝珐琅暖炉,被宫人们簇拥在中间赏景的模样,比什么都要来得美。   “特意在这儿等我?”   气宇轩昂的天子大步走了过来,宫人们识趣儿地低头退了下去,脸上都挂着笑。   谁说皇后娘娘病了之后就失了圣心的!人夫妻俩恩爱着呢!   想到七日后的宫宴,宫人们都卯足了劲儿,不知往尚宝局、尚衣局跑了多少趟,就想着能用最华美的珠玉华裳来陪衬娘娘,狠狠打一打那些个落井下石的小人嘴脸才是!   面对他的自信,崔檀令懒得解释:“陛下说是就是吧。”   此时已经入了冬,廊下美人靠上多多少少都积了些雪,瞧着便冻人得紧,绿枝她们不叫崔檀令坐下,只站在庭院里略略赏一会儿景便也罢了。   站了那么一会儿,崔檀令原本都有些累了,但瞧着远处走来一个小黑点儿,再走近些,她就看清楚了,小黑点儿变成了一个英俊的黑脸郎君。   不知是他身上传来的热度与气息太令人安心,还是站得腿软,崔檀令习惯性地往他怀里靠去:“郎君抱我。”   哼,需要他的时候就叫郎君了!   陆峮再一次看清了自家娇小姐这副懒洋洋的嘴脸,手上十分娴熟地给她拢了拢披风上的风毛,嘴上还是不饶人:“这时候怎得不叫我陛下了?”   他语气虽不严肃,可话里的意思还是叫人下意识地提起了心。   “在外边儿,陛下是万人之上,威仪逼人的天子。”崔檀令却连从他怀里起来请罪的心思都没起来,看着最后一点儿瑰丽霞光照耀在他线条冷毅俊美的脸上,半明半暗之下,透出一种平时不常有的缱绻柔情,看得她声音也不由得柔和了许多,“进了昭阳殿,便是我的郎君。”   她自个儿调.教出的郎君,使唤使唤怎么了?   陆峮被她说得一怔,下意识低垂着眉眼去看怀里的人,却见着她眉眼弯弯,眼尾翘起,眼里盛着的除了潋滟春意,还有他的倒影。   崔檀令倒是越说越理直气壮了,她辛辛苦苦……嗯,说到这儿她还是有些心虚的,好似只有在刚成亲那几日,她费心调.教了陆峮几日,这后边儿……   好像都是靠陆峮自个儿琢磨进步的。   不过这也不耽误她乱发小脾气:“郎君你说,是我说得不对吗?”   陆峮还没来得及点头,就看见她不高兴地绷起了脸:“郎君不说话?是要与我生分了吗?”   看着那张柔润红唇张张合合,陆峮索性低下头亲了一口,看着她果然老实起来,这才哼了一声:“我何时说不是了?”   崔檀令埋在他怀里,手上熟练地找准方位,用力拧了一把。   陆峮哼也不哼,只埋头亲了亲她乌润鸦青的头发:“今日岳母她们来过,你心情很好吧。”   崔檀令点了点头。   陆峮心里边儿有些酸溜溜的:“若不是见着岳母她们来了你心里边儿高兴,还不一定会抓着我说那么多话呢。”   这话说得有些严重了,崔檀令从他怀里抬起脑袋,严肃道:“陛下是嫌我话多了?”   陆峮直觉这是一个需要斟酌之后再回答的问题。   娇小姐的话并不多,自然也就没有嫌弃的道理。   陆峮将她的脑袋又塞回怀里去,含含糊糊道:“就算你不是小犀牛,是一只黄鹂鸟,我也一样喜欢。”   崔檀令眉头一皱,老大不高兴,她不想当呆呆的小犀牛,也不想当叽叽喳喳的黄鹂鸟。   陆峮不知道她心里边儿在嘀嘀咕咕什么,但是看着她很有精神地拉着自己叽叽喳喳,他心里边儿是很高兴的。   也就顾不得是因为什么她才这么高兴了。   两人携手进了殿,宫人们下意识地迎上去想要引着她们去净手,陆峮看着那些殷切小意的宫人,剑眉却慢慢皱了起来。   他忽地就怀念起在路上的日子,只有他和娇小姐两个人,她依赖着他,他也乐得照顾她。   夫妻夫妻,还是两个人相处时最妙。   宫人们被天子陡然沉了下来的面色吓了一跳,有些惶惶然地退开了去,低头等着主子们的吩咐。   崔檀令被修竹服侍着脱下披风,殿内有地龙,烘得她浑身暖意融融,自然也就不需要厚重的氅衣了,只穿着一件玉黄色撒银丝长裙配着丁香紫仙鹤纹大袖衫,中间系着的五彩丝攒花长穗宫绦愈发显得她细腰纤纤,不堪盈盈一握。   见宫人们又默默退下了,她有些不解地转头去看陆峮,却被他眼眸中含着的幽幽暗芒给吓了一跳。   这人,莫不是现在就想拉着她滚进帐子里边儿去?   崔檀令推了推他:“郎君,你不饿吗?”她有些饿了。   “你们都先下去吧,不必在门口候着。”陆峮没想让人在冷风里傻站着,只吩咐她们下去备好热水,便拉着崔檀令施施然往净室去了。   备好热水。   这个信号一传出来,宫人们便带着心领神会的笑容退了出去,贴心地将空间留给小别胜新婚的夫妻俩。   宫人们已经备好了平时净手要用的东西,陆峮也没再费心思,只拉着她的手轻轻放进温水里,正准备捏一捏她纤细却带着点儿肉感的指头玩一玩,便听见崔檀令道:“郎君,你忘记倒玫瑰香露了。”   陆峮只得抽出一张巾帕擦了擦手,问她:“放在哪儿了?”   崔檀令想了想,指了指龙眼木嵌螺钿多宝阁上的第三层:“那个青瓷描墨梅的瓶子里装着的,大抵就是了。”   陆峮看着那些瓶瓶罐罐,原本心中升起他一人也能将娇小姐照顾得很好的豪情顿时蔫儿了不少。   好像,是娇小姐在迁就他。   和在昭阳殿里女使们围着她团团转的待遇相比,娇小姐如今就是天上仙土捏成的瓷人儿,而他照顾着的娇小姐……大抵只能是个泥人儿。   陆峮默默记下了,她洗手的时候得放香露。   崔檀令还将手沉在鎏金铜盆里,见他半天没过去,还有些奇怪:“郎君?”是没找着吗?那随意取一个瓶子的香露也是可以的。   她正想说话,陆峮就转身过来了,他打开瓶塞,倒了些香露进去,馥郁甜美的玫瑰香气顿时四散开来。   熟悉的香气叫崔檀令脸上露出一点愉悦之色。   陆峮的神色却有些怪怪的,崔檀令只当他嫌弃这加了玫瑰香露的水太香,便也捉着他的手一块儿沉了下去,顺着她莹白圆润的指尖,点点清露落在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上。   “郎君的手也得好好洗一洗。”   毕竟这人常常爱缠着她牵着手,她可不想握着一块儿又硬又糙的老树皮。   最好洗完之后再用香脂擦一擦。   考虑到陆峮那性子,崔檀令决定待会儿让绿枝去寻一些没有味道的香脂,能润润手便好了。   听得她絮絮叨叨地念,陆峮忽然抓住她的手,在荡漾不停的水流下,被晒成淡淡蜜色的大手与莹白细长的柔荑交握在一块儿,有些违和,可他们握得那样紧。   “我就知道,你最爱我。”   崔檀令愕然地抬起头:“啊?”   只是叫他记得涂香脂而已……   陆峮将有些僵硬的人拥进怀里,许是刚一回来便要面临积压的事务与许多要紧的政事,他的情绪紧紧绷着,只有在见着她时,才像是倦鸟归巢,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不觉得照顾娇小姐有什么麻烦,看着她露出那副懒洋洋的享受模样,他心底里自然而然地蔓出欢喜来,像是春日播撒生机的风,呼呼喝喝刮过,整个心里边儿都觉得满足。   可是他现在才发现,娇小姐也在默默容忍他。   从前她在路上时从不要求那么多,他便也忘了,她是那样娇气的一个人。   陆峮愧疚之余,不由得有些欣慰地想,两个人都在相互包容,彼此之间的温情脉脉自不必多说。   这才是真夫妻呢!   猝不及防又被他搂到怀里去的崔檀令有些纠结,要不要把手擦在他衣服上呢?   可想了想,陆峮这不甚讲究的大概一日到头就晚上洗漱时换件衣裳,如今身上穿着的这件定然穿了大半日了。   噫,她可不想洗第二回 手了。   手上还沾着水,她只得用头撞了撞他:“我要擦手。”   陆峮从善如流地拿了巾帕递给她。   见崔檀令不动,他拉过她的手准备给擦干净,却被她躲开了。   这人真笨。   崔檀令瞪他:“要新的。”那条巾帕他都用过了。   陆峮再度从善如流地取了条干净的巾帕过来给她擦手,一边擦一边还不忘嘀咕:“再那啥的事儿都做过了,现在还来嫌我用过的东西。”   崔檀令瞪他。   这是一回事儿吗!   陆峮将她手上沾着的水珠擦干净了,又熟练地拿过放在一边儿的小罐子给她涂香膏,直到将原本气鼓鼓的娇小姐伺候得脸上露出了满意之色,他才拉过她狠狠亲了一口。   “真是个娇小姐。”   谁让他们老陆家祖坟上冒青烟才能娶到这么一位天仙似的媳妇儿呢?只能宠着了。   崔檀令被他亲得薄薄的脸皮都发痛了,听他这么一说,泛着朦胧春意的眼睛慢吞吞地斜了过去:“谁巴巴儿叫你过来伺候了?”   这不是他自找的?怎么到头来还要说她娇气。   陆峮笑着捏了捏她的微微鼓起的面颊,直到将人捏成个金鱼嘴,他才俯身亲了上去。   “这可是份美差。”   陆峮退后一步,带着些磨人茧意的指腹缓缓摩挲过她后颈,惹来一阵莫名的战栗,他捏了捏那团软肉,面颊绯红的娇小姐才反应过来一般轻轻呼吸起来。   “谁要来抢,我都是不答应的。”   陆峮看着娇小姐呆呆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好笑地又捏了捏她:“被亲傻了?”   崔檀令回过神来,有些羞恼,每次亲……他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唯独她十次里有八次都喘不过气来。   可见此人虽说从前清白,但如今定然是不清白的!   不知自己因为学习能力太强而被娇小姐暗暗迁怒的陆峮拉过她的手:“不是说饿了?走了,吃饭。”   崔檀令试图去踩他的脚后跟。   到底是谁拉着她在净室里耽误这么久的啊!她平常自己一个人洗手可快了!   ·   陆峮回来陪她闹了一会儿,用过晚膳之后又被人请到前边儿紫宸殿去了。   看着崔檀令不自觉抬起头追随那道颀长身影,绿枝笑着道:“陛下是去忙正事儿,想来不一会儿就能回来陪娘娘了。”   崔檀令慢吞吞地转过头来,懒懒道:“我可没有想他。”   娘子近来愈发有小女儿家的可爱劲儿了,虽说时下人们都说女郎出嫁了性子要更稳重些才好,但绿枝看着打小性子就偏向沉稳安静的娘子如今渐渐活泼起来的样子,心里边儿高兴还来不及。   索性现在殿里边儿没有外人,绿枝记着先前崔檀令的吩咐,转身下去拿来了一个青釉瓷瓶,还不忘吩咐守在廊下的宫人们先退下。   娘子服用避子丹这事终究带了些坏处,不好叫旁人发现,绿枝见宫人们恭恭敬敬地离得远了些,自个儿又将大门给关上,这才准备进去将避子丹拿给崔檀令。   绿枝见原本卧在罗汉床上的美貌女郎没了踪影,她绕过那扇紫檀木牙雕梅花凌寒十二屏风去到内室,看见崔檀令正坐在梳妆台前挑挑拣拣,笑道:“娘娘也觉得这些首饰旧了吧?明个儿尚宝局就将给娘娘新制的首饰送过来了,到时候娘娘戴上它们出席宫宴,定然能艳冠群芳。”   崔檀令囫囵点了点头,其实她是想找那只双螭纹海棠式玉环来着,陆峮不似前朝天子那般,腰间蹀躞带上恨不得坠满珠玉宝刀,光秃秃的瞧着难看得紧。   先给他这只玉环戴着,过两日再给他绣一个香囊。   里边儿要放她最喜欢的雪中春信。   崔檀令愉快地决定了,绿枝见她难得愿意提起精神来做事儿,笑道:“娘娘待陛下越来越好了。”   崔檀令轻轻哼了一声:“也就一般般好吧。”   带着些小女儿家骄蛮意味的话叫绿枝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意。   隔着一扇屏风,站在不远处的陆峮也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   原本他回来是为了取些东西,可看着昭阳殿主殿的大门紧紧关着,宫人们也没在廊下守着,陆峮猜测是不是娇小姐早早歇下了。   推开大门始终有些声响动静,陆峮不想吵醒她,便熟练地摸去了侧窗的位置,轻轻支开窗跳了进来。   却没成想听见她们主仆在说话。   而且还提到了他的名字。   陆峮脸上得意的笑还未完全绽开,便听得绿枝,他的娇小姐最为信任的女使,轻声道:“这是新制好的避子丹,娘子记得,还是事后吃上一颗就好,可千万别服多了,怕伤身子。”   这秘法制成的避子丹虽说药效甚是温和,但绿枝还是担心服用多了会伤了崔檀令的底子。   避子丹?   陆峮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他心口一窒,原本明亮的瞳色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   隔着一扇屏风,他看着里边儿女郎影影绰绰的婉约身影,她似乎在忙旁的事儿,说话亦是带了些漫不经心。   “放在那儿吧,我知道怎么用的,绿枝。”说到后边儿,她带了些无奈,“都用了那么些了,还记不住的话,岂不是成傻蛋了?”   绿枝见娘子如今都会用俚语了,忍不住笑:“娘娘与陛下待在一块儿久了,说话也带了些陛下的感觉。”   有吗?   崔檀令歪了歪脑袋,没再纠结这事儿。   主仆俩说着话,都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人的动静。   “……避子丹?”   崔檀令心下一沉,回过头去。   陆峮冷着一张脸,他本就生得锐利英俊,现在沉下脸来的样子更是挟裹着风雨欲来的危险之意。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步伐沉重,像是踏在她跟着越来越急促的心跳上。   “你为何要服用避子丹?”问出这句话时,陆峮以为自己能保持冷静,别吓着她,可是过于激荡的情绪叫他难以自己,上前一步紧紧钳住她的手腕,双目紧紧盯着她,不想放过她任何一丝神情变化。   他现在不知道自己想要在那张美若明珠的脸上看到什么神情。   是委屈,是愧疚,是心虚。   还是她想要解释,告诉他真相不是那样的急切? 第57章 [VIP] 第五十七章   面前男人面色沉沉如夜河, 他定定看着她,从前总裹满了笑意与柔和望向她的那双眼瞳此刻深邃又黯淡。   他在等她的回答。   是解释也好,是谎言也罢, 他现在只需要她开口, 告诉他,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就能阻止自己像疯了一样去想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 被他努力抹平的东西。   这一切如果都是他自作多情……   “你说。”   崔檀令的沉默太长,陆峮只觉得时间被她拉到冗长得令他无法忍受,一时间分不清是眼睛还是心头涌上的酸痛肿胀, 他伸出手钳制住她单薄细弱的肩,一字一顿道:“我要你回答我, 为什么要服用避子丹?”   绿枝见了此情此景,心中不免害怕, 但还是上前试图帮忙:“陛下,您……”   他那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抓着娘子的肩膀, 用力得来手指都绷得紧紧的,娘子会疼的。   “这里没你的事。出去。”陆峮克制又克制, 才没有将怒火发到她身上。   可他心里却觉得悲凉,妻子身边最亲近的女使也知道她服用避子丹的事,那他得意洋洋, 以为的夫妻和乐, 是不是在她们眼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绿枝怎会放心明显陷入震怒情绪的陛下与她柔弱的娘子独处一室,若是陛下发起狂来可怎么办?   眼看着陆峮面色更冷, 崔檀令开口了:“绿枝,你先出去吧。”   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 或许话更能说出口。   毕竟她为何服用避子丹,其中真相是连绿枝都不知道的,她只是按照自己的吩咐做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罪推到她身上去。   看清崔檀令眼中沉默的坚持,绿枝只得依言退了出去,关上大门时,她犹担心地看了看两人,可屏风遮挡着,只能看见一对靠得极近,却又硬生生隔出一道天堑的身影。   虽然绿枝一开始对这门亲事很是不满,心疼千娇万宠的崔三娘子却要下嫁给这么一个泥腿子出身的新帝,对着陆峮也不甚恭敬。可经过这些时日,绿枝见识到了这位泥腿子陛下待她家娘子是如何的呵护包容,对他的偏见便也慢慢消融了。   绿枝开始诚心诚意地希望娘子与陛下可以好好过日子。   可是今日避子丹的事被陛下发现了……绿枝叹了口气。   殿内只剩她们两个人。   陆峮声音喑哑,像是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他握着她肩的手也放下了。   “到现在,你还不愿和我说吗?”陆峮看着她,眼底慢慢浮现出一点悲凉与难过交织的情绪,“连说句谎话哄哄我,都不肯。”   崔檀令轻轻叹了口气,微微上前一步想握住他的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峮却轻轻将她的手甩开了。   崔檀令一愣。   陆峮别过头去,没有看她,只看向窗外,柔和月色洒在青石地砖上,月色溶溶,清冷依旧,被它笼罩着的青石地砖也会像他这样,生出短暂的错觉与欢喜来。   可是天光一亮,斗转星移,月光轻轻巧巧地就能抽身离开。   只留下青石地砖沉默地停在原地,它不会说话,所以月光自然不知道它心里也会憋着愁闷与苦楚。   陆峮自顾自地开了口:“你不想生孩子,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去抱养一个,老陆家祖祖辈辈都是在地里刨食儿的,断在我这里,不过也就是到地底下了被耶娘祖宗们骂几句而已。”   “我可以没有自己的孩子。”哪怕他是如此期待与她结合诞育的血脉结晶。   “可我受不了你骗我。”她听着他絮絮叨叨之后只要一个孩子的时候,心里在想的是什么?是嘲笑他的不自量力,自作多情,还是会感觉到一点点愧疚?   陆峮看着她,她仍是美的,秾艳无垢的芙蓉面微微发白,像是对现在发生的一切有些无措。   “我们是夫妻。”他的眸光沉郁而悲伤,里面饱含着的痛苦情绪几乎快要将他淹没,崔檀令看着他,心头一窒,似乎也跟着他感知到了那阵无言却绵长的疼痛。   “可我们这样,还算是夫妻吗?”   说完,他似是疲乏极了,又像是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转身欲走。   崔檀令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忽地腾起一阵恐慌。   她顾不得其他,上前抱住他,双臂紧紧拢在他的腰间,摇着头:“郎君,不是那样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又能是什么呢?   陆峮现在只觉得脑子一阵嗡嗡乱鸣,便是她有心编出好听的话儿来哄他,他现在也听不进去了。   崔檀令埋在他带着熟悉清苦气息的背上,随着主人心绪黯淡了几分的柔润红唇微微开合。   她要怎么说呢?   是担心那个孩子会叫世家行事更加无所顾忌,流淌着世家与新生皇权血脉的孩子会成为他整改朝政,颁发新令的阻碍,会成为他这个阿耶的催命符吗?   她设想时将最坏的结果都想好了,看得自然透彻,可是话到嘴边时,崔檀令头一次恼恨起自己的嘴笨来。   她知道陆峮为了拯救这个王朝所付出了多少努力,她的那些想法,是不是太小瞧了他,他知道了,心里又会怎么想?   会觉得她竟然是一直都瞧不起他的吗?   崔檀令拢着他劲瘦腰肢的力气越发大了些,似乎两个人靠得越紧,越密不可分,她的心绪便能透过温热的躯体,让他也感受到。   陆峮拂落她紧紧锢在他腰间的手,男女之间的力气分明,便是她抱得再紧,在他坚定的力度之下,那双玉藕一般的手只能怔怔地落了下去。   陆峮大步往外走去,手抚上门,又微微顿了下来。   “兕奴,你真的知道爱的滋味吗?”   他想要她的依赖,她的习以为常,也想要她的钟爱。   说完,他不再停留,像一阵疾风般迅速出了昭阳殿,宫道两旁都点着柔和晕黄的绢灯,可他的背影却像是染着墨,很快便堕入无边夜色之中,没了踪影。   “娘娘!”   绿枝本就揪着心,先是见陛下面容沉肃,一双眼睛却泛着戾气的红,眨眼间便不见了。   这是气狠了吧?娘子怎得没好好哄一哄呢?   她正想进门去安抚一番柔弱受惊的娘子,却看见衣着单薄的女郎极快地从屋内追了出来,天寒夜冷,她在屋里时嫌弃地龙燃得太暖,只穿着一件薄罗长裙,轻薄飘逸的纱裙被萧瑟夜风一吹,像是蝴蝶透明的蝶翼,在瑟瑟凉意中不住颤抖。   绿枝见崔檀令穿得那么少就追了出来,忙进去拿了件厚实暖和的氅衣跟了上去,却看见她自小服侍的娘子像失了魂一样,守在昭阳殿富丽堂皇的宫门口,看着她时,轻轻翕动了下鼻子:“绿枝,他走了。”   他连自己的话都不想听,就走了。   他一定很生气,很失望。   绿枝一边儿给她披上氅衣,一边儿安抚她道:“走了,那咱们追上去就是。夫妻俩哪有隔夜仇呢?陛下从前那么喜欢娘娘,只要您好好儿地跟他解释,陛下会听的。”   氅衣拢住了她纤瘦单薄的身子,自身上传来的暖意叫她因为慌乱难过而宕机的大脑又慢慢转动起来。   “对,我要去找他。”她握紧了手里边儿的双螭纹海棠式玉环,她追出来前不知为何,转身去梳妆台上拿了这枚玉环。   她不是个狠心薄情的人,这要如何展现给他看呢。   崔檀令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绿枝在一旁陪着她,步伐快却凌乱,她的脑子也一片乱糟糟的。   她在想陆峮最后说的那句话。   爱……   崔檀令一直觉得这个字代表的含义过于深远沉重,她若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今后却又做不到,他应该会更失望吧。   所以从前陆峮说起‘爱’这个字时,崔檀令都会轻轻别开脸,不去看他璀璨含笑的眼睛。   那时陆峮以为她是害羞,可是埋在他坚实温暖的怀抱里,崔檀令只觉得茫然。   如果这样就是爱的话,那她好像要比陆峮逊色许多。   她是一个懒惰又自私的人,既然选择了陆峮,那她就想让陆峮变成包容她、呵护她的样子,而她心安理得享受他的好,却不愿意回馈他需要的东西。   思绪纷杂混乱间,两人已经到了紫宸殿。   才点头哈腰将一众朝廷重臣送走的胡吉祥见着皇后娘娘深夜前来,有些惊讶地上前:“娘娘,您怎么过来了?”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一件宽大氅衣将人给笼罩其中,只露出一张玉白赛霜的面庞,神情冷然,瞧着不大高兴。   联想到方才陛下沉郁的样子,胡吉祥明了了,夫妻俩这是吵架了!   果不其然,皇后娘娘淡声问他:“我是来找陛下的。陛下……在里边儿吗?”   若是在以前,她直接进去便是。   可现在她们吵架了。   陆峮见着她贸贸然进去,说不定会气得更厉害。   就更听不进去她说什么了。   胡吉祥老实地摇了摇头:“方才陛下过来交待奴才叫大人们先回去,自个儿又出去了。奴才现在也不知道陛下往哪儿去了。”   见崔檀令面色不好,他还补充道:“奴才依稀听着有马蹄声,不知是不是陛下骑着马出去了。”   骑着马出去了。   崔檀令面色陡然间变得苍白,手里紧紧握着的双螭纹海棠式玉环忽地一松,‘啪嗒’一声脆响,价值连城的玉环摔在地上,跌成了两瓣儿。   “绿枝,我的玉环碎了。”   她的郎君也被她气跑了。   她似乎是终于找到了难过的借口,一直骄傲着不肯露出难过模样的女郎红了眼睛,珍珠似的泪珠儿大颗大颗地落下,砸在青石地砖上,心地再冷硬如青石的人,被她的眼泪这么一砸,恐怕都要化作绕指柔吧。   胡吉祥有些吃惊地咂咂嘴,可是皇后始终是皇后,此时失态也不是他能看的,只能低下头闭嘴不说话。   绿枝看着向来懒散不将世事放在心头的娘子哭得这样凄惨,心里边儿一抽一抽地疼得没完,只得上前扶住她,轻声安慰道:“没事,没事,玉环碎了还有更好的。陛下这样爱您,怎么会舍得见您因为一只玉环就这样难过呢?”   可是她不爱他。   他发现了这事,他好生气,所以他今后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对她了。   想到这里,崔檀令眼底泛酸,哭得更厉害了。   绿枝见人越哭越凶,有些手足无措:“娘娘,既然陛下不在这儿,奴婢先陪您回去吧?陛下向来都是回昭阳殿歇息的,昭阳殿就是您与陛下的家,陛下就算出去了,也不会忘记家在哪里的。”   眼看着皇后娘娘被女使给哄回去了,胡吉祥望着她们的背影叹了口气,从前陛下与皇后关系好,他还不觉得有什么,可这夫妻俩一闹矛盾,牵连得来他们这些身边儿服侍的人也不好过。   还是早些和好吧。   ·   今晚本来还要讨论在旭东郡新发现的几处铁矿如何开发、锻造农具的事,可陆峮知道自己现在脑子乱轰轰一片,坐在那儿也只是叫他们看臭脸,索性叫人都先回去,明个儿再进宫来。   他走出了紫宸殿,被他召唤而来的矫健骏马打着响鼻,湿漉漉的大眼睛瞅了瞅他,低下头去蹭了蹭他。   陆峮深深吸了一口微冷的夜风,翻身上马,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也以为昭阳殿是他的家。   可是现在他不想回去。   他拍了拍马儿柔顺的鬃毛:“去菜园子。”   那个地方清静,平时连宫人都不爱去,更遑论是娇滴滴的她。   不对,她可能都不会出来寻他。   陆峮唇边勾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巍峨宫墙投下的阴影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他回过神来,紧紧抿着唇,疾驰在无边夜色之中。   他离开的这段时日,菜园子和猪圈鸡舍都被照料得很好。   陆峮翻身下了马,叫老伙计停在树下自个儿吃草,他慢慢走过长长的田埂,现在正值冬日,肥沃黑亮的泥地里光秃秃一片,只冒着零星几颗草。   它们都在静等来年春日。   陆峮看着黑黢黢的土地与零碎撒着几颗星子的夜空,他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一走到这里,就想起她。   怎么哪里都有她的影子!   陆峮气得随手抓起一块儿小石子丢了出去,不料正好砸中在猪圈里美美睡大觉的小黑猪,受到欺负的小黑猪顿时狂野地嗷嗷叫了起来,不远处的鸡也被这阵动静吵醒,一时间猪叫鸡鸣此起彼伏,吵得陆峮一张沉郁面庞更含了几分煞气。   看着这黑脸含煞的魁梧汉子走到面前,原本还在嗷嗷叫的狂野小黑猪们顿时老实了,发出了柔弱的猪哼哼声。   陆峮盯着它们,个个都长得膘肥体壮,一看就很好吃。   “她都不要我了,你们长这么肥有什么用。”从前期盼着小黑猪快快长成好宰了给娇小姐补身子的陆峮此刻拉着脸,对着小黑猪们指指点点的模样像极了刻薄后娘,“明天就减了你们的猪食儿!”   想到娇小姐不爱他这件事,陆峮就觉得一阵心酸。   看着鸡舍里那几只羽毛艳丽,神情高傲的彩鸡,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亏得他还特地抓了那么多只汤山里的彩鸡过来想要逗她玩儿。   到头来,竟都是错付了!   往日十分难伺候的小黑猪与小黄鸡们似乎察觉到了主人波动巨大的情绪,一个个缩得犹如鹌鹑一般,一声不敢吭,生怕入了他的眼,小命不保。   可那几只彩鸡还是没能逃过命运的毒手。   陆峮看着那几只逃出生天慌忙逃窜的秃毛彩鸡,冷哼一声,拍了拍身上的鸡毛。   避子丹……   他坐在田埂上,恨恨捶了一把,到底是为什么?   是因为她年岁还小,不想当阿娘,那她完全可以和他说,他怎会强迫她?   陆峮不愿想,也不想接受另一个更残酷的可能。   即便事实就摆在眼前。   一个女人为什么不想给她的夫君生育儿女?   多半是因为不爱了。   陆峮坐在田埂上看着天光微晞,寒霜凝成的露水落在他肩头,那张英俊锐利如刀刻般的面庞却不见什么虚弱之色,只是眉眼低垂着,瞧着心绪不大高。   突然他想到什么,猛地站了起来。   是药三分毒,那避子丹的毒性又如何?   ·   崔檀令坐在床上枯等了大半夜,这是从前沾床就想睡觉的她从未有过的行为。   绿枝陪了她大半夜,见着她眼睛都熬红了,还要用手揉一揉眼睛继续等,心疼极了:“娘娘,您歇会儿吧。待陛下回来了,奴婢再叫醒您就是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   崔檀令摇了摇头,声音很轻:“绿枝,你下去歇会儿吧。我再等一等。”   绿枝还想再劝,可是看着她固执的脸,只能将话都憋了回去,给她掖了掖氅衣:“娘娘熬不住了就睡一会儿,您的身子才养好了一些呢,受不住的。”   崔檀令随意点了点头。   绿枝离开了,殿内重又恢复了寂静。   她看向窗外,原本深沉的夜色已经悄悄露出细细一丝鱼肚白。   天都快亮了,可他还是没有回来。   他还会回来吗?   崔檀令轻轻眨了眨眼,将眼尾的泪珠眨落,落在大红色丹阳朝凤锦被上,晕染出一团水色。   默默无声地掉了一会儿泪珠子,眼睛又疼又酸,崔檀令最后看了一眼打开的窗户。   绿枝怕吹进来的夜风太冷,叫她着了风寒,可崔檀令记挂着她的郎君很爱不走寻常路,便固执地叫她不许关。   一直开着的窗外冷冷清清的,宫人们都还没有起床清扫。   她慢慢阖上眼,她实在是累了。   她刚睡着没多久,那道开着的窗便迎来了它命定的客人。   陆峮熟练地翻窗而入,屋内安安静静的,他绷着脸,脚步却放得极轻。   娇小姐睡着了。   只是睡得不太好,眉头蹙着,脸上湿漉漉一片,鼻头和眼睛都红着。   陆峮很想做出一副郎心似铁的样子,可是看着她这副模样,又不可避免地心软了。   小心翼翼地将披在她身上的氅衣脱了下来放在一边,等挨着柔软温暖的床铺,崔檀令没有睡得更熟,而是睁开了眼睛。   “郎君……?”   陆峮浑身僵直,却看见她只是迷蒙呢喃一句,脸往他身上蹭了蹭,闻着熟悉又安心的气息,她这下才真的睡得更熟了。   将那团又香又软的人放进被子里,没了软玉温香,陆峮脸色更差。   他伫立在床前,看了她的睡颜许久。   眸光沉沉,停在她哭得发红的眼睛上。   终究还是没忍住,他俯身下去,轻轻亲了亲她有些发肿的眼睛。   等到直起了身,陆峮才有些懊恼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人家都不爱你,你还巴巴儿地上去亲她做什么!   陆峮最后看了窝在被子里睡得脸蛋绯红的女郎一眼,拿起放在梳妆台上的那个青釉瓷瓶,熟练地翻窗走了。   沈从瑾看着眼前这个青釉瓷瓶,重复了一遍:“陛下是说,要臣去找个大夫私下瞧瞧,这药对人的身子有什么害处?”   见陆峮面色沉重地点头,沈从瑾脑海中飞过好几个想法。   难不成是皇后娘娘为了帮助世家,偷偷给陛下下毒了?   陆峮不知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在想什么,他只是在想,如果娇小姐为了不给他生孩子,不惜服用会损伤身子的药……   她自个儿都不知道爱惜自己,他还心软做什么?   便是做到她哭闹不休,挠得他满背都是血痕,他也不会就这样轻轻放过她。 第58章 [VIP] 第五十八章(加更版)   崔檀令一觉醒来, 只觉得眼皮又肿又痛,勉强睁开眼睛,却没能看见想见的那个人。   绿枝忙取了药膏过来给她涂, 清清凉凉的药膏抹在肿胀发红的眼皮上, 崔檀令慢慢就觉得好过一些了。   “陛下他……”顶着绿枝了然又疼惜的眼神,崔檀令还是带着期冀, 仰头问她, “他可曾回来过吗?或者,他叫胡吉祥过来同你们说了他回来的事儿吗?”   都没有。   绿枝摇了摇头。   仙露明珠似的女郎眼眸中陡然闪过几分难过。   但她很快又振作起来:“替我更衣,我去寻他。”   此事的确是她做的不对, 她要向陆峮道歉的。   至于爱……人都见不着,还怎么叫她生出爱意。   山不就我我就山。   她就不信了, 陆峮那么大一个人,真能躲着她躲到一辈子都不见面。   绿枝点了点头, 扬声唤了紫竹她们进来。   女使们今日一早就被绿枝叮嘱了娘子今儿心情不好,得小心些伺候, 她们便轻手轻脚地只顾负责自己那一块儿,看着娘子明显哭过的脸也没说什么, 只彼此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些疼惜。   可怜她们娘子,千娇万宠的一个娇贵人儿, 在崔氏的时候从来没叫受过什么委屈流过泪珠子, 嫁了人竟是将从前未曾体验过的糟心事儿都给撞了个遍。   崔檀令坐在梳妆台前,她垂着眉眼,不是很想看黄花梨宝座式镜台上供着的那方四山纹镜里映出的面容。   定然有些丑。   想到这里, 她又忧心起来,抬眼去看, 镜子里的女郎姿容妙绝,只一双桃花眼微微发红,眼皮肿着,朝着镜外人望去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轻愁。   “紫竹,替我上妆吧。”崔檀令平日里懒懒散散,骨子里却是个极骄傲的人,她是要去寻陆峮,可这不代表她会用这么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去博取他的同情怜爱。   再者,她们俩之间的问题也并非出在这里。   紫竹听了这话,眼睛一亮,娘子平日里都爱素面朝天,虽说她生得足够美丽,这样清水出芙蓉的模样也每每叫她们看花了眼,但是美人总是淡妆浓抹总相宜,难得娘子想要上妆,紫竹必不可能叫她失望!   崔檀令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任由紫竹大展拳脚,余光随意一瞥,跟着又想起来什么,被红色香脂勾勒得愈发明媚生香的眼眸微微睁大。   放在梳妆台上的那瓶避子丹呢?   “绿枝——”   还在给她挑选衣裳的绿枝听着动静,忙跑了过去,看着面容明艳的女郎着急地指着梳妆台:“那个青釉瓷瓶,是你拿去放好了吗?”   绿枝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见崔檀令着急,又去低声问了一遭能入殿伺候的女使宫人。   都说没有。   树一留在崔檀令身边伺候之后平时不太往殿里走动,除了每日在昭阳殿前庭院巡视,更多是一头扎进小厨房给崔檀令做各色点心汤盅。   崔氏培养出来的暗卫,除了身手矫健武艺过人,也会根据她们自个儿的天资额外培养一些技能。   树一的厨艺就很好。   她端着一碟贵妃红酥饼过来,见着殿内乱糟糟的,有些不解:“怎么了?”   崔檀令蔫蔫地垂着眉坐在一边儿,绿枝拉过她,低声解释了一番。   “谁说娘娘睡下之后没人进来过?”树一一番话,叫大家都有些严肃地抬起了头。   莫不是出了内贼?   见娘子与绿枝那般认真寻东西的东西,想必那东西定然价值不菲!   因着想给崔檀令做这贵妃红酥饼,所以树一半夜起来揉了好一阵面团,从小厨房出来时,正巧看见一个黑影蹿了进来。   暗卫的本能叫树一迅速抽出腰间的软鞭准备对战,可是看着那黑影儿熟门熟路地翻窗进了娘子的屋,树一嘴角抽了一抽。   得,原来是陛下。   虽说树一十分不理解他为何有正门不入偏要不走寻常路,但娘子没说什么,树一也不好置噱主子的事儿,只当是小夫妻俩的情趣罢了。   既然没有危险,树一便也没注意陆峮是什么时候又翻窗出去的,拿了一张纱布搭在面盆上等它慢慢发酵,她就回屋自个儿睡去了。   她讲得平淡,却看见崔檀令的眼睛随着她的话越变越亮。   紫竹精心在她眼尾各描画了一朵桃花,她眼眸里漾开的潋滟情意越浓,眼尾的香浓桃花便也像是被注入了生机一般,层层粉彩花瓣依次绽开,恍惚间将人拉入了三月春光之中。   陆峮昨晚回来过。   他回来过。   崔檀令面上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紫竹看得脸红心跳的同时还不忘伸出手:“娘娘,还有唇脂没上呢。这可是尚功局新送过来的好东西,抹在嘴巴上亮亮晶晶的,可好看了。”   极衬她今日给娘子画的桃花妆!   崔檀令应了一声,坐回去叫她给自己将妆面完善了,修竹捧着一面螺钿铜镜让她看,崔檀令也只匆匆看了一面,里边儿的女郎华秾艳丽,眉眼之间是少见的美艳风情。   绿枝知道现在娘子急切是为了什么,听了树一的话知道昨个儿夜里陛下悄悄回来了一趟,虽说不知道他为何要拿了那瓶避子丹走,但她也不敢耽搁功夫,生怕陛下回去越琢磨越生气,到时候受苦的还不是她们娘子?   绿枝叫了人过来一同服侍她换了衣裳,崔檀令像个玉雕做的美人儿一般任由她们施展,只是眉头始终微微颦着,不知在想什么。   女使们动作都很利落,她低头一看,浅金桃红蝶绕海棠锦缎长衣下露出玉色缕金绣兰花裙摆,是她想穿给陆峮瞧的那一件。   身边儿的女使宫人们十分殷切地送了她出门。   在她们看来,陛下与娘娘十分恩爱,虽说昨个儿可能闹了些小矛盾,可娘娘如今都盛装打扮去给陛下说软话儿了,这陛下还能忍得住不心软?   昨个儿陛下夜里没有留下来,不过是强撑罢了!   崔檀令习惯慢慢走,昨个儿和绿枝一块儿疾步快走到了紫宸殿,穿着软底缎鞋的她到现在都还觉得脚心被硌得有些疼。   坐在轿辇上,崔檀令以手托腮,染上淡淡靡丽红晕的面颊被挤成一团,若是陆峮看见,定就忍不住过来嘬一口了。   他昨夜回来了……   那她迷迷糊糊间看见的,就不是梦境幻影。   是真的陆峮。   想到被脱下放在一边的氅衣和身上盖着的被子,还有被他拿走的避子丹,崔檀令有些苦恼地皱起了脸。   阿娘教她的调.教手册里,没有说遇见这样的情况该当如何。   他分明是极生气的,可是对着她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温柔来。   她的郎君这样好。   崔檀令有些心虚,仅仅是用调.教之法来对他,好像有些不公平。   她打小就知道一个道理,万事万物都是一来一往,公平得很,像是她受了崔氏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当初崔氏需要用她的婚事命运来做向新君投诚的礼物时,她便没有拒绝的资格。   待陆峮也是一样的。   异地自处,若是崔檀令这样掏心掏肺地待一人,临了发现那人对她只是表面功夫,一点儿真情都没有,那她或许会比陆峮还要生气伤心。   还给她盖什么被子?不将那负心汉丢出去躺在雪地里等死都不错了。   想到这里,崔檀令既是心虚,又是心疼,其中还要夹杂着一些迷茫。   陆峮要她的爱,可她不知道怎样去爱人。   又怎么能叫他满意,从而原谅她?   在崔檀令的蹙眉思索中,轿辇停了下来,绿枝在一旁轻声提醒她:“娘娘,紫宸殿到了。”   ·   今日没有朝会,沈从瑾早早地将那可能是皇后谋害天子证据的避子丹秘密送去长安城中一处医馆,看着那不住捋着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对着那颗黑乎乎的药丸摇头晃脑,他有些不耐烦了:“敢问大夫,这药是作何用途的?”   是慢性毒药,叫人服用之后生机慢慢衰微,还是更歹毒些的断子绝孙药,用多了之后直接无痛变成内侍公公?   沈从瑾面色十分严肃,听得老大夫慢悠悠道:“此物,乃是避子丹。”   避子丹?   他竟是猜对了一半!   沈从瑾心头一沉:“服用多了,可有什么坏处?”   老大夫轻轻碾碎了一半儿避子丹,对着那堆黑乎乎的玩意儿又摇头晃脑半天,沈从瑾额角微跳,又放了一块银角子放在桌上,老大夫摇头晃脑的速度陡然加快了些。   “此物虽是避子丹,却比寻常用来避孕的药物效用更加温和,不会损伤女子肌体。有些中气不足,血气不固的女子服用此物,还可调理身子,每月天癸来时也能减弱些疼痛,不至于如同过了一遭鬼门关一般。”老大夫说着还有些好奇了,“小兄弟,你这避子丹可否给老夫留下?这可比寻常避子丹来得珍贵,毒性几乎没有,药性还能温养肌体,这样品级的避子丹,哪怕也就只有崔王那几家私藏的药方子能与之媲美了。”   沈从瑾呵呵笑了笑,那可不就是崔氏流出来的珍贵玩意儿吗。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陆峮会这样生气,合着是因为他捧在手里边儿娇滴滴宠着的皇后背着他服用避子丹。   沈从瑾想,若是可以,陆峮宁愿自己吃这个苦,也不想要他珍爱的妻子去吃避子丹这样的东西。   果不其然,听了他汇报的话,陆峮眉眼间积出几分郁色。   那玩意儿吃了不会损伤肌体,他自是松了一口气。   她也没那么笨。   可放松过后浮现上来的就是恼怒。   她竟思虑得如此周全,想来……她真的是不爱他。   陆峮心中如何长吁短叹哀鸿遍野的自不多说,沈从瑾见他机械般打开奏疏又笔走龙蛇地留下自己的批阅,不由得道:“陛下此前说的叫老太傅回来授课一事……”   还学个屁!   她都不爱他了,就算他勉勉强强变成长安城里那种风度翩翩才高八斗的世家贵子,她喜欢了又如何?   那样便不是真实的他了。   陆峮握着质地坚硬的玉笔,深邃眼眸里带了淡淡的戾气。   “不学,让他回家继续逗王八去!”   说完,他就低下头专心忙政事了,沈从瑾眉头挑了挑,夫妻俩吵架,火气怎得往他一个外人身上发?   沈从瑾也不想招人嫌,此刻的陆峮显然是没心情与他好好说话的,既然如此,还不如回工部继续画他的那些宝贝图纸。   不料却在门口遇见了崔檀令。   看着姿容明媚,容色更胜往昔的美貌女郎,沈从瑾退后一步,行了个礼,崔檀令与他这样的外臣往来不多,只知道他是从陆峮微末时便跟着他起家的亲信。   她对着沈从瑾微微颔首,便想进殿去寻陆峮。   “娘娘留步。”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崔檀令有些不解地转过身去,大抵是此时心绪乱糟糟的,她脸上神情冷冷淡淡的,瞧着不像是要去求和,反倒是要去痛骂陆峮癞蛤蟆想吃炖大鹅的那只高傲无比的天鹅。   沈从瑾心里边儿叹了口气,陆峮命已经够苦的了,好容易有望朝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方向发展,沈从瑾也不想他功亏一篑,又变回那个孤零零的人。   他低声将陆峮要他去寻大夫问一问那药有无毒性的事情说了出来,为着不叫皇后觉得难堪,他没指明那是避子丹,只将重点说了出来:“陛下即便是再生气,头一个关心的,也是娘娘您的身子。”   “世间男儿多薄情,可陛下是个难得的痴情种。或许这桩亲事开始时娘娘是受了些委屈,可经过这么些日子,娘娘想必比微臣更了解自己的枕边人是个什么脾性的人。”沈从瑾声音低沉,“娘娘,要惜取眼前人才是。”   说完,他也不等崔檀令反应,朝着她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娘娘……”那人说了那么一通,便是原本对陆峮存着些不满的绿枝也动容了,她看着崔檀令,却看见她眼尾氤氲出一道靡丽胭脂色。   也许是紫竹今儿画的妆容太艳太美了。   “你留在这儿,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绿枝点了点头,顺便将想跟着进去的胡吉祥给拦了下来,她看着娘子袅袅婷婷的背影,笑眯眯道:“娘娘与陛下夫妻俩说话儿,哪有咱们这些奴才搭嘴的份儿?”   胡吉祥想了想从前陛下对皇后的盛宠,白胖无须的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大妹子,走,哥带你品品新收上来的庐山云雾去!”   紫宸殿里很安静,相比于昭阳殿里四季如一的熏暖精致,这里的布置少却恢弘大气,她穿着软底绣鞋踏在冰冷金砖上,发出一阵细微声响。   埋首在桌案后的英俊男人却头都不抬。   直到一阵盈盈香风袭来,他心头一跳,抬头望去,果然,娇小姐就站在桌案后边儿。   崔檀令见陆峮终于愿意抬头见她了,脸上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正想提着裙角迈上台阶,她想去到他身边。   却看见陆峮猛地站直了身子,意味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拔腿就走。   走?   走?!   崔檀令步子迈得小,在紫宸殿又不如他熟悉内里布置,见他七拐八绕地就又要摸着窗跳出去了,不由得微微喘着停了下来,对着那道背影生气大喊:“不许走!”   还想潇洒翻窗逃走的陆峮动作一顿,僵在原地。   他是背对着她的,可是属于她的那股幽幽香气仍能萦绕在他周身,眼前也浮现出她的模样。   来见他就见吧,还打扮得如此勾人!   和容光惊人的娇小姐相比,愈发衬得沉闷难受了一夜的他邋里邋遢,头发没心情梳,胡茬也没耐心刮,早上胡吉祥来给他送茶时还在他衣领子后边儿拔出了一根色彩绚丽的鸡毛……   陆峮越想越懊恼,他灰头土脸,她却光彩照人,这么一对比,岂不是就明晃晃地告诉她,只有他陆峮一人为了此事伤心难过大半夜不睡觉熬红了眼睛?   他爹的,这么一想,心里更难受了。   他犹在胡思乱想,背后却触上一阵香馥柔软。   “郎君。”   崔檀令见他停下了翻窗逃走的动作,没有再犹豫,鼓起勇气上前去轻轻抱住他,双手饶过他劲瘦有力的腰,牢牢拢在一起。   她可不能再让他跑了。   陆峮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   此等程度的美人计就想哄得他回心转意?   休想!   但他还是站在大开的窗户前,僵着身子任由她抱。   崔檀令将头靠在他挺得笔直的脊背上,被熟悉的温热气息包围裹住,她闭上眼睛,只觉得眼皮上传来沉重发痛的感觉也没有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我服用避子丹,不是因为瞧不上你。”崔檀令咬了咬唇,将她之前想的那番话都说了出来,察觉到靠着的人身子动了动,像是要转过来一般,她紧了紧手臂,“郎君,你不要动,就听我说,好不好?”   被娇小姐的话砸得脑子迷迷糊糊的陆峮下意识点了点头。   “你说。”   他竭力想保持住冷傲姿态,可是眼角眉梢挂着的霜雪冷意却随着他扬起的嘴角慢慢融化,重又露出明亮朝气来。   她的郎君生得魁梧颀长,抱着他,崔檀令像是有了依靠,又像是有了勇气,将她从前觉得难以启齿的话都说给他听。   “我从前就知道,我的亲事不会被男女情爱而左右。”无论是嫁给当时的傀儡天子,又或者嫁给地位相当的世家子弟,崔檀令都觉得没什么差别,偶尔也会想一想她婚后的日子会是什么个光景,若不出意外,应当还是很平淡的。   “我知道要嫁给你的时候,心里边儿的确慌乱过。因为你和长安城里的人都不一样。”   陆峮听得轻哼一声,那是,长安城里那些小白脸公子哥儿哪有他会伺候人?   “不一样,就代表着我要重新适应。”崔檀令轻轻叹了一口气,“郎君,你知道,我是最怕麻烦的。”   陆峮继续哼哼,你那是怕麻烦吗?分明是懒得费劲儿。   想到婚前卢夫人与尔朱华英着急忙慌地给她传授调.教郎君技巧,崔檀令不由得莞尔,沉重心绪也跟着这阵春风似的笑意轻轻吹走了些。   “嫁给你之后,我担心、害怕的,都没有发生。”她抱他抱得更用力了些,“郎君,我不想失去这份安稳。”   “所以我用了避子丹……如果这个孩子会成为你我之间的变数,我宁愿他从来没有来过。”   听着她絮絮念了许多,陆峮心潮激荡,但仍努力稳住声音:“你以为,这是在利用我?”   崔檀令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她贪恋他的怀抱、包容与呵护,却不愿意付出同等的东西。   她果然是个又懒又坏的人。   身后的人闷着头不说话。   却有一阵水痕慢慢浸湿他背后的衣衫。   “傻蛋!”陆峮难得对着她说了粗话,掰开她的手转过身来,双手捧着她的脸,强迫她看向自己,“你看着我。”   崔檀令有些别扭,可是他好似又恢复了从前的温柔,一直耐心地等着她,她只能怯怯地抬起头,看进他方才还狂风大作,如今却已经放晴了的眼睛。   崔檀令怔了怔。   他慢慢靠近她,两个人的额头相触,鼻息也交缠在一块儿。   “我什么也不求,只想要你爱我。”   崔檀令有些难过,她愧疚又失落,她不知道怎样去满足他。   “你已经给我了。”   陆峮最怕的就是她心里没有他,可是一向懒散不爱管事儿的娇小姐宁愿违背家族的意愿偷偷服用避子丹,也想将他留在身边更久。   她下意识做的那些事情,虽说被她嘴硬说成了习惯、不愿意更改,可是陆峮知道。   他就是知道。   崔檀令猝不及防被他亲了好几下。   她有些恼怒,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和好了?   可是她还是不懂得怎样去爱人。   “我知道,你超爱我的。”看着她呆呆的样子,陆峮得意地笑了起来,将情窦初开的笨笨小犀牛搂在怀里,长长喟叹一声,“咦,怎么亲起来有些苦苦的?”   他低下头看她,扬起了眉:“难不成你在嘴上涂了毒药,想要谋害亲夫?”   方才还有些动容的崔檀令立刻恢复面无表情,狠狠踩了他一脚。   陆峮这下再不掩饰地大笑出声,将她搂在怀里熟练地顺了顺毛:“爱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我们每时每刻在一起的日子,都是相爱的。” 第59章 [VIP] 第五十九章   那瓶避子丹连带着药方子终究还是被束之高阁。   崔檀令一早起来听绿枝说陆峮黑着脸要走了那药方子, 眨了眨眼,没说什么。   毕竟这事儿上她还是有些心虚。   有道说是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见崔檀令面若春桃, 眼角眉梢间带出溶溶笑意, 绿枝看着高兴,笑眯眯问她:“可要奴婢去准备沐浴用的东西?”   陛下年轻气盛, 又是个龙精虎猛的大块头, 崔檀令婚后需要女使帮着按摩的频率便直线上升了,各色舒缓肌体的香膏经过女使们柔中带韧的推拿按摩之后,崔檀令会觉得舒服很多。   崔檀令自是明白了绿枝话里的意思, 她微红着脸摇了摇头。   绿枝有些惊讶。   崔檀令轻轻别过脸去:“陛下昨夜没碰我……哎呀,绿枝。”   绿枝了然的目光瞧得她心生羞恼, 崔檀令忙不迭拢了拢身上搭着的细薄绫衣,如霜雪一般细白无暇的肌肤上几点红痕分外明显。   也就不怪绿枝笑得如此荡漾了。   陆峮不许她再吃避子丹, 晚上搂着她睡觉的时候偏生手又不老实,嘴上说着快睡快睡, 最后却把他自个儿折磨得犹如火焰灼身,苦不堪言。   还是崔檀令看他可怜, 勉为其难地帮了他一把,没成想一时的好心却坏了事儿。   方才还翻过身去企图克制自持的男人顿时解开了身上的枷锁,把她这头笨头笨脑的小犀牛给拆吃入腹了。   到了最后一步, 他却退缩了。   崔檀令被欢愉冲击得迷迷糊糊的大脑突然宕了机。   “还看!”陆峮见她眼睛滴溜溜地往下边儿瞟, 不由得气恼地将人拉过来又狠狠亲了好几下,“就你娇气!”   她怎么娇气了?方才他拉着她的手这样那样,闹得手心儿又红又痛, 她不也没怎么吭声吗?   崔檀令不高兴了,闷不做声地张开嘴狠狠咬了他一口。   细密的疼痛叫陆峮扬了扬眉:“咦, 小犀牛也会咬人?”   崔檀令咬得更起劲儿了。   “好了,好了。”陆峮没吃成肉,心里边儿不免有些郁卒,但看着她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与他再也没有生疏隔离,他又高兴起来,将人拉到怀里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睡吧,我不闹你了。”   崔檀令瞥了一眼他依旧精神的……,但相比于肌理上的欢愉,崔檀令更喜欢这样被陆峮抱在怀里安心无比的感觉。   有了这个超大的人型暖炉在身边儿陪着,崔檀令今晚总算能够睡个好觉了。   徒留陆峮在原地煎熬,怀中香馥馥的女郎面颊上犹残留着方才欢愉留下的潮红,神态安然又天真。   “还是睡得那么快。”陆峮小声嘀咕一声,她柔软面颊枕在胸膛前的感觉叫他想起小时候去山头挖春笋吃时无意碰到的幼猫。   幼猫可比村子里那些肥肥胖胖的大猫乖多了,叫声又细又嫩,粉色的肉垫试探着搭上他膝盖的时候,整日为了吃食生机奔波的陆虎头也能在那一刻卸下沉重的负担,任由自己陪着幼猫玩耍一会儿,让他内心感到久违的宁静与幸福。   这和他被娇小姐全身心依赖托付的感觉有些相似,都会叫他觉得幸福又满足。   大抵是从小缺什么,如今长大了就越渴望什么。   他是如此迫切希望与娇小姐有一个家。   孩子会是他们两人之间牢不可分的纽带,可是如果会因为这个还没影儿的孩子对她造成伤害,陆峮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要孩子。   就像她选择的那样。   昨日他说去抱养一个孩子并非气话,他也真的这么想过。   只他没想到,娇小姐平日里呆呆的就算了,在这事上居然敢那么大胆。   避子丹是能乱吃的吗?就算大夫说了毒性几乎没有,可陆峮不想拿她的身子开玩笑,她身子本就娇弱,若是服用多了,又冒出一些毛病来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陆峮又恨恨地亲了亲她睡得愈发白里透粉的面颊。   娇小姐不是不爱他,反而是用自己的方法笨拙地在保护他。   可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是要为怀里这个娇贵人儿遮风挡雨的,怎能像孬种王八蛋一样将压力都推到女人身上?   视线转移到她平坦的小腹上,陆峮眸光变得更加柔和,再等一等也好。   他和娇小姐成婚还没多久,若是孩子也来了,这屋里还能有他下脚的地儿?   ·   见崔檀令微微低垂着眉眼,面颊绯红,眼尾延展到一道愉悦水光,绿枝试探着问:“那娘娘与陛下……”   “和好了。”崔檀令在床榻上呆坐了半晌,腰背有些酸,她费劲儿地捶了一下。   绿枝有些着急,昨个儿早上她陪着娘子去了紫宸殿,最后又是陛下眼巴巴地送了人出来叮嘱她好好照顾娘子,绿枝自是知道这两人是和好如初了。   可是娘子方才说陛下昨晚没碰她……   绿枝颇有些忧心:“避子丹这事儿虽说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但陛下是世俗男子,自然会对血脉子嗣有所期待。娘娘是怎么打算的?”   绿枝不知道避子丹内情,只以为是娘子年岁还小,不想那么早地诞育孩子。   至于娘子不喜欢陛下,这才服用避子丹不愿有孕这个理由?   到了如今,绿枝压根儿就不会往那方面想。   她们娘子虽是个好脾气的,可是对着不喜欢的人,不说直接甩脸子,那也是不愿多花时间与之接触的。   绿枝却时常看着娘子对着陛下发小脾气,那娇俏模样别说是对着她们了,便是对着卢夫人她们也是不多见的。   这般亲昵又独特的相处……分明是两个人都有情才对。   绿枝脸上浮现出慈爱笑意,娘子过得开心幸福,她也跟着高兴。   “陛下说了,此事儿不急。”崔檀令摇了摇头,既然他都愿意憋下去,那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要不然那坏坯子很有可能会倒打一耙,说她眼巴巴儿地期待那事儿呢。   至于孩子,既然陆峮都不急,她自然也是想要慢慢来的。   陆峮翻过年便二十四了,寻常男子在他这个年纪做五六个孩子的阿耶都使得了,偏他现在膝下空虚……   想到外边儿大臣与街巷间可能会对此事儿评头论足议论纷纷,崔檀令就有些怏怏。   但很快她就没有心思去想什么时候生孩子这样的事儿了,廊下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才起床没多久的崔檀令忽觉心口一紧。   来人禀报了崔府老太君抱恙的消息。   “老太君身子不大好了,今日一早更是病情更是突然加重了不少,嘴里边儿念叨着娘娘的名字……侍中大人遣奴婢来报信,还请娘娘移驾,去看一看老太君。”   祖母生病了?   崔檀令抿紧了唇,低声吩咐绿枝去准备出宫的事儿,自己则是准备去一趟紫宸殿。   若是放在往日,她遣个宫人去和陆峮说上一声就是了。   可经过昨日,崔檀令慢慢就摸索到一些夫妻相处之道。   如果陆峮出去,却没能亲自和她说一声,哪怕她心里边儿知道大事要紧,可是也会不高兴的。   她从前只觉得这些小心眼会惹人发笑,不叫旁人知道,只自个儿偷摸着生气,可昨个儿被陆峮一点,她就明白过来了。   陆峮就是喜欢她的小脾气!   真诚二字原来是最好使的。   崔檀令便也对自己心里边儿生出的独占欲越来越心安理得起来,异地自处,她要出宫回崔府,自然也要和陆峮说上一声。   好在今日没什么政事要商讨,下了朝会之后陆峮便独自一人在紫宸殿中批阅奏疏。   崔檀令来这儿来得愈发熟练,胡吉祥见了她连忙弯腰:“哎哟,皇后娘娘,奴才给娘娘请安!”   崔檀令急着要出宫去,便也没同他废话:“我去见陛下。”   “欸——”胡吉祥正想前去通传一声,便看见皇后娘娘自个儿熟门熟路地进了殿,他立刻闭上嘴,昨个儿夫妻俩吵架,陛下都没呵斥皇后未经通报就出去这事儿,现在人都和好了,自然更舍不得对着皇后甩脸子了。   “郎君。”   陆峮听着这声呼唤,还以为是自己思念太深,竟活生生在大白日就梦见幻影了。   见他不理自己,崔檀令提着裙摆迈上台阶,裙摆上绣着的大片鲜妍牡丹徐徐擦过冰冷台阶,在紫宸殿这样的庄严冷肃之地,竟生出几分活色生香的曼妙滋味。   “郎君?”   肩上落下一只软软的手,陆峮有些惊讶,笑着顺势握着她的手将人拉入怀里:“怎么过来了?来寻我一块儿用午膳的?”   说着,他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还早。   难不成是娇小姐想他了,这才想着过来红袖添香?   这么一想,陆峮顿时有些羞赧起来。   他那比狗爬好不了多少的字儿,从前使使倒也勉强,可爱班可是一想到会被娇小姐看到……   陆峮默默拿过奏疏挡住了桌面上的文书,心里边儿想着,改日得叫沈从瑾将被他轰回家喂王八的老太傅再请回来。   崔檀令心里存着事儿,便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轻声将老太君病重,她须得回去一趟的事儿和他说了。   陆峮一听,原本脸上不正经的神色一收:“我陪着你一块儿回去吧。”   他的怀抱坚实可靠,崔檀令半倚在他怀里,只觉得原本有些惴惴不安的心都平静了许多。   崔檀令摇了摇头:“现下府上众人多半都心慌忙乱着,郎君去了他们还得分心来招待你,我进去看祖母了,你在那儿杵着也不甚自在。”   “我待郎君亲近,可他们并非是郎君的枕边人,又怎么能如我一般与郎君这般不再讲究虚礼?”   崔檀令担心他不高兴,又胡思乱想些什么不愿带他回娘家就是不爱他的念头,柔声细语地说了好一阵,“若是人人都与郎君关系这般好,我也是要不高兴的。”   陆峮被怀里香馥馥的女郎哄得一阵心潮荡漾,闻言下意识问了一句:“为什么要不高兴?”   他还好意思说她笨?   崔檀令有些鄙视地觑了他一眼,慢吞吞地直起身子。   “郎君慢慢想吧。我晚上回来的时候再问你。”   陆峮松了口气,她不会在娘家留宿,还是要回来的。   但是抽考问题什么的……陆峮有些头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美若明珠的女郎施施然走出了紫宸殿,自个儿紧急召唤沈从瑾过来。   快给他请老太傅回来给他紧急培训一下!   且不论陆峮在紫宸殿中如何奋发图强又新学了好几个四字儿成语,崔檀令坐在回府的马车里,单手托腮,白净如新荔的脸颊肉微微嘟起,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若是没有昨个儿闹的那一场,她或许还要像躲在厚厚壳子下不肯面对自己心意的老乌龟一样,认不清自己对陆峮到底是个什么感情。   对陆峮,她会肆无忌惮地发脾气,会仗着他的纵容心安理得地懒成一团,会去思虑他的处境艰难央求阿耶不要给他使绊子……   连对陆峮近乎霸道的独占欲,崔檀令也是这两日才突然感知到的。   若是她不喜欢的东西,哪里会生出独占的心思,巴不得有不长眼的人求过来分了去。   珠玉宝石、华裳美服于她而言都是再常见不过,丢弃了也不会心疼的事物。   因为她知道还会有更珍贵更华美的东西任她挑选。   可陆峮不是。   这世间也就只有一个会待她这样好的陆峮。   光想到陆峮也会被旁人分走,崔檀令就觉得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世家三年内不会送女郎进宫……   车厢内光线明暗交替,落在那张美貌无瑕的脸上,却突然衬得她的神色有些莫名的森然。   她不会将陆峮拱手让人的。   ·   待到了崔府,崔檀令急匆匆地就想去老太君院子里瞧她,却被崔起缜给叫去了书房。   “阿耶?”崔檀令眉心蹙着,不知道他为何要在这种情况下叫她过来,“我想先去瞧瞧祖母如何了……”   “你祖母她服了药刚刚睡下,你且等等。”女儿纯孝,崔起缜自然高兴,可是眼下有一件更棘手的事儿等着她。   听着崔起缜冷着脸说完那番话,崔檀令下意识摇了摇头:“不可能!”   “祖母此番不是生病,而是下毒?阿耶又如何能判定是陛下指使人下的毒?”   崔檀令被他怀疑轻鄙的神态刺激得面颊发红,唇紧紧抿着,俨然一副不会被他轻易说动的模样。   崔起缜叹了口气,他这个女儿,千好万好,就是年纪太轻了,容易被心怀不轨的男人勾去心思。   哼,那泥腿子陛下长得,也就稍稍能入眼罢了!   崔起缜语气沉沉:“兕奴忘了?若你祖母去世,我,你长兄、二兄乃至其他叔伯都要丁忧去职。届时世家在朝堂上的势力定然还会受到进一步的打压。”   “没有了世家众人的劝阻……陛下施行起新政来不就更加顺遂了吗?”   看着女儿蹙眉失望的眼,崔起缜冷笑一声:“兕奴,你又如何能保证,陛下不会狠心至此?” 第60章 [VIP] 第六十章   书房里崔檀令与崔起缜分别站在一方, 两人的面色都不大好。   崔檀令看着阿耶那张沉肃冷然的脸庞,不知为何觉得他有些陌生起来。   他亲口告诉自己,崔氏需要她嫁给天子时, 崔檀令便觉得自小疼爱她的阿耶变得奇怪又陌生。   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一些。   “阿耶, 你费心将我送到陛下身边,让崔氏上了陛下的船。”崔檀令是真的不明白, 一双潋滟光彩的眼瞳里不再是雾蒙蒙的柔软, 而是不再掩饰的讽刺,“可我不懂。为何你与陛下结了盟,背地里又要做出这么一些不利于他, 乃至是背弃联盟的事?”   崔檀令没有天真到要求她阿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更何况世家与皇权之间该如何平衡也不是她能操心的事情。   可既然当初在旧朝和新帝之间了选择了新帝,为何又要做出这么多小动作, 如今又要怀疑是陆峮指使人来害祖母?   “联盟?”崔起缜为他的女儿此刻的天真善良觉着一阵发笑,“世家从不是皇权的附属, 皇权更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号令世家为他所用。我当初选择陛下,不过是时势所致, 陛下登基之后施行新政,桩桩件件,损害的都是世家的利益。兕奴, 我不仅是你的阿耶, 更是崔氏的家主,我安能看着崔氏在我手里衰微败落下去?”   世家的利益就该高于一切吗?百姓民众便活该因为皇权与世家之间的争斗受苦吗?   崔檀令慢慢吸了一口气,她是受崔氏供养十余年的女郎, 从前身上一针一线都是崔氏所出,若说崔氏是压在百姓万民头上令他们喘不过气来的大山, 那她又是什么呢?   看着陆峮说起新政推行之后百姓会得到多少益处时那双璀璨明亮的眼睛,她心里腾起的除了骄傲,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看着牡丹花一般鲜妍美丽的女儿此刻沉默地垂着头,不说话,也不和他笑了,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风霜吹折了枝叶一般怏怏不乐,崔起缜心里边儿叹了口气:“好了,你难得归家。去成豫园陪陪你祖母她们。这些事不该由你操心,便是陛下问起你,你也直说不知,知道了吗?即便是今后……你也是我崔氏的女郎,你一生下来,便是注定了的贵命,任谁也更改不了。”   崔起缜自觉是一片慈父心肠,不忍女儿落入波谲云诡的朝堂争斗之中,可是崔檀令听了却抬起头来,眼神不再闪躲,直直望着他:“阿耶果真不愿更改心意了吗?”   崔起缜皱起眉:“兕奴,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我一开始就知道,我嫁过去会面临这样的事。”崔檀令卷翘浓密的眼睫颤了颤,眼瞳上浮现出薄薄的水色,她的声音却很坚定,“阿耶原来是对我寄予厚望的吗?你想我这个继承了你血脉的女儿也能对你那些有损崔氏利益的人不假辞色,乃至于恨之入骨……可我做不到,阿耶。”   她从前以为她可以,承袭了崔氏血脉的她应当也是个凉薄自私的人。   可泥人儿遇着水都还要柔软融化,她崔檀令只是肉体凡胎,有人对她好,她也会心动,也会感念。   在崔起缜愈发冷淡的眸光中,崔檀令翕了翕鼻子,压下心头浓郁翻腾的难过之意。   “前朝叛贼掳我至南州郡时,我看见那里的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那时已是深秋,可是能穿上一件厚实些棉衣的人都少见。阿耶,那是前朝治下的南州郡,之前呢?世家把持着的奚朝表面风光,内里有多腐烂丑恶,你都装作看不见吗?”   崔起缜声音很平静:“那是他们的命。一个王朝怎么可能到处都是得意人?世族与平民之间有着天堑,兕奴,他们是不可能跨越的。”   他在嘲笑女儿的痴心妄想,崔檀令却摇了摇头:“阿耶,你错了。”   “陛下,不就跨越了这道你们引以为傲的天堑吗?”崔檀令嗤笑一声,“他不仅自己跨过去了,他还想拉着千万人一块跨出去。重登田地、推发农具、广开恩科……这一桩桩一件件,阿耶看得还不明白吗?”   “兕奴!”   崔起缜面色难看地阻止了她的话,语气有些僵硬:“我以为,我养了十七年的女儿,不是为了让她嫁了人之后胳膊肘便一心往夫君身上拐,还要借着回旋劲儿来气我的。”   崔檀令的声音比他更高。   “阿耶!”   她小的时候崔起缜下值归家后总爱抱起她抛一抛,玉雪可爱的小娘子因为突然腾空而发出的笑声清脆悦耳,像是柔绿溪谷之间振翅飞出的小黄鹂鸟,只要听到女儿的声音,崔起缜就觉得浑身疲惫尽数都消除了。   可是现在……   崔起缜揉了揉眉,有些疲乏:“兕奴,我不想让你参与到这些事情里。陛下也不会愿意的。”   “你出去吧。”   看着顽固不化的阿耶,崔檀令生气地抿紧了唇:“祖母中毒,我也为之担忧难过,陛下听说了这事,头一个反应便是要陪我回来探望祖母。我看得真真切切,他脸上只有担忧,并没有阿耶所说的那些乱七八糟奸计得逞的高兴。”   “陛下担心的是我,会让我难过伤心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崔檀令手扶住门,回头看了一眼崔起缜,声音里带了些讽刺:“阿耶,他不像你。”   陆峮也像阿耶一样有许多需要考量的东西,可若遇见了会让自己在意之人难过的事,他便不会去做。   说完,她直接打开门出去了,绿枝守在书房外的月亮门那儿,见着娘子面色不太高兴地出来了,忙上前将重新燃了银丝碳的手炉递给她:“娘娘?”   “去成豫园。”   崔檀令心情不太好,冷着脸走进成豫园的时候也叫守在长廊上,笑着想要与她说话的王夫人她们有些尴尬地顿住了脚步。   “兕奴。”卢夫人作为崔氏宗妇,自然得守在老太君床榻前,听着女使通传,披着氅衣出来迎她,“方才便听见你回府上来的动静了?怎得才过来。”   阿娘待她总是慈爱又温柔,不像阿耶。   方才鼓足勇气和向来威严的阿耶吵了一顿,崔檀令不后悔,只是觉得心里边儿有些难受。   卢夫人了解自己的女儿,见她眼眶泛着红,便知道是受了些委屈,心头不高兴了,但她面上不表现出来,只拉着她的手进去了:“兕奴这孩子真是纯孝至极,见了老太君病了,急得来眼眶都红了,还像小时候一样呢。”   众人听了,忙夸起皇后娘娘的纯孝善心来。   崔檀令没有理会她们,进去瞧了老太君。   老太君今年也七十岁了,上回见她时头发虽花白了一片,人瞧着仍是精神矍铄,面带红光中气十足。   可现在……   崔檀令有些低落地收回眼神,替仍昏睡着的老太君掖了掖被子:“大夫怎么说?祖母怎么突然就病得这样重?”   卢夫人眼神一瞥,芳菲会意地将门给关上了,屋外王夫人的笑僵在脸上,身后她的小女儿,府上的六娘子崔清韵还探头探脑地去看:“三姐姐怎得嫁了人还越长越好看了?”   她大姐姐就不是这样,前几日还因为姐夫不肯出仕这事儿闹着要回娘家。   只是王夫人也没让她回来就是了。   王夫人想到自己苦命的大女儿,本该是人中龙凤,却嫁给了一个无心仕途只想着舞文弄墨的窝囊废,真是气都要将她气死了!   三房的李夫人因着自家夫婿不是老太君亲生,是府上上一辈儿里唯一的庶子,平日里都不会和两个嫂嫂起什么龃龉,听了崔清韵这般问,便笑着附和一句:“大抵陛下是个会疼人的,皇后娘娘日子过得舒心,人也像花儿一般越长越开,自然好看。”   崔清韵没什么心眼子地点了点头。   王夫人脸却绿了不少,这一句句,不都是踩着她女儿崔清嬛说的吗?   但上回被卢夫人警告之后,崔二爷回来也与她大吵一架,又有想将她的权柄移给林姨娘那贱人的心思,王夫人不得不暂时忍气吞声,连前几日大女儿哭诉着想要回娘家来住一段时间都没松口。   这崔氏又不是她们大房一家的崔氏!崔檀令那小贱蹄子当了皇后便要飞上天了一般,连她嬛姐儿回娘家这种事都不允许。   老太君生病,崔檀令这个外嫁的三姑奶奶都回来了,她嬛姐儿更是这府上名正言顺的大姑奶奶,却因着她不能回娘家来瞧一瞧……   外边儿那些人知道了,不知要怎么编排!   在内室里的崔檀令听了卢夫人不由得蹙紧了眉头:“中毒……可祖母她老人家近些年都不出去走动了,又有谁会将对着这么一个老太太下毒手?”   卢夫人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这件事儿发生之后,我便带着人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说是日常用的瓷器上被抹了毒,毒性虽不强,可是日久天长地接触,你祖母她年纪又大了,这回猛一下发作起来,便显得格外吓人。”   如今用百年人参切成片,叫老太君含在唇下续着命,药汤喂进去也总不见好,卢夫人说着都觉得发愁。   崔檀令低声吩咐绿枝将之前准备的那些药材拿去老太君院里的小厨房,她来得匆忙,绿枝准备了东西也只匆匆过了一眼,虽说崔氏不差这些东西,但她又能做什么呢?在老太君床前守着她服下药汤,也算是略尽了一些孝心。   好在老太君之前身子养得不错,今早又换了药方子,喝了药醒来之后人瞧着精神了一些,不再像是犹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离去的孱弱样子了。   “兕奴……”   老太君颤颤巍巍将手抬了起来,崔檀令温顺地将脸凑了过去。   老太君这一辈子都是荣华富贵好好养着的,即便年岁大了,手掌中布满了纹路,触感却并不硌人。   她带着沉沉皱纹的手抚上崔檀令柔白细嫩的面颊,像是老去的大树与新生的花朵。   老太君看着这个她最疼爱,同时也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孙女,声线里仍带着病气:“我没事,咳……你回去……”   “没事的,陛下知道祖母病了,也想随我一道儿来看望您呢。”崔檀令轻轻眨了眨眼,让眼尾的泪珠轻轻滑落下去,“只我担心祖母爱美,怕陛下这个孙女婿瞧见您未曾梳妆时的模样要生气,便没叫他来。”   “你这孩子……”老太君被她的话逗笑了,又与她说了一会儿话,这才疲惫地睡了过去。   卢夫人拉过女儿的手,去了屏风外站着:“伺候老太君的女使婆子们都被关起来了,是谁下的毒尚且无定论,你也别太担心,自有我与你阿耶他们去查。你好好与陛下过日子就是。你祖母也是这般想的,知道吗?”   联想到阿耶说的那些话,崔檀令有些难过地低声道:“阿耶……怀疑是陛下指使人下的毒。”   卢夫人有些愕然,随即那张美艳脸庞上裹了怒意:“你阿耶,年纪大了,为了权柄倒是愈发疯魔起来!兕奴莫怕,待会儿我便去狠狠骂他一顿!”   阿耶在她面前还能狠得下心来,只有对上阿娘的时候才是真的没辙。   崔檀令想到待会儿阿耶会被骂,就有些高兴,原本盛着愁意的眼睛微微眯起,瞧着像一只坏心眼儿的小狐狸。   卢夫人疼爱地摸了摸女儿的脸,发现她胖了些,有些欣慰:“近日和陛下还好吧?”   崔檀令点了点头,但还是没将避子丹这事儿告诉卢夫人。   反正都解决了,现在说出来也只是徒惹阿娘的一顿骂而已。   还是只让阿耶一人挨骂好了。   崔檀令瞧了一圈儿,有些奇怪:“阿嫂和瞳哥儿呢?”   说到儿媳妇,卢夫人脸上露出一个笑:“你阿嫂前两日才诊出有了身孕,才一个多月呢,惊动不得,我便没让她过来。瞳哥儿年纪还小,怕这儿人多闹着他,索性叫她们娘俩留在雍一堂歇着。”   阿嫂又有身孕了!   崔檀令有些惊讶,又为她们开心,不可否认的是,在一些心情沉重的时刻,新生的事物总是能平复许多坏情绪,令人感觉到宁静与幸福。   ·   晚上陆峮在给崔檀令脚上涂药的时候就听她叽叽喳喳说了这事儿。   他大舅哥又要当阿耶了?   陆峮轻轻哼了一声,手上轻轻捏了捏雪白足弓,看着那几颗白腻还泛着粉的脚趾下意识地并拢,又去逗她:“那么敏感?按个脚都一直往后缩。”   崔檀令蹙着眉头轻轻吸气,前日她去紫宸殿寻陆峮时,脚上穿着的软底缎鞋太柔软,加上她走得太急,路上磕碰到一些小石子儿也来不及管,她自己也没当回事儿,只是刚刚沐浴的时候被绿枝发现了,说什么都要给她涂点药。   陆峮正好回来,这活儿便落在了他头上。   说得准确一些,是他自个儿揽过去的。   “你就是太懒了,平日里都不愿意下地走一走,猛地一下走多了路可不就疼了?等天气暖和些,我每日傍晚的时候回来陪你到处走一走。”   陆峮给她用药油按摩了一会儿,见着她咬着唇,脸上带了微微的痛楚,有时候忍不住轻轻叫出声来,接着她好像是意识到自己叫出了声,颊生红晕,瞧着……很不正经!   手上都是药油,不能拉她过来亲,正在忙碌的陆师傅神情严肃:“好好坐着,嘴里乱哼哼什么呢!”   那小声调儿,听着真勾人。   崔檀令瞪他一眼,要不是脚还被他握着,她肯定要踹他一脚。   不得不说,陆峮在各行各业涉猎不少,给崔檀令按起脚来功力也相当了得,直将人按得眉头松缓,脸色也好看了许多,陆峮这才凑过去:“亲一个?”   崔檀令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他的要求。   “郎君……”崔檀令气喘吁吁地推开了他,在陆峮明显欲求不满的脸上亲了一口,低声问他,“看着身边的人都做了阿耶,你会不会觉得羡慕?”   羡慕什么?   陆峮知道她心思柔软又敏感,在她绯红面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要不是两只手还沾着药油不能碰她,陆峮说什么也要把这个总爱胡思乱想的娇小姐拖到身下狠狠欺负一番。   “沈从瑾他们都还是老光棍儿呢,我慌什么。”   陆峮说起这话来时还有些得意,从前在军营里那些成了家的将士就爱拿他和沈从瑾几个还未成家的打趣,如今他可是有家室的人了,和沈从瑾之流可再也不是一个档次的了!   看出他是真的不在意,崔檀令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将头往他怀里又拱了拱。   今日和阿耶吵架,他话里话外隐隐约约透出的意思便是叫她尽快生下孩子,世家不会做得那般绝,顶多是叫陆峮退位,将他幽居在宫中罢了。   她柔润的唇落在他颈边,跳动着的血管带着蓬勃不羁的生命力。   她的郎君,应当是翱翔于天的雄鹰,怎么甘心做幽居深宫的软脚虾?   他们是夫妻,便该共进退。   她也会像他一样,保护自己心爱的人。   崔檀令往散发着清苦却叫她觉得十足好闻气味的怀里使劲儿拱了拱,红晕尚未散去的面颊上带着坚定。   陆峮被她的热情震惊住了,恍惚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颗白菜。   ……嗯,这个念头不能告诉娇小姐听,要是她知道他将他比成小黑猪的同类,那不得挠死他。 第61章 [VIP] 第六十一章   第二日崔檀令难得早起, 想着和陆峮一块儿用早膳,左右他去庭院里打完一套拳还要去喂他那些宝贝小黑猪和小黄鸡,她便没慌着梳洗, 还坐在梳妆台前醒觉。   宫外来人传来消息, 绿枝看了一眼正坐在梳妆台前困得眼睛有些微眯的崔檀令,轻声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老太君病势稳定了些, 卢夫人还特意叮嘱了她莫要为此忧心。   可又怎么能不担忧呢。   不仅是祖母抱恙饱受病痛折磨, 陆峮也连带着被泼了脏水。   还不知是谁才是背后指使的人。   崔檀令颦眉,用早膳时还在想着这件事儿,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陆峮看着她:“不喜欢吃小花卷?那我帮你吃掉。”   还没来得及回神,陆峮就叉走了她碟子里的金银小花卷。   崔檀令看着他一口气塞了进去, 有些无奈:“……喝点儿汤吧你!”   陆峮自然不是故意要和娇小姐抢这一口吃的,见她回过神来, 双眼亮晶晶地在瞪他,陆峮便笑了:“瞧你身上都没有二两肉, 吃饭的时候还不专心。”说着,他给她夹了一个枣栗馅儿的包子, “快吃。”   崔檀令慢慢悠悠地吃,陆峮在一旁不说风卷残云,但吃的速度极快, 他自小就养成了这么个习惯, 要他学着娇小姐那样细嚼慢咽,只怕是山头上的野鸡都要被人给抢光了。   但陆峮不说她,反倒是像是老妈子似的给她夹菜布膳。   “再吃个牛乳菱粉香糕吧?这名儿恁长, 听起来就好吃!”   崔檀令点了点头,接过去咬了一口, 细白的牛乳在潋滟红唇间愈发显得白,陆峮瞧着,只觉得娇小姐连吃个糕都是一副惹人爱的模样。   “再喝一碗粟米百合红枣羹吧?你脸白生生的,就该喝点这个,补气血。”   崔檀令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小半碗。   嗯,喝羹的娇小姐看起来很正经。   陆峮满意了,见她喝了几口就蹙着眉放下碗,问她:“用好了?”   崔檀令点了点头,就看见他一点儿不见外地把那碗红枣羹端过去喝完了,末了还要点评一下:“太甜,给你喝正好。”   那你还不是喝干净了?   崔檀令知道他是个不喜欢浪费粮食的性子,他能这样毫无芥蒂地把她吃剩下的东西都包圆了,嗯,真夫妻都是这样的。   而且她之后可以吃更多想吃的了。   “郎君,中午的时候你会回来用膳吗?”说起来,她有些想吃燕窝冬笋烩糟鸭子热锅了,可她一个人定然是吃不完这么一锅的,有陆峮在,她就能自在地吃掉最想吃的那几块儿了。   “我现在还没走呢,就开始想我了?”   陆峮浑然不知自己是因为太能吃这一点被娇小姐多了些青睐,听了她的询问不由得有些心花怒放,线条冷毅俊美的脸上露出那样得意的笑容……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没眼看。   崔檀令懒得惯他,只道:“若你有事儿不回来,我就自己吃了。”   陆峮想了想,今日要说几个州郡新采出的煤矿,说起来还真有些忙,说不定赶不回来吃饭。   别让娇小姐空等了。   陆峮捏了捏她手上的小窝,这段时日好吃好喝地养着,崔檀令身上总算长了些肉,手上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瘦得几乎只剩一层皮了,而是重又丰盈起来,五个白胖小窝窝配着纤纤细手,陆峮见一回就想亲一回。   “你自个儿用吧,我晚上再回来陪你吃。”   见崔檀令点头,没露出什么失望模样,陆峮自个儿却觉得有些愧对于她,娇小姐好不容易主动邀他一块儿用午膳,他却拒绝了她。   “待我忙过这段时间,便拉一头小黑猪过来给你做水晶肘子。还有那些彩鸡每日下的蛋,拿去给你做蛋羹吃吧。”陆峮做了决定,那群小黑猪每日吃那么多猪食儿,也到了它们回报他这个养猪倌儿的时候了。   想到汤山行宫那群彩鸡,崔檀令面上一窘,她没有把那件事告诉陆峮。   若是他知道自己是为了捉些彩鸡回去碾压他的小黄鸡玩儿,定然会笑话她的。   她不说,陆峮却知道娇小姐那次去看彩鸡,是为了他。   唉,她太爱他,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下回不许自个儿去捉鸡了。”陆峮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揉了揉崔檀令乌润微凉的头发,“走了。”   崔檀令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得,就透过厚实衣裳下看见了他穿着的那条百家布花裤头。   上回是她故意想要气陆峮,才用剩下的衣裳料子给他随意拼了拼做了件裤头。   这回先给他做个裤头呢,还是先绣个香囊呢?   崔檀令一时之间陷入两难。   绿枝听得她有些烦恼地问出声,提议道:“已经做过一件裤头了,娘娘便做香囊吧。”   树一在一旁默默地给崔檀令倒了一杯秋梨茶,提议道:“可以先做香囊,剩下的料子用来做裤头。”   崔檀令:……   绿枝:……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呢。   做香囊用的料子大多都比较精巧,想到陆峮那粗手粗脚的做派,崔檀令深觉他会在某日练武的时候把裤头给扯坏。   还是用一块儿新的料子给他做吧。   崔檀令正经道:“正好昨个儿我叫紫竹去寻了些缎面料子来,给祖母做一个抹额戴着正好。陛下那儿……罢了,针线篓子都拿出来了,便也一道儿做了吧。”   绿枝看出娘子的口是心非,见紫竹乐滋滋地将针线篓子和裁好的绸缎小样拿给她挑,悄声打趣道:“是是是,娘娘心善,这才顺手给陛下做了那么多东西,可不是因为心疼陛下才做的。”   要不怎么说绿枝有时候比卢夫人还要了解崔檀令呢,被身边儿最亲近的女使这么打趣,崔檀令白若新荔的脸上浮现出恼人的红晕:“绿枝!”   逗一逗就好了,逗得狠了到时候连累得来陛下没有新香囊和新裤头了,陛下又反过来给她找麻烦可怎么好。   绿枝笑着出去了:“我去瞧瞧给娘子炖的药膳好了没。”   说起药膳,崔檀令想到那滋味就忍不住皱起脸,可这是周太医给她开的养生方子,隔个两日便要吃上一回,对她的身子有好处。   因着之前卢夫人也被‘母弱子强’这个说法给吓住了,又忙不迭地搜罗了许多温养身子的药膳方子给她送了过来。   说到孩子,不知道阿嫂这回会给她生个小侄儿,还是小侄女呢?   再给孩子做一条小肚兜吧。   崔檀令手轻轻拂过嫩黄色的绸缎,侄儿侄女都能用。   再添一顶虎头帽?   崔檀令深觉任务繁重。   不过这样难得的忙碌对她来说是一件稀奇事儿,忙起来她竟觉得自己身子有劲儿了不少,看着窗外纷飞飘落的大雪也不觉得困了,手里穿针引线的动作越发流畅,看得紫竹她们都惊呆了!   这还是她们懒懒散散最爱睡觉的娘子吗?   绿枝看着最排在最后的用来给陛下缝制裤头的深青棉布,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陛下在娘子心中的地位提升是提升了,但是没提升多少。   ·   老太君出事之后,原本在成豫园里伺候的女使婆子乃至送东西过来的管事小厮们都被卢夫人下令关了起来。   大家族里边儿人口众多,但是千丝万绕之下,只要细心盘点,总能抓出些端倪来。   问题便出在成豫园里平时负责在耳房里泡茶送水的女使桐叶身上。   卢夫人放下手里的釉下五彩春草纹茶盏,看着手被反绑在身后,嘴里也被塞着布团的桐叶,冷声道:“人抓住了?一并带过来。”   原本一脸麻木缩在地上的桐叶听了这话,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   卢夫人余光瞥见她的异状,冷笑一声,但还是等粗使婆子们将两个人一道儿提了过来才开了口。   “你们,便是桐叶的兄长嫂嫂?”   卢夫人看着那两个平民打扮的人,往那妇人凸起的肚腹上瞧了瞧,面容冷淡美艳,带着一股不可高攀的疏冷。   稀里糊涂被绑来的男人这时候才注意到跪在一边儿的人是自己早就卖进崔府做女使的妹妹桐叶,他心中大恨,忙道:“贵人明鉴!我们都是清清白白的老百姓,平日里从没跟人脸红吵架过啊!”   芳菲略上前一步,厉声呵斥道:“夫人问什么,你们便回答什么!”   男人缩了缩,声音变得低了一些:“是,是……可是桐叶早就被我耶娘卖进府里来了,她做了什么事,都与我们没什么干系啊!”   芳菲睨了一眼面色惨白的桐叶,冷冷道:“那可未必。”   那妇人已经被吓得哭出了声,她身子不住颤抖,隆起的肚腹也跟着一缩一缩,瞧着实在可怜。   桐叶看了眼睛一闭。   卢夫人这时才开了口:“桐叶偷盗了府里的东西,林林总总也有五百两纹银之多。林大,据我所知,你们前不久才买了一处二进小院儿。你们还敢说桐叶私下里没有往来?”   听了这话,林大更大声地叫起冤来:“贵人明鉴!这是因为小人婆娘快生了,原来老屋太小,住不开,这才借了银子去买了一处小院儿!和桐叶那死丫头没什么干系!”   他嗓门儿太大,卢夫人有些不悦地蹙起眉,芳菲会意地上前:“一派胡言!你们家只是靠着几亩地维生的农户,如何能有银子一口气买下一处二进小院?”   被这么直白地指出来,林大有些支吾:“小人,小人去借了些钱……”   “你们亲戚里边儿若有发达的,当年能忍心看着你们将妹子卖进府里来给人当奴做婢?”芳菲毫不留情地驳回了他的话,“便有这么巧,前头桐叶偷了府里的东西,后脚你们就有钱买房了。这话放到哪儿去,旁人都是不会信的。”   林大急得头上直冒汗,林大媳妇儿推了推他:“当家的,你说句话啊!”   桐叶嘴里仍塞着布团说不了话,看着哥嫂一直喊冤,眼神都没有往她身上瞟,眼里闪过几分冷笑。   芳菲使了个眼色,有女使上前抽出了桐叶嘴里塞着的布团,看着她眼神一狠,女使又慌慌张张将布团给塞了回去。   卢夫人看着咬舌不成又被堵住嘴的桐叶,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拨了拨澄静茶汤:“你哥嫂可是一开始便将罪过都推到了你身上,即便如此,你心里边儿也不怨不恨吗?咬舌自尽……真是蠢。”   林大两口子瑟瑟发抖,想说话,却又被芳菲给一眼瞪了回去。   女使取下了桐叶嘴里塞着的布团,她跪在地上,将被人收买在老太君惯用的茶器里下毒的事儿如实说了出来。   她说得平淡,林大两口子却被吓了个半死。   林大忍不住想要起身上前狠狠打那死丫头一顿:“死丫头!你不是说这钱是主子们赏的吗?怎么,怎么……”还牵扯到了下毒这种事儿?   在一旁候着的粗使婆子见他要发疯,忙上前一脚将他踹飞。   林大媳妇儿喉咙里猛地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哭声,上前去扶起他,哭声道:“贵人明鉴啊……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农家人,怎么会做下毒这样的事儿呢?一定是桐叶那死丫头心野了,被人诓骗了去……真的不干咱们的事儿啊!”   两口子都在拼命将责任往桐叶身上推,桐叶冷笑一声:“你们是没用我干坏事儿得来的钱还是怎的?现在又来装什么无辜,夫人,还请您一视同仁,将我们一块儿处死来得好!”   林大两口子被桐叶这话给震惊住了,林大很是愤怒:“你这昏了头的贱丫头!你嫂子肚子里还怀着我们老林家的大孙子呢,怎么能跟着你一块儿死!”   桐叶对自己现在的处境似乎已经接受良好,闻言冷笑一声:“又不是我的种,关我屁事!”   眼看着这一家子争吵不休,芳菲冷喝一声:“行了,都是要下牢狱的人,之后还有的时间让你们吵。”   “不过也别着急。还差一个人呢。”   桐叶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抬头,可是很快粗使婆子们就扛了一个麻袋过来,袋子一打开,丢出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见着他这副惨样,原本还稳得住的桐叶忍不住扑了过去,和他抱在一块儿哭。   反正都被抓住了,卢夫人她们定然抓住了切实的把柄,既然这样,还不如将事情都摊开了说,好歹……便是死,和秋郎死在一块儿,那也不错。   听着桐叶哭哭啼啼将事情来由说了个清楚明白,还将是谁与她接触、对头统统都抖了出来。   卢夫人心下嗤笑,时下的读书人不说多么金贵,那也是一家人费心费力节约银子才养的起来的,郑家肯收买一个读书人专门挑着桐叶休假出门的时候前去与之邂逅……   手段可真是上不了台面。   林大两口子都惊呆了,林大更是忍不住要上前去揍死她:“你个贱丫头!为着一个男人敢做这种事儿啊你?想男人想疯了吧你!”   “呸!”事到如今,桐叶对这对吸血鬼兄嫂早就恶心到没边儿了,“你们才蠢!还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把钱分给你们吧?其实我早知道秋郎接近我是别有用心……”   她的手轻轻掠过年轻书生昏迷不醒的脸:“但那又怎么样呢?我死了,总能拉着他陪我一块儿死,还能做一对鬼鸳鸯。至于你们……呵,拿了我的卖身钱逍遥快活,如今也是拿着我的钱一块儿下地狱,如何,这钱用得高不高兴?”   林大哆嗦着直吼:“疯了,真是疯了……”   卢夫人施施然将茶盏放回桌上,懒得去管他们一家子如何扯皮谩骂。   荥阳郑氏……   ·   卢夫人手里边儿拿着崔檀令做的小肚兜,嫩黄的颜色,上边儿还绣了多福吉祥的柿蒂纹,触感柔软,瞧着很是喜人。   崔檀令还在一旁讲解:“小孩儿肌肤嫩,我都是叫修竹她们先将料子揉过一道,阿娘拿回去给阿嫂时记得先用温水过一道,待天儿好的时候晒一晒。”   卢夫人听得直想笑:“瞧瞧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做了阿娘的那一个。”   正窝在崔檀令怀里玩儿九连环的瞳哥儿仰起小圆脸,突然说了一句:“妹妹!”   “瞳哥儿想要妹妹啊?”崔檀令捏了捏他白嫩嫩的脸蛋子,笑声问他,见着五官精致俊秀的小郎君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又问他,“为什么更想要妹妹?”   “因为瞳哥儿有很多金子,可以给妹妹打金镯子!”   想到阿嫂的娘家是什么背景,崔檀令惊讶之后就只剩下笑了,亲了亲瞳哥儿的脸蛋:“咱们瞳哥儿今后肯定是个好兄长。”   就会像阿耶一样吗?   瞳哥儿大眼睛滴溜溜转:“不过我不会打妹妹的。”顿了顿,他又补充,“就算是弟弟,也不打哦!”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的。   崔檀令抬头去看卢夫人,卢夫人脸上露出几分无奈:“还没和你说,你二兄他闹着要去边境戍边,你阿耶不同意,两人大吵一架……你长兄便拍了你二兄一巴掌,好巧不巧叫瞳哥儿给看见了。”   崔骋序本意是叫弟弟过来雍一堂书房好好再劝一劝他,没成想崔骋烈那性子真是倔到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兄弟俩争吵起来动起手,被扒拉着门槛想要进来拿墨笔画画的瞳哥儿给看了个正着。   崔骋烈二十一二的人,还被长兄这样责骂,气昏了头也想舞着巴掌回揍过去,却被小侄儿的哭声给惊住了。   瞳哥儿很担心,阿娘经常说阿耶像根竹子,瞧着长,但是不太中用。   二叔生得那么壮,一巴掌下去岂不是就要把他竹竿儿似的阿耶给打折了?   崔骋序听着孩子的哭声,收敛了一番脸上的怒气,走过去抱起他,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没事,别哭了。”   崔骋烈有些别扭,可别把怀着身孕的阿嫂也给惊着了。   到那时,恐怕他阿娘和妹妹也要飞过来给他一个大耳刮子。   崔骋序勉强叫怀里的孩子不再哭泣,冷冷看了一眼弟弟:“滚出去。”   滚就滚!   崔骋烈愤怒地捏着拳头准备像一阵龙卷风一般刮出去,最好能不动声色地再刮他哥一个大耳刮子,却又听得崔骋序冷声道:“你长大了,我管不住你。只你想一想,崔氏是你的家,你摘下了这份荣耀,也就等于崔氏不会再庇护你,到那时,你该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   崔骋烈笑了笑,吊儿郎当道:“以天为被地为席,没事儿就去逮两只野鸡吃,怎么,我还能被饿死?”   “睢宁!”   看着小侄儿被他阿耶的大嗓门儿震得脸颊肉一抖一抖的,崔骋烈笑出了声,随即在崔骋序更加愤怒的眼神中摊了摊手:“阿兄,你知道的,我没你聪明,也没你圆滑,崔氏门楣本就不需要靠我来撑起。”   “它是我的家,可也让我总觉得喘不过气来。兕奴的婚事、祖母的安危,在你们眼里竟然都是可以用来交换利益的东西。”   “阿兄。”