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西岭千秋雪】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我加热了他的冷血 作者:芥子醒   文案:   赫伦重生了,回到家产还没被剥夺、身体还很健康的时候。   他又见到了还活着的卢卡斯。   卢卡斯是一名角斗士,所有人都以为他冷血无情。   ——可只有赫伦知道,当年他自愿死于一场角斗赌局,只为替自己赢钱还债。   于是,重生后的赫伦有两个打算:一是保住家产;二是把卢卡斯买下来!   【一句话简介】:   受重生后,一改好逸恶劳的恶习,携手攻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注:古罗马背景,感情迟钝美貌贵族受(赫伦)&武力值爆表忠犬角斗士攻(卢卡斯)   内容标签: 重生 强强 甜文 情有独钟   主角:赫伦,卢卡斯 ┃ 配角:布鲁图斯,加图索,格奈娅,范妮,达荷 ======================= 第1章 重生   烈日下,大理石被晒成烫手的温度。   人们从座位上跳起,挥舞着拳头。叫喊声如同疾速生长的巨木,从圆形剧场中扎根而起,冲向云彩寥寥的蓝天。   赫伦坐在台上,手里端着一杯葡萄酒。远处的对面是如沙丁鱼般挨紧站立的平民,背后是贵族的嬉笑声,夹杂着果壳撕裂嚼碎的声音。   他重生了。上一刻刚刚咽气,现在就活生生地坐在竞技场中。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疼,肺像糊了一层羊脂膏,闷得透不过气。   台下,一场以命相搏的角斗刚刚结束。   角斗士半跪在沙地上,用短剑抵住对手的咽喉。棕红色的皮甲残破,撕裂的皮革狰狞地外翻。他的脸被铁头盔罩住,紧密的网孔遮住他的眼睛,给他留下狭隘的视野。   对手歪倒在地,致命的血口横在腹部,在沙地上形成一滩不断扩大的猩红。   他摘掉头盔望向台上。观众面红耳赤地狂吼,纷纷伸出拇指向地面指去。   他貌似悲哀地呼口气,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默念什么咒语。剑刃倏地一划,关乎人命的脖颈皮开肉绽。他给了对手痛快的死法。   鲜血喷射而出飞溅到他脸上,被他皱着眉用手擦去。   “日耳曼……日耳曼……”他的出身被人唱诵。或许再过不久,他的鲜血与汗液会被收集到化妆品中,成为妇女的新宠。   赫伦将酒杯握紧,他认得这个人。   也记得这人临死时,歪着脸地趴倒在地,脸被血和泥抹得一团糟,嘴唇干燥而苍白,炽热的蓝眸紧盯自己。而此刻,他仍是鲜活的、攻击力极强的生命。他没有死亡,也没有任何死亡的兆头。   死而复生的异样感使赫伦恍若隔世。杯子里的酒水晃荡着洒出,衣袍上湿透一片。   他的女奴眼明心快,连忙蹲下、用手帕去擦那片水渍。   赫伦抬眼。她颈间挂着淡绿色的翡翠项链,与她的金发白肤很相配。那是他花了4个第纳尔奖赏给她的。   柔亮的绿光晃乱他的眼,一段痛苦的回忆袭来……   他蜷缩在冷寂肮脏的墙角,头发上落了干墙皮和灰。他像一条干涸的鱼在难捱地喘息,发出类似旧风箱的嗡嗡声。持续的高烧使他失去尊严,蜘蛛爬到他身上试图结丝。   女奴拿着火把走近他。   “没想到您会在这儿,病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可怜的主人……您落魄得就像下水道里的老鼠……”她幸灾乐祸地笑着,“您可是曾经的波利奥大人呢。”   她把他的金戒指摘掉,套在自己的手上。   迷蒙中,他看到她脖子上的翡翠,在模糊的视野里晕开成团……   赫伦一把拽掉她的项链,顺手甩到台下。女奴的皮肤被勒红一圈,她惊得尖叫一声,失去了本应该维持的沉静仪态。   “把她卖到矿区,她不再是我的家奴。”他冷漠地说。   候场的奴仆上前,擒住她的双臂。挣扎中,女奴凄厉地求饶,肩带滑落到臂弯,露出大半个雪白的胸脯,最终被磕磕绊绊地拖走。   “小波利奥心情不佳呢。即使是容貌美丽的人,生起气来也不好看了。”斯兰夫人手持小扇,艳丽的红发蜷曲地垂坠到肩上。她涂抹名贵的东方香油,香气逼人。   她的丈夫长着鹰钩鼻,黑发整齐地贴紧前额。“这真是少见。他从不会这么对待奴隶,温柔得就像一只小羊羔!”   “噢,亲爱的。人不是一成不变的。”斯兰夫人摇着小扇笑道,“就连羊也是会吃肉的。”   角斗结束后,赫伦没有乘坐轿子回家。一路上,他顶着烈日,走在罗马尘土纷飞的街道上,总算在日落前赶回了家。   衣摆上的酒被高温烘干,留下深色的水渍。虽是初夏,天气却燥热难耐。他走出一身黏汗,像穿了一层不透气的皮革。他擦掉额角密布的汗珠,此时才产生一些重返人间的感觉。   穹顶由大理石柱撑起,像乳白的奶油浮在空中。阳光透过穹顶的中空,在中庭投射下一块光斑。天井储存着丰富的雨水,墙壁上有彩色的壁画。宅子像一座遗世的神庙,鹤立在罗马拥挤的民宅中。   这是他的家宅,波利奥家族世代居住在这里。   他恍惚地摸摸大理石柱,走向门口的铜镜。   镜里的人长着沉着的黑眼睛,皮肤是不经风雨的细腻,微卷的褐发柔顺地垂到肩膀。他是出众的俊美,高挺的鼻梁跃于双颊间,脖颈像天鹅般洁白优雅,平缓的肩膀微微下沉,有种莫可名状的典雅。他甚至称得上漂亮,尽管他反感这种阴柔的形容。   他注视着还活着的自己,心里涌起难以对外人道的庆幸。   时间倒退了半年。他依然富有和健康,无数人羡慕他美好的面庞和显赫的家世。   他尝过一切美好,也曾无可奈何地失去。   神明一向被他嗤之以鼻,此刻他却心存敬畏。倘若没有神明的庇护,怎么会在咽气时得到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   古罗马背景的,咳咳,貌似比较小众。