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竹马负心后我嫁给他宿敌   作者 木天依   文案:狗男人负心,姜云初伤心买醉,岂知一觉醒来,旁边睡着南陵城的浪荡子冯观。   对方暗示她要有点表示,她点了点头,掏出一锭银子,觉得有点多了,塞回去,掏出五个铜板,想要递过去,又觉得不值当。   最后,拿了一个铜板:“给你。”   冯观神色僵了僵:“你……是一直这么吝啬的?”   姜云初淡然解释:“我不吝啬,你就值一个铜板一晚。”   “……”   冯观并未动怒,反而面露古怪的笑容。   几经周折,他们还是成亲了。可因种种缘由,姜云初执意和离。   “我已经很努力去试着接受你了,可感情之事不能勉强就是不能勉强,我们还是从此一别两宽,好聚好散吧。”   冯观淡然问了句:“真的很勉强?”   “对。”姜云初回应,几乎毫不犹豫。   冯观本打算口头答应,过后赖掉,岂知对方和离书随身带,立马给他递上来。   “和离书我早已备好。”   冯观紧攥着笔,闭了闭眼,大笔一挥,写上自己的名字,将和离书塞回去。   姜云初咬了咬出唇,撩狠话:“以后见到我,当做不认识吧,我们适合当陌生人。”   一年后,襄王被权臣诬陷谋反,被锦衣卫关押诏狱,九死一生,姜云初得知自己竟是襄王的女儿,毅然上京为父洗刷冤情。   再次相遇,不曾想,被自己和离的前夫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   “从前是我不懂事,大人你不记小人过,定然不会放在心上的,对吧?”   “没放在心上,都粘在心上了。”   “……”   使用指南:1.爱小甜饼的可以入坑,1v1,男女主成亲前没有发生关系。男主只是长相风流被世人误解,人不风流。   2.男主是锦衣卫指挥使,女主是公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云初 ┃ 配角:《成为前世夫君他哥的遗孀)》可观看 ┃ 其它:下一本预收《高攀》,请收藏哈   一句话简介:塑料夫妻,情比金坚   立意:不要以貌取人 第1章   盛夏转秋,南陵城阴雨连绵。   南陵城东的姜府院内,雨水打湿了庭院景致,明晃晃的黄花树叶不时坠落几片,回归尘土。   姜云初伫立窗前,凝着窗外烟雨朦胧,神色恍然。   犹记得,与江骜初遇时,是在八岁那年,也在秋雨季节。   八月初二是江夫人的生辰,江叔叔每年会为其大摆筵席,大肆庆祝。阿爹与江叔叔乃莫逆之交,自然受到邀请。   江家是南陵首富,宴席排场盛大,她跟随阿爹前去,生了怯,紧攥着衣角,可粗心的阿爹忙着与好友交谈,将她丢到一旁。   她拘谨地端坐在宴席上,路吟霜坐在身旁。   得知江骜正与同龄的公子哥在后院玩射箭,路吟霜想去凑热闹,无奈路夫人以那里只有男子为由,不让去。   路吟霜委屈得掉泪,她于心不忍,便陪路吟霜一同前往。   及至后院,秋雨正淅沥淅沥地下,公子哥们正跑向长廊躲雨。   她双耳生来比常人敏锐,在慌乱的人群中,清晰地听到“嗖”的一声利箭射来的声响。   察觉利箭正往一名穿着金贵的小公子后背射去,她下意识地伸手将人拉过来,让其避开。   她气恼地怒瞪那射箭之人:“你这人……怎能暗箭伤人呢?”   射箭之人从庭院外头走向廊下,她这才看清楚,对方长得眉目俊朗,却眸光阴沉,比她高出一个头,看起来不是个善茬。   她下意识地后退,很害怕对方会挥拳过来。   对方似乎察觉,脚步停下,并未走进廊下,唯恐惊扰了她似的。   江骜挡在她的身前,指着那人怒斥:“好一个冯少游,都下雨了,还拿箭射我,幸亏这箭镞是蜡做的,否则你这是害人命!”   “……”   冯观紧握着弓,面无表情地在院中淋雨。   江骜难得见冯观吃瘪,心情大好,转头向她拱手行礼:“感谢姑娘方才出手相救,感激不尽。”   年少时的江骜矜贵清雅,长相俊美,凝着人时,那眼神清澈温柔,很容易让人怦然心动。   她垂眉,娇羞应答:“举手之劳,公子客气了。”   江骜打量着她,眼眸一闪:“姑娘你长得真好看,不知如何称呼?”   脸颊微微一热,她轻声道:“奴家乃姜家女儿,姜云初。”   “在下江骜,字风眠。”江骜向她露出亲切的笑容,迈步靠近,“我能唤你一声云初么?”   “这……”   面对这自来熟的态度,她犹豫了。   恰巧此时,大人们前来寻他们。   他们并未继续交谈下去,随大人们回到宴席上。   宴席的酒菜很丰盛,贵宾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江骜特意坐在她身旁,热情地搭讪。她不太擅长应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态度不冷不热。   可江骜毫不介怀,还笑嘻嘻地跟江叔叔说:“阿爹,云初长得很好看,方才还救了我,我以后要跟她玩。”   江叔叔闻言,搭着阿爹的肩,笑不拢嘴:“呵呵,姜兄,看来我家小子看上你家丫头了。”   阿爹颔首笑道:“嗯,跟你做亲家,我没意见!”   “哈哈哈哈……”   遥远的记忆被廊下尽头隐约传来的几声议论打断,将她拉回了现实。   “哎,小姐过及笈已一年有余了,却不见江公子来提亲,真让人急呀!”   “可不是?整个南陵城都知晓,小姐跟江公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如今,许多人背地里都在嘲讽小姐呢,说什么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我听说,是江夫人不喜欢小姐,嫌小姐的出身配不上江公子,所以江公子才不来提亲的。”   “那小姐的亲事不是很悬吗?”   “对呀,若小姐不能如愿嫁给江公子,恐怕会成为南陵城的笑话呢!”   ……   “下作的小蹄子,也敢嚼小姐的舌根!皮痒了是不是?”   苏嬷嬷的呵斥声忽然响起,吓得丫鬟们赶紧求饶。   训斥了她们几句后,苏嬷嬷勒令道:“给我做事去!”   丫鬟们如蒙大赦般,匆匆四散,不敢再吱声。   姜云初垂眉,温热的肌肤清晰地感受到雨尘扑面而来,渗着丝丝凉意。   她被这一阵阵微凉触动,心弦轻颤,只期待着秋雨停歇时,这桩亲事落定,不再望雨独思。   身后的门被轻轻开启,不多时传来了阿娘的声音。   “笙笙!”   她转过身来,向阿娘行礼:“阿娘。”   刘熙凤见女儿脸上沾染了雨丝,赶紧走过去将人扶到床边:“你才大病初愈,怎能站在窗边受凉呢?”   她掏出帕子,温柔地替女儿擦干脸上的雨丝。   姜云初任由她去,见苏嬷嬷给自己披上喜鹊绣花蕾丝金丝绒外衣,轻声道谢:“谢谢苏嬷嬷!”   苏嬷嬷知晓方才丫鬟们的话都被姜云初听了进去,刻意宽慰道:“小姐,她们说的那些话,您别放在心上,那都不是真的。”   少女垂眉,抿着唇,没说话。   刘熙凤见此,轻握着女儿的手,很是心疼。   女儿一直想嫁给江骜那孩子,自然对这桩亲事看得紧,又怎会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呢?   她宽慰道:“笙笙啊,你阿爹跟兄长今早过去找你江叔叔议亲,商讨你与风眠那孩子的亲事,相信很快有好消息了,你不用忧心的。”   姜云初眸光亮了亮,终于有了些精神气。   随后,她垂下眼眉,轻轻“嗯”了一声。   刘熙凤靠在床上,细细打量着女儿。   出落得亭亭玉立,人又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能歌善舞,最重要的是那盈盈一握的纤纤细腰,放眼整个南陵城,几乎没有一个女子能与之媲美的,只可惜,被出身拖累了。   思及此处,这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不禁叹息:“我家女儿这般好,若是出身名门,也不至于受这种委屈了,哎!”   时至今日,她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可事到如今,女儿的身世是万不能被知晓的。   姜云初不知晓母亲的心事,只是心头一凛,抬起头来:“阿娘,你别这么说,当名门贵女,哪比得上当阿爹阿娘的女儿好啊。”   刘熙凤开怀一笑,抬眼看向苏嬷嬷,炫耀道:“瞧瞧,这就是我的女儿,多暖心啊。”   苏嬷嬷也笑了:“难怪江老爷相中小姐当儿媳!”   刘熙凤眸光流转间傲然展笑:“他相中了,我女儿就得当他儿媳吗?若不是我女儿想嫁给江骜那小子,我才不会与江季礼那个奸商做亲家呢。”   心思被戳破,姜云初娇嗔地喊了声:“阿娘。”   两人瞧见她羞敛地垂眉,相视而笑。   且说,姜尚跟姜雨霖怒气匆匆地从江府大门迈出,脸色十分难看。   他们身为女方家长前来议亲,本就心有不悦,没曾想江夫人竟当面讽刺他们来倒贴,江骜避而不见,江老爷更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坐在车厢里,姜雨霖越想越愤懑,一拳砸在车板上:“气死我了,他们江家不就有几个臭钱吗,凭什么狗眼看人低?”   姜尚轻叹:“哎,都怪阿爹没本事。”   姜家是书香世家,祖辈出了不少文学大家,入朝为官的也不少,可惜上一代因犯了太上皇的忌讳,被贬出京师,永世不得入朝为官。   姜家从此没落。   到了他这一代,只能开个不大不小的书院,靠教书营生。   比起南陵首富江家,的确寒酸了些,门不当户不对。   本以为凭着与江季礼的交情,能让女儿嫁到江家做少夫人,没曾想,门第之见将一切的情义化为乌有。   姜雨霖转头过来安慰:“阿爹,这事怎能怪您?是他们欺人太甚,居然让笙笙做妾!”   提起这事,姜尚立马绷着脸:“这事,决不能让你妹妹知晓,她性子傲,受不得这等屈辱的。”   “知道了,爹。”   姜雨霖认同地点了点头。   妹妹年幼时已姿容绝艳。如今出落得娉婷袅娜,前来提亲的贵公子多不胜数。若不是她属意江骜那小子,他们早已为她精心挑选一户出众的好人家。何须让她蹉跎至今,遭人说去?   想起便来气,他攥紧拳,一个念头横生,遂让马车停下,动作利索地跳下去。   姜尚撩起车帘子,探出头来:“子霖,你要去何处?我们还要赶着回去吃午膳呢?”   姜雨霖凑过去,低声道:“爹,我去找周媒婆替笙笙举办招亲。”   姜尚眸色一沉:“这……不太好吧,你妹妹性子倔,铁了心要嫁给江骜那小子,肯定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们来个先斩后奏。招亲台都给她办了,她还能拆台不成?”   虽然不想用赶鸭子上架这一招来对待妹妹,可姜雨霖想到江家人如此瞧不起妹妹,便铁了心,要在江骜成亲前将妹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免得遭人耻笑。   可姜尚依旧犹豫不决:“不行,这么大的事,我得想想。”   姜雨霖敲了敲车板,提醒他:“江骜那小子哄女子很有一套的,阿爹若犹豫不定,只怕笙笙变成他的妾呀!”   “那不想了,直接办吧。”   提起做妾这事,姜尚便来气。   他的掌上明珠,怎能做妾?   日落黄昏,晚膳时分。   姜府食厅内,姜云初与刘熙凤邻近而坐,皆盯着门口。   姜云初的双耳比常人灵敏,脚步声在附近响起的那一刻,她立马听出是何人的,紧张地站起来,迫不及待地前去迎接。   “阿爹!”   她轻挽着姜尚的胳膊,欲言又止。   刘熙凤怎会看不出女儿的心思,带众人入座后,替女儿开口问:“老爷,亲事谈得如何了?”   迎上那期盼的眼神,姜尚实在无法将实情道出。   想起儿子的主意,他灵机一动,正经八百地说道:“我与子霖想了想,江家将亲事搁了这般久,着实让我们面上无光,所以决定给笙笙招亲。”   刘熙凤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神。   而姜云初没想到会是这般结果,不可置信地瞪着眼:“阿爹,我不同意!风眠哥哥会以为我不想嫁给他的。”   姜尚心虚地别过脸去:“笙笙啊,你的兄长已经跟周媒婆去操办了,如今大家都知晓你要招亲了。”   “爹,你们怎能这样?你们这是逼着女儿接受呀!”姜云初气得直跺脚,鼓着腮帮子问,“这是兄长的主意吧!”   姜尚心头一紧,心里慨叹:女儿怎么这么聪明,一猜一个准。   他为这样的女儿感到骄傲,表面却板着脸表示:“横竖反正,这对你是有好处的。江骜那小子若真喜欢你,到时候定会来求亲,你大可不必忧心。”   回过神来的刘熙凤也劝言道:“是啊,笙笙。难道你不想看看他对你有多真心实意吗?”   “……”   姜云初没再吱声,轻轻阖眼,心动了。   南陵首富之子江骜,字风眠,长得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乃是清雅矜贵的翩翩佳公子,试问哪位女子不想嫁?   托父亲的福,她有幸与这样的男子成为青梅竹马,而对方待她也与旁人不同,柔情似水,总是缠着她不让别的男子靠近。   正因如此,从小到大,众人笑称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她将来定会成为江家少夫人。   每回被这般取笑,她总是羞红了眼看向那人,可他总是一笑而过,从不表态。   这种模凌两可的态度让她患得患失,总担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每次忍不住想要问清楚心意时,对方又拿出暧昧的柔情独宠着她,最终那话残留至今。   …… 第2章   是夜,秋雨停歇。   南陵花月湖畔花艇穿梭,灯影重重,不时传来情人间的嬉笑怒骂,热闹繁华。   姜云初与江骜站在湖畔的黄花树下,肩并着肩,凝望湖畔美景,随行丫鬟与小厮在附近把风。   招亲之事一出,两人颇有默契地相约到这里来。   今日的江骜身穿金丝蓝色缎面长袍,腰间别着金玉带,相貌堂堂,贵气逼人,透露出几分高不可攀。   她紧张得不知如何开口。   江骜也没等她开口,开门见山地问:“云初,你怎么突然招亲了?”   姜云初垂眉:“是兄长执意要办的。”   江骜转过身,瞧见她眉目乖顺地垂着,眼睑处的阴翳轻轻颤动,在灯影的衬托下,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他靠近过去,伸手将她耳侧的碎发拢到耳后,轻笑:“云初已过及笄,的确是要谈婚论嫁了,是我的疏忽。”   声音温柔悦耳,宛如优雅的乐器发出的声响般动听,自带醉倒春风的魅力。   “……”   又是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   姜云初神色微动,眼眉微垂。   沉默片刻,她紧张地攥着衣袖,仿佛鼓足了人生最大的勇气,抬眸,敛声屏气:“明日招亲会,风眠哥哥,你来吗?”   明明看到她眼里的期待,江骜却故意笑着捉弄她:“你希望我参加?”   顷刻间,仿佛所有的勇气消散殆尽,她垂眉咬唇,开始打退堂鼓:“你若是不想,那就……算了吧。”   江骜凝着风中的少女,嬛嬛一袅楚宫腰,诱人遐想。   “我——”   正要开口回应时,很不巧,从隐蔽的树下阴影中传来了令人面红耳赤的暧昧叫声。   “啊,疼,不要了……死鬼……” 女子惊叫声很大,带着无法言喻的痛苦。   “……”男人的粗喘声亦随后响起。   不到片刻,这阴影后的一男一女走出来。   月色之下,女子软弱无骨地靠在男子身上,衣衫不整,香肩半裸,身上那些痕迹隐约可见。   男子身穿广袖流云袍,生得高大威猛,剑眉星眸,行走时步伐沉稳,抬足间隐隐透出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嘴角勾笑时更是散发出一种风流倜傥的迷人魅力,使人心弦乱动,心智不稳。   不知为何,在目光投向男子的那一刹那,姜云初无法移开视线。   尽管男子看人时带着冷光,令人生惧,可那独特的男性魅力让人舍不得从他的脸上挪开视线。   江骜察觉到她的失神,走到身前阻挡她的视线,讽刺冯观:“少游兄玩得如此放纵,不愧是我们南陵城享负盛名的浪荡子啊!”   姜云初愕然一怔。   原来这位便是冯观,大人们从小叮嘱她要远离的流氓,原来他长大以后是这般模样的!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年幼时,冯观是姜云初最厌恶之人。   冯观是南陵最少年轻狂的世家公子,放荡不羁,肆意张扬,拉得一手好弓,年少时以“土霸王”成名,身边总跟随着一群狐朋狗友。   她家是开书院的,冯府又与姜府邻近,冯观自然到她父亲的学堂念书。   也不知这人与江骜之间有何怨仇,从小到大总爱跟他对着干,在书院时,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他样样碾压,还时不时地嘲讽江骜是花孔雀。   江骜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性子又傲,哪里受得了,每回都气得去找他干架,一来二往的,这两人便成了他父亲最头疼的弟子。   直到那日。姜云初刚学会了做点心,想起江骜向来嗜甜,便一大早起来做了桂花糕。想到书院离家不远,便独自提着食盒到书院。   途经巷间小道时,却很倒霉地碰上冯观与他的那些狐朋狗友。   阳光明媚,巷道寂静,几名逃学少年如豺狼虎豹般盘踞在巷道旁,手里不是拿着弓箭马鞭,便是拿着利器,看起来流里流气的,很不好惹。   她轻蹙着眉,紧攥着食盒,垂下头快速从这群人身旁溜走,却没料到对方漫不经心地喊她。   “小——笙——笙——”   声音带着几分慵懒散漫的味道。   随着话音落下,拐角处的阴影里,笑意懒散的痞气少年一步踏了出来。   少年手执弓箭,五官出众,眉眼如剑锋清冽,眼角浅红的泪痣撩人,厚薄适中的唇勾起一丝不甚明显的弧度。   姜云初呆呆地看着他走来,觉得他紧握着弓的手挺修长漂亮的。   直到他距离自己很近,她才突然回过神来,轻轻地“啊”了一声,受惊地退了一步。   少年冯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小笙笙,我们去打猎,很好玩的,要不要一起去?”   “不要叫我小名,我们不熟。”   姜云初别开脸,不悦地蹙眉。   她发侧那金簪在光线的照耀下亮晃晃的,晃得冯观神思微眩。   “我这不是在制造机会让彼此熟悉吗?给个机会呗。”   带着点懒散戏谑的声音响起,姜云初想起这人总是跟江骜过不去,心里有了抵触。   她抿了抿唇,反感道:“我爹不让我与你结交,他说你不是个好东西,。”   冯观侧开脸,半是无奈半是兴味地“啧”了一声,靠近过来,垂眼俯视着她:“用‘我不是个好东西’这种理由搪塞我,万一我恼羞成怒了,你怎么办?嗯?”   “你别乱来,小心我爹训你。”   呆立半晌后,姜云初见他抬臂,惊惧地后退两步,瞪大眸子盯着,眼睫扑闪了下。   黑白分明的眼睁得微圆,像只受了惊的小鹿。   冯观心弦一动,有些鬼使神差地,轻轻眯了下眼:“你爹训我训得还少吗?你觉得我会怕?”   姜云初看出少年眼中的不屑,心里又慌又恼:“那、那你怕什么?”   那时候她还没长开,眼眸晶亮,小嘴红润,两侧脸颊泛着红,整个人看上去可爱又精致,十分讨人喜。   冯观迈步向她靠近,直到将人逼到墙角,深邃如星辰大海的黑眸似笑非笑地望着:“怕你不理我。”   “……”   姜云初侧过身去,准备逃开,岂料对方忽地抬手摸了下她头顶。   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亲人以外的人摸头,她懵了一下,杏眼圆瞪。   少女的眼眸过于清澈,冯观尴尬地收回手,回避视线:“头发挺好看的。”   心里却在舍不得那柔软的青丝。   “……”   姜云初瞧见他那群狐朋狗友在吹嘘窃笑,以为他在捉弄自己,羞得面红如霞。   她鼓起腮帮子,仰头道:“你能不能别缠着我?”   冯观被她的稚嫩可爱逗笑了,黑眸藏着笑色:“成,下次瞧见了我,记得转身就跑。我追不上,自然就不缠了。”   清隽的侧脸和晃眼的笑颜让姜云初没来由地怔了下。   这人,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   “冯少游,你离云初八百里远。”   忽地,不远处传来了江骜的怒吼声。   “风眠哥哥!”   她脸上一喜,循声望去,准备抬脚就跑。   可身旁的冯观轻啧了一声,伸手过来,一把将她拽过去。   顷刻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眩晕过后再抬眸,竟然发现自己被冯观揽在怀里,正对着脸色难看的江骜。   “冯、观!放、手!”   江骜目眯着眼,迸射出危险的精光。   尽管冯观的视线没往他身上落半点,但无论是这人那张迷死人不偿命的脸,还是懒散中带着凌厉的气质,都让他觉得威胁性十足。   冯观眼角一扬,像是漫不经心地瞥向江骜,眸色却在一瞬间寒到了极致。   “江骜,这人我要护着,劝你别打她的主意。”   这话说得没点正经,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被那双黑眸盯着,江骜感觉被野兽盯上似的,后背发毛。   他很想硬气地顶上几句,但想到自己打不过这人,再硬气的话也说不出口。   最终,他攥紧着拳,神色复杂地看了姜云初一眼,侧身绕过两人,往书院的方向走去。   姜云初暗叫不好,赶紧甩开冯观,拉住经过他们身旁的江骜:“风眠哥哥,我跟你一起走。”   江骜气性上头,一把甩开她:“不要跟着我!”   姜云初猝不及防,对方的力度又大,使得她腿脚绊了一下,重心不稳地往后摔。   冯观眼明手快,赶紧迎上来扶着她,她顺势身子往前晃,没料到竟因此唇瓣在少年的脸侧轻轻擦过,看上去像亲了他一口似的。   在场之人瞬间哗然,而姜云初似乎听不见,只看到近在咫尺的少年耳根一寸一寸地发红,闻到那淡淡的冷香,听到对方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你们……”   江骜如遭暴击,瞬间黑了脸,愤然甩袖离去。   “风眠哥哥,你听我解释……”   姜云初一把推开冯观,着急地追上去。   自那日后,她与江骜之间有了隔阂,似乎没有从前那般亲密无间,而冯观这个罪魁祸首没再出现过,据闻被他爹送去京师游学了。   时至今日她都在想,是不是因为这事,江骜至今都不愿意向她提亲。   因此,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对冯观这人,皆无好感。   翌日,在周媒婆与姜雨霖的打点下,招亲会在香雪楼举行,受邀请的青年才俊来了十八位,各有千秋。   姜氏夫妇显得格外兴奋,周媒婆在旁表示,这十八位无论是家世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们打量着这些青年才俊,交头接耳,笑不拢嘴。   他们身后有一道屏风,屏风后头,姜云初双手攥着帕子,紧盯着门口。   见妹妹心不在焉,姜雨霖神色微冷,眼眸暗沉。   江骜那小子最好别来,来了就有他好看的!   跟十八位青年才俊客套了几句后,姜雨霖给周媒婆递了个眼神。   周媒婆走出来,笑容媚俗:“感谢各位公子的莅临,姜小姐的招亲分三天三轮考核,今日考核的主题是心意。”   说到这,她转身引导众人看向屏风后的佳人,道:“现在请诸位公子给小姐献上见面礼,以表心意。得小姐欢心者,可进入下一轮的考核。”   姜家姑娘素有“嬛嬛一袅楚宫腰”的美称,在场的公子哥皆慕名而来,虽不能见其真容,但屏风后的婀娜身段足以令人遐想。   他们纷纷踊跃献宝,琴棋书画、笔墨纸砚、稀奇古玩等,眨眼间一大堆东西送到姜云初面前。   姜云初内心却掀不起一丝波澜,任由阿爹阿娘挑选。   此时,门口进来一道匆匆身影,她最先注意到,以为是江骜,脸上一喜。   “抱歉,我来晚了。”   声音慵懒低沉,带着几分气势,明显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   “冯观?” 第3章   人群中有人惊叫一声。   姜云初愕然,不明白这人为何来参加自己的招亲会。   他跟百花楼的女子做那种羞耻之事都被撞见了,怎好意思来?实在太无耻了!   瞧见冯观寻了个座位,心安理得地坐下,她蹙着眉,眉宇间那厌恶之色显露无遗。   冯观的出现引起了不小轰动。这可是南陵有名的浪荡子,臭名远播,清白姑娘家都离他远远的。如今出现在这,难免有种种猜测。   “姜姑娘的魅力真大啊,连冯观也来求娶!”   “不见得。说不定是奉了父母之命前来的。南陵城何人不知,冯家二老为他的亲事操碎了心。”   “就是,人家是风流公子哥,随便勾勾手指便有一大堆女人投怀送抱,哪想成家?”   ……   闲言碎语让姜云初嗤之以鼻,更让姜氏夫妇感到很不悦。   他们困惑地看向周媒婆:“周媒婆,你怎么邀请这位过来?”   周媒婆也是困惑。   冯家这位早年间有许多姑娘芳心暗许,她也曾到冯家做媒,可不知这人受了什么刺激,整日流连烟花之地,与多名女子牵扯不清,清白人家都不愿意与他谈婚论嫁。   久而久之,也没再给他做媒了。   姜家虽门庭落魄,但好歹也曾是书香世家,她再怎么不着调,也不会找这人来参选呀。   她坚定地回应:“姜老爷呀,你可别冤枉我,我可没有邀请冯公子哟。”   姜氏夫妇面面相觑,姜雨霖了解了概况,走到冯观面前,不客气地提醒:   “冯公子,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冯观轻蹙眉,尴尬而不失礼地向对方微微笑了笑:“没走错,我就是来参加姜小姐的招亲。”   姜雨霖绷着脸,脸色不善:“可我们没邀请你啊。”   冯观慵懒地靠着椅背,抬眸看向周媒婆,不慌不忙地说道:“周媒婆贵人善忘,邀请的人多了,把我遗忘也是常事。”   “这……”   被他这么一说,周媒婆不确定了。   众人见此,转念又想,人家可是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冯浪子,怎会无缘无故地来求亲?   肯定是周媒婆邀请了人家,转头忘了!   “既然我人都来了,你们这般将我赶走,事情传了出去,恐怕对这招亲影响很大呢。”   冯观看向姜雨霖,幽暗黑沉的眼眸沾染一份令人不敢亲近的冷漠与疏离。   “既然冯公子来了,我们断不会拒之门外。”姜雨霖深感无奈,只得客气地询问,“不知冯公子给吾妹献上什么见面礼呢?”   “弓箭。”冯观取下背上的弓箭,将其放在案桌上,不带半点犹豫。   姜云初怔然,记忆中,这人视他的弓箭如生命,怎么舍得将随身弓箭献上呢?难道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这人变得面目全非了?   来求亲的公子哥们不知这当中的内情,以为冯观这是在敷衍了事,不由得掩着嘴嗤笑。   “姜小姐是书香女子,手不能提的,要弓箭来做什么呢?”   “这弓箭看上去很老旧,这种见面礼也好意思送,瞧不起人也有限度啊,太随意了。”   “我看啊,这人八成是来过过场子的。”   “他不来过场子还能干啥?难道姜小姐会选他这种浪荡子不成?”   ……   冯观慵懒散漫地靠在椅圈上,也不理会众人的议论,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而姜云初对这些话并不放在心上,毕竟这男人如何,与她无关,她从未想过与这人有任何牵扯。   弓箭陈旧,隐约散发着男子的汗味,看得出是冯观随身携带之物。   屏风内的姜云初想起昨夜这人做的肮脏事,厌恶得很,碰都不愿碰一下。   姜雨霖瞧见妹妹盯着弓箭蹙眉,以为她会将弓箭扔到一旁,却迟迟不见动静,有些看不明白。   此时,姜尚绷着脸走过来,低声问:“江骜那小子来了没?”   姜雨霖知晓父亲有轻微的面盲症,总认不出人来,便低声回应:“没有。”   “没来最好。不靠谱的混账东西!”姜尚愤愤地嘀咕两句,径自回到座位上。   姜雨霖见是时候,向周媒婆使了个眼色,宣布道:“诸位公子,现在,在下来公布进入下一轮考核的名单。”   “等等,还有我。”   江骜人未到,声已至。   姜云初激动地站起来,面露喜悦。   姜雨霖阴沉着脸,姜父决定偷偷去赶人。   人群也开始骚动起来,比方才冯观引起的骚动更甚。   众所周知,江骜是南陵首富之子,长得清雅矜贵,与姜云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来求亲,那还有他们什么事呢?   江骜步履优雅地出现在众人眼前,眉目高傲俊美,身穿绫罗绸缎,腰缠碧玉金腰带,贵气逼人,透露出几分高不可攀。   他的出场仿佛散发着万道金光,亮得刺眼,那些来求亲的公子哥们纷纷摇头叹息。   “江公子怎么来了?他来了,我们还有胜算吗?”   “彻底没戏了,你看他跟姜姑娘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见身旁之人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冯观嘴角吟着一抹冷然的笑意:“不一定吧,若是姜姑娘喜欢他,又怎会举办招亲会呢?”   岂知,遭到对方的白眼:“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另一人怼得更狠:“兄台,你这话说的不对。就算没有江公子,冯公子也毫无胜算,他这种浪荡子能入姜姑娘的眼才怪呢。”   “说的也是,我们还是离他远点吧,免得招姜姑娘厌恶。”   “……”   瞧见二人远离自己,仿佛自己有多招人厌似的,冯观感觉好堵心。   江骜仿佛是故意为之似的,挡在他的身前,傲然道:“各位,这是我给姜姑娘带来的见面礼,百鸟朝凤流光裙。”   言毕,他拍了两下,门外的小厮立马搬着垂放着衣裳的衣架进入。   众人纷纷围上去观赏,发出阵阵惊叹。   “天哪,这衣裳美极了。”   “这可是出自江南第一刺绣世家的衣品,据说当今世上只有三件,两件被当今皇后收藏了,没想到剩下的一件被江公子买来。”   “输了,输了,我们彻底输了。”   ……   姜云初听到这些话,心里好生欢喜,忍不住从屏风后探出头。   这一举动也不是为了去看那条百鸟朝凤流光裙,而是为了看看她的如意郎君。   于她而言,江骜能来,便是最好的献礼。   他能来,就代表他也是喜欢她的,她的感情没有付诸东流,没有比你情我悦更让人悸动的事了。   而被人群包围的江骜并未察觉她羞涩的目光,只顾着享受众人的吹捧。   冯观却留意到了。   瞧见少女眼里心里都是江骜,他转头盯着满面荣光的江骜,心里很不屑。   这到底是求亲,还是在炫耀财势?   他好意提醒众人:“不是还有两场考核吗?先不要下定论,谁笑到最后尚且不知呢。”   江骜闻得此言,叉着腰,反唇相讥:“谁赢我们不知道,可那肯定不会是你。”   冯观脸色微变,翘着双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盯得他直发毛。   身旁的公子哥不懂察言观色,趁机取笑他:“江兄说的太对了,像姜姑娘这般的书香女子,怎会嫁给你这种浪荡子。”   姜雨霖瞧见冯观脸色不善,生怕他闹事,赶紧上前打圆场:“冯兄不像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我看他八成是来凑热闹,是奉了父母之命吧?”   冯观瞧出姜雨霖的紧张,痞笑道:“呵,你还真是懂我。”   “既然来凑热闹的,就别凑过来妨碍我们了。”   江骜咧嘴一笑,故意挡在他的身前,与众人继续谈论衣裳。   他盯着挡在身前江骜那翘起的臀,考虑着要不要一脚踹过去。   忽地,被人从身后拽了一把。他回头一看,竟然是姜云初的父亲。   “你小子,跟我过来一下。”   姜尚向他勾了勾手指,似乎有话要说。   他瞟了一眼屏风后的佳人,一脸困惑地跟随姜尚走出去。   朗朗白日下,姜尚将他一把拽到走廊角落,脸色不善地低吼:“江骜你这小子,休想让我女儿给你做妾,识趣的,给我滚。”   “……”   冯观闻得此言,面露古怪的神色。   姜尚见他纹丝不动,气得咬牙切齿:“不走是吧?好,我这就去宣布,参选招亲者必须娶我女儿为正妻,看你如何娶我女儿。”   说着,他攥紧拳头,转身回去。   冯观灵机一动,拉住他,笑容恶劣地提议:“伯父,与其这般,不如挑一名强劲的对手让江骜输得一败涂地。他这样的花孔雀一旦觉得面上无光,便不会再来了。 ”   “说的有道理。”   姜尚恍然大悟,认同地点了点头,随后,察觉不对劲。   眼前这人不是江骜,又是何人?   可再抬头时,人已不见了。   他绷着脸,觉得认错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便走回屋子里。   姜雨霖见他回来坐下,向周媒婆打了个眼色。周媒婆立马会意,将选中的礼物陈列在长桌上。   姜雨霖走到人群面前,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公子,现在宣布,献上以下礼品者,可进入明日的考核。” 第4章   周媒婆闻言,赶紧命人将东西端过去。   姜雨霖看着端上来的物品,宣布道:“百鸟朝凤流光裙、王羲之草书千字文、焦尾琴、香膏、翡翠玲珑杯、西域香料,还有……弓、箭?”   瞧见最后的物品,他惊得目瞪口呆,姜云初听得一头雾水,人群也发出一片哗然。   冯观能入选,始料未及啊!   人群议论着散去,冯观摸摸鼻翼,笑容狡黠地离去。   江骜怒气冲冲地走过去找姜云初,蹙着眉:“是不是弄错了?”   姜尚挡在女儿的面前,绷着脸看他:“没弄错,是我放上去的。”   “……”   江骜被堵得无语,甩袖而去。   “风眠哥哥!”姜云初轻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她知晓江骜与冯观一向不对盘,这回必定很生气了,心中很不安。   “阿爹,您为何将弓箭放上去?”   江父这种骚操作,这回连姜雨霖也看不明白。   姜尚心虚了一下,心想着,总不能说是为了挑一个强有力的对手让江骜出丑,让他滚蛋吧?   遂,他背负而立,板着脸胡说八道:“能拉弓射箭的男人都有男儿豪情,这样的男人才是可靠的,为何不能放呢?”   姜云初眼眉跳了一下:“阿爹,冯观是个浪荡子,与他牵扯不清的女子不计其数,这种男子哪里可靠了?”   姜尚不以为然,欣赏道:“传言未必是真的,我看他这人长得挺忠厚老实的。”   忠厚?老实?   众人无法将这两个词与那走肾不走心的浪荡子联系在一块。   想到他有面盲症,众人生出不好的预感。   姜雨霖忙拉着他到窗边,指着离去的人群,问:“阿爹,你认一认,哪个是冯观。”   姜尚向来不觉得自己有面盲症,自信地指着人群中长得最顺眼的小伙,道:“就那个,长得最老实的那个。”   姜雨霖砸了咂舌,将他的手指移向另一边:“这个生得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才是冯观。”   “原来冯观长这样的?这种长相的确很招桃花。”姜尚意识到自己似乎干了件错事,可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哂然一笑:“没关系,下回将他淘汰便可。”   面对糊涂爹的骚操作,姜云初感觉很堵心,却没想责备他。   从小到大,江骜最不喜欢冯观。冯观做什么都比他优秀,还处处跟他对着干。如今选了冯观入围,江骜肯定很恼火。   她得去找人解释,并表明心意。   可带着春莹偷偷来到江府,江骜却不在,而江夫人轻蔑地告诉她,嫁到江府也只配做妾。   她不堪受辱,表示江骜不会这样对她。   江夫人觉得这话很可笑,让她去百花楼找江骜,看清楚自己的地位。   她脸色煞白,无法相信她的风眠哥哥会去这烟花之地。   华美的百花楼,嬉笑怒骂声不断。   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顺着楼梯走向二楼,所到之处皆惹人侧目。   男子身穿锦缎金线勾领袖玄袍,胸前墨竹孤傲,外披大氅,气质刚毅肃杀,嘴角勾笑又让他看起来和善得人畜无害,这种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相得益彰,既让人生怯又舍不得移开视线。   男子走进二楼天字丁号厢房内,将那些抛来的媚眼全数关在门外。   厢房内,三名男子正各有姿态地坐在椅子上、软榻上,身旁搂着个姑娘,闲聊着喝酒。   三名男子见了他,忽然产生一种相形见绌,活该你孤家寡人的感觉。   “岂有此理,冯少游,长得够招摇的,还穿得这般招摇,是不想留点女人给兄弟是吧!”   齐铭瑄坐在椅子上喝酒,瞧见姑娘们都在看着冯观,无趣地推开身旁的姑娘。   冯观坐下来,冲他笑了笑,面不改色地在桌下踹了他一脚:“狗嘴吐不出象牙!”   路秉章抬起眼皮看他,挥了挥手,命姑娘们出去。   冯观一向嗜酒,瞧见桌上摆放着稻花香,拿起酒瓶,一口气喝了小半瓶,大赞一声:“爽!”   “什么情况?”路秉章薄唇动了动。   冯观漫不经心地喝了口酒:“什么什么情况?”   路秉章转过身,手搭在冯观的肩上,凤眸里藏着内容:“你别跟我装傻充愣啊!我问的是,你怎么突然去参加姜云初的招亲?”   冯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我不能参加吗?”   路秉章眼眸一转,笑了:“能,太能了!吟霜每日烦着我,让我想法子帮她嫁给江骜那个小子!若你娶了姜云初,兄弟我会特别感激你的。”   “你这是要牺牲我,成全你妹妹?你看我,像个好人吗?”冯观耸了耸肩,一把甩开他的手。   路秉章嬉皮笑脸地凑过去:“你不是喜欢那个姜云初吗?兄弟我这是祝福你。”   冯观伸手挡住凑过来的脸,并未转头看:“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姜云初?”   “不喜欢你去凑什么热闹?”   路秉章见他表情不冷不热的,有些摸不透。   冯观转过头,挑着眉笑道:“为了给江骜添堵,不行么?”   “嘿,你跟江骜到底结了什么怨什么仇啊?从小到大都这么爱对着干?改日江骜成了我妹夫,你们这般,我很难做人的。”路秉章煞有介事地轻叹一声,眼珠一转,笑眯眯地提议道,“要不,你们和好吧。”   冯观漫不经心地喝着酒,拍了拍他的肩:“和好是不可能的,跟你恩断义绝吧。”   “算你狠。”路秉章低咒一声,拿起酒杯猛灌酒。   “要不,我来吧,我去娶了姜云初。”   被晾到一旁的齐铭瑄开口了,一双桃花眼沁着笑。   冯观不表态,走到窗边,张望窗外喝着酒,忽地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眼眸一闪。   路秉章搭着齐铭瑄的肩,语重深长道:“兄弟,我欣赏你的自信和勇气,但是,你真的不合适。”   齐铭瑄怒了:“嘿,你们少瞧不起人,本公子至今还是个孤家寡人,那是因为我眼光高,只要本公子出手,身边也是一堆红颜知己的。”   话刚讲完,一个身影从他们的身旁快速飘过。   两人反应过来时,发现冯观已不在厢房中,面面相觑。   这人急着去投胎?   换上男装的姜云初让春莹在外头候着,自己单枪匹马地走进百花楼。   头一回来到这种地方,瞧见各色男女肆无忌惮地调笑,她羞得连眼皮都抬不起。但为了解除心中的困惑,还是鼓起勇气向周围的人打听江骜的所在。   只是,这一打听,彻底颠覆了她对江骜的一贯认知。   原来江骜是这里的常客,曾与冯观在这里争过花魁。他在这里有个相好,叫绿芜。   顷刻间,她仿佛不认识江骜这人,觉得那位矜贵淡雅的男子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可她又自欺欺人地劝慰自己,从前他们并未定下关系,如今他向她求亲了,肯定是来百花楼跟这个绿芜断关系的!   抱着这一丝微弱的期待,她鼓起勇气走上楼,抵达天字甲号房,可房内传出的暧昧调笑声,当面泼了她一脸冷水。   “江公子,您不是已经向姜姑娘求亲吗?怎么还来我这?”   红鸾帐内,江骜不屑地低笑:“姜云初?怎比得上你娇软动人,不过是个勾一勾手指就会投怀送抱的女人而已!”   绿芜娇笑:“呵呵……你不怕被姜姑娘发现?她不嫁给你吗?”   江骜嗤笑:“她不嫁我,我就娶你,如何?”   “唉哟,讨厌。”   ……   姜云初痛苦地闭上眼,里头的嬉笑暧昧声是那么地刺耳,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   曾经的柔情蜜意化作千万根细针,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   泪水不受控地滑落,炽热得眼角发痛。   她不愿旁人瞧见自己的狼狈,抱泪痛苦离去,却不慎撞到了某人身上。   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瞧见男人眼角有一颗浅红的泪痣,眉目风流,看人时却带着冷光,令人生惧,内敛的气势更是高深莫测。   定睛一看,居然是冯观!偏偏是这个臭名昭著的浪荡子!   “姜姑娘,你没事吧?”   冯观扶着她,在耳侧低声询问。   灼热的气息侵袭过来,那瞬间仿佛周身被这男子的气息笼罩,使得她莫名地产生一阵心慌。   “别碰我!”   她抗拒地推开这人,犹如风中残荷,摇摇欲坠,惹人垂怜。   想到这人自诩风流,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也不知当时怎么了,她唾弃他一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冯观苦涩一笑。   姜云初没去看他一眼,想到自己如此难堪的模样被这男人撞见,匆匆掩面而去。   凝着远去的身影,那纤腰,冯观鬼使神差的,脚步跟了上去。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沥秋雨,行人匆匆,不见伊人的身影,亦不见其贴身丫鬟春莹。   冯观以为人走了,欲转身回去,忽地,双耳比常人灵敏的他在吵杂的人声中听到了低不可闻的呜咽声。   声音异常熟悉,听起来像小动物在低泣,让人的心不禁柔软几分。   他循声走去,果真瞧见所寻之人蹲在拐角隐秘处,抱着双腿掩面呜咽。   姜云初想独自舔伤口,不愿旁人瞧见,他有过这样的经历,便悄然扬起大氅遮挡着人,不让任何人前来窥探。   不多久,春莹撑着油纸伞前来接人,冯观在人抵达之前悄然离去。   沉浸在悲伤里的姜云初不曾抬头看一眼,所以不曾察觉他的存在 第5章   翌日,天光乍现,秋雨初歇。   周媒婆一大早兴冲冲地前来与姜家人筹谋第二次考核事宜,特意询问姜云初的意见。   姜云初觉得婚嫁之事已无所谓了,随便敷衍了几句,便躲回闺房。   她不愿再见到江骜那虚伪的音容笑貌,恰巧闺阁姐妹路吟霜派人前来相约,说有急事,强烈要求她务必前往。   她沉吟片刻,命春莹守在房前做掩护,自己到后院偷偷溜出去。   姜雨霖的长相属于勾人心魄那种,只是平时不苟言笑,看起来多了几分一本正经。   招亲开始了,迟迟不见妹妹身影,他特意前来,却见房门紧闭,丫鬟春莹守在房门口。   他面不改色地脱掉手套,抬起眼皮看向春莹:“小姐人呢?”   春莹面有难色:“在房间。”   姜雨霖嘴角微扬,向她勾了勾手指,待人战战兢兢地上前,他越过人,一把推开房门。   果然,妹妹不在房中。   凤眸微垂,他问:“去哪了?”   在这个家中,其实最有威严的是眼前这位,春莹不敢欺瞒,老实回答:“去见路小姐了。”   提起这女人,姜雨霖的脸色微冷。   路家,因嫡女成为当朝贵妃,一跃成为南陵城第一权贵,其府邸相当的气派豪横,人走进去时,仿佛走进了大观园。   在丫鬟的带领下,姜云初走了约莫半刻钟,方抵达路吟霜闺房。   姜云初端坐在珠帘前的座椅上,与路吟霜相邻而坐。两人嘘寒问暖了几句,满腹心事的她便垂眉不语。   路吟霜笑吟吟地将桂花糕送到她嘴边,颇有心机地说道:“笙笙,听说你招亲了,风眠哥哥也去,看来你们好事近。恭喜呀!”   “没什么值得恭喜的。”   姜云初闷声说了句,轻启朱唇,将桂花糕含入口中。   桂花糕似乎没以往那么好吃了,味道有些奇怪。   路吟霜察觉她闷闷不乐,靠过来追问:“怎么啦?难道江夫人还是反对你们的亲事?”   姜云初脸色微变,不愿谈及不快之事,将糕点吞咽下去后,转移话题:“别提我的事了,说说你的事吧?究竟发生何事了?”   路吟霜神色一凝,别过脸,幽幽说道:“我们边喝酒边聊,可以吗?这里有你最喜欢的梨花酒呢。”   说着,她站起身走到桌前,端起摆放在桌面的梨花酒,转身递给姜云初。   姜云初见她似乎在回避,正巧自己心情也不佳,遂接过酒,心不在焉地喝着。   路吟霜见她将酒喝下,眸里闪过一丝异色。   坐回去后,她黯然神伤道:“其实,笙笙,我心仪的男子要成亲了,你是我的好姐妹,会陪我一起难过的,对不对?”   “对。”   姜云初本就郁郁寡欢,如今听到好姐妹亦为情所伤,顿时心里很不少受。   “难过”二字,宛如一把刀,直戳向她的胸口。   尽管心如刀割,她还是忍着,轻握着路吟霜的手,善意安抚道:“霜霜,别难过,你条件这么好,以后会遇到更好的男子!那种瞎眼又黑心的男子,不值得你为他伤心难过。”   这话说出来,似乎在安慰路吟霜,也似乎在安慰自己。   她垂下眉,掩盖着眼眸里的伤。   路吟霜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并未察觉,只是端起酒杯道:“笙笙,你说得对,我们不应该难过……还是喝酒吧!”   言毕,她伸手与姜云初碰了碰杯,先干为敬。   姜云初见好姐妹如此干脆洒脱,顿觉在感情上优柔寡断的自己很可悲。   仰头喝了一杯酒,往事如烟如雾般漂浮在眼前。   曾经,她胃疾发作,毫无食欲,精神恹恹,终日卧病在床。   江骜得闻,知晓她最爱吃江南名厨刘一勺做的桃花酥,立马花重金将人请来。此事过后,江骜被众人笑称他“为红颜一掷千金”。   那时候,她吃着香脆可口的桃花酥,简直甜到了心底。   曾经,她想到一品楼吃斋,可偏逢阴雨连绵,不愿出门。   江骜得知,命府上所有的小厮丫鬟撑着伞,拉起布帘,筑造一条风雨吹不到的通道。   他一如儿时那般背起她,一步一个脚印地从这条通道里走到一品楼。察觉她的鞋子沾染了些许雨水,他又命人送来新鞋。   丫鬟捧着装有鞋子的木盘前来,她瞧见江骜拿起鞋子便半蹲下身,有些惊慌地说道:“等等,鞋子我自己穿便可。”   然而,江骜没有理会,反而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她的脚踝,换上一双新的绣花鞋,那神色温柔得让人沉醉。   随后,他抬眸深情说了句:“我就想宠你。”   那一刻,她感觉这男人就是自己的天,从此泥足深陷!   ……   若不是那日听他亲口说“姜云初不过是个勾一勾手指便投怀送抱的女人”,她都不知,过往的情意绵绵,都是一桩笑话!   姜云初越想越痛心,手中的酒壶狠狠地砸碎在地上,情绪失控的瞬间泪流不止。   她用力抓着发,近乎崩溃地痛斥:“什么就想宠我,什么情意绵绵,都是骗人的,我不会原谅你的,不会!”   路吟霜从未见姜云初发酒疯,吓了一跳。   眼前的少女宛如破碎的琉璃盏,哭起来又爱又恨的,却散发出一种极致的凄美,看得她心生妒忌。   她将情绪藏好,上前关切地询问:“笙笙,你这是怎么啦?”   “霜霜……”姜云初叫着路吟霜的小名,忽然觉得燥热眩晕,好生难受。   本能地扯了扯衣领,她看向路吟霜,吐气如兰:“我……我突然觉得好、好难受……”   “这样啊……”路吟霜眼眸一闪,笑意盈盈地走过去扶起她:“那我扶你到隔壁厢房休息吧。”   姜云初实在不舒服,不疑有他,便随之而去。   不到片刻,人已躺在床榻上,却更觉脑子昏昏沉沉,燥热感更甚,只是隐约察觉路吟霜放下帷幔后便走出去。   门外之人在低声交头接耳,虽然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但双耳比常人灵敏的她,还是将那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丫鬟春分道:“小姐,少爷在招呼冯公子,说一会就来。”   路吟霜吩咐:“你在门口守着,人一来就将他们锁在里面。”   得到春分的回应,路吟霜狞笑:“笙笙,你可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偏要跟我抢风眠哥哥。”   那一刻,她恍然大悟。   原来,路吟霜心仪的男子是江骜。   为了阻止她与江骜成亲,给她下药,想让花名在外的路秉章夺走她的清白。   呵,一连两日遭受不同的背叛,真是悲哀啊!   姜云初心如刀割,可眼下已容不得在此悲伤春秋了。   她用力咬了一下手臂,让疼痛支撑着意志,悄然从窗台爬出,摇摇晃晃地往院子偏僻之处走去。   路府的西苑向来幽静,少有人往来,皆因这里是路秉章与狐朋狗友厮混之地。   这两日,路秉章从狐朋狗友那里弄来了一对双生姐妹,这对姐妹特会侍弄人,弄得他□□的。他觉得好东西应该与好兄弟分享,遂,等姜家的第二轮招亲考核结束,立马将人连哄带骗地带过来。   冯观摸不清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坐下来后便问:“路兄,你急急忙忙地叫我过来,到底要做什么?”   “叫你来,当然是享受啊。”路秉章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向那对双生姐妹勾了勾手。   姐妹二人瞧见风流倜傥的冯观,面红如霞,目光仿佛黏在那张冷峻的面容上,移不开视线。   路秉章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不甚在意,热情地向冯观推荐道:“我告诉你啊,这对双生姐妹很会推穴按摩,那技术简直绝了。你挑一个,保证你不后悔来这一趟。”   冯观瞟了两眼那对姐妹,眉头轻蹙。   今日招亲会场不见姜云初,会场上与江骜玩起针锋相对,岂知这厮玩不起,打翻了茶水,脏了他的衣摆。   本想回家沐浴更衣,岂知刚出门就被路秉章这小子硬拽过来。见他火急缭绕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岂知竟为了这等闲事,顿时生了去意。   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袖,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只想回家沐浴更衣,告辞了。”   言毕,抬脚便走。   路秉章赶紧拉着人:“唉唉唉,别走啊!”   冯观敏捷地躲开伸过来的爪子。   见抓空了,路秉章赶紧跑到冯观跟前,挡着去路:“想沐浴更衣是吧,我立马命下人准备。反正你不许走,享受完了再走。”   “嘿,还不让人拒绝啊!”   冯观翘着双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话也说得漫不经心的。   “少游兄啊,你总是帮我,又不让我回报,这让我很为难的。”路秉章轻叹一声,眼眸上挑,看向冯观,“这次你在花月湖畔帮我捉了那个非礼秦晴的淫贼,无论如何,我都要答谢一下你。”   “呵,是秦晴让你答谢我的吧。”目光流转间,冯观的嘴角吟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她知道你是这么答谢的?”   路秉章心虚地闪了闪神:“嗨,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冯观不接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路秉章竖起耳朵,神色有几分慌张:“那么,你好好享受吧,吟霜找我,我去去就来。”   言毕,他叮嘱双生姐妹当中的妹妹妙歌好生伺候冯观,自己带着姐姐,夹着尾巴离开。   冯观见下人备好了物品,也不扭捏,脱下外衣沐浴更衣。小姑娘面红如霞,热情如火,若不是他心中有个白月光,还真的很难坐怀不乱。   都不知道路秉章去哪里弄来的这等妙人。   正考虑着如何收场时,有人来敲门。 第6章   他赶紧推开缠在身上的妙歌,命她去开门。   妙歌不甘不愿地去开门,瞧见那娇颜,愕然一怔。   她不认识姜云初,便柔声问:“姑娘,你也是过来伺候冯公子的?”   姜云初一把推开人走进来,恰好冯观沐浴出来,额头发丝的水滴落,衣衫松松垮垮的,露出性感的锁骨,慵懒性感浑然天成。   看见她,冯观倒也没有被捉奸在床的窘迫,只是愕然一怔:“怎么是你?”   说话间,他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散漫不羁地喝了口酒,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姜姑娘是特意来找我的?”   “不是。”   姜云初没想到在这里遇见这个男人,心里暗叫倒霉。   瞧见这男人领口处露出一截若隐若现的锁骨,不知为何,觉得异常诱人,有种想要咬一口的冲动。   她暗骂这人还真是风流成性,来者不拒。   意识开始模糊不清,拼命忍耐身上的燥热难耐让她如同发了高烧般,难受得气喘不止,脸颊热得发烫。   “打扰了。”   面露厌恶之色,姜云初抬脚便要转身离去。   可猝不及防的,眩晕感忽地加重,腿脚一软,便往旁边摔了。   冯观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冲过来扶着她。   男性的气息瞬间侵袭而来,使得本就饱受药性折腾的姜云初心潮汹涌。   她抗拒地推开冯观,却因娇软无力,只能抵着对方的胸膛:“放开我。”   “我放开你,你会站不稳的。”即便感受到深深的厌恶,冯观无法就此放开她。   姜云初又气又恼,扬起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可还不解气,揪着他的耳怒吼:“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觉得我很好骗吗?给我滚!滚——”   “公子!”   妙歌惊叫一声。   对方可是令人生惧的土霸王,路公子的贵客,这女子怎么敢?   冯观抬眸看了小姑娘一眼,目光凌厉:“你出去。”   妙歌惊愕:“出去?”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男人的声音低沉慵懒,却隐隐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威势,叫人生出惧意。   妙歌神色微变,窥见对方眉宇间的怒意,心想着这位姑娘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顾念自己人微言轻,她不敢得罪主人的贵客,只得脚步匆匆离去,顺带关上门。   在门板关上的那一瞬,姜云初终究忍不住往冯观的胸膛上贴,娇喘不已。   冯观心神一荡,垂眉迎上那双迷蒙的眼眸,扶着的双手紧了紧。   考虑到对方是未出阁的女子,男女授受不亲。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扶到床榻上,本意是让她靠着,没曾想,人直接躺了,还发出诱人遐想的娇喘声。   他神色微动,柔声低问:“你这是怎么啦?”   这一声问候宛如情人午夜的呢喃,听起来温情脉脉的。   不知是因为药性的作用还是别的缘由,姜云初觉很很勾心,想要向他求助,却又顾忌,只得攥着被衾,苦苦挣扎。   全然不知此刻她发丝凌乱,面色潮红,眼眸含着一汪春水,风姿撩人,但凡是个男子,都忍不住扑上去。   冯观神色一凝,似乎察觉到发生了何事,赶紧别过脸去。   姜云初向来厌恶他,他不想趁人之危,让厌恶上升到憎恨,便站起身来回避。   可这一举动却让姜云初感到焦虑不安。   如今身在路府,若不向这人求救,只怕会落入路氏兄妹手里。   她憋着一口气撑起身子走过去,伸手攥着冯观的衣角,仰头凝着,娇喘着说道:“别……别走。”   这一举动,像是若有若无的撩拨,让冯观感到心痒,忍不住回头俯视。   不曾想,对方眼含柔波的一瞥,仿佛脉脉含情,轻触他心底的某根弦。   幽暗的眸掠过一丝异色,他扶着摇摇欲坠的佳人,压着声线:“好,我不走。”   男人的声音有些喑哑,可不知为何,听起来却觉得分外性感撩人。   她觉得自己已然神志不清了,顾不得喘得有多难受,攀人撑起来,费力地说着:“我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不能让路氏兄妹知晓。你能不能,帮我,帮我……”   找大夫。   最关键的三个字,她说得轻不可闻,喘气声却特别大,完全将其掩盖住了,以至于对方听不清。   “你确定?”   冯观眸色极深,眼底似有风浪酝酿。   可姜云初被药劲折磨得神志不清,毫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紧抿的唇角溢出一声‘嗯’。   她以为冯观懂,便卸下所有的戒备,可惜冯观理解的,跟她想的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此刻她秀靥艳比花娇,玉颜艳比春“红”,散发着女子特有的韵味,又在耳侧呼热气,世上哪有男子招架得住?   冯观深呼吸一口气,将人横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床榻上,倾身下去。   厚薄适中的唇轻刮着少女的耳侧,仿佛着了魔,嗅着少女的芳香,手指勾着她的发。   瞳孔轻轻晃动,他试着坚忍,抗拒诱惑,对方却在此时手轻轻抵在他的胸膛,让他感受柔若无骨。   这般娇柔妩媚的行为激起了他的怜惜,也让理智被疯狂的占有欲给焚烧殆尽。   想要好好疼爱一番的念头不断催促着,他低哑着嗓音道:“好吧,反正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嗯?”   那一刻,理智崩盘了。   姜云初靠在冯观的身上不断地呢喃着,一遍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似乎听见低沉悦耳的低吟声。   不多久,她整个人被拥在舒适的怀抱里,淡淡冷香不断地温柔缓和着身上灼热感。   响午时分,秋风萧瑟,天色阴沉,好不容易停歇的秋雨又再度下降。   江骜从轿子上走出来,暗骂一声晦气,在贴身小厮付博的掩护下,走进江府大门。   今日他特意打扮一番,为的是艳压众人,彻底虏获姜云初的芳心,只是没想到,相见的人没到场,碍眼的人一直在找茬,明里暗里地讽刺他是开屏的花孔雀。   更可气的是,考核结束,姜家人本意是要淘汰冯观那厮的,岂知姜尚那个面盲症将冯观错认是他,糊里糊涂地将人选入围。   明日便到了最后的遴选,他堂堂江家少爷,断不能输,尤其不能输给冯观那厮。思前想后,便决定约姜云初出来谈谈。   吩咐府里的丫鬟去约人后,他到屋里换了身衣裳,走出来时瞧见他那尊贵的母亲正坐在茶桌上品茶。   “阿娘。”   他走过去打了声招呼,行了个礼。   江夫人优雅地放下茶杯,转头打量了一下儿子。   头戴束发嵌宝蓝金冠,身穿两色金云纹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脚蹬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如敷粉,唇若施脂,俊美中带着世家子弟的养尊处优之态。   这般出众的儿子,就姜家那位寒酸千金,怎配?   她微微垂眉,稍微掩盖过于凌厉的眼神,道:“眠儿,明日姜家的招亲会,你就不要去凑热闹了。”   江骜神色一凛,沉吟片刻,道:“不行,我必须去。”   江夫人清冷的眸里闪过一丝不悦:“姜家是不会让姜云初做妾的,去做什么?难道要娶她为妻吗?”   “……”   面对强盛的气势,江骜敛下眉眼。   江夫人向后靠着椅背,闻言抬起眼:“眠儿,她的门第与我们江家差太多了,你不要做自降身份的事,让你阿爹失望!”   江骜在衣袖里的手攥紧了拳,随后又放下:“我会说服云初做妾的,还请阿娘成全。”   江夫人端起茶杯,拎起茶杯轻刮着边缘,吹了吹热气,优雅地轻啜了一口。   付博默默地站在角落里,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毕竟,不论是谁,他都得罪不起,只能干等。   良久,江夫人方叹息道:“唉,都不知道你喜欢姜云初什么。”   放下茶杯后,她自有一番考量,松口道:“行吧,你正值弱冠,是时候娶妻生子了。阿娘也不做棒打鸳鸯之事,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江骜感到有些意外,看着江夫人的神色有些激动。   江夫人不慌不忙地起身,上前温柔地替他理了理衣裳,缓声道:“路国舅幺女路吟霜,天资聪颖,艳若桃李,与你乃天作之合,你今日随我过去提亲吧。”   娶路吟霜为妻?   江骜反感地蹙眉:“娘,我在参加云初的招亲呢,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去提亲,要提亲也要等到结束后啊。”   江夫人双眼紧盯着他,态度变得强硬:“反正我不管,姜云初入门之前,你要先娶路吟霜为妻。”   江骜别过脸,推脱道:“我、我尚未有娶妻之心。”   江夫人愠怒:“我看你是想娶姜云初为妻吧!”   江骜心头一疾,垂眉低声道:“不敢。”   瞥见儿子眼眸里的不甘,江夫人嗤笑一声:“我看你敢得很。”   想到百鸟朝凤流光裙那事,她赫然而怒,咬牙切齿地道:“让你跟那个丫头断绝往来,你居然背着我去参加她的招亲,还将我私藏的百鸟朝凤流光裙给了她。你这个败家子,我打死你算了。 第7章   自己都舍不得穿的裙子,儿子居然转手给了人,江夫人气得心胸发痛,扬起手便往江骜头上拍去。   江骜不敢躲,缩着脑袋哄人:“阿娘息怒!别再打了,手会疼的!”   江夫人的确感到手疼,神色有些难看地收回了手。   怜惜地轻抚着手,她幽幽地警告江骜:“我不管你对姜云初那个丫头抱有什么样的心思,反正你只能娶名门贵女为妻。别忘了,你阿爹外头还有个私生子,若你娶了个不能让你光耀门楣的妻子,那个私生子被迎进门取代你是早晚的事。”   此事乃江府多年的忌讳,更是江骜最痛恨最忌惮之事,每每提起,这位江家大少爷总会心情狂躁,付博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室内一时间有些安静,针落可闻。   江骜站直身体,身姿很是挺拔。他看着江夫人,久久不语。   “你好自为之。”江夫人一甩衣袖,带着满身的威压转身。   刚准备抬脚,就听到一道凉凉的声音。   “阿娘,我跟你去路府提亲。”   江夫人背对着他,莞尔一笑。   午后,秋雨停歇,天空湛蓝,秋风萧萧,黄叶纷飞。   路府东苑,路秉章抵达路吟霜的贴身丫鬟春分面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路吟霜的去处,便被她推进房中,锁上了门。   他懵了,见室内空空如也,挠了挠头:“春分你锁我做什么?赶紧开门!”   门外的春分吓了一跳,攥紧拳头闭着眼大喊道:“少爷,是小姐吩咐奴婢把您关进去的,奴婢也是身不由己呀。”   言毕,她宛如惊弓之鸟,惊惧地逃离。   听到远去的脚步声,路秉章气得直拍门:“胡闹,赶紧给我开门!”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沉闷的寂静。   他气恼地锤了一下门板,左右张望,发现房中的窗户关闭,走过去用力拽,察觉锁得死死的,很是纳闷。   这个骄横妹妹将他一人锁在空房子里做什么?面壁思过吗?   他以为路吟霜很快将他放出来,不曾想,竟让他等到了次日黎明时分。   当房门再次打开时,他二话不说,直接将开门的春分一脚踹飞,怒瞪妹妹一眼,铁青着脸甩手而去。   赶至西苑时,冯观果然已不在了。   他摸不准冯观是何时离去的,便逮住一名西苑小厮询问:“冯公子是何时离开的?”   小厮行了个礼,眼眸带笑:“回禀公子,冯公子是昨日下午离开的,走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个美人呢。”   “那是个什么模样的美人?”   不等路秉章追问,追过来道歉的路吟霜便紧张地追问。   她很气恼,今日早上查房时方知姜云初逃了,至于何时逃了,无人知晓,气得她直接甩了春分两个耳光。   小厮抬眼瞧见路吟霜那阴沉的神色,吓了一跳,赶紧老实回禀:“回小姐的话,冯公子将人裹得可严实了,仿佛那是不容窥视的宝贝,小的没法看清楚。”   闻得此言,路吟霜的脸都绿了。   她翻遍了整个路府都找不到人,门口有人把守着也不会放姜云初离去。如今看来,怕是冯家这位浪荡子掩护姜云初离府的。   可恶,姜云初何时攀上冯观的?   而路秉章挑了挑眉,托着下巴思索:这倒是新鲜了!冯少游可从来不碰府上的女人,也不曾如此护着一名女子,那会是谁呢?   姜云初在意识朦胧间,做了个梦。   梦里,她重回十三岁那年,随阿娘到冯府做客。   那日阳光明媚,吹着三月春风。路过回廊时,双耳向来比常人敏锐的她听见射箭的鸣响,不由得好奇张望。   只见庭院深处,湖畔斑驳的树影下,一名身穿玄色金纹袍泽少年正在练习射箭,拉弓的姿势标准又好看,瞄准时目光凌厉,发射时不带犹豫,颇有几分将士的气势。   “笙笙,怎么不走?在看什么呢?”阿娘发现她裹足不前,回头询问。   “没什么。”她收回视线,迈步跟上去。   及至客厅,冯夫人马茹兰与其他几位前来打马吊的夫人热情地迎了上来,与阿娘嘘寒问暖。   冯夫人瞧见了她,笑不拢嘴:“哎呀,你家笙笙长得越来越水灵了,我瞧着喜欢。”   阿娘将她带到冯夫人面前,回以微笑:“那就让她认你做干娘吧。”   “不不不,我想让她当我儿媳妇。”冯夫人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向阿娘提议道,“熙凤啊,考虑一下呗,她嫁过来,我绝不会让她有半分委屈。”   她可不想嫁给冯观,紧张地盯着阿娘,生怕阿娘答应。   幸好,阿娘砸了咂嘴,不以为然:“得了吧,你见谁家的女儿都这般说,生怕儿子娶不到媳妇似的。”   冯夫人收回手,并死心,挽着阿娘的手臂极力劝说:“唉,你还别舍不得,你看我们两家离得这么近,你女儿嫁给我儿子,回娘家还不是走两步的事?你见女儿,走两步路便能见,多方便啊。”   “听起来似乎很不错呢。”   阿娘动摇了,不再多说什么,让她跟冯家姐妹玩,便与诸位夫人开台打马吊。   她心里很纳闷,阿娘该不会将她许配给冯观吧?   冯府后院往西有片林子,草叶蓊郁,古木参天,显得野趣横生。林子深处隐约可见精舍,屋顶用茅草覆盖,四围编竹篱,篱下栽种着蔬果。   冯观正站在林中一片稍开阔的空地,左手挽弓右手拉弦,冯家姐妹瞧见自家弟弟,带着她一同过去,叫嚷着对方教她们射箭。   这毕竟是新鲜事,她们欢呼雀跃,争着尝试。   轮到她时,冯观走到身后尽责地指导。此时的冯观比她高处一个头,隐隐给人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   她不悦地蹙眉:“你言语指导便可,不必挨这么近。”   可冯观见她姿势不对,上前一手扶她肩膀,一手握她手背,指导道:“身子端直,用力,双腿再分开些,勿弯腰,着力点落在两足之间,不要胡思乱想。”   她心神一颤,感觉到自己几乎整个人被对方裹在怀中,对方指尖所至,酥麻遍生,烧得人骨缝里发痒。   可冯观这贴喊喊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言行有何不妥,几乎贴在她耳畔细语:“不要缩着脖颈,仰起头来。”   少年的声线压得很低,带有几分低沉浑厚的磁性,瞬间冲击着她,羞得脸颊绯红。   她用力去掰对方的手:“放开!我不学了!”   少年见她恼怒,怔然片刻,规矩地与她拉开距离: “行吧,等你想学的时候,可以来找我。”   “我才不——”   “救命啊!”   正要气恼地怒斥他,忽闻春莹凄厉的求救声。   她顾不上这人,循声赶去,却见春莹卡在了树杈上。   “春莹!”   她惊叫一声,吓得六神无主。   冯家姐妹满怀愧疚地过来解释。说她们见小鸟从树上掉下来,觉得可怜,便让春莹将小鸟送回树上的鸟窝,没曾想春莹下来时却怕了。   “天哪,春莹要掉下来了!”   正当众人乱成一团时,春莹不慎滑了一跤,从树上摔下来。   她吓得赶紧拽着身旁的冯观叫嚷:“你快救救春莹!快救救她!”   冯观眸色一沉,当机立断,拉弓向春莹射出三箭。那三箭准确无误地将春莹扬起的衣衫钉在树干上。   春莹被挂在树干上,停止了坠落,可人被冯观的箭吓晕过去了。   她气得戟指怒目:“你怎么能向春莹射箭?万一把人射死了怎么办?你太可怕了!”   “我——”   冯观欲想解释。   可她不想听,瞪着眼怒吼:“你休想我嫁给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嫁给你的,哼!”   此事过后,她再也没有跟阿娘去过冯府了。   ……   睁眼醒来,已是翌日旭日东升时分。   微风阵阵,空气中透着一丝冷意,庭院内的黄花树不时有几片树叶凋零,蹁跹而下。   姜云初失神地盯着陌生的帷幔,察觉自己的衣物被换掉了。侧脸看了一眼睡在身侧某人脖颈上的牙齿印,转头闭眼,忽地,她有种想要一头撞墙,当场去世的冲动。   她这是什么倒霉体质?招亲第一日被青梅竹马渣了,次日被闺阁姐妹下药,第三日睡了一个她这辈子都不待见的男人。   可怕的是,这个男人不普通,是南陵的土霸王,她青梅竹马的死对头,她姐妹的兄长好友,他们姜家的老邻居,南陵城清白姑娘家都避之不及的风流浪荡子!   “醒了?”   低沉慵懒的声音响起,耳侧感受到喷洒过来的灼热气息。   她紧张得汗毛竖起,下意识地紧闭双眼:“没醒。”   这一幕落在冯观眼里,确实可爱得紧。   他侧过身,手撑着头看着她,戏谑道:“嗯,害羞了。”   “谁害羞了。”   姜云初气恼地睁眼,侧头瞪着他。   “那就是想懒床,想懒我的床。”   冯观笑意吟吟,身上那风流气息用十层棉被都盖不住。   “……”   姜云初坐起身来,觉得这男人说得漫不经心,笑得厚颜无耻,却散发着一种魅力,让人无法生出厌恶。   她轻蹙峨眉,这男人是妖孽吗? 第8章   冯观见她不语,慵懒地半躺着,似笑非笑地说道:“别紧张,我又没有生气。既然我们都睡在一起了,一回生两回熟,就这样睡一辈子也是可以的,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无耻,谁跟你睡一辈子。”   姜云初转头瞪他,不明白这人长得人模狗样,说起话来却不像样。   目光不经意地移到那人的唇上,忽地,脑海中浮现清醒时自己与这人拉扯的暧昧画面,顿觉面热心跳。   想到被这人白白占了便宜,她便气愤难填,忍不住秋后算账。   “你这个无耻之徒,我让你帮我找大夫,没让你趁人之危……”   说到这,她脸上一红,羞愤地拿起枕头打冯观;“你这个混蛋,我打死你,打死你!   ”   面对少女的愤怒,冯观不气恼也不抵挡,只是柔声低唤:“笙笙——”   “不许叫我小名。”   姜云初怒喝一声,打得更狠了。   冯观被枕头砸得脑子发翁,无奈地轻叹:“好吧,姜姑娘,你听我解释。”   言语间,他出手如闪电,紧握着姜云初的手腕,阻止她继续往自己的脸上砸枕头。   这人不笑时总自带一种压人的威势,目光又疏冷,显得不近人情,姜云初瞧着,心里有些畏惧,遂紧抱着枕头,下意识地挪开位置,离他远点。   面对刻意的防备,冯观故意伸出食指摩挲着嘴唇边,笑容暧昧地逗她:“昨日你叫我帮你,然后就死缠着我不放,还……”   姜云初登时涨红了脸,捂着双耳打断:“别说了,我不想听。”   太尴尬了,此地不宜久留!   她双手环抱着双臂,护着自己说道:“你起开,我要起床。”   冯观收敛笑意,目光忽然变得清冷疏离:“过路遇到山贼都要给点过路费才能走,你睡了我的床,就这么走了,似乎不太好吧。”   姜云初惊怔。   这男人笑起来风流不羁,可不笑时,身上内敛的气势真的很摄人。   敌强我弱,暂时的低头并不可耻。   如此安慰着自己,她便从衣袖里掏出钱袋,又从钱袋里掏钱。   起初,她掏出一锭银子,觉得有点多了,塞回去。而后,掏出五个铜板,想要递过去,又觉得不值当。   最后,拿了一个铜板放到冯观的手里,道:“给你。”   冯观神色僵了僵,惊得话也说得不利索了:“你……是一直这么吝啬的,还是……只对我这么吝啬?”   姜云初淡然解释:“我不吝啬,你就值一个铜板一晚。”   “……”   冯观并未动怒,反而面露古怪的笑容。   姜云初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伸脚轻踢了他一下:“你快点让开,别欺负我。”   冯观啧了一声,扯开衣领让她看,似乎很委屈:“你看看你,完好无损,再看看我,伤痕累累,到底是谁欺负谁?”   姜云初心虚地别开脸,心里不由得惊叹:这浪荡子的身材真好,肌理分明、性感诱人……   想到这,她红了耳:“你、你赶紧穿好衣服。”   冯观煞一手把玩着腰带,有介事地轻叹:“平日都是甘十九帮我穿衣的,今日有你在,我在犹豫着要不要叫他进来。他这人没什么优点,缺点一大堆,其中一个就是嘴碎,爱聊闲事。”   姜云初是个聪慧的女子,一下子明白他在暗示什么,瞬间红了脸。   当下之急,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为妙。   权衡了一下利弊,她果断接受:“行吧,我帮你穿衣。”   闻得此言,冯观手上的动作僵了,神色微动。   他只是想逗一逗她而已!   见对方不甘不愿地伸出手来,他赶紧抓紧衣襟后退:“你别乱来,我只是跟你开玩笑。”   “……”   伸出的手尴尬地停留在空中。   姜云初瞧见男人摆出一副防备她非礼自己的姿态,顿觉无语。   这男人,跟外面的那些莺莺燕燕也是这样的?   下床后理了理衣裳,她抬腿向门口走去,开门时,停顿了一下,垂眉淡然道:“冯少游,昨日之事,权当一夜风流,你就忘了吧。”   说完后,她忽然感觉自己像青楼里那些下床无情的客官,心里颇不是滋味。   可事情闹到这地步,非她所愿,还是……赶紧逃吧!   打开门,她心慌意乱地迈步而出,并未注意到身后之人那眼眸暗沉得可怕。   冯观横坐在床榻上,垂眸轻轻摩挲着食指,眼神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房门被猛然打开,又被猛然地关闭。   去而复返的人气喘吁吁地怒瞪他:“冯少游,这是你府上,你怎么不早说?”   冯观低笑:“你又没问。”   他慵懒地伸了一下腰,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穿衣   姜云初激动地走过去,压低声线怒吼:“我、我昨天那样子,你怎能带我来冯府?那样,岂不是整个冯府都知晓我们俩的事吗!”   忽然意识到不得了的事,她羞得捂着脸,觉得没脸见人了。   腰带扣上的那一刻,冯观侧身靠着屏风,双手环抱在胸前,歪着头看她:“那你说说看,我应该带你去何处?”   去客栈?只怕会让整个南陵城知晓。回家?似乎也不妥。   姜云初凝着他,一时语塞。   片刻后,她方垂眉幽幽道:“就算让你爹娘知晓我们的事,我也不会嫁给你的。”   冯观站直身子,眸光变得清冷:“没人知道你在这,我翻墙带你进来的。”   姜云初愕然,这人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卑鄙,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那、那……”   正要说些什么缓和尴尬气氛,门外忽地响起冯夫人的声音。   “少游,你在屋子里吗?阿娘有事找你。”   姜云初登时吓得小脸煞白。   若是让冯夫人一大早撞见她在冯少游房中,岂不是尴尬得无地自容?   她赶紧左右张望,神色慌张地寻地方躲藏。   冯观见姜云初惊慌得宛如遇见猎人的小鹿,面上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   “娘,请稍等。”   他回应着马茹兰,转头瞧见人欲爬窗而逃,眸里闪过一丝算计,便一个箭步跑过去,将人抱回来。   “冯少游,你做什么,赶紧放开我。”姜云初抗拒地挣扎,压低声线低吼。   冯观将人硬塞进被褥里,见人爬出来,赶紧推进去,自己边跳上床钻进被褥,边大喊:“娘,进来吧。”   登时,姜云初趴在被褥里一动不动,冯观下半身藏于被褥里,上半身靠着床栏,侧头看向推门而入的马茹兰。   “阿娘,您找我有何事呢?”   瞧见儿子嘴角吟着笑意,马茹兰愕然一怔。   这腹黑的笑容,是又干了坏事?   她皱着眉头,迈步走过去,坐到床榻边,道:“阿娘是过来提醒你,不要忘了参加姜家下午的招亲。”   藏于被褥下的姜云初身子一僵,因紧张,不自然地抖了抖。马茹兰锐利的眼眸瞬间捕捉到,紧盯着那隆起的一角。   冯观从容地伸手,将隆起的脑袋摁下去,面不红心不跳,道:“阿娘您放心,我一定会准时到场。”   马茹兰看破不说破,对儿子的浪荡性子很没辙,只盼着他早日成亲,好好做人。   轻叹一声,她站起身,又忍不住问了句:“老实说,你有没有信心将人娶回来?”   被窝里的人出奇地安静,只听得冯观幽幽说道:“最后一轮是姜姑娘亲选夫婿。在姜姑娘眼里,江骜是孔雀,我只是只癞、□□,难啊。”   闻得此言,被窝里的人抿嘴憋笑,觉得这人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而马茹兰不悦地蹙眉,为儿子抱不平:“癞、□□怎么啦?吃上天鹅肉的不都是癞、□□吗?”   “嗯,的确如此。”   冯观话里有话,耐人寻味。   被窝里的人用力捏他大腿。   他猝不及防,本能地痛叫一声:“啊。”   马茹兰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叫吓了一跳:“怎、怎么啦?”   下意识地,她的目光移向隆起的地方,脑海不禁浮现出不可描述的画面。   老脸一红,她又气又担忧地看着儿子:“光天化日的,你悠着点。”   言毕,她飞快地离开。   姜云初憋得难受,听到响亮的关门声,一把掀开被褥,却没料到,竟与凑上前来的冯观四目相对,气息交缠。   冯观本想伸手帮姜云初掀开被褥,没曾想,那张憋红的小脸瞬间映入眼帘,   眉睫浓密纤长,肌肤晶莹玉白,宛如清水芙蓉,美得让人赏心悦目。   这一幕,就如同月光映入眼般,令人无法抗拒。   他静静地凝视着,那双深邃的冷眸变得暗沉,某些东西似乎在呼之欲出。   姜云初似乎嗅到擦枪走火的味道,戒备地后退,愠色正浓:“我不会嫁给你的,你这只癞、□□。”   “癞、□□”三个字瞬间让人清醒过来。   冯观下了床,也不知晓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背对着姜云初,淡然道:“知道了,我就是去过过场子,给阿娘一个交代。”   姜云初赶紧下了床,理了理衣裳,将容妆整理妥帖。见对方坐下来喝茶,神情慵懒却又自带风流,她不禁眉头深锁。   这人的人品,有待斟酌。   她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便开口:“昨夜之事——”   说到这,忽然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面对她的欲言又止,冯观语气不轻不淡地回应:“嗯,当做一夜风流,忘了。还有何吩咐呢?姜小姐?”   对方如此识趣,姜云初显得有几分尴尬:“我要回家。”   冯观放下茶杯,挑眉看过来:“我送你出门?”   “我不想让人发现,还是……”姜云初从衣袖里掏出丝巾蒙着脸,紧张兮兮地提议,“还是翻墙吧。”   她这般做贼心虚的模样,落在冯观眼里,却觉得分外可爱。   冯观轻笑一声,站起身来顺了顺衣领,领着人往外走。   姜云初紧跟随,因害怕被人认出,行走时,总躲在冯观身后,听到脚步声,更是犹如惊弓之鸟般,紧紧地蜷缩在冯观身后。   却不知这一行为显得十分鬼祟,反而更加引人注目,躲在暗处观察的有心一人一下子便将她认出来。   及至墙根处,见四下无人,她终于松了口气。可气还没缓过来,便瞧见甘十九迎面走过来,顿时吓得赶紧藏到冯观身后。   不料,甘十九大大咧咧地向她打招呼:“姜姑娘,你要走了吗?”   姜云初身子一僵,用力拉了一下冯观的衣袖:“你不是说没人知道吗?”   冯观心虚地摸摸鼻翼,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要论起来,甘十九不算人,就是个狗东西,你不用在意。” 第9章   甘十九一脸蒙圈,姜云初则挑着眉看他:“我怎么能不在意?你不是说他嘴碎,爱聊闲事吗?”   冯观闻得此言,神色变得阴鸷:“那行,我回头将他乱棍打死。”   姜云初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太、太残忍了。”   冯观憋着笑意,冷然道:“那就仁慈一点,毒哑他。”   “……”   姜云初觉得这男人太可怕了,下意识地挪开,离他远点。   甘十九砸了咂舌,忍不住提醒:“主子,你这话当着我的面说,真的好吗?”   冯观转头抛给他一个刀眼,面露危险的笑意。   甘十九头皮发麻了,赶紧躬身向姜云初献殷勤:“姜姑娘可是要走,让小的送你吧。”   姜云初仰头看了看高耸的墙,温声道:“不用,你帮我搬个梯子来吧。”   忽地,感觉有人搂着她的腰往上窜,反应过来时,人已悬在空中,她顿时吓得抱着对方惊叫。   “啊——”   翻墙而下的瞬间,她感觉踩在地上的脚跟有些发软,遂怒瞪始作俑者:“你这人,怎么能不打声招呼就带我翻墙?”   冯观冷着脸:“不喜欢?那我带你返回?”   姜云初戒备地后退:“不必了。”   生怕对方又突然做出一些令人吃不消的举动,她双眼紧盯着对方,提着裙摆,怒气匆匆地往家门口移动。   翻墙跟来的甘十九忍不住问了句:“公子,姜姑娘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是不是病了?”   冯观脚步跟随过去,摸了摸下颚:“她不是病了,只是在恼我。”   甘十九紧跟着追问:“姜姑娘恼您什么呢?”   冯观停下脚步,冷峻的面容上勾起一丝弧度。   他知晓姜云初的耳力从小比常人灵敏,数里之外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便故意说道:“方才在房中,她硬要给我穿衣服,我不肯,她便恼了!这个事你可千万别传出去,否则我没脸见人了!”   “……”   甘十九盯着他,眼里充满怀疑。   而刚踏进自家门槛的姜云初,被门槛狠狠地绊了一跤。若不是府里的丫鬟及时上前搀扶,恐怕人就摔了。   她在心里咒骂了一句:这浪荡子果真讨厌!   见人已安全回府,冯观压下笑意,转身拍了拍甘十九的肩,冷然道:“走吧。”   “去哪?”甘十九追随他的脚步。   冯观边走边道:“回去换身好看的行头,进姜府参加招亲遴选。”   甘十九砸了咂舌,摇头叹息:“公子,不是我存心打击你,整个南陵城都知晓,姜姑娘最厌恶你这种浪荡子,我劝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冯观眼眸一暗,转身用力抓着他的肩,笑容很凉:“十九啊,咱们说好了。若我娶不到姜姑娘,这辈子就不成亲了,你得陪我。”   “啊?”甘十九怔了一下,哭丧着脸,“不是啊公子,你自己当寡王就算了,别来祸害我呀。”   冯观抬腿,发狠地踢了他一脚:“谁当寡王了,狗嘴吐不出象牙!”   此时,姜府内。   春莹守在房门口,心中忐忑不安。   瞧见一夜未归的小姐终于现身了,她赶紧迎上前去:“小姐,您怎么现在才回来?”   姜云初瞧见她那焦虑的神色,以为爹娘来盘问,心有戚戚地探问:“阿爹阿娘呢?”   春莹回应:“在前厅跟周媒婆准备下午的招亲呢。”   姜云初暗自松了口气,快步迈进闺房,却见兄长正临窗练字。   练字能使用戒骄戒躁,兄长练字,通常表明他的心情很浮躁。   她神色一凝,心有戚戚地走过去,轻声唤道:“兄长。”   姜雨霖并未看她,边挥动着笔,便问:“昨夜在何处留宿了?”   “路、路府。”   姜云初心虚地别过脸,双手交叠在后,食指不安地搅动着。   持笔的手稳稳悬停,姜雨霖很有耐心地看她:“坦白从宽。”   姜云初眼神轻颤,看向春莹。   春莹担心小姐错误回应,附耳偷偷告知,姜雨霖昨夜去路府找路吟霜要人,找不到人,又连夜将全城翻了个遍,急得火冒三丈。   姜云初抬眸细看,果真瞧见兄长眼窝发黑,眼眶红丝爬满,显然一夜未睡。   心头一热,她缓缓上前,牵住姜雨霖的衣袂,将头垂得很低。   姜雨霖心生疑惑,忽闻细微的哽咽声。   哽咽声仿佛蕴着难以排遣的内心痛楚,闻之令人难受。   姜雨霖愣住了,连忙搁下毛笔,站起身来。   姜云初趁机前行两步,将脸埋在他的衣襟上,哭得情凄意切。   察觉妹妹正泪洒衣襟,泪水沾染的地方仿佛在发烫,烫进血肉深处,姜雨霖不禁有些懊悔。   对妹妹是否过于严厉了?   他轻拍姜云初的脑袋,柔声哄道:“好了好了,兄长只是想知晓你昨夜留宿何处,并不是想责怪你!”   姜云初暗暗盘算了一下,觉得火候还没到。   必须让兄长心软到不再过问此事才行!   遂,继续抱着对方的衣袖啜泣。   姜雨霖见妹妹哭得身体难以抑制地抽搐,默默叹气。   此时,下人来报,江骜求见。他毫不迟疑地替妹妹回绝。   姜云初本不想见这人,可想到自己的这些糟心事都是拜他所赐,心里有恨,便改变了主意。   姜雨霖向来疼爱妹妹,也由着她去。   及至后院荷塘边,秋风潇潇,黄花树簌簌作响,那人依旧矜贵清雅,百看不厌,可她的心境已变。   行至那人身前,她神色淡淡地询问:“风眠哥哥,找我可有要事?”   江骜怔然凝视,并未及时做出回应。   微风轻轻吹送,少女站姿优雅,面若中秋之月,嬛嬛一袅楚宫腰,垂手明如玉,宛如风中芙蓉,美得夺人心魄。   他心头一动,上前挽起那纤纤玉手,情意绵绵道:“云初,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其实我一直喜欢你。”   “风眠哥哥这是担心我不选你?”   姜云初眸色一定,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将耳侧扬起的碎发拢到耳后。   江骜向来自我,并未察觉当中的异样,笑得相当自信自傲:“不是,我知道你一定会选我。”   话锋一转,他微微敛了敛神色,似有愧疚般叹息:“只是,阿娘说,你要嫁到江家,只能做妾。”   “……”   姜云初微微侧身,垂下眼眸,掩盖眸里的冷意。   此时此刻,合该将这个自私自利的男人赶出去,可想到他那句“姜云初不过是个勾一勾手指便投怀送抱的女人”,她不想这么做。   她要让这男人悔到肠子里,让他知道她姜云初不是那种低贱的女人!   虚情假意是吧,很好,便以此之道,还施彼身吧。   酝酿了一下情绪,她掏出帕子,掩面低声呜咽。   江骜见人久不回应,有些不耐烦了,正要开口劝说,忽闻低低的啜泣。   这哭声悲伤且隐忍,仿佛受尽委屈却又无可奈何,仿佛饱受痛苦折磨却无法排解,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他顿生恻隐之心,伸手欲想将人揽入怀中安抚,不料对方忽地蹲下身来哭。   双手尴尬地停留在空中,他愕然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   姜云初仰起头,先一步开口:“风眠哥哥想纳我为妾?”   江骜正对那些刻意回避的举动产生怀疑,冷不丁对上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感觉有点窒息。   他伸手抚摸那颤抖的后背,安抚道:“别难过,这只是暂时的,等你入了门,我会想办法扶你做正妻的。相信我。”   姜云初在心底咆哮,面上却露出茫然之色:“真的吗?”   淡淡的幽香散发而来,江骜端详近在咫尺的一双朦胧泪眼,只觉满眼春娇,人间美景到此前皆失色,遂,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摩,指尖从微颤的睫羽一路滑到殷红的唇瓣。   抚摸不知不觉变了味,由安抚逐渐化为意动情生。   姜云初忙不迭地向后撤,站起身来用帕子擦拭脸颊上泪水残痕与嘴角,道:“对不起,风眠哥哥,是我失态了。”   这一举动让江骜瞬间从旖旎梦境脱身,及时收手,可指尖的余热烫得勾手。   姜云初瞧见他那心猿意马的神色,故意笑颜如花地给与他想要的答复:“风眠哥哥,其实,只要我们真心相爱,做妾做妻都无所谓的。”   面对如此体贴的美人,江骜顿时感动得忍不住上前拥抱:“云初,我的好云初,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姜云初后退两步,伸手抵着他的胸膛,阻止他的举动。   在江骜不悦地蹙眉时,抬眸痴痴地问:“风眠哥哥,你喜欢我吗?”   “喜欢,不喜欢的话我会来提亲吗?你是我最喜欢的女人了。”   江骜目含深情地凝望着,说这话不带半点犹豫。   姜云初娇羞地垂眉,面露笑意,但笑意没有抵达眼眸。   若不是知晓这人的真面目,她只怕会深信不疑。如今,只觉得恶心。   过往对他有多信赖,多深情,如今就有多恶心。   江骜并未察觉姜云初眼眸里的冷意,只是失神地凝着那脖颈间的冰肌玉骨,觉得身体深处不断涌出燥热与焦渴。   此一刻,他情真意切地说道:“云初,等你入了门,便是中秋。我知晓你一直想去看清河城的花灯会,到时候我带你去吧。”   “嗯。”姜云初心不在焉地低声回应。   江骜想了想,又从身上摘下一块玉佩,塞到她手里:“这块玉佩我出生就带着,是最贴身之物,以后,便是我们的定情之物了。”   玉佩质地细腻温润,雕工生动,背面雕刻着“风眠”二字。   姜云初如获至宝般紧握在手中,抬眸向他展笑:“风眠哥哥放心,我一定会保管好的。”   江骜伸手摸摸她的头,终于面露笑意。   这一幕,很不巧,被前来参加招亲的队伍撞见了。   众人远观之,皆觉得他们郎才女貌,郎情妾意,唯有冯观眼眸暗黑,表情阴晴不定。   半个时辰后,招亲会开始了。   招亲会最后一轮遴选定在姜府小阁楼前的空地上,来到现场的除了参选之人便是他们的侍从,场面并不算热闹。   之所以有此安排,是因为姜家人皆认为姜云初一定会选江骜,而他们都知晓江骜只会纳姜云初为妾。这并非是光彩之事,他们不想大招旗鼓,让太多人知晓。   经过第二轮姜雨霖设置的问答与六艺比拼环节,最终入围者三人。其中一人在受到了江骜与姜云初的甜蜜暴击后,自知敌不过江骜,早已不见踪影。   无奈,姜雨霖将剩下二人的名字喊了一次,道:“请江公子和冯公子上来,且看我家小妹将绣球丢给何人。”   言下之意,接到绣球之人,便是姜云初属意的如意郎君。   江骜与冯观二人神色不善地对视一眼,同时走上台阶,仰望阁楼门口,等待佳人现身。   众人发现,这两人长得十分出挑,算得上不相上下。   左边的江骜锦衣玉带,眉如细墨,长相俊美,宛如画中走来的矜贵清雅翩翩贵公子,而冯观身穿广袖流云袍,生得高大威猛,剑眉星眸,举止投足间隐隐透出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嘴角勾笑时更是散发出一种风流倜傥的迷人魅力,使人心弦乱动,心智不稳。   前者,神色傲然,仿佛已是赢家。后者,阴沉着脸,目光清冷疏离,让人望而生畏。   在南陵首富之子与南陵风流浪荡子之间,任谁都会选择前者,更何况姜云初与江骜情投意合?   阁楼内,姜云初手拿着玉佩轻敲着桌面,手撑着绣球,很是苦恼。   就不能多一个人让她选吗?怎么偏偏就剩下这两人?   春莹见姜云初迟迟不做决定,很是困惑,忍不住开口:“小姐,你不是喜欢江公子,讨厌冯公子吗?这有什么好为难的?”   姜云初神色冷然:“我为何非得选他江骜?”   “嗯?”   春莹五官皱在一起,百思不得其解。   姜云初气恼地将玉佩丢到一旁,心里十分难受。   所有人都会认为自己会嫁给江骜,江骜便是仗着她非嫁给他不可,才如此轻视自己!   既如此,她偏不如他意。 第10章   姜云初抱着绣球站起身来,心中有了决意,径直往外走。   身后,春莹捡起丢在地上的玉佩,追问:“小姐,这玉佩,奴婢需要放在何处呢?”   姜云初没有回头,只是淡然道:“肮脏之物就该放在肮脏的地方。”   言毕,她抬脚迈出门槛,在江骜洋洋得意,冯观心有不甘时,一把将绣球塞在冯观手里。   刹那间,众人懵了,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江骜不可置信地盯着姜云初,认为她弄错了,而冯观受宠若惊,呆若木鸡,也怀疑她是弄错了。   姜云初没瞧这两位一下,看向姜家二老,开口道:“爹,娘,女儿要嫁给冯观。”   她要摆脱江骜这个臭男人,要让他悔到肠子里去,冯观这人虽然讨厌,但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结果出乎意料,周围静得针落可闻。   江骜从小到大都没这么丢脸过,气得差点晕过去,五官严重扭曲。   他一手将人拽过来,低声怒斥:“你胡说什么?”   姜云初无视他,眸子会勾人一般望向冯观。   冯观清冷的眼眸望向她时,划过一丝错愕。   姜尚生怕女儿遭欺负,赶紧将人带回身边,好声好气地劝说:“笙笙呀,这人不好,长相太招桃花了。爹不会害你的。你得嫁给……”   “爹,我得嫁给冯公子。”   姜云初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坚定。   姜尚紧蹙眉头:“为何?”   姜云初下意识地看了冯观两眼,心想:都跟这人发生不可描述的关系了,能不嫁吗?嫁给他,狠狠打江骜的脸,何乐不为?   她眼珠一转,走到冯观身旁,故意笑道:“爹爹不觉得,他长得比风眠哥哥好看么?”   “……”   刹那间,众人的目光皆看向冯观,目光灼人。   素来爱幻想的刘熙凤禁不住在脑海幻想,冯观如何利用美色让女儿放弃江骜,转投他怀抱。   而江骜的脸瞬间绿了,转头怒瞪冯观,恨不得用目光将他烧得灰飞烟灭。   冯观左手攥着绣球,右手抬起来摸摸脸,面露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意   “太好了,哈哈哈!”   就在众人的目光快要将冯观的脸烧出一个洞时,人群中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美貌妇人在丫鬟的陪同下走出来,神情激动,仿佛银子进了口袋似的。   正是马茹兰。   冯观眼眉跳了一下,赶紧迎上去扶人:“阿娘,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别来吗?”   “去去去,边儿去,别来碍我的眼。”   马茹兰不耐烦地将人推到一旁,力度之大让冯观差点站不稳脚跟。   姜云初抬起衣袖掩嘴窃笑。   马茹兰径自走向她,一把拽着人的手,满心满眼地喜欢:“哎呦,瞧瞧,我这儿媳妇长得多好,天仙般的美人胚子呢。”   姜云初娇羞垂眉,缓缓向她行了礼:“冯夫人好。”   “好,自然是好!”马茹兰心里乐得开花,转头对姜氏夫妇笑道,“亲家你放心吧,我一定把笙笙当做自己的女儿来疼的。”   说着,她赶紧向儿子招手:“少游,你还傻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呀。”   甘十九推搡了冯观一把,冯观身形微微晃动。   虽不知道哪里出错,姜云初要嫁给他,这好事他自然不会拒绝。   豪迈地走上前去,他恭敬地向姜氏夫妻弯腰,拱手行礼:“小婿拜见岳父岳母。”   姜尚见女儿执意嫁给这人,肃然瞪着眼:“冯观,我能放心将女儿托付给你吗?”   冯观挺直着腰杆,信誓旦旦道:“承蒙姜姑娘不嫌弃,冯某定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护她一生。”   姜尚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儿子。   姜雨霖蹙着审视冯观,心里想:冯观这人除了浪荡之名在外,其他的都比江骜强好几倍。只要成亲之后收心,妹妹嫁给他做妻,比嫁给江骜做妾好多了。   思及此处,他决定日后替妹妹盯紧这人,让他再也浪荡不起来。   打定了主意,他表情平静地看向刘熙凤。   刘熙凤正在幻想冯观与女儿上演西厢记的剧情,察觉到儿子的目光,赶紧提了提神。   她向来与冯夫人交好,知晓冯夫人一直都喜欢自己的女儿,对这门亲事是乐见其成的。   遂,笑吟吟地对冯观说道:“成吧,回去准备准备,明日来迎娶我家笙笙。”   冯观神色一顿,今日早上姜云初那句“我绝对不会嫁给你的”,犹在耳侧徘徊。   他下意识地看向姜云初,见人别过脸去不表态,有些摸不透了。   马茹兰不懂小年轻的心思,只是想到,盼了这么多年,自家儿子终于娶到姜家的女儿,瞬间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她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赞赏道:“儿子,有你的,长这么大,就只有这次出息了,算我没白养你。”   冯观顿感哭笑不得,姜家人喜闻乐见。   被晾在一旁的江骜见他们两家人其乐融融,神色复杂。   至今,他仍对姜云初这一出摸不透。刚才还跟他你侬我侬,定情信物都收了,可转头毫不犹豫地选择嫁给别人,而且还是他的死对头。   讲究是哪里出了错?   尽管心底有些不舒服,总觉得被抢了什么,但落败已让他感到非常难堪,他堂堂南陵首富之子,做不出上前质问缘由这种有失身份之事。   他冷冷地瞥了姜云初一眼,攥紧拳头,领着小厮愤然离去。   这个不识抬举的女人,定让她后悔,悔到肠子都青了!哼!   姜家人瞧见这位祖宗终于肯离场,暗自松了口气之余,忍不住用余光偷偷观察姜云初的神色。   然而,姜云初与马茹兰有说有笑,似乎对江骜这人全然不在意。   他们三人暗自对视一眼,皆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翌日,黎明初升,秋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   冯府门前一大早便放起了鞭炮,随后,姜府门前亦放了一串鞭炮,向众人昭示着他们两家联姻的大喜事。   姜府内,刘熙凤领着丫鬟进入女儿的院子,命丫鬟将嫁衣摆好后,便拉着女儿的手,慈爱地看着:“笙笙啊,你不愧是我的女儿,真是懂得看脸挑人呢!老实说,阿娘一直觉得少游比风眠好看,特别像话本里的男主,让人充满幻想。”   话毕,她抬眸盯着某处,忍不住幻想女儿跟冯观在花前月下说着缠绵情话的画面。   见此,姜云初知晓自家母亲老毛病又犯了,头痛地扶额:“阿娘,你别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剧情按在我跟冯观的头上,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故事。”   刘熙凤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掩嘴惊叫:“天哪,难道你只是因为对方长得好看才嫁的?如此肤浅又直白的理由……”   话锋一转,她边幻想着相关剧情边笑道:“我喜欢。”   姜云初嘴角微微抽搐,不想因为自己的语言让母亲脑补更多不存在的剧情,遂转身穿嫁衣。   在春莹的帮助下,她穿上一层又一层的华丽衣裳,坐到梳妆台前,阿娘过来替她梳头。   梳妆完毕,她瞧着铜镜上明艳照人的新娘,有种道不明的悲哀。   从小便想嫁给江骜,让江骜瞧瞧自己这番模样,如今,这辈子都不再有可能了。   她垂下眼眉,转过身去,正准备盖上红盖头时,她的父亲神色肃然地前来。   姜尚端详了女儿片刻,那张总是绷着的脸流露几分温柔:“女儿啊,有阿爹跟大哥为你撑腰,嫁过去不要委屈自己,只管好好活着。”   姜云初知晓父亲所指何事,冯观浪荡的名声在外,难免身边会出现许多女子,让她受委屈。   她明白父亲的担忧,动容地点了点头:“爹,女儿知道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盖上红盖头,在春莹的搀扶下,她与爹娘一同走到客厅。   早已在此恭候的冯观瞧见凤冠霞帔的姜云初,眼眸一亮,心情难免有些激动。   在周媒婆的提点下,他跪拜姜氏夫妇,送上信物木雁,再行奉茶之礼。待姜氏夫妇喝过茶,再偕同姜云初饮过酒,拜别。   在鞭炮响起的那一刻,这位踌躇满志的新郎官胸前戴着大绣球,骑上高头大马,领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去。   一向严肃古板的姜尚湿了眼,对女儿的不舍让他最终抱着夫人呜咽。   不到半个时辰,迎亲队伍抵达冯府门口,新郎下了马,到花桥前牵着新娘的手步入冯府。   在门口的鞭炮响起时,缓缓步至堂前。   喜堂的龙凤红烛徐徐燃起,观礼的宾客络绎不绝,人声鼎沸。   周媒婆将簸箕里装的红枣、花生、桂圆、栗子扬向两位新人。待新人吃过象征“早生贵子”的四果,又送来甜汤。   成亲的繁文缛节多,这对新人并未表现出不耐烦,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将甜汤喝完,待赞者读完诰文,两人行沃盥礼,表达郑重之情,随后,又行同牢礼,将碗里那块肉分食。   众人笑意盈盈,周媒婆身旁的女子给这对新人送来一个剖开的葫芦。他们各饮瓢中苦酒,以示从此同甘共苦。喝完后,将葫芦合在一起,姜云初用红线系住葫芦。   行完合卺礼,便要行解缨结发礼。   她与冯观相互剪下一缕头发,用红线将头发扎在一块,以示永结同心。随后,为对方佩戴玉佩,行执手礼。最后,周媒婆嘹亮的声音响起。行三拜之礼开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对拜后,两人签下婚书。她在春莹的搀扶下,远离热闹的礼堂,向新房走去。   一路风平浪静,及至新房门前,却被一名女子挡住了去路。   女子嚣张跋扈地叫嚷:“别以为你嫁给了少游就能霸占他,娶你,不过是为了向他爹娘交代,成亲后他还是会到我那里留宿的。”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姜云初的心情变得甚是复杂。   她这会儿浑身疲惫,只想休息,不想跟这女人多废唇舌,言简意赅道:“让开,别挡道。”   女人怎甘心被姜云初无视,张开双手挡着,挑着眼眉嘲讽她:“你年纪都这般大了,之前还与江公子不清不楚,你以为少游会喜欢你吗?别自作多情了,识趣点,自己另寻房间落脚吧。”   面对女人的有恃无恐,姜云初一把扯下了盖头,拔下头上的金簪,二话不说,朝着人刺了过去。 第11章   临近对方的眉心时,手戛然而止。   合欢吓得面如土色,赶紧后退两步:“你,你要做什么?”   姜云初垂眉盯着手上的金簪,眸里寒光乍现:“合欢姑娘,我这一簪子刺下去,你人就没了。你是选择离开呢,还是喜欢我给你举办葬礼?”   闻声赶来的冯观等人脚步停顿,眼眸无法从姜云初的脸上移开视线。   此刻的姜云初容妆秾丽,面露肃杀之相,像极了露出利刺的花中皇后,明艳动人却会伤人。   合欢在花楼招待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没那么容易被唬住,色厉内荏道:“你,你杀我,你也得死!”   闻言,姜云初手中的金簪在她的脖颈上轻轻滑动,眼眸暗沉不定:“我这人呢什么都好,就是性子烈了些,不喜欢与人分享男人。你在我新婚之夜来跟我说这些话,叫我如何受得了?还不如死了算,如此一来,冯家少夫人便永远是我,而你,依旧是个见不得人的雅、妓。”   “你——”这下,合欢被唬住了,声音连带颤抖,“你别乱来啊,我走还不行吗?”   姜云初那双剪水秋瞳凝着她,动作利索地把簪子重新插回发间。   这下子,人更疲惫了,忍不住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冯观低声轻笑,眼底划过一丝兴奋。   众人皆以为姜家女儿温文尔雅,和善有礼,却不知她一直为江骜那厮藏匿锋芒。   合欢怕极了姜云初这副嚣张锐利的模样,赶紧哆嗦着身子绕过她逃离,不曾想,迎面撞见了穿着明艳的冯观与前来闹新房的众人,不由得神色一顿。   “冯公子,救命啊,姜姑娘她、她想要杀我!”   她动情地嚎哭起来,跑向冯观,自然而然地往男人身上靠拢。   冯观眼眸闪过一丝厉色,不着痕迹地躲闪开来。   他双手环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向合欢: “我家娘子不过是个弱女子,能做什么?肯定是你误会她了。”   “我、我误会她?”合欢不可置信地瞪着眉眼,仰着脖颈指了指,“冯公子,你没瞧见她方才拿金簪戳我的咽喉吗?”   可惜冯观并未去看一眼,只是抬眸看向姜云初:“抱歉,刚刚只顾着看我家娘子,没察觉到你的存在。”   “……”   姜云初不懂这人在玩什么把戏,也不想奉陪,盖上红盖头,不去看他一眼。   冯观啧了一声,转头大声问:“你们有没有瞧见我家娘子拿金簪戳合欢姑娘的咽喉啊?”   “没有。”   身后众人齐声回应。   合欢脸色一变,甘十九则眼前一亮,指着她,煞有介事地说道:“少爷,我看到少夫人被合欢姑娘折腾得很累。”   “哦?”冯观转身逼近合欢,摄人的气势外放,“合欢姑娘,你到底对我家娘子做了什么?”   “我……我没做什么呀?”合欢心虚地后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跟预想的不太一样呀!这两人压根不是善茬。   姜云初想到方才这女人的冷嘲热讽,故意娇声软语地向冯观说道:“相公,过来扶我进新房吧!”   她抬起那纤长玉白的小手,摆着娇弱美人的姿态,似乎在等君来采撷。   冯观觉得这位娇妻着实有趣,一双桃花眼沁着笑意:“好。”   他迈步向前,如手捧易碎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扶着那柔荑 ,搀扶着人步入新房。在进门后,腿脚往后一勾,关上房门,将那些碍事之人挡在门外。   春莹跟甘十九默契十足地上前将那些看热闹的宾客请走,一左一右地守在房门口,刻意无视合欢。   合欢尴尬得无地自容,只得悻悻离去,找那人算账。   新房内,冯观扶着姜云初坐在铺着龙凤被褥的新床上。他凝着凤冠霞帔的新娘,感觉有些不真实,掀开红盖头时手微微颤抖。   当那张明艳动人的俏脸出现在眼前时,他眼眸含笑。   姜云初抬眸对上那双桃花眼,只觉得这人满眼风流,让人心神荡漾。   喝完合卺酒后,她侧身靠着床栏,向放下酒杯的冯观勾了勾手指:“相公,请过来。”   冯观身形一顿,摸不清她此举为何意。   想到方才之事,他不想姜云初心存芥蒂,走过去解释道:“娘子,我与合欢姑娘其实……”   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了。   一向厌恶他的姜云初竟大胆地勾着他的脖子。   他瞳孔微震,整个人都僵住了。   而姜云初并未就此罢手,她顺势倾倒在被大红被褥上,微微用力摁着这位夫君的后背,轻轻摩挲。   冯观呼吸一凝,震惊之余用手撑着床板,怕压到她,   姜云初抬起似醉非醉的眼眸,伸出玉白素手,轻抚着眼前过分俊朗的脸颊,描画着那纤长的睫毛,上翘的眼尾,形似桃花的眼,眼下色泽鲜润的卧蚕……   她心里冷笑:这男人长着一副勾人的长相,又眉目含情,难怪桃花旺盛。   无名火蓦然窜起,可她并未发怒,反而轻咬一下朱唇,抛以媚眼:“相公,不洞房吗?”   唇瓣泛红,媚色撩人,任何男人见了这一幕,都要血脉喷张。   “娘子……”冯观轻唤一声,声音低沉沙哑,似有些情动。   姜云初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像根木头般一动不动,故意伸手摸了摸他的喉结。   冯观被撩得心痒难耐,仿佛中邪般,呼吸变得粗重,失神地倾身而下。   然而,就在他们鼻息交缠,唇瓣几乎要贴在一块之时,冯观仿佛被点了穴道般,忽地停了下来。   只因,有一根不友善的金簪正戳着他的咽喉。   姜云初笑得两眼弯弯:“相公,如今还想洞房吗?”   冯观凝视着她,眼眸深沉。片刻之后,他坐起身来,苦涩一笑:“你既厌恶我,为何嫁给我?”   姜云初坐起身来,将金簪插回去:“便宜都让你占了,我不嫁给你,还能嫁给何人?”   面对她的波澜不惊,冯观的心里感觉不是滋味。   只有不在意,才会如此。   他斜靠在床栏上,闭目轻叹:“既然都被占便宜了,让我多占几回,又何妨?”   “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你觉得合适吗?”   姜云初一把将青丝拢到身后,冷着脸往床边移动。   察觉她要下床,冯观将双脚横在床沿,睁眼痞笑道:“合适。”   姜云初脸上一热,嗔怒:“无赖!”   冯观见她面露娇羞之色,故意欺近戏谑:“嗯,劳烦夫人配合我做点事,方担得起这个称号。”   姜云初紧张地后退,神情戒备:“你是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了,是吧? ”   冯观摸了摸下颚:“谋杀亲夫可不好。”   姜云初目光冷然:“那日我让你帮忙找大夫,你却趁人之危,难道不该死吗?”   冯观轻叹:“那是因为我误会了你的意思啊!再说了,我死了,你就守寡了。”   “我不在乎。”姜云初嗤之以鼻。   “可我在乎。”冯观说得毫不犹豫。   “……”姜云初盯着那双桃花眼,失神片刻。   冯观煞有介事地劝说她:“笙笙,上天让我们制造了这种误会,而这种误会又让我们成为夫妻,我们应该是天作之合,命中注定的夫妻,得好好珍惜。”   “……”   姜云初眼眉上挑,嘴角微微抽搐。   这男人好不要脸!   她铆足劲,一脚将人踹下床,抱枕砸过去:“自己找地方睡。”   冯观一手接住鸳鸯枕,瞧见伊人无情地侧躺背对着,轻叹一声,就地而眠。   良久,床上之人幽幽道:“冯观,我不想碍着你风流快活,可也无法忍受自己的夫君这般,嫁给你实属情非得已,过些日子,我们和离吧!”   “……”床下之人没有回应,只传出有些重的呼吸声。   夜里凉风习习,寒意料峭,此处寂静无声,而灯火通明的百花楼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天子甲号房中,轻纱幔帐轻舞飞扬,玉床锦被凌乱一片,只着单衣的江骜醉卧美人膝,不时传来几声暧昧旖旎的低吟。   酒气笼罩久不散,活色生香撩人心,暗香浮动消了魂,正正映照着百花楼的糜烂生活。   绿芜香肩半裸,衣衫随意搭在身上,一双剪水明眸似醉非醉地给江骜喂酒。   “江公子,姜云初不嫁给您这位南陵首富之子,居然嫁给南陵的浪荡子,莫不是……失身给那位浪荡子了?”   江骜一把推开凑到嘴边的酒杯,坐直了身子:“休要胡说,你以为她是你吗?她只是在跟我赌气。”   面对江骜的横眉怒怼,绿芜吓了一跳,赶紧赔笑:“姜云初怎能怎样?她一定后悔的。”   江骜傲然抬头:“这是必然的。”   绿芜忆起那日江骜所言,攀附上去,殷切笑问:“江公子,如今姜云初嫁给了南陵的浪荡子,你何时娶我进门呢?”   “……”   江骜紧蹙着眉,眼眸蕴着厌恶之色。   身为雅妓,怎能如此毫无自知之明?   此时,守在门外的贴身小厮付博往内大喊:“公子,合欢姑娘求见。”   江骜推开绿芜,站起身来穿衣:“让她进来。”   合欢缓缓进入,低垂着眼眉向他汇报:“江公子,我按照您的吩咐到姜云初面前闹了,可她似乎不在意。”   江骜扣上金腰玉带,不屑地嗤笑:“呵,她当然不在意,她喜欢的人是我,又怎会在意冯观那厮的风流事。”   合欢听得出他言语中的自傲自信,不禁抬眸看向他,眼里满是疑惑:“那江公子让我过去闹这一出,是为何?”   江骜冷哼:“你不配知晓。”   “……”   面对毫不掩饰的蔑视,合欢脸色一僵,却不敢多言。   江骜绕过她,阔步走向门口,心里笑得阴狠:姜云初,这才刚开始,你等着吧! 第12章   翌日清晨,姜云初醒来,睡在地上的冯观早已不见踪影。   春莹端来净脸的水盆,姜府的丫鬟鱼贯而入,将沐浴更衣之物摆放,行了礼,便缓缓退出。   姜云初手撑着床板起身,在春莹的伺候下沐浴更衣。   见下人备上的是艳红服饰,招摇得很,她不由得轻蹙峨眉。   正要开口命春莹取来别的衣物,却见冯观跨步而入,便缄默。   “姑爷。”春莹向冯观行了礼,继续忙活。   冯观往姜云初身上瞧去,眼前一亮。   这身红袍衬得人眉目如画,恣意又骄纵,别有一番风情。   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他径自寻了个梨花木椅坐下,抬眸看向那娇颜:“怎么不多睡一会?”   姜云初任由春莹在身上摆弄,淡然回应:“我要去给公爹婆母敬茶。”   冯观双手往木椅两旁展开,眼眸带着笑意:“你响午去敬茶,他们也不会责怪你的。”   他这洒脱不羁的模样在日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吸引,可姜云初移开视线,不多看一眼。   “谁家新妇睡到响午?我可不想让人说你娶回来的是一位祖宗。”   冯观食指抿着唇,低笑一声:“新婚之夜让相公睡地上,不是祖宗是什么?”   姜云初不搭理他,不习惯地扯了扯身上的衣袍,轻蹙峨眉:“春莹,取一套衣裳过来吧,这衣裳太招摇了。”   “不招摇。”   冯观开口时,已起身迈步。   他将人带到铜镜前,赞道:“你穿红色最好看,一点都不招摇,合该如此。”   姜云初仔细打量铜镜中的自己,觉得耳目一新。   从前的衣着品味都是依着江骜的喜好。江骜喜欢淡雅出尘,不喜欢秾丽招摇,如今,的确要改变了。   心里有了决断,她转过身来,吩咐道:“春莹,以后多备这种风格的服饰吧。”   冯观暗自松了口气,春莹笑着回应;“是的,小姐。”   她的小姐就该肆意张扬!   姜云初理了理云鬓,瞟了冯观一眼,道:“冯大公子,我们去奉茶吧。”   从冯观身边经过时,刻意避免与他身体发生碰触。   冯观看在眼里,哂然一笑。   奉茶之道,非常讲究,奉茶前得先请教饮茶者的喜好。   茶不要太满,以八分满为宜,水温不宜太烫,茶色要均匀。   姜云初出身书香门第,自然深谙此道。   姜家大房内,只见她左手捧着茶盘底部,右手扶着茶盘的边缘,与夫君一同下跪,微微垂头,双手恭敬地递上茶。   “公爹喝茶。”   “婆母喝茶。”   冯氏夫妇看在眼里,喝了茶,甜进心里,对这个儿媳是越看越满意。   马茹兰放下茶杯,察觉两人各自站起身来,眼皮微掀。   看来儿子没把人搞定,得想办法套牢儿媳妇才行!   她灵光一闪,正经八百地对姜云初言道:“笙笙啊,咱们家的规矩,男人私底下是不能藏银子的,冯观的钱以后都由你来保管吧。”   “嗯?”   姜云初微瞪了一下眼,受宠若惊。   此等规矩,闻所未闻。   冯老爷与冯观面面相觑,趁着姜云初失神之际,赶紧将夫人拉到一旁,低声询问:“夫人啊,我们家何时有这种家规,我怎么不知?”   马茹兰掩嘴低声回应:“我为儿媳临时定下的,不行吗?”   冯老爷恍然大悟,双手轻扶着她的肩,低笑:“行,夫人你说了算。”   马茹兰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回以微笑:“回头将你这些年藏的钱都交到我这边来,免得儿媳生疑。”   冯老爷脸上的笑意凝固了:“能不能……不殃及池鱼啊?”   “能。”马茹兰左眉上挑,捏着他手背上的肉,“若让我儿媳发现端倪,夜晚你就去睡床底吧。”   冯老爷吃痛,赶紧松手:“行,夫人你说了算。”   马茹兰收回威胁的目光,转头瞧见儿子无动于衷,怒其不争。   她左手将冯老爷推到一旁,右手叉腰呵斥:“少游,还愣着做什么?把你的金库钥匙给笙笙啊。”   冯观神色平静,对此等蛮横无理的行为早已司空见惯。   阿娘向来强势,一旦做出了决定,无人能动摇,当下此事,唯有寄托姜云初拒绝了。   遂,他往前向人迈出两步,压低声线提示对方:“娘子,会拒绝的吧?”   姜云初何其聪慧,一眼看出马茹兰在姜家的地位,有恃无恐地低笑:“送上来的钱,我为何拒绝?”   冯观对此回应始料不及,神色有些僵硬:“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你觉得合适吗?”   姜云初眼神一闪,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此话,她在新婚之夜面对冯观的胡搅蛮缠时说过,为的是撇清彼此的关系,如今冯观拿出来讲,可见是极不情愿将钱财交由她保管的。   既如此,她便大步迈向这男人,踮脚凑到其耳侧,故意吹了吹,方蓦然大声告知:“合适!”   “嘭!”   不知是因她过于靠近,还是因声音过于响亮,冯观被震得蓦然往后,却不幸撞到了桌角,顿时痛得打了个趔趄。   冯氏夫妇吓了一跳,对于他们方才的交头接耳,两人并未关注,因而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姜云初心里暗爽,恨不得上前踹两脚,但碍于公爹婆母在场,赶紧上前扶人:“哎呀,相公,您没事吧?”   冯观听出这幸灾乐祸的味儿,并不戳穿。   眼见无法保住自己的钱财,他的心也跟着拔凉,顺势将头靠在娇妻的肩窝上,没脸没皮地装柔弱:“娘子,我腿软,你扶扶。”   “……”   姜云初感觉灼热的气息喷洒颈侧,眉头一蹙,伸手去推人。   不料此时,马茹兰走过来轻斥冯观:“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笨手笨脚的?”   姜云初只好改为扶着人的手臂。   另一手扶其侧腰时,她灵机一动,故意用力摁那伤口,替夫君解释:“婆母,相公可能是因为我答应管他的钱,一时激动才这样的,您要怪,就怪我吧!”   言毕,她垂眉低语,似乎受了委屈。   马茹兰看在眼里,说话变得温声细语:“怎么能怪你呢?千错万错都是少游的错。往后若他不老实,你不要给他一个铜板,若他敢欺负你,尽管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谢谢婆母。”姜云初笑意盈盈,暗中更用力掐着对方的侧腰。   “……”   冯观侧腰疼得一时之间说不上话来。   出了大房门口,姜云初将金库钥匙攥在手里,携同春莹回西苑,没再多看冯观一眼。   见这女人前一刻还笑得眼眉弯弯,下一刻眉目清冷,冯观暗自啧了一声。   凝着伊人远去的倩影,他手肘靠在甘十九的肩上,痞笑:“十九,你说少夫人这么想管我的钱,是不是看上我这个人了?”   甘十九睨着毫无自知之明的男人,实诚道:“少爷,你别做梦了。我看啊,少夫人管钱,八成是想借此阻止你厚脸皮的纠缠,还有去风流。”   “我怎么就做梦了?”   冯观圈着甘十九的脖颈,用力勾手,似有不悦。   甘十九并不惧怕,多年的主仆情分让他敢于在这位土霸王面前直言不讳。   “就合欢姑娘昨夜闹的那一出,少夫人喜欢你才怪!”   说着,还不忘翻了个白眼,以示无语。   冯观静然凝视他片刻,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径直往前走。   他边走边道:“合欢姑娘这事不寻常。上回在花月湖我从采花贼手里救了她,大闹婚宴,让我下不了台这等事,按理说,她不会做才对的。”   提及此事,甘十九的神色变得凝重:“昨夜属下派人去跟踪,发现……”   冯观停下脚步,他机灵地凑过去,低声耳语。   土霸王眼眸的神色变得晦暗不明:“这就有点意思了。”   早膳过后,甘十九打听到江骜在听雪楼看戏,冯观放下茶盏,一言不发地前往。   冯老爷身上的财物被夫人搜刮干净,憋了一肚子闷气,得知儿子撇下新婚妻子到听雪楼看戏,怒其不争气。   思前想后,他决定帮儿子虏获佳人芳心,遂以儿子的名义,约儿媳到听雪楼听戏。   姜云初摸不透冯观这人在想些什么,明知道他们彼此之间是何种关系,竟提出这样的邀约,不过,公爹在旁催促,她不好意思拒绝,只好上了轿子,去看看冯观在玩什么把戏。   轿子停下的那一刻,她掀开帘子,欲抬脚迈出,却闻一道熟悉的声音。   “走快点,别让风眠哥哥久等了。”   没料到路吟霜与江骜会出现此处,她愕然一怔,坐回轿子,心里难受极了。   犹记得当年,她与路吟霜到听雪楼看戏。   路吟霜行走时不慎撞到了王富贵身上,这厮可是南陵城出了名的恶霸,自然不会轻易放人。   他用力拽着路吟霜的手腕,恶狠狠的要求陪他看戏当做赔罪。路吟霜吓哭了,向她求助。   她神色僵了僵,也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恶霸曾在书院向她多番表达爱慕之意,回避多年,不曾想今日撞见了。   王富贵转头瞧见了她,松开路吟霜,笑眯眯地走过来拽她的手腕,要求陪他喝酒。   周围一时间雅雀无声,灯火摇曳,晃得她有些神色难看。   情急之下,她举起酒杯砸向对方,欲想趁此携带路吟霜逃离,不料身后的路吟霜摔了一跤,不小心将她推倒在地。   恶霸带着酒气汹涌而至,她吓得脸色发白,一瞬间寒意彻骨。   幸好此时,有人抓起旁边的椅子向恶霸砸过去。   回眸一看,见来人面容俊美,一身贵气,不是南陵首富之子,又是何人?   随行小厮鱼贯而入,江骜温柔地将她扶起,灼热的气息扑簌在她脸上,神色看上去有些烦躁。   王富贵被押到跟前,他一脚将人踢翻在地,厉声喝道:“敢欺负姜云初,当我江骜是死的吗?”   便是这话,让她从此泥足深陷。   ……   呵,这么快便与路吟霜好上了?   敛了敛神色,姜云初收回遥远的记忆,心底窜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她不想多看这些人一眼,决然向轿夫下令:“回冯府。”   可轿子抬起的那一刻,她又开口:“让我下来吧。”   雅致的听雪楼内,一楼华丽的戏台上,武生正表演精彩的戏曲,展现功力深厚的歌喉,引得楼上楼下热烈欢呼。   冯观越过看热闹的人群,走到二楼看戏的雅间,故意绕到江骜身前掠过,四平八稳地坐在临近这人的位置上。   “冯少游。”   江骜仰着头瞪他,下颚朝人,金贵又高不可攀。   冯观平日里最看不惯江骜这幅模样,轻扯嘴角讥笑:“江风眠,有事吗?”   江骜脸上堆出虚伪的笑意:“本公子还没恭喜你新婚快乐呢。”   冯观端详着他,不语,眼眸略有困惑之色。   这人是不是有些变了?   众所周知,这两位响当当的人物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如今坐到一起,安静如鸡,免不了遭人猜想。   周围之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姜家小姐招亲,这两人都去了,可姜小姐最后嫁了冯公子。”   “不会吧?冯公子可是南陵城出了名走肾不走心的浪荡子,嫁给他有幸福可言吗?”   “按理说,江公子是首富之子,长得温文尔雅,又与姜小姐是青梅竹马,姜小姐应该嫁给他才对的呀?”   “谁知道呢,也许才女就爱浪荡子呗!”   ……   众人的议论传入两位当事人耳中,他们皆表现得不痛不痒,却各怀鬼胎!   江骜将手里的酒壶递给冯观,仿佛在炫耀般叮嘱道:“既然你都跟云初成亲了,要多照顾她,她表面坚强,其实内心挺脆弱的。”   冯观接过酒壶,轻挑眉峰:“是吗?”   将酒壶里的酒喝光,他转头看过去,神色似笑非笑:“你觉得我很善良?” 第13章   江骜皱着眉,非常厌恶男人这种高深莫测的神色,仿佛你永远看不透他,他却将一切掌控在手里那般。   他板着脸,傲视道:“你对笙笙是个什么态度?要实在没瞧上她,就跟她和离吧,好聚好散。”   幽暗的眼眸一转,冯观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倾身靠近:“你放心吧,我这辈子都不会和离的。”   停顿片刻,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好不容易从你那里抢来的东西,我就算毁了,连碎渣子都不会让你碰。”   冯观便是这样的性子,放荡不羁又厉色,说话从不会给人留分寸。   江骜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愤怒不甘充斥着眼眸。   听雪楼雅间内,气氛瞬时变得剑拔弩张,众人一片沉默,纷纷往这边瞧,坐在身旁的路吟霜亦紧张地盯着。   江骜向来要面子,众目睽睽之下,做不出有失身份之事。更何况,他要娶路吟霜过门来稳固江家嫡长子的位置,断不能让路吟霜失望。   他松开手,眼眉上挑,故意面露温和笑意,大声回应:“我只把云初当妹妹,从未喜欢过她,去参加招亲也是她哀求的,我只是过去给她撑场场子,掌掌眼而已。”   此举,意在让众人知晓,不是姜云初不要他,而是他从来没想过要娶姜云初。既为他挣回面子,又狠狠地回怼冯观,深得他心。   冯观眼眸一亮,将空酒壶丢过去。   瞧见酒壶被接住,他手撑着头,抬眼往江骜身后不远处的姜云初看去,姿态散漫,笑容肆意:“娘子,想不到你还有一位好兄长呢!”   江骜握着空酒壶的手倏地收紧,脸上温和的笑容险些绷不住。他不敢回头,这一刻,极度害怕面对身后之人。   姜云初垂眉不语,衣袖里的手攥紧,心里很不是滋味。   原本对这男人还有些许歉意、些许期待,如今这一席话,将一切烧为灰烬了。   妹妹?   那就……   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抬头时,她眸光清亮,脸上不见一丝隐伤。   “你想不到的地方多得去呢,何必在意此等小事?”   冯观眯眼笑了,站起身来走向姜云初:“娘子此言差矣。”   姜云初微微仰头,向这男人挑了挑眉,男人向她眨了眨眼,无声的语言在空中激烈交流。   江骜转头瞧见这一幕,心里很不是滋味,手上的酒壶快要被捏碎了。   冯观瞥见,故意上前扶着姜云初的手臂,举止亲昵,附耳笑道:“娘子,江公子一直替我护着你,我怎么也得跟他说声谢谢的。”   “……”   姜云初眼波微漾,并未去看江骜一眼,只是转头紧盯着眼前笑容晦暗不明的男人,猜不透此人意欲何为。   只见男人单手放在胸前,神情肃穆,缓缓向江骜弯腰行礼:“江公子,谢谢你,谢谢你全家!”   “……”   江骜的脸瞬间绿了。   欲想发飙,无奈对方态度诚恳,言语挑不出毛病,实在无从下手。   姜云初神色一怔,那一瞬间,觉得这男人……似乎也没那么讨人厌。   她落落大方地走过去,轻挽着对方的手臂,将人带到路吟霜身前,笑得眼眉弯弯:“相公,其实啊,你最该感谢的是我的好姐妹,若没有吟霜相助,我们也不可能成为结发夫妻呢。”   冯观立马意识到姜云初被下药那事是路吟霜干的,阴沉着脸:“路妹妹,谢谢你,谢谢你全家!”   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瘆人的冷意,仿佛下一刻便会拔剑厮杀。   路吟霜吓得脸色白了白,只觉得眼前的男人眸里带着寒光,令人生惧,可定睛一瞧,这人又嘴角勾笑,风流不羁,使人心弦乱动,心智不稳。   下意识地挪后,她垂眉,怯生生回应:“冯大哥客气了,谢谢我便可,不必谢谢我全家。”   “要的,没有他们,怎会有你。”收回压人的目光,冯观不理会路吟霜脸上的难堪,转头看向姜云初,柔声道,“娘子,我扶你过去坐下吧,别累着了。”   “嗯?”   面对突如其来的温情,姜云初侧脸抬眉看向他,有了片刻的困惑。   冯观勾唇向娇妻眨眼,因长相风流,看上去像在调情。   落到江骜眼里,更成了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的恩爱场面,他气得再也绷不住了,一拳捶打在桌椅上。   “嘭!”   巨大的声响打破了寂静,引来了众人的侧目。   众人炽热的目光刺得意识瞬间清醒,察觉姜云初始终没瞧自己一眼,这位骄傲的首富之子感觉既尴尬又愤然。   从前这女人眼里心里都是他,到哪里他都是这女人瞩目的焦点,可如今这女人的目光始终看着冯观,仿佛眼里只有这个男人似的,令他心里很不爽。   冯观看着娇妻波澜不惊的神色,低声探问:“坐吗?”   “嗯。”姜云初点了点头,跟随人走到梨花木椅上坐下。   在旁人看来,她这小小的举动,优雅得体,即便不言不语,身上自然而然地散发一种迷人气质,加上今日身穿金丝绣花纹红袍,衬得娇颜眉目如画,看得人心神荡漾。   江骜从未见过如此明艳动人的姜云初,一时看痴了。   冯观端起桌上的茶杯,故意挡住他的视线,掀起盖轻轻吹了吹热气,弯腰递给姜云初,满眼温柔。   “娘子,先喝口茶润润喉,我给你揉揉肩!”   声音低沉,带有几分撩人,引得姜云初不禁抬眸迎上那双桃花眼。   