崔骋烈想起这些时日外边儿涌动的传言,张扬英俊的眉眼罕见浮现出冷色,“不要让我也觉得你和阿耶他们一样。令人作呕。”   说完,他摆了摆手,没再说话,转身出了雍一堂。   看着崔骋烈颀长挺拔的背影,崔骋序罕见说不出话来,人也沉默了下去。   瞳哥儿看着他阿耶这样,有些担心,难道是被二叔打傻了吗?   ‘啪’!   崔骋序看着那只糊在自己脸上的小肉手,声音平静。   “崔——长——曦——”   看清楚阿耶脸上的危险神情,瞳哥儿灵活地从他身上滑了下来。   不得了,他阿耶要打孩子啦!   ·   听完瞳哥儿唧唧呱呱说的话,卢夫人不时在一旁补充几句,崔檀令总算弄清楚了二兄为什么执意要往边关去。   人人都说长安乃是天底下第一浮华安乐的地方,可是崔骋烈却对这里的波诡云谲厌恶透顶。   或许只有边关冷飒的风和无垠的荒原能叫他找寻到内心的平静。   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不适合小孩儿听。   崔檀令收拾好心情,从身后拿出一个色彩鲜艳的虎头帽:“瞳哥儿,你瞧,喜不喜欢?”   瞳哥儿的眼睛唰的一下亮了起来。   他重重点了点头。   方才看到姑姑只给妹妹做了小肚兜,瞳哥儿虽然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已经是大孩子了,穿不上小肚兜,所以姑姑才没给他做,但是心里边儿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没想到姑姑也给他准备了礼物!   崔檀令笑着将虎头帽戴在了他头上,白白嫩嫩的脸蛋和喜庆红火的虎头帽搭配在一起,真是好看。   崔檀令亲了亲他的小圆脸:“瞳哥儿帮咱们去挑些点心好不好?也给你阿娘挑一些带回去,好吗?”   有新帽子戴的瞳哥儿很愿意出去招摇招摇,闻言点了点头,扭着小腚被紫竹牵着手一块儿出门去了。   他这一出门不要紧,正巧回来陪丈母娘说话的陆峮远远就看见那一抹红。   呵,那小孩儿,怎得戴着和他一个款式的虎头帽?   真·陆虎头沉着脸,气势汹汹地上前去拎起那个小萝卜头:“谁给你的虎头帽?”   咦!   瞳哥儿猝不及防飞到了半空中,看到凶凶的姑父还有……他头上那个明显比他大了很多遍的虎头帽,不高兴地嘟起了嘴,控诉道:“你的虎头帽为什么比我大?” 第62章 [VIP] 第六十二章   瞳哥儿被带着去小厨房挑点心了, 现在殿内留着的只有芳菲和绿枝这两个主子身边各自最受信任的女使,崔檀令与卢夫人说起话来也没甚顾忌。   “荥阳郑氏?说起来他与咱们还有着一层姻亲关系,为何要对祖母下手?”崔檀令实在是想不明白, 世家之间多是利益关系, 这个她是一早就清楚的,可这般不管不顾几乎要把脸皮都撕破来与崔氏作对的, 她还是第一次见。   卢夫人‘叮’的一下将手里端着的淡黄琉璃茶盏放在小桌上, 眉眼间带了些嘲讽:“罢了,你我母女在这儿操心做什么。你阿耶连有人要害他亲娘这样的事儿都能忍下去,竟也不担心将自己活活忍成个老王八。”   崔檀令没忍住笑了出来, 跟着又呆了呆:“……阿娘,我不想变成小王八。”   芳菲与绿枝向来都是稳重性子, 听着崔檀令这么说,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微微笑意。   卢夫人连忙安抚她:“没事儿, 你像我,不像你那老王八阿耶。”   崔檀令抿了抿唇, 对崔起缜的做法颇有微词:“阿耶从前虽说也醉心权势,却没有如今这般到了几近疯魔的地步。连阿娘你都劝不动了, 之后又该怎么办?”   她说着话,远山黛眉微微颦起,剪水秋瞳里含着似水非雾的轻愁, 圆润耳垂边垂着的翡翠玉珠也跟着主人的心绪微微摇动。   卢夫人看着她, 既是骄傲,又是心疼。   “崔起缜那个老王八着实可恨,自个儿作得老母病卧在床, 儿子要离家远走不说,还连累咱们兕奴也跟着操心。”卢夫人说着说着, 原本愤懑的语气里也掺了些叹息,“你阿耶那个人,出身贵重,又恰好是奚朝天子式微,世家鼎盛的时候,他把握大权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将崔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也习惯将他自个儿的权威荣耀放在咱们娘几个之前……我便罢了,再忍他一忍都要带进棺材里去了,可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兕奴。”   崔檀令抿了抿唇,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人前风光无限的阿娘也因为阿耶受了很多委屈吧。   卢夫人察觉到女儿柔软的手紧紧握着她,回过神来,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笑道:“其实我嫁给你阿耶,算是最好的一个选择了。他虽有许多臭毛病,可唯独没有在男女情爱这一事上辜负我,不然便是崔氏再是满门泼天富贵,我也不稀得留下来。”   “有时候想想,觉着咱们女人真是好骗,只要那个男人肯一心一意待你,我们就能自发地给他找出许多借口,连其他错处都能包容忽视。”   卢夫人叹了口气:“好了,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与陛下好好儿的,我心里就高兴了。”   长子已经不需要她操心了,至于二子,她只怕自己一旦真的操心起来会把她自个儿给活活气死,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少年轻狂,让他去边疆戍边,兴许还能将性子磨练得更加沉稳些。   唯独这个女儿,自小身子弱,性子又是个不爱麻烦别人的,怎么不叫她担忧。   迎上卢夫人爱怜又柔软的目光,崔檀令笑了笑,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轻灵,却不会让人感觉软弱可欺:“我与陛下,一定会情深意长,相爱相亲。”   崔檀令不是个爱说大话的人,只要她认定了的事物,便会固执地抱着不放手。   听得她这么说,卢夫人并不奇怪,毕竟自己膝下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坠入情爱时的样子实在太引人瞩目,她想不发现都难。   卢夫人微笑着看着她:“定下来了?不会后悔?”   “我不知道今后会不会后悔。”崔檀令双眼亮晶晶的,微微翘起的漂亮眼尾氤氲开一片秾丽胭脂色,“可是阿娘,我才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这样好。”   不再畏畏缩缩,不再左思右想,就顺着她的心走,勇敢承认对一个人的喜欢与爱意,让她整个人都开阔起来。   哪怕是今后陆峮变心,又或者是她变心又如何,当下是快乐的,崔檀令便要把握住他。   见着女儿这样,卢夫人很是欣慰,这门亲事本是委屈了她的,眼下能歪打正着修成正果,她从心底里觉得高兴。   也算是崔起缜那个老王八少造了一桩孽。   母女俩没再谈论其他糟心事儿,只低声说着近来的事儿,看着兕奴被滋养得白里透粉,娇艳欲滴的小脸,卢夫人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屋外瞳哥儿有些难耐地扭了扭小腚,姑父的手越来越热乎,垫在他腚下有些不舒服。   眼看着他要出声,陆峮手疾眼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好小子,且让你姑父再听一听娇小姐的真情告白!   屋里崔檀令却没再继续说了,之前她在情爱这事儿上懵懵懂懂,如今能努力脸不红心不跳地与阿娘说起这些之前她听了都要大皱眉头的话,已经是很不错了,哪里还能再如陆峮的愿说那些个羞人的情话。   卢夫人也知道女儿的性子,没再调侃她,而是说起些轻松的话题来。   努力听了半晌的瞳哥儿气鼓鼓地看着他。   陆峮将他拎到一边儿去,看着他那气愤模样,挑了挑眉:“你瞪我做什么?”   这小萝卜头不愧是和娇小姐一个家门儿出来的,瞪人的样子都小凶小凶的。   不过娇小姐瞪起人来只会让他更想欺负她,对着这小萝卜头嘛……   陆峮拨了拨瞳哥儿虎头帽上垂下来的小小白绒球:“小小年纪,眼睛倒挺大的。”   瞳哥儿气呼呼:“姑父偷听,羞羞脸!”   还带着他一块儿偷听,要是被姑姑和祖母知道,瞳哥儿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羞红了!   陆峮咳了咳:“以后你别学我不就成了?”错是认了,但下次照犯!   瞳哥儿揪着小眉头很不乐意:“姑父学坏,我要告诉姑姑!”   这臭小子,怎得油盐不进呢?   陆峮决定贿赂他一番。   “姑父带你去打雪仗,去不?”   瞳哥儿白嫩嫩的耳朵一动。   不行,他得坚守原则。   陆峮还在一旁加大火力:“堆雪人,堆又大又圆的雪人儿喽!”   瞳哥儿咬牙,心中念着阿耶教他的君子之道。   陆峮看着他苦大仇深地板着小圆脸,乐了:“你砸过雪球没?冰乎乎团在手里再使劲儿丢出去,可好玩儿了。”   小时候没什么玩具,陆峮就爱和村里的狗蛋铁锤啥的玩儿这个游戏,他们都没他厉害!   瞳哥儿的耳朵动个不停。   陆峮大笑出声,一把将这别扭的小萝卜头拎了起来:“该学学该玩玩,你姑父每日事儿可多了,还能抽出时间和你一块儿打雪仗,还不快笑一个叩谢圣恩?”   瞳哥儿红着脸埋在姑父怀里,他和阿耶不一样,胸膛下跳动的速度震着他的小脸,有些别样的感受。   像是冬天不常出现的太阳,晒得他浑身都暖呼呼的。   ·   姑侄两人出去打雪仗的下场就是分别被灌了一碗烫烫的姜汤。   瞳哥儿的小圆脸不知是做了坏事儿被发现了羞红的,还是被热气腾腾的姜汤给熏红的:“姑姑,瞳哥儿错了。”   看着羞愧地低下头去的瞳哥儿,又瞪了一眼还翘起嘴角在笑的陆峮,崔檀令把他拉过来搂在怀里,摸了摸他尚且热乎的小耳朵。   想来是虎头帽发挥作用了。   崔檀令勉强消了些气。   瞳哥儿声音小小的:“我不该贪玩儿,不该去打雪仗。”这和他阿耶教导的大雅君子不一样,瞳哥儿有些难过地想,他要变成坏孩子了。   “胡说!”   懒懒坐在一边儿皱着眉头喝姜汤的陆峮虎目一瞪,瞧着很有几分凶气。   “小孩子不贪玩儿贪什么?”陆峮振振有词,将原本难过得来眼睛都泛红了的瞳哥儿看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样的事儿,他还那么小,难不成能指望他撑起家里的门楣招牌?放在乡下,这么小的孩子也没有说叫他做活儿的道理。”   “揠苗助长,怎得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还不如我清楚这个道理?”   陆峮说完才惊觉殿内一片寂静,他不敢去看丈母娘的脸色,只悄悄与瞳哥儿对了个眼神。   瞳哥儿头一回觉得姑父这样顺眼。   可他也有些担心,姑父说了好多祖母她们不会爱听的话,不会被姑姑关起门来骂吧?   崔檀令只是愣了一愣,便反应过来了——瞳哥儿可万不能学他祖父那样!   卢夫人不知陛下这是有事说事,还是借机在点拨她们,表示对崔氏的不满,脸上挂着笑,心里边儿却有些慌乱:“陛下说的是,瞳哥儿这孩子聪慧,自小便爱看书,倒是我们想岔了……也是该叫他放松些。”   陆峮目光复杂,这臭小子,不会读的书比他还多吧?   他随口道:“哪儿有真正爱吃苦的人?日日坐在房里闷着读书,心里边儿不难受才怪。还是该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民生,做到知行合一来得好。”   卢夫人表面微笑点头,心里边儿却确定了,陛下这就是借着瞳哥儿的事儿在点她们呢!   都怪崔起缜那个老王八蛋,一条腿儿都快伸进棺材里去了,也不知还这么留恋权势做什么。   崔檀令默默瞅了眼陆峮,转头吩咐绿枝:“再给陛下盛一碗姜汤来。”   回忆起那又甜又辣的口感,陆峮剑眉一竖,可是在崔檀令平静的注视下,他又蔫儿了:“我那不是喝了一碗了?”   还是一个大海碗装的,那小萝卜头一口一口喝的那么慢,还是小碗呢!   崔檀令笑了笑:“陛下说了那么多话,仔细体内的热气儿都散出去了。还是再喝一碗姜汤补一补吧。”   他身体如何,娇小姐不知道?还需要补什么?   等等——   想到胡吉祥今个儿偷偷摸摸给他送上来的好东西,陆峮脸上露出一阵压抑的得意之色。   今晚说什么都要让他解解馋!   崔檀令不知道陆峮脑海里边儿在想什么乌七八糟的,只将热腾腾的姜汤往他那儿推了推:“陛下,喝吧。”   哼,这会儿就正经起来叫他陛下了。   陆峮痛快地将一碗姜汤给喝了个干净,今晚怎么着也要试一试那宝贝到底中不中用。   少不来要娇小姐配合,现在可不能得罪了她。   崔檀令见他爽快地喝完了,心里边儿奇怪他怎得没借机朝她要什么好处,可转念一想,阿娘和瞳哥儿还在呢,他便是再厚脸皮,也得等他们走了再说。   她摸了摸瞳哥儿的小脑袋,将那顶虎头帽重新戴了上去:“咱们瞳哥儿还小呢,又不是每日都要拉着人出去打雪仗,偶尔玩一次怎么了?若你阿耶说你,你便说是姑姑允许的,叫他来找我,不许骂咱们瞳哥儿,知道了?”   瞳哥儿眼睛亮晶晶的,重重点了点头:“嗯!”   卢夫人看着,既是欣慰,又是暗恨。   若是他们将她好大孙也培养成跟他们一个德行……   卢夫人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不成,回去之后得好生嘱咐一番老大媳妇儿,可别光顾着自己玩儿了,也该带着瞳哥儿玩一玩。   ·   夜里崔檀令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紫竹给她梳着头发,却看见一道高大身影闪了过去。   陆峮回来了,怎么不过来?   用过晚膳之后他就往前边儿紫宸殿去了,近来他事儿多,崔檀令也没放在心上,现下看着他颇有些鬼鬼祟祟的背影,她心思一动。   见披散着头发,更显小脸莹润柔白的娘子朝着她们比了个手势,自个儿拎起裙摆,轻手轻脚地往屏风后隔着的小橱间走过去。   陆峮专心摆弄着手里的东西,这可是胡吉祥给他淘来的宝贝玩意儿,据说是从一户家里婆娘生了七八个,实在养不下去了的人家手里弄来的东西。   他按着胡吉祥说的法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温水里泡着,看着那玩意儿漂浮在水面上,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郎君?”   崔檀令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双手攀着他的肩膀朝里边儿看去。   一个装满了水的鎏金铜盆里,那上面飘着的……是什么?   崔檀令先是迷茫,可是看着那物的形状,还有陆峮沉默下去还能窥见几分害羞的英俊黑脸……   她的脸也跟着黑了下去。   “今晚你不许挨着我睡!”   崔檀令还当他真转了性老实起来,没想到他背地里竟偷偷去寻了这些个……瞧着便很伤眼的东西回来。   一想到那东西会用在自己身上,崔檀令就觉得有些害怕。   陆峮伸手挽留她:“泡都泡上了……”   崔檀令冷笑:“我是无福消受了,你自个儿留着用吧。”   陆峮一脸愁苦,他一个人,怎么用得着?   崔檀令说完了话就气鼓鼓地回了床上,被子一掀,就叫绿枝她们将床帐给放下来。   不等陛下了?   绿枝与紫竹对视一眼,还是按着她的话将床帐给垂了下来,拢出一片似云像雾的轻盈纱雾。   崔檀令躺着躺着,觉得不对劲。   她的黑脸郎君性子有那么听话?她说不叫他过来睡,他能甘心?   不会是被她拒绝了,还在那儿站着生闷气吧。   好吧,崔檀令自我检讨了一下,她倒是时常被陆峮服侍得脸泛桃花,可是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吃饱过了。   殿内静悄悄的,崔檀令扯了一件衣裳披在身上,悄悄往小橱间走过去。   高大颀长的男人背着她站在那儿,光看背影,的确有几分凄清寂寞。   崔檀令有些心软了。   她站在门口,正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他,却听得陆峮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那东西,嘴里嘀咕道:“怎得还没软下去?”   “要不然动手搓一搓好了……”   崔檀令脸彻底黑了下去。   就算泡好了,今晚他也休想用到那玩意儿! 第63章 [VIP] 第六十三章   陆峮特地泡在鎏金铜盆里的东西终究是没派上用场。   陆峮看着崔檀令侧卧着的身影, 蓬松柔软的云被盖在她身上,仍难掩那一身风流窈窕。   他闷不吭声地掀开被子躺了过去。   他虽没说话,可是他身上像是深野青木一般清苦微冽的气息却十分霸道, 直直地朝她而来, 直要让人发现了他的到来才肯罢休。   先前绿枝她们虽也在被子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但崔檀令躺着还是觉着手脚有些微的发冷, 直到陆峮躺了过来, 她才觉得真正暖和起来。   罢了,就看在他任劳任怨给她做了那么久人型暖炉的份上。   香馥馥的女郎一翻身,像是一尾小狐狸一样钻进了那个硬邦邦的怀抱。   “怎么不说话?”   原本平躺在那儿装死的陆峮顿时睁开双眼, 她还好意思问!   求.欢被拒的陆峮面对有美投怀送抱的情况,仍然坚强地抿唇不言。   崔檀令纳闷儿地抬起头, 她晚上睡觉时习惯将一头乌润柔亮的长发理顺了披散下来,方才在被窝里滚了几转, 现下又钻到他怀里去,抬起头来时, 饶是陆峮刻意扭过头去不看她,余光也能瞧见她头上翘起的那几根呆毛。   正在迎风舒展, 随着它主人的动作微微晃悠,看起来很是可爱。   可恶,想亲。   陆峮将头扭得更过去了些, 有句话说得好,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此之谓大丈夫!   面对娇小姐的诱惑,他也要坚守住底线, 不能如此轻轻松松就上钩才是!   ……除非她再加大一些火力。   他说不定就从了。   陆峮在脑海里乱七八糟畅想个没完,崔檀令戳了戳他胸膛,有些硬邦邦的,可是趴在上面很舒服。   陆峮忽觉胸前一软。   他垂眼去看,发现娇小姐将脸贴在他身上,硬朗胸膛与柔软面颊碰撞在一块儿,像是在山崖壁上开出的一朵珍贵又娇柔的花。   她耳朵里能听见陆峮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像是沉闷的鼓声,可是她听着并不觉得惊慌,反而有一种意外的安心感。   崔檀令很满意,正准备再趴一会儿,却发现心跳声陡然加快了。   她蹙起眉头,随意扬起手拍了拍他,提出要求:“郎君,心跳别太快了。”方才刚刚好,现在就有点吵。   崔檀令对周遭环境的要求还是很高的。   陆峮沉默了一瞬,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纤细柔润的胳膊,颇有些咬牙切齿道:“你作的怪,现在还要来怪我?”   崔檀令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重又趴了回去,听着他犹如擂鼓一般激烈而澎湃的心跳,轻声道:“我就是这样坏的性子,郎君不喜欢吗?”   不喜欢?若是真不喜欢,他至于眼巴巴地在那儿守着那玩意儿快些变软?   陆峮哼了一声:“无稽之谈!”   他都这么喜欢她了,她还要故意说这样的话。   陆峮恨恨地想要嘬一口她的脸颊肉泄愤。   崔檀令唇角弯弯,奖励般亲了亲他,像是春夜细露一般轻柔的吻落在他胸膛上,硬朗与柔软的极致对比,叫她更心生了几分怜意。   她的郎君,好像真的被她折腾得有些惨。   那个吻一落下,陆峮浑身绷直,可是她接下来的动作,却叫陆峮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崔檀令试着将他当作一匹马。   可世上哪里会有这么一匹身形矫健傲人,偏偏又贪吃得不得了的马?   对了,他的脾气还有些坏。   特别是在没吃饱的情况下,崔檀令疑心他会咬人。   反正也没准备马鞍缰绳,这场马大抵是骑不成的,只能稍稍过过瘾罢了。   她正想翻身下马,腰却被人紧紧箍在原地,动弹不得。   崔檀令有些惊愕地抬眉去看他,不得了了,这马真要咬人!   ·   第二日是宫中举宴的日子,这算得上是新帝即位后举办的第一场宫宴,宫中六局和掖庭为着这事儿把皮子都绷紧了,就怕出什么事儿,还是出在自己管辖的那事儿上。   绿枝按着时间进去叫崔檀令起身,一进屋,就闻见一股如兰似麝的气息。   她脸上顿时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嗯,待会儿再给娘子添一盅补汤,昨个儿夜里定然是辛苦了。   陆峮早早地就起床打拳喂猪了,到他如今的地位,菜园子猪圈里那些事儿完全不用他再操心费力,可他就是不愿意放下。   他不想自己也变成长安城里那些被权势迷昏了头的人。   他也没忘了自己从前是为了什么才会丢下锄头,拾起弓箭,想要打到这长安城里寻一个说法的。   等他在浴房里冲了个澡出来时,崔檀令还没起来。   绿枝见着他出来了,低下头轻声道:“娘娘还在睡呢,陛下去隔间用膳吧。”   可别吵着她们娘子了。   陆峮点了点头:“你们摆过去吧,我去看看她。”   说着,便大步往内室走去。   只是绿枝发现了,他步伐迈得虽大,落在地上却几乎没什么声响。   陛下也和她一样,不想吵到娘子睡觉吧。   绿枝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又赶紧去指挥宫人们将待会儿陛下要用的早膳摆好,娘子待会儿梳妆打扮的东西也得仔细检查一遍。   这是娘子受封皇后之后,除了帝后大婚那一回,头一次在大众面前亮相,她们定然要叫娘子装扮得闪闪放光芒!   ·   掀起如云似雾一般的朦胧纱帐,里边儿犹如春睡海棠一样秾丽妩媚的人便映入他眼帘。   像是缎子一般鸦青发亮的长发随意地落在她身后,乌黑的发,雪白的肤,愈发衬得她面上绯红一片。   便是铜钱村山上出落得最甜最美的山桃尖尖,也不及她面颊上一点红晕诱人。   陆峮看着,有些心痒,昨个儿夜里虽说也勉强吃了个半饱,但看着她这样安然恬睡的模样,他还是忍不住上前亲了亲她的脸。   温温热热的,还带着一股子幽幽香气,陆峮越亲越喜欢,看着她还没醒,决定做一件他想了许久都没做的事儿——   嘬娇小姐的脸蛋子!   崔檀令慢慢悠悠睁开眼时,看见的就是陆峮张开的嘴巴子。   崔檀令:……   做坏事被发现的陆峮:……   他连忙闭嘴。   崔檀令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可置信:“你要把我给吃了?”   要不然嘴巴没事儿张那么大作甚!   陆峮直呼冤枉:“我只是想亲一亲你……”   但显然崔檀令不接受他这个解释,她警惕地坐起身来,拉着被子护住自己,恶狠狠又怯生生地瞪向他的模样叫陆峮看了更想将刚刚没做完的事儿继续做下去。   “哼,我要是想吃掉你,还用等到现在?”陆峮单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就将人给拉了过来,“醒了就起来陪我吃饭。”   说完,他还是趁着机会在她雪白柔软的面颊上亲了亲。   下次再嘬!   崔檀令瞪了他一眼:“你先出去吃吧。绿枝。”   她扬声叫了女使进来,摆明了不想叫他伺候,陆峮只得悻悻然地先出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崔檀令眉眼悄悄一弯。   宫中举宴向来是在申时后,可被邀的朝臣命妇们大多都要在巳时便从家往宫里赶。   一是免得路上出行马车太多,误了时辰,二来陆峮会在前朝的承光殿与大臣们饮乐说话,崔檀令则会在长秋殿中招待宗妇女眷。   崔檀令暗恼昨夜里没狠下心来推开他,骑了大半夜马,今儿早上起得有些迟了。   “绿枝,你也不说早些叫我。”   见她皱着脸抱怨,绿枝笑了笑,故作为难道:“奴婢也想,可是陛下心疼娘娘,想让您多睡会儿呢。”   提到陆峮,崔檀令就不吭声了,那坏坯子。   昨晚抱着她在怀里准备睡下的时候,还兴致勃勃地问她,要不要等到开春雪化了一块儿去骑马。   崔檀令险些一个巴掌呼过去。   呸!别当她不知道他心里边儿打的什么主意!   看着娘子色若牡丹的脸上一会儿怒,一会儿笑,绿枝与紫竹对视一眼,在心里边儿默默感叹道,爱情,果然是个神奇的东西,竟然能叫她们从前能不笑就不笑没事儿就睡觉的娘子脸上露出如此丰富的表情!   心里想着事儿,她们手上的动作却很是利落,不多时,一个光艳逼人、瑶如春华的美貌女郎便小心地随着宫人掀开珠帘的动作,走了出去。   崔檀令觉得身上这件大红金银丝鸾鸟朝凤彩晕朝服实在是太重了些,百十个绣娘辛苦三个月的成就着实惊艳美丽,长长的后摆上绣着的鸾鸟眼眸都是用燕地明珠镶上去的。   相比于她,同样要出席宴回的陆峮装扮得明显就太简单了些。   陆峮不由得被她摄人容光惊了惊,见着她有些不对劲,一双被胭脂黛笔勾勒得愈发深邃含情的眼睛时不时地就要偷瞄他一下,他心中一阵暗爽。   这么漂亮的女郎,是他陆峮娶的媳妇儿!   “老是看我做什么?能下饭啊?”陆峮给她夹了个金银小花卷,“快吃。”   崔檀令没急着动筷子,她装扮得这样华丽,待会儿去净房都不方便,还是少吃些为好。   自然,这话她可不会和陆峮说,叫他听见了,指不定能在宴回中间做出带她一块儿去净房让她放心……的事。   崔檀令只道:“郎君这身装扮,似乎太素简了些。”   陆峮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我穿那么好作甚。”   顿了顿,他似乎明白了崔檀令的异常,只没好气道:“我抠归抠,什么时候叫你受过苦了?”   崔檀令不吭声,默默啃了一口金银小花卷。   陆峮就又给她夹了一个龙眼小包子,才继续道:“老爷们儿抠抠搜搜的是为了啥?不就为了家里婆娘能过得好?你放心用,大胆用,钱不够了找我要就是。”   跟着,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扬声叫了一声:“胡吉祥!”   倚在门外打瞌睡的胡吉祥一个激灵:“奴才在!”   他心里边儿纳闷,陛下从来不喜他在身边伺候,更不喜欢看着他在皇后娘娘身边转悠,因此他都是在门外守着当门神的。   今个儿稀奇了,他胡吉祥也能登堂入室了!   “你去把内库的钥匙取来拿给皇后。”   胡吉祥脸上顿时露出了肉痛的表情。   那堆宝贝虽说不是他的,可他守了那么久了,看它们比看他那些早就被遣散的干儿子还要亲!   陆峮抬起眼皮睨他一眼:“还不快点去?”   胡吉祥委屈地跑走了。   “任谁家里边儿都是婆娘管钱的,偏你爱偷懒。”陆峮没叫她有拒绝的机会,“罢了,少给你派些活儿吧,就管一管我的内库,如何?”   崔檀令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   今儿的宫宴办得很是宏大,崔檀令见着了熟悉的家人。   嗯,她阿耶这回许是心情不大好,连往日精心打理的美髯都显得潦草了一些。   看着故意不与他坐在一处,反倒去和阿嫂坐在一块儿的阿娘,崔檀令发现,她阿耶的脸好像更黑了。   这样她就放心了。   宴回举至一半,忽有金甲卫举着一块儿黑乎乎的东西上殿。   众人觥筹交错的动作一顿,目光纷纷望向那人。   金甲卫大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众人:……这阵仗,搞得来像是陛下喜获了麟儿了一般。   不过说到麟儿,帝后成亲也有小半年了,怎得还没见有喜讯传出来?   众人心思不一,又听得那金甲卫喜声将通州新发现了一处铁矿的事儿说了出来,与从前发现的铁矿不同,此处铁矿占地极大,随便一撅都能挖出黑乎乎的铁块儿。   说着,他将手里捧着的铁块儿举过头顶。   众人见了,纷纷夸赞起陛下得上天垂爱,气运非凡。   陆峮看着那铁块儿,只笑了笑。   此时荥阳郑氏的家主郑循清突然出声道:“开发铁矿,须得在当地征召许多青壮民工,若是陛下亲临,通州百姓定然会对开发铁矿一事更加积极。如此,也能叫陛下新政更好推行……崔公以为如何?”   崔起缜习惯地捋了捋美髯,略略颔首:“臣也以为,此事可行。”   是吗?   陆峮的目光掠过两人:“二位大人说得有理,那朕便择日去往通州,瞧一瞧这铁矿。”   在众人高呼陛下万岁的声音中,崔檀令握住了他掩在大袖下的手。   不知怎得,她心中总有些不安。   阿耶为何还要与荥阳郑氏的人搅和在一起?   陆峮侧头看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崔檀令却相信自己的直觉。   待回了昭阳殿,拆下珠玉钗环的她肃着一张脸对着陆峮招了招手。   陆峮眼睛一亮:“又来?”   崔檀令好悬没踹他一脚。   听了她心里边儿的忧虑,陆峮沉默一瞬,又握住她的手:“不相信我?没事的。”   这哪里是相不相信的事。   崔檀令还想再说,却被陆峮按在了怀里:“好了好了,睡觉了,明个儿还有事呢。”   她要说的就是明个儿他要去做的那件事!   陆峮熟练地将人亲亲摸摸一通,直到将娇小姐给亲迷糊了,他才松了一口气:“乖了,快睡。”   崔檀令恨恨想咬他一口:“若是你早些回来,我便允你用那个……”   她的声音太轻,陆峮没怎么听清:“什么?”   这样的话崔檀令才不会说第二遍,她瞪了他一眼,又埋回他怀里:“等你回来再说。”   陆峮脸上的笑顿了顿,亲了亲她发顶:“好,等我回来再说。”   第二日崔檀令醒来时,陆峮早已动身去了通州。   “有北衙四卫跟着陛下一块儿去呢,娘娘别担心,说不定陛下脚程快些,明个儿早上就能回来了。”   绿枝见她颦着眉在发呆,柔声劝她。   崔檀令勉强点了点头,她知道陆峮身手不简单,可她心里边儿就是没来由的闷得慌。   难不成事要下雨了?   她端起绿枝新送上来的茶盏,正想喝一口,却听见廊下突兀响起的脚步声。   传来内侍粗重的哭声——   “娘娘,大事不好了!陛下下矿去瞧,没成想那矿塌了,陛下也被埋在里边儿……如今还没能救出来!”   嘭一声脆响。   崔檀令手里的茶盏没端稳,落在地上,清澈的茶汤随着四分五裂的瓷片迸了一地。 第64章 [VIP] 第六十四章(加更版)   “娘娘!”绿枝手疾眼快地奔上前去扶住崔檀令, 她站起身来,腿上却像是没了力气,人摇摇晃晃地看着就要跌倒在地。   崔檀令握着绿枝的手, 用的力气极大, 她指尖都透出脆弱的白。   她看着那个前来报信的内侍,声音很冷:“你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为何不是北衙四卫派人来报?”   那内侍脸上悲痛的神情一愣, 随即又道:“奴, 奴才正巧在前边儿服侍,卫兵们不方便进内宫,便叫奴才来传消息……”   “笑话。”崔檀令原本紧紧咬着的唇松了松, 苍白面容上浮出一个讥笑,“北衙四卫有急令时可以无诏直接奔马入宫, 如何会将天子遇险的消息交给你这么个低品阶的内侍来传递?”   这人身上穿的是深青色内侍服,按照内侍监九品等级来算, 也不过是个七品内侍,平时连来昭阳殿送东西的资格都没有, 遑论是天子有险,几近丧命这样的大事。   树一不动声色地往小内侍的方向挪了两步。   果不其然, 听得崔檀令冷声说了这么一番话,那内侍脸色青青白白,忽地神情一狠。   绿枝忙道:“快擒住他!别叫他咬舌自尽!”   崔檀令方才失手打翻了茶盏, 树一便是拿着巾帕进屋来准备收拾的。   此刻那些巾帕倒是派上用场了。   树一手疾眼快地抓过一条巾帕塞到他嘴里, 将人反手压着跪在地上:“娘娘,这人该如何处置?”   “此人虽是个小喽啰,但多半也知道些东西。”崔檀令仍是站着, 但是已经比刚刚得知消息时那种手脚发软的状态好了很多,“将他押进暴室。无论用什么法子, 人活着或者是死了都不要紧,我只想知道是谁指使他这么干的,懂了吗?”   位于掖庭的暴室,是专门关押犯错的宫人与内侍的地方,其中刑罚多达上百种,像这种情形特殊的,进去之后更是有的受了。   树一单手就能将听了这话之后挣扎个不停的内侍像拎死猪一般拎起来,对着崔檀令点了点头:“娘娘放心。”   树一拖着人走了,绿枝忙叫宫人们进来将地上那摊狼藉收拾了,想着重新倒一杯茶给崔檀令,可无奈手还是抖的,还没能缓过神来。   再看崔檀令,方才听了消息还煞白煞白的脸色此刻已经恢复过来了,素手扶额的样子看起来只是有些疲惫。   “娘娘是如何能知晓那内侍心中有鬼?”   绿枝问的这个问题紫竹她们也想知道,看着崔檀令颦眉忧愁的模样,猜测道:“难不成是因为陛下与娘娘心有灵犀,所以娘娘才知道陛下并没有出事儿,是这内侍骗人来着?”   可她们娘子是深宫女眷,手中的权柄出了内宫其实也没多大用处,那内侍敢冒着大罪来说这样的话,背后的人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崔檀令摇了摇头:“胡吉祥留在宫中,若是遇着这样的事儿多半该是他来回禀,其余内侍监之中也有品级不次于他的人在。既如此,为何会将这样的事交给一个品级低的内侍来做?即便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可能会惹主子发怒或者大悲之下伤了身子,那些内侍都彼此推诿不愿做,可方才那内侍口口声声是在前边儿服侍,得了卫兵的吩咐……”   说到这儿,绿枝已经明白过来了:“宫门前向来是不许宫人内侍停留的,若是卫兵要入内宫,走的也不会是前头那条宫道。那内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在前边儿服侍的,可按理说,他们俩根本碰不到一块儿去。”   背后之人想让她知道陆峮意外身亡的消息,然后呢?她一人的悲喜得失着实算不得什么,背后之人想从她身上谋取什么?   是要趁乱逼宫,还是……   崔檀令忽地坐直了身子,掩在大袖下的手抚上心口。   今早上陆峮给她脖子上戴了个什么东西,她那时候还没睡醒,以为陆峮又要闹他,还发了顿脾气。   “我去床上躺一会儿,若是有什么消息,记得及时同我说一声。”   看着娘子袅娜之中难掩柔弱的背影,绿枝点了点头:“是,您放心。”   崔檀令没叫她们动手伺候,外衣也没脱,斜斜倚在床上,从心口拽出一条玉色长绳挂着的东西。   是玄铁黄玉虎符。   他把虎符留给她了。   崔檀令无意识地将悬在心口之上的虎符握得更紧,微冷的触感叫她不自觉心头发凉。   背后之人自然是不知道这个消息的,可他们仍然筹谋着利用内侍谎报陆峮突遭意外身亡的消息来刺激她。   是想叫她在大惊大悲之下露出些痕迹,好趁机在她身边找到虎符,乃至玉玺的消息吗?   这处戏设计得太缜密,也太恶毒,若是她未曾注意到那内侍的异常,兴许真的会被他们得逞也说不一定。   ……背后会有她阿耶的影子吗?   越是亲近之人,便越了解她的性子,若是她得闻陆峮死讯一时六神无主,第一时间会向谁求救?面对陌生的朝臣,她下意识地会去依靠谁?   阿耶……   崔檀令几乎不敢去想,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陆峮将可以调动京师十万兵马的虎符留给了她。   那他自己呢?   崔檀令垂下眼睫,她在深宫之中犹能遭受来自背后之人满满的恶意。   陆峮在通州,所在的处境只会比她更难。   崔檀令握着虎符的手背已经绷得发白,那块虎符微微发热,似乎也感知到了她起伏不定的心绪,默默安抚着她。   从前向来不信神佛的她忽然就想去佛前俯首祷告。   满天神佛若真的有灵,请保佑她的郎君平安归来。   ·   而这边,通州。   陆峮轻车简从地来到了这处新发掘的铁矿,北衙四卫虽然跟着一块儿来了,可铁矿开阔的平地并不多,陆峮便只点了二十个人,还有沈从瑾、刘聪等几个近臣跟着。   这处铁矿位于通州容县,如今在这儿管理事务的便是容县县令,唤作郑秋长。   郑姓,不知和荥阳郑氏有没有什么联系。   陆峮看着他笑得跟朵大菊花似的,心下嫌弃:“好好说话!只需同朕说一说这铁矿如今开采的情况和工人们的待遇光景就好。”   郑秋长忙点头,恭恭敬敬地单手往前引着他们往里边儿走。   铁矿之中由于开采较多,尘土飞扬,可陆峮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味。   他同刘聪打了个眼神,刘聪会意地稍稍落后几人两步,一双鹰目紧紧盯着周遭环境。   郑秋长还在同陆峮介绍着这处铁矿:“陛下放心,有臣给您盯着呢,那些工人定然不敢偷懒!到时候挖出的铁石,都给您送去……”   陆峮锁着眉头,对着这些明显包藏异心的外人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坚毅脸庞上神情倨傲冷淡,威势迫人,瞧得郑秋长不禁心生几分怯怯。   随即他又暗自在心里边儿呸了一声,任他什么真龙天子,待会儿……,呵,全给他玩儿完!   眼看着陆峮毫无所觉地沿着既定的方向走过去,郑秋长眼中闪过几分得意,却看得他脚步忽地一转,朝着正在一旁推着木板车的矿工走去。   郑秋长见他还问起这矿工的待遇如何,不由得气得两根小胡子都飘了起来。   陆峮才不管郑秋长高不高兴,自顾自地问起那脸庞黝黑的矿工在这儿一日的待遇如何,吃饭喝水时间可够,每月结工钱的时候可准时,可有无故扣银子的事儿发生。   那矿工看起来有些局促,搓了搓手:“都,都挺好的。”   陆峮顺着他闪躲的视线望去,不远处一个监工正在甩着手里边儿的鞭子,瞧着很是凶恶。   不消他出声,北衙四卫的人就上前将那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威胁人的监工给拎走打了个半死。   陆峮收回视线,平静道:“再回答一遍吧。”   那矿工都想给这贵人跪下了,可他知道贵人们都忙着呢,因此也不敢浪费时间,只将贵人方才问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不说,会被累死、打死,最后拿回家去的钱还不够给他儿子交束脩的。   他可是都听说了,现在头顶上的那位天子是个好心人,他们这些寒门出门的泥腿子也能去读书当官儿了,若他的儿子能读出个名堂出来,他的儿子、孙子、玄孙都不用像他这样出卖力气赚钱了。   说到这里时,矿工黝黑疲惫的脸上陡然迸出一阵光。   那是希望赋予人的力量。   “好好干。”陆峮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嫌弃他粗布衣衫上全都是尘土,“之后工钱能涨到每日五十文,赚到钱了多给家里人买些好吃的补一补。小孩子读书要紧,家里的婆娘老母也得好好对待。”   五十文!   矿工欢喜地都要原地蹦起来了,时下猪肉每斤只需二十五文,平常肩挑步担,能赚个二三十文便是顶顶好的了!   如今这贵人竟然能将他们的工钱提到每日五十文,矿工抹着眼睛就想给他跪下磕头。   “好了。快去做活儿吧。”陆峮一把将他搀了起来,在铁矿做活儿辛苦不说,也十分危险,这些工钱是他们应得的。   矿工欢欢喜喜地推着车走远了,原本沉重繁忙叫他麻木疲惫的活儿因为翻了一倍的工钱也变得轻松起来。   郑秋长赔笑道:“陛下真是宅心仁厚,这里的矿工遇见陛下真是有福了呵呵呵呵。”   陆峮瞥他一眼:“这福气,你也想要?那郑大人便脱下官服,直接下矿干活儿就是。”   下矿?那矿下边儿可给你准备了大礼呢!他可无福消受。   郑秋长尴尬地笑了笑:“陛下真是高看臣了……这儿有一处已经开采了的铁矿,下边儿还有不少工人在忙活呢,陛下可要下去瞧瞧?”   沈从瑾皱眉:“不可!陛下万金之躯,这矿洞若是塌了可怎么好?”   郑秋长笑了笑:“不会的,臣请了许多匠人来勘测瞧过了,都说这儿稳着呢,若没有意外,是不会塌的。”   是啊,没有意外,自然不会塌。   想到那些埋在里边儿的炸药,郑秋长脸上的笑容愈发殷切了些:“陛下不是想要瞧一瞧工人们是如何采矿的吗?如今便是个好机会,正巧今儿天也好,到处都亮亮堂堂的,带着盏油灯下去便是了。”   这油灯能为那泥腿子陛下照亮,也能点燃炸药,顷刻间要了他的命!   陆峮看着殷勤得来愈发显得心思不轨的郑秋长,懒懒道:“哦?既然郑大人这般热情,朕也不好折了你的好意。”   郑秋长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起来。   “既如此,你便先下去探一探路吧。”   郑秋长脸上的笑一僵:“陛下?”   沈从瑾适时出来呵斥道:“能为陛下开路,那是你的福气!还不快进去!”   郑秋长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他原本想着,待他们进去了,到时他便借着提前熟悉了路的优势偷跑出来,到时候油灯骨碌碌往地上一滚,顺势引爆炸药,这成了世家眼中钉肉中刺的泥腿子陛下可不就玩儿完了吗?   可如今……   刘聪不动声色地与二十个卫兵对了个眼神,众人默契地悄声上前,待到郑秋长回过神来,他已经被一众身高马大面带煞气的卫兵给围住了。   他下意识惊慌去寻帮手,那些个最爱狐假虎威的监工呢?还有家主派来保护他的侍卫呢?   陆峮看得可乐:“你不会以为,朕只带了这么些人来吧?”   其余偷偷埋伏在铁矿周围的卫兵,早已把这里围得犹如铁桶一般,郑秋长的那些帮手,自然也被解决掉了。   郑秋长哆哆嗦嗦:“臣,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不明白?那就做个笨死的鬼吧。”陆峮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卫兵们立刻潜入矿洞之中,没多时,便搬出了不少炸药。   闻着空气之中浓浓的土硝味儿,陆峮看着那堆炸药,笑了:“你们还真是看得起我。”   备下了那么多炸药,生怕炸不死他?   仅仅要他死还不足够,这么多炸药在地下爆炸,整个铁矿兴许都会崩塌,到时候还在这里劳作的矿工也会跟着一起丧命。   陆峮感叹道:“你们这些世家子弟,心思可真坏啊。”   至少比他坏多了。   刘聪上前扇了郑秋长两个大嘴巴子,直到将人扇得眼冒金星,这才粗声问他:“事成之后你们用什么联络?快给我交出来!”   郑秋长被扇得脑子晕晕,没来得及回话,刘聪已经没有耐心了,抬起脚就准备给郑秋长来一个碎蛋阉割大法,他顿时吓得眼泪飙出:“别,别——我给你们就是了。”   说着,郑秋长抖抖索索从腰带里抠出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   郑秋长不敢隐瞒:“将此物放在狼粪里头,燃出的烟带着黄色,他们一瞧,就知道是事儿成了……”   事到如今,陆峮也想看看,这些世家到底想做什么。   “点。”   ·   待看到远远升起的黄色狼烟,守在通州边界上的人不再逗留,转身快马加鞭地往长安赶去。   这事儿成了,世家又会恢复昔日的荣光!   郑循清得知此消息时,喜得来站起身来,绕着书桌大声叫了几个‘好’!   “天佑我族,崔氏……哼。”从前这清河崔氏压在世家头上,做了这么多年的老大,也该轮到他们荥阳郑氏来做回世家之首了!   不过此时还有崔起缜那个老匹夫的用途在……   郑循清笑呵呵地摸了摸胡子,荥阳郑氏豢养了一千府兵,加上忠宁伯、武义伯给的三千卫兵,还有崔氏那些个侍卫……   如今天子身陨,宫中无人坐镇,就一个娇滴滴的皇后杵着,能顶什么用?   还是叫他们这些叔伯来担起这样的重任来得好。   郑循清意气风发地出发了,点清了卫兵数量,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宣武门去。   崔起缜正在宣武门前等着他。   见着崔起缜,郑循清下了马:“崔公,你可真的做好决定了?”   崔起缜斜他一眼:“事成之后,我的女儿会是太后,新帝会唤她一声母后,崔氏自然也与有荣焉。”   郑循清听了,在心中冷笑连连,这崔起缜还做着要让崔氏稳坐世家之首宝座的美梦呢。   他只得笑了笑:“崔公心思缜密,某不得不佩服。”   崔起缜看着他,似笑非笑:“彼此彼此,郑大人不必谦虚。”   郑循清呵呵两声,做了个手势:“那,崔公,您先请?”   崔起缜没再看他,驱马缓缓进了宫城,守门的卫兵见着他们带着一伙儿人来时早已警戒起来:“崔侍中,您——”   话音刚落,就被崔氏带来的府兵给叉开了。   崔起缜回头,对着郑循清露出一个笑:“郑大人,富贵险中求啊。”   说完,他纵马进宫,瞧着很有几分得意。   得意什么?   难不成是他提前同他那皇后女儿通了声气,知道虎符与玉玺的下落了?   这心机深沉的老匹夫!   郑循清急得一夹马腹,追着他进了宣武门。   “崔公!你——”   郑循清后边儿的话,随着四周突然冒出的冷冽刀光消散了。   “郑大人。”   陆峮骑着马,自手持刀剑的卫兵中走出,笑着道:“没事儿带那么多人来朕家里作甚?” 第65章 [VIP] 第六十五章   陆峮?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被炸死在通州铁矿里了吗?   郑循清心中暗恨, 是谁,是谁阴了他一把!   “陛下,呵呵, 臣听闻陛下有难, 特带兵来拱卫宫城……就怕有人听闻此事,心里想错了主意, 做了无法挽救的事儿啊!“说着, 郑循清还着重看了崔起缜好几眼。   他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为何崔起缜这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的老头儿能这般轻易就答应与他合作,所图的, 竟然只是一个新帝外戚的位子?名份上再怎么亲近,他们心里边儿都清楚, 不是亲生的,到头来怎么也养不熟, 这样的新帝外戚能有什么含金量?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私自带兵入宫已是大罪,郑循清心里清楚, 自己多半逃不脱了,可即便如此, 他也要多拉几个人下水!   