这篇文不会太长,没什么虐的,基本就是甜文。 第2章 印章戒指   入夜,中庭里燃起一圈火把,月光像白漆一样涂抹一切。   赫伦坐在台阶上,影子垂落成一折一折的,素净的白袍几乎要把他揉进月光。有两个奴隶站在他身后,轻缓地摇着彩色羽扇,为他驱蚊驱热。   他手里端一碗麦片粥,不紧不慢地搅动着,紧抿着唇,眉锋紧绷,样子并不悠闲。   奴隶慌里慌张地跑来,汗水浸湿了后背。   “主人,波利奥大人去世了。”他跪在地上,“他的奴隶休假回来,看到他腐烂得非常严重。”   “他的身体呢?”   “正在路上,是从拉丁姆区抬过来的。”   一切都如镜像般重现。   他把空碗放在地上,捋顺长袍的褶皱站起。   他已经二十多年没见父亲了。对于父亲,他的印象停留在那一天——   那天清晨,他攥起枕边的象牙哨子,那是他哭喊很久才求母亲买来的。   象牙哨子光色莹润,摸起来像绿松石般光滑。他喜欢上面细细的纹路,甚至能闭着眼睛描绘出来。醇厚的乳白色,让他害怕它在夜里变成羊奶偷偷流走。   幼童的手很小,哨子就显得异常大。他吹着哨子蹦跳到庭院。   院子里很吵,他看到父亲推搡母亲。母亲哭得浑身颤抖,头发像蜘蛛网一样错乱纠缠。接着,父亲朝他走来,夺过哨子狠摔在地。飞出的碎片划伤了他短短的胳膊。   那天之后,父亲就消失了。   一股浓重刺鼻的臭味传来,如魔鬼的尖爪扼住他的咽喉。赫伦从未闻过这样的恶臭,一时间头昏脑涨,眼睛不自禁地流出泪水。   门口进来四个步履蹒跚的奴隶,他们用黑面巾掩住口鼻,手里抬着担架。黑布厚重地盖在上面,掩饰不住肿胀的人形。   奴隶们摇摇晃晃地放下担架。   赫伦用丝帕捂着鼻子,过去掀开了覆盖尸体的黑布。   那是一张近似于魔鬼的脸,抑或是受到神明的诅咒。污绿的眼球像霉变的奶酪贴附在眼眶,似有蛆虫游动;肿大的舌尖伸出厚唇,有莹绿的苍蝇萦绕,再嗡嗡飞进去。   一枚金戒指挤压在发酵的指间,隐蔽得难以视见。这是唯一没被尸腐浸染的东西,勉强显出主人生前的尊贵。   他把戒指从尸斑重重的手指上扯下。变质的皮肤随拉扯而断裂,整只手像手套一样被剥离,露出青绿色的骨肉。   赫伦再也忍受不住,伏在一旁呕吐起来。他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最后只能吐出几乎透明的酸水。   片刻,他扶着石柱站起,吩咐道:“把他抬下去、装石棺下葬。我可不想在明天一边呕吐、一边给蛆撒花瓣。”   奴隶们应声,把尸体抬走。   戒指上蘸有黏液,用羊油和草木灰浸泡后恢复了原貌。   赫伦把戒指托在手掌上,抬到与眼睛水平高。   戒指十分纤小,只允许细长的手指通过。黑色玛瑙镶嵌在金环上,上面凹陷着父亲的半身像,依稀透出他生前的器宇轩昂。   这是一枚印章戒指。   在罗马,人们总穿托加,衣袍不能缝制口袋。印章被制成戒指戴手上,方便携带和盖章。   上一世,他没有让尸体进门,而是下令即刻入土。入葬后,司葬才把印戒交给他。按照法律,印戒属于金制品,不得陪葬。   他忽地攥紧戒指,玛瑙深嵌进他的手掌,硌得有些疼。父子间如空气般轻薄的情分,使他毫无悲伤,连礼节性的遗憾表情都挤不出来。   他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实际上,父亲有两枚印戒,一黑一红。而他只有黑色的。   当年,正是因为那枚红印戒和一份盖上印章的遗嘱,他失去所有家产,很快就得病死去。   ——因为那份遗嘱写明,波利奥的继承人并不是他。   一个奴隶进来禀报:“主人,范妮夫人来了。”   他看向门口,有一小片幽暗的影子,那是他的母亲。   范妮是被女奴搀扶进来的。她腿脚不利索,走起路来有趔趄的架势。   她穿着黑裙袍,头上包裹着黑纱,双眼红肿发青,像刚从地狱游历归来,浑身散发着病恹恹的沉郁气。   一枚水滴状的黑曜石挂在她的额间,边缘细密的银丝排列成波浪。黑宝石将暗沉的光线汇聚成点,在月色下熠熠闪亮。它是如此精致和可爱,将她憔悴的病容掩饰去一些,而她全身上下所有的光彩都集中在此了。   她将它戴了二十多年,一天都不曾摘下;似乎没有这枚黑曜石,她就不再是范妮了。   “我的小赫弥亚……”她哭喊着赫伦的小名,“你的父亲死了……”她激动得全身发抖。女奴拉拽着她的胳膊,她才没有滑到地上。   “我已经提前将他下葬了。”赫伦平静地说,“明天举行葬礼。”   “我还没有见他最后一面!我可怜的普林尼……你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他?!”   “他就像一个可怕的魔鬼!我想你决不愿看见他那副样子。他的身体里爬满了恶心的虫子。”赫伦想起那滩污绿色,胃又抽搐起来。   “你不能这么说他!”范妮惊慌道,“他是你的父亲……”   “他抛弃我们二十年了,还和别的女人鬼混!直到他死了,我才知道他一直住在拉丁姆!”   “噢!好歹他为你留了波利奥的财产,赫弥亚……”   “也许他还留了份遗嘱,规定的继承人并不是我……”   “天哪!天哪!这不可能……”她尖叫道,“你可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只会把家产给你!”   “谁知道呢。”赫伦轻叹,“总有一些父母把爱情看得比孩子重,不是吗?”   范妮溜到嘴边的话被生生截断。她伤心地流泪,用手捂着嘴,发出嘶嘶的抽泣声。她的女奴服侍她已久,贴心地替她擦去眼泪。   “赫弥亚……”她向儿子走去,习惯性地拿起他的手腕捏几下,又细细摸索着,像是在描绘骨头的形状,“噢,你瘦了,我可怜的孩子。上一次,你的手腕还要圆润一些。”   她的眼睛冒着水汽,浅浅的鱼尾纹延展开去,使她慈爱而沧桑。赫伦看着她,心中一暖,随之而来的是漫天惆怅。