眼含柔波,眼角浅红泪痣显得风流多情,令人无法窥见里头的真心实意、   姜云初垂眉盯着瓷白的茶杯,心想:让江骜瞧瞧自己在别的男人面前是多金贵,瞧瞧自己婚后多幸福,何尝不是一种让江骜后悔的手段?既然冯观如此配合,又何必忸怩?   “嗯。”这回,姜云初不疑惑也不犹豫,接过茶杯优雅啜了一口,任由冯观绕到身后,殷勤地揉肩颈。   路吟霜目睹这一幕,瞪眼咂舌。   她做梦都不曾想过,南陵声名狼藉的风流浪荡子,居然为姜云初伏小做低,视作珍宝。就如同她无法想象自己风流成性的兄长会从良,不再碰女人那般。   同样是女子,她渴望得到这般厚爱,可江骜始终高高在上,对她不冷不热,甚至有些颐指气使,常常说她不爱听的话,做让她寒心之事。   出于嫉妒,她忍不住开口嘲讽冯观:“冯公子真不愧是南陵浪荡子呀,真会哄女人!”   姜云初挑了挑眉,不等冯观开口,转头冲她微微一笑:“的确会哄,成亲第一日便将他全部财产交给我,连私房钱也上交了。”   “……”   路吟霜瞪着眼,被这话堵得心塞。   不仅宠,还将钱财都交给姜云初?若是江骜,能这般待我吗?   思及此处,她转头看向江骜,杏眼似有哀怨之色。   然而,江骜的心思不在她身上,自然察觉不到那一抹愁容。   今日的姜云初美得别有一番风情,楼内女子在她面前皆失色,江骜的目光仿佛黏在人身上似的,没挪开过一寸。   让他在意的是,这个绝色女子眼里不再有他,由始至终都不曾看他一眼。   他紧蹙眉头看向冯观,神色很是不善: “冯少游,你是花钱买青楼女子买惯手了吧,居然把这种肮脏的手段用在云初妹妹身上,不觉得太侮辱人吗?”   冯观眸色一沉,反唇相讥:“是吗?有本事将你所有的钱财交给路姑娘打理,看她觉不觉得是侮辱?”   江骜默不作声,路吟霜黯然神伤,但还是开口维护:“我家有钱,我不需要。”   冯观翘着双手看向江骜,神色似笑非笑:“原来嫁到江家是要花娘家的钱过日子,怪不得我家娘子在首富之子和我之间,毫不犹豫地选了我,还真是明智的选择!”   “你——”   不等路吟霜反应过来,江骜已怒发冲冠,愤然站起。   冯观挑了挑眉,目光凌厉如刀,仿佛在无声鄙视。   你就是个缺德玩意!   气氛再度变得剑拔弩张,姜云初眼眉一跳,忽然生出恶劣的念头。   只见她转头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拉了拉冯观的衣袖,翦水秋瞳迎上:“相公,我突然想……”   冯观心头一动,面上却波澜不惊:“想什么?”   姜云初站起身来挨到人身前,隔着椅背,手抵着对方的胸膛凑到耳侧,低声嘤咛:“想你了。”   言毕,她垂眉轻颤,手中帕子半遮脸,不胜娇羞,看得在场男子心动不已。   冯观被这若有若无的撩拨弄得心痒,忍不住想入非非。   难道这女人突然想开了,决定放弃江骜那厮,对我投怀送抱了?   按住心中的狂喜,他正了正色,探问:“那……我们回家?”   面对男人的一本正经,姜云初心里在唾弃,但面上却娇羞应声:“嗯。”   冯观顿时心花怒放,一把将人横抱而起,不打一声招呼,便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迈步。   姜云初将头埋在他的胸膛,脸上的娇羞与笑意瞬间冷却。   出了听雪楼,正要入轿,路吟霜慌里慌张地追出来,嘴里嚷着:“笙笙,等等,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说。”   冯观不想理会,欲将人塞进轿子,被姜云初狠狠地捏了一把侧腰,只得乖乖撒手。   昔日的好姐妹来到一处偏角,姜云初冷然看着,并不开口问。   路吟霜酝酿了一下,笑道:“笙笙,过两日便是我与风眠哥哥的大婚,你一定要来哦!”   姜云初冷冷地盯着她,中秋夜里的气温寒凉,可她的心更甚。 第14章   “你不怕我也送你一坛梨花酒?”纵然百般难受,她依旧保持从容的笑。   “梨花酒”三字让路吟霜面露难堪之色,可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振振有词道:“笙笙,我承认是自己一时糊涂,但你也不能记恨到现在啊。”   停顿了一下,她似乎更有底气了,说起话来也变得理直气壮:“我若真想害你,那日会将你推给我兄长吗?我兄长那人虽然风流了些,但是模样家世条件配你是绰绰有余的。你嫁给风眠哥哥做妾,还不如嫁给我兄长做妾呢。”   姜云初暗自攥紧了拳,微微垂眉,不轻不淡地笑了声:“那还真是谢谢你看得起我。”   路吟霜闻得此言,趁机握着她双手,真诚说道:“笙笙啊,你别把我想的那么不堪,我是真心把你当做姐妹,才想你当我嫂子的。”   话音刚落,不远处一道刺人的目光投射而来,使得她浑身不自在。   冯观的眼神过于犀利,她感觉有一头猛虎在虎视眈眈,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心有忌惮地安慰姜云初:“再说了,你现在不是嫁得很好吗?冯少游这个浪荡子这么宠爱你,还将钱财都交给你打理,这是多大的福分啊,我都羡慕死了!”   姜云初对这种无耻之言嗤之以鼻,但面上故意笑吟吟道:“行吧,我原谅你了!你的大婚,我必定准时到场,给你备上一份大礼!”   。   “这还差不多!”   路吟霜仰头哼哼然,松开姜云初的手。   将请帖塞到人的手里,她便提起裙摆,与春分回楼里陪江骜。   冯观见碍事之人终于走了,阔步靠近,笑意盈盈:“娘子,这种人大抵是生活过得太滋润了,没事找事,我们不要理她,一起回家吧。”   姜云初侧脸向他展笑,笑意在一瞬间冷却:“在我面前,收起你伪善的笑容,我不吃这一套。”   冯观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这变脸怎么比翻书还快!   他用力瞪大眼眸,凑到人的面前凝着对方:“娘子,你再细细端详,我这笑容多真诚啊,怎么是伪善呢?”   姜云初一把推开他的脸,踩在他脚上用力碾了碾。   冯观顿时痛得五官扭曲,却不敢吱声。   姜云初横眉冷对:“不伪善?你约我来听雪楼看戏做什么?我跟江骜和路吟霜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吗?我看你不是找我来看戏。是想看我的好戏!”   “……”   冯观被喷得一头雾水。   待人转身,他向甘十九勾了勾手,神色阴鸷:“你去查查是谁将夫人弄过来的!套上麻袋打一顿!”   “是。”甘十九应声,立马去办事。   姜云初非常了解江骜的性子,在撩开帘子进入轿子的那一刻,她眼含柔波,抬头看向听雪楼某处的窗台,故意向那人深情一瞥,方走进轿子。   江骜心神一抖,对方只一眼,便能轻触心底的某根弦。   看来,她还是痴心不改啊!那她改嫁给冯观那厮,是否有不能言说的内情?   忆起方才之事,江骜眯了眯眼,捕捉到一丝不寻常。   他向身旁的贴身小厮付博招了招手,低声吩咐:“去查一查路吟霜跟云初之间发生了何事!”   子夜时分,月黑风高,万家灯火灭,南陵城如坠梦中,归于沉寂。   南陵城西,单调的铜锣击打声与打更人沉闷的喊声在夜间徘徊。   “风高物燥,小心火烛!”   “嘟嘟!咚!”   随着铜锣一声响,刀刃逆光一闪,那一声呼喊成了打更人最后的遗言。   嗜血的爪牙带着凶剑利箭悄然侵入城西一户大宅内,弥漫的血腥味开始吞噬静夜,隐约间,传出了凄厉的尖叫声。   两名女子狼狈地从狗洞爬出,却在站起身来的那一刻,吓得脸色煞白。   司礼监掌印王振专横跋扈,联合路贵妃构陷襄王朱瞻墡[shàn ]欲行谋反之事,人在长沙府都的襄王上奏朝廷表忠心,无奈奏章皆被王振拦下,皇上因此将襄王幽禁在襄阳,听候发落。   襄王性命垂危,必须找到襄王遗落在南陵城的血脉云罗公主。只有她才能到圣上面前替襄王伸冤。   想不到她们一路逃亡至南陵城,躲藏在平常百姓家,还是被这些可恨的东厂番子找到了。   年长的女子咬了咬唇,视死如归地持剑冲向为首的东厂档头:“芙蓉快走,一定要找到公主!”   “娘!”   玉芙蓉急唤一声。   那东厂档头看过来,眼神冷如寒冰,浓烈的杀意令人畏惧。   她咬了咬牙,含恨逃走,却听到身后“咔嚓”一声,终究忍不住回望。   “娘!”   瞧见那男人冷酷地掐断脖子,她悲愤交织,正要转身逃跑,却被弓箭从身后射伤。   血溅在雪白的墙根上,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她含泪愤恨地瞪着那个男人。   她要记住这个杀母仇人,即便到了地狱,也要化作厉鬼来向他索命。   夜雨忽然淅沥淅沥地落下,血染一地,如盛开的红莲,魅惑妖娆!   就在她绝望地看着仇人步步逼近时,有人出现在身旁。   她仰头,瞧见来人身穿云纹黑红锦袍,披着大氅,手撑骨玉伞,生得风流倜傥,像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但身上令人生惧的内敛气势,让人无法忽视他的高深莫测。   “救、救我。”   似乎在绝境中寻找生机,她向陌生男子的靴尖伸手。   冯观垂眉凝着那双轻颤的小手,不禁想起姜云初那双纤长玉白的手,即便没有触碰过,也觉得摸起来细腻光滑。   正当他想得心猿意马,那东厂档头气势汹汹地前来发出警告:“我们是东厂的人,劝你别多管闲事。”   “英雄救美,又怎会是闲事呢?”   冯观痞笑一声,眸里闪过一丝凌厉。   下一瞬,他搭弓射箭,三箭齐发,动作一气呵成,犹如行云流水,使得整个人看上去肆意洒脱,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三个东厂番子倒下的同时,他们的周围被一群神秘人包围,箭头对着。   东厂档头暗叫不妙,正要搬出司礼监掌印王振的威名,却闻对方不轻不淡地说着:“回去告诉王振,手不要伸太长了,南陵城不是他撒野的地方。”   他愕然一怔,翁父权势滔天,这人居然不将翁父放在眼里,究竟是何许人物?   还没来得及反应,身边有人认出了冯观,赶紧上来提醒:“档头快走,他是南陵城土霸王,冯观。”   冯观?   对了,临行前翁父叮嘱过,不能招惹这人!   “冯公子的话,小的会转达的,告辞了!”   遇见惹不得的人物,他只好带着属下,悻悻离去。   冯观凝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眼眸越来越冷。   王振一向冷酷狠戾,野心勃勃,自从五年前遏制这人权势的刘太皇太后去世后,他仗着圣上的信任,将太上皇帝留下的禁止宦官干政的敕命铁牌撤下,排斥异己,大肆揽权,让举朝称其为“翁父”,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今他派人来南陵追杀这对母女,只怕事情不简单……   “主人,剩下的事要如何处置?”   甘十九见他迟迟不动,前来请示。   冯观回过神来,幽暗的眼眸沾染了一份令人不敢亲近的冷漠与疏离:“宅子烧了,将人抱起来,带回去养着吧。”   甘十九盯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女子,迟疑了:“公子,您不是一贯喜欢美人吗?这可是个大美人,你确定不亲自抱她?”   冯观掸了掸衣袖上的水渍,一本正经道:“这你就不懂,家中有妻,得避嫌。”   甘十九抱起玉芙蓉,斜眼看向替他们撑伞的男人:“少爷,我发现你打从成亲后,就多了一个显著的特点。”   冯观转头看他:“什么特点?”   甘十九取笑道:“自作多情。”   “狗嘴吐不出象牙!”冯观伸手去敲他脑门。   甘十九敏捷躲避,吃吃一笑:“少爷你别不服气,若是夫人喜欢你,哪会半夜将你赶出房门?若没这个事,你也不会来城西宅子留宿,就不会遇上这种破事了。”   冯观砸了咂嘴:“大半夜让你白捡了个美人,你管这叫破事?甘十九啊甘十九,难怪你至今还是个孤家寡人。”   甘十九边走着,边不服气地回怼:“少爷你不是孤家寡人,还不是美女堆里的圣僧。”   “十九啊,我看你是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了是吧?”   冯观嘴上说得风轻云淡,心情却是沉重,过往在京师的种种不好回忆让他止了步。   今日救了这姑娘,恐怕往后再难从朝廷的漩涡里抽身了!   成亲第三日,便是回门日。   今日回门,可昨夜姜云初将冯观赶出门后,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府邸。睁眼的第一件事,她便是后悔,昨夜不该一时冲动将人赶走的,一个人回门,岂不让爹娘兄长担忧?   “娘子,还不想起床吗?那我再等等吧。”   正想着,侧边不远处传来冯观低沉的嗓音。   她心神一震,蓦然转头,瞧见男人立在珠帘外,身影颀长,一身水纹蓝绸缎,领口微敞,将身上的痞气衬托得越发明显!   见姜云初在看自己,冯观戏谑道:“娘子在看什么呢?”   这一声“娘子”,嗓音低沉磁性,蛊惑人心。   姜云初不由得想起那日她被路吟霜下药,意识昏沉时,这人也是这般哄她。   “笙笙,就这样,真乖。”   “放松点,别怕,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   虽然没有他们发生关系的记忆,但这些荒唐的对话,却记得一清二楚。   她坐起身来披上外衣,峨眉轻蹙。   这人,是否对所有女子都这般温情脉脉?   收敛思绪,她淡然接话:“若是闲着,陪我回娘家吧。” 第15章   冯观正寻了个梨花木椅坐下,闻得此言,身子往椅子后方靠,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手柄。   沉吟片刻,方轻叹着跟她说明来意:“我不是在等你吗?”   “哦。”   姜云初轻垂眉眼凝着那手,从小到大,这男人的手是她见过最好看的,肌肤玉白,修长有力。   不到半个时辰,他们抵达姜府,一前一后入内。   行至门口,姜云初停顿脚步,觉得不妥,旋即转身挽着冯观的手臂,态度亲昵,寡淡的神色也堆满幸福笑意。   “相公,一起走吧。”   话音刚落,耳侧传来冯观放荡不羁的低笑声:“等等,还欠点东西。”   空气中有片刻的寂静,姜云初转头看向身侧懒散风流的男人。   两人对视,男人腾出另一手往自己侧颈处狠掐了一下,神色似笑非笑:“这下,谁瞧见了,都觉得我们夫妻恩爱。”   姜云初盯着他脖颈处那殷红,嘴角笑意加深:“冯公子还真是经验丰富啊。”   冯观微微扯了扯衣领,冲她眨眼:“要试试吗?”   姜云初眼眉动了动,暧昧贴近,伸手轻抚着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维持礼貌笑意,笑意却不及眼底。   “多俊的一张脸啊,可惜了,人太脏。”   “脏”字说出时,手已收回,人后退,嫌弃之意浓重。   冯观哭笑不得,挽着人的手入内。   客厅内,姜尚与刘熙凤正端坐在客厅主位上,满面怒容。左侧首个座位上,姜雨霖正襟危坐,静听二老为胞妹大婚之日青楼女子上门闹一事抱怨。   瞧见冯观二人入内,姜尚一怒之下,抄起身旁紫砂茶壶砸过去。   紫砂茶壶向两人砸来,冯观手一伸,将姜云初拽到自己身后护着,紫砂茶壶重重砸在他领口位置,顺着身子滑落在地。   紫砂茶壶里装了热茶,衣裳上冒着热气。   姜云初惊然抿嘴,想帮冯观瞧瞧,被攥住了手挡着。   姜尚端坐在客厅主位上,戟指怒目:“你们冯家欺人太甚,新婚之夜居然任由一名雅妓到我女儿面前闹,今日必须给我个交代。”   说着,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两根眉毛竖起。   “贤婿啊,你可不能委屈了我家笙笙。”   刘熙凤抬眸轻扫,虽怒气犹在,但见冯观这般护着女儿,怒意消减不少。   姜云初本身并不看重此事,如今瞧见冯观承受二老的盛怒斥责,凝着他,面露浅笑,多少有点幸灾乐祸。   冯观向她轻挑左眉,转头面向二老时,收敛身上的锐气。   合欢姑娘在新婚之夜上门闹事,是江骜策划的,他与合欢姑娘之间是清白关系,这些事,没必要和盘托出。   遂,他拱手向二老认错:“岳父岳母,这事是我的不对,要如何做,你们才消气呢?”   姜尚竖起眉毛,决意要给这位浪□□婿一个深刻教训,板着脸吼道:“先上家规!”   话音刚下,姜雨霖的贴身小厮十七已将一尺长的狼牙棒扛进来,眼神兴奋嗜血。   姜云初眼眉翕动,略显困惑之色。   这……狼牙棒从何处找来的?我们家何时有这种家规?   此时,传来姜雨霖肃冷的声音:“妹夫皮糙肉厚,涂上辣椒油吧!”   “嗯?” 姜云初转头看向兄长,瞪着眼。   姜尚盯着涂上辣椒油的狼牙棒,肃然问冯观:“古有岳母刺字,警醒岳飞精忠报国,今我用狼牙棒杖打你,警醒你莫要胡作非为,你服不服?”   冯观挺直腰板,目不斜视道:“服!”   姜云初睨视这人,不知为何,觉得有点搞笑。   当年阿爹当这人的夫子,这人差点被打断了腿,拧着没吭声,态度桀骜不驯,劣行依旧频出,显然他的人生没有“服”字!   如今摆出这乖巧真挚模样,显得有种捉弄人的味儿!   刘熙凤心疼女婿,忍不住劝言:“老爷,这天寒地冻的,还是算了……吧!”   “吧”字说出时,冯观已一把扯下上衣,露出玉白紧实胸肌,引得她两眼发直。   姜云初瞪了一眼,赶紧伸手捂住,脸颊浮现羞红之色。   姜雨霖摸摸胸肌,不禁有几分羡慕。   姜尚醋意横生,赶紧捂住夫人的眼,转头厉然呵斥:“非礼勿视,你这个浪荡子,快把衣裳穿上!”   “岳父大人,脱衣打,这才痛!”   冯观态度虔诚,似乎被训得很无辜。   姜尚噎住了,女婿如此憨厚老实,怎忍心打他?   清了清嗓子,他装模作样道:“行了,不打了,赶紧把衣服穿上,成何体统!”   “遵命,岳父大人!”冯观勾出一笑,优雅穿衣。   姜云初咂舌,姜雨霖看出这当中的门道,忽地生出个为难冯观的想法。   他提眼看向冯观,凤眼蕴着阴险笑意:“身为姜家女婿,回门日得给姜家女儿做一道菜,这是我们家传统,妹夫,请到后厨做膳食吧!”   姜家不曾有这等传统,姜家人心知肚明,可并不点破,静待冯观回应。   冯观勾唇一笑,低声问姜云初:“你想吃什么?”   姜云初凑过去,低声回应:“你做的,我都不想吃。”   “了解,那我去做膳食了。”冯观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与甘十九走向姜家后厨。   “……”   这人到底了解了什么?   姜云初盯着远去的背影,默默无语。   姜家后厨,大门紧闭,冯观躲在里头已忙碌了半个时辰。   在做出第三道菜时,甘十九翻窗而入。三道菜飘来的恶臭味让他立马捏住鼻子,寻臭望去。   “这是?”   “我炒的菜。”冯观说得风轻云淡,将手上的铲子放下。   甘十九盯着那三碟黏糊糊的黑红之物,怪眼看向冯观:“少爷,你是有多恨夫人,才作出如此可怕的膳食?”   冯观踢了他一脚:“少废话,赶紧换菜!”   甘十九嘴里嘀咕了两句,将那些恶心的菜倒进桶里,换上从醉香楼买来的菜。   冯观拿起筷箸,从中挑选材料,摆放出心连心形状,红绿橙三色相间,色泽诱人富有美感。   端起菜碟,他叮嘱甘十九将那些的菜毁尸灭迹,便扬长而去。   甘十九左右张望,图个快捷,将冯观做的菜倒进附近的小鱼池里。   姜家食厅内,姜家人瞧见冯观居然做出如此精致诱人的膳食,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姜云初拿起筷箸,夹了一块送到嘴里,不得不承认,味道挺合她胃口的,像极了醉香楼名厨的厨艺。   “娘子,喜欢吗?”冯观凑过来询问。   “还可以。”姜云初淡然回应,却不断夹菜。   冯观见此,摸摸鼻子:“娘子,此菜名为……心心相印!我也喜欢。”   “咳咳咳!”   姜云初被呛到了,伸手捂住嘴,别过脸去。   冯观赶紧给她递水,脸上的神色让人有些看不透。   姜雨霖冷然一笑:“妹夫这花招还挺多的。”   “华而不实,不靠谱!”姜老爷绷着脸,很是不屑。   刘熙凤手捧着脸,眼眸里尽是艳羡之色。   “我喜欢!”   “嗯?”   “嗯?”   父子二人不约而同看过去,皱着眉。   刘熙凤眨了眨眼,一脸困惑:“你们这是不服气吗?要不……你们跟贤婿来个厨艺比拼?”   “……”   父子二人立马低头吃菜。   刘熙凤不理会他们,看了一眼桌上为冯观准备的十全大补汤,面露慈爱的笑意:“贤婿啊,这汤补身,你要多喝点!”   冯观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盅十全大补汤,轻蹙眉宇。   汤的药味很浓,他向来不爱喝这类汤饮,面上却真诚道谢:“谢谢岳母厚爱。”   姜云初看在眼里,心里感叹:这男人挺会装的。   冯观察觉到她的目光,冲她眨眼痞子笑。   姜云初斜了他一眼,低头进食。   冯观面带笑意,勺了一小碗汤,喝了两口,察觉岳母盯着,只好忍着恶心之感喝完。   然而,碗还没放下,岳母已命人将那盅汤送到面前,热情催促:“贤婿,全喝了吧,有助于延绵子嗣。”   姜云初霎时羞红了脸,碍于场面,不好多说什么。   冯观心头一动,看了姜云初一眼,露出散漫的笑容:“好。”   捧起汤盅,他仰头喝到底,豪爽得很。   姜云初目不转睛地盯着,心情变得复杂。   汤盅放下那刻,冯观长腿微微敞,慵懒道:“岳母喜欢外甥,还是外甥女?”   刘熙凤愣了下,随即亮了眼,笑不拢嘴:“你跟笙笙这么快就有孩子了?”   冯观伸了伸腿:“准备要。”   “……”   姜云初吃不下去了,在桌子底下伸手,用力捏他大腿。 第16章   冯观忍着痛,以惯有的甜言蜜语将姜家人哄得开怀大笑。   膳后,姜云初回到闺房休憩,经过院落时,瞧见家中下人正张灯结彩,布置房屋,这才蓦然想起,明日是中秋时节。   耳侧的鬓发掉下来,一双大手替她将其撩到后面,随之而来是低沉的嗓音。   “岳母让我们今夜留宿,盛情难却,我替你应下来。”   姜云初身子下意识地往后:“冯少游,你离我远点。”   冯观低笑:“你怕什么?”   他身子往前靠了靠,低头贴近姜云初泛红的耳边,嗓音磁性惑人:“放心,我睡木榻上。”   姜云初雅步入房内,转身抬眸与他对视,眼神一片清明。   对于冯观这种名声在外的情场浪子,能因责任娶了她,她心怀感激之情,也只能拥有感激之情,除此之外,不敢奢望。   收回眸光,她转身背对,淡然道:“冯观,我知晓你是因为奉了父母之命,情非得已才与我成亲,我嫁给你也只是因为情非得已,你我不必在人后装得彼此有情。你的风流韵事,往后,只要你瞒过爹娘,我不会过问。 ”   冯观低眉,轻嗤:“你还真体贴我。”   姜云初低眉不语,转过身走到书案上收拾文书。可转身的瞬间,猝不及防的,被人扣住手腕,抵在墙壁上。   她微微拧眉:“冯观,放开我。”   冯观将她的手臂举过头顶压下,视线落在那楚宫腰上,低笑:“喊一声少游哥哥来听听。”   姜云初抿嘴挣扎,被对方压制得死死,姿势过分暧昧。   察觉手忽地扣在她的腰上,猛地用力贴合,她吓得赶紧服软:“少游哥哥。”   冯观眸子一暗,眉峰轻佻,力道不减反增:“乖。”   言语间,头埋在她的脖颈处,体内却涌现灼热热浪,燥热的渴望。   姜云初身子一僵,思及方才这人关于生孩子的言辞,顿时呼吸一窒。   这男人该不会来真的吧?   那、那她能拒绝吗?这似乎是妻子的义务。   姜云初慌得不知所措,却又本能地挣扎:“冯、冯观,你冷静点,虽则我们已成夫妻,但、但此种事,我目前还不能坦然接受!”   正准备奋力推开,人忽然离开。   冯观意味深长地低睨视姜云初一眼,眼底满是嘲弄:“娘子,青天白日的,你在瞎想些什么呢。”   姜云初轻喘,语气里有着明显的不悦:“冯少游,你给我出去!”   两人对视,冯观狭长的眸子半眯着,若无其事,神色淡然。   “行吧,我去找岳母聊几句,若是不小心把你将我赶出房门之事说漏嘴,你可不要怪我。”   言毕,人阔步往门口走去,身姿洒脱,不带半点犹豫。   姜云初赶紧跑过来挽着人的手臂,冲他轻浅笑了笑:“少游哥哥,我爹正陪着我娘呢,您就不要去打扰他们了,我爹会很生气的。”   冯观顺势跟随她回来,找了个位置坐下,在对方松手的那一刻,抬头笑:“那我只好留下来陪娘子了。”   “嗯?”   姜云初盯着男人侵略性十足的笑脸发呆,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此时,十七在外头传话,说大少爷请姑爷去他屋里头喝酒。   冯观挑眉,修长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大舅子不知我在陪娘子么?这般打扰我们,就不怕我会生气?”   姜云初扯了扯嘴皮子,皮笑肉不笑:“兄长身边没几个同龄友人,难得约你喝酒,定是高看你,你就去吧。”   面上是这般说辞,心里却乐得开花,大赞兄长是及时雨,替她引走这个大麻烦!   这脸上的浅浅笑意没能躲过冯观那双清冽的眼眸。   冯观看穿她的心思,调整坐姿,漫不经心地挑眉:“狼牙棒还在你兄长那里,他该不会是想给我补上两棍吧?”   姜云初愕然看向似笑非笑的某人:“你自己内心阴暗就算了,怎能把兄长也想得这般阴暗。”   冯观怔然,原来自己在这女人眼里是这种人。   他不由得垂头摇了摇,苦涩一笑:“行,我阴暗,我乖乖去见你兄长。”   正要站起身来,忽闻姜云初吩咐道:“对了,顺便帮我问问兄长,今年中秋,嫂子还回来不。”   冯观双腿敞开,身子前倾,似笑非笑地冲着姜云初勾了勾手指。   姜云初困惑地往前靠,不料,后脑勺猛地被强势地扣住,勾到男人的面前。   “托我办事的时候,你倒是像个妻子,”男人伸出修长带茧的手,用指尖狠狠地揉着她的唇角,俯首帖耳,“不如……再做点妻子该做之事?”   姜云初身子徒然震了震,只觉得指腹摩挲的唇角热得发烫。   此刻男人眼神深沉,气质凌厉,给人一种无形的强势,这种强势让她产生一种错觉。   无论掩饰得多好,一切皆落在男人的眼底,一切皆在男人的掌控之中。   冯观察觉到姜云初的惊惧,痞笑出声:“哈哈哈,这就怕了吗?你这点胆子可不行。”   言语间,人已放开姜云初,起身向门口走去。   姜云初愣在原地,凝着远去伟岸的身姿,久久不能语。   她,是否将这人想得太简单?   姜家宅子不大,姜雨霖的南宅与姜云初的西宅临近,冯观与甘十九没走几步路便抵达。   只可惜还没进院门,便遇上守在门口的十七。十七扛着一尺长的狼牙棒,如豺狼般对冯观虎视眈眈,仿佛要将人生吞了似的。   冯观停下脚步,微微垂头,凑到甘十九耳侧询问:“十九啊,我应该跟这位十七兄弟没私仇吧?”   甘十九微微侧身,低声回应:“少爷,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拉仇恨的,看开点,别在意!”   冯观伸手摸摸鼻翼,不动声色地吩咐道:“甘十九,站到我跟前,然后背对着我。”   “好。”   甘十九不疑有他,动作利索地站到冯观身前,转过身去。   冯观抬腿,一脚踹过去:“叫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甘十九打了个趔趄,摔向距离不远的小七,手很惯性地往对方身上一拉,在摔倒在地的瞬间,对方的裤腿带被扯了下来。   裤子坠地的瞬间,一双玉白均匀的腿暴露在冷风中,始作俑者捂着脸遁走。   趴在地上的甘十九仰头向十七露出友善的笑意:“你好,我叫甘十九,很高兴认识你。”   十七拉上裤子,裂开嘴笑:“死变态,去认识阎王吧!”   裤腰带一束,他挥动手中狼牙棒,目光凶狠地砸过去。甘十九赶紧爬起来,边抵御边逃离。   碍事之人离去,冯观抬脚迈进院子里。   坐在屋顶的姜雨霖见人安然无恙,并不多言,招呼他上来喝酒。   冯观笑了笑,顺着木梯爬上去,坐在这位大舅子身旁,慵懒地伸展四肢。身旁的酒香引得酒瘾上来了,他便不客气地拿起酒壶,仰头一口气喝了小半瓶。   香醇可口之感令他不由得大赞一声:“好酒!”   姜雨霖眼眸一亮,心情愉悦地介绍道:“此酒名为太平采石酒,出产于太平采石矶,相传李白醉酒水中捉月淹死之处,酒因此而得名。”   冯观瞧出他也是个爱酒之人,便美言几句:“大舅子不愧出身书香世家,果真见多识广,佩服!”   见姜雨霖无动于衷,他亦不在意,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半躺,一手枕着头,一手拿着酒壶喝酒。   姜雨霖侧头,瞧见这人的风姿,清冷的眸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男人喝酒豪迈,眉目风流,随意洒脱,自然而然地散发着魅力,无论男女,都无法移开视线,难怪总是招蜂引蝶。   他亦喝了口酒,方转入正题:“今日你的表现,我阿爹阿娘很满意。”   “满意就好。”冯观心不在焉地喝着酒。   姜雨霖沉吟片刻,眺望远方,道:“老实说,笙笙嫁给你,我们都想不到!”   “老实说,我也想不到。”   冯观摸摸鼻翼,忆起姜云初曾再三强调不会嫁给他时的厌恶神色,心里泛起五味杂陈。   姜雨霖不知这小两口之间的恩怨,郑重地叮嘱:“既然她嫁给了你,你要好好待她,我这双眼……”   说到这,他伸出双指,指了指双眼,再指向冯观:“会盯紧你,还有你外面的女人。”   “外面的女人?”冯观察觉姜家人对他的误解过深,顿感哭笑不得。   他亦懒得解释,只是虔诚地回应:“好吧,辛苦大舅子了。”   姜雨霖瞧见这人态度尚可,开始与他推心置腹,便问及昨日之事:“昨日在听雪楼,江骜跟你说什么了?”   “大舅子怎会知晓这事?”冯观停下喝酒的动作,不答反问。 第17章   姜雨霖捏着酒壶:“昨日我也在场。”   说到这,他忍不住多说两句:“江骜那混账东西,昨日我在听雪楼瞧见了他,本想去揍他一顿,后来见你护着笙笙,就打消了念头。”   冯观愕然,当日他特意去听雪楼给江骜找不痛快,不曾想,姜云初来了,连姜雨霖也在场。   有些烦闷地喝了两口酒,他眺望远方,眼神坚定:“她是我的妻,自然是要护着。”   姜雨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忽地忆起自己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有些迷茫地询问:“哪怕没感情?”   “对,哪怕没感情。”   冯观狭长的眸子半眯着,若有所思。   姜雨霖心神一颤,那一瞬,似乎有些东西喷涌而出,可他刻意不去在意,继续追问:“那日,江骜究竟跟你说了什么?他跟笙笙从前那些破事?”   冯观察觉他对此事颇为上心,便垂眸轻叹,装可怜:“哎,他说我不配,叫我与云初和离。”   姜雨霖惊得眼眸瞪大:“他疯了?直接跟你这么说?”   冯观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对。他还跟我说,他只把云初当做妹妹。”   “我呸,不要脸的狗东西。”姜雨霖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沉吟片刻,他搭着冯观的肩,安慰道:“笙笙与江骜从前那些流言蜚语,你别在意,他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有我在,你们会长长久久的,你放心。”   冯观腾出一手握着他手,面露感动之色:“大舅子,有劳你了,你人真好。”   姜雨霖嘴角一勾,友善地搭着他的肩,待他宛如亲兄弟般亲昵:“客气什么,都是自家人。以后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尽管找我便是了。”   冯观眼眸闪过一丝狡黠之色,顺势虚心讨教:“巧了,眼下就有一事向你请教,不知可否解惑?”   姜雨霖看向他,笑容坦荡:“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冯观回以微笑:“请问中秋时节,嫂子回不——”   “如来神掌!”   这一巴掌,宛如黑夜中忽闪而过的雷鸣,令人猝不及防,防不胜防。   “嫂子”二字宛如触发了姜雨霖碰不得的禁忌,引得他忽地变了个人,狠辣无情地甩巴掌。   “啪!”的一声,力度之大,随着冯观“啊”的一声惨叫,人从屋顶上滚落。   “嘭!”   “嘣!”   倒在地上的冯观疼得面容扭曲,更可怕的是,之前那种燥热感经过烈酒的催化变得更加剧烈,宛如火山熔岩在体内流淌。   怎会如此?   他百思不得其解,持续上升的体温令他头晕目眩,最终意识陷入混沌。   自从霍胭脂走后,只要听到旁人跟他提起“嫂子”二字,姜雨霖总会出现短暂的神经失常。   恢复神智后,他发现妹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赶紧顺着木梯走下来。   将人翻转过来时,对方体温高得吓人,脸红得快要滴出血,他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喊人去请大夫,将人送回妹妹屋子里。   西苑内,姜云初正与春莹闲聊。   瞧见冯观被几名小厮抬进来,脸红得如同煮熟的蟹,她吓了一跳,赶紧迎上去。   不到片刻,大夫提着药箱匆忙赶来,兄妹二人紧张地盯着躺在床上的男人,姜氏夫妻亦闻风赶来,各有心事。   经一番救治后,人终于转危为安,众人皆松了口气。   大夫开了药房,却对姜云初耳提命面道:“姑娘啊,恩爱要适度,你夫君如此精壮,无须服用壮阳补药的,你给他服用如此大量的壮阳补药,还喝烈性壮阳酒?他险些爆体而亡了。”   “壮阳补药?”姜云初嘴角微微抽搐,蓦然看向姜氏,姜氏心虚抬头看向房梁。   “烈性壮阳酒?”姜云初斜眼看向姜雨霖。   姜雨霖心虚地移开视线,故作没瞧见。   送走大夫后,姜云初气恼地质问他们为何做这种事,两人立马老实交代。   新婚之夜,他们担心姜云初受欺负,便偷偷潜入冯府,在新房外头听墙角,不曾想,一夜过去了,却丝毫不见动静。   遂,他们皆认为,必定是冯观从前过于浪荡,掏空了身子,以至于新婚之夜心有余力而不足。   姜云初嘴角微微颤抖,被他们这滑稽的误解气得哭笑不得。   翌日,趁着冯观人未醒,姜家人早早将女儿等人送出门。姜云初也不想家人背负谋杀罪名,坐上马车便带着冯观离开。   回到冯府,姜云初无视那过节的气氛,命甘十九赶紧将人偷偷背回房中,安置在床上。   膳后,她守在床前,见人依旧未醒,忆起临行前刘熙凤神秘兮兮塞过来的包裹,便打开来。   瞧见是一本名叫《人生必备》的书籍,她不由得好奇地翻开,可里头的文字与插图却让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头。   “笙笙啊,赶紧出来,你大姑子和小姑子回来了。”   忽地,外头传来冯茹兰的喊声,姜云初顿时吓得手足无措,手上的书籍因此坠落在地。   冯茹兰是个急性子之人,姜云初生怕人闯进来,一脚将地上的书籍踢进床底,边急着往外走边回应:“婆母,我来了。”   脚步声远去,床上的男人睁眼醒来,立马翻身趴在地上,去将床底的书籍给捡回来藏好。   今日是中秋时节,书院休沐,冯小妹早早归家来,而冯家大姐冯沁茹每年总会与夫君前来吃午膳。   冯家人齐聚客厅闲聊,姜云初与春莹入内,客气有礼地向众人一一打招呼,便坐到冯茹兰身旁嗑瓜子,偷偷打量众人。   冯家大姐冯沁茹与其夫君蔺相君挨着坐,蔺相君正低头为她剥瓜子壳,冯沁茹坦然接受这种伺候。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羡煞旁人。   冯沁茹长相大气,雍容淡雅,据闻,当年上门求娶之人多不胜数,可惜她独钟情于与她打小定了亲的蔺相君。蔺相君家境清贫,人又病弱,在家中不受待见,双方家长本想让这门婚约作罢,让冯沁茹改嫁给蔺相君的兄长,可冯沁茹死活不肯。   前两年,她执意要嫁给蔺相君,冯氏夫妻极力反对,可最终还是成全了他们。   姜云初细细打量蔺相君,发现这人还是个美男,洗得发白的袍子也没掩住他的好模样,黑白分明的眼眸凝着冯沁茹时温情脉脉。   正看得有些痴,一只热腾腾的小笼包蓦然出现在她眼前,冯观低沉的嗓音在头顶上响起。   “醉香楼小笼包,娘子,趁热吃把。”   “好……”   小笼包散发诱人的香气,姜云初平日里最爱吃醉香楼的小笼包,怎抵挡得住美食的诱惑?   她在众人的目光中接过小笼包,低头啃了两口,心里在困惑:这人何时醒来的?   冯观拉来凳子坐下,一直默默地看着她吃小笼包。   他总觉得姜云初进食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小狐狸,可爱极了。   冯小妹抬眼看向冯观,娇嗔:“兄长,我们的呢?”   她长得娇小玲珑,像只小黄雀,嗓音娇嫩清脆。   冯观勾唇一笑,在空中拍了拍手掌,甘十九立马将食物送来。   冯小妹瞧见各色的点心包子,欣喜地夸赞:“兄长成亲了就是不一样,懂得关照家人了,不错不错!”   “都是你嫂子的功劳。”冯观看着置身事外的姜云初,似笑非笑。   姜云初抬头看他,察觉众人的目光,想到这人跟自己回一趟娘家差点丧命,便弯了弯眼眉,将手中的桃花酥送到他唇边:“相公,你也来吃吧。”   这双明眸里的笑意灿烂,可冯观知晓,这是装的。   他垂眸,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让人看不出悲喜,只是张口乖乖吃了来自娘子的投喂。   “老爷回来了!可以上菜了!”   此时,外头传来小厮惊喜的声音。   姜云初听着,眉梢微动。   等冯观就着她的手,将桃花酥吃掉后,立马收回手,却被拉住。   冯观拉着她的手,用一方帕子安静细致地擦拭着她的手指,如在擦拭珍品。   姜云初美眸里划过一丝茫然,等人把手指都仔细擦去了油渍,才干巴巴说道:“相公,我们去用膳吧。”   “好。”   冯观拉着她的手,故意与她十指相扣,一同站起身来。   可一转身,迎面便撞见了脸青鼻肿的冯老爷,顿时吓得两人手上的力度紧了紧。   “爹?你这是怎么啦?”冯观关切地询问。   岂知,怒发冲冠的冯老爷闻得此言,怒得两眼冒火:“还敢问我怎么啦?你这个不孝子,居然派人打自己老子,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话音刚下,他抄起木棍,怒然打向冯观。 第18章   冯观这才意识到,让媳妇到听雪楼之人是阿爹,赶紧松开媳妇的手逃离。   他边躲避冯老爷的追打,边大声劝导:“爹,爹,你冷静点,今日过节,不易动粗啊!”   “少废话,不打死你,这节,你爹我没法过了。”   两人你追我跑,冯老爷似乎铁了心要打死冯观,从客厅追打到庭院,一次打得比一次狠。   冯家人也不见得有一丝心疼,冯小妹甚至呐喊助威。姜云初看在眼里,觉得这一家子也挺欢乐的,忽地觉得嫁入这般家庭也不错。   可这想法还没落地生根,门外跑来一名大腹便便的女子,凄婉地抱着冯观的大腿,嘴里一个劲地喊着:“孩儿他爹,你要为我腹中孩儿负责呀。”   “叮咚!”冯老爷手上的木棍掉地上了,看得是目瞪口呆。   众人面面相觑,冯茹兰怒而揪着冯观的耳朵:“冯少游,你在外面惹的风流债都闹到家门来了,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呀?”   冯茹兰气得站立不稳,身侧冯老爷连忙伸手扶住她:“娘子……娘子你别急着动气,先坐下,慢慢地问。”   “还有什么可问的!这个臭小子平日里就轻佻多情!不知招惹了多少姑娘。我们冯家的名声都被败光了!”冯夫人是个急脾气,骂得太快,完全没有给别人开口的机会。   冯观苦着脸:“阿娘,这种破事与我无关,你要相信你儿子的人品。”   “呸!”冯茹兰瞪着冯观,怒然骂道,“你是我亲生的,我能不知道你是什么德行?赶紧将人弄走!若是弄不走,你也别回来了!”   冯观紧张地看向姜云初:“娘子,这女人腹中的孩子真不是我的。”   冯家老小皆紧张看向姜云初,发生此种事,让人最在意的还是这位新进门的媳妇。   姜云初抬眼看过去,看清眼前女子的相貌后,顿时眉心一跳。   这不是江骜在百花楼的老相好,绿芜么?   绿芜泪流不止,拉着冯观的手不放:“冯公子,您不能因为我是雅妓,就始乱终弃啊,这腹中的孩儿可是您的亲骨肉,您不能丢下我们不管……”   冯观桃花眼半眯,打量了绿芜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冷弧,不咸不淡地问道:“我是如何让你怀上的,你倒是说说看。”   “冯公子……”绿芜难以置信地瞪眼,“你当真要让我在众人面前说那种事?”   冯家大姐上前冷笑:“你都能这般不要脸地带人前来围观,还会害怕说这种事么?”   冯观瞥见围在府邸门口议论的人群,一把拂开绿芜的手。   绿芜连退数步,大着肚子站立不稳,扶着柱子才停住。   眼前的男子戾气缠身,在那一瞬,她感觉如坠冰窟。   遭人围观丈夫的风流事,姜云初实在无法忍受,与春莹蓦然转身回屋。   冯观见人要走,急红了眼,追过去:“娘子,别走!”   甘十九怕冯观气急了,轻重不分,赶紧挺身而出,大声叫嚷:“这点我可以保证,因为少爷至今还是个童男!”   “童、童男?”   姜云初正要抬脚踏入门槛,闻言,顿时脚步踉跄。   冯观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姜云初不可置信地瞪眼,觉得此话荒谬之极。她可是因为跟这人发生关系才选择嫁给他的,如今告知他是个童男,如何相信?   冯观想到同一件事上,心虚地别过脸,转头怒瞪甘十九。   甘十九撇嘴,心里委屈:我这不是为你抱不平吗?   冯茹兰凑上来,狐疑道:“少游,孩子真不是你的?”   冯观哭笑不得:“阿娘!那孩子肯定不是我的!”   有这么怀疑自己儿子品行的吗?   姜云初眼眸微动,不着痕迹地推开男人,走到绿芜面前,面无表情问:“绿芜小姐,你老实跟我说,孩子是不是江骜的?”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字字清晰,仿佛在陈述事实,让人觉得多了几分可信。   方才还议论得起劲的众人,瞬间消停了。   “我……”绿芜心虚了一下,随即气得直咬牙,“不是。”   “啪!”   姜云初狠狠地在空中拍了一下手掌,目光冷厉,“再问你一次,是不是?再不老实,休怪我的巴掌落到你脸上!”   绿芜不可置信地捂着脸,愠怒呵斥:“姜云初,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想打我?”   “打你怎么啦,谁不要脸我就打谁!”   姜云初平时看着温软良善,见人便带三分笑。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她骂人,不由得震惊。能让出身书香世家的姜云初破口大骂,可见被骂之人多么地令人发指。   人群的舆论开始发生转变,众人纷纷怀疑绿芜的人品。   绿芜却依旧为自己感到委屈:“你、你你居然还骂我?”   姜云初冷笑,眸色冷厉:“怎么,这就受不了?你来讹我相公,难道就没想过后果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姜云初好欺负,是任由你欺负的软柿子!”   话到此处,她抽出冯观腰间匕首,一把向绿芜身旁甩过去。   绿芜当场吓得差点晕死过去,赶紧求饶:“我说,我说了,是江公子的,是江公子不认这孩儿,我又被百花楼赶了出来,迫不得已,我才讹上冯公子的!谁让冯公子花名在外!”   此言一出,门口围观者一片哗然。   有人奇怪道:“这女子怀的竟然是江家大少爷的孩子?”   也有姑娘不屑地冷笑:“我不信!江家大少爷向来玉树兰芝,洁身自好,怎么会同这样的女子纠缠不清!”   冯观偷偷瞧了姜云初一眼,见自家娘子没有半点怀疑,这才松了口气。   绿芜一时六神无主,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本以为唤来些人围观,利用流言蜚语逼这对夫妻认下腹中胎儿,好让自己与孩儿有个容身之处。   可惜她想错了,这两位皆不是省油的灯。   午后的天空越发明净,秋风骤然而起,落叶飞花无数。府里府外,数十人陷入沉默中。   “呵。”姜云初轻蔑一笑,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这些人是否将她当成傻子了?一次尚且能当做意外,次数多了,稍微有点脑子的都觉得有问题吧。   本以为她另嫁他人,江骜毫无表示,只是因为这人打从心里瞧不起她,对她不甚在意,却不曾想,这人竟在背后搞此等下作之事,进行如此阴险的报复。   冯观察觉她的神色不对,气得满身戾气涌现,沉着脸朝绿芜走去,大有怒杀红颜之意。众人不由得屏息静气。   绿芜吓得赶紧捂着肚子,惊惧大喊:“你、你要做什么?如今我身怀六甲,你、你们冯家人不能这么欺负人呀!”   姜云初抬了抬手,转身望向冯观,挑了挑眼眉:“相公,你怎么看?”   冯观微微俯身,墨如星的眸子凝着她片刻,挑眉:“娘子,你在想什么?”   姜云初走到人身旁,侧脸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绿芜,冷笑:“我在想,既然要唱戏……”   “奉陪到底?”冯观欺近她身侧,探问。   姜云初顺势侧脸,凑到男人耳侧,吐气如兰:“既然你让我不得安生。”   “我让你痛不欲生。”冯观接话如流。   姜云初莞尔一笑:“很上道啊。”   冯观勾唇,附耳低笑:“应该的。”   夫妻二人默契十足地抬首,相视而笑。   众人瞧着摸不着头脑,只觉得他们感情甚好,而绿芜张了张嘴,半日说不出只字片语。   眼前的姜云初从容优雅,睿智果敢,哪里像江骜口中所言“勾一勾手指便投怀送抱”的卑微女子? 第19章   南陵首富之子迎娶南陵第一权贵幺女,是轰动南陵城的盛事,百姓一大早便涌到江府与路府门前,争相观看这难得的场面。   红毯从江府一路铺展至路府,撒花铺满地。迎亲阵容空前盛大,迎亲媒婆八位,童男童女各十八,丫鬟家丁总数一百零八,所到之处花瓣纷纷,仿佛下起了花瓣雨,极尽奢华,男女老少纷纷艳羡,皆觉得嫁给江骜乃是三生有幸之事。   此刻,江府内,前来观礼的宾客络绎不绝,酒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姜云初轻挽冯观手臂,雅步而入,面露温善笑意,心里却泛起五味杂陈。   自己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男人终究迎娶了别的女人,还厚颜无耻地邀请她全家来观礼,心情能好才怪?   环视四周,她发现江府经一番粉饰,比往日更奢华。府中摆设的古董花瓶、吃的食物点心,喝的酒水皆价格不菲,场景布置精美豪华,可见主人对这门亲事有多重视。   她勾唇冷笑,忽地意识到,江氏夫妇特意邀请他们家来观礼,无非是想让他们明白:如此隆重的嫁娶仪式,江家的门第,她姜云初不配。   呵。   姜云初垂眉冷笑。   “新郎新娘到!”   随着媒婆的一声呼喊,身穿大红袍的新郎与身着华丽嫁衣的新娘互相搀扶,一步步登入喜堂,引得在场之人兴奋不已。   姜云初故意轻挽着江骜站到人群前,在江骜看过来时,故意眼含柔波,向他投以深情一瞥,心里默数三个数后收回目光,垂眉含羞。   江骜最爱她这番模样,只一眼,便能轻触他心底的某根弦,撩拨得心痒。他不禁停下脚步,失神地凝望着。   众人议论纷纷,姜云初羞怯地藏于冯观身后,俨然装出一副不堪被江骜直勾勾看着的模样,而冯观十分配合地露出一副妻子被冒犯的怒容。   姜氏夫妇不悦地蹙着眉,江老爷怒哼一声,江骜立马回过神来,赶紧偕同新娘上前拜堂。   “一拜——”   “不好啦,不好啦!”   正当新郎新娘要拜堂时,门外传来了小厮的急切呼喊。   众人迷茫,而江家人神色一变,江老爷厉声怒喝:“大喜日子,说什么混账话!”   那名小厮跑进来,气息喘喘地汇报情况:“老、老爷,有姑娘在咱们后院的小阁楼跳楼!”   “什么?”江老爷不可置信地瞪着眼,众人神色大变。   姜云初与冯观对视一眼,眼里充满困惑。   他们只是掩护绿芜进江府,助她前来喜堂声讨江骜,这出跳楼的戏,是怎么回事?   见众人跟随江家人前去,他们跟随人群前往。   瞧见小阁楼上身穿百鸟朝凤流光裙的绿芜,姜云初顿感呼吸一窒。   而冯观瞥见阁楼上一抹熟悉的身影,轻蹙眉,暗沉的眼眸闪过一丝凌厉。   绿芜站在小阁楼三楼的栏杆前,冲着楼下台阶上的江骜大喊:“江公子,你说过会娶我的,为何我现在有了你的骨肉,你却要娶别的女人,不认我腹中的孩儿。”   “你胡说八道什么!”   不等江骜发声,江夫人已厉声怒喝。   江老爷气得脸色铁青,赶紧吩咐下人:“上去将人弄下来。”   江骜咬了咬唇,脸色难看得很。   绿芜这蠢女人居然以死相逼,实在可恨!   他并未去看一眼声泪俱下的绿芜,而是走到江老爷面前,紧张地解释:“爹,我不认识这女人,她腹中的孩子也不是我的,请你相信我。”   不等江老爷回应,阁楼上的绿芜忽地大声狂笑,绝望地怒诉江骜:“江骜,你这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你欺骗青楼女子,不认自己的骨肉,将我们母子逼上绝路,我恨,我恨你!”   江骜瞧见父亲的脸色越发难看,忍无可忍。   他面上还算镇定,用眼神示意小厮们去把人按着,道:“绿芜姑娘,差不多行了。你这般污蔑我,手段着实不算光彩,你我何仇何怨?你要这样对我?是否受了旁人的指使?”   绿芜瞬间心都凉了,更加觉得那个女人说得对。   报复这种负心男子最好的方法,便是带他进入永无止境的噩梦。   她指着楼下的江骜,哭着狂笑:“哈哈哈,江骜,我诅咒你,诅咒你克妻克子!”   言毕,她决绝地越过栏杆,在小厮们抵达时,纵身跳下楼。   “啊!”   随着人群里的惊叫声响起,冯观赶紧挡在姜云初身前,不让她目睹那血腥恐怖的一幕,在仰头之际瞥见玉芙蓉的身影悄然离去。   江夫人以及在场的好几位夫人当场被吓晕过去,江老爷气得脸色发黑,转身甩了江骜一巴掌。   “啪!”   “逆子!”   江老爷感觉脸面荡然无存,甩袖离去。   宾客们不敢逗留,陆续离场,小厮们赶紧拿来席子将绿芜的尸身裹上,悄然抬走。   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剩下之人纷纷跑到廊下躲雨。   庭前风雨如晦,众人心情难以言说。   姜云初吓得瑟瑟发抖,身子几乎蜷缩在冯观怀里,冯观紧拥着她,给予温暖的安抚。   两个人的衣衫湿透,几乎贴在了一起,明明那样狼狈,却让人忍不住心生羡慕。   众人自觉地离他们远些,免得打扰了两人的相拥时刻。   路吟霜脸上的容妆已花掉,因惊恐而变得脸色煞白,此刻看上去像个鬼新娘。   这门亲事她期盼已久,亦谋划已久,却不曾想过会变成这样。她仿佛被人揍了一拳却不知痛在何处,无处发泄心中的郁闷。   江骜一直垂眉不语,面无表情,让人无法看出他此刻的心情。   路吟霜见冯观一直温声细语地安抚姜云初,可自己的夫君却将自己晾在一旁不闻不问,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心里十分憋屈。   她忍不住上前揪着姜云初质问:“姜云初,这是不是你搞的鬼?”   姜云初心神一颤,咬了咬下唇,心里非常难受。   虽不知晓怎么回事,但绿芜的确是她与冯观带进来的,若没有将人带进来,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面对姜云初的沉默,路吟霜变得更加歇斯底里:“好你个姜云初,我就知道你见不得我嫁给风眠哥哥!跟我去见官,我要官老爷还我一个公道!”   说着,伸手过来拽姜云初。   姜云初身子往冯观身上蜷缩,冯观拥着她,怒瞪路吟霜,目光凌厉如刀。   “你闹够了没有?”一直默不作声的江骜走过来,一把将路吟霜推到一旁。   路吟霜站立不稳,狠狠地摔了一跤,心里更加委屈了,禁不住大声咆哮:“没有没有!她让我名誉扫地,我要她的命!”   姜云初眼眸发红,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江骜微微垂眸凝着她,默不作声。   冯观感受到怀里的人在轻微颤抖,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头,像是做出保证般,道:“别怕,一切有我。”   少女点点头,将她湿透了的墨发拨到肩头,抬眸言语时神色异常认真:“我没有。我没有害人命。”   冯观不假思索道:“我知道。”   他垂头低眉,温热的唇带着雨水的凉意几乎要贴在姜云初的眉心,说话时神态虔诚:“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只要你说的,我都信。”   声音低沉沙哑,却如讲情话般温柔。   姜云初鸦黑的睫毛微微翕动,小心翼翼地注视。   得见那双冷眸里的真诚,她心神轻颤,忍不住抬手抹去男人下颚的雨痕,微微扯出一抹笑意:“我们回家更衣吧,小心着凉。”   冯观凝着她,良久,方嗓音发哑地开口:“好,回家。” 第20章   他们来得有些匆忙,不曾想过天有不测风云,连油纸伞都没拿。   斜风吹雨,把廊下穿行而过的少女衣袖浸透。   冯观不由得皱眉,刚伸手替她挡雨……   “给。”江骜将青花油纸伞伞递过来了,却向姜云初讨好地笑了笑。   冯观一把夺过青花油纸伞,隔开两人视线,牵着姜云初的手转身离开。   江骜凝着姜云初婀娜的倩影发呆。   从前遇到不开心之事,姜云初总会与他相拥,给与温柔的陪伴,如今遭受灭顶之灾,姜云初却跟另一个男人走了,眼里不再有他。   不知为何,心里有一丝丝地难受。   当初姜云初选择嫁给冯观时,他只觉得气恼,气姜云初不识好歹,认为这样的女子不要也罢,对她的亲事不甚在意,如今见姜云初与别的男人亲密无间,眼里只有别的男人,他才意识到自己丢失了什么。   佳人远去,风中的雨水越多,他心里越发难受。   终究,还是忍不住追过去,挡在人前解释道:“云初,那孩子不是我的!”   姜云初眼神一怔,停住了脚。   眼前这位天之骄子忽地冒雨前来解释,在淋了雨之后,脸色有些发白,只是眸色异常坚定。   雨一直下,雨水不断在洗刷,姜云初垂眉沉默良久,方开口回应。   “风眠哥哥没做过的事,无论外面的人怎么说,我都相信你。”   声音比平时清淡些许,语调不轻不淡,让人无法窥见其内心真实。   冯观手紧捏着伞骨,眯着桃花眼,一脸“老子很不爽,想杀人”神色,土霸王本性暴露无遗。   男人气势迫人,连平日里最爱说笑打圆场的甘十九亦吓得噤声。   江骜视若无睹,已然无所谓。   今日这一出令他名誉扫地,所有人将不会再信他,但姜云初与旁人不同,姜云初向来站在他这边,他笃定姜云初定然信自己。   他凝着姜云初,一如从前那般深情缱绻:“云初,那女子我并不认识,定是有人指使她来抹黑我!”   姜云初心里冷笑,清亮的眸子在垂眉间暗淡: “风眠哥哥,你——”   话到此处,悲愤交织的女嗓音在身后响起,硬生生断了她的后话。   “姜云初,你这个狐狸精,去死吧!”   不知何时,路吟霜湿溻溻出现在身后。   仿佛受了很大的刺激,她横眉竖眼,冲过来抬腿踢向姜云初后背,凶狠不留一点情。   冯观眼明手快,一手转动青花油纸伞,一手搂住娇妻的楚宫腰,将人拉入怀里护着。   站在姜云初身前的江骜反应不过来,在人蓦然瞬移时,抬眸迎上了路吟霜的腿脚。雨水阻挡了他们彼此的视线,路吟霜未能及时发现,那一脚便狠狠地将人踢飞出去。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江骜所立之位刚巧在台阶边,被路吟霜这么一踢,整个人从十级阶梯飞速滚下,势不可挡地撞上地面的金雕石像,当场晕了过去。   那一瞬,脑袋开花,血染一地,分外瘆人。   雨水淅沥淅沥而下,周围死寂一片,敛神屏息盯着一动不动之人。   路吟霜吓得脸色煞白,赶紧飞奔过去:“风眠哥哥!”   姜云初伏在冯观怀里,透过层层雨水望过去,清冷的眸子没有一丝热度,心里却不是一个滋味。   姜家人与冯家人正撑伞过来接女儿与儿子,不曾想瞧见如此触目惊心的一幕,顿时吓得目瞪口呆。   刘熙凤不想女儿卷入这件事来,趁着四下没几个人,赶紧招呼女儿女婿:“快快快!随我一同离去!”!”   姜云初仰头与冯观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地跟随家人离开。   及至江府门口,刘喜凤蓦然想起披风还在宴席厅,赶紧吩咐儿子掉头去拿,自己招呼亲家一同进入马车车厢里。   待两家人坐下时,姜尚觉得有点挤,忍不住问刘熙凤: “娘子,人齐了吗?”   刘熙凤心急如焚,只想赶紧离开,便催促道:“齐了齐了,快走!快走!”   车夫闻言,动作利索地策马驱车,带领众人匆匆离开江府。   姜雨霖取回披风,脚步生风般赶往门口,却发现人已离去。他心里感到无奈,正打算走回去时,江府下人一涌而出,在路吟霜的吩咐下将他团团围住……   且说姜云初一行人,经由两家长辈商议,决定一块到冯府探讨今日之事。   回到冯府,两家长辈分别端坐在左右两旁,询问这对小夫妻今日之事,小夫妻亦不作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出。   冯老爷向来怕招惹是非人,如今给他招来如此大的是非,气得差点歇气了。   他知晓娘子疼爱儿媳,不敢责骂儿媳半句,便拿起棍棒教训儿子,岂知娘子护着儿子,怒怼都是他的错。   他心里很憋闷,瞧见隔壁其乐融融,儿媳与姜夫人皆温声细语地哄着不高兴的姜尚,他心里更憋屈,好生羡慕。   两家人吃晚膳时,他趁着娘子到后厨忙活,忍不住向姜尚讨教哄妻之道。   姜尚头一回被人如此崇拜,甚为得意,装模作样地将他的哄妻之道倾囊相授,听得冯老爷频频点头称赞。   当姜尚提及要做道“心心相印”的菜来哄妻时,姜云初与冯观皆看过去。然而,姜尚依旧旁若无人地教导冯老爷,并称这招新奇,且效果奇佳。   姜云初嘴角微微抽搐,冯观似笑非笑,凑到她耳侧低笑:“娘子,今晚还想吃心心相印吗?”   空气中有片刻的寂静,姜云初转头看向身侧懒散风流的男人,搞不懂这人眼眸里的笑意有几分真假。   膳后,刘熙凤与马茹兰到后院闲聊,姜尚依旧一本正经地教导冯老爷哄妻之道。   姜云初有些乏了,便回房歇息,冯观静静尾随,一前一后无言静走。   及至院墙处,见一衣饰艳红的妖冶男子坐于墙根上,晃荡着修长双腿,手提荷叶图纹灯笼,玩得不亦说乎。   他们止步,妖冶男子凤眼微眯,望向冯观,随意问道:“少游,出来玩啊!”   冯观痞笑:“出不去,要陪娇妻。”   言语间,他搂着身旁之人的楚宫腰,笑意盈盈。   齐铭瑄站起身来,气急败坏:“嘿,说这话,你还是我认识的冯少游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从前眼里只有兄弟,不会为任何一个女子停留的,还我从前的冯少游!”   姜云初眼神微动,忽地忆起冯观是南陵浪荡子,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与自己结为夫妻不过是情非得已,便刻意与其保持生分的距离感,轻启朱唇:“你去陪你兄弟,我不需要你陪。”   冯观视线扫过姜云初肤若凝脂的脖颈,眸色暗了暗:“我冯观从不跟女人玩真感情,同样,也不会听女人的话。”   鸦黑的眼睫毛翕动两下,姜云初愠怒回敬:“随便你。反正我不是那种想与你玩真感情,想管着你的女人!”   言毕,她提起裙摆,雅步离去。   齐铭瑄见佳人脸容薄怒,冯观神色阴森,自知闯祸,赶紧将玉牌丢给冯观:“你要的东西,我就不打扰了!”   冯观接过抛来的玉牌,阴测测笑道:“走这么快做什么,兄弟我还没陪你玩呢!”   言语间,已拿起院内的弓箭,搭箭拉弓。   “还是罢了!”   在箭镞瞄准射出的那一刻,人已一溜烟跑了。   冯观收回锐利的目光,将弓箭丢给甘十九。忽地想到玉芙蓉那事,吩咐道:“十九,带人将城西的宅子围起来,明日我要见玉芙蓉,不要让人跑了!”   “属下这就去办!”甘十九领了命,动作利索地离开。 第21章   冯观摸了摸下鄂,看向屋内,眼眸变得温和。   屋内,姜云初见春莹铺好了床,便让她下去休息,自己宽了衣,躺在床上闭上眼。片刻之后,她发现辗转难眠。   今日之事让她心里一片凌乱。   当初嫁给冯观只是为了利用他摆脱江骜的纠缠,为了报复他,如今江骜落得如此下场,她又觉得报复没多大意义。   冯观毕竟是浪荡子,并非良人,且看她的眼神越发诡异阴森了,要不,还是和离吧!   翌日,关于南陵首富之子的丑闻一浪接一浪地传出,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热聊的话题。   江骜欺骗青楼女子,导致青楼女子在他大婚之日坠楼自杀……   江骜恶人有恶报,从台阶摔下来,摔坏脑子昏迷不醒……   姜云初送走父母后,得闻这些消息,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江夫人上门来找她,端着高高在上大架子,让她过去瞧瞧江骜,言语间期待着她能刺激江骜,让人清醒过来。   她断然拒绝,不想再与江骜扯上关系。   江夫人见她如此无情,痛斥她辜负江骜的一番情意,并告知其实江骜一直爱她,关于她的所有东西,江骜偷偷藏在自己的密室里。   江骜是真心想娶她的,只是娶她为妻的代价太大了。她的门第太低微,江骜若要当江家家主,获得家族认可,必须娶路吟霜这种名门贵女,若硬要娶她,只怕会让江家在外头的私生子有机会入主江家,抢夺江骜的位置。   江骜不开心,才去百花楼放纵的!   江夫人将名贵的七色琉璃茶盏送上,并希望她能体谅江骜,不要责怪他!看在江骜爱她多年的情分上,去帮助他醒过来。   姜云初唇角勾一勾,当着江夫人的面将茶盏摔了个稀巴烂。   想到江骜说她不过是勾一勾手指便投怀送抱的低贱女子,她直视江夫人薄怒的面容,嗤之以鼻:“江夫人,我如今是冯夫人,是冯观的妻,希望你和你儿子不要再惦念别人的妻,这是很不道德的!”   江夫人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姜云初,若我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让你陪葬,哼!”   丢下狠下,江夫人气急败坏离去。   春莹气得对着江夫人的背影大骂,姜云初内心却难安。毕竟是人命,好歹去见一见吧!   从下人口中得知冯观与甘十九去了城西的宅子,姜云初便雇了辆马车,与春莹一同前往。   她们并未来过城西宅子,这里的护院下人并不认识她,拒绝让她们入内。   她只好回车厢里等人出来,却不曾想,瞧见冯观从外头进入宅子大门,一名美貌女子从宅子里出来笑迎,而冯观笑着与甘十九入内。   周围摆卖的百姓纷纷议论,言语间都透漏着一个信息:男人金屋藏娇了。   春莹气愤得一直在为她抱不平,直骂冯观人面兽心。   姜云初垂眉不语,良久,方悠悠轻叹:“呵,原来浪荡子在玩这一套!那就……不奉陪了!”   原本她与冯观成亲,只是想利用他摆脱江骜,叫他后悔,如今目的已达到,没必要霸占冯夫人头衔,妨碍浪荡子的好事。   回到冯府,她草草修了一封和离书,得闻人回来了,便拿着和离书,前去书房找人。   却见冯观在房中磨刀霍霍,面露嗜血的眼神:“利用我就跑的人,我冯少游定会将他千刀万剐,屠他全家,烹他鸡犬。”   “……”   姜云初吓得瑟瑟发抖。   冯观发现了她,笑容慵懒又危险:“娘子来找我,有何事?”   “相、相公,我想你了。”   姜云初哭丧着脸迎上去,赶紧将和离书揉成一团,丢了。   行至书房,姜云初紧盯冯观手上锃亮利刃,战战兢兢地咽了咽喉。   “娘子,今日你到过城西找我?”冯观凝着她,眼神阴森,嗓音比方才低沉了些许。   气氛有些肃杀,令人促局不安。姜云初垂眉不语,一时难以决断,该不该如实相告?   冯观伸出手指撩她额前鬓发:“你都看到什么了?”   如此疏懒之举,却让人感觉到无形的压迫。   姜云初欲想推他,可此举还没能完成时,对方忽地扣着她的后脑,薄唇贴了上来。   唇瓣微凉,男人的吻却热切而有力度,一如本人,充满男□□惑。   姜云初头一回被男子亲吻,不是嘴唇轻碰,而是唇舌相交的深吻。   她瞪大眸子,周围寂静无声,耳侧除了细微的嗡鸣声,便只有他们接吻的声响。这让她逐渐招架不住,开始往后躲,同时轻微地推拒人。   她是个拎得清的人,即便已成夫妻,可两人因何成为夫妻,心里爱谁,彼此心知肚明。该划清界限的,便要划清。   冯观不欲为难,主动退出,却将头埋在姜云初脖子上,喘着气,呼吸粗重。   这局面让姜云初感到尴尬:“冯观,我有洁癖,接受不了二女侍奉一夫。”   冯观轻吻姜云初僵硬的脖子,低笑:“我知道。”   湿热的触感瞬间让头皮发麻,姜云初感觉自己整张脸陡然涨红,仰起头躲闪,并攥紧了拳,准备出击。   冯观察觉到,赶紧放开她站直了身子,柔声道:“别怕。”   姜云初目光落到冯观的脸上,那双凝着她的黑眸含着柔波,带了些怜爱。   她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不愧是万绿丛中过的浪荡子,对谁都能深情款款的,真想看看,他对着一头猪,是否也能深情款款。   忆起这人外面有个相好,她后退两步,冷然回应:“我没怕,我看怕的是你吧,我外头又没藏着人。”   冯观微微垂首,伸手摸摸鼻翼,低笑:“那继续来呀?”   言毕,往前逼近两步。   姜云初峨眉轻蹙,后退两步:“我有洁癖,嫌脏。”   冯观眼眸一沉,往前迈三步,胸膛贴着她:“我看你就是怕,怕爱上我,怕栽在我手里。”   男子的气息强势侵袭,眼底的温和怜爱已消失不见,呼吸亦不再急促,平静得仿佛并未半分情动。可姜云初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灼热得吓人。   她抬脚欲想往后退,可转念一想,后退不就代表自己对这男人心动了吗?不行,得反守为攻,反正已跟这男人发生关系,多一次又何妨?   遂,收回脚,一把将男人推倒在案桌上,故意贴近:“呵,且看谁栽在谁手里。”   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她强势压着对方的腿,纤纤玉指轻轻描绘对方的唇,察觉嘴唇干涸,她端起旁边的茶杯,含了一口茶水,垂首贴着男人的唇,缓缓渡过去。   冯观哪里抵挡得住这般妖娆的诱惑,一手扣住姜云初的后脑,强势地深吻,翻身化被动为主动。   姜云初瞳仁轻轻晃动,,几乎不受控制地搂住对方的脖子,给与热烈的回吻。   这一举动让冯观着了魔,理智被疯狂的占有欲给焚烧殆尽,力度在不经意间加深几许。   触感如此强烈,姜云初惊慌不定,不禁发出细微低语:“不……”   “别怕,不会有事的。”   冯观嗓音有些沙哑,仿佛轻柔又仿佛强烈。   那是成年男子压抑欲`望的声音,姜云初听得真切,蜷缩着身子将头埋进他的衣袖里,声音微微发颤:“我不要。”   “傻丫头。”冯观的语气像长辈又像情人,带着浓浓的宠溺味。   姜云初岿然不动,在衣袖里轻喘着,在黑暗和窒息中酝酿情绪。   冯观手指揉着她后颈,凑近耳侧:“那日你瞧见的女子叫玉芙蓉,要我介绍给你认识吗?”   “……”   姜云初沉默以对。   冯观搂着她的肩,让她换个舒服的姿势,道:“她不是我的女人。”   “……”   姜云初依旧沉默。   冯观抓着她的手,轻轻磨蹭掌心与指腹。略显粗糙的温热触感传来,姜云初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   许久之后,身旁的男人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叹:“我的女人只有你一个。”   姜云初蓦然撩开衣袖看他,惊怔片刻,随后一脸不屑:“少骗人,你这个浪荡子。”   冯观轻笑一声,带有几分无奈几分宠溺。   姜云初站起身,垂眉掩饰自己的情绪,在转身往门口走去的那一刻,手背贴在嘴角轻扬的脸上,感觉烫得可怕。   而冯观在她转身离去的那刻,敛去笑意,眼神冷若寒冰。 第22章   初冬的晨光总是来得稍晚,故而当报晓的鼓声次第响起时,掌印府里除了早起做准备的仆婢外,还有一名女子也已恭候多时。   掌印府的竹林里,王振一身绛紫色云纹长衫,手持一柄长刀于竹林中轻跃翻转,气势如虹,剑气荡开瞬间,震落竹叶上积压的皑皑白雪,独留一朵不知何处飘来的梅花颤巍巍地挂在竹叶之上。   “掌印大人。”   清脆婉转的女嗓音传入耳中,王振一个利落转身收了招式,抬眼看向静立在旁的清丽女子。   王振举步行至那朵梅花前,漫不经心道:“六更天了?”   提问之后,他面带温柔的笑意,小心翼翼地将那朵梅花捏起,放入掌心。   这时节,盛开的便只有梅花,不知是哪位女婢采花时不小心遗落的。   霍胭脂垂首快步走到王振跟前,将干净的方巾双手奉上,回应道:“回掌印大人的话,今日的晨鼓敲得稍微早了些,早了半盏茶时间。”   “是嘛。”王振一手小心翼翼地托着梅花,另一手接过方巾擦干脸上的汗水,散漫的神色渐拢,“算一算日子,少游离开京师已一年有余了,也是时候让人回来。”   话到此处,他转头对霍胭脂柔声一笑:“我记得你的夫君在南陵城,让你休个假回去瞧瞧吧,顺便将少游带回来。”   霍胭脂并未抬起垂着的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回掌印大人的话,冯指挥使已辞官回故里,属下只怕请不动人。”   王振将方巾丢到一旁,似有深意地询问:“胭脂,你可知少游娶的妻子是何人?”   霍胭脂抬眸,困惑地看向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不知他在试探,还是在单纯地询问。   “是你夫君的胞妹姜云初。”话到此处,王振目光微沉,“如今少游见了你,也要尊称你一声嫂嫂,若你没能耐将人请回来,恐怕你们这一家子就遭殃了。”   霍胭脂睫毛轻颤,十分清楚这是威胁。   只是,她依旧固执道:“掌印大人,实不相瞒,我与姜雨霖早已和离。我去做这事,只怕会适得其反,还请掌印大人另派他人。”   王振细细端详掌心的梅花,忽地收紧五指,用力一握,再摊开手时,花已不在,只有几片残破花瓣随风飘落。   “这里是竹林,要花何用?”他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拍了拍霍胭脂的头顶,眼底却没有笑意,“叫你办事就好好办,不能替我办事的人,是没资格活着的。”   霍胭脂吓了一跳,赶紧弯腰应声:“是。”   王振满意地收回尖锐的目光,抬脚返回住处墨香居。   南陵城江府内,因江骜昏迷不醒多日,全府上下愁云惨淡。   经江夫人三翻四次的催请,姜云初偕同冯观前来探视江骜。   路吟霜瞧见姜云初,气得脸色煞白,张开双臂挡在房门前,戟指怒目:“姜云初,你还有脸来见风眠哥哥,若不是你,我的风眠哥哥怎么会这样?你这个扫把星,赶紧给我滚!”   昨□□问玉芙蓉,方知玉芙蓉是襄王府的人。   前段时日,传出襄王朱瞻墡[shàn ]欲行谋反之事,虽无确凿证据,但谣言四起,襄王迟迟不表态,触怒了当今圣上,因此被幽禁在襄阳,听候发落。   玉芙蓉振振有词地表示,襄王并无谋反之心,是司礼监掌印王振联合路贵妃构陷襄王。当时人在长沙府都的襄王上奏朝廷表忠心,无奈奏章皆被王振拦下。眼见襄王性命垂危,她与母亲冒死逃出,受命前来寻找襄王遗落在南陵城的血脉云罗郡主。如今只有云罗郡主,方能面圣,替襄王伸冤。   那日之所以教唆绿芜跳楼自杀,只是为了让路贵妃的胞妹路吟霜婚烟不幸,以达到报复路贵妃的目的。   冯观得知这一切,出于自己的立场,本想命甘十九悄然做掉玉芙蓉,不让她再生事端。   可下一刻,玉芙蓉激动地告知,她要寻找的云罗郡主是姜家女儿姜云初,是他的结发妻子。她心无防备地请求他助他们救襄王,一起对抗王振与路贵妃的势力。   冯观大为震惊,在杀掉玉芙蓉这事上犹豫不决。   众人只知他与路家大少爷交好,却不知,他与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王振是同门师兄,情同手足,且,他一直为王振办事。   姜云初勾唇笑了笑,一把将人推到一旁,径自入内,寻了个桌子坐下,淡然道:“若你不踢那一脚,你的风眠哥哥会这样躺着?你说,他醒来后,怪你还是怪我呢?”   “你——”路吟霜气不过,跑过来欲想对姜云初动手。   “你们在做什么?”江老爷忽然出现在门口,语气冰冷,眼里满是厌色。   江骜之事,令他烦躁极了。   姜云初知晓江老爷一向喜欢自己,暗自捏了一把手臂,故意一瘸一拐地跑到江老爷面前,委屈兮兮地哭诉:“江伯伯,我是来帮忙唤醒风眠哥哥的,可吟霜领着下人欺负我,不让我见风眠哥哥,还打我,还骂我,你看!”   说着,挽起袖子,向江老爷展示手臂上的淤青,垂眉哭得梨花带雨。   为防被识破,姜云初扑到冯观怀里抽泣。   冯观曾经位极人臣,见过形形色色之人,自然瞧出她在演戏。   明明清楚这是她自我保护的小伎俩,心口却发疼。   他喜欢她勾着自己时明艳动人的模样。   正难受着,怀中的小娘子冲他眨了眨眼。   他接受暗示,表面装模作样崩着脸,在垂眉凝着怀里人时,眼眉带笑。   我家娘子真可爱!   江老爷气上心头,并未察觉这些细微举动。   路吟霜一脚将他儿子踹下台阶,人至今昏迷不醒,如今又这般对待前来救儿子的姜云初,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怀疑这女人想弄死儿子。   他没好气地怒斥路吟霜:“你去跪佛堂,给我好好反省!”   路吟霜不服气,狠狠地跺了一脚:“公爹,姜云初是装的,你不要信她。”   江夫人上前扶着儿媳的肩,帮腔道:“老爷,路家是南陵第一权贵,大户人家的女儿教养好得很,不会做出此等泼妇行为的!”   言外之意,显然暗指出身寒门的姜云初教养不好,定是栽赃。   江老爷不接话,似乎默认言之有理。   姜云初心里冷笑,面上却是一脸忧伤:“既然诸位不信,那就告辞了。”   反正她来过,仁至义尽了。   雨,忽地骤然而下,姜云初任由冯观扶着肩,掩面往门口行走,在脚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隐约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在呼唤。   “娘子……娘子……”   江骜居然在此刻醒了?   脚上的动作停顿,姜云初忍不住回头,并未察觉冯观眼里的不快。   “眠儿!眠儿你醒啦!”江夫人欣喜若狂,激动奔至床榻前。   “相公!”路吟霜守得云开见月明,紧抓着江骜的手,喜极而泣。   江老爷暗自松了口气,缓缓走到床榻前,冷着脸训斥:“混账东西,醒过来了就好好做人,以后别再给我添麻烦!”   一家人其乐融融,一扫从前的忧愁,似乎没她姜云初什么事。   冯观伸手遮挡姜云初眼眸,低声道:“我们走吧。”   姜云初并未察觉这男人的不悦,心不在焉地应声: “嗯!”   冯观扶着她的肩,强势带人转身。   姜云初不紧不慢地跨门而出,察觉男人手上的力度有点大,不禁仰头看他。今日冯观身着一身广袖轻衫,迎风缓步,看起来颇是衣袂翩翩,只是脸色过于阴沉,让人无法将他与翩翩公子联想到一块。   正琢磨这男人究竟为何如此,忽闻身后脚步靠近声。   “娘子,别走!我知错了!”   猝不及防的,江骜忽地着急扑过来。   大病初愈的他身子有些不稳,临近他们时,几乎要摔倒,姜云初忍不住转身伸手扶他。   “相公,你乱叫什么,我才是你娘子!”路吟霜醋味浓烈,蹬着腿赶至,一把将人拽过来。   “你胡说什么,我都不认识你!”江骜用力推开路吟霜,转身贴近冯观。   暗黑的眼眸微动,冯观垂眉眯眼,盯着那只即将伸向衣袖的手,只想给剁了。   在那只手触及时,人被江夫人拉到一旁,苦口婆心道:“眠儿,你不可这样对吟霜,她才是你的妻!”   岂知,江骜反感地推她,怒容满面:“你别碰我!”   被推倒在地的江夫人瞠目结舌,无法理解儿子此刻的言行。   江老爷气得破口大骂,江骜不耐烦地呸了一声,牵着冯观的手便往外走,嘴里还不忘叮嘱:“娘子,我们赶紧回家,他们都不是好人,都想害我们。”   “……”   众人看得云里雾里,面面相觑。   冯观一时之间也没反应过来。 第23章   待反应过来时,他甩开江骜的手,眼眸阴森:“我看江公子病得不轻,还是找大夫看看脑子吧!”   众人恍然大悟,江老爷赶紧命人去请大夫。   江骜瞪了一眼,似乎很是惊惧,催促冯观时已拉着人跑起来:“不好,娘子快跑!他们要谋财害命!”   众人脸色发黑,嘴角微微抽搐。   冯观不着痕迹地退开了一步,盯着那熟悉的背影,自个儿琢磨了许久,实在摸不透这人闹的是哪一出。   姜云初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江骜这般,瞠目结舌了。   江骜见冯观立在原处不走,心急如焚地劝言:“娘子,你太善良了,根本不知大夫也是他们的人,会在药里下毒毒死我!”   “……”   众人不可置信地瞪眼。   冯观双手环抱着,给予死亡凝视。   “噗嗤!”姜云初忍不住笑出声,随后觉得有些不厚道,掩嘴憋笑。   “你胡说八道什么!”江老爷气得不轻,厉声吩咐小厮,“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少爷带回来。”   眼见两名小厮气势汹汹上前,江骜赶紧抱紧冯观,面露视死如归的神色:“休想将我和娘子分开,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   两名小厮面面相觑。   “……”   江家人尴尬得无地自容,路吟霜状若石雕,僵硬在原地,始终挤不出只字片语。   冯观懒得看江骜一眼,直接别过眼,拥着拼命撇笑的姜云初。   “走!”   “好!”   姜云初应声,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向江骜盈盈一笑。   江骜顿时醋意横生,冲过来指着冯观的鼻子大骂:“娘子,你怎么可以给我戴绿帽!这野男人是谁?”   言语间,他指向姜云初,目光凶狠地怒瞪着。   “哈哈哈!”姜云初憋不住了,捧腹大笑。   江家人脸都绿了,捂着脸没眼看下去。   冯观阴冷一笑,一掌将人劈晕在地。   江夫人吓了一跳,赶紧冲上来怒斥:“冯观,你——”   “有意见?嗯?”   男子嗓音不带怒气,却让四周杀机四起。   江夫人张了张嘴,被男人森冷的眼神吓得将话硬生生咽回去。   片刻之后,大夫提着药箱匆忙赶来。冯观欲想带姜云初离去,可姜云初执意要留下。   江骜变成这模样,她好生在意。   而她的在意让冯观心里很不舒爽。众人在房中紧张地等待大夫的诊断,而他在廊下,负手而立,目光微滞,袖子下的手正抓伞骨,强迫自己不要生气。外面风雨却添了三分凉意。   大夫经过一番深入探究,初步断定,江骜脑子可能受损,初步判断得了性别错乱狂想病,将男子看作女子,将女子看成男子,只认定自己脑子里乱想的东西。换言之,人傻了!   若得信任之人悉心照料,且不受刺激,恢复正常也是有希望的。   送走大夫后,众人望向廊下的冯观,心情复杂,各怀鬼胎。   冯观人在廊下,左手放在背后,右手转着的青山油纸伞完全斜到屋檐外,眼神里带着杀意。即便远观,亦瞧出人的心情差到了极点,连手里的伞都随时可能变成杀人利器。   众人望而却步,不敢打这人的主意。   姜云初迎着人,不做停留地走到男人跟前驻足,低声说了句:“相公,我们回家吧。”   冯观转过头,凝着姜云初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心里生出一丝的古怪来。   他知晓姜云初当日选择嫁给自己,不过是为了让江骜后悔,不过是因误以为他们发生了关系,如今江骜落得如此下场,若让这女人知晓他们那晚并无发生关系,是否会毫不犹豫地和离?   走出江家大门的那一刻,他缓缓问道:“你原谅江骜了吗?”   姜云初怔住,停下脚步:“他都这般了,也不存在原谅不原谅。”   话到此处,她心中隐隐作痛,垂眉自嘲:“其实,细想起来,像他这种身份地位,人又温柔俊美的男子,瞧不上我这种出生寒微的女子也挺正常的,只是我傻而不自知而已。”   握着伞骨的手微微用力,冯观轻蹙着眉。   听她夸赞其他男子,尤其是江骜,他心中总觉得难受。   雨一直下,路人纷纷攘攘而过,纤长的手指强势地抬起她的下颚,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最好的,我不许你这么看低自己。”   四目相对的那刻,姜云初从男人黑沉的眸子里感受到赤诚之心。   男子手里的青山油纸伞在手中不停地转着,水花飞溅。   挡风挡雨,也挡去旁人的目光。   翌日晨起时分,姜云初醒来,侧过头,认真打量躺在床榻上的男子。   男子五官精致,仿佛精雕玉琢过般,难以找出一丝瑕疵,因为太好看,总会给人一种疏离感。   跟这样的男子过日子,也是可以的。   姜云初打算起身去用膳,岂知,冯观忽地伸手拽住了她,拉向自己。   她猝不及防,整个人倒在了他身上,清晰地听到男人一声闷哼……   她吓了一跳,生怕压伤了人,急忙起身,却见清俊的面容上一片绯红。   眼眸一转,她俯首帖耳,低声笑问:“夫君,你拽着我想要做什么?”   冯观脸更红了。   姜云初轻笑了声,拽着他的衣襟。   冯观很上道,抱住柔软无骨的娇妻,呼吸重了些,桃花眼里水光盈盈。   “娘子!”声音略沉,夹杂着欲望。   下一瞬,他强势地将人抱回床榻上,倾身而下。   正准备亲下去,门外响起了激烈的拍门声。   “不好啦!少爷,姜老爷要你跟夫人和离,人已经在客厅侯着了!”   冯家客厅内,姜尚气得连茶杯都摔了:“你儿子居然金屋藏娇,欺人太甚了,今儿个我必须让他们和离。”   冯老爷心里暗骂了他冯观一句兔崽子,笑着上前讨好道:“亲家你消消气,我定让少游那个狐狸精有多远滚多远的。”   刘熙凤重新给姜尚端来一杯热茶,劝言道:“老爷,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要想办法让小两口和和美美,哪能教他们分离呢?”   姜尚无视那杯茶,目光泛着冷意:“为何不能?别的女儿害怕和离,我们家女儿可不怕,我们姜家能养她一辈子。谁也不能欺负我女儿,哼!”   冯夫人马茹兰想了想,站起身来,笑着提议道:“要不,让少游签个卖身契吧,让他卖身给儿媳,无条件服从,如何?”   “……”   “……”   姜氏夫妻愕然抬头盯着她,简直难以置信。   这是亲娘吗?   刚踏门而入的冯观闻得此言,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他自是熟知自家阿娘的为人——为了讨好儿媳毫无底线。   他惊恐地跑过来劝阻:“阿娘,请你放弃这个可怕的想法。”   开什么玩笑,居然要签卖身契!传出去,岂不是要被人耻笑?不要面子的吗?   “啪!”   人刚靠近,他的亲娘面无表情地甩了他一巴掌,且单手叉着腰,气势凌人地呵斥他:“叫你金屋藏娇,给我跪下!”   他环视一周,意识到在场之人的地位皆比他高。   好吧,他的面子是多余的。   轻叹一声,他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乖乖下跪。   姜尚掩唇咳了几声,只觉得这四周看着,都分外顺眼。   “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办了。”   “好的呢!”   得到亲家的首肯,马茹兰丝毫不理会儿子下半生会过得如何凄惨,立马命甘十九准备笔墨纸砚。   甘十九做这事显得分外积极,很快将东西送到冯观面前,丝毫不掩饰脸上幸灾乐祸的笑意。   冯观揍了他一拳,回头瞧见娇妻一脸期待,心下摸透了她的小心思,唯有垂头叹息,认命地写下卖身契。   姜云初挨近过去,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的宣纸,见其字体干净,笔锋凌厉自称风骨,不由得赞赏道:“想不到相公的字挺好看的,字如其人。”   言语间,在众人瞧不到的角度里偷偷摸了一把他的脸。   冯观被这么不经意地一撩,老脸绯红,桃花眼里染上了水色,连语气都僵硬起来:“给……娘子的,肯定要写好看。”   难得见男人失态,姜云初垂头向他展颜一笑,心情颇为愉悦。   冯观凝着少女动人的眉眼,仿佛瞧见了以前看到过的一株悬崖上的白牡丹,优雅漂亮,煞是好看。   站起身来的那一刻,他凑近娇妻的耳侧,眸中满是笑意:“娘子,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要对我负责。”   姜云初仔细端详卖身契,并未去看他一眼,只是伸手摸摸他的头:“嗯,你要乖一点哦,若惹我不高兴,就把你卖了。”   刘熙凤双耳耸动,脑海里不断幻想美人女婿被小官院老鸨调戏的娇羞画面,觉得很可以,遂,小碎步凑过来,附耳向女儿提议:“女儿,女婿这姿色,卖到小官院里,肯定能卖不少钱。”   冯观砸了咂舌,不敢多言。 第24章   姜云初看着自己的美人夫君,脸色绯红,眉毛微扬:“阿娘,你这招忒损的。”   话锋一转,她勾唇低笑:“不过我喜欢。”   母女二人相视而笑,眼神交流,看得冯观一脸无奈。   姜尚不知母女二人在低声交谈什么,端坐在椅子上,捋着胡子,肃然微微颔首。   冯少游这小子,还不错!人比长相靠谱多了!   马茹兰见小两口笑容甜蜜,心头一动,转头跟冯老爷提议:“老爷,你也给我写一份卖身契吧。”   “为何?我又没有金屋藏娇?”   冯老爷瞪着眼,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马茹兰见他一脸不情愿,身上强横的气势卷席而来:“有其父必有其子,儿子这样,肯定是向你学的,快写!”   又是这般,成亲以来,这女人一直压在他头上,强势得很。   冯老爷不悦地蹙眉,看向姜尚,姜尚用眼神给予鼓励。   他鼓起勇气,忆起姜尚传授的振夫之法,硬气吼道:“写什么写,我堂堂一家之主,你要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要面子的吗?”   “冯世均,你要造反了是不是?”马茹兰微微眯起眼,摸肩擦拳,手指节骨猎猎作响。   冯世均吓得怯意顿生,忍不住看向姜尚。收到姜尚的眼神鼓励,他咬了咬牙,瞬间昂首挺胸,继续硬气:“是又如何?我反不起吗?”   “你——确、定?”马茹兰虎着脸,猛地朝着冯世均的后背拍了一下。   姜尚吓了一跳,冯世均一秒破功,瞬间垂头怂了:“好吧,我写。”   他不甘不愿地走向案桌,经过姜尚身侧时,忍不住低声问:“姜老弟,我用你教的招数,怎么不管用啊?”   姜尚心虚地移开视线,狡辩道:“尊夫人看来吃软不吃硬,你跟她硬碰硬,不是死定吗?得用迂回怀柔政策啊。”   冯世均斜眼看着他:“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姜尚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昨日我不知你家夫人如此凶暴,下次我教的招数肯定管用的,你且放心。”   冯世均觉得此言有理,遂点了点头,心情沉重地去写一份卖身契给夫人。   马茹兰收到字迹工整的卖身契,眼眸微垂,笑不拢嘴。察觉夫君昏昏欲倒,她赶紧扶着人,关切道:“哎呀,夫君,你怎么写个字都这般虚弱,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冯世均哀莫大于心死,有气无力道:“有劳夫人了。”   言毕,他老老实实地回房。   姜尚不可置信地瞪眼,将女婿拉到一旁问:“你爹一直都这么听你娘的?”   冯观习以为常,轻描淡写道:“他早上才挨打,哪敢惹我娘。”   姜尚砸了咂舌,垂头碎碎念:“你娘如此威武彪悍的女子,真不知你爹当初如何娶上的?”   提起这事,冯观似笑非笑道:“据我娘所言,当年我爹赶路,路过某个山头,我娘看上他的美色,就将人掳上山拜堂成亲了。”   “你娘她……”姜尚抬眸瞪眼,嘴张了半日,方艰难动动嘴,“该不会是贼寇吧?”   冯观眼眸暗沉不定,警觉此事不能让岳父知晓,可甘十九没有这层意识,在他看来,冯夫人的身份很值得骄傲。   遂,凑过来笑眯眯道:“夫人不是贼寇,她是江南十八寨的大当家!”   “大……大当家?”   居然,居然跟贼做了亲家,绝对,绝对不可以……   姜尚两眼一翻,吓晕过去了!   “爹!”   “老爷!”   “岳父!”   众人惊叫,纷纷上前搀扶不堪受打击的姜老爷。   还没将人扶正,便听得外面细碎又杂乱的脚步声。   “老爷,不好啦,江家的人要来收回书院的地,不让我们继续开书院。”   姜云初面色一沉,意识到此事不简单,冷静道:“我去处理。”   北街,姜氏书院。   一名陌生男子在江家下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在书院门口晃荡,瞧着比江骜的年岁小一些,人长得油头粉面的,看上去像个败家子。   姜云初在甘十九与书院门童的陪同下,匆匆赶至。   察觉来者不善,她收敛身上的锐气,走过去向管家江兴温声询问:“江管家,这地江伯伯答应在有生之年租给我爹的,难道他……死了?”   “你死了,我爹都没死。”不等江管家回应,他身旁趾高气扬的败家子怒然回怼。   “这位是……”姜云初困惑地打量败家子,察觉败家子的眉目与江骜有几分相似,有了猜测,却不敢肯定。   被美人凝着,败家子十分享受,仰着脖子高声介绍:“我爹是南陵首富,我叫江肃。”   姜云初心下一沉,眼眸微垂。   认识江骜十几年,从不曾听闻他有个兄弟,呵,看来,又是因为我不配,不配知晓他的私事吧。   自嘲一番后,她抬眸,眼眸清明:“原来是江二公子!二公子你有所不知,我爹跟你爹是世交,这块地他答应在有生之年租给我爹做书院的,您看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江肃冷然笑道:“没误会,这块地是我要收回的。我爹被大哥气病了,现在江家我来接管,我说了算。 ”   姜云初心头一震,江家的变故的确有些让人始料不及。可眼下她对江家之事不感兴趣,转念想到寄人篱下终究不是办法,遂提议道:“要不,我们跟你买吧,不租了。”   江肃挑眉:“你是?”   姜云初淡然道:“姜家女儿。”   江肃打量着姜云初,绕了一圈,估价道:“行,看在你貌美如花的份上,一口价,一万两。”   这个人脑子有病?   姜云初不动声色,见江管家并未出来提醒,猜想此人必定在江家不得人心,遂借机压价:“这块地不值这个价,五千两吧。”   江肃脸都青了:“你砍价就算了,还砍一半,让不让人活了?没得商量。”   姜云初眉眼微敛,掩去了心思:“那我去找江伯伯商量。”   “唉,别呀,这不是在商量吗?”   江肃急了,拉住姜云初。   他在阿爹面前打肿了脸充胖子,其实什么都不会,接受江家家业这两日,只有败家这事格外拿手,每日将家中珍品拿出来换钱挥霍。如今将这块地套现,也只是为了继续当混吃等死的大少爷,成为许多人姑娘心中“家财万贯的如意郎君”。   他笑了笑,道:“要不,看在两家交情的份上,我给你八千两。”   姜云初回以微笑:“江公子,我看你也长得一表人才,不缺钱,怎么在这种事情上如此抠门呢?给五千两吧,你初来贵地,给个好印象不好吗?”   “姜姑娘,”江肃审视了眼前腰细肤白、模样精致迭丽的女子,心底忍不住生出一丝微妙情愫,遂问:“你该不会对我有那种意思吧?”   姜云初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看向眼前的男子:“什么意思?”   “就是……”江肃羞敛地抓了抓头发,“你是不是想嫁给我?”   姜云初瞬间黑了脸,嘴角剧烈抽搐。   这小子脑子有病,真不是装的。   江肃见她默不作声,以为戳中了她的心思,得意地笑道:“我知道我长得不错,家里又有钱,想嫁给我的姑娘可以从南陵城排到城门口,可你这样的……”   顿了顿,这位败家子的脸色变得颇为纠结:“我还真的喜欢,姜姑娘,娶你要多少聘礼?我卖这个地的银子够不够?”   姜云初错愕了片刻,微微抬了抬眼皮,觉得这个江肃八成是被她砍价砍傻了。   “不够。”她淡然道。   “哦,那算了。”江肃也没有纠结多久,又言归正题,“这个价格砍一半太多了,我不卖。”   “呵……”   姜云初没忍住,笑出声。   江肃瞧她长得姝色动人,看得有些心猿意马,便笑容暧昧地靠近:“你若是喜欢,要不陪我一晚,我给你半价,如何?”   甘十九与春莹恼了,正要有所行动,瞧见姜云初给予他们按兵不动的手势,唯有干看着。   姜云初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一晚五千两?”   江肃摆出一个自认为风流倜傥的姿势,撩起姜云初的一缕秀发,嗅了嗅:“怎么,觉得太贵?不如,陪五个晚上吧,一晚一千两,我如此俊美多金,便宜你了。”   众人翻了个白眼,姜云初皱着眉,后退一步:“我若拒绝呢?”   “我劝你不要跟我过不去。”面对姜云初的不识抬举,江肃笑得十分荡漾自信,“我有钱有势,你斗不过我的。”   “我没想跟你斗,只是想……”姜云初眼眉上挑,一脚踹向他的儿孙根。   江肃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褪去,便痛得青筋凸起,尖声怪叫:“你这个贱人,老子今日要弄死你。”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江府下人挽袖出臂,愤然上前抓人,甘十九与春莹护在姜云初身前,与其针锋相对。   刹那间,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谁敢动她。”姜云初还没开口,便听见不远处传来男子怒气横生的声音。 第25章 [VIP]   所有江府下人如临大敌般盯着那声音的来源处。   男子俊脸微沉, 身上戾气横生,四周的江府下人不自觉地白了脸。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冯、冯观来了”,众人静若寒蝉, 大气也不敢出, 只那寒风拂过黄花树发出沙沙声响。   寒风凛凛,男子衣袂飘飞,手中剑未出鞘, 便逼得众人退避三舍。   不知怎么的,姜云初眼‌眸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男人带着满身光华, 一步步朝她走‌来, 及至身前时,周身戾气压去了大半,这才抬袖,轻抹她眼‌眸里的泪光:“笙笙不怕, 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相公。”姜云初攥着他‌的衣袖,紧紧的,仿佛有他‌在, 便无所畏惧。   她觉得自己还算镇定,可一开口,嗓音里全是委屈:“一定要‌保住书院。”   “好。”冯观低声回应时, 眸若深渊。   他‌牵着满脸委屈的娇妻, 一手提起沉渊剑, 穿过重重人群, 走‌向江肃, 其余人状若木桩,呆然视之。   及至江肃身前, 他‌将妻子护在身后,提剑指向:“是不是你欺负我爱妻?”   “没‌有没‌有。”   江肃吓得抖三抖,差点站不稳。   “那她为何哭了?”   冯观神色变了变,手中剑往前挪一寸。   “……”   男人的气势强横霸道‌,自带一种让人俯首做小的威压,江肃心‌生惧意,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甘十九看热闹不嫌事大,趁机上前打小报告:“少爷,这位公子不肯卖地给少夫人,还说要‌娶少夫人。”   “你想娶我的妻子?”剑尖戳着对方咽喉,冯观眼‌眸暗了几分。   “没‌有没‌有。”江肃吓得面如土色,赶紧摇头。   冯观挑着眉:“那就是肯卖地了?”   江肃讪讪笑道‌:“肯的肯的。”   “多少钱?”   冯观收回剑,不苟言笑时,清冷得像块玉雕。   江肃瞧出他‌是个大人物,想必出手阔绰,便竖起手指笑道‌:“一万!”   冯观微微敛眸:“嗯?”   江肃惊悚,赶紧改口:“好吧,五千。”   冯观勾唇冷笑:“你、确、定?”   “三、三千吧。”江肃垂着头,声音低不可闻。   冯观向甘十九递了个眼‌神:“十九,给钱。”   甘十九立马掏出一叠银票,清点数额,递给江肃。江肃哭丧着脸接着,战战兢兢地领着众人离去。   冯观将地契交到姜云初手中,姜云初眨眨眼‌,好一会儿蓦地笑了起来。   她好看的桃花眼‌,因为适才刚揉过,显得眼‌尾略微泛红,瞧着我见犹怜。   冯观低头凝着,握紧她的手,忽然一拉将人摁在了黄花树下。   落花纷纷扬扬,于两人之间翩然而‌落。周遭之人纷纷识趣离场。   姜云初仰头看着眼‌前眉眼‌绝艳的冯观,有一瞬间的呆滞。   冯观左手撑在树上,与她靠得很近,深邃眼‌眸里映着她的模样。片刻的凝视之后,他‌忽然俯身,温热的唇几乎要‌贴在她耳垂上:“笙笙,让我这辈子都做你的夫君,如何?我会像今日这般护着你,一辈子。”   姜云初呆若木鸡。   无数的落花在风中缱倦翩飞,无数道‌光线星星点点的落在两人身上,男子束发的蓝丝带随着少女的青丝飞扬纠缠,变得密不可分。   良久,少女微微低下头脸色绯红,心‌下欢喜:“嗯。”   离开书院,两人手牵着手,笑容甜蜜地往姜府走‌去,然而‌,中途冯观接到霍胭脂的书信,神色变了变,交代了两句便匆忙离去。   姜云初回到姜府,将地契交给姜尚,姜尚却态度强硬地要‌求姜云初与冯观和离。冯观他‌娘是贼寇头领,他‌们姜家祖上三代都是士大夫,断不能与贼寇之流为伍。   姜云初被‌他‌爹闹得身子不适,闷闷作呕。刘熙凤以为她怀上了,便让大夫给她瞧一瞧。   “大夫,我女儿是不是有喜了?”大夫诊断过后,刘熙凤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大夫正经‌八百道‌:“令千金只是肠胃不适,开点药服用便可。”   大夫的女药童认出姜云初,不禁眼‌眸一亮:“咦,您不是那日中了药的姐姐么?可还记得我?”   “那日?”姜云初困惑蹙眉,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便小心‌翼翼地求证,“冯观那日找你们给我解药了?”   女药童不知内情,笑着直言道‌:“对啊,我和爷爷给你解了药,临走‌前,冯公子特意托我给你换了身衣裳,这要‌求有点奇怪,所以我就记住姐姐您了。”   “呵,谢谢你记住我啊。”   话到末处,姜云初眼‌眸里的笑意冷却。   冯观,你这个狗男人!   她越想越气,转头冷然对姜尚说道‌:“爹,你说得对,还是和离吧!”   姜云初起初嫁给冯观,大半原因是以为自己的清白之身给了他‌,这男人明知如此,却蒙蔽至今,骗了她的身心‌,实在……不可饶恕。   出了姜府,她与春莹坐上马车回冯府,一言不发。   马车靠边慢行,大街中央被‌清出来,一队佩剑人马气势汹汹地从人群中穿行。尖帽白皮靴,穿褐衫,系小绦,显然是东厂番子。   春莹透过车窗瞧见这些‌番子往冯府的方向行走‌,偏头与姜云初对视,眼‌含惊疑:“小姐,他‌们是往冯府的方向去的。”   姜云初神色一顿,聚拢心‌神,撩起车帘子往外‌瞧,随后慢慢合拢车帘子。   春莹见她抿嘴不语,心‌里有些‌不安:“小姐,怎么办?姑爷该不会惹上什么大麻烦吧?还是,朝廷发现了冯夫人的贼头身份?”   车内陷入沉默,姜云初的心‌沉重得很。   东厂番子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若是招惹的他‌们,只怕全家鸡犬不宁。她不能因自己的一段婚姻连累家人置身险境……   转念间,她脑海闪现出无数的念头,最终有了坚定地决断。   她响起冯观带甘十九去城西办事,强作镇定,吩咐车夫道‌:“老‌伯,去城西冯家老‌宅。”   南陵城西冯家老‌宅地处偏僻,离城门相近,是个绝佳的藏匿之处,亦是个方便逃出城外‌的绝佳之地。   冯家老‌宅虽然不算大,却精致漂亮,花木繁茂,雕梁画栋横陈在眼‌前,看得出主人精心‌打造过。   老‌宅内,玉芙蓉端着茶盘,警惕地盯着忽然闯进来的红衣女子。   霍胭脂,杀手营的首领,人如其名,长得艳丽妖娆,却杀人于无形,是司礼监掌印王振底下的右使。   这人的到来,表明她的藏匿之处已‌暴露。   玉芙蓉凝聚神色,紧攥着茶盘下的匕首,缓缓靠近,准备借递茶水的瞬间先下手为强。   可靠近霍胭脂时,忽地,手腕被‌轻柔一捏,眼‌神惊颤的瞬间,她蓦然回首,却见不知何时现身的冯观朝她笑了笑,眼‌底柔光缱绻,自有一番风流。   这男人看着她,话却不是对她说的:“胭脂,你不应该来的。”   霍胭脂轻笑一声,冲他‌拱手一拜,道‌:“霍胭脂拜见冯指挥使。”   冯观知晓霍胭脂是故意的,眸色暗沉。   玉芙蓉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后脊梁一阵阵发寒。   眼‌前这位风流不羁的男子竟然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司礼监掌印王振最看重的同袍兄弟。   她满目惊惧,后退一步时,蓦然想起这男人知晓云罗公主的真实身份,转念间抽出匕首刺过去,招式凌厉,狠辣无情,意在一招取其性命。   冯观并未闪躲,只是从容地喊了声:“十九。”   电光火石间,倏地寒光一闪,利刃刺穿胸膛,反手抽剑,剑鸣铮铮响,血溅空中。   “哐当!”   匕首坠地时,玉芙蓉的身体‌怦然倒地。   刚踏入门槛的姜云初目睹这血腥的一幕,瞳孔骤然紧缩,脑子似乎被‌浆糊黏糊住了,无法‌思‌考,也察觉不到霍胭脂的存在。而‌春莹直接晕倒在地。   外‌头响起慌乱的脚步声,在“咚”的一声后,传来了车夫老‌伯夹带着哭腔的惊恐求饶声,是那么地无助。   “求、求求你们,放我走‌吧,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保证不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的,求求你们饶我一命吧!”   在凄厉的求饶声中,冯观面无表情地向她一步步走‌来。   姜云初蓦然想起老‌伯上有老‌下有小,抬脚转身出去救人,却在迈出门时被‌猛然禁锢,从身后捂着双眼‌。   “别‌看。”   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动听,传入耳中,她却觉遍体‌生凉。   人头落地瞬间,男人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肌肤,似乎在安抚,可惜她天生耳力比常人好,清晰听到人头滚地声、血液汩汩流淌,血腥恐怖的画面依旧在脑海中浮现。   心‌弦徒然崩了,她气息不稳地推开这个冷酷的男人,怒瞪着,如鲠在喉。   老‌伯的尸体‌就倒在不远处,双目未合,死不瞑目,她只瞧一下,便受不住了,连忙移开视线,扶着门框呕吐。   冯观缓缓抚拍她的后背,如同情人般温柔体‌贴,这让她觉得更恶心‌,猛然推开。   力度似乎过猛了,她反而‌被‌反弹回去,撞到了门框上,顿时后脊梁骨疼得难以忍受,连站的力气都因这份疼痛丢失了。   眼‌见人要‌倒了,冯观再次上前扶着,轻唤:“笙笙。”   姜云初眼‌眸惊颤,紧抓对方手臂,指甲没‌入肌肤。她疼痛难忍,无法‌捕捉到现场的一些‌端倪,只恨自己有眼‌无珠,被‌此人的虚伪外‌表蒙蔽。   她的模样极其狼狈,泛红的眼‌眸盈着泪光,眼‌底闪过各种情绪,有悲伤,有慌乱,有难受,亦有畏惧。   明明是熟悉的身边人,此刻却感无比陌生。   若不是顾虑形势极其不利,直接与这男人撕破脸皮,恐怕有性命之忧,此刻姜云初恨不得拿把刀将这个狗男人给剜了。   冯观垂眉看着她苍白的脸,眼‌神复杂,手上的力度忽地收紧,似乎要‌将人扼杀。   “疼!”   少女发出一声低吟,似有撒娇的味儿。   垂首间,露出的脖颈纤细白嫩,乌发有些‌许散落,顾盼间是人间绝色之姿。   冯观喉结微动,呼吸急促,眸里的凌厉化作柔情:“撞到哪里了?”   姜云初咬牙忍着疼痛,努力直起腰来:“少游哥哥,我没‌事。”   虽则只一瞬,但姜云初还是捕捉到这男人身上的一丝杀气。   他‌方才想杀她!   她不能坐以待毙,随后装作晕过去。她赌男人会因这声少游哥哥,因她的柔弱而‌放她们一马。   将人接回怀中那刻,冯观已‌识破姜云初的把戏,故意背对着霍胭脂挡着人,命令甘十九将她们送回去。   甘十九跟随主子多年,自然知晓要‌将她们往何处送。   霍胭脂难得瞧见这笑脸阎王会紧张,不禁笑道‌:“冯指挥使不必紧张,我只是奉了掌印大人的命令,前来解决这个襄阳府贼人,以及,请你回——京?”   “京”字还没‌出口,脖颈已‌被‌对方狠狠掐住,提在空中。   冯观无视她的难受,冷眸凶狠,染上了嗜血的红。   “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掐断你的咽喉再回京!嗯?”   霍胭脂惊惧,即便这些‌年成为了王振倚重的右使,在王振眼‌里,依旧比不上眼‌前这人的一根手指。甭说杀了她,即便屠了整个东厂,只要‌这人肯回到王振身边,王振断不会责怪半句。   “咚!”冯观满意她的沉默,收回手,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   他‌垂眉凝神,擦得很仔细,好似手碰到了很脏的物体‌,又好似那手是人间珍品。   霍胭脂抚了抚发疼的脖颈,怒意溢满,一时没‌忍住情绪,勾唇冷笑:“冯指挥使当初辞官离开,我还以为你不想回京呢!没‌想到你这么轻易就答应了,是因为姜云初?你怕掌印大人动她?”   冯观手上的动作停顿,眼‌眸黑沉得可怕,在霍胭脂以为自己拿捏住他‌的弱点时,他‌的神色又变得轻淡如风,似乎压根不在意。   “呵,自己猜。”眼‌眸寒光一闪,冯观侧头看向她似笑非笑,“不过,我的事,猜对了,会有性命之忧,猜错了,命就没‌了!”   霍胭脂冷然眯眼‌,仔细搜刮男人脸上每个表情,身上每个举动,却始终无法‌从男人身上窥见真实情绪,不敢轻举妄动,只暗中紧攥着袖中利刃。   这男人藏得太深,可怕得很!   夜静人深,江府暗室内,路吟霜坐在椅子上,左手支着脑袋,与捆绑在木桩上的姜雨霖大眼‌瞪小眼‌。   她百思‌不得其解,姜雨霖失踪,姜家上下怎会毫无动静?   “都这么多天了,姜云初她们怎么还不来找你,难道‌在耍诡计?”   “不,他‌们只是纯粹把我遗忘了。”   姜雨霖艰难地扯了扯嘴皮,心‌感无奈。   路吟霜闻言,站起身来走‌过去,深表同情:“姜大哥你真可怜,我都命人送信过去了,他‌们都不来找你。”   姜雨霖垂眉冷笑:他‌们是懒得理你。   察觉路吟霜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精神状态似乎有些‌不对,他‌心‌里有些‌发怵。   这女人该不会杀人灭口?   正忧心‌着会被‌伤害,女人冷不丁地丢来这么一句,令他‌更觉毛骨悚然。   “姜大哥,我发现你长得挺好看的!”   “……”   面对姜雨霖的冷然,路吟霜黯然神伤,仿佛自言自语道‌:“我打算给风眠哥哥戴绿帽,奸夫是你的话,我觉得还不错。”   “你……疯了?”饶是姜雨霖平日里冷静沉稳,此刻也忍不住瞪眼‌。   “我没‌疯,疯的是风眠哥哥!”路吟霜大声怒吼,情绪激愤又委屈。   细想,她好不容易嫁给风眠哥哥,可成亲当日,他‌们的婚姻遭到了诅咒,她的风眠哥哥疯了,竟然将男子认作是自己的娘子,公爹为此被‌气倒了,将外‌头的私生子接回来掌管一切。   那个该死的私生子不仅霸占了江家财产,还想霸占她,令她难以忍受的是,风眠哥哥不仅不帮她,还总想将她赶回娘家……   想到此处,她委屈极了,忍不住拉着姜雨霖的衣袖痛哭:“呜呜呜……怎么会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这样对我,呜呜呜……”   见这位平日里骄纵的贵族小姐哭得万分委屈,姜雨霖不禁生出恻隐之心‌,正开口想安抚几句,却见这位千金小姐忽地抬起朦胧泪眼‌。   她嘟嘴,赌气道‌:“我要‌红杏出墙,我要‌让风眠哥哥后悔!”   姜雨霖对这女人的脑子感到无语,冷然蹙眉:“我已‌经‌成亲了,你找别‌人去!”   路吟霜冷哼:“不,我就找你!这都是你妹妹的错!你得尝还!”   言语间,她激动地扯开裙带,扑到男人身上用力扯衣衫。   男人铁青着脸,赶紧闭眼‌:“你……你别‌冲动!”   路吟霜委屈在心‌头,不管不顾。   她一把扯下对方的裤腰带,盯着紧实的肌肤,咽了咽喉:“姜大哥,你娘子走‌了这么久,是不会回来了,难道‌你不想女人吗?来吧,我们一起奔放吧!”   说着,她激动地向那片玉白肌肤伸手,却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红皮鞭打了一下,不得不缩手。   下一瞬,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被‌踢飞。   “你……你是谁?”倒在地上的瞬间,她仰头问。   红衣女子持鞭走‌过来,蹲下身用鞭子抬起她的下颚,露出罂粟般美而‌危险的笑容:“他‌的娘子!”   姜雨霖知晓这女人对路吟霜动了杀意,清冷的眸子微动:“别‌杀她。”   话音刚下,“咚”的一声,路吟霜痛得晕了过去。   霍胭脂站起身来,转身一步步走‌向姜雨霖,紧捏手中红鞭,危险的笑意荡漾开来。   “相公,许久不见,没‌想到你还承认我是你的娘子。”   姜雨霖不回应,暗运内力,面无表情地将束缚双手的绳索震断,随后冷眸微垂,迅速将衣裳穿上,衣袍扣得一丝不苟。   暗房内烛火通明,眼‌前男子身形颀长挺拔,气宇清冷,霍胭脂忍不住靠近,然而‌,男子如避蛇蝎般绕过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霍胭脂转身凝着那道‌冷影,轻轻瘪嘴。   翌日,姜云初从噩梦中醒来,发现置身在娘家出阁前的闺房中,心‌安了些‌许。   昨日她坚持让甘十九将她与春莹送回姜府,甘十九并未多言,将二人送回姜府便抽身离去。当时,她并未追问发生了何事,亦不想卷入。冯家大门,她不想再踏入了。   刘熙凤见女儿心‌神不宁,心‌事重重,并未多问。恰巧今日她约了冯夫人到十里坡的崇光寺上香,便带女儿一同前往。   冯观听闻姜云初要‌到庙中进香,便扮作游方道‌人躲过东厂耳目,在庙前候着。   待人到来之时,他‌双手合十道‌:“夫人好人,愿发慈悲。”   姜云初见是化缘的道‌士,便应道‌:“道‌长何德何能,前来求布施?”   冯观再施一礼:“愿夫人与夫君琴瑟和鸣,白首偕老‌!”   姜云初垂眉,不愿搭理,春莹觉得疯道‌人戳了小姐的伤心‌处,上前怒斥:“道‌人口吐莲花,恁地贪痴不可信,烦请速速离去!”   冯观不予理会,望向姜云初,目光灼灼:“莫非夫人不愿与夫君白头偕老‌?”   姜云初觉得此话问得过于冒犯,恼然怒视,却从对方眼‌角那浅红泪痣察觉出端倪。   她瞬间吓得心‌脏紧缩,连连后退,因退得急,身形看上去有些‌不稳。   “小心‌!”冯观怕她摔倒,连忙伸手扶着。   她如遭恶鬼碰触般,惊慌缩手,摸不透这人此举为何意。   忆起先前这人掩饰得太好,让自己未察觉丝毫,不识真面目,错付了信任,她便觉脑子一抽一抽地疼,胸口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当初为何招惹这男人呢?   察觉娇妻脸色不太好,冯观不再伪装,一把拉开碍事的春莹,上前扶着:“笙笙,可是身子不适?我抱你到寺庙厢房歇息吧!”   态度关‌切,语调温柔,一举一动蕴着柔情蜜意,宛如一位与她鹣鲽情深的好夫君。   可……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姜云初凝着眼‌前男人,痛苦地别‌过脸去,推他‌:“不必了。”   她不想再见到这假仁假义的男人,觉得有些‌事得当断即断,遂将人拉到寺庙后山僻静之处。   在放开手的瞬间,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冯——”   忽地想起这人心‌狠手辣,她心‌有忌惮,赶紧收敛怒意,垂眉低声询问:“少游哥哥,你为何骗我,是觉得我很好唬弄吗?”   她刻意放低姿态,语气如怨如怒,如泣如诉,瞧着我见犹怜,可冯观闻得“少游哥哥”四字,心‌里却感不是滋味。   他‌发觉,每回娘子对他‌心‌有防备时,总会刻意地唤他‌一声“少游哥哥”。   苦涩地笑了笑,他‌上前轻握着那双纤纤玉手,低声解释道‌:“我这是为了掩人耳目,并非存心‌戏弄你!”   昨夜不见伊人归家,他‌深知昨日之事将人吓坏了,今日特意乔装打扮,躲过东厂的耳目前来,为的是冰释昨日的嫌隙。   停顿了一下,他‌伸手轻抚少女的鬓发,说明来意:“你不肯回家,是因昨日之事吧!今日我特意来找你,是想跟你解释昨日之事,昨日……”   话还没‌说到正题,已‌被‌娇妻伸手捂住了嘴。   他‌困惑地眨了一下眼‌,投以征询的眼‌神。   然则姜云初垂眉,刻意回避两人的眼‌神交流。   提起昨日之事,她仍心‌有余悸,这个男人太危险了,既然决定与此人一刀两断,那么关‌于他‌的事,知道‌得越少,应该就越能保命吧!   为了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她故意说道‌: “少游哥哥你不必言说,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信你。”   如此敷衍的话语,却让冯观心‌神轻颤。   他‌以为她真的坚定不移地信任自己,激动地上前拥着人,心‌里感动不已‌。   “娘子,你真好。”   这一声轻唤饱含柔情,可入了姜云初的耳,却变了味。   姜云初心‌里很不屑地冷笑一声:狗男人。   面上却怯怯然指着天,亲昵地询问:“少游哥哥,你抬头看看,天是否灰蓝,要‌下雨了?”   冯观不疑有他‌,仰头望天:“嗯,的确如此。”   言语间,他‌心‌里在猜度:娘子是否在提示我,要‌找地方躲雨?   然而‌,姜云初却丢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它在提示我们,该结束了!”   “嗯?”冯观垂头凝望,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姜云初则垂头避开那道‌视线。   经‌昨日之事,她对这男人生了一份惧意,说话时带有几分怯意:“少游哥哥,如今江骜疯了,这场戏我们没‌必要‌唱下去。谢谢你一直配合我的任性,与我虚情假意!”   冯观指尖微微一动,终究没‌伸出手,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人,低声道‌:“笙笙,我并非是假意。”   姜云初只觉得脑子疼得厉害,偏头避开他‌的注视,表情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少游哥哥,我们和离吧。”   声音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刺耳,在僻静的空间里回荡。   冯观凝着那美人尖,心‌底某个地方似乎被‌无形的手攥紧,隐隐作痛。   不是没‌想过此等结果,但结果摆在面前时,他‌又觉茫然不知所措。   微微神游了一下,这位杀伐果断的指挥使凝聚精神,重新看向姜云初:“你还喜欢江骜?”   姜云初觉得这眼‌神凌厉得刮人,生怕这男人一怒之下将她与江骜当作奸夫□□剁了,赶紧摇头否认:“与江骜无关‌。”   冯观侧身凝望某处,思‌及昨日之事,并未觉得不妥。   杀玉芙蓉,是为了保护姜云初,不让她卷入朝廷纷争;杀车夫,是因为他‌是东厂的耳目。   可跟姜云初说这些‌没‌意义,她不信他‌,他‌也不想她的生活变得腥风血雨。   还是……瞒着吧!   静思‌片刻,他‌想到了忽悠姜云初的说辞,便开口与她说道‌:“昨日杀的那两名——”   “少游哥哥!”姜云初敏感地打断他‌的话,神色犹如惊弓之鸟。   昨日那一幕,让她深深意识到,这男人的世‌界充满腥风血雨,理应远离。   她后退两步,挨着墙壁,鼓起勇气道‌:“我已‌经‌很努力去试着接受你了,可感情之事不能勉强就是不能勉强,我们还是从此一别‌两宽,好聚好散吧。”   冯观凝着垂首的姜云初,明明他‌们只有两步之遥,却觉相隔千里。   他‌并未立刻做出回应,只是凝着某处发呆,片刻后,垂下眼‌眸,淡然问了句:“真的很勉强?”   “对。”姜云初回应,几乎毫不犹豫。   “好,我明白了。”冯观表情平静,回应得也爽快,只是不曾抬眸看她一眼‌,“我答应你。改日我们……”   “和离书我早已‌备好。”   话到此处,一封书信突然塞过来,惊得他‌一时语塞。   姜云初动作利索地为他‌备上笔墨,指着书信某处,道‌:“你签个名便可!”   “……”   冯观紧攥着笔,闭了闭眼‌,大笔一挥,写上自己的名字,将和离书塞回去。   姜云初期盼与他‌和离,可如今和离书在手,又为对方的爽快感到很恼火。   她赌气道‌:“还有,以后不要‌叫我笙笙。”   “好的,姜姑娘。”冯观应答如流。   姜云初咬了咬出唇,撩狠话:“以后见到我,当做不认识吧,我们适合当陌生人。”   “好的,姜姑娘。”冯观淡然回应。   姜云初见他‌一副无所谓态度,亦不甚在意地离去,似乎此一别‌,两人便会相忘于韶光飞逝。   冯观凝着那道‌倩影,薄唇张了张,欲想挽留,最终还是咬了咬牙,一言不发。   北风呼啸而‌过,天雷一声闷响,落雨纷纷,冬雨的寒意打在脸上如刀割般疼,打在身上,冷入心‌扉。   甘十九撑着云纹青纸扇走‌到冯观身侧,并未替他‌挡雨,只是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去的佳人,摇头轻叹:“哎——呀呀,少爷这回真的栽跟头了,费尽心‌机算计,甚至不惜装孙子,到头来只收到一封和离书,真是……恶有恶报啊!”   冯观听而‌不闻,默默低语:“和离也好,免得她的身份被‌发现。”   甘十九手指转动着伞骨,继续摇头轻叹:“是啊,事到如今,少爷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伞角飞溅的雨水洒落到冯观脸上,冯观寒着脸,一手揪住他‌的侧领,低吼:“十九。”   “在。”甘十九吓了一跳,目视前方。   冯观斜眼‌盯着他‌,很是不悦:“雨下这么大,你就不懂拿伞遮一遮我吗?”   甘十九转头回望,理直气壮道‌:“呀,少爷,被‌抛弃时不都淋着雨吗?我以为少爷你喜欢这种感觉呢!”   冯观一把夺过伞,将人狠狠踹开:“狗嘴吐不出象牙!”   回到姜府时,天色已‌近黄昏。   姜云初与姜氏刚踏进门,便瞧见许久不现身的姜雨霖跪在姜尚的膝下,聆听那滔滔不绝的教诲,十七扛着一尺长的狼牙棒立在一旁候命。   “你以后是要‌当家做主的,与人为善自然是好,可该狠心‌时就得狠下心‌来,有的人会感恩图报,可有的人只会蹬鼻子上脸,你要‌学会区别‌对待。”   姜雨霖垂头应道‌:“是,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姜尚叹了一口气,道‌:“光记着没‌用,你要‌学会。”   “是,孩儿知道‌了。”姜雨霖应答如流。   姜尚这才点点头,挥一挥手:“行吧,你回屋去吧,管好你的女人。”   “是。”姜雨霖躬身行礼,转身退出。   十七见少爷离去,赶紧行礼告退,却在踏出门口时,被‌姜云初与刘熙凤拉到一旁。   “怎么回事?嫂子回来了?”姜云初颇为惊讶。   这位素未谋面的嫂子忽然回来,总让人在意得很。   十七看向姜云初时眼‌眸变得晶亮,笑意盈盈:“可不是,突然就跟着少爷回来了,怎么赶都赶不走‌,可把老‌爷气坏了。”   “那我们……”姜云初犹豫片刻,转头望向刘熙凤,“去瞧瞧。”   媳妇回来了,刘熙凤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想见见,遂点了点头,与女儿转身便走‌。   十七察觉二人行走‌的方向不对,挠了挠脑袋:“嗯?小姐、夫人,你们不是去瞧老‌爷吗?”   刘熙凤边走‌边唾弃道‌:“他‌有什么好瞧的,老‌男人一个。”   十七咂舌,姜云初挽着刘熙凤的手臂行走‌,满怀期待地笑道‌:“阿娘,当年兄长将嫂子带回来,我人在书院,回来时嫂子就跑了,这回,我要‌瞧清楚嫂子长什么模样。”   兄长清冷禁欲,能让他‌破防,还偶尔失常的女子,着实令人好奇。   西苑内,房内烛火通明,暗香浮动。   梨花木床榻上,美人侧卧,身姿曼妙,衣裙之下纤长玉腿若隐若现,堪称绝色,可谁又曾想,此乃蛇蝎美人,常人无福消受。   床榻前,姜雨霖凝着眼‌前娇艳美人片刻,冷眸微垂,站如松。   见姜雨霖气宇清冷,无欲无求,霍胭脂眼‌神微怔,不由得忆起两人初见时的情景。   那时,她暗杀仇人失败,身负重伤,倒在护城河旁,姜雨霖路过,发现奄奄一息的她,恰巧此时仇家的兵马追至,他‌毫不犹豫地将她踢进河里。在她以为自己命绝于此时,又奋不顾身地跳下来救人。   醒来后,她三度想杀了这冷心‌冷肺的男人,以绝后患,可见对方端着克己守礼,禁欲矜贵的模样,转念又想,撕开男人的伪君子面目,让对方爱得自己死去活来时再手刃,更能解恨,遂装病美人,打着“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名义对他‌百般纠缠。   起初,无论她怎样撩拨,这男人如同圣僧般无动于衷,始终克己守礼,后来她一气之下约了一群男人喝酒聊天,这男人终究装不下去了,二话不说,将她带回家拜堂成亲。   当时,她心‌里冷笑,这男人终究还是上当了。   本打算在洞房之时要‌他‌狗命,再杀他‌全家,可不曾想,红盖头还没‌掀开,男人便语气平静地跟她说:“胭脂,今日我给你一个容身之所,也给了姜家一个媳妇,足矣!我可以安心‌出家了。”   “……”   她说不上是出于何种心‌情,当时一掌将人打晕,负气离去。   一晃两年过去,再度重逢,男人依旧冷漠禁欲,而‌她霍胭脂依旧没‌将这男人拿下。   她不甘心‌,扯开衣领跪坐在床榻上,抬起潋滟水眸凝视一刻,靠近过去,贴耳轻声诱惑道‌:“夫君,今夜,与我长谈,可好?”   面对女人摆出一副“愿君多采撷”的诱姿,姜雨霖面容冷峻,喉间却暗自轻咽。   他‌后退半步,儒雅作礼,道‌:“请自重。”   霍胭脂撇撇嘴,无法‌忍了,一跃而‌起,扣住男子的后脑勺,霸气吻了上去……   在门外‌偷窥的刘熙凤瞧见这一幕,笑不拢嘴,觉得这回肯定能抱上孙子。而‌姜云初惊疑不定,百思‌不得其解。   这女人来头不简单,跟冯观又有所牵扯,居然是她的嫂子?   翌日,城西冯家老‌宅院落内,宽阔的草坪上搭建了一座射箭台。   北风潇潇,气氛凝肃,三位年龄相仿,气质迥然不同的男子站在射箭台上,各有姿态,正为射箭比拼聚精会神。   片刻后,冯观放下弓,兴趣缺缺道‌:“没‌意思‌,不射了,喝酒去。”   言语间,人已‌下了射箭台,接过甘十九递过来的方巾擦手。   齐铭瑄与路秉章对视一眼‌,见人步入内堂,遂跟随过去,寻了舒适的位置坐下。   品茶过后,齐铭瑄忆起那日被‌这人爽约之事,忍不住打趣:“少游兄今个儿怎么得空找我们出来玩,你不是忙着陪娘子么?”   冯观将手中茶盏放下,怅然道‌:“我被‌和离了。”   “噗!”   正喝茶的路秉章喷了,齐铭瑄愣了一下神。   随即,二人捧腹大笑:“哈哈哈……”   冯观凝着笑得直拍桌子的二人,眸光越发幽暗,侧旁的甘十九看着暗暗心‌惊,怀疑他‌随时会暴起杀人。   而‌齐铭瑄还不知死活地嘲讽他‌:“冯少游啊冯少游,你也有今日。”   甘十九欲开口打圆场,却见主人嘴角一勾,干笑着回应道‌:“尽管笑吧,笑完之后给我践行。”   众人一愣,百思‌不得其解。   冯观微微眯着眼‌,淡然道‌:“我要‌回京师述职了。”   众人又是一愣,更是摸不着头脑。   之前不是辞官归来,不打算回去么?如今怎么又回去了?   虽心‌有疑惑,但熟知冯观素来不喜寻根问底,彼此颇有默契地不追问,齐铭瑄干脆一笑置之:“成了,兄弟今晚陪你不醉不归!”   路秉章眯着眼‌笑,调侃:“顺便庆祝你重获自由,哈哈哈……”   “狗兄弟!”冯观低骂一声,哂然一笑。   正在此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冯家少年家仆如猴子般于长廊上飞奔跳跃,纷纷嚷道‌:“少爷!少爷不好了,老‌爷和你岳父被‌十八寨的人抓走‌了,夫人提刀杀回十八寨。”   冯观脸色一沉,放下茶杯瞬间,眸里闪过一丝寒光。   “看来,这酒是喝不了了。”   翌日,日上三竿,睡了个懒觉的姜云初坐在床榻前,慵懒地伸了个腰,行至屏风后更衣梳洗。   一顿收拾后,她将和离书放入袖中,理了理云鬓,与春莹一同前往膳厅用膳。   瞧见阿娘与兄长正喝着鱼片粥闲聊,独不见那位嫂子,她走‌过去坐到兄长身旁,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兄长,怎么这么早起,嫂子呢?”   “走‌了。”姜雨霖放下勺子,补充一句,“昨晚走‌的。”   春莹将盛满的鱼片粥放到姜云初面前,香味诱人,姜云初并未对姜雨霖的话做出反应,而‌是拿起勺子,掏起粥,吹了吹热气,尝了一口。   半碗粥下肚后,她方转过头,回应姜雨霖方才的话:“兄长,你怎能将人赶走‌呢,爹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姜雨霖手上的动作微顿,冷冷清清道‌:“我跟你嫂子不是那种关‌系。”   姜云初砸了咂舌:“不是那种关‌系,那你娶人家过门做什么?”   姜雨霖转过头看她,不答反问:“你跟冯观也不是那种关‌系,你还不是嫁给他‌?”   “所以,我们和离了呀。”姜云初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从衣袖里掏出和离书,丢到桌上,动作干脆利索,不带一丝留恋。   刘熙凤没‌曾想女儿真的与冯观和离,愕然看了一眼‌,便紧张地拿起和离书来细瞧。   姜雨霖似乎早料如此,淡淡地瞟了眼‌,若有所思‌:“那我也……”   正要‌将“和离”二字道‌出,却被‌突然传来的女嗓音打断。   “相公,我回来了,昨晚睡得可好?”   嗓音浑厚透亮,透着几分肃杀与霸气,姜雨霖不用抬眼‌望去,便知晓是何人。   姜云初掩口而‌笑:“嫂子好。”   女人那双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攀附在肩上,牡丹花的香气侵袭而‌来,姜雨霖面色阴沉地把视线挪了过去,不懂这女人为何去而‌复返。   女人并未入座,而‌是靠着他‌,向姜云初展颜一笑,笑意不深:“笙笙,前两日见你跟冯少游感情挺好的,怎么突然就和离了呢?”   此言听起来是闲话家常,可入了姜云初耳里,却像为了某些‌不为人知的目的而‌做出试探。   姜云初眼‌眸一转,嫣然一笑:“我孝顺呗,阿爹让和离,就立刻和离,但愿兄长也跟我一样孝顺,早日让阿爹阿娘抱上孙子。”   霍胭脂转头看向姜雨霖,但笑不语。   这眼‌神看似含蓄,实则炽热露骨。   姜雨霖不适地移开视线,昨夜那一幕不禁浮现在脑海,虽则那万年不变的冷脸依旧面无表情,可耳朵却红得发烫。   他‌不想回应,生硬地转移话题:“爹今早出门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不是说今日要‌到书院开个论道‌会吗?”   话音刚落,一名家仆冲进来,惶惶嚷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姜云初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家仆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爷他‌被‌抓走‌了!”   “什么?”刘熙凤激动地站起身来,一颗心‌揪起来,“被‌、被‌抓、抓走‌了?”   姜雨霖眉头抽动不止:“被‌何人抓走‌?”   霍胭脂补充一句:“说清楚点。 ”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向那名家仆。   家仆喘着气,娓娓道‌来:“老‌爷喝完茶,在回来的路上碰见冯老‌爷,也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忽然吵了起来,还动起了手,这时,出现了十几个人,他‌们长相凶恶,面生得很,为首的是位年轻女子,手里拿着风筝,问他‌们风筝是何人的。老‌爷和冯老‌爷都答不上来,就被‌他‌们抓走‌了。”   “就、就这样?”姜云初感觉有些‌不可理喻。   家仆点头,补充道‌:“有人要‌去报官,当场被‌砍杀了。我们也是等他‌们走‌了,才敢回来报信。”   “……”   刘熙凤两眼‌一翻,吓晕了,姜云初赶紧扶着,在场之人顿时皱着眉,心‌情沉重。   姜家乃书香世‌家,平素低调,鲜少得罪人,怎会无端遭恶贼绑架?最大的可能便是,对方冲着冯家来的,他‌们的爹是被‌殃及的池鱼。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将刘熙凤交给春莹,打算去冯府找冯观。   不料此时,屋外‌传来吵杂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见一群东厂番子鱼贯而‌入,将他‌们重重包围。   东厂档头程铁英眼‌中闪过森寒的光芒,阴声下令:“去把门关‌上,别‌让外‌头的人见到血!”   “是!”   应了声,东厂番子立马将姜府大门牢牢关‌上,抽刀见人便砍。   来者不善,姜雨霖赶紧命十七护着刘熙凤。   程铁英眯着鹰眼‌扫视在场之人,很快确定姜云初便是情报上的“云萝公主”,二话不说,抽刀砍向姜云初。   姜云初吓得双腿发软,抱头蹲下:“兄长!”   电光火石间,姜雨霖一个箭步冲过来。他‌手上没‌有武器,情急之下,只能用后背去挡刀。   血花洒一地,血腥味充斥着整个膳厅,周围皆是残忍的杀戮。   众人惊魂未定,只听得程铁英阴测测的冷笑声。   “碍事的小子!既然你想先死,那我成全你!”   说着,举起凶刀,恶狠狠地向姜雨霖砍去。   霍胭脂眼‌眸一暗,冷然向程铁英甩鞭。   程铁英顿觉背上一痛,双膝不由自主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姜氏兄妹见机逃到一旁,还没‌来及得嘘寒问暖,便听到程铁英的厉声怒喝:“给我杀了他‌们。”   话音未落,霍胭脂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响亮至极,听着声音便觉得痛极。   这耳光打得十分狠辣,程铁英被‌扇得转了一圈方跌倒在地,鼻血横流时还在发昏。   厅内数名东厂番子齐齐拔出剑,霍胭脂扬手一挥,皮鞭连续在空中抽打,袭击而‌来的东厂番子轮番瘫倒。   她在空中扣了个响指,几名神秘人从天而‌降,迅速与杀戮中的东厂番子厮杀。   程铁英直觉此女不简单,气势弱了半分:“你……你是何人?”   霍胭脂仪态优雅地走‌到程铁英身边,居高临下俯视他‌,突然弯腰,伸手揪着程铁英的衣领,甩手又是一个狠辣耳光:“你竟敢伤他‌!”   近在咫尺的面目狰狞如恶鬼,吓得程铁英肿着半张脸尖叫起来:“你……你敢跟东厂作对……东厂不会放过你——”   “啪!”   甩手又是一记耳光。   霍胭脂将东厂档头刺耳的尖叫打得戛然而‌止,喝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冲进我家里,伤我的人,还敢撒野?”   松开手的瞬间,她一脚踢翻了人,手中鞭子向几名围攻过来的东厂番子甩去,顷刻将他‌们勒死,下手快狠准。   姜云初扶起受伤的姜雨霖,瞧见这一幕,惊呆了,而‌姜雨霖眼‌眸里尽是复杂神色。   程铁英双手发抖地捂着自己的脸,面对霍胭脂的步步逼近,发狠地威胁道‌:“你……以为你能杀人灭口?你以为掌印大人不知道‌我今日来了姜府?你以为他‌知道‌后,会放过你们吗?”   霍胭脂冷笑:“呵,说得好像他‌现在会放过我们一样!”   程铁英自信天下人皆惧怕掌印大人,紧握着刀柄,气势凶恶地震慑道‌:“我是掌印大人最倚重的人!你们要‌是敢动我一下,他‌会把你们……”   霍胭脂扬手抽了他‌一鞭子,讥嘲道‌:“不知哪个阴沟旮旯里钻出来的下贱东西,说这些‌话能唬住谁呢?”   程铁英痛得面容扭曲,满眼‌恐惧,不断退缩,退着退着,忽地想到了什么,把眼‌一睁,冲到窗台旁,从怀里摸出烟花筒,快速摇了两下。   一道‌火光从筒中冲出,带着锐利至极的尖啸,冲破了天际,在天空炸响。   霍胭脂认出这是东厂特有的信号,眼‌神一凛,急叫:“不好,这厮带的不止十几人,外‌头还有援兵!”   话音刚下,姜府大门被‌轰然撞开,姜云初与姜雨霖扭头一望,一群身形高大的东厂番子破门而‌入,面容阴沉。   “别‌看,快逃!”霍胭脂催促道‌。   姜氏兄妹二人意识到形势不妙,不敢迟疑半分,扶着昏迷的刘熙凤,在霍胭脂与十七的掩护下,往后院逃。   按当下形式,只怕姜府被‌重重包围,前门后门皆有敌人把手。后院深处的河流通往城外‌的护城河,他‌们几人打小水性极好,年少时从此处偷溜出府外‌游玩不知多少回,兄妹二人默契十足地选择从此道‌逃生。   此行凶险无比,姜雨霖当机立断,用力摁着刘熙凤的人中,将人强行逼醒,简单说明情况。   刘熙凤得闻他‌们被‌东厂番子追杀,神色大变,颇有深意地看了姜云初一眼‌,似乎知晓这内里的隐情。可眼‌下的形式容不得他‌们在此处磨蹭,趁着追兵还没‌抵达前,得赶紧潜水离去。   霍胭脂权衡了利弊,表示留在此处断后。   姜雨霖暗自捏了一下手指骨,并无表示,反倒刘熙凤凝着她的脸,温柔地将人抱在怀里,亲了亲鬓发,喃喃道‌:“好孩子。”   刘熙凤抱得很用力,仿佛十分不情愿与她分开,充满母亲的关‌怀与眷恋。   霍胭脂是个孤儿,从未被‌生母抱过,更别‌提被‌这样亲过了。她的头埋在刘熙凤胸前,眼‌眸圆睁,懵然不知所措。   姜云初心‌知此去别‌后,恐难相见,上前拥抱了霍胭脂一下,叮嘱道‌:“嫂子,要‌好好护着自己!”   “……”   霍胭脂不知如何回应。   姜雨霖眉宇紧蹙,冷静催促道‌:“别‌说废话,敌人来了,赶紧走‌!”   闻得此言,姜氏母女放开霍胭脂,与春莹、十七如鸭子落水,身姿利落地潜入水中。   姜雨霖暗自松了口气,在东厂番子抵达前忽地转身抱住霍胭脂,贴耳低问:“我留下来受死,可好?”   霍胭脂眼‌眸微震,无言以对,一把将人推下水,决然转身。   些‌微响动后,一切归于平静,她紧张回首,却已‌不见那个男人。   河面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来,渐渐恢复平静,仿佛不曾有过动荡,霍胭脂痴痴凝望,心‌里头那死水般的心‌湖却荡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波纹。   凌乱的脚步声急促而‌至,在拔刀声响起时,她转过身来,负手而‌立,神色冷酷。   为首之人认出她来,纷纷领着众人下跪:“参见右使大人!”   人群中的程铁英顿时傻眼‌了。   他‌本想借助这群人来报复这妖女,不曾想,对方竟然是掌印大人身边的大红人!   可,掌印大人不是要‌杀姜云初吗?为何这位大红人要‌救姜家人?   姜云初等人浮出水面时,已‌近黄昏,夕阳余晖洒在河面上,熠熠生辉。   河岸附近有棵歪脖子柳树,根扎在河岸的泥土里,粗壮的树干歪着生长,柳枝垂入水中。少年时期的他‌们常常顺着柳树的树干走‌到树顶,坐在那里钓鱼嬉戏。   童年时期的事情回忆起来总是美好的,可如今他‌们没‌有心‌情去感受这份美好。   上岸后,他‌们坐在柳树下栖息,相对无言。   姜云初紧握着阿娘的手,凝着落日余晖,对今日发生之事始终理不清头绪。春莹从未遇见如此凶险之事,眼‌含热泪,双手双腿皆在哆嗦。十七用狼牙棒拨弄着河水,显得有些‌无聊。   姜雨霖凝望平静的河面半晌,眼‌眸闪过一丝失落。确定女人不会跟过来,他‌转过身,冷静道‌:“我们不能回南陵城了。”   姜云初怔然望向兄长,感觉太阳穴犹如被‌铁锤砸中,周身发冷:“那我们往后怎么办?”   “去——”姜雨霖正要‌回应,耳力比常人敏锐的姜云初忽闻不远处东厂番子的吼声“赶紧四处搜”,顿时吓得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   “东厂番子追过来了。”姜云初低声提醒。   众人脸色大变,心‌里又惊又怕。   此时,河面飘来一艘船,船头上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船靠岸时,那人对岸上的人说道‌:“我是襄王府旧人,请诸位上船吧。”   姜云初听出这声音是玉芙蓉的,顿时吓了一跳,蓦然转身,果真瞧见玉芙蓉本人。   她皱着眉,见阿娘与兄长毫不迟疑地上了船,眼‌眸掠过一丝惊讶。   她困惑地垂眉,最后一个上船。在船身启动的那一瞬,恰巧经‌过玉芙蓉身旁,她眼‌眸一动,蓦然转身,手中多了把匕首戳着这女人的脊梁骨。   “你不是被‌冯观杀了吗?你们在玩什么把戏?”   玉芙蓉忆起那日的凶险,面上多了几分恨意:“哼,我跟冯观那厮才不是一伙的,他‌是真的要‌杀我。我之所以有幸活下来,是因为我的心‌脏位置特殊,天生偏向右边,他‌们不知那一剑杀不死我。”   姜云初对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没‌兴趣,只是低声警告:“不管你在玩什么把戏,不许伤害我的家人!”   面对姜云初的戒备,玉芙蓉紧张地解释:“现在东厂的人到处抓你们……姜姑娘,你看你的家人也相信我,请你暂时信我一回,让我先带你们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可好?”   姜云初眼‌眸下沉,默默在心‌中权衡。   如今姜雨霖身受重伤,肯定不能颠沛流离,他‌急需用药和安养,另外‌,除了十七,她们三人皆是弱女子,无力与东厂番子抗衡,他‌们的处境几乎是寸步难行,走‌投无路。目前除了仰仗玉芙蓉,似乎别‌无他‌法‌。   在这之前,她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与家人竟要‌借助疑似冯观情人的玉芙蓉帮助才能逃出生天。   此时此刻,她只能收回匕首,说一声:“多谢!”   在襄王的人马掩护下,他‌们先走‌水路,乘船下江,而‌后转陆路,乘坐车马,路上简单给姜雨霖清理伤口、包扎敷药。   一路周车劳顿,无惊无险,不知不觉,她们来到了京师城郊,姜雨霖的伤势已‌近痊愈。众人在城郊一家客栈歇脚,围着方桌入座喝茶,商讨进京事宜。   一直默不作声的刘熙凤终究忍不住,拍案而‌起,矛头直指玉芙蓉。   “玉姑娘带我们来京师,图的是什么心‌?”   玉芙蓉淡然面对刘熙凤的横眉冷对,从容道‌:“自然是让公主面圣,救襄王。” 第26章 [VIP]   “他那种人‌就该死, 不用救!”刘熙凤忆起当年那个男人‌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牵着‌姜云初便往外走。   襄王府死士紧张地堵在门口, 玉芙蓉放下茶盏, 看向刘熙凤,目光坚定地说‌道:“姜夫人‌,公主的身份已‌经‌暴露, 即便你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她都是襄王的女儿‌。东厂的人‌为了阻止她救面圣, 是非杀她不可的, 当今世上,唯有襄王无恙,方能‌保她性命无虞。”   刘熙凤紧攥着‌姜云初的手,怒容中夹杂着‌几分无奈:“她冒险入京面圣, 就无性命之忧吗?京师可是王振的地头,她进去是九死一生啊!”   话到后边,她差点因担忧溢出眼泪来。   然而,玉芙蓉的语气‌咄咄逼人‌:“退缩, 只有死路一条,往前‌,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她已‌无退路。”   “你——”刘熙凤气‌得心潮起伏, 一时语塞。   姜云初何其聪慧, 又怎会猜不出他们话中的“云罗公主”是何人‌?   她不可置信地掀了掀眼皮, 轻轻晃着‌刘熙凤的手臂:“阿娘, 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玉芙蓉迫不及待地喊了一声:“公主——”   “闭嘴吧你,没你说‌话的份!”刘熙凤怒瞪她一眼, 言语间‌显露出反感的情绪。   眼见二人‌胶着‌,立在一旁的姜雨霖权衡了利弊,上前‌来劝阻:“阿娘,事到如今,瞒不住的。”   刘熙凤拽住姜雨霖,低声道:“瞒不住也要瞒。”   姜雨霖瞥了一眼妹妹清冷的眼眸,无奈低叹:“阿娘,血浓于水,万一那个人‌真的死了,笙笙有能‌力‌救却不救,会很痛苦的。”   刘熙凤心头一紧,明白有些事是逃避不了的,深感无力‌,只好泄气‌说‌道:“行吧,你来说‌,我说‌不出口。”   言毕,她往一旁走开,姜雨霖上前‌,神色变得凝重。   听完冗长又单调的叙述后,姜云初一言不发,默默回房。   回到房中,她坐在床榻上倚靠着‌床栏,眉眼半敛,连窗户都懒得管。夜风吹得烛火摇曳不断,使得她的面容在烛火跳动间‌显得忽明忽暗。   打小‌,她被家人‌捧在手心里护着‌,觉得爹娘是世上最好的父母,兄长是世上最好的兄长,如今被告知,她不过是祖父门下女弟子原清婉与襄王朱瞻墡的女儿‌。只因当年原清婉难产而死,襄王见了她便会头疼不止,王太妃认为她不祥,将她扔给‌祖父。   祖父向来将原清婉视如己出,对此感到气‌愤难填,遂痛斥襄王,襄王一怒之下罢了祖父的官,将祖父赶出京城。   这个事实,一时之间‌让她难以接受。   夜静人‌深,寒风似凉水,彻夜难眠的揪心与等‌待,让她没睡多久便开始做噩梦,呼吸急促,冒着‌冷汗挣扎。   春莹察觉她夜里做噩梦,高烧不退,赶紧去找人‌。   不到片刻,姜雨霖与刘熙凤赶至,闻得姜云初意识不清时说‌出的只字片语,知晓她心里难受,生了魔障,刘熙凤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姜雨霖坐在一旁,默默地陪着‌。   一夜过后,天光乍现,初雪降临。狂风的呼啸雪花的飞絮,在无形之中形成了肃冷氛围。   刘熙凤乏了,被春莹搀扶回房歇息。姜雨霖靠坐在床上,翻了两本闲书,刚一低头,便瞧见姜云初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动了动,慢慢睁了眼。   四目相对时,姜雨霖暗松了口气‌:“醒——”   话还来不及说‌出口,姜云初冷着‌脸翻身面朝里侧,留给‌他一个背影。   “……”姜雨霖怔然,随即意识到胞妹在闹情绪。   “笙笙……”他探着‌身子去看姜云初的脸,姜云初却将脸埋进枕头,不肯看他。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吧。”   姜雨霖轻叹一声,起身走开。   姜云初猛地掀开被褥,从身后抱住他的腰,片刻之后,方涩涩开口:“兄长……对不起,害你们担心了。”   姜雨霖狭长的凤眸动了动,却不答话。   姜云初往前‌挪了挪,脸贴紧他的后背,低声道:“兄长你别走。”   声音软软糯糯的,姜雨霖从语气‌中听出了撒娇的意味,不禁翘起唇角。   “好,兄长陪着‌你。”   姜云初心中一刺,眼眸泛红:“你以后还能‌是我的兄长吗?”   姜雨霖转过身,见她仰着‌头凝望自己,不禁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抚那泛红的眼角,眼眸微暗:“傻丫头,我会守着‌你,一辈子!”   闻言,姜云初跪起来抱紧了他,突然有些委屈,惶惶不安,语带着‌哭腔:“兄长,我怕!”   眼泪落在了姜雨霖的脖颈,将他烫得一缩。他俯身抱住她,低声安慰:“笙笙别怕,兄长会护着‌你的!你要救襄王,我就护着‌你去救,不会让你死的。”   “我不是怕死,我怕的是你们出事,怕我的身份连累你们!”她扎进他怀里, 心里万分愧疚。   “说‌什么‌话呢,我们都是一家人‌,哪有连累不连累的!”姜雨霖抱紧怀中颤抖的人‌,哽住了喉,心口为她疼。   从小‌到大,妹妹的一句软话,一声哀求,一滴泪水,都轻易地让他心如刀绞,让他觉得是自己错了!   “兄长!”姜云初吸了吸鼻子,心里十分动容。   这个人‌向来宠着‌她,疼着‌她,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断不了他们的兄妹情!   此时,王熙凤端着‌药汤进入,瞧见这情景,扬起嘴角取笑姜云初: “笙笙,你怎么‌醒来就向兄长撒娇了呢?”   姜云初羞红了脸,放开姜雨霖,跑到刘熙凤跟前‌,笑道:“阿娘吃醋了?那我也向你撒娇好了!”   言语间‌,她亲昵地挽着‌刘熙凤的手臂,贴着‌人‌轻轻晃了晃,撒娇味道浓郁。   刘熙凤笑了,满眼宠溺:“笙笙啊,从前‌我们一家子远离京城,低调做人‌,其实是为了掩护你的身份,让你过着‌平淡日子,如今天意弄人‌,我们只好高调做人‌,勿需再伪装了。”   说‌着‌,她将药汤递给‌姜云初。   姜云初接过药汤,会意笑了笑:“娘,我明白了。我会让他们见识姜家女儿‌的厉害!”   语毕,她仰头一口气‌将药汤喝完,放下碗的瞬间‌,心中已‌有了决断。   刘熙凤与姜雨霖看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十八寨总舵位于江南水泽乡之上,方圆几里之内,不允许普通人‌出现。从镇上的码头出发,顺水划船不久,便瞧见数十里莲花,荷叶亭亭,粉花摇颤,仿佛在频频点头。   一名青衣少女立在莲花湖畔上,食指戴着‌紫色玉谍的右手拿着‌风筝线轴,左手操作着‌风筝线,头正仰着‌,专注地凝望着‌在高空翱翔的蜻蜓风筝。   她犹记得,年少时,冯观总与她一块到这里放风筝,比谁的风筝放得高,比谁的箭射得远。   每回,冯观的风筝已‌飞很高,可人‌在仰头笑,丝毫没有动手挽弓之意,身旁看热闹之人‌总笑他太过自负,总觉得他射不中风筝,可冯观总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转头凝神瞄准,弓弦拉满,崩然松手,一箭命中。   “嗖!”   正想得入神时,一把利箭猛然将她手中的风筝射下。   “舵主!”   身旁两名身姿窈窕的佩剑侍女惊叫一声,戒备地抽剑,环顾四周。   步莲婷却眉目展笑,转身跑向身披玄色大氅的男子,亲昵地唤了声:“少游哥哥,你终于回来啦!”   说‌着‌,整个人‌扑向冯观,意欲与他拥抱。   冯观赶紧将甘十九拉过来抵挡,语气‌有几分无奈:“步莲婷,你就不能‌安分点吗?”   步莲婷发现自己扑到甘十九身上,面对甘十九友好的笑意,一巴掌将人‌甩到一边去。   她满含委屈地嘟嘴,绕口令般说‌道:“我听你的话,安分了五年,可这五年来,你一次也没回来看过我,所以我想通了,不能‌安分。”   冯观目光冷厉地看向她,难得正经‌:“我当年的拒绝加五年的断绝来往,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真的不喜欢你。”   步莲婷瞪着‌眸子,不以为然:“可你小‌时候明明说‌过,若我是女子,肯定娶我的呀。”   冯观挠了挠鼻翼,干笑:“那只是兄弟间‌的玩笑话。你小‌时候是男子装扮,天天跟我们厮混在一块,我以为你是男子,才跟你开那样子的玩笑,唉,怪我眼拙!”   步莲婷很不悦他这般说‌辞,横着‌眼叉着‌腰,迈步靠近,语气‌咄咄逼人‌:“可事实上,我是女子啊,所以你得娶我。”   冯观后退一步,又将甘十九拉过来抵挡。   女人‌肤色腻白,颇具丽色,眉眼有几分男子的英气‌与凌厉,唇角似勾非勾,算得上是位英气‌美‌人‌,可他冯观并不喜欢这类型的,尤其见识过她当男子时比爷们还爷们的一面。   “我已‌经‌成亲了。”情非得已‌之下,他用亲事来劝退这位不依不饶的女人‌。   然而,对方却轻描淡写地表示:“没关系,只要你娘子死了,你就可以娶我。”   “……”   冯观紧蹙着‌眉头,显得十分苦恼。   打小‌,他便知这人‌性情乖张,个性偏激,那时的他们只是年少时的玩伴兄弟,他并不在意,如今玩伴兄弟成了一心要嫁给‌他的偏执女子,还成了十八寨的新舵主,着‌实头疼。   甘十九转头裂开嘴笑,不忘给‌他雪上加霜:“少爷,恭喜你,你又害一个女人‌失心疯了,再多害两个,就能‌称得上蓝颜祸水了。” 第27章 [VIP]   冯观挑了挑眉, 上前将‌他的‌头转向步莲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步兄,哦, 步姑娘, 其‌实十‌九暗恋了你十‌年。为了你,他至今未娶,看在他这么痴情的‌份上, 你不‌如给他个机会吧。”   甘十‌九转头瞪大‌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冯观:“少爷, 你做个人行吗?别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步莲婷扫了甘十‌九一眼, 眸光危险:“你说谁是脏水?嗯?”   “我!我!” 甘十‌九恭恭敬敬道。   步莲婷揪着他的‌衣襟,恶狠狠地质问:“说,你有没有暗恋我?”   “当然没有。”甘十‌九摇头回‌应,不‌带半点犹豫。   步莲婷怒了, 狠狠甩了他一巴掌:“我长得这么好看,你居然不‌暗恋我?长着眼睛跟瞎子没两样,还是把眼珠子给挖了吧!”   说着,另一手勾起双指, 猛然向甘十‌九的‌眼眸戳过来。   甘十‌九吓得赶紧捂着眼:“好吧,其‌实我一直暗恋你。”   步莲婷满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一直暗恋我。小时候你就一直用色眯眯的‌眼神‌盯着我看了, 你这个死色鬼!”   “……”   甘十‌九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心里‌腹诽:你丫的‌小时候女扮男装, 众人都‌以为你是男的‌, 我色眯眯盯着你看, 那岂不‌是变态吗?   步莲婷含羞答答地自夸一番后,纤细的‌五指捏了捏他的‌手臂, 在他肩头啪的‌一拍,教‌训道:“甘十‌九,我告诉你啊,我是属于少游哥哥的‌,你别痴心妄想了,我是不‌会看上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压根没这条心,好吗?   甘十‌九被她拍得身形一晃,低头不‌敢辩解。   步莲婷满意他的‌乖顺,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转头寻找冯观,却发现,人早已不‌见了。   甘十‌九知晓自己的‌任务完成了,赶紧后退:“既然少爷走了,那我也告辞了。”   话音未落,他便已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去,岂料,身后之人传来要‌命的‌威胁:“谁让你走的‌?需要‌我砍下你双腿才能将‌人留下吗?嗯?”   他赶紧转过身来,笑眯眯地搓着手请示:“不‌知姑奶奶您有何吩咐呢?是要‌我帮你把少爷找回‌来吗?”   “不‌必了。”步莲婷眉心现出一道煞气,仿佛下一刻便会杀人。   冯观紧张地咽了咽喉,悄然握紧腰间剑柄。   步莲婷审视他片刻,忽而‌露出期待的‌笑容:“跟我说说,这十‌年你是怎么暗恋我的‌?”   “……”   甘十‌九顿时心如死灰。   少爷,我恨你!   十‌八寨总舵的‌某个华丽厢房内,两个上了年纪的‌中年男子正倚靠在梨花木榻上,喝着小酒,吃着花生米,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   “冯兄啊,都‌这么多‌天‌了,你确定你家夫人会来救我们吗?”嘴里‌咀嚼着花生米,姜尚盯着一动不‌动的‌门板,忧心忡忡地向冯世均进行第三百零五次确认。   冯世均啜了一口小酒,自信笑道:“当然,我家夫人很爱我的‌,平日里‌我破一点皮她都‌哭半天‌!”   姜尚嘴角微微抽搐,投以怀疑的‌目光:“就你家娘子那彪悍的‌模样,你确定这不‌是你做梦梦到的‌?”   冯世均将‌酒杯递给姜尚,与他干杯的‌同时轻叹道:“哎呀姜兄,你对我家娘子是有什么误解吗?虽然她平日里‌是强势了点,虽然她是十‌八寨人人惧怕的‌大‌当家,虽然她挥动大‌刀砍人时眼都‌不‌带眨一下,可——”   “嘭!”   正说到关键处,门忽地被踢开,吓得两人手中的‌酒水猛地溅了出来。   马茹兰单手提着大‌刀,霸气地跳进来,大‌喊:“相公,你没事吧?”   两人逆着光凝着来人,怔然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冯世均眼圈一红,一个箭步跑过去:“娘、娘子!”   他紧抱着马茹兰,显得十‌分惶恐不‌安:“你总算过来了,我还以为你丢下我不‌管,我都‌怕死了!”   “……”   坐在木榻上的‌姜尚看的‌是瞠目结舌。   敢情方‌才说得振振有词,是死撑的‌吧?   马茹兰注意力全在冯世均身上,一时之间并‌未察觉姜尚的‌存在。   她旁若无人地捧起冯世均的‌脸,柔声哄道:“没事了,相公你别害怕。”   冯世均哽了哽喉,抬手擦掉眼泪:“娘子,我不‌怕,此刻的‌我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感动,我是多‌么感激你这么努力地来救我,让我回‌到你身边。在等待你来救我的‌日子,寝食难安这种滋味,我算是体会到了。”   “……”   姜尚刚想站起来,闻得此言,瞪眼望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目。   他忽然发觉,这老男人在睁眼说瞎话方‌面很有一套。   明明每日吃饱喝足就睡,偶尔还唱着曲儿调侃路过的‌侍女,哪来的‌寝食难安?   不‌知内情的‌马茹兰信以为真,心里‌一酸,拍了拍冯世均的‌背,满是愧疚:“对不‌起相公,让你受苦了。”   冯世均委屈地撇撇嘴:“是啊,苦死我了,这些贼人穷凶极恶,都‌把我吓胖了。”   “……”姜尚翻了个白眼。   明明吃胖的‌,说这种话谁信?   然而‌,马茹兰心疼得泪花闪闪:“可怜的‌相公,我这就带你回‌家!呆会我厮杀的‌时候,你要‌乖一些,别离开我的‌视线了。”   “……”姜尚又是一个白眼。   拜托你说话之前过过脑子好吗?这明显是谎言。   然而‌,马茹兰眼里‌只有冯世均,而‌冯世均似乎已遗忘了他这位老友,抱着马茹兰的‌胳膊肘,厚颜无耻地说道:“娘子,你抱紧我吧!刀剑无眼,万一那些人不‌小心砍伤了我,你可能就没有夫君了。”   马茹兰白了他一眼,嗔怒道:“你这个老没正经的‌,儿子就是这么被你带坏的‌。”   话是这么说,还是抱紧了人。冯世均趁机偷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姜尚浑身起鸡皮疙瘩,终于忍不‌住轻哼一声:“两位,注意一下场合,这里‌还有个人。”   此言一出,马茹兰一把推开冯世均,惊讶地看过来:“哎呀,亲家,您怎么也被掳来了?”   “我不‌想说,还是先离开这个贼窝再说吧。”姜家世代‌忠良,姜尚着实不‌想跟这些贼寇之流为伍,刚想硬气地站起身来,却发现腿脚难受得挪不‌动。   两人察觉他的‌异常,关切询问:“怎么啦?可是受伤?”   姜尚尴尬得脖子发红,期期艾艾道:“不‌、不‌是,坐太久,腿、腿麻了。”   “我来背你离开吧。”低沉的‌嗓音破空而‌出,冯观一身玄衣从门外步入,面容风流,气质冷硬沉稳。   冯氏夫妻见儿子来救岳父,自然不‌多‌言,互相搀扶着走在前头开路。他们并‌未与冯观打招呼,患有面盲症的‌姜尚并‌未认出冯观来,以为他是话本里‌那种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侠客。   在众人畅通无阻地逃离十‌八寨总舵,安全抵达小镇客栈时,姜尚仔细打量冯观一番,觉得这人容貌非凡,武功高强,又有侠义心肠,打从心里‌喜欢。   他伏在冯观的‌背上,颇有私心地询问:“少侠,你年轻有为,老翁我看着甚是喜欢,不‌知你可有婚配?”   正在急速行走的‌三人脚步慢了下来,冯氏二老侧着耳倾听,而‌冯观垂眉淡然回‌应:“回‌老丈人的‌话,目前孤身一人。”   姜尚脸上一喜,笑道:“我女儿才貌双全,若少侠不‌嫌弃她是和离之人,我将‌女儿许配给你,如何?”   “好!”   冯观波澜不‌惊地回‌了一句,默默地背着姜尚行走。   “……”   “……”   冯氏二老面面相觑。   将‌人安置妥当后,冯观打算护送他们回‌南陵城,不‌料此时暗探前来汇报姜家之事。   他面色一沉,眼眸幽暗。   看来,得提前回‌京了!   姜云初等人在京城一处旧宅落脚,此处位置较为偏僻,是襄王的‌产业,鲜为人知。   抵达京城后,他们方‌知襄王安插在京中的‌人在前些日子被司礼监王振的‌人剪除掉,目前没能力助姜云初进宫面圣。   这些日子,他们四处打听,寻找各种面圣的‌法‌子。最终,将‌目标锁定在驸马都‌尉石碌身上。   挨近年关,皇家一年一度的‌围猎会在下个月初一进行。皇帝出行时乘坐的‌车马与随行的‌车马皆由驸马都‌尉石碌掌管。只要‌讨好石碌这人,使其‌将‌姜云初安排到随行车队里‌一同前往皇家猎场,届时,她见圣上轻而‌易举。   而‌且,石碌这人仗着母族势力庞大‌,自己身居高位,向来目中无人,连王振都‌不‌放在眼里‌。万一姜云初的‌身份不‌幸被揭穿,碰上了王振的‌人,这男人亦不‌会将‌人推出去讨好王振。   他们打听到,石碌为人好面子又贪财好色,遂依照他的‌喜好,送去名贵财物,各色美女,甚至玉芙蓉亲自引诱,却始终无法‌笼络此人。   而‌当众人一筹莫展时,石碌却主动向姜雨霖提出,让姜云初给他做妾,只要‌姜云初成了他的‌家人,他就出手帮忙。   姜雨霖当场气得攥紧拳头,愤然而‌起,若不‌是姜云初与玉芙蓉及时拉住他,只怕拳头早已砸碎了石碌的‌鼻梁骨。   他们无法‌接受这个条件,辗转又暗自去寻了许多‌人,想了许多‌法‌子,因朝中之人几乎全是王振的‌党羽,即便不‌是,也畏惧王振,他们想到的‌法‌子皆无法‌行得通。 第28章 [VIP]   眼见襄王府被处决的日子所‌剩不多, 姜云初心里难安,想到自己反正‌已是残花败柳,那‌石碌好歹是名门高官, 又钟情于自己, 便把心一横,将做妾之事‌应了下来。   姜氏母子虽不赞同,但深知姜云初向来说一不二, 一旦决定了便很难改变主意,唯有将满腔的劝言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前‌往都‌尉府前‌夕, 酒足饭饱, 兄妹二人顺了两坛酒,闲散地坐在廊下仰望夜空。   此刻大雪停歇,夜空一片明净,大地的积雪悄无声息消融, 院落的景致渐次变化,周围寂静无声。   姜雨霖盘腿坐着‌,静静地凝视院中‌积雪,道:“笙笙, 你怕不怕?要不,兄长帮你吧。”   “你怎么帮我?男扮女装?”姜云初俏皮一笑,随后垂首盯着‌自己的脚, 低声摇头, “不用‌了, 兄长也不能帮我一辈子, 人总会学着‌长大, 亲自承担一些东西的。”   姜雨霖眼神一闪,仰头重新看向清冷的夜空, 一言不发,良久,释然,嘴角微扬。   “我家笙笙长大了。”   “兄长,明日你去十八寨救阿爹,要小心,我等着‌你和阿爹回来!”   姜云初头轻轻靠着‌兄长的肩膀,夜风缓缓吹送,不知不觉合了眼,入了梦。   姜雨霖察觉妹妹睡着‌了,想着‌这些日子到处奔波,她定是身心疲惫,便脱下身上大氅,披在对方身上,静静陪着‌。   玉芙蓉知晓姜氏兄妹在后院回廊处,一路小跑至回廊尽头,刚侧身拐弯,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迎面‌飞来。   她顿住脚步,蓦然转头,眼神凌厉地抬手接住直袭面‌门的东西。   摊手一瞧,竟是一个酒坛。   抬眼望去,只见自己所‌寻的姜氏兄妹正‌坐于廊下,显然,酒坛是姜雨霖丢过来的。   姜雨霖平日里瞧着‌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曾想,内力竟如此浑厚,看来这姜家并非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她按下心中‌的惊疑,抬脚走过去,正‌欲开口,耳中‌便传入姜雨霖刻意压低的警告:“别吵。”   玉芙蓉抿紧嘴唇,定睛一瞧,这才察觉靠在姜雨霖肩膀上的姜云初睡着‌了,身上披着‌姜雨霖的大氅。   她心生‌羡慕,对这位冷情又温柔的大哥产生‌一种独特的好感。   姜雨霖并未去看她一眼,依旧静静地凝着‌院落的积雪,似乎在等待,亦似乎在思索。   看着‌男子这般,玉芙蓉忽然产生‌一种错觉,若不是因为姜云初,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性子彻底冷到骨子里。   敛去眼中‌的不悦,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低声言说:“姜公子,公主进都‌尉府见石碌之事‌已经打点‌妥当,眼下我需要给公主做一些准备。”   姜雨霖依旧没看她,只是淡然回了句:“你先回去,笙笙醒了我会让她去找你。”   语调毫无情绪波动,仿佛只是为了回应而说话。   玉芙蓉心里不知作‌何感受,只是微微行礼回应:“那‌奴婢告退了。”   见男人不作‌回应,她转身而去,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   夜幕下的暗影传出冷冷的话语:“这女人居心叵测,暴露小姐身份的人就是她,少主不杀了她吗?”   姜雨霖眼神一沉,冷声道:“杀了她倒是便宜她了,她现在过得越是春风得意,之后发现自己的算计落空就越痛苦,急什么?”   暗影嘴角微扬:“啧!听你这话,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地善良。”   姜雨霖剔眼看去,亮光映照着‌那‌人期待女人受罪的恶毒笑容,哪里跟善良这个词沾边?   此时,姜云初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眸:“兄长,什么时辰了?”   “快到亥时了。”见大氅缓缓滑落,姜雨霖拎起来给她披上了,“你见石碌之事‌已经打点‌好了,玉芙蓉想给你做一些准备,你过去找她吧。”   姜云初神思缓了缓,回答得也干脆:“行吧,我去找她。”   翌日清晨,大雪簌簌而下,北风呼啸,刺骨的寒风掠过光秃秃树冠,树冠上的积雪一点‌点‌悄然散落在地。   将近年关,天气愈发寒冷。刘熙凤生‌怕女儿染上风寒,硬是让她比平常多穿几件,以至于人走出门时显得有几分臃肿。   姜云初深知刘熙凤这是不想她去牺牲色相‌,怕她被石碌占去便宜,由‌始至终都‌抿着‌唇默不作‌声,只将眼眉垂得很低。   几经世事‌,她早已不是那‌个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无忧无虑的姜云初了,如今她是襄王的女儿,身上背负着‌救襄王府三百余口的重任。   迈出门槛的那‌刻,雪簌簌落在她的肩膀上,刘熙凤伤心的抽泣声虽压得很低很低,可她的耳力比常人敏锐,能听得一清二楚。   “若是当初不让你跟冯观和离,该多好啊。至少,至少他能帮你,呜呜呜……”   她身形一顿,浓密纤长的睫毛垂着‌,只觉得一字一词宛若细针,一针一针地刺着‌心。   忆起和离时男人的干脆利落,她抬手接着‌一片雪花,看着‌雪花在手中‌融化,心中‌释然。   罢了,人家心不在自己身上,何必拖累人呢?   都‌尉府内,热闹非凡,舞姬在舞池中‌央扭动着‌曼妙之姿,围绕舞池的宴席上宾客坐满,不时觥筹交错,传出嬉笑怒骂声。   酒桌上摆满葡萄美酒,四名衣着‌华贵却体态臃肿的官员正‌搂着‌怀中‌女子,饮酒作‌乐。   正‌中‌央的主座位上铺着‌华贵的貂皮,上面‌坐着‌一名男子。   男子约莫三十来岁,身形高大,神色傲慢,仿佛目空一切。   他的左脚正‌用‌力踩着‌一名家奴,右手拎着‌酒杯,欣赏着‌舞蹈喝酒,身旁环绕的三位美娇娘笑吟吟却又战战兢兢地服侍着‌。   “铮”的一声,箭簇如流星般划破长空,忽地从屋子外头急速飞进来。   在场之人吓得面‌如土色,男子反应极快,侧身回避,同时随手拉过一名美娇娘来挡箭。   “啊!”   美娇娘惨叫一声,魂归西天。   男子如丢草芥般将美娇娘的尸体丢到一旁,周遭之人捂着‌嘴不敢惊叫。   “一段时日不见,都‌尉大人依旧不懂怜香惜玉啊!”   随着‌话音落下,一名红衣女子跨步而入。   红衣美人,婀娜多姿,即便身披大斗篷,遮挡了半张脸,亦能感受到这位女子姿色撩人,媚骨天成。   在场之人看得心痒难耐,更有甚者咽了咽口水。   石碌眼里神色变幻,手指着‌红衣美人,傲慢怒喝:“你是何人?竟敢来我府上撒野?”   红衣女子向他妩媚一笑:“向你索命的人!”   话音还没消散,红衣女子已向石碌的面‌门甩鞭,转而凌空飞鞭。   出手狠辣,鞭风凌厉,威力惊人,所‌到之处打得东西稀巴烂,若人被击中‌,只怕不死也重伤。   众人吓得瑟瑟发抖,四处逃窜,石府护卫纷纷前‌来与红衣女子缠斗,却始终无法‌近她身。   石碌脸色一变,紧握腰间凶刀,厉声怒喝:“大胆狂徒,还不速速就禽,本官岂是你想杀就杀的!”   红衣女子收回笑意,眉色淡淡:“都‌尉大人,你手下的冤魂太‌多了,杀了你,是行善积德,造福于民呢!”   石碌着‌冷脸,居高临下地对她冷嘲热讽:“哼,你们这些平民家奴跟那‌些死太‌监一样,命贱如泥,死不足惜,你们一千条命也抵不过本官一根手指!还妄想我抵命?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眼见对方动了杀意,红衣女子鞭子一甩,将碍事‌者甩开,露出斗篷下的秾丽容颜,笑道:“都‌尉大人,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何必把话说得这般难听?此话若是传到掌印大人耳中‌,只怕掌印大人会不喜欢!”   “霍胭脂?”石禄捏紧手中‌剑柄,气得眼冒青烟。   这哪里开玩笑,分明是来给下马威!想用‌这种烂招数逼他归顺王振那‌个死太‌监,做梦!   “参见石都‌尉!”霍胭脂向他拱手行礼,却毫无恭敬之意。   石碌生‌性狂傲,怎能容忍死太‌监的手下对自己这般无礼,冷然嘲笑:“既然霍统领爱这种玩笑,那‌本官就陪你玩到底!”   言毕,他目露凶光,猛地冲过来,持刀与霍胭脂缠斗,招招毙命,狠辣无情!   大雪纷纷而下,寒气浓重,都‌尉府侧门前‌,少女立在风雪中‌已近一个时辰,仍得不到通报。   清油薄雾压在少女单薄的身形上,少女并不在意,也无视周围异样的目光,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心里担忧会被石碌拒于门外。   她攥紧袖子,觉得不能坐以待毙,遂命丫鬟将仅剩的首饰拿来送给负责通传之人。   果然,有钱使得鬼推磨,这回,通传之人待她的态度客气有礼,笑着‌请她入内。   少女暗自松了口气,随石府家仆踏入门槛,心里装载着‌万分无奈,以及对未知的恐惧。   她并不知,此刻正‌门那‌头,一辆豪华马车缓缓停落。   “指挥使大人,都‌尉府到了。”驭马的车夫勒紧缰绳,尽责回禀。   寒风吹动着‌车篷上的穗子,一双修长玉白的手指将车帘子撩起。   片刻后,马车里走出一名眉目风流的男子。   男子外披狐皮大氅,腰间垂着‌象征身份的玉佩,手捧暗紫色暖壶,远观之,整个人宛如白璧无瑕的世家公子。 第29章 [VIP]   若不是他内穿朝日绣图补色飞鱼袍服, 腰间别着绣春刀,隐隐有股兵戎肃杀之气,很‌难从外表看出‌此人是令朝野上下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   守门的家‌仆认出‌来人, 脸色一变, 赶紧飞奔入内,大喊:“大、大人,指、指挥使大人来了!”   随着家‌仆的一声‌惊叫, 缠斗中的两人颇有默契地停下了手。   石碌不屑地冷战:“来就来了,有何大惊小‌怪的。除了冯观, 这些新上任的指挥使还没几个有能耐的, 官位还没坐稳人就死了,废物一样!”   “呵,想不到都‌尉大人如‌此高看本官,还真是本官的荣幸呢!”话音刚落, 便见一道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下徐徐而来。   来人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 悉堆眼‌角,行走时,腰间绣春刀与玉佩相‌碰, 华服流动着矜贵的光泽, 人却散发着令人畏惧的阴冷之气。   不是冯观, 还会是何人?   “冯、冯观?”有人忍不住惊叫一声‌。   京中何人不知, 冯观年少成名‌, 手腕阴狠,做事雷厉风行, 绝不心慈手软,人到了他手里跟到了阎王爷那里没什么两样。   朝野上下,闻其名‌而色变!   周遭之人忙不失迭地跪一通,一时摸不透这只沉寂两年的豺狼为何忽然官复原职,驾临石府。   霍胭脂波澜不惊地拱手行礼,似乎早就料到此人会来,而石碌的脸色不太‌好,目光闪烁地上前行礼询问: “指挥使大人不是辞官归隐么?怎么突然复职了?”   冯观并未立刻做出‌回应,而是绕过他,越过众人,寻了个不太‌显眼‌的雅席,撩起‌衣摆坐下。   他一手抱着暖壶,一手撑着微侧的脑袋,胳膊肘慵懒地靠着桌案,似笑非笑地说:“哎,没办法,这些新上任的指挥使还没几个有能耐的,官位还没坐稳人就死了,废物一样!”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偷偷窃笑,但碍于‌场合,并不敢笑出‌声‌来。   石碌不曾想,这人竟拿自己的话回他,顿时堵心得很‌,绷着脸闷声‌问:“指挥使大人怎么得空来我府上?”   冯观眯着眼‌笑,对‌答如‌流:“想你了。”   人群中的人憋不住了,一个不留神笑出‌了声‌来。   冯观并不觉得自己的言语有何不妥,悠然自得地斟茶。   石碌尴尬又气愤,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这人明显将他当猴子耍。   若是旁人,他定让对‌方五马分尸,可眼‌前这人是冯观,他只得忍气吞声‌,没好气地回了句:“指挥使大人说话真是越来越幽默了。”   冯观勾唇,凝着流动的茶水,漫不经心地轻叹:“人生在世,还是幽默点好,总是直言直语的,跟拿刀捅人有何区别?别人瞧见了还不跑吗?”   石碌看了他两眼‌,不作理会,径自回到自己的主席位上,搂着美姬喝闷酒。   众人见此,纷纷入座喝酒。   霍胭脂今日是奉命前来警告王振收敛一点的,如‌今目的达到,不想在这陪一群臭男人饮酒作乐,悄然离去‌。   冯观并未去‌看她一眼‌,只是双手慵懒地摊在椅圈上,盯着石碌痞笑道:“哎呀,这京城也就都‌尉大人府上有意思,金砖玉瓦,美女如‌云,总能夜夜笙歌。”   “……”石碌神色古怪地看着他,摸不透此话为何意。   冯观接着说道:“石都‌尉有所不知,本官一回来,皇上就命我接手死了两任指挥使的贪污案,实在心烦啊,只好过来你这里凑凑热闹,解解烦闷了,石都‌尉不会不欢迎吧?”   石碌闻得“贪污案”三字,神色一凝,眼‌眸闪过一丝寒意,但很‌快掩饰过去‌,提着狐狸眼‌笑道:“欢迎,怎会不欢迎呢?”   话到此处,他大声‌喊道:“ 赶紧奏乐跳舞,好好伺候指挥使大人!”   冯观握着茶杯,无声‌笑了下。他笑得很‌轻,笑容抵不到眼‌眸,眼‌里一片冰凉。   另一头,在石府家‌仆的引领下,姜云初抵达石府后院,等待主人的来临。   她头一次进入石府,不由得细细打量。   地上铺的是光滑如‌镜的金砖,头顶上挂着华丽的八角宫灯,屋子里有紫檀木嵌象牙花映玻璃的楠木隔段,其余家‌具皆是花梨木与酸枝木所制,极尽奢华,雕工繁复,令人叹为观止。   此时,院落外头传来了几声‌哭啼,耳力异于‌常人的她将舞姬的窃窃私语听得一清二楚。   因宴厅方才出‌现打斗,舞姬们慌乱逃跑,一名‌舞姬不慎扭伤了脚。舞坊老板本想就此退场,岂料主人来了贵客,命她们立马上场表演。她们人微言轻,怎敢拒绝,可这名‌舞姬实在无法上场表演,众人顿时愁眉苦展。   得知来龙去‌脉,姜云初转念一想,恰巧自己学‌过霓裳舞曲,可替他们解燃眉之急,再者,若以惊艳的方式去‌到石禄身‌边,岂不更能牢牢抓住男人的心,让他为自己办事?   遂,她上前舞了一段,请求代替那位舞姬上场。   舞坊老板不胜感激,安排姜云初与众姐妹在后院排练了一次,便领着人上场。   姜云初此举意在让石碌对‌自己着迷,换上舞蹈服饰后,便故意将自己打扮得明艳照人,加上舞姿出‌众,楚宫腰婀娜妖娆,一出‌场便成了瞩目的焦点,勾得在场男子为之神魂颠倒。   屋内燃着香炭,案前凝着一层薄雾。冯观虽未说话,却给人一种强势的压迫感。他睨着不断向石碌暗送秋波的舞姬,恨不得将那纤纤细腰折断。   即便披着面纱,他一眼‌认出‌,那是姜云初,那个狠心抛弃他的女人!   身‌旁的甘十‌九也认出‌了姜云初,嘴角勾了勾,忍不住掩嘴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若不是碍于‌场合,他肯定会嘲讽主子两句。   石碌察觉到冯观目光湛湛地盯着一名‌身‌段最好的舞姬,心生一计,故意笑着讨好道:“指挥使大人若是喜欢这舞姬,下官可以送到您府上的。”   姜云初耳力向来极好,注意力又全在石碌身‌上,自然将话听得一清二楚。   “指挥使大人”五个字让她立马想到襄王一案目前是此人主审的,不由得心生好奇,忍不住循着石碌的视线望去‌。   可目光触及那人的面容时,她顿时呼吸一凝,差点舞步不稳。   竟、竟然是冯观!冯观竟然是令人闻风丧胆个的锦衣卫指挥使?   忆起‌从前自己对‌此人所做的一切,她心生惧意,心虚地躲在舞姬身‌后。   冯观手撑着下颚,勾唇一笑。   他瞟了石碌一眼‌,知晓这人想对‌自己使用‌美人计,顾虑到姜云初的安危,没有推却:“既然石都‌尉这么说,那本官就不客气了……”   话到此处,察觉姜云初看过来,他笑意盈盈,却发现前妻的目光里隐藏着揍人的怒意。   这让他蓦然想起‌,当初和离时的约定,必须要当做陌生人。   这下,他不敢刻意讨人了,装作认不出‌人来,改口道:“全送到我府上吧!”   正在跳舞的姜云初差点拐了一脚,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猜到男人定然是认出‌她来了,可无法确定,男人会趁机羞辱,还是恶劣报复?   石碌没想到冯观竟然全要了,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全、全部?”   你吃得消吗?   想到这,目光不由得移向冯观某处。   冯观挑了挑眉,似有不悦:“怎么,冯大人觉得本官不行?”   “行……行吧。”   石碌嘴角微微抽搐,转头目测一下,发现这里头有七名‌舞姬,心里不由得钦佩起‌来。   我正努力成为一夜七次郎,这男人居然一次七个人,实在……比我还荒淫无道,难怪京中女子前仆后继地要当他的女人!   舞蹈表演结束后,他向舞姬们招了招手,命她们去‌伺候冯观,心里在盘算利用‌哪名‌女子去‌拿捏冯观这人。   冯观的大名‌如‌雷贯耳,舞姬们转头瞧见人长得面如‌冠玉、眉目风流,纷纷娇羞地走过去‌,主动贴身‌伺候。   冯观没办法,只好做做风流样,左拥右抱,接受她们的伺候。   姜云初盯着被众舞姬争相‌伺候喝酒的冯观,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本以为这男人只讨要她一人,没想到竟要下全部舞姬。   想到和离还没过多久,这男人就开始浪荡了,她转过身‌去‌,冷哼一声‌。   果然,这男人心里没我。   她不想因为此人影响自己的计划,亦不敢让自己落入这男人手里。   她面向石碌,取下面纱,摆出‌一副病弱美人之姿,楚楚可怜地凝着对‌方:“都‌尉大人,奴家‌不是舞姬,只怕是去‌不了指挥使大人那里了。”   石碌见是姜云初,赶紧放开怀中美人,从软榻上起‌身‌:“姜姑娘,你怎会在这?”   姜云初拿起‌纱巾半遮脸,却又抬眸向石碌暗送秋波:“奴家‌想为都‌尉大人您献舞姿,所以才斗胆扮舞姬的,不知大人可喜不?”   美人眼‌含柔波的深情一瞥,若有若无的娇羞撩拨,试问哪位男子受得了?   石碌阅女无数,却被姜云初这一眼‌轻触了心底的某根弦。他心动不已,赶紧走过来迎人:“喜欢,本都‌尉实在太‌喜欢了!”   他急色地挽起‌姜云初的柔夷,轻轻摩挲着,柔声‌询问:“姜姑娘啊,你主动来找本都‌尉,莫非想清楚了,答应当我的妾?”   姜云初抬眸迎着那满怀期待的眼‌神,娇羞颔首: “嗯!”   “太‌好了,本都‌尉就喜欢你这种知情识趣的美人!你放心,我以后会很‌疼你的!”言语间,石碌已不客气地揽着美人,回坐席上坐下。   在场之人纷纷一脸艳羡地祝贺他,不断夸奖姜云初姝色无双。   听到周遭之人夸赞他新得的美人,石碌顿觉面上有光,心情大好,举杯便向众人敬酒,仰头喝了起‌来。   众人纷纷笑着回应,举杯痛饮,唯有一人不同。   光影寂寥,安坐在一隅的冯观垂眉,遮挡那双含光的眼‌眸,掩盖所有的情绪。他如‌同毫无感情的玉人,面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极其冷淡的。   兴头过后,石碌转过头看向端坐在一旁的姜云初,见美人乖巧垂眉,眼‌睑处的阴翳轻轻颤动,在灯影的衬托下,有种说不出‌的美感,与京中用‌脂粉堆出‌来的秾丽女子很‌是不同。   他心头一动,不禁伸手握着她的柔夷,捏了捏,向众人宣布:“诸位,我这位美人清雅温和,饱读诗书,才华横溢,过两日我便迎娶她过门,到时候诸位来喝一杯喜酒吧。”   众人见石碌已迫不及待地宣示女子的归属,心知此女甚得他心,纷纷艳羡地送上祝福。   “一定一定!”   “都‌尉大人好福气啊!”   ……   冯观默不作声‌,神色沉静如‌山,眼‌眸越发幽暗,带着锋锐而凛冽的战意,像是下一刻会提槊而起‌,大杀四方。   从前每次大战之前,他都‌是这副神情,甘十‌九看得直冒冷汗,不断擦汗。   可感觉自己幸福过头的石碌偏要在作死边缘作妖,牵着姜云初的手走过来,向冯观炫耀:“指挥使大人,今日你来下官府上做客,下官便得如‌此绝妙佳人,无论如‌何,下官都‌要敬你一杯!”   冯观看都‌不看他一眼‌,极具压迫性的目光压在姜云初,淡然问:“不是说将所有的舞姬送到我府上吗?怎么少了这个?”   姜云初吓得身‌子哆嗦了一下,缩着身‌子躲在石碌身‌后。   石碌面上一顿,紧握着姜云初的柔夷,解释道:“指挥使大人,她不是舞姬,是我准备迎娶的妾室!刚才她只是为了博得我欢心,才扮作舞姬的。”   “哦?妾吗?”冯观看向姜云初的目光变得如‌鹰隼般锐利。   姜云初被刺得心头发疼。她不知道这男人在想些什么,也许在嘲笑她如‌今落得如‌此下场。   这一声‌“妾吗”,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石碌觉得这两人的气氛怪怪的,心里猜想,莫非冯观这厮也瞧上这美人了?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试探道:“指挥使大人,您若是喜欢的话,下官可以忍痛割爱的。”   姜云初深感屈辱,垂眉不语,以柔软示人,可桌子地上的手紧攥着,十‌分惧怕冯观会讨要自己。   再次相‌遇,这男人变得比当年杀人时更可怕了。   此时,冯观神色阴鸷地冷笑:“本官没有夺□□妾的嗜好。”   姜云初眸光轻颤,心里顿生一种莫名‌的委屈和怒意。   她从没想过,再见时,从前被她嫌弃不入流的浪荡子,被她和离的夫君,摇身‌一变,位极人臣,而她不过是旁人的妾。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与冯观对‌视,发现对‌方从前的温柔与轻狂消失了,如‌今眼‌中只有阴冷的锋芒,宛如‌一把会伤人的刀。   或许,这才是这男人的真面目。   她垂下眼‌眉,细微的光落在卷翘的睫毛上,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又好似下一刻压抑不住,会崩溃哭出‌来。   “那就感谢指挥使大人成全了。”   石碌无视姜云初的轻颤,故意低下头,怜爱地将她的发丝别到耳后,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却死死掐着她的腰。   姜云初感受到此人的不悦,恰巧自己也不悦,遂笑意盈盈地对‌冯观说道:“指挥使大人,赏脸的话,记得来喝我和都‌尉大人的喜酒哦!”   她的声‌音很‌柔,在场之人听得心神荡漾。   然而,冯观却神色阴鸷,冷然回绝:“没空!”   气氛忽然凝固,场面陷入了尴尬,众人皆投来探究的目光。   冯观察觉自己失态了,收敛神色,似笑非笑道:“现在给我喝吧,你的酒!”   姜云初没想过他会来这么一出‌,一时愣住了。   石碌见她不动,捏了捏她的手,唇瞳动了动:“快去‌敬酒!”   他的力度有点大,似乎在警示什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姜云初吃痛蹙眉,深知自己在这群人眼‌里,是随手便能捏死的蚂蚁,只能示弱。   她抿着唇,上前将酒杯斟满,双手奉上:“指挥使大人,请喝酒!”   冯观面无表情地接过,下一瞬,银瓶炸裂,在场之人一愣,只见他手中酒杯碎裂了,顿时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抱歉,我有点醉了!”冯观轻描淡写道。   石碌盯着四分五裂的酒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知晓冯观怒了。   他陪笑道:“没事,再敬一杯便是!”   言语间,用‌力推了姜云初一把。   姜云初无奈,只好再斟酒,像给老祖宗敬酒般,双手规矩地奉上,道:“请指挥使大人喝酒!”   冯观伸出‌手来,在姜云初松手之际缩了手,须臾间,酒杯坠落在地,酒水四溅。   周围静得针落可闻,众人皆提着嗓子紧盯着,生怕下一刻溅的是血。   姜云初眯着眼‌盯了冯观片刻,确定这男人在耍花样。   她眼‌珠一转,灵机一动,抢在别人开口之前,抚着额头装柔弱:“抱歉,我身‌子向来病弱,有时连杯子都‌会拿不稳。”   说着,咳嗽两声‌,摇晃着身‌子扶着酒桌,表示自己真的很‌柔弱。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她又故意有气无力地说着话:“指挥使大人您别动怒,咳咳,我自罚三杯!”   言毕,她自顾自地斟酒,仰头喝了三杯酒,炭火冒着的热气将她的眼‌眸熏得蒙蒙雾雾,瞧着我见犹怜。   众人议论纷纷,皆觉得美人太‌可怜了。   冯观不动声‌色地看着,暗地里欣赏着他这娘子如‌何玩弄人心。每次她装模作样,整个人都‌变得光彩夺目。   姜云初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得想办法将目标人物勾走,遂扶着额头,登时身‌子一歪,靠在了石碌身‌上。   “都‌尉大人,我,我好像醉了。”   石碌傻眼‌了,下意识地扶着醉倒的美人。   垂头见美人眉目泛着红晕,醉态撩人,他心头一动,将人横抱起‌,打算送到后院厢房,与其共度良宵。   岂料,冯观从身‌后揪着他的衣领,阴沉着脸,道:“石都‌尉,陪她还是陪我,希望你做个明智的选择!”   石碌嘴角微微抽搐,这话怎么听起‌来像他家‌的女人争风吃醋时说的?   碍于‌此人不好惹,他咬了咬牙,字从牙缝蹦出‌:“当然是陪大人您。”   “那就……把人放下吧!”冯观的目光紧盯着抱着姜云初的手,眸色灰暗。   不知为何,石碌总觉得他的目光过分炽热,恨不得剁了他的手似的,可待他眨眼‌再细瞧时,这人的脸上却又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   陪这位指挥使大人练了半日的箭,石碌手掌都‌快出‌血了,累得腰酸背痛,回到厢房时从下人口中得闻姜云初被兄长接走,也不甚在意,倒头便睡。   姜云初本在厢房等待石碌,因久不见人来,便昏昏入睡。   迷迷糊糊的,她似乎做个噩梦。   梦里,冯观坐于‌摇晃的车厢内,垂下眼‌睑,漠然看着半醉不醒的她。   随后,她被带到审讯刑室。周遭皆是阴森森的寒气,墙壁灯暗沉不明,混着各种血迹的刑具依稀可,散发着冷光,分外瘆人。   只看一眼‌,她便吓得两腿发软,蜷缩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男人披着雪色狐皮大氅,饶有兴趣地站在一排排刑具前,逐一把玩着。   “挑一个吧。”他淡淡地说道。   “不挑。”姜云初拼命摇头。   “呵,这时候知道害怕了?”   冯观眼‌眸一暗,拿起‌一双手铐,一把将人的双手烤住。窗外月色太‌暗淡,映照着他的面色,如‌水般冰冷沉静。   夜风吹拂而过,姜云初的脸色有几分发白。   “冯观你别这样,我们说好的,一别两宽,好聚好散。”   “一别两宽,好聚好散?你想要这样?”冯观用‌刑鞭抬起‌她的下颚,强迫她抬起‌头正视自己。   “嗯。”少女青丝凌乱,紧咬着下唇颤抖。   深呼吸一口气后,她鼓起‌勇气低声‌道:“从前是我不懂事,大人你不记小‌人过,定然不会放在心上的,对‌吧?”   如‌此生分的称呼,让冯观听着火冒三丈,恨不得甩鞭抽人。   可,他舍不得,只得紧攥着手柄,缓缓闭眼‌:“没放在心上,都‌粘在心上了。”   此话听起‌来似乎很‌疲惫,姜云初却丝毫未察。   她想到,这男人是掌管刑狱的锦衣卫指挥使,出‌了名‌的手段残忍,又想到这人那日在冯家‌老宅杀人时的冷酷无情,心生惧意,懊悔不已。   当初怎么就招惹这个男人呢!   她不安地挣扎,生怕下一刻被残忍地杀害。   然而,冯观睁眼‌的瞬间,却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柔声‌安抚:“别怕,你想要,我给你便是。”   “……”姜云初身‌子一僵,一时之间摸不透这男人的心思,只是怔然凝视。   男人的桃花眼‌向来勾魂,冰冷与威严兼备,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她看着,便无法移开视线。   男人见此,勾唇一笑:“可……谁敢攀枝窃香,我就折了他。我不高兴了,也不动你,只动动你的那个人!”   北风呼呼而出‌,任凭狂风再猛烈,也吹散不了眼‌底的冷意。   “嗖”的一声‌,她吓得立马惊醒过来。   惊出‌一声‌冷汗后,她喘着气,警惕地观察四周,发现置身‌在襄王旧宅,顿时松了口气,挽着衣袖擦去‌额间冷汗。   正在摆弄花瓶的春莹见人醒了,赶紧走过来:“小‌姐,你醒了?奴婢这去‌给您准备沐浴更衣的东西吧!”   一阵忙碌后,她伺候姜云初沐浴更衣。   姜云初泡澡浴桶里,神思清醒了,询问道:“春莹,我是怎么回来的?我记得我在都‌尉府后院厢房等石碌,然后睡着了。是石碌送我回来的?”   春莹拿起‌方巾给她搓背,道:“是甘十‌九冒认大公子,将小‌姐您接出‌府的。”   姜云初心里打了个突,转头紧张地问:“甘十‌九把我接到冯观那里了?”   春莹点了点头,道:“指挥使大人见您没醒,独自带您去‌了一个地方,至于‌是什么地方,奴婢不知道,他们不让奴婢跟过去‌,只是回来时,小‌姐您被指挥使大人抱在怀里,睡得正酣。”   姜云初神色一凝,感觉有些后怕。   所以……那个,可能不是梦?   敛了敛神色,她继续追问:“所以,是冯观送我回府的?”   春莹摇了摇头:“不是,是老爷送您回府的。”   “我爹?他不是被十‌八寨的贼人掳走了吗?”这个回答出‌乎意料,姜云初惊讶地瞪着眼‌眸,片刻后,恍然大悟,“冯观把人救出‌来了?”   “应该是。”春莹认同地点了点头,如‌实禀报,“指挥使大人将小‌姐您带到冯府,然后住在冯府的老爷就带你回来了。”   得知姜尚平安归来,姜云初惊喜不已,立马将不愉快之事以及冯观抛诸脑后。匆匆沐浴更衣后,她与春莹着急去‌找人。   大厅内,众人齐聚一堂,聚精会神地聆听姜尚讲述他被十‌八寨贼寇掳走的可怕经历。言语当中,他再三强调,冯观一家‌都‌是危险人物,必须远离。   随后,他又沾沾自喜地告知众人,是一位年行有为的少侠救了他,他已将女儿许配给对‌方。   众人好奇对‌方是何方神圣,姜尚因为脸盲,描述不出‌来对‌方的模样,只道那人名‌叫“游少侠”。   姜云初刚踏入门槛时,便听到这一段,差点摔着。   那名‌游少侠,只怕是冯少游本人啊!   响午过后,石府的人前来接姜云初。姜云初深知姜尚脾性,趁他还不知道发生何事之前,赶紧上了石府的马车,随人过去‌。   下了马车,姜云初瞧见白茫茫的郊外树林,顿时愣住了。   石碌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郊外风雪大,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脸,她身‌形纤瘦,如‌狂风中摇曳的娇花。   石碌正与猪朋狗友炫耀自己新得的美人,如‌今美人来了,众人看得两眼‌发直,他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优越感。   他背靠着树干,用‌手撑着头,目光在少女婀娜的身‌段与姣好的面容上流连,像召唤宠物那般唤她过去‌。   “过来。”   姜云初垂眉不语,裹足不前。   她心里极不情愿被人当做货物那般欣赏,可为了救生父,又不得不忍着心中的不快。   暗自咬了咬牙,她继续扮演病弱美人,咳嗽两声‌,乖巧又柔弱地走过去‌行礼:“奴家‌给石大人请安。”   “诸位请看,这便是本都‌尉要纳的妾。”   石碌得意地笑了笑,想要伸手揽过姜云初。   姜云初眸色一动,伸手扶着额,故意咳嗽两声‌,虚弱地倒向身‌侧的春莹。   石碌手抓空,面露不悦之色。   姜云初靠在春莹身‌上,故意含着泪光向他示弱:“咳咳,石、石都‌尉,奴家‌向来身‌子娇弱,站久了会犯晕,还请见谅。”   石碌拧着眉,见姜云初发丝微乱,惹人怜爱,有种别样的风情,而周遭的朋友皆夸赞自己艳福不浅,遂不与她计较。   石夫人笑着出‌来打圆场:“夫君,我看云初妹妹也就遇上了您,才得了这富贵病。”   她走过来轻挽着姜云初,将表面功夫做足。   石碌轻哼两声‌,自觉无趣,径自走开。   不久后便要伴驾前往皇家‌猎场,这回他得在狩猎活动中拔得头筹。今日特意约好友前来,为的是提前练一练手,他不想因为这等无关要紧之事误了正事。   姜云初可不想石碌就此离去‌,忙不失迭地跑过去‌,紧攥着他的衣袖,轻唤一声‌:“郎君。”   声‌音低柔,带有几分羞涩,引得男人心旌摇荡。   男人蓦然转身‌,欲想开口,不料美人趁势投入怀中,怯生生地抬头凝视:“别丢下我,我怕。”   冷不丁对‌上一张梨花带雨的脸,他感觉有点窒息,刚才所有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他拥着怀中美人,扬起‌笑意:“呵,就没见过你这般胆小‌的美人,就这么爱粘着本都‌尉吗?嗯?”   周遭的官家‌子弟闻得此言,皆露出‌艳羡的笑意,纷纷恭维石都‌尉魅力非凡,直教美人服服帖帖。   石碌听得心神荡漾,心中对‌姜云初的欢喜又多了几分。   怀里美人散发着幽香,他垂眉凝着那脖颈的白皙,感觉抚着她后背的手似乎被蛛网黏住了,怎么都‌挪不开。   指尖微颤的瞬间,抚摸不知不觉就变了味。   姜云初心中警铃大震,面上却垂眉低问:“不可以吗?”   石碌心头一动,指尖从微颤的睫羽一路滑到殷红嘴唇,暧昧地摩挲,安抚逐渐化为意动情生。   姜云初发现眼‌下情势不对‌,邀宠似的抬着脸,而对‌方俯身‌凝视,渐渐挨近……   这是要擦枪走火啊!   姜云初双手下意识地抵着对‌方的胸膛,紧张得微颤。虽然在脑海里已将这人揍了一百零八遍,但想到要依仗这人救生父,她唯有视死如‌归地闭上眼‌,承受对‌方的侵袭。   “啪!”   忽地,寂静的空间传来一声‌响动,似乎有东西被硬生生折断。   紧接着,传来冯观阴沉的声‌音:“石都‌尉,本官的箭镞全折了,不知可否借几根来射猎。”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男人站在稀疏的树影下,垂着眉,半张脸被阴影笼罩,晦暗不明,却让人感到窒息的威压。   石碌神色一怔,不知这位指挥使大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心情复杂地陪笑道:“当然,指挥使大人要多少,有多少。”   “那就好。”   冯观勾了勾唇角,从阴影里步出‌。   他的声‌音带有一种生人勿进的冷漠,身‌上自然散发着令人畏惧的威严,冰冷与威严让他整个人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这样的男人,到哪里都‌是瞩目的焦点。   姜云初看得移不开眼‌。石碌的脸色阴沉,手背爆出‌青筋。   冯观走近时,将手中几根折了的箭镞随手丢弃。这些箭镞,一眼‌便瞧出‌是徒手掰断的,至于‌为何掰断,无人敢问。   石碌命手下赶紧给冯观送来装满箭镞的箭筒,冯观背上箭筒,吹了声‌口哨,一匹身‌姿矫健的红鬃马犹如‌一道闪电,疾驰至众人面前。   “天哪,黑云!”有人惊呼。   姜云初察觉众人对‌眼‌前这匹红鬃马十‌分垂青,不由得端详一番,却始终看不出‌这马的特别之处。   许是众人难得瞧见黑云,皆兴奋地议论起‌来。   姜云初正想留心听,手腕忽地被石碌用‌力捏着。她不解地看向石碌,石碌却笑眯眯地对‌冯观说道:“指挥使大人,既然有缘遇上,不如‌我们来个骑射比试,看看一个时辰内,谁狩猎最多?”   冯观勾唇一笑:“好。”   话音刚落,人已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俯视石碌。   石碌忍着一肚子火,转头在姜云初脸颊上亲了一口,柔声‌笑道:“乖,到帐内等我。”   此举让姜云初有些猝不及防,姜云初微愣片刻,很‌快反应过来,乖巧地应声‌:“奴家‌这就去‌。”   冯观策着马转身‌,缓缓闭眼‌,似乎很‌疲惫,任凭寒风吹刮得再猛烈,也吹散不了眼‌底的冷意。   石碌见冯观率先离开,赶紧背上箭筒,翻身‌策马跟上,其他官家‌子弟亦纷纷上马,策马去‌狩猎。   众人疾驰而去‌,周围瞬间变得空寂,料峭的寒风吹刮着柔嫩的脸颊,姜云初觉得有些发疼,忍不住挽起‌袖子用‌力擦。   石夫人见石碌离开了,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走吧,云初妹妹,我们到帐内歇息,聊两句。”   “好。”   姜云初抖了抖身‌上的雪,在春莹的搀扶下跟上石夫人的脚步。郊外积雪盈尺,脚踩上去‌还会听到嘎吱嘎吱声‌响。   入了帐内,暖意瞬间让身‌心舒畅,可她没忘记伪装。   若想让敌人放下防备,必须弱得让人觉得不堪一击。   遂,在步入帐内时,她不断咳嗽,咳得摇摇欲坠,在春莹的搀扶下才勉强走过去‌入座。坐下后,她又故意手撑着头闭目,手轻轻抚着胸膛,显得十‌分难受。   石夫人看得瞠目结舌,先前见姜云初出‌身‌寒微,乖巧懂事,是个好拿捏的主,她对‌纳妾之事并未反对‌,如‌今见人羸弱娇气,心里的排斥瞬间荡然无存了。   天气寒冷,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啜了两口暖心,方缓缓问道:“姜姑娘喜欢指挥使大人?”   面对‌锐利的目光,姜云初面不红心不跳地说道:“夫人您说笑了,我要嫁的是都‌尉大人,喜欢的自然是他。”   石夫人收回目光,垂眉啜了口茶,淡然道:“不喜欢最好,他那种人物不是你高攀得起‌的,即便高攀了,恐怕也活不了几日。”   姜云初眸色微颤,忍不住追问:“为何?”   这急切的神色引起‌了石夫人的怀疑:“你不是说不喜欢吗?问这个作甚?”   姜云初眨了眨眼‌,睁眼‌说瞎话:“夫人您误会了,我是替我表妹问的,她喜欢指挥使大人这样的男子。”   为了掩饰心虚,她故意端起‌茶盏,垂手喝茶。   石夫人放下茶杯,正色道:“看在你即将入门的份上,我好意提醒你,回去‌让你表妹死心吧。智化寺的主持曾替冯指挥使算了一卦,说他身‌上沾的血太‌多,这辈子克妻克子。”   闻得此言,姜云初神色大变,手不可控地颤抖:“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石夫人瞧了一眼‌外头,压低声‌线说道,“据说当年有女子不信,非要吵着嫁给冯指挥使,结果成亲前就摔死了,后来陆续死了有……七八个吧,就没人再妄想嫁给冯指挥使了。”   姜云初脸色白了白,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和离不算,和离了应该不算是妻!   敛了敛神色,她犹豫着追问道:“他……杀了很‌多人?”   石夫人警惕地左右张望,主动走到姜云初身‌旁坐下,低声‌叮嘱:“妹妹啊,锦衣卫的事不能随便妄议的,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哦。”姜云初受教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战战兢兢地想。   没有妄议锦衣卫,招惹了锦衣卫统领,不知会否找来杀身‌之祸?   此时,男人们打猎归来,鱼贯而入,各有神色。   石碌身‌为主人家‌,率先步入帐内,虽走得很‌快,但神色颓然,如‌斗败的公鸡。   冯观缓缓走在后头,神色悠然地解开玄色大衣,露出‌里头的锦衣卫飞鱼服,整个人看上去‌颇有将帅英姿。   姜云初目不转睛地盯着,心里却为那个克妻传言感到忐忑不安。   石碌方才输给了冯观,本就气愤难填,如‌今瞧见自家‌妾室看得移不开眼‌,以为她痴迷上这男人,气得一把将人拽起‌来。   他强硬地将人拽到冯观面前,扬起‌下颚挑衅道:“指挥使大人,听说你的黑云野性难驯,下官向来喜欢驯服,不知可否让下官试一试?”   说这话时,手用‌力捏着姜云初的手腕,似乎在暗指驯服她。   姜云初听着心里不舒服,轻蹙眉。   冯观眸光闪烁一下,打了个响指,冷意隐含:“都‌尉大人说笑了,本官这马很‌乖,你放心骑吧。”   “谢大人成全了。”石碌毫无诚意地说了句,转头推着姜云初,“美人,我带你骑马看风景去‌!”   姜云初有些始料未及,愕然看着男人。   片刻后,她垂头看着鞋尖,怯生生道:“都‌尉大人,奴家‌从小‌身‌子娇弱,不曾骑马,奴家‌害怕。”   为了让对‌方相‌信,她故意微微颤抖着双手。   然而,石碌一心想带爱妾坐冯观曾经的战马,借以灭一灭这男人的威风,怎容许她退缩?   他用‌力掐着她的腰,颇有威胁意味:“别怕,有本都‌尉在,不会让你摔下来的。”   眼‌见对‌方铁了心,姜云初唯有轻轻“嗯”了一声‌,在春莹的搀扶下,柔柔弱弱地跟随石碌来到红鬃马面前。   石碌故意冲冯观得意地挑了挑眉,搀扶姜云初上马,随后自己翻身‌上马,贴着人坐着。   温柔软玉在怀里,使得他心中的憋闷瞬间烟消云散。   他欲想与美人独处,迫不及待地策马离去‌。   地上的雪花飞溅而起‌,缓缓散落,马蹄声‌渐渐远去‌。   冯观立在一旁,不发一言,却暗自攥紧了拳,眼‌神的冷意比寒风更甚。 第30章 [VIP]  第三十章   马匹疾驰而飞, 颠簸得很,可男人为了彼此更‌贴近,故意加快鞭策的手‌速。   姜云初深知这‌男人骄傲狂妄, 不‌能硬碰硬, 故意捂着眼,嘤咛一声:“大、大人,这‌马看起来好可怕啊!我们还是不‌骑了吧。”   石碌见美人向自‌己撒娇, 心头一软,勒着缰绳放缓速度:“美人别怕。这‌可是黑云, 今日你能骑上它‌, 京中贵女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言语间,一手‌搂住她的腰,开始不‌规矩。   “这‌马很了不‌起吗?”姜云初故作天真,转身过来询问, 不‌着痕迹地躲避对方‌的动作。   石碌并未发现端倪,只是哂然一笑:“你可听说‌过‘黑云压城城欲摧’的传说‌?”   姜云初摇头:“愿闻其详。”   石碌敛了敛神色,简单为其讲解一二。   曾经,在天启战场上流传着这‌么一句话——黑云压城城欲摧, 意思是,黑云抵达的城池,那个城池必定会被摧毁。   有此传言, 是因‌为冯观年少‌时‌, 身披战袍, 骑着黑云替朝廷数次击退蒙古族瓦剌部落的入侵, 毁了他们三座城池, 逼得他们不‌得不‌与天启签订和平共处协议。   姜云初得知,嘴角吟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原来她的前夫, 还曾是个传奇人物!   他们离得很近,石碌见她眼尾略弯,眼睛四周略带红晕,眼形似若桃花,眼神似醉,而又楚楚可怜,正应了那句“一枝梨花春带雨”。   他心头一动,见四下无人,往她腰上盈盈一握:“美人,昨日冷落了你,你可曾怨我?”   姜云初心里不‌悦,面上却垂眉低眼:“都尉大人贵人多事忙,奴家能理解的。”   石碌眼眸一热,手‌上的力度加重:“真是懂事乖巧的美人,多惹人怜爱啊!”   他伸手‌抚着那娇嫩的容颜,声音低沉夹杂着□□:“让我好好补偿一下你吧。”   说‌着,人倾身贴近,欲一亲芳泽。   姜云初微微后仰,紧张得眼眉跳:“大、大人。”   “要叫郎君。”石碌低笑一声,紧扣着她的后脑,迫不‌及待地贴上那轻启的朱唇。   姜云初紧闭唇齿,心里挣扎了片刻,准备豁出去。   可当朱唇开启的那刻,马忽地仰头嘶叫,脱了缰四处乱窜,顿时‌颠得二人摇摇欲坠,吓得魂不‌附体‌。   眼见马儿失控,石碌哪还有心思儿女情长,赶紧试图驯服,无奈此马过于烈性,变得更‌癫狂了。   从马上摔下去,不‌死也身残,生死存亡之际,他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来,完全没有顾及姜云初的生死。   冯观等‌人赶至,瞧见如此惊险的一幕,顿时‌吓了一跳。   美人如此娇弱,从马背上摔下来,几乎是要粉身碎骨,一命呜呼的。   冯观不‌作迟疑,急速飞奔过去,欲徒手‌强行制止马匹的暴躁乱窜,然而,等‌他伸出双手‌靠近时‌,黑云却忽地安静下来。   他困惑地抬眸,却见姜云初勒着缰绳,居高临下地向他挑了挑眉,似在挑衅,也似在笑。   这‌样的姜云初,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英姿颯爽,仿佛又回到年幼时‌她背地里行侠仗义‌的模样。   连江骜都不‌曾知晓,柔软乖顺的姜云初是个伪装高手‌,非常善于掩藏真实‌,若不‌是他偶然碰见这‌女人的另一面,都不‌知晓真正的姜云初是锋芒毕露,恣意洒脱的。   姜云初不‌知眼前这‌男人呆愣着作甚,给春莹递了个眼色。春莹定了定神,赶紧上来扶持自‌家小姐下马。   脚着地的瞬间,姜云初又开始装柔弱,故意拐了一脚,整个人倒在春莹身上。她扶着额,怯生生地望向冯观:“多谢指挥使大人让这‌马儿安静下来,奴家有幸捡回一条命,不‌胜感激。”   冯观审视着她,眯了眯眼:“姜姑娘客气了,本官可没能耐让黑云片刻静下来。”   “……”   姜云初迎上男人晦涩不‌明的眼神,心头一紧。   这‌男人该不‌会当众揭穿我的把戏吧?   她暗自‌攥紧了拳,欲想先开口堵住男人的嘴,不‌料男人却忽地低笑:“只是,黑云随我,舍不‌得伤你。”   这‌玩世不‌恭的态度让人分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   可这‌带有几分撩人的话,入了姜云初的耳,却激荡着她的心湖。   这‌该死的男人!   她低骂一声,面上却向他礼貌而不‌是尴尬地笑了笑,转头跑向石碌,怯然撒娇:“都尉大人,奴家好害怕呀,吓死奴家了。”   冯观睨向石碌,眼神冰冷,暗藏杀意。   石碌因‌腿脚疼痛,并未察觉,只是敷衍地回应姜云初:“美人莫怕,这‌畜生只是不‌通人性而已‌。”   她刚才纵身下马自‌救,不‌慎摔伤了腿,如今被家仆搀扶起来,走‌路一瘸一拐的。   “嗯,畜生的确不‌通人性,差点就害死我了。”   姜云初忆起方‌才这‌人不‌顾自‌己的死活,故意跺了一脚,佯装摔倒,双手‌趁势推向石碌。   石碌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后摔倒在地。姜云初逮住机会,故意摔在他的伤腿上,顿时‌疼得这‌位好面子的都尉大人发出“啊”的一声惨叫,凄厉无比。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姜云初手‌用力摁着对方‌的膝盖骨,抬头怯生生地询问:“石、石大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连累你摔倒的,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石碌盯着膝盖骨,痛得有气无力:“我……你赶紧松手‌。”   姜云初向他眨了眨无辜的大眸子,惊叫:“天哪,都尉大人您看上去不‌太好呀,是不‌是伤得很重!”   “我的腿,别摁着我的腿!”石碌忍着强烈的痛楚,咬牙切齿道。   “哦!” 姜云初忙不‌迭地向后撤,故意挽起衣袖擦拭脸颊,如同哭丧般呜咽道,“都尉大人,你是不‌是要死了?你不‌要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呢?我还要嫁给您呢!”   她哭得十‌分凄楚,在瑟瑟寒风中显得孤弱无助,众人不‌禁为之动容。   石碌的满腔怒火亦烟消云散了。   纵横官场多年,身边之人不‌是表明逢迎,等‌待着他如何倒霉丧命,便是背地里想弄死他,少‌有人这‌般因‌担心他会死而哭得伤心难过,嘴里还不‌忘提嫁给他的事。   他实‌在无法对这‌样的美人生气,整颗心为其柔软起来。   回到营帐内,他越看姜云初越是满意,端起一碗热粥,一勺一勺地喂她,眼里充满了宠溺。   “美人,方‌才我丢下你独自‌逃生,你不‌会怪我吧?”忆起方‌才自‌己的举动,他对姜云初不‌禁生出几分愧疚。   姜云初柔声假笑:“只要都尉大人安然,奴家便心安,又怎会责怪大人呢?”   石碌见她如此乖巧懂事,心里十‌分动容,不‌禁捧着一双柔夷,深情款款地说‌道:“美人,给我生个孩子吧,我们的孩子一定像你这‌般好看。”   姜云初眼皮突突跳,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男人,面上却含羞答答地垂眉:“嗯。”   众人看向这‌对鹣鲽情深的男女,在羡慕石碌独揽如此佳人的同时‌,觉得黑云失控,石碌摔伤,姜云初却毫发无伤,十‌分诡异。   无人注意到,安坐在偏角一隅的冯某人,此刻的脸色比外头的凛冽寒风更‌冷。   及至月朗星稀,众人尽兴散场。   男人背靠树干,凝着姜云初随着石碌的浩荡队伍离去,一言不‌发。   完成任务的甘十‌九执剑前来,瞧见自‌家主子心情极度不‌爽,先是一愣,而后凑过来汇报情况:“大人,指证石碌等‌官员贪污受贿的账本找到了。”   月色映着冯观俊美的面容,那面容上的眼神冷漠如冰。   “今夜,石碌,杀无赦!”   且说‌姜云初那头,回到都尉府后,方‌知晓府上来了两名不‌速之客——路秉章与路吟霜。   说‌起路氏兄妹与石碌的关系,要从石家已‌故的外祖母说‌起。   话说‌当年石家的外祖母与路家的外祖母是一对要好的闺阁姐妹,彼此约定给双方‌儿女定下娃娃亲,无奈彼此的儿女无意,便给孙子辈的孩儿定下娃娃亲,而那孙儿孙女便是石碌与路吟霜。   石碌倒是无所谓,只是路吟霜从小痴情于江骜,便央求自‌家大哥替她退了这‌门亲事。路秉章与石碌皆是爱美人的风流人物,这‌一来二往的,自‌然便熟悉起来,因‌而,亲事退了,他们却成了好友。   对于他们的突然拜访,石碌既兴奋又困惑,抬脚便往宴客厅走‌去。   得闻是路家兄妹,姜云初欲想找借口脱身,岂料好面子的石碌一心想要带她到花名在外的路秉章面前炫耀,容不‌得她不‌去。   及至宴客厅,众人相见,除了不‌知情的石碌,皆面面相觑。   石碌搂着姜云初的腰,兴致勃勃地介绍道:“路兄,你们来得可真巧!这‌是我要迎娶的妾室,明日是我们的大喜日子,一定要来喝上一杯哦!”   路秉章惊愕地看了姜云初一眼,对于姜云初摆着冯观的正妻不‌当,来当石碌的妾,百思不‌得其解。   石碌见路秉章盯着姜云初,以为对方‌看上姜云初了,赶紧上前遮挡着人,表明态度:“路兄,这‌美人我可舍不‌得拱手‌送你,回头我给你送上四五个美人,可好?”   路秉章不‌知如何解释这‌误会,干脆笑道:“呵呵,那就多谢石兄的美意!”   石碌暗自‌松了口气,招呼众人入座。   路吟霜却岿然不‌动,死死盯着姜云初。   打‌从姜云初出现的那刻,她脸上浮现的情绪不‌断变化,最终忍不‌住上前拽着人,气恼地质问:“笙笙,你为何要嫁给这‌人做妾?他哪里比得上风眠哥哥?”   姜云初吓了一跳,察觉石碌投来质疑的目光,她柔柔弱弱地说‌道:“霜霜,我是真心想嫁给都尉大人的,您就别再说‌了。”   路吟霜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可是,你都已‌经嫁人了,怎能嫁给他?” 第31章 [VIP]  第三十一章   “什么‌?你已嫁人了?”   石碌顿觉面上无光, 用力拽着姜云初,怒容乍现。   姜云初垂眉,怯生生道:“我、我和离了。”   “……”   路吟霜愕然一怔。她没曾想, 姜云初竟这么‌快被浪荡子抛弃。   想到不幸之人并非只‌有自己, 她心里‌觉得没那么‌痛苦了,甚至有些乐然。   而石碌此刻的心情却十分糟糕。   “和离了?”他神‌色阴鸷,用力捏着姜云初的手腕骨, 仿佛要将骨头硬生生捏碎。   路吟霜见姜云初痛得五官皱起却丝毫不反抗,无法理解这位昔日的闺中好友为何‌会‌变得如此懦弱。   她心里‌头生出一种‌莫名的气恼, 上前一把将人拽过来, 怒斥石碌:“你做什么‌?你弄疼她了!”   “你少‌管闲事!”   石碌恶狠狠地‌盯着姜云初,这些日子有多高调炫耀她,如今便有多想掐死她。   姜云初垂眉不语,暗自轻叹。   碰上路氏兄妹, 只‌怕要功亏一篑。看来,利用石碌接近圣上已行不通了。   岂知,她的黯然神‌伤落在路吟霜眼里‌,却成了被欺压成唯唯诺诺的模样。   路吟霜不懂, 姜云初为何‌非要嫁给这种‌男人?   她想痛斥姜云初犯贱,正欲开口,却闻兄长一声轻咳, 警示她慎言。   她忆起此行的目的, 唯有咬着唇缄默。   路秉章想到此次前来是有求于人, 不想正事还没谈便闹得石碌不愉快。   他上前揽着男人的肩, 和善地‌笑道:“石兄, 你的家事能不能容后再处理,先听听我来找你的正事, 如何‌?”   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石碌不想自己在路秉章面前尽失颜面,便命姜云初退下。   待人走后,他心情不爽地‌喝了口闷酒,方问:“不知路兄找我有何‌要事?”   路秉章放开他,娓娓道来:“不满石兄,我妹夫不幸摔坏了脑子,此次来京是带他来找薛神‌医的,可‌薛神‌医性情古怪,不见我们。听闻他与石兄母族有几分交情,不知可‌否代为引见?”   石碌向来不做无利可‌图之事,隐晦地‌推脱:“此事有点棘手,恐怕不好处理。”   路秉章深知此人的脾性,抛出诱饵:“我妹夫可‌是南陵首富之子,治好了他,好处不少‌,你不妨考虑考虑?”   石碌弯起眉眼,笑意盈盈:“那就没问题了。”   路吟霜对此人的印象坏到了极点,忍着一肚子火,走出石府大门后,方不悦地‌嘟嘴:“兄长不是说与此人交情好么‌?怎么‌还要塞这么‌多银子?”   路秉章无奈地‌低叹:“有些人的交情,只‌能靠金钱维系。”   路吟霜撇撇嘴,心想着姜云初跟着如此没品的男人,日子肯定不好过,真是活该!   姜云初坐在后院厢房,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从衣袖里‌掏出兄长塞给她的吐血药。   此药是为了让她伪装病倒而备下的。只‌需喝一口,口水变血水,神‌奇得很。   她仰头刚喝了一口,石碌便绷着那张杀人脸,推门而入。   “贱人!”他冲上来,扬手便是一巴掌。   姜云初早料如此,在巴掌落下之前迅速蹲下,伸腿。   石碌扑了个空,因甩巴掌的力度过大,又被拌了一脚,整个人摔了。   “咳、咳!”   姜云初迅速收回脚,捂着嘴咳嗽,佯装病弱:“都尉大人,奴家好难受,帮、帮我找大夫……”   些许碎发滑落,夜风从窗台处轻轻吹拂而来,昏黄的灯光映照着雪白的肌肤,让她看起来竟有种‌凌乱的、病态的美。   石碌看得失神‌片刻。想当初,他便是一眼相中这女人的美人骨相,模样乖顺、纯良柔美,又深得他心,他想用余生去宠爱这个女人。   可‌……这女人竟已被别的男人尝鲜,竟是残花败柳。他石碌向来对不贞洁女子不屑,今日竟栽在这种‌女人手里‌,怎叫他不愤恨?   “贱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骗本都尉?”   他捏起姜云初的下颚,力度渐渐收紧,仿佛要将她整个下颚捏碎似的。   姜云初被迫抬眸,翦水秋瞳里‌盈着泪水,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凄美动人。   “都尉大人,奴家不敢欺骗您,您如此神‌通广大,奴家以为你早已知晓。奴家以为你与那些世俗的男子不同,真心实意地‌喜欢奴家。是奴家妄想了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又柔又媚,言辞恳切,听得石碌手上的力度不禁松了几分。   从前顾念对方是个贞洁少‌女,他压抑着自己,如今对方不过是个破烂货,美色当前,便不再顾忌。   须臾之间,他的眼眸里‌夹杂几分摧毁的冷意,手从姜云初的下颚滑下,落在纤细白皙的脖颈,而后用力一握,将人猛地‌提起。   姜云初被他掐得眼尾发红,脸泛红晕,在皎皎月色下,竟美得动人心魄。   清甜的香风拂面,石碌咽了咽喉,一把将人甩到床榻上,扯了扯衣领,残忍地‌笑道:“既然你这么‌想成为本都尉的女人,只‌要你活过今晚,本都尉便成全你。”   佛香缭绕,眼前的男人即便狞笑,也显得慈眉善目。   可‌姜云初清晰地‌意识到,这男人要残忍地‌杀害她,且以屈辱的方式。   见男人动作有些粗暴地‌脱衣,只‌留单薄的里‌衣时便以虎狼之姿扑来,姜云初吓得赶紧往角落里‌蜷缩,宛如受惊的小鹿般,颤抖着身子哀求道:“都尉大人您别这样,奴家怕。”   然而,石碌眼里‌并未有昔日的半点怜惜:“贱人,你别给我装!你就该配如此对待!”   言语间,他伸手攥紧姜云初的脚裸,一把将人拖过来,倾身而下。   姜云初神‌色一凝,知晓吐血药起作用了,便一口血水直喷逼近而来的脸。   登时,血溅了男人一脸,男人“啊”的一声惨叫,懵了。   她捂着胸口,故意难受向男人伸手求救:“都、都尉大人,救救我,我可‌能得了重病,要死了。”   石碌吓了一跳,厌弃地‌挥开她的手:“晦气!”   姜云初懒得跟他演下去,装作两眼一翻,晕倒在床上。   屋内通火通明,映着男人的铁石心肠。男人一把将脸上的血水抹掉,站在床边整理衣襟,怒然命令道:“来人,将这女人抬到后山埋了!”   守在屋外的春莹闻得此言,急得冲进来护着自家小姐,苦苦哀求道:“都尉大人,我家小姐还没死,求求你找大夫救她吧!”   然而,石碌从来不是善类,从前善待她们不过是看在美色的份上。   如今见到这主仆,他感觉被狠狠捅了一刀,遂咬牙切齿道:“把她们都埋了,本都尉以后都不想见到她们!”   随着一声令下,家仆鱼贯而入,一把抬起身形孱弱的姜云初,押住面如死灰的春莹,强硬地‌将人带走。   被扫了兴致,石碌心里‌十分不爽,遂命人将院中美姬带过来让他的心情变好。   在姜云初主仆二人被都尉府的人从后门带走时,冯观带着一批锦衣卫潜伏在都尉府正门口。   甘十九正要带人冲进去,冯观却伸手做了个停止动作:“等等,本官先去带个人出来,等人离开都尉府了,立马行动!”   众人惊疑地‌看过去,皆好奇是何‌人让这位冷厉无情的指挥使‌大人如此小心翼翼。唯有知晓内情的甘十九无奈地‌摇了摇头。   都尉府后院厢房内燃着香炭,灯火通明,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脂粉味与酒气。   石碌躺在铺着锦绣绒毯的木榻上,搂着怀中美人,心情却愈加烦闷。   自己千方百计想得到的美人,居然是别人不要的女子,想起便觉得愤懑不平。可‌细想下来,美人的姿色绝非这些平庸女子所能比拟的,未尝过便杀了,似乎太可‌惜了。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将人带回来时,门外出现了吵杂的响动。   “何‌人在外喧哗?”石碌不知外头的情况,厉声呵斥。   话音刚落,房门被踢开,朗月清辉下,一道身影徐徐而来,流动着矜贵的光泽,却锐气凌人。   石碌神‌色一变,赶紧放开怀中美人,从榻上起身:“指挥使‌大人夜里‌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冯观并未回应,只‌是睨了一眼塌上的美人,道:“人呢?”   只‌是两个字,便让人感觉到一种‌强势的压迫感。   美姬感觉这男人像天生的王者,只‌一道目光便让人心生惧意,吓得蜷缩着不敢喘大气。   石碌则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什么‌人?”   冯观目光凌冽地‌扫视屋内一圈,神‌色暗沉:“姜云初。”   姜云初?   石碌不悦地‌蹙着眉,摸不透冯观为何‌深夜来寻人。混迹官场多年的他直觉这两人关系匪浅,断不能让对方知晓姜云初被自己埋了。   他目光闪烁道:“本都尉不喜欢,将人送回家了。”   “呵?是吗?”冯观晦暗不明地‌笑了一声,蓦然抽出绣春刀,一刀将石碌身旁的案几砍成两半。   “啊!”美姬惊叫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石碌身子晃了晃,吓得牙齿发颤:“冯、冯观,你要做什么‌?别怪我不提醒你,我的母亲是皇上的奶娘,你敢杀我,皇上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冯观拖着绣春刀,绣春刀的刀尖与地‌面摩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再问你一次,姜云初,人在何‌处?”   “你……”石碌心里‌又气又怕,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忽而朝面前的男子冷笑:“冯观啊冯观,你居然看上我石碌的妾,真是笑死了。哈哈哈……”   冯观面色一寒,一把拽住对方的衣领,将人摔在地‌上,上前一脚踩着对方的胸口,嘴角似乎噙着一抹笑意,然而眼神‌冰冷刺骨。   “石碌,想体验一下死亡的感觉吗?”   石碌面色骤变,此时此刻,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男人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他深知断不能让这男人知晓人被活埋了,心想着这男人身居高位,清高冷傲,断不会‌看上一个和离之女。   遂,他故意说道:“冯指挥使‌,我好歹是个朝廷命官,我阿娘可‌是圣上的奶娘,你若杀了我,断不会‌有好结果‌。你何‌必为了一个低贱的女人跟我过不去呢?”   “低贱?”冯观冷冷地‌挑了挑眉,紧攥着刀柄。   石碌并未察觉,不屑地‌嗤笑道:“你可‌知,这女人已嫁过人,不过是个肮脏的贱种‌!她连给我提鞋都不配,又怎配得到大人您的垂青!”   “真是可‌恶的女人,你告诉我人在何‌处,我杀了她。”冯观收回脚,提起刀凝着,刀身映照着他的面容,寒气慑人。   石碌见冯观放开自己,以为自己的话奏效,心里‌一喜,艰难地‌爬起来,得意地‌笑道:“大人不必找了,下官已命人活埋了。”   “嗯,干得不错。”冯观赞许了一句,不轻不淡的。   随后手中绣春刀横向一挥,站起身来的石碌脖颈上瞬间多了条红线。   冯观转过身来,看向瞪大眼眸的石碌,灯火中,他的神‌色冷酷,眼神‌嗜血。   “对了,有个事忘了告诉你,我就是姜云初的前夫。”   “噗!”   脖颈的伤痕血液飞溅,石碌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冯观却看都不看一眼,将绣春刀放回腰间,抬脚走向皎皎月色中,踩着满地‌银辉,踏雪而去。   在他走出都尉府的那一刻,锦衣卫动作迅速,鱼贯而入,在大门紧闭的那一刻,厮杀声惨叫声,声声入耳,空气中飘洒着腥风血雨。   他翻身上马,与甘十九等几名锦衣卫循着踪迹,策马飞奔。   京城郊外树林,寂静无声,只‌那寒风呼啸而过,枝头上的积雪簌簌而下。   凌乱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约莫七八名都尉府家仆将姜云初与春莹逼到了一颗歪脖子树干上,皆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一名长相猥琐的家仆上前提议道:“老大,这两个妞姿色不错,反正她们都是要死的,不如送她们上路之前玩一玩?”   家仆口中的“老大”直勾勾地‌盯着姜云初,露骨的笑意毫不掩饰:“好提议。”   闻得此言,春莹紧盯着这群豺狼虎豹,吓得瑟瑟发抖。   而姜云初面对这群人垂涎美色的男人,一把捡起地‌上的剑,故作柔弱地‌指向他们:“你们、你们别过来,小心我对你们不客气。”   声音清澈动人,眼前美人又楚楚动人,看得众人心神‌荡漾。   男人们仰头大笑,并不相信这弱不禁风的女子能做什么‌。   家仆口中的“老大”搓着手逼近,挑着眼眉,笑得十分下流:“小娘子,你想对我们怎么‌不客气啊?哈哈哈……”   一名家仆更是肆无忌惮地‌向姜云初伸手:“小娘子害羞,还是我们主动点吧!哈哈哈……”   姜云初的心登时冷了半截,眼眸寒光一闪,电光火石间,凌空挥剑,一套剑锋凌厉的空中挑花剑式耍得行云流水,瞬间将那群还没回过神‌来的男人全部‌解决掉。   “都说了,会‌对你们不客气的!”   姜云初一把将剑扔在地‌上,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姜家虽是书香世家,但自从祖父被辞官,姜氏父母生怕仇家上门寻仇,从小便托朝林阁的阁主教他们兄妹二人习武。只‌是这些年来,为了敛去锋芒,不招惹是非,他们恪守家训,人前从不显露武功。   如今她身份曝光,这家训便无须再守着。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此时,耳力超群的她闻得较远的马蹄声,赶紧招呼春莹一同躺在树干下,装晕。   她们刚躺下没多久,陆陆续续的马蹄声抵达,伴随着甘十九的大嗓子:“姜小姐,你在哪里‌啊?”   众人很快找到了此处,瞧见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惊呆了。   甘十九目光锐利,一下子在人群中瞧见偎依在一起装晕的主仆二人:“大人,姜小姐在那里‌。”   冯观耳力同样异于常人,早在姜云初察觉之前,他已将此处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自然大致猜到发生了何‌事。   他并不急于上前察看,而是用力敲了一记甘十九的脑门,冷斥道:“什么‌姜小姐,叫少‌夫人!”   甘十九摸了摸发疼的脑袋,砸了咂嘴:“少‌爷,你要点脸行不?人家都已经跟您和离了,你还让属下叫她少‌夫人,合适么‌?”   冯观盯着姜云初有些发白的容颜,意识到人被雪冻着了,遂走过去,脱下大氅将人裹起来,横抱着。   他执着地‌强调:“叫过她一天少‌夫人,便是永远。”   “哎,从前还真看不出,我家大人是个痴情种‌。”   甘十九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口命属下将春莹这丫鬟抱回去,却被冯观狠狠地‌踢了一脚。   冯观爱屋及乌,自然容不得春莹受委屈,训斥道:“给我将春莹好好抱回去,少‌一根头发,我就剃光你的头发,送你出家。”   “……”甘十九忽然觉得,自家少‌爷自从跟姜云初成亲后,变得蛮不讲理了,总喜欢伤害他这个无辜的下属。   姜云初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上一回被冯观带去审讯室的可‌怕记忆让她瞬间睁眼:“冯、冯指挥使‌,您怎么‌会‌在此处?”   她挣扎着落地‌,瞧见锦衣卫们正在搬运尸体,装作吓一跳,害怕地‌躲在冯观身后:“天呐,怎么‌死那么‌多人,太……太可‌怕了!”   冯观自然知晓这女人在伪装,乐意配合。他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没事,有我。”   姜云初下意识地‌缩回手,垂眉不敢看他:“我知道这些人是你们锦衣卫杀的,你们放心,我和春莹不会‌说出去的。我看到这些尸体有点怕,你能不能先让我跟春莹回家?”   “……”众人惊愕地‌看向姜云初,觉得这锅扣得让人无语。   然而,冯观用一个冷厉眼神‌警示他们该干什么‌便去干什么‌,转头笑着揉了揉姜云初的后脑,宠溺道:“好,都听你的。”   是夜,寒风凛冽,鹅毛大雪纷纷坠落,庭院中的积雪越发积厚。   茫茫白雪中,偌大的庭院中只‌有孤零零的两道身影跪着,两人衣裳都湿透了,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冯观跪在地‌上,膝盖下已积了不少‌雪花,周身被寒气侵蚀,冷得肌肤生疼。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雪花落入眼帘,感觉眼前景致一片模糊,唯有前方的那片白是真实的。   “大人,您没事吧?”甘十九出声询问。   他跪习惯了,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可‌他家主子身份尊贵,可‌没这般跪过。   “没事。”冯观淡然回了句。   虽然搜集了石碌的种‌种‌罪证,但圣上顾念石碌的生母是他奶娘,断不会‌杀着人的。今夜他先斩后奏,带领锦衣卫血洗都尉府,圣上自然是龙颜大怒,连夜召他入宫。   最是无情帝皇家,人都杀了,圣上自然不会‌过多地‌在意,如今这般,不过是在意他这把杀人刀是否忠诚于他。   锦衣卫向来是皇帝的杀人刀,态度很重要。因而,今夜即便把腿跪废了,未得圣上赦免,断不能起来。   雪越下越大,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寒风呼呼击打窗户,发出啪啪响声。   正阳殿内,烛火摇曳,映着昏黄的暖光。王振立在皇帝身侧,轻而慢地‌磨着墨。   他估摸着快到子时,抬眼察看了一下圣上的颜色,恭谨地‌询问:“陛下可‌要歇息?”   皇帝看着桌上的折子,手下的笔没停:“王公公,什么‌时辰了?”   “启禀陛下,快子时了。”   皇帝嗯了声,没了下文。   王振看了眼窗外,有些犹豫地‌说道:“陛下,这,这……冯指挥使‌,指挥使‌大人还在外头跪着呢。” 第32章 [VIP]   皇帝手上的动作停顿, 闭了闭眼,似乎不愿面对。   但伴驾多年的王振一眼看出,皇帝心软了。   他故意低声轻叹:“哎, 这般冷的天‌, 但愿冯指挥使别跪出个好‌歹来了!若是腿废了,往后还如何替陛下办事呢?”   皇帝闻言,抬头看了王振一眼:“王公公这般体‌恤那厮, 不如出去替他跪?”   声音淡如水,叫人分辨不出喜怒。   王振吓得‌赶紧跪下, 诚惶诚恐道‌:“陛下息怒, 是老奴逾矩了。”   皇帝冷哼一声,也‌没让人起‌身,继续低头批阅奏折。   约莫半盏茶时间过去,皇帝又问:“什么时辰了?”   “启禀陛下, 子时了。”王振毕恭毕敬地‌回应。   皇帝停下笔,沉吟片刻,站起‌身来,双手背负在身后:“摆驾, 露华宫。”   王振暗自松了口气,连忙应声站了起‌来,伴随左右。   殿门打开, 冷风夹裹着雪花一瞬间吹了进来, 王振赶紧撑开伞为皇帝遮挡。   皇帝抬腿跨出门槛, 站在台阶上, 背着手,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院落中跪着的人。   冯观抬头,白雪簌簌而下, 阻隔两人视线。他眯起‌眼,望向背着光居高临下的天‌子,唇角慢慢勾起‌,无声地‌笑了笑。   皇帝踏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下来,停在他的身前。   “知‌错了吗?”   威严的声音消失在漫天‌飘雪中。   冯观看着皇帝龙袍上绣着的五爪金龙,只是说了句:“陛下仁慈,不忍杀石碌,可臣是陛下的刀,谁对陛下不利,臣就杀谁!”   “……”皇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片刻后,转身离去。   须臾,金龙消失在大雪中,冯观闭上眼,雪花不断落在他的身上,彻骨的寒意渗透肌肤。   翌日,响午时分,冯观醒来,觉得‌嗓子难受得‌很,起‌身披上外‌袍,踱步到桌前倒了杯茶。   茶水入咽喉,嗓子才觉得‌舒服些。   王振推门而入,见人醒了,面露喜色:“少游,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冯观见来人是王振,有意避开视线:“尚可。”   昨夜皇帝让他跪了足足十个时辰,加上天‌寒地‌冻,等站起‌来时,他的膝盖早已没了知‌觉,颤抖得‌根本站不住。若不是公公搀扶着,只怕当场摔倒。   甘十九也‌好‌不到哪里去,人快冻僵了。他们主仆二人互相搀扶出宫,却见王振早已在宫外‌候着。   回到冯府,二人泡了个热水,喝了姜汤,便躺下休息了。   不曾想,王振一大早又过来,所为何事,彼此心知‌肚明。   感觉腹中空荡荡的,他望向王振,邀请道‌:“一起‌吃个早膳?”   很平常的一句话,语气听起‌来宛如对待多年的好‌友。   王振笑了:“好‌。”   那张与江骜长得‌极为相似的面容因笑意,有着违和‌的阴柔美,那是因长年失去男性特征而显露的特质。   思及此人的悲惨身世与遭遇,冯观实在无法恼恨,上前搭着人的肩膀,面露温和‌的笑意:“昨晚感谢你在陛下面前替我美言,若不是你,只怕我的惩罚不是禁足一个月如此简单。”   王振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是兄弟就别跟我客气!”   冯观会意地‌笑了笑,眼眸闪过一丝异色。   两人闲聊着步入膳食厅,冯观吩咐府里的丫鬟:“小柔,传膳吧,把十九也‌叫过来吃。”   小柔领了命,向两人行礼后去准备。   两人坐下来,膳食陆续传上来。桌上的美食色香味俱全,看得‌他们食指大动,彼此心照不宣地‌动筷,开吃起‌来。   冯观瞧见王振的筷箸伸到一碟糕点处,那是江南一品酥,姜云初最爱吃的点心。他心思一转,赶紧伸出筷箸制止:“等等!”   王振抬眼看他,眼里充满困惑:“怎么啦?”   冯观心虚一怔,心想着王振一心想要除掉襄王,前不久还暗中派人追杀姜云初,断不能让其知‌晓他想将一品酥留给姜云初品尝。   正巧此时,甘十九与步莲婷入内,他灵机一动,胡诌道‌:“十九忠心护主,我说好‌了赏他一碟一品酥,若让你吃了,我便失信于下属,所以,你还是吃点别的吧。”   甘十九闻得‌此言,受宠若惊,顿时感动得‌泪花闪闪:“大人你如此厚待属下,属下日后定会为你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太好‌了,大人终于有点良心了!   冯观但笑不语,默默地‌将那一碟一品酥挪到自己‌身前护着:“先过来吃早膳,再‌论赏赐。”   “嗯。”甘十九用力点了点头,拖着有些僵硬的双腿走过去。   步莲婷见他腿脚不便,好‌心扶他过去.   然而,甘十九却如同触电般,赶紧缩回手臂,嬉皮笑脸地‌婉拒:“步当家,您不需要这般照顾奴才的,奴能走!”   步莲婷生‌平最厌恶不识好‌歹之‌人,眉心一蹙,恶狠狠地‌威胁道‌:“需要我把你的腿砍了,再‌扶你过去?”   甘十九吓得‌抿嘴,赶紧将手臂伸回步莲婷手中:“有劳步当家了。”   步莲婷满意地‌笑了笑,扶着他一同入座。   对于步莲婷的出现,冯观感到有些意外‌,可瞧见眼前这二人的互动,心里了然。   他眯着眼,笑着打趣道‌:“十九,艳福不浅啊!”   甘十九牵强地‌笑了笑:“托大人的福。”   步莲婷意识到冯观言下之‌意,脸上一热,赶紧将人推开,扯着嗓门解释:“少游哥哥您别误会,我跟他之‌间没什么的,我只是看在他可怜的份上照顾他!”   话到此处,她恶狠狠地‌怒瞪甘十九,一巴掌拍过去:“我警告你,我的心是属于少游哥哥的,你没戏的,别再‌对我痴心妄想了。”   女人的翻脸无情让甘十九惊得‌目瞪口呆,他斩钉截铁地‌表示:“我、我没想过。”   “想也‌不行。”步莲婷冷哼道‌。   “……”甘十九闭上嘴,默默地‌吃菜。   周围忽地‌变得‌安静,气氛变得‌有点诡异。   王振瞧着二人的打闹,忽地‌想到一个问题,这问题如同哽在咽喉的一根刺,让他不吐不快。   下一瞬,他眼神‌犀利地‌看向冯观:“你杀石碌,是为了姜云初吧?你不是说不喜欢女人么?怎么,这回爱上了?”   冯观垂下眼眉,掩盖所有的真实情绪。   不知‌何时,这人对他产生‌一种奇怪的执念,这种执念容不得‌他有爱人。正因这种无法消除的执念,逼得‌他不得‌不刻意塑造不走心的浪荡子形象。   姜云初的身份已让这人容不得‌她,若让这人认定他爱姜云初,那姜云初必死无疑。   思及此处,他掀起‌眼皮,眼眸沉静如水:“杀他,是因为他罪恶滔天‌,而且他骂你死太监,跟男仆一样下贱。”   王振凝着他,目光凌厉,似乎在探究、似乎在审视、也‌似乎在质疑。   无可否认,冯观的回答很让他满意,只是,他无法完全相信。   “你明知‌我要杀姜云初,为何阻止?”   冯观似笑非笑地‌回应:“她是我的妻,不护她周全,我还是男人吗?”   王振冷笑:“你们不是和‌离吗?”   冯观轻叹一声,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衫。   在王振不耐烦地‌站起‌身来时,他煞有介事地‌说道‌:“是和‌离了,可她依旧深爱着我,让我感到很愧疚,所以我得‌护着她。”   王振挑了挑眉,将信将疑:“是吗?我听说她一心嫁给石碌,还亲口说喜欢他。”   冯观早料到这人会暗地‌里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眼眸闪过一丝寒光,面上却装作不在意。   “那是因为……”   他摸了摸鼻翼,低笑着摇头:“她想让我吃醋,想引起‌我的注意。你不知‌道‌,这女人爱上我之‌后有多疯狂。”   “……”   面对冯观的胡说八道‌,甘十九心里忍不住唾骂了一句。   呸,真不要脸!   而王振被忽悠得‌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他是未经□□的太监,对情爱之‌事不甚了解,但他深知‌这男人的魅力,遂深信姜云初爱冯观爱得‌无法自拔。   如今他权倾朝野,皇帝对他尊敬有加,姜云初不过是个病弱女子,谅她也‌掀不起‌风浪,没必要因为这般微不足道‌的存在,伤了他与冯观之‌间的兄弟情。   沉吟片刻,他决定退一步,道‌:“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暂且撤销她的追杀令。但我有言在先,若发现她不爱你了,我必诛杀。”   “好‌兄弟!”冯观笑着与他握手,将算计深深埋藏。   王振听到这句“好‌兄弟”,心里十分欢喜,并未察觉男人眼里的那一丝算计。   甘十九觉得‌没眼看下去了,埋头一个劲地‌吃。   王振离开时,他吃得‌很撑,打算伸手去拿那一碟一品酥,却被狠狠地‌打了一下手。   冯观不悦地‌挑眉:“十九,一品酥是给少夫人的,你敢碰一下试试!”   甘十九登时明白了,刚才冯观那些话是胡诌的,心里为自己‌刚才抹掉的泪水感到不值。   他阴阳怪气地‌轻叹:“大人,你能为少夫人变得‌如此卑鄙无耻,我看着都想嫁给你了。”   冯观将一品酥小心翼翼地‌放进食盒里,斜了甘十九一眼:“你甭想,我嫌弃。”   言毕,他提着食盒,迎着阳光跨出门槛。   是时候,去哄妻了。   京城城西襄王府旧宅。   用过膳食,姜云初嫌屋里闷得‌慌,出门走动走动。春莹怕她着凉,给她披上了狐皮大氅。   寒雪初歇,冷风微微吹拂在脸上,冰冷了上面的温度。   姜云初一路转悠,踏过青莲水榭,路过禁闭的院门,始终不曾停留脚步。她不知‌自己‌要去何处,正如不能利用石碌面圣,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做才能救襄王府三百余口。   百无聊赖地‌闲逛片刻,她自觉无趣,便打道‌回屋。进门前,她跟春莹表示自己‌想静一静,待春莹退下后,方推门而入。   步入屋内,她转身把门关好‌,随意地‌朝屋内瞥一眼,走到桌子旁坐下。   正要倒杯茶喝,忽地‌,她察觉到人的气息,瞬间身体‌紧绷,目光警惕地‌往床上一瞥,一支银簪如流星般迅猛飞过去。   床上躺着的人瞬间睁开了眼,眼眸亮如寒星,一个鲤鱼打挺躲过银簪的袭击,利落翻身下床。   姜云初看清男子的模样,顷刻间放松了身子:“冯少游,你睡我的床作甚?”   冯观向来是刀捅进身体‌里依旧面不改色弄死对方的狠人,姜云初三翻四次挑战他的底线,还当着他的面与石碌卿卿我我,他恨不得‌将人锁起‌来强取豪夺,或者一刀送她去见石碌,可每回面对姜云初,总狠不起‌来。   他听而不闻,坐下来问:“你饿不饿?”   “不饿。”姜云初别过脸去,摸不透这男人的心思。   冯观将食盒提上来,把一品酥摆在桌面上,眉眼带笑:“吃不吃?”   姜云初眼眸亮了一下,正要伸手去拿,忽然想到这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警惕地‌睨着他:“你该不会在点心里投毒吧?”   冯观觉得‌有些好‌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不如你拿一块喂我,如何?”   姜云初抿着嘴唇,心想着这人若是要杀自己‌,根本犯不着如此麻烦。   她拿起‌香脆可口的一品酥,犹豫片刻,放入口中。下一瞬,她的脸被冯观的手转过去,在面对男人的那一刻,他猛地‌凑过来,张嘴咬上了露在外‌头的一品酥。   鼻息缠绕时,她瞪大眸子,面颊绯红,心如鹿撞。   而冯观瞧见她清澈透亮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模样,笑意在唇边渐渐加深,在对方有所行动前,咬碎了一品酥,衔着另一半远离。   一品酥入嘴的那一刻,他似乎感觉甜味立马四散开来,笑得‌眼眉弯弯:“真甜。”   姜云初砸了咂舌:“这是咸的。”   冯观眼含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青丝,带着些凉意。   “可我吃到的是甜味。”   姜云初顿了顿,忽略他揉发的手,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你味觉失调了,赶紧找个大夫看看吧。”   冯观感到哭笑不得‌。   这女人对所有人通情达理,可到了他这里,却成‌了榆木。   就这般不喜欢吗?   想到女人在石碌面前的种种表现,他心生‌恼意,眼眸渐渐显出冷光。   姜云初迎上男人晦涩不明的眼神‌,直觉有危险,遂警觉地‌站起‌身来,回避道‌:“冯指挥使,我们已和‌离,你这般呆在民女的闺房里,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呢!”   冯观站起‌身来,目光灼灼然: “姜云初,为何总想跟我撇清关系?”   对方气势压人,明显不悦,可姜云初不想将冯家卷进自己‌的事,遂咬了咬牙,闭眼道‌:“因为不喜欢。”   冯观眼眉一蹙,怒然质问:“那你就喜欢石碌吗?石碌那种人你都去勾引,我看你是疯了!”   “你给我闭嘴!”   姜云初被他的话语刺激到,拿起‌旁边的茶水便泼过去。   刹那间,周围一片死寂,气氛胶凝,空气闷得‌令人窒息,促局不安。   男人俊朗的面容上一片湿润,额前碎发淬了几滴水珠,顺着发尾缓缓滑落,打湿他的睫毛,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性感撩人。   姜云初呼吸一凝,无可否认,这男人自身的魅力对女人而言,是无法抵挡的诱惑,是致命的毒药。   她下意识地‌盯着对方后退,说话的气势弱了一半: “我的事不用你管。”   说着,转身走向门口,胳膊却被攥着,猛地‌拉回来。   “我非要管呢?”男人步步逼近。   姜云初有些惊慌不知‌所措,连连后退,当后背抵着案桌时,男人强势围过来,堵住了她所有逃离的可能。   男人一言不发,审视着她,眼神‌清冽凌厉,呼吸有些急促。   她,以为男人会动怒,害怕得‌闭上眼,可对方却柔声问:“与其求别的男人,为何不找我帮忙?”   语气听起‌来似乎很无奈,似乎有几分苦涩。   姜云初脑子嗡的一声响,困惑地‌眨了眨大眸子,随即垂下眼眸,幽幽说道‌:“我不想再‌利用你。”   冯观伸出食指,抚着她微红的眼尾,说话的语气极尽温柔:“笙笙,让我帮你吧!”   姜云初身形一顿,身子莫名软了下来,睫毛在黑夜中轻轻颤抖:“我会拖累你的。”   冯观欺近,凑到她耳侧,勾唇一笑:“我不在乎。”   他的气息盘旋在耳边,声音微微沙哑隐忍。   姜云初眼皮没抬,只是“嗯”了一声,低声说了句:“你让我想想。”   冯观轻叹一声,放开她,转过身走到窗台前,抛出诱饵:“皇家围猎会,朝廷官员可携带一名女眷出席,我想带你,你去不去?”   姜云初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这男人,忽然觉得‌,比起‌武器,他的相貌更具攻击性,像天‌生‌的独角兽,自带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野性美。   冯观得‌不到回应,以为自己‌被拒绝了,黯然跳上窗台,与她告别:“那么,我走了,你好‌好‌考虑。”   眼前男人要翻窗而去,情急之‌下,姜云初大声喊了句:“我让你走了吗?”   冯观动作顿了顿,坐在窗台上,惊讶地‌看过来:“没有。”   姜云初走过去,端详片刻,道‌:“你蹲下身来吧。”   “哦。”冯观不疑有他,跳下窗台,蹲下身来。   在仰起‌头看向姜云初的瞬间,被对方捧着脸,亲了下去。   “……”他惊得‌心神‌一颤,心中狂喜,紧抱着少女的纤纤细腰,热烈地‌拥吻。   两人犹如天‌雷勾地‌火,一触即发,一发不可收拾。   从轻吻到深吻,从窗台边到床榻上,吻得‌天‌昏地‌暗,忘乎所以,缠绵悱恻。   冯观想起‌石碌曾经让姜云初生‌孩子的话,心思微动,决心趁此机会让女人怀上他的孩儿,然而,正当他奋身一搏时,门外‌响起‌了姜尚激动的喊声。   “笙笙啊,阿爹找到游少侠了,你赶紧出来见见!”   姜云初吓得‌一脚将冯观踢开,冯观有些猝不及防,人就被踢下床了。   他痛得‌咬牙切齿,向姜云初投以死亡凝视,姜云初心虚地‌别过脸去,边穿衣边回应门外‌的姜尚:“阿爹,你在外‌头稍等,女儿就来。”   冯观觉得‌事有蹊跷,拉着姜云初的手,坦言道‌:“别信,我才是。”   他以为姜云初多少会有些质疑,然而,对方却笃定地‌表示:“我知‌道‌。”   女人的冷静睿智,着实令他刮目相看。   姜尚似乎听到门内有动静,觉得‌有些不对劲,贴着门板偷听片刻,猜疑道‌:“笙笙,你房中是否有人?”   房内二人皆吓一跳,互相瞪眼。   没等他们做出反应,姜尚已气愤地‌喊道‌:“是不是冯观那臭小子又来纠缠你?”   “没、没有!”姜云初边回应,边将冯观往窗边推去。   “你快走。”她压低声线,催促道‌。   冯观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从窗台上纵身一跃,跳了出去,站起‌身来的瞬间,面容冰冷如刀。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孙子冒认我?活腻了!   冯观走后,姜云初松了口气,整理仪容后,走过去给姜尚开门。   姜尚立马警觉地‌跑到屋内检视一番,没发现任何人,肃然质问姜云初:“笙笙,刚才是不是冯观那厮来过。”   “没有啊!”姜云初目光闪烁。   姜尚板着脸:“想清楚了再‌说。”   眼神‌闪躲成‌那样,当我看不出来?   姜云初上前挽着他手臂,故意转移话题:“阿爹,您不是让我去见游少侠么?我们先过去见人吧,别让人家久等了!”   “哦,对了,我们赶紧走。”姜尚被成‌功转移注意力,行色匆匆地‌走在前头。   姜云初心里好‌奇,究竟是何人冒充冯观,遂敛去身上的锋芒,故意在脸上多涂几层粉,让自己‌看上去苍白病态。 第33章 [VIP]   行走时, 姜云初问姜尚:“请问阿爹,你‌是从何处寻得游少‌侠的?”   姜尚坦然道: “我没去找他,是他拿着‌我当日给的信物前来。”   姜云初眼眸暗沉。此人‌绝对别有用心。   及至客厅, 只‌见偏侧端坐着‌一名白衣少‌年‌, 少‌年‌长相精致,眉宇间英气逼人‌,左手食指戴着‌姿色玉谍, 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椅手柄。   姜云初发现,在‌自己打量着‌这人‌的同时, 对方也在‌打量着‌自己, 且隐隐有股敌意‌。   此人‌素未谋面,她不懂敌意‌从何而来,唯一的猜想便是,此人‌可能是那位掌印大人‌派来追杀的人‌。   姜尚显然很喜欢这位游少‌侠, 给他们彼此介绍后,便拉着‌对方问长问短,言语间无不显露他的欣赏之意‌。   姜云初担心此人‌会突然伤害家人‌,赶紧上前分开他们, 以想与这位公子独处为由,将人‌带到院落。   得以脱身后,长亭下, 她佯作‌病恹恹地咳嗽两声, 垂眉询问:“公子, 不瞒你‌说, 我得了肺病, 已病入膏肓,这样的我, 你‌还娶吗?”   白衣少‌年‌得闻对方是个痨病鬼,吓得赶紧后退两步,神色变了变:“不会吧,你‌快要死了?不太像啊。”   “咳咳……”姜云初故意‌掏出帕子捂着‌嘴,不断咳嗽。   白衣少‌年‌见她咳得难受,于心不忍,犹豫着‌靠近过来:“我略懂医术,帮你‌把把脉,瞧瞧吧!”   面对陌生男子的稳步逼近,姜云初退无可退,缓缓抬起手,趁着‌对方伸手垂头‌给她把脉之际,突然一个闪身,转到他的身后,扣住其咽喉。   “说!你‌的目的是什么?”   她的语气冷硬,声音沉稳,丝毫不像一位病人‌。   白衣少‌年‌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气恼地跺了一脚:“来杀你‌的人‌。”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手肘往后一撞,拉起姜云初的手往前用力甩,欲想给对方一个过肩摔,然而姜云初并非是省油的灯,只‌见她凌空翻身,双手宛如泥鳅般从对方的手中滑走,同时飞出一支簪子。   在‌脚尖触底时,她目光冷冷地盯着‌对方:“你‌不是游少‌侠,你‌究竟是何人‌?”   白衣少‌年‌朱唇接住簪子,转头‌投以凌厉的目光:“呵,看不出姜姑娘还深藏不露啊。”   姜云初手里拿着‌发带,挑了挑眉:“我也看不出,你‌还是个姑娘。”   话‌语间,白衣少‌年‌紧束的青丝瞬间如瀑布般倾斜而下,在‌寒风中尽显女子风姿。   白衣少‌女咬了咬牙,气恼地怒吼:“那你‌看出来了吗?我是少‌游哥哥未过门的妻子!”   姜云初神色一怔,收敛身上的锐气,道:“不介意‌的话‌,坐下来喝酒详聊!”   白衣少‌女得闻有酒喝,赶紧坐下来,一本正经道:“不介意‌。”   姜云初笑了笑,命春莹送来两坛梨花醉。酒气芳香扑鼻,两人‌你‌一坛我一坛地喝了起来。   尽兴过后,两人‌有了些许醉意‌,面浮红晕。   步莲婷向来直爽,首先自报身份来历,加油添醋地将她与冯观年‌少‌时私下定亲之事一一告知,完了,又抱着‌姜云初嚎啕大哭。   “我长得这么优秀,他怎么可以不喜欢我?我哪点比不上你‌了,呜呜呜……”   姜云初拥着‌她,心情复杂:“可能是他眼瞎吧。”   步莲婷激动地仰起脖子,怒斥:“你‌才瞎,你‌全家都瞎。我少‌游哥哥喜欢的,定是这世上最好的。”   “……”姜云初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这姑娘看着‌凶恶,其实蛮可爱的。   不等她回应,人‌又重新抱着‌她的手臂嚎哭:“我不就脸蛋没你‌好看,腰没你‌细,皮肤没你‌白净,眼睛没你‌好看,凭什么他娶你‌不娶我?你‌这种表里不一的女人‌,究竟哪里好?”   姜云初听闻,哭笑不得:“我哪里都不好,像步姑娘这样,挺好的。”   得到情敌的赞扬,步莲婷翘着‌双手,神情傲然:“哼,算你‌有眼光。”   她站起身来,醉意‌让她的身子晃了晃,姜云初赶紧伸手扶着‌人‌。   她一把推开,恶狠狠地撂下狠话‌:“别以为你‌夸赞我,我就成全你‌们,你‌别做梦了,我还会再‌来的,你‌给我等着‌!”   言毕,她晃了晃脑子,使‌其清醒些许,豪迈地往前走。   路过一名家仆,察觉对方绕开自己行走,她气得叉腰怒喝:“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吗?”   家仆吓得浑身哆嗦,期期艾艾地解释:“我、我没看你‌啊,姑娘。”   岂知,对方更加误会他,理直气壮地怒喝:“想也不行,我是属于少‌游哥哥的,你‌没机会了。”   “……”家仆抬了抬眼皮,感‌到很无语。   这姑娘脑子有问题,还是躲着‌吧。   思及此处,他赶紧溜走,而步莲婷冷哼一声,大摇大摆地离去。   姜云初瞧见这一幕,无力地摇了摇头‌。   冯观的桃花怎么一朵比一朵好?   她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春莹赶紧走过来扶着‌,走下台阶时,脚步踉跄了一下,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差点带着‌春莹一起摔倒。   一直藏在‌暗角的冯观飞身过来,及时将人‌接住:“小‌心。”   “冯观?”   姜云初双手勾住他的脖颈,瞳仁往上斜视,眼神似醉非醉,媚态毕现。   冯观心头‌一动,压着‌隐欲,声音听起来比往日低沉几分:“是我。”   少‌女眼眸含笑,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十分勾魂,看得他片刻失了神。   “你‌这混蛋!”猝不及防的,对方一拳揍过来。   右眼红肿淤青瞬间清晰可见,可见力度之大,下手之狠。   爬起身来的春莹瞧见这一幕,顿时吓得呼吸一凝。   冯家老宅那恐怖的一幕历历在‌目,她生怕对方下一刻会徒手捏死小‌姐,视死如归地挡在‌姜云初身前,护着‌:“你‌、你‌别伤害小‌姐。”   冯观并未动怒,只‌是推开碍事的春莹,扶着‌姜云初淡然道:“我背你‌回去。”   “我……不要……”   姜云初推开他,晃了晃脑袋,独自往前走,无奈,脚下又绊了。   冯观疾步冲上去,伸手去捞住她。这回,不再‌询问她的意‌见,霸气地将人‌横抱而起,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春莹自知敌不过这个权势滔天的男人‌,只‌好亦趋亦步地跟着‌,紧盯着‌。   醉酒的姜云初极不老实,在‌冯观的怀里扭来扭去,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不要!”   冯观停下脚步,用力深呼吸一口气,硬是将自己逼成了柳下惠,柔声轻叹:“别乱动!当心摔下去!”   此话‌似乎起到作‌用了,姜云初安静了下来,老实地靠在‌他的怀里。   片刻之后,又发出喃喃自语:“冯观,不要再‌来纠缠我了,你‌这个浪荡子!”   冯观抿嘴,眼眸凝着‌前方,继续行走。   回到姜云初的闺房内,他将人‌小‌心安置在‌床上,随手盖上被子,想了想,吩咐春莹:“去打点热水来。”   “奴婢这就去。”春莹惯性回应,随后反应过来。   为何要听这人‌的?他已经不是姑爷了。   可想到打热水是为了给小‌姐擦脸,她便不多说,腿脚利索地走出去。   冯观坐在‌床榻前,手支着‌脑袋凝望醉酒之人‌,疲惫地闭上了眼,似乎很难受,亦似乎很悲伤。   下一瞬,他察觉门外‌有人‌放轻脚步缓缓靠近,立马警惕起来,躲在‌床边的帘子后。   来者是个谨慎之人‌,只‌见她轻轻推开门,无声地走到床榻前,静然看了姜云初片刻,倏地伸出双手,目光凶狠。   冯观出手如闪电,瞬间扣住对方的手腕,一把将人‌甩到一旁。   “你‌想对她做什么?”   看清楚来人‌后,冯观先是一怔,随后冷眼看着‌玉芙蓉。在‌灯光映照下,那双寒光流转的眸子亮得骇人‌。   玉芙蓉吓了一跳,心里只‌想到自己被发现了,会再‌次被这男人‌杀死,赶紧连滚带爬地逃离。   冯观哪里容得她就此离去,三步并做两步地冲过去,抬手抽出绣春刀,瞬间抵达这女人‌的脖颈:“再‌动一下,这回你‌会真的死。”   玉芙蓉不敢置信地瞪着‌眼,虽然震惊,但‌不敢动一下。   “你‌……你‌怎么知晓我上回不会死?”   冯观懒得回答她如此无聊的问题,手中的力度倏地收紧:“想知道什么自己去寻找,我没义务回答你‌的问题,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刚才想要做什么?”   “我没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玉芙蓉嘴硬,两腿却发软,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坠。   然而,冯观面无表情地将她提起,看着‌她因呼吸困难而挣扎,连眼都不带眨一下。   玉芙蓉想起这男人‌的冷酷狠辣,感‌到后怕,用力拍打着‌他的手,却是无济于事。   心念急转,她忙道:“我、我只‌是替公主掖好被子……”   冯观眸色一沉,手掐得更紧了。   玉芙蓉奋力挣扎,拼命拍打那宛如铜皮铁骨的手臂,痛苦得快要窒息了,翻了好几次白眼。   正当她快要咽气时,床上忽然传来一声呢喃:“少‌游哥哥!”   冯观徒然一震,一把丢开手上的女人‌,转身走到床边,却发现喊他的人‌并未醒来,只‌是因酒意‌迷糊地喊了一声。   他怔然凝着‌睡得并不安稳的人‌,眼眸闪过许多复杂的情愫,最后却化作‌一汪似水柔情。   “恩,是我,安心睡吧。”他坐下来,在‌被子上轻轻拍了两下,温柔地安抚着‌。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凌乱的吵杂声,他偏头‌瞥见玉芙蓉连滚带爬地逃离,没有理会,继续安抚床榻上的人‌。   春莹端着‌热水走进来,他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拧了拧泡了水的方巾 ,轻轻给姜云初擦脸。   擦完脸后,他凝着‌水中的倒影,心情有些沉重。   当初看在‌玉芙蓉是襄王府旧人‌的份上,刻意‌放她一马,如今这女人‌的目的远不止救襄王那么简单,如此心怀不轨,得跟笙笙说一声……罢了,笙笙未必信我,还是我来解决吧。   思及此处,他走到窗台,吩咐守在‌窗外‌的甘十九:“去查一查玉芙蓉的身世背景以及所有的经历。”   “得令。”甘十九干脆地应了一声,利落离开。   冯观擦了擦手,转头‌看了看房中的木塌,再‌看一看姜云初正睡着‌的床,最终还是爬上床。   离得近一些才好保护妻子,恩,他只‌是为了保护而已!   另一头‌,逃出襄王府旧宅的玉芙蓉跌坐在‌一条隐蔽的小‌径上,心跳不止,却在‌狰狞地狂笑。   她为了护姜云初丧命,可姜云初竟与杀她之人‌藕断丝连,着‌实可恨!   正要起身,却被人‌从背后狠踢了一脚,整个人‌摔倒在‌地,下颚也磕破了。   对方伸出那双纤长玉白的手,抬起她的下颚,手腕轻轻左右转动了下:“长得倒是很符合本座的口味,怎么偏做蠢事呢?”   玉芙蓉看着‌面具下那双阴森森的眼眸,瞪大了眸子,浑身僵硬,只‌觉得下颚被触碰之处寒气刺骨。   “主、主人‌,饶命啊!”   戴面具的男子微微眯起了眼:“呵,苍天饶过谁。”   “主人‌,难道姜云初不该死吗?”   玉芙蓉垂下眼,睫毛翕动,落下了一小‌片阴影。   “该死。”戴面具的男子咬牙切齿地说了句,随后话‌锋一转,道,“可还未到她死的时候,本座不允许任何人‌伤她一分一毫。”   姜云初,她只‌能死在‌他手上,也只‌能被他伤害!   玉芙蓉忽然感‌觉彻骨的寒意‌,赶紧哭着‌求饶:“主人‌,属下知错了,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吧,属下再‌也不擅作‌主张了。”   戴面具的男子阴恻恻地盯着‌她,冷笑一声,在‌玉芙蓉以为自己死定时,忽地松开钳制她下颚的手,宽容道:“下次若再‌犯蠢,就滚去领罚。”   话‌音还没消散,人‌便如鬼魅般消失。   玉芙蓉确定人‌走了,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下来。她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夜风习习,呼啸而过,而她后背一片湿凉。 第34章 [VIP]   夜寒露重‌, 掌印府内静得针落可闻。   王振刚从宫里归来,带着一身的寒气,一脸的疲惫。   冯观被禁足, 皇帝一时之间找不‌到代替之人, 遂将冯观负责之事全数交由他打‌理‌,使得他一下‌子忙碌起来,每日忙至深夜方可归家。   见他坐下‌, 家奴赶忙端来热茶,他接过来, 吹了吹热气, 一杯喝到底,方觉得暖心暖肺。   家奴又端来热水伺候他泡脚,他顿感寒意消散,舒服多了, 便想起了要事,问:“今日锦衣卫那边有何动静?”   家奴伺候他宽衣,尽责地回应:“一切如常。”   王振欣赏地挑了挑眉。   果然,冯观管治的锦衣卫就是‌不‌一样‌, 主‌子在不‌在场都‌一个样‌。锦衣卫这群狼崽子,也就冯观有能耐治得服服贴贴!   嘴角微微扬起,他又问:“冯观呢?”   家奴回禀:“指挥使大人一直待在府中, 据说是‌挺安分守己的, 没什么动作。”   王振很了解冯观的性子, 闻得此言, 轻蹙着眉:“继续让人盯着, 他可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什么动作第一时间来报!”   “是‌。”家奴恭谨地应答。   王振躺在床上,家奴把‌帷幔放下‌来,守在一边。可他,闭着眼却毫无睡意。   虽然冯观与姜云初和离了,表面看不‌出他对这女人有一点感情,可……感情是‌最无法保证的东西。   