崔起缜这死老头,害他太甚!   陆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还有心思捋了捋他那撮美髯的岳父:“是吗?”   郑循清连忙翻身下马, 跪倒在地, 此刻什么世家的风骨骄傲全都没了,他只想保住他的命,保住荥阳郑氏数百年的基业!   “陛下, 此事千真万确!臣不过是听信了小人谗言,误以为陛下身殒……可陛下得鸿蒙真光庇佑, 天生一副龙骨,自然是万邪不侵,百难无忧的!”郑循清跪伏在地上,嘴上恭恭敬敬地说着话,心中却恨不得将在场之人都给杀个精光,“臣此次率兵前来护卫宫城,虽然罪无可恕,可看见陛下无虞,臣便是当场认罪伏诛,也放心了!”   这一番话,他说得十分慷慨激昂,可在场之人,却没有一个人如他设想的那般露出动容之色。   郑循清低下头去,心里有些慌乱起来,按着常理,他这么说了之后,天子难道不该本着礼贤下士的道理,只训斥他两句便罢了,其他罪过轻飘飘地放过去不就好了吗?   毕竟世家同气连枝,天子若伤荥阳郑氏一族,其余世家震荡不安,对他来说可是个大麻烦!   可天子为何一言不发?   现场安静极了。   只有凛冽寒风刮过闪着锋芒的刀剑时,那种令人齿痒的声音。   郑循清跪倒在地,虽说身上穿着氅衣锦袍,热乎得紧,可他这样跪在殿前广场这般冷冰冰的地方,年纪大了,实在是有些承受不住了。   就在郑循清忍不住想要抬头去望时,头顶传来一道冷淡男声。   “朕本念在你为着朝廷效力这么多年的份上,想着略罚一罚便罢了,没想到郑大人如此体谅朕,知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当然了,朕自然是清清白白的,犯错的,可是郑大人你。”   郑循清抬起头。   便看见那个他们不屑、轻鄙的泥腿子天子,笑意冷冷地看着他,垂下眉眼的样子,对他既是嘲讽,又是胜券在握的从容。   “既然郑大人自个儿意识得到位,知道自己犯的是别无可恕的大罪……朕自然不能浪费了郑大人这么高的觉悟。刘聪。”   陆峮点了个名儿,人高马大的刘聪迅速出列:“陛下,臣在!”   “把郑大人抬下去吧,啊,先别急着埋。”陆峮眉眼松弛,看着郑循清惊愕模样,更是觉得高兴,“说不定郑大人会说出更多叫朕感兴趣的事情。”   郑循清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儿,被刘聪一扭就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陛下——”   “从前有老头儿给朕算过命的,朕还有好几十年可活呢,郑大人不用急着给朕嚎丧,你是没这个机会瞧见了。”陆峮状似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过郑大人出殡的时候,朕那日若有时间,会去送些纸钱的。”   郑循清双目血红:“陛下,崔起缜同样犯了与臣一样的错!为何陛下不下令将他一块儿带走?臣不服!”   就差指着陆峮的鼻子说他放水放得太明显,看在崔起缜是他老岳父的份儿上才网开一面的。   崔起缜捋着美髯的手一顿,这荥阳郑氏近年来愈发败落,原因竟是出在家主身上。   无他,实在是……太笨了些。   也不知他二弟是如何选的女婿,和这种蠢东西成了儿女亲家,实在晦气。   还是他眼光好一些。   陆峮显然也被郑循清蠢到了。   “郑大人还没明白过来?”陆峮实在不耐烦和他浪费时间了,他还要急着处理完了事儿回屋搂着娇小姐说些见不得人的话呢,因此说话更加犀利直白起来,“从始至终,你都是那条被钓的鱼,懂了吗?”   他的岳父虽说人爱显摆了些,说话爱说教些,可是在大是大非上,还是挑不出什么大错的。   自然了,若岳父大人真犯了什么错,陆峮也会及时把他拎回来。   玩归玩闹归闹,别拿娇小姐的名声开玩笑。   她就该一直是众人心里完美无缺的崔檀令,哪怕陆峮知道真实的她有些小毛病,可是他忍受不了因为旁人而让她的名声蒙上污点。   娇小姐不能有一个反贼阿耶。   好在岳父自个儿也清醒,私下同他筹谋一番,来了一出瓮中捉鳖的大计。   寒风中犹残留着郑循清的大骂声,陆峮动了动耳朵:“走吧。”   见崔起缜要翻身下马,陆峮忙道:“崔大人不必客气,你年纪大了,在冷风里走久了容易拉肚。”   这儿离大臣们议政的紫宸殿还有一段距离。   崔起缜:……他倒还没有老到那样不中用的地步。   他摇了摇头:“陛下先行吧,臣慢慢走过去就是。”   陆峮脸垮了,这岳父大人真没有眼力劲儿,看不出他想早些处理完了事儿回去寻娇小姐?   天子女婿臭着脸纵马走了。   卫兵们很快将郑循清及其同党带来的那些侍卫府兵包圆收拾了,空旷的殿前广场只剩下崔起缜一个人。   他走得很慢,任由风雪扑在脸上,也未曾闪躲。   这样冰冷的霜雪落下,能叫他脑子更清醒些,思考崔氏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荥阳郑氏就是一个先例。   皇权鼎盛,世家衰微似乎成为必然之势。   那他该如何做,才能在保证崔氏长盛无绝?   此次选择了天子女婿合作,一是郑循清实在欺人太甚,背地里使了那些下作手段害他老母,还妄想以此来离间他与天子女婿……   想到自己之前还险些中计,崔起缜儒雅俊美的老脸上闪过几分不自在,但很快又被凝重之色给取代了。   如今高坐皇位之上的天子是个行事与众不同的角色,他若要保全崔氏,乃至叫崔氏更进一步,少不得只能顺着天子的步伐往下走。   可等到天子势力进一步扩大,不再需要世家,而是有了更多寒门官吏为之效力的那一日,不知会不会迎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地步?   崔起缜重重叹了口气,罢了,眼下也只有顺着天子的心意行事了。   他不想再看见向来疼爱的兕奴脸上再露出那样陌生又失望的神情。   ……嗯,也不想再被丹娘赶去睡书房了。   ·   “陛下回来了?”   崔檀令握着绣花针的手一顿,好险没戳着自己的手。   树一点了点头:“是,属下将审问那小内侍所得的口供送去紫宸殿,正好撞见陛下回来,他特意嘱咐属下回来传个话,叫娘娘莫要忧心,他好着呢。”   这的确是陆峮会说的话。   知道他安全无虞,崔檀令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问:“我阿耶呢?你看见我阿耶了吗?”   若是阿耶有罪,此时定然就没有还能入紫宸殿议政谈事的资格了。   树一想了想,摇了摇头:“属下去的时候只有陛下同沈大人在,还没瞧见其他大人。”   崔檀令有些失望。   绿枝给她捧了个热乎乎的手炉过来,轻声细语道:“兴许是崔大人还没到呢?陛下的速度总是比其他人要快一些的。”   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又热乎乎的手炉,崔檀令的心仿佛也跟着安定了下去,她点了点头,没再去想这件事了。   绿枝使了个颜色,紫竹便拿了个白玉小锤过来,捶一捶,娘子就会睡着了!   她举着白玉小锤还没开动,就听见崔檀令问:“你们说,这长安,哪里的寺庙最灵?”   她还记挂着之前得知陆峮险些出事时对满天神佛许的愿。   现在陆峮真的平安回来了,按着规矩,她是该去寺庙里还愿,添些香油才是。   寺庙?娘子一向不信这些东西的,从前陪着老太君去山上寺庙烧香都是懒懒散散的,自个儿从不去主动拜,怎得今儿想着这事了?   绿枝想了想:“洪福寺、法幢寺、兴国寺都是长安周边有名的寺庙,老太君从前爱带着娘娘您去的华严寺也是个香火旺盛的去处,多是女眷去呢。”   华严寺。   崔檀令点了点头,她也去过几回,便择个日子去那儿上香还愿好了。   心里一直悬着的事儿都差不多放下了,情绪紧绷了大半日的崔檀令很快就感觉一阵疲乏,倚在柔软的秋香色素面锦缎引枕上,她很快就头一歪,睡着了。   还举着白玉小锤的紫竹:……那她是捶啊,还是不锤呢?   绿枝轻手轻脚地将她的鞋子脱了,又和树一俩人将崔檀令给摆正让她更好躺下,歪着身子睡久了会很难受的。   修竹心细,又去往她身上搭了一条牡丹百蝶穿花锦被盖在她身上,看着她睡得脸蛋红扑扑,绿枝她们这才放心,一块儿去了隔间,免得打扰到崔檀令睡觉。   这一日娘子情绪起起落落的,累人得很,还是叫她好好歇息一会儿吧。   崔檀令这一觉便睡到了暮色四合,陆峮正巧盛着瑰丽晚霞回来了。   她眯着眼睛去看,自窗外绵延千万里的万丈霞光不知何时就被一道高大身影给遮挡住了。   陆峮看着她刚睡醒那副呆模样,十分自来熟地将人揽到怀里亲了亲:“睡好了吗?”   是睡得挺好的。   崔檀令便点了点头。   “郎君呢?”   鼻间浮现的全都是他身上的清苦气息,崔檀令懒懒倚靠在他怀里,刚睡醒的身子还有些乏力,有这么一个人肉垫子靠着,她觉得舒服了很多。   身上没什么力气,她问出来的话也带了些娇,绵绵落在陆峮耳朵里,像是有一团云吹了进去。   挠得人心痒痒的。   陆峮得了树一递过去的口供,心里知道那内侍说的话定然吓到了娇小姐,看着她现在的样子又怜爱又愧疚,亲了亲她的额头:“有你在家里等我,我当然要全须全尾地回来。”   他不仅安全回来了,还用了一个新学的四字儿成语呢!   崔檀令懒懒掀起眼皮瞥他一眼,想撑着手坐起来,可她人靠在他怀里,这一出手,就坏事儿了。   陆峮被按得黑脸泛红:“……我出去了一趟,还没冲澡。”   崔檀令下意识反问:“你骑马去的?”   陆峮点了点头,他又不是娇小姐,面皮厚着呢,哪能坐马车去,多慢。   崔檀令看他的眼神便带了些嫌弃:“那你还不去好好搓一搓?”怎么能草草冲个澡就算了?   冬日里尘土虽然没有春夏时多,但他近日折腾往返,在路上定然也蒙了不少灰尘的。   这么想着,崔檀令不由得默默挪了挪腚,离他远了些。   陆峮看笑了,一把又把还在专心挪腚的娇小姐揽到怀里,粗野地捧着她的脸亲了好几下:“连你的郎君都嫌弃?”   那是当然的了!   崔檀令使劲儿推他:“你快去沐浴,快去。”   陆峮拿这娇气的婆娘没辙,又恨恨地亲她一口,这才甩手去了浴房。   等他走了,崔檀令这才慢吞吞地起了身。   绿枝她们见陛下拐道去了浴房,这才进屋来。   她们可不是娘子与陛下刚刚成亲时那么不懂事的样子了,知道陛下与娘子单独在一块儿时,总要做些羞人事儿,为了不打扰小夫妻亲热,她们都识趣地在屋外候着。   崔檀令睡了一觉之后觉着头发乱糟糟的,又坐在梳妆台前叫树一重新给她绾发。   不要多么华丽复杂的高髻,只简简单单绾成一个随云髻,缀上一朵鹅黄色纱绢堆成的牡丹花,花瓣在昏黄宫灯照耀下散发出柔美光泽,其余什么东西也没加,简简单单一朵国色牡丹,愈发衬得她华容婀娜,美若明珠。   树一的手从前是握刀握鞭的,可到了昭阳殿,她更多是用它们来为娘子绾发,为娘子做些可口的点心。   她低声将从内侍那儿审问来的消息给崔檀令说了。   铜镜中映出的女郎面容上飞快闪过一抹冷意。   “荥阳郑氏……”   她那生得美,但心眼儿很小的大姐姐嫁的就是荥阳郑氏的三公子。   不知此回会不会牵连到她。   心里想着事儿,崔檀令叹了口气,总觉得这些时日很不太平,看来到时候不仅得去佛前烧香还愿,还得请些平安符戴在身上才好。   给陆峮求一个,给阿娘求两个,若阿耶没再固执惹人嫌了,就分给他一个。   给长兄阿嫂瞳哥儿还有阿嫂肚里的小娃娃都求一个,二兄虽然皮厚,但也还是给他求一个吧。   陆峮出来时就看见她在掰着指头算着什么东西,不由得问了一句:“算什么呢?”   崔檀令正想回话,就看见他捧着一条巾帕草草擦了几把头发就准备不管了,可那墨玉一般的发丝上分明还滴着水。   她低声吩咐绿枝:“叫膳房晚半刻钟再上菜。”   绿枝点了点头,又会意地叫宫人们一块儿退下。   “郎君,你来。”   崔檀令招了招手。   陆峮屁颠儿屁颠儿地走了过去。   他觉得自己后边少了条尾巴。   崔檀令伸出手去。   陆峮笑着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结果被拍了一下。   崔檀令瞪他一眼:“巾帕给我。”   陆峮老老实实地将巾帕递了过去,接着手又被拉了拉。   “坐呀。”   头枕在娇小姐腿上时,陆峮还觉得有些不自在。   从前娇小姐怎么趴在他身上,他都不会觉得难受尴尬,只觉得她又软又香,恨不得再贴近些才是真的。   可轮到自己时,他却觉得别扭。   “别动。”崔檀令凶了他一把,脚边就是一个大暖炉,待会儿他再挪再动,烫着他了她可不管。   头上传来奇妙的触感。   陆峮呆了呆,娇小姐是在,给他擦头发?   崔檀令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儿,觉得有些稀奇,她有些笨拙地用巾帕包裹住他的头,呼噜呼噜一顿狂搓,胳膊都有些泛酸了,原本静静躺在她腿上的陆峮忍不住出声:“兕奴……能不能把巾帕揭开?”   盖在他脸上太久,他怕待会儿真被这条巾帕给送走。   崔檀令听着他瓮声瓮气地说话,没忍住笑了笑,又急忙将巾帕从他脸上揭开。   有暖炉烘着,又有她卖力地一顿狂搓,没过多久就能见着他头发干爽许多,没再继续往下滴水了。   崔檀令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很满意,上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和自己柔软乌润的长发不同,陆峮的头发明显要粗硬许多,现下微微湿润,摸着还有些柔软,等到完全干了,那就有些硌手了。   陆峮感受着那只柔软小手一直在自己头上摸来摸去,跟找着了新玩具似的,腾出一只手戳了戳她柔软面颊:“好玩儿吗?”   崔檀令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跟着她又反应过来,正色道:“我这是在给你按摩呢。”   按摩?   陆峮原本都想起身了,听了这话立刻又大爷似的躺了回去:“那再按按吧。”   崔檀令便敷衍地用手在他手上抓了抓:“好了。”   他那么沉一个人躺在她腿上,方才专心给他擦头发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安静下来,就叫她觉得有些别扭。   离得太近了。   陆峮也没舍得再折腾她,娇小姐肯主动给他擦头发,已经很叫他惊喜了。   他翻身坐了起来,看着她脸蛋红红,不由得上手摸了一把,又觉得用手测温不太精准,凑过去亲了一口,一本正经道:“脸怎么那么红?是不是想做坏事儿了?”   他只是打趣,没想到崔檀令听了却反应很大,用脑门儿狠狠撞了他一下,自己趿拉着鞋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快过来吃饭!”   嗬,这嗓门儿真大!   陆峮慢慢悠悠地往侧间去,想着刚成亲时声音比百灵鸟还要清脆柔软的娇小姐,再想想现在会揪着他耳朵玩儿他头发的娇小姐……   嗯,真夫妻就是不一样。   她有在越来越爱他。 第66章 [VIP] 第六十六章   用过了晚膳, 崔檀令赶着陆峮先去歇息。   她沐浴涂香膏要费不少时间,他奔波劳碌一日了,还是早些睡下比较好。   反正那玩意儿也没泡上, 陆峮想做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也不知道那天他听到她说的话没有。   陆峮不知道崔檀令眼睛滴溜溜转地在想什么, 今日他也的确是累了,见崔檀令轻轻推着他上床去睡, 也就没再拒绝, 捉着她的手亲了亲:“那我先去给你暖被窝。”   也算是他有些自知之明。   崔檀令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去了浴房。   随着她的离去,殿内陡然安静下来, 只能听见烛花乍然爆开时的清脆响声。   陆峮将手背在脑后,想着今日的事。   荥阳郑氏、忠宁伯、武义伯, 还有些躲在更幽暗的地方窥伺着他的糟心玩意儿。   做皇帝可真难。   连日来的事情积压在心头,枕边都是崔檀令身上幽幽柔和的香气, 这样熟悉的气味叫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那些叫他烦恼的事情似乎也在顷刻间远离了他。   他眼眸半阖, 慢慢睡着了。   崔檀令披着碧绿纱衣回来时,见着向来精力无限的人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双手交叠在腹部,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阖着,睡着的样子竟然显得有几分, 乖巧?   崔檀令之前都是睡得比陆峮早, 醒得也比他晚的,仔细算起来,这还是她头一回看见陆峮睡着之后的样子。   还有些惹人爱。   这个念头一出来, 崔檀令自个儿都觉得有些脸红。   若是陆峮听到自己夸他惹人爱,只怕会恼得蹦起来捏她脸吧?   崔檀令想到这个场景, 有点可乐。   殿内虽然燃着地龙,但她身上穿着的纱衣有些轻薄,悠悠一阵风吹来,还有些冷,这阵凉意叫她不自觉抱住手臂。   还是快滚进被子里睡觉好了。   陆峮习惯性地睡在外侧,崔檀令要到床里侧去,少不得要从他身上跨过去。   这件碧绿纱衣十分轻薄,用的是苏地特有的拢云纱,用碧绿色彩染成,愈发衬得她一身冰肌玉骨,肌肤比牛乳还要细腻洁白。   随着她的动作,绿意盈盈之下露出一截光滑柔白的小腿,没有什么过分的动作,可她试探着伸出腿想要跨过那个睡在被窝下,隆起小山似一团的人时,脚踝却猝不及防被人给握住了。   崔檀令险些被吓得尖叫出声,慌乱之下,不知道踩到了哪里,陆峮原本是在笑着逗她,结果被娇小姐这几脚踩得嘶嘶喊痛。   活该!   崔檀令不解气,还想再踩几脚:“你装睡干嘛!”   陆峮握住她的脚踝,轻轻松松将人拖到离自己更近的地方,崔檀令下意识觉得这样的距离不太妙,挣扎着想要坐远一些,无奈握着她脚踝的那只手紧紧的,没有一丁点儿想要放手的意思。   他怎么可能放手。   须臾之间,崔檀令就被扯着坐到他身上。   虽然身下是厚实柔软的锦被,但崔檀令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他身上热气太灼人,这和直接坐在他腿上没什么分别。   看着她脸颊慢慢浮现上比天边朝霞还要瑰丽的酡红,陆峮亲了亲她:“想不想我?”   崔檀令咬了咬唇,没说话。   若他是回来时问她这话,她自然不会多心,说不定还会点点头。   可是现在只有她们两个人。   在纱幔垂下,隔绝了外界,在近乎只有她们两个人的一方小天地里,崔檀令聪明地反应过来了,若是她回答了是,那么很有可能会给陆峮趁机做坏事的机会。   她可不笨!   所以崔檀令机智地把头往他颈窝上一埋,含含糊糊道:“困了。”   又用这招来糊弄他!   陆峮慢条斯理地捏了捏她柔软微凉的耳垂:“真困了?”   崔檀令连忙点头。   她努力克制着因为他的动作而升起的酥麻,大晚上的不睡觉还想干嘛?   陆峮应了一声,手上继续着动作:“你睡你的,我做我的。”   做……   做?!   有他在那儿鼓捣胡闹,那她还怎么睡!   崔檀令生气地把头给抬了起来,举着拳头就上手捶他:“不要!你也睡!”   不知何时,女使们已经轻手轻脚地将殿内的宫灯都吹灭了,只剩下屏风后的零星两盏,融合着帐顶镶嵌的河海明珠,发出的幽幽光芒落在眼前心上的女郎身上,乌发雪肤,脸似桃花,这样瞪着一双十足漂亮的大眼睛看人时,陆峮想,应该是没有人能拒绝她的。   “好,一起睡。”   他答应下来。   崔檀令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见他猛地动作,蓬松柔软的锦被便飞了起来,将交缠着的两人一起笼在底下。   眼前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鼻间尽是他身上的清苦气味,说来奇怪,绿枝她们,乃至陆峮,都爱说她身上有着一股淡淡香气,可她自己却没什么感觉。   闻着陆峮身上的气息时,她的鼻子又变得分外好使起来。   视觉有限,人的其他感官就会格外灵敏一些。   他喷洒出来的灼热气息,落在她肌肤上,引起一阵不自在的战栗。   崔檀令别过头去,细长如玉的脖颈轻轻动了动:“不是要睡觉?快把被子拉下来……”   “我就是在睡觉啊。”在黑暗之中,两人的距离更加亲密,“兕奴不喜欢这样吗?”   都快把她给憋死了,还喜欢什么!   她恨恨踢他一脚:“你没有泡那个……不许乱来!”   陆峮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怔,随即又高兴地捧着她的脸连亲了好几下:“你愿意用那个了?”   不愿意又能怎么样?总不能看着他憋成黄花菜吧?   崔檀令没好气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就看见陆峮笑了。   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她仍能望见他发着闪闪亮光的眼睛。   有那么高兴吗。   崔檀令心里边儿嘀咕一两句,双手圈在他颈后,柔软发丝轻轻蹭过他的下巴:“真的困了。”   知道自己即将开荤的陆峮很好说话,将被子重新铺好,又将娇小姐搂在怀里亲了一口:“睡吧。”   崔檀令扭了扭身子,在他怀里找到一个最舒适的角度,睡着了。   陆峮则在心里边儿掰着手指头数,泡一个?泡两个?算了,还是泡三个来得保险!   ·   第二日陆峮正在紫宸殿内奋发图强,却听得树一过来给他说皇后娘娘要去华严寺还愿,恐怕要在华严寺住个几日。   陆峮手里的笔一下就握不住了,去还愿,还要住几天?   方才还连续批奏疏两个时辰都不带歇口气的陛下立刻风风火火地回了昭阳殿。   却看见卢夫人也在。   从阿娘口中得知阿耶并没有犯事儿的崔檀令心情极好,见着他了还笑意盈盈地上前迎了两步:“郎君。”   卢夫人昨个夜里狠狠教训了崔起缜那老王八一顿,最后还是吊着他没叫人得逞,又将人赶去睡书房了,一大早就往宫里递了请安牌子。   和女儿说了她阿耶的事儿之后,听她说起要去华严寺还愿,卢夫人心念一动,正好与女儿一块儿去。   也能再冷冷崔起缜一段时间,省得他日后再装出一副气人模样来,她可受不了。   母女俩一拍即合,陆峮回来时,她们正好说到要去佛前请些开过光的佛珠的事儿。   “这些日子总有些三灾八难的,去佛前走一走,静一静心也是好的。”卢夫人见天子女婿面色不太好,以为他是不信这个,只笑着说,“兕奴说是要给陛下请一块儿属相护身符回来,连带着也给咱们求一些回来,这回倒是沾了陛下的光了。”   嗯?   听到这话的陆峮立刻将腰板挺得更直了,嘴上还偏偏要道:“唉,兕奴就是把我看得太重了些,做什么事儿都要想着我。不瞒岳母说,我时常也为了兕奴太爱我这件事而感到烦恼。”   崔檀令:……   卢夫人:……   看着年轻帝王脸上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烦恼?烦恼?!   这分明是偷着乐才是!   卢夫人一想到自己千娇万宠的宝贝女儿如今一颗心都扑在了天子女婿身上,心中顿觉一阵悲凉,就像是珍藏许久的翡翠白菜被一头从山上冲下来的野猪拱走了,临了还要在原地拉一泡尿昭示它来过一般。   哼,欺人太甚!   她自然知道兕奴爱他。   要不然依着她懒散不管事的性格,怎么可能会主动往华严寺那样的地方跑?   卢夫人越想,心里边儿就越酸。   崔檀令看着沉默下去的阿娘和得意洋洋的陆峮,走过去拉了拉他:“明日是个好日子,我同阿娘去华严寺住几日。”   陆峮的脸又皱了回去,方才还晴空万里的眼里陡然多了层层乌云。   他身量颀长,站在那里比她要高出许多,这样低垂着眉眼看她的时候,却叫人感觉到一阵无言的委屈。   委屈?   崔檀令忍住没笑出声,细白柔软的手指点在他干燥温暖的手心里,微痒的感觉叫陆峮下意识握紧了手,那只柔嫩小手也就被他包裹在了手心里。   卢夫人微微侧过脸,低头喝了一口茶。   真是没眼看了!   “郎君——”崔檀令故意将尾音拖长了些,见陆峮脸色有些不自然,望着她的目光却越发炽热。   崔檀令自个儿也有些受不了,但是既然说了那样的话,去佛前还愿是必然要做的事儿,否则满天神佛不高兴了,又降下些惩罚在他身上可怎么办?   被她水色潋滟的大眼睛盯着,陆峮便是想装出一副郎心似铁的样子,也装不下去。   “好吧。”   陆峮终于松了口:“要回来的时候遣人给我送个信儿来,我去接你们。”   卢夫人呵呵笑,她该感激天子女婿好歹还顾忌着她,没直说只想接兕奴一人回去?   崔檀令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原本乖乖放在他掌心里的手抽了出来,还不忘推了推他:“陛下前边儿的事儿都忙完了?还是先去忙正事儿要紧。”   哼,这个又叫他陛下了!   陆峮很想很有骨气地甩袖就走,但是看着色若牡丹的女郎笑着望向他的样子,他只能点了点头,还不忘对着卢夫人礼貌颔首:“岳母多留些时候,陪兕奴说说话吧。我就先回紫宸殿去了。”   卢夫人微笑称是。   又看了一眼崔檀令,陆峮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天子女婿英武轩昂的背影,卢夫人含笑拍了拍女儿的手:“你比我有福气。”   “阿娘胡说。”崔檀令面不改色心不跳,“阿娘有我这样的女儿,分明是阿娘更有福气才对。”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微微笑了起来。   “你这孩子。”卢夫人又喜又嗔地轻轻瞪了她一眼,转头说起明日去华严寺上香的事儿,“旁的我不管,树一一定要随时跟在你身边,可不能再发生一回上次的事儿了。”   说起在汤山行宫被绑的事儿,崔檀令也是心有余悸,虽说她没吃多少苦头,可她还是讨厌这种失去自由被人监视的滋味。   见她点了点头,卢夫人又笑着与她说了会儿话,陪着女儿用过了午膳,这才出宫去。   ·   雍一堂   尔朱华英怀这胎的反应比第一次要大些,本就瘦了一些的人看着更是脸色苍白,只是精神头还不错,还有兴致坐起身来翻看卢夫人给她带回来的那些柔软小衣。   “妹妹的手怎么这般巧?”尔朱华英捧着一件大红麒麟送福肚兜喜欢得不行,“我就没有她这般好的手艺。”   卢夫人将瞳哥儿抱起来坐在膝上,闻言只道:“你妹妹又不像你一般爱出门玩儿,日日憋在屋里,可不得找点儿事做?”   尔朱华英笑嘻嘻道:“阿娘你别说,我爱出门逛着玩儿也是有好处的,要不怎么能逛出个夫君来?”   原本按着礼法规矩,崔氏下一代的家主都是该在五姓七望中选择妻室的,可偏偏崔骋序遇见了尔朱华英,破了例,娶了这么一位来自西南世家的女郎。   卢夫人捂住瞳哥儿的耳朵,都没眼看她:“你这性子啊,过了这么几年了也还是没沉稳些。若这一胎是个小娘子,到时候有你发愁的。”   “我们正是盼着来一位小娘子呢,若是这孩子能生得像它姑姑一些,那就更好了。”尔朱华英满足地将那堆小衣裳叠好,“妹妹待我这样好,等日后她生了孩子,我定要给小外甥打许多金镯子金如意送过去。”   卢夫人嘴角微抽,行了,知道你娘家金子多,别显摆了。   “明个儿我要与你妹妹去华严寺祈福还愿,你这身子……罢了,还是在家里边儿歇着吧。”卢夫人摸了摸瞳哥儿嫩嫩的小圆脸,“瞳哥儿想不想跟着一块儿去?”   他连忙点头。   尔朱华英有些幽怨地盯着他们,瞳哥儿想了想,从卢夫人身上爬了下去,嘟着小嘴亲了他阿娘一口:“阿娘别伤心,瞳哥儿会帮阿娘给菩萨磕头!”   这孩子真乖,不愧是她的好大儿。   尔朱华英疼爱地摸了摸瞳哥儿的小脑袋,忽然想起来什么:“阿娘,你进宫去的时候,二伯母来寻你,都找到我这儿来了。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求你帮忙?”   看王夫人那脸着急忙慌的,都找到她这个素日里瞧不起的侄儿媳妇头上了,不知道是什么棘手的事儿。   卢夫人一听,脸上的笑淡了淡:“这事儿我知道了,下回她要再来找你,你连院门都别让她进,省得晦气到你们。”   晦气?   哎呀呀,这可是出了大事儿了!   见尔朱华英眼睛发亮,卢夫人无情地驳回了她想出门看戏的请求:“把身子养好再说。”   她又摸了摸瞳哥儿的小脑袋瓜:“明个儿早上祖母来瞳哥儿,瞳哥儿能早早地起床吗?”   瞳哥儿自信地点了点头,可以和姑姑还有祖母一块儿出去玩,他肯定能起得来!   卢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叮嘱了尔朱华英身边的人多看顾着她的身子,有什么补品药材不够就去昌平院的库房拿就是。   婆母待她自然是很好的,但尔朱华英想着明个儿她们都能出去散心礼佛,自己只能待在这屋里长蘑菇,不由得有些羡慕。   看着坐在厚厚的芙蓉织花地毯上玩儿得正开心的瞳哥儿,尔朱华英更羡慕了。   崔骋序回来时,见她怔怔地望着地上那个小萝卜头出神,走过去揽过她的肩:“看什么呢?”   尔朱华英随口道:“看你爹。”   崔骋序:……   尔朱华英这才反应过来,有些脸红:“呃,看你爹的孙儿。”   这么说,好像更奇怪了。   崔骋序没与她计较,妻子向来是这个脾性,他对瞳哥儿招了招手:“今日和你阿娘都玩儿了什么?”   自从卢夫人私下找他谈过话之后,崔骋序知道里边儿有妹妹与陛下的意思,沉默了许久,还是点头允准了不再叫瞳哥儿日日读书的事。   瞳哥儿人虽小,口齿却很清晰,一张小嘴唧唧呱呱地就将今日他和尔朱华英身边发生的事儿都告诉了崔骋序。   二婶来过了?   崔骋序拿过放在床头的篦子,替妻子理着一头长发,轻声道:“以后二房那边的人,你都推说身子不适,别见了。”   卢夫人也是这么说的。   尔朱华英点了点头:“我又不傻,你那二婶对着我的时候恨不得把眼睛给撅到腚后边儿去,我可不想搭理她。”   “咳。”瞳哥儿还在呢。   尔朱华英收了收脸上的神色,摸了摸儿子的小圆脸:“瞳哥儿去给阿娘挑一挑今晚吃什么菜好不好?”   自从崔檀令交给瞳哥儿几次挑点心的任务之后,热心肠的瞳哥儿就逐渐发展开了挑菜的业务。   听得阿娘这么说,他果然乖乖点头应了,也不要人牵,自个儿扭着胖乎了不少的小身子往屋外走。   崔骋序低声嘱咐了妻子一些事儿,荥阳郑氏的败落,崔氏作为他的姻亲,少不得要被牵连到一些,可要被舍弃的不是他们,崔骋序也不想妻儿被卷入其中。   尔朱华英听了,难得叹了一口长气。   崔骋序正想再安慰她几句,就听得她道:“连连发生这么多事儿,真是晦气,打几副金镯子压压惊吧。”   阿娘那儿送一送,妹妹那儿送一送,再给瞳哥儿打个漂亮的金锁等着过年的时候戴!   崔骋序:……也就岳父家坐拥好几个金矿,才养成了妻子这样爱靠金子压惊的习惯。   ·   这一晚陆峮精心泡的东西终于派上了用场。   如愿以偿开荤了的陆峮神清气爽,还十分好心地给缩在一团睡觉的小黑猪们多加了些猪食儿,看着那些彩鸡光秃秃的屁股毛,也难得生出几分愧疚之心。   罢了,长这么丑,它们自己看着肯定很难过,待娇小姐从华严寺回来,他就把它们给宰来吃掉!   娇小姐要去华严寺……   想到未来几日的分别,陆峮英俊含笑的脸庞上不由得拢上几分失落。   等他回去时,崔檀令已经起来了。   陆峮心里边儿酸溜溜的,要出门去玩儿就这般积极,都不用他闹腾就自个儿起来了。   崔檀令身子有些酸软,进了浴房之后泡了个澡,又叫修竹她们用药膏推拿按摩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身子舒坦了些,见着陆峮站在屏风后盯着她,有些没好气道:“站在那儿做什么?”   陆峮心中更是悲情十足,她不为接下来几日都瞧不见他失落就罢了,如今还对着他愈发不耐烦了。   ……难不成是那华严寺里有许多俊俏的小和尚?   陆峮纳闷儿地摸了摸自己的头,不应该啊,那和尚就是再俊,也是没头发的大秃驴和小秃驴,能俊得过他?   崔檀令见他一直站在那儿不动弹,见紫竹已经将发髻给绾好了,便没急着戴首饰,叫她们去瞧瞧早膳备好了没有。   女使们会意地退下,她们懂,娘子这是想和陛下单独相处呢。   “待会儿吃甜枣羹,郎君要多喝一些。”   看着崔檀令拉着他的手,陆峮心中暗哼,他可不是靠一碗粥就能打发的人。   “为何?”   看着他臭臭的脸色,崔檀令笑意盈盈道:“甜枣羹滋味清甜,郎君多吃些甜的,心里就不会有那么多郁气了。”   陆峮转头看她。   她知道!   她知道自己为了她要走的事儿辗转忧郁,还用此事来打趣他!   陆峮很快就气不起来了。   比云团还要柔软,比百花还要香浓的唇轻轻贴上他。   “啾。”   “我很快就回来了。”崔檀令爱怜地拍了拍他的头,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下意识的动作。   她的郎君,真像一条在拼命耍赖想要争夺主人更多宠爱与关注的大狗。   大狗的使命大概也包括要看着主人渐渐远去,自己则在孤单寂寥之中默默守住家门。   等到马车行驶开了一段距离,崔檀令掀开车帘往后望,还能瞧见那个劲武挺拔的身影。   真是个呆子。   她重又坐了回去,心却被那呆子搅得又软又酥。   她要补充一下。   还是个可爱的呆子。 第67章 [VIP] 第六十七章   华严寺坐落在离长安数十里远的诚山之上, 作为一座香火旺盛的大寺,它周遭绿意盎然,松柏婆娑, 古木参天, 即便是在冷清的隆冬,在一片雪白之中仍能透出令人心神安宁的庄严祥和。   崔檀令此行轻车简从, 只提前与庙中住持打好了招呼, 也不消特殊待遇,只定下了东院禅房供她们一行人居住,平时礼佛时可去后殿, 省得不小心被外人冲撞了去。   下了马车,崔檀令身上披着厚厚的氅衣, 仍然被凛冽的山风给吹得打了个寒颤。   崔骋烈见了忙道:“快进去吧。”   崔檀令回头看他。   这回是她二兄护送她们来华严寺,等她们进了寺庙, 他就要走了。   去遥远的边疆,那是她从未去过, 甚至很少听闻的地方。   “好了,我又不是一辈子不回来了, 别这样看着我。”崔骋烈看着妹妹掩在一圈儿雪白风毛下更显得柔软精致的脸,眼眶上的那一点儿红也就显得格外显眼。   崔檀令轻轻翕了翕鼻子:“何必要走得那么急?过完年再走不可以吗?”   崔骋烈笑着摇了摇头,之前他说要去戍边一半是被他阿耶的冷心冷情给刺激得对整个崔氏都厌恶透顶, 另一半也是他觉得在这富丽浮华的长安城, 着实做不出什么叫他心满意足的成绩来,不如趁着年轻,去边疆见识另一番风光。   “早晚都是要走的, 没什么分别。”崔骋烈看着他自小就挂在心上肩头的妹妹,目光罕见地柔软下来, “我虽不在你身边,但若妹婿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只管写信过来,便是再远我也得回来给他一顿好揍!”   在后边儿下了马车的卢夫人听了二儿这话,难得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崔檀令不买账:“二兄你又打不过陛下。”   崔骋烈:……   他张扬俊美的脸上浮现上两朵红晕:“谁说的!我在边疆定然日日勤学苦练,他在长安城里贪吃享乐,说不定过两年我回来时,他在我手下连三招都过不了了!”   崔骋烈说得慷慨激昂,然后他的脚就被踩了。   瞳哥儿被裹得像是一个胖嘟嘟的大萝卜,在他二叔大脚上使劲儿蹦跶:“二叔说大话,羞羞脸!”   崔骋烈一把将他拎了起来:“你个臭小子,胳膊肘往外拐是吧?”   瞳哥儿被他二叔拎在半空里晃悠个不停,吓得吱哇乱叫,不过心里边儿还在默默嘴硬,姑父带着他打过雪仗,二叔他都没有过!   崔檀令看着这叔侄俩闹腾,脸上不由得带出笑容,二兄有一点说对了,陆峮是挺贪吃,不过他爱吃的……嗯,不说也罢。   总之,二兄设想中陆峮身材走样发福成大水桶这样的事,大抵是不会发生的。   “好了,那么大的人了,还和你侄儿一样调皮不成?”卢夫人实在看不过去了,走过去拍了拍落在崔骋烈肩上的落雪,这个孩子已经长得比她高出一个头多,她现在都得仰起头,才能看清他那张英俊不羁的脸。   长相是挺俊的,脾气也是真的臭。   卢夫人叹了口气,崔骋烈看她那架势就知道她又要开始唠叨,不由得警惕地后退两步:“得得得——阿娘,您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保证在边疆好好练武好好练兵,绝不乱来,行了吧?”   卢夫人被噎了噎,看着他那不领情的样子就来气:“行了行了,我不唠叨你了,快滚吧。”   崔骋烈轻轻哼了一声,他阿娘在人前都是一副端庄模样,也就在对着他这个儿子时才会露出真面目。   凶的嘞。   崔骋烈摸了摸小侄儿的头,看着他头上那顶鲜艳的虎头帽有些眼熟。   嗬,那天子妹婿不也有一顶差不多的吗!就是比这个要大上一些。   难怪他在点着碳一点儿寒意都不见的紫宸殿里也要坚持戴着那顶虎头帽!   崔骋烈对此人的小心机深恶痛绝。   哼,就欺负他没有是吧!   崔骋烈一掸披风,在雪地上跪下,给卢夫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还没忘空出一只手把瞳哥儿给扒拉开了。   “儿走了,阿娘保重。”   卢夫人轻轻别过脸去,不叫他看到自己眼里含着泪:“快走,快走。”   崔骋烈站起身来,想去揉一揉妹妹的头,又想起她已经出嫁了,不再是再躲在他身后在他背上打瞌睡的小娘子了。   “都好好的。”崔骋烈拍了拍她的肩,又捏了捏瞳哥儿的小圆脸,翻身上马,对着她们潇洒招了招手,“走了。”   那个影子在雪路山地间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崔檀令上前挽住卢夫人的手:“阿娘,进去吧。”   卢夫人收回视线,叹了口气,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孙儿,进了华严寺。   主持替她们引路至正殿,冬日间前来礼佛的人本就少,她们到那儿时基本没什么香客,十分清净,卢夫人将瞳哥儿交给乳母照顾,自个儿神情严肃地对着佛像尊相敬了三柱香。   殿内十分安静,面对宝相庄严的各尊佛像,崔檀令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中间留出一个小小的缝隙。这样做,向佛祖祈愿时,佛祖便能更好地听清她们的心声。   她来华严寺,除了因着上次陆峮疑似出事,她在心中祈祷若他能平安归来就来佛祖面前还愿,还有一桩原因。   陆峮是从战场上厮杀磨练得来的帝位,一路艰辛万难,他都过来了,这自然是他荣耀的见证,但崔檀令却又担心起他身上血光太重,想要在佛前为他多请一些福泽庇佑。   衣着素净的女郎身姿笔挺地跪在蒲团之上,眼眸微阖,神态庄重肃然,不难看出她此时的认真。   卢夫人敬完香回来,见女儿这般认真,不想去打扰她,便与主持轻轻点了点头。   主持会意地走出殿外,听卢夫人说起要在寺中续长生灯的事儿。   长安城中的人有一个习俗,家境富裕之人总会在寺庙中请几盏长生灯,这个名头只是图个吉利,不为长生,只求平安。   卢夫人这回来也是要多捐些香油钱,再给家人们都续上长生灯。   待到卢夫人去专门给崔氏供奉长生灯的地方转了一转,又拨了一笔银子叫主持多费心之后回来,崔檀令才从蒲团上站起身来。   许久没有跪过这么长时间,崔檀令站起来时身子不由得摇晃了下,树一身形如风,几乎时转瞬间便移到她身后,稳稳地扶住了她:“娘子小心。”   崔檀令顿了顿,对着她笑了笑。   出行在外,一切低调,崔檀令便让她们仍像闺中那般唤她‘娘子’。   方才也认认真真在佛祖面前磕了好几个头的瞳哥儿噔噔噔跑过去抱住她的腿,贴心地用小拳头给她捶了几下:“瞳哥儿给姑姑捶一捶就好啦!”   崔檀令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几人来到后院禅房。   华严寺是前朝老寺了,后院十分清幽,白墙黑瓦,院中有几丛零落青竹,在冬日白雪的掩映下更显几分冷清。   好在绿枝她们手脚十分利落,将马车上的行李搬下来一顿收拾归整,原本显得有些破旧的禅房瞧着顿时舒适温馨了许多。   崔檀令担心天太冷,瞳哥儿近日性子活泼了些,出去玩儿的时候也不甚注意,恐生了冻疮,便招了他过来,拉着他的小肉手涂香膏。   “这些活儿叫乳母做就好,你歇会儿。”卢夫人见崔檀令抱着瞳哥儿,肉乎乎的小郎君愈发衬得她身段纤细,前段时间瞧着还肉乎了一些,怎得现在瞧着又瘦了些?   崔檀令摇了摇头,将两只小肉手上都涂上香膏,这才放开瞳哥儿,接过绿枝递来的巾帕擦了擦手:“我哪儿就那么娇气了?太医也说,叫我多动动才好。”   “我还不知道你,打小儿就是个懒散性子,嫁了人之后反倒勤快起来了。”卢夫人想起兕奴刚刚与陛下定亲时,他送来的那堆锄头农具,还忍不住发笑,“那时候我就在想,若成了亲之后,陛下真要你跟着一块儿下田锄地,我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   崔檀令手里捧着一个暖呼呼的手炉,思考了一下这件事儿。   她大概会使计叫陆峮自个儿开口免了她的这桩苦差事吧。   说到这个,崔檀令笑着摇头:“我笨头笨脑的,若真是故意去算计什么,可能还会落得个反效果。”   就这样自然而然,反倒与陆峮心意相通了。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看着仙露明珠一般的女郎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一看就知道在想谁,卢夫人一哽,就听得瞳哥儿脆生生道:“姑姑不笨!”   过了会儿他又补充:“姑父才笨!”   上回姑父带着他堆雪人儿,堆得都没有他好看。   崔檀令笑着看他,故意道:“要是叫你姑父听到了,下回就不带你打雪仗了。”   瞳哥儿一扬小圆脸,骄傲道:“没关系,我可以和阿耶一起玩儿!”   阿耶上次听他说了姑父带他去玩儿的事情,第二天也偷偷陪着他玩了一会儿呢!   等等——阿耶说了这事儿不能告诉别人的。   看着瞳哥儿像是自知失言般捂住嘴,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崔檀令与卢夫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长兄不像阿耶那样顽固,是好事。   阿耶小时候可不会这样待长兄他们,一听说他们有玩儿的心思,就要拉下脸训斥几句。   一家人闲聊一会儿,绿枝带人去取来了素斋,华严寺声名在外,有一些也是因为他们的大师傅手艺格外好的原因,平平淡淡的青菜豆腐也能做出好滋味。   瞳哥儿今年快三岁,之前都因为太小了没能一块儿过来,这是他头一次吃到华严寺的素斋,小小的圆脸蛋上有些惊讶:“姑姑,这个豆腐是肉变的!”   崔檀令一瞧,是华严寺的一道名菜,清酿豆腐,名字瞧着清淡,但入口不俗,很是下饭。   卢夫人看了就笑:“若是你阿耶在这儿,少不得就要教育瞳哥儿几句,我都能想出来他那张嘴会说什么话。”说着,她还真的演了起来。   “瞳哥儿,这做人处事,就如这道豆腐一般。你看它是块儿豆腐,但做的方法不同,豆腐便也成了不普通的豆腐。这件事儿就是要让你知道,不能小瞧旁人,人这外表与内里啊,可是完全不同的。”   崔檀令听完就笑了出来,她都能想象出阿耶板着一张脸给瞳哥儿讲道理的样子了。   瞳哥儿捏着长箸一脸茫然,他只是吃到了一块儿好吃的豆腐而已。   祖母和姑姑怎么笑得那么开心?   卢夫人没叫芳菲她们在一旁守着忙活,让她们自去隔间用膳,自个儿给瞳哥儿夹了一块萝卜:“你二兄这回远去边疆,原是在和你阿耶怄气呢。后头见你阿耶和陛下玩儿了一招里应外合,对着你阿耶时总算有个好脸色瞧了。”   想起性情刚烈如火的二兄,崔檀令眨了眨眼,发髻上缀着的八宝蝴蝶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抖,用细细金丝和琉璃猫眼勾勒出的蝴蝶翅膀像是有了生机一般,振翅欲飞。   瞳哥儿看着那只蝴蝶,连碗里的豆腐都来不及吃了。   崔檀令给他夹了块热乎的,又道:“阿耶与长兄克己复礼,君子端方,可家里都是这样的人,那有什么意思?抬头一见,像照了镜子一般,无趣得紧。二兄能活得自在随意些,我也替他高兴。”   “他如今是自由自在了,天高任鸟飞,没有我在一旁唠叨啊,他指不定怎么高兴呢。”卢夫人说起崔骋烈就头疼,“你说说,他如今都二十二了,寻常男儿到他这个年纪,不说儿女绕膝,总要娶房妻室回来吧?他倒好,拎着个包袱就走了,也没留个念想。”   瞳哥儿睁着大眼睛,嘴里包着东西,说话含含糊糊的:“二叔有给我留了小木车哦!”   “好好吃饭。”卢夫人没搭理他,又对着崔檀令抱怨起来,“等到他回来,指不定是几年之后了,到时候人年纪大了,脸又被边疆风霜给磋磨得像个老树帮子,这哪家的贵女能瞧上他?”   “儿孙自有儿孙福,阿娘,你在这儿担心这么多,二兄骑着马怕是要打一路的喷嚏了。”崔檀令给她盛了一碗青菜汤,打趣道,“佛门净地,阿娘还是别说那些人间风月了,硬要将二兄与哪位女郎拉着红线凑成一对儿,佛祖听了不高兴可怎么办?”   她这话一出,卢夫人坐直了身子,轻轻打了打她的手:“你这孩子,就是听我唠叨听烦了。”   崔檀令嘻嘻笑:“阿娘,喝汤,喝汤。”   卢夫人嗔了一眼这小冤家,母女俩用过午膳之后都准备各自在禅房休息一番,有树一在崔檀令身边儿守着,卢夫人放心地带着瞳哥儿去隔壁禅房歇晌了。   崔檀令睡了一觉起来,身上还是觉得有些冷,正想叫绿枝再去给她灌两个汤婆子过来,却听得紫竹过来报信儿,说是王夫人和崔清嬛来了,想要求见皇后。   王夫人与崔清嬛?   自从上回老太君七十寿诞几人撕破脸之后,崔檀令便没有再见过她了,上次想到她,还是因为郑循清出事,崔檀令顺着这事儿想了想这个与自己同宗所出的大姐姐是否会受到牵连。   她们现在求到华严寺来,是为了什么?   是想着给郑循清指使人往祖母用的茶具里下毒这事忏悔求情,还是要为即将被牵连定罪的自己求饶?   崔檀令想着康复不久,但身子明显败落了许多的祖母,心情便有些不愉快。   “叫她们等着吧。”   至于见不见,什么时候见,那就不是她们能问出来的事儿了。   她语气淡淡,一张香培玉篆的脸上神情亦十分冷漠,紫竹便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了,笑着应了声是。   