记忆中,她的寿命所剩不多。在母亲病死后不久,他就被宣判成“非法继承人”了。   他抬起母亲的手,吻上她的手背。“母亲……很抱歉。我刚才有些激动了……”   范妮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这不怪你,我的赫弥亚。你是无辜的,是父母的纷争连累了你。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   她垂下手,捧住赫伦的双颊。“我一直在那不勒斯养病,好久没来看你了。我很想你,赫弥亚。”   赫伦乖顺地低头,让她吻了自己的额头。   “普林尼的遗戒在你这吗?”她问。   “嗯。”赫伦把手掌打开,上面躺着黑色的印戒。   范妮捏住戒指端详,发出细微的叹息。她拿起赫伦的手,把戒指套上他的无名指,欣慰地说:“你是波利奥的新家主了,赫弥亚。我真的替你骄傲。你的父亲为你留下两处房产、一片玫瑰园,还有一座建到一半的公共浴场。”   赫伦点点头,这些话他曾一字不差地听过。许多贵族为了提高名望,出资修建浴场和图书馆,并以家族名为之命名。   当初他生活奢靡,日子入不敷出。再加上修建浴场,钱财几近亏空。还是那个人以生命为代价,替他偿清所有债务……   他拉回思绪,握住母亲的手说:“葬礼结束后,我就去巡视一圈。放心吧,母亲。”   “我当然放心,我的孩子。”范妮笑着,眼眸和额间的黑曜石一齐闪出亮光,像有星辰落在上面,让她病态的脸瞬间璀璨起来。“我想给你烤鱼子酱面包,上面再刷一层蛋黄,撒点椰蓉和松子,烤成金黄色。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第3章 葬礼   葬礼是在第二天中午举行的。   奏乐者手拿长笛,吹出哀伤凝重的调子。奴隶们在庭院里点香,往地上泼水、将灰土扫净。普林尼的雕像竖立在穹顶下方,一道清晰的阳光柱笼罩住它。雕像头顶彩色花环,几名黑袍女子伏在它脚边哭丧。她们涕泗横流,面部肌肉近乎抽搐,金钱使她们为无血缘关系之人嚎啕大哭。   普林尼与家人分居多年,前来吊唁的宾客多半陌生。来宾多应付性地遗憾一笑,蹭杯葡萄酒便离开。   赫伦慵懒地坐在摇椅上,双腿随意地交叠。他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睛,闲得直打盹。   “我亲爱的表弟,这么明显地表现出懒惰,可不是礼貌的行为。”爽朗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如箭一般刺透长笛哀乐,把赫伦从昏睡中唤醒。   他歪过脑袋抬眼望去,太阳穴忽地突突直跳。   加图索带着怀孕的妻子前来。   他披着黑斗篷,嘴巴张扬地咧开。他有一张胖圆脸,圆肚子可爱地凸出,头发和指甲被他染成黑色,有种叛逆之中的亲切。   他的父亲是范妮的哥哥。赫伦同他一起长大,深刻地记得这个家伙骗年幼的自己吃蜡烛、他在一旁捂嘴偷笑的场景。   “我知道你对你的父亲没什么感情,”加图索摘下斗篷,露出一身鸦羽色的托加,“但你好歹也要哭几声,别人会说你没有情义的。”   “难道教仆没告诉你,一个理想的贵族不适合外露悲伤的情感嘛?”赫伦扶着脑袋站起,为他的妻子苏拉让座。   苏拉娇小玲珑,即使怀孕也难以看出隆起的肚子。她温婉地微笑,像温泉水一样体贴柔和。   “谢谢你,赫伦。我为你烤了蜂蜜蛋糕,还加了羊奶酪。”她把蛋糕递给赫伦,挺着肚子要过去坐下。   加图索挽住妻子的肩膀,冲她咧嘴一笑。他把斗篷铺在摇椅上,细心地掸直它。   苏拉羞赧地抓住他的手,扶着后腰坐了上去。尽管行动不方便,她仍是双膝紧并,白皙的手规矩地搭在腿上。   赫伦低头,闻了闻袋子里飘出的甜香气,有些责怪地说:“加图索,这是不祥的葬礼,你不该让一个孕妇来这个地方。”   “噢,瞧瞧你愚蠢的样子,赫伦!”加图索双手一摊,揶揄地笑道,“那些虚无缥缈的狗屁玩意还是少信些好。”   赫伦挑起一边眉毛说:“是吗?不愧是最年轻的元老,从不缺自信。”   “尊敬的普林尼大人帮了我不少忙。”加图索虔诚地向石灰像鞠躬,这种偶尔正经的样子令人发笑,“没有你的父亲,我不可能进元老院。你虽然年轻,也该为仕途做做打算了,表弟。”   赫伦嘴角抽了抽。“能保住波利奥,我就知足了。”   加图索奇怪地瞟他一眼,没理会这句怪诞的话。   “晚上有葬礼游行,还要举办晚宴。你该不会忘了吧?”他提醒道。   赫伦神情一滞,拿住纸袋的手猛地抓紧,“我没忘。”他闷声说。   他低下头,下巴隐没在长发遮蔽而成的阴影里。   ……   贵族葬礼上,亡人会被装入棺椁。司葬队伍抬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最终到达广场。   罗马的街道狭窄而弯曲,司葬队伍可谓浩荡,如潮水一般涌入街道。哀乐吹了一路,哭丧声忽大忽小。棺椁上撒着花瓣,引无数人驻足围观。   这是一场披着葬礼外衣的华丽集会,展示波利奥家族的力量。   赫伦穿着黑丧服,走在队伍前方。炎热的夏夜,他被哭声包围,背后涌来聒噪的笛声。他焦躁地扯了扯领口,脖颈上全是亮晶晶的汗水。   女奴挤过层层肩膀走近他,递给他一只银水壶。“大人,这是主人让我给您的。”   赫伦接过。水壶的银面反光,镌刻着范妮的名字。他抬头扫了女奴一眼。   女奴矮小而健壮,肤色微黑。她面部扁平,单眼皮裹住三角形的眼睛,使她缺乏年轻人应有的朝气。   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唯有耳间一串亮丽的红宝石耳环算作亮点。   赫伦打开水壶猛灌一口。他动作太急,水顺着下巴滴进领口里。   “昨天和母亲一起过来的女奴就是你吧?”他问。   “是的,大人。”