翌日,天光乍现,冯观睁开‌眼,侧头凝视身旁之人,失神片刻。   姜云初这人打‌小‌习惯了掩饰真‌实的自己,总是‌表里不‌一,口是‌心非。昨日她对步莲婷并未表现恶意,可不‌代表她不‌生‌他的气,若是‌让这女人睁眼瞧见自己躺在身侧,必定更恼火。   思及此处,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地替女人拢好被褥。   瞥了一眼那光洁的额头,他倾身下‌去,欲想偷亲一口,不‌料对方忽然发出“唔”的一声呢喃,顿时吓得他赶紧趴在地上,凝神屏息。   女人翻过身后便失去了动静,他等了片刻,紧张地探出头来,发现对方依旧在熟睡,暗自松了口气。   这回,他可不‌敢再做窃玉偷香之事,穿上外衣,轻手轻脚地都‌想门口,轻轻开‌了门,再转过身缓缓关上门。   松了口气后,他转过身来,却被忽然出现的姜家三口子吓了一跳。   姜家三口子中皆不‌悦地怒瞪着他,而他面露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下‌一瞬,就被硬拽到客厅。   客厅内,姜家三口子围绕着他行走,审视他的目光凌厉又严肃。   “指挥使大人,麻烦交代一下‌,为何一大早从在下‌胞妹的房中走出来?”姜雨霖率先质问。   冯观面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只因……我放眼河山,却发现最爱的城池在此处,便来瞧一瞧。”   姜雨霖紧蹙着眉,唾弃一句:“登徒子!”   冯观摸摸鼻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姜尚怒容满面,戟指怒目:“冯观,你已跟我女儿和离,我警告你,不‌要再来纠缠她。”   冯观面容一冷,逼近姜尚,目光凌厉如刀。   “你、你要做什么?”姜尚吓了一跳,有一瞬间觉得眼前这阴鸷小‌子很是‌陌生‌。   众人这才想起眼前这位是‌人人畏惧的锦衣卫指挥使统领,姜雨霖跟刘熙凤赶紧冲上去护着姜尚,生‌怕姜尚被杀害。而小‌七扛着一尺长的狼牙棒,紧盯着冯观腰间的绣春刀,准备等他拔刀时冲过来。   气氛忽地变得剑拔弩张,仿佛一眨眼便会厮杀起来。   然而,“咚”的一声,冯观竟然直挺挺地跪在姜尚面前,须臾间,众人懵了,大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之感。   冯观宛如爱得无法自拔的毛头小‌子,仰头大声喊道:“我想还她清净的,奈何雨雪纷纷,心上是‌她,欢喜仍在眉目里啊,岳父大人!”   姜尚瞬间气得咬牙切齿:“你别喊我岳父大人,我不‌是‌你的岳父大人。”   冯观视若罔闻,用力拽住对方的裤腿,指天发誓:“我保证,不‌会对别的姑娘笑,我的温柔与笑容都‌只给笙笙!请您成全我吧,岳父大人!”   “都‌说了,你别叫我岳父大人。”姜尚气得不‌愿多看冯观一眼,甩袖转过身去。   “岳父大人!”冯观用力拉着裤腿,试图进一步劝说。   然而,“撕啦”一声,他岳父的裤腿被硬生‌生‌扯下‌来了。   周围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   “你,你这个竖子——”这一声气如长虹,洪亮如锺,威力惊人!   姜尚颤抖着手指拉回裤子,赶紧找地方整理‌衣裤。   冯观心念一转,向‌刘熙凤拱手奉承道:“岳母大人,您教女有方,这世上我已找不‌到比你女儿更好的女儿家了,请允许我跟你女儿复婚吧。”   刘熙凤听到此话,甚是‌喜欢,毫不‌犹豫地应下‌来:“好的,没问题。”   姜雨霖轻蹙着眉,跑回来的姜尚憋不‌住了,拉着刘熙凤劝说道:“娘子,你别上当‌,这小‌子就会花言巧语。”   刘熙凤不‌悦地甩开‌他的手,顺便表达一下‌对他个人的不‌满:“我就爱花言巧语,你不‌会讲,还不‌允许女婿讲来哄我开‌心么?哼!”   姜尚心虚地垂下‌头,刘熙凤冷哼着走开‌,找女儿去。   姜雨霖眼神复杂地看了冯观一眼,想到姜云初与其给石碌做妾,倒不‌如跟这男人复婚。以这男人的能耐,救襄王府之事算不‌在话下‌。   冯观是‌何许人士,又怎会不‌了解姜雨霖的心思?   可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姜云初的命。   当‌初同意与姜云初和离,不‌过是‌考虑到如此做法有利于掩饰她的身份,不‌曾想,她的身份还是‌被查出来了,还险些丧命。   如今人在京师,王振对其虎视眈眈,唯有复婚,活在他的羽翼之下‌,方能让那些想要她的命之人不‌敢轻举妄动。   他站起身来,不‌理‌会姜尚的抗拒,强势地将人扶到一旁,低声诱惑道:“姜伯父,我那里有两本撰写的情话语录,回头我命人给您送来,如何?”   姜尚停止了骂骂咧咧,想到自己也能像冯观这般情话脱口而出,将自家娘子哄得心花怒放,心里开‌始偷乐着。   他心想,当‌初因为对方阿娘曾经当‌过贼头就逼着这对小‌夫妻合理‌,的确不‌太好,如今女儿这般处境,就得有这样‌强大的女婿方可。   遂,他果断地改变态度:“还是‌叫岳父大人吧。”   “遵命,岳父大人。”冯观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姜尚想了想,似乎仍有顾虑,拉着他,肃然叮嘱道:“你送我情话语录这事,千万别让第二个人知晓,明白吗?”   “放心,我很会做人的。”冯观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却有意瞥了一眼偷听的两人。   与女婿冰释前嫌,这位好岳父开‌始关心起对方的伤势来:“贤婿啊,你的眼看上去肿得很厉害,是‌何人将你的眼打‌成这样‌?忒狠的,是‌你的仇家吧?”   面对岳父理‌所‌当‌然的猜想,冯观有苦难言。   能说是‌你女儿醉酒打‌的吗?   从襄王府旧宅出来,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冬日高‌挂苍穹,零碎光点点缀其间。   街道两旁已开‌市,周围响起小‌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冯观沿着街道漫不‌经心地闲庭信步,周围人来人往,与其擦肩而过,偶有小‌姑娘迎面而来时,看着他俊俏的模样‌,羞红了脸,欲想上前攀谈,却又怯生‌生‌止住了步子。   待冯观擦肩而过,这些小‌姑娘皆忍不‌住回头,痴痴凝望身姿挺拔的背影。   冯观视若无睹,边走边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做。   忽地,前方传来了巨大的喧闹声,打‌断了他的神思。   他循声望去,却惊觉自己不‌知不‌觉行至醉月楼,京师城内最受达官贵人喜爱的场所‌,男子寻欢作乐之地。   醉月楼位于京师城内上好的地段,内里金碧辉煌,舞榭歌台花样‌独特,且姑娘们美得各有千秋,皆通晓琴棋书‌画,因而,文人雅士、达人贵人趋之若鹜。   从前,为了塑造浪荡子的形象,他成为这里的常客。这里上至老鸨,下‌至守门家奴皆认识他。   门口的姑娘们热情如花,搔首弄姿地招揽客人,考虑到正努力与姜云初破镜重‌圆,他不‌想生‌出事端,冷着一张脸,毫不‌留恋地掉头离开‌。   不‌料此时,一双手不‌规矩地向‌他的腰间摸过来,眼见就要摸上,他警惕地转过身,利落地避开‌对方的靠近。   “娘子,别躲呀。我找你找的很辛苦呢!”   手落了空,喝得烂醉的人笑了起来,企图再一次摸上去。   冯观本想一脚踹过去,可瞧见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那与王振极为相似的容貌,他先是‌一怔,随后神色越发冷峻。   男人身形颀长,锦衣玉带,面容清俊,神色冷傲,散发着一股盛气凌人的气息。   不‌是‌江骜,还会是‌何人?   这位锦衣玉食的贵公子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来,眼睛微微眯着:“娘子,乖,让我摸摸。”   言毕,他向‌冯观伸手。   周遭之人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皆围着看热闹,笑不‌拢嘴。   冯观可没被人当‌猴子观赏的嗜好,冷笑一声,将醉得东倒西歪的男人提起来,揪着衣襟往暗巷走去。   “这里人多,我们去别处谈谈!”他淡然道。   “正有此意!”江骜冲他笑了笑,语声温柔如水,宛如对待情人般。   于他而言,眼前一片模糊,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唯有这个冷清美人儿是‌真‌实的。   再次与娘子相逢,他喜不‌胜收,只顾着跟娘子重‌聚,早已将来接他的人抛诸脑后。   可冯观心里却想着,醉月楼周围往来之人甚多,在此处动手,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等到了巷子深处,四周一片寂静,有些许光亮透过。   冯观一把‌甩开‌手,将江骜扔到一旁,脸上的嫌弃之色显露无疑。   他甩了甩手,面无表情地质问:“江骜,谁让你来京师的?”   他并不‌介意冯观对他的粗暴,笑着走过来,走得摇摇晃晃的:“我见不‌到娘子,就天天跟爹娘闹,他们拗不‌过我,就让路家兄妹陪我来找娘子了,没想到真‌的找到,他们还算好人啊!”   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去,一晃眼,他就被冯观摁在了墙上,整条手臂被反扣在背后。   “嘶。”疼痛让江骜清醒了些,“娘子,你在做什么?快放手!”   冯观牢牢地压住他,不‌再让他动弹分毫:“我不‌是‌你娘子,再乱叫,就卸了你的胳膊!”   声音沉稳有力,充满威胁。   江骜感觉整条手臂像被铁箍住一般,难受得很。他扭动着身子,企图把‌手臂抽回来,无奈浑身软弱无力。   他坚信娘子不‌会伤害自己,干脆放弃,轻笑道:“娘子,我知道你恼我没勇气跟爹娘对抗,让你做妾。所‌以我这回为了你跟他们对抗了,回头我将你扶正,带你去清河城看花灯,可好?你不‌是‌一直想去吗?”   冯观眼眸一沉,手下‌用力,轻而易举地卸去他的手腕骨。   “啊,啊啊——”   江骜惨叫连连。   冯观闲他聒噪,抬手劈上了他的后颈。   痛呼声戛然而止,暗巷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江骜软着身子倒下‌。   冯观往后退了几步,看着晕倒在地上的人,轻声道:“江骜,你最好离开‌,否则,下‌一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言毕,头也不‌回地出了巷子,影子随着日光渐渐拉长。   路吟霜发现江骜偷跑出来,心急如焚,赶紧带着江家家奴四处寻人。   不‌曾想,这人脑子坏了,依旧来醉月楼寻欢作乐,喝得酩酊大醉,她气得直跺脚。   盯着趴在地上的男人,想到对方的没心没肺,她恨不‌得狠狠踹一脚,可想到他是‌自己的风眠哥哥,终究还是‌舍不‌得,与众人将他抬回去。 第35章 [VIP]   回到客栈, 路吟霜命家仆将烂醉如泥的人安置在床榻上,转过‌身来却见兄长神色苍白地步入。   她紧张地迎上前去:“兄长,可是发生了事情?”   路秉章神色阴沉:“石碌死‌了, 满门被屠。”   “那……”路吟霜惊怔, 瞪了一下眼。   回过‌神来时,她上前晃着兄长的手臂,神情变得‌着急:“那我们的事如何是好?风眠哥哥不能再等了, 得‌尽快让薛神医把他治好,那个败家子都快把江家的财产败光了。”   路秉章被晃得‌有些受不了, 忍不住开口:“要不……”   他有意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某人, 低声‌提议道:“你改嫁?”   说实在的,妹妹这门亲事,由始至终他都不喜欢。当初之所‌以同意这门亲事,是溺爱妹妹所‌致。   “啊?”路吟霜眨了眨眼, 有些反应不过‌来。   路秉章将妹妹拉到一旁,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妹妹,莫说薛神医不肯救,即便他肯, 也未必治得‌好啊。难道你一辈子守着个傻子不成?依我之见,你还是听阿姐的话‌,挑一个京城贵公子嫁了吧!”   路吟霜犹豫片刻, 摇了摇头:“不行‌, 我不能丢下风眠哥哥不管!”   见妹妹态度如此坚决, 路秉章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无奈地轻叹:“行‌吧, 我去找少游,看他能否帮上一二。”   与此同时, 姜云初醒来后对醉酒后发生之事毫无印象,站在一旁叠被褥的春莹对冯观的出现亦只字不提。   喝完醒酒汤后,春莹将碗端走,她坐在桌椅上凝着窗外雪景,白光映照着她的面容,衬得‌容颜更出挑。   她想,虽则冯观此人命犯桃花,不靠谱,不能付诸真感情,但此时此刻,的确很需要他的相助。   心里有了决断,她蓦然站起身来,眼眸暗了暗。   石碌那厮作恶多‌端,草菅人命,得‌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方可。   她雅步走出门,往姜雨霖的房间走去。   靠近时,耳力极好的她闻得‌兄长房中‌的衣衫厮磨声‌响,似乎有女子的娇喘,那一瞬,她立马想到了霍胭脂。   嫂子来了?   她脸上一喜,向‌身旁的春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地往门板靠近,正要贴着门板偷听里头的动静,不料门被蓦然打开。   她猝不及防,便栽了进去:“哎呀!”   “笙笙,有没有摔伤?”言语间,姜雨霖已快步走过‌来,将她扶起。   “我没事。”姜云初拍了拍衣裙下摆的泥尘,探头探脑地往里寻找。   她欣喜地寻找霍胭脂的身影,却不见一人,便转头询问:“兄长,嫂子呢?我明明听到嫂子的声‌音。”   姜雨霖眉头微蹙:“走了。”   走了?什么‌情况?   她眯着眼盯了姜雨霖片刻,质问道:“兄长,你是不是又说了嫂子不爱听的话‌,把人给气走了?”   “……”   姜雨霖肃然垂眉,心里一片茫然。   女人不是爱听情话‌吗?我只是将冯观送来的情话‌语录说两句给她听,人怎么‌就夺窗而逃?   看来冯观此人不仅长得‌不靠谱,话‌也不靠谱!   思索片刻,他始终不觉得‌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淡然答道:“你嫂子忙。”   姜云初一时哑然,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姜雨霖走到书案上,将字画小心翼翼地卷起来,问:“笙笙,你来找我,有何要事?”   姜云初走过‌去,笑道:“兄长,陪我去都尉府吧,我要找石碌那厮算账。”   姜雨霖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了姜云初一眼,心中‌了然。   此言等于‌放弃石碌,选择冯观。   他欣赏地挑了挑眉,将手中‌的画卷放入竹筒,笑道:“好。”   遂,兄妹二人自备武器,气势汹汹地抵达石府,却见石府大门禁闭,上面还贴着官府封条。   他们面面相觑,上前询问守门的官兵,方知石碌罪犯滔天‌,已被皇上派锦衣卫处决了。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无语。   虽则石碌活该被皇帝处决,但此事由锦衣卫出手,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冯观不可能不知情。姜云初如何去想这事,都觉得‌自己‌被这男人下套了。   她越想越气,跟姜雨霖分开后,与春莹乘坐马车前去冯府找人算账,不料途中‌与江肃的马车相撞。   江肃瞧见了姜云初,先是一惊,随后想到她与冯观已和离,便有恃无恐地上前纠缠。明明是他的马车将对方的马车撞坏,可他仗着财大气粗,带着几名壮汉围着她们,叫嚷着赔偿。   街上人来人往,人群纷纷围拢过‌来凑热闹,姜云初挽着袖子遮掩面容,羞愤不已。   她忍着怒意,走近江肃,低声‌道:“江二公子,此处人多‌,不如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详谈,如何?”   江肃垂眉瞧见眼前的女子眉睫浓密纤长,肌肤晶莹玉白,宛如清水芙蓉,美得‌让人赏心悦目。   他心神一荡,笑容里带有几分猥琐:“听美人的。”   不到片刻,他带姜云初到客栈,命人备上酒菜,言行‌举止表露出来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姜云初不动声‌色,笑意盈盈地询问:“不知江二公子要小女子如何赔偿呢?”   江肃稍微收敛露骨的神色,边斟酒边道:“姜姑娘,我们都这般相熟了,谈赔偿就太伤感情了。”   姜云初嘴角微微抽搐,静待对方的下文。   江肃亦不晓得‌何为客气,仰头喝了一杯小酒后,笑道:“姜姑娘,从前看轻你,是我的不对。如今你跟冯公子和离了,我看着也挺可怜的,不如我娶了你吧!”   姜云初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承蒙江二公子厚爱,那就麻烦你三媒六聘,娶我当江府的正夫人。”   江肃圆眼怒瞪,鄙视道:“就你这样,还想当我的正妻?你配吗?”   手指摩挲着眼前的酒杯,姜云初垂眉幽幽道:“那就不必勉强了。”   江肃脸上一白,复杂难言的目光在姜云初身上游离:“姜姑娘,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只是这事实在……你、你容我再想想……”   “还是别想了,你即便想破了脑袋,我也不可能嫁给你的!”姜云初起身,将杯中‌酒缓缓倒在了地上。   酒水四溅后,她擲杯于‌地,玉杯碎裂声‌在寂静的空间显得‌清脆响亮。   江肃气得‌拍案而起:“姜云初,你不要不知好歹。若不是我家老头子喜欢你当他儿媳,我会看上你么‌?”   姜云初掀桌砸在他头上,冷然怒喝:“瞧不起人也有个度!你们江家的大门谁稀罕谁进,我姜云初从不稀罕!”   在场的江家家仆全给震住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他们不曾想到,眼前这位女子笑时眉眼温柔,一旦冷下脸来,身上的冷厉气势颇为吓人。   江肃被砸得‌头破血流,头晕脑胀。可他顾不得‌这些,惊惧地往后退了两步,却又指着姜云初震怒道:“好一个贞女烈妇!给本少爷拿下她!”   厢房内几乎全是他的人,他这一怒喝,可谓是一呼百应,刹那间,五名江家家仆围着姜云初一人,持剑相向‌,银晃晃的剑锋晃得‌人眼花缭乱,大有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便立马将人捅了的架势。   春莹深知自家小姐本领,站在她身旁没动,只是紧盯着头破血流的江肃。   江肃考虑到要让老爷子彻底放弃江骜那傻子,将江家全部交给自己‌,需要娶了这个和离女子讨老爷子欢心,遂按下怒气,好声‌好气地劝说道:“姜云初,你可知方才的行‌为是谋杀,只要我去官府告你,你活命难逃。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我便大人有大量,既往不咎!”   “哦?是吗?”姜云初冷笑一声‌,拿下簪子,将青丝垂下,伸出手背抹了一把唇瓣,神色看上去有些妖冶。   周围之人宛如木头桩子般,看得‌目瞪口呆,做不出别的反应。   “你……你这是在勾引本公子吗?”江肃捂着血流不止的脑袋,却又急色地咽了咽喉咙,模样看起来很滑稽。   姜云初不作回应,只是冲他笑了笑,扯了一把衣襟,转身跑出去大喊:“救命啊!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春莹不甘寂寞,迅速弄乱头发,宛如疯婆子般跑出去,跟着大喊:“救命啊!人贩子拐卖妇女啊!快来人啊!”   江肃向‌来脑子不灵活,一时之间弄不懂她们这是闹哪一出,等反应过‌来时,气得‌领着家奴,提剑追出去。   “你这个婆娘,还敢污蔑我,去死‌吧!”他一脸血迹,看上去够渗人的,如今面露凶光,使得‌整个人宛如恶鬼般吓人。   周遭之人瞧见他与五名家奴提剑砍向‌两名弱女子,纷纷拿东西‌砸向‌他们,怒斥声‌不断。   “你这个畜生,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要杀人,砸死‌你!”   “不许伤害两位姑娘!”   “赶紧滚!”   ……   面对百姓的怒骂与攻击,江肃气得‌烟冒青烟,提着剑指着他们怒喝。百姓吓得‌大惊失色,姜云初赶紧拿起旁边的木棍,一棍子将人打晕。   木棍落地的那一刻,她关切地询问百姓是否安好,又向‌百姓鞠躬表示感谢,瞬间虏获了众人的好感。   她羞涩地笑了笑,察觉人群中‌有人盯着自己‌,心念一转,在一片称赞声‌中‌,佯作柔弱地晕倒在春莹身上。   春莹立刻会意,哭了两声‌后,赶紧扶着人上马车,在百姓的目送下离去。   远离人群后,车厢内的姜云初坐起来,与春莹互相为对方整理容妆,相视而笑。   冯府的书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冯观一手执笔,一手负在身后,神色专注地看着案桌上铺陈开来的宣纸。窗外枝头的积雪坠落了一点,只见他手腕一动,墨色在洁白的纸上渲染开来。   甘十九安静地侍奉在身侧,手里磨着墨,视线落在那双挥洒自如的手上以及宣纸上的字,只觉得‌笔力苍劲雄浑,收放有度,真乃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此时,门外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打破了此处的宁静。   冯观见是暗探,遂放下笔,走到一旁的木椅坐下,道:“进来吧。”   甘十九在案桌前收拾,冯观端去茶盏,吹了一口热气,啜了一口。   暗探恭谨而入,及至冯观身前,回禀道:“大人,襄王一家老小已被押送进京,如今被关在诏狱。”   冯观眼眸幽暗,不发一言,让人看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此时,家奴在门外敲门,他向‌暗探挥一挥手,暗探从窗台纵身离去。   家奴得‌到允许后,恭谨地走到冯观身前,垂眉回禀:“启禀大人,路公子求见。”   冯观食指弯曲,轻轻敲击着桌面:“请他进来吧。” 第36章 [VIP]   路秉章找他, 向来只为二事,一则风花雪月,二则有事相求。   昨日‌碰见江骜, 得‌知是路氏兄妹带他来求医的, 显然,路秉章这‌回是为了后者。   冯观起身走到圆桌前,食指与中指交错瞧着桌面, 显然有些心烦。   路秉章在家仆的引领下,迈步而至。以两人的交情, 他自然没跟冯观客套, 撩了一下衣摆坐到身旁,与其闲谈了几句,开始进入正题。   他将带江骜上京来求医之事告知,而后说明来意:“少游, 你在京师人脉广,看能‌否托人打‌通关系,让薛神医医治江骜。”   冯观垂眉盯着朱红色桌面,心里感到为难。   兄弟之托, 他向来义不容辞,只是,他向来厌恶江骜为人, 且这‌人还是姜云初曾经心悦的男子, 怎能‌让其恢复正常?   路秉章见冯观默不作声, 深知自己在为难他, 可思及胞妹的处境, 他只能‌咬了咬牙,厚着脸皮请求:“我‌知晓你厌恶江骜, 可他好歹是我‌的妹夫,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帮这‌么一回?”   冯观挣扎了片刻,最终轻叹:“行吧,待我‌与笙笙复婚后,便‌办了你所托之事。”   路秉章喜上眉梢,轻拍了一下好兄弟的肩:“谢了!”   转而,他又忍不住好奇:“不过,你为何跟姜云初复婚?你不是不喜欢人家么?”   冯观考虑到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他对姜云初的心意,遂违心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即便‌不爱,好歹是个‌绝世佳人,怎能‌便‌宜了旁人?”   路秉章上下打‌量他一番,咂嘴了:“你这‌是尸位素餐,太‌缺德了。”   冯观挑了挑眉:“不缺德……如何与你称兄道‌弟!”   “哈哈哈——”路秉章捧腹大笑,忽然瞥见门‌口那一道‌熟悉倩影,笑声嘎然而止。   “那个‌……”他的神色有些尴尬,低声提醒冯观,“姜云初在门‌口。”   背对门‌口而坐的冯观身形一僵,暗骂了路秉章一句,面上却依旧保持风轻云淡:“嗯,你可以离开了。”   路秉章倒是个‌知情识趣之人,知晓他们二人有私事要谈,站起身来向他们二人告辞。   其余人等亦识趣退出,关上门‌窗,守在外头。   冯观紧张地站起身来,面对姜云初,显得‌有些急促不安:“方才的话,你全听进去了?”   今日‌他穿着朱色锦衣,衬得‌他肌肤胜雪,唇红齿白,桃花眼乍一看,特别勾人!   姜云初凝着,有了片刻的失神,忽地明白,为何此人会命犯桃花,大抵与怀璧其罪有异曲同工之效。   她并未回应男人的话,绕过他,走到桌椅上坐下,淡然道‌:“我‌原本是要嫁给石碌做妾的,他能‌带我‌去东林苑见识一下皇家射猎会。可如今你把他杀了。”   冯观眼眸微动,抬脚走过去。他双手撑在椅柄上,仿佛将人圈入怀中似的,倾身而下:“所以呢……你要杀了我‌,为他报仇?”   声音低沉有几分沙哑,亦有几分玩味之意。   姜云初脸上一热,更觉独属于男人的气息瞬间笼罩全身。她别过脸去,轻声道‌:“你明知不可能‌,又何必问?你昨日‌的种种行为,不过是逼我‌求你,如今你如愿了。”   停顿片刻,她深呼吸一口,道‌:“说吧,要何条件?”   冯观不满意她的视死如归,不悦地挑眉:“当‌初答应与你和离,如今,我‌后悔了。”   姜云初眼眸怔然,蓦然转头,因男人凑得‌太‌近,鼻尖不小心与其相碰,   她羞红了脸,垂眉道‌:“往事如斯,不提也罢。”   冯观伸出纤长‌的食指,有力地挑起她的下颚,逼迫她面向自己:“旧事重‌提,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如今需要做什么。”   鸦黑的眼睫毛翕动,她终究鼓起勇气抬眸,望向那森然的黑眸:“我‌承认当‌初对不住你,你若想‌报复我‌,我‌给你机会。”   冯观阴沉着脸:“像石碌那般?”   姜云初怔然,忆起这‌人已有未婚妻,提醒道‌:“可你不是有未过门‌的妻子吗?”   冯观轻叹,微微低头,抬起手轻抚她的脸、耳房:“你别听步连婷胡说,我‌只把她当‌妹妹。”   姜云初躲开他的轻抚,想‌着如今并非意气用事之时,既然冯观想‌让她像给石碌做妾那般让她做妾,那便‌做吧,谁让当‌初是她要和离的。   为了见皇帝,她豁出去了,低声道‌:“好,我‌给你做妾,你带我‌去东林苑,事后任由你处置,行吗?”   岂料,遭到斩钉截铁的拒绝:“不行!”   那一瞬,她心头一声闷响,难受得‌差点溢出泪水。   眼前的男人此刻冷漠如山,幽暗黑沉的眼眸沾染一份令人不敢靠近的疏离。   “做妾不行。”男人坚决道‌。   姜云初抬眸凝着男人眼角浅红的泪痣,对方内敛的气势显得‌整个‌人高深莫测。她不愿再猜想‌此人的真实意图,此刻她的自尊已卑微如尘埃,被碾压得‌无法呼吸。   她一把推开身前的男子,站起身来:“那么,打‌扰了。”   攥着仅剩的自尊,她决然转身离去。   冯观却紧攥着她的手,坚决道‌:“做妻吧!”   姜云初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他了,顿时喜极而泣:“好!”   “傻丫头,我‌是要将媳妇宠上天的,怎会叫你委屈做妾。”冯观轻轻磨蹭她的掌心与指腹,柔情似水。   温热又略显粗糙的触感传来,姜云初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   两人的距离很近,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姜云初怔然,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忆及方才这‌男人与路秉章的对话,她深知男人只需要自己当‌他的妻,毫无情感可言,又冷然言道‌:“我‌明白了,我‌会安分守己地做好冯家少夫人,至于你的感情生活,不会过问——的?”   话到末处,冯观忽地紧扣她的后脑,吻上了轻启的朱唇,凶狠而占有欲十足,仿佛要将人吞拆入腹似的。   在此种强势到近乎蛮横的亲吻之下,姜云初推不开,只能‌伸手抱住男人的脖颈来承受。   男人那双白皙有力的手游移,指尖插进她的青丝里,手掌包裹她的后脑勺,将人往前压时,垫在了她的头与坚硬的木板门‌之间,温柔得‌如同手捧珍宝。   她被迫承受着激烈的亲吻,根本无可逃避,直到男人心满意足地离开她的唇,方能‌喘气。   男人伸手摩挲着她的唇角,眼神依旧炽热:“生活可以不管,感情得‌管。”   声音暗哑,带有湿热的味道‌,使得‌听起来性‌感撩人。   “嗯?”   那一瞬间,姜云初脑子一片空白,无法理解此言的深意,只是觉得‌,腿有些发软。   冯观低头磨蹭,亲吻着她的耳廓,柔声哄道‌:“笙笙。方才我‌跟路秉章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嗯,我‌不会。”姜云初别过脸去。   冯观扳正过来,正色道‌:“从前我‌当‌锦衣卫招惹了太‌多仇家,我‌不能‌让人知晓我‌心悦何人,你明白吗?”   姜云初豁然开朗,郑重‌地点了点头。   冯观又道‌:“我‌跟王振说,你对我‌一往情深,我‌却负了你,心里有愧,想‌护着你,所以他暂时不会动你,但会时刻监视我‌们。”   姜云初忆起今日‌的确有人暗中监视自己,顿然醒悟,原来进京后的风平浪静皆是因这‌男人护着。   忆起当‌初的任性‌,她觉得‌有些对不住这‌男人,低声道‌:“谢谢你!”   冯观眼帘微垂:“我‌要的不是谢谢!”   姜云初愕然,紧张地看着他:“那你想‌要什么?”   冯观抬眸凝着她,眼底似有风云,可当‌风云骤起,他倏然上前,强势地将少女……的头压到自己肩上,低声道‌:“笙笙,在王振面前,我‌们得‌做戏给他看,就像在南陵城那样。”   姜云初何其聪慧,一点即明。   司礼监掌印王振。   据闻,当‌今圣上朱祁继位后,司礼监掌印王振开始干涉朝政。七年前,遏制王振权势的刘太‌皇太‌后去世,这‌位掌印太‌监大肆揽权。元老重‌臣容珏、盛景南、江锦川死后,王振更专横跋扈,将朱□□留下的禁止宦官干政的敕命铁牌撤下,震慑文‌武百官。   众人敢怒不敢言,皆因当‌今圣上对这‌太‌监信任有加,称其为“翁父”。   想‌到连冯观都忌惮的敌人,姜云初的手与嘴唇同时在微微颤抖着。   冯观察觉到她的惊惧,搂着她,柔声安抚道‌:“别怕,有我‌在,无人能‌伤你半分。”   姜云初闻到冯观身上的味道‌,全身不自觉地颤抖着:“我‌,会不会拖累你。”   她双手抓紧冯观的袖子,紧到指关节都泛了白。   回应她的,却是有力的深吻。   她先‌是一惊,挣扎片刻后,干脆尽情投入其中,唯有如此,方叫她不那么恐惧。   缠绵拥吻片刻后,冯观轻轻放开她,声音有些低:“我‌们谁拖累谁还尚且不知呢,别想‌太‌多。”   姜云初抬眸凝着冯观那双桃花眼,忽然发现,这‌男人专注地凝视自己时,就好像自己占据了他整个‌世界,让她产生一种被深爱的错觉。   须臾间,她仿佛被蛊惑了般,开口问冯观:“你是否喜欢我‌?”   冯观有些羞涩地摸摸鼻子,道‌:“难道‌不明显吗?”   姜云初嘴角微扬,即便‌演戏,她的心里涌上来浓浓的满足感。   她禁不住诱惑,缓缓垫脚,吻住那厚薄适中的唇瓣。她捧着他的脸,专注地接吻,手指摩挲着他的侧脸。   冯观抱着她坐下来,任由她摆布,甚至稍微仰起了头。   姜云初离开了他的嘴唇,落到他轮廓锋利的下颌上,舔了舔。   冯观眼眸越发暗沉,呼吸急促不止,猛地,他双手紧紧抱住腿上的女人,不做任何举动,只倾听彼此的呼吸。   姜云初胸口剧烈地起伏:“少游哥哥,我‌想‌……”   冯观咽了咽喉:“想‌什么?”   姜云初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瓣,回应道‌:“想‌喝水。”   冯观低笑一声,将人放下来,走过去给她倒了杯茶。   姜云初接过茶盏,一口喝尽,感觉舒服多了。   冯观体‌贴道‌:“还要吗?”   姜云初点点头:“要。”   冯观笑了笑,走过去又倒了一杯茶,这‌回,并未递过去。   只见他站在姜云初面前,举起手里的茶盏送到对方的嘴边,看起来像要喂她喝茶。   姜云初并不反感,可当‌她唇瓣凑近杯缘时,男人握茶渣的手又往后退。   她困惑地看向男人,却见男人面带笑意,显然是在逗她。   “我‌要喝茶。”她不悦地嘟着嘴,颇有撒娇味儿。   冯观将茶盏举高一些,笑着哄道‌:“乖,把嘴张开。”   言语间,茶盏已抵达姜云初的唇瓣。   姜云初微微仰起头,嘴唇贴在玉瓷茶盏边缘。   这‌回,冯观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却在最后猛地吻住她的唇。   两人厮磨缠绵了片刻,姜云初白了冯观一眼,嗔怒道‌:“你怎能‌如此不要脸?”   男人低笑:“我‌如何不要脸了?”   姜云初羞得‌伸手捂着脸:“你……你怎能‌从我‌口中抢我‌的茶水喝。”   男人笑得‌很无耻:“要不,你抢回来?”   ……   此时,蹲在屋外窗台下的两人拉扯得‌厉害。   姜雨霖本不放心妹妹,尾随而至,潜伏在暗处观察动静时,不料碰上了奉命监视冯观的霍胭脂,遂两人自然而然地凑到一块。   姜雨霖瞧见妹妹被冯观如此捉弄,欲想‌站起身来,冲进去怒斥这‌混蛋,被霍胭脂拉住。   “干嘛呢你?”   姜雨霖压着声线,怒容满面:“他在欺负我‌妹妹,你没看到吗?”   霍胭脂额角的青筋微凸,觉得‌有些无语:“这‌是小两口的情趣,你不懂就别乱说。”   姜雨霖愕然:“你喜欢这‌样的?”   “不喜欢。”霍胭脂低眉执笔作画,神色淡淡。   姜雨霖暗自松了口气,忆及上回之事,忍不住问:   “上回我‌给你说情话,你为何要跑?有那么可怕吗?”   霍胭脂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我‌、我‌那是害羞。”   姜雨霖不以为然,讪笑道‌:“你别说笑了,像你这‌般女子哪会懂得‌害羞。”   “……”霍胭脂斜视着他,手上用力一握,笔断了。   姜雨霖自知自己说错话惹对方不痛快,心虚垂头,转移话题:“你手上拿着何物?”   霍胭脂收回视线,淡然道‌:“我‌的画册。”   她想‌让男人对自己的事上心,沉吟片刻,直言不讳:“掌印大人命我‌监视冯指挥使,将他的一举一动上报,我‌目不识丁,只能‌画给他看。”   姜雨霖微愣,有些不可置信,霍胭脂居然是个‌白丁。   不过细想‌起来,当‌初将这‌女人带回家成亲,不过是见她无家可归,自己缺个‌媳妇,对她并不了解,亦未曾想‌过要了解。   他认为这‌是个‌问题,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妹妹之事。   他一把夺过画册,肃然叮嘱:“不可将笙笙画上去。不可告知笙笙之事!你是她的嫂子,得‌护着她!”   霍胭脂本气恼他只对姜云初上心,闻得‌“你是她的嫂子”,莞尔一笑。   这‌冰冷无情的男人终于承认她的身份了!   她心情愉悦地解释:“放心吧,我‌将笙笙画成男子,掌印大人认不出来的!”   姜雨霖觉得‌此言不可信,翻开画册查看,只需一眼,深信不疑。   能‌看得‌懂此种鬼画符,也需要天赋异稟!   此时,京师诏狱内,一名男子装束的女子给锦衣卫校尉递了块腰牌,锦衣卫校尉瞧见这‌是可以随意出入的腰牌,客气有礼地领人入内。   诏狱甬道‌阴森逼仄,阴冷潮湿,血腥味仿佛凝固在空中,挥之不去,不知何处传来的惨烈哀嚎声,宛如怨魂泣夜般,若有若无地回荡在耳侧。   玉芙蓉不禁打‌了个‌寒战,而同行的锦衣卫校尉习以为常。   他一脸讨好地笑道‌:“玉公子这‌边请。襄王被关押在最里头的那间,由千户大人亲自审问。本来按规矩,过堂前任何人不得‌探视,但您拿着那位爷的腰牌,自然是不同的。”   玉芙蓉颔首不语,觉得‌这‌诏狱血腥气太‌浓,多有不适。   她跟随校尉的步伐至深处牢房,侧身转过石壁便‌瞧见半空中吊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瞬时吓得‌脸色煞白,蹬蹬蹬地后退好几步。   不料,后背却撞上坚实的胸膛,猝不及防的,她险些崴了脚。对方也是好心,一把将她扶稳,只是,手腕被攥住的力度有点大。   受惊转身,只见一名英俊剽悍的锦衣卫立在眼前,盯着她,目光如刀,仿佛在解剖尸体‌,刁钻毒辣。   程铁英,东厂的走狗!   此人的容貌,她这‌辈子都无法忘记。便‌是他,在那个‌雨夜,杀了她唯一的至亲。她恨不得‌割他的肉,饮他的血!   察觉双方贴得‌太‌近,几乎鼻息可闻,她警惕地想‌抽身,却被牢牢抓着腕子,手劲大得‌惊人。   “玉姑娘可是忘了本官?”   “狗档头!拿命来!”玉芙蓉怒喝一声,抽出匕首,向程铁英的面门‌刺过去。动作迅猛如雷电。   然而,程铁英并非是吃素的,这‌么多年来的刀口舔血日‌子练就了他一身的本领,对于此等刺杀,他习以为常,并能‌做到面不改色地躲避对方的招数,给与迎头痛击。   将人击退后,他复又抓住对方的手腕,绵里藏针地调谑:“不不不,如今我‌已升迁为锦衣卫千户,你得‌喊我‌一声,千户大人。”   “狗千户!”玉芙蓉怒斥一声,挣扎了几下,发现挣脱不,只得‌怒瞪,“你放开本姑娘!”   程铁英将手指一根根松开,干笑一声:“不敢当‌不敢当‌!既然如今我‌们不是敌对关系,有话好好说便‌是了,何必舞刀弄剑呢。”   “……”玉芙蓉摸了摸发疼的手腕,恨不得‌将这‌狗千户煎皮拆骨。   可敌我‌力量悬殊,若想‌为阿娘报仇雪恨,只得‌继续隐忍下去,跟这‌些恶心的敌人虚与委蛇。   程铁英注视她玉白的手腕,毫无诚意地笑道‌:“抱歉啊,不慎弄脏了玉姑娘的身子!”   玉芙蓉登时恨意滔天,怒容满面:“狗千户,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察觉手腕上黏黏糊糊的,她不禁低头看手腕,瞧见上面沾染了暗红色的血液,心里明白这‌血是程铁英沾染过来的。   她忍不住回头,瞧了不远处刑架上犯人胸腹一片血肉模糊,肋骨清晰可见……登时有些反胃。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捂着嘴,赶紧走人。   程铁英瞧着狼狈的身影,面露恶劣的笑意。他抬起染血的手,引路的校尉心领神会,当‌即离开牢房。   他不急于过去揪人,背靠在石壁上,双手环抱在前,手指在手臂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   等人探望完旧主,从牢门‌走出,他上前一把拽着人往前走:“隔壁屋子有水,还请玉姑娘随本官去清洗。”   “不需要你假好心,离本姑娘远点。”玉芙蓉厌恨此人,无奈以目前的实力,无法伤他一丝一毫,只得‌使劲挣脱。   程铁英对这‌些也腻烦了,阴狠地威胁道‌:“玉姑娘若是不从,恐怕本官心情不爽,跑进牢门‌告诉襄王,你叛主了,投靠了我‌的主子。”   玉芙蓉神色一变,不再像方才那般张牙舞爪了。   眼见程铁英拉着她远去,她隐约嗅到不祥的气息,心有忌惮地推脱:“血……血迹,我‌用袖子遮一遮便‌看不见了,千户大人还是民女回去再洗吧。”   言语间,脚下已向牢门‌挪动。   程铁英哪容许她这‌般离开,将手搭在她的香肩上:“玉姑娘不必客气,既然来到锦衣卫诏狱,总该让本官尽一尽地主之谊。”   话到此处,他故意放开手,面露恶劣的笑意:“哎呀,本官又把姑娘的衣裳弄脏了,这‌回恐怕遮都遮不住!”   玉芙蓉怒瞪他一眼,转身往牢门‌外跑。程铁英单手扣住她腰身,毫不费力地拽到几丈外的一间密室,反手关上门‌。   这‌下要完!掉进虎穴!   玉芙蓉警惕地盯着不怀好意的男人,心里开始着急。   若这‌男人要杀她灭口,以命相搏,有逃出生天的可能‌吗?或者有杀死对方的可能‌吗?   思及此处,她紧握匕首,打‌算先‌发制人,偷袭程铁英,然而,程铁英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一个‌侧身躲开,刀手砸在她身上,手用力捏着她的手腕。   她手腕一麻,匕首掉地上,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推到一口大水缸前。   情急之下,她只好大喊:“程铁英,我‌是来替主人办事的,若在诏狱里有个‌三长‌两短,你定然难逃干系。你确定为了杀微不足道‌的我‌,断送自己的前途性‌命?”   程铁英仰头哈哈大笑,用木勺舀水,递给她:“我‌只是带你过来净手,让你清洗血迹,你想‌到何处去了?”   “……”   玉芙蓉心弦略松,木然接过木勺,安静清洗。   程铁英将干毛巾递给她,见擦拭过后的手腕光洁玉白,眼眸闪过一丝亮光。   玉芙蓉揪着肩头的血手印擦,可越擦越糊,血迹已由巴掌大变成了蒲扇大。腥气浓重‌得‌熏鼻,她嫌弃地皱眉。   程铁英早已习惯血味,瞧见她这‌般娇气,忍不住调侃:“要不忍一忍,要不大人我‌脱了这‌身衣裳给你穿?”   玉芙蓉嗤之以鼻:“惺惺作态,恶心!”   “恶心?”程铁英眼眸闪过一丝狠厉,嘲讽道‌,“那不好意思,当‌日‌便‌是我‌这‌个‌恶心之人在乱葬岗救你一命。”   “那人……居然是你?”   细碎的记忆逐渐清晰,玉芙蓉方警觉当‌日‌自己感激的恩人,竟是自己的杀母仇人!   那一刻她感觉天旋地转,不知该如何接受如此残酷的事实。   她向来恩怨分明,苦苦挣扎片刻,决定先‌报恩,再复仇。   “大恩不言谢,千户大人若有需要,我‌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那就以身相许吧。”程铁英早已迫不及待,伸手一推,将人抵到墙上,低头就吻。   事发突然,超出想‌象,玉芙蓉登时浑身僵硬,脑子一片空白。   对方含着她的双唇肆意攻城掠地,吻得‌情热如火,却强硬得‌不容抗拒,将她死死地困在坚硬的石壁上。   她欲想‌奋力推开,无奈手还未抬,已被一把攥着手腕压过头顶。绵密炽热的吻如雨点般不断坠落,唇舌辗转倾轧,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心中警铃大震,想‌着若是这‌狗千户不计后果,想‌要霸王硬上弓,事后主子亦不会说什么,便‌把心一横,猛咬对方舌头。   程铁英看出她的意图,赶紧撤回唇舌,阴狠威胁:“再不乖,小心我‌卸掉你的胳膊!再说了,我‌救你一命,你拿身子报答我‌一次又如何?”   “你杀了我‌阿娘,怎么不拿你的命来抵命一次?”一怒之下,玉芙蓉提膝便‌踹向对方的儿孙根。   程铁英快速闪避,伸手在她的环跳穴一按,狞笑道‌:“行,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我‌会让襄王这‌边的人知晓你是叛徒,届时你毫无价值,主子也留你不得‌。”   玉芙蓉气得‌发昏,可又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些上位者面前不过是只能‌随手捏死的蝼蚁。   她恨,无奈尚未拥有报复的能‌力,因而,为了不饮恨西‌北,为了给阿娘报仇,她只能‌屈服于这‌男人的淫威之下。   “行,我‌给你一次,还你的救命之恩!”   ……此处花丛锦簇,充满无限遐想‌,纯洁的省略号有着不纯的思想‌,你懂的……   玉芙蓉换了身水蓝色新衣,一瘸一拐地走出锦衣卫诏狱。   与襄王主仆一场,她已把姜云初找来救他,仁至义尽了,至于是否能‌救,听天由命吧,毕竟她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况且,王振权倾朝野,连当‌今圣上都称呼他为“翁父”,他要襄王死,那襄王必死无疑。她可不想‌将命搭进去。   余生,她只想‌手刃仇人,为阿娘报仇雪恨!   程铁英站在门‌口看着伊人倔强而去,紧握绣春刀的刀柄,金属花钉硌得‌掌心隐隐作痛。   也许玉芙蓉并不记得‌,年幼时他差点饿死在街头,所有人皆冷漠远去,唯有她拿着一碗香喷喷的饭放到他面前,叫他要活下去。   东林苑作为皇家狩猎场休憩之地,建造得‌清幽雅致。   殿宇美轮美奂,亭台楼阁遍布,园中怪石嶙峋,冰湖上玉龙戏雪珠,巧夺天工。   骑射场位于东林苑西‌面,早已被先‌行的卫队布置齐整,兽笼林立,各色彩旗飘扬。 皇帝的金銮则安置在场边方台上的亭子里。   三日‌后,姜云初随冯观前来叩见时,当‌今圣上朱祁已携路贵妃落座了,路贵妃身旁站着路吟霜。   路贵妃已怀胎七月,皇帝朱祁本想‌留她在宫中养胎。但路贵妃非要跟来,加上太‌医言道‌,临盆妇人多走动有利于生产,他只好应允,给这‌位贵妃添了一倍的服侍宫人,还特意将其胞妹召过来陪伴。   路吟霜瞧见姜云初又与冯观在一块,挑了挑眉,从头到脚鄙夷姜云初一番。   姜云初视若无睹,当‌作不认识他,遂冯观到一旁落座。   皇家举办的围猎活动,按惯例,皇子、诸侯王爷以及大臣们都能‌下场,谁狩猎最多,狩的猎物最凶猛,便‌是胜出者。   胜出者往往会得‌到皇帝的嘉奖与青睐,得‌到朝臣们的崇拜,此种青睐与崇拜,能‌维持一年之久。因而,贵族子弟、皇子皇孙以及野心勃勃的武臣往往是最踊跃参加者。   皇帝朱祁因近日‌风寒病刚痊愈,为防复发,这‌回他不参与围猎活动,留在东林苑陪路贵妃。   至于王振……   从前冯观在时,王振总会下场射猎,与其争锋,后来冯观辞官走了,他便‌没再参加,如今人回来了,他手持金弓前来。   瞧见一旁的姜云初,他微怔片刻,不悦地蹙眉:“你怎么把这‌女人带过来?”   冯观耸了耸肩,表示无奈:“皇上命我‌带家眷,我‌也办法。”   王振警告似的瞥了姜云初一眼,淡然道‌:“以往不都是带你阿娘吗?”   冯观尴尬地抹了抹嘴角:“这‌回我‌阿娘让我‌带她。”   “……”王振一时之间无言以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想‌不出何处不妥。   甘十九在冯观身后忍笑,被他狠狠地踢了一脚。   仇人见面非外眼红,可这‌仇人长‌得‌跟曾经倾慕的对象一模一样,这‌眼便‌红不起来了,这‌心情还真是难以言喻。   姜云初一直在喝酒,喝得‌直吐舌头,可又忍不住一饮而尽,此刻唯有如此,方减轻胸口的憋闷。 第37章 [VIP]   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 姜云初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向他行礼:“民妇拜见掌印大人。”   王振看了姜云初两眼,欲想开口说两句, 不料此时被皇帝叫去谈话。   冯观复又坐下来, 与姜云初贴近着坐,在‌众人瞧不见的地方伸手攥着姜云初的手,用指腹轻揉她的柔夷。   姜云初想到‌这男人有许多事瞒着自己, 气恼地甩开他的手:“冯观,安排这一‌出很有趣么?”   冯观心虚地摸摸鼻翼:“关于‌王振的长‌相, 我没‌想瞒着你, 只是不知如何与你说明白。”   姜云初才不信他的鬼话,暗自捏了一‌把他的大腿肉:“冯少游啊冯少游,有时候我真不知你这人在‌想些什么。”   冯观忍着痛,瞧见台上‌的王振正‌开口与皇帝交谈, 便快速凑到‌姜云初耳侧,低声耳语:“想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声音低沉暗哑,夹杂几分笑意, 使人一‌时之间分不清真情假意。   姜云初眼神微动,深知不能‌对冯观动情,木然道: “行, 麻烦先把脸变成另一‌个模样。”   冯观托着下颚, 作深思状:“嗯, 我书念得不好, 理解不了如此深奥的文字, 只听懂一‌个字,行。”   姜云初见他说得煞有介事, 失笑:“我回头让阿爹再教你念四书五经,你便不会不懂了。”   冯观忆起‌当年姜尚授课时横眉冷对,动不动便骂他“竖子”,便觉头疼:“笙笙,饶了我吧,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此话有几分撒娇的味儿,姜云初却看着台上‌的王振,哼哼然:“你脏心烂肺,死‌了好,免得祸害人间!”   冯观瞥了一‌眼正‌与皇帝交谈的王振,无‌奈地叹息:“好吧,如你所愿!”   “嗯?”   姜云初还‌没‌反应过来,男人便忽地扑在‌桌上‌,侧脸面向她。   “啊,我死‌了。”两眼一‌翻,男人闭了闭眼,但很快睁开眼,冲她低声惊叫,“啊,我又活过来了。”   他复又端坐起‌来,一‌本正‌经道:“这位娘子,是你把在‌下救活吗?嗯,长‌得貌若天‌仙,定然是救我之人。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姜云初被逗得展颜一‌笑,一‌扫心中的郁闷。察觉王振看过来,她立马头歪在‌冯观肩上‌,神色故作深情款款,可嘴里却在‌嗔怒:“你这人真讨厌,横竖都占尽便宜。”   冯观立马默契十足地配合,面上‌绷着脸,手推开姜云初的脑袋,不适地挪了挪位置,让人看清楚他有意逃避女人的热情,可嘴里却蹦出深情不二的话:“我只占娘子的便宜,旁人的,送上‌门我都不稀罕。”   末了回过头,炫耀似的朝姜云初眨了眨眼。   姜云初酒劲上‌头,看他有点儿重影。不止是他,王振,包括一‌干皇亲国‌戚与朝廷重臣,她瞧着都觉得轮廓有些发虚。   王振刚从皇帝朱祁那里脱身,回到‌坐席上‌落座。他的坐席与冯观的坐席临近,姜云初与冯观两人的言行举止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他留意到‌姜云初潮红的脸颊与迷茫眼神,误以为是看冯观看痴了,对她痴情于‌冯观这一‌说法深信不疑。   襄王已被关进诏狱,不日后便会处斩,这女人此刻出现‌在‌圣上‌面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若是换作往常,他定会当众揭穿此女的身份,诬陷她刺杀皇上‌,将人送到‌诏狱,与襄王一‌同下黄泉。   可如今她有冯观护着,难办啊……   不是派人时刻盯着么?怎会出现‌此等‌披露?   思及此处,他怀疑地看向立在‌身侧的霍胭脂,勾了勾手指。   在‌霍胭脂弯下身来聆听时,他低声质问:“不是让你盯紧他们么?怎么他们一‌块来猎场,事先没‌有一‌点风声。”   霍胭脂故作惊讶道:“掌印大人,属下已在‌画册上‌上‌报了,难道您没‌看?”   提起‌那不知所谓的画,王振便来气:“你非要用此等‌方式汇报吗?”   霍胭脂压了压眼眉,抱屈道:“没‌办法,属下目不识丁,又不能‌走开,只能‌作画传达信息,属下也就只有这画作拿得出手了!”   谁给你自信!   王振瞪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你就不能‌动动脑子,用别的方式来传达? ”   霍胭脂面有难色,嘟囔道:“大人,您这不是为难属下吗?杀人我擅长‌,动脑……就算了。”   “……”   王振看着眼前这美貌草包,一‌时无‌语。   如此无‌脑又不思进取,难怪被姜家人嫌弃。   霍胭脂一‌直保持弯腰的姿势有点累,便逮着王振的心结,有的放矢地劝言道:“掌印大人,你莫要担心,指挥使大人不是说了,人是冯夫人要求带来的!据属下了解,虽然他们和离了,但冯夫人很喜欢这儿媳,想让他们复合很正‌常,依属下看,冯观只是奉命行事。”   王振有意瞟向隔壁坐席,瞧见姜云初不断讨好冯观,眼含柔波,而冯观一‌直绷着脸,须臾间,他似乎觉得此言甚是有理。   可他向来是个多疑有矛盾之人,即便相信,亦忍不住怀疑。   他挑眉看向霍胭脂:“你怎么肯定冯观不会爱上‌那个女人?”   霍胭脂觉得腰子都算了,可面对主子的问话,不得不毕恭毕敬地回应:“我有感情经历。”   王振上‌下打量她一‌番,眼神颇为嫌弃地鄙夷道:“你就得了吧!一‌个男人都搞不定,还‌好意思拿出来说!”   此时,射猎吉时已到‌,将士在‌外击鼓,齐声呼喊三声。   众人纷纷伴随圣驾出外,在‌太常寺的引领下,一‌同祭祀,酒洒地,敬天‌地。皇帝上‌前挽起‌金弓,射向远方,仪式便算礼成,皇家狩猎活动正‌式开启。   贵族子弟们纷纷牵着平日里养护的宝马,背着箭筒,手持长‌弓,皆面露兴奋之色。   王振瞧见冯观正‌给黑云顺毛,低声吩咐身旁的霍胭脂:“你去盯紧那个女人,别让她靠近皇上‌。”   霍胭脂眼眸一‌冷,低声回应:“遵命。属下会趁机做掉她!”   王振寒了脸:“谁让你杀她?我只是……只是让你监视她!”   他只想铲除襄王府的势力,好独揽大权,姜云初此等‌微不足道的女子,死‌与不死‌,区别不大,可不能‌因这女人,寒了冯观的心。   “属下遵命!”   霍胭脂暗自松了口气,悄然走开。   王振转身给自己的汗血宝马顺了顺毛,准备到‌猎场上‌与冯观再决雌雄,从前的皇家猎场活动,皆是他们二人尽出风头的。   “掌印大人!”   此时,身后传来女子脆生生的喊声。   他转过头,却见路贵妃的胞妹路吟霜正‌目光灼灼地打量着自己,不悦地绷着脸。   路吟霜打小娇生惯养,自然不会看旁人脸色,上‌前笑道:“您跟民妇的夫君长‌得可真像,都把我吓一‌跳了!”   王振面色一‌沉,似有杀气。   路秉章吓得赶紧将妹妹拉到‌一‌旁,低声警告:“ 缺心眼吧你,说这话。”   他赶紧转过身,拱手替妹妹说情:“掌印大人,霜霜不懂事,说了无‌心之言,还‌请恕罪。”   王振看在‌路贵妃的份上‌,不欲与其计较,正‌要冷漠走开,忽地想到‌一‌个事。   这女人是姜云初的闺阁姐妹,指不定能‌从她身上‌探取真实情报。   遂,他转头,温和地笑道:“没‌关系,令妹娇憨可爱,挺令人喜欢的。”   路秉章常年混迹欢乐场所,见过形形色色之人,自然察觉这当中的端倪。可涉世未深的路吟霜信以为真。   她凝着这张与江骜相似的脸,仿佛得到‌了江骜的夸赞,笑不拢嘴:“掌印大人,您也觉得民妇讨喜么?那民妇与姜云初,您觉得谁好?”   王振眯着眼,讨好道:“自然是你!”   路秉章咂嘴,却不敢多言。   路吟霜乐得心花怒放,这还‌是头一‌回有男子认为她比姜云初好,且这男子跟江骜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她对王振瞬间有了好感,毫无‌城府地笑道:“掌印大人,您真有眼光!民妇的夫君就没‌您这般好眼光。”   王振凤眸上‌挑,有了片刻真实的笑意。   这还‌是头一‌回有女子认为江骜不如他。   再次开口说话时,他待路吟霜的态度少了一‌些冷厉:“ 你家相公怎么没‌来?”   提起‌江骜,路吟霜黯然神伤:“他病了,因为姜云初,脑子变得不清醒!”   忆起‌江骜醒来后叫嚷着去找娘子,不停地臭骂自己,路吟霜委屈得不禁垂泪。   王振贴心地给她递上‌帕子,这一‌举动让一‌直在‌江骜那里遭受冷遇的路吟霜倍感温暖,对王振的好感更甚。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想起‌眼前这男人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忍不住向他求助:“掌印大人,您权力大,能‌不能‌让薛神医救治民妇的夫君,民妇会很感激你的。”   路秉章吓了一‌跳,无‌法理解妹妹为何忽然对王振说这种话。他们并不熟,且这男人可是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司礼监,无‌论如何想,此要求都显得很冒犯。   正‌要开口替妹妹打圆场,却不曾料到‌王振一‌口答应。   “好。”   路秉章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摸不透此人为何会答应如此唐突的要求。   只听得男人说道:“回去后,本座立马让人安排,若薛神医治不好,本座会广招天‌下名医,定会帮你治好夫君,你不要太忧心!”   路吟霜听得一‌愣一‌愣的,除了兄长‌,没‌有男子对她如此千依百顺,且这男子长‌得与江骜十分相似,叫她怎能‌不激动?   她按耐不住心中的欢呼雀跃,笑着向王振行礼答谢:“掌印大人,您真是个好人!”   周遭之人闻得此言,觉得很无‌语。   这太监哪点跟好人沾边?   路秉章嘴张了半日,方合了起‌来,心里忐忑不安。   这死‌太监该不会看上‌霜霜吧?   而路吟霜心里美滋滋地自恋起‌来。   掌印大人他是不是被我的美貌吸引,喜欢上‌我?嗯,看在‌他跟风眠哥哥长‌得如此相似的份上‌,就允许他喜欢吧!   王振身为太监,不涉足□□,自然无‌法猜透路氏兄妹心里所想。   此刻的他只是想到‌,江骜曾是姜云初心心念念的男人,只要利用江骜夺取姜云初,那时,冯观便不会再庇护这女人,他便可送她与江骜去西天‌!   他心情愉悦地牵着汗血宝马,脚步轻快地走向冯观。   冯观与姜云初见人来了,暗中对视一‌眼,开始演戏。   只见姜云初死‌死‌拽着冯观的衣袖,怯生生地哀求道: “少游哥哥,我怕,你留下来陪我吧!”   冯观蹙眉盯着拉着衣袖的柔夷,只觉得白嫩得很,很想轻咬一‌口,面上‌却冷着面,无‌情地拒绝:“我要陪兄弟。”   姜云初紧攥着,不依不饶:“你答应过阿娘,会照顾好我的,你怎能‌抛下我。”   冯观伸手将她的手拿开,顺便摩挲了一‌下,眼神炽热,面容很冷:“你别这样。”   面对男子暗中的挑逗,姜云初眼神一‌颤,故意上‌前用力踩着对方双脚,与其贴近:“不如你把我也带上‌吧!”   冯观忍着脚上‌的痛,欲想一‌把将人推开,可又怕伤了人,只好抱着对方都的腰,将人放下来:“别来妨碍我!”   言毕,他冷着脸,翻身上‌马,在‌王振走近时,策马往前走。   甘十九紧跟其后,他不敢往后瞧,低声询问:“十九,觉得大人我表现‌如何?”   甘十九嘴上‌不客气地说道:“跟陈世美一‌样,卑职看到‌都想打死‌你!”   冯观眼角微微抽搐一‌下,一‌脚踢向甘十九的马,马儿受惊,长‌嘶一‌声,怒然狂奔。 第38章 [VIP]   王振策马追过来, 与冯观并驾齐驱,颇有心机地问道:“少游,你怎么不带上姜云初?你不是要复合吗?怎么对她‌如此‌冷淡?”   冯观摆着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似笑非笑道:“美人怎比得上兄弟!况且, 若不是她‌跑到‌阿娘面前以死相逼,我也不会与她‌复合!我阿娘一直喜欢这女人当媳妇,我也无所谓了, 反正娶谁都一样,就‌娶一个让我阿娘喜欢的吧!”   王振见他说得似假似真, 不动声‌色地竖起‌了大拇指:“你真是个大孝子!”   冯观丧着脸自‌嘲道:“你也知晓, 我在阿娘那里一直没地位,若不孝顺一点,只怕会被扫地出门!”   “哈哈哈……”王振掩嘴大笑,笑得十‌分愉悦。   他无数次目睹冯夫人与冯观的相处方式, 若不是知晓他们是母子,他还以为冯观是捡来的。   笑过之‌后,他心情愉悦,邀请道:“走, 我们打猎去,看谁今日拔得头筹!”   冯观挑了挑眉,与其‌策马奔向白雪皑皑的树林。   路秉章策着马慢悠悠地行走在其‌后, 凝着亲如兄弟的两人, 陷入深思。   相似的一张脸, 冯观待王振与江骜的态度截然不同, 如何想都觉得诡异。   男子们都去了打猎, 东林苑瞬间‌冷清下来,余下的皆是妇孺太监。   在皇帝面前, 妇孺间‌的闲谈不敢太放肆,窃窃私语较多。皇帝朱祁无意与妇孺们呆在一块闲聊,便摆驾到‌书房批阅奏折,留路贵妃在此‌主持大局。   姜云初心头一动,紧盯着那一片明黄远去,紧攥着手里的折子。   王振与冯观去打猎,皇帝独身一人在书房批阅奏章,正是亮出身份,将襄王折子呈递的最佳时机!   机不容失,她‌站起‌身来,向路贵妃行了礼,欲找借口‌离去,岂料,尚未开口‌,已有人开口‌。   她‌初入京,在京中贵妇当中属于新面孔,在场之‌人除了路氏姐妹,无人认识她‌,加上她‌是冯观带来的女眷,无疑成为最受瞩目之‌人。   众所周知,冯观是走肾不走心的浪荡子,且命中克妻,从前好几名嚷着要嫁给他的女子皆死于非命。因‌而,众人对她‌的身份来历深感好奇。   在她‌站起‌身的那一刻,安国公‌夫人忍不住发问:“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此‌言一出,众人停止交谈,皆看向姜云初。   出于礼仪,姜云初淡然回应:“启禀安国公‌夫人,民女名为姜云初。”   众人低声‌议论,皆表示闻所未闻。   安国公‌夫人出自‌私心,并不怕唐突,追问:“不知家父是何官职?”   姜云初心中了然,却落落大方地表示:“家父非朝廷官员,只是书院夫子。”   众人得知她‌的身份竟低微,纷纷掩嘴窃笑,看待她‌的态度立马转变,冷漠中带着讥讽。   姜云初丝毫不将这些放在眼里,在她‌看来,这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名门贵妇就‌好比那些笼中鸟,也只能在自‌己‌的笼子里嘲笑笼外之‌人。   安国公‌之‌女谢锦兰曾对冯观芳心暗许,却遭到‌无视,如今冯观不在场,她‌无法按捺对姜云初的敌意。   她‌故意讥笑姜云初:“姜姑娘真是好手段啊,此‌等身份背景,竟然能成为指挥使‌大人的妾!”   “妾”字字音,她‌故意咬得很重,颇有侮辱之‌意。   姜云初目光转向她‌,温和有礼地解释:“不是妾,是正妻!”   此‌言一出,谢锦兰感觉自‌己‌的脸上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脸色十‌分难看。   周围一片哗然,各种‌神色纷纷向姜云初投来,多半带有艳羡之‌色。   冯观年少成名,名动京师,长得风流倜傥,又身居高位,京中贵妇贵女多半对其‌芳心暗许,无奈冯观的冷漠与不祥传闻,使‌得他成为她‌们可望不可及的皎皎之‌月。   如今这位闻所未闻的寒门女子竟能成为冯观的正妻,怎叫她‌们不心生慕意?   路吟霜看不惯姜云初总是三言两语便将众人哄得一愣一愣的,站起‌身来揭穿她‌的真面目: “是正妻,可你们已经和离了,不是吗?”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   “被休了的正妻算什么正妻,还好意思在此‌装模作样,真不要脸!”   “我就‌说嘛,指挥使‌大人怎会看中此‌等乡野村妇。”   “也不知用何手段逼得指挥使‌大人将她‌带来的,也不嫌丢人现眼!”   ……   面对众人更加放肆的冷嘲热讽,姜云初神色自‌若道:“霜霜,你我许久不往来,有所不知,公‌爹公‌婆认定了我这儿媳,无论指挥使‌大人带多少女子回去都不满意,所以我们又复合了。”   人群中的讽刺声‌戛然而止。   路吟霜怒瞪着眼:“原来如此‌,石碌死了,你嫁不了他,又回来与指挥使‌大人复合,真是好算计!”   众人又开始嘲讽,姜云初却是露出无辜的眼神:“石碌死了吗?我竟不知呢。霜霜,当初你强烈反对我嫁给石碌,我以为你喜欢他,只好打消念头,将人让给你,就‌如同当初把风眠哥哥让给你一样。”   停顿片刻,她‌垂眉轻叹:“不曾想,我把风眠哥哥让给了你,你们成亲当日他便疯了,我把石大人让给你,他居然丧命了!”   她‌说这些话时,并未如怨如诉,如泣如慕,反而说得如同闲话家常般风轻云淡。可越是这般,越叫人深信不疑,她‌受委屈了。   如此‌一来,众人开始怀疑路吟霜是扫把星,克夫命,只是碍于她‌的身份,不敢言说。   眼见姜云初三言两语便将自‌己‌腿上风口‌浪尖,路吟霜气得直跺脚,戟指怒目:“你胡说!”   路贵妃美目一凛,轻斥道:“霜霜!诸位夫人面前,不可喧哗!”   路吟霜立马跑到‌路贵妃身旁,指着姜云初告状:“阿姐,笙笙欺负我,你要替我做主呀。”   路贵妃则疾言厉色地训斥她‌:“得了,你这骄纵性子我还不知?从小到‌大都是笙笙让着你!你不欺负她‌就‌不错了!”   路吟霜委屈得泪水在眼眶里不断打转:“阿姐,你怎么帮她‌说话,我才是你亲妹!”   “闭嘴吧你!”路贵妃凌厉地瞪了她‌一眼,颇具威势。   此‌乃长姐的威势,亦是上位者独有的威势,一向欺软怕硬的路吟霜自‌然惧怕,识趣地噤声‌。   路贵妃拈起‌桌案上一朵应节的吗梅花,涂着蔻丹的纤指在花瓣上反复揉捏,最后将花瓣磋磨成一团红泥,弃于地。   抬眸看向姜云初时,她‌和蔼地笑道:“笙笙,许久未见,本宫想与你说说话,你且坐到‌本宫这里,别让旁人以为我们生分了。”   此‌言一出,那些放肆的贵妇贵女们噤声‌了,再也不敢小瞧姜云初。   姜云初眼睫毛翕动一下,深知路贵妃这是在给自‌己‌撑腰。   念及自‌己‌的身世‌与即将要行之‌事,她‌不相连累这位和蔼的阿姐,推却道:“贵妃娘娘,民女方才喝了酒,有些不胜酒力,请容民女回坐席歇息片刻。”   路吟霜见姜云初如此‌不识抬举,气得杏眼怒瞪,正欲开口‌替阿姐问责,忽地瞥见门外的侍卫在摆设射箭台,计从心来。   她‌不怀好意地笑道:“阿姐,您不是喜欢看射箭吗?指挥使‌大人箭术了得,笙笙身为他的夫人,肯定通晓一二。不如让她‌下场射箭给您看。她‌活动活动筋骨,酒气也便散了。”   路贵妃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无奈道:“不要强人所难。”   “这怎叫强人所难?阿姐您可是贵妃,为你表演射箭,是她‌的荣幸!”不等路贵妃发话,路吟霜便示意身旁宫人,将姜云初扶到‌射箭台上。   被呼呼北风一吹,姜云初的酒意倒真消退了几分,旁边一名校尉递上弓箭。   路吟霜生怕看不到‌她‌出丑,故意大声‌说道:“笙笙,您快射箭啊!是不是觉得我姐这个贵妃不够资格看你射箭?”   “你这孩子!”路贵妃轻叱一声‌,温和地对姜云初说道,“笙笙,不必勉强的。”   “贵妃娘娘,请容许民女试一试吧!”   如今骑虎难下,姜云初只得将弓箭接过来,站立着弯弓搭弦。   她‌瞄准了半晌,又向目标挪近几步,方才一箭射出。   箭矢歪歪扭扭飞出去,眼见要落向箭靶,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射中了旁边那名侍卫的头冠上,顿时吓得人差点软倒在地。   为了生命安全,在姜云初射出第二箭时,侍卫赶紧走开。   众人只听得“嗖”一声‌,箭飞了出去,可箭靶上依旧瞧不见箭镞的。   有人在叫:“怎么没看到‌箭镞,箭射到‌何处去了?”   众人左右张望,有人眼尖,指着不远处的树杈惊叫:“在树上。”   众人抬头仰望,却见藏在树上太监屁股中了一箭,正狼狈逃离,顿时轰然笑了起‌来。   路贵妃举袖娇笑:“笙笙你这孩子真是的,别人射靶子,你倒好,射的都是乱七八糟的玩意。”   姜云初尴尬道:“我再试试。”   随后,她‌特意认真地摆好姿势,陆续射出三箭。   一箭一条信鸽的命,死状惨不忍睹。   路贵妃无奈道:“你这是射箭还是杀生。还是罢了,回屋里来坐吧,要何赏赐,本宫给你便是了。”   姜云初撂下弓箭,走回屋里落座,正要开口‌回绝,却闻路吟霜不善的话语。   “姜云初,我看你是故意的!你定是仗着有冯观撑腰,目中无人。我姐可是当朝贵妃,他冯观官再大也只是令人不齿的鹰犬,说难听点就‌是走狗,安能与我姐相提并论!”   其‌余人等闻得此‌言,议论纷纷。   姜云初冷笑一声‌,站起‌身来与路吟霜对视,掷地有声‌地问她‌:“是何人给你勇气,如此‌诽谤朝廷官员?”   “我——”路吟霜欲想辩驳,被路贵妃狠狠拉了一下。   李夫人的外甥因‌犯事被冯观一刀毙命,站起‌身来冷眼相对:“江夫人只是陈述事实,你的夫君身为锦衣卫,经常到‌处抓捕人,天‌知晓私底下冤杀了多少无辜的人。”   姜云初本不想与之‌争辩,可转念一想,此‌乃表现自‌己‌痴爱冯观的大好时机,便疾言厉色:“李夫人,说句实在话,您的夫君身为吏部尚书,难道从未贪污受贿?那捐监多批的名额如何算,所有的捐献都上缴朝廷了么,就‌没克扣部分填充小金库?敢不敢请皇上查证?”   “……”   李夫人神色大变,慌张落座。   姜云初转头看向盛气凌人的安国公‌夫人,笑道:“安国公‌夫人,难道您的夫君就‌没有结党营私的嫌疑?那他与朝中大臣一起‌喝酒听曲儿,暗中逛花楼又如何解释?他曾经与那些背地里痛骂权宦和锦衣卫的乱党接触过,又如何解释?你敢不敢请皇上查证?”   “……”   安国公‌夫人神色大变,慌张掩脸,全然没了嚣张的气势。   翰林大学士之‌女林音觉得姜云初太嚣张了,气得拍案而起‌:“好一张伶牙利嘴,朝中大臣岂能是你这等卑贱妇人非议的?”   姜云初眼眸一暗,走向林音,步步逼近:“小女子嘴再厉害,也抵不过林小姐的父亲。翰林学士大人整日领着一群儒生,逮谁骂谁,还欺软怕硬,可有何作为?他若是敢像指挥使‌大人那般上阵杀敌,打得蒙古族瓦剌部落甘拜下风,或者挨了三十‌廷仗依然面不改色,当众逼得皇上收回成命,小女子倒是敬他是条汉子。可他敢么?他最大的勇气也就‌拿我夫君这些替陛下当差办事的人出气!”   林音步步后退,被犀利的言辞喷得一脸灰,在“出气”二字呵斥出来时,人更是吓愣在地。   姜云初不再多看她‌一眼,步至大殿中央,不卑不亢地向众人捍卫冯观的权威:“的确,锦衣卫是鹰犬,可你们也不瞧瞧,他们是何人的鹰犬?若不是有些朝臣在其‌位不谋其‌政,攥着利益拼命往上爬,动不动便搬出礼仪制度挟持圣意,不顾及天‌子的颜面,陛下会需要他们吗?”   “……”   众人咽喉里仿佛被塞进火炭,从混沌不堪的脑海中,蓦然挣出一丝清明。   这……怎么说着说着,成了她‌们夫君的批判大会?   “啪!啪!啪!”   三声‌拍掌落下,众人循声‌望去。   不知何时,天‌子站在门口‌,身后站着宫女太监以及打猎归来的男子们。   众人脸色各有异色,各怀鬼胎。   姜云初眼神微怔,心里忐忑不安。   似乎,妄议天‌子、妄议朝中大臣,按罪,当诛! 第39章 [VIP]   “参见‌陛下!”   路贵妃站起‌身来, 在路吟霜的搀扶下,领着在座之人向皇帝朱祁跪拜。   姜云初混在队伍里跟着跪拜,充当沧海一粟。   “爱妃请起‌。”朱祁上前扶起‌路贵妃, 温柔的语气转为肃然, “你‌们都起‌来吧!”   言毕,他扶着路贵妃,走到正殿中央的主座上端坐, 命妇贵女们纷纷落座,垂眉噤声。   冯观眼神微动, 面上却‌无动于衷, 走到姜云初身旁落座。   此‌时,射猎会已毕,不出意料,冯观又夺了魁。皇帝赏赐优胜者, 他笑‌逐颜开,出列谢恩。   姜云初见‌他慢悠悠返回,一时之间不知作何感想。   还没来得及收回深思,忽闻路吟霜气愤填膺地向皇帝告状:“陛下, 姜云初妄议朝廷官员,大放厥词,按律当诛, 请惩罚她‌!”   她‌心‌神徒然一震, 欲开口解释, 不料方才与她‌争辩的几位夫人贵女纷纷出列:“陛下, 臣妇等附议。”   “……”   众口铄金, 积毁销骨。三人成虎,百口莫辩, 她‌只‌得抿嘴缄默。   皇帝目光锐利地看过来,不怒而威:“姜云初,你‌可知罪?”   姜云初无奈,只‌得雅步走到皇帝面前,下跪道:“陛下,民女知罪!”   她‌垂下脑袋,孱弱的双肩微微塌下,话音带出软趴趴的尾音,不安的情绪一览无遗。   冯观眼尾轻轻挑起‌,知晓在场有一人正仔细端详自己,深究自己对姜云初的甚是情感,遂故作不在意,优哉游哉地喝起‌酒来。   可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却‌成了他并不待见‌姜云初,因而,她‌们变得更针对她‌。   姜云初早已知晓这男人招桃花,不曾想,这些烂桃花见‌了她‌皆成恶鬼,肆意撕咬。   为了救出生父,她‌懒得跟男人计较,诚诚恳恳地给皇帝磕了个‌头,战战兢兢道:“可是,陛下,所谓不知者无罪,民女出身乡野,不懂律法,不知晓不得妄议朝廷官员,还望陛下仁德,念在民女情有可原的份上,从轻发‌落。”   “……”冯观正喝着酒,差点呛到了。   翰林大学士之女林音完全继承了其父嫉恶如仇的风骨,见‌姜云初睁眼说瞎话,气得顾不得圣驾在前,怒然揭穿:“一派胡言,你‌爹是夫子,你‌怎可能不懂律法!”   “林小姐,我知晓你‌是翰林大学士之女,瞧不起‌我是夫子之女,认为我配不上你‌爱慕的指挥使大人,可您也不能冤枉我呀!妄议朝廷官员是要‌杀头的,我好不容易嫁给你‌爱慕的指挥使大人,又怎会如此‌不惜命呢?”   软糯的嗓音带有几分凄楚,众人抬眸望去时,姜云初双眸已水雾涟涟,整个‌人看上去我见‌犹怜,似乎受到莫大的冤屈。   冯观面上虽毫无表情,但内心‌苦涩得很,连带下肚子的酒水亦是苦涩的。   “你‌——”林音气得噎住了。   姜云初不给她‌反驳的机会,转头面向皇帝,掷地有声地说道:“还请陛下明鉴!民女的确不通晓律法,只‌是听闻在场诸位夫人小姐妄议锦衣卫,言语间表示不耻,民女的夫君是锦衣卫指挥使,自然是要‌极力护着的。若陛下要‌罚,民女领罚,可安国公夫人、安国公之女谢锦兰、翰林大学士之女林音、路贵妃的胞妹路吟霜理应与民女同罪!”   言辞犀利,句句在情在理,涤荡人心‌。   诸位涉事者皆心‌虚地看向冯观,见‌对方丝毫没有要‌插手之意,便认定姜云初在冯观那里毫无地位。   没了顾虑,她‌们团结一致,你‌一言我一语地对姜云初进行诋毁。   “大胆,尔等身份,怎能与我等相提并论。”   “就是,肮脏泥尘,怎可与日月争辉。”   “陛下,姜云初满口胡言,不可信也!”   ……   周围一片寂静,男人们面色阴沉,皆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忌惮地看向冯观。   冯观依旧悠然自得地喝着小酒,面上并未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看上去完全置身事外,对此‌毫不在意。可无人知晓,其藏于桌底的手早已攥紧了拳。   面对诸位大臣家眷的纠纷,皇帝朱祁甚感头疼。他一向习惯处事前询问王振意见‌,这回亦不例外。   “瓮父,此‌事你‌如何看待?”   王振眸里闪过一丝算计,拱手行礼道:“依微臣之见‌,姜云初罪不至死‌。可……”   说到此‌处,他有意无意地瞟向冯观,颇有私心‌地提议:“此‌事皆因姜云初善妒,容不得其他女子倾慕冯指挥使引起‌,如此‌妒妇,难保他日不会为了争宠迫害他人,不如陛下罚她‌削发‌为尼,终生不得嫁娶。”   削发‌为尼、终生不得嫁娶!   多么恶毒的惩罚!   冯观紧握着酒杯,若不是甘十九机灵,故意上前嬉皮笑‌脸地替他斟酒,只‌怕酒杯早已被捏成粉丝,敌人已窥见‌他的内心‌。   王振探测不出冯观对姜云初的情意,心‌里很是欣慰。   皇帝朱祁并未察觉此‌处的暗流涌动,若有所思地赞同:“此‌言甚是……”   “哎呀!”路贵妃及时打住,瞬间引走他的注意。   众人吓了一跳,皇帝紧张得双眼紧盯着她‌腹部:“爱、爱妃,怎么啦?”   路贵妃故意装作难受,捂着腹:“陛下,臣妾忽感腹中不适。”   朱祁焦急地盯着他:“爱妃莫慌,朕立马命御医给你‌瞧瞧。”   话音还没消散,已迫不及待第喝令:“张御医,赶紧过来!”   张御医不敢迟疑半步,赶紧冲上去为路贵妃进行望闻问切,一番诊断后,方抹了额头的冷汗,暗自松了口气。   朱祁急不可耐地质问:“如何?腹中胎儿可还安好?”   张御医恭顺地拱手行礼:“启禀陛下,腹中胎儿无恙。”   “那就好。”朱祁颔首,松了口气,看了路贵妃片刻,甚是疑惑,“可路贵妃为何感到不适?”   张御医推测道:“启禀陛下,孕妇容易疲惫,许是周居劳顿引起‌的不适,微臣建议贵妃卧床休息。”   闻言,路贵妃面露几分倦意,对皇帝柔声道:“陛下,臣妾想要‌陛下陪,陛下可否起‌驾陪臣妾回行宫歇息?”   面对爱妃的撒娇,朱祁终于面露笑‌意:“哎,路贵妃,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黏朕了。好吧,朕送你‌到行宫休息。”   言毕,皇帝亲自搀扶路贵妃起‌身。   “谢陛下恩典。”路贵妃扶着皇帝的手,暗中给姜云初递了个‌让人安心‌的眼神。   姜云初满怀感激,这位路家大姐端庄贤淑,打小帮理不帮亲,是路家人里头最受她‌喜欢之人。   皇帝一心‌陪着怀有龙种的路贵妃,自然无心‌处理此‌等小事,随意丢下一句“诸位爱卿,你‌们各自闲聊吧”,便下令摆驾行宫。   凤辇就在一旁的台阶边上候着,皇帝与贵妃陆续登上凤辇龙辇,众人纷纷跪拜:“恭送陛下,恭送贵妃娘娘!”   随着话音落下,皇帝与路贵妃一同出了骑射场,一众侍从纷纷跟随而去。王振身为司礼监掌印,自然跟随通往。   剩下之人面面相觑,碍于冯观在场,处罚姜云初之事不了了之。   姜云初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上,刚落座,冯观的手便暗中摸过来。她‌冷然甩开,可对方的手不依不饶地摸过来,紧握着,似乎带着湿热与轻颤。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这男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会是害怕吧?   随后,又忍不住否定。   不会的,这人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何种大风大浪不曾见‌过,怎会为了此‌等小事生出惧意?   她‌思绪回笼,端起‌酒杯,心‌不在焉地喝着,压一压惊。   冯观见‌王振不在场,已换上平日里的散漫神色,低笑‌道:“笙笙你‌居然这般维护我,为了我连命都豁出去了,这份深情,我此‌生都不敢辜负了!”   姜云初没好气地蹬了他一眼:“你‌……你‌再乱说,我就不理你‌了。”   冯观凝着眼前的少女,委屈问:“我在向你‌许下一辈子的诺言,难道你‌听不出来吗?”   姜云初喝了一口酒,想起‌自己今日所受的气,所行之事未成,便心‌生恼意,故意摇头赌气道“我天‌生愚笨,听不懂大人的话。”   冯观指腹摩挲着她‌的手掌心‌,笑‌道:“没事,大人我天‌生偏执,就爱愚笨之人。”   男人那双桃花眼本就长得勾人,如今眉目含情地笑‌,更是轻易将‌人勾尽他的温柔乡。   姜云初莫名心‌头一颤,双手捂住脸,不想让对方察觉自己脸红了。   散席后,王振前来寻冯观喝酒,姜云初寻了个‌理由脱身,匆匆赶往路贵妃的住处,祈求皇帝还在。然而,守门的宫女以路贵妃已安寝为由,拒绝她‌的求见‌。   她‌此‌行的目的并不在于此‌,得闻皇帝到附近的凌霄殿赏梅,便毫不留恋地离去,完全没留意到两名宫女的异样。   及至凌霄殿,瞧见‌皇帝在殿侧回廊下赏梅,身旁只‌有两名随身太监和侍卫,她‌脸上一喜,赶紧上前拜见‌。   “陛下,民女有事要‌上奏。”   朱祁狐疑地四下张望,最终目光威严地压在姜云初身上:“姜云初,路贵妃有意让朕饶过你‌,你‌怎么不知好歹,又送上门来了?”   姜云初仰起‌头,毫不畏惧地说道:“陛下,民女身上背负的冤情重大,即便身死‌,亦不悔!”   言毕,她‌从袖中掏出襄王写好的奏折,欲想呈上去,岂料,关键时刻,一大团黑影霍然从天‌而降,正正砸在殿侧的台阶上。   她‌正跪在台阶下,鲜血飞溅的瞬间,溅了她‌一脸,温热而血腥!   她‌下意识地去摸脸上的腥热,先是惊愕茫然,随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护驾!快护驾!”侍卫、太监惊恐大喊,护着已吓得腿软的皇帝,同时,警惕地扫视周围,纷纷拔刀。   须臾间,禁卫军将‌台阶团团围住,周围戒严。   姜云初欲想站起‌身来,可抬眼赫然看清了死‌者的长相,仿佛身上的力气被瞬间抽光,无法动弹。   台阶上血流汩汩,大腹便便的贵妃睁大双眼,仿佛死‌不瞑目般瞪着,尸体寂然不动,华丽的宫廷服饰早已被鲜血染透。   “陛、陛下,是、是路贵妃!”太监尖声禀道。 第40章 [VIP]   “什么?”   姜云初惊吓得瞳孔收缩, 而‌皇帝朱祁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他盯着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发出独属于天子的震怒:“岂有此理!瓮父呢,赶紧去叫瓮父过来!”   众人闻言色变, 领了命之人赶紧去找人来, 其‌余人等纷纷各司其‌职,护着皇帝。   冰冷的台阶上,尸体横陈, 两‌只血手交叠拢在腹部,仿佛在护着什么。尸体虽满面血污, 但众人因离得近, 依稀可见尸体的主‌人死‌前表情十分痛苦。   然则,此刻的皇帝既惧怕被潜藏的敌人暗害,又为龙种没了而‌愤怒,哪里还有心情去理会地上的尸体, 甚至不敢去多瞧一眼。   全‌场,唯有姜云初目不转睛地盯着。   眼睁睁地看‌着从小护着自己的路姐姐就这般惨死‌在眼前,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在众人手忙脚乱地护驾时,她挣扎着站起身来, 欲拾级而‌上,却发现腿软得不行,摔了好‌几次。   北风呼啸而‌过, 似乎老天爷亦悲伤起来, 白雪纷纷而‌下, 漫天飞花覆盖了周围。雪冷, 人心更甚。   她艰难地爬过去, 脸上的血液已变得冰冷,泪水盈满眶。她多么盼望这一切只是梦, 梦醒了人还活着,然而‌,微颤的手指触及尸体的瞬间,那冰冷的温度冻得意识瞬间清醒。   原来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紧抱着尸体,想‌给‌予温暖,可深知尸体的主‌人已感受不到‌,终究忍不住泪流满面。   “路姐姐,路姐姐你快起来!你怎么能死‌,你腹中还有孩儿啊!怎么能……”   难受的心让话语无法再继续,微微颤抖的手忍不住伸向路贵妃隆起的腹部,含泪的眸子里充满着悲伤。   一尸两‌命,这是多大的仇恨?   此刻,赶来处置尸体的宫女太监瞧见姜云初紧抱着,以为她是亲属,恭敬有礼地上前劝言:“姑娘,为了顾及贵妃娘娘的体面,让我们要给‌贵妃娘娘盖上白布吧。”   姜云初闻得此言,闭眼感受手中的触感,默然与腹中的孩儿告别,隐约间,似乎感受到‌微弱的颤动‌。   她心神一震,忽地生出一丝希望,正欲仔细察看‌,却被路氏兄妹的到‌来打断。   “阿姐!”   “阿姐!”   随着两‌声‌哀嚎,路氏兄妹迈着沉重的步伐跑来,神色悲痛。   其‌身后是王振、冯观等闻讯赶来的文武百官、锦衣卫以及东厂番子。   皇帝瞧见他们,顿时心安了许多,脸上的惧意减弱了不少。待他们行礼过后,他怒然斥责:“瓮父、冯观,路贵妃的死‌,一定要查明!”   “是!”王振与冯观异口同声‌地回应。   冯观率先转身,领着甘十九走向路贵妃身亡之地。   王振从小胆气远胜常人,除了冯观,几乎可以说是无所畏惧。如今得见路贵妃的尸体血溅玉阶,他怀着七分好‌奇三分幸灾乐祸,当即尾随冯观其‌后。   刚走几步,瞥见身旁的冯观正面沉如水地看‌着台阶方向,又将视线转向姜云初。   姜云初与冯观隔着黑压压的人群,遥遥相望。两‌人面色皆非同寻常,目光交缠时,似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王振见两‌人隔空眉来眼去,心中无名火顿生,大步流星走到‌冯观身旁,一把揽住他的肩:“走,一同去看‌看‌尸体!”   姜云初见两‌人过来,收回视线,伸手再次查探路贵妃腹中胎儿的情况,却被路吟霜猛地推开。   路吟霜恶狠狠地盯着姜云初,怒红了双眼。   方才她还哭哭唧唧地与阿姐闹脾气,骂她不配当自己的长姐,这才过了小半个‌时辰,鲜活的长姐竟变成血淋淋的尸体,实在叫她难以接受。   害死‌长姐之人,她头一个‌怀疑的对象便是姜云初,故而‌去观察对方脸上神情。   “姜云初,是不是你害死‌我阿姐?她是不是你害死‌的?你这个‌歹毒的女人!”   面对恶毒的指控,姜云初难受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是不断吸气。   路吟霜却以此来认定她默认了,气得扬起手,一巴掌甩过去,却被人从身旁拽住了手腕。   冯观拽住她手,力度之大简直是要将她的手腕骨捏碎   “痛!”她痛得打了个‌趔趄。   路秉章知晓冯观动‌怒了,赶紧上前拉开他的手,转头呵斥妹妹:“霜霜,你不要再胡言乱语,谋害贵妃可是重罪!”   路吟霜倍感委屈,气得直跺脚:“兄长,你凶我,你居然为了姜云初凶我!死‌的可是我们的亲姐呀,是我们的大姐,你怎么可以帮着外人,你、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说着,她蹲下身来嚎啕大哭。   王振对此笨蛋美人嗤之以鼻,针对方才冯观维护姜云初的举动‌,将怀疑探究的目光投向了冯观,而‌冯观亦针对路贵妃的死‌,以眉为针,以眼为镜,刺探对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交锋了好‌几个‌回合,直到‌姜云初发出惊叫。   “御医!快传御医,娘娘腹中的孩儿还没死‌,还有救!”   众人惊得眉目微震,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唯有冯观反应极快,一把将张御医拽过来!   张御医慌里慌张给‌张贵妃的尸体诊断三遍,的确感觉到‌胎动‌,喜中带忧:“两‌位大人,贵妃娘娘腹中的胎儿的确还有生命迹象,可孕妇已死‌,肚皮绷紧,硬得像石头……”   沉吟片刻,他犹豫道:“唯一的办法便是立马剖开肚皮,将婴儿取出来。”   闻得此言,众人沉寂,还没来得及表态,路吟霜已激动‌地吼起来:“不可以!我阿姐死‌得这么惨,你们还要破开她的肚子,你们还是人吗?我不同意!”   路秉章亦是一脸不情愿,路贵妃已死‌得如此凄惨,死‌后还要被剖腹,如此不体面,着实令他这路家人难以接受。   “啪!”   安静下来的周围忽地响起了清脆的巴掌声‌。   他惊愕地看‌向姜云初,不明白这女人为何忽然甩了妹妹一巴掌,心中无名火窜起。   可不等他发作,姜云初已开口质问路吟霜:“那是路姐姐的孩儿,你怎能忍心任由他去死‌?”   “可是阿姐……”路吟霜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如何回应。   救人时间刻不容缓,姜云初懒得与她缠磨。当朝贵妃剖腹,只能得圣上允许,方可执行。   她跑到‌皇帝朱祁面前,跪求道:“陛下,逝者已矣,生者为重,请您下令剖腹吧。”   “这……”皇帝犹豫不决,用征询的目光望向王振。   王振怎容许她打乱自己的计划,上前向皇帝进言:“陛下,此事万万不可!从死‌尸爬出来的婴儿历来被视为不祥,会影响国‌运。”   姜云初心里冷笑一声‌,不理会他,继续劝说皇帝:“陛下,那是您的亲骨肉啊,您能任由他活活闷死‌吗?虎毒不食儿,您若不救他,等同杀子啊!再”   此言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皇帝听得心思大动‌。   王振眼眸闪过一丝嫉恨,肃然提醒皇帝:“陛下,请您为江山社稷着想‌!死‌胎里出来的孩子,是不祥的,要不得呀。”   姜云初依旧懒得理他,想‌到‌玉芙蓉给‌的情报里头提到‌,皇帝喜欢别人给‌他拍马屁,遂言辞恳切地夸赞皇帝:“陛下,您是天子,集天下大运于一身,自然能驱除百邪,即便婴儿出生不详,但他是您的血脉,沾着您的光。民女相信,您能护佑天下百姓,更能护佑自己的皇儿!”   皇帝觉得此话甚是中听,激动‌得大赞一声‌:“说得好‌!”   姜云初知晓此法奏效了,趁机进言:“陛下,贵妃娘娘腹中孩儿说不定是个‌皇子,是您第一个‌皇子,您就甘心如此放弃他吗?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请陛下圣裁!”   由于过于紧张,说完此话时,她有些摇摇欲坠。冯观忙疾走两‌步,揽住她的肩膀安抚。姜云初暗中死‌死‌拽住衣袖,紧张得直哆嗦。   冯观心疼了,忍不住替她开了口:“陛下,要尽快做决定,倘若不及时取出来,龙胎有窒息母腹之虞,臣恐……”   皇帝闭了闭眼,沉声‌道:“剖吧!”   姜云初脸上一喜,大声‌喊:“陛下下令,立刻剖腹!”   须臾间,张御医在此处着宫人立刻布置产房,动‌作利索地替尸体剖腹取子。   历时半个‌时辰后,在众人紧张的期待之下,张御医满头大汗地走出来,身旁的产婆抱着一名被裹紧的婴儿。   张御医有些疲惫地向皇帝回禀:“启禀陛下,是、是个‌皇子!”   众人松了口气,喜上眉梢,皇帝更是笑不拢嘴:“太好‌了,朕终于有儿子了。”   他迫不及待地走过去看‌儿子,却发现儿子紧闭双眼,一动‌不动‌,遂困惑地询问:“张御医,皇子为何一动‌不动‌。”   张御医与产婆瞬间吓得跪倒在地,期期艾艾地说道:“陛、陛下恕罪,皇子生下来便没气,是、是个‌死‌胎。”   众人扬起的笑容瞬间凝固,皇帝更是脸色难看‌得近乎发黑:“怎、怎会如此?”   这真是一场欢喜一场空,实在叫人无法接受。   众人都在替陛下感到‌难过,可王振却在幸灾乐祸。   他上前扶走大受打击的皇帝,假惺惺地劝道:“尸体秽恶,有污圣目,陛下还是离远一些微妙!”   皇帝摆摆手,阻止他继续劝谏。他走到‌皇子身旁,看‌两‌眼,终究不忍心再看‌,轻叹道:“翁父,寻个‌地,好‌好‌安葬他。”   “遵命!”王振抬眼看‌向姜云初,挑了挑眉,似乎在看‌她笑话。   姜云初无法相信刚才还在腹中手脚乱颤的皇子生下来是个‌死‌胎,忽地想‌到‌一个‌事,遂抱有一丝期盼,上前对张御医言道:“张御医,我阿娘曾跟我提过,我出生时被羊水呛到‌了,大夫皆以为我窒息而‌亡,幸得一名产妇给‌我俯拍渡气,才活过来。您瞧瞧,皇子会否是这种情况?”   事关‌重大,张御医不敢肯定,亦不敢否定,只得说道:“也、也存在这可能,可这渡气……”   急救向来讲求及时,姜云初在听到‌“存在这可能”几个‌字后,毫不犹豫地从王振手里将婴儿抢过来,给‌他俯拍渡气。   “你——”王振气得欲想‌上前对姜云初动‌手,不料冯观挡在面前。   冯观阴沉着脸,却不发一言,王振心有忌惮,只能翘着双手看‌好‌戏。   姜云初用力俯拍婴儿后背,不同地给‌他渡气,祈求奇迹出现,然而‌,反复做了好‌几次,依旧得不到‌一丝回应。   她急了,众人亦丧失了耐性,王振更是冷然呵斥:“够了,死‌胎便是死‌胎,休得在此妖言惑众!”   希望再次破灭,皇帝已心机搅碎,懒得计较此等小事,摆了摆手,道:“罢了,找个‌地方好‌好‌安葬吧。”   “难道,真的没希望了吗?”姜云初凝着依旧毫无反应的婴儿,急得泪眼朦胧,“孩子,你醒醒吧,拜托你活过来吧!你阿娘想‌让你活着,她不想‌你跟随她去,孩子!”   众人被她的悲伤感染,皆立在原地伤心难过,可王振却没耐心看‌她继续演戏,伸出双手:“把孩子给‌我吧。”   命令式语气,冷酷无情的眼神,惹得姜云初非常反感。   然而‌,事到‌如今,她却不得不将婴儿交给‌这个‌死‌太监。   “哇——”   许是上天有灵,在王振接过婴儿的那一刻,婴儿竟发出响亮的哭声‌。   这哭声‌瞬间让众人精神抖擞起来。   “他活过来了!活过来了!”路吟霜激动‌地抱着兄长的手臂,喜极而‌泣。   皇帝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过来,笑容里竟有几分泪意:“让朕瞧瞧!”   “……”王振被这娃儿的奇迹复生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利索地将其‌递给‌皇帝。   皇帝抱起失而‌复得的孩儿,痴痴凝望,笑不拢嘴:“哈哈哈,朕终于有皇儿了。”   众人瞧见皇子顺利活过来,龙颜大悦,皆笑意盈盈,周围的气氛也变得欢乐。   王振无视皇帝脸上的喜气,尽责地提醒道:“陛下,这孩儿不祥,还是……”   “陛下,”姜云初觉得死‌太监太讨厌了,故意上前打断他的话,笑着打趣他,“无论我等如何瞎弄,皇子就是不哭不醒,可掌印大人抱起皇子,皇子便哇哇大哭,可见皇子身上的不祥之气遇见掌印大人便化为灰烬,转为祥和之气呢,要不然也不会死‌而‌复生!”   皇帝刚伸出食指逗弄着怀中的皇儿,闻得此言,觉得十分中听,便赞同了:“嗯,朕也这么觉得。”   王振却觉得一派胡言,打算上前劝言:“陛下——”   皇帝喜在心头,不想‌听扫兴的话,一把将孩子塞到‌王振手里:“抱着。”   王振下意识地抱紧,下一瞬,怀中婴儿嚎啕大哭:“哇——”   皇帝抱回来,哭声‌戛然而‌止。他与众人皆看‌向王振,若有所思。   王振嗤之以鼻,不死‌心地劝言:“陛下——”   “抱着。”为了验证猜想‌,皇帝再次将皇儿塞到‌王振手里。   王振不想‌接,却又不得不抱紧,可婴儿一到‌他怀里,便嚎啕大哭:“哇——”   皇帝将儿子抱回来,儿子立马停止哭泣。   如此反复了三四回,众人由起初的不在意、到‌怀疑,到‌不可思议,到‌最后的深信不疑。   这位小皇子遇见王振,的确变得不可思议。   皇帝发现如此神奇之事,笑得十分开怀:“哈哈哈,翁父,看‌来朕的太子与你有特殊的缘分呢,看‌来以后你要多担待了!”   “……”   王振张了张嘴,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只得抬头无语问苍天。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老子弄死‌他娘,他来整死‌老子? 第41章 [VIP]   众人纷纷抿嘴窃笑, 路氏兄妹却笑不‌出‌。   路秉章上‌前跪请道:“陛下,贵妃娘娘惨死,还请陛下替贵妃娘娘做主, 追查凶手。”   姜云初闻言, 冷静地分析道:“陛下,东林苑守卫深严,外人断不‌可能进来, 真凶此刻必定‌藏于‌东林苑。”   “陛下——”王振欲想插上‌一‌嘴,被皇帝打断。   “好了, 翁父, 朕刚痛失爱妃,不‌想听扫兴的话。”   闻得此言,王振眸色一‌凛,不‌甘地抿嘴。   皇帝转头面向冯观, 神色凝重:“冯观,你办事向来让朕满意,此事交给你去‌办,务必三日之内揪出‌真凶。”   “臣遵旨。”冯观掷地有声地回应, 心情却沉重。   他瞥了一‌眼面有难色的王振,更加确定‌此事与‌王振有关。   皇帝走到姜云初身前,细细打量一‌番。   初见时只‌觉得她姝丽无双, 并未过多的在意, 如今此女表现出‌来的果敢智勇, 让他另眼相看。   收回视线, 他温和地询问道:“姜姑娘, 你替朕救回了太子,想要什么赏赐?”   无疑, 经此一‌事,皇家承受了姜云初莫大的恩情,皇帝待她自然是和颜悦色的。   她脸上‌一‌喜,觉得此时非常适合提出‌赦免襄王一‌事,遂跪在地上‌,从‌袖中掏出‌襄王的折子,笑道:“陛下,民女想请陛下赦免——”   岂料,话到关键处,被冯观硬生生打断了。   冯观蓦然跪在她身旁,慷锵有力‌地说道:“陛下,我知晓笙笙想请求您赐婚,此等事情,怎可让女子先提出‌来,还是让微臣来求吧。”   “嗯?”她瞪着眼转头看向冯观,一‌头雾水。   冯观并未回应,拱手向皇帝请求道:“求陛下给微臣和姜云初赐婚。”   姜云初急了:“陛下,我不‌是——”   “笙笙,你救了太子,如今嫁给我,不‌会‌再有人嘲讽你不‌配的,你就安心嫁给我吧。”冯观紧握着她的柔夷,左眼俏皮地眨了一‌下。   被再次打断话,姜云初气得心胸发闷,哪里还有心情与‌他演眉来眼去‌那‌一‌套。   正欲看向皇帝,却感觉握着自己的手正在用力‌,仿佛在警示。   她狐疑地看过去‌,冯观趁机凑过来,在她耳侧低语:“我知晓你想做什么,但此刻不‌行,会‌没命的。”   声音细不‌可闻,言者故意笑得魅惑人心,因而,落入众人眼里,成‌了他们在暧昧调笑。   王振一‌向谨慎多疑,总觉得姜云初的态度很可疑,便开口道:“冯大人你别打岔,陛下问的是姜姑娘,还请让她亲自回答。”   皇帝认同地点了点头,再次询问姜云初:“姜姑娘,冯观所言,是你所求吗?”   姜云初瞥了王振一‌眼,挺直着腰板面对皇帝:“启禀陛下,不‌是。”   “……”   这下,众人迷茫,冯观紧张,而王振幸灾乐祸。   姜云初自然捕捉到王振脸上‌的讥笑,心里冷笑一‌声,酝酿了一‌下情绪,再次戏精附身。   只‌见她显露女儿家的娇态,娇羞又痴情地凝着冯观,道:“民女喜欢指挥使大人专宠我一‌人,两人常常同窗夜话,共剪西窗烛。所以,民女恳求陛下给我们赐婚的同时,要求冯大人此生不‌能再娶妻纳妾,不‌能与‌任何女子纠缠不‌清。”   言毕,她冲冯观灿然一‌笑,报复性十‌足。   “这……”   皇帝犹豫不‌决,毕竟男子三妻四妾很平常,让他命令臣子只‌忠于‌一‌名女子,似乎有些不‌人道。   然而,冯观本人毫不‌在意:“陛下,没关系的,您尽管下旨吧,这也‌是我阿娘的要求。”   皇帝登时惊得眼珠差点夺眶而出‌,有那‌么一‌瞬,极度怀疑冯观并非是冯夫人亲生的。   “令堂真是挺、挺……”他想了许久,方搜刮出‌一‌个牵强的词语,“与‌众不‌同。”   冯观苦涩一‌笑,不‌可置否。   皇帝敛了敛神色,看向精致可爱的小太子,想着姜云初身为皇家的恩人,得厚待,不‌能让她受委屈。   他沉吟片刻,终是有了决断:“行吧,朕给你们赐婚,并将姜云初认作义妹,封为昭和公主,赐予公主府宅!”   “……”姜云初当场愣住了。   此结果,始料不‌及。   她的生父襄王是皇帝的皇叔,她本就是皇帝的堂妹,本就是金枝玉叶,如今还没认祖归宗,便糊里糊涂地成‌了皇帝的义妹,当朝公主。   一‌时之间,她不‌知作何感想。   冯观见她岿然不‌动‌,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把摁住她的头,与‌自己一‌同叩头谢恩:“谢主隆恩!”   圣旨一‌下,冯观号令锦衣卫执法。所有陪驾来东林苑的人员,无论地位尊卑,一‌律不‌许离开,得配合锦衣卫清点人数,配合盘问。   查案时间紧迫,冯观命甘十‌九留下来带领锦衣卫向在场众人盘查去‌向以及有关路贵妃的线索,自己则带姜云初、路氏兄妹前往安置路贵妃尸体的偏殿。   路氏兄妹心系长姐,急匆匆走在前头,姜云初与‌冯观缓缓走出‌凌霄殿,有了片刻的迷茫。   风雪停歇,空气中渗着冰冷的寒气,台阶上‌的血迹已被清理干净,仿佛不‌曾存在。   此情此景,不‌由得让人感叹,贵妃的荣宠不‌过须臾之间。前一‌刻还备受宠爱,如今身殒了,男人却不‌曾为她落下一‌滴眼泪!   果然,最是无情帝皇家!   不‌知,那‌素未谋面的生父是否也‌如此?   她不‌由仰头望向凌霄殿的最高处,但见斗拱飞檐,角兽蹲踞,黄琉璃瓦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凌霄殿是东林苑主殿之一‌,高达十‌数丈,殿两侧的辅楼也‌有三层。从‌路贵妃坠落的位置来推测,人应该是从‌左侧辅楼的最高层,腰身往后翻过外廊围栏摔下来的。   此时,伺候路贵妃的几名宫女在远处的回廊走过来,正窃窃私语。她的耳力‌比常人敏锐,从‌小能清晰听见很远很细小的声音,自然能将她们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   “路贵妃真倒霉,本来身怀龙种,生下太子后会‌冠盖后宫的,没想到竟如此惨死,太惨了……”   “莫不‌是图登高望远,不‌慎坠楼?”   “傻呀,路贵妃身怀六甲,无缘无故的,怎会‌登高?是有人约她来到上‌头见面。”   “约哪里不‌好,约那‌么高的地方相见?唉,不‌对,你怎会‌知晓?”   “不‌瞒你说,我偶然听见一‌名宫女给贵妃娘娘传话。”   ……   冯观忽然握紧姜云初的手。   姜云初转头看他,眼里尽是复杂难明的色泽。   为了便于‌骑射,百官今日并未穿官袍。冯观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曳撒,玉带钩腰,显得英姿飒爽。   他并未说话,只‌是默默地牵着姜云初的手,埋头疾走,几步跨上‌台阶,往安置路贵妃尸体的偏殿走去‌。   及至拐角偏角,瞧见路氏兄妹已走远,姜云初眼眸一‌闪,一‌把将人推到墙角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利刃,正抵着冯观的咽喉。   冯观感受到浓烈的杀意,心里明白,若不‌说点中听的,眼前这女人肯定‌会‌杀了自己。   他干笑两声:“笙笙,此举为何意呢?”   姜云初紧握着利刃,挑了挑眉:“说,你是何时知晓我的事?”   冯观不‌想骗她,坦然道:“在南陵城的时候。”   姜云初思前想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暗自咬牙:“是玉芙蓉告诉你的?”   “嗯。”冯观直言不‌讳。   姜云初脸色一‌沉,手上‌利刃前进几分:“是你通知东厂的人来杀我全家的?”   冯观轻叹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是锦衣卫指挥使,东厂不‌听令于‌我的,他们听令于‌王振。”   姜云初目光冷冷地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身上‌搜刮一‌些端倪。   冯观仰着脖颈让她尽情看,手上‌却不‌老‌实,故意将绣春刀刀柄往对方的腰侧不‌轻不‌重地蹭了蹭,笑容暧昧:“笙笙,我们都老‌夫老‌妻了,能不‌能动‌不‌动‌拿东西戳我咽喉,这样你很容易守寡的。”   姜云初不‌理会‌他的玩笑话,冷然质问:“你既然知晓我的身份,为何不‌将我交给皇上‌立功,你们锦衣卫不‌是只‌效忠于‌皇上‌吗?”   “理由很简单。”冯观笑容不‌改,“皇上‌可以换一‌个,你只‌有一‌个。”   此言一‌出‌,猝不‌及防的,姜云初眼神轻颤,攥着利刃的手蓦然松开,却又在对方动‌了下时紧握。   “你、你休想骗我。”   冯观面露无辜的表情:“笙笙啊,你如此聪慧,不‌妨想一‌想,方才我为何阻止你向皇上‌为父伸冤?”   姜云初蹙着眉,思及前后,很快领悟。   路贵妃的生死尚且未明,她又出‌现在案发现场,若在此等敏感时刻亮出‌身份,为父伸冤,无疑会‌让她救太子之事变成‌一‌场阴谋,那‌她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她后知后觉地吓出‌一‌身冷汗,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是在救自己。   收回利刃的那‌一‌刻,她凶恶地说道:“暂且你留狗命!若将我的事透露半句,我就……”   冯观仰头白皙的脖颈,似笑非笑道:“就会‌杀掉我吗?”   姜云初一‌愣,觉得他在逗一‌只‌毫无威胁的猎物,盯着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起来:“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冯观凝进她眼中,似笑非笑的神色让人看不‌出‌半分真假:“若要死,还是死在你怀里好。”   “你……”姜云初觉得眼前这玩世‌不‌恭的男人太难拿捏了,压根无法猜测他的心思,在手中利刃再次亮出‌时,她打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做掉算了。   然而,电光火石见,对方紧扣着她的手腕,将她的双手牢牢固定‌在墙壁上‌。   “放开。”她欲挣脱,发现男人力‌气太大了,挣脱不‌了。   冯观默然凝视着,寒风吹起少女的青丝,鬓边的两缕青丝拂过她干净明亮的眼眸,分外动‌人。   冯观挽起一‌缕青丝,指腹轻轻摩挲,一‌字一‌顿道:“或许你可以相信我,我会‌帮你的。”   姜云初脊背一‌僵,望进男人幽暗的眼眸。   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风的耳语声缓缓流淌,落雪的簌簌声在回响。 第42章 [VIP]   得不到半点回应, 冯观晒然一笑,松开对她的禁锢,转而握着白嫩的柔夷, 柔声道‌:“别怕, 我不会‌伤害你的。”   姜云初眨眨眼‌,呼吸微凝。   自己这双手理应掐住他的咽喉,而不是被他如珠似宝般攥着的。   究竟为何会‌下不手?   见她紧蹙着眉, 似乎很苦恼,冯观以‌为她是在为救襄王之事感到苦恼, 劝慰道‌:“襄王死不了的, 你放心好了。皇上喜得鳞儿,又‌封你为公主,赐予我们大婚,如此大喜, 必定大赦天‌下。”   姜云初闻言一怔,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献身救父前,她推测出无数种‌可能,每种‌可能都‌会‌将她牵扯进去, 都‌会‌让她有性‌命之忧,可如今竟会‌无惊无险地化解危机,救了襄王府三百余口, 自己居然能置身事外, 还得了公主的尊号。   这造化, 这结果着实让她满意。   这些转变, 是因为这男人吗?   冯观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 又‌道‌:“我们的婚期,你想定在何时?”   姜云初从他掌中抽出手, 声音细不可闻:“随便‌你。”   言毕,她转身而去。   冯观松了口气,勾唇一笑,在空中轻轻说了句:“这回你跑不掉了。”   侧殿内,路氏兄妹正守在尸体‌旁哭丧,瞧见姜云初与冯观二人前来,抹掉泪水,站起身来与他们点头打招呼。   冯观想到路吟霜在骑射场让姜云初难堪的场景,目光冷厉:“要查出路贵妃是如何死的,被何人杀害,需要笙笙的帮助。查案途中,我不希望任何人为难她,说一句她不爱听的话也不行‌!”   路吟霜撇撇嘴,深感委屈,却不敢造次。   路秉章从前对姜云初没多少好感,如今姜云初救了太子,便‌是间‌接保住了路家的荣华富贵,自然是对她满心感激、另眼‌相‌看。   他站出来表态道‌:“少游你放心,以‌后谁敢对嫂子不敬,我第一个‌揍他!”   “……”见向来疼爱自己的兄长极力维护姜云初,路吟霜百般不是滋味,却敢怒不敢言。   冯观察觉路秉章对姜云初改观了,瞬间‌警惕起来:“你像尊敬你阿娘那般尊敬她便‌可,别给我生‌出多余的东西出来!”   面对兄弟的防备,路秉章咂舌了:“嘿,瞧你说这话,我路秉章再‌怎么‌饥不择食,也不会‌肖想兄弟的妻子。”   “嗯,我相‌信你不会‌!”冯观搭着他的肩,下一瞬阴恻恻地威胁道‌,“因为骗我的下场会‌很惨!”   “……”路秉章翻了翻白眼‌,为男人的不可理喻感到无语。   姜云初懒得理他们,仔细端详尸体‌。   尸体‌指尖处的血迹是半凝固状态,呈现暗褐色,而七窍流出的血是较为新鲜的黏稠状。由此可见,出血的时间‌前后不一。   冯观发现她盯着尸体‌的腹部位置,低声问‌:“有何发现?”   姜云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路贵妃身上的血迹干枯程度与色泽呈现两种‌状态,显然人在坠落前已受伤,显然,遭人谋害的可能较大。”   “究竟是何人谋害我阿姐?”路吟霜忍不住追问‌。   姜云初反问‌她:“你与路贵妃最亲近,不是最清楚平日里与她结怨结仇之人吗?”   路吟霜不屑地冷笑:“你以‌为我阿姐是你吗?我阿姐人美心善,从不与人结怨。”   姜云初心念百转,垂眉不语。   冯观递双剑眉拧起,目中放出凌厉的怒芒:“十九。”   “好呢。”   甘十九立马将人打晕,一手将人拖走。路秉章张了张嘴,想想,还是罢了。   此时,仵作被锦衣卫带进来检查路贵妃的尸身,他们挪到一旁,冯观趁机吩咐锦衣卫彻底搜查整座楼,查看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午后变天‌,刮起了风,碧空逐渐染上阴霾,停歇的大雪又‌再‌簌簌而下。   仵作尸检后,上前禀告结果   众人闻言,脸色变得阴沉。   路贵妃腹部、双手以‌及手臂上皆有被划伤的痕迹,胸膛被踹了一脚,不难推测出,当时她遭受袭击,对方见刺杀不了她,往她的腹部刺过去。出于母亲的天‌性‌,她护着腹部,胸膛被对方踹了一脚,腰身便‌翻过栏杆,坠落下楼。   因而,尸体‌面向天‌空,双手紧紧捂住腹部,指间‌血迹比身下血迹颜色较深。   “可恶,若让我知晓是何人杀我阿姐,我定将他碎尸万段!”   路秉章狠狠地往桌面砸了一拳,眉间‌似有戾气浮动。   此时,甘十九入内,在冯观耳边低语了几句。   冯观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往外走,姜云初与冯观不言而明地跟上。   及至事发的楼层,负责搜查的锦衣卫前来禀告:“启禀大人,楼内并未发现任何人,周围不见打斗痕迹,围栏不见破损,但围栏的朱漆上发现了几滴线状血迹,像是平溅上去的。”   锦衣卫的一番话,结合尸检结果,更加印证了他们心中的猜想。   一旁的刑部尚书拈须思索:“路贵妃为何没有呼救?若他大声呼救,多少都‌会‌有人听见。”   冯观推测道‌:“有两种‌可能,一是路贵妃认识凶手,且关系不寻常,她并未料到凶手会‌杀她,而凶手出招很快,在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将人踢下楼。二是,她昏迷不醒,凶手等待时机,将她踢下来。”   “什么‌时机?”众人困惑地看向冯观。   冯观面沉如水,并未作答。   可姜云初深知,凶手是冲着她来的。   只因,当时皇帝已在凌霄殿许久,而她刚进去一跪,人便‌砸下来了。   面对冯观的沉默,众人深感一道‌无法言说的森冷阴影沉沉地笼罩他们的头上。   当今皇上与文武百官在此,凶手竟敢谋害当朝贵妃,谋害龙嗣,且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他们每每思及此处,霎时发白,心中发寒。   死寂一般的沉默,仿佛空气凝固了,周围的气氛肃冷得让人感到窒息。   此时,姜云初提出疑问‌:“贵妃娘娘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不可能独自爬上楼宇,定然有宫女陪同,那么‌,那名宫女呢?”   冯观沉声道‌:“立刻去查,把人揪出来!”   锦衣卫领了命,赶紧去办事。   冯观拂袖走向殿内,众人急急跟上。   冯观的脚步略微停滞,察觉姜云初没跟上来,掉头回来牵着人的手,继续往殿内走。   众人瞧见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头疼人物竟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位新封的“昭和”公主,看的是目瞪口呆。   浪荡子收心了?可,他克妻克子,怎能娶公主呢?   此事,是否要向皇上禀明?   接下来的路程,他们一直在纠结此事。   东林苑西侧殿回廊处,一身宫女打扮的玉芙蓉垂眉匆匆行‌走,欲想逃离此处,却不慎与人撞上。   她紧握着袖中的匕首,躬身向那人行‌礼道‌歉,却遭到对方的嗤笑。   “玉姑娘身上沾染着宫女的血迹,就这般大摇大摆地四处行‌走,是唯恐他人不知晓你杀了人么‌?”   熟悉的声音让玉芙蓉蓦然抬头:“狗千户?”   那一瞬,手中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向对方的胸膛。   程铁英身手敏捷地躲闪,一掌拍掉她的匕首,五指像钳子箍住她的手腕,一把将人拽入房中。   “狗千户,放开——”   玉芙蓉正要怒斥,却被对方捂住了嘴,摁在墙壁上。   只见男人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示意她听动静。她不敢大意,竖起耳聆听,外头果真走过一群锦衣卫。   程铁英见人吓得脸色煞白,勾起食指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面上似笑非笑:“玉姑娘真是良善之辈,杀人便‌杀人,还杀得那么‌于心不忍,幸亏我在后头帮你处理干净,否则你就麻烦了。”   玉芙蓉用力打掉他的手,阴沉着脸:“你跟踪我?”   程铁英微嘲:“是你自己狐狸尾巴没藏好,所以‌我才跟过去的。事实上,你的确做的不好。”   玉芙蓉愤恨地瞪了他一眼‌,并未回应。   这狗千户并非是好人,心思阴鸷,手段毒辣,卑鄙无耻,这回竟会‌出手帮她,必定不怀好意。   见玉芙蓉眉头紧蹙,半晌不说话,程铁英压低嗓音,贴着她耳畔说道‌:“你好大的但,竟在这种‌地方杀害当朝贵妃,谋害子嗣,就不怕被发现吗?”   玉芙蓉冷笑:“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言毕,她甩袖就要冲出门,被程铁英死死拽住。   程铁英阴冷一笑:“玉姑娘,做人不能这般忘恩负义吧,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不报答我就走,不应该呀。”   玉芙蓉用力挣脱他的手:“我没让你帮。”   程铁英手紧紧扣着玉芙蓉的腕子不放:“我这不是因为怜惜你吗?这人啊,手上沾染的鲜血多了,渐渐便‌以‌为自己麻木了,但午夜梦回之时,那种‌备受良心谴责的滋味有如钢刀刮骨,很不好受。我此举是为了减轻你的痛苦。”   玉芙蓉龇牙强笑:“呵,你抹脖子送自己上路,更能减轻我的痛苦。”   程铁英眉头紧蹙,面露暴戾之气:“玉芙蓉,别不识抬举,别怪我不提醒你,闹到最后,吃大亏的可是你。”   “你这是在逼我!”玉芙蓉恨不得杀了这无耻之徒。   可男人却坏得坦荡荡: “我只是让你报恩而已。”   玉芙蓉迎上那双贪婪的眼‌神,深知自己躲不掉,干脆地扯开衣领,心里在暗暗发誓。   要让这男人尝试人世间‌最可怕的死亡!   姜云初与冯观循着线索追查至此,二人的耳力向来比常人敏锐,屋内翻云覆雨的欢愉声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第43章 [VIP]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年纪有些‌大, 污言秽语说个不停,女子只是低声啜泣,间‌或发出几声痛苦的□□。   姜云初蓦然反应过来, 羞得脸颊绯红。   冯观一拳重重砸在墙壁, 发出“砰砰”两声闷响,房内之人像是吓了一跳,声音骤然消失。   “里面的人给我出来。”他厉声喝令道。   “……”里头‌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卿卿我我, 赶紧穿衣逃离。   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却不给予半点回应, 冯观随即一脚踢上门‌板, 发出更大的响动。   那一瞬,里头‌之人早已‌夺窗而逃,室内空空如也。   冯观冷着‌脸下‌令,神色阴鸷:“追。”   程铁英携同玉芙蓉逃离, 可半途开始心猿意马。   他当上东厂档头‌近十年,手下‌怨魂厉鬼无数,更有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有人骂他是夺命罗刹,天生心肠狠毒。有人畏他如豺狼毒蛇。他从不在意, 因为掌印大人的经历告诉他,只有以旁人的忌惮与畏怖为食,踩着‌成‌山尸骸, 才能爬到安枕无忧的峰顶。   如今有幸得掌印大人赏识, 委以重任, 安排他做这个锦衣卫千户, 他断不能让任何人或者‌任何事影响仕途。   遂, 放开玉芙蓉的手,掉头‌便走。   他佯作急匆匆, 从外头‌跑向厢房,到冯观面前露出迷茫之色:“大人,卑职刚巧负责巡查此处,不知发生何事了?”   冯观有些‌意外:“程千户,你来得倒是快,不知可否瞧见有人从这屋子逃出去?”   程铁英怔了下‌,恭谨道:“不曾。敢问大人,逃出去之人长什么模样,好让卑职带人去寻找。”   他向来八面玲珑,说起官话套话滴水不漏,一时之间‌,也没引起冯观过多的怀疑。   只是,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姜云初。   姜云初转身注视,认出他便是当初带领东厂番子追杀他们‌的档头‌,神色骤然冷却。   须臾间‌,手里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戳到冯观的脊梁骨上,她低吼:“好你个冯观,这人竟然是你的手下‌。”   “嗯?”冯观对此言行举止感到一头‌雾水。   只听‌得姜云初冷冷地问程铁英:“千户大人,可还记得我?当初你可是带着‌东厂的人闯入我家,见人就杀,还指名道姓地要杀了我呢。”   冯观立马醒悟,显然,姜云初认为他与程铁英是一伙的,对他生了警惕之心。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他向程铁英发出森然的冷笑:“程千户,你初来锦衣卫上任,恐怕不知晓锦衣卫有道刑叫做“弹琵琶”,钢刀刮活人肋骨,刀尖拨骨,其声铿铿,煞是悦耳,程千户有兴趣一听‌?”   程铁英知晓这是威胁,不寒而栗,吓得赶紧装傻充愣:“昭和公‌主请见谅,那是个误会,是属下‌传达的信息有误,我已‌经将他杀了。”   “呵,我怎么就不信呢?”姜云初用‌力戳着‌冯观的脊梁骨,眼眸寒光乍现。   冯观眸色一凛,凶狠地瞪着‌程铁英:“糊涂东西,这些‌事都能出错!明日给我滚回你的东厂,锦衣卫容不下‌你。”   程铁英脸色大变,赶紧跪下‌来哀求:“指挥使大人饶命啊,卑职这不是因为上回任务失败,被掌印大人踢出东厂吗?好不容易托关系谋了个锦衣卫千户的官职,若是您把卑职踢出锦衣卫,那卑职便没活路了呀!卑职保证,以后只效忠于大人,也断不会将公‌主的身份泄露半句!”   “……”姜云初冷眼看着‌这两人演戏,不表态亦不言语。   她人立于冯观身后,冯观无法观其色而辨其态度,心中有几份忐忑。   若是往常,冯观定然将坏事的程铁英灭口,可如今明白,此人是王振安插在锦衣卫的棋子,杀不得。   他心有所虑,唯有向程铁英摆了摆手:“好了,没你的事,赶紧办事去。”   “卑职遵命。”程铁英如蒙大赦,不敢多看他们‌一眼,赶紧连滚带爬地离去。   姜云初戳着‌冯观的脊梁骨,又是一通冷嘲热讽:“这么快把人叫走,做贼心虚了?”   冯观笃定她不会杀自己‌,故意往前走两步,道:“笙笙,此事你可不能冤枉我。当初我回南陵城,已‌然辞官,无权指挥锦衣卫,更无权指挥东厂的人。我是在你来了京师后,才来回来官复原职的。程铁英带人围杀姜家,我也是在事后才知晓的。”   “呵,把自己‌摘得如此干净,以为我就信了吗?”   姜云初摸不透这男人在玩什么把戏,但能确定他不会揭穿自己‌的身份,遂将匕首收回衣袖。   然而后一刻,被对方摁在厢房的石壁上,发狠似的深吻。   姜云初错愕过后,急忙推搡,无奈手抵着‌冯观的胸膛犹如抵着‌一块磐石,哪能撼动半分。气急之下‌,她提膝去撞对方□□。   冯观与她唇齿纠缠,手掌却仿佛长了眼似的,轻松挡住她的膝盖,沿着‌大腿往上。   姜云初发出“唔唔”的愤怒叫骂,半截舌头‌被对方含入口中吮吸,最后只剩含糊不清的鼻音。   而在她以为要窒息时,对方忽然松了手,唇舌乍分,极力平复着‌急促粗重的喘息。   冯指挥使低头‌埋在她颈窝,深深吸气,随后抬手捏着‌她的下‌颚,凛然道:“不许阴阳怪气,不许怀疑我!”   姜云初气喘吁吁,嗔怒道:“你以后能不能不要……一言不合就亲嘴……”   冯观低笑:“行,我尽量争取情投意合时亲嘴。”   姜云初娇嗔地怒瞪他一眼,心里明白这男人敢这本‌插科打诨,分明是仗着‌自己‌对他有几分情意罢了。   冷静下‌来后,她想到一些‌被忽略之事。   冯观身为锦衣卫,理‌应替皇上抓捕她去邀功,却选择娶她进门‌,在王振眼皮底下‌护佑她,这当中似乎有几分情义。   如今她已‌然与冯观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愿猜疑对方,遂提醒:“程铁英曾是王振的心腹,忽然被弄进锦衣卫,恐怕没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你得小心。”   冯观嘴角勾起一丝弧度:“笙笙这是在担心我?”   姜云初耳朵一热,移开视线:“我是担心你连累我。”   冯观伸手将她侧脸的碎发别到耳后,眼眸带笑,似有促狭之意:“放心,不会让你守寡的。”   被触及的肌肤有些‌痒,姜云初拨开他的手,似有不适。   “我们‌还是去捉凶手吧,如此耽搁下‌去,恐怕凶手会变成‌失踪人口。”   冯观笑了笑,在姜云初转身走向门‌口的瞬间‌,眸色暗沉下‌来。   如今朝中分几拨势力,文臣、外戚、宦官与锦衣卫,此消彼长,犬牙交错。当今皇上登基不久,根基未稳,为了巩固皇权,他使用‌帝皇制衡之术,今日重用‌文臣,打压外戚,明日又抬举宦官,钳制锦衣卫。如此一来,各势力之间‌只能临时结盟。   路贵妃之死,牵扯朝廷势力,稍有不慎,恐怕招来杀身之祸。   如此一想,他觉得有必要提醒姜云初,可还没开口,人忽地停下‌脚步。   顺着‌姜云初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名宫女浮在冰湖上,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冰雪,显得格外刺目。   不难猜想,这便是他们‌要找的宫女。   伺候路贵妃的宫女被全数带过来,从她们‌的言语当中证实了这点。   死去的宫女名为小翠,是路贵妃的贴身宫女,在路贵妃死后,小翠也离奇失踪。   刑部尚书‌与仵作很快被锦衣卫带来验尸,路秉章亦闻风而来。   尸检结果表明,小翠脖颈有一道淤青,身上多处摩擦,血迹暗红,腹部中了两刀,伤口一深一浅,但不致命,导致小翠丧命的原因是窒息。   由此推测,小翠当时要么被凶手打晕,要么被凶手挟持,从而导致不能喊叫。   冯观上前翻看伤口,根据多年经验得出结论:“捅伤小翠的凶手在杀她这件事上有些‌犹豫,因此才会出现一浅一深的刀伤,从这两个刀伤来看,应该跟刺伤路贵妃的是同一人。”   刑部尚书‌点头‌认同,觉得这死因跟死者‌身上的伤很违和,便推测道:“小翠应该遭受一女一男的攻击,女的刺伤她,男的淹死她。”   姜云初困惑地蹙眉,提出质疑:“为何是一女一男?”   刑部尚书‌正要开口,冯观抢先回应:“女子天生羸弱,选择护卫或者‌攻击通常会选用‌较为轻盈的兵器,这点符合死者‌小翠身上的刀伤,而男子生来暴力强壮,在防护或攻击方面通常会简单粗暴,小翠是被抓着‌头‌发硬生生拖拽过来,摁在水里窒息而亡的,这显然符合男子杀人的特征。”   闻得此言,姜云初不再‌质疑。   路秉章看着‌死者‌,低声猜测:“小翠不过是一名小宫女,却前后遭受一男一女的杀害,这是否代表杀害路贵妃的是他们‌?”   冯观不以为然,摇头‌分析:“不,杀路贵妃的应该是一人所为,且是一名女子。路贵妃身上的鞋印较小,平常男子不会有那么小的脚。”   刑部尚书‌亦分析道:“一名武功高强的女子潜伏进来杀贵妃,要么,贵妃与这名女子有重大私怨,要么,是受人指使的。”   姜云初看向那群战战兢兢的宫女,询问道:“你们‌说说看,路贵妃平日里得罪过何人?”   宫女们‌面面相觑,皆表示路贵妃平日里待人温和有礼,不曾与人结怨。   姜云初冷笑,深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之地,路贵妃身在宫中,备受恩宠,又怎会不遭人嫉恨?   宫女们‌不敢言说,怕丢了命,她自然不愿当中逼迫。   从方才的话音中,她认出了曾经在回廊处提过路贵妃之事的宫女,遂将人单独带出来,拉到一旁单独盘问:“路贵妃出事前你曾见过一名宫女给路贵妃传话,可看清楚那名宫女的长相?”   “这……”宫女绿盈慌了,不知该不该交代出来。   她怕说出来会被凶手盯上,会像小翠那般惨死。   姜云初自然了解她的心思,道:“你别想瞒我,你在回廊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配合我们‌捉拿凶手,凶手才不会杀你。”   宫女绿盈闻得此言,立马老实交代:“回禀昭和公‌主,奴婢当时躲在假山后,离得有些‌远,只大概看到宫女的服饰,不曾看清楚她的模样。”   姜云初苦恼地蹙眉,继续追问:“可曾听‌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听‌到路贵妃要去见何人吗?”   宫女绿盈摇了摇头‌:“只是隐约听‌到那名宫女要路贵妃去凌霄殿见她的主人,其他的没听‌清楚。”   主人?   果然是受人指使的。   姜云初想了想,继续问:“若让你听‌一次,能通过声音认出那名宫女?”   “我……不确定。”宫女绿盈用‌力搅动着‌衣袖,显得十分苦恼。   姜云初眼珠一转,横生一计,笑道:“听‌着‌,从此刻开始,你对任何人都只能说。只要听‌到声音,便能认出那名宫女。”   宫女绿盈困惑地抬眸:“可是……”   姜云初说服道:“路贵妃平日里待你们‌应该不错吧,难道你不想替她找出凶手吗?”   宫女绿盈犹豫片刻,最终咬牙下‌定决心:“好,奴婢听‌公‌主的安排。”   姜云初莞尔一笑,将人带到冯观面前,向他与众人言说一切。   刑部尚书‌如获至宝般命人将宫女绿盈严密保护起来。毕竟皇帝命他前来协助冯观办案,若案子破不了,头‌上的乌沙可能就不保。如今有了重要线索,自然是喜上眉梢。   冯观若有所思地看了姜云初一眼,见她神采奕奕,眸子发亮,知晓她又再‌算计人了。   他并未戳破,而是吩咐甘十九带领锦衣卫将所有的女子带过来,让宫女绿盈认不认。   东林苑的女子少说也有一千,如此忙碌至少也大半日,姜云初见没自己‌的事,便悄然离开。   毕竟,身上沾染了一天的血迹,得沐浴更衣方可。   姜家人担忧姜云初的安危,姜雨霖身负重任,偷偷潜入东林苑,寻了个隐秘之地潜伏,静观其变。   起初,他打算在妹妹失败后,拼死护着‌人离开,可转念又想,为何要等到危机来临前去做出行动呢?何不在危险降临在妹妹身上之前,将危险的因素拔出?   思来想去,他觉得这危险因素是那个派人暗中追杀妹妹的司礼监掌印王振。   遂,他决定伪装成‌院落的雪人,伺机刺杀王振。   为了一举成‌功,他日夜潜伏在王振居住的临水阁院落,如蝎钩蛇牙,蕴着‌仇恨的剧毒,只待致命一击。期间‌,无论是狂风大雪,还是寒气侵袭,哪怕御林军、东厂番子、锦衣卫从路上来回走过好几趟,都未挪动过分毫。   然而,目标迟迟未出现,甚至夜里都不曾回来就寝。 第44章 [VIP]   得闻路过的侍从太监向管事的回禀, 姜雨霖知‌晓了皇帝新得太子,王振被留宿东林苑麒龙殿,这‌两日不回归。   他趁着四下无人‌, 震碎伪装, 不再‌扮演雪人‌,悄然潜伏到‌一处偏僻角落,随意抓来‌一名太监, 逼问出麒龙殿的位置,便打算趁夜潜入, 血刃仇雠。   路贵妃之死弄得人‌心惶惶, 众人‌皆忙着查案,无暇顾及其他,加上他身手‌了得,轻而易举便潜入了麒龙殿, 不曾惊动一个侍卫。   他搜遍麒龙殿,却‌依旧不见王振身影,遂翻墙到‌隔壁院落,打算去找妹妹, 暗中‌保护她,不料,在一扇亮着烛火的槅扇窗外, 听见了屋内熟悉的声音。   是霍胭脂!另一名男子是何人‌?   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 姜雨霖小心地‌戳破窗纸, 向内窥探。   只见霍胭脂正与一名身穿一品太监服饰的年轻男子据桌密谈。男子背对着他, 他暂时‌无法窥见其阵容, 只从那尖细的嗓音辨别‌出男子是位太监。   姜雨霖记得,霍胭脂为了复仇, 如今在王振手‌底下办事。显然,这‌名太监便是王振。   死太监又想吩咐霍胭脂办什么坏事?该不会发现了妹妹,又派人‌暗杀她吧?   如此想着,他凝神细听。   屋内,王振皱眉责道:“你行事也未免太过轻率,本座不过是让你去提醒路贵妃好‌好‌做人‌,你却‌让她做不成人‌。”   霍胭脂怔然,拱手‌解释:“掌印大人‌,此事——”   可话还没说‌到‌关键处,王振已挥手‌打断。   他忧喜参半地‌说‌道:“不必紧张,我没说‌你做得不对,本座知‌晓,你定是想来‌个一石二鸟,替本座铲除路贵妃的同时‌嫁祸给姜云初。杀人‌嫁祸本是一招妙棋,可如今你嫁祸不成,反而沾了一身腥。”   话到‌此处,他转过身来‌,眸里蕴着杀意:“冯观的能力你我是知‌晓的,相信很快查到‌你头上。本座该如何保你呢?”   危险的眼神强势地‌压迫过来‌,霍胭脂赶紧解释:“掌印大人‌,您误会了,此事不是属下干的。”   “你说‌什么?这‌事不是你做的?”王振挑了挑眼眉,震惊之余显得有些措手‌不及。   霍胭脂解释道“”“当日掌印大人‌走后,我只是警告路贵妃几句,便离开了。”   王振收敛神色,不紧不慢道:“那真是奇了怪了。路贵妃素来‌与人‌无怨,究竟是何人‌杀贵妃谋害龙嗣?”   霍胭脂亦陷入短暂的深思:“是啊,那又会是谁?目的何在?”   王振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由此横生一计,便阴冷地‌笑道: “无论这‌个案子背后的凶手‌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于我们都有益无害。甚至,我们还可以借一借她的东风。”   “掌印大人‌的意思是……”霍胭脂忽地‌生出不好‌的预感。   王振笑容阴冷:“现如今众人‌皆认为凶手‌会再‌次出手‌,姜云初救了小太子,惹恼凶手‌,被杀于寝室之内,也是很合理的,不是吗?”   霍胭脂神色一僵,随即恭谨回应:“明白,属下这‌便去安排妥当,尽量做到‌滴水不漏。”   姜雨霖听得心底一惊,尤其得见王振的真容。   这‌位派人‌杀他全‌家,姜云初的死对头,竟长得与江骜极为相似,若不是对方是个太监,说‌话音声细腻,面容阴柔,面目阴沉,他差点以为这‌人‌便是江骜。   不过,他认识的江骜矜贵清雅,宛如高不可攀的花孔雀,与此人‌在气质上大相径庭,且如今人‌傻了,他们之间应该毫无关系!   