哼,叫那大娘子从前总是对着她们娘子酸言酸语,这下好了,从今往后,可有的是她咬牙嫉妒的份儿喽。   紫竹兴奋地跑去传信了。   禅房布置得十分简单,一张小小的木桌便充当起了梳妆台的作用。   修竹手法娴熟地将崔檀令的头发绾了起来,正想挑些金宝首饰点缀,却被崔檀令轻轻拉住了手腕。   “不必忙活了,用一两样玉饰就好。”毕竟是来祈福礼佛的,不好装扮得太过张扬。   修竹低声道:“待会儿二夫人与大娘子要过来,娘子装扮得这般素净,奴婢担心……”   了解她的未尽之意,崔檀令看着螺钿铜镜里自己有些模糊的脸,平静道:“先敬罗衣后敬人,不过我那二婶母与大姐姐的性子是个万年不变的,从前我装扮得像朵花儿似的,也没见她们多说些好话夸夸我。何况到了如今,她们如何看我,并不重要。”   树一听得直点头:“若她们再敢对娘子不敬,属下便去将她们的马儿给驱得远远儿的。”   然后叫她们在雪地里冻成个冰棍儿?   想到那母女俩瑟瑟发抖地搂抱成一团,崔檀令很不道德地笑出了声:“树一,你跟着紫竹她们都学坏了。”   有吗?   树一低下头有些羞涩:“娘子喜欢就好。”   崔檀令咳了咳,修竹边听边笑,挑了一支羊脂玉茉莉缕珠簪与一对儿翡翠玉梳,配着她一身素色长衫,倒是有一种婉约风流的雅致。   紫竹回来时又去与卢夫人说了此事,歇晌起来的卢夫人还来不及再醒醒神,就被这事儿给激得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好啊,我与兕奴好容易找着这么处清净地儿想要休整一番,还是被那对搅家精给找上门来了。”卢夫人说起她们时满是嫌弃,对着崔檀令抱怨道,“你不知道,你那二婶近日可是改了性子了,柔柔顺顺的,比她刚嫁进来的时候还要伏低做小呢,还主动张罗着给你二叔纳了两个妾……夫妇俩都是个糊涂的。”   崔檀令并没有去问陆峮打算如何处置荥阳郑氏,闻言只道:“如今郑氏家主也只是暂被关在天牢中,她们着急忙慌地来求情,真以为谁能左右陛下的意思不成?”   卢夫人笑了笑,即便是陛下待兕奴好,她也绝不会让兕奴为了这么些人去陛下面前求情,耗的是陛下与兕奴之间的情分,王夫人那起子人,也配?   瞳哥儿人小觉多,卢夫人叮嘱乳母陪着他再睡会儿,待会儿要说的事,他一个人小孩儿在这儿也不太好。   王夫人与崔清嬛过来时,面色苍白,神情低迷,再也没有昔日的张扬傲气了。   崔檀令淡淡瞥她们一眼,见着她们这样心中既不觉得快慰,也不为她们难过。   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人了,崔檀令的心可没那么大,能放下这么多人。   王夫人暗地里扯了一把崔清嬛,对着崔檀令行了个礼:“许久不见,娘娘风采更胜往昔,不像咱们,已经是昨日黄花,没个盼头了。”   崔檀令凉凉道:“花开花谢都是有定数的,二婶若是一意孤行硬要这花一直开,恐怕只会连里头的根也跟着一块儿烂了。”   王夫人脸色一僵:“娘娘嫁人了,看人待物犀利不少。想来是因为陛下疼爱……我这女儿便不如娘娘好命了,夫家此时有难,她便如塌了天一般,哭闹个没完。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娘娘与嬛姐儿是一同长大的,其中情分哪里是旁人能比的?若是娘娘肯劝,嬛姐儿一定听!”   说着,她狠狠拧了一把崔清嬛,好不容易能见到崔檀令,她可别给她现在撂挑子不干了!   给王夫人操心得来这些时日内外都忧虑得紧,一时竟不知道是谁的夫家!   崔清嬛看着这个自小便比她漂亮,比她得宠的三妹妹。   她通身气派尊贵无双,而自己却落得一身狼狈。   她应该嫉妒才是。   可是看着神情淡淡的崔檀令,她脸色瞧着冷,却没有像旁人一般,对她露出轻蔑不屑的样子。   崔清嬛想起上回祖母过寿时,崔檀令对自己说的话。   的确,崔檀令有许多地方胜过她,可她崔清嬛也不是一文不值。   为何要一直为救郑三郎那个一事无成的废物奔波劳碌?   崔清嬛深深呼了口气:“阿娘,我们走吧。”   王夫人脸上的笑一僵,控制着自己没直接给这孩子一巴掌,低声道:“你疯了不成?快些同娘娘说些好话儿,是不是非要等到郑三郎也被流放到那等偏远之地去,你也跟着去受苦才高兴?”   “他去他的,我为何要跟着去?”崔清嬛微微抬起下巴,被这些时日的烦心事儿折磨得心力交瘁的她终于露出了些轻松模样,“我是崔氏女,和离归家之后照样衣食无忧,又为什么还要跟着郑三郎去受苦?”   她这话叫在场之人都沉默了下来。   王夫人嗫喏两声:“他毕竟是你的夫婿……”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没人会说他的不是。我只是大难临头和离归家而已,旁人指摘我又如何?”崔清嬛说出这些话后,觉得身上轻松不少,“即便是保下郑三郎,阿娘,与这样没有上进之心的人待在一起,我只会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委屈了你,委屈了我自己去救下他们。”   从前她总爱攀比,与自己的亲姐妹比,与外边儿的女郎比,成了亲,又要与荥阳郑氏那一大家子明里暗里使劲儿斗法,她真的觉得累了。   “阿娘,我从前与你说,我不想嫁去郑家,你不听我的。”事到如今,也算是她崔清嬛从前自视甚高的报应吧。   崔清嬛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来对着崔檀令道:“三妹妹,我便斗胆再这样叫你一次。这辈子我过得或许不如你,可我至少能按着自己的想法活了。”   她承认,她对崔檀令还是有些嫉妒的,她拼尽全力也要从荥阳郑氏这个泥坑里跳出来,可崔檀令若是不喜欢那草莽出身的天子,可是没法子一走了之。   她还是赢了崔檀令一些的吧?   崔清嬛一身轻松地走了。   王夫人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高傲了大半辈子的人做出这副惶惶模样,卢夫人蹙眉,还是有些心软了:“我若是你,便尽快叫郑三郎写一封和离书。外边儿名声难听又如何,能让你和孩子今后日子不受影响才是最紧要的。”   卢夫人都这么说的……   王夫人又将目光移向崔檀令。   崔檀令喝了一口茶:“二婶不必顾及我,大姐姐如何选择,是她自己的事儿。”   至于牵扯到崔氏名声什么的,她现在管不着,都留给她阿耶他们去烦恼好了。   王夫人还是有些纠结,她虽然想保住女儿和女婿,可真比较起来,自然女儿才是她的心头肉。   让两人和离……   罢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本就合情合理,何况郑循清那死老头子做出毒害老太君的事儿,两家就算有着姻亲关系也是断断再不能往来了的。   不如趁早狠心断掉。   王夫人匆匆走了,卢夫人看着她的背影,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这嬛姐儿,倒是难得清醒一回。”   崔檀令懒懒点了点头,崔清嬛如何做都与她没什么干系了,就算她现在性子变好了,崔檀令也不可能再与她修什么姐妹情。   她的脾气已经被陆峮惯得有些坏了。   说到陆峮。   晚上睡觉前,树一想要将窗户掩得严实一些,却被崔檀令阻止了:“将窗缝放宽一些吧。”   树一回头,看见娘子在昏黄灯光下愈发显得朱颜酡些的美丽脸庞,了然地点了点头。   懂了,是给陛下留的。   崔檀令躺在被窝里蜷成一团,默默掰着指头,难不成是她想错了?陆峮不会来?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窗户那儿传来轻轻的声响。   陆峮动作娴熟地翻窗进来了。   见着双眼亮晶晶的娇小姐,他心里欢喜,嘴上还要训她两句:“睡觉怎得不把窗户关严实了?这山里边儿虽然清静,可指不定有什么采花贼专门爱往女眷禅房里钻,若来的不是我,你这小身板儿不得被吓晕过去?”   这人就说不来点好听话!   崔檀令把被子拉过头顶,抿紧了唇愤怒地想,下回绝不会给这人留窗了! 第68章 [VIP] 第六十八章   佛门净地, 陆峮自不可能做什么。   便是他自己不怕,也会担心佛祖会迁怒怀里这个比花朵还要娇贵的女郎。   把她搂到怀里揉搓两下,将她原本微凉的手脚给揉得暖和起来, 原本还有些生气的娇小姐就软哒哒靠到他怀里了, 陆峮又勤勤恳恳地摸上她的腰,那人却已经睡着了。   “难不成真是小野猪转世?”陆峮有些稀罕地捏起她睡梦中无意微微张开的红唇亲了一口, 看着她闭着眼也能窥出无瑕美貌的脸, 又摇了摇头,“那群野猪凶着呢,还是当小犀牛好了。”   爱吃又爱睡, 性子慢吞吞。   可不就是小犀牛!   陆峮被自己的论证满意到了,又亲了她一口, 在简陋的佛寺禅房里,两人搂在一块儿, 睡得倒是意外地好。   绿枝她们将崔檀令照顾得极好,昨个儿又得了树一的暗示, 在禅房里备下了不少温水,用暖壶装着, 正好便宜了陆峮,昨晚上洗漱过一番之后还剩了一些,正巧留着今早用。   第二日陆峮起身时, 看着崔檀令似有所感地翻了个身, 身上穿着的寝衣不知何时早就乱了起来,一只细腻如玉的藕臂在被褥间乱动,不知道在寻什么。   陆峮心头一软, 正想上前再亲一亲她,却不巧被崔檀令乱挥的手打中, 发出好大一声脆响。   平白无故挨了一个大耳刮子的陆峮沉默片刻,把人揪起来狠狠亲了好几下,直将在睡梦中朦朦胧胧的崔檀令给拉回了人间,眼看着她就要手脚并用地来打他了,陆峮又细细碾磨过她柔润红唇,这才放开她。   “佛祖面前,你也不知道收敛些,当心他把你收了去。”   看着崔檀令一脸怨念,陆峮笑了:“佛祖他老人家大慈大悲,怎么舍得看你成小寡妇?再说了,我又不是小妖怪,佛祖收我做什么?”   崔檀令瞪他一眼,被他闹了这么一通瞌睡虫都被赶跑了,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呆呆地看他穿衣裳。   今日虽然没有朝会,但陆峮还是要赶着回去处理朝政,看着娇小姐一直盯着他看的样子也只能狠下心来:“我走了。”   “等等——”   正准备翻窗的陆峮回过头去。   崔檀令翻了件披风拢在身上,去那张小木桌上拿了一罐香膏,揭开盖子就挖了一坨想要往他脸上涂。   陆峮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崔檀令鲜少自己涂香膏,都是女使们轻轻柔柔地捧着她的脸细心匀透地涂抹好香膏,面对眼前陡然放大的一张俊脸,她下意识地就一大坨都糊了上去。   陆峮倒是不介意她这点儿小猫爪似的力道,嗅了嗅味道,皱起眉:“怎么这么香?”   崔檀令正在卖力地尝试将那坨香膏拍开,闻言只道:“外边儿这么冷的天,你又只洗个脸就往外跑,到时候脸冻出个什么来,你后悔都来不及。”   陆峮听着她这跟训孩子似的口吻,笑着将她细腰一揽,两人之间密不可分。   “心疼我?”   崔檀令瞪他归瞪他,两只柔软小手还在使劲儿往他脸上拍:“我是不想半夜摸到你的脸,以为自己身边躺的是个老菜帮子。”   陆峮噎了噎,自己虽然比娇小姐大了七岁,但也……不算很老吧?   想起从前在军营里时那些老油条开的玩笑,男人这过了二十五岁啊,直接老了一半儿,就是提枪也无力,平日在家里都躲着他婆娘,这下出来了,总算不用躲了。   他翻过年就二十四了,再过一年,那不就二十五了?   他垂下眼,看着还在认真给他抹香膏的娇小姐,她一早起来还未梳洗,可是脸庞莹润柔白,一双眼睛潋滟生光,怎么瞧都是很好看的。   像是一株含苞待放的牡丹,外边儿风雪交加亦无法摧折她的枝叶,只要日光大照,她就能徐徐绽开层叠花瓣。   牡丹怎么能和老菜帮子在一块儿?   陆峮想了想,严肃道:“抹得好,多抹点。”   再联想到娇小姐昨晚与他说的崔清嬛想要和离之事,郑循清乃至其他郑家人犯的错,陆峮本就不会牵扯到崔清嬛这样明显一无所知的内宅女眷身上,只是听得她准备与郑三郎和离,心里边儿不由得有些纳闷,怎得娇小姐身边一个二个都爱和离。   可细想起她们要和离的对象,陆峮也只会点点头说她们做得对。   他心中不由得腾起一股危机感。   帝后和离的,不多,乃至基本没见过,但保不准儿就从他这儿开了先河。   这年头,做一个不会被自家婆娘嫌弃抛下的男人,还是颇有些难度的。   崔檀令总算把那坨香膏给涂匀了,不由得有些骄傲,还有些心虚,嗯,下回少挖点儿。   她正想收回手,却被陆峮捉住了手。   她用眼神示意他放开。   陆峮盯着她,眼睛很亮:“兕奴,你给我准备一罐这样擦脸的,我一定不偷懒了,每日都涂!”   顿了顿他又补充:“要不香的。”   不知是这香膏本身气味秾丽,还是沾染了娇小姐身上的幽幽香气,此刻涂抹在他脸上,让他生出一种时刻被她萦绕纠缠的感觉。   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崔檀令自然不知道她这皱着眉头故作嫌弃的黑脸郎君心里边儿在想什么,抬起手闻了闻,好像是有些香,便点点头:“回去了之后我便叫绿枝她们给你寻些没香味儿的面脂。”   看着他英俊微黑的脸庞,崔檀令坏心眼地在想,再给他加一个美白亮肤的面脂一块儿涂。   她的郎君生得不差,甚至比长安城里那些面容浮白的王孙公子都要来得英武俊朗。   就是脸黑了些。   被娇小姐深情注视着的陆峮有些不好意思,他轻轻转过脸去咳了咳:“我走了。”   崔檀令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又对着他张开双手,像是一只矜贵骄傲的小百灵鸟扑闪着羽翅终于愿意落入他怀中:“抱我去床上。”   时辰还早呢,她要抓紧时间再睡个回笼觉。   看着她理所当然的明丽脸庞,陆峮暗哼,她也就敢在这种时候对他说这种话了。   要是在晚上听到这句话,便是拼着被佛祖抓去关在五指山下,他也得好好伺候一番娇小姐再去受罚!   等等……好像佛祖只会将猴儿压在五指山下。   他不是猴儿啊!   这么一想,陆峮顿觉心思畅快。   他双手一用力,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给她脱下那件厚厚的披风,又将人放在带着温热气息的被褥里,陆峮响亮地亲了一口她的脑门儿:“好了,不许撒娇,我真得走了。”   崔檀令昨日坐马车都坐了两个多时辰才到,他骑马回长安,路上也是得耗费不少功夫的。   也就这呆子能做的出这样的事,一晚都不愿意等吗?   崔檀令点了点头,又叮嘱他:“今日下午我与阿娘便回去了,你别来接,叫卫兵来接就好了。”   见他板着脸不说话,崔檀令瞪他:“给你省事儿呢,还有错了?”   哼,她好爱他!   陆峮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我也不是那等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今晚我便给你侍回寝吧。”   他一说这话,崔檀令柔白面颊上就忍不住浮出酡红。   这坏坯子,等回去了又要巴巴儿地去泡他那玩意儿了!   又亲了一口脸颊不知为何变得红彤彤显得格外好亲的娇小姐,陆峮轻佻地揉了一把她的脸:“真走了,你快睡。”   崔檀令躺下去,看见他熟练翻出窗去的身影。   她不由得在想,若是哪日窗台上支起一根木刺儿来,把他的裤头给蹭破了可怎么办?   到时候他不会又赖着她要给做件新裤头吧?   下回得改改他爱翻窗的毛病。   娇小姐心中是如何想他的,陆峮不知道,他本想直接拉了马回长安城去,却在路过一处小殿时,顿足顷刻,还是抬脚进去准备上柱香磕个头。   也算是给佛祖赔个罪,叫他莫要介怀人间夫妻情难自己的玩笑话。   这间小殿在禅房西侧,临近着华严寺后门,又因着时辰尚早,瞧着十分冷清,只有几盏烛火晃晃悠悠,佛像森严,却莫名叫人觉得心底宁静。   陆峮进去之后自顾自地上香磕头,他这辈子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他们老陆家祖坟再冒几十回青烟都不一定冒得出来的好运气了,他不该再有什么奢求。   沉默地嗑完三个头,陆峮正起身要走,却听得一声幽幽呼唤——   “这位檀越,还请留步。”   陆峮回头,一个白胡子没头发的老头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讨香油钱的?   陆峮掏出一块金鱼儿放在功德箱里。   白胡子老头儿,即华严寺中资历最深的敬德大师笑了笑:“老衲并非为了香火而留下檀越。”   陆峮顿时警觉起来,莫不是要说他骨骼精奇神清骨秀有大智慧——然后诓他剃头发出家吧?   他礼貌颔首:“已有家室,不出家。”   敬德大师愣了愣,随即笑得更加慈和:“是,檀越身上红线光亮,正是红鸾星动,夫妻恩爱,是极好的念头。”   听了他的话,陆峮愉悦地又捐出去一个金鱼儿。   见敬德大师笑着还想说话,陆峮摆了摆手:“大师,我有事须得走了,下回再来照顾你们香火。”   “檀越。”敬德大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你身上血光浓厚,虽天生一股悍勇之气,锐利可化血气,却也还是须得借助外界之法,化去身上血气,以免心智有失。”   陆峮转过身去,有些狐疑地看着这脑门儿十分光亮,像颗慈祥老卤蛋的大师。   娇小姐与岳母都爱来的寺庙,应该没有招摇撞骗坑人钱财的大师吧?   见陆峮抿唇不言,敬德大师又道:“您的妻子已经为您立了长生灯,长生长生,不求千年万寿,只争细水长流。陛下,您如今为万民做的事,静等来日,这等福泽便会加持到您身上。”   “这串在佛前开过光的佛珠,还劳陛下贴身携带。”   将佛珠递给他之后,敬德大师笑着双手合十,施施然走远了。   陆峮立在原地,看着面相悲悯的神佛,又看看那串光华内蕴的佛珠。   他知道懒洋洋的娇小姐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样肃冷的冬日也要来华严寺的原因了。   一来是为他平安归来而还愿,二来,是为了给他立长生灯,怕从前起事作战时的那些杀孽冲撞了他命格,又添了许多香油钱,在佛前跪了许久。   她原本可以不做这些的。   陆峮沉沉呼出一口气,握紧手中佛珠,不再犹豫,转身走了。   ·   等到要回去时,瞳哥儿还有些闷闷不乐。   卢夫人以为他是贪新鲜,不想归家去,又允诺等开春了天气好些,便再带着他一块儿出去踏春游玩。   瞳哥儿捧着小圆脸忧愁道:“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   瞳哥儿见她们都不懂他,深沉地叹了一口气,委屈道:“下回姑姑就不出来和我们一起玩儿了。”   现在他隐约明白了,姑姑有两个家,以后她都会一直在那个家住着,不会像之前一样陪着他一块儿长大了。   瞳哥儿难受地想,长大,原来是这样一件痛苦的事情。   崔檀令被这孩子说得心头发软,连忙叫了他过去。   马车行驶在山路间,微微有些颠簸,瞳哥儿枕在姑姑香香软软的怀里,伸出小胖手偷偷揉了揉眼睛,姑姑不在家了,二叔也不在家了……   崔檀令拿着绢帕轻轻拭去他圆嘟嘟脸蛋上的眼泪,见他觉得不好意思扭过头去,又笑着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怎么会呢?只要瞳哥儿请我一块儿去,我也是会去的呀。”   瞳哥儿的小圆脸上顿时雨过天晴:“真的吗?那我明天也叫姑姑出来玩儿,后天也叫姑姑出来玩儿,大后天……”   崔檀令好笑地止住了他掰着小胖指头数数的动作,柔声道:“姑姑是大人了,不能每天都出来玩儿的,也得做些活儿做些事儿,不然怎么能有饭吃,哪来新衣裳穿呢?”   可是他阿娘就不做!   瞳哥儿挺起小胸脯:“姑姑不做!瞳哥儿有金矿,打金镯子分给姑姑!”   他外祖送了他一座大金矿,尔朱华英之前有一次还戏言说他这个当儿子的已经比崔骋序这个当爹的身家还要丰厚了。   崔氏虽说是门阀世家,但细分到每个子弟头上的田产金银,自然比不了瞳哥儿这样简单粗暴拥有一座金矿的人。   “姑姑不要瞳哥儿的钱,都留着给瞳哥儿以后娶媳妇儿。”崔檀令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将他搂在怀里亲香亲香,“在咱们面前说这话可以,但是当着外人的话可不能提到这些,知道吗?”   小儿抱金过闹市,即便瞳哥儿聪慧,但毕竟年纪还小,哪能敌得过那些另有心思之人。   瞳哥儿点了点头:“阿娘和我说过,咱们要偷偷发财,然后气死别人!”   看着卢夫人虎下去的脸,他很快补充:“是祖母祖父、阿耶阿娘、姑姑还有二叔以外的别人!”   卢夫人听完,忍不住了:“你啊,小鬼灵精,其他我不管,待会儿回去了我也是要同你阿娘说一声的 ,在你未及冠之前,可不能把这金矿交给你。”   对着他姑姑,那小嘴儿甜的,送人金镯子的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含糊,若是碰上些工于心计的狐朋狗友可怎么好?   卢夫人看着自家乖孙的眼光,一瞬间深沉起来。   她可不想要个在女人堆里软了骨头的鳖孙儿。   瞳哥儿听完乖乖点头:“我不乱花钱!”   卢夫人欣慰点头。   却看得这小机灵鬼儿眨着大眼睛:“给祖母、阿娘还有姑姑花钱,就不算乱花钱。”   ……好像,说得也没错。   崔檀令乐不可支,搓着他的圆脸蛋,恍惚间明白了陆峮为什么那么喜欢亲她的脸。   软嘟嘟的脸颊肉实在是……太可爱了!   ·   朝臣们三三俩俩地退下了,陆峮举起茶盏喝了一口,他现在也学会慢慢品茶了,不过相比于这些名贵的茶叶,他还是更喜欢从前在田野间做活儿时喝过的大麦茶。   量大解渴又清凉,可不比这些要小口小口嘬才能品出滋味的茶汤好多了?   但娇小姐喜欢,他也就慢慢接受了。   他才放下茶盏,就看见胡吉祥笑得跟朵大菊花似的进来了。   见天子剑眉一竖,对着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胡吉祥心酸地压下嘴角,老实道:“陛下,皇后娘娘回宫了。”   那胡吉祥笑得这般恶心,也是可以原谅的了。   陆峮笑着合拢桌上的奏疏,今日干了这么久的活儿,正好回去陪陪娇小姐放松一番。   远远看见安静了两日的昭阳殿重又燃起灯辉,陆峮的脸似乎也跟着这温暖灯光变得柔和起来。   胡吉祥在一旁跟着,瞅着天子那笑得很是不值钱的样子,心底里暗暗呸了一声,对着他就那个死样,要去见皇后娘娘了就笑得比他还恶心。   呸!   不过若是他能娶到皇后娘娘那样天仙似的大美人儿做婆娘,他说不定比陛下笑得还恶心人呢。   想起那些被他遣散的小老婆,胡吉祥心中一痛。   如今顶上的这位天子可是个见不得贪污腐败的,若他还敢像从前一样敛财,只怕是项上人头都难保了。   胡吉祥边想事儿边跟着陆峮的脚步在走,这位天子脾气怪,有步辇不坐,非要甩着两个腿儿走路,累得他胡公公也得跟着费劲儿。   随着他越走越快,最后俨然都是在小跑了,胡吉祥喘得跟个破烂风箱一般,忍不住叫了一声:“陛下!您慢些跑!奴才,奴才都要跟不上您了!”   他这老胳膊老腿儿,哪能比得上正值盛年的天子?   陆峮有些嫌弃地睨了他一眼:“那你别跟了,我自己走。”   说完,他跑得更快了。   胡吉祥在后边儿看着他的背影,紫金冠,圆领袍,本是极讲究贵重的装扮,可是被这位天生一股锐利锋芒的天子穿上,总叫人感觉多了几分匪气。   他本就生得手长腿长,这样奔跑起来的时候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却愈发衬得他身姿笔挺,似青竹,又更像松柏。   在长长的宫道中,青石砖路两旁还积着厚厚的雪,洒扫的宫人们见天子像阵风似地刮了过去,都有些惊疑不定。   好像有人飞过去了?   不确定,再看看。   啊,好像真的是陛下飞过去了!   她们抬头去看,还能瞧见他纷飞的黑金绣麒麟纹圆领袍的一角。   能让陛下这么急切去见的人,也只有皇后娘娘了。   两个宫人对视一眼,羡慕地笑出了声。   昭阳殿   崔檀令正站在庭院里发呆。   昭阳殿不比崔府的卧云院,这儿没有暖房,在寒冷的冬日,花儿自然不能存活,崔檀令出来时只能瞧见一片深沉的绿。   可现在。   她轻轻弯下腰去,细白手指拂过浓艳娇美的牡丹,璎珞宝珠、银红巧对、珊瑚台、肉芙蓉……   各色牡丹竞相绽放,或华贵或清艳,她置身其中,像是站在被菩萨格外钟爱的春日园里,入目之处尽是靡丽花色。   绿枝她们也看得惊叹起来。   谁能想到,也就是她们出去一两日的功夫,素日里抠抠搜搜的陛下便为娘子整了这么一座华丽无匹的暖房花园来呢?   “兕奴。”   他的声音含着笑,又带着几分喘意。   崔檀令回头,她的郎君就站在牡丹花丛旁,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第69章 [VIP] 第六十九章   他似乎来得很急, 呼吸间还带着微微的喘,周身散发出的灼热气息在这隆冬之际分外明显,随着他的呼吸蔓延出一片白雾。   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神又是那样专注热烈。   柔软的绢帕轻轻落在他额间, 带着他熟悉的幽幽香气, 轻柔又不容拒绝地将他环绕。   他双眼微微弯起,看着面前正在给他擦汗的美貌女郎。   崔檀令心里边儿高兴, 但嘴上还是要说他几句:“我人都回来了, 难不成还会跑丢?这么冷的天你跑来跑去出了汗,若是着凉得了风寒,我可不管你。”   陆峮任她唠叨, 嘴角翘起,一副暗爽模样。   崔檀令瞪了一眼这人, 最后还是没忍住,微微笑了起来。   帝后两人面对面站着, 一人微微低着头,一人轻轻仰着头, 脸上都带着笑,此间浓情蜜意, 几乎都快将一旁盛放的牡丹给甜晕了脑袋。   绿枝她们很有眼力劲儿地从暖房另一侧退出去了。   嗯,要让小厨房多准备些热水。   作为近身伺候的人,她们自然知道昨个儿夜里陛下又翻窗进了娘子住的禅房。   见着娘子一早起来脸泛桃花, 面若牡丹滴露, 她们心里边儿清楚,但娘子面皮薄,若听着她们打趣, 定是要恼的,她们只能闭嘴, 在心里边儿偷偷笑。   这对小夫妻虽说也就才分别几个时辰……但是小别胜新婚,陛下看着娘子的眼神,她们光是瞥过一眼都觉得脸红。   不过她们娘子人生得这么美,性子又好,也难怪陛下昨个夜里宁愿冒着大雪也要跑马上山。   女使宫人们悄然退下,陆峮拿过她给他擦过汗的绢帕,熟练地团成一团塞到自己怀里,在崔檀令颇有些无语的眼神中镇定道:“我搓干净了再还给你。”   崔檀令轻轻哼了一声,她这条绢帕是用天蚕丝织的,就他那蛮劲儿,一搓可不就坏了?   “你小心些,别给我搓坏了。”崔檀令不爱浪费东西,觉得这么一条柔弱绢帕落在陆峮手里很是可怜。   陆峮嗯嗯点头,拉着她的手逛起这座新起的暖房来:“怎么样?还喜欢吗?”   崔檀令被他的话转移开心神,目光落在那些华美瑰丽的牡丹身上。   “雅称花中为首冠,年年长占断春光。”   崔檀令低声念了一句诗,又拉住她那没什么文化的郎君,笑容比身后尽态极妍的牡丹还要晃眼:“郎君,我很喜欢。”   他提前把满园春色都送到她眼前了。   陆峮看着她这样毫不掩饰露出愉悦的笑靥,整个人都看呆了。   他不愧是他们老陆家最有出息的陆虎头!   把这么漂亮的媳妇儿都娶回去了,到时候下去见着他耶娘了,他腰板儿也能挺得直直的。   崔檀令轻轻挽上他的手臂,他的手臂修长挺直,又带着时刻准备伺机迸发的力量感,她每回靠着他,都觉得安心。   “时辰还早,我们一块儿再逛逛吧。”   崔檀令很喜爱这座陆峮送给她的花园暖房。   陆峮自然是只有点头的份儿。   其实他对这些花花草草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但是娇小姐喜欢。   她自小住的院子外边儿就有一大片花圃,各色奇珍异花竞相开放,直将那儿变成了一座人间仙境。   陆峮没有忘记他第一次打上门……不,是上门时见到的模样,红墙高院,阶柳庭花,从打开的院门一隙见着一闪而过的纤纤细腰。   她的腰真细。   回忆起当时的惊艳,陆峮下意识地就将手搭在她腰间。   因着暖房里十分暖和,崔檀令进来时就将厚重的氅衣给脱了下来,只穿着一件晚烟霞紫绫子如意云纹衫配着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衣衫略微厚重,可他一搭上去,仍能感知到那一截小腰的轻盈曼妙之处。   他情不自禁地摩挲了两下。   崔檀令很快就转头瞪了他一眼。   这坏坯子,好端端赏花呢,心思又不知道偏到哪儿去了。   美人粉面含春,这样毫无杀伤力的嗔怪一眼并没能叫陆峮退缩,他搂着她腰的手愈发炙热,似乎要透过柔软衣衫,直直烙印在她肌肤上。   崔檀令觉得有些别扭,却也没吱声,任由他搂着,两人一块儿赏了会儿牡丹,直到绿枝来报说是晚膳准备好了,她才有些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   陆峮看着她那一步三回头的样子,有些好笑,拧了拧她粉若新荔的脸:“傻,这不就在外边儿,你想看,随时都能来看。”   收到礼物的第一刻总是最珍贵的,哪怕今后这份礼物会慢慢褪色、消失,崔檀令也会记得第一次见到它时的震撼与欢喜。   这呆子什么都不懂。   崔檀令挽着他的手,有些嫌弃道:“郎君,你以后送礼物的时候都不要说话。”   动人心弦的礼物,偏偏配上了他那张不讨喜的嘴。   陆峮倒是没觉得她话里边儿的嫌弃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只挑了挑眉:“才收到一份礼物呢,就想着下一个了?”   这人怎么曲解她的意思?   崔檀令又瞪他一眼。   陆峮很谅解她,在铜钱村的时候那些大丫小丫还要羞答答地问她们的情郎要红头绳和头花戴呢,这么爱俏的娇小姐,再收多少礼物也是不过分的。   他欣然点头:“好,今后我多送。”   崔檀令这下真的懒得理他了。   这人有时候太聪明,有时候又太笨。   之前阿嫂向她抱怨长兄太过不解风情,两人出去逛街买首饰,她瞧上一支金镶珠石累丝升官簪,长兄竟然说这金簪瞧着纯度不够,没有她自家矿里出产的金子漂亮,活像是直接将一块儿散发着灰扑扑光泽的石头戴在了头上,阿嫂便生气了。   虽说之后长兄又跟变戏法儿似地捧了一支样式差不多,但做工质地都更好的簪子回去,但阿嫂还是对他这样欲扬先抑的送礼做法很是不满。   陆峮与长兄相比,更多了几分坦率。   可是送礼……看重的不就是突然收到礼物那一瞬的惊喜吗?   她有些别别扭扭地想让陆峮自己明白这一点。   崔檀令拎着裙子自顾自地走了,陆峮在后边儿捧着她的氅衣跟个老妈子似地叫她:“等等!”   崔檀令停下脚步,他这就明白了?   陆峮见她像一头愤怒的小犀牛一般只顾闷头往前面走,一面把氅衣往她身上披,一面好奇道:“饿了?走这么快。”   崔檀令:……   她抬起头,瑰丽晚霞透过头顶的琉璃瓦折射出眩目光晕,落在那张细腻无瑕的芙蓉靥上,叫陆峮盯她盯得更加起劲儿。   她决定点拨他一番。   “郎君,你可知道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说完这句话,她便轻轻退后两步,与他隔出一段距离,身上穿得厚也没能阻碍她轻盈身姿。   “你想吧,我先进去了。”   陆峮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面色严肃,娇小姐难不成要向岳父看齐?现在不仅要考他四个字儿的成语,还要考他更多个字儿的诗句了?   可最近太傅老头儿害病了,在家里躺着哼哼唧唧喝药呢,没空给他上课了。   陆峮苦恼地皱起眉头,最后决定找一找外援。   于是在陪娇小姐用过晚膳之后,陆峮借口要去喂猪,自个儿溜溜达达地去了紫宸殿。   被强制拉过来的沈从瑾一脸无奈:“陛下,您最好是有什么大事儿。”   他的终身大事,怎么不算大事?   见陆峮眉眼肃然,面色紧绷,沈从瑾也认真起来:“您直说就是。”   陆峮严肃点头。   “皇后问我,可知道‘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什么意思?你说说,她是怎么个意思?”   沈从瑾方才的认真面色陡然垮了下来。   他很想撂挑子不干,可是看着陆峮那张充满求知欲的脸,沈从瑾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听得沈从瑾这样那样地解释一番,陆峮微垂眼帘,若有所思。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娇小姐原来是这样期待着与他鸳鸯双飞,心灵相通。   沈从瑾说了半天,正想端起茶盏喝一口,却发现里边儿茶水早没了,不由得咳了咳:“陛下……”   为他劳心劳力这么久,给他续杯茶喝喝不过分吧?   陆峮此时心里边儿都在想着娇小姐,听着他说话只心不在焉地嗯了两声:“天色晚了,你快回去吧。”   沈从瑾的笑僵在脸上。   陆峮见他迟迟不挪腚,抽出空来瞅他一眼,看他手里端着茶盏死活不愿意放下,体贴道:“军师喜欢这套茶具?那就带回去用吧。”   即便沈从瑾现在已经有了正经的官职,但陆峮还是习惯叫他军师。   沈从瑾呵呵一笑,放下了手里的茶盏:“那是陛下心爱之物,臣怎可夺人所好。”   陆峮又瞅他一眼:“不要?好吧,那你快回去吧。”   末了他又意味深长道:“军师,你还是尽快寻一个瞧得上你的女郎成亲吧。这家里边儿有人等着你的感觉,可不一样。”   沈从瑾脸色一臭,后边儿那句不是从前他劝陆峮接受与崔氏联姻时说的话吗?   浑然不知军师被自己的话扎中心的陆峮施施然地回了昭阳殿。   他现在可不一样了,和那些还是老光棍儿的男人没什么好说的。   ·   崔檀令已经洗过澡了,一头如瀑长发还沾染着水汽,柔柔披拂在她肩上,修竹正捧着巾帕细心给她擦拭着湿发。   她被浴房暖意烘得红扑扑的脸蛋上还带着几分懒意,看着陆峮进来时只叫他一声:“郎君。”   陆峮立刻响亮地应了一声。   嗓门儿之大,叫殿内的人都吓了一跳。   崔檀令闻着殿内仍能嗅见的淡淡花香,决定不和这呆子计较。   修竹手上的活儿被陆峮无情地收缴了。   看着他又叫其他人都下去,崔檀令直起身子,眼里带了些不解:“郎君?”   陆峮又应了一声,捧着巾帕有些笨拙地给她擦拭着头发。   崔檀令:……她好像变成了一个稻草人。   不过他的手很温暖,连带着将巾帕也烘得热乎乎的,擦在微湿的头发上很舒服,崔檀令也就闭着眼睛享受了,没再理他。   迷迷糊糊间听得他叫她:“兕奴。”   崔檀令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我给咱们的孩子想了一个小名儿。”陆峮说起这事时,晒得微黑的英俊脸庞上露出些羞涩,“就叫‘灵犀’。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崔檀令瞌睡虫都被他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给吓走了。   孩子还没影儿呢,就想好名字了?   灵犀……   崔檀令眉头微颦:“你不会是从我说的那一句诗里随便挑了两个字儿来打发我吧?”   这哪里随便了!   陆峮振振有词:“这名儿多好听啊,听着又机灵,又,有你的名字在里头……”   说到后边儿时,他声音变得轻了些,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崔檀令觉得有些稀奇,想要扭头看他是个什么表情,却被愈发觉得面红脸热的陆峮给一巴掌摁了回去。   他一个巴掌就足以盖住她整张脸了,被捂住脸的崔檀令很不满,想要狠狠咬他一口,张开嘴,却只吻到他干燥温暖的掌心。   陆峮僵住了。   那像是一尾小鱼迅速在他掌心游离开的,是娇小姐的……   他放下巾帕,把还在挣扎的崔檀令放开搂到怀里,声音被殿内熏暖的气息感染,带出些与外边儿呼啸寒风截然不同的温柔:“灵犀,灵犀,既有着犀牛角的意思,可以辟邪保安宁,而且一听就知道,它是你的孩子。”   崔檀令:……并不是很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小名儿是小犀牛。   可是唇齿间念出‘灵犀’这个名字,她的心仿佛也跟着柔软下来。   灵犀。   自她血肉而生,又承载了她爱意与名字的孩子,就叫灵犀。   她低声念了两遍,心头生出越来越多的欢喜,像是春日疯长的枝蔓,每一个枝头又接连绽放出绚烂花朵,叫她脸上也挂起柔软笑意,可不知想到什么,她眉头又微微蹙起。   陆峮看得心头一跳:“怎么了?这个名字……哪儿不好吗?”   崔檀令下意识低头瞧了瞧平坦的肚腹:“灵犀,听着像是给小娘子的名字。若是个小郎君呢?”   她小时候就颇嫌弃‘兕奴’这个小名儿,总觉得像是个小郎君用的。   她不太想叫自己的孩子也有和她一样的烦恼。   这有何难?   陆峮大手一挥:“生男生女,都叫灵犀。若是个女儿,那再好不过。若是个男孩……就叫他委屈一下吧。”   再说了,他就觉得灵犀这名儿可男可女,本就是因为她们的阿娘小犀牛才得来的名字,用在哪个孩子身上都是很好的。   陆峮深深钦佩于自己的智慧。   崔檀令有些无言,心里边儿悄悄对那还没踪影的孩子说道:体谅体谅你阿耶吧,能想出这样一个有意义的名字,对他来说已经很了不得了。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喜欢这种心灵相通的感觉。   陆峮感觉自己的手被娇小姐握得更紧了些。   随即一双柔软香馥的手臂环住他脖颈,他本是参天巨树,为了这朵骄傲美丽的牡丹花,他心甘情愿地低下头去。   崔檀令顺利地亲到了他。   “啾。” 第70章 [VIP] 第七十章   天子花大手笔给皇后筑造了一间花园暖房的事儿很快就传了出去。   相比于宗妇女眷们的艳羡打趣, 朝臣世家之间的思量就多了些。   这与崔氏有着姻亲的郑氏都快到被天子清算得来举家灰溜溜滚回老家的地步了,天子却一如既往,乃至更加高调地宠爱崔皇后, 这代表什么?   说明崔起缜那老狐狸还是很有一套的, 竟然能巧舌如簧诓骗得来天子对他既往不咎,还对他女儿愈发宠爱起来。   哼, 想必崔氏一族都是有些狐狸精血脉在身上的!   陆峮若是知道那些心机深重的老头儿心里在想什么, 一定会大呼冤枉——   对自己婆娘好,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哪就牵扯到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儿上去了?   可别叫娇小姐误会了他的心!   陆峮面色肃然,很是不痛快道:“近日世家朝臣, 小动作是否太多了些?”   沈从瑾等一众天子近臣听得这话,心中一凛。   又听得陆峮不悦道:“竟对着朕与皇后的私事儿指手画脚起来了, 难不成是嫌自个儿家里糟心事还不够多?”   郑循清这一出事,连带着许多世家都风声鹤唳, 不免人人自危,将往日里许多狂放不知收敛的子弟都拖回家关着了, 生怕他们给到处巡逻着找朝臣错处的天子给逮着机会,让他们成为继荥阳郑氏之后下一个被天子清算的世家。   沈从瑾默默喝了口茶, 朝臣们这么着急,除了在试探天子对其余世家的态度,也是在思量天子对皇后究竟是虚情还是假意。   虽说当初答应了崔氏三年内不会送世家女郎进去, 但若有身世凄惨的平民绝色偶遇天子……   这其中的缘分谁又说得清楚, 是吧?   但看着陆峮那副坚贞不屈的样子,沈从瑾心情悠然地又喝了口茶,当初叫陛下娶一个媳妇儿都费了他们老鼻子力气了, 再来几个?他可不掺和了。   陆峮与众人商量一番,又给世家找了些麻烦。   天子即位之后新确定了国号为盛, 盛朝的第一次恩科考试,就在明年三月。   世家不想失去物美价廉的智囊幕僚,难保不会做些动静出来惊扰学子备考。   他们要做的,就是将这把火烧得更猛更烈,到时候被风一吹回头烧到那群世家子弟身上,那可有得热闹了。   ·   昭阳殿   崔檀令正在收拾着膝上的绣箩,她这些时日重又拾起了对刺绣女红的热情,不同于之前只是想着学会了就能让她阿娘别再唠叨,现在倒是真的想给自己亲近的人做些东西了。   绿枝看着她一双素白纤手纷飞灵巧,一个绣着苍翠松柏的香囊就做好了,笑道:“娘娘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崔檀令应了一声,将那个香囊拿起来又瞧了瞧,雪青色的古香缎织造而成的香囊瞧着低调又精致:“正好送给阿耶。”   前端时日不知道阿耶是在和陆峮背着众人玩了一招里应外合,崔檀令很是气了他一番,二兄更不必提了,父子俩一碰面必定是要吵嘴的。   如今想想,还有些愧疚。   正好趁着明日他过五十岁大寿时将这份礼物送给阿耶。   崔檀令很满意,紫竹过来将丝线绣箩等东西拿开,好奇道:“娘娘不是叫绿枝姐姐准备了礼物吗?怎得又想着要绣个香囊送过去呢?”   难不成和陛下的裤头一样,都是她们娘子玩儿剩下的布料拼起来凑合凑合的玩意儿?   崔檀令摇了摇头:“阿耶年纪大了,又老是被我们惹生气,我有些担心他哪日就被气得撅过去了。这香囊里可以装一些养身补气的药丸子,身子不舒坦了就可以随时随地吃一颗。”   竟是这个缘由。   紫竹与绿枝她们对视一眼,欣慰道:她们娘子真是个孝顺的奇女子。   这一天忙忙碌碌的也快过去了,比从前要累一些,可是也要充实很多。   崔檀令从罗汉床上挪下来,趿拉着软底绣鞋准备去庭院里的花园暖房逛一逛。   绿枝看着她人比花娇的娘子在群芳荟萃的暖房里逛来逛去,脸上却有些憋闷,不由得疑惑道:“娘娘心情不好?”   不应该啊,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呢。   而且娘子这几日每回来花园暖房时都很高兴,对着那些美不胜收的牡丹笑得比对着陛下时还要甜。   “我只是难得有这种。”崔檀令犹豫了一下措辞,“忙碌的感觉。”   她从前懒惯了,最近难得的勤奋倒是让她生出些其他感触来。   绿枝听了便笑了,她知道娘子在别扭什么,也不点破,只道:“闲是一天,忙也是一天,各人有各人的选择与命数罢了。娘娘既然有幸可以自个儿选择是忙还是闲,又何必要纠结呢?一切都随娘娘高兴就是了。”   崔檀令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娇嫩华艳的牡丹花瓣,她从前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就对那样只需做个前半辈子等着耶娘兄长保护,后半辈子又轮到夫婿孩子养着的生活产生了几分疲惫与厌恶。   她好像只是一个宠物,不过是在她的饲主之间辗转,过上了平稳幸福却又对外界一无所知的生活。   奚朝还在风雨飘摇之时,长安城外烽火连天,长安城内仍旧歌舞升平。   在那时起崔檀令明白了,自己的安逸建立在许多人的苦难之上。   所以她才会因为奚无声与阿耶他们无视外边儿生民百姓的态度而生气。   但是细说起来,她和他们是一样的,都是凌驾于民众的辛勤苦难之上才得以有绫罗绸缎加身的富贵日子。   从前她得过且过,可现在,她也想做出一些小小的改变。   “绿枝,若你没有入府,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陆峮知道她那惫懒性子,在花园暖房中摆了一条贵妃榻,叫她赏花累了还能坐下歇歇。   听到崔檀令仰头问她,绿枝认真想了想,随即又笑着摇头:“奴婢家中有五口人,除了奴婢与耶娘,还有两个兄长。若是我没能入府伺候娘子……大抵是按照耶娘与兄长的安排,嫁给相邻的农户人家,织布浣衣,种田劳作,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她说起时还有些庆幸,还好她耶娘将她卖到东市的牙婆手上,她才得以有机会被管事选中入府,又被卢夫人亲自挑了送去卧云院伺候。   这个世道上,女子能做的事儿其实很少。   男儿再苦再累,好歹能卖一身力气,挑街走巷的,一日也能赚十几二十文。   同样是艰辛世道,女子手里边儿没有银钱使,又该怎么办。   想到自个儿开香粉铺子的谢微音,崔檀令托腮,忽然道:“人还是得有门技艺在身上才好,你说是不是?”不等绿枝反应,她又嘟囔道,“我觉得我的刺绣手艺也能让我吃饱饭。”   从前谢微音像是一株随时都摇摇欲坠的花,风一大,人们的声音一高,她就会被吹倒。可是现在她自个儿经营起了一家香粉铺子,崔檀令叫人悄悄去关照过生意,但不用她刻意去买,登门购买的客人数量也很是可观。   修竹回来同她说,谢娘子就在铺子里站着招待客人,脸上带着大大方方的笑,已经与之前的样子大不相同了。   这很好。   崔檀令想了想,有一门手艺傍身,总是叫人不心慌的。   但寻常人家的小娘子鲜少有机会接触到调香与刺绣,调香所需要用到的香料又多又杂,且要锻炼出闻香识货的嗅觉,所耗费的金银不知几何。   女红说来更容易让人接受,但大多数出身平民的女郎多是能用针线缝缝补补,做几件衣裳已经很了不得了,丝绸缎纱等布料昂贵不说,被农活儿磋磨得粗粝的手也不适合再学刺绣,稍有不慎就会将缎面磨坏……   崔檀令郁卒地在长榻上翻了个身,诗词书画更是不用想了,那些只能是锦上添花,对于生在民间的小娘子来说,却是镜花水月,没什么实用地儿,填饱肚子,叫自己过得越来越好才是正理。   绿枝见她忧愁地颦起眉,给她出了个主意:“娘娘心善,不如拨笔银子专门用来建设善堂,让大街上那些无家可归的小乞儿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这也是一件行善积德的好事儿呢。”   善堂……学堂……   崔檀令若有所思道:“你说的不错,倒是可行。绿枝你说,若是有免费教你技艺学识的学堂,让你学会算账拨算盘,染织衣裳……会有人去吗?”   学堂?   绿枝脸上神色变得小心翼翼了一些:“旁人可能会以为,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或许都怕进去之后会再收钱呢。”   倒也是。   这也只是她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就这么贸贸然直接去做了结果想必也不会太好。   还是得细细思量才是。   傍晚陆峮回来时,便听得她趴在自己怀里说了这件事。   