女奴恭谨地垂首,露出的脊背上烙有家印。   “你叫什么?”   “弗利缇娜。”   赫伦把水壶还给她。弗利缇娜低下头行礼,耳环重重地垂坠下来。接着,她就像幽影一样隐没在拥挤的人群中。   队伍到达广场。石柱高耸环立,棺椁架在高处的柴木堆上,宛如一条孤零零的小黑船,即将通往神明的天国。   那是一只空灵柩。   柴木被火把点燃,有劈里劈里的炸裂声。火焰如大手般攀上棺椁,火舌疾速而上舔着夜幕。司葬们向火堆里投掷珠宝、丝袍和武器。   围观的平民都以为,普林尼是风风光光火葬的,却不知真正的亡人已经装入石棺、静静躺在城外的族陵中。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火化后的灰烬收集在瓮中,司葬将它带走掩埋。   葬礼结束,赫伦送走母亲,乘着轿子来到广场边的露天花园里。   这里即将举行晚宴,四周由花墙围成。竞技台搭建起来,中央燃着篝火,像光柱一样拔地而起。花园远看如一只巨大的花瓣灯笼,宾客鱼贯而入,奴隶端着美食殷勤穿梭。艳丽的女子坐在外侧,弹拨怀里的竖琴。   葬礼之后,家主会举办晚宴,邀请角斗士进行搏斗,美食酒水供应不绝。这是葬礼中最欢乐的部分,只有在此时欢笑才不会被责备。   人们相信,角斗士的鲜血可以祭祀亡灵。贵族们哭嚎着送走亡人,紧接着便脱下丧服观赏角斗、耽溺享乐。   对赫伦来讲,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就要见到那个人了。   他坐上家主的位置,正对着竞技台。   捧场的贵族身穿昂贵的丝绸,头发上撒着银粉。他们吃得大汗淋漓,咀嚼着腌肉干,脚边堆满果壳的残屑;时不时抬高酒杯,示意奴隶往杯里添葡萄酒。整个花园热烘烘的,酒肉味十分浓郁。   赫伦没有心情和别人插科打诨。他盯着竞技台,把玩手里的几颗豌豆。   很快,两名角斗士手拿武器走上台,跪下向赫伦行礼。   那只短剑和方盾就那么冷不丁地闯进视线。   赫伦眯起眼睛,动作停滞,手里的豌豆悉数掉在地上。   他陷入回忆了。   ……   “您堵我输吧,把所有的钱押在上面!”角斗士怀里抱着铁头盔,手臂紧绑皮手套,双脚如剑锋般收起。“最近您欠下不少钱吧。”   血腥的地下角斗场,赌博角斗的输赢已是常态。叫喊声轰轰撞击耳膜,人声鼎沸似要掀翻墙顶,赫伦仍是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楚。   “你是要去死吗?”他惊讶地问。   “是的,替我的主人还债。”   角斗士拍拍他僵硬的肩膀,随后咔地一声戴上头盔。网孔将他的眼睛挡住,隐约露出他锋利的眼角,里面盈满跳跃的火光。   赫伦抓住他的皮甲,“作为你的主人,押你输似乎不合情理。”   “哦不!”那人笑着摇摇头。隔着厚铁,他沙哑的笑声依旧穿透而来。   “赢是保不准的,输才完全可以做到。您押我输,万无一失!”   赫伦无意识地松开手,僵立在原地。   那人似乎嗤笑一声。他端正姿势,拔出短剑、向赫伦低头行礼。   “作为您的奴隶,我只有一个请求……”   “说吧。”   “我叫卢卡斯,请您记住我的名字。” 第4章 再次初遇   角斗已经开始。   卢卡斯的对手是黑皮肤的网斗士,拿着三叉戟和铁网。他的左臂高举甩着铁网,发出呼呼的破风声,蚯蚓般的血管凸出。   两人警戒地走着圈。突然,网斗士纵身一跳,铁网呼啸着压去。   伴随着热烈的叫好声,卢卡斯抬盾反手一挡,金属撞击出火花,声音如利爪划空那样刺耳。他的剑锋沿盾边幽幽闪出,直指网斗士的手腕。   网斗士抽回捕网,网在空中弯成夸张的曲线。他低吼着抓起三叉戟刺向卢卡斯,后者惊险避开,引起沙土像旋风一般飞扬起来。   沙尘之中,网斗士伏低上身甩出捕网。卢卡斯闪跳掠过,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   短剑在布满厚茧的掌中旋转一周,如铁钉般钉入他的左腕。血液迸出皮肉,强烈的疼痛没有使他驯服。捕网被他索性丢掉,在空中转了一圈落进篝火。他赶在卢卡斯追击之前,拔起三叉戟再次抢攻。   他们的距离太近,方盾没有缝隙可插,卢卡斯拔出短剑防御,飞溅而出的鲜血在空中凝结成圆珠。   两人屡次短兵相接,在最后一击死死相抵。铁与铁碰撞,摩擦出致人耳鸣的尖利声。这是纯粹的力量博弈。   僵持之际,卢卡斯抽出左手,抵御的力量失掉一半,三叉戟随即闪着亮光逼近。千钧一发,他用方盾猛击对手的肩膀,网斗士自我保护性地弓腰后退。他紧追而上,短剑在一瞬间抵住颈动脉。   胜负已分。网斗士认命地伸出食指,这是认输的手势。   喝彩声汹涌而来,人们欢腾而赞叹。弹竖琴的女子毫不避讳地探头,来回打量他们显眼的肌肉和汗水。   卢卡斯喘着粗气,激烈的打斗使他的血液近乎沸腾。他摘掉头盔,微微侧头,视线钉在远处的赫伦身上。汗水濡湿他的额发,脸颊泛起兴奋的潮红。他的下巴尖悬挂一只颤巍巍的汗珠,在篝火的照射下像钻石一样剔透。   他在等待家主的命令。   赫伦调整一下坐姿,对上那双蓝眼眸说:“留下他吧。他是优秀的角斗士。”   台下掀起懊丧的嘘声,这种隔靴搔痒的决定着实扫兴。人们希望看到血,似乎这样才是骨子里的过瘾。   当初,他曾命卢卡斯杀死网斗士,只为博得众人的叫好。而现在,他想让那人活下去。   他有些惊奇自己的转变:大概是死而重生后,他比以前更能体味活的意义。   卢卡斯收起剑锋,向生死相搏的对手伸出了手。网斗士的皮肤如木炭般黝黑,他的厚唇动了动,转动的眼白就像牛奶嵌在黑墨中。他歪过头看看赫伦,强撑起胳膊朝他跪拜。   卢卡斯尴尬地收回手,转身时偷看了赫伦一眼。   赫伦赏了他们钱和首饰,让奴隶为他们斟酒。两人喝光杯中的酒,便行礼退下了。   女子纤细的手指抚出一段优美的和弦。宾客面带红光,手指上满是油腻的光泽。