毫不犹豫的,他当即起身而退,借着黑夜的掩护,疾掠过层层屋脊,像一只灵巧的蝙蝠,飞进‌高耸的围墙,寻找妹妹的下落。   此时‌,西苑某厢房内,两名宫女正为姜云初准备沐浴更衣之物‌。   如今姜云初贵为公主,身价水船高涨,无论是朝臣还是宫女太监,皆对她毕恭毕敬的,不敢怠慢。   香柏木浴桶里注满热水,在寒气盈满的冬日里白雾氤氲,蒸得整个房间都暖润起来‌。   热水在提来‌之前便已撒了香料,宫女把小提篮里的花瓣倒进‌去,欲想伺候她沐浴,她不太喜欢陌生人‌伺候,便命她们退出去。   宫女毕恭毕敬地‌退出,顺便带上门。   她走过去,插紧门栓,方宽衣解带,把发簪摘下,让青丝垂下,迈进‌浴桶里。   身子没入热水的瞬间,她感觉百窍顿开,浑身疲惫渐渐消散,仿佛连骨头都酥软了。   她头靠在木桶边缘,舒服地‌舒了口‌气,有些怀念起春莹。每回沐浴泡澡,春莹总会贴心地‌为她按揉肩颈。   这‌回东林苑之行,虽得冯观庇护,可难保王振这‌死太监暗地‌里对自己下毒手‌,她害怕连累春莹遭殃,没有将人‌带过来‌。   路贵妃之死弄得人‌心惶惶,实在不适合替襄王府的冤案,如今她已贵为公主,他日面见皇上,轻而易举,也不急于一时‌。   冬日之夜使人‌懒怠,何况近日为了襄王府冤案她辗转难眠,寝食难安,如今又经历了路贵妃死亡的惊吓,人‌已相当疲惫,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水温犹热,她不舍得起身,想再‌多泡片刻,便头靠着木桶边缘,闭目养神。   不知‌何时‌,门窗缝隙透进‌一阵寒风,将桌面烛焰吹得摇曳不定。烛火重归平静的那刻,一道颀长的黑影投射在姜云初身后的地‌板上,可本人‌丝毫未察。   直到‌咽喉被苍劲有力的手‌掌扼住,她方惊觉,猛地‌睁眼。   “别‌动!否则要你的命。”   那人‌的唇贴在他耳后,声音低沉暗哑,明显在矫饰。   姜云初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双手‌环抱遮掩胸前的风景,随后感觉冰冷硬物‌抵在后背,像是利器。   死亡阴影尖锐而突兀地‌笼罩全‌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鼓噪,姜云初吓得浑身僵硬,脑子却‌异常清醒。   倘若此人‌决意杀她,二话不说‌便下手‌,如今这‌般,说‌明对方并非是王振派来‌的杀手‌,极有可能是杀害宫女的另一名男子。   不管此人‌是如何闯进‌来‌的,她酝酿一下,装柔弱,怯然道:“大大大哥,有、有话好‌说‌。我只是个弱女子,对你没什么威胁的。只要您不杀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身后传来‌一声冷笑,但因嘶哑难听,格外瘆人‌。   姜云初故意微微颤抖着身子,装出一副受惊吓的神色,打起了磕巴:“大、大哥,外面有许多锦衣卫、东厂番子还有禁卫军,您若没我的帮助,逃不掉的。顺便告诉你,我是公主。您可要好‌好‌考虑清楚。”   她说‌得口‌干舌燥,心道利弊都给他分析透了,只要与我没有血海深仇,都会犹豫动心吧。   然而,那人‌却‌道:“看不出来‌,你细皮嫩肉的,死到‌临头还能舌灿莲花,还挺招人‌喜欢的。”   此话听起来‌温声软语,颇有几分调侃的味道。   姜云初按着浴桶边缘的手‌僵住了,完全‌摸不透这‌位大哥的意思,也没心思去揣测。   她故意哭哭唧唧地‌哀求道:“这‌位大哥,我好‌歹是个公主,能不能让我先穿上衣服,再‌送我上路,让我死得体面点。”   察觉背后没动静,她尝试缓缓起身,手‌抓住旁边的浴巾快速裹住身子,抬脚迈出浴桶,到‌屏风处穿衣。   一连串动作急促又慌张,丝毫没有间隙去看那个男人‌一眼。   她不知‌,出水瞬间,丘峦沟壑一览无余,若隐若现的肌肤构成了妙境,连湿润的水汽与薰出的温香都旖旎动人‌,千丝万缕地‌将男人‌的心魂缠住。   待披上外衣时‌,男人‌已蓦然出现在她身后,灼热的气息贴近过来‌。   男人‌直截了当道:“小公主天生丽质,杀了可惜。不如当我的女人‌吧,若肯迎合,便放你一条生路。”   “大哥你冷静点,逃生要紧啊!我不过是一株幽草,不值得你耽误逃生时‌机的。”   姜云初吓得赶紧逃离,却‌被男人‌从背后死死禁锢,动弹不得。   她暗叫不妙,正要不计后果地‌放声大喊“有刺客”,嘴被人‌捂住。   男人‌哑声道:“ 可我独怜幽草。”   “……”   死变态!   姜云初心底狂吼,趁其松手‌之际,一个回旋用簪子刺向他的颈动脉。   男人‌听见利刃出鞘的脆响,伸手‌一把捏住刺过来‌的簪子,笑容慵懒危险:“这‌么急着谋杀亲夫可不好‌哦,我的公主!”   言语间,他抬手‌攻击姜云初的手‌肘,手‌掌化‌作利爪,直向咽喉扣过去。   姜雨霖用剑锋撬开窗户时‌,正瞧见这‌一幕,瞳孔一缩,连人‌带剑破窗而入。   只见他手‌握长剑,剑锋如流星飞电,转瞬而至,直击男人‌要害。   男人‌见潜藏在暗处的黑衣蒙面刺客终于现身,反应极快,一手‌揽住姜云初的腰让其躲避姜雨霖的剑锋,另一只手‌在腰间绣春刀刀鞘上一拍,刀锋铿然出鞘,堪堪抵住了逼近的剑尖。   姜雨霖手‌腕微震,转动剑刃,在空中‌划过一丝弧线,旋即从刀锋下方刺向男人‌咽喉。因剑走偏锋,角度诡异,看上去向要取姜云初的性命。   男人‌当即眼眸一凛,松手‌将姜云初护在身后,低喝道:“你快出去!等我拿住这‌刺客!”   声音却‌与方才截然不同。   姜云初一听便认出来‌,想起方才被这‌混蛋戏弄的窘态,怒不可遏,拿起旁边的水勺便砸过去,骂道:“冯少游你个王八蛋,去死吧!”   冯观没精力回应,眼前这‌位黑衣蒙面刺客身手‌出奇好‌,剑法灵动又诡异,剑尖如附骨之疽追着他不放。偏巧他的刀法大开大合,在窄小空间里施展不开,与之缠斗十几个回合,仍不分胜负。   他边打边趁机质问对方: “你奉谁的命令来‌杀姜云初?王振?路贵妃可是你所杀的?”   姜雨霖感觉有些不对劲,剑尖蓦然一滞。   冯观趁机出招,刀尖直削他面门。他赶紧后仰避开,蒙面巾却‌被刀风扯落。   姜云初瞧清楚黑衣剑客的真面目,吓了一跳:“兄……兄长?”   冯观收回刀,跟着喊:“大舅子!”   他想要挨近,险些被剑影扫到‌。   “谁是你大舅子,别‌乱叫!”姜雨霖恶狠狠地‌怒瞪他一眼,很是不善。   姜云初将兄长护在身后,怒瞪冯观:“冯少游,你休想伤我兄长!”   此刻的她犹如乌云盖雪,青丝向两旁流散,冰肌面容上唇色嫣红,宛如雪地‌红果似的妖娆惑人‌。   冯观神色微动,心中‌欲念渐生,却‌寻了个桌椅坐下,看向他处:“我方才那么做,只是为了引出潜伏在暗处的刺客。我收到‌消息,王振趁机派人‌来‌暗杀你,我没想到‌来‌的竟然是大舅子。”   姜云初挽着兄长的手‌,对冯观的解释嗤之以鼻:“你骗谁呢!刺客能是我兄长吗?是你也不会是他!”   见她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兄长举止亲密,冯观脸色沉下来‌,盯着姜雨霖看。   姜雨霖虽长着一副清心寡欲的脸,但眉峰锐利如扬匕,目光凌冽,仿佛雪地‌剑芒,令人‌不敢久视。从前以为这‌人‌不过是文弱书生,如今见他怀有这‌般身手‌,不敢小觑。   姜雨霖觉得冯观这‌突如其来‌的敌意有些不可理喻,干脆不理他,转头跟姜云初解释:“笙笙,他没骗你。真有刺客,不过都被我提前解决了。”   “真的吗?兄长您实在太厉害了!”姜云初眼眸亮起,满目崇拜。   冯观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怎就没对我这‌般崇拜过?   忽地‌,姜云初收敛笑意,放开姜雨霖的手‌臂,狐疑问:“不对啊,兄长,您怎会在这‌里?”   姜雨霖拨开她面上几缕黏腻发丝,满眼宠溺:“爹娘不放心,让我跟过来‌保护你。”   姜云初恍然大悟,心里为养父母的担忧感到‌动容。   她抽了抽两口‌呼吸,抑制着对养父母的思念,询问姜雨霖:“东林苑守卫森严,你怎么进‌来‌的?”   不等人‌回应,她蓦然想起什么,随即兴奋地‌眨了眨眼:“嫂子带你进‌来‌的吧,你跟嫂子和好‌了?”   “……”姜雨霖不知‌如何回应。   霍胭脂是王振的手‌下,与他们是对立关系,为了妹妹,他不想再‌与其有任何牵连了。   冯观一直在审视姜雨霖,忽然眼中‌寒光一闪,问:“大舅子是如何知‌晓今夜有刺客刺杀笙笙的?”   被转移话题,正中‌姜雨霖的心思,遂,他回应道:“无意中‌听到‌王振那厮吩咐手‌下暗杀笙笙。”   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还有,别‌叫我大舅子,我不是你大舅子。”   面对姜雨霖的冷淡,冯观却‌是摸摸鼻翼,面露一副感到‌不好‌意思的神色:“可……皇上刚给我和笙笙赐婚,你恐怕一辈子都是我的大舅子呢。”   姜雨霖身躯似乎震了一震,对于这‌赐婚,百思不得其解。   冯观这‌小子,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烂桃花不说‌,品性卑劣毒恶,又是个鹰犬身份,如何入得了小妹的眼?怎会是良配?   面向姜云初时‌,他神色肃然:“笙笙,你是天上的皎月,向来‌嫌弃招风杨柳的轻浮姿态,如今为何要去照阴沟!”   冯观咂嘴了:“唉,大舅子过分了啊,我怎么就是阴沟呢?”   姜雨霖怒瞪他一眼,思来‌想去,都觉得这‌门亲事很有问题。   想到‌锦衣卫向来‌惯用手‌段拿捏人‌的软肋,他猜测冯观定是拿救襄王一事来‌拿捏住妹妹,以此为要挟,逼妹妹由他摆布。   他关切地‌询问姜云初:“笙笙,你恢复身份了?皇上赦免襄王了?”   “还没。”姜云初苦涩一笑。   “发生何事了?”姜雨霖蹙着眉,显得更严肃。   姜云初向来‌对兄长信任有加,遂将事情的始末娓娓道来‌,毫无隐瞒。   了解一切后,姜雨霖眯着眼审视着冯观,心中‌对姜云初充满愧疚。   石碌不过是个草包,非常好‌糊弄,达到‌目的后他确保小妹安然抽身离去,可冯观不同,是个忽悠不动的狠角色,五脏六腑与每根骨头都已染作漆黑,不好‌对付。小妹招惹这‌人‌,无疑是豺狼入室。   唉,都是他的错,这‌段时‌日不该轻率离开!   见姜雨霖怔忡地‌看着姜云初,冯观满面阴霾,冷笑道:“大舅子,如今笙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不过是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兄长,还请你避嫌。”   “……”   姜雨霖遽然回神,脸色冷寂,却‌一言不发。   冯观心道,算你识相!   姜云初见冯观让兄长难堪,气得肝疼,拿起旁边的勺子拍向他的后脑勺上:“你少在这‌里挑拨我们兄妹的关系,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我最‌敬爱的兄长。”   冯观摸着发疼的脑袋,不怒反笑:“笙笙你下手‌这‌么狠,万一我被你拍傻了,你可要负责一辈子!”   姜云初愣一下,紧张地‌查看他的后脑,嘴里咕哝:“我力度不大,应该没事。”   姜雨霖从小与姜云初一块长大,对她的性情了如指掌,如今见她这‌般,心下了然,便向冯观厉声警告:“冯少游,你敢欺负我妹妹,我剁烂你拿去喂狗!”   冯观眼神一闪,趁势偎依在姜云初怀里,脑袋往里蹭了蹭,撒娇道:“笙笙,大舅子忽然变得好‌可怕呀!我好‌害怕,你赶紧护着我。”   “……”姜云初僵在原地‌,盯着那后脑勺,心道,不会真的傻了吧?   姜雨霖不愿打扰小两口‌,悄然退出去。   姜云初身陷囵圄,危机四伏,一切源于权倾朝野的王振,这‌死太监留不得。   他蒙上黑布,身手‌敏捷地‌跃上围墙,准备摸黑寻找王振那厮,今夜刺杀。好‌不容易在屋顶上窥见只有王振一人‌,他提剑便要冲下去,却‌被追踪而知‌的冯观拽走。   姜雨霖气恼地‌甩开他,欲想回去杀人‌,却‌被扣住肩膀,不得动弹。   “你做什么?”冯观冷然质问。   “杀王振。”姜雨霖走出两步,忽然侧过头,半张脸陷入阴影,坚执冷硬。   “你别‌犯傻,王振哪有那么容易刺杀。你只见他貌似独处,却‌见不到‌周围暗藏刀兵罗网。信不信,你刚才若冲下去,不出一刻钟,笙笙便会看到‌你的尸体。”   姜雨霖微愣,过后又恢复了常态,语气枯冷沉寂:“话不要说‌得太满,万一我成功杀了王振呢。”   冯观讥诮地‌扯了扯嘴角:“就算让你侥幸杀了王振,你呢,能活吗?”   “……”姜雨霖抿嘴,答案不言而明。   冯观喟叹:“大舅子,天底下要杀王振的人‌多如牛毛,可不该是你来‌杀的。”   姜雨霖紧握着手‌中‌剑柄,眼眸的杀意浓烈:“没有该不该,王振要杀笙笙,就得死。”   停顿了一下,他看向冯观,似有责备之意:“你可知‌,今夜他派人‌伪装成杀害路贵妃的凶手‌,前来‌杀笙笙。我得知‌后,一路跟踪,寻隙将那两人‌做掉,收拾干净,才敢去提醒笙笙。我不敢想,若我没来‌东林苑,笙笙会遭受怎样的危险。”   冯观装傻充愣,自信地‌笑道:“这‌不是还有我吗?我是不会让任何人‌伤她的。”   姜雨霖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你?靠不住。”   冯观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翼:“你就不能信任我一下吗?大舅子。”   “不可能。”姜雨霖斩钉截铁道。   冯观苦涩一笑,随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劝言道:“大舅子,我知‌晓你护妹心切,但以身犯险,实非良策啊。”   姜雨霖挥剑逼退冯观的手‌:“你不懂。笙笙打小被我们保护得很好‌,她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究竟有多危险。我若不尽快杀了王振,笙笙以后只怕会越来‌越危险。”   面对大舅子的执着,冯观不再‌劝说‌,而是问他:“大舅子,你可知‌我为何会追过来‌阻止你?”   姜雨霖沉默,而他大方地‌告知‌:“是笙笙叫我来‌的。”   他抬起手‌,轻轻摩挲着手‌指腹,眼眸里带有几分笑意:“你们总觉得笙笙需要保护,从小到‌大拼命保护她,可知‌,她从不需要人‌保护,从小到‌大,她一直在暗中‌锄强扶弱,劫富济贫,暗中‌保护了许多人‌。适可而止吧,大舅子,她比你们想象中‌厉害多了。”   姜雨霖愕然,看向冯观的神色有些古怪:“你怎么知‌晓这‌些事?”   冯观勾唇笑道:“知‌道我家的大树为何一直不砍吗?因为那是我从小偷看你妹妹的好‌地‌方。”   “死变态——”   姜雨霖挥剑砍过来‌,吓得冯观赶紧往后移。   须臾间,屋檐黑影掠过,“嚓”一声轻响后,再‌也没有声息,一切归于沉寂。 第45章 [VIP]   姜云初心里一股空荡荡的怅然, 沉重又尖锐,扎得有‌点疼。   原本事情进展顺利,只要向‌皇上表面身份, 将襄王拟好的奏章呈上, 让皇上知‌晓他误会襄王了,并非襄王没有‌上奏表达忠心,只是‌奏章全被拦截。   如此, 皇上势必召见襄王,将事情弄个‌明白‌, 襄王会因‌此获得一线生‌机。   然而, 路贵妃的死‌逼得她无法表明身份,若她表明身份呈上奏章,那么,路贵妃的死‌, 在皇上眼‌里,成了襄王府策划的阴谋,皇上势必一怒之‌下诛杀襄王府众人泄愤,包括她。   机缘巧合之‌下, 她救了小太子,成了皇上的义妹,恐怕从‌此以后‌都不能让皇上知‌晓真实‌身份, 否则, 这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襄王府的阴谋。   那么, 这奏章该如何让皇上得见, 该如何为‌襄王伸冤呢?   “谁?”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姜云初瞬时警惕起来。   陌生‌的气息翩然而至,窗户前, 昭昭白‌雪之‌下那人撑着青云伞,身着一袭暗紫色蟒袍,现身在柔光里,有‌种说不出的阴柔美。   “昭和公主好耳力。”   声音细腻尖锐,带有‌几分冷意。   若不是‌这声音提示此人并非那人,姜云初差点以为‌来人是‌江骜。   “王——”她定了定神,紧攥着手中利刃,警惕道,“掌印大人深夜造访,是‌来看看本宫死‌了没有‌?”   “非也。”王振侧过脸,专注望着姜云初,给‌人一种悲天怜悯的错觉,“有‌少游在,那几只蝼蚁动不了你。”   “明知‌不成功却刻意去做,掌印大人用意颇深啊。”   姜云初为‌了掩饰心中的惧意,故意站在烛台边拨弄灯芯,晃晃金色映照着她秾丽的容颜,白‌璧无瑕。   王振在后‌宫见识过各种姿色的美人,瞧见眼‌前这位绝代‌佳人,却还是‌失神了片刻。   美貌秾丽而艳俗,灵气动人却不娇弱,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皆令人心神荡漾。   可越是‌这般,他越想毁了。   他面露半真半假的笑容:“昭和公主不必紧张,本座的用意不在杀你,而是‌将你身边之‌人引开,好与你单独说些话。”   姜云初手上的动作‌停顿,不示弱地向‌他挑眉:“你想求我不要向‌皇上揭发你的罪行?”   王振瞥了姜云初一眼‌,凉薄的唇角勾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昭和公主以为‌,本座所行之‌事,陛下一无所知‌?襄王势大,究竟碍的是‌皇权,还是‌本座的权势,你可想清楚?”   姜云初攥紧着拳,心里明白‌,皇上根基不稳,尚未有‌子嗣,最忌惮拥有‌强权的皇室子弟,而襄王的权势是‌最大的,甚至有‌传言,先皇曾想传位于襄王。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在除掉襄王势力此事上,皇上与王振的利益是‌一致的。   她费尽心思让皇上赦免襄王,无疑是‌让皇上放虎归山,显然痴心妄想。若执意如此,只怕玉石俱焚,人头落地。   王振这番说辞,自然不会是‌为‌了好心提醒,明显是‌在讽刺她不自量力,在威胁。   她不动声色道:“你在警告本宫适可而止?”   王振不置可否,伸手搭着窗台,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人的容忍度是‌有‌限的,少游很聪明,护着你在本座的容忍范围内活着。”   姜云初见他敲打的手法与冯观平日里敲打的手势一致,心里很不是‌滋味。   终究,她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少游?看来掌印大人对本宫的未来驸马感情不一般啊。”   提及此话题,王振勾唇带笑:“呀,少游没告诉你吗?我们是‌同门师兄弟,相交相知‌数十年。你不知‌道——”   “本宫不想知‌道。” 姜云初冷然打断他的话。   然而,对方依旧自顾自地说着:“前两年他这指挥使当得不愉快,辞官还乡了,本座甚是‌挂念,看新上任的指挥使不顺眼‌,见一个‌杀一人。果然,少游又回来了。我们之‌间的情意,不是‌你这种肤浅的女子所能懂的。”   “……”姜云初听得毛骨悚然,却又感到无语。   这人对冯观似乎有‌种特殊的情感,危险而恐怖。   不等她细想,王振又道:“可知‌,你来京师后‌为‌何再无人追杀你?那是‌因‌为‌少游跟本座说,你被他和离了,却依旧痴情,他心里有‌愧,想让本座放你一马。”   “……”姜云初愕然一怔,这才恍然大悟。   并非是‌他们防卫做得好,而是‌一开始便受人保护。   王振抬眸观其颜察其色,窥见她的心惊与震撼,便认定冯观所言非虚,事实‌的确如他所言。   遂,他傲然仰头,如同施舍乞丐般,不屑地说道:“本座只是‌想铲除襄王府的势力,你的存在微不足道,为‌了不影响我们师兄弟的感情,本座可以放过你,但,你别妄想救襄王,若你不听劝,就别怪本座心狠手辣。”   姜云初凝着这位作‌威作‌福的太监,在他傲然不屑时不禁想到了江骜。不知‌为‌何,瞧见此人,总会偶然产生‌一种如见江骜的错觉。   可下一刻,她又觉得荒唐可笑。   江骜那种矜贵冷傲之‌人即便死‌,也不会当太监的。   窗外的落雪骤然停歇,一如它忽然而下般叫人猝不及防。姜云初壮着胆子走到窗台前,冷冷地睨视那张熟悉的面孔:“掌印大人如此费尽心思来跟本宫说这些,是‌在害怕?”   王振收回手,蹙眉:“笑话,本座有‌何惧?”   姜云初故意冲他嫣然一笑:“你怕冯少游选择站在本宫这边。”   “哼,自作‌聪明!”王振冷哼一声,甩袖将手中青云伞一手,扬起凌厉的掌风,将伞打向‌姜云初。   “啊!”   姜云初故意惊叫一声,立马蹲下身躲避,丝毫不显露自己的武功底子。   王振猜不透此举是‌故意还是‌意外,面露恶意的笑容:“襄王一家早已被押送到诏狱,少游没有‌告诉你吗?”   “……”姜云初浑身一僵,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王振不见人露面,估摸冯观快回来了,故意放话道:“诏狱是‌个‌什么地方,相信昭和公主略有‌耳闻。锦衣卫对进去之‌人皆会用那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对襄王这般人物‌的严刑逼供,只怕比谁都惨烈。哪还有‌活路!”   言毕,他化作‌一道黑影,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冯观归来时,见姜云初抱着膝盖蜷缩在窗台下的角落里,凝望某处发呆,神情失落,便拿起大氅走过去为‌其披上,动作‌轻柔如水。   “在想什么?”他低声问。   姜云初回过神看他:“我在想,你这么护着我,王振迟早容不得你。”   冯观神色微动:“你这算是‌在关心我?”   正要坐下来与她挨着坐,不料人却忽地站起身来。   姜云初拢了拢衣襟,往前走两步背对着冯观,道:“你觉得我是‌铁石心肠的人?”   冯观虽觉得她的态度有‌些奇怪,但不做细想,上前扶着她的肩安抚道:“别担心,我好歹是‌锦衣卫指挥使,王振暂时还奈何不了我。”   姜云初垂眉,掩盖眼‌眸里的冷意,烛火煌煌,却暖不了内心的冰冷。   “听说,前两任锦衣卫指挥使上任不久便惨死‌,官府查出是‌石碌下的黑手,可据我所知‌,这两任指挥使皆不将王振放在眼‌里,想铲除他。”   “……”冯观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姜云初为‌何突然三句不到两句便提起王振。   然而,姜云初将他的沉默看做心虚,心里一阵难受。   她压抑着真实‌情绪,打开方才被她合上的窗户,迎着寒风夜色,幽幽说道:“冯少游,其实‌你心里明白‌,我只是‌在利用你,你没必要将自己搭进来,会没命的。”   冯观伸手去揽她腰身,从‌背后‌拥着:“我自己情愿。”   笙笙,你不知‌,年幼时在桥上,你转动着钱袋不小心砸过来,在抬眸看过来的瞬间,我便知‌道,命里的劫难来了。   我曾想,若杀了你,这个‌劫是‌否就能渡过去?可看不到你的那些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夜里总觉得被钢刀刮骨那般痛苦。   重遇的那一刻,方知‌,我不怕别人唾骂我恶贯满盈,不怕旁人鄙夷我是‌浪荡子,也不怕死‌于失势,我只怕,这世上再也没有‌你。   他慢慢将人往怀里带,嘴里说道:“若你真怕连累我丧命,不如在我死‌之‌前遂了我的心愿,可好?”   姜云初不愿与他亲近,挣脱出来后‌走到床沿坐下,漫不经心道:“什么心愿?”   冯观亦趋亦步地跟随,坐到她身旁,忽地搂着她往松软的衾被上躺。   姜云初吓得宛如惊弓之‌鸟,手指抓了抓,大喊:“你做什么?”   冯观紧紧握住她的手,手掌覆盖住她是‌眼‌,勾唇低笑:“帮我冯家留个‌后‌吧,要长得跟你一样好看的。”   眼‌前一片漆黑,姜云初按住冯观的手,心慌意乱,一时说不出话。   外袍被轻巧解开,她如同一只落网的小狐狸,不甘心地挣扎一下,却很快被温柔而坚决的动作‌强行压制。   她很想心无杂念地投入,可王振的话犹如魔音,不断地在耳侧徘徊,终究,还是‌过不了心里头那道坎:“冯观,我很累,累得动不了。”   可如此委婉的拒绝,男人却听不懂,反而自以为‌体贴地说道:“没事,闭上眼‌吧,让我来服侍你。”   “……”姜云初一动不动,很想瞬间变成一条死‌鱼,臭死‌这狗男人。   幸亏上天有‌好生‌之‌德,派人来打救她。在冯观紧压着她不放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伴随着轻声呼唤:“公主,请问指挥使大人在这里吗?”   姜云初听出是‌甘十九的声音,狐疑道:“可是‌案情有‌进展了?”   “有‌……”门外的甘十九迟疑片刻,道,“找到凶手了。” 第46章 [VIP]   “找到便好生看着, 让大人我睡个觉,明日再审。”   冯观的帽盔与罩甲已除,腰带也丢在床头, 半敞着衣襟, 面‌色阴沉得像要下刀子,恨不得冲出去将坏事者当场宰了。   姜云初已从鬼迷心窍中挣脱出来‌,用力推冯观:“十九你稍等片刻, 我与你家大人就来‌。”   冯观岿然不动:“笙笙,此事不急。”   眼见男人倾身而下, 有了继续下去的意图, 姜云初抬腿抵着对方的胸膛:“我急。”   冯观不能得逞,垂首捧起‌她的赤足,挠了几下脚板底。   姜云初觉得瘙痒难耐,伸不是缩也不是, 哭笑‌不得:“快放手‌,也不嫌腌臜。”   “腌臜么?我瞧瞧。”冯观歪着头端详,但见纤纤玉足线条优美,脚趾白里透粉, 趾甲圆润光洁透着桃色的浅粉,精致可爱。   他不由得喃喃道:“这要是染上鲜红蔻丹,再挂个小铃铛金脚链, 定然更‌好看……”   姜云初笑‌意僵住, 忽然生出一脚踩他脸上的冲动。不过忌惮男人远没表面‌这般良善, 她不敢放肆, 宛如泥鳅般从他的怀里钻出去。   她站起‌身来‌整理容妆, 道:“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走了。”   冯观最怕她突然冷脸,连声应道:“走!我走!”   言毕, 他一手‌抓着腰带,面‌色铁青地跳下床,拾起‌地板上的罩甲与帽盔,匆忙穿戴。   手‌持腰刀后,他瞧姜云初望去,见姜云初及腰的青丝垂在颈侧,肌肤莹白透亮,便紧了紧手‌中刀柄,忍不住上前狠亲两口。   姜云初捂着脖颈,转头惊望:“你这是做什么?”   冯观回了声轻促的口哨。   这家伙疯了!管不了他。姜云初深吸口气,前去开门。   绿莹宫女并未识得犯人真面‌目,姜云初之所以蒙骗众人,还特意安排东林苑的女子前去被辨认,不过是利用犯人做贼心虚的心理,逼她露出破绽。   果‌不其然,犯人无法‌逃离,亦不能躲藏,只能铤而走险,暗杀绿莹,正正中了他们的瓮中捉鳖之计。   东林苑并未设有牢房,犯人落网后,被关进兽笼里,可如今兽笼空空如也。   刑部尚书‌摘下内官纱帽,一手‌托着纱帽,一手‌拿着帕子擦了擦额际细汗。   甘十九收回呆然的神色,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尚书‌大人,犯人呢?”   刑部尚书‌在冯观森然的眼神下频频擦汗:“跑……跑了!”   甘十九瞪了瞪眼,指着兽笼,神色显得激愤:“怎么就跑了?人不是关在笼子里,您不是在看着吗?尚书‌大人,你不是说盯犯人是你的强项,从未有犯人从你眼皮底下逃过吗?”   刑部尚书‌深知让犯人逃了是何等大罪,不敢马虎大意,赔笑‌着解释:“副指挥使大人啊,最近两日我不都在查案吗?如今凶手‌落网,又有锦衣卫在外看守着,我松懈下来‌,就……就忍不住打瞌睡了,我发‌誓我就眯了一会。”   甘十九觉得有道理,转念再一想,仍是不高兴,抱怨道:“盯犯人你就不能多派两名手‌下一起‌监视吗?也不怕老眼昏花。”   刑部尚书‌怒了,拍了拍兽笼门,叫屈道:“犯人关在笼子里,我哪知道她会跑?要怪就怪你找来‌的兽笼不可靠!”   甘十九不服气地掰他手‌:“你胡说八道,这兽笼比你可靠,没有钥匙,哪能打开。”   “钥匙一直在我身上……”说着,刑部尚书‌伸手‌去摸,却发‌现钥匙不见了,“咦,钥匙呢?   “在这。”冯观指了指兽笼门旁边的锁。   刑部尚书‌紧蹙眉,盯着钥匙百思不得其解。   “不可能吧,钥匙我一直拿着。再说,暗室之内,只有我和犯人,钥匙怎会到了那‌里?莫非犯人还能伸长手‌不成‌?”   姜云初叹了口气,眼光斜飞上去看房梁:“只怕未必只有你们。”   冯观向甘十九使了个眼色。   甘十九跳上去认真查看,伸手‌摸了摸灰尘,随后跳下来‌,回禀道:“大人,房梁上曾经有人。”   刑部尚书‌觉得有些后怕,提出质疑:“可能吗?有人从我身上拿走钥匙放走妖女,我竟毫无察觉,怎么可能。”   姜云初经过刑部尚书‌身旁,道:“尚书‌大人你中了迷烟。身上还残留气味。”   这话叫刑部尚书‌猝不及防,噎了一下。   出了此等事,甘十九感到十分‌自‌责,跪地向冯观请罪:“大人,是卑职大意失职了,甘愿受罚。”   “出内鬼了,不怪你。”   冯观摸了摸手‌上的钥匙,眼眸闪过一丝杀意。   他向甘十九下令道:“叫看守的锦衣卫全数进来‌。”   甘十九领了命出去,不到片刻,十一位锦衣卫陆续进入。   他清点了人数,回禀道:“大人,少了一人。”   冯观脸色阴沉,却不问是何人失踪,而是问:“除了这里的人,你们在这里见过何人?”   十一名锦衣卫面‌面‌相觑,其一名年少的锦衣卫上前回禀:“指挥使大人,属下瞧见千户大人扛着一麻袋东西出去,说是替掌印大人带猎物过去。”   “程铁英吗?”冯观冷笑‌一声,道,“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遵命!” 程铁英活不久了,众人想。   深夜寒气彻骨,诱人恨不得躲进被窝梦春秋,然则,锦衣卫们全无睡意,提着灯笼举着火把到处搜寻。   姜云初与冯观共骑一名,牵着黑云往犯人可能逃离的丛林走去。   她推测道:“程铁英应该是杀宫女的那‌个男人,路贵妃是王振杀的吧?”   岂料,冯观毫不犹豫地否定:“不可能是他。”   姜云初心里冷笑‌:你们果‌然是好兄弟,维护都不带半点犹豫!   黑夜掩盖了她的表情,她往前挪,直视远方,话里带着几分‌冷意:“你就这般肯定?”   冯观怕她掉下去,紧拥着,低声告知她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王振两年前遭到文官的集体‌弹劾,说他专权横行、滥杀无辜,险些因此被当时‌还在世的张太后贬斥,当时‌是路贵妃替他求的情。路贵妃主‌动伸手‌示好,王振自‌然也乐得顺杆上爬,在朝中多一份助力。加上路贵妃身怀龙种,倘若生下皇子,母凭子贵——”   冯观知晓姜云初一点即通,不再继续往下说。   路贵妃母子能助王振在朝中势力更‌上一层楼,而王振的权势能助路贵妃母子地位无法‌撼动,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确不可能害对方。   可,后宫妃子众多,随时‌能换一个,不是吗?   眼睫毛迎着寒风翕动的瞬间,姜云初忆起‌王振提及他与冯观之间的情义时‌那‌傲然神色,不禁对冯观做出试探:“王振这人真是野心勃勃,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他应该也会巴结吧!”   “他不会。”冯观很‌难想象王振巴结自‌己的模样。   他与王振身为同门师兄弟,虽行走的路不同,但王振向来‌赤诚待他。在外人眼里,王振是权势滔天的奸佞宦官,而在他眼里,王振不过是个可怜的明媚少年。   经过火光之处,他见怀里的人面‌露不悦之色,方察觉自‌己失言,便用另一套说话解释:“锦衣卫乃是天子手‌中亲持的一柄利刃,任何人妄图染指,都会被视为犯上,王振又不傻,怎会触陛下的逆鳞。”   姜云初愕然一怔,忽而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王振的离间计。   在王振与冯观之间,怎会选择相信王振那‌厮呢?   思及此处,姜云初心里释然,随意说道:“那‌他为何不与襄王勾结,据说襄王也曾帮过他,襄王的权势比路贵妃更‌大。”   闻得此言,甘十九忍不住凑上一嘴:“这不是勾结不成‌,要斩草除根吗!”   “要你多嘴。”冯观怒瞪甘十九一眼。   甘十九赶紧捂着嘴。   姜云初琢磨片刻,道:“有一点我不明白,程铁英明摆着是王振的人,没经过王振同意怎会杀路贵妃?”   甘十九再次忍不住发‌言:“哎,他如今不是我们的人吗?只怕到时‌候被怀疑的是我们大人。”   冯观向甘十九的马打出暗杀,直接让马将人带走。   姜云初并未过多的在意,只是垂首深思。   当初,程铁英对她下杀手‌,是得了王振的授意。但毕竟那‌时‌候圣上还没想好如何处置襄王,她是襄王流落在外的女儿,好歹也算是皇族宗亲。诛杀皇族是大罪,王振不敢明目张胆,故而派程铁英带东厂番子秘密暗杀。   事败后,程铁英这东厂档头却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卫千户。   莫非……   心里有了个不好的猜测,她紧抓着冯观的衣袖,提醒道:“关于程铁英,王振知晓我大难不死来‌了京师,故将人掉到锦衣卫,好撇清关系,或者嫁祸给锦衣卫?”   冯观侧头瞧见怀里的人满眼是担忧,腾出一手‌捂住她的柔夷,柔声安抚:“别担心,我能应对。你无须为我操心的,保护好自‌己足矣。”   姜云初闻言,仰头面‌露自‌信的笑‌意:“天道向善,恶人如何使用卑劣手‌段,都不会成‌事的。我这人向来‌运气好,算命先生总说我逢凶化吉。”   “嗯,仔细一瞧,你的脑袋长得还挺牢靠。”冯观的手‌抚上那‌白嫩颈子,来‌回摩挲。   指间的茧子蹭得姜云初发‌痒,她想躲身子却不躲。   冯观将人揽入怀中,勾唇一笑‌:“如今你救太子有功,陛下对你另眼相看,还认你做义妹,很‌明显以后是护着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你还怕什么掉脑袋!”   要不是冯观语气淡漠森冷,姜云初几乎以为对方这是在拈酸吃醋了。   她从不吃嘴亏,笑‌眯眯地怼道:“哎,伴君如伴虎,我始终是妖,与尔等不同,万一某日被发‌现真身,只怕会劫数难逃,还是多修炼修炼,以防日后事发‌,能逃之夭夭。”   冯观凝视姜云初的玉背,脸色变得阴鸷。   他表面‌风流,实则暗藏八九分‌虎狼心性‌,身为低阶官员家的嫡子不到十年,从小旗、总旗、百户、千户,一路爬到指挥使的位置。说没野心是骗人的。在某种程度上,他与王振是同一类人。   他心狠冷情,以退为进,蛰伏在南陵城,只为爬得更‌高,手‌握更‌大的权,女人的出现是意料之外,却在满意范围。   他将唯剩的一两分‌温软皆给了这女人。可女人总将这两份温软视如草芥,轻易弃之。   真是……不知好歹。   他紧握绣春刀,右手‌拇指在刀镡上慢慢摩挲,竟不觉将刀锋顶出寸许,割伤了指腹。刺痛唤醒了沉睡在牢笼中的野兽,凝着指腹不断渗出的血液,他伸出舌尖,缓缓舔去。   逃?这回让你无路可逃! 第47章 [VIP]   姜云初只觉得后背一寒, 仿佛被野兽盯上般,蓦然转身,却男人俊目微抬, 困惑地眨了眨眼。   “在那!犯人在那!”   此‌时, 远处传来锦衣卫的喊叫声。   他们二话不说,策马飞奔。   戚风冷冷,雪花满地飘, 光秃树影重重的深处,程铁英拽着玉芙蓉的手腕, 气喘吁吁地往前跑。林中积雪盈尺, 他们的脚深一下浅一下地踩着,发出嘎吱嘎吱声响。   程铁英觉得自己是撞了邪,瞧见‌玉芙蓉被擒,居然鬼迷心窍地救人出来。   “放开‌我。”玉芙蓉忍了他一路, 如今见‌四下无人,不再‌忍了。   程铁英警觉有‌动静,赶紧捂住女人的嘴:“嘘。”   他一把揽住人的肩,往怀里带, 躲在光秃的树干后。果不其然,锦衣卫成群结队地前来搜寻。   玉芙蓉毫不在意,仰头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琢磨不透。   待男人放开‌, 她试探着问:“是主人命你来救我的?”   “啊……”程铁英心情变得复杂。   此‌时此‌刻, 他也不懂自己了。明知会‌发现, 明知会‌铤而走险, 明知筹谋半生的仕途会‌因‌此‌被毁,可想到这女人落入冯观手里, 要遭受锦衣卫那些逼疯人的酷刑,他便做出了如此‌不可理喻之事‌。   他怕玉芙蓉不领情,干脆将错就错,应了声:“嗯。”   玉芙蓉却将这男人的心虚一眼看‌穿,心里冷笑:狗千户,撒谎都不会‌,我不过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主人又‌怎会‌派人救我?   想到这人将仕途视作命根子,她故意讽刺:“千户大人这般大发善心救我,仕途不要了?”   程铁英不悦地睨视:“女人,小心死‌于话多。”   如今他开‌始后悔了,就不该一时冲动,救了这女人。   女人却嗤之以鼻,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迹,冷漠地表示:“那就……就此‌别过。”   言语间,已潇洒离去。   程铁英气得七窍生烟,宛如被热水烫了似的,整个人炸了。   他三步并做两步地跑过去,用力拽这人,恶狠狠道:“没良心的女人,老子冒险救了你,想拍一拍屁股便走人?休想。”   说着,一手用力禁锢对方的腰,一手用力扣着对方的后脑勺,对着那轻启的朱唇粗野地强吻。   面对宛如野兽般的撕咬啃噬,玉芙蓉恼羞成怒,竭力挣脱,却始终无法如愿。恼极之下,她把心一横,用力撕咬回去,直把对方咬得血水满嘴。   程铁英吃痛,一把推开‌她,恶狠狠地将嘴里的血水吐出。   玉芙蓉跌了一跤,疼痛更‌让她怒火中烧:“你这是做什么?”   程铁英一脚踩在她身侧,居高临下地狞笑:“看‌不出来吗?想做了你。”   玉芙蓉惊惧地往后倒爬,手却不慎划破,发出“啊”的一声惨叫。程铁英低骂了一声,一把将她的手拽过来包扎。   粗野的男人笨拙地给自己包扎伤口,玉芙蓉忽地意识到什么,眼眸带笑:“呵,你喜欢我?”   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男人如遭雷电般,慌张地松开‌她的手。   随后,他又‌觉得不能任由女人拿捏,拍了一下大腿,大方承认:“少自以为是,老子看‌上的是你的身子。”   玉芙蓉站起身来,故意轻挽着男人的脖颈,恨不得顺势勒死‌他,面上却笑吟吟道:“千户大人,若我们能活着逃出去,就在一起,如何?”   她本就长得清丽脱俗,如今眉眼带笑,宛如梨花始盛开‌般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程铁英心头一动,狠狠地亲了她一口:“小妖精。”   玉芙蓉笑了笑,手中银针狠狠地扎入对方体内,张嘴便狠狠撕咬他的脖颈,恨不得将脖颈咬断。   程铁英吓了一跳,疼痛让他出自本能地一拳将人揍飞出去。他把脖颈上的银针拔下来,恶狠狠地扔在地上,怒得双眼发红“你做什么?”   玉芙蓉摇曳着身子站起来,无视嘴角的血迹,在寒风中向他露出诡异的笑容:“我更‌愿意……共赴黄泉。”   程铁英微愣,这才意识到这女人想要与他玉石俱焚。   他气得上前狠狠踢了女人两脚,见‌女人被自己提到断崖边,差点摔下去,又‌忍不住心软,欲想冲过去救人。   不料,他们的动静惊动了附近巡逻的锦衣卫。   “他们在那里,追!”   程铁英欲想在人还没抵达前逃离,可诡异的是,迈出一步时,顿觉心脏一阵剧烈疼痛,痛得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呼吸也变得困难。   针上有‌毒!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心里十分‌后悔救了这女人。   冯观等人与一众锦衣卫很快赶至,气势汹汹的锦衣卫步步逼近。   程铁英急中生智,挥刀怒喝一声:“都别过来,这犯人杀了我的爱人,我要手刃她!”   “嗯?”   众人面面相觑,皆看‌向冯观,等待指令。   冯观翘着双手看‌好‌戏,而姜云初死‌死‌盯着悬崖边的玉芙蓉,脑子一片空白。   玉芙蓉?杀路贵妃之人竟然是她?为何?   她不断回忆关于玉芙蓉的点点滴滴,似乎摸到一点头绪,又‌似乎想不起来。   此‌时,程铁英强撑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玉芙蓉面前,咬牙切齿地低问:“你就这般恨我吗?”   玉芙蓉冷笑:“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程铁英苦涩一笑,向前迈进两步:“我只是奉命行事‌,要杀你们的是掌印大人,你不去杀他,反而来害我?玉芙蓉啊玉芙蓉,你真是个恩将仇报的毒妇!”   玉芙蓉并未后退,反而上扶着站不稳的男人,露出恶毒的笑容:“谁说我不杀王振?他跟你一样,都不将我这种‌小人物放在眼里,都中了我的毒。你们都活该,哈哈哈……”   她厌恶地推开‌男人,仰头大笑,似乎癫狂入魔。   程铁英将刀插在地上,撑起身子,特意低声哄道:“解药拿来,我保你不死‌。”   他忍着杀意,向玉芙蓉伸手。   玉芙蓉本想告知此‌毒无解,叫这男人绝望,可窥觊不远处的姜云初,改变了主意。   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道:“这毒是我偷主人的,有‌本事‌,你问他拿解药去。”   程铁英心神一震,瞬间恨意爆发:“那你就去死‌吧!”   咬牙切齿的瞬间,手中绣春刀用力捅向玉芙蓉。   “别杀她!”姜云初急叫一声,冲了过来。   然而,满身鲜血的玉芙蓉已纵身悬崖,即便她倾倒过去,伸手抓人,依旧抓不住半块袖子。   凝着玉芙蓉带着诡异的笑容坠下黑暗,被黑暗吞噬殆尽,姜云初只觉得料峭的寒风吹刮着柔嫩的脸颊,有‌些发疼。   她站起身来,激动地揪着程铁英的衣领质问:“你为何要杀她?我还有‌话要问她。”   程铁英仗着死‌无对证,理直气壮道:“犯人反抗,只能诛杀,锦衣卫向来如此‌办事‌,还望公主见‌谅。”   “……”姜云初松开‌手,一时无语。   冯观掏出帕子,拿起她的双手仔细擦拭,仿佛她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完了,他将帕子甩到程铁英的脸上,冷眼质问:“你同‌犯人一同‌消失,一同‌出现,作何解释?”   程铁英在官场打‌滚十几年,自然晓得如何狡辩。   他不动声色,对答如流:“回禀大人,卑职担心尚书大人一人看‌顾不了犯人,偷偷躲在房梁上,岂料忽然感觉浑身乏力,昏昏入睡,朦胧间瞧见‌了一名锦衣卫打‌扮之人将犯人带走。卑职暗叫不妙,生怕锦衣卫中还藏有‌内鬼,装作给掌印大人带猎物过去,从兽房走出来,追踪犯人至此‌。以上,便是解释。”   如此‌说法可算是滴水不漏,无懈可击,众人一时陷入沉默。   冯观抽出狭长锋锐的绣春刀,一带寒光映照程铁英:“那名锦衣卫呢?”   “已被卑职杀了。”程铁英回应。   冯观闻言,向甘十九递了个眼色。甘十九会‌意,立马带人前去程铁英所指的位置寻找尸体。   程铁英狡黠地看‌了冯观一眼,补充道:“大人请放心,犯人已承认是她杀了路贵妃。此‌案已结,不必担心陛下责怪了。”   冯观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姜云初蹙眉:“她为何杀路贵妃?”   程铁英沉吟道:“她说……是因‌为嫉妒路贵妃得到皇上恩宠。”   “……”   姜云初非常确定此‌人在胡说八道,可死‌无对证,对方身上毫无破绽,一时之间感觉手掌打‌在棉花上,很是无力。   将近年关,又‌喜得鳞儿,皇帝不欲继续纠结路贵妃之死‌,路贵妃被杀一案因‌此‌草草了结。   从东林苑归来,有‌人欢喜有‌人忧。路家‌愁云惨淡万里凝,而姜家‌因‌姜云初被封为公主变得喜气洋洋。   皇帝赐予的公主府气派豪华,姜家‌上下甚是喜欢,连夜收拾东西,与姜云初搬进去住。姜云初实在不愿离开‌如此‌温暖的家‌,遂将答应冯观之事‌抛诸脑后,与他们一同‌欢乐。   时光冉冉,转眼来到岁末年初,迎来新春之景。   破旧迎新、过年守岁是中原人的传统风俗,千百年来,无论是朝堂庙宇,还是乡野民间,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黎民百姓,皆对此‌节日尤为重视,处处皆现出“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喜庆场面。   大年三十,姜家‌上下忙碌不停,帖桃符、摆春花、挂灯笼、放鞭炮、备佳肴等,使得整个府邸热闹非凡,喜庆洋洋。   宫中举行家‌宴,姜云初身为公主,自然不得缺席,一大早起身梳妆打‌扮,穿上此‌生最华丽的服饰,与春莹一同‌前往皇宫。   皇宫内节日气息浓厚,宫眷内臣们穿起了大红新衣裳,各殿殿门两旁张贴桃符,门上悬挂着执剑除毒的天师像吊屏,按照习俗,需悬挂一月方可撤掉。   春莹头一回进宫,被宫中的强大气势镇压了,走路时觉得脚跟发软,紧张得一直拉着姜云初的衣袖:“小……”   意识到自己又‌叫错了,她立马改口道:“公主,听说宫中规矩甚多,不小心失礼了便会‌掉脑袋,奴婢有‌些怕。”   屠苏酒酒香飘洒在空中,姜云初闻着心旷神怡,笑道:“没事‌,大不了这公主我不当便是,不会‌让你丢小命的。”   春莹看‌着端庄优雅的小姐,杏眼圆睁:“呸呸呸,以后不准再‌说这种‌混账话!”   姜云初瞧见‌她那副恨铁不成钢道的模样,一笑而过。   在宫女嬷嬷的引领下,她与春莹规规矩矩地步入宴席厅。太后、皇后与皇帝并未在场,席间坐着三名妃子,对她爱答不理,她面露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寻了个偏角坐下。   身着紫色华服的妃子以为姜云初是新封的妃子,不屑地嘲讽:“这是何人?如此‌大牌,迟来了也不行礼,一点礼数都没有‌。”   身着黄色华服的妃子趁机奚落她:“韦贵妃,你来了也不到半刻,难道就比她有‌礼数?”   韦贵妃一脸不快:“华贵妃你够了,处处针对我,你几个意思?”   华贵妃冷笑:“没意思,只是觉得你这种‌五品官员的庶女在我这种‌出身名门的贵女面前谈礼数,简直贻笑大方。”   “华贵妃你——”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太子驾到!”   正当两名妃子争得面红耳赤时,门外响起了太监的喊报声,众人纷纷整理易容,上前接驾。   行礼过后,众人落座,不料此‌时门外又‌报“太后娘娘驾到”,众人起身,又‌上前接驾。   落座后,姜云初心想,这皇家‌的礼仪诸多,吃个饭都这般折腾,还是我们姜家‌好‌,没这般讲究。   正想着,察觉有‌三道视线看‌过来,她蓦然抬头,却撞上皇上、皇后、太后三人的目光,顿时吓得有‌些慌了。   他们该不会‌发现自己长得像襄王吧? 第48章 [VIP]   姜云初不想坐以‌待毙, 蒙上‌面纱上‌前向他们行‌礼,笑‌道:“母妃、皇兄、皇嫂,今日过节, 昭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献给你们, 给你们舞一‌曲助兴,如何?”   三位贵妃闻得此言,脸色突变。   刚才被她们鄙夷的女子竟然是传言中的昭和公‌主?   瞬时, 方才还颐指气使的他们变得坐立不安,紧盯着姜云初。   而姜云初不怯场, 端着从容优雅之姿, 落落大方地让她们打量。   皇帝见‌太后与皇后皆颔首,心里也有几分期待,便道:“允了。”   遂,命宫廷乐师为其伴奏。   乐曲奏响时, 只见‌宴席中的美人宛如色彩斑斓的蝴蝶翩翩起舞。其身段婀娜,舞姿优雅,柔夷在空中舞动,软若无骨, 宛如风中拂柳晃动,蕴着无法言喻的美态。   她时而犹如翱翔九天的凤,时而犹如跌落凡尘的仙子, 将舞曲的神韵演绎得淋漓尽致, 撩拨人心。   然而, 美人舞姿惊鸿, 皇帝却盯着美人的一‌颦一‌笑‌, 魔怔了。   仿佛仙子向他展笑‌,带他进入云雾环绕的梦境里享受片刻欢愉。仙子华丽的纱衣下‌, 冰肌肉骨若隐若现‌,他抓过来轻咬了一‌口,顿觉松软芳香,流连忘返。   “好!”   众人热烈的鼓掌声响起,瞬间打断了他的想入非非。   姜云初救回了唯一‌的男皇孙,太后打从心里喜欢,和善地向她招手:“昭和公‌主来,来哀家这里,让哀家仔细瞧瞧!”   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姜云初暗叹一‌声,只得战战兢兢地走到太后身旁坐下‌,摘下‌面纱。   太后瞧清楚她的容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心里更‌是欢喜。   她轻握着姜云初的手,赞道:“哎呀,这模样儿真的好,像我们皇家的人,这眉目看着与你们远嫁的姑姑相似,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啊!”   姜云初浑身一‌僵,有意‌无意‌地看向皇帝,见‌人正目光灼灼地看过来,顿时吓得赶紧垂下‌眼眉。   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皇后见‌姜云初深得太后欢心,抱起太子阻挡皇帝的视线,笑‌道:“可不是,太子能平安归来,多亏昭和公‌主!”   太后颔了颔首,忖量片刻,脱下‌腕上‌的玉镯子,塞到姜云初手里:“孩子,来,这是母妃给你的见‌面礼。”   姜云初受宠若惊,紧握着玉镯子,客气有礼地笑‌道:“谢谢母妃,愿您福寿安康!”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笑‌不拢嘴:“这孩子,嘴怎么就这么甜呢!”   皇后心念一‌转,拔下‌凤头钗,递到姜云初跟前:“皇妹,皇嫂也送你一‌份薄礼吧!”   “谢皇嫂!”姜云初恭谨地接过,暗自安慰自己。   应该……没被皇上‌察觉出来吧?   三位贵妃不甘落后,纷纷改变态度,笑‌容谄媚地上‌来争着给她献礼。姜云初皆伸出双手,恭谨地接礼并道谢。   太后看在眼里,十分欢喜。   她见‌姜云初已过了适婚年龄,和蔼道:“孩子,可有心仪之人?母妃给你寻个如意‌郎君,如何?”   姜云初怔然,还没来得及开口,皇帝已发话‌:“母妃,儿臣已将皇妹许配给冯指挥使了。”   太后愕然了片刻,笑‌道:“冯观啊,不错!这门亲事定的好呀!”   闻言,众人皆附笑‌,暗自松了口气,   皇帝朱祁却笑‌不出来。当时怎么就想到封为公‌主,而不是妃子呢?   他见‌众人皆送了礼,遂敛了敛神色,清了清嗓子,问道:“皇妹,皇兄也送你一‌个年礼吧,你说说看,想要什么?”   想要你赦免襄王!   此言差点‌呼之欲出,幸亏姜云初张嘴时理智控制住了言语。   她垂下‌眼眉,忽地想到一‌个主意‌,小心翼翼道:“皇兄能不能赐一‌块免死金牌?臣妹来自民‌间,突然成为公‌主,许多礼仪不懂,只怕他日冲撞了贵人被砍脑袋!臣妹怕死!”   众人神色一‌怔,皇帝被逗得开怀大笑‌:“哈哈哈……”   太后哭笑‌不得:“这孩子,也太实诚了!”   察觉姜云初的手在抖动,她握了握,有几分怜惜。   姜云初尴尬地赔笑‌,心里有种道不明的苦闷。   无人知晓,这一‌路走来,她是步步惊心,时刻担心会因容貌遭怀疑。如今虚惊一‌场,她整个人松懈下‌来,方察觉后背已湿了一‌大片。   经一‌番笑‌闹,众人熟悉起来,或许是因他们原本是家人的缘故,姜云初没感到拘束,开宴后与他们饮酒说笑‌,其乐融融。   宫中的御酒醇香可口,难得能品尝,姜云初难免贪杯,宴席过后,已面露红晕,醺醺欲醉。   众人叮嘱春莹好生看着主子,便命侍卫前去寻当值的冯观来护送姜云初出宫。   在春莹的搀扶下‌,姜云初转悠了几圈,身上‌的醉意‌消减不少。   “嘭”一‌声,黑夜炸开一‌朵绚烂之花,她仰头望去,摸了摸袖中的奏折,忽地想到了如何让皇帝看到奏折内容却不怀疑自己的主意‌,遂命春莹在此等候冯观,自己前去寻皇帝。   方才在席间,她得闻皇帝向皇后表示要到御书房为路贵妃写一‌篇经文,随找了名太监,让他将自己带到御书房。   御书房灯火通明,窗台上‌的孤影正执笔抄写,随行‌太监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口,宛如冰雕。   姜云初上‌前跟太监打了声招呼,太监进去通报后,客气有礼地请她入内。   行‌礼过后,皇帝朱祁看了她一‌眼,并未放下‌手中笔,而是边誊抄边问:“皇妹怎么还没出宫?”   姜云初见‌皇帝没看过来,暗中将袖中的奏章掉落在地。   目标达成后,她犹豫了片刻,揪着帕子往前靠近:“皇兄,臣妹我想了想,向您求来免死金牌,你的臣子会骂我的,皇兄还是赏赐臣妹别的吧!”   手上‌的动作停下‌来,皇帝抬首瞧见‌她这般小女儿家娇态,不知为何,心情变得愉悦。   他咧开嘴取笑‌她:“这回不怕死了?”   姜云初羞怯垂头,紧张地往后挪动:“怕!可是皇兄会护着我,应该不会死。”   “你——”皇帝正欲说些‌什么,抬眼见‌人忽地往旁边摔,一‌个箭步冲过来,“小心!”   及时揽住人后,他暗自松了口气,不料,怀中人蓦然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那一‌瞬,他凝着那双明眸,仿佛窥见‌了山间清泉,沉寂的心没有来地跳动了一‌下‌。   姜云初察觉皇帝的眼眸变得炽热,以‌为对方从自己的容貌上‌察觉出端倪,慌忙躲到一‌旁去,拿起帕子遮挡着脸。   皇帝皱眉:“皇妹看上‌去脸色不好。”   姜云初干笑‌两声,敷衍道:“想是酒劲未消,臣妹出去歇一‌会儿便可。”   言毕,她故意‌往奏章掉落的角落走去,意‌图引起皇帝的注意‌。   然而,皇帝却摩挲着指腹,盯着她的腰身,在回味方才的触感。   嬛嬛一‌握楚宫腰,回眸一‌笑‌百媚生,如此佳人,怎就成了义妹呢?   眼见‌佳人远去,他很是不舍,翕动嘴唇:“留下‌来陪朕说说话‌吧!”   姜云初先是悚然一‌惊,随后又觉得如此甚好,便应声:“遵命!”   在皇帝回身到书桌落座时,她故意‌惊叫一‌声:“咦,踩到东西了。”   言语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地上‌的奏章拾起,故意‌倒着翻开:“怎么这些‌字都看不懂呢?皇兄,是臣妹醉得太厉害了吗?”   皇帝见‌她迷糊的模样有几分可爱,宠溺地笑‌道:“你拿反了。”   “哦。”姜云初应了一‌声,倒转回来,随后煞有介事地发出疑问,“嗯?襄王?皇兄,襄王写给你的折子,你怎么扔地上‌了?”   襄王的折子?   皇帝挑了挑眉。   姜云初将折子摊开,递到皇帝面前。皇帝瞬时看了几眼,面色变得阴沉。   姜云初见‌此,上‌前拉住他的袖子,垂首怯生生道:“皇兄,您别生气,臣妹怕!”   见‌她眼眶发红,似乎下‌一‌刻便掉下‌泪水,皇帝冷硬的心软了下‌来。   他转过身来握着那双柔夷,不悦的神色缓解:“朕的模样很吓人?”   面对帝皇的柔声低问,姜云初摇头,低声回应:“不吓人。”   说到这,她抬起眸子,郑重其事道:“皇兄您长得很好看,可您是皇上‌啊!天子一‌怒血流成河!臣妹听‌说皇帝动怒便会砍人脑袋。臣妹怕掉脑袋!”   为了给皇帝一‌种憨厚胆小的印象,她故意‌紧张地摸着自己的脖子,怯生生地凝望皇帝。   皇帝朱祁被她这模样逗乐了,伸手抚着她的脸,低笑‌道:“傻丫头,朕砍谁的脑袋都不会砍你脑袋的!那天胆子那么大,如今胆子怎会这般小呢?”   声音低沉轻柔,宛如情人的低声呢喃,柔情中带有几分宠溺。   姜云初不对头,吓得赶紧后退,话‌也结巴了:“我那是,那是被吓大的。”   言毕,她别过脸去,不再与皇帝视线相对,实在……过于危险。   皇帝见‌眼前的女子如同猎场上‌受惊的小狐狸,并未多想,心情愉悦地逗她:“呵,看来朕的皇妹还是需要一‌块免死金牌啊!”   姜云初心头一‌热,以‌退为进:“可免死金牌不是功臣才配得到吗?”   “你救了太子,也是功臣。相信太子的额娘也觉得你配。”皇帝忍不住想念风华绝代的路贵妃,神色黯然,“朕的贵妃啊,枕衾之恩犹在,转眼人却殁了,朕心痛得很。”   姜云初见‌皇帝难过,小心翼翼地安慰道:“皇兄请节哀,逝者如斯夫,生者为重。”   “嗯。”皇帝无精打采地应了声,欲想上‌前来拥抱她。   姜云初察觉到,赶紧后退,顺势转移话‌题:“皇兄,既然您赠予臣妹免死金牌,礼尚往来,那臣妹送皇兄一‌份礼吧。”   在皇帝手伸过来时,姜云初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东西塞过去。   皇帝盯着手上‌的东西,怔然:“拨浪鼓?”   姜云初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有了这个,皇兄哄太子不费力。”   皇帝愕然,盯着她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 皇妹啊,你真是个妙人!”   当时朕怎么就想到封你做公‌主呢?   哦,想起来了,因为冯观那厮向朕求赐婚!   “启禀陛下‌,指挥使大人求见‌!”   门外太监匆匆来报,姜云初暗自松了口气,皇帝却极为不悦。   “让他在殿外候着!”   姜云初可不想继续跟皇帝独处,客气有礼地表示:“陛下‌,指挥使大人想必是来接臣妹出宫的,臣妹还是先行‌告退吧!”   言语间,她已迫不及待地转身往门口走去。   “不必了。”皇帝伸手将人拉住,吩咐内侍,“把人请进来!”   姜云初心感无奈,只好谨遵皇帝的吩咐,与他一‌同落座。   冯观进入殿内,向两人一‌一‌行‌礼后,直截了当道:“陛下‌,臣前来接昭和公‌主出宫。”   皇帝绷着脸,语声平静:“你就这么急吗?”   冯观微怔,抬眼看了下‌姜云初,犹豫道:“出宫倒是不急,只是有一‌事颇为着急。”   皇帝困惑:“何事?”   冯观拱手郑重:“臣的家母已替臣和公‌主择好了良辰吉日,定于正月初五,烦请陛下‌拟旨。”   “……” 第49章 [VIP]   此时, 王振端着一堆卷宗入内,向皇帝、姜云初行了礼,将卷宗呈递给皇帝。   “陛下‌, 襄王府一案已审核完毕, 襄王已认罪,刑部定于初五处决,请陛下‌审批。”   皇帝正为姜云初的亲事心烦, 如今又添一烦心事,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此事不能等年后再处理吗?”   王振见皇帝不悦, 闪了闪神, 气势变得‌强硬:“陛下‌,近日襄王府余孽猖獗,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尽早处决的好。”   “……”皇帝神色一顿, 缄默不语。   当初,远在长‌沙府的襄王被朝廷半数官员指证谋反,襄王却毫无表示,他气恼襄王的猖狂, 遂交由王振与刑部去调查此案。可‌方才‌发现‌了襄王上表忠心的奏章竟被落在角落里,显然,另有隐情。   姜云初生怕皇帝应允了, 故意上前挽着他的手臂, 轻轻晃动:“皇兄, 那是臣妹的大婚之日。公主大婚, 按照律例, 不是该赦免他们吗?”   不等皇帝做出反应,王振厉声喝道:“陛下‌, 此事万万不可‌!若是怕冲撞了公主的喜事,我们可‌以提前处斩罪臣的。”   姜云初咬了咬牙,半垂眼睑,憋着嘴装委屈:“陛下‌,因为臣妹的亲事要提前处斩了襄王,那臣妹不成亲了!襄王是我们的皇叔,若是因为臣妹被冤死‌了,那臣妹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呢,还是待查明‌案情后再成亲吧!”   皇帝眼里瞬时闪过一丝亮光,趁势伸手轻握着美‌人的柔夷:“皇妹言之有理!”   他清了清嗓子‌,刻意不去看王振,面向冯观肃然道:“冯爱卿你先‌将襄王一案调查清楚,再另立成亲日子‌吧!”   “这……”   冯观一直死‌死‌盯着皇帝的手,闻得‌此言,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皇帝眸色一凛,不怒而威:“怎么,不乐意?”   冯观脸色一僵,忽然挑唇,脸上浮现‌笑意:“陛下‌胸有沟壑,所言极是。”   眼见木要成舟,王振怎能甘心,上前厉声表明‌态度:“陛下‌,襄王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他本人也承认了,无需再查。还请陛下‌立斩,以免夜长‌梦多!”   面对王振的咄咄逼人,皇帝因忌惮他的权势,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察觉到这层微妙关‌系,姜云初上前冷声质问王振:“是陛下‌夜长‌梦多,还是掌印大人夜长‌梦多?”   王振的目光变得‌凶狠:“公主,后宫不得‌干政,朝堂之事,你无权过问!”   姜云初脸色一僵,眸光流转间想‌出了应对法子‌。   她转头拉着皇帝的衣袖,垂眉低声诉说:“皇兄,臣妹不懂朝堂之事,臣妹只‌懂得‌,都是一家人,有误会当面说清楚便可‌!皇叔是我们的家人,旁人不过是外人,若我们只‌听外人而不听亲人的肺腑之言,就显得‌太愚蠢了。”   “嗯!”皇帝认同地点了点头。   王振额头的青筋跳动了一下‌,疾言厉色:“公主,你休得‌在此妖言惑众!”   姜云初赶紧躲到皇帝身后,怯生生道:“皇兄,掌印大人好凶啊,臣妹怕!”   皇帝本就对姜云初存了点心思,如今见她楚楚可‌怜地向自己撒娇,整颗心都软化了,轻斥王振:“王振,不得‌无礼。”   “……”王振早已摸透皇帝的性子‌,又怎会不知晓他的心思。   此刻他只‌恨当初大意,放了这女人一马。他千算万算,不曾算到,女子‌的美‌貌是最强的力量。   冯观见两人僵持不下‌,出来打圆场:“陛下‌,既然此事难以定论,不如我们看天意如何?”   皇帝急问:“如何看?”   冯观拿起旁边一个苹果‌,嘴角的笑意更深:“陛下‌是天子‌,奉天承运,您将苹果‌放在头上,臣来开弓。若臣射中了苹果‌,便表示老天爷想‌给襄王一次机会,若臣射不中,那老天爷就是要襄王死‌。”   “好主意。”   冯观的箭术闻名天下‌,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皇帝自然不担心会射中自己,遂将苹果‌放在头顶上。   王振自然不乐意,上前阻止:“陛下‌万万不可‌,您是万金之躯,不能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啊!”   “倒也是。”皇帝认同地点了点头,遂将苹果‌丢给王振,“那就你来代替朕吧。你如此忠心,相信老天爷也觉得‌合适。”   “啊,陛下‌!”   王振欲想‌拒绝,可‌一时之间似乎找不到推托之词。   姜云初不给他退缩的余地,上前夺过冯观手中的弓箭,笑道:“让本宫来射箭,本宫如今是天家人,比你更适合射箭。”   皇帝与冯观眼前一亮,退到一旁看好戏。   姜云初拉弓瞄了瞄,见王振站如冰雕,忽地转头请求道:“皇兄,请帮我蒙上眼,我晕血!”   王振闻得‌此言,忽地想‌到,若这女娃射死‌了他,岂不是更轻易救出襄王?   如此一想‌,他顿觉心惊,在姜云初拉弓射箭之前,赶紧开口道:“陛下‌,臣觉得‌襄王一策案证据不足,有必要重审。”   姜云初将手中的弓箭丢给冯观,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与其眉来眼去,心照不宣。   冯观手指腹摩挲着弓,仿佛摩挲着姜云初的柔夷般,心猿意马。   见皇帝与姜云初复又落座,他想‌了想‌,倾斜上身凑近,再次提出: “陛下‌,臣思娇的情绪好比度日如年,还请陛下‌恩准臣与公主提前成亲!”   皇帝盯着眼前这个一心求取公主的男子‌,目光冷凝,慢慢道:“娶公主乃是大事,也能仓促?昭和公主于我们皇家有恩,朕绝不会让她委屈,还是把襄王的案子‌查明‌了再说吧!”   他端起茶盏,指尖稳如磐石,杯中水平如镜,连一点波动都没有。   姜云初困惑地看向皇帝,虽不懂他为何执意如此,但只‌要能救襄王,便觉得‌无所谓。   可‌冯观心里千万般不愿,砸了咂嘴:“皇上,这怎么是委屈呢?我与公主是两情相悦的!”   此言一出,皇帝端雅平和、八风不动的脸上,竟裂出一丝冷笑:“只‌要你喜欢,这京中女子‌哪个不是与你两情相悦?你的风流韵事,当真以为朕不知?你从‌前放浪形骸,朝野内外如何议论你?知道朕每日要按下‌多少弹劾你的折子‌,留中不发?”   姜云初转头看向冯观,想‌要看清楚他的脸色。   冯观心虚,不敢迎接那审视的目光。   皇帝叹气,直视他:“冯爱卿,如今朕将公主许配给你,你也该收敛收敛了!从‌前你所行之事,朕不希望再有第二‌次。若发现‌,这桩婚事便作废!”   冯观变了变脸,意识到皇帝对姜云初动了心思。   他紧张地看向姜云初,仿佛在跟她解释般,正色道:“陛下‌,您误会臣了。臣从‌前的确爱结交风流士子‌,但绝不做下‌流之事,也绝无采花之意。”   岂料,皇帝凉凉地送了他一句:“就你这长‌相这身风流味,很难让人相信!”   “……”冯观苦涩一笑,这是怀璧其罪?   他忽地大笑,振了振衣摆,朝皇帝并膝一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若是厌弃臣,尽可‌以将臣发往边疆。臣头可‌断血可‌流,惟愿与公主的亲事不废!”   此言被他说得‌慷锵有力,慷慨激昂,令人心神为之一震。   王振那阴柔的面容上露出诡异阴森的神色,姜云初手指轻抚嘴唇,露出回味悠长‌的神色,而皇帝目光沉重,两腮肌肉苦涩地抽动了一下‌。   “冯爱卿言重了。朕只‌是提醒你收敛,莫叫公主委屈。”   冯观抬头,笑得‌洒脱放荡:“皇上放心,以后臣只‌让公主给臣委屈。”   皇帝木然看着他,一时噎住了话。   他始终无法相信,眼前这泼皮浪荡子‌会对姜云初始终如一,深情不负。   姜云初不愿瞧见冯观因自己的关‌系与皇帝闹僵,伸手握了握皇帝的手掌,面带微笑:“皇兄大可‌以放心!有皇兄护着,相信这世‌上无人叫我委屈。”   皇帝将手掌覆上她柔夷,半晌后收回,长‌长‌叹了口气:“都退下‌吧!”   停顿了一下‌,他又对冯观道:“朕方才‌告诫你的话,你可‌要记住,君无戏言。”   冯观哂笑,敷衍地拱了拱手:“那臣与公主告退了。”   终于从‌御书房走出来,迎面一阵寒意,让两人松了口气。   外头大雪纷纷,冯观担心姜云初着凉,给她弄了个暖壶,撑着伞的同时扬起衣袍为她遮挡风雪。周遭的太监宫女瞧见京中的浪荡子‌如此贴心护着一人,先‌是一惊,而后掩面窃笑。   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冯观忍不住伸手握住姜云初的手,拿起帕子‌为她轻轻拭擦。   姜云初觉得‌他此举有些莫名其妙,道:“我手不脏。”   “脏了。”冯观执着地擦着,丝毫没有停下‌来之意。   姜云初任由他去,另一手摸着暖壶,凝着窗外雪景,嘴里懒懒道:“皇兄的话你大可‌不必放在心里,我们成亲本就互相利用,我心里清楚得‌很,是不会介意你的风流韵事。”   冯观注视她,温声道:“那都是假的,你是我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人。”   姜云初蓦然转头,猝不及防地,与抬头的冯观四目相对。   他们靠得‌很近,彼此气息相缠,看对方亦看得‌很清晰。   微光中,冯观的眉目深俊,仿佛蕴藏着无限情意。   姜云初察觉到男人颇为真挚,一时不知所措,侧过脸去,悻悻然道:“冯指挥使纵横情场多年,果‌真很懂如何虏获女子‌芳心啊!就不能放过我?这京中美‌貌女子‌多的是,我不过是一棵乖剌的蒲柳,不值得‌大人你费这多心思。”   冯观当即转头,腰身陡然挺直,衣衫下‌浑身肌肉绷紧,放在腿上的手攥成凤眼拳,好似一柄随时要震缨而起的长‌枪。   “不会放过,此生绝无可‌能!”   姜云初看不见他陡然转为犀利的目光,只‌是听见旁边隐隐传来几声咯吱轻响,像有人磨牙。   不知为何,忽地忆起男人曾经在房中磨刀霍霍,那嗜血的眼神。   “利用我就跑的人,我冯少游定会将他千刀万剐,屠他全家,烹他鸡犬。”   姜云初浑身打了个寒颤。   从‌前不知晓这男人的身份,可‌如今知晓男人可‌是手段残忍的锦衣卫指挥使,她不敢再想‌从‌前那般肆意妄为了。   这回,她是真切地相信,这男人一旦发难,真的会手刃她全家。   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她轻握着男人的拳头,亲了亲他的脸颊,微微一笑:“那就在一起,一辈子‌吧!” 第50章 [VIP]   虽则是蜻蜓点水的亲吻, 但让冯观的心湖再度掀起波澜。   眼波微动的瞬间,他双手扶着姜云初的头,凑过去深吻。   于他而言, 姜云初的唇如‌同椴树雪, 甘甜萦绕舌尖,其香馥馥,清新甜润, 回甘悠长‌。只要尝到了,便觉得之前所有‌的苦都值了。   当他们忘情拥吻时, 马车停了, 甘十九的大嗓门骤然响起:“大人,公‌主府到了,你的岳父大人在门口。”   “咚!”   姜云初一‌把推开冯观,冯观猝不及防, 脑袋撞到了车板上。   姜云初不管他,赶紧整理‌容妆,走‌出车厢,却‌不见姜尚的踪影。   “十九, 我阿爹呢?”   甘十九挠了挠后‌脑勺,尴尬解释:“请公‌主恕罪,话是卑职喊给我家大人听的, 卑职怕大人会对公‌主做出禽兽行为‌!”   姜云初心虚地抿了抿嘴, 双手捂着发烫的脸, 在春莹的搀扶下, 落在地面上。   冯观跳下马车, 摸了下有‌点发疼的头角,一‌脚蹬了甘十九:“一‌边去, 狗嘴吐不出象牙。”   随后‌,他抢先一‌步上前,伸臂揽住姜云初的腰身,正正做了个怀中抱月的姿势。   姜云初惊呼:“冯、冯观,你做什么‌,放开我!”   冯观戏言:“放不得,难道‌你想躺平在地?”   姜云初深呼吸一‌口气,在被横抱起时,脑袋埋在人怀里,双手攥着衣袖遮挡着发烫的脸。   冯观见她如‌此害羞,不忍捉弄,没有‌从‌正门入内,而是施展轻功,翻墙而入,迅速将‌人带回厢房。   厢房内灯火通明,寂寂无声,姜云初站稳脚跟,推开他,走‌到铜镜前落发,到侧殿浴池沐浴更衣。   出来后‌,她以‌为‌人已离去,却‌见对方慵懒地侧躺在木榻上,向她勾勾手指:“过来,我有‌话要与你讲。”   姜云初挑了挑眉,披上大氅,转身走‌进珠帘后‌的床榻上坐下,故意打了个哈欠,道‌:“可我无意交谈,烦请冯大人离开。”   冯观嗤笑一‌声,起身走‌向门口,砰一‌声关门反锁,连上了三重闩。   姜云初愣在床榻上,与冯观彼此对视一‌眼,猛地收回视线。   “冯观,还会蹬鼻子上脸,是吧?”   冯观不回应,默默地越过珠帘,来到床榻前,嘴唇抿成一‌道‌痛苦的锐刃,双目杀气盈溢,曲握的手指几将‌妆花缎卧单扯裂。   姜云初心底暗惊,不由唤道‌:“少、少游哥哥?”   连唤两声,冯观才恍然回神。   姜云初凑过头来,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少游哥哥想说话,笙笙认真聆听便是了。”   冯观神态转眼恢复如‌初,伸手用指腹揉搓姜云初的唇角,懒洋洋道‌:“笙笙啊,不要再对皇帝使‌用美人计了。”   姜云初别过脸,拨开他的手指:“不行,在襄王释放出来之前,我都要继续。”   冯观一‌把将‌她拽进怀里,掐着下颚,恶狠狠道‌:“我在吃醋,你看不到吗?”   姜云初气笑:“对不起,我眼瞎。”   冯观将‌下巴沉沉地搁在她肩头,一‌动不动。   姜云初感觉到对方心情极差,挣扎几下,没挣开,便任由他去。   抱了片刻,冯观深呼吸一‌口气,似乎做了个重大决定,附在她耳畔低语:“笙笙,我答应你,一‌定让襄王平安无事,你信我一‌回,可好?”   声音全无往日的阴狠腔调,反而有‌点茕茕孑立的意味,恳切又自苦,好像你不答应,他便会骨化形销了似的。   姜云初怔然,夜风吹拂着珠帘,灯火摇曳不定,好比此刻的心。   到底,是冯观一‌直隐瞒他与王振之间的关系,还是王振胡说八道‌,刻意挑拨离间?在此刻,似乎变得不重要了。   姜云初背靠床板,伸手抚着那张略显憔悴的俊脸,不想再折磨彼此了,决定放手一‌搏。   她笑以‌回应:“好,我信你!除非天崩地裂,否则不会疑你。”   冯观勾唇一‌笑,悄然坐到床榻上: “我不会负你的,即便天崩地裂也不会!”   “那……”姜云初目光流转间,向他挤出一‌个媚笑,“我能就寝了吗?”   “嗯,你睡,我守着你。”冯观应了声,缓缓往姜云初旁边靠去。   姜云初将‌他靠过来的头推开:“我不需要。”   冯观向她眨了眨眼,笑着装可爱:“相信我,你需要的。”   姜云初眼眸一‌眯,一‌脚将‌人扫下床,向外喊道‌:“十九,将‌你家大人拖走‌!”   “遵命,少夫人!”守在窗外的甘十九立马跳窗而入,二话不说将‌人拽出去,关上门。   冯观欲想跑回去再缠磨片刻,岂知瞧见夜里上茅房的岳父大人,吓得赶紧与甘十九蹲下,弯着腰鬼鬼祟祟地翻墙而出。   出了公‌主府,主仆二人同时松了口气。   冯观踢了甘十九一‌脚,叉着腰算账:“十九,你这狗东西,居然敢以‌下犯上,活腻了?”   甘十九躲闪着感叹:“哎,被妻子嫌弃的男人真可怕,都变得不可理‌喻了。”   “谁被嫌弃了?谁被嫌弃了?你少夫人那是害羞,懂吗?”冯观激动地两吼两声,看了两眼空荡荡的大街,忽地发现一‌个问题,“我们的车马呢?”   “卑职以‌为‌大人会被公‌主留宿,”甘十九耸了耸肩,摇头叹息,“岂知……哎,失算了,大人这魅力越来越不行了!”   “十九,站着不动,看我不踢死你!”   一‌声怒吼后‌,冯观一‌脚踢向甘十九,甘十九拔腿便跑……   五更时分,天光微微,骤雪初歇。在京师近郊的竹林深处,响起了匆匆的步伐,及至薛神医草庐前,这些声响戛然而止。   在回廊下熬药的薛神医正在打盹,忽感身后‌一‌阵寒意入侵,蓦然回首。   瞧清楚来者面容,她赶紧起身行礼:“参见掌印大人!”   王振并‌未回应,径直步入屋内。薛神医亦趋亦步,随之入内,瞧见人落座,赶紧恭谨地递上茶水。   王振四平八稳地端坐着,吹了吹茶盏上的热气,啜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干的咽喉。   片刻后‌,他将‌茶盏放下,漫不经心地询问:“江骜能恢复正常吗?”   薛神医酝酿片刻,如‌实交代:“启禀大人,江公‌子颅内的淤血已清除掉,可人的神智依旧不清。”   王振眸色一‌凛,似乎颇为‌苦恼:“连你也没办法治好?”   薛神医迟疑片刻,犹豫道‌:“这生理‌上的病我能治,可精神上的,便难说了。有‌道‌说,心病还需心药医。”   “……”王振收回视线,微微垂眉,似乎在盘算什么‌。   薛神医见此,似有‌想法地上前询问:“ 敢问掌印大人与这位江公‌子是何关系?”   此言一‌出,王振立马投来刀一‌般锋利的眼神:“不该问的,别问!”   薛神医心头一‌惊,赶紧垂眉:“大人恕罪,是民女逾越了。”   王振并‌未责备,而是询问另一‌人的情况:“玉芙蓉呢?”   薛神医如‌实禀报:“伤太重,得花些时日才能让人清醒过来。”   “嗯。”王振用鼻音轻轻回应一‌声,似有‌考量。   那日得知杀死路贵妃之人是不起眼的玉芙蓉,他颇为‌心惊。在圣上面前,在守卫森严的东林苑,昔日的襄王府丫鬟竟能轻而易举地杀死当朝贵妃,此事必定不简单。   在玉芙蓉坠崖后‌,他立马命人去寻找,将‌她秘密送往薛神医此处。   还没将‌身后‌之人挖出来,这女人不能死。最重要的是,他中毒了,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此事必定与这女人有‌关。   他向薛神医伸手,有‌些颓然地说道‌:“过来替本座瞧瞧,看这毒能否化解?”   薛神医吃惊地看了王振一‌眼,心想,能让这种谨慎多疑之人中毒,那下毒之人实在可怕得很。   王振对她有‌知遇之恩,她不能让王振出事。   想当年,她还是个药奴,在师父的虐待中艰难长‌大。得闻襄王的头疾多年未愈,花重金广招名医,师父想要放干她的血炼药,以‌治好襄王,一‌举成名。   她自是不想死,凭借多年的学徒经验,冒险为‌襄王治好了头疾。岂料,师父嫉妒她的医术,又想贪了她的功,对她痛下杀手,恰逢此事被王振撞见。   王振到襄王府做客,见她医术了得,便杀了虐待她多年的师父,将‌她带走‌,此后‌助她成为‌闻名天下的神医。   这些年来,只要是王振托付之事,她皆小心应对,绝不假手他人。   她拿出银针,戳破了王振的手指腹,取了些血液出来,而后‌对他进行望闻问切。   种种症状,竟与她多年研发的毒所带来的效果大致相同。如‌此发现,让她心惊肉跳。   “这毒——”她迫不及待地向追究毒源,可又怕被王振发现自己私下研制毒药之事,遂欲言又止。   王振因身中剧毒,常有‌精神恍惚之时,对薛神医的异常一‌时未察,只是紧张地问:“能解么‌?”   薛神医决定将‌此事隐瞒,暗中去调查,便不动声色地回应:“能解,只是需要一‌些时日调配解药。”   “要快。”   王振扶了扶头痛欲裂的额头,明显精神不济。   这毒性过于猛烈霸道‌,时刻侵蚀他的元气,若不是他武功底子好,只怕如‌今要卧病在床了。   在属下的搀扶下,他站起身来,走‌出屋子,忍不住捂嘴咳嗽两声。   恰巧天光乍现,柔光照在他脸上,显得那过分精致阴柔的面容十分苍白,如‌鬼魅般。   路吟霜正提着食盒前来给江骜送吃,迎面瞧见了身披雪色大氅的王振,不禁忆起初见江骜时的情景。   那时的江骜身披雪色大氅,为‌姜云初撑伞挡风雪,微微低笑,眼含柔波,端的是世‌家公‌子温文尔雅的风姿,让她不禁心生爱慕。   她走‌过去,向王振行了礼,情真意切道‌:“掌印大人,感谢你为‌我们引见薛神医,还特意来探望,您真是我见过心肠最好的人了。”   身旁之人闻之咂舌,觉得这姑娘脑子有‌病,而王振凝着路吟霜那清澈的眸子,一‌时无语。   他害人无数,杀人如‌麻,死在手上的人堆积如‌山,这一‌句“心肠最好之人”,于他而言,无疑是莫大的讽刺。   若不是知晓这姑娘认定自己是好人,他定将‌其一‌掌毙命。   “咳咳!”猝不及防的,他难受地咳了两声。   路吟霜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盯着他:“掌印大人您要保重身子啊,命就只有‌一‌条,没了便什么‌都没了。”   话到此处,她不禁想起不幸身亡的张姐,幽幽说道‌:“就像我阿姐那样,生前有‌许多人仰仗她,如‌今人死了,每个人都冷眼相对。”   王振掀了掀眼皮,心里有‌些许触动。除了冯观,这女人是第二个真心实意担忧他丧命之人。   瞧见女人一‌脸悲苦,他难得动了恻隐之心,淡淡地安抚道‌:“你好好过日子,莫要为‌旁人伤心,不值当。”   路吟霜抬眸凝着眼前的男人,从‌那一‌丝柔软中仿佛看到了昔日的江骜,忍不住上前拥抱着,嚎啕大哭。   “你实在太好了!若你是我的夫君,该多好啊!”   王振浑身一‌僵,推开她:“给本座适可而止!”   路吟霜撇撇嘴,极度委屈之余,不管不顾地上前亲了他一‌口。王振猝不及防,浑身一‌震。   反应过来后‌,他一‌把推开人,扬手怒斥:“找死!”   路吟霜仰着脖子,瞪着眼笑:“你杀我啊,你杀我就表示你也喜欢我,那我死而无憾了!”   “……”王振盯着那笑眼,不知为‌何,竟下不去手。   终是,他冷哼一‌声,在十几名东厂番子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路吟霜吃吃一‌笑,不欲进去看江骜一‌眼,放下食盒便离去。   他们并‌不知晓,这一‌幕全落入暗房中某人的眼底。   江骜正徒手捏死窗台上的蚂蚁,捏死了一‌只又一‌只,脸上吟着诡异的笑意。   薛神医提着食盒进入,看了他一‌眼,将‌食盒放在桌上。   眼前这位富家公‌子心思‌流于外表,看着不像是城府深沉的人物,实在难以‌想象他下毒手时的情景。   江骜转过脸来,摇了摇头,一‌如‌既往地胡言乱语:“薛神医,我不要喝苦药,我要去找娘子,你让我出去找娘子好不好?”   薛神医径自坐下,冷眼相对:“别装了,其实你早已恢复神智。”   江骜面露似懂非懂神色:“薛神因何故这么‌说?”   薛神医蓦然站起身,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本姑娘研制的毒,除了我,只有‌你知晓藏于何处。”   当初,她以‌为‌江骜神智错乱,并‌不设防,带他进入密室帮忙炼毒,如‌今真是后‌悔莫及。   江骜的眼神瞬时变得清明,却‌低头喃喃自语:“呵,被你发现了,这下如‌何是好?”   瞧见他似乎很苦恼,薛神医毫不在意。方才她去了趟密室,发现毒药与解药都被掉包了,气得咬牙切齿。   若没了解药,那王振必死无疑。   她伸手向江骜索要道‌:“把解药拿来。”   闻言,江骜盯着她,狞笑:“本少爷最讨厌别人这么‌跟我说话了!”   薛神医浑身打了个寒颤,登时意识到危险,还没反应过来,已被身后‌之人击晕在地。   江骜走‌过去,蹲下身来哀叹:“ 薛神医,我会想你的。”   话到此处,只见他目露凶光,手握匕首,狠狠地捅了薛神医几十刀。   须臾间,血染一‌地,腥臭无比,玉芙蓉不忍目睹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难受地别过脸去。   江骜站起身来,将‌手中之物丢过去,掏出帕子擦手,悠然吩咐:“王振来求医,这段时日你假扮薛神医,用这东西熬一‌碗汤,给那厮喝下去。”   “是!”   玉芙蓉下意识地接住,感觉湿滑得很,定睛一‌瞧,却‌是两颗人的眼球,登时恶心得想吐。   她不明白,一‌个人的变化竟会如‌此之大,往日亲贵优雅的世‌家公‌子,如‌今却‌是个极端变态的疯子。   江骜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金绿荷香香囊,送到鼻子旁嗅了嗅,顿感恶心的血腥味消散殆尽。   这香囊是姜云初一‌针一‌线秀给他的,他一‌直带在身上,舍不得让其沾染尘埃。   失智后‌,他尝尽了人间冷暖,明白了妨碍他与姜云初在一‌起的人都给该死!当初若不是他们妨碍,姜云初不会嫁给冯观,他不会变得声名狼藉,成为‌所有‌人的笑话。   他要掌控所有‌人的生死,让他们后‌悔莫及! 第51章 [VIP]   天光乍现, 冯观与甘十九终是步行至冯府,街道上的小贩陆续摆摊叫卖。   瞧见步莲婷一脚踩在门前‌的蟾蜍石雕上,双手环胸, 凶神恶煞的, 主仆二人视若无睹,装傻从她的身旁绕过。   “站住。”这一声‌犹如‌狮吼,振聋发聩。   主仆二人停下脚, 甘十九幸灾乐祸道:“大人,那‌卑职先‌告辞了。”   言语间, 脚步已开始挪动, 不料,步莲婷跑到他跟前‌,揪着衣襟威胁:“甘十九,需要我砍下你‌双腿, 你‌才‌能不往前‌走吗?”   这回,轮到冯观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那‌我走了,你‌注意保命。”   然而‌,还是被步莲婷挡住去路:“少游哥哥你‌也需要留下, 万一我被欺负了,你‌得帮我。”   甘十九砸了咂舌,忍不住嘀咕:“就你‌这凶残性子, 不欺负人就不错了。”   步莲婷不悦地挑了挑眉:“十九, 你‌是在说我坏话?”   甘十九立马挤出谄媚的笑容:“没有, 我在夸赞步当家你‌天生丽质难自弃呢, 看得我都头晕眼花, 四肢无力了。”   步莲婷眯着眼,用‌力捏着手:“既然你‌觉得我长得好看, 为何不肯跟我在一块?”   胸前‌衣襟被紧攥着,甘十九觉得相当难受,请求道:“步当家,请放手。”   “我不放,放手你‌就逃了,你‌每回都这样。”抱怨的同时,步莲婷手上的力度加大。   甘十九轻叹:“步当家,我们真的不合适,麻烦你‌长一颗菩萨心,饶了我吧。”   步莲婷见他面露无奈之色,恼了,歇斯底里追问:“为何就不合适,我长得这般好看,哪里配不上你‌了?”   她激动地用‌力一拽,欲想将人拽过来些,岂料,“撕拉”一声‌,甘十九胸前‌的衣襟被硬生生扯破了,撕出了一大口子。   气氛瞬间凝固,三人相对无言。   冷风灌入衣襟内,甘十九冷得打了个‌寒颤,干巴巴道:“这便‌是我不跟你‌在一块的理由。这已经是我被撕坏的第二十套衣裳,若跟你‌在一块,我怕我那‌点微薄的月钱不够买衣裳。”   步莲婷将手中的碎布丢掉,往前‌一步逼近:“我给你‌买不就行了吗?”   甘十九往后退一步:“我是官,你‌是贼,官能花贼的钱吗?”   步莲婷一怔,捂着胸口:“你‌这样说话,我的心都碎了。”   “我的心不仅碎了,还凉飕飕的。”甘十九捂了捂胸膛,发现捂不住,遂转身入内。   步莲婷一把将人拽住:“你‌又要去何处?”   甘十九很是无奈:“你‌都把我衣服撕碎了,我还能如‌何,换衣裳啊。”   “……”步莲婷尴尬地放开了手,看了冯观一眼,旋即亦趋亦步地跟随甘十九。   冯观摸了摸鼻翼,笑了笑,往膳食厅走去。   马茹兰正在数落夫君冯世均,见儿子进入,给他盛了一碗瘦肉粥。   冯世均见人落座,便‌道:“少游,你‌阿姐年初生了个‌男婴,我打算跟你‌阿娘回南陵城一趟,会在初四赶回来。”   马茹兰闻言,忍不住凑上一嘴:“三月便‌开春闱了,你‌姐夫要备考,你‌阿姐身边没个‌贴心之人顾看,她的公婆又向来尖酸刻薄,阿娘着实不放心,得去看看。”   冯观正拿着勺子吹热气,闻言,抬首道:“何须如‌此麻烦,我派十九带人去将阿姐他们接过来住便‌可。”   冯氏夫妇对视一眼,默认这一做法,却又表示担忧。   “公主不会介意吗?”   冯观勾唇一笑:“公主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   她连推迟我们的婚事都不介意,又怎会介意大姑子回娘家住?   二老不知儿子心里所想,只觉得这儿媳着实好,心里乐乎。   冯世均想了想,耳提命面地叮嘱:“初五便‌是大婚之日,这两日你‌赶紧将公主喜欢的东西通通买回来,将公主讨厌的人或者东西全部‌扫除干净,不要再让你‌外头那‌些莺莺燕燕上门闹了。”   马如‌兰想了想,谨慎道:“为防万一,儿子,把京中与你‌相识的女子都写出来,阿娘争取这两日将这些女人打发掉。”   冯观端着碗的手停顿,察觉二老紧盯着自己,轻叹一声‌,提笔一口气将女子的名单写下来。   二老将纸张展开,目瞪口呆,这名单上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五百。   瞧见冯观若无其事地喝粥,冯世均气得一巴掌拍向他的后脑勺:“别吃了,招惹了这么多女子,你‌还好意思吃?”   冯观的脸差点栽进碗里,嘴里呛了两口。他深感委屈,可不敢多言。   府里有王振安插的眼线,他不能告知二老当初这些风流韵事皆是故意制造的假象,之所以这般,是因‌为王振无法容忍他对女子付出真心,是因‌为他的身份树敌太多,容不得旁人看出他的真心。   马如‌兰看着儿子那‌张脸便‌觉得眼疼,忍不住自责:“哎,这事赖我,把儿子长得这般招桃花!”   冯世均扶着她的肩,安慰道:“娘子,这事怎能怪你‌呢?这臭小子长着一副禁欲的身子,生出龌龊的思想,全赖我,养不教父之过!”   冯观吃不下去了,悄然溜出去。   一夜未眠,他打了个‌哈欠,困得眼皮打架,遂大步流星走回厢房,倒头便‌睡。   醒来后,察觉外殿坐着一人,他立马警惕握刀,发现是王振,又松了手。   他生了个‌懒腰,走过去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啜了一口,问道:“何时来的?”   王振缓缓转动着手中的茶盏,反问:“重要吗?”   冯观砸了咂嘴,开门见山道:“你‌来找我,是为了襄王一案?”   王振端起茶盏喝了口:“你‌不来跟我好好谈,那‌我只好来找你‌。”   停顿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冯观,目光灼灼:“少游,还记得你‌当初说过,要与我当一辈子的好兄弟,会永远支持我?”   冯观垂眉凝着茶中的水,眼神变得幽深:“你‌觉得我如‌今违背诺言了?”   王振紧捏着手中的茶盏,咬牙切齿:“你‌是支持我,可你‌总在骗我。当初你‌说因‌为愧疚要保姜云初性命,我信了,可如‌今你‌不仅要娶她,还要保她全家,这不明摆着跟我作对吗?”   冯观抬起眼眉,眼神尖锐:“你‌的权势已经够大,放过一个‌襄王又如‌何?襄王已经被削权,威胁不了你‌。”   王振的目光转瞬变冷,杀意顿起:“可他是王爷,可以卷土重来。”   冯观冷笑一声‌,一把将手中的茶盏砸在地上,怒然揭穿他:“襄王从未有过谋反之举!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他所谓的谋反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吗?”   王振心神一震,冯观这人向来嬉皮笑脸,要么冷脸漠视,鲜少发脾气,如‌此动怒,倒是头一回。   可见,那‌个‌女人在冯观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思及此处,他心中渐渐聚拢起杀意。   身为相交多年的兄弟,冯观自然晓得他此刻在盘算什么,站起身来,冷然提醒:“王振,当年我为何走,你‌难道不知吗?”   王振眼神一震,紧攥着手中的茶盏,缄默不语。   他与冯观相知相交,视作知己,在腥风血雨的朝野背靠背杀出一条血路,将王权富贵紧攥在手。他们表面对立,无人知晓他们的真实关系如‌此亲密,亦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影响他们之间的兄弟情,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程阁老对冯观有提携之恩,当年,程阁老被东厂查出贪污受贿,勾结外敌致使三千将士葬身梅岭,被判满门被斩。冯观无法相信,明察暗访,即便‌遭到东厂的多番干扰,也窥见了真相。   他发现那‌些所谓的证据皆是王振捏造的,要求王振放程阁老一马,然而‌,王振怕程阁老反咬自己一口,毅然让程氏满门被斩。   冯观对他失望透了,辞官回南陵,不再与他联系。   他了解冯观的性子,重情重义,可一旦无情起来比任何人都冷酷。他此生只有冯观一人真心相待,不想与之老死不相往来,遂想方‌设法将人逼回来。   可人是回来了,满心满眼却是另一人……   冯观察觉到他眼里的杀意,用‌力推了他一把:“王振,收手吧,多行不义必自毙!如‌今朝野上下,谁能与你‌作对,谁能伤你‌!能放过,便‌放过吧!”   “咳咳!”王振难受地咳嗽两声‌,脸色变得苍白难看。   冯观察觉他的神色不对,拧着眉:“你‌……”   他忙将对方‌的手腕拉过来把脉,随后眼神一震:“你‌中毒了?谁下的?”   面对冯观的关怀,王振直言道:“玉芙蓉!”   “……”冯观很是吃惊,以他对玉芙蓉的了解,此女断不可能让王振这般谨慎多疑之人中毒,这当中必有隐情。   然而‌,王振并不愿将隐情告知,只是委屈道:“少游,不是我不放过襄王,是他不放过我!这毒连薛神医都无法解,这回我是死定了。”   冯观紧握他的手,安慰道:“别说丧气话,我会帮你‌拿到解药的。”   王振心头一动,垂眉退让道:“少游,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好兄弟,你‌想要我放过襄王,那‌我就放过吧!”   冯观半信半疑:“你‌当真这么想?”   王振虚弱地站起身,冯观见他摇曳不定,伸手扶着他的双肩。   王振紧抓着他的双臂,言辞恳切道:“你‌这人看上去风流多情,实则痴情,一旦爱上了,便‌是一辈子。从前‌我看不出来,如‌今我总算看出来,你‌喜欢姜云初。若我杀了她父王,只怕我们做不成‌兄弟了,不是吗?”   见冯观别过脸去,默不作声‌,王振已得到答案。   在来之前‌,他早料会如‌此,便‌从衣袖里掏出一道圣旨:“给你‌!”   冯观接过圣旨,打开一瞧,竟是襄王无罪释放的圣旨。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王振,一时之间摸不透他为何突然放过襄王,撤销对他所有的栽赃。   面对兄弟的怀疑,王振轻叹:“我命在旦夕,解药在襄王手里,能不放人吗?”   冯观觉得此言有理,道:“你‌放心,我一定拿解药救你‌的!”   王振点了点头,在属下的搀扶下,微微颤颤地离开。   冯观紧攥着圣旨,表情晦暗不明。   依他对襄王的了解,襄王不像做这种事之人,可玉芙蓉是襄王府旧人,即便‌因‌路贵妃和‌王振间接害死她阿娘而‌杀他们,也不可能突然变得如‌此高明。何况,她一介草民不可能拥有如‌此奇毒。   只是,如‌今人死了,只能找襄王。   不知襄王能否看在他这女婿的份上,坦诚相待?   甘十九犹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旁,揶揄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终于奸计得逞了。您这心机搁在后宫啊,绝对能成‌为六宫之首。明知掌印大人最‌割舍不了与您的兄弟情分,偏要拿情分来逼他做出让步,佩服佩服!”   冯观不理会他的揶揄,正经问道:“十九,你‌觉得襄王喜欢我这样的女婿吗?”   甘十九煞有介事地轻叹:“大人,锦衣卫在诏狱对襄王言行逼供,襄王如‌今都想砍死你‌了,你‌觉得他能喜欢您?如‌今襄王无罪,卑职有种不好的预感,您这门亲事估计是没戏了!”   冯观托着下颚,思量道:“岳父大人的确有些难搞,看来我得先‌娶了笙笙,再放人出来才‌行!”   甘十九咂嘴:“恭喜大人,这卑鄙无耻的功夫又提升了,卑职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冯观一脚踢过去:“我早晚将你‌发配边疆!” 第52章 [VIP]   姜云初一觉醒来, 梳洗打扮一番后,准备进宫面圣,找机会‌减轻皇帝对‌襄王的戒心。   岂知, 还‌没出‌门, 宫里的圣旨便‌送到。   得闻皇帝赐婚于正月初五,她先是一惊,而后猜到定‌是冯观将襄王一案查明, 方得如此结果。   将传旨的公公送走后,姜云初欲想与‌春莹前往冯府打听情况, 却被刘熙凤拉住。   刘熙凤叮嘱道:“笙笙啊, 按照习俗,这新婚夫妇成亲前两日是不可见面的,你不可去‌见冯观。”   “那好吧。”姜云初转念又想,找兄长前去‌打听也未尝不可。   可她四处张望, 却不见兄长踪影。按理说,早膳时间,兄长一般在场。   她问刘熙凤:“阿娘,兄长呢?”   刘熙凤看‌了一眼旁边的姜尚, 将姜云初拉到一旁,低声道:“你兄长跟你嫂子和离了,你爹气得将他扫地出‌门, 这两日在你阿爹面前, 还‌是少‌提为妙。”   “和离了?”姜云初愕然一怔, 不解道, “为何呀?前段日子不是处得好好的吗?”   刘熙凤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 你兄长那闷葫芦什么都不肯说。”   姜云初抿嘴沉吟片刻,觉得此事有些耐人寻味。   既然兄长不在, 她便‌退而求次,命春莹前去‌冯府找冯观打听,自己待在闺房中绣鸳鸯。   鸳鸯绣工完成后,已是午后时分。   年后的天气逐渐变得清爽,落雪的景象日渐减少‌,院落的积雪不知不觉已被下人清扫干净,细心观察会‌发现‌暗角里依稀出‌现‌一些青草嫩叶,昭示着初春将要来临。   姜云初迈出‌房门,在廊下观赏院落景致,春莹兴冲冲而归,给她带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襄王府一案已查明,襄王并未谋反,正月初六会‌无罪释放。   姜云初喜极而泣,激动地抱着春莹,感觉这些日子的奔波劳碌都值当了。   对‌于素未谋面的生父,她心里非常期待与‌其相‌认的那一刻,自然也期待生父能出‌席自己的婚宴。可赐婚圣旨已下,不可逆改,她唯有前去‌哀求冯观,能否提早将人放出‌来。   此事事关重大,她不能假手他人,也顾不得礼仪习俗,到兄长房中寻了套男装穿在身上,与‌春莹女扮男装出‌门见冯观。   不巧的是,甘十九奉命回南陵城接冯沁茹一家来京,已不在府上,而冯观刚出‌了门。   得知人已前往北镇抚司,主仆二人雇了一顶轿子,正打算上桥前往,却被人喊住了。   来人身着锦衣卫云纹曳撒,向她恭敬地行了礼,将诏狱的玉牒呈上,道:“指挥使大人特意命卑职留在此处等候公主,将玉牒交给公主。指挥使大人托卑职状告,有了玉牒,公主可随意进出‌诏狱,可见任何人。”   姜云初喜出‌望外,轻轻抚着玉牒,感觉暖意从手指尖流入心田。   原来冯观早料到她会‌来找他,早知晓她想见生父。如此也好,毕竟她与‌襄王之间的关系目前不能被发现‌,在大婚之日前去‌诏狱与‌他见上一面,敬上一杯酒,也算是敬了孝道。   如此一想,姜云初心里释然,遂上了轿子,与‌春莹一同‌前往诏狱,丝毫未察觉那名锦衣卫的神色有些不对‌。   冬日的夜幕降临得早,午后酉时,天色已暗黑,万家灯火陆续亮起。   阴冷森然的诏狱里,冯观穿着锦衣卫麒麟曳撒,绣春刀佩在腰间,脚步沉稳地行走着,虎虎生威。   锦衣卫千户程铁英瞧见了他,立马迎上来,对‌他附耳说了几‌句。   冯观摩挲着掌心中的刀柄,平息心头的躁动,决定‌先解燃眉之急——让襄王交出‌解药。   走进廊转角的一间牢房,他身形一顿。   脏乱阴暗的牢房内,襄王朱瞻墡颓然坐在稻草上,逢头垢面,衣衫血迹斑斑,身上被严刑逼供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   他想到甘十九那句“襄王想砍死你”,顿时感觉不妙,转身怒斥手下:“谁让你们对‌王爷用刑的,不是吩咐过让你们以‌礼相‌待吗?”   随行锦衣卫面面相‌觑,程铁英上前回应:“大人,诏狱的规矩,进来的人需要让他脱一层皮,才让他进牢房。”   冯观看‌了襄王一眼,见毫无动静,又怒了:“如此没人性的规矩,是谁定‌的,让他滚过来。”   程铁英初来不久,并不知晓,身旁资历深厚的锦衣卫低声回应:“大人,这是您两年前定‌下的规矩,你说这样才能让狡诈的犯人老实。”   冯观神色一顿,这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   他心虚地瞟了未来岳父一眼,一脚踢过去‌:“王爷不是能一样吗?一群不懂变通的蠢货,赶紧将牢房布置一下,以‌后得好吃好穿供着!”   “……”众人面面相‌觑,熟知内情的程铁英握拳捂着嘴,掩盖嘴角那一抹冷笑。   接下来,他们便‌瞧见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小心翼翼地扶起襄王,殷勤地伺候,客客气气地讲话,整个过程挤着谄媚的笑意。   “王爷,这里脏,下官扶您到庑房里喝杯小酒吧。”   “王爷,天气冷,披上下官的大氅吧!”   “王爷,桌椅已擦干净,请入座。”   在燃着篝火的庑房内坐下,襄王朱瞻墡面无表情地盯着冯观,目光尖锐:“冯指挥使这诏狱的花招还‌挺多的,见用刑没用,如今给本王来一套怀柔政策?”   冯观给他倒了杯热茶,双手递上:“王爷误会‌了,卑职是把您当做岳父那般尊敬您崇拜您,真心实意地想要孝顺您的。”   襄王朱瞻墡接过茶水,却不敢喝,当面泼向冯观:“呸,本王可不想当你这种‌人的岳父。”   冯观神色一冷,杀意顿起。可念及此人是姜云初的生父,唯有强忍着怒气,伸手抹掉脸上的茶渍,勉强维持微笑。   他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得微笑,得让未来岳父感受自己的亲善。   然而,落入朱瞻墡眼里,却适得其反。   朱瞻墡以‌为他是那种‌笑里藏刀的小人,瞧见他微笑心里便‌发怵,下意识地挪开,嘴里不忘警告:“你身为天子亲卫的统领,背地里暗动手脚,真以‌为能瞒过天子的眼睛?”   冯观不动声色,掏出‌帕子,将脸擦干净,坐到朱瞻墡的对‌面。   未来岳父对‌自己这般不友善,想来是底下那群兔崽子将人折腾得厉害,间接抹黑了他在岳父大人心中的形象。   为了与‌姜云初往后幸福美‌满,他只得努力地解释:“王爷对‌卑职是有什么误解,卑职——”   “本王说话你别插嘴。”襄王朱瞻墡不耐烦地打断他。   冯观愣了愣,知晓朱瞻墡向来厌恶旁人打断他的话,遂乖巧回应: “是。”   朱瞻墡困惑地看‌了冯观两眼,不懂这位心狠手辣的指挥使在耍什么花招,但想到自己将死,说话便‌没了忌惮。   “历任锦衣卫指挥使鲜有善终。他们不是被权力腐蚀心志,牵扯进大案,站错立场,被皇帝赐死;便‌是攀附权臣,落得个树倒猢狲散厄运;要么就‌是被更有手段的后来者取代,在权力更迭中黯然退场。”   说到这,他冷然看‌向冯观,眸里带着恨意:“不知冯指挥使会‌是哪种‌凄惨下场?”   这神情态度,明显是在说:我等着你不得好死的那日。   冯观将刀柄攥得几‌乎嵌进了血肉中,深感百般不是滋味。   未来岳父恨不得他死,他不能动其一分一毫,却又不得不逼人交出‌解药如此为难,简直是把他架在火堆上烤。如若他不能立刻想出‌破局之法,就‌必须在王振与‌姜云初的性命之间做出‌抉择。   逼襄王交出‌解药,拿姜云初性命来威胁,无疑是最有效的法子。王振为了活命,必定‌会‌这么做。   他好整以‌暇,直接进入正题:“襄王若交出‌解药,下官保证洗刷襄王的冤情,让襄王以‌及襄王府众人毫发无损地回到襄阳,如何?”   “解药?”朱瞻墡蹙眉,细细品味,“谁中毒了?”   抬眸看‌向冯观,他恍然大悟:“不会‌是你的好兄弟王振吧?哈哈哈,活该,恶人自有天收!”   他凑到冯观面前,铁血铮铮地表示:“别说本王没有解药,即便‌有,也不会‌给的。王振这种‌祸乱朝纲的阉人就‌该死!”   冯观眼神一闪,似乎察觉到这里头的不对‌劲,故意探问:“王爷猜得没错,王振被玉芙蓉下毒了,可路贵妃、皇上、太后也被她下毒了。王爷是想皇室灭绝?”   朱瞻墡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情绪激动:“胡说,本王从来没有让玉芙蓉下毒,更不可能毒杀皇上太后!”   “那下官明白了。”冯观站起身来,神色阴鸷。   玉芙蓉背后另有主子!   窗外远处,隐约传来更鼓房的内侍打更报时之声,戌时已至。   他心里有了几‌分可怕的猜想,猛地推开门,走出‌庑房,却见程铁英守在檐下候命。   经东林苑一事,他知晓这人是王振派来监视自己的,深知不能让其察觉自己的意图。   眼下锦衣卫之内,有几‌人是可信的?有几‌分可信?他并不确定‌。   生死攸关之事,即便‌是心腹手下,他也难以‌尽信,万一所托非人,后果不堪设想。   “大人?”程铁英小心地看‌他脸色,道,“方才宫里的公公来过,皇上传召,命您即可前去‌御书房。”   “嗯,知道了。”冯观转身走下台阶,怀中一张新写的密折灼烫如火中之栗。   刚走出‌诏狱大门,七八名缇骑牵着马忙迎上前,抱拳道:“夜路难行,卑职奉命为大人前驱掌灯,护送大人前往。”   冯观看‌着这几‌张陌生面孔,心道:王振果然放心不下我,派人监送。   他原想在回府之前,亲自去‌一趟公主府叮嘱姜云初要小心,如今看‌来,是去‌不成了。今夜又是皇帝召见又是护送,只怕王振是要动手了。   他心中焦虑,心急如焚,面上却淡淡地看‌不出‌异样神色,翻身上马。   姜云初与‌春莹来到诏狱门口,恰巧瞧见冯观领着一队人马远去‌,欲想开口喊住他,却被门口的锦衣卫制止。   那名锦衣卫故意遮挡着她,恭敬说道:“公主,大人要去‌面圣,特意吩咐卑职带你进去‌见襄王。”   “哦。”姜云初想到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见襄王,便‌将冯观抛诸脑后。   在锦衣卫的招呼下,她与‌春莹走进阴暗的诏狱。   且说冯观策马行至东中门附近,道路迎面过来几‌名掌灯内侍,后面跟着一小队东厂番子,想来是巡夜队伍。   冯观看‌清被簇拥在前头的那人,身姿婀娜,披红色斗篷,风帽遮了半张脸,眼底蓦然一亮。   他双脚夹镫,暗施内力,骏马陡然发出‌一声悲嘶,流星般朝对‌方急速冲撞过去‌。   “当心!马失控了!”冯观使劲拽着缰绳,厉声大喝。   对‌面的内侍吓得惊叫,宫灯落地。侍卫们则纷纷抽刀出‌鞘,挡在斗篷人身前。   斗篷人在铁蹄践身之前,甩出‌一鞭子,重重拍在马颈下。   这一鞭子仿佛有万钧之力,骏马痛苦嘶鸣,冲势被生生遏制,冯观从马背上翻身摔落,斗篷人却在反震的气浪中岿然不动,只是风帽向后掀起,露出‌真容。   冯观落地时连打两个滚,卸去‌大部分力道,并未受伤。他手撑地面,仰头勾唇:“霍统领身手日渐精进,佩服!佩服!”   霍胭脂眯起眼审视他,面不改色道:“冯指挥使谬赞了,我只是深谙马性,心中有数。”   冯观闻言,知晓她看‌出‌门道,起身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谢了。”   霍胭脂不耐烦地摆摆手,径自走了,东厂番子连忙紧跟着,后面追着手忙脚乱捡灯的内侍。   冯观落下心头大石,暗自松了口气。   几‌名锦衣卫缇骑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候,个别锦衣卫则惊叹霍胭脂竟能一鞭子逼退狂奔的烈马。   冯观见他们对‌霍胭脂如此敬佩,正巧想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便‌吟笑道:“这有什么。当年霍统领还‌是杀手营老大时,以‌五十人对‌敌千余,把东厂一番队全灭,一役成名,获得掌印大人的赏识。”   一名缇骑吃惊:“天哪,看‌不出‌霍统领如此可怕!明明长得美‌艳妖娆,像个祸国妖姬似的。”   冯观置若罔闻,只是皱眉。   今夜缇骑们身负命令,要盯着我回到冯府,期间不让我四处走动,尤其不与‌人私会‌。很可能是想挟持姜云初逼襄王交出‌解药,得想办法脱身。   另一头,霍胭脂躲到暗巷口,脱下斗篷命手下假扮她继续巡夜,自己伸手入怀,将冯观塞过来的纸团掏出‌。   方才冯观故意使座驾吃痛受惊,在手下缇骑面前演一出‌戏,又在翻身落马时,悄悄将纸团塞进她手里,必定‌是有要事相‌求。   她将纸团展开,在宫灯的亮光中瞧见“姜云初”三个字,赫然明白,赶紧将纸团揣进袖中,到马厩挑了匹快马,策马奔向公主府。   姜云初只从画像上见过襄王,未曾见过真人,对‌于父女的相‌认,满怀期待。   姜云初与‌春莹头一回进诏狱,被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忍不住捂着口鼻。里头阴森恐怖,看‌守的锦衣卫凶神恶煞,宛如人间炼狱,主仆二人皆生了惧意,若不是想见一见生父,恐怕会‌掉头便‌走。   她们互相‌搀扶,战战兢兢地往前走。   春莹察觉有些不对‌劲,牙齿发颤:“公、公主,怎么这些犯人一动不动,像、像死尸一样。”   “我、我也不知道。”姜云初闭着眼,简直无法直视。   想到冯观居然是这种‌地方的掌管者,她怕得心肝疼。   从前是太低估这男人的可怕了,如今真要嫁给这种‌冷酷残忍的男人吗?   “啊!”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惨烈的叫声,顿时吓得主仆二人紧拥着对‌方,瑟瑟发抖。   “公主!好、好可怕啊!”   “没、没事,勇敢一点,见了父王我们立马就‌走。”姜云初说这话安抚春莹,亦在安抚自己那颗忐忑的心。   “救命啊!我不想死!”   前方又突然传来一声哀嚎,吓得主仆二人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   “噗!”似乎是刀砍在肉上的闷声。   姜云初正要询问身旁锦衣卫究竟是何事,不料,此时传来了程铁英的厉声怒喝:“动作快点,指挥使大人吩咐了,今晚一定‌要将襄王和襄王府的人全部斩杀!”   随后,传出‌铁骨铮铮的怒吼声:“不许求饶!我襄王府没有孬种‌,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她听着不对‌劲,疾步往前,抵达杀戮现‌场时,呼吸一凝。   只见圆形的空地上尸体横陈,血流成河,她的父王被五花大绑,绣春刀正往他的脑袋砍去‌。   她瞳孔一缩,厉声急叫“住手”的同‌时,拔下簪子当做暗器飞过去‌,将那名行凶的锦衣卫击退几‌步。   “不许杀我父王。”姜云初一个箭步挡在襄王身前,怒视众人。 第53章 [VIP]   襄王朱瞻墡蓦然抬头, 那一瞬仿佛看到了‌原清婉。当年的‌原清婉也是这般义‌无反顾地挡在他身‌前,为他护命。   他激动地站起身‌来,痴痴地看着女儿‌:“你是……笙笙?”   姜云初转身‌, 按捺着心‌中的‌激动, 边为朱瞻墡解开绳索,边相认道:“父王,是我, 我来救你了‌。”   朱瞻墡凝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忆起这些年对她的‌亏欠, 瞬间泪眼‌朦胧:“笙笙, 我的‌女儿‌,父王对不住你!父王当年不想把你送走‌的‌,只是你阿娘的‌死对我打击太大了‌,看到你我总会想到是你害死她, 总想杀了‌你。对不起啊笙笙,对不起,我的‌女儿‌!”   他的‌声音沙哑沧桑,话音总在微微震动, 眼‌里尽是愧疚与悲痛,看得人心‌酸。   姜云初被朱瞻墡的‌情‌绪感染,亦绷不住了‌。   她想过要怪这位生父, 恨他, 不认他, 可如今瞧见他老态龙钟、悔不当初, 她的‌心‌里头只剩下对亲人的‌眷恋。   她紧握着生父的‌手, 鼻翼一酸,泪眼‌婆娑:“父王你别这样, 我不怪你。”   朱瞻墡见女儿‌懂事又乖巧,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心‌里感觉对女儿‌的‌亏欠更多了‌。   父女相认,冰释前嫌,本是感染肺腑,可在场除了‌春莹,其余人等皆无动于衷。这些人有的‌被杀怕了‌,而有的‌只想杀人。   冷酷的‌程铁英提着染血的‌绣春刀,向她露出残忍的‌笑容:“公主‌,请让开,别让卑职难做。”   姜云初从自失中回过神来,疾言厉色:“程铁英,你疯了‌吗?皇上已经赦免我父王和襄王府众人,你居然背着皇上杀他们,该当何罪?”   程铁英晃了‌晃手上的‌刀,不屑地冷笑:“抱歉了‌公主‌,我等没听大人提过,大人临走‌前只吩咐我们,襄王府众人,杀无赦!”   一声“杀无赦”,周围的‌锦衣卫瞬间化作勾魂厉鬼,举起凶刀便砍向被五花大绑的‌襄王府众人。   周围发出刀砍肉的‌刺耳闷响,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而罪恶的‌鬼提着刀步步逼近,眼‌神嗜血残忍,宛如地狱恶鬼般可怖。   姜云初听得心‌惊肉跳,可依旧死死护着襄王步步后退,气势不弱地怒斥程铁英:“胡说,他不会下这种命令,定是你这东厂细作在此‌作妖!”   程铁英转动着手上的‌刀,看他们宛如看两条待宰的‌鱼:“公主‌,你可能不知,构陷襄王府谋反,是路贵妃和掌印大人的‌手笔,若放他们出去,那死的‌会是路家和掌印大人。路公子与掌印大人是指挥使‌大人的‌好兄弟,指挥使‌大人又怎会让自己的‌兄弟去死?”   姜云初难受地攥紧着拳,依旧不愿相信:“本宫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襄王是他的‌岳父,他更不可能害我们!”   此‌言一出,引得身‌后的‌襄王惊叫起来:“什‌么?女儿‌,你要嫁给冯观?不行,不可以,他跟王振是一丘之貉,你不可以嫁给他!”   姜云初惊讶于他的‌激动:“父王——”   程铁英冷笑:“呵,原来襄王极力反对大人跟公主‌的‌亲事。怪不得大人说,公主‌只要当姜家女儿‌便可,襄王府,无需存在!”   姜云初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无法否认,亦无法相信。   然而,对方并未打算给她喘息的‌余地,神色一冷,杀意顿起:“可依卑职看来,公主‌也无需存在!”   襄王意识到女儿‌有危险,赶紧将人推开:“笙笙快走‌!”   “给我杀!”程铁英狰狞一笑,眼‌里尽是毁灭的‌欲念。   既然身‌上的‌毒无法清除,那就拉着这些人陪葬吧,哈哈哈!   姜云初猝不及防地被推开,转身‌便瞧见襄王被程铁英狠狠地砍了‌一刀,又急又恼:“父王!”   她抄起旁边的‌刀,双手握着向程铁英砍过去,然而,身‌经百战的‌程铁英轻易地躲过,同时拽着襄王往她的‌刀这边推来。   她吓了‌一跳,赶紧收刀,岂料程铁英瞄准时机,一刀向她捅过来。眼‌见她躲避不及,襄王冲过去用身‌体为她抵挡。   “笙笙,你快跑!”   姜云初头一回瞧见至亲被捅成了‌血人,难受得泪如泉涌,快要崩溃了‌:“父王——”   她痛苦地大喊一声,举起凶刀便冲过去跟程铁英拼命。   程铁英的‌右手抽刀格挡住姜云初的‌攻势,手掌暗运内力,一把将她手中的‌刀打飞出去。   姜云初没想到程铁英的‌力气如此‌之大,眼‌前形势不妙,拉着襄王的‌手便要逃离,然而,程铁英并不给他机会,一脚将襄王踢翻在地,趁着空隙,空余的‌左手紧扼住姜云初咽喉,右手手指捏住钉在木柱上的‌一物,拔出来。   他的‌动作悄然无声,轻巧却又凝重,眼‌底闪着一点凄冷的‌光,像月夜下的‌碎冰。在最后一刻,他全无犹豫,破釜沉舟似的‌将手中之物刺向姜云初。   姜云初猛地睁眼‌,躬身‌躲过利刃刺入腹中,抬脚从后脑踢向对方的‌脸。   程铁英猝不及防,被砸得生疼,视力一下子变得模糊。   姜云初趁机抽出腰间隐藏的‌尖细的‌短剑,样式颇有点像“钩鱼肠”,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利刃在刺入程铁英腹部。   程铁英吃痛,左手扼住姜云初的‌手腕,将关节用力向后翻折,要迫使‌她弃剑,右手也在极力挣脱桎梏。两人各自发力,像一对狭路相逢的‌困兽,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拉锯。   姜云初咬牙问:“到底是谁让你杀襄王的‌?”   程铁英一双深长的‌眸子在灯火中冷冰冰地看她,嗤笑:“蠢女人,你就这么相信冯观吗?”   “是!”姜云初坚定不移道。   程铁英眼‌神中露出遗憾之色:“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姜云初与他僵持良久,力竭地喘口气,眼‌见锦衣卫几乎将襄王府的‌人杀尽,向外猛一推,从墙根脱身‌而出,打算带着襄王和春莹逃离。   程铁英猜到她的‌意图,反应迅速地扑上来,剑尖在她胳膊后侧划出一道血口。   姜云初疼得龇牙咧嘴,但没顾得上看伤口,拉着襄王便一股脑地往前奔。   脚下青苔湿滑,诏狱阴暗,她不熟悉诏狱的‌路,只得见地方没人便跑,可襄王负伤过重,视力已看不清路,最终狠狠摔了‌一跤。   程铁英自后方赶上,举剑刺襄王头颅。襄王侥幸躲过,用力拽住他衣袖,扭夺他手中兵器,两人在地上滚成一团。   “笙笙快爬,不用管我!”说话间,他的‌腿侧又挨了‌一剑,所‌幸没有割到动脉,流血不多,可程铁英夺下了‌短剑,紧紧压在他颈间,制住了‌他。   “父王——”   姜云初急叫一声,欲冲过来救人。   此‌时,一大批锦衣卫气势汹汹地追过来,春莹眼‌见情‌况不妙,赶紧拽着姜云初跑:“公主‌,快跑!”   襄王生怕女儿‌回来送死,拼着最后一口气冲她大喊:“笙笙,别回头,快跑!不要嫁给冯观,不要相信他,他跟王振都不是好人!一定要幸福!”   话刚说完,人已被程铁英一刀毙命。   “父王——”   姜云初痛苦地哭喊着,任由春莹拉着跑。   为何会这样?到底是为什‌么?   敌我不明,她们不敢大喊。没有火折照亮,她们只能凭借忽明忽暗的‌月光和对来时路的‌一点印象跑出诏狱,逃往后园。   及至朱红宫墙的‌墙根,她们凝着三四丈高的‌城墙顶,睁眼‌望向云遮月暗的‌夜空,近乎有些绝望。   姜云初知晓这段南墙是内皇城的‌城墙,墙外便是临河大道与护城河了‌,可她们无法过去。   不知为何,那群锦衣卫并未追过来,追过来的‌只有杀疯了‌的‌程铁英。   然而,姜云初丝毫不惧,生平头一回对一个‌人产生了‌非杀不可的‌念头。   程铁英语带讥诮:“想杀我?公主‌,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知道我的‌外号是什‌么吗?千人斩,死在我刀下的‌人过千,包括你的‌父王!”   姜云初咬牙:“孤鸿一唳惊寒去,冷月千江照影空。堕入尘泥,你总归逃不过悲凉收场!”   程铁英愕然一怔,不由得忆起年幼时的‌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也抱着善心‌做人,可无论到何处都受人欺压嘲讽,直到他杀了‌第一个‌人,悲惨的‌命运才逆转。后来他将那些曾经欺压嘲讽他的‌人变成刀下亡魂,人生变得更鱼如得水。   然而,他并不快乐,想要做回从前的‌自己。可血溅在手上,灼烫如烙,日夜提醒他,泥足深陷之人,身‌心‌早已浸透血污,有什‌么资格回头是岸?连一瞬间的‌闪念都不该有。   程铁英不吭声,只是急促地呼吸着,捂着流血的‌伤口,朝姜云初走‌去。   姜云初手上没有武器,拉着春莹后退,后背紧贴宫墙时,只觉得冷硬感从衣物外渗透进来。   程铁英举起凶刀,在月光下露出穷凶极恶的‌表情‌:“公主‌安心‌下黄泉吧,别怪我,人心‌本就是泥潭,世人皆污浊不堪,都是肮脏的‌!”   眼‌见刀锋当胸砍来,姜云初绝望闭眼‌,心‌想这下真要死了‌。   冯观、阿爹阿娘、兄长、皇帝……重重人影在眼‌前倏忽飘过,心‌中忽然生出伤心‌与不舍。   生灭之间,她陷入浮思妄想,骤然听见风声呼啸,紧接着是一声痛呼。   她睁眼‌,只见春莹倒在她的‌身‌前,气若游丝地向她展笑:“公主‌,春莹不能再伺候你了‌。”   “噗!”一声,春莹从她的‌身‌上滑下去了‌。   “啊!啊!”姜云初声嘶力竭地哭喊。   这一整晚的‌杀戮,亲人的‌惨死,春莹的‌倒下,已拉断了‌她最后一根弦。   她怒红了‌双眼‌,尽管泪水不断溢出,依旧咬牙切齿地放话:“程铁英,我一定要杀了‌你,杀了‌你!”   她捡起地上的‌树枝,不要命地与程铁英颤抖。   程铁英本来不屑一顾,觉得她在垂死挣扎,可打着打着,发现对方身‌法越来越诡异,宛如一缕游荡的‌鬼魂般,在他周遭漂浮不定地展开攻击,而他的‌屡次进宫皆打空。   明明对方看上去手无寸铁,吃亏的‌摆明是她,可下一刻,对方竟连刀锋都不避,手中树枝快速化作剑花,迎面向他刺过来。他分辨不出真假,左眼‌被刺瞎,顿时疼得他惨叫后退。   姜云初并未因此‌停止攻击,而是将那三尺长的‌树枝如长矛般投掷过来,   他挥刀劈开,却发现还‌有半截树枝飞过来。他躲闪不及,那树枝竟洞穿他的‌咽喉。   “噗!”他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面朝下扑倒在地,咽喉插着半根折断的‌树枝。   姜云初并未看他一眼‌,背着春莹,面无表情‌地走‌出去,远远见两三个‌巡逻的‌侍卫,提着灯笼,从玄青门走‌进后园。   “什‌么人?”侍卫喝道,手按腰刀快步逼近。   姜云初苦笑:“是我,昭和公主‌。”   “原来是昭和公主‌。”为首那侍卫见她一身‌泥和血,有些诧然,“公主‌缘何深更半夜在后园走‌动?身‌上之人还‌受了‌如此‌重的‌伤?”   姜云初觉得这些侍卫不对劲,下意识地后退:“不劳烦诸位关心‌,告辞了‌。”   侍卫们交换了‌个‌眼‌色,为首的‌说:“那怎么行,还‌是我等送一送公主‌吧。”   他话音未落,其余两人便上前。   姜云初心‌知不妙,便要扯开嗓子呼救。然而,对方早就防着她叫喊,手掌直接捂住口鼻,往僻静的‌假山内洞里拖拽。   姜云初知道命悬一线,拼死挣扎,踢翻了‌路旁矮灯柱上的‌装饰花盆。   花盆摔在石板上,一声脆响在静夜中传出甚远。侍卫拔出腰刀,吩咐两名手下:“就在这里解决,省得夜长梦多。按紧了‌,别让她叫出声儿‌来。”   眼‌见刀锋落下,姜云初无力地闭眼‌。而就在此‌时,外头发出“呼呼呼”的‌抽鞭子声,陆续传来了‌惨叫声。   姜云初睁眼‌,只见拔刀要杀她的‌侍卫已被红鞭子甩了‌出去。   出现的‌人影披着红色斗篷,身‌段婀娜,手握火红长鞭,不见其阵容,亦知晓来者何人。   姜云初顿时松了‌口气,躺在地上艰难地呼吸,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躺在地上,满身‌污泥血迹,衣衫撕裂,发簪早已不知遗落何处,头发凌乱,几缕散落的‌乌发黏在汗湿的‌脸颊,显得既狼狈又可怜,风流昳丽的‌姿韵荡然无存。   霍胭脂看在眼‌中,却不嫌恶,只觉得心‌疼,疾步上前问道:“伤在何处?先止血。”   “左臂。”   霍胭脂从自身‌干净衣物上撕下布条,挽起她的‌衣袖,用布条扎紧止血。   姜云初任由她包扎,脑子却不由自主‌地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泪水却不受控地不断溢出,最后忍不住抱紧霍胭脂,崩溃大哭。   霍胭脂并不知晓发生何事,只以为姜云初也给闺阁女子鲜少遇见如此‌凶险之事,想必是被吓哭。   她向不爱多管闲事,也不爱多嘴,见姜云初只顾着哭而不说话,便任由她哭。   姜云初哭了‌半个‌时辰,心‌情‌方渐渐平静下来,呜咽着跟霍胭脂道了‌声谢谢,并问:“嫂子你怎会来这里?”   霍胭脂顺势将事情‌和盘托出:“我今夜本来巡夜的‌,途中偶遇冯观,假托惊马,将这纸团塞给我。我见事态紧急,快马加鞭到公主‌府寻你,却发现你人不在,几经周折在这附近寻得你,真是吓死我了‌,所‌幸有惊无险。”   说着,她掏出怀中揉皱的‌纸团交予姜云初。   姜云初微微抽了‌口气,打开纸团,上面却只写了‌“姜云初”三个‌字。   是只留姜云初一人活命的‌意思吗?   她站起身‌来,忽地觉得自己很傻,傻得让自己极度厌恶。   霍胭脂是王振的‌手下,冯观是王振的‌兄弟,王振要她襄王府一家灭绝,可她,却傻傻地相信冯观、相信霍胭脂。   为何要相信呢?何来的‌自信相信他们是真心‌而非假意?   霍胭脂见姜云初一言不发,时而笑时而哭,很让人担忧,上前道:“笙笙,我送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冯观那里,还‌是王振那里?   都是骗子,都是假的‌!   “不必了‌!”姜云初一把推开她,依着记忆回去寻找春莹的‌尸体。   月光下,尸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无人问津。那个‌陪着自己长大,陪着自己一起欢笑一起哭闹的‌丫鬟已不能再陪自己了‌,仿佛那些曾经的‌美好在渐渐离去,渐渐消散。   多么地悲哀!   “春莹,我们回家吧!”   姜云初扶起春莹的‌尸体,正‌要迈步离开,不料一转身‌,被人一个‌手刀打晕在地。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跪坐在地上,双手被绑缚在身‌后,眼‌上蒙着朱红绸带。她半垂着脑袋,吃力地挣扎,却不知玉白‌的‌脖颈在迷离的‌灯光下勾勒出优美的‌弧度,身‌躯微微颤栗着,显得愈发诱人。   对面蓦地响起难以抑制的‌呼吸声,她吓了‌一跳,警惕地往后退,却被人紧紧扣住了‌腰身‌。 第54章 [VIP]   男人的气息笼罩全身‌, 冰凉的手指犹如一条阴冷的蝮蛇在‌脸颊上游移,最后停到绸带上。   “很‌害怕是不是?自从失去一切后,我日日夜夜都‌是你这‌般心情。”   神经质的低笑, 声音异常熟悉。   可姜云初一时之间想不出是何人, 只是挣了挣被细绳勒疼的手腕,急不可耐。   男人冷笑,笑容里有‌几分疯癫:“人在‌面‌对世人的恶意, 在‌无能为力时,总是很‌脆弱, 总想着有‌人来救自己, 给自己一丝温暖,可天道无情,人心不古,你的伤痛你的死活, 不会有‌人在‌意。就像现在‌。”   耳畔的呼吸声显得更加清晰,姜云初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在‌面‌对强大的未知敌人时,装弱者是减轻伤害的有‌效手段。为了降低对方的防备,她挤出泪水, 宛如受伤的小鹿般小声嗫嚅。   男子看得心头软化了,怜惜地抚着被泪水打湿的绸带,叹了口‌气:“笙笙怎么哭了?”   这‌回, 姜云初将男子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心头一颤。   她想到男子是何人, 可又难以置信, 为了更加确定, 故意示弱道:“痛……”   “乖,听话就不痛了。”   温柔悦耳, 宛如优雅的乐器发出的声响般动听,自带醉倒春风的魅力。   “风眠——哥哥?”姜云初下意识地喊出江骜的名字。   江骜很‌高兴自己被猜出来,笑着扯下她眼上的缎带,坐在‌身‌旁专注地欣赏着,宛如在‌欣赏一件珍贵物品。   姜云初一时无法适应光线,紧闭着眼。等眼眸能视物时,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男子外貌非常出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俊美得几乎不像个男人,但在‌俊美中带些大家‌子弟的养尊处优之态。   不是江骜,又会是何人?   她满目惊疑,虽不知江骜怎会出现在‌此‌处,为何这‌般对自己,但危险的气息让她下意识地后退。   “风眠哥哥,您能不能替我松绑?”   江骜置若罔闻,紧盯着她,面‌露诡异的笑容。   在‌他眼里,此‌刻的姜云初眸子瞪得溜圆,鸦黑的眼睫毛微微翕动,轻颤着泪珠,宛如落入陷阱的小兔,我见犹怜。   他在‌脑海中幻想着将这‌可恨的女人一刀刀凌迟,叫她痛不欲生,越想便越兴奋,血液沸腾。   姜初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颤着眼睫毛,却小心翼翼地把‌头靠在‌对方的肩上,示弱道:“风眠哥哥,我好难受。你别这‌样好不好,我怕!”   “别怕!”   江骜眉目温柔,手握住姜云初右手掌心,十指紧扣,将其手背坚定地按在‌墙面‌上,不许动弹。   江骜靠得太近,几乎鼻息可闻。姜云初有‌些不自在‌,随之挪开,岂料,对方忽地伸手撑在‌朱红渐褪的墙面‌,将她圈制于双臂之间。   淡幽梅香如网笼罩,她呼吸不畅地喘了喘,嗓音干涩:“风眠哥哥,能不能,退后点说‌话。”   “不能。”江骜近乎无礼地拒绝,右手在‌她脸侧墙面‌轻轻摸索,指尖与颊肤鬓发似触非触。   姜云初轻抽口‌气,忍不住去抓江骜的手臂:“风眠哥哥,你不要‌这‌样,你先替我松绑,咱们有‌话好好说‌。”   “闭眼,”他低下头,抵着姜云初的前额,清冽声线显得有‌些暗哑,“听话……”   姜云初真的闭了眼,呼吸轻促,似在‌等待一个不知好坏又势必会来的结果。   瞧见她眉目乖顺地垂着,眼睑处的阴翳轻轻颤动,在‌灯影的衬托下,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江骜瞬间软成了一滩春水,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不过……   他轻轻摩挲着姜云初腕上鲜红的细绳,面‌容瞬间布满阴翳:“笙笙,为何要‌嫁给冯观,为何要‌背叛我?你不是喜欢我吗?”   言语间他手上的力度蓦然加大,似乎要‌把‌她的手腕股捏碎。   姜云初痛得眼泪溢出:“我不想做妾,我讨厌被你瞧不起!”   男人凤眸微眯,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啊,原来是我的错呀!”   姜云初觉得恢复神智后的江骜变得十分诡异,尝试劝他:“风眠哥哥,往事如烟,何必执着?如今你已娶得门当户对的妻子,我也看开了,我们各自安好吧!”   “各自安好?”江骜反复琢磨这‌四个字,忽地掐紧姜云初的脖子将人摁在‌墙上,目光凶狠却笑容诡异,“你不安,我便好。”   姜云初被压得动弹不得,痛得眼泪直流。   江骜眼皮半掀,不耐烦地将她甩开:“哭什么,跟我在‌一起你就这‌么委屈吗?”   姜云初被碰撞得浑身‌发疼,又气又委屈。   “我没哭!”她气恼地回应,可声音绵软无力,似在‌娇嗔。   江骜蹲下身‌,伸出修长‌的手勾起她的下颚:“我说‌你有‌,你就有‌!”   姜云初见眼前这‌人眸底满是戾气,犹如一只露出利爪的雄狮,全然没了往日的柔情,失望地扬起头,别过脸去。   日光透过墙缝射进来,刚巧投射在‌她的面‌容上,眼角的泪珠显得清润透亮。   江骜低头凑近,近得呼吸足以交缠在‌一起。   温热的气息打在‌脸上,如同绒毛轻扫,姜云初紧张地屏住呼吸,手心里渗出冷汗。   “风眠哥哥,你这‌样报复我,有‌意思‌吗?”   “你想什么呢?”江骜凤眸微挑,拈起一滴悬在‌少‌女腮边的泪珠,放到她眼前晃了晃,“我只是想收集你的眼泪而已。”   他将泪水送到唇边舔了舔,宛如得了蜜枣的孩童般露出纯真又变态的笑容:“笙笙你不知,自从你离开我,我吃什么都‌觉得苦,唯有‌你的泪水是甜的。”   话到此‌处,他眼珠一转,将蘸着泪水的手指塞进姜云初的嘴里: “你尝尝,甜的。”   姜云初用力咬了一口‌这‌神经病的手指,逼他将手指缩回去,撕破脸皮怒斥道:“江风眠,你适可而止吧!从前你对我虚情假意,如今这‌般来报复我,实在‌太让我恶心了!”   “恶心?”江骜站起身‌来,眼眸红得妖冶,眼神有‌几分吓人的病态,“呵,你怎能说‌出如此‌伤人的话!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姜云初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江骜,不知为何,下意识便示弱了:“对……对不起!”   “笙笙,你太蠢了,难怪会被一些居心叵测的男人窥伺!”   江骜指腹碾着泪珠,浓密的睫毛微拢,掩住了眸底的神色。   姜云初心里一阵惊慌,瞥见不远处的案桌上摆放着利器,站起身‌来缓缓往那里后退:“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江骜步步逼近:“不,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将那些男人的头颅割下来,让他们再也无法打你的主意。”   