说完还抬起头来看他,双眼亮得像是夜幕之中高垂的星子,带着点儿不好意思,又含了些故作平静的期待:“郎君,你说这样可行吗?”   陆峮自然是先点头,随后又摇头。   “你要做这件事儿,就不能让旁人知道是你要做,是崔皇后要做。”   他说得认真,线条坚毅冷峻的脸上神情却很温柔,他按住慌忙想要开口的崔檀令,嘴角翘起:“我知道,兕奴不是贪图名利。”   这还差不多。   崔檀令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垂了下去,不瞪他了。   陆峮将人抱在怀里,香馥馥又暖呼呼的一团抱着触感极好,他忍不住捏了捏她腰间的软肉,好不容易又养出了些肉,陆峮这些时日愈发喜欢捏她的腰。   崔檀令拍掉他的手,陆峮重又覆了上去。   她也就懒得再动第二下了。   “现在外边儿多的是对着咱们夫妻俩虎视眈眈的人,若是让旁人知道是你要做善事,他们只会用恶意加以揣测,还会派人故意来捣乱,你的心血不就白费了?”   他说得诚恳,崔檀令轻轻哼了哼:“谁跟你夫妻俩?”那群人盯着的明明就是他。   陆峮听了这话脸色一变,搂着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除了我,你还和谁拜过堂成过亲?”   崔檀令被他抱得紧紧的,只能拿脑门儿去砸他。   陆峮得意地笑出声,放开对她的束缚,又捧起她柔白细腻的面颊狠狠亲了好几下:“夫妻同心。见我在外边儿忙,你也想来帮一帮我,是不是?”   呸!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崔檀令矜持地别过脸去不理他。   说出真话来还得了?不得叫这人飞到天上去?   崔檀令聪明地选择闭嘴不说话。   见着她扭过头去不看他,脸却悄悄红了,陆峮笑着想去闹她,却听得绿枝隔着珠帘在外边儿轻声说道:“娘娘的药膳炖好了,可要现在呈上来?”   药膳?那不是该下午的时候加餐时吃的吗?   陆峮望过去,崔檀令脸上露出几分心虚:“下午的时候不饿,吃不下去。”   才高兴她长了些肉出来,这下又开始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儿了。   陆峮虎下脸:“胡闹!这是养身子的东西,怎么能不吃?”别当他不知道,准是娇小姐嫌弃那药膳滋味怪,见旁边儿没人管得住她,索性就不吃了。   绿枝识趣儿地将药膳端了过来。   崔檀令还因为方才陆峮嗓门儿大了些而有些不高兴,却又被他举着勺子作势要喂她的动作给逗笑了。   “好了,我自己吃。”   她那么大个人了,就是她阿娘给她喂药吃都要觉得不自在,何况是这明显存心逗弄她的坏坯子。   药膳的盖子一打开,弥漫开的那股味道叫崔檀令下意识颦眉。   陆峮从前穷的时候连山头上长的野菜也使劲儿往嘴里塞,闻着这味道自然不觉得有什么,见娇小姐不大高兴地盯着那盅药膳,心也有些软了:“要不再放会儿,凉一些再吃?”   崔檀令怏怏地摇了摇头,正要舀一口,又被陆峮喊停了:“拿些蜜饯过来备着吧,待会儿你吃完了再吃几颗蜜饯就好了。”   崔檀令举着勺子,有些无力地瞪着他:“你到底还想不想让我吃了?”   树一捧着几碟子蜜饯甜果进来,见崔檀令又在与陆峮吵嘴,不由得会心一笑。   说是吵嘴,但是这么一对儿容貌都十分出彩的鸳鸯叽叽喳喳说话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笑起来。   树一将几个小碟子摆在紫檀小几上,视线不经意间瞥过那盅药膳,闻了闻味道,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崔檀令看着她不太对劲的神色,自然知道树一不是因为也觉得这药膳味道难闻才露出这副表情来的。   她没忘记树一是什么出身。   果不其然,树一在得了她的允许后舀起一勺汤尝了尝,拧着眉想了许久才道:“属下觉得这药膳气味不对,像是被加了其他东西。但具体是什么药材,属下分辨不出。”   她没敢将心中的猜测说出来,这样狠毒的计谋……背后之人为何会将这样的东西用在娘子身上?   “娘娘,还是请周太医过来瞧瞧吧。”   陆峮握住崔檀令微微冰凉的手,提高了声音:“胡吉祥!”   靠在门外发呆的胡大监慌慌张张地扶着帽子跑了进来,紧接着又急急忙忙地往太医署的方向跑去。   这趟差事虽然累,但胡吉祥心里边儿还有些幸灾乐祸,不知道哪个蠢蛋王八敢对着皇后娘娘下手,平日里看着陛下对皇后那紧张样儿,哎哟,有人要倒霉喽!   最近一直很倒霉的胡吉祥想到之后有人会比他更倒霉,忍不住乐了。   周太医迈着老腿儿走来时,看了一眼走在他身边的胡吉祥,笑呵呵道:“大监这身子,有些虚啊。”   说完,不理喘得跟个破风箱似的胡吉祥,自个儿进了昭阳殿。   陆峮叫他去瞧瞧那盅药膳里加了什么东西。   周太医低头去嗅,虽说经过一段时间的熬煮,里面药材气味混杂在一起,但对于周太医这样经验老道的医者来说,还是轻而易举地嗅出了其中一丝微妙的不寻常。   他放下药膳,对着肃容坐在榻上,俨然处于发怒边缘的天子拱拱手:“回禀陛下,药膳中加了白楠藤。此物药性寒凉,虽可平热疏络,但因其药效过于霸道偏寒,如今已经极少使用了。这味药材若是用在娘娘身上……只怕会败坏了娘娘的身子底子,今后在子嗣一道上,便要艰辛许多。”   周太医说得慢,就怕措辞太直接,会直接引爆天子的怒火,连带着把他这把老骨头也给烧坏了。   子嗣。   陆峮握着崔檀令手的力道不自觉加大了些。   周太医说完这番话的下一瞬,他就明白过来背后是谁在捣鬼了。   不让娇小姐有他的孩子,皇后无嗣,就能顺理成章地要求天子广召秀女入宫,绵延后嗣。   这样他们就能将承载着家族后望与野心的人塞到他的身边。   可他陆峮是人,不是那群吃了睡睡了吃逮着谁都能发.情的猪。   就算他这辈子与娇小姐没有孩子,他也不会让别人出现在他身边,伤了她的心。   崔檀令咬了咬唇:“郎君……”   她看着他,他气得来额头上青筋迸起,脸色亦是冷得可怕,胸膛起伏又快又猛。   这是气得狠了。   陆峮低下头来摸了摸她的脸,声音像是春风化雨,一瞬间就柔和下来:“没事儿。明日不是要回娘家给岳父庆祝生辰?我陪你一块儿回去。”   这是早就说好的事儿,陆峮再说一道,也是想让她安心。   她担忧的不是不能回家这事。   但看着陆峮望向自己的眼神,崔檀令又点点头:“不许再生那么大的气了,伤身。”   那样子看得真吓人。   陆峮一愣,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一下,答应下来:“好。” 第71章 [VIP] 第七十一章   这一夜陆峮直到很晚才回来。   在昭阳殿中能接触到崔檀令药膳的宫人都被带走了, 绿枝看着其余一脸惶惶的宫人们,神色冰冷:“她们之中是有人糊涂了,做了大逆不道的错事。在你们这剩下的人之中, 说不准也有脑子不清醒的, 宫中的手段想必你们也是见识过的……若是不想跟着去暴室受苦,及时站出来, 或许还有些机会。”   说完, 她便往殿内去了,发生了这样的事儿,陛下不在, 娘子一个人在屋里说不定要胡思乱想。   果不其然,绕过十二扇仙人泼墨屏风, 青绿纱幔垂下,隐隐约约露出一个正半坐着的人影。   “娘娘?”   听着熟悉女使的声音, 崔檀令从纱幔里探出一个头来,洗得白白净净的脸庞上没什么泪意, 绿枝看着轻轻松了口气。   绿枝上前将绣着迎春花的青绿纱幔别了起来,看着她拥着被子呆呆坐在床上, 柔声劝道:“明个儿还要回府给大人贺寿呢,娘娘还是快些歇息吧。”   崔檀令顺着绿枝的动作躺了下去,看着帐子边垂下的百福千寿璎珞, 她忽地道:“若是我真中了算计, 不能生了,世家就会挑着时机戳破此事,然后名正言顺地送人进来吧?”   她说得平静, 绿枝却不可避免地生起气来:“娘娘放心,您千金贵体, 哪会中小人奸计?您好好的,那些人就是想靠近陛下,也没招儿!”   绿枝不是个没长眼睛的,她能看出陛下与娘子之间互相有情。   位高权重的崔氏家主犹能守着卢夫人一人,不曾纳妾,天子又有何不可?   自然,这话她没有明着说出来,若是今后天子做不到,伤了娘子的心……   崔檀令笑了笑:“绿枝,你知道的吧?当初崔氏率先提出与新君联姻,其他世家不愿冒这个风险,便提出三年内不送人进宫。”   “可是我与陛下成婚不过四个多月,他们便等不及了。”   等不及要打破她现在习以为常的幸福宁静。   “真是烦人。”   绿枝听得她几乎呓语般说了这些话,心中一紧:“娘娘……”   崔檀令侧头,如缎子一般黑亮柔顺的长发铺在她柔白面颊旁,她眉眼间带着淡淡笑意,可是绿枝瞧着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娘子这样看起来……好像一个冷艳的女妖。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她就有些责怪自己,怎么能把娘子想成蔫儿坏的女妖呢?   只是她不知道,崔檀令心里边儿的确存着比女妖还要邪恶的想法就是了。   “可审问出了什么结果来?”嘴上说着要睡了,但崔檀令还是又问了一句。   绿枝摇了摇头:“树一跟着去了,娘子莫要担心,好好睡一觉起来,明个儿一早就知道了。”   崔檀令便不再说话了,闭上眼嗯了一声:“你下去歇着吧。”   绿枝轻声应了,又帮她将被子掖了掖,将青绿纱幔重新放了下来,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崔檀令一闭眼就觉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想起从前的事。   奚朝虽然风雨飘摇,但是总算是延续了数百年的王朝,世家要想让自家权柄更上一层楼,不免打起了送自家女郎进宫侍奉天子的念头。   从前那位谢淑妃,如今的香粉铺子老板娘谢微音,便是陈郡谢氏推到奚朝少帝面前的人。   说来可笑,世家之间平时维持着和气,一到了这种时候,脸皮撕破了都不在意,只想争夺最肥最大的那一块儿肉。   前头传来谢家女受封淑妃入宫的消息,后边儿就能传来琅玡王氏有女被一术士惊呼‘此女有凤相’的消息。可惜打来打去,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崔檀令有时会想,出身世家的女郎们受限于家族,没有路可以选择。   那些男人既野心这般大,为何不立刻在歪脖子树上吊死趁早投胎,说不准还能投成个女儿身,趁着她那时年华老去,陆峮说不定还能瞧上他们。   噫,细想起来觉得有些恶心。   崔檀令翻了个身,一向好眠的她今夜却难以入睡。   明刀暗箭,她并不怕,她只在意陆峮是怎么想的。   若她真的无法生育,他就会像那些世家设想的那般,痛快地答应选秀纳妃吗?   崔檀令知道自己不该怀疑陆峮对她的感情,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去想。   翻来翻去,下一瞬就落进一个带着清苦草木气息的怀抱。   陆峮从前边儿回来匆匆洗漱了一番,将这还在床上烙煎饼的人搂进怀里:“怎么还不睡?”   跟着,他又跟看透了什么似的,嘟囔了一声:“真是个娇小姐。”说完,他就熟练地给她捂起手脚来,吃了这么一段时日的药调理,在冬日时她手脚仍然会有些冰冷,今晚或许是受到心绪影响,整个人都冷得不自觉发颤。   遇上这样一个炙热温暖的怀抱,崔檀令想也不想就埋了进去。   陆峮腾出手来慢慢顺着她的长发:“害怕了?”   崔檀令很想摇头,可她此刻的确是恐慌的。   只是这份恐慌不是因为外在的危险,而是因为他。   她接受不了今后陆峮身边会出现其他人。   察觉到她沉默之下的害怕与脆弱,陆峮给她顺着头发的力道越来越轻柔:“你怪我吗?”   如若不是他太招人恨,她也不用险些中招。   想起方才审问出的那些东西,陆峮手上动作仍然轻缓,眼神却彻底冷了下去。   今日太晚了,明日又是岳父寿辰,不好见血,且等他们再苟活两日。   崔檀令闷闷地摇了摇头,她差点出事,他只会比她更生气更……后怕。   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状似不经意地问他:“郎君,若我死了,你会隔几年再续弦?”   陆峮剑眉一皱,不太喜欢她问的话,因此回答得十分简单:“你不会死。”   崔檀令噎了噎,伸手把他的脸掰正叫他看着自己:“你快说。”   为了照顾崔檀令,帐内除了嵌着大颗明珠生辉,一旁柜子上还摆着一盏小小的宫灯,灯光昏黄柔和,陆峮一垂眼,就能看见她执拗认真的脸。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陆峮说得很是笃定,“老陆家的祖先知道我为了娶你花了那么多银子,身价这么贵的媳妇儿,他们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从我身边溜掉?定会保佑你平平安安,让你一辈子都管着我。”   他语气轻松,粗粝指腹拂过她面颊时的动作却带着无尽的眷恋与爱意。   今日发生的事儿对他亦是一次警醒。   他不会再叫她落入这样的险境里。   崔檀令还是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要是老陆家的祖先们觉得你如今发达了,夜里托梦,让你再找几个小老婆伺候你呢?”   她话一说完就有些懊恼地低下了头,好像……把话说得太直白了些。   可陆峮喜欢她的直白。   “他们嘴上说说可不算,除非能给我捎来娶小老婆的钱。”他声调微微上扬,看着怀里女郎一瞬间变得愤怒的脸,有些坏地挑了挑眉。   崔檀令气得拿头去撞他。   那些世家送来的女郎大多貌美温柔还自带一笔丰厚嫁妆,陆峮看了还不得高兴死?   陆峮都快被她力道十足的铁头功给撞飞了,连忙伸出只手摁住她,亲了亲处于愤怒之中的小犀牛,声音里含着笑:“逗你玩儿呢,这也信?”   “老祖宗夜里给我托梦,瞧着我身边儿睡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还好意思叫我娶小老婆?他们又不是不知道自家后代几斤几两。”陆峮说着,又得意地在她微红的脑门儿上亲了一口,“能娶到你,是我陆峮三生有幸,还敢奢想其他的?恐怕老天爷都觉得我不识好歹,要降下天雷来劈我。”   他没有甜言蜜语,只是实话实说。   能在高床软枕上搂着娇小姐睡大觉,这是三年前还在地里刨食儿的他从未设想过的神仙日子。   他珍惜地搂紧了怀里香馥馥的女郎。   崔檀令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他:“郎君,你方才一席话里用了三个四字儿成语。”   陆峮脸上的笑险些劈叉了。   他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脸蛋:“重点是这个吗?”   他用的力道并不大,崔檀令眨了眨眼,主动将面颊靠在他温热掌心,纤长卷翘的眼睫拂过他掌心,带来一阵难耐痒意。   “郎君这一辈子只会有我一个人。”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陆峮没好气地点了点头,语气里很是带了些不满:“你怎能质疑我的清白?”他这辈子可都只想伺候娇小姐一个人。   崔檀令笑了笑,亲昵地蹭了蹭他,柔软面颊摩挲过有些干燥的大掌,声音很轻,像是夏日草丛间纷飞的流萤,轻轻一点就从你身边飞走了,可它身后一点轻灵辉光,在寂静夜色下引来一道银河,美得让行人驻足良久。   “郎君要说到做到。”   陆峮剑眉一竖,粗声粗气道:“我答应你的事儿哪件没做成?”   崔檀令立刻瞪他:“上回我说只要一个,你怎么泡了三个?”   方才还气势十足的陆峮立刻支支吾吾起来。   崔檀令哼了一声,指挥他将被子拉上来一些:“我要睡了。”   她下巴微微抬起,看向他的时候眼神里带着催促。   哼,心里边儿一高兴了就喜欢指使他干活儿伺候她!   大丈夫能屈能伸,为着讨娇小姐欢心,什么他都愿意干!   陆峮亲了一口,讨好道:“明晚还是泡三个吧?”   崔檀令不想和他谈论这个话题,立刻闭眼陷入熟睡。   陆峮还在满心期待地等着她的回答,再一看,人都睡得来梦里不知道遇见几个小白脸了。   陆峮震怒。   明晚他偷偷泡四个!   ·   昌平院   卢夫人一大早起来就看见崔起缜在屋里踱步,不由得有些烦:“你能不能坐下来歇会儿?”   崔起缜抚须的手一顿,有些无奈:“丹娘……”   自从上回丹娘误会他为了权柄连老母儿女都能卖与他大吵一架之后,说话就时常阴阳怪气的。   卢夫人自顾自地喝了一碗红枣小米粥:“兕奴说要回来便会回来,你当她是你不成?兕奴从小就是个乖孩子,可不会和我玩儿心眼子。”   嗯,除了她不想喝药的时候。   又被戳中一刀的崔起缜咳了咳:“我也许久没见到兕奴了,也不知道她身子有没有好一些。”   他还好意思说。   卢夫人想起上一回女儿生病,虽说是故意装的,可她能看得出来,兕奴是真情实意地在为天子担忧。   追究起来,还不是他这个做阿耶的太冷情,不愿意多为女儿考虑,这才逼得兕奴只能使出那样的昏招。   卢夫人本来还想再刺他两句,可是看着他在晨光下隐隐透出银白的头发,又沉默下去:“过来再用一碗红枣小米粥吧,省得待会儿兕奴见你身子骨那么单薄,疑心我苛待了你。”   她说得硬邦邦,但崔起缜知道,丹娘心软了。   这母女俩其实都是心地柔软的善心人,若他不强硬些,又怎么护得住她们?   他当初会答应配合陆峮玩这出里应外合,不过是因为荥阳郑氏跳得太高,触碰到了他的家人,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地方。   “兕奴最心疼的就是你这个阿娘,又如何会因为我来责怪你?”崔起缜不用女使伺候,自个儿动手盛了一碗粥,慢慢地喝着。   卢夫人睨他一眼:“我就是客气一句,你当真了?”   位高权重的崔侍中差些没被妻子这句话呛死。   夫妻俩拌了会儿嘴,等到时辰差不多了,两人又一块儿往前院正厅去。   清河崔氏家主的五十寿辰,长安城乃至外城有名有姓的家族都会派人过来送上贺礼,今日的宾客亦是络绎不绝,永兴坊那条平日里十分宽敞的青石大道都被堵得水泄不通。   管事见状正要带着人过去疏散一番,却看见原本堵得死死的路动了起来,各家车马这时突然学会了谦让,管事正纳闷儿,却看见金色车顶一晃。   他脸上一喜,是三娘子回府来了!   虽说有金吾卫在前边儿开路,但管事也没闲着,叫了人回府去给卢夫人她们传消息,又带着人帮着一块儿疏散各家的马车。   他们三娘子好不容易回娘家一趟,怎么能让她看到这样乱七八糟的一幕?   管事的专业精神在此刻达到了极致。   等到那辆四角都悬挂着鎏金山水纹熏灯的马车稳稳停在门口,崔起缜带着卢夫人她们也一块儿出来了。   率先自车厢里走出来的是一资质伟岸、英挺秀拔的青年男子,他脸生得十分凌厉英俊,可是当他回头伸手去扶车厢里的人时,神情又是显而易见的柔和。   崔起缜见了,面色不变。   卢夫人倒是十分欣慰,尔朱华英看了,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崔骋序知道自己妻子的性子,若这儿没那么多外人,她定要嘻嘻笑出声来了。   瞳哥儿人还小,被阿娘牵在一边不许他乱走,他也不闹,只专注地望向马车的方向。   等到那个华容婀娜的美貌女郎被扶着走下马车,瞳哥儿才笑了起来。   天子陪着皇后一块儿回娘家给老岳父贺寿,这消息一传出去就引起了各世家朝臣的关注。   想起前不久才被赶回荥阳老家种地的老郑一家,众人看向崔起缜的眼神陡然间热情不少。   还是崔大人福气好啊,前半生自个儿将奚朝权势揽在手里,后半生又因为有个好女儿叫新君对他如此倚重。   看来这世家之首的位置,崔氏一时半会儿还真挪不了窝。   下了马车,崔檀令就放开了陆峮的手,转而握着瞳哥儿的小胖手进了门,无视陆峮有些幽怨的目光,对着崔起缜笑道:“阿耶,我与陛下一同为您画了一副松竹贺寿图。阿耶可要与咱们一同去瞧瞧?”   哦?   崔起缜捋了捋美髯,稳重地点了点头:“陛下与娘娘真是有心了。”   说着,一行三人便要往崔起缜书房去。   崔檀令放开瞳哥儿的手,摸了摸他头上戴着的虎头帽:“姑姑待会儿再来陪咱们瞳哥儿说话。”   瞳哥儿懂事地点了点头。   崔檀令又对着她阿娘与兄嫂眨了眨眼,笑着与陆峮一块儿走了。   卢夫人看着他们的背影:“兕奴这是又想出什么主意折腾她阿耶了?”   尔朱华英还在欣赏妹妹与天子妹婿绝配的美丽背影,闻言有些没反应过来:“阿娘为何这么说?”   养了女儿这么十几年,她能看不出她那些小表情?   不过兕奴要折腾的是崔起缜那老王八,卢夫人也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等看戏了。   果不其然,待三人一进了书房,崔檀令仙露明珠般的脸庞上就徐徐落下两行泪来。   “阿耶,你要替我作主!”   崔起缜的目光一瞬如刀一般落在陆峮身上。   陆峮:……干什么瞪他! 第72章 [VIP] 第七十二章   书房中摆着的伏狮纽双龙耳错金博山炉袅袅腾起阵阵香雾, 在这样有些尴尬的沉默中,崔檀令拿着绢帕点了点脸上的泪痕,悲凄道:“虽说此时与陛下没什么关系, 但要叫外人这样千方百计地害了我去, 指不定陛下后边儿哪一日就随了他们的愿,真的辜负了我。”   陆峮站在一旁深觉无辜, 但被娇小姐还含着泪光的大眼睛一瞪, 他只能憋屈地站在一旁接受老岳父如鹰隼一般犀利的视线扫射。   千方百计地害了她?   崔起缜有些急切地问她:“是谁?你好端端地在宫里边儿,怎么会有人故意要害你?”   说完,他又剐了陆峮一眼。   只有男人不争气, 才会让家里的女人受委屈。   崔檀令抽抽噎噎的,往日清亮如珠坠玉盘的声音此刻多了几分委屈与后怕, 将昨个儿药膳里加了其他东西的事儿与崔起缜一说。   见她阿耶气得胡子都无风自动了,又哭道:“那些人的心思未免太狠毒了些, 想叫我没了替陛下绵延后嗣的可能,好顺理成章地叫他们家族的女郎进宫去抢了陛下的宠爱, 夺了王朝的后路……这些倒也罢了,阿耶, 我从前便极羡慕你与阿娘琴瑟在御,两情相好。”   崔起缜的腰板不自觉挺得更直了些。   诚然他在其他地方有诸多毛病,可是在男女之情上, 他可是清清白白, 从未辜负过丹娘和这几个孩子。   崔檀令哭啼几句,缓了一会儿又道:“我幼时便想像阿娘一般,能寻到阿耶这样一心一意待自己的夫婿。可王家、谢家欺人太甚, 使出这种下作手段来逼迫陛下纳妃……阿耶,若是真叫他们得逞了, 我还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我是决计忍受不了陛下身边儿还有别人的!”   这一席话她说得很是坚定,语气里含了些狠劲儿,不禁让人怀疑,她在绞了头发之前,会用剪子先把辜负她的天子那二两小辣椒也给绞了。   崔起缜眼睛一瞪:“胡说什么!”   看着崔檀令眼眶红红望向他的样子,崔起缜又咳了咳,这孩子,不想陛下纳妾是常事,谁家宗妇不想夫婿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但是明晃晃说了出来,难免会惹了天子不喜。   “有阿耶在,怎会叫你落到出家当姑子的地步?”崔起缜安慰了女儿一句,又在心中念着琅玡王氏、陈郡谢氏里那些爱跳得高的人的名儿,转身对僵着一张脸显得面无表情有些凶的陆峮拱了拱手,姿态做得足足的,语气却有些不好,“敢问陛下,心中是如何打算的?”   陆峮下意识去看崔檀令。   还举着绢帕擦眼泪的崔檀令对着他眨了眨眼睛,随即哭声一弱,显得有几分可怜。   崔起缜看在眼里,心中怒火犹如烈火烹油一般翻滚个不停,好啊,当着他的面也不知收敛几分,竟然这般明目张胆地瞪着他的宝贝兕奴,是想逼迫她自个儿答应给他选秀纳妃吗?   实在是欺人太甚!   他精心养育了十几年的女儿,出落成这般天姿国色的美丽模样,一朝下嫁给了他这个泥腿子出身的叛军头子,他竟还不懂得珍惜?心思都歪到外边儿去了,净想着那些心里边儿打着小九九的世家女!   眼看着老岳父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陆峮收回视线,决定回去再向娇小姐讨要自己清白名声受损的补偿,对着面沉如水的老岳父,他只微微颔首:“我没有纳妾的打算。”   没有?等到王家、谢家将人推到他面前了,他是不是又会说临时改了打算?   崔起缜显然不买账。   崔檀令轻轻翕了翕鼻子,柔弱道:“陛下此刻是不想的,若是叫那些人一再使计逼迫,恐怕我也只能落得个下堂妻的地步了。”   出身世家,偏生娘家又爱与天子作对,自己被人暗算不能生育孩子,到时红颜老去君恩断……   崔起缜越想越心惊。   陆峮无奈,只得又重申一道:“我心里边儿只有兕奴一个人,即便是今后我们没有孩子,我也会挑出一个合适的孩子继承宗业,不会纳妾生子。”   要过继孩子?前奚朝的宗室自是不可能的了,至于如今盛朝……呃,只有当今天子这么一根独苗儿,要从哪儿过继?   崔起缜面容严肃:“陛下不必如此悲观,您与兕奴正值盛年,何愁没有子嗣?”   至于在背后偷摸着给他的女儿下绝育药的人……   崔起缜安抚了女儿几句,又道:“这事儿我知道了。光是树一跟在你身边,我也不放心,待回宫时,我叫树八也跟着你一块儿回去,她精研药理,叫她给你调理调理身子也好。”   说完他又转过头去看陆峮:“陛下不会怪臣自作主张吧?”   陆峮呵呵笑,能多个人保护娇小姐,他也会更放心些,说来还是他赚了。   他摇了摇头。   崔檀令眼尾微微翘起,一张愁云惨淡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个笑模样:“多谢阿耶,阿耶待我真好。”   这样同他撒娇的兕奴有多久没见过了?   崔起缜温和地笑了笑,女儿长大了,他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将她抱在怀里逗弄,只道:“你是我的女儿,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他知道兕奴是故意用过寿献画来引他到书房说出这件事,本质也只是想他出手给王谢两家一点教训。   若是放在从前,崔起缜对这样旁人存心算计他的事会十分厌恶,可兕奴是他的女儿,王谢两家的的确确是差些就伤到了她。   在兕奴的安危面前,那些小算计根本无伤大雅。   他心里清楚明白,可他仍然愿意顺着她的意愿去做,看到兕奴雨过天晴的笑脸,他心里愈积愈深的愧疚便能减少一些。   “好了,去瞧瞧你祖母吧,她一直很挂念你。”崔起缜还是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不同于其他女郎爱的绮丽珠翠,她嫁了人,乌云高髻上还是只簪着一朵牡丹绢花与几样精巧首饰,简单,却最动人心。   崔檀令目的达成,看着阿耶望着她的眼神,柔和又包容,就知道她其实是瞒不过她阿耶的。   其实上一回汤山行宫生病时也是一样。   她眨了眨眼,又乖乖点头。   只要阿耶不再变成为了权柄迷昏了头的样子,她还是很敬爱他的。   崔起缜手里突然被塞了一个香囊。   “阿耶,这才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   看着女儿纯然可爱的笑脸,崔起缜抿了抿唇,又想去摸摸她的头,却被早已被忽视多时的天子女婿给拉了过去:“岳父我瞧你这几幅字不错,给我讲讲呗。”   天子女婿的手劲儿很大,崔起缜被迫被拉到一边,一张儒雅俊美的脸上带着几分恼意。   崔檀令看着他们翁婿横眉冷对,忍不住笑出了声:“陛下,阿耶还要回前院去招待客人呢。你还是随我去卧云院歇息一会儿吧。”   陆峮看着她伸出手的手,带着几分炫耀看向崔起缜,臭着脸勉为其难地紧紧回握住那只又白又软的手。   崔起缜点了点头,眼不见心不烦:“快去吧。”   等出了书房,陆峮看着崔檀令心情很好地走在前边儿,一出来就将他的手给放开了,还振振有词:“郎君,你的手太烫了,握着不舒服。”   太烫了?   也不知道是谁把他气成这样心火烧的模样!   陆峮冷哼一声:“你倒好,哭两嗓子就叫岳父心软了,脏水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泼。”   崔檀令微微睁大了眼睛,她一出来,等在廊下的绿枝就给她披上了厚厚的明黄缠枝牡丹丹凤朝阳斗篷,一张白里透粉的小脸掩在雪白风毛里,愈发显得她一双玲珑妙目像是含着最澄澈的春水,波光潋滟,勾人得紧。   “郎君怎得冤枉我?”   陆峮很有气魄地摆着臭脸,耳朵却支了起来,准备听她怎么狡辩。   “我这叫欲扬先抑。若是我一早就说了郎君无心纳妾,阿耶可不会信。”崔檀令说起这话来十分肯定,她了解阿耶,他们这等沉浮宦海之中的人本就心思极重,说不准还会以为是陆峮默许了王谢两家做的那些下作手段,好多纳几个世家女郎进宫扩充自己的势力,“当时委屈你一些,后来我阿耶果真没有为难你了吧?”   她说得得意洋洋,脸上洋溢着的笑意鲜活明媒,在这满是冬雪的小路上走着,也像是让人置身于满园春光之中,只觉得有些灰暗的天色都被她点亮了。   陆峮很没出息地又牵起她的手,没有和她提自己差些被岳父那像刀子一般的眼神给活剐了的事儿。   客人都在前院,卢夫人她们都在帮着招待客人,如今后院分外安静,都能听到雀鸟飞到梅花枝头,压落了枝头积雪而发出的簌簌声。   陆峮捏了捏她手上五个软乎乎的小肉窝,不经意问道:“你之前,还真的想过要像岳父岳母一样,找一个不纳妾的?”   崔檀令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看着他绷得有些紧的下颌线,随意地‘嗯’了一声。   那娇小姐从小的梦中情郎不就是他?   至于奚无声那等小白脸?陆峮不屑,连娶不娶小老婆都不能自己决定的废物,如何能和坚守清白之身到成婚的他相提并论。   如此看来,他们果真是天生注定的一对神仙眷侣!   看着陆峮瞬间精神抖擞起来,崔檀令好笑,但也没出声,随他高兴。   其实她从前哪里想过这般长远,夫婿纳妾,只要别胡闹到她跟前儿,她都可以不管。   除了她阿娘与阿嫂,连平日里最老实的三叔房里都有好几个美妾,能像阿耶他们一样守着一人过日子的世家子恐怕才是旁人眼中的奇葩。   不纳妃的天子,传出去恐怕大家也只会说是她嫉妒心重,眼中容不得旁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   崔檀令握着他的手力道微微加大了些,陆峮似有所感地回过头来:“怎么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神情愉悦:“想通了一些事。”   她难得这样想拥有一样东西,为了满足自己的占有欲,使些手端而已,不算过分。   看着她在天光下愈发显得雪白无瑕的脸,陆峮心中一喜,随即有些矜持地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   娇小姐经过此事顿悟后更爱他什么的,现在不方便说,待回去了在帐子里他再磨着她开口说给他听!   ·   陆峮是外男,不好进老太君的院子,崔檀令便先将他带到了卧云院。   又是许久没回来,葡萄架子上都累着一层白雪。   女使仆妇们飞快地去点碳熏香,却看见崔檀令自个儿走了出来。   “陛下在这儿小憩一会儿,你们莫要进去扰他。”   女使们点了点头:“是,娘娘。”   绿枝与树一走在崔檀令身后,见她脸上带着笑,心情显而易见的很好,似乎完全逃离了昨晚的阴霾,心里也跟着高兴。   从卧云院去成豫园的路上,崔檀令还同树一说了今后树八也会进宫的事。   “树八?”树一有些愕然,随即又笑了,“她在药理上的研究的确是这一辈儿里最出彩的。”只是性子也是最跳脱的,因此主君迟迟没让她出去,只叫人一门心思研究药丸子。   主仆几人说笑几句,便能看见成豫园的深青色瓦片了。   在老太君身边伺候的宋嬷嬷得了消息就在门口等着她了,见崔檀令还是像从前那般笑着叫她‘宋嬷嬷’的时候,忍不住有些眼热:“欸,欸,娘娘回来了。”   崔檀令点了点头,视线在院子里扫了一圈:“祖母现下可醒着吗?”   “老太君醒着呢,许是知道娘娘今儿要回来,老太君一早起来精神头就不错。”宋嬷嬷边说边引着她往屋里走,“娘娘上回送来的抹额老太君很是喜欢,这几日天寒戴上,说是头都不疼了。”   崔檀令面上带着淡淡的笑,看着正坐在床前的崔清嬛时,唇边的弧度收了收。   宋嬷嬷见状有些尴尬,一门心思等着三娘子过来,忘了大娘子还没走。   “三妹妹。”   崔清嬛见了人,主动站了起来,脸上带着笑。   绿枝与树一对视一眼,站在珠帘外候着,不至于打扰了主子,也能看着省得有什么意外发生。   崔檀令点了点头,走过去握住老太君的手:“祖母。”   被荥阳郑氏的投毒之事闹得身子大不如前的老太君如今看起来比从前苍老了不少,只是精神头看起来不错,对崔檀令温声说话的样子还是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祖孙俩说了会儿子话,老太君似乎才想起在一旁站了半天的崔清嬛,叹了口气:“你大姐姐命没有你好,嫁去一窝子都烂了心肠的家里。如今和离归家,名声也不大好听了,我便叫她侍奉在床前,省得出去丢人现眼。”   这是在解释为何崔清嬛会在这里。   崔檀令对此没什么好说的,祖母年纪大了,经过这一遭事之后对家人亲情看得更重了些,这无可厚非,在她眼中,她与崔清嬛都是被荥阳郑氏坑害了的人。   她点了点头:“祖母身边可是个好去处,大姐姐在祖母身边待得久了,也能沾染您几分超脱脾性呢。”   老太君被崔檀令的话给逗笑了,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又对着崔清嬛道:“嬛姐儿,你是兕奴的姐姐,心性却还是不如你三妹妹开阔,若有空时,你可得多往她们这样年轻的女郎身边走走,也别老是待在我老婆子身边儿,大好年华都要被荒废了。”   崔清嬛点了点头:“我自然是想的,只是不知三妹妹方不方便……”   她和离归家之后就有些后悔了,不是后悔这个决定,是后悔闹得太难看,大半个长安城都听说了郑三郎死活不愿意和离的事儿,还是大伯出面,才叫她能从荥阳郑氏那个泥潭里脱身。   向来心高气傲的大孙女被蹉跎成这副模样,老太君就是再气她从前爱在姊妹间起龃龉性子小气,也不得不拉她一把。   只是她拉还不够,意思是还要叫崔檀令一块儿拉?   崔檀令端坐在锦凳上,仪静体闲,珠辉玉丽,分明是一副极为养眼的美人图,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叫老太君连着崔清嬛都震了震。   “不太方便。”   崔檀令没有婉言谢绝,说得十分直接,倒是叫她们一时间僵了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兕奴……”老太君刚想皱眉,就想起眼前的人已经不是要看她眼色的三娘子,而是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了。   她只得将喉咙里原本的责怪之语吞了下去,婉转道:“你们毕竟是姐妹,是要相互扶持的好。”   崔清嬛僵着脸站在一旁,她想起在华严寺时她口口声声说要活成自己高兴的样子,可是到了现在,竟然还要靠讨崔檀令的欢心……   崔檀令知道这是祖母的老毛病又犯了,但这回她不想再逼迫自己因为什么所谓的崔氏门楣而忍下去了。   诚然,她并不恨崔清嬛,乃至于对她也没什么厌恶之情,但要她费心巴力地去拉扯她,崔檀令也是不愿意的。   从前她还会妥协,可是现在她的脾气也见长了,不愿从为了崔氏的名声又做些让自己不高兴的事。   看着崔檀令平静的眼,老太君试图再拯救一番:“毕竟你们是同姓的姐妹,嬛姐儿好了,你不是也能更好过吗?”   自古世家儿女,哪个不是相互帮扶着过的?   崔清嬛回过神来,忙道:“祖母,您别——”   她有些羞愤地咬住下唇。   崔檀令现在已经觉得有些疲乏了,只道:“祖母,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别操心了。大姐姐今后的路定然还差不了。”   看着老太君老态明显的脸,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来祖母是很疼爱她的,虽然她知道祖母也存了用她来叫崔氏地位更稳不可摧的心思。   亲缘关系大抵就这么神奇,她不能对祖母或者大姐姐做到纯粹的喜欢或者讨厌。   “祖母,您好好歇着吧,我有空再回来看您。”   说着,崔檀令站起身来,也没有对僵立在一旁的崔清嬛说什么,她们之间的情分本就不值得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点拨她。   看着她干脆利落地走了,老太君怔怔靠在引枕上:“这,这孩子……”   嫁了人怎得还愈发不懂得以家族利益当先起来?   从前老太君疼爱崔檀令,一是因为这孩子是继承家业的长子唯一的女儿,二来也是因为这孩子出落得越来越美丽,世家的女郎,她们美丽的皮囊亦是让家族更进一步的武器。   崔清嬛垂下头,没出声。   她也知道自己从前做了许多糊涂事,还奢想叫崔檀令再帮帮她……罢了,是不用想了。   ·   卢夫人好容易招待完客人脱身,听得芳菲来报兕奴在昌平院等她,等不及多喝口水,就回了昌平院。   还没进屋,就听见她那儿媳妇的大嗓门儿。   尔朱华英一遇见崔檀令时总是容易激动。   崔檀令看着她有着明显隆起的肚腹,有些心惊胆战:“阿嫂,你小点儿声吧。”   尔朱华英这才收敛了些,但嘴上嗑瓜子儿的动作还是没停:“我这是为你生气呢!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往你身上扔刀子了,真当咱们家没人了不成?”   卢夫人进屋来脱下氅衣,在暖炉边烤了会儿手,听着这话有些不解:“这是怎么了?”   崔檀令还没开口,尔朱华英便叽叽喳喳地将昨晚有人在崔檀令药膳中下药的事儿给说了出来,末了又气愤道:“实在是欺人太甚!”   卢夫人听了自然也十分生气,崔檀令怕把这两人气出个什么好歹来,忙又将方才在崔起缜书房说的话转述给她们听了:“有阿耶替我出气,他总不能叫我吃亏吧?”   卢夫人哼了一声:“也算你阿耶有些良心。”顿了顿她瞧见女儿脸色不太好,有些担忧地拉过她的手,“是不是害怕了?”   母亲的手总是这样温暖,能够轻而易举地抚平她心里所有的不安乐。   崔檀令忽地就不想再忍。   从前她会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不想看着阿娘与祖母起龃龉,可现在的她脾气被陆峮给养大了不少,竟是觉得一丁点儿委屈都叫她觉得不高兴起来。   听着女儿低声说了老太君要她做的事儿,卢夫人冷哼一声:“你祖母与你阿耶不愧是母子,一个个的都冷心冷肺得很。她崔清嬛可怜,不过是她自己耶娘眼瞎,选了郑三郎那么个草包废物,到头来和离不成,还要你阿耶出面。咱们兕奴就不可怜了?好端端的就要嫁到那不知脾性前路的新君身边儿去,我还心疼呢,我说过什么了?”   崔檀令翕了翕鼻子:“我现在不是很可怜了。”她的郎君待她还是很不错的。   卢夫人一噎,随即没好气地嗔了她一眼:“是是是,现在就属你福气最多。”   尔朱华英嗑瓜子嗑得更起劲儿了:“要我说啊,妹妹这回做得对。就是亲戚之间啊,那也得有分寸感,哪能一张口就让人做这做那的?”   何况那大妹妹从前傲得跟个白眼鸡似的,现在瞧着学乖了些又打算盘让人拉她一把,做什么美梦呢。   崔檀令轻声道:“阿娘,我拒绝了祖母她们,阿耶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生气?他生哪门子的气。”卢夫人美目一瞪,“你为崔氏付出得够多了,家世前程都该叫你阿耶他们去操心,与你这么一个小女儿家有什么干系?你做得对,不想做的事儿就不去做,陛下都舍不得委屈你,难不成她们脸便那么大想让你受委屈?”   听了卢夫人的话,崔檀令不再纠结了,只点了点头:“阿娘,我知道了。”   母女仨聊了一会儿,崔檀令总觉得忘了什么。   尔朱华英见她面色有异,关怀道:“想出恭了?”   崔檀令摇了摇头,她只是……把她的郎君忘在卧云院很久了。   他多半要拿这当借口生会儿气。   果不其然,崔檀令匆匆赶回了卧云院,就看见一个面如锅底的冷面郎君。   “难为你还能想得起我!”   陆峮有些幽怨地瞪着她,双手环着,俨然是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   崔檀令就站在门口,也不进去,只幽幽道:“我原本想难得出趟宫,想与你一块儿去街上走一走。既然陛下没这个心思,那便罢了,只当我是自作多情了。”   一块儿上街走走?   他们之前还没做过这样的事儿呢。   陆峮火速调理完毕,上前几步牵住她的手,又点了点她的额头,语带不满:“你就不能多说两句好听的哄哄我?”   因为他压根就不需要哄,这不就自己追上来了吗?   崔檀令笑眯眯。   陆峮见她只是笑,却不说话,又戳了戳她温热柔软的面颊:“懒得你。”   两人又在卧云院里休息了一会儿,自然了,是崔檀令见着眼熟的床就想上去睡一睡,陆峮就是再想与她出去逛,也不能叫她没精神还强撑着,又陪着她歇了个晌。   等到二人出了崔府,往朱雀大街上,彼时乌金西坠,华灯初上,街上却仍然十分热闹,许多百姓带着妻儿老小出门游玩,放眼望去,街边店肆林立,人流如织,给笼罩在璀璨灯火之中的长安城增添了几分喜庆。   不说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但是看着百姓们脸上洋溢着的安乐笑容,看着她们衣着干净温暖,面色红润健康,崔檀令心里也涌上了淡淡的满足之意。   更遑论是陆峮。   他站在玉京楼上,自上而下望去,目光落在涌动的人群之中,线条坚毅俊美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可崔檀令就是知道,他此刻心情很好。   “郎君。”   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那个原本专心望着底下百姓的人瞬间握住她。   陆峮搓了搓她的手:“冷了?先进去吧。”   崔檀令摇了摇头,挤进了他的怀里,感受着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包裹住,心中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愉悦,嘟囔道:“这样就好了。”   陆峮有些惊讶于她的主动,但还是十分自然地享受起她的依赖,握着她的手改成搭在她腰间。   两个人静静依偎在一起,看着远处明月高悬,许是因为有美在怀,陆峮从前觉得像个白大饼的月亮此刻也显得诗情画意起来。   “兕奴你瞧,那白大饼上有好几个芝麻粒儿!”   崔檀令懒洋洋地抬起头去,看见一轮圆月高悬空中,不由得有些无语:“那哪是白大饼和芝麻粒儿?分明是月宫仙娥才对。”   陆峮在村子里也曾听过月宫仙娥与自己的凡人丈夫两相分离的故事。   这个故事不大好。   陆峮搂紧了她:“就是白大饼和芝麻粒儿。”   听着好吃,瞧着也好吃,不比那劳什子不能相守的仙娥夫妻好?   崔檀令沉默一瞬,搂紧他劲瘦有力的腰,敷衍道:“回去就叫小厨房给你烙白大饼吃。”   陆峮:……娇小姐怎得比他还不懂浪漫? 第73章 [VIP] 第七十三章   夜深知雪重, 时闻折竹声。   也许是夜里让她依靠着的那个怀抱太令人安心,她迷迷糊糊间听见外边儿积雪的声音,只觉得睡意愈发浓郁, 睡得也更好了。   崔檀令起来时, 看到外边儿廊檐下又结了一排冰溜子,初升的曦光照耀在那一排晶莹上, 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彩光。   虽然天气又冷了些, 但是众人脸上都带着笑,瞧着喜气洋洋的。   崔檀令收回视线,将绿枝刚刚递上来的五红汤端起喝了一口, 甜蜜的滋味叫她眼睛不自觉微微弯起。   是要过年了。   也快要到她的生辰了。   从前崔檀令倒没有那么盼望着过生辰,崔氏人丁兴旺, 崔起缜与卢夫人都很疼爱她这个唯一的女儿,故而每年三房在一块儿用团圆饭的时候, 连带着也要对她这个小寿星说几句吉祥话,送上一些珍宝贵礼。   天知道崔檀令每到那个时候有多尴尬,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这对只想安心吃饭的她很是不友好。   和耶娘还有兄长阿嫂过个简单的生辰便罢了, 偏生还要其他两房的叔伯婶母和堂姐妹们一块儿过来热闹,这样的场面每每都会让她产生几分抗拒之心。   崔檀令对着卢夫人说过好几次,可疼爱女儿的卢夫人这回说什么都不愿遂了她的意。   卢夫人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细软柔润的头发:“咱们兕奴命格贵重, 就是要多让人过来一起热闹, 一块儿压一压这气数,好叫咱们兕奴来年身子健健康康的,万事顺遂, 一点儿糟心事都遇不上。”   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叫崔檀令没了话说。   虽然这么些年过去了, 崔檀令难免还是会遇到一些让她不开心的事。   但兴许是卢夫人的爱子之心真的起了几分效果,幼时身子孱弱恨不得日日抱着药罐子过活的崔檀令渐渐长大后,身子倒是康健了许多。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崔檀令看着铜镜里映出的模糊面容,突然道:“阿娘送我的那支祥云镶金串珠石榴石凤尾步摇呢?今日便戴这个吧。”   难得娘子有想要戴的首饰,紫竹连忙在梳妆盒里寻了出来,递给修竹,女郎乌云高髻上陡增一抹亮色,只是再华丽的珠宝,也抵不过那张美如滴露牡丹似的脸庞带给人的震撼。   紫竹笑眯眯地开口夸赞:“娘娘真是出落得越来越美了,这支步摇还是夫人在您十五岁及笄那年送的生辰礼,那时您还说它太过华丽繁琐,可如今戴着正好,极衬您的皇后气度。”   崔檀令没有说话,细嫩如葱尖儿一般的手指却轻轻拂过步摇上垂下的鲜红石榴石,精致珠络与柔白手指比起来,倒是一时让人不知道是哪个更惹眼。   