有的心情好,还会奖赏奴隶一杯葡萄酒。   食物越来越少,人走得越来越多。   最后,只有加图索和苏拉留在席上。   赫伦微醺,喉咙有酒精腌渍后的热感。   “噢!该死的元老院!该死的皇帝!”加图索酩酊,开始口不择言,像极了街头酗酒的乞丐。   “玩弄人民的意志……污染神的居土……”他打着粗俗的酒嗝,尾音迟钝地拉长。   苏拉慌忙为丈夫倒牛奶。   赫伦懒懒地瞥他一眼:“你这个疯子。”   “那群穿白袍的猴子……咯……他们每天做的事就是浪费口水……一帮蠢东西……”   赫伦接过牛奶,扳开加图索的嘴,直直向里灌去。   “再多说话,你就要被扔到剧场喂老虎了!”   加图索咳了几口,满脸通红。他一拍大腿,腾一声跳上桌子。   “我一定是有极重的罪,神明才会惩罚我跟一帮白花花的拔毛猴子共事……”   他又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赫伦,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天哪,表弟!你当年吃蜡烛的样子比他们还蠢!你嘴角都是蜡烛屑,还问我蜡烛芯是不是它的种子……哈哈哈……”   赫伦懒得理他的疯言疯语,将他一把拽下。   苏拉慌忙为丈夫擦去嘴角的牛奶残渍。   “哦……说到蜡烛……”加图索语调转慢,“我从卡普亚进了一批,到现在还没卖出去……”   “你偷偷做生意了?”赫伦惊诧,“元老不能经商!加图索,你疯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呕吐声。   “抱歉……赫伦。”苏拉拍着丈夫的后背,“你不用理他,我们带了奴隶过来,会把这里收拾干净的。”   赫伦看到满地狼藉和疯疯癫癫的表哥,叹口气走出花园。   凉风吹打发烫的双颊,他感觉舒服一些。夜空干净得没有星辰,连云彩也没有,这让月光毫无阻拦地浸透广场、石柱和树木;而一切也因为月光更干净了。   没有人声的静谧,使赫伦产生与自然交融一体的错觉,一切纷争离他远去。他无数次经过这里,却从未像此刻这样——能看出熟悉景物的陌生的美。   他走到树下,树间传来沙沙声,似是有枝干晃动。   “我等您很久了,波利奥大人。”这声音沙哑,像揉入一把竞技场上的黄沙。   赫伦惊悸一下抬眼望去。晦暗的树荫间,一个模糊的黑影。   即使他身处黑暗,赫伦还是认出他的声音。   卢卡斯跳下树。他单膝跪地,整个人暴露在月光下。   他托举起双手,“这是我在剧场捡到的。”   翡翠项链在他掌里静躺。赫伦瞥一眼,没有接过。   当年,两人没有这番相遇,这串项链改变了走向。   “格斗场的人没抓你回去吗?”   “我打伤他们逃出来了,一直躲在树上等您。”   “项链算我给你的奖赏,你把它留下吧。”   卢卡斯放下手,同时抬头。两人对视。   蓝眼睛嵌在深陷的眼窝里,月光将它们照成半透明,像玻璃珠般清澈。他眉眼锋利,流露出令人屈服的气质。一绺金发垂坠到鼻梁上,那大概是随他跳树的动作而掉下的。他强壮而健美,肩胛骨优雅地舒展,周身散发着阳刚气息。   赫伦从未见过这样的卢卡斯,像一只拔了利爪的老虎。   上一世,他耽溺玩乐,不顾母亲反对,买下很多优秀的角斗士,卢卡斯是其中一个。更多时候,他都是站在私人训练场的高台上、匆匆扫过他一眼。   印象中,卢卡斯持盾握剑,永远是锋芒毕露的。   “卢卡斯。”赫伦轻声道,“你叫卢卡斯。”他又重复一遍。   “您知道我的名字?!”卢卡斯激动,惊喜的神情像找到新玩具的孩童。   “我知道,而且记得很清楚。”赫伦说,“你为什么找我?绝不只是为了还项链吧?”   “是的。”卢卡斯爽快地承认,“我想做您的奴隶;换句话说,我希望您是我的主人。”   “如果我拒绝呢,你回去之后就要见到蘸着盐的马鞭吧?”   “那是当然。不过……”卢卡斯笑道,“比起见您,那点小惩戒不算什么。”   “哦,勇敢的日耳曼人。”赫伦调侃一句,“说说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殊荣吧。”   “因为我想为波利奥奉出鲜血,想为这个伟大的姓氏赴死,想为这个高贵的家族卖命……”   “闭嘴!”赫伦打断他,“我想听实话。”   卢卡斯沉默半晌,“因为您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贵族,也是最漂亮的人。您手下的奴隶一定过得不错!”他说。   赫伦轻嗤一声,“不要用漂亮形容我。”   “哦,那就是……最好看的人!比壁画上的维纳斯好看不知有多少!”卢卡斯满脸堆笑,“很抱歉,我没读过书,不识字。”   赫伦忽略他谄媚的笑,“好。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唯一的主人。我要你永世忠诚于我,无条件地服从我,听从我的任何差遣,摒弃你自己的任何想法,无论是对是错。”   卢卡斯啧了一声,眼睛眨巴几下,为难地说:“这个……很难做到呀!您也知道,想法是控制不住的,它会自己冒出来。像皂角水的泡泡,咕嘟咕嘟的……”   这不是正常的回答,赫伦有些惊异。他被地位卑微的奴隶反驳,在某种程度上,他失掉了面子。   “那就不要让我察觉到!”他故作严厉地告诫道。   卢卡斯无声地笑着,没有再出言不逊了。 第5章 心口烙印   赫伦将卢卡斯领回家,吩咐他去洗澡和吃晚餐。   他在铜盆里洗净双手,抱起香炉嗅了嗅,醉酒的头疼被薄荷香气减轻。   奴隶为他掌灯,玻璃灯罩镶花瓣形金边,在幽暗的回廊里宛如一颗浮动的金珠。   他一路踩着地毯来到书房,在摇椅上躺下。奴隶们点亮蜡烛、给他倒牛奶,用手帕擦拭羊皮卷以防弄脏他的手。   他们勤快而乖顺,做完活计便安静地退下。   