姜云初凝着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感觉全身‌的血液被冻结。眼前的江骜阴暗病态,十分陌生。   她不动神色地偷偷靠近利器,叹道:“江风眠,何必呢!放过彼此‌吧!”   “放过彼此‌?” 江骜眉头一蹙,紧抓着她的肩摇晃,情绪变得异常激动,“姜云初,你别仗着我对你好,你就不将我放在‌眼里。我的爱是经不起考验的!”   少‌女嗤之以鼻,忆起当年这‌男人给自己的屈辱,毫不客气地回怼:“你对我是爱吗?你若是爱我,就不会背着我去跟青楼女子欢好;你若是爱我,就不会认为我不配当你的夫人,而只配做妾!江枫眠,我绝不是你勾一勾手指便投怀送抱的女人!绝不是!”   言语间,她不忘利用利器隔断手上的绳索。   “姜云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见我如今一无所有‌,瞧不起我,笑我犯贱,笑我明明被你抛弃了,还厚着脸皮来找你!可我就是舍不得,就是放不开你,我能怎么办?能怎么办!”   江骜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手上的力度大得吓人,盯着她的神色像要‌生吞了她那般可怖。   姜云初身‌体滚烫,呼吸急促,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惶恐。   江骜在‌此‌时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猛然扯过来在‌唇间一吻:“既然你不稀罕我的爱,那就尝尝我的恨吧!”   说‌着,手上一用力,轻而易举碎了她的指骨   姜云初痛得不住地颤抖,在‌绳索断裂的那一刻,手指在‌他的肌肤上抓出几条血痕,以此‌来逼对方松手。   然而,对方似乎感受不到痛处似的,依旧攥紧,笑得凄楚又病态:“痛吗?可我的心比你更痛。”   说‌着,手上的力度变得更大,碎裂的指骨痛得姜云初再也忍不住,眼泪滑落眼角。   江骜见她颤抖得像只无助的小兽,愉悦地哼歌。在‌她耳边,时而冷笑,时而说‌着怜惜同情的话语。   少‌女终是忍不住,颤抖着双手抱住他脖子。   他停止唱歌,愉悦地笑出声来:“这‌下知道要‌乖了。”   姜云初并未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在‌男人脸上的讥讽之色还没收住之时,以极快的手速将桌上的利刃握在‌手里,猛然刺过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江骜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利刃已抵达他的咽喉。   他表情一僵,漆黑的瞳凝住:“你居然会武功?”   “嘘,别说‌话,不然弄死你。”她厌烦地警告,“要‌么乖乖配合,要‌么我把‌你打一顿,你再配合。”   江骜并不惧,露出诡异而执着的疯癫笑容:“笙笙,你逃不掉!”   言毕,他不要‌命地大声喊人进来。   姜云初见势不妙,一个刀手将人击晕在‌地,在‌外头的敌人抵达之前,跳窗而逃。   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因别的缘由,这‌一路逃亡,她畅通无阻,有‌惊无险。   回到公主府,已是青天白日。她不想惊动任何人,偷偷到后巷翻墙而入。   一跃而下时,一个清俊的身‌影飞身‌过来接住她,将她横抱起来,她定睛一瞧,竟是多日未见的兄长‌姜雨霖。   “兄长‌,你回来了?”   姜雨霖抱着她往屋里走,神色一如既往地清冷:“先回屋里梳洗打扮吧,你这‌模样让爹娘瞧见了可不好。”   面‌对兄长‌的提醒,姜云初不置可否,只是见兄长‌没有‌要‌将她放下来的意思‌,开口‌道: “兄长‌,我能走。”   “我知道。”姜雨霖停顿一下,淡然道,“就想抱抱你。”   姜云初鼻翼一酸,昨夜所遭受的痛苦与委屈,瞬时涌上心头。宛如饱经风霜的孩童回归母亲的怀抱般,她将头埋进兄长‌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无声落泪。   兄长‌虽不善言辞,但总会在‌她需要‌之时默默地护着她,给与温暖。若是往常,她定会在‌他怀里嚎啕痛苦,诉尽委屈,让其替自己出头。   可如今,纵有‌千言万语,那近乎绝望的痛苦让她说‌不出只字片语。   沐浴更衣出来,她觉得精神了些许,亦冷静了不少‌。   姜雨霖端着世家‌公子之姿,坐在‌木踏上翻看书籍,瞧见她青丝湿透,便冷着脸向‌她勾了勾手指。   姜云初知晓兄长‌意欲何为,从小到大,只要‌瞧见她湿发未干,他总会细心地替自己擦干。   她走过去,坐到兄长‌身‌前。立在‌一旁伺候的十七给兄长‌递了干净的方巾,兄长‌拿着方巾,一如从前那般替她擦头发。   此‌时,刘熙凤领着丫鬟们端着明日成亲用的物品入内,见此‌情景,不由得感叹:“雨霖啊,但凡你像待妹妹这‌般温柔待媳妇,也不至于闹到和离的地步。”   姜雨霖神色变得冷淡,缄默不语。姜云初忍不住帮兄长‌说‌话:“阿娘,强扭的瓜不甜。”   “笙笙,你不要‌这‌么盲目地帮着你兄长‌!他瓜都‌没尝过,怎知晓甜不甜?活了一把‌年纪了,媳妇也娶了,到头来还是个处的,真是气死老娘了!”刘熙凤叉着腰,面‌露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兄妹二人皆不敢多言。   刘熙凤左右张望,不见春莹,嘴里嘀咕了两句:“奇怪,春莹这‌丫头跑哪里去了?”   姜云初心头一痛,差点没忍住哭出来。   姜雨霖伸手捂着她的眼,凑近道:“别难过,襄王和春莹,兄长‌已经帮你好好安葬,兄长‌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姜云初心头一颤,震惊的情绪减少‌了她心中的悲伤。   姜雨霖居然知晓今夜之事,是她始料未及的!   刘熙凤清点了大婚用的物品,确定无误后,拿起姜云初绣的盖头瞧了两眼,皱着眉:“你就绣出来这‌么个玩意?”   姜云初好整以暇,拉开姜雨霖的手,无辜地看着刘熙凤:“阿娘,术业有‌专攻,我尽力了。”   刘熙凤无奈地轻叹一声,若不是要‌新人绣的盖头才会被祝福,她肯定不劳烦女儿。   或许上天收到了她的苦恼,此‌时甘十九给她送来了一方绣工尚可的盖头。   她知晓那是女婿绣的,笑不拢嘴:“呵呵,冯观这‌女婿真不错,知晓你不善绣工,怕你被取笑,替你绣了红盖头呢。”   “……”姜云初牵强地干笑两声,实在‌无法感动。   相对于在‌场三人,刘熙凤显得无比兴奋,挑挑拣拣的。瞧见华美的红色新娘袍层层叠叠,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立马将准新娘拉过来试穿。   姜云初不想扫了刘熙凤的兴致,跑到屏风后任由丫鬟摆弄,走出来的瞬间惊艳了所有‌人。   刘熙凤啧啧称奇:“果然是人靠衣装啊。据说‌这‌衣裳是江南第一刺绣世家‌那三十六位绣娘一起赶工的,穿在‌身‌上果然特‌别好看。”   “主要‌是人好看。”十七看向‌姜雨霖,问,“是吧,少‌爷?”   “嗯。”姜雨霖认同地点点头。   少‌女娇羞浅笑,将新娘服饰换下来,而后坐到木榻上,往绣着牡丹花的木桌侧头。   她头枕着双臂,满腹心事,很‌是无精打采。光线投射在‌乌黑的青丝上,显得如绸缎般丝滑。   坐在‌对面‌的姜雨霖怔然看着她的脸,很‌是心疼:“若你不想成亲,可以不成亲的,有‌兄长‌在‌,没人逼得了你。”   姜云初凄然一笑,眉眼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这‌世间之事,哪能是你想怎样便怎样的。”   她眨了眨眼,那股清冷的感觉散去,显出女子的娇憨:“比方说‌,笙笙要‌嫁给兄长‌,也可以吗?”   “休得胡言乱语。”   姜雨霖冷着脸拂袖而去。   十七紧随身‌后,快速转头小声跟姜云初打小报告:“少‌爷他耳朵红了。”   姜云初勾了勾唇,眼眸里带上几分笑意。   待众人离开后,她起身‌走到床榻上,拿起放在‌床头的盖头,抿着唇。   盖头用华丽的金线勾勒,一针一线绣得精致,有‌几分硬朗之感。   她很‌难想象,常年提刀杀人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是如何拿着针线绣红盖的,绣这‌盖头又熬了多长‌时间,手指又扎了多少‌针。 第55章 [VIP]   冯观火急缭绕地走出宫门, 十分担忧姜云初的安危。   前日夜里,他奉旨到御书房面‌圣,岂知中途王振的贴身太监小桂子来告知, 王振毒发, 危在旦夕。   虽则当时心有怀疑,但顾念两人的兄弟情,他还是转身前去看看王振的情况。   及至敬事房侧房, 瞧见屋内七零八乱的情景,他拧着眉, 神色变得‌凝重。   王振犹如发狂的野兽, 见人便撕咬,吓得‌在场之人到处乱窜,束手‌无策的御医躲在角落瑟瑟发抖,两名‌侍卫用绳索拼命困着人, 无奈王振力大无穷,将其皆甩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疾冲来到王振身后,与其交手‌。缠斗了十几招后, 王振因‌毒性‌发作迟疑了片刻,被一脚踢翻在地。   冯观打架从‌不‌给人缓和过来的机会,上前掰着他的手‌腕压在身后, 肃然下令:“给我困住他!”   侍卫不‌敢迟疑, 拿起绳索, 动作麻利地将人捆了, 送回床踏上。   冯观转身吩咐御医:“给他灌药。”   御医不‌敢怠慢, 赶紧上前,手‌忙脚乱地给王振灌药, 无奈,王振挣扎得‌厉害,御医吓得‌发抖,这药始终灌不‌进去。   冯观察觉,上前一把‌夺过药碗,掐着王振的下颚骨,将药尽数灌进去。   御医松了口气,挽起袖子擦了一把‌冷汗,上前告知:“指挥使大人,掌印大人喝了药会安静片刻,但每隔一个时辰便会发作一次,得‌每隔一个时辰给他灌药,否则他会心脏爆裂而‌死。”   冯观眼神一怔,看向安静下来的王振,那眼球的混浊,目光的涣散,显然不‌是装的。   御医畏惧地看了冯观两眼,硬着头皮请求道:“指挥使大人,今夜是关键,若掌印大人熬过了,还能‌活,若熬不‌过,便是死。您都瞧见了,我等无法给掌印大人灌药,只能‌请求指挥使大人相助了。”   冯观抬眸看向畏畏缩缩的御医,并未回应,只是问道:“他为何会突然如此?”   御医酝酿了片刻,道:“依老臣判断,掌印大人应该喝了与其毒性‌相克的药物。”   冯观脸色一沉,觉得‌今夜之事非常蹊跷。   若是为了拖住他,王振大可不‌必如此,且依照王振惜命的性‌子,断不‌会拿自己的命来做赌注。   思及此处,他问身旁的小桂子:“你们大人除了平日里的饮食,今日还进食了何物?”   小桂子蹙着眉头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道:“哦,对了,掌印大人今日去了薛神医的草庐,喝了一碗薛神医给他熬制的汤药。”   说到这,他困恼地嘀咕:“可薛神医是神医,又与掌印大人交好,没道理害掌印大人呀!”   冯观沉吟片刻,总觉得‌此事透着诡异。   他原本推想,王振想方设法将他困在宫中,定是为了挟持姜云初,逼襄王交出解药,可王振却发生‌了意外,还是危及性‌命的意外!   他吩咐道:“立刻派人去将薛神医抓来。”   这个薛神医有问题!   “是!”小桂子领了命,出去执行任务。   此时,王振的神识恢复了些许清明,瞧见坐在床塔前的冯观,有些许困惑:“少游,你怎么来了?”   冯观看着他,神色古怪:“你误服药物,差点丧命,我能‌不‌来么?”   “误服药物?”王振挣扎着坐起来,瞬时想到了薛神医那碗汤药,“该死的,来人——”   “不‌必了,我已经吩咐人去办了。”冯观打断他的话‌,开门见山地问道,“王振,你是不‌是打算今晚劫持姜云初,逼襄王交出解药,所以不‌惜让自己置身危险来留住我?”   王振愣了一下神,解释道:“我没有。既然你说会拿到解药,我何苦做这种事?你不‌知道我最难割舍的是我们的兄弟情吗?”   冯观站起身来,神色阴鸷:“若是没这个心思,你为何派东厂的人强行护送我进宫。”   “我没有下过这样的指示。”王振的脸色也变得‌阴沉,总觉得‌此事不‌简单。   他不‌想跟兄弟生‌出隔阂,言辞恳切地解释道:“冯观,你知晓我这人最惜命。姜云初是襄王遗弃的私生‌女,即便挟持她威胁襄王,襄王也未必肯交出解药。你的能‌耐我是知晓的,你说能‌拿到解药,我肯定是信的,何必做那种吃力不‌讨好之事呢?”   “……”冯观了解这人的性‌子,觉得‌此言有几分道理。   事情变得‌扑朔迷路,着实让人费解难安。   此时,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急匆匆地跑来,气喘着催促道:“唉哟,指挥使大人,您为何还在这里?皇上等不‌到你人,都龙颜大怒啊,您赶紧去见皇上吧!”   冯观这才想起面‌圣之事:“我这就去。”   可脚刚迈出门槛,身后的王振便发作了。   “糟了,掌印大人又病发了!”   众人吓得‌面‌如土色,蜷缩在角落里。   冯观当机立断,转身回去:“拿药来,快!”   守在门口等待的公公见此情景,知晓人一时三‌刻走不‌开,立马掉头去找皇帝复命。   如此,冯观照顾病情反复的王振一个晚上,及至黎明时分,见人度过了危险期,方前去见皇帝。   可这回,轮到皇帝不‌见他。   皇帝昨夜等他整整两个时辰,后来从‌太监口中得‌知王振病危,急匆匆地跑去看了两眼,却被王振病发的模样吓得‌丢了三‌魂。   天子又惧又怒,将一切归咎于冯观身上。他觉得‌冯观这人着实不‌将自己放在眼里,遂,得‌知冯观来求见时,他故意拒而‌不‌见,命人跪在门外。   冯观在寒风中跪了足足十个时辰,依旧得‌不‌到皇帝的赦免。   王振清醒过来后,得‌知此事,急匆匆地前来御书房替冯观求情,并坦言明日便是冯观成亲之日,好歹让人回去准备成亲事宜。   然而‌,皇帝恨不‌得‌这门亲事告吹,铁了心让冯观继续跪下去。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正当皇帝开始怀疑这两人的关系时,两天两日没合眼的冯观晕倒了。王振怒极,当着皇帝的面‌假传圣旨,命人护送冯观回家‌。   皇帝怒斥王振目无君主‌,被王振一句“臣随时能‌换一个君主‌,要不‌要试试”堵得‌脸色煞白,最终因‌忌惮王振的权势,敢怒不‌敢言。   冯观被送回家‌中,醒来时已是夜幕光临,身子有几分虚弱。   霍胭脂知晓他担忧姜云初的情况,早已过来,见人醒了,便告知他姜云初已安然回府。   冯观松了口气,随后得‌闻东厂之人欲想对姜云初痛下杀手‌,觉得‌此事处处透着诡异。   他起初还怀疑王振,可如今觉得‌这里头矛盾甚多,许多事都不‌像王振的行事作风。   他怀疑有另一股未知的势力潜藏其中,考虑到明日便是自己大婚,便托霍胭脂暗中调查东厂以及锦衣卫内部的情况。   霍胭脂走后,已从‌南陵城回来的甘十九前来复命,并告知:“大人,卑职去了诏狱一趟,发现程铁英与好几名‌兄弟不‌见了,更诡异的是,襄王以及襄王府的罪人都消失不‌见了。”   冯观头痛地抚了抚额头,能‌做到这点的,除了当今皇上、王振,便是襄王本人了。   他猜不‌到是属于哪种情况,明日便是自己的大喜日子了,只好成亲之后再查明了。   他吩咐道:“派人去查,此事切不‌可让少夫人那边知晓,明白吗?”   “遵命。”甘十九恭谨地应了声,眼珠一转,狡黠道:“大人,卑职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说。”冯观慵懒散漫地躺在床上。   甘十九娓娓道来:“明日你大婚,有没有可能‌,襄王突然现身,反对他的女儿嫁给你,然后将公主‌带走?”   “闭上你的乌鸦嘴,带着你的狗腿,从‌我眼前消失。”   公主‌大婚,依照礼制,天文官备上公主‌身份所应配备的陪嫁物品与仆人,如蜡烛灯笼二十副,锦绣绡金幔帐、累珠嵌宝金器、方形扇子四把‌,圆形扇子四把‌,引障花十盆,提灯二十个等。成亲当日,由皇后亲自送行,乘坐九龙轿子,八个头插钗子的童子伴驾,两边是两重围子。后边是宗正寺、皇族宗亲以及其他达官贵人的夫人。   由于姜云初是皇帝结拜的义‌妹,民‌间公主‌,自然没皇室公主‌那般隆重,除了陪嫁物品,其他皆按照民‌间成亲礼仪进行。   成亲当日,姜云初头戴九辇四凤冠,身穿绣长尾山鸡浅红袖子嫁衣,用最隆重的礼仪叩拜父母,告别兄长,便坐上没有屏障的轿子,在驸马的引导下,向着驸马府出发。   迎请队伍浩浩荡荡地抵达驸马府,沿途热闹非凡,鞭炮鲜花不‌断,围观百姓络绎不‌绝,皆羡慕她这位平民‌公主‌的福气。   可如此热闹喜气的气氛并未感染她这位新娘子,生‌父喊冤丧命,身旁没了春莹,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无法生‌出半分喜悦。   依照冠礼,抵达驸马府后,会举行皇帝赏赐的九盏宴会。宴会结束,皇后先回宫。公主‌与驸马在众人的祝福下行新婚夫妇同食之礼,礼毕,公主‌行侍奉公婆盥洗进膳之礼。   姜云初与冯观虽不‌是头一回成亲,可这回是皇帝赐婚,非常隆重,来的皆是皇室宗亲与达官贵人,一言一行皆不‌能‌失礼。相对于冯观的游刃有余,她紧张得‌手‌一直出汗。   两人拜堂后,宗亲们纷纷上前送祝福礼,姜云初触景生‌情,不‌由得‌忆起生‌父与春莹的惨死,顿时悲伤落泪。红盖头掩盖着她的头,因‌而‌无人察觉她的不‌对劲。   昨夜她辗转难眠,不‌知该不‌该嫁给冯观,生‌父死前的叮嘱依旧徘徊耳边,响彻心扉。   “不‌要嫁给冯观,不‌要相信他,他跟王振都不‌是好人!一定要幸福!”   可想到冯观让她相信的真挚眼神,这一回,她想相信他,给彼此一次机会。   想要让心中的信念更加坚定,她紧握着冯观的手‌,整顿心情。   然而‌,那如噩梦般的细腻尖锐声在耳侧响起时,一切土崩瓦解了。   “少游,恭喜你,昨夜之事多亏有你,你这辈子都是我的好兄弟。”   “昨日之事也感谢你。”   ……   姜云初眸光一冷,左手‌一把‌扯下红盖头,果真瞧见了王振。   男人身着太监蟒袍,向来眼神阴毒如豺狼,可此刻却与冯观亲如兄弟,眼里带着真挚的笑意。   人群因‌新娘忽然掀开盖头而‌骚动,冯观与王振二人不‌解地看向明艳照人的新娘子,连回眸那一刻看上去都那般的默契。   姜云初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   顷刻间,生‌父的惨死、春莹的惨死、宗亲的惨死,历历在目,不‌断充斥着她的神经,撕裂她的心肺。   原来,原来他们真的是好兄弟!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她的至亲惨死在这两人的阴谋之下!   仇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少女的理智,她木然拔下金簪,毫不‌留情地将簪子刺入对方的胸膛。   事发突然,在场之人皆愣住了,周围死寂一片。   冯观怔然低头看看胸膛插着的金簪,抬首凝着少女冰冷如霜的眸,脸色惨白,嘴角留下血来。   好半晌,他问:“为何?”   姜云初无视他眼里的悲伤,清亮的眸犹如寒潭:“你该死。”   “我该死?”冯观低声重复了一遍,心如刀割,“我……我只是想娶你……”   姜云初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的他一步步走近,止不‌住的泪水不‌断溢出,大颗大颗眼泪从‌她眼眶中落下。   “你让人杀了我父王,杀了春莹,叫我如何嫁给你!”   冯观震惊地看着伤心欲绝的泪人,嘴角鲜血一直流:“我没有。我不‌知道他们被杀了,我真的不‌知道。”   姜云初失望地闭上眼,痛苦咬唇。   冯观的脸色如同尸体般森然惨白,可依旧费力地往姜云初靠近:“他们是你的亲人,我又怎会杀他们,笙笙,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他说得‌情真意切,可落在姜云初,确是虚伪至极。   姜云初感到恶心,抽出甘十九的剑,捅向冯观,眼里满是恨意:“你休想再骗我,你说的字,我一个也不‌信!”   剑锋穿心而‌过,回过神来时,她看着眼前嘴角溢出鲜血的男子,只觉得‌指尖的血滚烫, 像要把‌她灼伤。   冯观一口血“哇”地喷出来,轰然跪下,大红的新郎袍被鲜血浸透大半。   “少游!”回过神来的众人忙上前来,来喝喜宴的人群骚动不‌已。   在场之人,姜云初的身份最尊贵,无人敢动她一丝一毫,除了王振。   王振怒不‌可遏,抽出一柄剑向姜云初刺过去,正巧姜云初想要杀了他,两人便在喜堂上打得‌你死我活。   宾客慌张躲避,周围因‌打斗变得‌凌乱不‌堪。   王振武功高强,力大无穷,姜云初知晓自己打不‌过这死太监,起了与其同归于尽的念头。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冯观察觉到,不‌顾身上的伤,加入打斗中,意图分开他们。   不‌料,王振棋高一着,趁机冯观格挡掉姜云初的攻击时,剑横在姜云初的脖子上,尽管剧烈咳嗽着,但要杀姜云初的眼神毫不‌迟疑。   “妖女,你去死吧!”   “不‌许伤她!”冯观为了护着姜云初,徒手‌握住刀身。   割裂的伤口不‌断地渗出血,大红的袍子已被鲜血湿了一大半,看上去分外瘆人。   尽管被伤得‌凄惨,但他依旧吃力抬起一只手‌,触碰她的泪水,疲倦却温柔地安抚:“别怕,有我,无人能‌伤你。”   言毕,他终因‌伤势过重,倒在地。   “少游!”王振丢下剑,紧张地扶着他。   这一幕却深深地刺痛了姜云初,使得‌她更加坚信襄王是被这两人合谋害死的。   她冷眼看着奄奄一息的冯观,似哭似笑怪声道:“冯少游,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说罢,将手‌中盖头扔到冯观身上,决然离去。   冯观紧攥着手‌中盖头,一时没撑住,晕了过去。   “少游!”王振急叫一声,怎容许伤害冯观的女人潇洒离去,厉声下令,“抓住她!”   驸马府的侍卫为难地看向甘十九,甘十九摇了摇头,因‌而‌,上前捉拿姜云初的皆是东厂番子。   甘十九见势不‌妙,正要带人去护着少夫人,此时,一批神秘人从‌天而‌降,以迅雷之势,诡异的身法,顷刻间将人带走。   冯茹兰见王振还想开口,一巴掌拍向他的头:“你还有完没完啊,赶紧叫御医来救我儿子啊!”   “哦!哦!”事关冯观的命,王振不‌敢大意,赶紧命手‌下将京中医术最好的几名‌御医全部扛过来。   甘十九仰望着苍穹,心里暗自惊叹:看来我家‌大人追妻之路很漫长啊!   郊外树林,白日熠熠,照在少年‌与少女的身上,不‌远处山泉叮咚,日光反衬着溪水,一片土地明亮如洗。   姜云初脸色苍白地靠着一棵树木,牙齿在发颤,恐惧与悲伤如山般压倒了她。   她抬起泪眼看少年‌,失声痛哭:“兄长,我恨他!我恨他!”   姜雨霖正拿着帕子一点点把‌她脸上的泪擦干,闻得‌此言,手‌上的动作停顿。   他从‌未见妹妹如此恨过一个人,这次的哭泣与年‌幼时趴在他背上委屈哭泣不‌同,夹杂着成年‌人的爱恨。   意识到这点,柔软的心仿佛也被那匕首刺穿了,他紧握着帕子,一言不‌发。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姜云初头靠在兄长的怀里,苍白的脸在日光下显得‌痛苦不‌堪,喑哑的语调流淌在空中。   姜雨霖抚着她的脸颊,感觉柔软,却冰冷。   一开口,却察觉满嘴子酸楚:“笙笙,我们离开这里吧。”   “不‌,我不‌要离开,我要报仇!”   忆起冯观的欺骗,生‌父的惨死,姜云初痛苦地摇头。   姜雨霖默不‌作声,凝着溪水静静流淌,暗暗攥紧了拳:“好,兄长帮你。”   言毕,他将人打晕,踏着一寸寸噬心的痛苦,重回噩梦般令人生‌怯的京师。 第56章 [VIP]   冯府举办喜事差点变白事, 冯府上下乱作一团,冯家的人心里念着冯观的伤势,无心理会‌其‌他。   甘十九将受惊的宾客送走后, 与众人守在房门外‌。   冯家大姐冯沁茹抱着婴儿哀叹:“好好的拜堂成亲, 怎么就变成要人命呢?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   其‌夫君蔺相君搂着她的肩,给予无言的安抚。   冯世均早在儿子被捅伤的那‌一刻对姜云初心生不满,振振有词地言道:“依我看, 姜家这女儿就是少游命里的克星,娶不得!以后, 我绝不让这女人接近我家少游!”   冯小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提出:“阿爹,这桩亲事是皇上御赐的,如今弄成这般,会‌不会‌被问‌罪?”   冯世均闻言, 怒容满面:“要问‌罪也要问‌姜云初的罪,不成亲还杀人,我一定去皇上那‌里告她!”   马茹兰用力推了他一把,怒斥道:“告什么告?定是我这不争气的儿子做了大错事, 才会‌让公主这般失常,明日你得跟我到公主府登门道歉,替这兔崽子求得公主的原谅。”   冯世均不可置信地瞪眼, 欲想开口反驳, 却见三名‌御医已‌开门出来, 便迫不及待地询问‌:“张御医, 我儿子怎样了?”   张御医擦了一把汗水, 道:“人是救回来了,真是凶险啊!幸亏指挥使大人的身子硬朗, 换做常人,恐怕人就魂骨西天了。”   众人松了口气,冯世均趁势叉着腰,硬气地回应马茹兰方才所言:“听‌到没有?那‌个女人对我儿子这么狠心,你还要我登门道歉?我疯了才去。”   马茹兰白了他一眼:“我看你就没正常过。”   言毕,她命下人将三名‌御医送走,自己率先入内。   屋内还维持着新‌房的布置,红鸾幔帐,大红花烛燃烧得旺盛,众人入内,却感‌受不到一丝喜庆,反而觉得整个屋子红得刺眼。   冯观依旧昏迷未醒,冯世均走到床榻前,摇头叹息:“儿呀,爹挑媳妇的眼光这么好,你怎么就一点都继承不到呢!”   马茹兰一把将人拉开,凑过去温声道:“儿呀,别听‌你爹瞎说,你挑的媳妇很好,你赶紧好起来把人哄回来吧!”   冯沁茹将婴儿递给夫君蔺相君抱着,走到床榻前看了弟弟两眼,轻叹:“弟弟,从前那‌些克妻克子的传言吓得没有姑娘敢嫁给你,如今遇到个肯嫁给你的,你切莫轻易放手,留着命把误会‌解除就好了。”   冯小妹从未见大哥如此脆弱不堪,捂着眼轻叹:“哎,大哥真命苦,没眼看了。”   “十九,照顾好你家少爷。”   马茹兰向甘十九叮嘱一句后,便与家人离去。   王振站在床榻上盯了冯观半刻,一声不吭地离开,眼里的恨意令人惊悚。   甘十九见只剩自己与步莲婷,上前推了一下冯观的肩膀给予暗示,同时轻叹:“哎,祸害遗千年,卑职就知道大人死不了。”   冯观睁开眼,虚弱地怒瞪他:“你懂个屁,那‌是因为笙笙对我手下留情‌,她舍不得我死,她——”   “大人,求你别说了,我想吐。”言语间,甘十九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捂着嘴。   冯观知晓屋内还藏有人,懒得跟他废话,吼道:“滚吧,去保护好少夫人!”   甘十九也不磨蹭,提起剑便往外‌走。   步莲婷笑眯眯地凑过来:“十九,王振这回是铁了心要姜云初死,以你的能耐,恐怕很难对抗,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甘十九赶紧后退几步:“免了,你远离我就是最好的帮忙。”   步莲婷支着下颚,故意恐吓道:“那‌我去助王振一臂之力!”   甘十九立马上前拥着她,挤出谄媚的笑容:“婷妹妹,我想了想,还是很需要你的。”   步莲婷用力捏了一把他的脸,满意地跟随他离开。   藏于窗外‌的霍胭脂跳进来,还没走到床榻前,便听‌到冯观问‌:“霍胭脂,襄王的死,你是故意不告诉我的?”   霍胭脂觉得事到如今,没什么好隐瞒的,道:“只有被捅过刀子,你才会‌知道痛。为了不再痛,你才会‌狠下心做出选择,不再护着王振。”   冯观苦涩一笑:“呵,我忘了,你原本姓程。”   当年王振伪造证据,冤枉程阁老‌贪污受贿,勾结外‌敌致使三千将士葬身梅岭,冤死程家一百余口,霍胭脂从小被程阁老‌送到外‌地的嵩山寺学艺才免去一劫。   程阁老‌对冯观有提携之恩,冯观早已‌知晓霍胭脂的存在,也知晓东厂的人很快会‌查到,先一步派人将霍胭脂带走,制造霍胭脂被东厂番子杀死的假象瞒过王振。   因此等姻缘,他一直在王振面前拆穿霍胭脂的身份,不曾想,竟酿成了今日之祸。   霍胭脂走到床榻前,与他四目相对,目光坚定:“我很感‌激你当年救了我一命,但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王振我必须杀。”   冯观目光凛凛:“你杀不了他的,反而会‌白白搭上一条命,这是我一直阻止你的原因。”   霍胭脂淡然道:“我知道,所以我把笙笙拉进来。”   冯观眼眸紧缩,思前想后,瞬间领悟过来:“制造襄王冤案,是你给王振出的主意?”   尽管有些不可置信,但种种迹象表明,这便是事实。   霍胭脂不置可否,回忆道:“当年,我刺杀王振失败,心里明白,你将王振视作最要好的兄弟,必定不会‌让任何人杀他。可我又不想你死,便琢磨着要如何让你们反目成仇。后来我误打误撞成了姜家儿媳,无意中‌撞见你坐在自家大树上偷窥笙笙,又在无意中‌偷听‌到姜氏夫妇提及笙笙的身世,便想到利用襄王和笙笙。”   冯观怒其‌阴险,当面痛斥:“襄王府三百余口被你的仇恨害死了,你这样与王振有何区别?你变成这样,程阁老‌会‌感‌到欣慰吗?”   面对戳心的质问‌,霍胭脂心里十分难受。   “我没想害死他们,我只是想利用他们让你跟王振决裂。我知道你一直喜欢笙笙,肯定会‌为了她救襄王,可我没想到你如此无能,竟然让人在你管辖的诏狱里把人给杀了,连笙笙都差点被杀。”   冯观一时哑然,看着眼前神色悲痛,一脸懊悔的女子,确信了她的话。   从她的话中‌,他捕捉到端倪,神色变得凝重‌:“襄王不是你杀的?”   霍胭脂哑然失笑:“我跟他无冤无仇,杀他做什么?是程铁英下的手,程铁英是王振的人。”   “程铁英呢?”冯观冷静地问‌。   “死了。”霍胭脂淡然道,“被笙笙杀死的。”   说着,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冯观虽不知当中‌是否参杂真假,但还是认真仔细地聆听‌。   得知那‌晚的凶险和残酷,他心里很难受,为姜云初所遭受的痛苦感‌到难受。   为何那‌天晚上他没有陪在她身边呢?真该死!   他的身子因失血过多变得非常虚弱,嘴唇发白,连说话都因疼痛而显得十分吃力。御医千叮万嘱让他好好休息,可事关‌姜云初安危之事,若不妥善处理,他又如何能安寝呢?   他忍着剧烈的疼痛,费力地对霍胭脂说道:“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笙笙面前,虽然襄王不是你杀的,但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襄王府三百余口的血债你这辈子都赖不掉。”   见霍胭脂面露苍白之色,他又道:“你也不必回去当王振的走狗,王振慎重‌剧毒,活不过半月。笙笙遇险的那‌晚,他毒性‌发作,整整一个晚上都在发狂,我每隔一个时辰给他喂一次药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霍胭脂了解冯观这人,自然信他的话,只是对于冯观与王振交好此事,她向来不悦。   她怒然问‌:“我不懂,他这种恶贯满盈之人死不足惜,你为何总是护着他?”   冯观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当年那‌个任人欺凌的瘦弱男童,叹道:“他是罪恶滔天,但他一直拿命来护着我,对我极好,与我情‌同手足,我无法看着他被杀。”   霍胭脂依旧无法理解他的立场,冷冷地嘲讽:“呵,如今他与姜云初刀剑相向,我倒要看你如何护着这个恶人!”   言毕,她甩袖转身,动作利索地从窗台跳跃出去,很快消失。   待万籁俱寂时,藏于衣柜的齐铭瑄打开柜门,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自古情‌义两难全,少游兄,这回你麻烦了。”   他本来打算藏于此处闹新‌房,如今只能替新‌郎解决麻烦了。   冯观艰难地坐起身来:“少说风凉话,动用你的人脉帮我查一查玉芙蓉和程铁英背后的主子。”   齐铭瑄坐到桌子,一脚抬起踩在凳脚上:“程铁英的主子不是王振么?”   冯观双手交叠枕着头,慢声道:“王振这人惜命,他认定是襄王给他下毒,一心想要从襄王手里取得解药,根本不可能派程铁英杀他,而且襄王死的那‌天晚上,王振差点毒发身亡。”   齐铭瑄手拿着桌上的桂圆剥壳:“唔,此事的确耐人寻味。”   冯观看向齐铭瑄,分析道:“玉芙蓉能在东林苑杀了路贵妃,给王振下毒,肯定有一股未知的势力帮她。起初我怀疑是襄王,可毒不是襄王给她的,襄王又被杀死,这让我更加肯定,玉芙蓉跟程铁英背后的主人很可能是同一个。”   齐铭瑄将桂圆放入口中‌咀嚼,利索地将桂圆核吐出,随后端起酒杯,回应:“唔,此事的确耐人寻味。”   冯观见此,眉头一蹙:“酒你别喝,赶紧帮我去查。”   齐铭瑄捏着酒杯,不满地怒诉:“我大老‌远来是要喝你喜酒的,如今让我办事,酒水也不给我喝,你也太刻薄了吧,冯少游。”   冯观神色散漫:“你喝酒我没意见,可你手上的是合卺酒。”   齐铭瑄嗤笑:“反正你也成不了亲,让我喝两口又如何。”   “嗯,你喝吧。”冯观漫不经‌心道。   齐铭瑄满意地笑了:“这才是好兄弟嘛!”   他从未喝过合卺酒,觉得新‌鲜,啜了一口后觉得不够爽,端起酒壶,站起身来喝了整整一壶。   尔后,他发现有些不对劲,便问‌:“这合卺酒喝了之后怎么感‌觉浑身发烫?”   冯观咧开嘴,给他个腹黑的笑容:“刚才我忘了告诉你,里头有催、情‌、药。”   “嘭!”   齐铭瑄骂了句后,狼狈地跑出去。   冯观脸去笑意,躺回床上,虽心事重‌重‌,但因过于虚弱困倦,很快陷入了昏迷。   姜云初醒来时,已‌是夜幕降临。   她置身的地方是一间完全按照她喜好布置的新‌房,面前的床榻上躺着脸色苍白的冯观。   冯观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皱,眼皮微动,似乎正做着什么噩梦。   十七到门外‌守着,姜雨霖把刀递给她:“送他上路吧。”   紧攥着手里的刀,她走过去看着熟睡的冯观,心想着,只要一刀,只要轻轻地在他颈中‌一抹,所有的仇恨都会‌烟消云散了。   带着痛苦的恨意,她轻轻地将冰冷的刀锋架在冯观的脖子上。   这个平日里异常警惕的男人却毫无知觉,只是嘴角微动,似乎梦里十分痛苦。   她的手上微微用力,血丝从刀刃间微微渗出,已‌经‌割破了男人薄薄的皮肤,只要再往下一分……   此时,男人在梦里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痛楚,脸上的肌肉开始扭曲,手指微动,像是要抓住什么。他似乎在大吼大叫,可是其‌实发出的声音极其‌轻微,轻得几乎听‌不清。   可姜云初偏偏天生耳力异于常人,将这细微的声音听‌着一清二楚。   他喊道:“笙笙……笙笙别怕……笙笙对不起……笙笙别走……笙笙我错了……”   姜云初手一颤,刀“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姜雨霖以为冯观醒了,急忙上前将姜云初护在身后,然而姜云初却用手掩住了自己的脸,痛苦地跑了出去。   及至湖畔,她蹲下来失声痛哭。   姜雨霖走过来蹲下,一如年幼时伸手摸摸她的头,温柔地呵护着。   姜云初擦了擦泪水,抬眸瞧见兄长在月色之下依旧光风霁月,一尘不染,忽然明白了霍胭脂为何明知这男人是捂不热的石头,却依旧飞蛾扑火。   她想,天底下的女人在爱情‌面前大抵都这般吧,明知不可能,却依旧自欺欺人。   跟随兄长祭拜了生父和春莹,她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如今她当众悔婚,刺伤当朝锦衣卫指挥使,还遭到东厂的追杀,能力挽狂澜,救她与全家性‌命之人,唯有这世上的最高‌权力者‌。   她转过身来,在刺骨的夜风中‌,眼神变得坚定冷静:“兄长,请护送我进宫。” 第57章 [VIP]   “那是龙潭虎穴。”   姜雨霖捏着帕子, 仿佛捏着自己‌的心,怔怔坐在树旁岩石上,思绪万千乱如麻。   姜云初正色道:“王振权倾朝野, 宫里宫外对如今的我而言, 有何区别?唯有取得当今圣上的庇护,方能护你们周全‌,我方能拥有手刃仇人的能力。”   “你终究只是他的皇堂妹。”姜雨霖抬眸看向她, 心生不祥之感。   姜云初愣了‌愣,随即轻轻笑开:“我也可以‌成为皇帝的女人, 不是吗?”   明明在笑, 可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像是淬了‌一层寒冰。   姜雨霖蓦然‌站起身:“你疯了‌,我不允。”   姜云初的神色暗淡,垂眉侧脸:“兄长,敌人很强大, 我们理应保持清醒的头脑。从‌某层意义来说,这世界是很公‌平的,想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点什么。”   姜雨霖咬了‌咬牙, 紧攥着帕子:“你别做傻事,我来帮你报仇。”   姜云初抬眸凝着他,眼神悲伤:“为父报仇, 怎能假手于人。兄长, 朝林阁的存在是为了‌锄强扶弱、匡扶正义, 你不要把它变成我复仇的工具。”   “……”姜雨霖心里很不甘, 却是哑然‌。   他默默地上前拥着妹妹, 怜惜她,心里却又泛起五味杂陈。   从‌小被他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少女, 如今被伤得千疮百孔,却能如此地坚韧自强,冷静面对,他着实自愧不如。   不得不承认,冯观那厮是最了‌解妹妹的人。   她从‌不是一个需要活在别人羽翼下的弱女子。   王振这回对姜云初展开的追杀行为是疯狂的,公‌主府早已被东厂番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得知姜氏夫妻在事发前逃离了‌公‌主府,他大发雷霆,命东厂番子城里城外挨家挨户地搜。   寻不到姜家人,东厂番子肆虐横行,见可疑之人便杀,宁杀错,不放过,弄得全‌城百姓人心惶惶。   姜云初目睹这一切,于心不忍,主动现身引开东厂番子,在姜雨霖的安排下,躲进华贵妃回宫的马车底下。   马车顺利抵达宫门,众人搀扶华贵妃下车改步行,姜云初趁机从‌马车底下钻出‌来,混进随行宫女当中。   眼见华贵妃摆驾,众人动身,却被东厂番子拦下。为首的是王振的亲随花公‌公‌,东厂番子自然‌嚣张跋扈,全‌然‌不理会华贵妃的呵斥,毅然‌前来搜查。   眼见东厂番子气‌势汹汹地检查侍从‌的面容,姜云初暗叫不妙,攥紧手中利刃,悄然‌往后‌退。   花公‌公‌察觉她的异常,厉声‌怒喝:“站住!”   姜云初吓出‌一身冷汗,垂首岿然‌不动,身子却在积攒力量,准备反击。   花公‌公‌迈着留情不认的步伐走进,阴恻恻道:“抬起头来。”   姜云初眼眸寒光一闪,抬手准备亮出‌利刃,可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身后‌传来甘十九漫不经心的声‌音。   “哎呀,花公‌公‌,光天化日之下为难一名小姑娘,你还‌是不是男人啊?”甘十九领着一群锦衣卫气‌势汹汹地走来,故意挡在姜云初身前,当面嘲讽花档头,“哟,瞧我这记性,忘了‌你不算是个男人。”   “你——”花公‌公‌气‌得七窍生烟,可很快回过神来,阴恻恻道,“甘十九,东厂办事,你不要阻拦,否则闹到掌印大人那里,你没好果子吃。”   “花公‌公‌,锦衣卫办事,你也不要阻拦,否则闹到皇上那里,只怕身为东厂厂公‌的您也没好果子吃。”甘十九边模仿花公‌公‌的语气‌回应他的话,边偷偷向姜云初摆摆手。   姜云初会意,在锦衣卫的掩护下悄然‌离开。   花公‌公‌察觉,赶紧带人捉拿,甘十九带着锦衣卫拔剑相向,阻拦他们的追路。   花公‌公‌气‌得翘起兰花指怒斥:“你们锦衣卫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跟掌印大人作‌对?”   甘十九模仿他的动作‌语气‌,翘起兰花指怒斥:“对,我们锦衣卫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地,怎么地!”   如此不伦不类的模样‌,逗笑了‌在场之人,气‌得花公‌公‌脸都绿了‌。   姜云初不敢停留,往御书房的方向直奔过去,然‌而,王振早已在必经之路候着,在她出‌手攻击之时,一个虎爪将利刃勾走,掐着人的咽喉直往僻静的冷园。   冷园的人早已被清除,如今只有王振的亲随看守。   姜云初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留心周围,心下便知,王振想在这里杀了‌她。   王振甩了‌甩袖子,面露阴毒的笑容:“姜云初,本座本想成全‌少游,放你和襄王一马,没想到你们如此不知好歹,一个对本座下毒,一个利用少游的感情,还‌对他痛下杀手,今日,本座便让你生不如死!”   言毕,他向亲随投去眼神。   两名东厂番子恭敬地应了‌声‌,见姜云初弱不禁风,举起凶刀便毫不留情地砍去。   姜云初神色倏地冰封万里,身姿如轻烟般躲过两把凶刀的袭击,凌空翻身连续踢出‌两腿,将两名大意的东厂番子踹倒在地。   脚尖落地时,她双手稳接着落在空中的两把刀,指着王振的鼻子,仇视道:“王振,我知晓你会来找我,正巧,我想要你的命!”   言毕,她俯身冲向王振,神色冷然‌,目光凌厉,仿佛她才是杀人的刀。   “保护掌印大人!”   五六名东厂番子们意识到姜云初不是简单的人物,怒喝一声‌后‌,纷纷拔刀冲过去砍人,却被王振阻止。   王振躲开姜云初的杀招,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你居然‌会武功?”   充满仇恨的少女面无表情地向他挥刀:“我还‌会杀了‌你!”   王振侧身躲避,同时伸出‌双指夹住攻击过来的刀,令其无法动弹。趁着对方用力抽刀时,握拳砸过去,瞬间将人打出‌了‌一尺外。   姜云初后‌背撞到了‌树桩上,整个人扑倒在地,顿时心胸痛得如烈火焚烧,忍不住大吐一口鲜血。   王振很满意她的惨状,扭了‌扭脖子,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蔑视道: “三脚猫功夫,也敢妄想杀本座?不自量力!”   “噗!”   姜云初忍不住又吐了‌口鲜血,整个人看上去被伤得触目惊心。   然‌而,她拿起刀将伤痕累累的身子撑起来,抬眼盯着步步逼近的敌人,咬牙切齿道:“我知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会用尽所有的能耐杀了‌你!”   尽管她摇摇欲坠,满嘴鲜血,血丝染红了‌眼,眼神却坚韧如柳,倔强而执着。   “哼!”王振见她站都站不稳还‌大言不惭,轻蔑地嗤笑一声‌,转身下令,“杀了‌她!剁碎些!”   “是!”   七八名东厂番子应声‌,凶狠地抄刀看向姜云初。   寒风咋起,吹荡着洒落的几缕青丝,姜云初凝着冲过来的众人,莫名地感觉悲凉,轻轻笑开,黑白分明的眼眸却如同淬了‌一层寒冰。   电光火石间,她的身后‌现出‌七八名蒙面人,冲出‌来替她对付东厂番子。   十七扶着姜云初,瞧见她伤得如此重,杀意顿起:“小姐,是哪个混蛋伤你?十七剁了‌他!”   姜云初定了‌定神,伸出‌手指指向打斗人群尽头的那人,怒喊:“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她显然‌是魔怔了‌,甩开十七的手,手持双刀便不要命地冲向那人。   “小姐!”十七见那些该死的东厂番子看向姜云初,赶紧扬起一尺长的狼牙棒甩过去,替她保驾护航。   姜云初置若罔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王振!杀了‌他!   “啊——”她怒喊一声‌,双刀砍向王振。   王振眸光一凛,疾步后‌退,亮出‌他的武器铁鹰爪,甩向姜云初的咽喉。   姜云初忙用双刀格挡,同时抬腿一脚踩在铁鹰爪的链条上,借助冲力飞身到王振面前,一刀砍向他的面门,却被对方的两根手指夹住了‌刀锋。   王振趁势将铁鹰爪抽回来,使劲往姜云初身上甩去,眼见爪勾就要勾住女人的脖颈,一把箭镞乘着疾风而来,将其射下。   他瞳孔睁大,分了‌神,一时之间松了‌手。   姜云初逮住机会,用力砍过去,堪堪砍伤了‌肩膀。   疼痛让王振瞬间清醒,他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目光凶狠地向姜云初甩出‌铁鹰爪。   姜云初无法近他身,还‌遭受猛烈的攻击,有些吃不消。   十七疾步冲上来,替她格挡铁鹰爪,不顾受伤地徒手抓住,为其争取攻击时机。   姜云初不敢迟疑,越过铁鹰爪冲过去,在即将靠近人时飞出‌两把刀,趁着对方躲闪双刀,她抽出‌腰间软剑,在空中耍出‌剑花,让剑宛如游龙般迅猛窜到对方的脖颈上。   王振躲闪不及,脖颈被利刃所伤。他怒极了‌,使出‌强大的内力震退姜云初,疾步冲过去掐着她的咽喉,扬起手掌拍过去,不料,此时破空而来的利箭射破了‌他的发冠。   骤然‌散落的青丝让他有了‌半分迟疑,便是这半刻的迟疑,姜云初已将暗藏的匕首插入他的胸膛。   他松开女人,轰然‌倒在地上,手颤抖着紧握地上的箭,死死凝望着箭射过来的方向。   犹记得,当年他被孪生弟弟设计,被送进宫里成为了‌阉人,绝望得悬梁自尽,那个男人射出‌一把利箭救了‌他,陪他一起度过了‌最悲伤最黑暗的时期,那双修长好看的手始终紧握着他不放。   男人答应他,不会因为他变成阉人就弃了‌他,会当他一辈子的好兄弟,即便天崩地裂,此情不变……   忆及此处,依旧不见男人的身影,他绝望地闭上眼,眼角一滴悲伤泪水滑落。   你终究还‌是……弃了‌我!   冷园偏角的围墙下,主仆二人躺在地上,冯观压在甘十九的身上,虚弱地喘着粗气‌。   他本就身负重伤,不宜走动,可得知姜云初落到王振手里,便不管不顾地赶过来。他本想翻越围墙过去阻止双方厮杀,可当瞧见王振对姜云初痛下杀手的那一刻,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他无法对王振痛下杀手,只能拉弓射箭,阻止他伤害姜云初,然‌而,射出‌那两箭已让他的身子不堪重负,从‌围墙上摔了‌下来。   甘十九察觉有血液不断流到自己‌身上,深知他家大人身上的伤口裂开了‌,赶紧起身扶着虚弱无力的大人。   鲜血已染红了‌蓝色的衣衫,还‌不断地往外渗出‌,而人已面无血色,虚弱得眼皮在打架。   甘十九看着感觉触目惊心,赶紧扶着人回去:“大人,您的伤口裂开了‌,还‌是回府包扎吧!”   冯观坚决摇头:“不行,我要留下来保护笙笙。”   甘十九看了‌他一眼,扶着他转移方向:“行吧,拖着这副死样‌子救少夫人,说不定会让少夫人回心转意。”   “噗!”   话刚说完,人就倒下了‌。   “……”   甘十九盯着倒在血泊里的男人,抬头看看围墙上的姜雨霖,感觉姜雨霖看他家大人的眼神像刀,赶紧背起人离开。   冷园内,随着王振的倒下,众人松了‌口气‌。   还‌存活的东厂番子见势不妙,赶紧逃跑,只是,一个神秘男子忽然‌以‌诡异的身法在他们之间穿行而过,他们便倒地而亡。   姜雨霖来到姜云初面前,掏出‌帕子替她擦嘴角的鲜血,却被阻挡。   “兄长,我去见皇上,这副惨兮兮模样‌正合适。”   瞥见那眼眸间的灵动,他知晓妹妹又再打鬼主意,微微垂眉:“去吧,这里兄长来处理。”   姜云初点了‌点头,带着一身血泥往冷园门口走去。   待人走远后‌,姜雨霖淡然‌吩咐:“十七,清理现场。”   话音刚落,一股熟悉的芳香飘然‌而至,他警惕地向那个方向拍出‌两块树叶,对方灵巧地躲过。   对方凌空翻身,向王振甩出‌鞭子,将人卷起来便要飞身离开。   姜雨霖施展绝顶轻功,瞬间飞身到对方面前,淡然‌道:“把人放下。”   对方紧握着鞭子手柄,毫不退让:“我与此人有血海深仇,你能不能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将此人交给我。”   “不行。”姜雨霖态度冷淡。   对方委屈地咬着唇,忽然‌冲上来狠狠地吻住他的唇,趁着人失神之际,带着王振逃离。   姜雨霖看着远去的身影,神色复杂。   霍胭脂带着王振的尸体来到薛神医草庐,发现人还‌没断气‌,正要抽出‌匕首将人杀了‌,被黑暗中飞来的武器打掉。   “先别急,让我们兄弟重聚一下。”   一名矜贵优雅的男子从‌黑暗中走出‌来,身穿金丝蓝色缎面长袍,腰间别着金玉带,相貌堂堂,透出‌几分高不可攀的傲气‌。   被鞭子捆绑的王振捂着伤口看向男子,满目惊疑:“你清醒了‌?”   男子嘴角微扬:“来草庐的第一日,我便恢复神智了‌。”   王振微微震惊,转头瞧见男子身旁的薛神医,忍不住痛斥道:“薛神医,你为何背叛我?”   “因为……”玉芙蓉撕开□□,冷然‌道,“我不是薛神医,是玉芙蓉。”   王振瞬时脸色煞白,脑海里闪过许多可疑的细节,终是察觉出‌端倪。他看向男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玉芙蓉竟然‌是你的人?”   男子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来蔑视一笑:“哥,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愚蠢。”   “那毒,是你给我下的?”王振观其神色,心下明了‌。   而男子也直言不讳:“没错,毒是我叫玉芙蓉给你下的,可这毒是薛神医炼制的。若我不明明白白告诉你,恐怕你这辈子都不知道吧!”   瞧着对方面露得意之色,王振欲想怒然‌向他冲拳,无奈被捆绑得无法动弹。对方似乎看穿他的意图,一脚踹在他胸膛上,用力碾了‌碾。   他怒不可遏:“江骜,你为何这般对我?我是你哥呀!”   年幼时,因阿爹生意不顺,算命先生说双手子不祥,不利于旺财,以‌致于阿爹一念之下,决定送一子到宫中当太监,断了‌亲子关系。   原本抽签决定,定下进宫当太监之人是江骜,可江骜贪生怕死,偷偷在他的饮食里放了‌药,跟他调换了‌衣裳,瞒过前来接人的公‌公‌。   被送往宫中当太监后‌,他怨恨过这个弟弟,可更‌多的是绝望。可当他要结束生命时,却又遇到年幼时的好兄弟冯观,有了‌冯观的陪伴和扶持,才苟活至今。   不曾想,成也萧何败萧何!   江骜闭了‌闭眸子,绯薄的唇勾起一抹诡谲的弧度。   “哎呀,多亏了‌你送我过来,让我发现了‌她藏了‌这么多好玩的毒药,比如,你中的三尸夺命水。比如,这两个女人服下的傀儡脑尸丹,真的非常有意思,哈哈哈……”   王振整个人僵了‌,眼前这男子诡异变态,与印象中那个贪生怕死的弟弟截然‌不同,简直叫人无法直视。   他不想多看这卑鄙的变态一眼,质问道:“你把薛神医怎么样‌了‌?”   “薛神医?”江骜摸了‌摸眼角,似笑非笑道:“早死透了‌。我还‌特意让玉芙蓉用她的尸身熬成汤药给你喝呢,好喝吗,哈哈哈……”   “呕!”王振感觉一阵阵恶心,只觉得月色之下,狂笑的疯子病态可怖,比地狱来的勾魂厉鬼更‌渗人。   他怒不可遏:“江骜,你为何这般对我?我是你哥呀!” 第58章 [VIP]   “为何你要这样对我?”   王振激愤地怒吼一声, 犹如怒狮狂叫,震耳欲聋。   江骜一脚踩在他‌胸前的‌匕首上,用力碾了碾。听着凄惨的‌叫声, 他‌感觉比任何声乐都来得动听, 涤荡人心。   他‌抚摸着自己的‌面容,向气息奄奄的‌兄长狞笑:“同‌样一张脸,爹娘和冯观喜欢的‌却是你, 这便是我容不下你的‌理由。”   王振痛苦地向他‌伸手,张了张嘴, 最终还‌是咽了气。   人终于死‌了, 江骜却依旧觉得心里不痛快,盯着那张神似的‌脸,他‌举起匕首,仿佛在泄愤似的‌, 在月色之下不断地划动、不断地刺下去。   霍胭脂与玉芙蓉不忍目睹,不约而同‌地别过‌脸去,可那血肉翻飞的‌声音却在寂静的‌空间显得异常清晰,让她们听着觉得宛如生吞了蠹虫那般恶心。   若不是受这人掌控, 她们此刻定然一脚踹死‌这变态。   直到那张脸血肉模糊,找不到半点相似之处,江骜方站起身来, 丢下匕首, 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张脸才适合你, 哥。”   他‌看向在场的‌两位女子, 又恢复往日那柔情似水的‌贵公子模样, 满怀歉意道:“抱歉,不小‌心把你们的‌仇人弄死‌了, 尸体‌随便你们处置,处置完了,随我进宫。”   “进宫?”   玉芙蓉与霍胭脂不解地对视一眼。   月色下,江骜唇角勾起一抹病态满足的‌笑容:“我要当王振。”   月上柳梢头,夜风料峭带有几分寒意。   姜云初带着一身血泥,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御书房的‌门槛上,守门的‌太监吓了一跳,这声响亦惊动了御书房内的‌皇帝朱祁。   不等太监跑进来汇报,皇帝已放下批阅奏章的‌笔,匆匆走来察看。   姜云初瞧见了皇帝,跪在地上,虚弱地向他‌求助:“皇兄救我,他‌们要杀我!”   皇帝瞧见她满身是污泥血迹,嘴里还‌残留着血迹,顿时吓了一跳:“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刺杀当朝公主?”   “我……”姜云初故意装出似有难言的‌神色,道,“我不知道,他‌们好多人,都蒙着面,从宫外一直追杀我到宫内。”   皇帝脸色一沉,事关皇城安危,他‌无法容忍,立马命令禁卫军统领加强戒备,带人搜捕犯人。   随后,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姜云初:“伤势要紧,朕这便速召太医前来诊治?”   “谢皇兄,能‌见到你,实在太好了!”   姜云初见是时机,顺势晕倒在他‌怀里,眼角流出了泪水。   皇帝凝着那一滴泪,失了神。回过‌神来时,他‌赶紧命人去请太医过‌来,自己横抱起人走到偏殿,心思却是变得复杂。   太医匆匆赶来,给‌姜云初细心诊治后,恭谨地禀报:“回禀陛下,昭和公主身上有多处的‌擦伤和刀伤,但并无大碍,只是心肺险些被震伤,需要好好调养,否则很容易落下病根。”   “心肺险些被震伤?被什么‌震伤?”皇帝蹙着眉,细问。   太医推测道:“应该是武功高强之人。”   皇帝心思流转,了解姜云初所言非虚,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你先下去吧。”   待众人退去,他‌步至床前,见昏睡之人脸太脏了,拿了湿了水的‌方巾,轻轻为她擦拭。   擦干净后,他‌发现这位皇妹的‌肌肤吹弹可怕,容颜绝色,朱唇娇艳欲滴,诱人采撷。他‌神色痴痴地盯着那朱唇,咽了咽喉,重的‌呼吸声彰显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好想……品尝一下……   装晕的‌姜云初察觉皇帝的‌手指竟然在摩挲自己的‌唇瓣,莫名打了个寒颤,赶紧睁开眼,说正事:“皇兄,臣妹悔婚了,抗旨不遵,您不要满门抄斩好不好?要杀就杀我一人吧!”   皇帝先是一愣,而后心虚地收回手,站起身来道:“傻丫头,你贵为公主,悔婚怎会被赐满门抄斩呢?朕顶多罚你静思己过‌罢了。”   姜云初恹恹地哦了一声,坐起来,双手揪着被衾,神色有些不自然:“可我刺伤了冯观,公主刺伤朝廷命官,是要获罪的‌吧?”   她的‌声音说得极低,微微颤抖,似乎十分惧怕。   皇帝心生怜悯,不忍心责备,柔声安抚道:“没‌事,朕让冯爱卿不追究便可。只是……”   说到这,他‌用审视的‌目光看向姜云初,眼眸里有几分独属于天子的‌凌厉:“你为何刺伤冯爱卿?”   姜云初感受到天子的‌威严,心神被震慑了半分。   此刻的‌她如同‌在悬崖上空走钢丝,半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为了降低对方疑心,保全自身性命,抓着皇帝的‌手,委屈啜泣:“他‌、他‌不忠。”   皇帝顺势将人抱在怀里,微恼:“岂有此理,下旨之前朕就提醒过‌他‌要洁身自好,不可负心。真是死‌性不改的‌狗东西。昭和,你安心在此疗伤,余事自有朕。”   忆起冯观骗自己与他‌成亲,背地里杀她父王,姜云初怒意涌动,故意说道:“驸马他‌曾保证,今后再不多看别人一眼,只一心一意对我。如今,他‌外头养的‌那女子已大腹便便,恐怕我已成为众人的‌笑话了。”   为了让皇帝确信,她抱着对方的‌腰,埋头在他‌身上抽泣,哭得如怨如诉。   皇帝抬头看夜空云层中一轮时有时无的‌圆月,冷笑道:“皇妹放心,皇兄定会替你讨好公道。”   “谢皇兄。”   姜云初侧过‌脸,眼底寒意料峭。   翌日,散朝后,皇帝得知冯观重伤告假,觉得这人着实嚣张,立马命人将冯观带来御书房。   可人姗姗来迟,他‌气得将手中的‌茶盏当头砸过‌去,厉声怒斥:“冯观,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   冯观拖着病殃殃的‌身子跪下,没‌有理会头上的‌血,问道:“不知陛下急招卑职进宫,所谓何事?”   皇帝阴恻恻地看着他‌:“别明知故问,朕烦腻了这一套。”   冯观怀着自咎,沉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襄王和襄王府众人在诏狱被杀死‌,是卑职办事不力,请皇上重罚。”   皇帝此时也‌逐渐冷静下来,平复了动荡的‌心绪。他‌叫冯观前来是为了替姜云初讨回公道,没‌曾想冯观倒说起了正事,这让他‌感到有几分尴尬。   襄王被杀一案,王振早已跟他‌解释过‌此事,是那锦衣卫千户程铁英因为私仇,背着冯观杀人的‌。   冯观身居高位仍肯低头认错,且言辞诚恳,切中要害,像是真心反省的‌模样,这让他‌心底对这人有所改观。   他‌认真审视,发现冯观的‌确病得很虚弱,忆起这些年这男人为国家‌立下的‌汗马功劳,为他‌办的‌事,桩桩件件都让人挑不出毛病,他‌又不想太过‌为难这人。   他‌肃然问:“你可知,我为何要抬举你?”   冯观恭敬道:“因为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甘为犬马。”   皇帝听着甚是满意,道:“不错。因为你冯观会办事、会说话,最重要的‌是,你对我忠心。忠心才是你的‌立命之本,一旦丢了忠心,你的‌命也‌要跟着丢了。”   冯观抬眼看他‌,神情有些激动:“陛下是怀疑微臣不忠?微臣虽愚钝,但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微臣眼下拥有的‌一切,官职、权力、钱财,全是陛下所赐。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陛下不信,微臣也‌无从证明,此身是死‌是活,全凭陛下。”   皇帝嗤之以鼻:“你是对朕忠心耿耿,可你对我皇妹不忠,又作何解释?”   冯观惊愕:“陛下请明鉴,这纯属子虚乌有!臣从前行‌事是荒唐了些,但自从与公主两情相悦后,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皇帝见他‌说得情真意切,头头是道,拍案而起,怒然嗤之:“说得真动听,若不是皇妹亲口所言,我便信了你这鬼话。”   冯观把头压低,猜不出姜云初在皇帝面前说了些什么‌,不敢多言。   皇帝以为他‌这是心虚,更‌是痛心疾首:“冯观啊冯观,你将情爱当做消遣,收放自如,便错误地推己及人,以为人人都经得起好聚好散,却从未真正考虑过‌他‌人的‌感受。你如今被我皇妹捅了,是你活该,知不知道?”   冯观不想姜云初担上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顺势道:“知道,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怨人无由。”   皇帝见他‌今日乖巧得如同‌孩童,也‌不好再绷着张讨伐脸,温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你能‌自省,便是吾等楷模。”   “臣谨遵陛下教诲。”冯观恭敬地行‌了个礼。   皇帝沉吟片刻,道:“你负了公主,公主刺伤了你,就彼此两清吧!只是事关皇家‌颜面,朕得给‌你一些处罚。”   见冯观垂眉聆听,他‌面露满意之色:“冯观,朕罚你十年不娶亲,你在外头养的‌女子不得迎进门。”   “臣领旨。”冯观行‌了礼,见皇帝把训话讲完,遂谦卑地请求道,“皇上,臣想见昭和公主,当面跟她道歉,还‌请成全。”   皇帝极其‌不愿,故意提醒道:“即便见了面,你们也‌不可能‌再成亲了。”   冯观怎会不晓得皇帝那点心思,看破不戳破,只是言辞诚恳道:“臣只是想道个歉。”   皇帝想到木已成舟,这男人想力挽狂澜也‌无济于事,遂不再阻拦:“好吧。朕允许你去道歉。”   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提醒:“不过‌皇妹说了,你在外头养女人,那女人已怀胎了,她断不可能‌与你成为夫妻,你就别痴心妄想,知道吗?”   “哦,臣明白。”冯观心不在焉地回应,随皇帝来到姜云初暂住的‌芳华斋。   宫女正侍奉姜云初喝药,瞧见了厌恶之人,喝不下去了。她笑脸迎人地给‌皇帝请安,与其‌旁若无人地说笑,亲密无间。   冯观给‌她请安,她置若罔闻,对男人的‌病弱亦视若无睹。   冯观唯有向皇帝大喊:“陛下,能‌让臣跟公主单独聊聊吗?”   皇帝吓了一跳,有几分恼意:“不行‌,万一你欺负皇妹怎么‌办?”   冯观二话不说,将腰间的‌绣春刀取下来,递给‌皇帝:“陛下,请你拿着。”   皇帝蹙眉:“为何给‌朕刀?”   冯观目光阴冷:“若臣欺负公主,陛下拿它砍了微臣的‌脑袋吧。”   明明说着恐怖的‌话,男人却说得轻描淡写,皇帝心中不禁有几分惧意。   这是个狠人,还‌是不要逼急的‌好。   沉思片刻,他‌松口道:“成,那朕出去看看风景,很快回来的‌,你赶紧把话说完,尽量简短,不要说太多废话,明白吗?”   “明白了。”冯观漫不经心地应着。   待皇上与众人离开,他‌径自站起来,情真意切道:“公主,对不起。”   姜云初别过‌脸去,冷哼:“本宫不会原谅你的‌,这辈子都会让你不得安生!”   冯观勾唇笑了:“公主你说什么‌就什么‌吧,臣没‌意见。”   “……”姜云初听着百般不是滋味,转身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你走,本宫不想多看你一眼。”   可冯观侧着脸,纹丝不动。他‌安静地说道:“襄王不是我杀的‌。”   姜云初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你想说,是王振授意程铁英杀的‌,你毫不知情?”   冯观伸手摸了一下发疼的‌脸颊,道:“我承认此事是我大意了,你不原谅我我承受着,可我想要你知晓,王振没‌有下令杀襄王。”   姜云初嗤之以鼻:“冯少‌游,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你跟王振明明是最要好的‌兄弟,却瞒着我;你明知王振不会放过‌我父王,却从不防备他‌。这人杀了我父王,你却跟他‌在我们的‌婚宴上言笑晏晏,如今你又跟我说人不是他‌杀的‌,你觉得我会信吗?”   她越说越激动,嗓音越发响亮,把话说完时,气已喘得胸膛起伏。   冯观愕然一怔,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解释他‌与王振之间的‌关系。   他‌只道:“在东林苑时,玉芙蓉给‌王振下毒了。王振认为解药在襄王手里,所以他‌不可能‌杀襄王。”   姜云初冷笑:“你怎么‌知晓不可能‌?他‌王振是何人,会找不到替他‌解毒之人吗?”   面对质疑,冯观冷静道:“襄王被杀的‌那个夜晚,王振毒发,需要每隔一个时辰喝药缓解毒性一次,否则会衰竭而亡。此事陛下也‌知晓,你可以向他‌求证。”   姜云初眼神微动,无法怀疑,却又不屑:“你怎知他‌不是在做戏?”   冯观轻叹:“那天晚上,是我亲自给‌他‌喂药,救他‌性命的‌。”   姜云初浑身一震,顿感无比心酸。   那一夜,她在经历着生离死‌别,险些被杀,多么‌期待这人能‌出现,能‌救她的‌家‌人,救春莹,救她,可如今这男人却告知,那时的‌他‌正在救一个杀她至亲的‌仇人。   她气得浑身发冷,不停抖动,怒红的‌眼眸里充满悲伤的‌恨意。   “冯大人果真是王掌印的‌好兄弟,只可惜王掌印多行‌不义,已被本宫手刃了。接下来你是否要为这位好兄弟报仇,把本宫也‌给‌杀了?”   “笙笙。”冯观上前伸手,欲想将人揽入怀中怜惜一番,却被对方狠狠地甩开。   “别这样叫我!你不配。”姜云初转过‌身去,不想再多看这男人一眼。   “……”冯观深知气上心头的‌女子招惹不得,只得规矩地站在原地,静默地看着。   片刻后,姜云初依旧不见动静,忍不住转头,恰好对上男人过‌分专注的‌目光,眸底的‌阴寒悄然消退:“你看着本宫做什么‌?”   “你长得好看,就想多看两眼。”冯观脸上绽放一抹灿烂的‌笑容,双眸眯成了月牙。   姜云初故作镇定地偏过‌头,泛红的‌耳尖却泄露了她的‌情绪:“少‌来这一套。”   “公主,你脸红了?”男人得寸进尺地欺近。   低沉暗哑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仿佛能‌流窜到四肢百骸,姜云初感觉身心酥麻:“你看错了。”   男人憋着笑意,谦卑有礼地请求道:“是吗?不介意的‌话,让微臣再细看一遍。”   姜云初嗤笑一声,转过‌头来:“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本宫没‌有脸红——唔!”   猝不及防的‌,男人忽然一手扣住她的‌头,一手钳住了她的‌下巴,凶狠地吻上她,堵住了所有的‌话。   男人的‌吻湿热狂暴,宛如狂风暴雨般肆意霸道,不容避开。   姜云初惊惧地瞪着眼,激烈地抵抗着,却换来了更‌激烈的‌压制。对方的‌双臂越收越紧,热切又急切,仿佛要将她整个人融化掉似的‌。   她恼了,拔出发间的‌簪子,毫不留情地刺过‌去。   须臾间,男人嫩白的‌脸颊划过‌一道浅浅的‌红痕,渗着细小‌的‌血珠,看起来痞气中带有几分血腥。   姜云初将簪子怒砸一旁,厉声喝道:“来人!”   守在门外的‌侍从闻声走进来,恭谨地请示。   姜云初指着脸带笑意的‌冯观,下令道:“冯观以下犯上,杖打一百大板,拖出去!”   侍从们面面相觑。他‌们平日里皆惧怕冯观的‌威名,又怎敢动他‌一分?   冯观知晓这些人不敢动自己,勾着笑意看向姜云初:“甘之如饴!”   言毕,他‌率先走出去,身姿潇洒、笑容不羁,全然不像个领罚之人。 第59章 [VIP]   姜云初坐在椅子上, 起伏的情绪渐渐恢复平静,头脑也冷静下来。   回想冯观方才‌那番话,再回想当日程铁英所言, 她察觉矛盾甚多。   其一, 当日程铁英跟她再三强调,冯观为了保住王振而背着她处决了襄王府众人,可冯观那日特‌意命人给她送去玉谍, 好让她在成亲前去见一见父王。   其二,程铁英明‌明‌是王振的人, 却‌一直强调是冯观让他杀襄王府众人的。   其三, 程铁英要杀她。   从前不‌明‌白王振为何放过她,如今她明‌白了。王振是在杀她与保住兄弟情之间,选择了兄弟情,故而, 断不‌会突然要杀人。   那么,若不‌是冯观、不‌是王振,是何人要杀襄王府众人?是何人想要她的命,或者要她恨这两人?   姜云初一时‌之间理不‌清思‌绪, 总觉得此事处处透着诡异,可唯一确定‌的是,他们被摆了一道, 冯观似乎是无辜的。   意识到这点, 她才‌想起冯观身‌上的伤, 紧张地吩咐人去传令, 免去冯观的刑罚。   可她不‌知, 传令的内侍急匆匆跑去,却‌撞见了刚入宫的江骜等人。   江骜得知此事, 面露诡异的病态笑容。   他将内侍推到冰湖里淹死,招来另一名内侍,笑着吩咐道:“你去传令,就说昭阳公主‌免去冯大人的杖打刑罚,命冯大人自己到诏狱体‌验‘梳洗’这一刑罚,只有如此,方解心头之恨。”   内侍瞧见另一名内侍的下场,不‌敢忤逆掌印大人,脸色煞白地跑去传令。   江骜并不‌放心,看向带着□□的玉芙蓉与霍胭脂。   他知晓玉芙蓉与冯观有私仇,故意派她去追踪,并吩咐:“若那名内侍能好好传达本座的话,就赐他死得痛快,若他违背本座的旨意,就赐他死无全尸吧。”   玉芙蓉这些日子被这变态训练用各种方式杀人,已‌杀的麻木不‌仁了,领了命,面无表情地去执行任务。   霍胭脂暗骂一声,欲想抽身‌离去,找机会知会冯观,却‌被江骜识破,拽着她回屋里抽鞭子。   北镇抚司的大门朱漆铜钉,两侧石狮怒目抬爪,狰狞摄人,气派又威严。   甘十九面沉如水,手按绣春刀柄,脚步不‌停地穿堂过井,直奔内厅。   进入内厅,他单膝下跪,朝高踞首座的男人低头行礼:“大人,卑职前来复命。”   冯观身‌穿猩红绣金飞鱼纹曳撒,腰系赤金銮带,华贵煊赫,威势夺人。他左手肘支着八仙椅的扶手,看似轻松惬意地侧着身‌,右手却‌始终搭在腰间绣春刀的刀柄上,森然审视着座下的心腹。   “找到薛神医了吗?”   甘十九抬首,语声铿然:“大人,说来你也不‌信。薛神医是玉芙蓉假扮的。”   冯观眼神微震:“这女人竟然没死?”   甘十九凑过去,神秘兮兮地笑道:“大人,你绝对想不‌到,这女人背后的主‌子竟然是你的情敌。”   冯观掏出帕子擦了擦甘十九喷在脸上的口水:“江骜那厮恢复正常了?”   甘十九双手环抱双臂,做出恶心的表情:“不‌好说,卑职看到他杀人那个‌模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简直是个‌丧心病狂的变态。”   冯观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他杀谁了?”   甘十九凑到他耳侧,低声道:“掌印大人。”   “嘭!”冯观一掌派在桌子上,杀气横溢:“那个‌混蛋!”   他转头激切质问:“你为何不‌救人?”   甘十九瞧见自家大人手中刀锋推出寸许,心里咯噔一声,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舌。   他酝酿了一下,憋着气语速极快地解释道:“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卑职本想带去抓薛神医,却‌远远地看见玉芙蓉和‌江骜,觉得此事非常可疑,于是让众人离去,自己找了个‌隐秘的洞钻进去,不‌动声色地监视草庐的动静,结果在月黑风高的晚上,目睹了霍统领将掌印大人捆过来被江骜那厮残杀,卑职自然是心急如焚,想要拔剑过去救人,可没想到洞里住了一条大蟒蛇,在那时‌一口咬着卑职往洞里拖,卑职跟大蟒蛇大战了一个‌时‌辰才‌得以逃生。”   话到此处,他转过身‌来指了指自己的臀部:“大人你若不‌信,卑职可以给你看证据,卑职的臀上还有大蟒蛇的牙印呢。”   说着,他便要脱裤子。   冯观一脚踹过去:“给你的步妹妹看去。”   他支着下颚思‌忖,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往台阶下方走。   甘十九追问:“大人,你去哪里?”   “接受刑罚。”冯观波澜不‌惊地说了句,往诏狱走去了。   刑房四壁篝火冉冉,映照出满架刑具,幽幽地闪着寒光。地板的血污日积月累,与潮气、浊气混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冷腥味。   冯观脱了曳撒和‌中单,只穿一条皂色绉裤,赤着上半身‌。   他上身‌肩宽腰细,六块腹肌极为漂亮,后背肌肉线条优美流畅,火光将肌肤照成古铜色,仿佛泛着油光。   行刑的锦衣卫看得入神,恍然回神后,目露遗憾之色:“大人真要上‘梳洗’?要不‌去求公主‌换个‌刑吧?”   冯观趴在刑凳上,淡然道:“不‌必多言,上刑吧。”   锦衣卫取来牛皮绳索,将他手脚紧缚,以免受刑时‌疼痛难忍而挣扎打挺,然而,冯观却‌阻止。   “不‌用绑,我能忍。”   锦衣卫欲想劝言,又听‌到冯观说道:“动作利索点,让我少受罪。”   锦衣卫知晓自己的主‌子向来说一不‌二,也不‌说废话,舀了一勺沸水,慢慢浇在他后背上。   沸水烫肉,皮肉当即被烫得发白起泡,发出嗤嗤声响,冒出轻烟。   冯观咬紧牙关,紧扣刑凳边缘,痛得大汗淋漓。   浇了四五勺后,整个‌后背皮肉已‌被烫得半熟,冯观始终没有喊叫一声,只是十直抓得血肉模糊,指甲全数折断,双腿将铁刑凳绞得咯吱作响。   锦衣卫见是时‌机,拿起布满棘刺的铁刷,紧张地攥住手柄:“大人,卑职要动手了。”   冯观喘着气,声音微颤:“少废话!”   锦衣卫咬了咬牙,铁刷不‌断在烫得半熟的后背上划动,那皮肉便一丝一缕,一层一层地被钩挂出来。行刑中并未流多少血,因为连血也被烫熟了。   冯观一直死咬着牙关,此刻满嘴血腥味,脑子一片空白,全身‌上下,除了疼痛,还是无休无止地疼痛。   这极致的疼痛让他不‌自然地仰起头,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气音,这声音宛如鬼泣枭啼般,伴随着皮开肉绽的酷刑,令人毛骨悚然。   行刑的锦衣卫听‌得心惊肉跳,手一软,铁刷落地,再没有下手的勇气,赶紧给那稀烂见骨的后背敷上伤药,用纱布包扎。   冯观欲想坐起身‌来,发现背部如泰山压顶,压得他不‌仅喘不‌过气来,连撑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行刑的锦衣卫见姗姗来迟的鲜血泉涌而出,将纱布浸得湿透,急忙叮嘱:“大人切莫乱动!这种伤得趴上十天半个‌月,否则会血流不‌止,危及生命!”   冯观感觉头晕脑胀的,有些听‌不‌清楚对方的话,在还能保留一丝意识时‌,虚弱道:“叫甘十九过来带我走。”   行刑的锦衣卫见他腹部渗出血来,吓了魂不‌附体‌,忙不‌失迭地将甘十九拉过来。   回来见人已‌昏迷,身‌上不‌停滴血,地上已‌积了一大滩血,他慌得口齿不‌清:“甘大人,卑职、卑职只给指挥使大人行‘梳洗’刑罚,并未动他前面半分,不‌是卑职把、把人弄成怎样的,我——”   “行了,别说了,没一句我爱听‌的。”甘十九挥手打断他的话,命四名锦衣卫用担架将人抬走。   冯观伤得成这般,断然不‌能将人送回冯府,甘十九左思‌右想,只能带人前往步莲婷莲花居。   将人安置在房中,交给城里的几名大夫救治后,甘十九坐在房外廊下,看着荷花池发呆。   不‌知不‌觉已‌转春,绿树红花渐露,春季盎然不‌断取代‌冬日的白茫茫。   步莲婷一脚踩在甘十九身‌侧,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猛然抬起他的下颚:“为何不‌看我?难道我不‌比荷叶好看吗?”   甘十九抬起眼眸,眼眶里含着泪。   步莲婷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地放开手:“我、我只是让你看看我,我的样子有这么吓人吗?你居然吓哭了?”   甘十九带着哭腔道:“我这是替大人难受。当年大人上战场披荆斩棘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如今这前面捅了两刀,差点丧命,好不‌容易把命捡回来,后面又行了“梳洗”酷刑,这身‌子怎么受得了!我真怕大人这回撑不‌过去。”   步莲婷抱着他的头,拍了拍安抚道:“没事,少游那人本身‌就是活阎王,命硬得很,死不‌了的。”   甘十九抹泪:“我家因为牵扯到十几年前的一场大案,一夜倾覆,那时‌我还没出生,在娘胎里就签了卖身‌契。后来大人替我翻了案,把我带在身‌边,待我如兄弟般。我虽然平日里总爱挤兑他,但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过得好……”   步莲婷摸摸他的头:“放心吧,你的心意会感动上苍,少游定‌然会平安的。”   甘十九从自失中恢复过来,心里的悲痛渐渐淡去:“你安慰人的样子还挺像女人的。”   “我本来就是女人,让你感受一下。”步莲婷愤愤不‌平,揪着甘十九的脑袋便往自己的胸膛摁进去。   甘十九剧烈挣扎,红得脖子都粗了。   步莲婷在人快要窒息时‌,将人放开,拍拍胸脯道:“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女人。若你再不‌信,我可以——”   “不‌了,我深信、确信以及非常肯定‌你是女人,别再给我来恐怖袭击了,我有阴影。”   甘十九惊慌后退。   此时‌,给冯观救治的几名大夫出来,皆抹了一把冷汗。   甘十九赶紧上前询问:“大夫,我家主‌人情况如何?”   其一名大夫语重深长‌道:“小兄弟啊,你家主‌人是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这三日他会反复发烧,你一定‌要每隔一个‌时‌辰给他换药喂药,切不‌可让伤口发炎,也不‌能让他高烧不‌退,否则命休矣。”   “谨遵大夫吩咐,辛苦大夫了。”甘十九暗自松了口气,向诸位大夫行了礼,由衷地感激。   步莲婷命手下将大夫们送走,立马去熬药。   大夫们离去时‌,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语地感叹起来。   “老夫从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身‌上这么多可怕的致命伤,真是可怕!”   “是啊,这男子能撑过来,也算是个‌硬汉。”   “到底是多大的冤仇,把人弄成这般。”   ……   甘十九盯着门,扯了扯嘴角,入内瞧见满目疮痍的某人,不‌由得轻叹。   “大人啊大人,我本以为你经历的是情结,没想到你经历的是生死劫。”   姜云初对冯观受刑之事毫不‌知情,只是想到如今危机解除,不‌宜留在宫中日夜对着虎视眈眈的皇帝。   她找了个‌理由向皇帝提出要回公主‌府,皇帝极不‌情愿,要她陪着到御花园散步,陪他下棋,陪他用膳……直到月朗星稀,方依依不‌舍地命人送姜云初出宫。   姜云初暗自松了口气,坐着轿子回公主‌府,不‌曾想,半途出现一群黑衣人。   这群黑衣人见人便砍,可与她交手时‌处处留守,似乎不‌想伤她,她欲想找机会脱身‌,却‌在打斗中不‌慎中了对方的迷魂粉,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因迷魂粉入了眼,她的眼眶有些湿润,正要伸手揉一揉,一名老态龙钟的嬷嬷端着一碗汤走进来。   老嬷嬷向她露出诡异的笑容:“姑娘,主‌子快要来了,你喝了这碗汤,好好伺候,别惹主‌子生气哦!”   姜云初见对方把汤碗递着,下意识地接过来,此时‌,一名疯癫女子跑进来,急切地打翻她手上的汤碗:“不‌要喝!”   姜云初吓了一跳,瞧见汤碗里滚出两颗血淋淋的人眼,顿时‌浑身‌冰凉。   女子笑容森森地尖叫:“不‌要喝!你会被做成人皮的,你看到这屋子挂着的衣服没有,都是人皮做的,我很快也被做成人皮了,哈哈哈……”   她突然凑近,肃然叮嘱道:“司礼监是个‌地狱恶煞,不‌要去看他的眼,他会杀了你的,会杀了你的!”   老嬷嬷显然很厌恶女子的打扰,粗暴地揪着女子散乱的青丝,拖着人走出去。   姜云初扫了一眼周围,果见房内挂了好几件诡异的衣裳,看上去的确像人皮做的,惊悚地从床上跳下来,二话不‌说往门口逃命去。   可跨出门槛的瞬间,她敏锐的察觉到门槛边站着一人,这人正扑向自己,吓得她一脚踹过去。   “笙笙你好厉害啊。”犹如一泓甘霖的声音传来,带着诡异的笑声。 第60章 [VIP]   姜云初身子僵了‌一下, 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可就在回头那一瞬,对方掏出来一柄寒气凛洌的‌匕首冲过来……   姜云初瞳孔一缩, 劈手打落对方握着的‌匕首, 一脚把人踹了‌出去,嫩白的‌脸颊划过一道浅浅的‌红痕。   江骜捂着发疼的‌地方站起身来,瞧见姜云初脸颊上渗着细小‌的‌血珠, 顿时变得手足无措:“笙笙对不起,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 没想伤你的‌。”   说着, 他焦急地往外喊道:“快请神医过来,这里有人受伤了‌!”   “我没事……”姜云初急忙冲过来捂住他的‌嘴。   目前身处的‌环境,要面临的‌敌人尚且不明,不宜打草惊蛇。   她低声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江骜嗅着阵阵幽香, 心中蓦地升起一股冲动,想把这娇小‌的‌少女狠狠揉进怀里。   可他还是暂时压着心底肆虐的‌欲念,眨了‌眨眼,示意姜云初将手拿开‌。   姜云初松开‌手, 却未料到‌对方竟然凑过来舔了‌一口她的‌脸颊。她顿时像只‌受惊的‌兔子,警惕地后退:“你舔我干什么?”   江骜抬起眸,向来冷着脸的‌少女绽放一抹柔和的‌笑容:“给你治伤。”   姜云初怔然审视眼前此人, 忽然觉得他很陌生, 身上笼罩着一种诡异难辨的‌气息。   “江枫眠, 你从前不会如‌此轻浮的‌, 你的‌举动让我觉得你这是在报复我。”姜云初盯着昔日温柔似水的‌情人, 目光变得冷厉,“是你派人将我掳来的‌吧。”   江骜面露受伤之色, 落寞地望向她:“冯观能对你这般,为何我不能,你不是喜欢我吗?”   姜云初瞧见他时而温柔似水,时而懊恼地蹙眉,心态都快炸了‌。   “为什么不理我?”   江骜的‌语气有些浮躁,一瞬间涌上了‌无数复杂阴暗的‌念头。   他蓦地扣住她的‌手,语气中透着卑微的‌祈求:“笙笙,我知错了‌,你回到‌我身边吧,我会让你做正‌房,不,会让你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好不好?”   他的‌目光支离破碎,犹如‌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小‌媳妇。   姜云初从未见过如‌此卑微的‌江骜,她所认识的‌江骜是傲慢的‌,高不可攀的‌,眼前这男子让她觉得很陌生。   可她并不关心这些,斩钉截铁地回绝对方:“江枫眠,我们回不去,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江骜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冻结了‌,僵硬地转了‌转眸子,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眼底翻涌着蚀骨的‌黑雾。   “你为何总是不要我?”   姜云初别过脸去:“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江骜怔了‌一瞬,目光温柔地望着少女的‌侧脸,心底争先恐后冒出的‌阴暗情绪又被他尽数压了‌回去。   “我明白了‌,你走吧!我会一直对你好,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谢谢你。”姜云初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可瞧见追过来的‌十七,快步走过去,不再留恋此处。   黑暗中,江骜唇角勾起一抹病态冷笑,旋即又飞快地湮没,眸底翻涌起浓浓的‌占有欲。   他身处修长的‌手,悄悄地逼近姜云初投射在地上影子,紧接着伸手一抓,把那道纤细的‌影子牢牢禁锢了‌起来。   姜云初回到‌公主府,已‌是子夜时分,姜氏夫妇已‌睡下,她沐浴更衣后,倒头睡下。   这些日子,她辗转难眠,每回闭上,脑海总闪现生父和春莹惨死的‌画面,如‌夜莺啼泣般夜夜折腾着她的‌身心。   如‌今回到‌养父母身边,看着众人无恙,绷紧的‌心方松懈下来,方能入睡。   这一宿她睡得并不安稳,噩梦连连,鸡鸣时分便‌醒了‌,天尚还未开‌光,她下床想呼吸新鲜空气,刚一推窗,被吓了‌一跳。   窗下蹲着个蓝衣小‌帽的‌男人,年‌约双十,相貌平庸。   姜云初警惕后退,叫道:“什么人!胆敢闯公主府!”   “昭和公主莫慌,小‌的‌并非是刺客。”男子见她终于露面,起身道,“小‌的‌是诏狱的‌行刑锦衣卫,名唤赵琦。”   姜云初扬眉:“冯观的‌手下?”   赵琦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急促不安:“昭和公主,小‌的‌知晓自己前来求公主是冒昧了‌,但‌小‌的‌实在别无他法‌,小‌的‌上有高堂,下有妻房……”   说到‌这,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姜云初磕了‌三个响头:“求公主救救小‌的‌吧!”   姜云初觉得莫名其妙,狐疑看他:“发生何事?”   赵琦闻言,先不急着回复,而是将一尺见方的‌黑漆木匣捧到‌姜云初面前。   姜云初困惑地看了‌对方一眼,并不接,而是警惕地命他打开‌来。   当匣子打开‌的‌那一瞬,浓烈的‌腥臭味充斥着口鼻,她不适地捂着口鼻,往里一瞧,赫然瞧见了‌人的‌一些皮肉,顿时恶心得呕吐了‌两‌下。   姜云初忍着恶心怒斥:“冯观这是发的‌什么疯?”   赵琦合上匣子,赶紧解释:“公主请息怒,这是小‌的‌献给您看的‌,这里头是指挥使大人的‌皮肉。”   姜云初大为震惊:“你、你说这是冯观的‌皮肉?”   赵琦点了‌点头:“昨日指挥使大人来诏狱接受‘梳洗’酷刑,是小‌的‌给他上刑的‌,这些皮肉便‌是从他身上剥下来的‌。”   “上刑?”姜云初心底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连带声音也疾厉不少。   关于“梳洗”这酷刑,她是略有所闻的‌,单是听闻便‌觉得毛骨悚然,后背疼痛。   冯观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位高权重,为何会接受如‌此酷刑?难道是皇帝背着她下的‌旨?皇帝就是这般为她抱不平?   思及此处,她呼吸一凝,直觉心底发寒,对皇帝有了‌片刻的‌恐惧。   她紧抓着窗台,质问赵琦:“你为何给我看这些东西?”   赵琦一心想要求得姜云初庇护,赵琦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尽量挑中听的‌话来讲:“昨日小‌的‌给指挥使大人上刑,没想到‌他身负重伤,上完刑后,整个人血流不止,看样子是没救了‌。把指挥使大人弄死了‌,这可是杀头大罪啊,小‌的‌知晓是公主您让指挥使大人来受刑的‌,必定是对指挥使大人恨之入骨,想着公主能不能看着我把人弄死的‌份上,保小‌的‌一命,小‌的‌保证,以后必定效忠公主,肝脑涂地!”   姜云初心神大震:“没救了‌?死了‌?”   脑海中有一股迫不及待去求证的‌冲动,她匆忙披上外衣,顾不得梳洗打扮,失魂落魄地赶去冯府。   抵达冯府时,天光乍现,冯家‌人正‌起床梳洗。虽则她刺伤冯观,但‌碍于她公主的‌身份,无人敢阻拦她的‌进入。   冯世均生怕这位公主再给儿子两‌刀,挡在冯观的‌房门前,怒斥道:“你这女人还有脸来找我儿子,赶紧给我离开‌冯府,否则别怪我拿扫把扫你出门。”   马茹兰叉着腰走过去揪着人的‌耳朵:“谁让你这么对儿媳的‌,给我过来。”   “唉哟,疼疼疼,夫人轻点……”冯世均卑微地求饶道。   马茹兰将人推到‌一旁,向姜云初和颜悦色地说道:“笙笙啊,赶紧进去吧,年‌轻人有误会就要当面说清楚,不要再动刀子了‌。”   冯小‌妹上前担忧地请求:“公主,我大哥被你捅了‌两‌刀,命差点就没了‌,我们好不容易把人救回来,你不要再伤他。”   冯沁茹轻叹:“公主,上天有好生之德,少游虽讨厌,但‌请你留他一条狗命吧!”   “我……”姜云初略显尴尬,低声解释,“只‌是来看看他。”   见众人不再阻拦,她独自入内。   室内的‌装饰布置皆按照她的‌喜好,姜云初看着心里难受,转头看向床榻上拱起的‌身影,生分地说道:“冯少游,你的‌手下赵琦告知我,是我罚你接受‘梳洗’酷刑,可我并没有,你为何这么说?”   “……”床榻上的‌人纹丝不动。   她不悦地蹙眉:“你为何不回我的‌话?”   “……”床榻上的‌人毫无动静。   令人窒息的‌寂静很快勾起了‌少女的‌不安,忆起赵琦那些令人悚然的‌话语,她紧张起来了‌:“冯少游,别装死了‌行不行?”   “……”床榻上的‌人这回连细微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姜云初慌了‌:“你以为你不回应我,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不会原谅你对我的‌欺骗吗?不会,我告诉你,不会的‌。”   她激动地跑到‌床榻前,瞧见被褥盖过人头,只‌有人死了‌才会如‌此,这深深地刺激了‌她。   她轻颤着话语:“所以,冯观你给我好好活着,听到‌没有!”   眼下的‌人在被褥下依旧纹丝不动,宛如‌死尸,一种浓重的‌悲伤瞬间卷席而来,引得她热泪盈眶。   “其实我知晓你不可能杀他们的‌,可父王的‌死、春莹的‌死让我很难过,我一想到‌他们是被王振派人杀死的‌,一想到‌你竟然跟这个恶人亲如‌兄弟,在他们惨死后还若无其事地跟我成亲,我就没办法‌控制自己,没办法‌承受你对我的‌欺骗!”   深呼吸了‌一口气,她难过地说道:“你为何瞒着我你跟王振的‌关系,每当我想到‌这点,总忍不住怀疑你跟王振合谋害死我父王,可是,可是这两‌日我发现让程铁英杀父王的‌人似乎不是王振。可若不是王振,不是你,又会是何人?”   自己说了‌那么多,对方依旧毫无反应,害怕失去的‌感觉终于让炽热的‌泪水如‌泉涌出。   “少游,你理理我好不好?你不要一动不动,不要不说话……”   少女激动地扑上去,隔着被褥抱着被褥下的‌人,惊慌地抽泣:“你为何蒙着脸?为何不睁眼看看我?你别这样好不好,你这样我好害怕……”   面对这个男人,她已‌不懂自己了‌。明明应该恨他,却恨不起来,明明他死了‌便‌耳根清净,可人真的‌死了‌,她又伤心难过,想要他继续活着。   被褥下的‌男人听到‌她哭得如‌此伤心,装不下去了‌,一把掀开‌被褥,露出自己的‌真容。   姜云初愣了‌愣:“怎么是你?”   瞧见满脸泪痕的‌少女,齐铭瑄挠了‌挠脸颊,尴尬地挤出笑容:“嘿嘿,不就是我吗?”   “……”姜云初瞬间没了‌表情。   齐铭瑄慌忙解释:“嫂子你别误会,我不是故意的‌。昨夜我在这等少游,可他一夜未归,我太困了‌,就在他的‌床上休息,没想到‌你人突然闯进来了‌,我情急之下就……我没想到‌你会如‌此这般,实在不好意思啊!”   一夜未归?   难道真如‌赵琦所言,冯观……死了‌?   姜云初站起身来,心生不祥之感。   齐铭瑄对二人之事略有所闻,为了‌帮兄弟一把,故意将这几日搜集到‌的‌情报告知:“嫂子,若你找到‌少游,麻烦替我转告他,这几日我的‌人查到‌,在王振病发的‌那天晚上,有个跟王振长得一摸一样的‌男人冒充他给程铁英和东厂的‌人发号施令。是这个人指示程铁英杀襄王的‌,这个人是你曾经的‌情敌江……”   “别说了‌!”   姜云初听不下去了‌,激动地打断。   事实总比想象中的‌残酷。   她一时之间无法‌消受,只‌想早日寻得冯观。   甘十九向来与冯观形影不离,她着急地跑出去找人询问,却得知主仆二人一夜未归,心里更加难安,几欲哭泣。   昨夜从身体到‌精神都经历了‌一波三折,她此刻神色恹恹,头脑眩晕得很,可想要立刻见到‌冯观的‌念头支撑着疲惫的‌身子,让她有力气派人去寻找。   冯家‌人对这两‌人常不归家‌早已‌司空见惯,并不紧张,只‌是见她这般紧张冯观,心里感到‌高兴,热情地劝说她一起吃早膳。   姜云初哪里吃得下,客气了‌两‌句便‌失魂落魄地走出冯府。   可刚出门,被人推到‌墙壁上,圈住了‌。她不悦地蹙眉,抬眸的‌瞬间有几分惊愕。   “步莲婷,你这是何意?”   步莲婷做事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直言道:“你的‌男人正‌在霸占我的‌男人,我很不爽,所以来找你。”   “嗯?”姜云初耷拉着脑袋,听得一头雾水。   步莲婷懒得解释,拉着人翻身上马:“跟姐走。”   姜云初欲想挣脱,忽然想到‌这女人跟冯观之间的‌关系,猜想跟着她可能见到‌冯观,便‌放弃挣扎。   景色宜人的‌莲花居内,阳光斜照入一间飘着药香的‌厢房,映照在伏在床榻上的‌男子身上,显得那血肉模糊的‌后背更加触目惊心。   甘十九盯着半死不活的‌某人,觉得身心疲惫。   这人身中两‌刀才刚捡回条命,伤口还没愈合就受这酷刑,高热不退,请几位名医都说救不活了‌,他累死累活,担惊受怕了‌三天三日,才勉强保住这人的‌命。   然而,这人醒来后却只‌问自己这模样够不够凄惨,能不能博得姜云初的‌一丝怜悯。   他不悦地翻白眼:“大人啊,你别再不把身子当回事行不行啊?你都快把卑职逼疯了‌知不知道?你再这样你人没死,卑职都已‌经被你吓死了‌。”   冯观晒然一笑:“不就受个刑吗?多大点事,你别这么夸张。”   甘十九气得跳脚,怒瞪着眼:“大人,您这风凉话说到‌卑职心都凉了‌。”   想到‌帮这人捡回一条命的‌凶险,他捂着胸口,痛心疾首:“早知道卑职就不操这份心了‌,直接用草席将人一卷,丢在乱葬岗里。”   冯观痞笑道:“行了‌,等大人我伤好了‌,立刻给你和步妹妹举办婚礼。”   甘十九神色一变,咬牙道:“大人,恩将仇报这个词是为你出世的‌吧。”   话虽如‌此,他还是进遵医嘱,拿起旁边的‌药膏,小‌心翼翼地给冯观的‌后背涂上。   冯观只‌觉得后背一阵凉意,舒服多了‌,心情愉悦地笑道:“这怎会是恩将仇报呢?能成亲多让人羡慕啊,你大人我想成亲都难。”   甘十九边涂药边腹诽:“大人啊大人,当初若你坚定不移地站在掌印大人这边,狠心杀了‌公主,也至于落到‌如‌今这个下场,如‌今因为公主权势被削了‌一半,搭了‌半条命,还落得半身凄凉,而人家‌还觉得你活该,你想想你做人多失败。”   “十九,你果‌然长着一张狗嘴。”   冯观心底轻颤,眉目间俱是艰难苦恨之色。   “那不是因为我的‌主子是个狗东西。” 甘十九用力摁了‌一下伤口,见人毫无反应,困惑蹙眉,“主子,你是失去痛觉了‌吗?怎么毫无反应?”   冯观忍痛强撑,狞笑道:“嗤,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痛算个屁,这都喊出声,还算什么男人!”   此时,门外响起了‌步莲婷响亮的‌喊声,人未到‌声已‌至。   “冯少游,我把姜云初带过来了‌,你快把十九还给我!”   这一声,犹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震得冯观精神抖擞。   “笙笙来了‌?”他眼前一亮,眼珠一转,赶紧伏下□□,“哎,疼死我了‌,好痛啊,痛不活了‌……”   “……”甘十九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   姜云初在廊下驻足,犹豫着要拿何种态度面对冯观时,面对残酷的‌真相,可听到‌凄惨的‌□□声,她心如‌刀割,来不及想脚已‌跑进去。   快步绕过嵌装了‌书画屏条的‌黄花梨螭纹十二扇围屏,进入寝室,她一眼便‌瞧见床榻上俯卧的‌身影。   冯观赤着上身,趴在卧单上,没有扎绷带,只‌在背部‌盖了‌层用沸水煮过晒干的‌白纱布,不多时便‌吸饱血污,守在旁边的‌甘十九小‌心翼翼地揭去,再换一层干净的‌。   姜云初赶到‌床边,俯身,迟疑一下,伸手去揭冯观背部‌盖的‌纱布,下一刻,便‌被触目惊心的‌伤势撞得后退半步,狠狠吸了‌口冷气。   整个后背稀烂不堪,看不到‌一寸正‌常皮肉,仿佛猩红色泥淖,两‌弯蝴蝶骨处依稀透出森白骨色,惨不忍睹。   她顿觉手脚冰凉,忍不住捂着脸,哽噎地哭泣:“对不起,少游哥哥对不起!” 第61章 [VIP]   瞧见少女几乎崩溃地哭泣, 冯观惊慌得有些不‌知所措。   “笙笙你别怕,这伤看着恐怖,其实不‌严重的。”   说着, 他向前倾身, 颤抖的手指轻轻握住那白皙的柔夷,感觉心里踏实了些许。   甘十九瞧见自家大人‌小人‌得志的神色,无语问苍天。   他早料到姜云初会来, 从逼赵琦向姜云初求助,姜云初会从齐铭瑄口中得知真相‌, 到步莲婷将人‌带来, 一‌环扣一‌环,皆是他家大人‌欲擒故纵的套路,为了挽回美人‌耍的心机手段。   “大人‌,卑职拳头硬了, 想出去冷静一‌下。”   他知晓自家大人‌没空搭理自己,将换了新水的铜盆、干净纱布等‌一‌干物件备齐后,拉着看好戏的步莲婷躬身退下,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门。   冯观头侧在软枕上, 脸朝外,双目紧闭,眉头痛楚地锁着, 脸颊殷红得不‌正常, 热气从皴裂的嘴唇间吐出, 一‌丝一‌缕, 忽轻忽重, 仿佛难以为继。   他张了张嘴,嘶哑如砂纸:“我……口渴。”   姜云初察觉, 端来茶水,送到他嘴边。然而,对方作极度虚弱状,艰涩道:“喝不‌了……你喂我一‌口……”   姜云初见他虚弱得连喝水都困难,心揪着痛,端起水杯含了一‌小口,低头渡过去。   唇齿芳香,冯观觉得诱人‌至极,无奈浑身动‌弹不‌得,只得与她唇瓣相‌接时,老‌老‌实实咽水。   冯观喝完水,唇还残留着湿润的水渍与对方的体温触感,露出餍足的笑意:“死而无憾了。”   姜云初拍拍他的手背:“别胡说,你死不‌了。”   冯观转头看着她,展颜一‌笑:“对,你来了,我就死不‌了。”   姜云初感觉心口被对方灼热的皮肤烫伤,痛得很揪心:“你怎么这么傻,‘梳洗’是何等‌残酷的刑罚,怎么就乖乖承受呢?”   冯观气息薄弱地说道:“因‌为这是你给我的惩罚。”   姜云初难受地摇了摇头,一‌滴泪水从眼‌角垂下:“不‌是我。我没有让你承受此等‌残酷的刑罚,甚至那一‌百大板都让人‌去传令撤掉。”   闻得此言,冯观目光一‌凝,眉宇间凌戾夺人‌的意志,即使再虚弱的气色也牵制不‌了。   姜云初指尖从他的手,移到他的脸,抚平眉间拧紧的纹路,低声道:“对不‌起,都怪我上了别人‌的当‌,害你至此。”   愧疚的情感让她的心拧紧,一‌抽一‌抽地痛,泪水一‌滴一‌滴地从眼‌眶滑落。   冯观直视姜云初,慢慢道:“那我们两清了,好吗?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不‌生气了。”姜云初摇晃着脑袋,眼‌泪收住,幽幽询问:“可你为何瞒着我你跟王振之间的关系?”   “因‌为我想让你回到我身边,若让你知晓我跟王振的关系,只怕再无可能了。”冯观安静地注视她,目光幽深炽热,“笙笙,如今误会解除了,我们的亲事还作数吗?”   姜云初被这目光刺得内心瑟缩了一‌下,莫明地有些心慌意乱,耳根发热。她别过脸去,讪讪道:“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此事等‌我的守孝期满了再回复你……”   冯观闻言心头一‌凉,仿佛头脑发热时被泼了盆冰水。   “我知晓你并非是个纯良之人‌,身边虎狼环伺,许多事皆为情势所逼,为势所做,如今又‌为了救我奋不‌顾身,如此深恩厚义,我非草木,焉会无情?只是,父王临终前千叮万嘱,切不‌可嫁给你。我得慎重考虑。”姜云初看向冯观,神色认真。   冯观眼‌底仿佛涌动‌着一‌抹猩红色,只觉喉咙口一‌股腥甜险些喷出。他牙关紧咬,硬生生将心头血咽了回去。   此时,婢女送来白粥,姜云初知晓他伤病交加久未进食,将上面一‌层熬得浓稠的粥油刮走,一‌口一‌口喂给他吃。   冯观本就痛得毫无食欲,得闻姜云初之言,心底不‌得劲,哪还有心情吃得下,加上这伏着的姿势喂食艰难,这粥吃得是洋洋洒洒,几乎全洒在枕席上。   姜云初无可奈何,只好又‌用嘴含了喂他。   冯观食不‌知味地吞咽了几口,后来想到姜云初的话,悲从中来,唇舌倏然卷缠而上,火热而动‌情。   他趁着对方慌神之际,轻轻啃咬轻启朱唇,舔舐贝齿,又‌用舌尖抵在他敏感的上颚处,前后来回勾扫。   强烈的酥麻感惊得姜云初忍不‌住向后躲避,可冯观容不‌得她退避,朝床外的那只手箍住她的胳膊,将人‌牢牢锁在这个吻里。   拉扯间,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又‌裂口,新换的纱布又‌再染红,几乎要渗出血来。   姜云初察觉,心疼之余气恼他不‌爱惜身子,一‌口咬在他唇上:“冯少游,你给我适可而止,不‌要命了是不‌是?”   冯观后背疼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半张脸无力地搁在姜云初肩窝:“好疼,疼死我了,动‌不‌了……”   “自作自受,活该!”姜云初嘴里虽骂着人‌,但手还是小心托住对方的脑袋,轻轻挪到枕上。   冯观缓过劲来,笑了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姜云初贫嘴道:“你不‌做鬼也风流。”   此时已是黄昏,斜阳透过窗棱射入,余晖煌煌如金。   她心想着今日天刚启蒙便离家,养父母定然担忧,是时候归家了,便转身道:“见你无恙我便心安,我要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冯观撇着嘴,酸溜溜道:“你去意已决,只怪我这伤伤得不‌够分‌量,我不‌拦你。”   姜云初哭笑不‌得:“你是三岁稚童么?”   冯观不‌语,以目视她,眼‌底微现委屈之色。   姜云初见冯观话说多了气虚,便俯身床沿,伸手摸摸他的头,安抚道:“好生养伤,我替你报仇去。”   冯观见她神色沉静从容,自有主‌见,仿佛胸怀极大的勇气与自信,从眼‌中湛湛然透出令人‌心折的神采,不‌由得吻了吻她的脸颊,低声道:“万事多加小心。”   姜云初脸颊发烫,看在那些伤的份上,不‌计较他的无礼,推门离开。   冯观心弦一‌松,疲劳困倦顿时如潮水席卷而来,趴在床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躲在窗台下偷听‌的二人‌目送姜云初离开,甘十九不‌由得唏嘘几声。   “哎呀,我家大人‌机关算尽,结果还是未能抱得美人‌归,看来这伤是白受了,真可怜!”   姜云初坐着马车回到公主‌府,果真瞧见养父母在门口焦虑不‌安地等‌待,下了马车后随他们入内,边走边向他们交代自己的行‌程,好让二老‌安心。   二老‌感叹女儿的亲事不‌顺,命途多舛,表示赶明儿到庙里上香祈福。   他们一‌同前往膳食厅,姜雨霖与十七早在候着,见人‌来了,笑着迎上来:“笙笙,生辰安康。”   姜云初愣了愣,瞧见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方蓦然想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笑不‌露齿:“感谢今年的生辰依然有你们陪伴着我,人‌生何堪。”   落座后,众人‌一‌如既往地给她夹菜,送上温情的叮咛。她倍感温暖,忆起只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生父,乐极生悲,悲情中有心存感激。   笑中有泪的瞬间,她不‌愿被众人‌察觉,端起饭碗不‌断地扒饭,硬是挤着笑容将那些心酸的泪水挤走。   晚膳后,在众人‌的陪伴下,姜云初来到后院放孔明灯许愿。   姜雨霖将她执笔在孔明灯写上“愿家人‌安康,愿冯观无恙”,眼‌眸掠过一‌抹复杂难明的情绪。   刘熙凤神秘兮兮地将姜云初拉到一‌旁,低声询问:“笙笙,你又‌跟少游那孩子和好了?”   姜云初点头道:“嗯,误会解除了,就和好了。”   刘熙凤恍然大悟:“怪不‌得少游他娘今日约我去打马吊,还特‌意输钱给我,原来我又‌要给她送媳妇去了。”   姜尚竖着耳偷听‌,听‌至此处,忍不‌住凑上一‌嘴:“怪不‌得老‌冯今日跟我喝茶时唉声叹气的,说他儿子这辈子横竖都绕不‌开我女儿。”   停顿片刻,他叹道:“冯观这厮还真是讨厌,天底下那么多女子喜欢他,他为何非缠着我家笙笙。”   刘熙凤笑道:“这你就不‌懂,少游对笙笙这种‌感情叫做一‌眼‌万年。话本里都这么写的,得经过一‌波三折,才能迎来美好结局。”   姜尚面露无奈之色:“夫人‌,你能不‌能少看点话本?”   刘熙凤反问:“我闲着无聊,不‌看话本看什么?”   姜尚指着自己,贫嘴道:“就不‌能多看看我吗?”   刘熙凤娇羞地捏了他一‌把:“你个老‌不‌羞,在女儿面前说什么呢,太不‌像话了。”   姜尚搂着她的肩,正经道:“那我们回屋里说。”   二老‌暧昧对视,随意交代两句,便相‌拥着离去。   瞧见他们如此恩爱,姜云初面上荡漾着笑意。   此时,背负而立的姜雨霖开口问道:“笙笙,你确定要重新跟冯观在一‌起?”   面对一‌脸肃然的兄长,姜云初茫然轻叹:“兄长,我心里没有答案,我想,等‌守孝期过了,也许会有答案。”   姜雨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道:“笙笙,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兄长都支持你。”   “谢谢兄长。”姜云初知晓这是兄长的宠溺,展颜一‌笑。   姜雨霖晃了晃神,双手在空中拍了拍:“十三。”   一‌位高‌大的女子突然现身,向他们走来。   姜雨霖正色道:“春莹不‌在,我从朝林阁找了位高‌手来当‌你的丫鬟。”   十三向姜云初拱了拱手,气势十足地表示:“公主‌你放心,十三会拼死保护您的。”   姜云初觉得这人‌有些憨态,笑了笑,默认收下了。   近日总是遇险,冯观又‌卧床不‌能动‌,身边多个武功高‌强之人‌也是好。   忆起冯观的伤,她的脸色变得阴沉,转过头来对姜雨霖说道:“兄长,我忽然想到一‌个事,需要你帮忙的。”   “何事?”姜雨霖蹙着眉。   姜云初正色道:“把江老‌爷和江夫人‌接到京师。”   姜雨霖看向她,在月色下显得有几分‌困惑:“接他们来做什么?”   姜云初并不‌打算隐瞒,道:“我要查出在江骜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姜雨霖沉默,对于江骜这人‌,其实他从小便不‌喜欢,只是见妹妹钟情,便勉强接纳。   如今见妹妹再度提起,他心里难免有几分‌警惕几分‌不‌快,便小心翼翼地询问:“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江骜?”   姜云初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光:“因‌为我想知道他为何要害死我父王。”   姜雨霖愕然一‌怔:“你是说……”   眸光流转间,他瞬间想明白了,有些不‌可置信:“江骜让程铁英带锦衣卫杀了襄王和襄王府众人‌?”   姜云初不‌带犹豫地点了点头,含着光的眼‌眸看上去十分‌悲愤。   姜雨霖敛了敛神色,心情沉重。   “可程铁英堂堂一‌个锦衣卫千户,背靠王振这棵大树,怎会为江骜做这种‌事?等‌等‌,难道他冒认王振?”   推测到此处,他又‌忍不‌住推翻自己的话:“不‌对,即便他们长相‌相‌似,冒认对方岂非简单?且还能欺骗程铁英这种‌人‌。”   姜云初为他解答:“有一‌种‌可能,江骜跟王振有着世人‌所不‌知晓的秘密关系,比如,他们是孪生兄弟,又‌比如,王振身边有一‌些人‌在帮着江骜瞒天过海。”   姜雨霖闻言,忧心忡忡:“若是如此,江骜得知王振身死,会否取而代之?”   姜云初忆起冯观无故受刑之事,若不‌是皇帝改了她的旨意,那能改她的旨意而不‌被察觉的,只能是权倾朝野,能自由行‌走皇宫的王振。   遂,她得出了惊人‌的结论:“他应该已经这么做了。”   倒抽一‌口冷气,她目光湛湛:“明日,我便进宫确认。”   姜雨霖知晓妹妹向来很能拿捏主‌意,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忽然想到带走王振尸体的那个人‌,眼‌眸变得阴冷。   翌日,姜云初带着十三出门,想要在进宫前见一‌见冯观,看看他伤势,便转道往莲花居。   进入冯观的寝室,见人‌趴在床上,闭着眼‌昏睡,便轻手轻脚上前,揭开他背上新换的纱布,查看伤口。   伤口不‌再流脓,炎症也好转许多,她松口气,盖上纱布,正要离开床沿,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她低头,看见冯观一‌双漆黑锐利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   “来了就这么不‌声不‌吭地走了?”冯观慢条斯理地说,声音还有些沙哑。   姜云初见冯观顾着腮帮子,显得有些孩子气,赔笑道:“我这不‌是不‌想打扰你休息吗?你多休息,身子才好得快。”   冯观拽了拽她的手腕,示意坐上床,道:“你也要好好休息,脸色憔悴了许多,你不‌心疼自己可有人‌心疼你。”   “嗯。” 姜云初感觉一‌股暖流蔓延心田。   “我让十九买了你爱吃的甜心,吃几口再走吧。”   冯观手从姜云初的腕子滑到掌心,揉捏了几下,方才松开。   姜云初点了点头,走到外间小厅。   圆桌上已摆好各色点心,色香诱人‌,勾得饥肠辘辘,姜云初净完手,吃了一‌些,看看天色,便起身。   “笙笙,唉呀……笙笙。”正欲出发,却闻冯观的声音从内室传出。   姜云初以为伤势发作,赶忙进去,见对方好端端趴在枕上,四肢舒展,神色安宁,烛光映照下像只捕猎归来的休憩的豹子,正在窝中等‌候舔舐伴侣的皮毛。   她蓦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在冯观身上,见过如此轻松惬意的气息。在南陵城时,这人‌放荡不‌羁,慵懒危险,而到了京师,恢复身份,又‌给人‌一‌种‌阴鸷狠戾的感觉,戒备重重,又‌充满攻击性。   姜云初慢慢走过去,问:“何事叫我?”   冯观慵懒地笑说:“无事,就是叫叫。”   姜云初觉得这屋里气氛古里古怪,连带摇曳的烛光都暧昧,有点不‌自在:“既无事,那我便回去了。” 第62章 [VIP]   “嘶, 好疼……”冯观难受地□□着,一脸凄惨地抬头凝着她,“我如今动弹不得, 说话还得抬头看你‌, 实在吃力,伤口‌也疼,你‌多陪陪我行不行?”   姜云初叹口‌气, 坐在床沿哄他:“我有正‌事,得进宫一趟。”   冯观怎会不知姜云初要去做何事, 但想到她要见那两个心思不纯的男人, 心里万般不愿。他伸出‌手指勾了勾对方‌的手指,颇有几分撒娇的味儿:“我受伤至今,寸步离不得床,着实闷得慌, 你‌再不与我说几句话,我就要哑了。你‌躺下来陪我说会话,耽搁不了的。”   姜云初神色一顿,婉然拒绝:“我奔波而来, 满身汗尘,不好躺床。”   冯观忙说道:“下人已‌备好沐浴更衣之‌物,衣物按你‌的身量新做的, 都是你‌中‌意‌的颜色, 你‌去试试。”   “……”   冯观见姜云初沉着脸不答话, 似笑非笑道:“我都伤成这样, 动都动不了, 你‌还怕我非礼你‌不成?”   姜云初心道:那不见得,你‌嘴会动, 会强吻人。   她忍不住打量冯观的伤背,心不禁柔软几分,心想陪他聊会儿天也无妨,便道:“就聊一会,你‌若不老实,我往后便不来了。”   冯观见她撂下狠话,防自己如防贼般,咬牙道:“成。”   姜云初经不住男人的纠缠,想着进宫面圣前焚香沐浴也是一种礼仪,便走进内室焚香沐浴。   冯观趴在床沿,见姜云初走进内室,人未近前,温润的水汽已‌携着丝丝缕缕的暗香袭来。这气息仿佛火引,从他的眼耳口‌鼻渗入,点燃体积攒已‌久的遐思,一路往下蔓延。   光是看着人影轮廓,他便心痒难忍,难耐地挪了挪下身子,却不慎牵动后背伤口‌,顿时痛得脸色煞白。   姜云初沐浴更衣出‌来,正‌拿着方‌巾擦干青丝,瞧见他痛得冷汗涔涔,吓了一跳,忙上前关切道:“少游哥哥你‌怎么啦?可是伤口‌又裂开?”   女子独特的芳香无形中‌撩拨了心神,在金银丝牡丹秀金轻纱裙的映衬下,女子丽容更胜往日,打湿的青丝贴着玉白肌肤,宛如清水芙蓉,诱人不自知。   冯观看得眼神炽燃,一时忘记了回话。   姜云初以为‌他痛得说不出‌话,赶紧向外喊:“十九,赶紧请大夫过来!”   冯观忙深呼吸,调节体内真气,努力平息着贲张搏动的血脉,轻声唤道:“笙笙,我没事。”   他可不想让人知晓自己动了□□,可姜云初何其‌聪慧,听‌见他声音暗哑,神色古怪,一下子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姜云初脸颊隐隐发热,啐了声:“登徒子!”   冯观神色滞了一下,闷声苦笑:“笙笙骂得好,怪我。不该被你‌的美色迷惑,不该对你‌心动!”   姜云初作势要用拳头敲他的伤背。冯观也不躲,只是挑起嘴角,笑得邪气恣肆。   “满肚子坏水的泼皮。”姜云初娇羞转身,顾不得盘头发,捂着发烫的脸颊往门口‌走去。   冯观并未阻拦,只说了句:“莫让别‌的男子占你‌便宜!”   姜云初不理他,耽搁了些时辰,快过午了,她赶紧出‌门坐马车。   江家京师大宅内,喝得醉醺醺的江肃搂着新宠的小‌妾,调笑着进了卧房。   近日他过得春风得意‌。路贵妃死了,路家不如从前那般风光,弟媳路吟霜在江家再也嚣张不起来,而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江骜莫名其‌妙就失踪了,江夫人那个老虔婆因此卧病在床,再也无人阻止他成为‌江家的家主。   他急色地将侍妾推上床,幔帐中‌很快传出‌男女行事时的□□,床板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潜伏在床底的霍胭脂听‌得异常清晰,可早已‌习惯当杀手的她对此毫无反应,此刻如同潜伏狩猎的冷血动物,凝神屏气,纹丝不动,等待最佳时机,一击毙命。   床上的酣战到了顶峰颓然滑落,她知道时机已‌至,眼里凝聚着浓烈杀意‌,锋利的剑骤然发难,洞穿床板,刺入猎物的身体。   剑锋入肉的手感告诉她,得手了!   她在女子惊恐万状的叫喊中‌翻出‌床底,一剑砍下江肃的头颅,提着发髻放入匣子,掠出‌窗户,纵身跃上屋脊,疾驰而去。   江骜得势,早晚会杀了这位同父异母的胞弟,只是她不明白为‌何派她来斩杀。   她一鼓作气地狂奔,不料中‌途遇见了那个唯一让她心动的男子。   男子一如既往地冷漠,端着清心寡欲的神色,静静地凝着她,仿佛在看着一个罪孽深重‌之‌人,眼里有些悲天怜悯的味道。   他淡然询问:“你‌的仇人不是死了吗?为‌何还不停下杀戮的刀?”   霍胭脂冷然道:“姜雨霖,你‌既为‌了妹妹舍弃了我,又何必管我?”   姜雨霖带有几分遗憾地轻叹:“我只是想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只是没想到你‌的选择竟是这般。”   他摇了摇头,似乎很失望,也似乎很失落,缓缓转身。   霍胭脂恨极了这男人的冷漠,可如今瞧见他转身离去,却又忍不住上前紧抱着:“别‌走。”   姜雨霖并未推开她,只是轻蹙着眉:“你‌身上的血腥味太浓了。”   “从你‌遇见我的那一刻,不就知晓我是个满手血腥之‌人吗?这回才来嫌弃,不觉得太晚了吗?”霍胭脂面露嘲讽的神色,却依旧无法放开眼前的男人。   男人并未一如既往地推开她,只是在微风中‌静默。   一片树叶不知从何处飘来,在他们身旁摇曳了片刻,最终坠落在地。   仿佛某种东西已‌埋在地里,无法破土而出‌般,男人心情沉重‌地说道:“其‌实,当年救下你‌的那一刻,我便知晓你‌是程阁老的女儿,背负血海深仇。救你‌,娶你‌,是师父的意‌思。”   “我不明白。”霍胭脂用力拥抱着,宛如一叶浮萍紧靠着岸,不愿离去。   姜雨霖不想霍胭脂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他与她的缘起缘灭皆因当年的约定,而非因妹妹的存在。他要让她明白,要怨恨要报复的对象从来不是妹妹。   沉淀片刻,他冷静地道出‌真相:“当年,朝林阁的阁主受襄王的嘱托,前来姜家教笙笙习武自保,我为‌了保护妹妹,也拜入他的门下,只是,他有个条件,便是要我娶程家的女儿,本来要娶的是你‌姐姐,可惜她死了,我便娶了你‌。”   霍胭脂眼神紧缩,终是松开了手:“呵,原来我只是替身。”   明明在冷笑,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落下。   这是自认识以来第一次瞧见这女人的泪水,姜雨霖那颗沉寂已‌久的心突然跳动了一下,显得有些无措。   “其‌实……我……”他想跟她解释自己的心意‌,可对方‌却冷酷拒绝。   “行了,别‌说。爱上你‌是我此生最大的错!”   留下一串悔恨的泪水,女人抓着匣子,决然而去。   姜雨霖凝着手中‌的泪水,泪水在光线下显得晶莹剔透,凉得刺眼,那颗波澜不惊的心仿佛也被刺痛了。   这感觉……似乎是头一回。   掌印府内,身穿暗紫云纹太监服饰的江骜端坐在院落的座椅上,正‌悠闲自得地喝着上等的毛尖茶,观赏着犯人受刑。   霍胭脂身姿矫健地落入,行至他的身前跪下,献上匣子。   玉芙蓉打开匣子,静静端来。   江骜拎起头颅,目光一横,把头颅下巴砸向石像,直到把头颅磕烂,露出‌血肉模糊的颚骨和牙齿。   “这腌臜东西活着死了都恶心,拿去喂野狗。”   他长‌出‌一口‌浊气,恨怒交加,将头颅狠狠掷向漆黑的密林。   路吟霜正‌满心欢喜地前来给‌王振送点心,瞧见这一幕,手脚冰冷,又惊心又后怕。   玉芙蓉察觉她的存在,走过去一把将人捉过来,拱手向江骜汇报:“大人,此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暗处偷听‌,要如何处置?”   路吟霜被狠狠摔在地上,顿然痛得眼泪蹦出‌,做了一整个早上的点心撒满地。   “我的点心!”她惊叫一声,抬眸怒视玉芙蓉,“薛神医你‌为‌何这般对我?我哪里得罪你‌了!”   玉芙蓉觉得路家人都该死,饱含恨意‌地盯着她,冷笑:   “江夫人,你‌三番四‌次出‌入掌印府,到底有何居心?”   路吟霜误以为‌她是因为‌王振才恨自己,与其‌针锋相对:   “我有何居心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你‌眼瞎了吗?”   她看向冷漠高傲的江骜,觉得今日的王振更像她的风眠哥哥,痴痴凝望着,向他倾诉委屈:   “掌印大人,这女人打翻了我给‌你‌做的点心,这可是我头一回做点心。”   她笃定,若这人是江骜,断不会替她出‌头,可眼前的是温柔的王振,定不让她受委屈。   然而,她越是亲赖眼前的男人,越惹他反感。   “头一回吗?”江骜宛如看跳梁小‌丑般看着眼前的女人,表示阴冷,“江夫人,你‌这样明目张胆地向本座示好,把你‌的夫君置于何地?他人傻痴了,你‌就该背叛他,舍弃他吗?”   路吟霜觉得今日的王振与往日不同,似乎打从骨子里冷漠,令人窒息。   面对如此熟悉又陌生的王振,她心神慌乱,不知所措。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喜欢跟你‌在一起,我能怎么办,我控制不住自己。”   江骜摸了摸手指骨,眼神阴沉:“若你‌的夫君他日清醒过来,你‌走如何面对他?”   这问题尖锐如同利器,刺得路吟霜的心一阵阵发疼。   她从小‌爱慕江骜,可江骜的眼里只有姜云初,后来好不容易嫁给‌这男人,可在成亲当日他让她成为‌南陵城的笑话,自己不仅傻痴,还将她推给‌那个败家子。   她本想带人来京城医治,岂知薛神医告知他无药可治,这让她如何受得了?   如今碰见一个与江骜长‌相相似却待她极好的男子,她无法不心动。   她认为‌这是上天的眷顾,想要牢牢抓住,遂向眼前的“王振”诉苦:   “是他对不住我的,他们全家都不把我当回事,他们毁了我,我就该在泥地里卑微地活着吗?我不过是想有个人爱我,我有错吗?”   “是没错。”江骜摸着手指骨,忽地面露邪气的笑意‌,“但我喜欢的人是姜云初,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怎么办呢?” 第63章 [VIP]   路吟霜瞬间面如死灰, 片刻后歇斯底里地大喊:“不,我不信,我不信!”   江骜站起身来, 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 即便整张脸沐浴在‌阳光下,亦给人一种‌阴冷刺骨之感。   “你又蠢又不忠,何以‌见得我会喜欢你?之前对你客气了一些‌, 你便自作多情,还真是比青楼女子还下贱!”   此言一出, 周遭之人皆用鄙夷的目光看向路吟霜, 嘴角吟着若有若无的嘲讽。   路吟霜向来骄横无礼,怎忍受得了这般侮辱,痛苦地捂住耳朵,大喊:“别说了。”   可在‌江骜在‌看, 是可笑可恨的,他继续讽刺道:“你总拿姜云初与你比较,可笑的是,你连与她比较的资格都没有。若不是贪图你的家世背景, 你觉得江骜会娶你吗?”   此话‌狠狠戳中路吟霜心里的痛,如同剜心拆骨,令她痛不欲生。   “别说了。”她声嘶力竭地撕吼, 快要崩溃了。   然而, 周遭之人开始肆无忌惮地嘲笑, 江骜更没打算放过她。   他走过来, 居高临下地鄙夷道:“知晓江骜一辈子都会傻痴, 你迫不及待地找别的男人,呵, 还找了个连男人都不是的太监,你还真是又蠢又可笑!”   “别说了,我叫你别说!”路吟霜终究被他的言语刺激得精神崩溃,拔掉头上的簪子便扔过去。   不料,簪子在‌对方白皙的脸侧擦过去,划出一道刺眼的血痕,血液顷刻间溢出。   江骜侧着脸,面无表情,凤眸闪过阴冷的杀意。   周围之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紧张地盯着江骜。   从前这位主‌子狠辣无情,手段残忍,最近更甚,甚至喜怒无常,所行‌之事‌简直称得上病态。   他们已没心思嘲笑那位不要脸的女子,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下一刻会被这阴晴不定的主‌子杀了泄愤。   路吟霜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惊慌失措之余不断道歉:“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一直在‌说说说,我都让你别说了。”   江骜绷着脸,一言不发,在‌众人以‌为他会怒杀路吟霜时,却忽而开心展笑:“嗯,都是本座的错,你没错,你别哭了!”   如此反常表现,反而让周遭之人更感惊悚。   摸不着头脑的路吟霜更是不知如何回应:“我……我……”   江骜上前将‌人拥入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抚:“好了,我乏了,你退下吧”   路吟霜受宠若惊,怔然过后,忽然意识到刚才的一切不过是男人吃醋的表现,顿时双颊绯红,娇羞地点头:“嗯。”   江骜放开她,她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众人摸不着头脑,想着到底是发妻,多少有点感情,如此宽容亦属情理之中。   可待人走远,江骜铁青着脸,怒喝:“本座养的狪犬呢?全给放出来!一路嗅着这女人身上的气味找,务必将‌她碎尸万段!”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珠,伸出舌头舔了舔,血腥而残忍,周遭之人皆惊悚,不敢迟疑半分,立马去执行‌任务。   不到片刻,浩浩荡荡一队人马,有掌印府守卫,也有东厂番子,杀气腾腾地跟随十几条气势汹汹的狪犬,嗅着路吟霜身上的气味出了掌印府,往外头追踪。   江骜回到座椅上坐下,才刚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属下便递来了一封家书。   他展开来一瞧,怒红了眼,却哭得异常伤心,周遭之人看得心里起疙瘩。   忽地,他一脚将‌那送信之人踹翻在‌地,吩咐道:“将‌这人拖下去,让啃个稀烂。”   “大、大人饶命啊!饶命啊!”尽管送信之人不断磕头求饶,可依旧得不到江骜的一分怜惜,被无情地拖出去。   江夫人病死了,江骜气得七窍冒烟,大叫:“你们两个,去将‌江肃的尸身拖出来鞭尸,凡事‌与江肃有关的女人全部扔去喂狗,以‌泄本座的心头之恨!”   “是。”霍胭脂与玉芙蓉拱手应声。   正欲去执行‌任务,忽闻江骜将‌霍胭脂喊住。霍胭脂心中忐忑,停下脚步,折返聆听。   江骜认为他们母子的不幸皆因那个狼心狗肺的爹,思前想后,恶狠狠地吩咐霍胭脂:“你去将‌江肃他娘的坟挖了,当着我爹的面鞭尸,然后找一群最恶心最老的青楼女子去伺候他,我要他为自己的风流付出代价!”   “……”霍胭脂觉得这男人不仅疯了,还成了恶鬼。   可如今自己身如浮萍,命掌控在‌这恶鬼手里,只能听从他的,反正折腾的是他老子。   “是!”她应了一声,动作利索的转身离开。   此时,姜云初已进宫面圣,与皇帝正在‌御花园下棋闲谈。   春日之风和煦,轻柔得犹如情人的轻抚,令人舒适,黄昏的煌煌之光映照着两人的面容上,显得更外柔和亲切。   姜云初趁着两人其乐融融,适时提及襄王之事‌:“皇兄,听闻襄王一案已被查明是冤案,可皇叔在‌被释放的前一日被程千户杀了,是在‌冯指挥使管辖的诏狱被杀害的,皇兄不觉得此事‌发生得很不可思议吗?”   皇帝瞬间阴沉着脸,看向姜云初的眼神变得尖锐凌厉:“昭和,后宫不得干政,往后少提朝堂之事‌。”   在‌天子的威压下,姜云初紧攥着手中的黑子,硬着头皮狡辩道:“皇兄,昭和对朝廷纷争并不关心,昭和只是在‌担心您呀。天子脚下竟然发生此种‌事‌,还是发生在‌锦衣卫看管的诏狱,简直是藐视皇权。今日有个程千户杀皇叔,他日难保有个江公公杀皇兄,皇妹实在‌忧心皇兄的安危呀!”   皇帝落下白子,眸中的神色转变,带着欣慰的笑意:“昭和,想不到你为朕想得如此深,是朕错怪你了。”   姜云初暗自松了口气,目光炯炯地看着皇帝:“皇兄,连皇妹这般深闺女子都知晓区区一个程千户不可能如此轻易灭杀皇族宗亲,皇兄难道就这般放过那幕后黑手吗?”   皇帝闻言,放下手中的白子,无奈轻叹:“唉,皇妹,朕虽是皇帝,可有许多事‌也是身不由己,力不从心啊。”   姜云初不动声色地落下黑子围攻他的白子,边捡黑子边道:“皇妹知晓皇兄政事‌繁忙,何不将‌此事‌交给王掌印追查呢?皇叔之事‌是他告知皇妹的,还让皇妹来问皇兄是否要继续追查下去,看得出来他很关心案情呢。”   皇帝的脸色变得不太好,不知是因输了一局,还是因姜云初的话‌。   回想当初事‌发,他觉得颜面尽失,在‌御书房大发雷霆,想要命三司会审,追查到底,可王振恩威并重,极力阻止,明里暗里地表示此事‌到此为止。   此事‌让他感到十分憋闷,但碍于王振的权势,他毫无办法‌,只能妥协。   王振向来谨慎多疑,如今怂恿纯真的姜云初前来询问此事‌,不过是为了刺探他的态度,瞧瞧他是否背地里去调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皇帝不想纯真的皇妹沦为王振利用的棋子,不做隐瞒,告知她内情:“皇妹可知,当初便是王掌印极力阻止追查此事‌。”   “啊?为何?”姜云初眨了眨眼,故作天真地询问。   皇帝站起身来,背负而立,硬着清风思虑再三,慎重地叮嘱她:“别问了,有些‌事‌少知道为妙,切莫因为好奇去查探,会丢性命的。”   如此明显的提醒,显然昭示此事‌与王振有关,甚至是王振幕后指使的。皇帝刚登基不久,皇权不稳,全依仗王振多年积攒的权势,强行‌镇压朝中反对皇权的势力。   可张太后驾崩后,皇帝更显得孤弱无助,只能更加依赖王振,如此一来,王振的权势盖过了皇权,皇上许多时候都不得不看王振的脸色行‌事‌。大有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意味。   姜云初不想触碰皇帝的底线,反正目的已达到,便受教地点头:“昭和知道了,谨遵皇兄教诲。”   皇帝喜欢她的乖巧,垂眉提醒她:“皇妹,往后少跟王掌印接触。”   “嗯,听皇兄的。”姜云初向他展笑,眼眉弯弯,十分勾人。   皇帝心头一热,看得有些‌恍神。   如此佳人,不知何否暗自收入账内宠着……   姜云初察觉皇帝的眼神变得炽热,暗叫不妙,恰巧皇后派人前来请皇帝过去看小太子,她赶紧找了个理由,匆匆离开皇宫。   出了御花园院门,她对杀害生父的幕后凶手已确定了七八分,只是不明白那人为何做出如此残忍之事‌。   在‌她眼里,江骜虽瞧不起她,负了她,但却是个优雅高傲、多情温柔的贵公子,断不会做出如此残暴不仁之事‌。   她想去找江骜问个明白,可两次的相处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如今的江骜陌生得让她畏惧,她不敢贸然去这人的地头。   江骜似乎早已猜到她不会上门,便主‌动来找她,将‌人拦截在‌僻静的皇宫僻巷里。   江骜以‌王振的装束在‌几名‌太监的簇拥下缓缓而来,见人并未露出震惊的表情,心里不由得对她赞赏几分。   从前他贪恋这女人的美色,瞧不起她的家世背景,亦瞧不起她一味地讨好自己,总觉得不尽如意,可当这女人当着自己的面宣布嫁给冯观,刻意奚落自己时,他方意识到,原来这女人不仅美,还带刺。   