紫竹与修竹对视一眼,想到再过两日就是娘子十八岁的生辰,这还是她头一回离了家人过生辰,所以娘子今儿才会有些怪怪的吧?   崔檀令只是想起阿娘阿耶对她的好,有些感慨,但也不至于将愁色带到脸上来,用早膳时见着那碟子芽菜鲜肉馅儿的小包子好吃,还叫她们嘱咐小厨房晚上时再做一笼大些的包子呈上来。   肯定是娘子觉得这味道好吃,也要叫陛下尝尝吧?   这样平时不显山露水,却时时刻刻将陛下都挂在心头,女使们有些愉悦地想,娘子嫁人之后过的第一个生辰,定然是只好不坏的。   陆峮这日早早起身走了,没能陪崔檀令用早膳,一是因为临到新年,许多事儿都得提前布置,省得在过年的时候还要把他从娇小姐的香被窝里挖出来处理公事。   二来嘛……   娇小姐的生辰快到了,这又是她们夫妻俩成婚后一块儿过的第一个生辰,陆峮不想委屈了他。   于是忙碌完了政事的沈从瑾举起茶盏还没来得及享受一口,就又被面色凝重的天子给叫到紫宸殿去了。   沈从瑾:……怎么给一份工钱要他打两份工?   面对近臣无声的抵抗,陆峮诚恳道:“军师你长得好生俊俏,一瞧就知道从前有不少小娘子中意于你!想来你在这方面的学问定然比我多得多。”   沈从瑾:怎么还中伤他的名声?   他不得不强调:“臣从前一心只读圣贤书,遇到陛下之后又尽心辅佐,哪来时间与小娘子鬼混?”   陆峮呵呵笑了:“我又没说什么,军师你真敏感。”   沈从瑾憋着一口气:“这回又是什么事?”   他松了口,陆峮也不想耽误时间,直接道:“皇后快要过生辰了,她从前都是在家里边儿热热闹闹地过,这回只有我与她两个人,我不想委屈了她,叫她觉得嫁了人还不如在娘家时过得有滋有味。”   沈从瑾就知道自己没猜错,能叫这位战场上临危不惧英勇无匹的年轻帝王抓耳挠腮束手无策的,也就只有与皇后相关的事儿了。   他故意道:“娘娘爱热闹?那陛下将崔侍中他们召入宫中陪娘娘一块儿过生辰不就好了。”   陆峮虎目一瞪,军师怎得不懂他的意思?   他就是想与娇小姐过二人世界,是热闹好玩儿又不孤单寂寞的二人世界,他懂不懂?   看着长身玉立的军师大人,陆峮又叹了口气,烦恼道:“是我强人所难了。”   沈从瑾:……一时不知是该为陛下又学了个四字儿成语高兴,还是该为了他话里若有若无的遗憾而皱眉。   果不其然,陆峮叹道:“军师虽长得俊,可惜如今还是个老光棍儿,在男女一事上能给我的建议实在太少。也罢,是我病急乱投医了。”   沈从瑾假笑几声:“陛下近日学习成效倒是挺多的。”   现在骂起人来好几个字儿的成语接连蹦。   陆峮目露谦虚:“哪里哪里,脑瓜子好使罢了。”实则不然,若不多读些书,来日娇小姐考他的时候答不上来,岂不是丢脸丢得他都不好意思上她的床?   沈从瑾呵呵几声,举起茶盏喝了几口。   又状似无意道:“陛下也别嫌弃臣多嘴。皇后娘娘这般世家出身的女郎,平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您要送啊,就得送些她平日里不常见的。”   不常见的?   陆峮又道:“军师,我就知道你脑袋好使,快和我说说,什么才算是不常见的?”   是谁方才还嫌弃他老光棍儿不懂女郎心思?   沈从瑾没同他计较,只道:“不一定要送什么贵重礼物,带着娘娘去赏赏月,看看灯会,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赏月,瞧那白大饼和芝麻粒儿?   看灯会……倒是可行,就是娇小姐身骄肉贵的,怕那么多人冲撞了她,在高楼上看,始终又少了几分趣味。   见陆峮沉眉思索,沈从瑾慢悠悠地又饮了一口茶。   殿外忽然传来清脆的‘啪嗒’声。   循声望去,是胡吉祥正带着小内侍们清理廊檐下挂着的冰溜子。   陆峮收回视线,紧接着,却又跟想到了什么似的,盯着那排冰溜子,像是看见了娇小姐的笑靥,他有些得意,又满足地翘了翘嘴角。   他想到要送什么给娇小姐了。   ·   尔朱华英在屋里闷了两个月,好容易等到方老大夫说她胎气稳了,她就迫不及待地递了牌子,带着瞳哥儿一同进宫来看她。   “阿娘怎么没来?”   崔檀令一边儿招待阿嫂,一边儿将眨巴着大眼睛的瞳哥儿搂到怀里亲热了一番。   尔朱华英酸溜溜地看着被姑姑蹭得满脸通红的瞳哥儿,回答道:“这不是临近年关了吗,阿娘忙着盘算各个铺子田庄上的帐,实在抽不出空来,也就我这个闲人还能带着瞳哥儿进宫来溜达溜达。”   崔檀令被她的话给逗笑了:“阿嫂哪里空闲了?怀着这个孩子,阿嫂分明是日夜都在忙碌才是。”   怀孕生子并非易事,崔檀令并不喜欢旁人将阿嫂的付出轻描淡写地就略过去,净说她是个扶不上墙的懒媳妇儿。   她说得真诚,尔朱华英听了脸上一柔:“好妹子,我就知道还是你最心疼我!”   瞳哥儿趴在姑姑香香软软的怀里,还没忘记补充:“瞳哥儿也心疼阿娘!”   “阿耶也心疼阿娘!”   尔朱华英翻了个白眼:“就你阿耶那打一棒子蹦不出个屁的性子,我指望他?”   阿娘又说胡话了。   瞳哥儿熟练地捂住小耳朵,还悄悄对崔檀令说:“姑姑也不要听。”   “好,姑姑不听,瞳哥儿去帮咱们挑些点心吧?新做的枣泥酥又甜又糯,我吃的时候就想着咱们瞳哥儿说不定会喜欢呢。”崔檀令摸了摸他暖呼呼的小圆脸,将人给喜滋滋地哄走了。   她又将目光转向一旁捧着肚子猛嗑瓜子儿的尔朱华英身上,给她倒了一杯红枣蜂蜜水:“瓜子儿吃多了上火,阿嫂歇一歇。”   妹妹如此贴心,尔朱华英摸了摸她柔软的手,感叹道:“若你阿兄和你是一样的性子,那该多好。”   崔檀令抿唇笑:“我可没有阿兄那么会照顾人。”细说起来,她反而更需要旁人的照顾。   诚然,阿兄瞧着是冷了些,但对他放在心上的家人,还是很体贴稳妥的。   尔朱华英叹了口气:“许是你阿兄年纪大了,人也愈发稳重起来。昨个儿我说肚里的孩子踹了我一脚,说不定是个调皮的小娘子,他便说爱动是正常的,哪能就断言它是个调皮蛋?你说说他,我分明是开个玩笑,他非得上纲上线,真把屋里都当成他的公堂了不成?”   阿嫂唉声叹气的,说了一通长兄上了年纪之后就愈发不可爱的事儿,崔檀令眨了眨眼:“阿兄不就爱假正经?阿嫂你无需顾忌他,自个儿高兴就成,他这大理寺卿再威风,还舍得将你抓进天牢里去啊?”   尔朱华英有些苦恼地看着自个儿圆滚滚的肚子,若不是有这孩子在,夜里她再怎么说也要把那愈发老古板的大理寺卿抓到床上去见识见识她的威风!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母子俩心满意足地带着崔檀令近日随手绣的小肚兜和小手绢回去了。   坐在马车上尔朱华英还在和瞳哥儿打着商量:“阿娘回去再给你绣一条,你这条就给我呗?”   瞳哥儿板着小圆脸不吭声。   别看他年纪小,他脑子可不笨,阿娘绣的手绢也就只有阿耶会当块宝,虽然阿娘若送了他,他也会很珍惜。   但是他舍不得姑姑绣的这条小手绢。   上边儿绣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老虎。   瞳哥儿恰好就是属虎的,想必姑姑是一边想着瞳哥儿一边绣着这条小手绢的吧?   这么一想,瞳哥儿拿着这张小手绢越看越喜欢,用肉嘟嘟的小圆脸小心翼翼地蹭了蹭那张柔软手绢,浑然不顾他阿娘视他如逆子一般的悲痛眼神。   这倒霉孩子,一点儿不知道礼让长辈!   可惜妹妹送她的是小孩儿穿的小肚兜,她也不好意思再讨要小手绢了。   看着瞳哥儿那宝贝模样,尔朱华英哼了一声,回去就叫老古板大理寺少卿给她绣一条!   ·   陆峮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崔檀令沐浴过后窝在罗汉床上看画册,她想做些春日里穿的衣衫,正好这时候闲下来看看花样子。   见他回来了,她只抬了抬眼:“用过晚膳了吗?”   陆峮摇了摇头:“还能再吃一点儿。”做的都是力气活儿,不比他从前打猎种田来得轻松。   让小厨房特意做的芽菜鲜肉馅儿的大包子没浪费,崔檀令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去隔间吃吧。”   陆峮应了一声,在暖炉前烤着手,高大英武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怎得感觉他今天有些累?   崔檀令放下手里的画册,趿拉着软底绣鞋走过去轻轻从后面抱住他。   两人相贴,崔檀令有些疑惑:“郎君,你身上怎么冰冰的?”   真是奇怪,他这个大火炉也有被冬日寒雪闹得身上发冷的时候?   陆峮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干什么去了,他还记着娇小姐上回嫌弃他的话,送礼物之前得闭上嘴。   他烤了一会儿,觉得手恢复过来了,转过身去抱住她:“靠这儿,新鲜烤过的,热乎着呢。”   崔檀令被他逗笑了:“你以为自己是个煎饼不成?”这面烤好了就叫她来尝。   不过他方才靠近暖炉那一面的确热乎不少,崔檀令柔软面颊贴在他胸膛上,忽地想起阿嫂抱怨阿兄的事儿来。   自然了,这件事不能直接和陆峮说出来,不过点他几句还是有必要的。   陆峮却敏锐地抓错了重点:“啥?你嫌弃我年纪大了?”   崔檀令有些无语地抬起头来:“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她明明想说的是他可别像长兄那样年纪越大就越想着要什么威严气度。   在外边儿她管不着他,在屋里,她可不想看着一个未老先板着脸的老头郎君。   崔檀令索性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脸,生得很有几分悍勇冷峻的脸庞被她这样一扯显出几分滑稽来,她倒是很满意:“郎君就这样就很好。”   鲜活爱笑,才不像是泥人儿老古董。   陆峮盯着她,目光有些复杂。   “兕奴,你……”   崔檀令放开手,听着他有些欲言又止,不由得扬了扬眉:“怎么了?”   陆峮眼一闭:“你是不是喜欢丑的?”   人高马大的英武汉子有些为难,要是娇小姐一直喜欢他那副鬼脸模样,他扮倒是能扮,就是容易脸抽筋。   崔檀令默默后退两步,冷哼道:“我喜欢老的,成了吧?”   陆峮拂袖而去。   不就是比她大了七岁,至于这般戳他的心窝子吗!   且待他吃几个大包子恢复体力再回来细细与她算账!   ·   奚朝旧俗,新年当日皇帝在麟德殿宴请文武百官一同庆贺新年。   但陆峮俨然不想遵循前朝的旧俗,谁新年里还想和上司一块儿吃饭喝酒?制定这条规矩的人多半是家庭不太幸福的。   他一来不想朝臣奔波,到宴席上其实也只会干巴巴地说那些话,君臣几个相看两相厌;二来元旦那日乃是娇小姐的生辰,陆峮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浪费这一日和那些糟老头子凑在一块儿的。   于是他大手一挥,废除了此条旧俗。   原本都准备进宫贺新岁,瞬便能瞧瞧寿星女儿的崔起缜沉默了一会儿,回去将这消息告诉了卢夫人。   卢夫人不免也有些失落。   但她很快就想开了:“陛下此举,定然是因为想与兕奴单独过生辰。”   崔起缜冷哼一声:“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满心都是儿女私情?”   卢夫人呵呵一笑:“是是是,崔侍中您老人家心里边儿什么私情都没有,都是你们老崔家那些祖宗基业,行了吧?”   怎得又扯到这儿来了?   儒雅俊美的家主大人咳嗽两声,女使们便会意地退了下去。   崔起缜扯过话头:“这是兕奴出嫁之后过的第一个生辰,我们虽不能与她一同庆贺,但礼物还是要送去的。你瞧瞧我准备的这副宝石头面如何?”   这老王八,好歹他还知道自个儿准备一份礼。   卢夫人也就懒得再与他计较了。   她看向窗外,洁净白雪与大红灯笼凑在一块儿对比十分鲜明。   又快是新的一年了。   ·   自家郎君最近总是神出鬼没。   绿枝给她送上新烤好的小点心,听得紫竹在一旁嘀咕:“不是说都封笔了吗?陛下怎得还那么忙?”   见崔檀令眉心慢慢蹙在一起,绿枝忙瞪了紫竹一眼。   紫竹有些心虚地收回视线,心里边儿还是有些替崔檀令委屈,明个儿就是她们娘子的生辰了,耶娘亲人又不在身边,也就能依靠陛下几分。   怎么他现在却不见人影儿了?   “陛下今早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崔檀令坐直身子,手上描花样子的笔也停了下来,听得绿枝说了他辰时就往外边儿去了,不由得有些严肃,“难不成是那圈猪崽出事儿了?”   想到深得娘子宠爱的那些狂野小黑猪,绿枝与紫竹对视一眼,应当,没事吧?   若是它们出了事,那些滋味极佳的烤香猪炙猪肘……可就吃不成了。   紫竹立刻请缨:“奴婢去菜园子那儿瞧瞧吧?正好也快到午膳的时候了,奴婢正好去叫陛下回来用饭。”   崔檀令没说话,点了点头。   这是也想和陛下一块儿用午膳的意思。   崔檀令又拾起笔重新描画起来,她在书画一道上不算有所成就,却也能鼓捣些东西出来。   绿枝一看就知道她不是在给自己画衣裳的花样子。   谁家女郎衣衫上尽是麒麟云纹?   崔檀令专心画画,紫竹回来了也没注意。   绿枝见紫竹顿在门口不进来,对着她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绿枝就知道这是没找着人。   后头派宫人去紫宸殿寻了一圈儿,也没见着人影儿。   眼看着崔檀令放下笔,有些懒洋洋地伸了个腰,绿枝只得柔声和她说了没找着陛下人影儿这事。   “陛下许是出宫去京郊大营了,毕竟明个儿就是元旦,陛下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大抵会想着与从前的兄弟们一同庆贺一番,晚一些就会回来了。”   崔檀令点了点头,他有他自己的事要做,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叫她们摆膳吧,我有些饿了。”   见崔檀令面色平静,绿枝点了点头,转身去小厨房看宫人们备膳备得如何了。   自从上次药膳事件之后,绿枝便对崔檀令入口的东西极为紧张,不是她盯着,就是树一盯着。   崔檀令的视线悠悠落到外边儿的花园暖房里。   那呆子,这回藏得还真严实。   ·   夜里崔檀令睡得迷迷糊糊的,依稀感觉到有个人钻进了她的被窝。   她下意识就想靠过去,却被他身上传来的幽幽冷意给惊了惊,大半瞌睡虫都被冻飞了。   “郎君?”   借着夜明珠散发出的淡淡清辉,崔檀令看清楚了,的确是她的郎君没错。   可他的身上怎得这般冰冷?   陆峮有些疲倦,看着娇小姐颦眉忧愁地望向他,正想亲一亲她,就被她接下来的话给刺激到了。   “郎君,你该不会是遇到狐狸精了吧?”   崔檀令看着他在夜明珠光辉照耀下显得有些青白的脸,愈发肯定了自己内心的猜测。   这和阿嫂和她说的一模一样!   见他不说话,崔檀令给他比划:“就是那种会吸人精.气,腚后边儿有好几条尾巴的狐狸精!”   不知那狐狸精道行到了何种地步,她如此龙精虎猛的一个郎君也被她祸害成了这般软脚虾模样。   看着她大眼睛滴溜溜转,陆峮哭笑不得,在被窝里捂热些的手往她腚后摸去。   崔檀令一缩,拍他:“你做什么!”   陆峮冷笑道:“我摸一摸,你腚后边儿长了几条尾巴。” 第74章 [VIP] 第七十四章   他有多少精力不都花在她身上了?   偏生这娇小姐还要故意捉弄他。   实在是可恨!   陆峮虎着脸摸了一把那颤巍巍的两团雪桃, 那儿不让摸,这儿总行了吧!   崔檀令瞪他,这人表情十分严肃, 一副清白受损宁死不屈的坚贞模样, 偏偏手上动作一点儿也不老实,崔檀令看得牙痒痒。   陆峮拧着眉, 又摸了一把。   崔檀令:……   “没泡, 你别想了。”   那东西平时都是他收着的,崔檀令羞于去碰,也不想叫女使们碰那样……私密的东西。   快活的是谁, 受累的自然也该是谁。   陆峮自然知道他不主动,娇小姐巴不得晚上能睡个好觉。   反正她想要了, 哼哼唧唧的总能叫他用其他法子伺候她几回。   陆峮瞅她一眼:“胖了些。”   语气间有几分骄傲,有几分得意。   崔檀令不知道他洋洋得意个什么!   她撇开他蠢蠢欲动的手:“冰到我了, 拿开。”   陆峮察觉到她的嫌弃,默默将手收了回去, 待明个儿她看到了自己准备的礼物,看她还不泪眼汪汪地直往他怀里扑!   怀揣着这样的美好愿景, 陆峮抱着怀里香馥馥的女郎慢慢入睡了。   在子时刚过的时候,不知从哪儿爆出一声清鸣,随即又有许多烟火爆竹的声音响起。   此间习俗便是不过除夕, 却极为重视元旦, 在新旧两年之交时,无论多么清贫的人家都会想方设法地去买些鞭炮回来,期待着能够随着爆竹声送走旧一年的不如意, 迎来充满希望的新的一年。   “新岁安康。”陆峮在她微微嘟起的柔润红唇上亲了一口,紧接着又笑声道, “生辰快乐。”   崔檀令睡得很沉,听到这样的声音也只往他怀里又挤了挤,像是想要借着他的胸膛挡去外边儿的嘈杂。   真是个娇小姐。   陆峮又在她脑门儿上亲了亲,抱着她睡了。   ·   崔檀令这一晚睡得很好,睁开眼睛时往身边一摸。   咦,居然摸到了。   陆峮早已梳洗好换了衣裳,半倚在床柱上,手里翻着不知什么书。   看着崔檀令睡得酡红的面颊和懵懵的神色,他剑眉一竖:“怎么一大清早就对我动手动脚?”   崔檀令不理他故意的调侃,只道:“你的事儿都忙完了?”   不知陆峮有没有听懂她的意有所指,只点了点头:“今儿是你的生辰,又是新岁头一天,我还能往外跑?日后你想起一回气一回,还不得挠死我?”   崔檀令瞪他,好端端说着话都能扯到那事儿上去。   陆峮笑着拿过挂在一旁的衣裳:“今儿我来伺候你。”   崔檀令狐疑地瞅他。   “寿星的待遇自然不同。”陆峮面不改色,“今儿我帮你穿,待到我过生辰那日,说不定裤头都要你帮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崔檀令扔过来的一件小衣给罩住了脸,说不出话来。   别别扭扭的崔檀令被陆峮伺候了一遭,看着铜镜里摇摇欲坠的乌髻,诚恳道:“郎君可知什么叫术业有专攻?”   陆峮也有些心疼她一头漂亮长发被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但嘴上还是嘴硬:“我只知道熟能生巧!”   可不是熟能生巧吗,现在他读的书越多,和她斗起嘴来也一套一套的。   二人又闹了一会儿,好容易折腾出崔檀令满意的发型,陆峮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条白色绢带,轻轻覆在她眼前。   失去视觉的感觉并不好受,崔檀令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这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那礼物是只金光闪闪的小凤凰?人不小心看到就会伤到眼睛?   陆峮不知道娇小姐心里边儿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稳稳地握住她的手:“跟我来。”   眼前一片黑暗,崔檀令只能依附着陆峮,连踏出的每一步都带出了些从前未有过的新奇感受。   冬日雀鸟的鸣叫多了几分懒意,扑簌簌间崔檀令似乎都能听见它们小小的脚爪踩在落满积雪的房檐上发出的声音。   连拂过鼻尖的风都变得格外清新。   陆峮注意到崔檀令微微翘起的唇角,英俊脸庞上带着的笑愈发温柔。   两人走了没多一会儿,陆峮轻轻放开她的手,转而解下了那条绢带。   “慢慢睁开眼睛。”   崔檀令有些懵懂地慢慢睁开眼,像是初识这片天地的幼童一般惊喜地看着眼前如同冰雪琉璃世界的冰雕,回头有些兴奋地望着他:“郎君——”   她果然很喜欢。   陆峮得意地握着她的手:“走进去瞧瞧。”   这一方天底似乎都被他用冰雪给冻住了,凝结成这般雪雕玉砌的模样,在这方小天地里,冬山如睡,冰河似乎也被赋予生机,潺潺不绝,陡峭山崖上竟然还生长着清丽出尘的雪莲花。   自然,这些都是用冰雕出来的。   崔檀令惊喜地往里边儿走去,被这些冰雕吸引去了大部分心神,不由得放开了陆峮的手。   陆峮也不着急,只慢悠悠地跟着她后边儿,看着她像是初入尘世的小犀牛一般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眼角眉梢都挂着得意又满足的笑。   “郎君——”   她不知看到了什么,回头叫他。   天幕中洒下明亮穹光,落在这些晶莹剔透的冰雕之上,折射出的光彩十分耀眼,要陆峮在,它们却不如娇小姐的笑靥十分之一。   崔檀令指着那些小黑猪和小黄鸡,脸上带着笑:“你怎么把它们也雕出来了?”   它们可是他当初送去给娇小姐下聘的东西。   四舍五入的,也算是半个婆家人了。   听得陆峮这么一说,还对着这群早已填饱了她们夫妻俩肚腹的小黑猪和小鸡仔们生出了几分真切的怀念之意,崔檀令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不仅吃的最多,而且……当初看着这群被陆峮送来做聘礼的小黑猪小鸡仔时,她内心还是十分嫌弃的。   连带着对他这个未来夫婿也又多了几分抵触。   但是现在。   崔檀令看着他。   陆峮伸出手去摸了摸那些栩栩如生的狂野小黑猪,歇息了一整夜的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精力,指尖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看着那头小黑猪好像在流汗,陆峮连忙收回手,装作若无其事道:“再往前看看吧。”   崔檀令‘嗯’了一声,握住他的手,感知这那重又恢复的温暖大手,笑了笑:“好。”   陆峮这些时日忙完了政事就去跟着匠人学做冰雕,皇天不负有心人,看见娇小姐望见那片冰雕牡丹花时惊喜的笑靥,陆峮便觉得这些时日的疲倦和侵入骨髓的寒冷都是值得的。   崔檀令看着这些用冰雪雕就而成,相较于寻常牡丹又显出几分难得的孤傲清冷之色的冰牡丹,眼中的喜爱满得几乎都快要溢出来了。   见她欢喜得低下.身子去嗅那些冰牡丹有没有香味,陆峮好笑地站在一旁抱着手臂慢悠悠道:“傻,这是冰雕的,你家郎君还能有叫这冰牡丹都染上花香的神通不成?”   崔檀令哪能不知道这一点,但她就是很高兴。   她转身扑进他怀抱里,卷翘纤密的眼睫扑簌簌的,像是两把小扇子一眨一眨,扇出的风叫陆峮莫名觉得心痒痒的。   “郎君,如果你是百花仙子就好了。这样冰牡丹就会听你的话,也有花香气了。”崔檀令埋在他带着熟悉清苦气息的怀抱里,扭头去看那些姿态超逸出尘的冰牡丹,语气里还有些遗憾。   陆峮原本得意洋洋的俊脸顿时一僵。   他看着怀里明显有几分遗憾之色的美貌女郎,语气很有几分不可置信:“我把你当婆娘,你却想和我当姐妹?!”   什么婆娘,土土的。   崔檀令有些嫌弃地瞪他一眼,又扭过头去欣赏那些冰牡丹。   在澄澈天光下,那些冰牡丹越瞧越好看。   只是崔檀令也知道,时辰到了,它们终究是要消散在这天地之间的。   但是……   崔檀令笑眯眯地靠在陆峮起伏还挺大的胸膛上,轻声道:“大都好物不坚固,彩云易散琉璃脆。可是有你陪在我身边,我就一点儿也不怕。”   今年的生辰她们一起过,明年也是,后年也是。   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崔檀令想,她也期待着他们两个人的手是握在一块儿的。   想到这里,崔檀令有些严肃地抬起珠辉玉丽的一张脸,认真道:“郎君,你可不能比我早死。”   不然到时候叫她牵个白骨架子?那多瘆人。   陆峮:……她过生辰这样的喜庆日子为什么要说他死不死的问题!   哼,娇小姐果然还是嫌弃他年纪大了吧!   为了力争自己不是过了二十五便成了银样镴枪头的窝囊废,陆峮一口气泡了五个,他鬼鬼祟祟去泡那玩意儿的时候,崔檀令看着他那背影,轻轻哼了一声。   罢了,就看在他这些时日为了忙着给她准备生辰礼物而那么累的份上……   崔檀令偷偷叫树一给她炖了一盅大补之物!   正好阿嫂前两日来的时候又送了她一本小册子,她决定试一试。   心情很好的崔檀令哼着小调去沐浴了,阿嫂还送了她好几颗泡泡球,说是西域那边传过来的稀奇玩意儿,将它丢在水里会冒出很多咕噜咕噜的七彩小泡泡,洗完身上可滑溜了。   “必定让人见了把持不住!”   尔朱华英这番话说得很是肯定。   崔檀令瞅了瞅阿嫂圆滚滚的肚子,没好意思问她为何这般笃定。   她洗完之后便叫绿枝她们都出去了。   陆峮因为忙活着给她准备礼物这事儿素了好几日了,今日……嗯,想必动静会大一些。   陆峮坐在罗汉床上等她。   刚刚沐浴出来的美人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朦胧水雾,配着她酡红面颊与如瀑长发,陆峮觉得,那不是水雾,那是天上的仙女儿才会有的光环!   崔檀令被他一把拉到腿上坐着,不由得意思意思推了推他,目光往旁边一扫……扫到了一个空空如也的汤盅。   汤盅……嗯?汤盅!   崔檀令不信邪地又定眼仔细看了看。   果真是树一给她炖的那盅大补之物。   她连忙转头问他:“这盅里,你都喝了?”   陆峮点了点头,他吃得多饿得也快,再者待会儿出力的可是他,他便美滋滋地当那是娇小姐给他叫的加餐。   只是……   他有些不耐地扯了扯衣领:“兕奴,这殿里的地龙烧得是不是太热了些?”   崔檀令默默地不敢吱声。   “要不……你还是再去雕些冰猪冰牡丹吧?”   天寒雪冻的一激,说不定正好能止住他身体的火气。   陆峮虎目一瞪,抱着她就往屏风里走:“什么意思?冰牡丹也赏了烤小猪也吃了,翻脸不认人?”   崔檀令被丢在松软如云端一般的床褥上。   浮浮沉沉间,她有些欲哭无泪。   她刚刚是想舍命陪君子没错,可她要的是会怜香惜玉的君子,不是这头吃了满满一盅大补之物的饿虎啊! 第75章 [VIP] 第七十五章   新年一过, 时间便过得陡然快了很多。   再一晃神,已经是阳春三月了。   崔檀令站在比她还要高大半个头的珐琅长身镜面前,蹙眉看着鼓囊囊的胸口和袖口, 绿枝都怕她一生起气来会将身上这件去岁做的裙衫给扯下来。   “怎得胖了那么多?”   崔檀令今年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身子也像是太液池边随风摇曳的柳树一般快速抽条,原本只能到陆峮胸口的她, 如今站直了身子都能到他下巴了。   陆峮对此也比较满意。   “亲你的时候低头没原来那么费劲儿了。”   瞧瞧, 这是人说的话吗?   崔檀令也对长高了不少的自己感到很满意,长得高些,穿起落云纱织造而成的裙子轻轻一转会更漂亮。   因而绿枝问她是否要叫尚服局的人过来新裁些衣裳的时候, 崔檀令没多想就点点头答应了。   现在她反应过来了!   崔檀令扭过头,幽幽地盯着绿枝:“你也觉得我长胖了吧?”   “哪有。”绿枝面不改色, 替崔檀令扯了扯显然有些紧绷的衣衫,半晌才有些心虚道, “娘娘这哪里叫胖?这分明叫丰满才是。娘娘你瞧,外边儿那些牡丹, 不都是花开千瓣,富贵明艳的样式吗?娘娘您是皇后, 便等同是那花中之王,生得……嗯,稍稍丰腴一些, 才衬得上您的身份。”   是吗?   崔檀令又转过头去看着镜子里的人, 桃花粉面,圆润了些的脸庞看着灿若明珠,眼角眉梢长开了些, 透露出比春日海棠还要秾丽的慵懒媚意。   树一看着好容易被她养得身子康健了不少的娘子对着镜子蹙眉头,生怕她就学着外边儿的女郎们节食瘦身, 忙道:“娘娘此刻可不兴减啊,过两日便是亲蚕礼,您是皇后,又要带着宗妇女眷们亲自织布撒种,可费劲儿了,您现在这副体态就正正好。”   肉多了些,才扛得住那些农活儿啊!   崔檀令面色严肃,随即深以为然。   是啊,再过几日便是亲蚕礼了。   遥想去年她的辛勤劳动以及某人放出的大话,崔檀令冷笑一声,看着身上这件几处地方明显都有些小的衣衫也顺眼了一些。   有肉好啊,打人的时候劲儿更大!   这晚陆峮回来时,便看见娇小姐平常吃饭用的碗换了一个。   换成了一个更大一些的粉彩莲花灵芝碗,那碗口都快赶上他拳头大了。   陆峮很是欣慰,娇小姐懂事了。   他正想夸一夸她,却看见她拿着把双面绣白猫扑蝶团扇慢悠悠地晃。   陆峮眉头一皱:“这天儿又不热,你扇啥?”   一冷一热的,可别把人给扇着凉了。   崔檀令一噎,他懂不懂什么叫壮气势!   她没有理这实心眼的黑脸郎君,随即继续扇着手里边儿的团扇,皮笑肉不笑道:“妾听说,郎君婚前曾说,要妾学会养蚕织布,要是会养鸡喂猪就更好了?”   还想着把团扇给她收缴过来的陆峮听着这话,顿时一愣,随即黑脸一红。   这话,他是说过!   陆峮很是痛快地点了点头:“那这会儿不都是放着我来吗?哪里叫你挪过腚?”   崔檀令呵呵笑了两声,手里边儿的团扇摇得更猛了,陆峮盯着她那纤纤一截皓腕,心里边儿想的却是夜间攥着它们,叫娇小姐动弹不得,只能拿脑门儿撞他的样子。   崔檀令当时心里自然是有怨气的,稀里糊涂的就被许给一个泥腿子便罢了,偏生这泥腿子还不走寻常路,要和她一块儿养猪喂鸡,过上男耕女织的日子。   那时候的崔檀令想到要做那么多活儿就觉得心如死灰。   自然了,现在的她想到要做活儿,心里边儿也还是不太高兴。   “若我生得貌若无盐,又或者生得壮实些,你是不是就舍得把活儿都推给我干了?”   面对娇小姐的质疑,陆峮大呼:“无稽之谈!简直是无稽之谈!”   这样的假设根本就不成立,他不屑于回答。   真是这样的吗?   崔檀令看着他红彤彤的耳朵,气得从罗汉床上蹦起来拧他:“你个骗子,要是我没有现在讨人喜欢,你就舍得叫我干活儿了是吧?”   陆峮灵机一动,抱住她柔软如杨柳的腰肢,深情款款道:“在我心里边儿,兕奴你一直都这么讨人喜欢,我当然舍不得叫你干活儿。”   崔檀令扭过头,手捂着嘴轻轻‘呕’了一声。   陆峮震怒。   “有那么恶心人吗?你故意逗我玩儿是不是?”看着他跟个饿极暴怒的老虎一样在她颈间蹭来蹭去,乌黑粗硬的头发擦过柔软雪白的肌肤,那样不太妙的触感很快就叫崔檀令蹙起眉头,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头:“没恶心你。”   陆峮有些依依不舍地轻轻磨了磨那块儿嫩肉,直到感觉到娇小姐呼起巴掌来是真的要打他了,这才放开。   他膝盖半跪在罗汉床上,自下而上地打量着她那张仙露明珠般的漂亮脸蛋儿:“那你呕什么?”   崔檀令轻轻哼了一声。   陆峮慢慢瞪大眼睛:“有了?”   “你再乱说今晚就去紫宸殿睡。”崔檀令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有什么?他自个儿泡那东西有多勤快他不知道?   陆峮幽幽地盯着她:“天儿暖和起来了,你不要我给你暖床,就将我弃之如敝屣……”   英俊不羁的郎君神色幽怨地说出这番话,效果还是很喜人的。   崔檀令有些轻佻地勾住他的下颌,在他陡然睁大的深邃眼眸中笑眯眯道:“哎呀,郎君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她原先是想夸他都能用五个字儿的成语了,可转念一想,又想要逗逗他。   果不其然,陆峮那张英俊脸庞黑了下来。   “是我近日来侍寝不够卖力?才叫你觉得我只有聪明这么一个优点?”看着陆峮慢条斯理地开始解身上的衣衫,那还是崔檀令描了花样子叫尚服局做的一件绛红色麒麟云纹圆领衫,腰束玉带,头戴金冠,光看外表,瞧着要是一位很能唬人的长安贵公子。   只是一开口就能叫人忍俊不禁。   崔檀令看着他低头解玉带时的样子,不由得往罗汉床里缩了缩:“还没用晚膳呢……”外边儿天还没有完全黑沉下去,她们俩就开始胡闹了,传出去多羞人。   “证明完再说。”   崔檀令被他一把扛起,她讨厌这样像是扛麻袋一样的抱法,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   落入柔软床铺间,她衣衫有些凌乱,原本梳得好好的发髻也垂下几缕,瞧着却一点儿都不狼狈,衬着她那张眼尾泛红的芙蓉靥,反而有一种破碎而柔弱的美。   陆峮喉间轻轻一滑。   “证明什么?”崔檀令瞪他,自个儿动手整了整衣衫,她才不想陪着陆峮胡闹。   陆峮沉稳开口:“让你瞧瞧,我除了聪明,最大的优势。”   被他嗷呜一口拆吃入腹的崔檀令犹有精力在想,最大的优势?哪里大?   陆峮发现她在走神,这种时候她还有心思走神!   他没有说话,正值壮年的猛虎却容不得妻子在这种时刻脑海里还在想着旁的东西。   崔檀令脑海中的想法很快就被他如蛮牛饿虎一般的力道给冲撞碾碎了。   这粗人!   崔檀令恨恨地咬他,唇齿间溢出几道急不可闻的骂声,却被那正忙活着的人给听了个正着。   “粗人?”   陆峮颇有技巧地停顿了下来,看着她潮红的脸,坏心眼地问:“哪里……粗?”   崔檀令被他闹得不上不下的,可是对上他戏谑又兴奋的眼神,又不想叫他太过得意。   “你头发粗!”崔檀令咬着唇骂他,“每回蹭得我脖子都红了!”   是这样的吗?   陆峮看似敷衍地亲了亲她泛着桃花一般红晕的脖颈:“没办法,耶娘给的,怨你公公婆婆去。”   崔檀令扭过头不去看他。   又被陆峮温柔地吻住了。   梨花坠雪,海棠散景,满院春风。   在这一方小小床帐间,里边儿蕴着的妩媚春意,恐怕比花团锦簇的芙蓉园还要来得浓郁。   崔檀令早已睡熟了过去,陆峮勤勤恳恳地给她擦洗了一通,见她在睡梦中原本微微颦着的眉头慢慢松开了,自个儿又不由得笑了。   看着她的睡颜,陆峮想起从前说的那些话,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她的脸。   之所以那样说,是为了叫当时疑似被软蛋小白脸奚无声迷昏了头的娇小姐沉稳下来。   这是陆峮的经验之谈。   他从前在铜钱村也算是个大龄老光棍儿了,可无论旁人怎么说,他就是没想过成亲生子的事儿。   每日进山打猎还要走十几里山路去镇上换钱,回来的时候还得做农活儿,放在一般人身上早累垮了,陆峮却还能自个儿搓几个大馒头吃饱了再倒头大睡。   给娇小姐找些活儿干,累一些回去就只想吃饭睡觉,不就没心思去惦记小白脸了?   现在想来,那很可能是小白脸奚无声放出的假风声,想故意离间他与娇小姐之间的感情!   还好他慧眼独具,没叫那小白脸得逞。   捏了捏崔檀令软腻得如同羊脂玉一般的胳膊,陆峮深思,这样漂亮的胖胳膊,还是别用来拿锄头了吧。   “那用来做什么?打你的嘴巴子成不成?”   醒来想要喝口水再睡的崔檀令恰好就听见了‘胖胳膊’这个关键词,不由得气上心头,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头狠狠撞了撞陆峮露在外边儿的肩膀。   ‘咚’的一声。   崔檀令安详地躺了回去。   陆峮又想笑又担心,摸了摸她红红的脑门儿:“没撞出什么毛病来吧?”   崔檀令气若游丝:“郎君……你把肩膀练那么硬,其实就是为了换个新妻子吧?”   “胡说八道。”陆峮爱怜地亲了亲她的脸,“娶婆娘可贵了,这辈子我只娶这么一回。”   ·   出身清河崔氏的那位皇后,她在众人心中的形象一会儿可怜,一会儿又十分得意。   可怜什么?没瞧见天子施行新政一口气儿都不带喘的,一条一条剐的全都是世家的血肉,这哪里顾及出身世家皇后的体面?   得意什么?天子亲自驳斥了上请选秀的折子,对着那意图拍龙屁的臣子好一顿吼:“养小老婆不要钱?养一群崽不要钱?朕瞧宋大人你这么主动,难不成你想替朕出了这笔钱?”   宋大人当即昏死过去。   老婆孩子都不是他的,凭什么要他来养!   将心术不正的宋大人拉出了太元殿,陆峮冷哼一声:“想必众卿家也清楚了,国库空空,朕连做件新衣裳都舍不得,若是再有人意图塞什么小老婆过来……呵,她的衣食住行胭脂水粉乃至今后孩儿出嫁娶亲的彩礼聘礼,可都要那人来负责。”   天子哭穷?他们可是听说前不久他斥巨资给皇后搭了一座花园暖房!   可听这意思,天子只对皇后大方,却到时候连那些个小老婆所生的皇子公主自小长大的尿布钱都要他们来给?   众人被天子这浑然天成的厚脸皮惊住了。   陆峮看着他们沉默地低下头去,心中十分得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话又扯远了。   这位自嫁人之后就鲜少露面的崔皇后终于要‘出世’了。   众人一时间对着明日的亲蚕礼都觉着有些心情复杂。 第76章 [VIP] 第七十六章   在亲蚕礼前, 皇后按例要与蚕母与诸女官一同进入祭坛斋戒一日。   举行亲蚕礼的地方就在长安南郊,说远也不远,可崔檀令瞧着陆峮那眉头皱起很不安乐的模样就很想笑。   “只是依律斋戒一日, 又不是真要出家, 你做出那副姿态来做什么?”   陆峮见她还慢慢悠悠地拿着切好的桃儿吃,轻轻一咬, 早熟的蜜桃就迸出清甜的汁水来, 嫩粉色的果肉落在她唇瓣上,一时间倒不知道哪一个更诱人些。   他幽怨地望着她:“我在家里担心你吃苦受罪,到时候你可别在祭坛那儿逍遥快活, 浑然忘了还有我。”   崔檀令吃桃儿的动作顿了顿。   什么叫逍遥快活!   她瞪他一眼:“祭坛岂是胡闹的地方?我既要去,就不会给人留下话柄。”   一国之后在亲蚕礼这样的地方都能做出不体面的事儿, 安知背后不是个更加荒诞乖张的主儿?   崔檀令这些日子隐隐约约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不外乎是那些个没能摘下陆峮这颗黑桃子而跳脚的世家们放出来的谣言。   皇后嫉妒成性,乃失大德?   她慢悠悠地又啃了一口蜜桃, 其实也不算谣言。   她就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陆峮分出去一根头发丝儿给旁人她都要大发雷霆。   不过谁叫陆峮自个儿也乐见其成?   陆峮瞅了她一眼, 莫名想到了这些时日世家们都开始倒霉起来的事儿。   不是这家参了那家儿子喜欢上秦楼楚馆找小倌儿,就是那家告了这家强占土地还偷偷将户头过给了底下佃户以此来避税的丑事。   哪样陆峮都不爱听。   干脆大手一挥, 全部拖出去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最好还能罚点儿款来充盈一番国库。   难不成娇小姐真是天上来的仙女儿?她一受委屈了,天上的神仙们都要施法给她弥补回来?   崔檀令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有些紧张地吃掉了最后一块儿蜜桃。   “没了。”你别看了。   陆峮轻轻松了口气。   他就说!哪家的仙女儿能一口气吃掉两个桃儿?   分明是神兽小犀牛才对!   神兽好啊, 可能长得比仙女儿要胖些, 可是瞧着就很喜庆惹人爱。   陆峮笑眯眯地捏了捏娇小姐软嘟嘟的面颊肉。   崔檀令这下更紧张了,他不会是没有桃儿吃,就想嘬她的脸颊肉吧!   这人之前可是干出过这种事儿的!   陆峮没再闹她, 按着时候,她得出发去祭坛了。   “明个儿亲蚕礼结束了我就来接你。”陆峮握了握她柔软细腻的手, 有些心疼,从前他不觉得叫自个儿婆娘做活儿有什么不对,铜钱村乃至两个山头之外的人家哪家的婆娘不干活儿?   可是看着这样娇艳如花朵一般的美貌女郎要去碰那些农活儿,他心里就觉得不得劲儿起来。   哪怕娶回来的不是仙女儿,是神兽小犀牛,他也应该感恩戴德,把她好好供起来才是!   他试探道:“要不,我先去帮你把地给耕了?”   她本来也不需要扛着锄头去耕地!   只是撒些种子祈求风调雨顺农耕顺遂而已,崔檀令还不至于连这些事儿也做不好。   毕竟在此人的影响下,她从前也是有了些许经验的。   崔檀令挺直腰肢,瞪他一眼:“郎君,你不要给我添乱。”   她说得认真,陆峮眼眸中的疼惜之意却更浓了。   牛都是很勤劳的,小犀牛都是很懒的……难得勤快一回,他不能打击她。   ·   送皇后上了轿辇,胡吉祥看着天子孤松一般挺直又莫名看出几分凄清的背影,心里边儿不由得紧张起来。   陛下可别把孤枕难眠的愁苦发泄到他头上啊!   他自个儿睡了这么五十多年也没说找底下的小内侍泄愤呢!   好在陆峮只是瞥了他一眼,自个儿背着手去了菜园子。   春天到了,他要种下最好吃的果蔬种子,别以为他不知道,娇小姐吃他种的菜表面瞧着嫌弃,但内里还是很喜欢的!   如果将来他们有了孩子,他也会将这老陆家独特的种地技巧传授给孩子。   男孩儿一定要会养猪喂鸡,还得会耕田种地,要是还会点儿养蚕织布什么的,那就更好了!   要是女孩儿……   陆峮想着有一个小小的,像是娇小姐一样漂亮的小娘子板着小胖脸种地的样子……   他的心都快要疼化了。   ·   崔檀令浑然不知陆峮是如何一边想着未来的小小犀牛一边奋力种菜的,到了祭坛之后她由礼官引着走了一圈儿,熟悉了一遍流程之后就去提前打扫好的房间内休息了。   紫竹拿白玉小锤给她轻轻捶着腿,心疼道:“娘娘今儿早些歇息吧。”明儿早上要与众命妇女眷们采桑喂蚕,又要拿着果蔬藜麦的种子下田播种,、以此来象征帝后同心,皇后抚育黎元,为天下人之榜样。   崔檀令点了点头,在祭坛这儿一切都只能从简,她也没有讲究的心思,简单用了膳之后便洗漱睡下了。   兴许是她临走前的告诫起了作用,今夜没人翻窗。   崔檀令翻了个身,奇怪,明明天儿都暖和起来了,她怎么还是觉得这被子盖着冷冰冰的呢?   虽说换了个地方睡,但崔檀令这一夜睡得还算不错,早上起来时一张嫩白小脸不用上妆就已经美得让人目眩神迷,紫竹瞧着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了。   众人看见盛装出席的皇后时,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沾染了凡间尘世气息的呼吸声会扰了不远处华容婀娜的女郎,惊得她穿着身上人间的华裳飞回天宫。   卢夫人嫁的是如今世家中的第一人,自个儿女儿又是中宫皇后,她站在众女眷之首,面带微笑地看着女儿体态端庄,仪容万千,心里边儿美得笑开了花。   此番皇后亲自主持亲蚕礼,一是为了向世人表明当今天子对于农耕之事的重视,二来,也是要向那些仍然贼心不死的世家瞧瞧,那位崔皇后位子仍然稳着呢。   那位刚成婚不久就在汤山行宫养病月余的崔皇后,如今看着容光照人,靡颜腻理,怎么看都是一副受尽疼宠呵护的样子。   联想到那座价值百金的花园暖房与前几日天子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要大臣养小老婆之言论,几位世家宗妇低下头,他们老崔家怎得那么有福气?这一辈儿的儿郎个个有出息就罢了,这女儿生得国色天香不说,还将那泥腿子出身的天子给牢牢握在了手里。   难不成坊间传闻其实是真的,清河崔氏祖上果真是狐狸精变的?   ·   崔檀令知道今日亲蚕礼完毕之后,那些个宗妇女眷难免会在后边儿多说几句。   说就说吧,能叫她们打消些再往陆峮身边送人的念头,不用她动手或者动嘴,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她没想到,她们竟然真的在认真地猜她是不是狐狸精变的!   专为亲蚕礼而设的这座祭坛占地不小,祭礼完成之后诸人也没忙着回去,而是借口沐浴帝后恩泽,又在祭坛里边儿的游廊水池边儿站着赏玩聊天儿。   如堤岸边春日杨柳一般纤细的腰肢被一温热有力的臂膀捞了过去。   她们不知道,就在与她们有着一门之隔的房间内,那狐狸精和被狐狸精迷了眼的天子正亲昵无间地靠在一起。   “狐狸精?”   英武轩昂的天子生就一副十分惑人的好相貌,他的手亦生得很好看,武能弯弓射箭,文能……嗯,那手字儿不说也罢。   只是现在他的手落下的地方有些微妙。   陆峮一本正经地将手探过去摸了摸她的腚,意味深长道:“她们为何说你是狐狸精?难不成是方才你不小心将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他说着,眉眼间笑意更浓,更煞有其事地摸了起来:“狐狸尾巴是什么样的?你藏哪儿去了?”   崔檀令想骂他,可是又担心发出声响叫外边儿的人听见。   要是她们打发女使过来,却瞧见她们俩正靠在一块儿……那真是有十几张嘴也说不清了!   她紧紧咬着花瓣一般柔润芬芳的唇,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却愤怒地盯着他,陆峮笑了。   “啊,我知道了,我们兕奴不是狐狸精。”   崔檀令如今已经没那么容易欣慰了,果不其然,听着陆峮愉悦道:“是小犀牛!”的时候,她的心已经十分淡然了。   谁还记得她还未出嫁时的一个心愿就是能摆脱‘兕奴’这个听着十分粗犷的小名儿?   现在看来恐怕是摆脱不了了,不仅这人整日里叽叽喳喳像只麻雀似的叫她,而且连今后她们的孩子小名儿也与‘兕奴’这个名字相关。   陆峮见好就说,他也没有带着娇小姐一块儿听人讲闲话的爱好。   谁叫方才岳母一直拉着娇小姐说话,他好不容易才把她从岳母身边儿偷了出来呢?   看着她粉若桃花的脸,陆峮还是没忍住,低头亲了下去。   他没好意思和娇小姐说,她越紧张,外边儿人说话的声音越大,他心里边儿燃烧起来的欲.望便越炽热。   崔檀令看着他越来越狂放的动作,有些承受不住地伸出手打他,却被他擒住手腕,压在冰冷的门板上。   她像是一朵长在他掌心里,由他生杀予夺的花。   可是看着他的眼眸,崔檀令知道,看似柔弱的花也能反过来掌握它的主人。   注视着它的花开花落,主人才会领略到动情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今儿天气好,我带你去骑马吧?”   陆峮为她理了理方才亲吻间变得凌乱的头发,想起去岁秋日两人共乘一骑时的事,意气风发的英俊脸庞上浮现出几分期待。   崔檀令平息了有些急促的呼吸,方才被陆峮压在门板上,她还觉得背有些疼,人也还是不自在。   生怕发出一点儿动静,叫外边儿的人发现。   她余怒未消地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不去。”   看着她气冲冲的样子,陆峮还严肃地‘嗯’了一声:“不想骑马?好吧,那再亲一会儿。”   崔檀令看着他逼近的俊脸,有些惊恐地从他手臂下钻了出去,却被人顺势从背后抱了起来。   崔檀令放弃了挣扎。   