赫伦喝光杯中的牛奶,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心里暗自满意。   他用两脚抵住桌腿,弯曲的腿慢慢伸直,摇椅因为身体的推动而后挪,咚一声碰到后墙的窗户。   他背靠着墙,后脑勺贴上窗台,这个角度使他能看到夜空的月亮。   卢卡斯换上新衣而来,看到了这样的赫伦。   “波利奥大人。”他轻唤。   赫伦支起脑袋,飘起的窗纱裹住他的脸,面部轮廓被描绘出来。   他伸出食指撩开窗纱,俊美的五官立刻显现。   卢卡斯跪在地上,穿着棕红色的短袍,腰间系根带子。因为洗澡的缘故,他干净的金发蓬松起来。   “洗完澡了?”赫伦盯着那捧金色问。   “是的。”卢卡斯恭敬地回答,“这是我第一次用干净的水洗澡。”   “你总是去公共浴场吗?”   “比那更糟。我只能泡在训练场的木盆里,还要等别人洗完。盆里有血,洗澡水永远都是浅红色的,上面还飘一层沙子……”   赫伦笑出声来。他并非因为话的内容而笑,而是卢卡斯撇嘴歪头的样子。那滑稽的表情与角斗士的强硬气息诡异地结合,形成一种令人发笑的效果。   “我向你保证,今后你不会再用血水洗澡了。”他笑着说,“你会单独住一间屋、有新衣服穿、每天都有一份鱼肉吃,甚至可以结婚、生子。”   “有您这样的主人真是神赐我的福泽!明天我就烙上家印,向您表明我的忠诚。”   “我相信你的忠诚,卢卡斯。”赫伦收敛起笑容,“我相信你。”   一个奴隶躬身而来,打断主奴二人的谈话。   “主人,塞西到了。”   “很好,让他过来。”赫伦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   卢卡斯察觉他格外认真,会意地退下了。   塞西是普林尼的老奴,侍奉他将近三十年。普林尼搬出家宅独居后,身边只有这一个奴隶。   他是个忠实的家仆,两鬓已生出银发,腰背习惯性地前倾。   赫伦看着他轻叹:“你老了许多,塞西。自从父亲搬走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   “人终归会变老的,主人。”塞西垂首说。   “这些年,你一直在服侍父亲,我想你应该很了解他。”   “大人信任我,这是我的荣幸。”   “我找你过来,是想问你一些事。”赫伦站起来,胳膊撑在桌案上。   “关于父亲,我希望你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他顿了顿,“并且是如实地告诉我。”   “神明在上!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告诉您!”塞西诚恳地保证。   赫伦沉默一会,盯着他说:“他是怎么死的?”   “他的身体腐烂得太严重,查不出死因。”塞西叹气道,“他有严重的心脏病,但他很少看医生,我想他大概是因为这个病才猝死的。”   “那他有没有立过遗嘱?”   “这是波利奥的家事,我不太清楚。您也知道,奴隶是禁止参与主人的家事的。就算大人立了遗嘱,我也没资格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还有一枚红玛瑙的印章戒指?”赫伦亮起无名指上的戒指,“和这枚黑戒的图案一模一样?”   塞西眯起眼睛沉思,很费力的样子。“他有过,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赫伦有些激动,老奴的回答像一道劈开暗夜的电光。   “你知道那枚戒指在哪儿吗?”   “很抱歉,我不知道。大人原本一直戴红戒,也用它处理公事。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就不戴了,又找匠人打了黑戒。我只是卑微的奴隶,不太清楚红戒去了哪里。”   “他是什么时候戴黑戒的?”   “大概是……二十几年前吧。”他困难地回想着“我记得他戴黑戒后没几天,就从家宅搬出去了。”   虽然没有直接的线索,好歹还算有收获。赫伦舒口气躺下,摇椅发出轻轻的吱呀声。   “说说父亲吧,塞西……”他盯着屋顶,目光有点失神,慢吞吞地开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人很少说话,也不怎么笑。”塞西说,“他总是忙着公事,闲的时候把自己关在屋里,嘱咐我不要打扰他。他不怎么指使奴隶,准我的假期很充裕。他还帮我娶了妻子,是个难得的好人……”   “塞西,你不用在一个儿子面前把他的父亲夸得这么完美。”赫伦歪过头说,“我知道他迷恋一个寡妇,还和她通奸,你不用帮他隐瞒。”   塞西尴尬地垂下头,“其实……大人和她并不怎么见面……”   赫伦瞥见他为难的样子,转移了话题:“他还有什么喜好吗?”   “大人没什么爱好。不过……他特别在乎一只纯金打造的小盒子,让我每天用羊毛刷扫上面的灰尘。那盒子很小,只有小拇指那么长。”他竖起拇指和食指,比划一下长度。   赫伦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里面装了什么?”他问。   “不知道。大人从不允许我打开。”   他挑了挑眉,摸着下巴想了一会,问:“他……有没有提过我和母亲?”   “这个……”塞西支支吾吾,“大人他……”   “如实说,塞西,你知道我讨厌掩饰和说谎。”   塞西犹豫一下,开口道:“……大人从不让我提起你们。”   “呵。”赫伦自嘲地轻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是一位好父亲!”   临走时,赫伦为塞西拟了释放令。这位世代侍奉波利奥的奴隶,在今晚成了自由民。   ……   雨下了半个夜晚、甚至淅淅沥沥到中午。这是难得的凉爽,停滞的燥热罕见地被驱散,赫伦贪享凉意睡到中午。