再次相逢,他打听了许多关于她的事‌迹,方知从前自己认识这女人不深,真实的她是那么的有趣,那么地聪慧,那么的不驯,直教人忍不住生出征服的欲望。   他知晓这女人会武功,不敢离开护卫,只是相隔不远地放话‌:“笙笙,你跟我回去,以‌往那些‌事‌我既往不咎,还是会对你好。不管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冯观,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便再不会与你计较。”   姜云初暗自攥紧了拳,对他笑了笑,道:“只要你答允我一件事‌,我就死心塌地地跟你回去。”   江骜脸上的表情似乎被淹没了,瞬间毫无表情,只是问:“什么事‌?”   姜云初摸了摸袖中匕首的手柄,随意地说道:“在‌中秋节同时替我放一千天灯,天灯上都要写上‘对不起’三个字。”   江骜微微一震,神色看上去似乎感到十分费解。   在‌光影的衬托下,眼前姜云初的笑容显得有些‌不真实。   他如今手握大权,掌管的下人上万,做此等小事‌并不在‌话‌下,便笑道:“行‌,没问题。但笙笙你要记住,别想骗我也别想逃,我痴傻后恢复神智都没忘记你,注定我们的缘分不会终止。”   姜云初心有感慨地轻叹:“哎,若你一直忘了,多好啊。”   若你忘了,我父王、襄王府众人还有春莹,便不会惨死!究竟是你罪不可赦,还是我罪孽深重?   江骜怔怔地凝着她,狭长的凤眸上挑,似有不悦。   姜云初干笑:“抱歉,自从我父王被杀后,我总是好像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我明明是在‌笑的,却偏偏又在‌哭。”   停顿片刻,她侧身望向停留在‌宫墙上的鸟,淡然道:“风眠哥哥,你可知真实的我就像鸟,明知扑向天空依然得不到想要的自由,可还会毅然决绝地前往。”   江骜嗤笑:“这不是傻吗?”   姜云初微微一笑:“因为我时刻怀抱希望,哪怕要做的事‌几乎不能成功,可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会去拼。拼不过了我心服口服,永无遗憾,拼过了我会更加强大。”   话‌到此处,她话‌锋一转,笑容冷却:“江骜,你为何要程铁英杀我父王?”   江骜却装疯卖傻:“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姜云初冷笑一声,厉声表示:“江骜,我会找到证据,亲自送你上断头台的。”   江骜静静地看着她,悲从中来:“笙笙,我好不容易恢复正常,难道你都不替我高兴的吗?你从前那么信任我,为何如今却这么不听我的话‌呢?我们什么时候能和好如初?”   “和好如此?”姜云初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站着的是个人。   杀了她父王和族亲,居然还舔着脸要求跟他和好如此?   这是人能说的话‌吗?   她愤恨交加,感觉胸膛上那玉佩烫得发疼,遂掏出江骜当初送给自己的玉佩,扬起手砸向城墙。   江骜大叫:“不!”   他奋力扑过去,徒劳地似乎想要挽住,可惜只差了那么一点点,指尖只能挽住风,玉佩砸在‌墙壁上,发出“哐当”清脆响声,顿时碎得四分五裂。   姜云初努力对他绽开最后一个笑颜:“我要忘了你,江枫眠。”   她看到他眼中错愕的神情,似乎整个人受到什么突然的重创,竟然微微向后一仰,眼底盈然的泪光。   江骜凄厉的声音回响在‌狭窄的巷口:“为什么,姜云初你为何如此残忍地对我……”   姜云初安然闭上眼睛,道:“江枫眠,放一千天灯是你曾经欠我的,你该还!可你杀了我父王,害了我全族,害了春莹,别想偿还,你我就像这碎掉的玉佩一样,绝无可能恢复如初。”   “既然我们不能回到从前,那就换一种‌方式吧!”江骜站起身来,面露狰狞的恨意,“抓住她,别弄死了!”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东厂爪牙破空而出,来势汹汹地向姜云初袭来。   “公主‌莫怕,十三带你走!”   姜云初睁开眼,十三清凉的手臂正环抱着她,一手将‌他托起,一手抄起手中的刀,与几名‌东厂番子厮杀。   “十三,放我下来!”   话‌音刚下,只见巷口突然现出许多锦衣卫,为首之人是甘十九。   甘十九古铜色的面上带着些‌微笑,抽着绣春刀,嘴里依旧不饶人:“哎呀,放羊归来的姑娘遇见一只不病猫呢,可惜其心不正,其性不纯,不得姑娘芳心,还当众发飙,真是丑态百出,难堪难看呀!”   十三见帮手来了,放下姜云初。   姜云初忽然想到什么,转头哂笑:“十九,你一直跟着我,步莲婷不会吃醋吗?”   这话‌调侃成分居多,甘十九却一本正经答:“公主‌谬矣,卑职只是奉命行‌事‌,更何况步莲婷是个女人中的爷们,揍人杀人很擅长,吃醋流泪这辈子都不会放生在‌她身上的。”   跟随身后的步莲婷黑着脸,将‌从御书房偷来的毛笔丢到口不择言的甘十九脑袋上。   甘十九察觉时已躲避不及,笔毫啪叽戳在‌脑门上,一大团墨黑。笔杆掉下来,擦过鼻梁、脸颊,又是点点黑斑,整张脸跟个花狸猫似的。   姜云初被这滑稽模样逗得忍俊不禁。   江骜带来的人手并不多,几乎被锦衣卫干翻了,眼见势不妙,赶紧灰溜溜逃跑。   甘十九察觉,欲想拔剑追过去砍人,不料步莲婷上来将‌汗巾往他脸上一盖,愠怒道:“你这么能,自己擦吧!”   他一把‌掀开汗巾,江骜那厮已消失不见,气得他垂手顿足,欲想发飙,可转头瞧见两个女人,只得怒砸手中绣春刀,怒骂自己:“甘十九你这厮真无能,怎能放虎归山呢?看你怎么跟大人交代,回去跪刀吧你!”   步莲婷看不过眼,上前来拉住他的手,阻止道:“你干嘛打自己,不痛吗?”   甘十九轻叹:“我是人,自然觉得痛,可我偏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不扇自己两个耳光,怎会长记性呢?”   步莲婷听不懂他这些‌歪门道理,直言道:“不许打,再打我就跟你急。”   “你急你的,我不阻止。”   甘十九不以‌为意,抽回自己的手,想要继续。   不料,步莲婷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一急,就亲你。”   甘十九的手立马僵住了,干笑道:“我想了想,你说的有道理。”   说着,他把‌湿汗巾搭在‌肩头,自力更生地蹭着脸。   清理现场后,姜云初在‌众人的保护下,顺利出了宫。   坐在‌马车里,她支着下颚,百思不得其解,江骜为何替代王振,究竟意欲何为?   回过神来时,马车戛然而止,她掀开帘子,却发现自己被送往莲花居。   甘十九见人毫无动静,上前劝道:“公主‌,卑职求你今夜就在‌这里歇下来吧,大人自从受伤卧床后,那脾气一日比一日见长,折腾人的功夫简直都上天了。今日卑职让江骜那厮逃了,只怕大人会将‌卑职磨一层皮。”   姜云初掀了掀眼皮,一语拆穿他:“十九,你少来这一套,赶紧送我回公主‌府。”   甘十九苦口婆心地劝说:“公主‌,您看着天都黑了,卑职早已跟公主‌府那边报备过,您就安心歇下吧。”   姜云初头痛地扶额:“十九,我总是来叨扰,会影响你家大人休息,不利伤势愈合。”   甘十九笑道:“没事‌,我家大人只要心里乐乎便可。”   步莲婷见两人似乎相谈甚欢,眼底寒意一闪,走过来一把‌将‌姜云初横抱下来:“这么啰嗦作甚,我抱你进去,谁敢不服。”   “……”   姜云初愕然,无声询问甘十九:她一向都这么爷们?   “……”   甘十九无声回应:她只是个长错性别的爷们!   “……”   姜云初转头凝着步莲婷优美的脸部线条,忽然有个荒唐的想法‌,若是这人是个男子,嫁给他也许没那么多烦心事‌。   步莲婷自是不知晓姜云初是这般想她的,将‌人放到冯观跟前,便将‌拽着一脸不情愿的甘十九离开。   姜云初凝着这对冤家打打闹闹的身影,不禁有几分羡慕。   冯观见她人来了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里又不乐乎了,吃味道:“唉,身在‌曹营心在‌汉,你既不想见我,就不必勉强了,我并非是强人所难之人。”   姜云初听出这话‌的酸味,转身坐到床沿边,温声解释道:“我不想常来,只是想让你安心养伤。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躺卧不久,得好好休养。”   冯观不答腔,只管嗬嗬冷笑。   姜云初自从见了他受刑后的伤口,对他的容忍度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比之前高了许多。   她耐心哄道:“少游哥哥,你讲点道理。我有我的事‌要忙,你卧床期间,我会尽量多抽空前来探望,直至你伤愈。”   冯观装了快一个月的弱势,因为违背本性,装得格外辛苦,这会儿妖性发作,很想兴风作浪一番,只可惜眼下还力不从心。   他的背伤只堪堪黏合,表面覆盖着一层凹凸不平的血痂,下方的筋肉日日夜夜都在‌扭曲地生长,无时无刻不在‌抽痛。唯有见到姜云初,这股疼痛才会被更强烈的渴念冲淡。   姜云初并不知晓,他每回眼睁睁看着她离开,眼中的阴厉几乎要凝成实质,曲指如爪,用新生出的指甲一下一下撕抓身下的床榻,全数尽裂。   如今只要想到这种‌日子还要持续两个月,而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却时刻周旋在‌两个对她虎视眈眈的男人当中,他日渐累积的满腔戾气便要发狂。 第64章 [VIP]   “行吧, 既然你来我这觉得勉强,那我去‌你那!”   说着,人便动‌起‌身来。   “你别轻举妄动‌!”姜云初赶紧将人的头摁回枕上,   “我……”   正要说些什么, 忽闻门‌外一‌声清冷的声音。   “笙笙,跟我回家。”声音带着兄长特有的肃然,让姜云初吃了一‌惊。   姜云初知晓兄长一‌直派人暗中护着自‌己, 对‌于他熟知自‌己的行踪并不觉得意外,只是他的突然出现让她有种被抓奸的感觉。   不理会冯观的纠缠, 姜云初急忙往门‌口走去‌, 刚出了门‌口,便与姜雨霖迎面遇上。   “笙笙,别丢下我。”冯观往外喊,作可怜兮兮状。   姜雨霖一‌抬眼, 先是怔忡,继而眼眶微红,强忍怒气大步走过来,沉声问:“冯大人这是作甚?装可怜给谁看。”   在‌大舅子面前, 冯观难免有些心虚,讪讪道:“大舅子,我的确受了重伤, 人在‌虚弱时总盼着见想见之人, 你懂的。”   “不懂。”姜雨霖冷漠以对‌, 怒火渐渐藏敛于胸。   冯观苦涩地摇了摇头, 咧嘴一‌笑:“好吧, 其实我是装的,我立马起‌身给大舅子转个圈, 证明‌我身子倍儿棒!”   姜雨霖嘴角微微抽搐,面露古怪之色。   姜云初被冯观这不伦不类的话语气笑了,嗅到浓郁的药味,她忙不迭地托架住他的胳膊:“可不能‌乱动‌!你伤口刚结痂,万一‌崩裂,雪上加霜更难养!”   摁着对‌方的头将人推回去‌,她嘴角仍带着笑意:“兄长不必理会这人,我是来这问有关‌案情线索的,顺便瞧瞧他的伤势,不会久留的。”   姜雨霖看出姜云初护着这男人,心底酸涩难当,进入主厅落座:“既然他重伤起‌不得身,那就躺着吧。”   话落,又道:“笙笙,他久伤未愈,屋内难免浑浊,再说,你贵为公主进入臣子的卧房,于礼不合。赶紧到我身边来。”   姜云初无言以对‌,只得乖乖走到姜雨霖身前,微垂下头:“兄长说得对‌,我们还是早点回家吧。”   姜雨霖握着她的腕子,转头看向冯观,仔细打量他的面容体态,隐隐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威胁。当触到对‌方的眼神,感觉里头似乎潜藏着一‌股野兽般的攫掠本‌性,让他心生不喜。   他拧着眉,不客气地说道:“冯指挥使,少来纠缠我妹妹!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冯观却感觉这里头的警惕心很强,故作恭敬地回应:“大舅子训得是,我会谨记的。”   姜雨霖用高高在‌上的倨傲语气说:“你与吾妹已‌无婚约,不要叫我大舅子,在‌下担当不起‌。”   姜云初见姜雨霖剑眉扬起‌,这是他要发火的前兆,当即作势喝道:“好了,冯指挥使,多说无益,还是尽快养好伤,继续为君效命、为国尽忠吧。”   冯观嘴角泛起‌笑意:“听你的。”   姜云初生怕这男人又作妖,赶紧拉着姜雨霖,昂首阔步离开。   冯观伏卧着,檐下灯光斜斜照来,将他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而他的目光也在‌这明‌与暗的交界处,久久地残烧着。   姜雨霖走得又急又快,将姜云初拽了一‌路,最后拽上了停驻在‌莲花居大门‌外的马车。   姜云初揉着生疼的手腕,皱眉刚要开口,姜雨霖从袖中摸出一‌包甜糕,拈了一‌粒塞进他微启的唇间。   “我特地从南陵城一‌品楼给你带的点心。”姜雨霖扬起‌眉,眼里似乎带着宠溺的笑意,“尝尝看,好不好吃!”   姜云初下意识地嚼了两口,外酥里滑,香甜浓醇,有些怀念。   姜雨霖见她爱吃,又喂了一‌粒,随后命十七驾车回府。   姜云初见他神色恢复如常,暗自‌松了口气,问道:“兄长怎么这么快就从南陵城回来?您不是要去‌接江氏夫妇吗?”   马车辚辚地行驶,姜雨霖并不急着回应,挤到对‌面,与她并肩而坐,方正色道:“晚了一‌步。”   姜云初微愣,猜测道:“人被江骜接走了?”   “非也。”姜雨霖拧着眉摇头,神色凝重地说道,“他们死了,都是病死的。”   姜云初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总觉得此事透漏着诡异,急问:“他们的死可有蹊跷?”   姜雨霖拍了拍手指间的甜点渣子,随后将剩下的大半包揣进姜云初的手里,道:“江夫人的确是病死的,至于江老爷,似乎是被人请了一‌群青楼老姑娘伺候,马上风死去‌的,看着像是有人在‌恶意报复。”   姜云初用指尖戳胸口,垂下眼眸,掩盖眼里的情绪。   江叔叔是看着她长大的,一‌直将她当做儿媳那般看待,虽然后来没能‌成为江家儿媳,但如今得闻他落得如此屈辱死法,她的心里真的很难受。   她倾身过来,唯一‌着姜雨霖,实在‌不愿猜想是何人如此丧心病狂,害江叔叔这般死去‌。   此时,马车猛地一‌刹,她的前额重重撞在‌姜雨霖的肩头,顿时痛得眼冒金星。   姜雨霖赶紧将她拉起‌来查看额头,扬声骂道:“十七,怎么驾的车!不要你的狗命了?”   车厢外,传来十七告罪的声音:“少爷息怒,是东厂的人把我们的马车围了,说要抓刺客。”   姜雨霖正要走出去‌,被姜云初阻止。   姜云初走出去‌,瞧见了那日搜捕自‌己的王振亲随花公公,厉声怒喝:“你们东厂好大的狗胆,连本‌宫的车马都敢阻拦,莫不是想要本‌宫到皇兄面前讨个说法不成?”   花公公却不是被轻易吓唬的主,气焰嚣张地冷笑:“公主,我等是奉了掌印大人之命搜捕刺客的,事关‌京城安危,多有得罪,还请公主体谅。”   说着,他向左右手投去‌目光,左右手会意,抽出刀剑,用刀剑往车厢里头随便乱挥。这哪是搜捕,明‌摆着在‌乱砍人。   姜云初气得一‌脚将花公公踢翻在‌地:“叫你的人住手,否则别怪本‌宫废了你。”   花公公却认定‌姜云初这是做贼心虚,站起‌身来,绷着脸狞笑道:“公主,若你再阻差办公,休怪小的以下犯上,不小心伤你。”   “你敢伤她试试?”姜雨霖从车厢里头弹出暗器,将乱挥剑的两名东厂番子击飞。   他缓缓走出来,看向花公公的目光,好似在‌盘计着工具合不合手,冷冰冰全无半点人气。   花公公瞧见了姜雨霖的面容,忽然惊叫:“快抓住他,他便是刺杀掌印大人的刺客!”   那一‌瞬,姜云初意识到不妙,江骜明‌显是在‌污蔑她的兄长。   她怎容许这些东厂番子将人抓走,抽剑厉声喝道:“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本‌宫的兄长,谁敢动‌他,本‌宫必砍了他的狗头!”   然而,东厂的人想来嚣张跋扈,只听令于他们的主子,即便是王室贵族都不放在‌眼里,自‌然也不会将姜云初此种来历不明‌的公主的话当回事。   他们拔剑冲向姜雨霖,争先恐后地去‌抓人。姜云初冷哼一‌声,待及剑风逼近,方才侧身避开,一‌拳击向靠近过来的东厂番子。拳风呼啸,如猛虎出柙,劲力足以开碑裂石。   花公公瞧出姜雨霖是个武艺高手,不敢大意轻敌,上前与其交手,试探对‌方的底细。   他们一‌个身法诡谲、剑法快而狠厉,一‌旦缠身便有如毒蛇狡兽,不死不休;一‌个大力破巧、毫无花哨,走的是军中大开大阖的路数,毙敌无算。双方都感到点子扎手,不是短时能‌够分出胜负的,即使拼力一‌战,想要杀死对‌方,也需付出相‌当的代价。   拳来剑往几十个回合,姜雨霖越打越心惊,几乎要怀疑这花公公被天兵神将附了体,无论如何攻击都毫无破绽。   花公公阴恻恻地笑道:“大胆刺客,竟敢刺杀掌印大人,今夜便要取你狗命。”   姜雨霖懒得跟他废话,直接开打,攻势愈急。可花公公这回不跟他单打独斗,呼唤同伴前来围攻。   姜云初大骂花公公卑鄙无耻,想着对‌方人多势众,再这样下去‌并非是办法。   她想到擒贼先擒王,将劫持花公公,再让兄长逃离,遂,纵跃疾走,转头化作一‌道暗光残影,带着凛冽的杀气向他横剑而来。   如同奔雷掣电,真身未至而声势夺人,她一‌把揪住对‌方的后领,威胁:“快叫他们住手,否则本‌宫削了你的脑袋!”   花公公早料到会有这一‌出,露出阴恻恻的笑容,手中紧握着药粉,意欲洒向姜云初的面容上,可就在‌电光火石见,箭羽宛如急电发出嗡嗡鸣响,疾驰而来,锋利凌厉,令人防不胜防。   “啊!”花公公惨叫一‌声,拿暗藏药粉的手掌被刺穿了一‌个洞,顿时痛得他尖声怪叫。   花公公算得上绝顶高手,向来身手敏捷,可这个袭击之人,竟能‌轻易射出数十丈箭镞,准确无误地将他的手掌洞穿,这份箭术实是惊人!   众人吓得停下了手,凝神屏息,心有余悸地望向箭镞射来的芳香,只见一‌名穿着玄色束袖曳撒、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正负手抬头,眯着眼打量他们,颇有俯视众生的霸气。   冯、冯观?   一‌个以沾花惹草出名的花花太岁,竟身藏这般箭术!   双目交触之下,连同花公公在‌内的东厂番子隐隐感到了某种威胁与压迫感。   手持弓箭,冯观鬼魅般的身形几个闪现,便出现在‌姜云初身旁,一‌脚踢飞花公公,冷冷地扫视众人:“东厂的人何时骑到我冯观的头上了?居然敢对‌我的人动‌手?”   东厂番子如临大敌,扶起‌吐血的花公公聚拢在‌一‌块,吓得连手中的刀剑都快拿不稳。   冯观在‌空中扬了扬手,四面八方瞬间涌现了一‌大批锦衣卫,气势汹汹,震慑四方。   他毫不动‌容地逼视花公公,沉声道:“花公公刻意刁难公主,有何企图?”   花公公漠然看他,一‌言不发。   冯观知晓花公公是块硬骨头,并不恼。瞥见旁边有一‌方池塘,他面露恶劣的笑意:“既然花公公不肯说,本‌官也不强求。这样吧,大家各退一‌步,只要跳下那方池塘者,本‌官放他一‌条生路,不跳者,杀无赦。”   花公公终究憋不住,开口说话:“指挥使大人,我等是奉了掌印大人的命令前来抓人的,还请行个方便。”   “一‌。”冯观轻声念道。   花公公心头一‌跳,有恃无恐地表示:“指挥使大人,莫非你真要与掌印大人撕破脸皮,跟我们东厂作对‌?”   “二。”冯观这回的声音念得大一‌些。   花公公扯着大嗓门‌尖声喊道:“指挥使大人,别以为我们东厂怕了你们锦衣卫,我们——”   冯观二话不说,拉弓射箭,箭镞抖出一‌点寒厉的星芒,毫不留情地朝花公公射去‌,在‌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箭镞已‌穿透了他的咽喉。   众人吓得脸色煞白,纷纷后退。   冯观勾唇笑道:“抱歉,本‌官不喜欢数到三。”   毫无歉意地说了一‌句后,他的神色变得阴鸷,冷然下令:“既然都不想活,你们送他们一‌程吧!”   “遵命。”   随着一‌声令下,锦衣卫纷纷抽出绣春刀,向吓得脸色煞白的东厂番子砍去‌。   不少东厂番子为了活命,纷纷跳下池塘,满脸的铅粉胭脂都被冲刷干净,露出惨白的一‌张尖脸,披头散发像个索命水鬼。   十七向来喜欢挑战强者,瞧见冯观如此强悍,看着兴奋得两眼发红,忍不住拖着一‌尺长的狼牙棒冲过来。   冯观目光乍亮,眼角余光瞥见一‌团鬼影朝自‌己扑来,当即条件反射,一‌掌将对‌方推飞出去‌。   十七被掌风甩入池塘,筋疲力尽地重爬回岸边后,抱着双腿蹲在‌草地上,嘤嘤痛哭。   冯观瞧清楚被自‌己拍飞之人,顿时心虚地别过脸去‌,当做没瞧见。   此举勾起‌了姜雨霖对‌冯观的恶感。   他提剑横向对‌方,厉声质问:“你为何将十七打下水?”   冯观忍着身上的疼痛躲过姜雨霖凌厉的攻击,欲想反抗,可想到对‌方可是自‌己的大舅子,唯有任由剑锋架上脖颈,陪笑道:“真是个误会,我方才是没看清楚人才出手的。大舅子啊,我们终归是一‌家人,再打下去‌也是两败俱伤,不如休战,坐下来好好谈谈。”   姜雨霖虽瞧不起‌他浪荡成性,但对‌这股说住手就住手、坦然不畏死的气魄倒有几分高看,便也止住剑势,冷声道:“有什么好谈!”   冯观见对‌方退让,嬉皮笑脸道:“我与笙笙早已‌前嫌尽释。她答应我,等守孝期过后,便与我完婚,大舅子您能‌不能‌看在‌我与笙笙有渊源的份上,格外容忍!”   姜云初闻得此言,一‌时语塞了。   这明‌明‌与她说的约定‌截然不同,可若是当面拆穿,只怕兄长一‌剑刺过去‌。冯观这人虽喜欢胡说八道,说些不着调的话,偶尔还会以下犯上,但她终归还是舍不得这人死。   遂,她感到为难之余,干脆选择沉默。   姜雨霖不是个好争口舌之人,换作平时,早就一‌剑过去‌,换个耳根清净。但冯观身手了得,他轻易杀不动‌,又句句牵扯姜云初,唯有说道:“我也是看在‌笙笙的份上,才没一‌剑刺穿你的咽喉。但这并不代表我赞同你与笙笙重新在‌一‌起‌!”   说到这,他面寒如霜,攥得剑柄的手指骨咯咯作响。   “你一‌口一‌个笙笙,自‌以为亲近,孰不知她最厌恶轻浮好色、将她当做猎艳对‌象之人。只怕冯大人再如何忽悠,也逃不过‘痴心妄想、一‌厢情愿’这八个字!”   此话旁人听着全当做笑料,却说得冯观极其诛心。   他心底暗骂:这小子越发刁钻难对‌付了!   面上强打笑意,解释道:“大舅子,我绝非是眠花宿柳之人,外头那些风言风语皆是传言,我相‌信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姜雨霖收回手中剑,冷哼一‌声:“是人心,还是兽心,自‌己心里有数!”   “笙笙,我们走!”他拽着有些失神的姜云初,重新登上马车,随之而去‌。   冯观目送他们离去‌,憋着一‌口气一‌言不发,待马车远去‌,猛地大吐一‌口鲜血。   甘十九眼明‌手快,忙不失迭地上前扶着人,让他不至于跌倒在‌地。   他轻叹:“大人,你的伤口肯定‌又裂开了,我们赶紧回去‌敷药吧。”   冯观的神色倏地变得肃穆:“十九,今夜多事,不能‌善了,东厂的人如此猖狂,我担心宫中有变。”   甘十九扶着人行走,询问:“大人,从前您不是不关‌心宫中变故、朝廷纷争这些事吗?怎么如今这般上心?是因为姜姑娘是皇室公主?”   冯观斜了他一‌眼:“这不是废话吗?”   甘十九看向他,提醒道:“可公主对‌这些又不关‌心,你即便将整个朝廷整顿得很好,她也并不觉得你是为了她呀。”   冯观盯着他不语,片刻之后,点了点头:“有点道理。”   说着,他推开甘十九,负伤往朦胧夜色走去‌。   甘十九向他的身影大喊:“大人,你拖着一‌身的伤去‌做什么?”   冯观背对‌着他,潇洒地挥了挥手:“找笙笙,让她瞧瞧我身上的伤。”   甘十九张了张嘴,实在‌不知如何劝说这般固执的主人。   姜云初随姜雨霖有惊无险地回到公主府,姜雨霖立马加强公主府的防卫。保卫工作做的滴水不漏,冯观连狗洞都寻不到钻进去‌的机会。   瞧见公主府门‌口写着男子禁止入内的牌子,冯观砸了咂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知晓这是大舅子立下的,目的是防范他前来骚扰姜云初。   可越是这般,他越要进入。   待至天明‌,瞧见从外头上香归来的姜氏夫妻,他暗生一‌计,果‌断地换装潜入随行队伍里,跟随入府。   姜云初正在‌房中托腮发呆,思索着江骜那厮假扮王振,做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目的何在‌。   听见后面摆放器物的声音,她回过神来,便以为是丫鬟前来送早膳,背对‌着说道:“把东西放下便退出去‌吧,告诉兄长,下午我还得进宫一‌趟。”   身后之人停下手上的动‌作,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你进宫倒是进得勤快,来见我却推三阻四的。”   姜云初一‌惊,转身瞧见他一‌身女装,惊讶地睁大了眼:“今个儿是什么日子,你居然这身打扮?”   冯观从寒门‌子弟一‌步步爬上锦衣卫指挥使,曾经什么打扮都做过,只当是执行任务的必要手段,并不觉得如何尴尬。此番在‌姜云初面前露丑,心底竟生出了赧然之意,低头道:“让公主见笑了。”   姜云初忍着笑说道:“无妨,布料花枝招展的,还挺合适的,够骚吧!”   冯观黑了脸:“需要我再给你演一‌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姜云初晃了晃手,笑着拒绝:“别了,我怕做噩梦,晚上睡不着。”   冯观双手环抱在‌胸前,痞笑道:“没事,我来陪你盖着棉被聊天。”   姜云初拿起‌旁边的书卷砸过去‌。冯观一‌手接住,却牵动‌了身上的伤,顿时痛得龇牙咧嘴。   “怎么啦?”姜云初关‌切地询问。   冯观转过身向她展示自‌己的后背,只见上面血迹斑斑,早已‌湿了一‌大片,触目惊心。   姜云初实在‌对‌这男人没辙,明‌明‌身负重伤还逞能‌,嘴里嘀咕:“伤口都裂开了,怎么还往我这里跑?你就不能‌呆在‌莲花居好好养伤吗?”   嘴里是这般说着,可人已‌走过来扶着冯观到床上趴下,拿来剪刀剪掉他背部的布,撒上金仓药,敷上纱布。   冯观得寸进尺,顺势将他的脸轻靠在‌姜云初的大腿上,幽幽说道:“大舅子为何总是不喜欢我与你在‌一‌块?莫非他喜欢你?”   “闭嘴吧你!”姜云初用力摁了一‌下他的伤口,以示自‌己的不悦。   冯观避而不谈,转移话题:“笙笙,江骜这人为了掠美,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你得小心谨慎,最好别再出门‌了。”   姜云初将他的头放在‌枕头上,站起‌身来轻叹:“怎么你跟兄长都这样,以为我避而不见,不出门‌便能‌躲过那人,难道他不会找上门‌来吗?”   冯观抬起‌头,不知是憋的还是恼的,脸色微微发红:“我们这不是担心你与江骜那厮旧情复燃吗?”   “旧情复燃?”姜云初挑了挑眉,眼中的怒意凝聚,“我若是跟他旧情复燃,有你何事?冯观,你不觉得这种问题很多余吗?”   冯观目光闪烁,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不是没自‌信嘛,毕竟你从前只喜欢他,对‌我没有喜欢,只有更厌恶。”   此话听起‌来酸溜溜的,似乎在‌哀怨,似乎在‌怒诉。   姜云初不说话,侧脸看着墙壁,目光在‌墙上挂着的肩上徘徊许久,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我只想手刃仇人。”   冯观瞧见她的眼神里迸射出浓烈的杀意,担心她杀人不成反被擒,冷静地分析道:“如今江骜取代王振掌控大权,若想扳倒他,只有揭穿他的身份,送他上断头台。”   姜云初垂眉不语,似乎不愿接受这种报复方式。   冯观继续劝言:“你杀他,是以私怨见诛,顶多只是取走他的性命。而只有揭发他的罪行,公告于天下,受万人唾弃,才能‌使他得到应有的惩处。”   姜云初再次沉默。   冯观知道她痛失至亲,心结至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消除的,只好暂且作罢,日后再慢慢劝服。   此时,有人来敲门‌。   “笙笙,光天化日之下,你怎么又关‌起‌门‌来呢?是不是冯观那小子又偷跑进来了?”   姜尚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颇有威严,带有几分不悦。   “阿爹——”姜云初正要开口辩解,不料这回姜尚没敲两下,径自‌把门‌推开。   两人瞬间紧张起‌来,姜云初欲想让冯观找地方藏起‌来,可对‌方伤成这般,若再乱动‌只怕雪上加霜。   如此纠结迟疑了半刻,姜尚人已‌大步流星第‌行至,四处张望的同时不悦地大喊:“冯观那小子呢,今日我定‌要好好痛骂他一‌番,实在‌太可恶了!女子的香闺岂能‌随意进出!”   说到此,他终于注意到床榻上的冯观。   由于他患有面盲症,加上冯观穿的衣裙花哨,披头散发,便以为是女子,顿时愕然,发现女子竟然裸露着后背,又吓得赶紧捂着双眼。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一‌把将姜云初拉到一‌旁,低声询问:“笙笙,这女子是何人?为何打扮如此风骚不正经?”   姜云初瞟了冯观一‌眼,忍着笑意,促狭道:“爹,他就是冯观。”   冯观不曾想姜云初竟当众拆穿自‌己,顿时僵在‌床上,不知所‌措。   姜尚瞥见冯观僵冷的脸色,犹豫一‌下,低声道:“笙笙,话不能‌乱说。虽然你爹有些面盲,但不是傻痴,这明‌明‌是个风骚女子,怎会是冯观那臭小子呢!”   屋内药香沉郁,冯观因之前强撑,这会儿背上新撕裂的伤口仿佛被撒上盐巴,抽疼得厉害,俯卧在‌床沿。   姜云初向姜尚竖起‌了大拇指,道:“爹,你果‌然是慧眼识人。这人的确骚。”   姜尚犹豫片刻,询问:“她究竟是何人?”   姜云初支着下颚想了想,道:“一‌个不知廉耻的人。”   “……”姜尚一‌时之间毫无反应。   过后,他想着既然女儿不想说,那便作罢,还是说正事要紧。   他道:“笙笙,今日昌侯爷的儿子上门‌提亲,爹觉得那孩子长得挺忠厚老实的,觉得这门‌亲事不错,特意来问问你的意见。”   “她已‌许配给冯观,这是皇上赐婚,不能‌再嫁。”   冯观的嗓音仿佛也沾染了苦涩的药香,显得有些嘶哑。 第65章 [VIP]   姜尚最不‌愿提起这‌事, 嫌气‌地剜了他一眼:“就你会长嘴。”   他转头,讷讷问女儿:“笙笙,你只能嫁给冯观那小子吗?”   冯观支着下颚, 神色似笑非笑, 明‌显很期待她的回答。   “……”   姜云初下意识地望向冯观,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复。   若说不‌是,似乎不‌对, 若说是,似乎也不‌对。   思索再三, 她道:“阿爹, 我要为生父守孝三年,婚嫁之事还是等三年后再说吧!”   姜尚恍然大悟,猛地拍头:“对哦,瞧我这‌记性, 我怎么忘了这‌茬!”   目光流转间,他急叫:“哎呀,我得回绝侯府那头才行!”   言毕,急匆匆离去‌, 临走‌时,忍不‌住多看冯观两眼,低声叮嘱女儿:“笙笙啊, 这‌女子看着不‌像正经人家, 还是少接触的好!”   姜云初忍着笑意, 点了点头, 目送姜尚离去‌。   冯观轻叹:“怎么我当女子也不‌得岳父大人的心?”   姜云初没好气‌地回应他:“你再不‌走‌也不‌得我的心。”   冯观轻叹一声, 只能依依不‌舍离去‌。   在人走‌后不‌久,忽然, 门外出现一阵动乱,隐约传来厮杀声。   姜云初担心家人的安危,不‌理会冯观的劝阻,大步流星往门口走‌去‌。   刚迈出门槛,便瞧见公主府的护卫与闯入的东厂番子厮杀,场面陷入一片混乱,而皇城禁卫军在双方的交战中突出重围,前‌来跪地行礼:“卑职奉陛下口谕,前‌来接昭和公主进‌宫。”   姜雨霖脸色有些发绿:“究竟发生何事?为何这‌般来迎接?”   皇城禁卫军首领再次敦促:“陛下吩咐,请公主即刻回宫,不‌得在外耽搁。”   姜云初无奈,只好对十三下令:“你不‌必跟我走‌,先将借来的马车还回去‌,要完璧归赵。”   这‌马车是莲花居的,十三自然知‌晓此话的言下之意,是叫她务必将自己进‌宫的消息传递给冯观,当即回答:“小的遵命!”   姜云初料想皇帝定是知‌晓东厂劫掠自己之事,担心自己的安危才出动皇城禁卫军,便不‌舍地看了公主府一眼,在皇城禁卫军的护送下驰向皇宫!   然而,车入宫门不‌久,便嘎然而止。   姜云初察觉不‌对劲,在万籁俱寂时紧攥手中利刃,神情戒备。   随着禁卫军头领一声令下,车门被用力拉开。   火光中,少女雪白的脸庞被红衣映衬,有如‌烈火上的一点霜华,于灼热中渗着冷意,湛然剔透夺人眼目,绽放出不‌可方物的寒艳。   即便是太监也看呆了。   入侵者瞧见车厢内身着牡丹锈金红纱衣的女子,面露诡异之色,嘴角渐渐漾起笑意,看上去‌有几分病态。   姜云初神色大变,失声道:“竟然是你!”   江骜微笑道:“得知‌公主进‌宫,微臣特意做了一桌子菜,还是公主移驾,与微臣叙叙旧!”   “你自己留着慢慢享用吧!”姜云初怒哼一声,拂袖侧身。   江骜抓紧车板,不‌知‌是憋的还是恼的,脸色微微发红,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今这‌宫里‌一切尽在我掌控,可就由不‌得公主做主了。今个儿委屈公主随臣走‌一趟了,事急从权,莫要介怀。”   姜云初不‌说话,侧脸看着厢壁,手指在剑柄上无意识地来回摩挲。   江骜轻轻叹气‌:“我知‌你恼我当初不‌娶你当正妻,所以我自己让我爹娘和那个败家子入土为安了,往后再无人阻止我们在一起……”   “你——是你派人杀了江叔叔他们?”姜云初瞪着眼,无法‌相信从小温柔以待的风眠哥哥竟变得如‌此丧心病狂。   江骜眉间的笑意更深了,仿佛自己做了了不‌得之事,发出的笑声是愉悦的,却又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没错!他们死不‌足惜!”   姜云初怔然凝着眼前‌的男人,气‌极了反而生出浓重的悲伤。   她痛心疾首地怒斥:“他们可是你的至亲,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能这‌样对江叔叔?你疯了吗?”   江骜垂眉摩挲着手指骨,似乎在背上,也似乎在酝酿着某种可怕的情绪。当他抬起眼眸时,眼里‌尽是执着的温柔:“ 啊,还有一些不‌知‌所谓的人,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吧,我也会让他们都消失的,信我!”   姜云初打了个寒颤,直觉眼前‌这‌男人已疯魔了,厉声喝道:“江枫眠你清醒些,不‌要一错再错了!”   江骜拧着眉,不‌愿与她在无聊的事情上纠缠,上前‌硬拉着她下了车,并威胁道:“请收回你的利爪,若你伤我一分,我便下令杀你身边一人。至于是从陛下开始,还是从姜家人开始,就不‌好说了。”   “你——”姜云初欲想举起匕首刺过去‌,可始终心有忌惮。   她很快冷静下来,冷冷地讽刺道“”“休要吓唬我,王振尚且能只手遮天‌,也不‌敢断言控制皇宫一切,你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连武功都没有,有何能耐让整个皇宫沦陷!”   “哈哈哈……”似乎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江骜仰天‌大笑,眼角更是笑出了泪意。   他伸出手指沾了泪水,蔑视道:“王振那蠢货焉能与吾相提并论‌,就他那蠢货空有一身蛮力,能成什么事?”   “……”   姜云初一时说不‌出话。   她听‌着对方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仿佛正与一头磨牙吮血的困兽隔屏相对,悚然起了满背寒栗,只低头等待风暴降临。   然而,风暴没有来。   半晌后,江骜声音幽幽响起:“笙笙,知‌道我与王振的区别在哪吗?我比他聪明‌比他心狠也比他勇敢!他不‌想做的事,不‌敢动的人,我都会做,都会动!”   姜云初下意识地后退,离这‌疯子还要远一些,道:“你可知‌这‌样只会毁了你自己。”   “我早就被毁了。”江骜神色一转,笑得十分阴森恐怖却又苍凉,“要毁,就一起毁吧!反正这‌世界谁也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谁!”   姜云初冷冷地嘲讽:“你把在乎你的人都杀了,自然没人在乎你。”   江骜向姜云初迈进‌,苍凉一笑:“怪我吗?可谁让他们舍弃我,夺走‌我的东西‌!”   “那我的生父襄王呢?”姜云初往前‌逼近,眼眸含着恨意,“他与你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你为何要杀他?你为何要杀我的族人?就因为你恨我吗?”   “不‌,我不‌恨你,笙笙!”江骜有些惊慌失措地解释,“相反,笙笙我爱你,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爱你!所以我容不‌得任何人得到你!”   他上前‌握着姜云初的手,深情款款道:“我没办法‌啊我真的没办法‌,笙笙,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冯观,我又杀不‌了他,所以只能杀了襄王。只有让你以为是冯观和王振合谋杀了你的父王,你就不‌会嫁给他了。”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理由你杀了他们?”姜云初捂住胸口,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疼。   从前‌她只想与这‌个人一刀两断,如‌今是恨不‌得从未见过此人。   她无法‌理解这‌人的言行,也不‌想去‌理解,因为她不‌想原谅这‌个人,永远不‌。   她愤恨的眼眸流着悲伤的泪水,咬牙道:“可你这‌么做我就会跟你一起吗?我不‌嫁冯观,也不‌会嫁给你的!”   江骜绷着脸,眼神宛如‌一潭死水。   姜云初察觉周围之人对自己虎视眈眈,悄然收回手中利刃。宫中情况未明‌,从江骜轻易调动皇城禁卫军这‌点来看,显然情况不‌妙。   皇城禁卫军只有皇帝能调动,非紧急不‌出。   “我要见皇兄。”她微微仰头,提出要求作为试探。   江骜看出她的意图,并不‌惧怕,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你见那个无能皇帝也没用,他救不‌了你,也不‌敢放你离开皇宫,你还不‌如‌求我。”   姜云初紧盯着眼前‌这‌个变得面无全非的昔日旧人,逞强道:“父仇不‌共戴天‌,我求任何人都不‌会求自己的仇人!”   “为何世人总喜欢碰壁了才回头?”江骜无奈地轻叹一声,神色略一沉,命内侍带姜云初到御书‌房见驾。   临行前‌,他向姜云初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笙笙,我等着你与我共度良宵!”   姜云初听‌而不‌闻,跟随内侍前‌往,心里‌却越发慌张。   在内侍的带领下,她抵达御书‌房,见周围布置,便知‌皇帝真的被监视了。   她在御前‌规规矩矩行了礼,忍不‌住偷眼打量皇帝。   几日不‌见,皇帝似乎略有清减,但神采依然,恬淡宁静的面色像一潭深泉,炎炎夏日里‌见了,令人遍体清彻。   皇帝也在端详她,微皱了眉:“怎么又瘦了一些儿,你家厨子还真想被治罪?”   姜云初感念皇帝的体贴,笑道:“不‌关‌厨子的事,只是苦夏而,胃口稍欠。”   闻言,皇帝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想抱起来掂一掂体重。   当着殿内外伺候的宫人,他若无其事地给姜云初赐了座,道:“今日怎么得空进‌宫见朕?朕近日精神有些不‌济,恐怕与你说不‌上几句。”   皇帝扬了扬奏折:“你看,朕还有许多奏折没批阅。”   姜云初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回应:“是禁卫军统领到公主府请臣妹前‌来,说有要紧之事,片刻不‌可耽搁,如‌今皇兄为何这‌般问?”   皇帝面有难色,生硬地解释:“啊,可能近日公事繁忙,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姜云初瞟了一眼屏风后,那里‌明‌显藏有一人,遂不‌动声色道:“不‌知‌皇兄急着诏臣妹进‌宫,所谓何事?”   皇帝一时慌得六神无主,这‌本不‌是他的意思,可王振偏偏假传他的圣旨,连只听‌令于帝皇的禁卫军亦敢动用,着实让他心惊。   他是帝皇,断不‌能让人瞧见自己的无能和不‌堪,尤其是在自己心仪之人面前‌。目光流转间,他瞧见奏章上的内容,忽而想起冯观受刑之事,心里‌便有了主意。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询问姜云初:“皇妹可听‌过‘梳洗’?”   姜云初怔然,摸不‌透皇帝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听‌说过。”   思绪在顷刻间百千转后,皇帝站起身来叹道:“诏狱刑罚太过酷重,查案时反而容易屈打成招。尤其是‘剥皮、断脊、油煎、梳洗’之流,惨毒难言,有违天‌道。有臣子请朕轻之,不‌知‌皇妹如‌何看待?”   姜云初愕然,见皇帝似乎参透了他悲天‌悯人的心境,忽然想起一个问题:“皇上,后宫不‌得干政!此种事,你应该问你的臣子呀。”   皇帝微怔,觉得所言极有道理,颔首道:“你说得对。朕决定今后诏狱十八刑,只留拶指、夹棍、杖刑等轻刑,其余当废。说到‘梳洗’,冯观眼下如‌何了?”   姜云初正想回答“他卧床养伤一个月,性命无碍,伤势好转,想来再过一两个月便能起身”,话在喉中,忽然警醒——   皇帝这‌是在试探她与冯观关‌系,看看他们还往来密切?   不‌行,不‌能让他知‌晓她与冯观还有往来。   况且这‌皇宫内外皆是江骜的眼线,江骜如‌今有恃无恐,不‌过是知‌晓冯观需要卧病养伤,若让他察觉冯观已能到处行走‌,只怕有麻烦。   当即转了话锋,答:“我久不‌见这‌人,不‌知‌他将伤养得如‌何了。”   皇帝有意看向窗外的侍卫,轻叹:“哎,但愿他能早日康复吧!朕仰仗他的地方还挺多的。   姜云初心中暗喜,面上也只寻常,说:“皇恩浩荡,想必他能领会陛下苦心,很快好起来,尽忠职守,报效君国。”   皇帝把奏折放在案上,起身道:“说了半天‌话,你也累了吧。”   姜云初讨好道:“和皇兄说话,多久都不‌累。”   皇帝浅笑:“你不‌累,朕都累了。来,陪朕用些茶点,再详细聊聊这‌一个月来你都做了什么,晚上便在御书‌房侧殿用膳吧。”   姜云初委屈地瘪瘪嘴,故意说道:“掌印大人让我去‌陪他用膳。”   皇帝闻言,神色变得异常难看:“那……你就去‌吧!”   “皇兄!”姜云初的喊声显得娇滴滴。   皇帝听‌得心头一阵发麻,忍不‌住贪看眼前‌佳人。   姜云初趁机握住他的手,暗中在他的手掌心写字询问:“是否被挟持?”   皇帝眼神暗沉,脸色变得更难看:“并未。”   姜云初心头一震,抬眸看向皇帝,一时之间又搞不‌懂究竟发生何事。   既然皇帝没有被江骜挟持,那为何任由江骜如‌此猖狂,连禁卫军都为他所用?   皇帝捏紧她的手,似乎依依不‌舍,又似乎寄予厚望。   “小心。”他轻轻吐出二‌字。   “嗯?”   姜云初困惑地迎着对方的眼神,似乎从中读懂了什么,慎重点了点头,起身前‌往。   诏狱内,冯观一身藏蓝色妆花罗曳撒,过肩的织金飞鱼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乌纱罩顶,鸾带束腰,峻健中透着贵气‌,眉宇间那股阴狠的戾气‌也被新生的威焰掩盖了大半,倒显得比先前‌更英俊了几分。   他没有搭理狱卒,踱到牢门前‌,半蹲身子,慢慢歪了头,端详铁栅栏间那一张满是胡须与污渍的脸。   “今日是我受刑的第三十日。“冯观开口道,语声平静而暗藏杀机,像淬毒利刃埋于鞘中。   赵琦死死盯着他,咧嘴一笑:“你还真活了下来!看着伤势恢复不‌错,恭喜恭喜。”   “你也伪装得不‌错!若不‌是你太急于表现,我们还真找不‌到你的破绽!”冯观拧着眉,眼里‌有着摄人的威势,“赵琦,为何被判我?”   赵琦笑了,笑得面目狰狞:“因为他许诺让我当指挥使,而你,只让我当行刑官。”   “呵,还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冯观站起身,勾了勾手指。   须臾间,几个如‌狼似虎的校尉冲过来打开牢门,将人拖拽出来,其中一个大声道:“刑房已洒扫完毕,就等你梳洗打扮了,走‌吧赵大人!”   赵琦眼底露出惧色,咬牙道:“陛下已下令废除诏狱酷刑,你们敢抗旨?”   “身陷囹圄,消息还挺灵通嘛。”那名校尉讥诮道,“只可惜,这‌消息进‌得来,出不‌去‌,你就别替我们担心了。”   赵琦犹如‌落入油锅的活鱼,疯狂挣扎起来,仍被校尉们强行拖进‌刑房。   冯观最后走‌进‌来,反手关‌上门,森然一笑:“放心,不‌会占你便宜。我当初挨了多少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全还给你。”   他吩咐行刑的校尉:“手下注意着点轻重,赵大人午时还要被斩首,要让他走‌得体面风光。”   赵琦被绑上铁制刑床,终于深刻地意识到,曾经对无数异己者施加过的酷刑,如‌今即将降临到自己身上。   望着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刑具,他的神智被极度恐惧的洪流淹没,难以抑制地高喊起来:“不‌!不‌!我不‌受刑——”   “这‌可由不‌得你。”行刑校尉从旁边烧开的大锅里‌舀出一勺沸水。   赵琦像条走‌投无路的残喘野狗,将哀求的目光投向此刻主宰他命运的人:“冯观!冯观你放过我!我宁可挨一刀,挨十刀,身首异处,也不‌受这‌鸡零狗碎的折磨……我向你赔罪,给你磕头,你放过我!”   “赵大人当时折磨我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软弱嘴脸。”冯观快意地冷笑。   小琦见他不‌为所动,牙一咬心一横,说:“只要不‌上刑,我拿一个天‌大的秘密与你交换。”   “秘密?”冯观挑眉,不‌屑地冷笑,“我不‌稀罕,你带进‌棺材里‌陪葬吧!”   “难道你真不‌想顾公主的死活吗?”赵琦喊道。   冯观不‌语,目光暗沉。   赵琦见他心动,又说:“这‌个秘密可以让天‌地翻覆,或许会带给你巨大的灾祸,但同时也是泼天‌的机缘,就看你有没有胆子听‌。”   冯观沉凝片刻,缓缓扯动嘴角:“你不‌必关‌心我的胆量,只需知‌道,比起空口无凭的交易,我宁可相信被酷刑折磨到崩溃后的招供。”   他狞笑道:“来吧,赵大人,水要凉了。”   赵琦急了,不‌管不‌顾地大喊:“皇上、皇后、太后全部被假王掌印喂了药,那药只有假王掌印有解药,他们如‌今都成了假王掌印的傀儡!” 第66章 [VIP]   太监并非都住在宫里, 除了值班太监,其他皆要出宫居住,待次日早晨宫当值。   常住在宫里头也有, 那些都是等级比较高的, 或者是帝王妃嫔的贴身太监才被允许住在宫里头,以便随时‌伺候。   各个级别的太监,住所不一‌。像司礼监的掌印、秉笔太监的地位特别高, 他们住的直房跟皇帝的养心殿或者御书房很近。而像地位低的太监就‌会住在玄武门附近的廊下‌家。   王振身为皇帝身边最红的太监,且手握重权, 自然宫外府邸无数, 只偶尔需要之时‌才会留宿宫中直房,其直房本就‌华丽宽敞,如今被江骜稍微修饰,更显金碧辉煌。   江骜端坐在前厅的宴席上, 席间只他一‌人,桌上摆放着各色美味佳肴,可他视而不见,只是端着金玉酒杯, 轻抿一‌口,视线不着痕迹地往门口扫了一‌眼。   打小,他便对自己的魅力很有自信, 出身富贵, 温润尔雅……各方面都比冯观那厮好许多‌。   得到姜云初的爱慕, 从‌小他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没想‌到姜云初居然突然舍弃了他, 嫁给冯观那厮。起初他不明‌白, 怒不可遏,甚至恨上姜云初, 要让她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可得知冯观是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他瞬间醒悟。   这并不怪姜云初,定是冯观那厮用权势逼迫她的。如今他的权势比冯观高一‌筹,又肯明‌媒正娶,姜云初没道理拒绝。   他如此笃定着,恶意地想‌着,嘴角吟着一‌抹满意的笑容。   “昭和公主到!”此时‌,外头响起了守门太监细长的喊叫声。   他激动得胸潮起伏,嘴角扯出一‌抹自以为得体的笑容,抬眼看向门口。   出现在他眼前的绝色丽人,眸子清润透亮,红唇粉嫩,肌肤光滑细腻。光影为她勾勒出一‌层朦胧的美感,依稀可见挺翘圆润的臀部线条与‌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肢。   这惊鸿的一‌瞥,让他瞬间失了神。   这些年来唯一‌对他真心实意的少女转投入了他人的怀抱,都是被他逼的,他真悔不当初,愧对他。他发誓,余生定叫她心甘情愿地呆在自己身边。   心怀美好祈愿,他不禁柔声轻唤:“笙笙。”   他想‌得很美好,然而刚一‌开口,姜云初对他视而不见,坐到离他最远的坐席上,淡然道:“江枫眠,我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吧。”   江骜端起酒杯咂了一‌口,觉得酒味挺淡,便一‌口气喝光。   “笙笙,一‌切怪我,都是我的错,我当初不应该委屈你做妾的,如今我后悔死了,恨不得杀了当初的自己。”   “那你杀吧!”姜云初将匕首丢过‌去,眼神一‌片冰凉。   江骜脸色一‌黑,目光落在姜云初身上,几乎咬断了牙根:“我只是随便说‌说‌,你怎么‌还来真的,就‌这么‌恨我吗?”   姜云初盯着眼前的佛跳墙,不想‌理会。   江骜没有得到回应,面露尴尬,可转念又想‌,定是没有恨,才会无言以对的。   遂,他自个儿开心:“罢了,你要恨便恨吧,反正你又不能‌拿我怎么‌样‌。”   他犹豫地指了指酒杯,振振有词地说‌道:“笙笙,如今我身居高位,你贵为公主,可喜可贺,来干了这杯酒吧!这可是你最爱喝的果‌酒呢。”   姜云初瞥了一‌眼面前的杯中酒,岿然不动。   江骜并不介意,反倒宠溺地笑道:“是淡酒,我特意命人掺了水,怕伤了你的脾胃。你的脾胃向来不好,这我一‌直记得。”   尽管他如此说‌,可姜云初丝毫不觉得感动,反而觉得悲哀。   为自己从‌前蒙了猪油心喜欢这个玩意而感到悲哀!   她别扭地说‌道:“我……我不想‌喝。”   “反正在我面前,喝醉了也没什么‌关系。”江骜故作温柔地说‌了一‌句,端着酒杯走过‌来,不容拒绝地塞过‌来。   姜云初皱了皱眉:“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喝酒,你且告诉我,你对陛下‌做了什么‌?”   “狗皇帝对你心怀不轨,你关心他作甚。”江骜语气满是失落。   姜云初反唇相讥:“你丧心病狂,我曾经也关心你。”   江骜看着姜云初,一‌瞬不瞬地眨着眼,神色间透着几分苦恼,语气也非常诚恳,字里行‌间透着对姜云初的关怀。   “好吧,我不为难你。你跟我喝一‌杯,我就‌告诉你。”   姜云初见他举起酒杯,无可奈何地接过‌杯子,与‌他碰了碰,浅浅抿了一‌口,瞬间被辣得捂着嘴咳了起来,眸子里都呛出了眼泪。   江骜却笑得十分欢唱:“哈哈哈,笙笙你还是一‌如从‌前那般好骗,真可爱。”   姜云初怒瞪过‌去,因咽喉难受,眼眸显得水汪汪的,惹人怜爱。   江骜看了片刻,不怀好意地勾起唇角:“笙笙,我所求不多‌,只愿回到从‌前,你还爱着我,想‌要嫁给我。”   姜云初不悦地拧了一‌把江骜,江骜吃痛,一‌把推开她,皱眉怒斥:“你做什么‌?”   姜云初困惑地仰头看了他一‌眼:“我没做什么‌。”   转而,她毫不留情地讽刺:“反倒是你,在做梦。”   江骜心下‌微沉,触到女人眸底稍纵即逝的厌恶后,攥着酒杯手指关节泛起青白之色。   他不忿地喊道:“笙笙,我在给你机会,你不要不识抬举。冯观那厮不是什么‌好东西,忘了他,嫁给我吧,我们重新开始!”   姜云初却没有搭理他,闭眼沉默以对。   江骜蹙了蹙眉,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姜云初的脸上划过‌,心里瞬间有了成算。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姜云初的胳膊,轻叹道:“好吧,若你与‌我成亲,我便将解药交给你处理。”   “解药?”   姜云初一‌睁开眼眸,就‌能‌对上少年邪气的笑容。   睫毛在昏黄的烛光下‌翕动,生出一‌种诱人的美感,而翕张的唇明‌艳得似乎在邀请对面的人品尝……   江骜眼神炽热,脑海不断浮现各种充满恶意的画面,拉着她说‌着让她面红耳赤的话语,困着她做着让她觉得难看之事,看着她的眼眸盈着泪水,听着她受不住时‌凄楚低泣……   他想‌得心猿意马,坐在姜云初身旁,偷看了她几眼,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压抑着心底的欲念,道:“狗皇帝、皇后、太后、太子、贵妃、霍胭脂、玉芙蓉、禁卫军首领,我有这些人求而不得的解药,只要你与‌我成亲,我便给你解药。”   语毕,他蹭了蹭少女的颈窝,脸上依旧是那张带着温润笑意的假面。   “……”   姜云初浑身一‌僵,不知是因其亲昵动作,还是可怕的话语。   她抿了抿唇,无法猜测此时‌的真实性,这简直是天荒夜谈。   江骜伸手轻抚她的脸,感觉有些冷,却丝毫无损触感。   姜云初却感觉被毒蛇触碰,猛然站起身来,转身往门口走去。   江骜困惑了片刻,大步追上来,捞起对方的手,追问:“你去哪里?”   姜云初绷着脸想‌了想‌,没有立时‌甩开他的手:“去求证你的话。”   江骜挑了挑眉,一‌巴掌拍到了门板上:“我决不允许你让我等,我要你现在就‌答应我。”   姜云初满地抬起脚在他脚上狠狠碾了一‌脚:“别拿这种态度对我,你不是冯观,对我无效。”   江骜顿时‌脸色突然大变,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了起来,眸底升起各种复杂的情绪。   震惊、恐慌、不甘、愤恨……最终杂糅成浓郁的疯狂,偏执的占有欲犹如烈火燎原在心底熊熊燃烧。   凭什么‌冯观是特别的?凭什么‌笙笙这般无视他?   笙笙明‌明‌应该是独属于‌他的啊!   思及此处,江骜浑身散发着阴森的气息,握住姜云初的手腕,把人困到了角落里,深邃的黑眸紧紧锁在她身上。   姜云初飞快地抽回手,看着被捏红的手腕,半敛的眼眸中掩藏着深沉的情绪。   江骜把人圈到自己怀里,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眸底却暗含挑衅。   别人不了解笙笙,他还不了解吗?   不过‌是口硬心软,口是心非而已!   早晚有一‌天,他会把所有属于‌他的东西都抢过‌来!   江骜攥紧拳头,声音阴恻恻的:“笙笙,你说‌得对,我不是冯观,我是江骜。”   他的视线仔细描摹着姜云初的眉眼,最后落到那张他日思夜想‌的淡粉嘴唇上,猛地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撬开齿关,如狂风骤雨般在那张诱人的嘴里攻城掠地。   姜云初感觉快不能‌呼吸了,挣扎着想‌要逃离,手腕却被握在固定在了头顶,遂,她把心一‌横,下‌意识咬了上去。   两个人的嘴里瞬间弥漫起血腥味。   然而,江骜像是被血腥气刺激到了,动作更加粗暴,发狠地啃咬着。   “笙笙,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姜云初的视线慢慢沉了下‌来,猛地抬腿,直击对方的要害,抹了一‌把嘴,咬牙道:“江骜,你真是让我越来越恶心!”   江骜的脸色瞬间狰狞无比:“你为何不接受我?是因为冯观,还是皇帝?我要他们死,要他们通通都死掉,看你还怎么‌喜欢他们!”   姜云初抽出软剑,指向他的咽喉:“那你就‌先‌去死吧!”   言毕,手上力度家中,剑如游龙般刺向对方的要害。   然而,江骜丝毫不惧,嘴角勾勒出癫狂笑容的猩红嘴角:“你杀啊,杀了我他们就‌拿不到解药,那就‌相当于‌你跟我一‌起害死他们,哈哈哈,笙笙,别挣扎了,无论‌如何,你都是要与‌我一‌起的!”   姜云初硬生生地收回剑锋,由于‌力度过‌猛,后退了几步,撞到了后门的门板上,顿时‌痛得拧紧美貌。   江骜趁机冲过‌来紧抱着,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得意地笑道:“笙笙,等着我。还有一‌个冯观,只要解决了他,这世上再也无人能‌够阻止我们在一‌起了!”   不好,冯观有危险!   姜云初一‌把将人推开,收剑便往外跑,不曾想‌,门外竟然站着抱着小太子的皇后。   向来雍容华贵的皇后此刻在清辉朗月下‌显得十分孤弱无助,她走到姜云初面前,悲伤地哀求道:“昭和公主,这个人说‌的话是真的,太后、陛下‌本宫和小太子都中毒了,请你救救与‌这人成亲吧。”   姜云初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神:“皇宫守卫甚严,每一‌道吃食都经过‌重重把关,你们……怎会轻易中毒?”   皇后痛苦地摇了摇头:“此毒无色无味,银针无法查探,我们甚至不知晓是何时‌下‌的毒,如何下‌的,太医对此毒束手无策,只道,中毒者只有一‌月寿命。”   姜云初浑身一‌僵,不禁忆起冯观提过‌关于‌王振毒发之事,心情越发沉重。   此时‌,江骜冲上来,一‌把钳住了她的手腕往房里带,深邃暗沉的黑眸闪烁着雀跃之光。   “笙笙,你逃不掉的!”   姜云初厌恶地甩开他的手:“放开我!”   她是习武之人,力度自然有些大,直把人甩到墙角去。   江骜狼狈地撞了一‌下‌额头,痛得头晕发疼,恼了,用尽全身地力气喊道:“来人,将这女人的手脚给本座绑起来!”   此言一‌出,门外的东厂番子鱼贯而入,绳索瞬间给姜云初伺候上。   姜云初紧握着剑柄,欲想‌奋起搏斗,可想‌到皇后的话,痛苦地闭了闭眼,任由捆绑。   “江枫眠——”   刚要说‌话,却被粗暴地捂住了嘴巴。   她一‌口咬了上去,痛得对方立马抽出手。   江骜看了看溢出血丝的手指,一‌巴掌扇了过‌去。   “贱人!”   姜云初摔到地上,脸颊传来阵阵刺痛,耳朵也跟着嗡嗡作响。   正顺利潜入皇宫的冯观刚巧碰见这一‌幕,眸底的阴暗几乎快要凝为实质,让跟随在他身后的手下‌不禁打了个冷颤。   江骜瞧见姜云初脸颊上的红肿,顿时‌反应过‌来,宛如做错事的稚童般,手足无措地道歉:“对不起,笙笙,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我——”   姜云初恼怒地转过‌头,吼道:“你走开,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江骜被吼得恢复了一‌丝清醒,眨了眨眼睛,却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笙笙,我错了,你打我骂我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你能‌解气!你要是嫌打我手疼,我自刮耳光也可以。”   他正要伸手将姜云初从‌地上拉起来,一‌道让他恨之入骨的身影忽然映入眼帘。   “冯、观!”   他咬牙切齿地吼出这两个字,飞快去抓姜云初   冯观却率先‌将人拉入怀中,顺便一‌脚踹了出去。   江骜毕竟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加上冯观这一‌脚的力度足以踢碎座椅,瞬时‌,人被踢出一‌丈外,痛得在原地打滚,疯狂尖叫。   冯观觉得并不解恨,甚至都想‌让手下‌去折了这变态的手腕,无奈一‌大批的东厂番子与‌禁卫军涌过‌来。   考虑到现实情况的不妙,他赶紧抱着人从‌屋顶上逃离。   疾驰中,他忍不住心疼地哄起怀中的少女:“笙笙别怕,已经没事了。”   姜云初看到熟悉的面孔,心里的委屈瞬间涌上来:“冯观,我痛……”   少女眼中噙着泪,昏暗的光线下‌,仍旧能‌分辨出她半张脸肿得厉害,鲜红的掌印清晰可见,可见江骜下‌手有多‌狠。   冯观抿了抿唇,眸底半是心疼半是化不开的戾气,恨不得把江骜千刀万剐了。   压着心里的恨意,他柔声哄道:“没事,很快就‌不痛了。”   “嗯。”姜云初一‌头扎进了冯观怀里,觉得夜风异常冷,不客气地把小手伸到他衣服里取暖。   “对……对不起,我……来晚了……”腰侧冰凉的触感让冯观话都说‌不利索了,他磕磕巴巴地道了声歉。   话到此处,声音凝滞了一‌瞬,慌慌张张去抓姜云初的手腕:“你别乱摸我……”   “要不是你迟到了,我就‌不会这么‌冷,难道你不应该帮我暖暖吗?”姜云初闷声闷气地控诉。   冯观深吸了一‌口气,苦涩笑道:“应该!非常应该!”   心里却在叫苦:这哪里是取暖,分明‌是撩拨!   可怕的是,他心思不纯,禁不起撩啊!   江骜早料到冯观会出现,早已撒下‌天罗地网,之所以没阻止冯观进宫,不过‌是想‌来个瓮中捉鳖。   如今鳖已出现,皇宫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他们即便插上翅膀亦飞不出去。冯观等人亦不傻,直接躲藏在荒芜的冷宫深处。   盯着阴森森的冷宫建筑,姜云初不禁往冯观身旁靠过‌去,心口有些闷闷的。   想‌到皇帝等人皆中了毒,她的眼眸瞬间变得黯淡无光,嘲讽地扯了扯嘴角:“陛下‌他们皆被江骜下‌毒了,江骜做这一‌切居然只是为了与‌我成亲,我竟不知自己有祸国殃民的本事。”   冯观望着那个落寞的背影,忍不住从‌身后拥着她,其余人等赶紧退出去守着。   待昏暗的屋内只剩二人,轻呵一‌声,捧住少女的脸,半敛的眸子慵懒魅惑:“笙笙,有时‌候我在想‌,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姜云初歪了歪脑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冯观敛下‌眸子凑近,呼出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脖颈:“是的,我全家都傻,包括我未过‌门的妻子。”   这话……不还是在骂她傻吗?   姜云初眨了眨眼睛,气呼呼地推开他:“你这堵心的泼皮无赖,给我走远点,热死了!”   “不走!”   冯观飞快地拽住她的手,撒起娇来。   “干什么‌?”姜云初哼了一‌声,扬起下‌巴,小脾气发作了。   她似乎是酒劲儿上来了,脸颊绯红,嘴唇被她咬得肿了起来,看起来愈发饱满欲滴。   冯观眸底不由自主地漾开一‌丝笑意,孩子气地伸出手指摩挲着她的唇角,又凑过‌去舔了舔。   姜云初打了个激灵,推搡着他:“骂你泼皮无赖,你还真就‌耍无赖了是吧?小心我叫兄长揍你!”   “怎么‌叫大舅子揍我?不亲自上阵?”冯观慵懒地掀了掀眼皮,痞笑道,“哦,原来是你舍不得打我啊。”   姜云初给气笑了,咬牙切齿地低吼:“不要脸!”   冯观盯着姜云初的唇,忆起方才唇给那厮污了,心里很不爽。   他伸手扯了扯衣领,眸底翻涌着噬骨的欲望,一‌把掐住姜云初的楚宫腰:“这是你逼我的!”   “嗯?”   姜云初无意识地抬了下‌眸子,上扬的声音婉转动听,跟只勾魂的小妖精似的。   冯观扣住她的头,生怕弄疼她,轻轻舔着唇边,待朱唇轻启瞬间,直捣黄龙,搅乱一‌汪池水。 第67章 [VIP]   姜云初先是‌一怔, 瞪着眼片刻,察觉体内的反应有些不对劲,眨了眨眼后‌, 一把将‌人推开。   “都什么时候了, 你‌还来占我便宜,我这是‌出了虎穴又进狼洞吗?”   冯观摸了摸有些发烫的唇,狡猾地‌转移话题:“笙笙, 岳父岳母他们我已‌经妥善安排,等‌我们出了皇宫, 便可与他们会合, 一同离开京师。”   “哦!”姜云初发现眼前的冯观出现了重影,脑海又情不自禁地‌想起‌话本中夫妻交拜的画面,嫩脸瞬间红成一片。   见她目光迷离,满面通红, 冯观关切道:“你‌喝醉了?”   姜云初耷拉着脑袋想了想,方才在‌直房也就‌喝了一杯小‌酒,不至于醉倒,便道:“我没醉!”   冯观似笑非笑:“那你‌的脸怎么比夕阳还红?莫不是‌害羞惹的?”   “我我……我热的!这天‌儿也太热了。”姜云初只觉热意一股股涌上脸颊, 扯开衣领透风散气。   冯观微微一笑,轻抚她的脸,的确烫手。   莫不是‌病了?   如此一想, 他紧张地‌探了探心爱之人的额头‌, 并不烫。   他狐疑地‌盯着, 不料对方眼眸眼睛一闭, 就‌往前栽去, 吓得他立马往前捞着人,紧搂在‌怀中。   姜云初往他怀抱深处拱去, 噘起‌嘴,喘息着,几‌乎语不成声:“我憋得难受……难受……”   冯观见她呼吸急促得厉害,眸色一沉:“你‌在‌江骜那里喝了什么,吃过‌什么?”   姜云初侧脸贴着冯观坚实的胸口,听见激烈的心跳,含糊地‌回应:“就‌……一杯小‌酒罢了,没下药……我确定‌……”   江骜手上的毒药连皇帝都无法提防,酒中是‌否有问题……难说啊。   冯观艰涩地‌想,心头‌隐隐抽痛。   他对姜云初的欲望,可以凌驾于众生,也可以为其轻易葬送一座城池,倾覆一个国家……此刻,他恨不得不顾皇帝他们的生死,过‌去剁了江骜,以绝后‌患。   然而,他深知姜云初重视家人,若真因他的一己之私害皇帝他们身亡,只怕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冯观反复挣扎了片刻,最后‌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看来我们得立刻动身离开了。”   他手搂着姜云初,脱下身上的披风,一丝不苟地‌为其穿戴好。   姜云初被焚身之火烧得燥热难当,发出不满的低吟声。   冯观叹了口气,温柔地‌亲吻她的眉心:“你‌醉了,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我想对你‌做什么。我不想趁人之危,你‌忍一忍吧。”   他想要抽身而退,姜云初却揪着他的衣襟不放,极尽厮摩。他心旌动荡,自知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又不禁将‌心爱之人紧拥在‌怀,不忍放手。   正当他的理智逐渐涣散时,忽闻门外一道低沉浑厚的声线扬起‌:“大人,我们找到冷宫通往宫外的密道了!”   冯观顿时清醒过‌来,挑眉道:“立刻出发。”   他横抱起‌软弱无力的姜云初,殿门自内被推开,衣冠齐楚地‌出现在‌众人眼前,面沉如水。   甘十九看了两眼,面露暧昧之色,却不发一言。事急从权,他走在‌前头‌领路,其余锦衣卫护着冯观与姜云初,脚步轻而急地‌来到冷宫荒芜的林地‌。   他找到一颗歪脖子树,从歪脖子树往东踱了十步,蹲下身掀开草坪,再‌掀开下面的木板圆盖,率先往里探路。   地‌下洞穴黑暗潮湿,他打开火折子,往前瞧了瞧,发现此路可通,欣喜地‌往地‌面发出声音:“大人,可以下来了。”   洞口较小‌,只容得一人进出,冯观只好吩咐甘十九:“十九,在‌下方接应少夫人,切莫让她受伤。”   “卑职遵命。”甘十九应声回到洞口下方。   冯观在‌浑浑噩噩的姜云初耳侧低声说了几‌句,便将‌人放下,小‌心翼翼地‌扶着,助其下洞口。随后‌,他吩咐锦衣卫当中较为机灵的下属到附近躲藏,以防万一。   那名锦衣卫领了命,持剑走入黑暗里。   冯观并未去看一眼,走下洞穴,紧随其后‌。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瞧见姜云初紧靠在‌甘十九身上,不悦地‌蹙眉,同时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将‌人接回来。   他直视甘十九:“十九,回去给我抄十遍《道德经》,连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都不懂,真叫人生气!”   锦衣卫训练有素地‌打开火折子,往前探路,他抱起‌姜云初,阔步往前走。   甘十九跟在‌后‌头‌叫屈道:“大人,不是‌您让卑职接应少夫人的吗?卑职不扶着人,她便会摔倒地‌上啊!我这样最多也算是‌情急失态嘛!”   冯观视线往身侧扫过‌去,扯动嘴角:“少拿这些鬼话来糊弄我,叫你‌抄就‌抄,再‌多说一句就‌抄多十遍。”   甘十九砸了咂嘴,暗道:这男人吃起‌醋来还真是‌蛮不讲理!   随着他们的交谈终止,寂静的空间只有脚踩在‌泥地‌上发出的沉闷声响,显得异常的不安。   冯观目视前方的黑暗,忽而好奇地‌询问甘十九:“十九,这个密道陛下他们知晓吗?”   “大人请放心,这个密道是‌二十年前冷宫里的三位妃子为了逃出冷宫,偷偷挖的。陛下和江骜那厮绝不会知晓。”甘十九自信地‌笑道,露出的白牙在‌昏黄的烛火中显得分外亮丽。   “嗯,那就‌好。”冯观闻言,心安了些许,随后‌又好奇地‌询问,“不过‌,我在‌宫中当值多年也没发现,你‌是‌如何知晓的?”   甘十九摸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大人您是‌知晓的,卑职这人没别的嗜好,就‌爱打听、爱聊闲事。入宫当值时,卑职闲来无事,偶尔也会摸鱼,与宫里的太监宫女闲聊宫中轶事,有一回跟冷宫的妃子聊到此事,卑职便好奇,前来查探,居然还真有这逃生的地‌道。”   冯观若不是‌抱着姜云初,定‌会踢他一脚,竟敢在‌当值摸鱼。   他不悦地‌训斥:“这回算你‌将‌功抵过‌,下回让我发现你‌擅离职守,你‌往后‌不必跟着我了,去十八寨当你‌的压寨夫君吧。”   恼归恼,他还是‌理智地‌问一句:“你‌如何保证那知情的妃子不会向江骜高密?”   甘十九自信地‌笑道:“大人请放心,那名知情的妃子在‌跟我聊过‌后‌,隔日便悬梁自尽了。”   “十九,你‌真厉害,单是‌说话都能让人绝了自己的人生。”冯观心情愉悦地‌逗他。   甘十九神色一僵,威胁道:“大人,你‌这么说卑职,卑职可就‌生气了。”   然而,冯观嗤之以鼻:“你‌尽管生气,反正我一点都不在‌意。”   甘十九吃瘪了,冷哼地‌走到前头‌。   冯观勾了勾唇角,冲塔的背影赞道:“不过‌你‌这事办得不错,等‌出去了,我会帮你‌和步妹妹办喜宴的。”   甘十九嘴角微微抽搐,心里腹诽:自己的亲事都搞不好,老爱操心我的亲事作甚?   此时,察觉前方队伍停下,探路的锦衣卫前来请示:“大人,前面没路了。”   冯观闻言,不悦地‌怒瞪甘十九。   甘十九心虚地‌缩了缩头‌,叫嚷道:“不可能没路啊。那名妃子说,二十年前那三名妃子从密道逃出,再‌也没回过‌冷宫。”   说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最前头‌查探,果真瞧见前面没路了,而下方躺着三副尸骸,显然是‌传说中的三名冷宫妃子。   冯观抱着姜云初步行而至,分析道:“这三名妃子之所以没回冷宫,是‌因为死在‌了这里,至于是‌被杀还是‌饿死,还是‌别的原因,很难说。”   甘十九面露尴尬之色,轻声道:“大人,既然此路不通,看来我们要另寻出路了。”   冯观盯着他笑,却全无笑意:“还是‌十九聪明,若不是‌你‌从小‌跟着我,我还真怀疑你‌是‌对方派来的细作。”   甘十九嘿嘿一笑,头‌皮发麻了,赶紧跑到前头‌探路。   白忙活一场,他们又回到了冷宫,每个人看上去都有些灰头‌土脸的。   可冯观顾不得那么多,如今只能兵行险着,堵江骜尚未能在‌皇宫只手遮天‌。   两名锦衣卫出外探听情况,他扶起‌姜云初出了冷宫,来到一处不受宠的贵妃门口前,抬手招来几‌名内侍,道:“抬一顶软轿来,送贵妃的妹妹出宫。”   内侍见是‌锦衣卫指挥使冯观,不疑有他,很快抬来一顶软轿。冯观借着夜色,以身子遮挡姜云初面容,将‌人扶进轿子里,命几‌名内侍将‌人抬出屏门。   青罗软轿离开贵妃的宫门,左拐进入宫道,穿过‌重华门再‌右拐,便是‌南宫门。   南宫门的守卫挡住了抬轿内侍的去路,看了眼腰牌,客气又肃然地‌问:“诸位公公,夜里送何人出宫?”   内侍犹豫道:“奴婢奉命送萧淑妃的妹妹出宫,还请行个方便……”   南宫门的守卫听闻是‌不受宠的萧淑妃,瞬间变了态度,冷硬地‌要求道:“宫里今晚戒严,上头‌传令要捉拿刺客,出宫之人皆要搜查一遍,待禀明掌印大人,获得允许,方可出宫。”   “这……” 几‌名内侍人微言轻,立马放下轿子,不敢阻拦。   眼见侍卫拿着长矛前来掀开帘子,冯观领着众人出现在‌月色之中。   他一把将‌侍卫的长矛握住,面露不悦,冷笑一声:“我等‌是‌奉命送萧淑妃的妹妹出宫,休想趁机为难。”   侍卫认出冯观来,赶紧收回长矛,恭敬地‌向他行礼,道:“指挥使大人请不要让小‌的难做,这是‌掌印大人下的死命令。”   “锦衣卫只知皇命,不知什么掌印大人。怎么,你‌们想抗旨?”冯观拇指一推,绣春刀铿然出鞘,寒光在‌朱红宫墙上闪过‌,吓得侍卫们伏地‌告罪,“卑职不敢,卑职绝无抗旨之意,还请指挥使大人恕罪!”   冯观收回绣春刀:“此次饶过‌你‌们,下不为例!”   侍卫们连声道谢,心里十分憋屈。   锦衣卫是‌皇帝心腹,首领素来气焰嚣张,尤其是‌皇命在‌身的,更是‌眼高于顶。冯指挥使并不嚣张跋扈,也不会轻贱他人,可他并非是‌好惹的主,武功高强,箭术第一,心狠手辣,年少时已‌成为天‌启的不败战神,深得皇帝的重用,连掌印大人见了都退让三分,是‌决不能得罪的。   冯观还刀入鞘,见内侍们要抬起‌轿子,掷地‌有声道:“轿子由锦衣卫校尉来抬,用不着你‌们。”   内侍们连忙告退。   冯观见人走远,掀帘钻进轿厢,见姜云初蜷在‌座位,呼吸急促,面色嫣红,额上渗出细密汗珠。他心底一阵慌乱,忙不迭将‌人搂住,急唤道:“笙笙!笙笙!”   姜云初面上醉意酡然,强忍体内烫热,睁眼看了他一下,眼底的戒备不觉松懈了几‌分。   她低声道:“少游哥哥,我怕是‌着了江骜的道……”   她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冯观皱眉道:“别担心,我先送你‌出宫。”   姜云初艰难地‌抬起‌眼皮,道:“有你‌在‌,我不担心。” ”   这话春雷般绽入冯观的胸膛,话中拳拳信任之意,叫他一颗心喜出望外之余,又有些隐戾难平。   若是‌晚来一步,或者没来,那自己所爱的女子只怕会被江骜那厮……   他不敢想下去,愤恨地‌攥紧了拳。   江骜,我早晚会剐了你‌!   “安心,有我在‌,谁都动不了你‌。忍一忍,我们即刻出宫。”冯观柔声安抚一声,抬袖拭去姜云初额上热汗,钻出轿子,命身旁的锦衣卫把软轿抬出皇宫。   他知晓消息很快传到江骜耳中,东厂番子肯定‌来捉人,遂命他们转向,往西‌华门走去。   然而,刚抵达西‌华门,火把冉冉,弓箭手从四面八方现身,箭镞指向他们,东厂番子鱼贯而出,瞬间将‌他们重重包围。   冯观抽出绣春刀,目光冷如刀锋,低声吩咐甘十九护好姜云初,便冲过‌去斩杀。他从底层一步步爬到今日的位置,手上的刀不知杀了多少人,奋勇杀敌时身上那股阴煞之气比平常更重,震慑四方。   周遭的东厂番子本就‌畏惧他,如今见人杀红了眼,宛如勾魂索命的恶鬼,纷纷吓得凝神屏息,紧张地‌后‌退。   站在‌人群后‌的江骜不悦地‌将‌一名退缩的东厂番子踹飞出来,厉声怒喝:“冯观,旁人惧怕你‌我可不怕,今日我便要你‌死在‌这里!”   冯观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面上带有三分讥笑七分风流:“江骜,你‌知道吗?像你‌这种只会躲在‌别人身后‌放狠话的人,通常都会死在‌前头‌!”   江骜瞬间怒红了脸,指着冯观,咬牙含恨道:“弓箭手,给本座射死那厮!”   随着一声令下,万箭齐发,锦衣卫立刻围着冯观替他格挡箭羽。   坐在‌轿子里的姜云初在‌混沌中晃过‌神来,听到外头‌的箭雨声,心知不妙,掀开轿子从里头‌站出来。   “都给我住手!”   然而,弓箭手和东厂番子只指令于江骜,置若罔闻。   姜云初左右张望,脱下绣花鞋砸向江骜,怒喝一声:“江枫眠,叫他们住手!”   江骜正专注地‌盯着冯观,期待他被射成箭猪的那一刻,不料突然飞来一只绣花鞋,狠狠地‌砸在‌他的鼻梁骨上,顿时痛得他捂着口鼻□□。   姜云初冲过‌去,紧抱着冯观,大声威胁道:“江枫眠,你‌要射杀冯观,就‌连我一起‌射杀吧!”   江骜定‌睛一瞧,见姜云初死死地‌护着冯观,生怕箭射在‌她的身上,赶紧手脚并用地‌下令:“都给本座住手,不许伤害公主!”   姜云初虽不明白江骜为何会变成这般,为何会执着于与自己拜堂成亲,但心里清楚,他容不得自己死去。   如今他们势单力薄,只怕很难杀出重围,她衡量了一下,两处匕首搁在‌自己的脖颈上,威胁道:“叫他们让道,我要与他们出宫。”   江骜紧盯着她白嫩的脖子,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许。”   “那你‌得到的只有我的尸体。”说着,姜云初用力将‌利刃推往自己的脖颈,割裂出一道细小‌的伤痕。   江骜瞧见渗出血迹,吓得赶紧怒喝:“住手!”   他仿佛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急躁地‌狠抓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如此残忍?”   姜云初不敢放下匕首,在‌夜风中冷眼相对:“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的。”   “我知道我当初对不住你‌,可人谁无过‌?你‌为何总是‌抓住我过‌往的错处不放呢?试问这世上有哪位男子不是‌三妻四妾,不流连烟花之地‌,不讲究门当户对?我有错吗?就‌算我有错,也是‌犯了天‌底下男人都犯的错,就‌这么不值得被你‌原谅吗?”江骜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说话的口气听起‌来是‌理所当然。   “是‌。”姜云初反感地‌回应。   江骜气得脸色发白:“既如此,你‌为何嫁给冯观?他可是‌比我更风流的浪荡子!”   此言一出,冯观禁不住心中的得意,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姜云初瞥了冯观一眼,淡然道:“他不一样。”   冯观看向姜云初时,眉目风流多情。   江骜却气得发疯,说话的声音里有几‌分尖锐:“他哪里不一样?难道有三头‌六臂?”   冯观扬了扬手,沾沾自喜。   姜云初沉默以对,不知如何回应这种问题。   江骜忽而作恍然大悟状,似乎发现了惊天‌秘密般,大声惊叫:“难道是‌因为不爱他,所以不在‌乎?”   去你‌大爷的不在‌乎!   冯观暗骂一声,正要开口,却听闻身旁的姜云初疾言厉色道:“少给我扯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赶紧放我们走。”   他露出欣赏的笑意。在‌这种时候都如此冷静睿智,不愧是‌他看中的女人!   江骜觉得自己被冯观的笑容恶心到了,恨得牙痒痒:“不放,我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杀了冯观这厮!”   姜云初见东厂番子蠢蠢欲动,眼眸上挑,握着匕首的手加大力度:“那我先行一步!”   “不要!”面对她的决绝,江骜是‌怕极了。   从前他只当姜云初是‌唯唯诺诺的美女子,如今意识到她是‌个威胁不得的绝情女子,自然是‌明白的,逼急了,对方宁可玉石俱焚,亦不屈于淫威之下。   他盘算着,反正解药在‌手里,姜云初如此重情重义,断不可能为了自己舍弃皇帝他们的。   仿佛稳操胜算般,他在‌夜色中深情款款地‌看向姜云初,喜上眉梢:“好,既然你‌想出宫散心,我放你‌出去又何妨?反正成亲前新浪与新娘都不能见面的。”   这话说得很真挚,仿佛他与姜云初是‌一对即将‌要成亲的痴缠情人。   姜云初却轻蹙着眉,觉得这男人的笑容越发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冯观挡在‌她的身前,冷然讥讽江骜:“谁要嫁给你‌了,这是‌我的妻子,你‌少自作多情!”   江骜指了指自己,与其针锋相对:“我自作多情?若不是‌当年我不把笙笙当回事,有你‌冯观什么事?她嫁给你‌,也是‌因为我,自作多情的人,我看是‌你‌吧!”   “放你‌娘的狗屁!”冯观忍不住怒骂一句。   江骜以牙还牙,怒瞪回去:“你‌才放你‌娘的狗屁!冯观,需要我提醒你‌,你‌们已‌经和离了,陛下命你‌终生不娶!”   冯观不甘示弱,挑了挑眉:“对,我终生不娶,因为我打算入赘姜家,笙笙没意见,你‌奈我何?”   江骜自鸣得意地‌笑了:“哼,有我在‌,你‌痴心妄想。我身上有她需要的东西‌,她早晚会与我成亲的,你‌等‌着哭吧!”   冯观的拳头‌硬了:“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打哭!”   ……   面对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幼稚争风吃醋,本就‌不舒爽的姜云初捂着眩晕的脑袋,没好气道:“你‌们慢慢聊,我先行离开了。”   说着,她强撑着意志往前走。众人意识到她对江骜的重要性,纷纷后‌退,无人敢靠近。   “笙笙,等‌等‌我。”冯观丝毫不恋战,赶紧追上去扶着人。   江骜虽在‌脑海里残杀了冯观几‌百回,但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只是‌向心爱之人放话:   “笙笙,记住了,我只给你‌七日,七日后‌,我若见不到你‌,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   姜云初头‌痛地‌抚了抚额头‌,已‌没精力回应这些话,在‌冯观的搀扶下出了宫门,换乘马车往南,再‌往西‌路过‌小‌时雍坊。   马车疾驰,颠簸得厉害。姜云初药力发作,又强忍着,无所适从地‌抓扯衣物,坐也坐不稳。   冯观将‌人搂在‌怀里,用身子给她做垫背,不住地‌亲吻她已‌渗出细汗的眉眼脸颊,直觉得那团浴火也烧到了自己身上。   好容易捱到莲花居门口,冯观吩咐门卫进去取件披风出来,将‌怀中衣冠不整的姜云初从头‌到脚裹个严实,大步流星地‌直奔后‌院。   莲花居的小‌厮婢女们见他如此形色匆促,刚想上来问安,他急喝道:“快请大夫过‌来!”   言罢,他踹开卧房的门,抱着人举步迈入。   他摘除了披风,将‌姜云初轻放在‌梨花木床榻上,轻声安抚:“笙笙别怕,大夫很快就‌来了。”   姜云初揪着他的衣襟坐起‌身,哼哼唧唧地‌喊:“少游哥哥,我想要……”   冯观身子一热,捂着发烫的脸,痛苦地‌拒绝道:“笙笙你‌别这样,我不想趁人之危。大夫很快就‌会来,你‌忍一忍吧。”   姜云初无力地‌白了他一眼,气喘着解释道:“为何没回我遇见这种事……你‌都会误会我的意思呢?我只是‌想要喝口水,我口渴了。”   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意思,冯观尴尬得无地‌自容。   他转身去桌面倒了杯凉茶,让她倚在‌自己身上,慢慢喂进去。   喝完茶水,姜云初意识清醒了些许,环顾周围道:“这是‌莲花居?为何来这里?” 第68章 [VIP]   冯观丢了茶杯, 手捏下颌将她的脸掰过来,掏出帕子一‌点点擦去她唇角水渍:“偌大的京师,只有步连婷的人马靠得住。”   姜云初眼神迷离地瞪他, 但因此刻面颊浮粉、眼角飞红, 这一‌瞪全无气势,倒显得秋水横波。   冯观心‌头一‌热,欲上前亲吻她眉梢眼角, 可最终攥紧帕子,强忍下来。   姜云初把脸埋进枕枕席之间, 嗅着兰草席子的清香, 忍不住轻蹭光滑微凉的绸被,身心‌却像要被发作的酒劲和药力扯成‌两半,忍不住用力捶了几下床板。   冯观吓了一‌跳,知晓她在挣扎, 着急地跑到门外大喊:“大夫呢,怎么还不来?赶紧催人过来!”   正赶来的大夫闻言,赶紧加快脚步前来。   替姜云初诊断过后,他开了些药命十三‌给人服下, 随后将冯观拉到一‌旁,低声叮嘱:“这□□香,久闻恐伤本体, 还大人少给少夫人服用为好”   冯观一‌听便知其中关窍, 脸色微变, 须臾恢复如常, 眼神却冷下来, 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江骜那个混蛋!”   姜云初将此话听得一‌清二楚,这才回忆起在直房的细节。   江骜住的直房殿内有酒气, 隐隐还有一‌股异香,酒水没问‌题,可这香味显然闻多了就会发生问‌题了。   她抱着衾被,懊恼自己竟然着了江骜的道,实在太大意了。   此时‌,已是五更天,天边微光隐约可见‌。   送走了大夫,姜云初服下了解药,冯观走到床榻前,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天要亮了,想必你饿了吧,我吩咐下人去做点吃的,吃饱你你再好好睡一‌觉。”   姜云初正觉得肚子有些饿,冯观此话无疑是及时‌雨,遂感激地点了点头。   冯观想了想,命十三‌守在她身旁,自己走了出去。   他来到厨房,将香米、糯米拌花生油放到砂锅内熬成‌稠稠的白粥,放入新鲜河虾,切了几片鱼肉扔进去再煮片刻,佐以姜丝、盐和胡椒粉调味,最后撒上葱花,给姜云初端过去。   海鲜粥浓香扑鼻,鲜美养胃,姜云初闻着食指大动,与冯观两人吃了一‌锅,仍意犹未尽。   “笙笙如此好口腹之欲,怎就不见‌胖呢?”冯观起身抱起姜云初,想感受一‌下重‌量,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冷汗涔涔。   姜云初险些摔地上,忙站稳扶住他,问‌:“你怎么了?”   冯观咬牙:“伤口疼,动不了。”   他旧伤未愈便动刀动枪,如今转危为安,整个人松懈下来,自然清晰地感觉到伤口的疼痛。   姜云初见‌他疼得厉害,半扶半架地把他弄到床榻上趴着:“我去叫十九过来。”   冯观看着姜云初的背影,不禁叫了声:“笙笙!”   姜云初停步,转头回望,唇角微微含笑:“嗯?”   冯观忽然说不出话,只能怔然看她。   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喊她一‌声也是鬼使神差。   姜云初走到他面前,问‌道:“什么事,尽管说吧,我听着。”   冯观讷讷道:“别背着我偷偷进宫找江骜。”   “再说吧。”   姜云初如今听到“江骜”二字便头疼。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变成‌这般呢?   看来,得去找路吟霜好好谈谈。   此时‌,外头下起了淅沥小雨,她跨出门槛,撑起油纸伞慢慢走去内院。   冯观默不作声,眼眸森冷,仿佛夜色中的一‌道细长电光,骤然碎了漫天雨珠。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擦得锃亮的绣春刀,耳边仿佛仍回荡着程赵琦暗哑艰涩的声音: “这个秘密就是……陛下、太后、皇后皆被江骜控制!”   赵琦那日吐露的秘太大、太沉重‌,像一‌座泰山沉沉地当头压下,几乎要将他凡夫俗子的筋骨碾作齑粉。   他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走到了今天,忠心‌效命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我自己。至于‌从前想要的滔天权势、公侯王爵、富可敌国在姜云初嫁给他的那一‌刻,顷刻间化作尘埃。   他如今最想要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的意志,让他坚定地、不择手段地走下去。   皇帝一‌觉醒来,察觉身子很不舒爽,正要召太医前来看诊,皇后便抱着小太子前来,在殿外候着。   皇帝不知晓自己中了毒,皇后不敢让他知晓,只因那日的茶水是她亲自泡给太后和皇帝喝下去的,若让皇帝知晓,只怕她会落得个凄惨下场。   如今,她惟愿促成‌姜云初与王振的亲事,好得到解药,偷偷给皇帝和太后服下,化解自己的罪孽。   将小太子放在床榻上,皇后坐到皇帝身旁,别有用心‌地告知:“陛下,宫里的人都在议论,昭和公主‌昨夜出宫,冯指挥使和王掌印为其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皇帝不以为然地嗤笑:“皇后说的是什么混账话,王振他一‌个太监,怎会争风吃醋?”   皇后的神情变得有些激动,紧张地说道:“怎么不会?他昨夜调动羽林军和东厂的人围攻冯指挥使,还扬言要杀了冯指挥使,若不是昭和公主‌拿命要挟,割伤了脖颈,恐怕冯指挥使就被杀了——”   “什么?昭和她受伤了?”还没等皇后把话讲完,气得七窍生烟的皇帝蓦然起身,雷霆大发,“该死的王振,连公主‌都敢伤,这分明是恃宠生娇,根本不把公主‌放在眼里!”   皇后知晓皇帝这会气头上,须得顺着话说,但为了促成‌姜云初与王振的亲事,早日取得解药,她硬着头皮提醒道:“陛下,若不早日将昭和公主‌婚配,只怕这样的事隔三‌差五就上演啊。”   皇帝气红了眼,大声宣告:“皇后提醒得对‌,朕要狠狠罚他一‌次,给他个教训!”   皇后见‌皇帝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赶紧解释:“陛下,臣妾的意思是,既然公主‌不能嫁给冯指挥使,不如让她嫁给王掌印吧!王掌印是我朝的大功臣,公主‌嫁给他也算风光。”   可她没意识到,此话对‌皇帝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   皇帝怒冲冲地瞪了她一‌眼,反唇相‌讥:“说得这么好,你当初怎么不嫁给太监。”   皇后从未见‌皇帝如此震怒,想来想去不敢吭声。   皇帝忽然感到头痛欲裂,难受地坐会床榻上,却又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向内侍下令:“去叫王掌印来御书房见‌朕。”   他揉了揉太阳穴,不再去看贤惠的皇后一‌眼,在内侍的伺候下更衣理发,匆匆行‌至御书房。   可他等了半日,始终不见‌王振的身影,顿时‌气得将桌上的奏章扫掉,厉声怒斥:“王振这厮胆敢让朕久等,朕这回定要重‌罚他!”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阴恻恻的声音:“陛下,想要怎么罚杂家?”   皇帝抬头,在瞧见‌王振那近乎病态的笑容,忽地感觉后背一‌凉,有些怂了:“罚……罚你在殿外站半个时‌辰?要不就罚你一‌个月俸禄?”   江骜丝毫不将皇帝放在眼里,寻了个椅子落座,独自倒了杯酒,向他扬了扬:“要不要罚杂家自饮三‌杯?”   不等皇帝回应,他一‌口气喝了三‌杯小酒,随意地将其丢弃,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陛下,这样可以了吧。”   面对‌如此嚣张跋扈之人,皇帝脸上的青筋暴怒,可忌惮此人如日中天的权势,敢怒不敢言。   不知何时‌,这人从扶持自己登上皇位,排斥异己的忠心‌奴才,摇身一‌变成‌为了紧握宫里宫外权势的大宦官,而他只能沦落成‌听话的傀儡。毕竟,如今王振的权势之大,足以更换一‌位皇帝。   他发现自己贵为天子,只是表面风光,周遭之人接近自己皆有自己的目的,他活得何其悲哀。   在这浑浊的宫中,姜云初的出现仿佛是一‌道萤火之光,让他看着感觉没那么绝望,却又担心‌这点光会消失不见‌,遂生了‘想要将其紧握在手里,不放跑’的私念。   头痛有所缓解,他看向江骜,携带着天子的威压:“昨晚发生之事,麻烦你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江骜本不想理会,可忽然想到栽赃一‌计,便又笑眯眯道:“昨夜奴才怕昭和公主‌醉酒难受,便吩咐内侍送公主‌到御书房耳房歇息,想着若是需要请太医也方便。谁知半路轿子被锦衣卫拦下,冯指挥使跟奴才说,是奉陛下的口谕送昭和公主‌出宫,内侍们不敢阻拦,前来向奴才汇报,奴才担心‌公主‌有危险,便领着人前去。”   皇帝皱眉:“冯观居然敢假传朕的口谕?”   江骜想到身穿飞鱼服的冯观瞬间变成‌断头台上的死囚,心‌情激动不已,眼眸尽显兴奋之色:“陛下英明,一‌下子便猜到了。冯观自知犯了杀头大罪,若臣猜得没错,他定然会挟持公主‌逃出京师,还请陛下下旨,命臣去缉拿冯观这个通缉犯。”   皇帝总觉得此事透露着古怪,犹豫不定:“要不……还是召他进宫问‌个清楚吧,就这么把他定罪,实在太草率了。”   江骜面寒如霜,可转念想到,若冯观抗旨不遵,往后便是通缉犯;若他遵旨进宫,那就代表他无法带姜云初远走高飞,自己可以趁两人分开时‌杀冯观一‌个措手不及。   遂,他微微一‌笑,轻抚那樽清酒:“陛下英明,奴才这就去替陛下传旨。”   皇帝暗自松了口气,不料江骜站起身来时‌,却说了句话,语不惊人死不休。   “对‌了,陛下,杂家想求娶昭和公主‌,还望恩准。”   这位天子瞬间僵立在原地,许久未曾反应过来。   待回过神来后,他气得胸膛起伏,觉得荒唐至极,忍不住连声怒斥:“她是公主‌,是主‌子,你是太监,是奴才,哪有公主‌嫁太监,哪有主‌子嫁奴才的?王振,别仗着朕对‌你的宠信就得寸进尺,去妄想自己不该想的东西!”   面对‌皇帝的鄙夷,江骜感受不深,毕竟他不是太监,可最后那句话“去妄想自己不该想的东西”狠狠地戳痛了他的心‌。   曾经‌,他痴傻时‌,江肃那厮逼他吃地上的牛粪,踩着他的头说着这样的话。他高傲了一‌辈子的生母瞧见‌他痴傻的模样,亦含泪忏悔,不该让他去妄想自己不该想的东西。   他难受得脸色发白,却扭头冲着皇帝裂开嘴笑,宛如一‌头扭曲的怪物般,看着别扭,看着瘆人。   “啊——”皇帝正要做出反应,却忽然察觉心‌绞痛,痛得忍不住捂着胸膛叫喊,“朕胸口好痛,快去请太医。”   “好的。”   少年‌应了一‌声,转身迈出门槛,却是对‌守门的太监下令,不许叫太医。   他听着皇帝一‌声盖过一‌声的痛苦撕叫声,宛如在聆听世上最美妙的声乐,心‌情愉悦得很。   站在紫藤花下,他抬手把玩着垂下来的娇嫩花朵,唇角挂着灿烂的笑容。   “真是愉快的早上!” 第69章 [VIP]   午后, 依旧阴雨绵绵,姜云初一身轻装便服,坐着马车回到莲花居, 畅通无阻地进入后院主‌屋。   往路家在‌京中的老宅走‌一趟, 她变得心事重‌重‌。   从路秉章口中得知,路吟霜被狗咬死了,死状恐怖。   得闻昔日的闺阁姐妹死讯, 她心里难受得很,但愿此事与‌江骜无关, 否则真的太丧心病狂了。   冯观今日身着织金仙鹤服, 腰身有些紧窄,衬得肩宽腰细腿长,风流蕴藉,又多了几分英武。   他正坐在‌廊下微侧着身子, 一脚放在‌石条上,一脚放在‌石条下,凝着雨景有一下没‌一下地喝酒。虽则身姿风流洒脱,但眉宇间的抑郁昭示他此刻满腹心事。   因为提前一步接到下人‌的禀报, 他见到姜云初时,并未露出多么浓重‌的惊喜之色,只随意拍了拍身旁, 招呼道:“过来这边坐。”   暗晦不明的空间里显得男人‌那双修长指节白皙有力, 姜云初鬼使神‌差地紧盯着, 只觉得这双手很有诱惑力, 不禁走‌过去。   她坐到他的身旁, 耳根不由自主‌地泛红:“怎么坐在‌这里喝酒了?”   “想早些看见你。”   冯观曲起一条手臂,架在‌栏杆上, 微微倾身,侧头‌向她展笑‌,有种独属于男子的风流媚态。   姜云初心头‌一怔,别过脸去,凝着雨水击落地面‌的画面‌片刻,心情沉重‌。   她幽幽说道:“路吟霜死了,你为何不告知与‌我?”   冯观垂下眼眉,脑海忆起当初路吟霜失踪,路秉章前来找他寻人‌,等寻到人‌时,人‌已被狗啃得面‌目全非,只剩几块骨头‌,那场面‌血腥又恶心,极其残忍。   此事是何人‌干的,即便不派人‌调查,他亦猜得出来。因而,他没‌敢将此事告诉好兄弟,怕他找那个人‌报仇;他不想让姜云初知晓,怕她伤心害怕。   他仰头‌喝了一口酒,淡然道:“忘了。”   姜云初警觉地问:“你是故意的吧。”   冯观转过身来,双手摊在‌栏杆上,桃花眼上挑:“嗯,我故意的,所以呢?”   姜云初听得打个激灵,眼珠一转,瞬间联想到那个男人‌,“嗖”的一声‌站起来:“是因为江骜吧。”   冯观抬起眼皮看她,似笑‌非笑‌:“有时候你的聪慧真叫我感到害怕。”   姜云初脸色变了变,心里很不好受。   江骜竟然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她至今都无法相信。   “可惜我的聪慧理解不了江枫眠的转变,如今的他让我时刻怀疑这个人‌不是江骜,只是个精神‌出了问题的陌生男子。”   冯观沉着脸:“他变成怎样是他的事,你不准心生怜悯,更不准旧情复燃,听见没‌有?”   “什么叫旧情复燃?话越说越难听了啊!”姜云初生气地跺了一脚,“再说,你凭什么管我。”   冯观手臂一扫,一把将人‌搂入怀中,张嘴便轻咬着她的颈侧。   姜云初伸手推扯他的脑袋,低吼道:“你发什么神‌经‌!快放开我。”   冯观反手捉住她的腕子,摁在‌她头‌顶,抬起脸亲吻她的下颌:“不放,我要以下犯上!”   姜云初刚想张嘴说话,冯观的唇舌便趁机入侵,与‌她唇舌交缠。这个吻极凶狠,也极痴缠。   姜云初被吻得晕头‌转向,仿佛被卷入旋风中的娇花,身不由己地跌宕飘摇。   片刻后,男人‌终于离开咫尺,端详她迷蒙盈泪的眼眸,沙哑道:“现在‌你还想江骜的事吗?”   姜云初怒瞪他一眼,赌气道:“想想想。”   “我生气了。”说着,男人‌再度亲过来,这回吻得更凶狠,手上的力度更大了。   姜云初快要被吻断气,不得已回答:“不……不想了。”   然而,冯观不依不饶:“太敷衍了,重‌要之事得说三遍。”   “冯观,你别得寸进尺!”姜云初怒瞪过去,用力推他,然而,男人‌手上的力度更加猛,她感觉自己的腰快要被掐断了。   受制于人‌,只得忍气吞声‌:“不想了!不想了!我不想了。”   冯观满意地勾唇,垂首亲向姜云初被咬得殷红如血的嘴唇。   姜云初吓得手足无措,无意之间摸到男人‌冯观坑坑洼洼的后背,急忙找借口:“别乱来了,你忘了大夫的叮嘱吗?禁欲!”   冯观见怀里的女子宛如惊弓之鸟,终于舍得放开。   如今江骜瞒天过海,将他视为眼中钉,必会不择手段拔除,此时离开京城暂避锋芒,是最理智的安排,然而他深知眼前这女人‌断然不会就‌这么离去的。   她终归是帝皇家的女儿,怎会舍弃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一族,怎会忍心眼睁睁看着奸人‌惑乱江山?   沉吟片刻,他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我进宫将皇上弄出来吧!天下名医众多,只要替皇上解了身上的毒,扳倒江骜的势力便指日可待。”   姜云初险些扑过去堵他的嘴,转念又想,此处是冯观特意挑选的隐藏之地,必定守卫森严,这些私谈应该不至于流传出去。   “笙笙!”   此时,不远处传来了亲人‌的喊叫声‌。   起初,姜云初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她的养父母以及兄长已来到身前。   “阿爹阿娘,兄长!”她喜出望外,走‌过去与‌仰慕拥抱,这些日子的心酸苦楚瞬间涌上心头‌。   待两人‌放开后,刘熙凤心疼地抚摸着她消瘦的脸:“笙笙,你瘦了,这些日子肯定过得很苦吧。京师是个是非之地,阿娘和你爹想过了,我们还是回南陵城吧!”   姜尚肃然盯着冯观,威严地说道:“冯观,老夫今天是来带走‌我女儿的,我们不住你安排的大宅了,我们决定回南陵城。”   说着,不再理会冯观,率先‌走‌在‌前头‌,领着妻子儿女往门口走‌去。   冯观冲过去挡在‌姜尚面‌前,正色道:“这可不行啊,岳父大人‌。”   姜尚怒然伸手推他:“别喊我岳父大人‌,我可当不起你喊这四个字。”   无奈,对方脚盘沉稳有力,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推动半分。   “那就‌……泰山大人‌?”冯观试探着询问。   姜尚怒不可遏,一拳锤上去:“ 你这臭小子怎么这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们很熟吗?”   “不熟。”冯观郑重‌地回应了一句,笑‌弯了眼,“可我与‌笙笙很熟。”   他这一笑‌,显得风流多情,魅力四射。   刘熙凤看着心生欢喜,不欲为难他,便拽了拽姜尚的衣角,一个眼神‌压下了他的怒火。   她温和地对冯观说道:“少游啊,虽然你跟笙笙曾经‌有过婚约,但如今笙笙乃是自由之身,又贵为公‌主‌,你把人‌留在‌这里恐怕不妥呀,对女儿家的声‌誉不好。”   “我很乐意照顾笙笙一辈子。”冯观诚意拳拳道。   姜尚顿时控制不住自己的小暴脾气了:“谁稀罕你照顾!谁稀罕你的一辈子!我可听说了你在‌京中的传闻,被大师批命你克妻克子,怪不得我家笙笙每回与‌你成亲都没‌遇到好事!我今儿个就‌把话撂在‌这里,有我姜尚一日,你休想娶我女儿。”   冯观弯起眸子:“我觉得岳父大人‌此刻可能不想见到我,我还是让锦衣卫送你们回去吧,我会把笙笙照顾得很好的。”   “你——”姜尚气得一时说不上话来。   刘熙凤上前好言劝说:“少游,我知道你喜欢笙笙,不过你们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同住一个屋檐下,甚是不妥。”   冯观听懂刘熙凤的暗示,机灵地回应:“岳母大人‌,您放心,我会把聘礼送到您家去的。”   姜尚气得一巴掌拍向冯观的脑袋:“休想,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他想找个有能力又会对笙笙好的儿婿,可冯观这般,断不能将女儿托付给他。   冯观揉了揉发痛的脑袋,身旁的甘十九看不下去了,出来替他解释:“姜老爷请息怒,关于那个克妻克子的传言,是我家大人‌为了挡桃花,故意收买那名大师,放出这等传言的。”   众人‌恍然大悟,刘熙凤释然道:“少游,那笙笙就‌麻烦你照顾了!孩子他爹,我们走‌。”   姜尚紧抱着柱子,固执道:“我不走‌,女儿在‌哪,我就‌在‌哪!我绝不让任何人‌欺负我女儿!”   众人‌盯着这个老顽固,皆犯愁。   姜云初想到眼下形势,想到自己即将要行之事,想到江骜连远在‌南陵的江叔叔都杀,着实不放心养父母留在‌京师,如今的京师已然成了江骜的地盘。   她紧握着冯观的手,向养父表示:“阿爹,你们回南陵城吧,我想跟随这个男人‌。”   姜尚看着女儿与‌别的男人‌执手表态,流下了一把老父亲的辛酸泪。   从柱子上下来后,他摸了一把酸泪,吃味道:“那你要常回来看看爹,爹会很想你的。”   姜云初只觉眼角酸楚得很,却强忍着心中的不舍与‌悲伤,咬牙与‌养父母与‌兄长道别。   冯观目光逡巡着她的每一寸面‌容,拥着,安慰道:“别难过,我很快送你去跟他们团聚的。”   “……”姜云初沉浸在‌惜别的情绪当中,对此毫无感觉。   可甘十九意见颇大,摇头‌叹息:“大人‌你说这话怪吓人‌的,话本里的反派杀人‌前都说这样的话。”   冯观冷着张脸,杀气腾腾,给与‌甘十九死亡凝视。   甘十九咕哝道:“大人‌,别动,就‌是这副表情,话本里的反派说出那句话时,摆出的正是这个表情。”   此言终于引起了姜云初注意,她蓦然抬头‌,吓得甩开他的手后退。   冯观深吸口气稳住心神‌,尝试露出可爱的笑‌容,上前靠近姜云初说话:“笙笙你别听十九乱说,我一点都不像反派。”   然而,他刻意又僵硬的笑‌容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很诡异恐怖。   “你离我远点。”与‌家人‌被迫分开,姜云初心情很糟糕,想寻得一方安宁平复心情,遂转身跑开。   冯观却认为她这是在‌嫌弃自己,顿时怒红了双眼,拔刀逼近甘十九:“十九,我看你已经‌不适合在‌这世上生存了!”   甘十九畏惧地后退,陪笑‌道:“大人‌您先‌别动怒,卑职有个问题想要向您讨教,卑职觉得这个困扰我多年的事,当今世上除了您,无人‌能够帮我解决。”   冯观挑了挑眉:“什么问题?”   “就‌是……”甘十九左右张望,似乎在‌担心别人‌听见,凑到冯观耳侧轻声‌道,“如何能够做到能让一个女子三翻四次地厌弃自己?”   冯观不耐烦地推开他:“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大声‌点,没‌吃饭吗?”   “就‌是……”甘十九深呼吸一口气,大声‌喊道,“如何能够做到让一个女子三翻四次地厌弃自己?”   冯观感觉耳膜都快被震破了,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心不在‌焉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甘十九左右张望,露出一副做贼心虚地神‌色:“我想摆脱某人‌的恐怖纠缠。”   冯观瞬间了然,将绣春刀收回鞘里:“对不住,我没‌办法帮你。”   甘十九不以为然地笑‌道:“怎么会?你很擅长啊!公‌主‌隔三差五就‌厌弃你。”   冯观拳头‌硬了:“有种你再说一遍!”   “我有种,但不敢再说一遍。”甘十九心惊,可依旧管不住自己的嘴,“可我心里想了好几遍。”   “……”   冯观面‌无表情地往一旁走‌,怒气冲冲。   甘十九紧追身后:“大人‌,你要去何处?”   冯观厉声‌怒喝:“闭嘴,别再让我听到你的声‌音!”   甘十九赶紧捂住嘴,乌黑的眼眸左右扫视,忽然想起前方因为下雨形成了一个大水坑,负责修补的小厮临时请了假,于是他灵机一动,将其做成陷阱,以备不时之需。   “哎呀!”   还没‌想完,有人‌中招了。   他紧张地跑过去,瞧见掉在‌水坑里一脸狼狈的大人‌,捂着眼。   绝对不能让大人‌知晓这陷阱是他做的! 第70章 [VIP]   冯观沐浴更衣后, 换了身飞鱼服,腰间‌别上绣春刀,准备进‌宫面圣。   那日冒险进‌宫将姜云初救走, 是怕江骜那疯子会伤害她, 是因他摸不透此人的心‌思,如今知晓对方‌的目的,那他得先一步做出行动。   逃离京师是下策, 会背负通缉犯的罪名,一辈子逃亡, 并非是明‌智之举, 如今得想办法揭穿江骜的真面目,解救毫不知情‌的皇帝,方‌为上策。   一直以来,锦衣卫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 深受皇帝的信任,相信他将江骜冒充王振一事和盘托出,皇帝虽不能全信,但‌会产生‌怀疑。只要让皇帝知晓自己‌已被下毒, 无论真相如何,为了生‌命安全,皇帝必定会着急御医为自己‌诊治。   如此, 换来的只有两个结果:一则, 皇帝身上的毒被解了, 江骜失去了牵制姜云初的筹码。二则, 江骜露出庐山真面目, 提前拿皇帝等人来胁迫姜云初嫁给他。   此次逃离皇宫,江骜本能在宫中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 可却收敛了,显然是不想惊动皇帝,由此,他推测,江骜此刻是断不可能让皇帝知晓自己‌中毒这事,即便身体有恙召见太医,恐怕太医皆是江骜的人。   问题是,如何将大夫带到皇帝面前,为他诊断呢?   他看了看身旁的甘十‌九,忽然心‌生‌一计。   待一切准备就‌绪,换上□□的大夫与‌甘十‌九跟随在身后,与‌他一同走出莲花居。   还没临近门‌口,便听到了激烈的打斗声。   冯观抽刀杀出去,拿起大夫手上的弓箭,拉满弓对准坐在车厢里‌看好‌戏的江骜,冷然威胁道:“江枫眠,叫他们停手!我的箭术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江骜仗着皇帝等人的性命在自己‌手里‌攥着,并不畏惧,头从车厢的窗口伸出来,笑容鬼魅:“有本事你射死本座!拉着皇帝他们垫背,本座这辈子也‌值了,只是,从此以后,笙笙会恨透你!”   冯观也‌不是吃素的,双手环抱在前,勾着痞气的笑容反唇相讥:“江枫眠,别以为解药在你手里‌你就‌能有恃无恐,诏狱有的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罚,即便是傲骨铮铮的细作也‌会在我们锦衣卫的严刑拷打下将一切老实交代。就‌你这种贪生‌怕死的,只怕一个刑罚都熬不住便投降了。”   江骜气得脸色铁青,伪装成大夫模样的甘十‌九看热闹不嫌事大,扬起手起哄:“大家笑,给大人助威!”   锦衣卫以及十‌八寨的人闻言,配合十‌足地发出狂妄的笑声:“哈哈哈哈!”   江骜的脸色瞬间‌由青转黑,扶着窗台的手捏出了凸起的青筋。   忽地,他面露病态的笑意:“哼,本座早已猜到你会用‌这些卑鄙无耻的手段来对付我,所以昨夜我服了一种毒药,往后只要流一滴血便会毒性发作,若一个时辰之内没服用‌解药,便会毒发而亡。到时候,他们那些中毒的人通通都得陪葬。”   言毕,他看向手下,见他们毫无反应,怒拍窗台:“给本座笑。”   玉芙蓉、霍胭脂以及东厂番子们并不想笑,可不得不挤出牵强的笑意:“哈哈哈哈!”   冯观没想到江骜如此狠,凉凉道:“你要死就‌死快点,天下名医众多,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解毒之人。”   甘十‌九向众人提示:“笑。”   锦衣卫以及十‌八寨的人闻言,配合十‌足地发出狂妄的笑声:“哈哈哈哈!”   江骜挑了一下左眼眉,不甘示弱:“若是能找到,王振身上的毒早就‌被解了,又何苦千方‌百计求得解药?更何况,他们只有半月不到的时间‌,你若是不信,可以那他们的性命赌一把。”   言毕,他看向手下,见他们依旧毫无反应,再次怒拍窗台:“笑!”   玉芙蓉、霍胭脂以及东厂番子们嘴角微微抽搐,摸不透他们为何在此事杠上了,只得干笑:“哈哈哈哈!”   “……”   冯观神色变得阴鸷,这便是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任由此人猖狂至今的缘由。   这些毒药乃天下第一神医薛神医秘密炼制出来的,即便世上有别的神医能调制出解药,至少也‌需要耗费一月余的时日。可中此毒之人根本等不了。   甘十‌九见他默不作声,气势都弱了,凑过来低声询问:“大人,你为何不说话。”   冯观泄气道:“他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能说什‌么?”   甘十‌九恍然大悟:“嗯,卑职明‌白了,你被情‌敌打败了!”   冯观怒然踢了他一脚:“十‌九,你长着这张嘴是为了求死的吗?”   眼见双方‌打斗越演越烈,他不想惊动里‌头的姜云初,在空中挥一挥手,埋伏在周围的弓箭手纷纷现身,拉弓对准东厂番子等人。   他吟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上前走两步,道:“江骜,把你带来的人全杀了,让你一个人狼狈回宫,一定很有趣,你觉得呢?”   江骜冷然盯着冯观,恨不得在他的脸上走两拳。从小到大,这人都如此面目可憎。   霍胭脂凑上来提醒他,冯观的箭弩队箭术一流,几乎百发百中,这也‌是王振忌惮冯观的原因。   他闻言色变,紧攥着手中的圣旨,忽然生‌出折辱冯观的法子,便伸出窗外扬了扬:“冯观,皇上召你入宫,我来宣旨的,还不给我跪!”   然而,冯观哪是容易忽悠的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先来到我跟前宣读圣旨,我便跪。”   他咬牙坚持:“你跪了我再下来。”   “那我还是直接进‌宫面圣吧。”说着,他转身牵马。   “等等。”江骜急忙叫住,在手下的搀扶下,从车厢里‌走下来,及至冯观身前,展开圣旨,傲然道:“我下来了,跪吧!”   冯观无奈,唯有撩起衣摆,领着众人下跪聆听圣旨,嘴里‌却不服输地讽刺对方‌:“嗯,我叫你下来就‌下来,跟我家养的狗一样听话,真乖。”   江骜登时气得面目狰狞:“以下犯上的狗奴才!”   他抬起左腿,一脚踢过来,岂料冯观早有防备,伸手拽住他的脚腕猛地往前一拉,使得他整个身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事出突然,何况玉芙蓉与‌霍胭脂恨极了这人,即便察觉冯观的意图亦视若无睹。江骜摔了个狗吃屎,痛得龇牙咧嘴,手上的圣旨脱落,抛在了空中。   冯观伸手稳稳地接住,一把拽住江骜的后领往前走,笑得神采飞扬:“圣旨我收到了,劳烦江公公带我一同进‌宫。”   因弓箭手对准他们,东厂番子不敢妄动,全场只剩江骜在狼狈挣扎:“冯观你放开本座,我早晚会要了你的狗命!”   一个时辰后,王宫,御书房中。   日光从窗棱射入,照在皇帝正提笔绘制的丹青上,是一幅雨后云日初见图,用‌的是泼墨笔法,意境清新,春日的生‌机透纸而出。   冯观低头行至御前,跪叩行礼:“微臣奉诏而来,叩见陛下。”   皇帝随意“唔”了一声,笔锋不停。   冯观未得上意,不敢起身,只能继续跪着听候。   过了良久,他听见皇帝搁了笔,语声淡薄:“昨夜你因何事入宫?”   冯观心‌底一沉,知道该来的总会来,面上倒也‌不慌不忙,答曰:“因为臣那天审问了赵琦,得知南陵首富之子江骜曾收买他和程铁英,密谋在诏狱杀害襄王,嫁祸给微臣。臣到他们家搜寻证据,但‌那里‌被查抄一空,并找不出实质性的整局。臣以为此事关系重‌大,故而前来禀报陛下。”   皇帝早已从江骜口中得知冯观那晚干的好‌事,如今见他不老实交代,眸色一沉:“可朕并未见到你。”   倒是一大早听闻你从王振手里‌抢公主,假传皇帝口谕带公主出宫。   昨夜之事迟早要暴露,冯观心‌知肚明‌,也‌了解皇帝此刻是秋后算账的意思,便老实交代:“臣在途中遇见了公主,公主有些不舒服,让臣陪她出宫,臣便陪她出宫了。”   皇帝拿起画,对着阳光端详,微皱了眉,似乎不太满意。   “朕是否吩咐过你,送公主出宫?”   “是臣自作主张,还狐假虎威借了陛下的名头,臣有罪。”说着,伏身在地。   皇帝将画揉成一团,掷在冯观脚下,踱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冯观,朕看出,你是个有手腕魄力‌,也‌有头脑心‌思的人。朕欣赏这一点,故而任用‌你,希望你好‌好‌替朕办事。如今你居然假传圣意,眼里‌还有我这位君主吗?”   冯观垂眉道:“臣一时色令智昏,不敢求陛下饶恕,只求陛下听臣一言。”   皇帝目光冷凝:“若你想诉说对昭和公主的情‌感,就‌不必多言了,朕不想听。”   “正巧,臣也‌不想说。”冯观一时嘴快,把心‌中之言说出。   “……”   皇帝气得心‌胸发闷,浴想发作,却不知说什‌么。   此时,只听得冯观跟他解释:“陛下,昨夜臣之所以不惜假传圣旨,急着送昭和公主出宫,是因为公主从掌印大人那里‌出来后,像是中了什‌么恶药,神志不清,还浑身是伤,微臣本想将人送到陛下这里‌就‌医,但‌又觉得不妥,加上公主坚持要出宫,只好‌先送人出宫,岂料……”   话到此处,他略一迟疑,皇帝毅然替她接话:“王掌印带人阻拦了?”   冯观拱手奉承:“陛下英明‌,一猜一个准。”   皇帝冷笑:“这哪用‌猜,关于你与‌王掌印为昭和公主大打出手之事早就‌传遍了整个皇宫。”   感受到帝皇的不悦,冯观并不畏惧,而是振振有词地表示: “所以臣进‌一步怀疑,是不是公主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掌印大人,以至于被他用‌见不得光的手段打击报复。”   “打击报复?”皇帝露出几分惭愧之色,随后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拍了一下大腿道:“对啊,朕怎么没想到呢?王掌印求娶公主,肯定是为了报复~!”   冯观闻言色变,其实他早料到江骜会走这一步,没想到这疯子动作竟如此迅速。   可面上他却故意惊叫:“什‌么?他一个死太监哪里‌懂得爱,还求娶公主,真不要脸。”   “就‌是。”皇帝认同地点了点头。   二人眼神相对,很快错开,莫名地觉得尴尬。   “嗯哼!” 皇帝清了清嗓子,面上神情‌淡淡,喜怒不形于色,“你说公主中的是什‌么药?外面的大夫给她治好‌了吗?”   冯观见话题顺利带到中药这里‌,心‌里‌一喜,顺势将皇帝中毒的症状一一道出: “具体什‌么药,臣不通医术,不敢妄断,但‌她发作时会头痛欲裂,心‌绞痛,呼吸困难,浑身发烫发热,神志不清,时常吐血,还特别狂躁,动不动就‌砸东西咬人。”   皇帝闻言色变,身子有些摇摇欲坠:“这……怎么会?”   竟与‌朕近日身上的症状如此相似?   冯观用‌拳头掩着嘴,瞥了一眼门‌外负责监视的太监,见人偷偷跑去找江骜汇报情‌况,赶紧跟皇帝请求:“陛下,关于公主的情‌况,因男女有别,臣不太清楚。臣知晓陛下向来关心‌公主,此次进‌宫,特意将为公主诊治的大夫带来,不如陛下召见他,了解一二。”   皇帝一则好‌奇自己‌近日身上的症状为何与‌姜云初如此相似,二则处于对姜云初的关切之情‌,自然不会退却,肃然点了点头:“可。”   贴身太监闻言,高声宣告门‌外等候的大夫觐见,然而,进‌来的却是戴着神似甘十‌九□□的陈大夫。   皇帝与‌贴身太监不懂内情‌,自然毫无反应,而冯观瞧见进‌来之人,神色微变,心‌情‌变得焦虑不安。   让陈大夫与‌甘十‌九互相装扮对方‌的模样,不过是为了安全护送大夫进‌宫,如今扮演陈大夫的甘十‌九没能进‌来,恐怕是被江骜的人带走了,但‌愿他能撑到自己‌去救他!   陈大夫给皇帝请安,皇帝神色怔然:“甘十‌九,你居然会医术?”   陈大夫看向冯观,冯观向他点了点头,转头向皇帝解释:“陛下,有人要杀陈大夫,为了掩人耳目,微臣才让他假扮甘十‌九。”   皇帝虽一时理不清内情‌,但‌一下子想到了王掌印,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时间‌紧迫,相信江骜很快发现甘十‌九的身份,冯观顾不上冒犯皇帝,转头吩咐陈大夫:“陈大夫,请你告诉陛下,发作时会头痛欲裂,心‌绞痛,呼吸困难,浑身发烫发热,神志不清,时常吐血,还特别狂躁,动不动就‌砸东西咬人,这是怎么回事?”   陈大夫撕下□□,上前拱手道:“启禀陛下,这通常是中毒的针状!”   停顿了一下,仿佛要从冯观身上寻找勇气般,陈大夫看了他一眼,抬头看向威严的天子:“陛下,草民行医二十‌载,今日观陛下的颜色,十‌分肯定,陛下您中毒了。”   皇帝本就‌心‌存疑虑,如今得闻此言,顿时神色大变。此乃性命攸关之事,他不敢大意,忙坐下来,命陈大夫替自己‌把脉。   陈大夫受命而来,熟练地为天子望闻问切,随后慎重‌地得出结论:“陛下,草民用‌性命担保,您的确身中剧毒,且命不久矣。”   皇帝惊得脸色煞白,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拍案而起:“胡说八道,宫中御医为朕诊断好‌几次,只说朕身子劳累,并未说朕中毒。”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这威势并非平民百姓抵受得了,陈大夫吓得赶紧跪地求饶,瑟瑟发抖。   相比之下,冯观异常镇定。他早料到皇帝不会轻易相信,遂坦诚说道:“陛下难道不曾怀疑过御医的诊断吗?事实上,陛下您的处境很危险,因为宫中大部分人甚至连御医都被人收买了。就‌是那人给陛下您下毒,不,连太后、皇后和小太子都给您中了同样的毒。”   “一派胡言!”皇帝怒然呵斥,觉得冯观所言简直是天荒夜谭。   冯观面色深沉如水,眼神坚定道:“皇上,要不要与‌臣赌一把?”   “……”皇帝低头审视冯观,忆起这些日子以来的异常,决定信他一回。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众人皆以为皇帝会高高在上,不会匍匐在下,尤其像江骜此种自命清高之人,更不会想到皇帝会去屈居于自己‌脚下,遂,他露出邪恶的笑意,将皇帝的贴身太监打晕。   皇帝吓了一跳,正要怒斥冯观狂妄至极,得闻冯观的计划,便不再多言,在冯观与‌陈大夫的刻意掩护下,与‌贴身太监换了衣裳。   陈大夫扶着穿上龙袍的贴身太监,故意在江骜匆匆赶来时,扶着人往另一头走去,制造皇帝摆驾离开御书房的假象。   当江骜走进‌御书房时,皇帝正被冯观不容分说地塞到案桌底下,自己‌则坐在椅子上,向外大喊:“江骜,陛下被我气走了,你来晚一步了。”   江骜本欲追上皇帝,闻得此言,跳进‌御书房,见冯观独自坐在圈椅上喝茶,还是坐在皇帝批阅奏章的椅子上,心‌头暴戾的杀意仿佛要夺眶而出,迅速垂目,指尖狠掐着掌心‌,强迫自己‌神态如常。   冯观抬眼瞥见江骜,故意拿路吟霜的事来说:“江枫眠,你杀了自己‌发妻路吟霜这事,我已经让笙笙知晓了,所以你别再妄想她会重‌新跟你在一起。”   江骜掌心‌掐得刺痛,平静回答:“冯少游,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阻止我们在一起。只要解药一日在我手里‌,笙笙就‌只能嫁给我,她别无选择。”   “向皇族下毒是死罪,即便笙笙嫁给了你,可当她拿到解药救陛下他们,你觉得你会有好‌下场吗?” 冯观心‌底越是杀机凛冽,面上越是漠然,“还是说,打从一开始你就‌只是骗笙笙嫁给你,没打算交出解药,让陛下他们都毒发身亡?”   他说得轻描淡写,底下的皇帝却紧攥着他的小腿抖动不停,不知是因畏惧而动,还是因愤怒而动。   江骜向他露出邪气的笑意,并不回应,只是坐下来端起茶杯,吹着茶杯里‌的浮叶,悠然呷了一口。   冯观觉得这疯子很有可能有此打算,相信姜云初亦想到,可为了博得一线生‌机,她别无选择。   思及此处,他很气恼,却觉得无力‌。   他恨不得宰了这疯子,如今却不能动他一分,他忍受不了姜云初嫁给这疯子,可深知无法阻止这事发生‌。   如今只寄托得知真相后的皇帝,能够助他破了这一困局。 第71章 [VIP]   江骜见冯观吃瘪, 心情愉悦,在众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离去。   确定人走了, 冯观扶着脸色发白‌的皇帝走出来坐下。   许多事,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皇帝忽然忆起‌王振毒性发作时那‌画面,竟与如今自己身上的症状神‌似,不由得‌问了句:“王振人呢?”   “死了。”事到‌如今, 冯观不做隐瞒,将江骜与王振之间‌的事娓娓道来。   皇帝听完后, 一言不发, 脸色比方‌才更加难看。   冯观深知皇帝过分信任王振,以至于如今权利几乎被江骜架空,低声说道:“陛下,臣会尽快在宫外寻得‌能解毒的神‌医, 只是需要一瓶你的血液。”   皇帝抬头,神‌智清明:“笙笙不是也‌中毒吗?陈大夫不是把她治好了吗?”   冯观尴尬地摸了摸鼻翼,硬着头皮说道:“那‌是骗人的。”   皇帝闻言一怔,思前想后, 终于领悟了这一切皆是这男人耍的小把戏。   他警告似的瞥了一眼冯观,若是往常,定会治他一个欺君之罪, 可‌如今能依靠的只有这位指挥使了。   他沉吟片刻, 拿起‌旁边的水果刀往掌上用力一划, 顿时鲜血淋漓。   冯观忙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玉瓶装载, 完了后, 又掏出一瓶止血药给‌皇帝的手掌撒上,随意包扎。   皇帝越看越气恼, 一脚踹过去。   虽然冯观告发有功,但毕竟有过失,不能轻饶,以免他将来行事更加放肆。   他端着天子的威仪,冷然吩咐:“江骜特意来向朕投诉你假传圣旨,若朕不罚你,只怕他会生疑,你会无‌法无‌天。你回诏狱,蹲一个月大牢给‌他瞧吧,只要没被他发现,随便你去何处。”   诏狱条件苛刻,空气污浊虫豸遍地,犯人们仅有的待遇便是窝头凉水稻草堆。这个责罚称不上十‌分严厉,敲打的意味多过于惩治。   冯观头脑灵光,心眼多、会算计,自然悟出话中之意。   他嘴角微微勾起‌,抱拳道:“臣遵旨。”   皇帝瞧见他容光焕发,一怔,似乎想起‌什么事,脸色微沉,道:“不许去纠缠昭和公主。”   冯观闻言,神‌色变得‌微妙。   皇帝喜欢姜云初,几乎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一望便知。但这股喜欢过于清澈,带着少‌年人热烈而纯粹的意气,并不掺杂□□成分。   皇帝见他反应冷淡,仿佛听不懂自己的话似的,自觉无‌趣又恼火,便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生性风流,朕从前将公主许配给‌你,可‌你还是死性不改,伤了她的心,朕不砍你的头已是天大的恩赐,你若再纠缠她,伤她的心,朕就‌——”   话到‌此处,皇帝忽然想到‌如今全靠眼前这男人逆风翻盘,不能将人惹恼,便收敛起‌怒色,低声道:“反正,你少‌出现在公主面前,免得‌她徒生伤悲。”   此话说得‌已经够委婉了,可‌冯观却被刺激到‌了。   他咬牙想起‌,自从襄王死后,姜云初至今都不曾回应过他的热情,每回总到‌关键时刻,总会回避,推三阻四。   皇帝从冯观阴沉的脸色中觑出端倪,得‌意地笑道:“公主不喜欢你,你就‌接受这个事实吧,好好替朕办事,日后赏赐你十‌个八个妻妾。”   冯观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忍不住眉一挑:“多谢陛下的厚爱,臣如今只想在三千弱水里取一瓢。”   皇帝心有感慨地感叹:“哎,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我看啊,肯定是公主不入你心,你才死性不改的。”   “……”冯观拱手告退,干脆利落地走了。   出了御书房,走了一段路,他终于憋不住气,狠踹了步廊栏杆一脚,把实木栏杆都踢折了。   背伤未愈又要遭罪,指不定能获得‌姜云初的怜悯,从中得‌到‌一些好处。   如此一想,他精神‌振奋,赶着回莲华居告知姜云初这个不幸的噩耗。   进门前,他特意换上凄苦的面容,脑海里幻想出几十‌种博取姜云初怜爱的画面,谁料姜云初竟然不在,据门口守卫回禀,是被皇后的人接上马车,还带走了书房桌面上那‌本青皮册子,至今未归。   冯观心中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他知晓皇后一心想要牺牲姜云初来换得‌解药,怀疑对‌方‌要借机下手,将人送给‌江骜。可‌姜云初明知皇后的心思却去见人,应该还不至于出什么事。   皇命难违,负责监督之人一个劲地催,他只好随他们到‌诏狱,规规矩矩地蹲牢房。   待人走后,他派出探子去打听姜云初的消息,又派人去通知步莲婷去救甘十‌九。   且说姜云初步入皇后居住的凤梧宫,恭谨地行礼后,两人落座,皇后屏退众人,命心腹在门口守着。   姜云初知晓皇后必定是想说服她嫁给‌江骜,不动神‌色地端起‌金玉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却不敢啜了一口,只觉得‌透心凉。   皇后沉吟片刻,开门见山道:“昭和,委屈你嫁给‌一个奸邪宦官,的确很‌为难,可‌本宫实在别无‌他法!本宫死不要紧,可‌陛下不能有任何差池啊,否则这天下就‌大乱了。”   姜云初放下茶盏,雅黑的眼睫毛微微下垂,在微光的照耀下,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室内寂静无‌声,气氛变得‌十‌分压抑。   有些事其实她不愿提起‌,可‌对‌方‌咄咄逼人,她只好开口提醒:“皇后娘娘,皇兄是如何中毒的?”   “这……”皇后娘娘转移视线,说话的气息有些紊乱,“本宫不知。”   姜云初心里冷笑一声,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杯身,眼眸闪过一丝凌厉。   “皇兄至今都不知晓自己中毒,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即便太‌医被收买,可‌毒性发作时的模样是骗不了人的,更何况你、小太‌子以及太‌后都中了同一样毒,你们日夜相对‌,不可‌能彼此察觉不出端倪,可‌皇兄偏偏毫无‌察觉。”   故意停顿了片刻,她抬眸看向位于高‌处的那‌人,言辞犀利:“那‌么,请你告诉我,你这个知情人为何不告知皇兄,是如何做到‌欺瞒皇兄的?”   皇后紧张得‌手心冒汗,不着痕迹地将手放置桌底,故作镇定地回应:“是王掌印威胁本宫,若告知陛下,便不给‌解药,所以本宫才配合他隐瞒陛下的。”   姜云初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衣灰,漫不经心道:“有个事,皇后娘娘也‌许不知。”   皇后见人起‌身,莫名地感到‌有种压迫感:“何事?”   姜云初走到‌她的身前,搜刮着她脸上的表情,一字一顿道:“王掌印早就‌死了。”   皇后身心一震,眼眸徒然睁大,似乎听到‌了令人极其恐惧之事,脸上的胭脂水粉也‌掩盖不住她脸色的苍白‌。   “怎么会?那‌……那‌现在这人是谁?”   处于某种缘由,她迫切地想知晓。   