陆峮顺势抱着她在屋子里走了两圈,经验丰富的英俊猎户十分愉快道:“重了一些。”   她多了一些。   他的喜欢也就又跟着多了一些。   崔檀令:……她又不是他猪圈里的那些小黑猪,他能不能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   陆峮看着她气鼓鼓得来愈发显得圆润柔白的脸庞,真好看。   比他翻了十几里山路换了银子回家吃饭时,忍着累和瞌睡搓出来的第一个馒头还要好看。   ·   看着眼前这匹漂亮到浑身都发着光的白马时,崔檀令有些惊喜,转头看他:“雪飞霜的脾气可不好了,它都不喜欢除了我外的人碰它的。”   陆峮怎么能把它牵到这儿来?   雪飞霜?   陆峮心里边儿琢磨着也给他的好兄弟老黑马换个对仗的名儿,听了这话随意道:“我与你夫妻一体,它见了我就如同见了你一般,自然亲近我。”   崔檀令:……总觉得他在说不正经的话。   罢了,她也许久没有见到雪飞霜了,一人一马十分亲热地叙起旧来。   这厢陆峮绞尽脑汁,总算想到了一个不错的名字。   “就叫你,黑老壮!如何!”   面对狗比主人自信的脸庞,浑身赤黑,唯独额前有一簇白色印记的矫健骏马从鼻孔里愤怒地喷出两团热气,并扭过马腚对着他放了一个响屁! 第77章 [VIP] 第七十七章   林间纵马的感觉叫崔檀令目眩神迷。   将整个身体都托付给了狂纵迷乱的风, 她好像也变成了一片羽毛,随着迎面而来的风漂浮律动,感受着天地间最为磅礴的春意。   陆峮看着她纤细一截腰肢在狂风中肆意摇坠, 像是一朵凌虐在风里的木兰花, 心几乎都要跟着跳了出来。   “你慢些!”   他带着焦急的话语也被狂啸而来的风给冲淡了,崔檀令只能模模糊糊听见他的声音从耳边擦过去。   她回头, 看见陆峮一双鹰隼般的深邃眼眸紧紧盯着她, 下颌冷毅线条绷得紧紧的,瞧着很紧张的样子。   她忽地就笑了起来。   陆峮想,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副画面。   奔腾不止的雪白神驹上驮着一个身着黄衫的妙丽女郎, 她皙白如玉的脸庞上带着比桃花还要美的笑容,眼眸中笑意氤氲, 像是老天爷也偏爱她得紧,将一整个人间春日都落在她眼眸里。   崔檀令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不再和陆峮打那劳什子的眉眼官司,转回去握着缰绳, 和她的雪飞霜一块儿去到更加无拘束的树林深处。   眼看着雪色神驹载着娇小姐越跑越快,陆峮不由得对今日表现极其不配合的老伙计有些恨铁不成钢:“咋啦?不就是给你取名‘黑老壮’你不高兴了?给你换个‘黑大壮’成不成?你快追上她们!”   黑大壮?   赤黑骏马哼了哼, 如此,也只是勉勉强强能彰显它马中一霸的高贵气质罢了!   它不再藏拙,撒开四个蹄子开始奋力直追, 很快, 陆峮就与崔檀令并肩而行。   余光中注意到陆峮追上来的身影,崔檀令没有理他,只尽情地将自己交付在这难得的畅快无拘之中。   陆峮看着她酡红的脸, 像个老妈子似的问她要不要停下来歇会儿喝口水,刚一开口, 崔檀令就笑着握紧缰绳,叫雪飞霜跑得更快些。   她现在可不想理他。   陆峮白白张口吃了一嘴风。   风里传来她身上幽幽的香气,还伴随着一阵如珠坠玉盘般清脆的笑声。   陆峮恨恨地拍了拍身下的骏马:“跑成这样,你好意思叫‘黑大壮’?还是叫‘黑老壮’吧!”   崔檀令不知道他们一人一马之间发生了什么,雪飞霜带着她来到一处开满了白色野花的草坪上,视野开阔,望去尽是白花绿草,很是怡人。   她痴痴地看着,连束发的花钗被风吹得滚落在地,一头青丝滚滚而下也来不及管。   林间草坪连空气里弥漫的都是一股清新水汽的味道,深深呼上一口,就叫她感觉到整个人都像是被洗涤过了一道。   春游的感觉真好。   怪不得二兄小时候总记挂着出去玩儿,回来之后总是被阿耶和长兄罚也不怕。   因为沉浸在这样纯粹安宁无拘无束的山风之中,能叫人忘去一切烦扰。   陆峮紧赶慢赶地骑着马过来了,见崔檀令立坐在马上,目光不知道落在哪儿,一张玉娇花柔的脸庞上带着些许怀念的笑意。   怀念?念着谁呢!   陆峮翻身下马,拍了一把马屁:“自个儿找吃的喝的去。”   哼。   被强制冠上‘黑老壮’之名的骏马溜溜达达地走了。   “看什么呢?”   他的手搭在她分开的腿上,掌心温热,语气随意,瞧着似乎像是随便问问,但崔檀令知道这坏坯子的德性,只瞪他一眼:“手拿开。”   陆峮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抱你下来。”   说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掐住她杨柳细腰,轻轻一举,就将人给抱了下来。   她绣着大片迎春花的罗纱裙摆在半空中轻轻一扬,旋转出一个格外动人的弧度。   崔檀令被迫扑到他怀里去,抬头看见陆峮唇边得意的笑,她有些无语:“幼稚。”   她说得小声,一双晶亮亮的眼睛瞪着他,像是藏在蚌壳里,闪闪发光的珍珠。   陆峮扬了扬眉,一本正经道:“我都没说你投怀送抱呢,你倒是先倒打一耙起来了!”   英武轩昂的黑脸郎君光看外表,该是叫人觉得他气度非凡,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   可是他一开口,三姑六婆想做媒的心都会被吓飞到十八里地外去。   崔檀令学着他那模样,严肃道:“郎君,不是谁用的成语多,谁就占理儿的。”   她眼睛眨啊眨的样子,不像小犀牛了,像小狗。   只有小狗的眼睛才会这样纯净又漂亮吧。   身边忽然传来一团热气儿。   陆峮扭头,雪飞霜正睁着纯洁无垢的大眼睛看着他们。   ……这眼睛是挺大的。   不过嘛,还是娇小姐的眼睛最漂亮。   看着陆峮三言两语就将高傲的雪飞霜哄去自个儿找草吃了,崔檀令有些好奇:“郎君,你那……”她实在叫不出陆峮给那匹黑马取的名字,只含糊道,“你的马儿呢?”   陆峮从怀里掏出张绢帕擦了擦手里的汗,崔檀令眼尖,瞧出了那张上边儿一角绣着淡黄小花的绢帕是她前些日子随手绣了送给他的。   “叫它自个儿找东西吃了,它年纪大,是一匹成熟的马了,兕奴不必担心。”   他以为娇小姐只是担心黑老壮会不会走丢。   没想到崔檀令摇了摇头,诚恳道:“我是想着那马儿瞧着肠胃不太好的样子,应该不好乱吃东西吧?”   陆峮的笑僵在了脸上。   ……肠胃不太好……肠胃不太好!   她果然还记着黑老壮前不久那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响屁!   看着她脸上狡黠的笑和忽闪忽闪的眼睫毛,陆峮震怒。   并一把把她扑倒在地。   身上是柔软里又带着些微扎的草地,崔檀令猛的一下天旋地转,那片澄澈蔚蓝的天空就完整地呈现在她眼前。   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陆峮将手垫在她脑后,另一只手护着其他地方。   “摔疼了?”见她傻乎乎地看着天没说话,陆峮有些犹豫地捏了捏那肉乎乎的腚。   见崔檀令的眼神很快就杀了过来,陆峮放心了,亲了一口她饱满光洁的脑门儿:“这不挺好的?”   崔檀令懒得理他。   倒都倒下来了,她再骂陆峮这粗人弄脏了她衣衫也没用,还不如好好歇息一会儿,欣赏一番难得的碧色晴空。   怎得又不说话了?   颇觉寂寞的陆峮又鬼鬼祟祟地伸出了罪恶之手。   他另一只手仍垫在崔檀令脑后,她自然能透过余光发现他想干什么。   “你再闹,我就搬回娘家去住。”   平淡却暗含威胁的一句话,成功让陆峮老实了下来。   “什么生气了就要回娘家……传出去岂不是被别人笑话?”   崔檀令嗤笑一声,瞥他一眼,悠悠道:“原来陛下也会嫌名声不好听?”   因为叫朝臣替他养小老婆孩子一事儿,现在世家大臣们背地里都叫他陆老抠。   陆峮看着她嘴角那抹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儿,不过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该省省该花花,这不是应该的?”   就像是他可以为娇小姐搭建那么一座奢侈靡丽的花园暖房,却不舍得给自己多做几件衣裳一样。   作为老陆家顶天立地的老爷们儿,如果他叫娇小姐跟着自己受苦,那才是臊得他脸上无光的丢脸事儿。   只是用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声就能堵住外人想要送小老婆的心,省了会发生叫娇小姐不高兴的事,陆峮觉得很值当。   这人总是在该正经的时候不正经,若是他这时候乖顺些说些好听话儿来哄她,她不就……愿意了?   这人好笨。   崔檀令丢过去一个鄙夷的眼神。   刚好被陆峮逮了个正着。   他眼神一凝,就想压过去开亲,耳朵忽地一动。   有人来了。   他迅速将人给扶了起来,看着她那副懵懵懂懂,面带酡色的模样,一头乌润莹亮的头发还披散在肩上,显得无辜又……含着莫名的勾.引之意。   陆峮喉头微微一动。   像是从前老猎户们说的,山间变化成人形的精怪。   它们拥有着妩媚美丽的皮囊与放.荡魅惑的脾性,若是看重了谁的阳气,便会勾勾手指头,引他到山洞内一度春宵。   “头发怎么散下来了?”陆峮眼睛尖,看见遗落在不远处那处草丛里的花钗,上边儿镶嵌着的宝石闪耀夺目,落在青翠草丛中,自然格外显眼。   崔檀令没好意思说是因为肆意纵马的感觉太好,那时束在脑后的发髻忽然散开,让她更觉得畅快。   索性不去管了。   见陆峮用袖子擦了擦花钗,就要往她头发上戴,崔檀令不由得躲了躲。   说这人讲究吧,他偏要用袖子擦一擦。   说他不讲究吧,他又记得要先擦过一道再往她头上戴。   陆峮快被这娇气的大小姐给逗笑了,故意吓唬她道:“有人过来了,要是他们看见你这衣衫不整,形容狼狈的样子,指不定以为我们野外媾.和,是一对儿以天为被地为床的野鸳鸯……”   崔檀令手疾眼快地捂住了他那张有伤风化的狗嘴!   看着她气得蜜桃儿似的软团一起一伏,弧度颇大,陆峮坏心眼儿地一直盯着那处看,崔檀令反应过来,随即更气了。   刚刚那马怎得没放个更响的屁把他崩死!   可是看着陆峮有些手忙脚乱地给她绾头发,崔檀令原本生气的心又慢慢平静下来了。   算了,这世道寡妇也不好当。   一回生二回熟,陆峮好容易将她头发给绾好了,就看见几个背着背篓的农妇从不远处的小路上走了过去。   走就走吧,她们还不时扭过头来看她们,发出嘻嘻窃笑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   崔檀令有些慌乱地低头瞧了瞧衣衫,虽因为刚刚倒在地上有些褶皱,但还是很整洁的,没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   那她们怎得一脸暧昧笑容?   眼看着崔檀令疑惑地微微摇头晃脑,陆峮嘴角不由得噙着几分笑。   可是真当她摇着摇着就把脑门儿上那颗绿油油的小草和白色小花给摇了下来,陆峮脸色一变。   “你往我头上放绿色小草?”   难怪那些农妇一直暧昧地看着他们笑。   只有在草地上滚过一遭的人头上才会带着这些个草啊花儿的。   农妇们笑着想,不过也难怪那小伙子情难自己。   遇到那么美丽的小娘子,她们也忍不住!   崔檀令握着那株细嫩绿草,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随即又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害怕得都快要蹦了起来。   “你不会把什么虫子也一块儿放进去了吧!”   陆峮连忙抱住她:“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崔檀令恼死他了,一把推开这心眼蔫儿坏的人,冷冰冰道:“三天之内你都别想进昭阳殿。”   陆峮犹抱希望:“那三天之后……”   崔檀令睨他一眼:“也不许进。”   她收回方才的话,真摊上这样的郎君,偶尔想一想当寡妇之后的美好生活,那也是很令人期待的! 第78章 [VIP] 第七十八章   回去的路上崔檀令仍是没给陆峮好脸子瞧。   冷面含春的美人坐在雪色神驹之上, 嫩黄裙衫垂在脚边一动不动,像极了端庄不惹凡尘的神女,可那裙摆上绣着的大片迎春花迎着风微微荡漾, 又偷跑出一片潋滟春意。   陆峮坐在黑老壮身上, 想要上前与她并肩而行,却又被那冷冰冰的一眼给瞪回来了。   两人虽然从祭坛那儿走得匆忙, 陆峮也没忘记给她带上幕篱。   “待会儿出了树林日头就大起来了, 你也不想被晒成猴腚脸儿吧?”   他语气正经,递出去的手上线条绷得直直的。   崔檀令默不作声地接过那顶幕篱,随着她的动作, 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皓腕,上头戴着的翡翠镯子水头极好, 清透盈盈,愈发衬得她身上肌肤犹如雪堆玉塑。   陆峮的视线紧紧黏在她身上。   幕篱上雪色薄纱微微飘荡, 隐隐约约露出美人细白长颈。   又被瞪了一眼的陆峮看着她施施然远去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主动凑上去献殷勤, 怎么还献出错了呢?   陆峮想了想又一夹马腹,追到她身边:“出来那么久了, 回去也得个把时辰。趁着还没出树林,我带你去刨个坑儿解决解决?”   他自认十分体贴,娇小姐性子有些时候固执得很, 若是他不主动提出来, 依着她那薄脸皮,指不定要憋到回昭阳殿的时候再一路小跑去净房。   想到那个画面,陆峮脸上露出了迷之微笑。   崔檀令的脸掩在幕篱之下, 但她将陆峮此时的神情瞧得很是清楚,胸前起伏不由得又加重了些。   “你自个儿解决去吧!”   又被嫌弃了的陆峮张了张嘴:“……我真是关心你来着!”   她还该感谢他思虑周全不成?   即便是想……, 她也不可能在这儿叫陆峮随意刨个坑就解决了!   献了两回殷勤都被瞪回来的陆峮只能跟个受气的小媳妇儿似地跟在崔檀令身后,脾气倨傲的黑老壮见那匹白得花里胡哨一瞧就没甚实力的马又跑到自己前头去,不由得扭过马脸对主人‘咴咴’两声。   意思是,我怎得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主人!   陆峮从包裹里掏出一块儿饴糖,有了东西吃的黑老壮安分了一会儿,可是看着前边儿雪飞霜左摇右摆的马腚,又开始不高兴了。   它的伙食难不成要好一些?咋长恁胖,一点儿都没有它的矫健迅猛!   黑老壮试探地加快了些脚步。   陆峮知道对于黑老壮这样的骏马来说,这样慢慢悠悠地走路简直是在浪费生命,见它没超出距离,还是稍稍落后娇小姐她们两步,也就没骂它。   黑老壮从他的狗比主人身上知道,谋定而后动,要想得到什么东西,那必须得静候时机才是!   于是黑老壮晃晃悠悠地跟在那匹腚很肥的白马后边儿,鼻子一嗅一嗅的,陆峮无意间晃了一眼,觉得自己的老伙计是不是年纪大了,到了这样春暖花开的季节它自个儿也开始思.春了。   问题是娇小姐能愿意将那匹和她一样漂亮又高傲的白马和黑老壮配对?   肯定又要瞪他!   陆峮歇了这个心思,黑老壮自个儿努力去吧,要是双方都愿意,那他和娇小姐也得学着做开明家长,怎么能阻扰一对儿骏马相爱?   崔檀令坐在雪飞霜背上,这匹白马性情高傲,对着她时却十分可爱可亲,步伐稳健,没叫她感觉到一点儿颠簸不适。   回去叫人给它多放些新鲜草料。   崔檀令疼爱地摸了摸它的鬃毛,黑老壮看着她的动作,眼神一凝。   就是现在——   一个硕大马头冒着热气儿就凑过来了。   崔檀令被吓了一跳。   黑老壮苦苦寻找挂在马背上的零食兜儿,咋回事儿,吃完了?   它抬起头,有些焦急又有些不满地望着它的女主人,雪飞霜能吃,它黑老壮也想吃!   陆峮顺势翻身下马,将崔檀令也抱了下来,见她手脚有些发软地紧紧贴着他,就知道她是被黑老壮这突如其来的骚操作给吓到了。   “去!净给我丢人!”   崔檀令暗想,怎么一人一马都爱扑人?   没找到零嘴儿吃的黑老壮不满地原地踏了几下。   雪飞霜看着这个突然靠得很近的黑家伙,有些不屑地扭过头。   长得真黑,没它漂亮。   崔檀令平静了一会儿,有些生气地从他怀里探出个红扑扑的漂亮脸蛋:“是不是你故意叫它凑过来的?”   陆峮直呼冤枉!   “我想抱你,犯得上用这种法子?”陆峮搂着她杨柳细腰,一本正经地将自己方才猜想的黑老壮思.春之事告与她听,末了又道,“我们这种龙精虎猛的好男儿,精力旺盛些,很正常。”   听完他意有所指的话,崔檀令颇有些无语:“我看你是将黑……黑老壮给带坏了。”   人家本是一匹神勇矫健的好马,偏偏遇上陆峮这么个不正经的主人,这才拖累了它。   还有了这么个俗名儿。   娇小姐眼中的嫌弃太明显,陆峮挑了挑眉:“你与我成亲这么久,怎得不说我也把你带坏了?”   微风拂过,吹动他眼睫,崔檀令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垂下眼看人的时候,嘴角会习惯性地微微上扬,看起来……又坏又痞。   更像是个坏坯子了。   崔檀令将养得愈发柔软圆润的面颊靠在他胸膛上,感觉到隔着衣衫血肉之下那颗心因为她的靠近而愈发激动跳跃起来,她也笑了。   “我本来就坏,用不着你教。”   她嘟嘟囔囔说的话,陆峮听清楚了,只扬了扬眉,故作惊讶道:“原来你不是神兽小犀牛。”   “是魔兽小犀牛!”   什么神兽魔兽的……   崔檀令拧了他一把:“你能不能看点儿正经的书?”   来而不往非礼也。   陆峮便也在她腰间摸了几把,严肃道:“书籍哪有高低贵贱正不正经之分?兕奴你可别局限了。”   若是他不多看些不正经的书,怎得精进自身技术去伺候她?   崔檀令决定不理他了。   她也没再骑马,出了树林便会有提前安排好的马车在等他们。   雪飞霜和黑老壮都是极通人性的聪明马儿,见着主人们在前边儿吵吵闹闹小手拉个不停,两双像宝石一样漂亮的大眼睛对视一眼,又不屑地扭过头去。   好黑,没它漂亮!   好胖,没零嘴儿吃还拽什么拽!   如今正是阳春三月,处处生机明媚,越往外走便越能发现有几人正在这儿游玩赏乐。   崔檀令轻轻哼了一声,若不是方才她们奔马疾驰去往树林深处,只怕那番胡闹模样都要被人给看去了。   陆峮一路走一路发现娇小姐的眼风都在往他那儿刮。   “想看我便看,怎得跟村头大丫一样喜欢偷看人?”   陆峮原本只是想逗她,不料崔檀令听了这话又冷笑:“偷看?看来陛下先前也受欢迎得紧,恐怕不止是大丫,还有什么小丫小花也上赶着给你送水送馒头吧?”   陆峮肃容道:“我都没收。”   这个只知招蜂引蝶的臭狗。   崔檀令径直往前走,陆峮追上前去想要再逗逗她,却看见两个小娘子拎着一个篓子飞快朝他们奔来。   陆峮下意识将人护在自己身后,眉眼间早没了笑,冷冰冰道:“做什么?”   看他们衣着光鲜,想要鼓起勇气前来推销东西的翠翠和二花被这个长得又高又凶的人给吓了一跳,捧着篓子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话。   见她们不说话,陆峮脸上凶意更重了,难不成是有什么东西藏在篓子里了?是辣眼睛的药粉,还是锐利能切开血肉的刀剑?   翠翠和二花都快被吓哭了,可是双腿战战,软得没法儿走,只能揭开篓子上盖着的布,露出里边儿五颜六色的花环。   “这位,这位爷,您瞧瞧,要买花环不?”   卖花环的?   陆峮瞅了一眼,花花绿绿的。   他快速扫了一眼篓子底下,问道:“就只有花环?”   翠翠和二花连忙点头。   娇小姐大抵是不会喜欢这种潦草花环的。   陆峮正要摇头,崔檀令却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近距离看见这样一位美如明珠耀目的女郎,翠翠和二花激动得来呼吸都加快了不少。   崔檀令看着那些花环,都是些常见的野花,但编花环的人心思很巧,用柳枝软条绕了好几圈儿,小巧鲜花点缀其间,倒是有几分难得的野趣。   见她点了头,陆峮就知道她这是想要了。   “你们往常也会来这儿卖花环吗?”   听着大美人柔声问她们,翠翠和二花来不及为刚刚拿到手的银子高兴,连忙摇了摇头:“不是的,贵人。我和二花今日才出来编了花环出来试着卖,没成想一出来就遇见了您这样的好心人!”   陆峮看见娇小姐被她们夸得脸上带笑,心里边儿酸溜溜的。   二花见崔檀令态度可亲,胆子便也大了些:“我们听说长安城里有可以教人学东西的地方,就想着攒些钱进去,要是能学到东西就好了。”   教人学东西的地方?   崔檀令试探着问:“可是叫明善学堂?”   好像是吧?   翠翠与二花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陆峮眉毛一挑,听着她们说了下去。   崔檀令轻轻颦眉:“我听说那地儿是无需学费束脩的,只需待你们学成了一样技术,到时再在学堂下边儿的铺子里做事几月就好。”   她担心底下有人肆意妄为,违背了她定下的初衷,要叫这些本就囊中羞涩的女郎又背上债务。   翠翠摇了摇头:“那儿的确不要钱,我与二花都想着攒些钱。要是能进学堂学些东西,今后出去哪怕是摆个摊儿呢,总有一门手艺在身上,就不用手心朝上向人要钱,也不用担心被我耶娘卖了去给我兄弟换娶媳妇儿的钱了。”   她和二花听说长安城里有个专门供女子学习技艺还不收学费束脩的地方时,欢喜得来都快把小山坡给蹦塌了!   她能学到本事,她就不怕了。   大不了出去干过,反正她在那个家也是忙忙碌碌,到头来却什么都没给自己攒下。   看着翠翠和二花脸上因为想到未来而欢欣幸福的脸,崔檀令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你们的花环很好看。”   “今后定能凭着自己的手艺过上好日子。”   翠翠和二花被夸得羞答答的,对着这样心地善良的大美人儿,她们只能憋红了脸连连道谢。   看着两个小娘子欢快的背影,崔檀令似有所感地握住陆峮伸过来的手:“郎君,这便是做好事的感觉吗?”   说到积德行善,从前卢夫人也带着她做了不少,施粥发衣、诵经捐银……   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直观地感受到‘帮助’二字所带来的力量。   陆峮只觉得她眼睛亮晶晶的样子好可爱。   “是。”   他握紧了她柔软的手,她是自小衣食无忧的娇小姐,却拥有一副最柔软的心肠。   “别的仙女儿是往外边儿撒净瓶里的玉露。你是小犀牛,嘴巴一张口一吐,就能降下万顷甘霖。”陆峮握着她的手,空着的另一只手撩了撩她耳垂上坠着的明珠,“我何其有幸,才能娶到你。”   哼,姑且算他有几分眼光。   崔檀令有些受不住他炽热而直白的视线,轻轻扭过头去,别扭道:“你,你懂得惜福才好。”   陆峮看着她雪白脖颈上慢慢爬上的红晕,心里边儿痒痒的,环视发现周围没人了,忙抓住机会在她面颊上狠亲一口,在她愤怒的回瞪中笑道:“惜福惜福,当然要疼媳妇儿才算惜福。”   又被他土到的崔檀令累了,使唤他将那两个篓子搬到马上去。   他们将花环都买了下来,陆峮因着方才当她们是居心不轨的刺客还有些愧疚,抠门的他都难得大方地给了一块儿银角子出去,翠翠和二花自然欢天喜地地将篓子也送给了她们。   反正都是她们自个儿编的,不费什么功夫,没事儿的时候再编几个就好。   黑大壮身上被挂了两个篓子。   它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那匹腚很肥的白马,嘿嘿,驮两个篓子可比驮狗比主人和漂亮的新主人来得舒服。   狗比主人这回总算做了个对的决定。   那白马生得恁肥,是该多干点活儿减减肥。   要是他还能将白马平时吃的零嘴儿拿来分它一些,它就再也不叫他狗比主人了。   陆峮不知道自己的好伙计黑老壮在想什么,如果知道了,他也只会翻个白眼。   他只是想和娇小姐共乘一骑而已。   那黑老壮脾气愈发坏不说,还挺爱蹭。   ·   昭阳殿   陆峮正想跟着她一块儿进去,崔檀令却翻脸不认人:“我说过,你三天都不能进昭阳殿。”   陆峮睁大了眼睛:“不进去?那我怎么惜福?”   在女使宫人们的憋笑神情中,崔檀令施施然进了殿,裙摆上的迎春花拂过门槛,盈来一阵香气。   “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对了。”   陆峮见崔檀令转身,以为她回心转意,忙期待地看了过去。   崔檀令叮嘱紫竹:“别忘了将那些花环给我拿过来。”   说完,人就进了屋,再也没回头。   陆峮轰然心碎。   她竟然狠心至此!   紫竹憋着笑过来要接过他手里的篓子,又被天子那黑沉沉的脸给吓了一跳。   看着女使害怕的脸,陆峮冷哼一声,放下篓子拂袖而去。   ……待半夜他再翻窗进去!   ·   崔檀令有两日没回昭阳殿了,先前和陆峮在草地上滚了一遭,虽说有他护着身上没沾染上什么脏东西,可想到她自个儿抖下来的那些花草,崔檀令就觉得好像有虫子在自己身上爬。   修竹得了娘子的吩咐,给她搓澡的时候格外仔细,暖玉一样细白无瑕的肌体上出现一点儿红都显得格外惹眼,眼看着因为她用巾帕给娘子搓澡时力道太大了而浮上的几抹红痕,不消绿枝瞪过来,修竹自个儿都有些愧疚。   “怎么停下来了?”崔檀令回头催促她,暗暗决定今后都不会再和陆峮一块儿胡闹了!   修竹应了一声,又仔仔细细地给她搓起澡来,看见那雪白脖颈下有一道淡淡胭脂色,她有些纳闷儿,娘子身上一点儿胎记痣斑都没有,这儿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印记?   至于和天子有关什么的,修竹压根儿没往这方面想。   娘子昨个儿就去了祭坛,今儿两人又只是去郊外踏春,哪儿来的时间做那档子事?   看着修竹非常实心眼地准备搓一搓,崔檀令拂开巾帕,咳了咳:“没事儿,这里不用搓。”   是被某人嘬出来的,过两日就消下去了。   修竹看着崔檀令在水雾氤氲下愈发显得酡红娇媚的脸,自个儿也红了红脸。   她想错了,娘子与陛下……可真是恩爱!   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洗了好几道,崔檀令惬意地躺在庭院下的藤椅上,任由温热日光晒着那一头乌黑长发。   “娘娘可饿了?奴婢叫小厨房给您炖了一盅牛乳燕窝,喝一点儿吧?”绿枝看着她沐浴过后犹带着几分慵懒的娇靥,温声问道。   崔檀令点了点头,待真的捧了那斗彩莲花瓷碗在手里,她又跟想起什么似的,有些别扭道:“可有多的?叫人去给陛下也送一碗吧,就说我吃不下。”   绿枝脸上笑意未变,点了点头:“是,娘娘快些吃吧,奴婢会去安排的。”   绿枝做事儿总是很让人放心的。   崔檀令喝完牛乳燕窝,原本炽烈的天光也柔和下来,她摸了摸干了大半的头发,准备进屋去再睡一会儿。   睡之前还没忘叮嘱紫竹她们记得将门窗关严实。   关心他是一回事,不让他进昭阳殿,那又是另一回事儿。   谁叫他故意捉弄她?   崔檀令哼了哼,在女使们温柔小意的服侍下很快就躺在床上睡沉了。   待她睡下了,绿枝放下床幔,叮嘱宫人们轻手轻脚些,自个儿则是带着东西去了紫宸殿。   陆峮起先正在和沈从瑾他们商讨恩科之事,如今大半学子都汇集到了长安城,京畿卫须得时刻巡逻,警惕有人故意闹事。   前两日有个书生借口自己的墨锭被偷了,闹得租住在那间客栈的其他考生都不安生,若不是店小二手脚麻利去挡了一下,里边儿有个考生的脑袋就要开花了。   偏就那么巧,那个险些中招的考生在他的家乡永州是出了名的文采风流,若真叫有心人将他的脑袋砸开了花,今后新朝不就少了一位得力的朝臣?   陆峮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再度发生,前个儿虽整治了一番各个世家,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有些小喽啰会‘自作主张’地去猜主家的意思,从而做出些错事来。   想到门阀朝臣们那副假惺惺认罪的嘴脸,陆峮就觉得一阵恶心。   与明显压着火气的天子谈论了好一会儿,沈从瑾他们自出宫去办事了,陆峮正想端起茶盏豪饮一番,就看见胡吉祥笑得跟朵老菊花儿似地进来了。   陆峮嫌他这般笑得有伤风化,一瞧陛下虎目一竖,胡吉祥就老实了:“陛下,昭阳殿那边儿来人给您送东西来了。”   昭阳殿?   陆峮有些惊喜,但面上还是不能表现出来,难不成是娇小姐心软了,想要叫他回去侍寝?   “快叫人进来。”   胡吉祥默默瞥了一眼陛下那猴急的样儿,心里边儿嗤笑几声,任这天子如何威风,到了皇后娘娘面前还不是成了软脚虾?   唉,只可惜皇后娘娘不爱让内侍在身边伺候,不然他胡公公拼了全副身家也得调去娘娘身边儿沾沾光。   绿枝提着一个红漆葵纹食盒进来了,见天子正襟危坐,瞧着十分忙碌的样子,轻声道:“陛下,娘娘让奴婢给您送了些牛乳燕窝过来。”   牛乳燕窝?   陆峮抬起头,朝着一旁的胡吉祥递了个眼色,胡吉祥连忙过去接住那个食盒,将里边儿还冒着淡淡甜蜜香气的牛乳燕窝给端了出来。   陆峮端起来尝了一口,甜口的东西,向来是娇小姐爱吃的。   怎么想着给他送过来了?   陆峮放下碗,状似无意地问道:“兕奴怎么想着送这东西给我?”   绿枝未曾直视天颜,只垂着头恭敬道:“娘娘吃着这道牛乳燕窝,觉得滋味不错,便叫奴婢过来送些给陛下也尝一尝。”   说到这里,她便停下来了。   她说得的确没错,崔檀令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才叫她送些过来给陆峮尝尝的。   但是想到了什么才送这一点,绿枝颇有技巧地没有说清,只等陛下自个儿慢慢猜去。   果不其然,陆峮听到这话之后脸上已经带了笑。   吃零嘴儿的时候都在记挂着他吗?   她好爱他!   感受着殿内越来越和煦的气氛,绿枝低头笑着退下了。   陆峮想叫住她,说是晚间处理完事儿就回去,娇小姐都叫人送东西过来婉转表示对他的思念和爱意了,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还能扭扭捏捏的?   这一回,换他来主动!   绿枝听着天子的话,脸上的笑差些没绷住。   娘子只是叫她送了碗牛乳燕窝过来而已,这陛下激动得怎么像是收了座金山银山当礼物一般?   难不成真是有情饮水饱,所以这牛乳燕窝也显得格外甜蜜些?   绿枝回去时想和崔檀令说今晚陛下会回来这事儿,无奈崔檀令还在睡着,她只得先去忙其他的事儿。   待到宫人来报说娘娘醒了,绿枝这才匆匆赶了过去,将这事儿一说。   “他要回来?”崔檀令险些将嘴里漱口的清茶给喷了出去,囫囵漱过口,她有些不高兴,“我什么时候暗示他可以回来了?”   绿枝尽职微笑道:“陛下在遇上和娘娘您有关的事儿上,心思总是格外发散,您也是知道的。”   所以就怪她心软呗?   崔檀令皱了皱鼻子,早知如此,还不如将那盅牛乳燕窝留着给绿枝她们分着吃了。   “待会儿就把门窗给关上,别叫他进来。”崔檀令叮嘱宫人们,“若是陛下来叫门,就说我睡下了,若是被吵醒了定会不高兴的。”   若是陆峮真敢进来,她就挠死他!   这般一想,雄赳赳气昂昂的崔檀令吃得饱饱的,又去洗了个香喷喷的澡,脑海里的事儿还来不及转几圈儿,趴在柔软如云的床褥间,她就又睡着了。   春天,就该是小犀牛睡觉的时候。   陆峮显然深谙此点,特地没在饭点的时候回来讨嫌,而是在紫宸殿中将自己搓得干干净净,只等夜色一深,他就套上了崔檀令叫尚服局给她做的新衣裳去往昭阳殿。   打扮得这般俊俏,不怕娇小姐不春心荡漾!   天子的雄心壮志在紧锁的门窗前打了水漂。   咋回事儿?   两个守夜的宫人看着面色不善的天子,结结巴巴地将皇后娘娘的话转述给了他听。   陆峮眉头紧锁,继而恍然大悟。   这与诱敌深入乃是反套路,娇小姐一定是想考验一番他的诚意。   于是陆峮去寻了根铁丝,琢磨了一会儿,就将原本紧闭的镂花窗给打开了。   宫人们看得哑口无言,既然陛下有这个本事,为何不去开门,反而要开窗?   待会儿他翻窗的动作不太雅观,自然是不能叫这两个宫人看见的。   被天子金口玉言叫下去休息的两个宫人对视一眼,幸福地跑走了。   陆峮目光如鹰隼一般扫视一圈,遥遥与在小厨房里揉面团的树一对上了视线。   陆峮:……她怎得老爱半夜起来揉面团?上回回来取避子丹的时候也遇见她了。   树一:……陛下真是有病吧,有门不走偏爱翻窗。   两人暗戳戳相互嫌弃一番,陆峮站在窗口,都能闻见自那飘渺云雾般床幔后传来的幽幽香气。   他利落地翻窗跳了进去。   床幔后影影绰绰露出一个曼妙身影。   陆峮十分讲究地先去净房洗了手换了寝衣,这才跳上床去抱住她。   崔檀令睡得迷迷糊糊,身后突然挨过来一个大火炉,她心里边儿有些烦,抬起腿儿就准备给他一下。   却被人握住了。   失去踢腿自由的崔檀令想翻身也翻不成,不由得清醒了一些,看见陆峮一口大白牙在光线昏暗的帐子内格外显眼,不由得气道:“你怎么过来了!”   还装?   陆峮放开她的小腿,只是那触感太好,像是一团暖玉,陆峮又恋恋不舍地摸了两把:“我知道你想我了,我就回来了。”   无稽之谈!   崔檀令怒目而视:“我何时说过我想你了?”厚脸皮!   陆峮只做出一副‘无需多言’的样子:“你的情意我心疼,你的举动还爱我。还生气呢都不忘给我送零嘴儿吃,可不就是爱我?”   小小的一碗牛乳燕窝,却能迸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叫陆峮只觉得心里边儿暖洋洋的。   被人爱的感觉可真好。   陆峮咧着嘴笑得很是得意,捉住崔檀令气得来微微鼓起的脸亲了一口。   亲完他也没准备干什么,只将人团巴团巴抱到怀里:“睡吧。”   他没想干坏事儿?   崔檀令狐疑地瞅了瞅他,陆峮眼睛闭着,却好像知道她在看他似的,只道:“没泡,快睡。”   崔檀令哼了一声。   她就说!   ·   许是手头有事儿忙之后会让人觉得每一天都觉得格外快又尤其充实,崔檀令看完明善学堂这一月的月报,笑眯眯地连吃了两块儿翠玉豆糕。   绿枝给她倒了一盏莲心薄荷汤,劝道:“娘娘喝口薄荷汤歇歇。”   如今到七月份了,天气愈发炎热,崔檀令前几月才养出来的肉又消了下去,整个人又瘦成了一朵凌波之上的芙蕖,不仅陆峮看着着急,她们这些女使看得也有些心疼。   偏偏崔檀令很高兴,夏日里衣衫本就薄,她瘦些穿衣裳便显得更好看了。   昨夜对上陆峮暗沉沉的眼,她还抱怨:“我瘦些下来又不是犯了天条,你至于这样不高兴?”   她不懂。   陆峮郁卒了一会儿,看着她重又瘦得来不足一掌宽的腰,忽然道:“小黑猪又长成了几头,今晚捉一只来给你开开胃吧?”   开开胃?   崔檀令很想摇头拒绝,可是想到炙烤小香猪的滋味,她又闭嘴了。   陆峮看着她那矜持样儿,笑了笑,转身去了菜园子,准备磨刀霍霍向小黑猪。   如今想到昨晚那头烤得香喷喷的小黑猪,崔檀令正想去拿第三块儿点心,便听得宫人来报喜。   “阿嫂生了?”   她嚯地站了起来,轻薄似云雾的绯色香云纱长裙顿时如穹空彩霞一般蜿蜒而下,旖旎出一片如梦似幻的霞光,衬得那张香培玉纂似的脸蛋愈发美得惊人。   得知这个喜讯,崔檀令乐得就想直接出宫去崔府,但也没忘记遣人去给还在紫宸殿的陆峮说一声。   紫宸殿里。   “啥?我大舅哥又当阿耶了?”   陆峮放下手里边儿的朱笔,一时间心里边儿又是高兴,又是酸溜溜的。   高兴是为崔檀令,她知道了自己阿兄阿嫂又平安得子,一定会很开心。   至于酸溜溜,也是为崔檀令。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她现在肯定高高兴兴地回崔家看小娃娃去了。   果不其然,修竹点了点头:“娘娘先行回去了,她说若是陛下得空,也可以一块儿过去。”   陆峮剑眉一竖,她人都先跑了,还怎么一块儿过去。   竟是又丢下他自个儿快活去了。   修竹看着天子那张怨妇一般的脸庞,有些迟疑:“奴婢先退下了……?”   陆峮点了点头,望着自己手边一摞奏疏,有些郁闷。   罢了,先处理完政事儿再去寻娇小姐算账!   ·   崔府雍一堂   尔朱华英是在今日黎明时诞下的孩子,母女平安,崔檀令去探望她时,她脸蛋红扑扑的,头上裹着抹额,瞧着精神头还不错。   崔檀令坐到床前,握住了她温热的手,心疼道:“辛苦阿嫂了。”   尔朱华英身体底子好,有孕这段时日也十分舒心,生这个孩子时没吃什么苦头,凌晨时觉着腹痛,黎明初亮时就将孩子生出来了。   “妹妹看到了吗?是个小娘子呢。”尔朱华英得了心心念念的小娘子,很是高兴,拉着崔檀令的手叫她轻轻触碰到襁褓里那一团柔软,“晗姐儿,你瞧,是你姑姑来看你啦。”   崔檀令虽说不是第一回 看见这样幼小的婴孩了,但是碰到那一团时,还是有些紧张。   “晗姐儿?”   尔朱华英点了点头:“她和瞳哥儿一样,都是黎明时分出生的,还没想好大名儿,便先叫她‘晗姐儿’。”   “晗,天色将明,欲明也。”崔檀令低声念了两道这个名字,笑眯眯地又碰了碰正熟睡的小娘子面颊,“是个好名字。”   卢夫人在一旁看着她们俩说话,笑容慈爱:“好了,叫乳母将晗姐儿抱下去歇着吧。兕奴,你也是,你阿嫂这时候正是需要歇息的时候,别扰了她休息。”   崔檀令依依不舍地望着被乳母抱下去的晗姐儿,左右看了一圈儿:“阿兄呢?也没瞧见瞳哥儿。”   “你阿耶找他有事儿,顺便将瞳哥儿一块儿带过去了,省得吵了你阿嫂休息。”卢夫人转头又叮嘱了尔朱华英身边伺候的人几句,再折过来时就看见崔檀令又在给尔朱华英展示着她带过来的小肚兜,不由得失笑,“好了好了,今后还有的是你们说话的时候,今儿就先到这儿吧。”   崔檀令点了点头,看了看被她越说越亢奋的阿嫂,有些愧疚:“阿嫂,你先好好休息。待晗姐儿满月的时候我再回来看你们。”   尔朱华英握着她的手有些依依不舍:“好妹子,记得多来看看我。也叫咱们晗姐儿认准她姑姑,就该这样长才漂亮。”   卢夫人:“……好好歇息吧你。”   正巧此时崔骋序带着瞳哥儿过来了,见妹妹也在这儿,清俊脸庞上笑意更浓:“兕奴也来了。”   “姑姑!”瞳哥儿的欢喜表露得更直白些,哒哒哒跑过去抱住她的腿,高兴道,“姑姑看到了吗!瞳哥儿的妹妹!”   “看到了,和瞳哥儿小时候一样可爱。”崔檀令摸了摸他圆嘟嘟的小脸蛋。   瞳哥儿听了这话,乐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崔骋序和妹妹说了几句话,见妻子偷偷打了个哈欠,顿了顿:“先叫你阿嫂歇一会儿,瞳哥儿,去给你阿娘掖掖被子。”   瞳哥儿乖乖去了,还学着她在自己小时候拍着背哄觉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阿娘快睡,快睡。”   她可真是生了个好孩子!   拖着还有些不适的身子起来狠亲了一把瞳哥儿的小嫩脸,直到将她儿子吓跑了,尔朱华英才在崔骋序无声的催促中乖乖躺了下去。   崔檀令牵着瞳哥儿的小胖手走了出去,卢夫人自是与她们一块儿出来了。   只她阿兄还留在屋里。   哼,明明就是心疼阿嫂,还要别别扭扭的。   崔檀令摸了摸瞳哥儿的头,今后瞳哥儿可不能学了他祖父阿耶那样,爱装正经。   但说到不正经……瞳哥儿他姑父就很难得的不爱装正经。   因着他本身就是个行事乖张的坏坯子!   “姑姑。”瞳哥儿扯了扯她的手,小圆脸上挂着期待,“姑姑是因为想到了瞳哥儿才笑的吗?”   姑姑生得漂亮,笑起来就更漂亮了!   瞳哥儿之前悄悄在心里边儿对着满天神佛许愿,希望妹妹以后长大了能和姑姑一样好看。   崔檀令笑而不语,只拉着他的手慢悠悠地往外走。   卢夫人在一旁看得分明,那样娇羞又明亮的笑意,不是为了她那天子女婿露出来的?   她可不信!   崔檀令顶着阿娘那了然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阿娘您自去忙就是,我回自个儿家,难不成您还怕我走丢了?”   卢夫人嗔她一眼:“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心里边儿就没有我这个阿娘了,我念着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与你多待一会儿,还成了我的错不成?”   卢夫人佯装一副伤心模样,被听闻女儿回来消息特地溜达过来的崔起缜给看了个正着。   “兕奴气你了?”崔起缜下意识这样问。   崔檀令远山似的细眉一挑:“阿耶,你怎的刚来就冤枉人?”   瞳哥儿仰起小圆脸,在祖母和姑姑之间来回瞧,有些犹豫。   该帮谁好呢?   卢夫人无奈:“逗孩子玩儿呢,你也是孩子不成?”还这般认真地问上一嘴儿。   看见阿耶有些窘迫的脸,崔檀令又笑了。   瞳哥儿拉了拉她的手:“外面好热,姑姑去我屋里吃西瓜吧!”   崔檀令正要点头,便听见管事慌慌张张地来报。   说是天子驾临。   那么快就跟过来了?   听管事说天子直直往卧云院去了,崔檀令摸了摸瞳哥儿的小圆脸:“姑姑下回再来吃,瞳哥儿到时候给姑姑挑一块儿最甜的,好吗?”   方才还有些失落的瞳哥儿得了这个任务,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崔起缜与卢夫人看着女儿明明稳重却仍能看出几分雀跃的背影,不由得对视一眼,又同时叹了口气。   时至今日,她们才真正明白过来,珍爱的女儿已经离开她们,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儿了。   ·   卧云院   今儿阳光正好,女使们便将崔檀令留在屋里的书都拉出来晒了晒,前几日下了雨,她们担心潮气太重会损了书页,娘子若是回来见着该难过了。   陆峮轻车熟路地进了卧云院,看见的就是一院子的书。   都说门阀世家不是贵在身家,而是贵在底蕴,如今看着这么多书,陆峮才知道娇小姐那通身气派是怎么养成的。   娇小姐懒归懒,但这也不耽误她爱看书。   女使们见着天子来了,有些慌乱,陆峮索性叫她们都到后院儿忙活去,自个儿慢悠悠地逛起娇小姐的藏书来。   这儿的书大多都不是什么古板正经的史书文册,更多的是诗经画本,还有山川游记,偶尔还能翻到几本色彩鲜艳的话本。   陆峮兴致勃勃地翻看了一会儿,眼神却突然被一本不甚起眼的小册子给吸引了过去。   他拿起来翻了几页,瞳孔慢慢放大。   “郎君——”   崔檀令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就瞧见长身玉立的黑面郎君正站在书堆里,手里边儿还捧了一本……格外眼熟的小册子。   那是她出嫁前,阿娘与阿嫂为她合力编纂的——《如何让你的郎君在短时间内对你死心塌地之调.教速成篇》。   怎么就那么巧,被陆峮给发现了?   看清对面女郎脸上心虚的表情,陆峮扬了扬手里的小册子,似笑非笑:“兕奴,这是什么?”   崔檀令支支吾吾。   陆峮微微扬高了声调:“怎么不说话?”   崔檀令自暴自弃:“你不是识字儿?自己看不就得了!”   看着她脸上酡红,陆峮哼笑一声:“我就知道!”   娇小姐在他第一回 送礼物的时候说不准就觉得他清新脱俗与长安城那些世子哥儿都不一样,所以才会这样用心地去学这些东西。   她那般懒的人,为了他都开始努力了。   这不是真爱,那什么是真爱!   他又知道什么了?   崔檀令望着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以为,他会生气,又或者会想歪了。   误会她是存心去引.诱他的可怎么办?   陆峮站在那里,对着她招了招手。   崔檀令站在原地,罕见地生出些胆怯,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有些踌躇不定。   微风拂过,吹动她柔白面颊旁几缕发丝。   陆峮大步朝她走了过去,一把揽过她还想往后退的腰,恶狠狠道:“退什么?想跑?”   他手上一用力,她就只能被迫贴在他胸膛前。   天气很热,他身上传来的热气更是叫崔檀令颦了眉头,伸出两只手推了推他。   还敢推他!   陆峮哼了哼,又扬了扬手里边儿的小册子:“调.教?速成?你在家备嫁的时候就看这玩意儿?”   他脸上尽是不羁又张扬的笑,崔檀令看着他那副得意洋洋的笑,眼一闭心一横:“就看了,怎么样!”   天光大盛,她微微扬起的脸像是一朵馥郁艳丽的牡丹,还散发着幽幽的香气,眼眸紧闭,纤长卷翘的眼睫却在微微颤抖,透露出一股惹人怜爱的劲儿。   这不是勾人亲呢吗?   猝不及防被亲了的崔檀令有些惊愕地睁开眼睛。   却引得他吻得更深更重。   一吻终了,陆峮将晕晕乎乎的娇小姐搂在怀里,语气得意:“真笨!费那个劲儿干啥?我能做的比那小册子上说的更好。”   这番话他说得很是笃定,没有从前那般不正经,似乎是借着玩笑在说自己的真心话。   崔檀令睁开一双水意朦胧的眼看他。   陆峮情不自禁地低下头,亲在她颤动的眼睫上,动作柔和,语气却十分张扬:“我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就算你不学那些东西,我们也会是恩爱夫妻。”   崔檀令一想,还真是这样。   因为她也就在新婚前两日用了用这小册子上教的手段,再之后……   就是陆峮主动在向她靠近了。   白玉似的藕臂环住他劲瘦有力的腰腹。   陆峮身子绷得更硬了些。   “郎君说得对。”崔檀令将面颊靠在他胸膛前,听着他一声又一声有力的心跳声,笑声道,“我们果真是命中带缘。”   光是带着缘分还不够。   陆峮将香馥馥的女郎搂在怀里,又想起初见她时的惊艳与开心。   惊艳于那一把杨柳细腰。   开心在她会是与他携手共度余生的妻子。   只要她在自己身边,陆峮朝她走再多步都不会觉得累。   “兕奴。”   听得他叫她,崔檀令懒洋洋地抬起头。   日头晒人,躲在他怀里刚刚好。   反正他已经够黑了,再黑一些也不打紧。   陆峮不知道女郎眼里顽皮的笑意为何而起,可只要看到她在自己身边露出笑容,他就觉得幸福。   这人真是,叫了她名儿又不说话。   崔檀令拿脑门儿砸他。   陆峮笑着捧起她的脸,在那故意嘟起的小猪嘴上亲了一口。   “其实也没什么。”   “就是觉得,好爱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