他随意披件斗篷,就去了高台上吹吹风。   高台伫立在厅殿后部,下方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上一世,赫伦将它改造成训练场。他就站在这台上,悠闲地咀嚼肉干或品尝葡萄酒,观赏买来的角斗士刀剑相向。   只是死而复活后,他没了这份娱乐的心思。   他听到剑宇划破空气的嗖嗖声,在雨声中有些突兀。垂眼向下看去,果不其然,那个金发碧眼的日耳曼人在练剑。   两人好象是心有灵犀。卢卡斯忽地停下动作,将剑钉在地上撑着身体,微喘着看向高台。   他赤裸着上身,腰间围一件遮到膝盖的黑兜布。   因为下雨的原因,他的额发湿成一绺一绺的,随着低头的姿势而垂下来。他就在两根发绺的空隙之间,抬眼盯着赫伦,嘴唇勾起若有若无的角度。   他微笑着冲赫伦招了招手。   满天倾斜的雨丝中,赫伦走下高台、来到他旁边。   卢卡斯自觉地下跪。   “波利奥大人。”他沙哑的嗓音响起。   赫伦瞥一眼他空白的脊背,问:“你还没有烙家印吗?”   卢卡斯突然笑起来,肩膀不住地颤抖。他的笑声不加任何掩饰,就这样锋芒毕露地响起来,好像眼前的人不是掌握他生死的奴隶主。   他握拳伸出拇指、朝心口处一指:“我烙在这里了。”   那是正对心脏的位置,红肿而狰狞。家印是“波利奥”的首字母P,如长虫般贴附在胸膛,在周围牵引起褶皱,而苍白的肤色使它更加刺眼了。   赫伦似乎闻到沙石和血液混合的味道,那是一种强烈的、复杂的气味,使他产生一种熟悉的震惊。   而上次经历这种震惊,还是在卢卡斯死去的那个晚上。   “这里的人我都不认识,他们不会帮我烙脊背。”卢卡斯解释说。他低着头,赫伦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就只能烙在胸口了。”   赫伦把斗篷摘下、披上他光裸的后背。   “跪下来吻我的脚背吧,卢卡斯。”赫伦说,“你该改口叫我主人了。”   卢卡斯伏低上身、将头贴近地面,“主人。”他的声音小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捧住赫伦的脚踝,吻上他的脚背。和所有的奴隶一样。 第6章 金红色   卢卡斯的烫伤好得很快。肿胀褪去许多,留下不怎么平整的表面。   他站在铜镜前,把领口扯到臂弯,又拧开药膏盒,在盒里挖出一大坨,点着手指把药草泥涂抹在伤疤上。   他将视线下移到疤痕处,忽然笑了。   赫伦掀起他房间的门帘,看到对着镜子傻笑的卢卡斯。   “你笑什么?”他走过去。   卢卡斯将衣领整理好,恭敬地说:“我几乎没怎么照过镜子,尤其是这样漂亮的铜镜。”   “我说了,你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赫伦说,“我会尽力去帮助你的。”   卢卡斯气息一顿,说:“我也是。”   赫伦坐下,微微仰头看向他。阳光透过小窗打在他的嘴唇上,本来红润的唇色有些泛白。   这是熟悉的唇色。赫伦眼前迅速追溯到他的死状。   这似乎成了一种本能性的行为,在他没来得及阻断时,就已经自动完成了。   “卢卡斯,”他闷声说,“我想带你去巡查家产。”   “现在出发吗?”   “嗯。我们去拉丁姆,那里有我父亲的故居和玫瑰园。”他顿了顿,“我只带你一个人去。”   ……   马车在路上颠簸而行,那是罗马城路面坑洼的缘故。赫伦半躺在车里,懒懒地嚼着橄榄干。   道路越发崎岖,人口杂乱起来,喧闹之中夹杂着高亢的吆喝声。新鲜的鱼跳出竹筐,在泥泞中打滚;面包的香气与鱼腥味交织,还有被太阳晒久了的鲜肉油腻的气味。一切是这样脏乱而泥泞,集会总是富有这种混乱的生命力。   马被猛地勒住脖子,发出嘶嘶的低鸣。赫伦晃动一下,慢悠悠地朝前边看一眼。   卢卡斯手执缰绳,一条腿盘在车板上,另一条随意地垂下。他嘴里叼着根像是青草的植物,有种粗砺的狂野气质。   “怎么了?”赫伦慢慢地开口。   “这里人太多了,马车不好走过去。”卢卡斯侧过脸说。   赫伦视线逆光,他只能看见他侧脸的剪影,看不到他向内探视的眼光。   他随手抓起一颗腌橄榄。   “接着。”他扔了过去。   卢卡斯抬肘一把接住,手在空中划道弧,手臂的肌肉因为瞬间爆发的动作而隆起。   “赏你的。”赫伦撑起身子说,“我要下车。这里好像很有意思,不是吗?”   马车停靠在路边,两人走进集市。香肠层层叠叠地挂起,菜农向萝卜上洒水。健壮的男人搬运着酒桶,少妇在幽深的屋里铿铿锵锵地纺布。脏脏的孩童拿着糖乱跑,欢乐到夸张的脸孔使他们像小怪物。   赫伦平时不怎么接触这些,也没有表现出探究的兴致。   他买了一串昂贵的烤孔雀肉,以文雅的姿势缓慢吃着。   他本还想为卢卡斯买的。   “奴隶的胃是装不下贵族的食物的。”卢卡斯用奉承的话回绝他的好意。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赫伦嚼着肉,他的唇抹上一层薄薄的油光。   “人总要认清自己的位置,我的主人。”他笑着说。   两人一路走着。渐渐地,集市的喧闹与污秽消泯,无数拱门围成的斗兽场在远处崛地而起,大理石映照落日的红,远看像一个沉默肃穆的英雄在久视远方。   路边的门市变成了贩卖什物的小铺,这里安静许多,别有一番天地。由于靠近斗兽场,商品大多是与角斗士有关的。   沉重冰冷的三叉戟、短柄斧、利剑,全部被仿制成缩小版,只有拇指般大小,像小孩的玩具一样陈列在摊上。   赫伦用串签指了指前方,漫不经心地说:“喏,你应该挺熟悉那里的。”   卢卡斯从鼻腔里发出轻笑,有种经历风雨过后的平静。   他没有回答主人的话,而是在一间店铺前驻足。   “居然成了这副样子……”卢卡斯拿起一只小小的短剑。   