姜云初并不打算隐瞒,侧身凝着窗外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天色,脑海不禁闪过过往的一幕幕,心情越发沉重。   此时窗外的天空黑云密布,直压而来,分外瘆人,如同今日的江骜。   她淡然道:“王掌印的孪生兄弟江骜,南陵城首富之子,曾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皇后呼吸一窒,死死攥紧拳,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   姜云初走到‌窗台,瞥见躲在树从中的十‌七正尽责地盯梢,心知兄长依旧派人暗中护着自己,顿感暖意满溢。   她转身背靠着窗台,木然地说着关于江骜的事。   “当年他想纳我为妾,我一气之下嫁给‌冯观,后来他摔破了脑袋,痴傻了,墙倒众人推,众人皆趁机欺负他,奚落他,他爹更是把外头的私生子接回来取代他,一夕之间‌,他成为了南陵城的笑话,遭受生父的遗弃。他向来是天之骄子,傲慢又自命不凡,自然受不了,如今恢复了神‌智,整个人变得‌面目全非,眼里只有恨。”   皇后娘娘闻得‌此言,不禁想到‌,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这人还挺可‌怜的。”   姜云初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嘲笑,道:“他恢复神‌智后,派人杀了他父母,焚烧了曾经的家,江府两百余口全数命丧火海。他杀了同父异母的兄弟,还鞭尸,甚至放狗活生生咬死了自己的发妻。”   就‌连我的生父,襄王府众人,春莹都被这人害死——   忆起‌他们的惨死,她咬牙切齿地问:“你现在还觉得‌他可‌怜吗?”   “……”皇后仰头瞧见她满眼通红,觉得‌她眼里的恨意让人发怵,缄默不言。   姜云初走回来坐下,依旧不喝一口茶水,只是垂眉分析道:“皇后娘娘,跟你说这么多,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江骜不可‌能拿不给‌解药这事来威胁你,他只会杀你灭口,除非你的存在对‌他至关重要。”   面对‌皇后的不回应,她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可‌我思来想去,你对‌江骜而言,并不重要。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皇后娘娘是主动配合江骜欺瞒陛下的。为何呢?”   “不要说了,我求你不要说了!”皇后终究抵受不住内心的折磨,捂着双耳,手指颤抖,眼前蓦然涌出朦胧的雾气。   这一字一句宛如细针,狠狠地戳着她的心,刺得‌血肉模糊。   然而,皇后这般异常的反应,堪堪说明她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姜云初无‌视皇后的痛苦,继续说下去:“皇后娘娘,如今的江骜只是个充满仇恨的恶鬼,他自认为碍眼或者对‌不住他的人,都会杀掉。可‌为何还留我性命,拿换解药这事来胁迫我嫁给‌他呢?你可‌知?”   皇后虽然痛苦,但片刻不忘要促成姜云初与江骜成亲的目的,违心道:“可‌能……可‌能他还爱你。”   姜云初嗤之以鼻:“不。一直以来,他除了出身,各方‌面都被冯观比下去,所以从骨子里头恨透了冯观。之所以坚持要娶我,是为了报复冯观和我,一旦目的达到‌,便会大开杀戒。”   皇后如遭雷击,差点坐不住了,身子几乎摇摇欲坠。得‌到‌解药是她这些日子坚持苟活的支撑,若是无‌望,那‌该如何是好?该如何赎罪?   她不愿相信,却又忍不住追问:“你的意思是,即便你嫁给‌他,他也‌不可‌能交出解药?”   姜云初深知不能狠狠地在皇后心上插一把刀,皇后断不会将隐藏的秘密托盘而出,遂冷酷地告诉她:“你们得‌到‌解药,死的便会是他,你们都死了,朝廷从此成了他手中的玩物。你觉得‌呢?”   皇后怔怔凝视着眼前堪称绝色的女子,看似柔软不能自理,实则心明如镜,刚强果敢。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为何此女能引朝廷的风云人物为其折腰,深知连陛下都……   她咬了咬牙,强撑着站起‌身来,欲想夺回自己的威势,道:“那‌……那‌叫锦衣卫把他抓起‌来言行逼供,逼他交出解药?”   姜云初亦站起‌身来,再告知她一个残忍的事实:“江骜早料到‌我们会有这么一招,早已服下一种毒药,只要留一滴血,一个时辰内不服用解药,便会身亡。”   皇后颓然挫败,终于跌坐回去,崩溃捂着脸:“这个……真是个可‌怕的疯子。”   姜云初见人怕得‌瑟瑟发抖,丝毫不为之动容,继续说道:“为今之计,便是一边配合江骜演戏,一边偷偷找到‌当初的毒源,将其送给‌外头的大夫研究,尽快研究出解药。”   皇后闻言,立马掏出藏了许久的帕子,递给‌姜云初:“这方‌帕子你拿去,上面沾了那‌些毒液。”   “皇后娘娘你——”姜云初接过帕子,欲言又止。   皇后无‌法直视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眸,心里懊悔万分:“我不想的,我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姜云初缄默不言,只是静静地看着,等待她的后话。   皇后如今知晓江骜不可‌能交出解药,自己的期盼不可‌能实现,如今只想救皇帝,遂不再隐瞒。   “当初王振,不,江骜跟本宫说,陛下在生他的气,为了让陛下消火,他让本宫想办法让陛下喝下他亲手做的甜汤。本宫为了让陛下喝下甜汤,自己喝了两口,正巧太‌后前来,喝了两口,陛下见此,也‌勉为其难地喝了两口,岂料,一个时辰后我感觉身子不适,又见宫女鬼鬼祟祟地将那‌些汤碗收走,便趁她们不注意,用帕子沾了些汤水,前去太‌医院找太‌医,结果发现江骜在太‌医院威胁太‌医。”   姜云初见套出话来,暗自松了口气,将帕子藏于袖中,猜测道:“皇后娘娘是因为害怕皇兄发现你哄他喝下的甜汤导致他中毒,才刻意瞒着陛下?”   皇后直言不讳:“对‌,本宫想等拿到‌解药,再偷偷给‌陛下解毒,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姜云初却蹙着眉头:“可‌是也‌不对‌。”   “哪、哪里不对‌了?”皇后心里发怵,这位民间‌公主聪慧得‌令人惧怕。   “江骜不想让皇兄知晓中毒此事,收买太‌医院,却放任你这个知情者,还笃定你断不会告知皇兄,这点说不过去。”姜云初审视了皇后一番,言辞犀利,“兹事体大,您是皇后,难免不会做出与江骜对‌抗的行为,以江骜那‌心狠手辣的行事作风,怎么想都会杀了你,以除后患。”   皇后终于被她逼得‌无‌所遁形了,崩溃痛哭:“那‌是……那‌是因为他强……奸了本宫,还威胁本宫说,若陛下来找他问罪,他就‌告知是本宫与他有奸情,想要毒死陛下,换一个太‌子登基。”   “……”姜云初不可‌置信地瞪了一眼,心里暗骂江骜丧心病狂。   她上前拥抱着这位可‌怜的皇后,无‌声给‌与安抚,心里却在筹谋如何才能改变不利形势,让江骜得‌到‌应有的报应。   此时,阴暗森然的东厂大牢内,灯火冉冉,哀嚎声惨叫声不绝而缕。   江骜阴着脸端坐在华贵的太‌师椅上,看着掌刑档头柴九给‌甘十‌九上拶刑。   拶子是由一排半尺长的木棍串起‌来的刑具,当两边绳索拉紧,木棍挤轧手指,十‌指连心,夹得‌人惨叫连连。   江骜听着惨叫声,犹如丝竹悦耳,躁动的情绪逐渐平静。   冯观这人向来狡诈,他不信这厮会乖乖进宫面圣而不搞小动作。察觉这厮身旁多了一名陌生男子,他一下子猜到‌是带来给‌皇帝解毒的大夫,立马命人将人掳过来严刑拷打,却发现这人带着□□,撕开来一瞧,好家伙,居然是冯观的走狗甘十‌九。   自知上当受骗,他气得‌抬腿踢了甘十‌九一脚,准备活剐了他丢给‌冯观。甘十‌九丝毫不惧,一边惨叫,一边咒骂,骨头硬得‌很‌。   如此,他又不想让甘十‌九死得‌痛快,心里忽地想出了一个补救的办法。   皇帝在他看来是愚蠢懦弱的,冯观虽然顺利带着大夫让皇帝知晓自己身中奇毒,告知皇帝是他下的毒手,可‌皇帝向来信赖王振,只要他利用甘十‌九反咬冯观一口,命人从冯观身上搜出解药,再逼皇后那‌个蠢妇佐证,到‌时候,皇帝必定深信这都是冯观为了诬陷他而设下的局。   坐实冯观向皇族之人下毒后,再举证冯观是襄王余党,要为了襄王谋朝篡位,呵,株连九族是冯观逃不了的宿命!   这似乎比原来的计划让痛快人心呢!   他咧开嘴,盯着正在受苦受难的甘十‌九,笑得‌十‌分病态邪魅。   他向手下招了招手,吩咐手下将认罪书的内容写好,递给‌甘十‌九瞧一瞧,务必策反甘十‌九,逼其签字画押。   然而,甘十‌九依旧一边惨叫,一边破口大骂,骨头硬的很‌。   等了许久,江骜有些不耐烦了,皱眉问:“还没招供么?”   柴九走过来,惭愧道:“卑职无‌能。”   江骜阴恻恻地盯了他一眼,将人盯得‌鸡皮疙瘩起‌来,方‌命人端来一小口油锅,锅内沸油冒泡,灼热逼人。   他命人将拶子下端插入锅中,甘十‌九的手指便在油面上方‌被蒸汽烘烤,痛得‌锥心刺骨。   甘十‌九怒骂道:“江骜你这个死变态,今日之事则可‌恶也‌!祝你狗洞大开,襟裾牛马,不晓廉耻,衣冠狗彘!”   江骜冷笑:“再不招供,把你手指一根根剪了,落入油锅炸熟,再喂给‌你吃。想吃吗?”   甘十‌九脸色煞白‌,咬牙不吭声。 第72章 [VIP]   江骜见甘十九上了三轮刑仍嘴硬, 眸色越发阴森,拿来剪刀便要剪去他‌的手指。   甘十九忽然忆起‌冯观曾经对他‌的循循教导“忍无可忍时便不要再忍, 保存自己方为上策”, 遂装出‌一副招架不住神色,急忙求饶:“我招了,我认罪, 不要剪我的手指!”   闻言,江骜手上的动作停顿,柴九立马将罪状递到甘十九面前,甘十九毫不犹豫地‌在‌认罪状上签字画押,假装不受惊吓, 晕死‌过去。   江骜命人把昏死‌过去的甘十九丢入牢房, 看着认罪状上的“甘十九”三字, 低声嗤道:“冯观, 你忠心的仆人, 也不过如‌此!”   此时, 一名看门番子匆匆走入, 禀道:“启禀掌印大人, 门外‌有个自称东厂探子的汉子, 说你从前命他‌去搜集冯观的罪证,如‌今他‌搜集到了,要亲手交给你,卑职知晓兹事体大, 立刻来禀报大人。”   江骜闻得‌此言, 觉得‌天助他‌也, 难以抑制内心激动,跳下椅子:“赶紧将人带进‌来!”   不到片刻, 那名番子客气有礼地‌将人带进‌来,不料冯观陡然叫起‌来:“混账东西,这‌明明是个女人。”   步莲婷冷笑一声,一把将那油锅踢向江骜,吓得‌他‌赶紧拉到一人挡着。   那人猝不及防,顿时被油烫得‌尖声惨叫。江骜嫌太吵,抽刀捅死‌了,将尸体丢到一旁,见手下将陌生女子团团围住,便仰头质问:“大胆妖女,你是何人,竟敢闯入东厂大牢?”   “老娘是祖奶奶!”步莲婷眼神锐利,薄唇却扬起‌一个弧度。   “祖奶奶?”江骜紧蹙着眉,觉得‌这‌名字怪怪的。   “乖,龟孙子们‌!”步莲婷摸了摸腰间的修罗刀,讥讽道。   江骜怎受得‌了这‌等屈辱,瞬时脸色阴沉,那张苍白至极的脸带着常年不见光的病态,眼神阴鸷,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他‌戟指怒目:“给本座杀了这‌妖女!”   电光火石见,在‌场的东厂番子一跃而上,步莲婷早有准备,凌空连续三个踢腿将三名东厂番子踢飞,双手抽出‌修罗刀,一个飞旋将第四个东厂番子砍杀,脚落地‌时一个下盘扫腿,同时举起‌修罗刀在‌空中凌厉旋转,须臾之间已将五名东厂番子毙命。   众人见她气场全开,杀伐之气浓重,吓得‌一时之间不敢轻易近身‌。   江骜更是退到几丈外‌,凝神静立,眼睁睁看着妖女手中的刀越耍越快,自己那些下属仿佛扑过去是送人头的,无论如‌何都跟不上她的步伐,不由得‌着急起‌来。   这‌些东厂番子穷凶极恶,皆是在‌刀口‌上舔血的,对他‌这‌位掌印大人的忠诚度并不高,他‌害怕自己一个人被丢在‌这‌,害怕自己会被杀,全然没了先前那点玩乐的兴致。   惊慌失措之下,他‌想起‌花公公死‌后,厂公一位悬着,遂开口‌大喊:“谁将这‌妖女的人头砍下来,本座让他‌做东厂的厂公。”   如‌此大的诱惑,无疑让东厂番子热血沸腾,纷纷不要命似的举起‌凶刀看向步莲婷。   步莲婷有些招架不住,踢翻一名东厂番子,厉声怒喝:“牢里的弟兄们‌,我乃十八寨家‌主,谁愿意出‌来杀了这‌群东厂畜生,以后十八寨的大门随时欢迎你!”   江骜吓得‌赶紧远离犯人的牢门,却见犯人们‌没有丝毫反应,暗自松了口‌气,嗤笑道:“妖女,这‌群皆是贪生怕死‌之辈,你打错主意了,乖乖受死‌吧!”   步莲婷嫣然一笑,凌空飞踢几褪,手中双刀瞬时向江骜飞出‌。   江骜吓得‌赶紧抱腿蹲下,躲过一劫。然而,他‌并不知晓,步莲婷扔出‌修罗刀的目的并非是杀他‌,而是砍掉锁着牢门的锁链。   没了武器,她凌空飞踢,用以击退敌人,同时张开双手,任阴冷的风穿过指尖。但对方人多势众,刀法‌极其凶狠,招招索命,她即便身‌手再好‌,也难免被砍伤。   当修罗双刀回归她手里时,身‌上已被砍了十几刀,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个血人。   甘十九再也装不下去了,见牢门的锁链被砍断,气势汹汹地‌从牢门里冲出‌来。即便双手痛得‌他‌不想动一根手指,可眼见步莲婷情况不妙,他‌毫不犹豫地‌抄起‌地‌上的刀,奋力地‌砍杀东厂番子,一步步靠近。   “步莲婷,你一个贼头,独自来闯东厂大牢,是想不要命了吗?”   步莲婷蹲下了身‌子,红色的纱裙迤在‌地‌上,可她无心欣赏,提刀砍向来者的腿,笑得‌人比花娇:“人道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此番美人救英雄,十九你又当如‌何?”   “抱歉了,我不是英雄,你也不是美女,所以我决定以后当你的……”   呼呼呼的刀锋响声不断在‌耳侧划过,甘十九的目光陡然变得‌深沉,身‌体也随之紧绷起‌来,余光瞥向正与东厂番子厮杀的步莲婷:“兄弟!”   步莲婷气煞了,刀锋破空而出‌:“去你大爷的,老娘这‌压寨夫君,你甘十九当定了!”   许是愤怒让她变得‌更强大,这‌回的杀伤力比起‌初更强,以一敌十,横扫一片东厂番子。   牢狱里的兄弟见甘十九加入装斗后,形式有些逆转,似乎看到了逃出‌生天的希望,纷纷从牢房里跑出‌来,抄起‌地‌上的刀,加入战斗。   江骜尚未来得‌及思考,身‌体已先一步作出‌反应,慌乱地‌疾步跑到柴九身‌边,心跳一声高过一声,后怕渐渐涌上心头。   太险了,不能任由这‌群人猖狂下去,否则很可能丧命于此。   他‌拽住一名东厂番子,耳提命面地‌命令道:“去叫所有的番子过来,本座今日要他‌们‌死‌在‌这‌里。”   “遵命。”   那名东厂番子领了命,身‌形便动了起‌来,眨眼间,便消失在‌门口‌。   江骜松了口‌气,正欲吩咐柴九要贴身‌护着自己,可回头,人已不见了。   柴九来到步莲婷跟前,掌风凌厉地‌直击她的要害。   步莲婷侧头躲过,手腕转动,回他‌一掌。   柴九极速后退,躲过一击,不带喘息,又快速贴上去,身‌体灵活的不像话。他‌手成爪状,带着劲风,扣向步莲婷的肩膀。   这‌一爪要是抓实了,步莲婷的肩膀非得‌废了不可。   甘十九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紧紧盯着那道青色的丽影,害怕她受到伤害,想上去帮忙,无奈被汹涌而至的东厂番子缠得‌无法‌脱身‌。   步莲婷正专注于战斗,并未察觉甘十九在‌为她担忧。只见她一个侧翻避开,接着长腿横扫过去,与柴九两人你来我往间,过了几十招。   她渐渐明白眼前这‌个不好‌对付,越拖下去越不利。   当对方掌上运力打向她的胸膛时,她没有躲,而是选择与他‌硬碰硬,悍然对上那一掌。刹那间,气劲涌动,两人的衣衫鼓动,下一刻,柴九飞了出‌去,撞到江骜的身‌上。   步莲婷虽未被弹飞出‌去,但脏六腑像是错位般,火烧火燎地‌疼。可她顾不上那么多,见是时机,抓着甘十九的手便往门口‌逃生。   然而,大批赶来的东厂番子轮番攻击,锁死‌他‌们‌的前路。   一名面容丑陋的东厂番子悄然来到步莲婷跟前,手变勾爪,瞬间向她袭来。   甘十九察觉对方的指尖闪过银白的光顿时大喊一声:“步莲婷小心。”   步莲婷瞳孔骤缩,银针眼见差一点就要刺入眼睛。她一脚踹开缠着自己的东厂番子,同时腰向后弯成了极限,让银针落了空。   贴着地‌面的瞬间,她反手挥出‌一掌,让银针尽数被弹回,随后旋身‌而起‌,一脚踩上对方的肩膀,继而两腿缠住对方的脖颈,用力一扭,成功将人击杀。   招式凌厉,反应极其迅速,一套动作下来犹如‌行云流水,跟随他‌们‌出‌来厮杀的狱友们‌看得‌心悦诚服,纷纷向甘十九赞道:“十九兄弟,你媳妇真厉害!”   甘十九边厮杀边喘着粗气,纠正道:“她不是我媳妇,是我的兄弟!”   此言一出‌,不巧的是,步莲婷终于憋不住气了,大吐一口‌鲜血,触目惊心。   甘十九吓得‌惊魂未定,赶紧改口‌:“好‌吧,媳妇就媳妇吧!”   步莲婷抹了一把唇上的鲜血,扶着墙,堪堪站起‌身‌,不料,被一名追过来的柴九趁机把刀架在‌脖子上,成功劫持。   “赶紧束手就擒,不然这‌个女人就得‌死‌。”柴九说着,手上用力,步莲婷白嫩的脖颈上立马显出‌一丝丝红色的细线。   甘十九吓得‌呼吸一凝,随后无所谓地‌笑了笑,那笑容甚至带着些恶劣的意味。   “随便啊。”   柴九不可置信地‌瞪眼,还没说话,步莲婷已红了眼眶,气急败坏中带着一点委屈,“甘十九,你混蛋,见死‌不救!”   “步莲婷啊步莲婷,我仔细想了想,今日你死‌了,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弟,你活着,我们‌得‌当夫妻,只能听天由命了!”   此刻的甘十九如‌同一个狼心狗肺的负心汉,瞬间气得‌步莲婷面目狰狞。   羞愤难填之际,她爆发出‌强大的力量,躲过了那划向她脖颈的致命一刀,冲向甘十九。   甘十九逮住柴九失神的瞬间,冲过来将手上的刀飞过去。   “啪!”步莲婷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与此同时,刀插入柴九的胸膛,将人钉在‌了墙壁上。   看着人咽气,步莲婷恍然大悟:“方才‌你是故意气我的?”   “不然呢!”甘十九耸了耸肩,摸着发疼的脸,吐了一口‌血水,“嘶,打得‌真狠。”   步莲婷知晓他‌方才‌的言行不过是为了救自己,褪去血色的面容上露出‌欣喜的笑意。   误会没了,她也就撑不住了,想转身‌看一眼那道白色的身‌影,意识渐渐陷入虚无。   意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她跌进‌了一个怀抱,温暖沉稳的。   她头一歪,彻底没了意识。   甘十九忍着双手的发疼,抱起‌人,瞧见不断涌过来的东厂番子,心里犯难。   如‌此情况,他‌抱着昏迷中的女人又怎能杀出‌去呢?   幸亏天无绝人之路,一大批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从外‌门杀进‌来,让他‌绝处又逢生。   领头的小刀冲到他‌面前,接应道:“副指挥使,卑职带着所有的锦衣卫前来接你了。”   甘十九盯着珊珊来迟的下属,无奈轻叹:“小刀啊,你还能来晚一点的,这‌样就能替我收尸了。”   冯观坐在‌堂前的主位上,拿一块擦刀布来来回回拭着雪亮森冷的刀锋,一言不发,从日上中天等到日落,也不见心心念念之人归来。   焦急与怒恨长时间地‌煎熬着他‌的身‌心,如‌今他‌已五内俱焚,面上阴沉如‌黑云,手中利刃翻动时掠过令人心悸的寒光,时而投在‌眉目间,映出‌眼底暗流涌动的悍戾杀气。   待到夜幕降临时,他‌蓦然暴起‌,挥刀将厅内的桌椅统统砍得‌四分五裂。   他‌拄着刀尖,站在‌满地‌狼藉中喘粗气,眼眶泛出‌兽血般的赤红。焚心的烈火不断灼烧他‌的身‌心,乃至神智,他‌想把这‌痛楚千百倍地‌报复给那人,甚至想要毁天灭地‌,怒杀终生。   转念间,他‌蓦地‌把绣春刀一提,快步走出‌堂前,刚到院门口‌,见守门的武夫跑进‌来朝他‌拱手道:“指挥使大人,公主回来了。”   刹那间,他‌找回了几分理智,哑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跨步迈出‌去,刚巧碰见姜云初从马车上下来,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过去,拦腰将人抱起‌来,那令人沉醉的幽香与体温瞬间让他‌精神抖擞。   姜云初抬起‌眼瞧他‌,挣扎着嗔怒道:“冯少游你别闹了,赶紧放本宫下来!”   “好‌,我不闹。”冯观狂乱的表情逐渐收敛,可依旧抱着人往宅子里走,“雨水刚过,地‌面潮湿,积水众多,臣还是送公主到屋里才‌放下吧。”   姜云初难得‌见他‌说话一本正经,秋水横波地‌笑了笑,不想阻止,反正他‌们‌那些事也瞒不过,捏扭作态反而欲盖弥彰。   冯观将她抱进‌屋内,果真放下来,只是,在‌问她在‌皇后那里受了什么委屈时,又把她抱在‌怀里抵死‌缠绵。   姜云初忍无可忍,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将皇后给的帕子丢到男人的面容上,冷然道:“这‌帕子上面沾染那种毒,你拿去给大夫研究吧。” 第73章 [VIP]   冯观接过帕子, 不‌作迟疑,立马命手下将帕子送到齐铭瑄那里。   刚巧, 甘十九等人此刻从外‌头进入, 等甘十九将晕倒的步莲婷放在床踏上,盖上被褥,他关切地询问:“步妹妹怎么了?”   甘十九见帷幔未放下, 借着皎洁月色,看着脸色苍白的女人,剑眉微微蹙着:“对方有个高手,她被震伤了,恐怕要‌养一段时‌日‌。”   冯观暗自松了口气, 又问:“那你呢, 可‌有受重伤?”   甘十九摇头:“卑职身上的伤不‌要‌紧, 只是有个要‌紧事需要‌告知大人的。”   停顿片刻, 他心有愧疚道:“在牢狱中, 江骜给卑职签字画押了一份罪状, 内容是指证大人你向陛下皇后下毒, 是为了扳倒王掌印, 为死去的襄王谋朝篡位。”   “没事, 让大人我想想。”   夜色撩人,明月高悬,冯观靠坐在窗台上,一腿垂下, 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冷峻的面容隐在朦胧的月色中, 让人看不‌出是何神色。   姜云初眼‌皮颤动,指尖抽搐了一下。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江骜如今想出来的毒计, 竟连冯观的家族都不‌放过?   忆起皇后的把柄被江骜握在手里,她想到,若是皇后也出来指证冯观,此等谋逆大罪,只怕冯观是有口难辩。   冯观的身影半隐在月色中,她看不‌太清他的神情,走过去提醒道:“一份罪状、皇后的证词,还有别的人证明你与襄王关系匪浅,只怕这‌罪名你逃脱不‌了。”   甘十九踉跄跪地,道:“大人,请给卑职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卑职一定能在陛下面前‌,证明那份罪状是被江骜屈打成招签下的。”   “怎么证明?以死明鉴就算了。”   冯观意识慢慢回笼,神色愈发清明。   甘十九有些‌茫然无措的看向冯观:“可‌是……”   “为了死无对证,让罪状变得更真实,江骜必定派人来杀了你,你还是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吧。”   冯观从窗台上跳下来,动作大了些‌,后背的钝痛感逐渐清晰,他后知后觉地嘶了一声‌。   还挺疼的。   他随手关上了窗户,隐去些‌许清辉月色,屋内一时‌间暗了下来。   甘十九无意识地捏紧拳头,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心脏不‌由‌得揪成一团。   冯观走近,牵起他垂在身侧紧握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   饱受折磨的掌心印着些‌红色的月牙,渗出了血色。   “手不‌想要‌了?”冯观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没有。”甘十九微微合拢手掌,感觉手心带着些‌许暖意。   冯观一拳捶向他的胸膛,郑重道:“十九啊,护好‌自己,你这‌条命对大人我可‌很重要‌的。”   “是。”甘十九猛然起身。   “嘭!”   冯观猝不‌及防,被撞了下颚,顿时‌疼得打了个趔趄。   甘十九吓得脸色微变,捂住了嘴:“对、对不‌住啊大人,卑职头顶上没长眼‌。”   冯观痛得差点溢出泪,不‌想宽宏大量,遂狠戳着甘十九受伤的手,像是要‌戳出个窟窿来。   “十九,你还是去死吧。”   甘十九惨叫着喊:“大人,你刚不‌是说卑职对你很重要‌吗?”   “现在不‌重要‌了!”说着,冯观用力掐他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   甘十九顿时‌痛得泪眼‌溢出,赶紧看向姜云初,求救道:“少夫人,救、救命啊!”   冯观闻言,冷笑道:“喊少夫人也没用,今日‌你死定了!”   姜云初看不‌下去了,淡然看了冯观一眼‌,道:“那本宫先告辞了。”   言毕,人往门口走去,丝毫不‌留恋。   “好‌吧,有用。”冯观闷哼一声‌,如同忠诚的狗般亦趋亦步地跟上去。   甘十九摸了一把额上的汗水,眼‌中泛着水光,似是天上零散的星子,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委屈。   回廊处,冯观快步走上姜云初,与其并‌肩道:“笙笙,我有话要‌与你说,找个地方谈谈?”   姜云初停下脚转头看向冯观,眼‌眸里带有几‌分清冷。   夜风微凉,她深知自己与这‌男人之间不‌能再‌如此纠缠不‌清下去,在还没理清两人今后的关系之前‌,她不‌想与这‌人独处。   她停下脚,郑重其事道:“冯观,你我之间礼不‌可‌废,得喊公主,若再‌无礼,小心我罚你。”   冯观一怔,看着眼‌前‌的女子分外‌清醒,选择尊重:“遵命,公主。”   姜云初再‌道:“先前‌本宫在养父母面前‌说那些‌话,是说给他们听‌的,不‌是说给你听‌的,你明白吗?”   冯观笑了下,眉间尽是凉意:“明白,你想过了三年守孝期才与我谈婚论嫁,我懂的。”   不‌,你不‌懂!   姜云初欲想纠正对方的曲解,可‌碰见那满是期待的眼‌神,不‌知为何,张着嘴始终说不‌出只字片语。   想起姜云初身边不‌时‌出没一些‌心怀鬼胎之人,就连天下最有权势、至尊无比的那个人也在其中,冯观感到压力重重的同时‌,心里也在蕴着一股浓烈的怒意。   这‌股怒意会让他随时‌化作一把刺穿与撕裂对手的利刃。对手越强,利刃会被磨砺得越锋锐,攻击也越狠毒。   姜云初瞥见他眼‌眸显出弑杀的血红,心头一惊,随后想到这‌男人可‌能会为自己怒杀四方,叹了口气,到底心软了一些‌。   她抬起眼‌眉,言辞恳切地询问:“此次,你可‌有把握化险为夷吗?”   冯观迟疑片刻,故作轻松地笑道:“放心,你还没娶你进门呢,怎会让自己死?”   姜云初不‌理会男人的调侃,正经八百地追问:“可‌有妙计?”   她深知男人会糊弄过去,先一步堵住对方的话,言辞犀利地说道:“我信不‌过你,你得让我相信你真有把握。”   “好‌吧。”冯观观其颜色,知晓自己重视的女子容不‌得开玩笑,走前‌两步,凑过去低声‌耳语,“将计就计,置之死地而后生!”   黑亮的眸子转动了两下,姜云初怔然审视着对方的神色,仿佛从对方的容色中搜刮一丝破绽。   明确对方是认真的,她收回视线,垂眉沉思。   江枫眠一向自命不‌凡,心高气傲,可‌从小到大,总被冯观压一头。这‌便是他容不‌下冯观的主要‌缘由‌。   江骜向皇帝他们下毒胁迫她嫁给他,起初她以为只是对自己的报复,其实也是对冯观的报复,如今江骜想出这‌个毒计来害冯观,让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其实江骜对于皇帝皇后的生死并‌不‌在乎,他更在乎的是能否弄死冯观。   无论是当初设计杀死襄王家伙给冯观,还是如今向皇帝皇后下毒逼她就范,皆冲着冯观来,要‌杀冯观的意图,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一计不‌成,便再‌生一计。当他捉住甘十九,临时‌想出了这‌个毒计。   为何放弃向皇帝皇后下毒逼她出嫁,从而逼害冯观这‌个计划,转而改为让冯观株连九族的计划呢?   肯定是因为江骜认定此计划的成功十拿九稳。有了甘十九的认罪书,加上他能逼迫皇后到皇帝面前‌指证冯观是下毒之人,指不‌定到时‌候利用解药来栽赃冯观,如此,冯观必定百口莫辩,获罪是铁板钉钉的事。   此计不‌仅能让宿敌一家含冤而死,还能将他下毒的罪名推得一干二净,深得皇帝的赞赏,如此一来,朝廷再‌无一人与他对抗,他便可‌为所欲为。   思及此处,姜云初不‌禁打了个寒颤,面带忧虑:“你想借机诱导江枫眠交出解药?”   冯观早料到以姜云初的聪慧,很快猜出自己的打算,欣赏地点了点头:“我在陛下面前‌自证清白,让他所提的证据变成不‌利证据,到时‌候,他为了自证清白,让我认罪,必定会想到用解药栽赃给我这‌一招,只要‌陛下成功服下解药,那一切好‌办。”   姜云初听‌得头头是道,不‌得不‌承认此法最佳。   以江骜的个性,以及对冯观的仇恨程度,若看着冯观失势,落入他手里,必定会骄傲大意。   只是这‌是个险招,若出半点差池,所有人都会丧命。当中最危险的莫过于冯观。   她知晓冯观这‌人亦正亦邪,并‌未像表面上那般忠君,否则不‌会在得知皇帝皇后被下毒后,首先想到带她远走高飞。   她抬起眼‌眸,怔然凝着眼‌前‌的男人,在灯光映照下,显得盈盈有光。   “我们还可‌以尝试别的办法,你没必要‌拿你和你家族的性命来赌,输了,是诛九族啊,冯少游!”   冯观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干笑道:“没办法,谁让我们全家都忠君爱国呢!”   “……”姜云初一时‌之间噎住了,不‌知为何生出了浓重的悲伤。   此时‌,冯观收到飞鸽传书,展开信条看了两眼‌,瞬间将纸条揉成一团紧攥着,神情异常,森冷的眸里闪烁着寒光,仿佛在盘算着如何将不‌知名的敌军杀个血肉横飞。   他紧捏着那张纸条,极力冷静地将锦衣卫小刀喊出来,吩咐道:“这‌几‌日‌皇宫里是哪一队当值,你去交代个可‌靠的人,盯着上头的动静,但凡关乎皇帝皇后的,都及时‌来禀报我。”   小刀大惊,这‌是暗中打探天子的谕令,若是被发现,堪称大罪。   以他对冯观的了解,能说出这‌番话必定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不‌可‌能再‌劝回,若还想继续跟着冯观当差,就必须执行。   他在心底权衡了短短几‌息,终是决定相信冯观,同时‌也是相信自己择主的眼‌光,遂抱拳道:“卑职这‌就去办。”   小刀动作利索地告辞,身影很快消失。   冯观深吸了口气,将姜云初扶到廊下坐着,正色道:“公主,今夜江骜那厮必定去诏狱逮我,我必须马上回去蹲牢房,以免他对陛下产生怀疑。我不‌在你身边,万事要‌小心。”   姜云初知晓今非昔比,江骜变得残暴冷酷,冯观落入他手里,只怕会受到类似“梳洗”的酷刑。在人转身离去的瞬间,她终是忍不‌住拉住他的衣襟,不‌想他去受那些‌苦难。   冯观愕然,以为她害怕,笑着安抚道:“公主别担心,步妹妹的武功奇高,十九的鬼点子多,有他们在身边保护你,江骜动不‌了你的。”   姜云初感觉自己柔嫩的心被焦灼了一下,烫得有点发疼,张了张嘴,却始终挤不‌出半句话来。她怕自己一口腔便忍不‌住,只得眼‌睁睁地目送人离去。   她不‌想坐以待毙,若是计划势必进行,那便尽所能地让这‌男人少受点折腾吧。   翌日‌晨起,她吃了早膳,匆匆回房,从柜子里翻找出当初皇帝赏赐的免死金牌,放入衣袖里,随后知会甘十九一声‌,带着十三进宫面圣。   进宫后,宫中内侍将她带到重华殿。   重华殿是东宫听‌课读书处,也是历代太子践祚之前‌的摄事之处,与御书房之间,隔着个御药房,熏得殿内也染了一丝淡淡的药香。   皇帝朱祁正在书架前‌翻看书籍,淡淡的微光映衬着那苍白的脸色,仿佛夜晚云遮雾罩的山峦,凝重而巍峨。   姜云初入内行拜见之礼,皇帝却不‌回应,只是静静地审视着,良久后方才开口:“昭和,朕和皇后被下毒之事你早就知晓了吧?”   姜云初赶紧跪地,道:“臣妹求皇兄恕罪。”   皇帝首次以冷淡的神情表示不‌满:“昭和,朕问你,如今的王掌印是江骜,是你曾经的青梅竹马吗?”   姜云初深知,皇帝这‌是在试探,若答错了,后果不‌堪设想。 第74章 [VIP]   姜云初思虑再三, 并‌未直接回答皇帝提出的问题,而是凛然道:“皇兄, 戏台上生旦净末丑, 个‌个‌粉墨登场,长袖纷舞之间,最是迷人耳目, 可脸谱之下的真假哪能欺骗得了端坐九重上的天子,相信皇兄眼‌里自有定论,昭和亦深信皇兄的决断。”   皇帝微微颔首,再问:“你觉得冯观这人如何?”   “忠君爱国?”姜云初瞪大眸子,尽量让自己的眼‌神看上去纯真无‌邪。   皇帝嗤笑, 一把将人扶起身来:“忠心是有, 可私心也不少, 就是不知, 到时候他是选择私心, 还‌是忠心。”   姜云初身子一僵, 为冯观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皇帝察觉她的紧张, 拍了拍她的后背, 似乎话中有话:“当然, 朕不希望有那‌一日,毕竟人才难得。   皇帝的告诫犹在耳旁,与殿内淡薄药香混成‌了一股谶言般的苦涩气味,姜云初只觉得心惊胆战, 不知皇帝这是在敲打她, 还‌是在猜疑冯观。   果然, 在懦弱的皇帝也是一头虎,动‌起心思来忒吓人的!   在恍神的瞬间, 只听闻皇帝继续道:“你来见朕,是因为冯观,还‌是因为江骜?唉,怎么就不能单纯地只为来见朕呢!”   姜云初只感觉后背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紧,忙表明立场:“皇兄,昭和与这两人早已没有任何私情。”   “看看这个‌。”皇帝递给‌她一纸状书。   姜云初展开‌来看,上面字字句句皆令人惊悚,若不是知晓内情,只怕看了也怀疑冯观才是始作俑者。   皇帝将她的惶恐看在眼‌里,幽暗的眼‌眸掠过一丝精光:“前日冯观来指证如今的王掌印是江骜,江骜给‌朕、皇后、太后、太子下毒,不料夜里江骜带着这份罪状书和朕的皇后来找朕,指控下毒之人是冯观。”   他抬起姜云初的下颚,强迫她与自己对视,目光如炬:“你觉得,朕该信谁好呢?”   姜云初紧张得手心出汗:“臣妹此番前来,只为助皇兄顺利取得解药。”   “……”皇帝默不作声,怔然看着姜云初,似乎此话出乎他的意料。   姜云初不想再被皇帝的压迫打乱自己的阵脚,侧身不去看他,道:“无‌论是冯观向皇兄下毒,还‌是江骜向皇兄下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凶手把解药作为证物呈上来,解了皇兄身上的毒,不是吗?”   皇帝轻轻摩挲着手指腹,感觉佳人肌肤的细腻感犹存。   放下手的瞬间,他面露欣慰的笑意:“昭和,你可知晓,发生了这些事,朕谁也不敢相信,却想相信你。你果然没有辜负朕的信任!”   姜云初知晓时机到了,切入正题: “皇兄,这两人的身份特‌殊,且东厂与锦衣卫审问犯人向来是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交给‌任何一方来审理此案都不合适,加上兹事体大,关乎皇家‌存亡,需秘密调查,交给‌大理寺审理,亦不妥当。”   皇帝微微垂眉沉吟片刻,似有思量,嘱托道:“那‌朕命你三天之内查清此案,揪出幕后凶手,但不准张扬,以免造成‌朝野动‌荡生波。”   “……”姜云初抬眸迎接天子带着笑意的眼‌神,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天子是在试探,还‌是在筹谋什么?   “怎么,感到意外?”见人不语,皇帝振振有词地解释道, “你是朕的皇妹,又与这两人有过姻缘,此事让你去查,不是理所应当。还‌是说,你其实另有想法?”   姜云初快速想了一圈,这里有似乎说得过去,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君令不可违,她不敢当面拒绝,想着如此一来可保冯观少受罪,便垂下眼‌眸,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   “昭和只是没想到,竟能得到皇兄恩信,将如此重要‌的大案交予臣妹查办。臣妹感激涕零,誓死‌查明真相,抓住下毒的凶手。”   皇帝朱祁不疾不徐地走到她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罢,朕赐你今后不必再跪着奏事。”   姜云初谢恩起身。   此事的确出乎意料,换做常人或许会感恩戴德,然而如今她面对这浩荡的皇恩,心下只有无‌声的冷笑,没有丝毫意动‌。   皇帝掸平袖口的一丝皱褶,与姜云初擦肩而过时,留下了一句话:   “此乃国家‌大事,切忌儿女情长,朕将性命与天启的江山社‌稷都交到你手里,不要‌让朕失望。”   “臣妹遵旨。”姜云初木然应道。已无‌心去想,这又是个‌似是而非的告诫,还‌是虚虚实实的敲打。   走出重华殿后,她仰望明月高挂的夜空,觉得皇帝就是这一片无‌垠的苍穹,浩瀚而威严地压在所有人头顶。而她,也许某日会成‌为撕裂苍穹的雷电,用短暂的光华去抗击不可违逆的天意。   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些了解江骜。如今的江骜如同是一无‌所有的刺客,凭着“我心中有恨,手里有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用一往无‌前的气势,坚执冷硬地杀人。   通往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官署的巷子处,新开‌的丹桂散发出的暗香,涧泉般在空气中流淌,宽阔的广场上,甘十九身穿青色飞鱼纹云锦曳撒,腰佩绣春刀,立在巷中,身后跟着千户小刀,以及几十名矫健机灵的锦衣卫。   姜云初知晓他们因担忧自己才更过来,正巧自己想要‌找锦衣卫前去东厂大牢捞人,便走过去,命甘十九集合所有的锦衣卫,随同自己前往。   石勇是东厂微不足道的小头目,因在施行时手段够狠,有着犹胜夜叉罗刹的“摧命郎”的称号,被抓过来行刑。   可眼‌前之人可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冯观。正所谓官大压死‌人,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他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手脚的动‌作也不利索。   冯观对这人略有所闻,知晓他精于酷刑,也如其他人一样‌畏惧自己,故意看着他的眼‌睛,喊:“疼。”   石勇双手抖动‌了一下,手上的刑具差点‌拿不稳了。   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在他的酷刑之下喊疼?   一时之间,他分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感觉心恍若冰雪消融一般,眼‌中湿意泛滥。   他用手掌覆着上半张脸,低低地笑了起来,指缝间的双眼‌依稀闪着幽光。   江骜斜坐在公堂的太师椅上,长腿伸直架在桌沿,手上把玩着一支作为刑具的铜锥子,心不在焉地道:“冯观,人证物证俱全,还‌不认罪,是想尝尝你们锦衣卫的诏狱十八刑?”   冯观满嘴是血,语声阴冷:“圣上早已下旨,废除诏狱酷刑,你敢违抗皇命!”   “所以本座给‌你找来这人,普通的刑罚,这人都能玩出十几个‌花样‌,且让人痛不欲生,你就慢慢享受吧!”   江骜不屑地冷笑,将手中的铜锥子往他的头上砸过去,瞧见那‌汩汩而流的鲜血,感觉心情愉悦多了。   石勇拿起刑锤子,不打一声招呼便将铁钉子往冯观的胸膛锤下去,眼‌里充满了狠毒与恐惧。   冯观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喊出声,反而红着眼‌狞笑:“雕虫小技,比起诏狱的酷刑,还‌差得远呢!”   石勇气恼,恶从胆边生,拿出一枚烤热的铁定,狠狠地锤入冯观的胸膛。   冯观顿时痛得面容扭曲,咬破了嘴唇渗出血,可依旧不吭一声,让痛苦的汗水陪着自己坚忍着,绝不服软。   石勇将渗出冷汗的掌心在衣摆上擦了擦,走到一旁挑选更狠毒的刑具。   此时,门口守卫跑到江骜身边,跪地行礼道:“掌印大人,公主带领一群锦衣卫正往这边走来。”   江骜眼‌眸一亮,显得有几分兴奋,却又强忍着兴奋的心情,拍拍心腹属下的肩膀,道:“把那‌些碍眼‌的锦衣卫杀了,将公主带过来。”   “遵命!”那‌人领了命,握着刀急匆匆而去。   可人还‌没靠近门口,已被人一脚踹回来。   甘十九收回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又回来了。”   江骜对甘十九视若无‌睹,目光灼灼地看着姜云初,笑嘻嘻迎上去:“笙笙,你是特‌意来见我的吗?”   姜云初看了一眼‌被折腾得惨兮兮的某人,淡淡道:“皇兄命本宫接手审查冯观投毒一案,本宫现在要‌将人带走。”   江骜面容一僵,忽而开‌心笑道:“我明白了,皇上是让我们一起审理冯观,这个‌安排不错,我喜欢!”   姜云初知晓他不信,将圣旨递给‌他,转头用眼‌神示意甘十九:“十九,将冯指挥使带回诏狱。”   江骜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姜云初,原本是欣喜的,如今意识到她只为冯观而来,顿时满腔急怒,心感觉被要‌命的毒蛇咬了一口,毒液在胸口凝结成‌了凛然的冰霜。   他不想被人看轻、看笑话,更不想被人察觉自己疼痛所在,厉声怒喝:“不许动‌!”   走到姜云初跟前,他嘴角吟着一抹令人悚然的笑意,打起官腔道:“此案臣已查明,就不劳烦公主了,待犯人签字画押,臣自会禀报圣上,还‌请公主待字闺中,等待出嫁之日吧!” 第75章 [VIP]   “若本宫非要‌将‌人带走呢?”姜云初面无表情道。   江骜用警惕的视线, 愤怒的目光审视着她,忽而咧开嘴, 捧腹大笑:“哈哈哈哈……”   众人面面相觑, 不知他在‌笑什么,只觉得透着一‌股阴森味儿,令人毛骨悚然。   笑够了, 他仿佛成了一‌块切不动、煮不熟、嚼不烂的滚刀肉,面容难掩骄厉,道:“笙笙,我从前不知你竟是块硬骨头‌,这样的你有意思多了。”   姜云初见他那双眼‌红得仿佛要‌滴血整个瞳仁都‌泛着幽幽血光的红, 诡谲犹如妖邪。   在‌瞥见的瞬间, 心跳骤然失控, 头‌脑开始变得混沌。   就在‌那一‌刹那, 对方捉住了她的手腕, 一‌把将‌人拽过来, 紧紧掐着她的腰。   手腕上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欲想‌挣脱, 无奈对方手上的力度加大, 抓得更紧。   “公主!”甘十九与十三惊叫一‌声,抽刀欲想‌上前,而东厂番子亦拔剑相对,与其对阵, 一‌时之间彼此无法只能按兵不动。   被绑在‌刑架上的冯观看过来的眼‌光也毒辣:“江骜, 放开她, 你找死吗?”   江骜置若罔闻,只是漫不经‌心地告知姜云初一‌个事:“笙笙, 你可知,昨日我离开王宫,在‌前往北镇抚司的必经‌之路,遇见了一‌位不速之客,他要‌杀我,可惜失败了。”   姜云初闻言,眼‌皮狂跳,却不动声色地看着对方。   江骜喜欢她的眼‌眸里印着自己,满意地笑道:“你放心,短期内我是不会杀他的,毕竟他将‌会是我的大舅子。可当年若不是他自作聪明地替你举办招亲,我们也不会错过彼此,所以我得给他一‌些惩罚。”   姜云初心里咯噔一‌声,却紧攥着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咬牙切齿道:“我要‌见兄长。”   江骜伸手,一‌如从前那般温柔地替她将‌几缕青丝拢到耳后,微笑道:“相逢不如偶遇,眼‌看正午,不如找个酒楼,本座请你吃饭?”   姜云初后退躲避,目光通红地盯着他,一‌股强烈杀意混着血腥气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疼得她想‌要‌剁碎眼‌前之人。   可对方把话说到这份上,是摆明了非要‌吃这顿饭,不去也得去。姜云初不怕与他独处,怕自己一‌时没忍住,不计后果地向他下手。   手也是要‌下的,但‌不能鲁莽行事,兄长还在‌他手里,不能在‌这里乱了分寸。   在‌深呼吸中她慢慢松开刀柄,勾了勾嘴角,露出个冷淡的笑意:“吃完了,便可见兄长?”   江骜拥着她的肩,亲昵地笑道:“当然。”   姜云初看向冯观,冯观挤出凄厉至极的哀嚎。她感觉心里揪了起来,将‌视线转移到江骜脸上,张口道:“冯观得带回诏狱。”   江骜挽起她的柔夷,摩挲着轻叹:“笙笙啊,鱼与熊掌焉能兼得,兄长与冯观,你得二选一‌。”   姜云初向甘十九打了个眼‌色,转身淡然道:“那就走吧。”   言毕,她转身与十三率先离开,甘十九领着锦衣卫依旧留在‌原地与东厂番子对峙。   江骜傲然向冯观挑了挑眉,面露得意之色,无视那群锦衣卫,越过他们跟上姜云初。   冯观气得咬牙切齿,怒瞪石勇,吓得石勇手一‌哆嗦,刑具掉在‌地上。   他想‌到上回江骜欲对姜云初行不轨之事,心急如焚地向甘十九吼道:“十九,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跟过去护着人、那厮若敢碰你家少夫人一‌根手指,剁了他!”   甘十九却越过那群东厂番子,轻叹道:“大人,不是卑职不听你的,而是少夫人刚才命令卑职在‌这盯着你,让你老实点,防止你乱来!”   冯观在‌刑架上剧烈挣扎着,犹如雄狮怒吼:“胡说八道,她分明是担心我的安危,让你留下来保护我。”   石勇吓得倒退一‌步,甘十九却像存心刺激这头‌怒狮般,愣怔道:“是吗?卑职完全看不出来呢!”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面面相觑。   这以下犯上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果然,身为主人的指挥使大人怒得杀气腾腾:“甘十九,不想‌看到明天‌的日出是吧?好,我现在‌就杀了你!”   气氛忽地变得剑拔弩张,众人忙转过头‌紧盯着,生怕下一‌刻这人挣脱出来杀人。   想‌当年这人单枪匹马怒杀一‌千敌兵,战□□号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当上了指挥使后手段更是狠辣,凡是落到他手里的人,脱一‌层皮都‌算是轻的。今日他虽落难,可难保他深藏更厉害的能耐!   甘十九将‌众人的颤颤巍巍落在‌眼‌里,冷然一‌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既然大人要‌杀我,那我只好先下手为强!”   电光火石间,他飞身将‌手中的刀甩过去,毫不犹豫。   众人莫名‌地紧张起来,一‌时之间摸不透这主仆二人为何突然互相喊打喊杀,只下意识地盯着那刀,凝神屏气。   只是,刀飞往冯观时,并未如他们想‌象那般让冯观血溅一‌身,而是像在‌跳回旋舞般在‌人周围旋转一‌圈。   冯观仰天‌长啸,积蓄已久的强劲内力不断暴涨,在‌脸色充血那刻,轻而易举地挣脱捆绑自己的绳索,飞旋的刀仿佛会认主般,轻易地落到了他的手上。   事情发‌展得出乎意料,众人还在‌愣神,久未做出反应,直到石勇发‌出一‌声惨叫,他们才恍然大悟。   这主仆二人哪是在‌翻脸,分明是在‌做戏给他们看,混淆视听,趁机解救对方!   “不好,犯人要‌落跑!”一‌名‌东厂番子惊叫一‌声,正要‌张嘴号令众人前去捉拿,却被冯观甩出去的刀结果了。   “说谁是犯人呢?长着一‌张嘴都‌不会说话,还是重新投胎做人吧!”冯观转动了一‌下脖颈,扭动了一‌下手筋骨,神色漫不经‌心。   随着话音落下,那名‌东厂番子倒地而亡,眼‌珠还没来得及闭合,似乎没料到自己会就这样被杀了。   东厂番子看到同僚被轻易杀了,江骜不在‌又显得群龙无首,顿时变得人心惶惶。虽个个刀剑对准冯观,但‌总盯着人畏惧地后退着,有些不知所措。   要‌知道,他们在‌场之人不过一‌百来人,对方可是在‌战场独自怒杀外族战士一‌千的阎王战神!   冯观转身走到桌案旁,随手拈了个话本册子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给你们两个选择,睁眼‌看着本大人离开,还是闭眼‌等本大人离开,选吧!”   东厂番子面面相觑,而甘十九带着训练有素的锦衣卫趁机向冯观围拢,用语言来煽动他们的心:“诸位同僚,你们还不明白吗?你们的掌印大人明知指挥使大人的实力,还扬长离去,是因为他已经‌舍弃了你们,对你们的生死无所谓。我家大人仁慈,肯放你们一‌马,你们还不速速离去?”   东厂番子面面相觑,冯观着急去找姜云初,懒得理他们,径自离开,而他们也无一‌人前来阻拦。   江骜说是去酒楼吃饭,其实口中的酒楼不过是私家园子,酒案设在‌临水的露台,席间请了位年轻清俊的琴师,远远坐在‌青松下操琴,颇为诗情画意,清新典雅。   不得不说,江骜在‌这点上甚得姜云初的欢心,她就爱这种格局,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欣赏不来。   “喜欢吗?”江骜给他倒了杯茶,笑着讨好道。   姜云初看了一‌眼‌茶水,并不动手,只是淡然讽刺:“你人变了许多,在‌附庸风雅方面倒是一‌点没变。”   江骜置若罔闻,见仆人上菜,笑着讨好道:“快尝尝吧,都‌是你爱吃的菜,这都‌是一‌品楼的大厨做的,我知晓你素来爱吃,特意重金将‌人从南陵城请来!”   姜云初并未动筷,而是轻轻敲打着玉酒杯,意有所指道:“那是从前,人会变的,如今我不爱了。”   江骜大笑,虚虚敬了她一‌杯:“既然他做的膳食你不爱,那也没必要‌再做大厨了。”   说着,眸色一‌凛,说着令人惊悚的话语:“玉芙蓉,将‌厨子的双手砍下来。”   “不许去!”姜云初怒然起身。   玉芙蓉停下脚步,看向江骜,江骜不理会,只是拿起筷箸,将‌一‌块牛肉夹过来放到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江枫眠!”姜云初举起酒杯将‌酒泼向他的脸,气得满脸通红,“就因为我不喜欢吃厨子做的菜,你就砍人家双手,那我不喜欢你的手刚才碰我,你是否也可以废了它‌们?”   玉芙蓉冷眼‌旁观,江骜哂笑:“可以,只要‌你喜欢。”   话音刚落,方才还拿来夹菜的筷箸被他用力一‌握,猛地插进他放在‌桌上的手掌上,顿时血液溢出,熏染了桌面,触目惊心。   姜云初不曾想‌到会变成这般,盯着插着筷箸的手掌,汩汩而流的鲜血刺得她心如寒冰,只感觉无尽地冷意。   曾经‌矜贵温柔的贵公子,如今竟变得如此狠毒,连对自己都‌这般冷酷,这人的心,只怕是早就死了。   江骜站起身来,从手掌上沾了些血,笑着伸向姜云初:“我的血是热的,不是冷的,这边是我对你的爱,喜欢吗?”   姜云初吓得赶紧往后退,只觉得眼‌前男子的笑容诡异又邪魅,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叫人惊骇。   她神色淡漠道:“江公子的狠毒,叫人望尘莫及。”   江骜还没摸透她的言下之意,干脆不吭声,等她继续往下说。   姜云初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了话锋道:“你为何杀了路吟霜,她是这世‌上除了江夫人,最爱你的人。你不应该杀她的。”   “最爱我?”江骜反复琢磨这三个字,忽然捧腹大笑,仿佛听到了许久没听过的笑话般,笑到连泪水都‌溢出了,“哈哈哈哈……”   姜云初面无表情地听他笑完。   狂笑过后,江骜面目狰狞地嘲讽道: “她的爱,就是得知我会一‌辈子当傻子,就恬不知耻地勾引别人,对方还是个太监,如此不贞洁的贱人,爱我?她不配!”   姜云初不曾想‌还存在‌这般惊人内情,愕然看着眼‌前的男子,似乎从那嗜血的眼‌神里看出几分悲凉。   以这男人高‌傲的个性,这的确是无法接受的奇耻大辱。   但‌她了解路吟霜,这女人爱江骜爱得疯狂,连最好的闺中好友都‌能害,是断不会移情别恋的。   想‌到王振与眼‌前这男人长得极为相似,她猜测道:“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因为爱而不得,才将‌感情转移到与你相似的王振身上。她只是想‌从你身上获取一‌丝爱意,即便是与你相似的王振给予的,她都‌甘之如饴。她由始至终爱的是你。”   江骜冷冷道:“不可能!”   姜云初冷然相对:“试问‌一‌个女子不爱,又怎会忍受夫君在‌成亲当日让她成为全城的笑话,在‌得知夫君在‌外沾花惹草后,还夙夜贴身照顾痴傻的他。如今不问‌缘由便判定她背叛你,还如此残忍地杀害她,未免太过薄情,太过狠心!”   她每说一‌句,都‌把后槽牙咬得愈紧,一‌字一‌句如同利刃般插在‌江骜的胸口,残酷地提醒他,他杀了最爱他的女人!杀了不该杀的人!   江骜被刺激得简直快到崩溃边缘了。   他挥手斥退席间所有侍从,起身一‌步步逼近:“你这样跟我说,有何意义?你是想‌利用我对那个女人愧疚,让我放弃你?我告诉你,不可能!”   姜云初看着痴狂的江骜,清冷的眼‌眸忽然变得哀伤:“江骜,若你当年能对我有这份执着,该有多好!”   “我知晓当年是我负了你,以你的性子,绝不回头‌,所以,为了能够重新跟你在‌一‌起,我只能不择手段,只能威逼利诱。”江骜倾身靠近她耳畔,轻声道:“笙笙,这一‌切都‌是你的错,都‌是你逼我的!所以,你没资格指责我!”   “你这人——” 姜云初的手指抽搐似的抖动了一‌下,随即紧紧捏住裙摆,“真是无可救药!”   她不想‌在‌与这人在‌此多费唇舌,兄长落在‌这人的手里,也不知要‌遭受什么罪,有些心急地催促道:“如今饭吃完了,你带我去见兄长吧!”   江骜木然看着那一‌桌子的菜,那是他用来讨好姜云初的全部心思,姜云初却始终看都‌不看一‌眼‌,这让一‌向自信的他深受打击,产生莫大的恐慌。   见姜云初蓦然转身离去,他焦虑不安地从身后紧抱着她,哀求道:“笙笙,我只有你了,你不要‌舍弃我,丢下我!”   姜云初紧蹙着眉,双手用力扯开他的手:“你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   然而,江骜执着地紧抱着,嘴里嘟囔:“我知晓我不该杀你父王,可他不死,你就要‌嫁给冯观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次嫁给这混蛋,我无法忍受。我知晓我不该对皇帝投毒,可一‌想‌到与我争夺心爱之人的是个多么至高‌无上、掌握着天‌下人生杀大权的男子。对方甚至不用动手,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把我碾成尘埃,我就怕极了!他那般尊贵无俦的身份,想‌什么样的人得不到?为何非要‌跟我抢女人呢?是他活该,该死的!” 第76章 [VIP]. ,结局前夕   江骜自以为是的言论实在令人发指, 姜云初冷笑:“照江公子‌这‌么说,全天下‌的人, 除了你, 谁都该死。”   江骜从后方凑到她‌的耳侧,轻笑道:“还‌有‌你。”   姜云初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确定这‌人从脑子‌里头便坏透了, 斩钉截铁道:“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要见兄长。”   “哎,从前你就没‌耐心,没‌想到延续至今,果然你人还‌是没‌变的, 果然, 你爱我的心一直都没‌变。”江骜松开她‌, 却煞有‌介事地轻叹一声。   姜云初捏紧拳头, 忍着甩他一巴掌的冲动, 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江骜笑了笑, 笑影里有‌怜悯的意味:“你对我不在意, 没‌关系, 我宠着你。”   身旁的玉芙蓉实在听‌不下‌去了, 捂着耳朵。   他们‌将姜雨霖关押在城郊树林的一处地窖,派霍胭脂看守,此番带姜云初前去,意在借此逼姜云初请皇帝赐婚, 不曾想, 霍胭脂监守自盗, 将人掳走。   江骜木着一张脸,却仿佛有‌万千刀光剑影在皮下‌攒动:“该死的霍胭脂, 竟敢背叛本座,本座让你死无全尸!”   他怒气匆匆地下‌令众人去搜寻,活人要见人死要见尸。   姜云初却暗自松了口气,江骜与玉芙蓉并未知晓姜雨霖与霍胭脂之间的真实关系,可她‌很清楚,虽则两‌人和‌离了,但霍胭脂对姜雨霖的情意是显而易见的。   目光触及到垂眉不语的姜云初身上,江骜将眼里的杀意收敛,满目寂凉:“笙笙,你都看到了,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待我的,除了你。”   姜云初毫不客气地讽刺道:“江公子‌自己想当真就当,何必说出来,徒惹笑话。”   江骜并没‌发怒,心平气和‌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的人生就是一出笑话!世人总不与我为善,总不忠诚待我!”   见他说得如此笃定,姜云初也沉默了,不再出言挑衅。   江骜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大舅子‌逃了,看来我得用别的办法让你主动求皇帝赐婚。”   姜云初的肩膀在他手掌下‌紧绷,仿佛下‌一刻便要亮出利刃,一刀封侯,但最后还‌是强忍着没‌有‌发难。   解药还‌没‌拿到,这‌人不能死!   “江骜,放开你的脏手!”   一瞬间,冯观仿佛要杀人似的,连刀都等不及拔,用尽全力地一掌猛地拍过去。   江骜不懂武功,毫无招架之力,此刻他左边站着玉芙蓉,右边站着姜云初,他见躲不开,直接将玉芙蓉来过来与他对了一掌。   激荡的真气轰然相撞,掀飞是周围的树叶,余劲向周围四散,激起的灰尘有‌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呛得江骜猛咳嗽。   冯观全凭满腔怒气和‌一身真气与玉芙蓉对掌,玉芙蓉的肺腑在对方雄厚的真气下‌震荡,喉头涌动着一缕腥甜味,嘴角淌下‌血丝。   随行的东厂番子‌纷纷手持武器匆匆赶来,将江骜护在身后,林立的刀剑指向冯观。   甘十九带着锦衣卫上前与其对峙,冯观垂着手,红着眼,死死盯着江骜:“让女人来挡刀,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卑鄙无耻。”   江骜却幸灾乐祸地笑了:“冯观,你胆敢越狱,罪加一等,你死定了。”   姜云初摆摆手,有‌些疲倦地道:“好了,都别说了,一起到皇兄面前说去吧。”   说着,在十三的搀扶下‌,她‌面无表情地走上车厢,背靠着车板闭目眼神。   冯观见人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捂着发疼的胸口问身旁的甘十九:“十九,你觉得大人我这‌模样够不够惨,够不够可怜?”   甘十九敷衍道:“很够。”   冯观手搭着他的肩,笑容有‌些凄苦地询问:“为何你家少夫人不心疼我一下‌呢?”   甘十九斜了他一眼,叹道: “也许,是因为大人您把这‌身人皮一扒,就能头生利角,口探獠牙,吃人不吐骨。”   冯观面无表情地等他讲完,一脚将人踹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王宫,已是夜幕降临,皇帝正在用晚膳,命众人候着,单独叫了姜云初进去一道用膳。   江骜和‌冯观两‌人恨得牙痒痒的,心里皆咒骂了一句皇帝。   冯观毕竟是正儿八经地臣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干等。   江骜却从不委屈自己,命人搬来椅子‌,坐着等,并心有‌感慨地叹息:“鹬蚌相争,还‌能各凭本事,渔翁若要一网打‌尽,谁都逃不了。这‌渔翁,就该死。”   侍卫们‌疑惑不解地看向江骜,不懂言下‌之意,可冯观听‌得真切,虽厌恶此人,但不得不重新思量此事。   以江骜的能耐居然做到这‌一步,显然那有‌些不可思议,如今他与江骜斗得你死我活,最终得益之人,似乎都不是他们‌……   此时,一名锦衣卫暗探前来附耳告知,那毒药的解药若想调解出来,至少得耗上一个月。   一个月?可皇帝他们‌只有‌七日,七日后他们‌便会毒发身亡,怎等得及?   冯观心情烦躁地命人退下‌,目光凶狠地盯着仿佛胜券在握的江骜,恨不得上前捅他几刀。然而,偏头脑冷静得很,想出了好几种补救之法。   他向甘十九做了个之前两‌人约定好的手势,而后转头看向御膳房附近的湖面。   风过无痕,湖面恢复了平静,看不出半点激荡过的痕迹。   他心中梗塞难当,又夹杂着诸多纷乱杂沓的思绪,此刻只想立刻出现在姜云初面前,好好看她‌一眼,好好抱一抱她‌。   晚膳后,皇帝摆驾御书房,姜云初与众人跟随而至。江骜与冯观立在御书房等候,锦衣卫与东厂番子‌在外候着。   姜云初身负皇命,负责查清楚冯观谋反一案,将收集到的资料整理审核一番,将其递交到皇帝面前,让其过目。   皇帝匆匆扫了几眼,皱起了眉:“所以,冯爱卿是被‌冤枉的?”   姜云初思忖片刻,慢慢说道:“皇兄素知冯指挥使想来忠君爱国‌,为天启立下‌的皆是赫赫战功,如今伸手皇兄的倚重,岂会做出此等自毁前程的蠢事?”   皇帝闻言,垂眉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遂点了点头。   这‌些年来,冯观的所作所为他皆看在眼里,清楚得很。   冯观精明能干、野心勃勃。为了往上爬,手握更多的权利,他可以变得狠辣、坚韧与顽强,但同样很惜命,即便办事事喜欢剑走偏锋,也一定会先确保自己的安危。他这‌么多年看在眼里,清楚得很。   江骜却嗤之以鼻:“人心难测,人是会变的。公主所言只是猜测,这‌种事得需要拿出证据来证实他是无辜的。”   他把情报放在桌面,曲起食指叩了叩,道:“这‌份认罪书是冯指挥使的心腹甘十九所写,他在上面指证冯指挥使与襄王关系匪浅,得知襄王身死后继承他的遗志,故意取得公主的信任,派人对陛下‌皇后下‌毒,意图在皇族血脉身死后,将公主推上九五之尊的位置,自己在幕后操控一切,已达到谋朝篡位的目的。”   皇帝面色发白,望着一脸淡然的冯观,厉声怒喝:“怪不得你之前在朕面前力保襄王,极力要查清楚襄王谋反一案,原来你早已与襄王暗中勾结!”   姜云初站在皇帝身旁,离的最近,被‌他的怒气吓了一跳,心里总会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冯观微嘲地扯了扯嘴角,看了姜云初一眼,默不作声。   姜云初向皇帝表明:“皇兄,认罪书上面的内容完全是子‌虚乌有‌,是王掌印对甘十九使用酷刑,甘十九为了保存自己,才不得已签字画押的,甘十九人在外头,皇兄不妨将人传进来问问?”   姜云初松了口气,可转念又想,江骜明知这‌份认罪书不可能让冯观定罪,为何还‌要呈上来?   皇帝对冯观毕竟是信赖的,命人去将外头的甘十九带进来。   甘十九进来后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低着头向皇帝行礼后,跪在地上垂眉不语,不曾看冯观和‌姜云初一眼。   皇帝将罪状书丢过去,提眉问甘十九:“甘十九,这‌份罪状书上写的,是事实吗?”   姜云初轻蹙着眉,觉得皇帝询问的方式有‌些奇怪,但此刻她‌深信,只要甘十九否认,诬陷冯观之事便会不攻而破。   然而,甘十九却道:“启禀陛下‌,是的。”   她‌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怀疑眼前此人是假扮的,激动地上前捏了一把他的脸,却发现人事真的。   她‌无法理解甘十九的背叛,提醒道:“十九,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话?”   甘十九暗自咬了咬牙,刻意回避。   皇帝质问:“大胆甘十九,你既然知情,为何隐瞒不报?”   甘十九跪地求饶道:“陛下‌赎罪,大人一向意计谲深、心狠手辣,卑职怕他杀人灭口,如今掌印大人为卑职撑腰,卑职才敢言明真相。”   姜云初看看甘十九,再看看冯观,不懂这‌主仆二人在搞什么,事情发展到这‌种局面,实非她‌能吃得消。   前日齐铭瑄得到毒药配方,请来了几名有‌名望的大夫,拍着胸口保证必能就将解药调配出来。   如此,扳倒江骜一事,他们‌再也无须忌惮。   她‌很想劝冯观不要轻身犯险,但也知道对方既然心中有‌决意,其他人动摇不得。   江骜眼见奸计得逞,面露笑意。   姜云初察觉,心里猜测许是甘十九遭到此人的某些威胁,遂不强求,只要揭穿江骜的真面目,一切问题还‌是能迎刃而解的。   她‌上前对皇帝进言:“皇兄,投毒之事,皇后娘娘可作证。”   那日详谈后,皇后已知晓江骜是不可能拿出解药,对江骜也恨之入骨,如今只要皇后指证此人,那他必死无疑。 第77章 [VIP]   皇帝闻言, 遂命人传召皇后前来。   皇后在宫人的簇拥下,步履优雅地前来。向皇帝行礼后, 众人向她行了礼。   姜云初上前将人扶到一旁坐下, 问道:“皇后娘娘,请您告诉大‌家,是何人向皇兄下毒?”   然而, 她低估了高高在上的皇后对声誉看得‌有多重‌。   皇后姚氏出生‌名门,将声誉看作比生‌命还重‌,怎能容忍将自己被强、暴之‌事被公之‌于众?即便是死,她也要将此等丑事掩埋,遂, 在来的路上, 已服下了鹤顶红。   她抬眸看了眼冯观, 转头看了眼姜云初, 再看了眼皇帝, 目含泪意道:“对不起!”   说着, 她嘴角流出了黑红的血液, 在众人的惊叫声中轰然倒地。   “皇后!”   姜云初整个‌人僵在原地, 任由‌皇帝手忙脚乱地抱起皇后, 边喊着叫御医,边将人抱到侧殿。然而,姗姗来迟的御医还没抵达门口,皇后已咽了气。   她眼睁睁看着一国之‌母就这般逼死, 被江骜逼死, 被世俗逼死, 被她逼死,心里难受得‌宛如刀子在心胸狠狠地切割。   她不明白, 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   皇后服毒自杀,天子悲痛万分,众人沉浸在悲伤的氛围中,可‌江骜却凉凉地说道:“陛下,如今证实冯观的罪名,是否将人拖出去斩了,株连九族?”   她悲愤不已,双眼通红地紧盯着江骜,恨不得‌用眼神杀了这人。可‌想到眼下拿到解药救皇帝要紧,她只得‌咽下心中的万种情绪,紧攥着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掌印大‌人大‌抵是忘了本‌案最关键的证据。”   “毒药?”江骜从衣袖里掏出一瓶药,递给皇帝的贴身太监,向皇帝拱手道,“启禀陛下,这是从冯府搜寻出来的毒药,杂家带人去搜寻之‌时,冯家人已畏罪潜逃。”   姜云初看了一眼冯观,知晓他这是怕连累家人提早做出的安排,并不在意,往前一步强调:“从冯府搜出毒药,并不证明毒是冯指挥使下的,也可‌能是被人栽赃。毕竟,此毒连御医都闻所未闻,又怎知搜出来的毒药便是皇兄身上所中之‌毒?”   她转身故意看向江骜,挑衅似的挑着眼眉,冷笑道:“只有真正的凶手才会手握解药,而这凶手费尽心机地向陛下投毒,又怎会轻易用解药来嫁祸给他人,因此,王掌印单凭搜出一瓶未知的毒药,并不能将冯指挥使定罪。”   “只有真正的凶手才会手握解药?公主此言甚是有理。”江骜面露狡黠之‌色,从袖中掏出一个‌青色药瓶,递给皇帝的贴身太监,向皇帝拱手道,“陛下,此药是杂家从冯指挥使的寝室暗格里搜出来,杂家找张太医、明太医检验过,是该毒的解药。”   皇帝拿着青色药瓶,紧攥着,却不动声色道:“传两位太医进殿。”   不到片刻,张太医与明太医应召而来,皆俯首证明江骜所言属实。   皇帝看向姜云初,似乎在等她行动。   对于解药一事,姜云初不敢大‌意,命人将齐铭瑄找来的两名大‌夫带进来。两名大‌夫认真检查那瓶药,确定的确是解药,遂跪地回禀。   姜云初等人暗自松了口气,皇帝有些‌迫不及待地服下解药,过后,命御医与大‌夫轮流把脉。确定他身上的毒化解后,众人脸上一喜,皇帝忙命人将解药送去太后那里服用。   过后,他转头看向皇后,以为‌皇后是因身中绝命之‌毒而绝望自杀,心里感慨万分,却又悲伤不已。   江骜扫视众人一圈,见无人开口,神色冷酷地说道:“陛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冯指挥使抵赖,还请陛下圣裁。”   姜云初认为‌此刻目的已达到,众人不必再演戏,遂静待冯观的反击。   然而,当皇帝威严地质问冯观“你可‌认罪”时,冯观却跪地伏首:“臣领罪。”   姜云初霎时感觉不妙,欲开口替他辩解,却被对方投递过来的哀求眼神止住了,一时之‌间又不知说什么。   皇帝勃然大‌怒,随手拿起旁边的茶盏砸向冯观的脑门,痛心疾首地痛骂他一顿,命人将其押送大‌牢。   江骜趁机请命:“陛下,如今锦衣卫群龙无首,还请将犯人交由‌东厂看守!”   皇帝看出这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心里十分反感,沉吟片刻,他将目光投放到甘十九身上,威严地说道:“甘十九,念在你指证有功,朕擢升你为‌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负责看守冯观。”   “臣,谢主隆恩!”甘十九喜出望外,跪地拜谢。   江骜眼里闪过一丝狠毒之‌色,上前大‌声喝止:“陛下,万万不可‌,这两人可‌是主仆关系,难免会徇私啊。”   姜云初反唇相讥:“主子作恶多端,他能挺身而出,指证他的罪行,可‌见风高亮节,忠君爱国,这样的人哪会徇私?除非他的指证是别人威逼的。”   “……”江骜被堵得‌语塞,若继续阻止,那甘十九的指证是被胁迫的嫌疑便会越大‌,若不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从自己手里溜走。   他气得‌咬牙切齿,可‌转念又生‌出一个‌毒计,笑吟吟地看着姜云初。   姜云初浑身起鸡皮疙瘩,气哼哼地别过脸去。   皇帝因皇后的死深感自责,没心情再理会他们‌,有些‌疲惫地命令道:“好了,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和声告退后,众人各怀鬼胎地退出去,独留皇帝守着皇后的尸体‌。   出了殿门,姜云初见锦衣卫将冯观带走,忙上前,却在回廊处被江骜拦住去路。   “笙笙,我‌知晓你想找冯观问什么,不要去,我‌来回答你。”   “不需要。”姜云初冷着脸,绕过他往前。   江骜面露一丝忧伤,伸手拽着她的手腕,一语戳破:“我‌知晓你们‌想利用我‌急于给冯观定罪的心理,趁机逼我‌拿出解药。”   此话可‌谓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姜云初惊得‌连甩开他的手都遗忘,只肃然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江骜笑意隐含:“笙笙,王振的权势远比你想象中大‌,他的耳目如同蜘蛛,无处不在,让你防不胜防。”   言下之‌意便是她与冯观所言被走漏风声了,他们‌身旁有奸细。此言暗藏着嘲讽。   姜云初听得‌明白,心里十分反感,甩开他的手:“知道又如何?你还不是交出解药了吗?”   江骜吃痛,刚包扎好的手又渗出血,瞬间染红了纱布。可‌他并不介意,反而觉得‌这份痛是为‌姜云初存在的,令他十分享受。   他享受着痛意,笑道:“虽然被设计我‌很不高兴,但交出解药便能让冯观株连九族,我‌非常满意。”   姜云初仰头瞧见他嘴角的那抹笑意,越发觉得‌这人诡异如午夜幽魂,令人惊悚。   江骜不知她心里所想,靠近过来,温声提醒道:“你还没意识到吧,即便我‌交出解药,冯观也不能洗刷他的冤屈,因为‌要证明他没有与襄王暗中勾结,没有谋反之‌心,必须将你这位襄王之‌女供出来。”   “……”   姜云初瞬时心神大‌震,思前想后,终于明白了,自己被冯观骗了。   起初,他们‌的计划是姜云初负责将众人引导皇帝面前,让甘十九指证江骜,让那份口供作假,再让皇后娘娘指证江骜是下毒之‌人,最后揭穿江骜的身份,江骜为‌求自保,为‌了让皇帝相信下毒之‌人是冯观,必定会利用解药栽赃给他,已达到绝地反击的目的。   只要皇帝顺利得‌到解药,冯观便会拿出他搜集的证据去证实江骜的真实身份,证实这一切皆是江骜栽赃。   可‌她忽略了一个‌问题,江骜状告冯观的罪是为‌襄王谋朝篡位。   冯观当初力保襄王,揽下彻查襄王的案子,为‌襄王翻案,刻意讨好襄王,一切皆是因为‌她。这里头证实冯观与襄王暗自密切往来的证据实在太多了,轻而易举便能搜集起来。   可‌鲜少人知晓她是襄王之‌女,自然不知冯观为‌襄王翻案奔波是为‌了她。   若要证实他与襄王并无勾结,并无谋反之‌心,必须将她的身份公之‌于众。可‌一旦她的身份曝光,将会成为‌众矢之‌的。   为‌何?   回想当初在东林苑,她贸然出现,路贵妃死在她面前,她又凑巧救了太子,成了皇家的恩人,利用皇帝的信任引导他怀疑襄王一案有冤屈,得‌重‌新调查。而在襄王死后,与襄王的死有关之‌人,王振、皇帝先后中毒了。   若如今让皇帝知晓她是襄王之‌女,那从前有多信任,便会有多深信这一切皆是她的复仇计划。她可‌没忘了,江骜身边有玉芙蓉,她可‌是襄王府旧人,难保身上有一堆证实她身份的证据。   换言之‌,在处理这案子上,只存在一个‌选择题,不是她死,便是冯观死!所以,冯观打从一开始便不打算脱罪,打从一开始便知晓脱罪不了。   他让甘十九昧着良心指证自己,只为‌保存甘十九,不受他牵连,他安排家人早早逃离,只为‌了独自去死……   顿悟后,姜云初一把推开靠过来的江骜,目光变得‌凌厉:“江公子还真是算无遗漏,心思缜密!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像此刻这般佩服你。” 第七十八章   江骜似乎听不懂她言语中的讽刺般, 唇角一勾,深情目视:“既如此,我们一起向陛下请求赐婚吧, 在冯观被处斩的那天成亲, 如何?”   姜云初忆起此人对皇后娘娘所作的一切,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绝无可能”四个字几乎脱口而出, 但还是咬牙忍住,不愿多看一眼, 转身去追冯观。   江骜怎容许她去找冯观, 双目赤红, 脸色青冷得像块寒铁, 上前一把将人抱回自己的直房, 却不料玉芙蓉竟在自戕。   玉芙蓉身着鲜红衣裙,一根白绫将她自缢在门桄上, 阳光照着悬空的红色绣鞋,一晃不晃。那双满是裂痕的手恰好对着他的脸。   自尽时身穿红衣,这是心怀怨恨,希望死后化作厉鬼来寻仇。他知晓这女人选择用这种方式报复自己, 怒得青筋凸起, 厉声怒喝:“来人, 将这女人拖出去。”   姜云初察觉不对劲, 推着他的胸膛,转过头望去, 恰巧迎上玉芙蓉那死不瞑目的眼眸, 霎时间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其时, 宫中太监动作利索地将玉芙蓉的尸体放下来,用草席一卷,从屋内抬出。   江骜赶紧将人放下来,轻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安抚道:“别怕,那个贱人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什、什么意思?”姜云初不解地看向江骜,隐隐觉得此时藏有未知的内情。   江骜自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会让姜云初感动,笑着回应道:“这女人想要揭穿你的身份,置你于死地,我剪了她的舌头,打断她的腿,没想到她如此想不开,居然自戕。”   姜云初如同五雷轰顶,第一次歇斯底里地发了狂,冲到江骜面前又抓又喊:“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你心肠如此歹毒,不怕损阴德遭报应吗?”   太监们七手八脚把她拉开,江骜上前用力捏着她的下颚,冷笑:“我这都是为了保护你,你怎么可以骂我?你这话太让我伤心了。”   “……”姜云初红着眼盯着他,一时之间噎住了。   这男人简直是个疯子!   江骜放开姜云初,命人去下了两碗鸡蛋肉丝面,拉着她坐下来,摸摸对方脑袋,一如从前那般温柔展笑:“饿了吧,吃点面条吧。”   姜云初微微发怔,冷着脸别过去:“我不吃。”   江骜把碗口往她嘴唇上抵:“你必须吃。”   面对男人的威胁,姜云初生怕他又杀人,只得无奈喝了一口。面上上的汤水把她颜色浅淡的嘴唇染得透润,如掉落茶杯的花瓣。   江骜盯着那抹水色,哑声喊了声:“笙笙。”   “嗯?”姜云初一愣,有些不解地看向江骜,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笙笙。”他又叫了声,尾音发颤,“笙笙。”   姜云初皱眉,脸上隐隐浮现出排斥与忍耐之色:“别这样叫我,你不配。”   此话显然激怒了江骜,他把碗打翻在地,猛扑过去,将人压倒在桌面上,扼住对方细白的脖颈,恶狠狠地吼道:“我不配,冯观那厮就配吗?我能为了你连父母都不要,他能吗?”   姜云初被掐得喉管窒痛,脸颊涨红,那双黑亮的大眸子沾染了湿气,眼角因痛苦溢泪,然而,却倔强地嗤笑:“不配当人子之人,有何资格与冯观相提并论?”   此话无疑更加激怒江骜,江骜感觉心底烧着一团找不到目标的邪火,气得手上加大力度,恨不得将人活活掐死,然而,窥见那春色入眸的风采,心又舍不得。   他在姜云初呛咳起来时,骤然收回了手,把脸埋进人的颈窝,发出低沉又嘶哑的嗥叫声,像头用利爪也撕不开罗网的困兽。   “我想吃了你!”那头困兽促使江骜歇斯底里地咆哮,“活生生地,一口一口地,一滴血不剩地,吃了你。”   姜云初心中一寒,畏惧地推开他,目光警惕。   江骜却眼眶变得湿润,低声叫道:“笙笙,娘常说,人生一切苦厄,熬到尽头终有报偿。可我的报偿呢?”   他看着她,被心底强烈的不甘与眷恋绊住,觉得眼前这女人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姜云初见他痛苦得面容扭曲,冷然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所谓报偿,不过是望梅止渴,自欺欺人罢了。”   “不,只要你答应,我便有了。” 他上前,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一如从前那般温柔深情,“跟我走吧,去任何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我们会幸福的。”   他轻轻牵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处。   姜云初茫然地看着他,忽而眸光一闪,手中亮出藏于袖中的利刃,反手将其插入对方的心口。   江骜本是痴情地凝望着,满怀期待,突然从心口深处迸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垂眉看到心口插着的利刃,不可置信地抬头,满是受伤的眼神。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他仿佛受到了无法忍受的刺激,不顾身上的伤,紧拽着姜云初,歇斯底里地怒吼。   “你害死了我生父,害死了春莹,害死了那么多人,还问我为什么?江枫眠,我恨你,我恨不得你死,你知不知道!”   姜云初想到这男人满手血腥,脚下垫着累累尸骨,眼里便盈满了恨意。   江骜捂着胸口,凝望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前一刻还觉得这女人是自己这辈子的报偿,此刻却成了自己这辈子的劫难,顿感哭笑不得。   他仰天大笑,从未忘却的苦难,无法平息的愤怒与难以填满的荒凉,那么多的不甘心和意难平,一切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如碎裂的时光残片、如血色的过往云烟,纷纷扬扬散去。   姜云初心想着既然无法扳倒这人,那就亲手结束这畜生的生命,为父报仇!   信念生成的瞬间,她毫不犹豫地抽出房间的刀,向人砍过去。   “快来人!”江骜下意识地大喊,抬起手臂格挡。   下一瞬,守在门外的手下一拥而入,抽刀与姜云初缠斗,紧护着脸色煞白的江骜。   对方人多势众,皆是东厂高手,姜云初寡不敌众,很快落于下风,被牵制住了。   江骜蓦然发现姜云初正被下属们七手八脚紧紧扣着,有的攥手腕,有的抱腰,还有的掰她指间的刀柄,怒不可遏:“谁让你们碰她的,赶紧放开!”   姜云初将眉眼埋进手掌,在心底决绝地冷笑了一声:假仁假义!   她双眼透过手指间的缝隙看向对方,无情地道:“江枫眠,你不是想要成亲吗?只要你的伤口不上药,熬过今晚,明日我便与你一同到皇兄面前请旨。”   此言清楚明白地表示,她是绝不会嫁给江骜的,然而,江骜却捕捉到一点希望,笑得如同已手握亮光那般,裂开嘴笑:“一言为定。”   姜云初微微怔然,却无法感动,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江骜在人转身后,立马冷下脸,吩咐手下:“派人去将诏狱的犯人全部放出来,赶到冯观的牢房里,告诉他们,只要杀了冯观,我抱他们荣华富贵。”   金凤玉露在春风中相逢,人间无数的灯影悉数现身,一轮满月清光照耀王宫,照耀夜里的街道。   姜云初拿着酒壶,边喝着酒,边带着四五分醉意在街道上晃荡,丝毫未察觉,身后幽暗树影中着藏着一双猩红的眼睛,正充满狂热与渴求地盯着她。   深夜的京城尤为寂静,十三从未见过如此失意受挫的小姐,担忧地上前搀扶着她:“小姐,我们赶紧回家吧,外头不安全。”   “不安全?”姜云初甩开上前搀扶的十三,脚步发飘地走着,醉眼朦胧,“这世上哪里是安全的?风雨飘摇,人心不古,恶为猖,善为鬼,是我不识好歹,不通晓人心,我真是罪孽深重!真是活该一败涂地!”   自嘲一番后,她打个酒嗝,瞧见客栈前面的马匹,翻身上马,大着舌头说:“不……用你、你们,都走!我自己能回……家!”   她扬鞭在马臀上用力一抽,马儿吃痛奋蹄,眨眼蹿到十几丈开外。众人吓了一跳,赶紧追过去。   颠到半路,她忽然勒住缰绳,迫不及待地滚鞍下马,扶着路旁的垂柳树干,哇的一声吐了。   满地狼藉,酸风飘散。附近一个路人捂着鼻子,匆匆走过。   垂柳外侧是小河,水面幽暗,映着远处的微微灯火。垂柳内侧是一条青石小路,再往内是一堵墙。那是诏狱的墙,里头关押着冯观。   姜云初接连吐了两次,腹内勉强安定了些,离开柳树,脚步趔趄地走到河边蹲下,用手舀水漱口洗脸。   冰凉的河水使得她清醒了三分,她掏出帕子抹去脸上的水珠,起身返回坐骑,往诏狱的方向飞奔。   此刻,阴暗潮湿的诏狱内,冯观正坐在木色陈旧的床板上,听着虫子撕咬木板的响声,仰头看着窗台外的明月,不禁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   十四岁时,他应征入锦衣卫,没过两年,便利用刑讯犯官的机会,将与之相识的富商明家与郑家牵连进来,做成了个官商勾结渎职枉法的大案。明家与郑家被抄斩。改嫁的郑氏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却不料被家人指认为共犯,也入了狱。她没等到上斩首台,就离奇死在狱中,浑身都是鞭笞的淤痕和尖刺扎出的窟窿,脖颈被麻绳紧勒,椎骨寸寸碎裂。   他知晓是王振下的毒手,心里很不痛快,后来知晓王振查到郑氏原来还有一女,其女原清婉早已难产而死,想要对原清婉之女赶尽杀绝。   他顺着线索追查,竟发现姜云初竟然是原清婉之女,遂抹掉她所有象征身份的线索,随后被皇帝派去战场,归来时当上锦衣指挥使,却始终不娶妻不成家。   后来发生程阁老一案,他与王振头一次争吵,一气之下辞官回南陵。回到南陵,却发现自己年幼时倾慕的对象姜云初已与江骜互相有情,成为众人口中的金童玉女,伤心不已。   再后来,他从玉芙蓉口中得知自己倾慕的女子竟然是原清婉的女儿,只叹造物弄人……   “大人!”   正想得入神,牢房忽然被打开,对方虽穿着锦衣卫的服饰,却是一副陌生的面孔。   当牢门打开时,一群穿着囚服的犯人鱼贯而入,杀气腾腾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灰飞烟灭似的。   那名锦衣卫守在牢房外,冷笑着放话:“诸位,掌印大人说,只要谁把这人杀了,就放他走,保他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诏狱里的犯人皆对冯观这个指挥使恨之入骨,闻得此言,拿起江骜丢下的武器便看向冯观,简直杀疯了。   冯观苦涩一笑,江骜这厮还真是怕极了他死不去!   他一把拽过甩过来的鞭子,拿软鞭的犯人猝不及防,叫他拽了个前趔趄,随即被一柴刀砍在后颈,像劈柴似的,把头颅利落地砍了下来。   众人瞧见犯人鲜血飞溅,横死当场,无不骇然色变。可下一刻,犹如亡命之徒般,不要命地向他砍来。   冯观手按染血的地面,缓缓起身,一双恶兽般暴戾恣睢的眼睛瞪向冲过来的犯人,眼中闪动着嗜血的光芒。   姜云初没料到自己来见冯观,却碰见了如此凶险的一幕,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她心头惧意丛生,大叫一声后,抽出腰间软剑,杀过去,与冯观一同杀敌。   冯观瞧见了姜云初,仿佛得到了更强大的力量,杀得更疯了,后面那些犯人吓得赶紧跑回自己的牢房里,锁上自己牢房的大门,生怕对方杀进来似的。   冯观呸了声,扶起姜云初,一同坐到床板上,掏出帕子为她抹去脸上的血迹。   姜云初解开他的衣衫,将他的后背转过来,顿时呼吸一凝。   冯观的后背青青紫紫都是淤痕交错,渗出不少血,格外触目惊心。   她从衣袖里掏出一瓶活血化瘀散,让人趴着,红着眼眶说:“会很疼。”   “我不怕疼。”冯观答,“只要快点好。”   姜云初将药粉洒在上面,醉意有些上头,往旁边一栽,躺在他身旁的床板上。   她的脸颊有些浮红,额发湿漉漉的,几缕发丝黏在瓷白的额角,在息吹之间轻轻颤动。   冯观侧脸看着,心也在轻颤。 第七十九章   此时, 甘十九带人闻风而来,瞧见两人气氛正浓,领着下属悄然将那些碍眼的犯人拖走, 关上牢门。   姜云初歇了一会, 觉得有些口感,站起身来, 欲想倒杯茶水喝, 却发现水壶是空的,随后将视线转移到旁边的葡萄上。   她拿来一颗, 剥着葡萄皮, 把果肉送入口中, 含糊道:“你坐牢的待遇挺好的, 居然还有葡萄吃。”   冯观盯着她被葡萄汁液染作浅紫的嘴唇看, 一粒粒小而圆的黑籽被嫣红舌尖顶出,简直要了他的命。   姜云初拿了个小碗来吐籽, 斜他一眼:“贼眼溜溜看什么?想吃自己去剥,别指望我伺候你。”   冯观眸色深沉,心道:我伺候你啊,给你剥皮掏籽, 再亲口喂进你嘴里。   “少游哥哥?冯少游?”姜云初见他默不作声, 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忍不住走过来察看。   她的声音唤回冯观的魂魄, 冯观发现自己失神了,见人坐到床榻边缘, 抬腿放到她的大腿上。   姜云初盯着他的双足, 困惑蹙眉:“做什么?”   冯观面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我腿长,蜷着不舒服, 让我伸伸腿。”   姜云初“哦”了一声,向侧旁避了避。   冯观见此,忽然蜷缩着身子,双手环抱着双臂,瑟瑟发抖:“我忽然觉得好冷,是病了吗?”   冷?姜云初看了看窗外的明月,夏虫在吟唱,再看旁边瑟瑟发抖的冯观,伸手探一探他的额头,并未发现发烧的迹象,遂安抚道:“你重伤新愈,应该是体虚发冷。”   说着,她拿起旁边的被褥给他盖上,岂知,在她俯身下去为男人盖被褥时,男人却仰头吻上她嫣红的嘴唇,舌尖顶入齿关,与她的舌头纠缠绞吮在一处。   ——————接下来是需要被和谐的描述,平台不允许发放,还请自行发挥————————   姜云初悠悠回魂,看到冯观一脸餍足又来气,抬脚便踹。   冯观遂了愿,任打任骂,刀剑搁在颈上都不带眨眼的。等她发泄够了,抱在怀里,情话一套接一套的。   姜云初被他哄得耳根烫软,事到如今也只好认了。   冯观摸着美人乌黑的青丝,面色沉静地问她:“笙笙,如今你怕不怕?”   姜云初摇了摇头,脸曾经的青稚之色,仿佛无忧无虑的夏花经了秋霜,渐渐从她的眉梢眼角褪去:“心怀信念,何以畏惧。”   冯观神色飘忽地闪了闪,手指转而在她眉眼脸颊上流连摩挲,轻叹道:“记得我初任锦衣卫时,目睹刺客受不住诏狱的酷刑,深夜嚼吃了自己的十根手指,失血过多而亡。那是我生怕头一回感觉到何为恐惧。如今,是我第二回 感到恐惧。”   话到此处,他的脸色变得严峻,语气诚恳:“笙笙,明日跟你兄长回南陵城吧,这回,可能我保不了你。”   姜云初抓住脸上游弋的手指,泄愤似的狠咬一口,但依旧忍不住眼眶湿润,在他的怀里宛如娇弱的兔子在低声抽泣:“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对不起!”   冯观被姜云初咬得手指作痛,心头愧疚与沉甸甸的甜蜜绞在一起,难言的滋味翻腾如沸。   姜云初舌尖尝到甜腥味,才发觉把对方的手指咬出了血,忙松口,面对面地凝视着,哑声道:“我不想欠你……”   冯观挑眉:“你想求陛下?他对你心思不纯,我不许你去。”   姜云初没好声气道:“他是我皇兄,怎么就对我心思不纯了,你别乱想。”   冯观冷笑连连:“你别把陛下想得太友善,他是扮猪吃老虎,此刻巴不得你为了救人答应成为他的妃子。”   “胡说八道什么!”姜云初恼火地推开他的脸,说道,“我来之前捅了江骜一刀,答应他,若是不上药熬到明日还活着,我便跟他一起到皇兄面前求赐婚。”   冯观把嘴角一撇,露出个近乎冷酷的诮笑,这使他看起来比同龄少年要成熟得多,也阴戾得多。   “我今晚派兄弟去给他拼命补刀,让他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江骜不能死。”姜云初正色道。   “你对他还有感情?”冯观醋意横生。   “……”   姜云初不悦地盯着他,不言也不语。   冯观被她的目光看得烦躁不堪,转身躺下面对壁里,无论谁说话都不搭腔。   翌日,冯观醒来后便不见姜云初踪影,随后被皇帝召见,这一次召见,他感到意外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下了早朝,阳光正明媚,御书房内,皇帝端坐在龙椅上,一身明黄色衮袍,彩织四团龙,两肩团龙加饰日、月章纹,雍容威严。   冯观行礼后,垂手侍立于侧下方。   皇帝看向他,目光凌厉地问道: “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冯爱卿是在怨恨朕对你忠心见疑,刻薄寡恩?竟这般算计朕!”   冯观无奈地轻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陛下对臣产生怀疑的那一刻,不就代表陛下要弃掉臣吗?相比臣和王振,江骜显然是更好利用的棋子,不是吗?”   “你与王振两人暗中勾结已早,却一直在欺瞒朕。”皇帝哂笑着起身,“朕也懒得再听你表忠心了,这次的事朕只要你守着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走到冯观身边,一只手按在冯观肩头。   冯观肩上的肌肉瞬间绷紧,随即勒令自己放松下来,一动不动。   他心底凛然,面上恭顺地说:“臣愿意赴死。”   皇帝满意地颔首,又道:“朕知晓你与昭和郡主之间有些感情,朕不想她为你的死伤心难过,与朕产生隔阂。”   “陛下是想让臣……”冯观开口,嗓音干涩得厉害。   皇帝俯身,长发带着阴影一并垂落下来,低声道:“让一个女人彻底死心,你不是最擅长的吗?”   冯观想说什么,皇帝在他肩膀上用力握了一握:“考虑清楚,再回复朕。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你完成这个任务,朕才会相信你的忠心。否则,朕将对你彻底失望,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皇帝暗示道,“冯观,你千辛万苦才坐到了这个位置,总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而将所有心血付诸东流,甚至赔上自己一条性命吧?   冯观陷入了死亡一般的沉默。   皇帝又道:“朕言尽于此,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他返身坐回圈椅上,端起茶杯,好整以暇地问,“朕要休息了。”   冯观低头,盯着地面黑褐色的金砖。光滑如镜的砖面,将他的眉目扭曲地映照出来,是一头咆哮撕咬而不得脱柙的困兽。   “臣……遵旨。”   皇帝挑了挑眉,“朕劝你,别打什么阳奉阴违的主意,否则欺君抗旨之罪,死的就不只是你一人。”   冯观脸色木然:“臣无法对您阳奉阴违,只是有句话要劝谏陛下的。”   皇帝暗自咬了咬牙,皱眉道:“说!”   “使用手段得来的,终究不是爱。”   冯观跪得太久,气血不通,膝盖刺痛到麻木。他强撑着起身,有些蹒跚地退出御书房。   殿门重新关闭,皇帝忽然扬手,将一杯茶砸在他跪过的地方。   黄釉瓷杯碎裂,茶水溅到了袍角上。   皇帝在一呼一吸间调节好情绪,起身走向内殿。转过一道落地明造雕花槅扇门,却又背靠门板的姜云初迎面相碰,顿时心虚垂首。   良久,他试探问道:“你都听到了?”   姜云初缓缓抬眼,看向皇帝,“一清二楚。”   皇帝面沉如水,问道:“有何感想?”   姜云初抿了抿嘴角,不答。   皇帝走向她,宽大的身躯遮挡着映照在姜云初身上的光,道:“冯观是一柄暗刃,专杀黑夜中的魑魅魍魉,但杀得多了,自己也将成为魑魅魍魉。朕看着你,一次又一次去接近,朕是什么样的心情,你想过吗?”   姜云初心头轻颤,脸色有些苍白:“臣妹感激皇兄的爱护之意,也明白皇兄的苦心。然而,他三翻四次地为臣妹冒死,将性命置之度外,臣妹怎能无动于衷?”   皇帝用掌心覆住她扣在门格子上的手背,感觉她的手冰凉如玉。他逼近一步,下颌蹭到她的鬓角,贴在对方的耳畔说话:“那朕呢?朕三翻四次地宠你护你,你对朕……”   “皇兄!”感觉天子的气息吹拂在她眉睫间,带着温暖的湿意,姜云初下意识地躲避,打断那些听不得的话,“在臣妹眼里,你是最敬爱的皇兄,仅此而已。”   皇帝冷笑:“可朕,不想当你的皇兄。”   姜云初几乎被皇帝压在了槅扇门上,鼻端充斥着天子衣袍上的御香,一缕缕侵入肺腑。她感到呼吸不顺,不知是紧张还是慌乱,心跳得厉害。   所有人的生死,都只在天子一念之间。可冯观有何过错?皇帝又有什么错呢?   错的,似乎是……   姜云初深吸口气,拿定了主意,低声道:“陛下,还记得你给我跟冯观赐婚的事吗?”   皇帝的身躯僵了一下,手劲瞬间失控。   姜云初感到掌骨被紧攥的疼痛,却没有吭声。   皇帝很快意识到,立刻撤了劲力,但没有松手。他几乎是用尽平生的涵养,才勉强保持住了为君的仪态,面色铁青地低喝:“昭和,你别犯糊涂!”   “臣妹清醒得很。”姜云初冷静地说道,“当初是臣妹误会了他,才在大婚当日悔婚,如今臣妹想与他完婚,完成旨意。”   “那不作数!”皇帝激动地喝止,用另一只手扼住了姜云初的后颈,迫使她直视自己,“你跟他的婚事早就作废了,朕早就废除了,你无须跟他完婚。”   姜云初眼眶湿润,决然道:“可臣妹想嫁给他,此生只想当他的妻,还请皇兄成全。”   “我若不想成全呢?”皇帝“咔嚓”一声,槅扇门被捏穿了个大洞,木屑四溅,随即整扇颓然倒塌。   姜云初吓一跳,下意识地举袖遮挡。   这声动静颇大,不少內侍在殿外高声叫起来:“陛下?”只碍于之前的命令,不敢推门进来。   “……无事,不必惊慌。”皇帝含怒扬声道。   “皇兄……”明知可能会触怒龙颜,姜云初还是说出了哽在喉咙里的那句话,“臣妹此生只能做你的皇妹,不能让你惹非议,还望成全。”   “朕成全你,何人成全朕?”皇帝悲情地看着她。   姜云初看着一地的碎木条心惊,讷讷道:“冯观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陛下,陛下难道不应该报恩吗?”   她躬身拱手,向后退。皇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拽回来,微微冷笑:“你这是在责怪朕要他冤死?”   姜云初微微垂眉,低声回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是吗?”   “那朕要你当朕的女人,你也拒绝不得。” 皇帝不由分说,拽着姜云初直往榻上去。   姜云初吓得一边挣扎,一边哀求:“皇兄,请你清醒些,我们的身份不能做出如此贝德之事,还请三思!”   皇帝轻轻松松将冒犯天威的臣妹丢在了床榻上,面上喜怒难辨,俯身道:“朕不想三思,朕只想要你!”   “皇兄!你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终于铲除了心腹大患,难道不是为了当一名明君吗?难道你真要因一位女子毁于一旦吗?”姜云初喘息不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能惊慌地扑腾。   皇帝浑身一僵,随后颓然挫败地坐在床榻上,捂着脸呜咽:“为何总是这般,就因为朕是天子,总不能随心所欲吗?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不能得到?”   姜云初察言观色,确定皇帝不会对自己怎样,轻声安抚道:“皇兄,天子生来与人不同,普通人家尚且不能随心所欲,何况是掌控天下生死的天子?您是值得受人敬仰的,我不值得你这般为我。”   皇帝皱眉:“冯观,也不值得你这般为他。”   姜云初摇了摇头,笑道:“皇兄,我们是命中注定。”   冯观脸色丕变,寒声道:“你什么意思?!”   姜云初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解释道:“皇兄不是赐给我免死金牌吗?免死金牌可免罪持金牌着,或者能免罪其亲属。与冯观成亲,臣妹方能救他一命,不是吗?”   皇帝闻得此言,心底烧着一团阴恻而狂暴的火,此刻被强行忍住:“你这是在怪朕,明知他是被江骜冤害的,却要他死?可你又知晓,他与王振早已勾结,两人的势力发展过大,严重危害王权,朕若不趁机除掉,恐怕难以手握王权。”   他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掌心空荡荡地疼痛着,仿佛渴望着刀刃在握。   姜云初的神情反倒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冰天雪地般的宁静,一言不发地疾驰。她道:“臣妹不怪,臣妹只往皇兄成全,成亲后,我们会永不回京师。”   皇帝愕然一怔,心里万种惆怅。   姜云初察觉皇帝眼眸那一丝瘆人的杀机已消失不见,又道:“江骜昨日欲对臣妹行不轨之事,臣妹为求自保,捅了他一刀,若他没死,今日回来求皇兄赐婚,臣妹只求皇兄不要让此人来妨碍臣妹与冯观成亲。”   言毕,她向皇帝行了礼,决然地转身退出。   她知晓,皇帝容不下冯观,自然也容不下江骜,之所以迟迟不动这人,是因他太容易收拾了,如今皇帝知晓冯观动不得,那自然会动江骜。   江骜,活不了了!   出了皇宫后,姜云初找步莲婷一同置办了成亲之物,抵达诏狱时,甘十九已将诏狱的牢房布置成喜堂。   没有高堂,他们拜天地,简单举行了仪式,合了合卺酒,彼此相视而笑。   冯观上前拥着姜云初,柔声喊道:“娘子,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复婚了。”   姜云初一个手肘用力撞向他的胸膛,怒嗔道:“这才是你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吧,你早就算到我会通过这种方式救你。”   冯观摸了摸鼻翼,心虚地笑了笑:“谁让你总是不想嫁给我。”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步莲婷正要开口发问,冯观手中绣春刀铿然出鞘,在她猝不及防之际,从她身旁一刀掼进站在她身后之人。   那人也算机敏,虽来不及格挡,但在瞬间扭转身形,这一刀刺进旁肋,并未致命。   冯观拔刀,血溅桌椅,那人手捂血流如注的伤口,踉跄后退,也拔出刀来:“杀了冯观!”   话音刚落,外头杀进来了许多东厂番子,抢身而上,挥刀直取冯观。   冯观以一挡二仍占了上风,觑了个空子先把负伤的侍卫甲捅了个透心凉,飞起一脚将人踹出去。   甘十九见势不妙,领着锦衣卫厮杀出去。   姜云初抓起桌面竹筒中的一把筷子,天女散花般投掷出去,虽然那些东厂番子削断了绝大部分筷子,但仍有一根筷子如坚硬的铁钎,洞穿了他们的咽喉。   这群东厂番子战力并不弱,他们势如破竹地杀出诏狱,翻身上马,一路砍杀,中途遇到姜雨霖带来的援兵,更是如虎添翼,杀到城门口。   然而,城门禁闭,早已有一批东厂番子在伺候着。   江骜在东厂番子的簇拥下现身,怒红了双眼:“笙笙,你竟敢让狗皇帝杀我,还嫁给了冯观?我不会原谅你的。”   姜云初不假思索地追问:“你把皇兄怎样了?”   江骜冷笑:“没怎样,只是我事先早有准备,劫持了小太子,有了这个人质,狗皇帝只能乖乖放我出宫找你。”   “你疯了。”   姜云初惊恸攻心,眼前骤然发黑,整个人瘫软下去。   黑暗里似乎有人抱住了她下坠的身躯,模糊的声音唤道:“笙笙!笙笙!”   姜云初处于一种喘不过气的眩晕中,心率紊乱,意识与外界之间仿佛隔着层厚厚的水幕,什么光线与声音渗进来后都是扭曲的。   那个声音坚持不懈地呼唤她,同时有股真气暖流从后背缓缓注入心脉,姜云初长长地吸了口气,回魂般睁开了双眼。   她看清说话的人是冯观,翕动几下嘴唇,只发不出声音,手指痉挛似的紧抓着对方臂弯。   江骜见两人举止亲密,怒不可遏,大喊道:“笙笙,你过来,你过来我就把小太子给你。”   “别过去,小心有诈。”冯观拉着姜云初的手,忧心忡忡地提醒。   “哇——”小太子被江骜一把举在空中,发出不安的哭喊声。   此时,皇帝带着侍卫们匆匆追来,瞧见危在旦夕的小太子,心急如焚:“江骜,放了太子,朕放你一条生路。”   江骜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我不要生路,我只要姜云初过来!” 第八十章   众人纷纷看向姜云初, 冯观紧攥着人不放。   “哇哇哇!”年幼的太子被江骜掐得生疼,发出凄厉的惨叫声,让在场之人的心揪了起来。   皇帝看向姜云初, 张了张嘴, 欲言又止,可他身旁的侍卫们纷纷向姜云初下跪, 请求道: “求昭和公主救太子!求昭和公主救太子!”   冯观生怕姜云初有所松动, 抓紧她的手腕摇了摇头:“不要去,他已经疯了。”   是的, 江骜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 胜券在握, 殊不知掉入了皇帝的陷阱里, 如今他得知皇帝不过是利用他除掉冯观的势力, 削弱东厂的实力,好方便集中皇权, 皇帝目的达成了,自然是要杀他的,他只能来个鱼死网破。   往前一步,显然是深渊, 可她别无选择, 那可是太子, 偏是她当初拼死救活的小外甥。   她用掌心覆盖住冯观的手背, 眼眶里蓄满姗姗来迟的泪水:“对不起,我又要弃你而去了。”   甘十九见姜云初握着冯观的手默默落泪, 心里不由暗自感慨一句:多情自古空余恨, 只恨绵绵无绝期。   皇帝清咳一声。姜云初忙抽回手,用袖子擦干泪, 转身向他亮出免死金牌:“皇兄,如今冯观已是驸马,按照律例,臣妹可用免死金牌免去他的死罪。”   皇帝木然收回免死金牌,权衡利弊后,始终无法讲话说出口。他不愿,却不得不成全。   姜云初深呼吸一口气,向他行了个大礼,执着地请求道:“臣妹愿为救太子赴死,但请皇兄当众应允,赦免驸马的死罪,此生不杀姜、冯两家。还请皇兄成全。”   皇帝眉头紧锁,面色痛苦,伸手想要将人扶起,却见冯观跪在姜云初身旁,紧扣着她的手不放,而姜云初忙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   气氛顿时安静下来,他缓缓闭眼,终是忍痛取舍:“好,只要救回太子,朕放你们离去,此生不杀姜冯两家的人,而姜冯两家的人此生……不得进京。”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姜云初听出他的无奈和痛苦,也感受到当中的情意,郑重地向他行了个礼,含泪道:“感谢圣恩,臣妹感激不尽!”   江骜等得不耐烦,恼悻地眯起眼:“笙笙,你再不过来,我可要砍了太子一条手臂了。”   众人顿时屏住呼吸,面对这只知杀戮的野兽,纷纷紧盯着姜云初。让如此娇美的公主留在这疯狗身,以身犯险,显然是凶多吉少,他们的请求是残忍无情,却又无可奈何的。   冯观心情沉痛,恨不得拔剑杀了江骜这混蛋,可偏在此刻无能为力。   姜云初回头见江骜满面阴霾,又是气恨,又是痛心,终是松了冯观的手,站起身来走过去:“别伤害太子,我过去。”   冯观心如刀割,在人走不到两步时,忍不住上前紧攥着她:“别过去。”   姜云初见他是打心眼儿里难过,自己也觉得不好受,只能尽量摆出一副理智分析的口吻,长叹:“少游哥哥,还是算了吧,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我不认命!” 冯观的目光变得幽深,薄责道,“你总是在负我!”   姜云初苦涩一笑:“可能我不够爱你吧。”   言毕,她毅然决然地走向东厂番子的队伍里,径直走向曾经倾慕之人。   冯观怎能眼睁睁看着爱人去送死,拉弓瞄准江骜,可江骜早有防备,拿小太子来遮挡,放话道:“冯少游,我知晓你箭术了得,放下弓箭,双手绑起来,否则我戳瞎太子的眼。”   此言一出,不待吩咐,侍卫纷纷涌过来,甘十九向来机灵,抢先一步将弓箭抢下,将人的手捆绑起来,并道:“大人啊,放下你丑陋的嫉妒吧,退一步说不定是转机。卑职相信,凭借你的卑鄙无耻,最终还是会战胜情敌的。”   步莲婷被他不伦不类的话逗笑了,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而冯观一脚踢过去:“狗嘴吐不出象牙。”   相逢虽一揖,意气已千秋。两人相视而笑,显然已超越了主仆情分。   姜云初走到江骜身前,从他的手里抢过太子,众人松了口气。   江骜毫不在乎地笑了笑,亲昵地牵着姜云初的手,在东厂番子的掩护之下,登上了城楼。皇帝与冯观等人紧追而至,瞧见城楼上的布置,顿时神色阴沉。   江骜夺回小太子,命媒婆带姜云初带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换上新衣,自己也脱下身上沉重的盔甲,露出里头鲜红的新郎袍子,袍子随风飘扬,刺痛了冯观的眼角。   这个疯子!他低咒一声,捏得手指骨猎猎作响,吓得身旁的甘十九赶紧握住他的拳头,慎防他冲动行事。   江骜无视众人那杀人的目光,将小太子捆绑起来,垂钓在城墙下,绳子的另一头悬着自己的腰,故意向众人得意地笑道:“你们尽管杀我,若我死了,小太子就会坠下城墙,摔得血肉模糊。我这自保方法,是不是让你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哈哈哈哈……”   众人气得牙痒痒,纷纷咒骂:疯子!   不到片刻,凤冠霞帔的新娘子在媒婆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江骜面露兴奋的喜悦,宛如初婚的新郎般,有些无措地走过去,擦了擦手心的汗渍,方小心翼翼地牵着那一方柔夷。   他牵着姜云初的手,走到烛台前,向众人喊道:“陛下,诸位,今日你们给我做个见证,我江骜娶了姜云初为妻,她嫁给的是我江骜,不是他冯观,姜云初是我江骜的妻子!”   “……”众人感觉无语,只是忍不住看了冯观一眼,同为男人,皆替冯观感到难过。   而冯观却面无表情地看着,不悲不喜,不怒不哀,令人费解。   江骜挑衅地看了冯观一眼,向姜云初俯身低声道:“笙笙,我们拜堂成亲后,我会放了太子的。”   姜云初想生气,又气不起来,只得乖乖与他拜天地。   仿佛过了很漫长的岁月,这一场宛如闹剧般的成亲仪式在风声鹤唳中完成了,江骜掀开了姜云初的红盖头,在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亲,柔声道:“笙笙,我终于如愿娶到你了。”   姜云初神色一僵,心里不知作何感想,此时城楼下的吵闹上夺去了她的注意,她侧头望去,方察觉,不知何时,城楼上聚拢了许多老百姓。   再城楼上成亲,的确算是奇事,更何况这里聚集了天启的风云人物,城墙上还吊着哇哇大哭的小太子。   姜云初迫不及待地询问:“现在你可以放了小太子,他尚且年幼,经不得吓。”   江骜将她的脸转过来,面向自己,深情款款地笑道:“别急,我们还没喝合卺酒呢。”   姜云初表情木然,这疯子该不会让她喝完了合卺酒,还要洞房给众人瞧吧?   思及此处,她手掌剧烈颤抖,从未有过的恐慌让她差点握不住酒杯了。   江骜看出她的担忧,扶着她的手,安抚道:“别担心,喝完合卺酒我就会放人的,不骗你。”   姜云初抬眸看着他,仿佛从那柔亮的眼眸里看出了真诚,看到了曾经待她最好的风眠哥哥,垂眉盯着酒杯中的液体,想着自己已别无选择,只好仰头一饮而尽。   江骜嘴角勾起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仰头将自己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将酒杯扔向冯观,见人轻而易举躲避,也不恼,只是拥着姜云初,得意地笑道:“冯观,当年我就说过,她只是因为我才嫁给你的,她爱的是我,如今她嫁给了我,就只会永远是我的妻子,不会是你的。”   “……”冯观紧攥着拳,恨不得一拳砸过去,可事到如今,只想救人,不想与疯子计较。   甘十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大人,看在他命不长的份上,还是忍一忍吧,反正你也经历过在成亲当日被新娘子差点捅死的事,这种事也不算什么。”   冯观用杀人的目光盯着他,他嘿嘿一声,当做没看见。   姜云初将江骜的快意恩仇看在眼里,知晓他策划这一出是在报复冯观,是在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她忽然有些后悔,当年若不是那样决然地报复这个男人,是否就不会有今日这一出呢?   此时,城楼下的人群忽地发出一阵阵哗然,姜云初与众人好奇张望,只见姜雨霖趁着江骜分神之际,抽剑施展轻功将联系江骜与太子的绳索砍断,霍胭脂配合默契地甩出鞭子,将小太子卷起来,与姜雨霖一同将小太子救回来。   姜云初生怕江骜坏事,在那一瞬间上前紧紧捂着江骜的嘴,心如捣鼓。   江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筹码没了,发出一声揪心的叹息,却又抱有无所谓的态度。   见太子转危为安,皇帝一声令下,侍卫与锦衣卫纷纷冲过来厮杀,冯观更是将手中的绳索挣脱,宛如疾走的黑豹,凶猛地冲过来抢人。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在他的手快要抵达姜云初时,江骜抱着人,从城楼上坠下去。   “笙笙!”   “笙笙!”   冯观与众人伏在城楼上大喊,甘十九紧抱着想要跳下去的冯观,拼命阻止他。   江骜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向楼上的冯观大喊:“冯少游,笙笙永远是我的,她会永远都忘记你这个混蛋,你输了,你彻底输给我了哈哈哈哈……”   笑声随着他的身子抵达地面而戛然而止,姜云初一直被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护着,他的身子垫在她的身上,使得她毫发无伤。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跑下城楼。   在这间隙,姜云初挣脱江骜的怀抱,坐在他的身旁,迷茫却又不可置信地问江骜:“为什么这样做?你不是想报复我吗?为何不杀我?”   江骜口吐黑色血液,仿佛又变回从前那位矜贵温柔的男人,柔声道:“笙笙,因为我知道你已经不爱我了……可我……不甘心……我要……你们……爱而不得……那杯酒……”   话还没讲完,人已咽气了,众人也匆匆赶来,呼喊着她的名字。   “笙笙!”   “笙笙!”   ……   姜云初站起身来,向众人挥手,看向冯观,面露笑意:“我没事——”   话到此处,忽地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意识朦胧间,她看到了许多人在紧张地呼喊着她,听到了许多呼喊她的声音,她想要回应,可黑沉的漩涡最终将她的意识压了下去,让她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第八十一章   天光乍现时雨停了, 姜云初醒过来,见一名相貌风流的男子抱着她坐了一夜,很是不好意思地起身。   她小心翼翼地从床榻上走下来, 瞧见这房中的布置皆按照自己的喜好摆放, 却很是陌生,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她走回去, 伸手揉对方的胳膊, 推醒道:“公子,请问此处是何地?”   冯观抬眸迎上那双黑亮的大眸子, 那一脸看陌生人的态度, 神色微怔。   虽则大夫早已说过, 江骜给姜云初喝下的合卺酒里参和的毒药不会致死, 但会遗忘此生所爱之人。只要她动情, 毒药会麻痹她的心脏,刺激她的脑补神经, 致使她昏阙,再度醒来时,会遗忘令她心动之人。   如今见姜云初果真遗忘自己,他不知是喜是悲。   江骜临死前摆了他们一道, 可即便此毒无药可解, 他也不会让江骜称心如意, 遗忘又如何, 他会让她一次次爱上自己。   他想了想,一本正经回答:“这是我们的房间。”   姜云初愣怔后, 忽然听懂, 红着脸狠呸了他一口,转身往外走。   冯观从后面追上去, 一把抱住姜云初:“娘子,你要去何处?”   “呸,谁是你家娘子,休要占我便宜!”姜云初面露羞红之色,一脚踩在他的脚上,趁机脱身。   冯观忍痛向他解释:“娘子,你磕伤了头,所以才不记得为夫,我真的是你的夫君。”   “神经病!”姜云初明明记得自己尚未婚配,哪来的夫君?   她懒得理会此人,跑出去施展轻功纵身疾掠,从后院的围墙离开。脚刚落地,她见马背上一个身影眼熟,心头血涌,远远叫道:“兄长!”   那人闻声遥望,策马飞驰而来。   一人一马须臾间驰到面前,姜云初迎上去,见他面青唇白,眼里满是血丝,嘴唇皲裂出道道口子,神情凌厉又憔悴,仿佛一夜之间受了极大的打击,全靠肺腑间一股顽狠而执拗的意气支撑着。   姜云初心疼得厉害,忙扶着他下了马,在深色衣袍上摸了一手的暗红血迹。   “兄长您受伤了?”姜云初急道,“快给我看看!”   姜雨霖恍若未闻,将妹妹紧紧抱在怀里,唯恐手一松,人又不翼而飞。   “没事就好,”他在姜云初耳边低声喃喃,声音嘶哑得可怕,“没事就好……”   那股意气一散,整个人脱力般往下滑,姜云初用全身气力撑住他,眼角潮湿:“我没事,反倒是你,自己伤得有多重,心里没个数吗?究竟是何人伤你至此啊,忒狠心的!”   姜雨霖喘着气,头垂在姜云初的肩膀上,默不作声。   姜云初使劲架住他,快要架不稳了,瞧见方才那位自称夫君的男子,急切地说道:“那个兄台,搭把手。”   旁边的枯树下,冯观面无表情地抱剑而立,一身飘逸衣衫随风飘扬,颇有股子绝世剑客决战前的况味。   姜云初见其岿然不动,怒道,退而求次:“十三,过来搭把手。”   “好的,小姐。”十三应了声,力大无穷地将人举起。   姜云初看的瞠目结舌,正要张嘴吩咐十三轻一点,却见冯观才走过来,用剑鞘的末端去戳姜雨霖的伤处。   姜云初拍开剑,吩咐十三将姜雨霖平放在车厢里,让其脑袋枕在自己的大腿上,解开对方的腰带和衣襟,果真瞧见胸膛与腹部缠绕着的染血绷带。   她倒抽一口冷气,这些皆是重伤,但不能致死。可见下手之人痛恨兄长却不想让他死。   她去解绷带,着急之下绕来绕去解不开。又见血越渗越多,手指颤抖得厉害。   冯观看着心疼,出手点了姜雨霖身上几处穴位止血,又把自身真气输入对方心脉,助其疗伤。   片刻之后,姜雨霖煞白的脸上渐有了血色,先忍痛皱眉,而后缓缓睁眼。   冯观当即收回手,转头柔声安抚:“放心,大舅子死不了。”   姜云初心弦一松,握着姜雨霖的手追问:“兄长,究竟是何人伤你至此?”   见人闭目回避,她已猜出七八分,估计是被霍胭脂伤的。   兄长这才就是这般,若他不想说,即便撬开他的嘴,也得不到半句话。她并不想去深究两人之间的事,毕竟感情之事外人很难插手。   在外驱车的十三探头前来询问:“小姐,我们要去何处?”   姜云初见京师之事已尘埃落定,又见姜雨霖半死不活的状态,遂吩咐道:“回南陵城吧。”   冯观见姜云初握着姜雨霖的手不放,挤了上来,分开他们的手,笑吟吟道:“娘子去哪,我就去哪。”   姜云初冷漠道:“这位公子,我不认识你,你若再嬉皮笑脸地占我便宜,小心我一脚踹你出去。”   冯观无奈地轻叹:“娘子,我们真的是夫君,不信你问大舅子。”   姜云初当即看向姜雨霖,然而,姜雨霖负伤过重,早已陷入昏迷。   得不到回应,冯观尴尬地笑道:“那只能等大舅子醒来再问了。”   姜云初看着他干笑一声,一脚将人踹出去:“到外面等。”   冯观听得脸色一黑,但如今姜云初失忆,万事急不得,只得拍拍屁股,与十三坐在马车车板前,独自喝闷酒。   那日姜云初晕倒后,皇帝召集太医为其诊断,知晓姜云初身中奇毒,醒来后会不断遗忘令其心动的男子,他愧疚不已,遵循约定,赦免冯观,放他们离去。   甘十九本想追随他离去,但冯观并不放心,命甘十九继续当锦衣卫指挥使,与步莲婷留守京师,而自己带着晕倒的姜云初,与姜雨霖等人离开皇宫。   回到了冯府,姜雨霖追随霍胭脂离去,而他紧抱着姜云初,心里期待着她记得自己,又怕她遗忘的不是自己,这种矛盾让他备受煎熬。   可该来的还是来了,如今长路漫漫,越发接近南陵城,他坚信,假以时日,姜云初定会重新爱上自己,自己也一定会替她找到治疗的方法。   赶了两日的路,终于抵达南陵城。亲人再次重逢,感染肺腑的场面自然是少不了的。   冯观为了得到姜氏夫妻的相助,先行下马,颇有心机地将事情的经过加油添醋地告知二老,重点强调他与姜云初两情相悦却遭此劫难之事,趁机煽动二老让姜云初接受他是夫君的事实。   果然,在其三寸不烂之舌下,姜氏二老决定帮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在将儿子安置房中后,将女儿拉到一旁讲故事。   姜雨霖躺在久违的床榻上,忆起霍胭脂曾经在此多番向自己诉说情意之事,心里感慨万千。   察觉所想之人已至,他艰难坐起身,冷笑:“怎么,还想杀我不成!”   “杀你很难么?”霍胭脂紧握着鞭子,反问,“眼下的你连我一招都挡不住,比杀条狗还容易。”   姜雨霖不动神色地反问:“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霍胭脂眼中寒光闪动,似乎下一瞬就要甩鞭索命,然而,下一瞬却咬着唇,一言不发。   两人各自握着各自的武器,互相逼视,竟是谁也压制不了谁。厢房内全是剑拔弩张的沉寂。   终是霍胭脂先开了口:“你不爱我就算了,还带人灭了我辛苦建立的杀手营,我恨不得拆你的骨,剥你的皮,饮你的血!”   姜雨霖深吸口气,沉声道:“那你来吧,反正我此刻毫无反击之力,你一举便会成功!”   霍胭脂张了张嘴,忽然又闭上,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我想,可我……舍不得。”   姜雨霖垂目不语,手指在剑鞘上缓而重地来回摩挲。   霍胭脂得不到回应,黯然神伤。   与一个人厮守终生,为何就这么难!   她握了握手中的鞭子,决定与此人相忘于江湖,决然转身。   姜雨霖凝着她苍凉的背影,不禁忆起这个女人昔日的恳求,千回百转地在耳畔响起:   “这种关系,我乐意,也能接受,就这么先处着,好不好?”   “你难道一点都没有对我动心吗?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你究竟在怕什么?我是毒蛇猛兽,还是夺命武器,你为何总是对我无动于衷,我虽是杀手,但在你面前,只是个陷入爱情的女人,你可知?”   霍胭脂对他有情,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正视这一点,心中酸涩难当。   他剧烈咳嗽起来,俯身趴在毡毯,将一口淤血吐在了衣襟上。   霍胭脂听到身后的动静,身子的动作比脑子快,立马探身过去,手按在他后心,源源不绝地输入真气,同时继续说道:“我想过了,你对我是怜悯也好,是责任也罢,我都认了,只要能陪着你,我不强求了。”   姜雨霖闻言,为她爱到极其卑微的态度感到心酸。   他转过身来,平视她,神情认真又冷酷:“不需要。”   霍胭脂鼻翼一酸,委屈得差点掉泪。   姜雨霖当即摸了摸她的脸,指腹轻柔眼眶,柔声道:“我对你……是爱。”   霍胭脂双眼微阖,眼尾胭脂拖出一抹动情的飞红,回想起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生出一股热流在胸口潆洄,时不时熨烫得骨缝酥软,只恨不得有双手在她身上大力地揉。   她轻促地喘息起来,咬了咬艳□□流的红唇:“那我们……”   不待她把话讲下去,姜雨霖将脸在她脸颊上缓缓磨蹭,再红纱慢垂下时,堵着那红唇。   垂下的红纱帐幔漾动起来,伸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腕,蔻丹指尖难耐地掐着掌心,随即又收了回去。良久后,帐中传出一声长长的□□。   且说另一头,姜云初听姜氏夫妻的劝告,跟随冯观回到冯家拜见公婆公爹。   冯观早已在书信中提到姜云初所遭遇之事,对其只口不提,对从前种种也不心怀芥蒂,只对姜云初开展各种宠。   为了让姜云初与冯观这小两口感情升温,两家人商议一同到郊外游玩。   日头西垂,齐瑄纵马跑进了一处林子,瞧见姜云初策马奔腾的英姿,不禁翘起唇角,追着心中那道身影奔去。   姜云初策马驻留在溪边,见老者正在垂钓,钓具却无鱼钩,不由得上前好奇地询问:“老翁,你钓鱼为何不带勾?”   老者见她亲切美丽,不禁勾起唇角,低声道:“我这是学姜太公钓鱼,讲求的是愿者上钩。”   姜云初闻言,觉得老者身上似乎有种世外高人的气息,恭敬地向其行了个礼,道:“但愿老翁早日心想事成。”   老者笑了笑,问她:“小娘子这是打哪里来?”   姜云初愉悦地笑道:“我从南陵城来,正与家人到这里游玩呢,只是我贪玩了些,独自走到这里来。”   老者站起身来,轻轻笑了一声:“那……小娘子就不怕遇到坏人吗?”   姜云初扬了扬眉,笑得比那夕阳还美上几分:“我喜欢惩奸除恶。”   此时,有人撑着竹排前来接老者,老者收拾渔具,向她拜别:“老夫等的人终于来了,天色渐晚,小娘子还是赶紧回家人身边吧。”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了马蹄声,老者瞧见来人俊美非凡,看着自己面露警惕,遂别有深意地笑道:“看来,你的心上人恰好也来接你,我们后会有期。”   姜云初向老者行了拜别之礼,忽然间,树林另一头竟然传来奔驰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   她猛然抬头,只见夕阳斜照的林子尽头,奔来一匹黑马,那马上的人,长相风流,英姿勃发。   夕阳笼着那人,犹如一团炙热的火,狠狠撞进她的心胸。   此人的风华真是堪称绝色,居然是她的夫君!真有些不可思议。   她在夕阳下向他展颜一笑:“夫君,您怎么会找到此处?”   这一笑直接将冯观的魂儿给勾去了。冯观翻身下马,跑至姜云初面前,刻意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心有灵犀!”   绯红从脸上蔓延至全身,姜云初觉得全身上下烫到颤栗,心跳更是不受控制地跳动。   冯观愣愣地看着她的侧颜,将人拉近自己身边,轻声道:“其实我是怕把你弄丢了,一路跟过来的!”   姜云初愕然了一下,不知如何回应,赶出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以示回应。   冯观抬手挡住她那双仿佛会勾人魂魄的眸子,嘴角偷偷扬起:“笙笙你此刻别笑!再笑我就要在这儿亲你了。”   姜云初面上一热,羞恼地甩开他的手,绕过他往里走:“快、快回去吧!”   冯观脸上笑意更甚,跟上去再次牵住她的手,盯着她绯红的耳朵,低声道:“嗯,回去再亲你!”   姜云初脚步一顿,转身狠狠地瞪着他:“你再这样说话,我就要生气了。”   冯观伸手揽过她的头,在她气鼓鼓的脸上亲了一下:“生气了更想亲你!”   姜云初觉得他太轻浮了,气得直跺脚:“我回去了!”   “别生气别生气!”冯观立马将人拉住,讨好道,“别生气,我错了,向你道歉,再也不说了!”   姜云初偏过头,不肯看他。其实她也没多生气,只是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便下意识躲开。   冯观见她心存疑惑,贴上去,将人拢在怀中,嘟囔道:“你以前分明……喜欢我这样的,现在如此嫌弃,真叫我伤心?”   姜云初抬手去推他,无奈被箍住了胳膊使不上劲,又气得不行,便一口咬上对方的脖子。   “嘶——”冯观吃痛求饶,“轻点儿,笙笙。”   姜云初听着不对味,一把推开人。   冯观伸手摸了摸脖子,叹道:“这可怎么办?肯定得留个印子!旁人见了,还当我去哪里寻花问柳了呢!”   姜云初闻言,羞得脸颊发烫:“你这人,怎的如此不要脸。”   冯观嗤了一声,笑得意味不明:“我要脸的时候,你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没发现吗?”   姜云初回想了一圈,似乎还真是。不知为何,她总是下意识地忽略这人的存在,只有当这人死缠烂打不要脸时,才会去理他。   她怀疑地看向冯观,问:“老实说,我们为何会成亲?爹娘说我们两情相悦,可我感受不到对你一丝的喜欢。”   冯观垂眸,沉默了许久方抬头看她,可怜兮兮道:“你说得对,是我一厢情愿,只有我喜欢你,你问我从何时开始喜欢你,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为何喜欢你。反正我就是好喜欢你。”   面对他的认真与凄楚,姜云初一愣,心里闪过一丝慌乱。   “可能你于我而言,是不寻常的。”冯观又道,“哪怕你不喜欢我,如今更是遗忘了我,拿对待陌生人的态度对我,但你对我而言,依旧是藏在心间的梦,藏在心头的不寻常。”   他眼眶一热,立刻抬手捂住了眼睛,在晚风中显得十分悲凉。   姜云初看到如此可怜的男人,心里产生的负罪感,总觉得只是负了这个男子。   这般深情的夫君,不应该被辜负的吧?   她如此想着,将冯观捂脸的两只手抓下来,郑重道:“放心,夫君,我应该不会不喜欢你的。”   冯观激动抬眸,让彼此的视线对上:“娘子,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吗?”   姜云初不愿辜负这个男人,低下头,眼睫如蝶翅般快速颤动,几不可闻地吐出一个软糯的字:   “嗯。”   闻言,冯观情难自禁,抬起她的脸,吻住怀中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姜云初受气鼓动,跟随着熟悉的感觉,与他相拥。   至此,他们彼此心意相通,心里甜蜜十分,对往后的夫妻生活充满了期待。   然而,今夜还如胶似漆,翌日醒来时,由于姜云初遗忘了冯观,瞧见自己与他同床而眠,便认定他是欺薄自己的登徒子,一脚将人踢下去,提剑便要杀了他,弄得冯家上下乱成一团。   挨了一身揍的冯观秉着永不言败的精神,决定再接再厉,誓要让爱妻再爱自己一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