小剑柄部拴着红黄相间的细绳,它被制成一只漂亮而便宜的手链。   他用手指肚摩挲上面的纹路,泛起意味不明的微笑。   他又高举起它,来回划过视野中的太阳,一道阴影在他脸上晃动。   “不过……还是那么锋利。”他说。   “你很喜欢这些吗?”   “哦不,我只是觉得奇怪……”卢卡斯笑道,“我用它杀死过很多人。它本来是很凶猛的,现在却变得有点可爱,这太奇怪了。”   他托起赫伦的右手腕,将手链绑在上面。“这个可以用来防身。”他说,“您穿着丝袍、鞋面上镶着玛瑙、手指戴着金戒指,坏人们会起邪念的。”   赫伦将手腕凑近。   “用这个?”他盯着短剑问。   “是的。用它划开想伤害您的人的咽喉。”   赫伦转了转手腕,思索片刻,买下了它。   他们没有再耽误时间了。密集的人流已经退去,这让车程顺利起来。总算在日落之前赶到拉丁姆。   普林尼的故居与波利奥的家宅很像,简洁而大气。日西沉之时,大理石已经染上暮色,那是一种类似于清冷萧瑟的色彩,诡异地掺杂些落日红,像蒸到半熟的蟹壳色,让赫伦感觉不太舒服。   他不知道这种反感是源自于这怪诞的色调,还是对普林尼的复杂情感;抑或所谓的情感并不存在,那只是无缘的血缘所带来的纠结罢了。   房子似乎随着主人的死而死了。天井储存着丰富的雨水,神龛、餐桌、烛台,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摆放,却死寂而空落。它就像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皮肉还光鲜着,而器官已经死掉了。   卢卡斯将马牵到厅殿后方。他朝马背上浇了一盆水,用毛刷梳理它的鬃毛和尾巴。马在酷热中奔走一天,疲累地眯起眼睛,轻柔的护理让它罕见地躺下睡觉。通常,它总是站着睡的。   卢卡斯笑着拍拍它的头,走进了中庭。   他看到他的主人。   赫伦站在穹顶之下,夕阳的金红轻拂他头顶、如光柱般包围他周身,他的白袍被染成上浅下深的金红色,皮肤是细腻的红润。他大概是暗沉之中唯一的光亮了,以至于卢卡斯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的金红色灰尘,静止而颗粒分明。他浓密的睫毛在下方留下一片阴影,平直的肩膀被镀上一层金,他的手骨节分明。   卢卡斯觉得漫天都是金红色,连自己的睫毛都是金红色的。其实,四周还有海蓝的壁画、草绿色玻璃和亮黄的烛台;但他忽略掉了。他感觉这金红色灼伤他的眼睛了。   “卢卡斯,我需要你帮我找一样东西。”   “请说吧,主人。”   “一只纯金的盒子,大概有小拇指那么长。” 第7章 默契演戏   两人将宅子几乎翻遍。   他们扯下睡床的纱帐、摇晃陶罐听听声响,连烛台都检查一遍。赫伦甚至命卢卡斯砸裂象牙铺成的天花板,可夹层里只有石灰粉。   他们没有翻来覆去搜察的,大概只有墙头的蜘蛛网了。   赫伦累极了,他舒展四肢躺在床上。卢卡斯睡在他的隔壁。   已经深夜了,他俩打算在这冷寂的宅子将就一夜。   他疲惫地叹口气。   ——一定要在赶在布鲁图斯之前找到红戒和遗嘱,才能保住自己的家主地位。   当年,他从剧场看完角斗回家。厮杀带来的快感还未散去,就看到一个人站在中庭,手里拿着遗嘱和红戒,一脸的轻蔑。   他接过遗嘱。上面盖有普林尼的印章,注明家族继承人是“布鲁图斯”。   布鲁图斯是普林尼的情妇的儿子。二十年来,他对父亲和那个寡妇的风流韵事有所耳闻,却懒得去探问。他从没想过父亲会把家产留给血缘之外的人。   他只知道自己缺失父爱,却没想过会缺失到这种冷漠的地步。   普林尼猝然死亡,遗嘱是早已写好的。而半年之后布鲁图斯才夺回了家产。   这说明,遗嘱在一处两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只是布鲁图斯先找到了,用了半年的时间。   也就是说,留给他的时间并不长,只有半年。   赫伦慢慢阖上眼睛。周围十分静谧,他能听见卢卡斯的呼噜声,虽没到惊天动地的地步,只是在这死气沉沉的宅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赫伦意识朦胧,他感觉自己被冻在这死寂中,像一只悬浮在琥珀里的昆虫……   他是被一阵粗暴的钳制惊醒的。   蜡烛已经点亮。借着半灭不灭的烛光,他认清了处境。   眼前围着三个男人。他们穿着粗布的平民装,不是奴隶、更不是什么权贵。   他们身段不算强壮,表情狰狞而凶悍。可这种神色过于外露,有故意表演作威慑的嫌疑。   “不要乱动!不然杀了你!”一个男人在他脸前晃晃刀。   赫伦无疑被威慑到了。他猛地跳起,情急之下的身体陡然爆发出力量,绷紧大腿猛踹那抹寒光。   刀子如愿地打旋飞出,咣一声掉落在地。   三人没料到他的反抗,连忙去按他的手和肩膀。赫伦被黑影覆盖,闻到一股浓烈新鲜的鱼腥味。   他猜测,这些人应该是集市的渔民,误以为这是他的家宅,趁着夜深闯进门抢劫。   而他的猜测也正是事实。   他被好多只手钳制,错觉这三个人连成一只章鱼。他狠咬晃在嘴边的胳膊,趁那人吃痛缩手,像梭子一样冲出重围。   不幸的是,他跳下床时踩空一脚,崴脚的同时重摔在地。   他被渔民揪住头发拎起。被迫抬头时,他瞥到五花大绑的卢卡斯。   卢卡斯歪歪地靠在石柱上。   两人对视一眼,赫伦看到卢卡斯的眼神复杂。   他心里咚地一声,意识到形势不妙。   渔民抓着他的头往墙上撞。他眼前直冒金星,额头疼痛到麻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我的天你轻点!他可是金贵的贵族,弄死他要被判死刑的!”一个渔民惊慌地喝道。   “我知道!该死的!谁让他咬我!”   赫伦被按坐在地,这种角度使他可以与卢卡斯平视。   卢卡斯目睹他整个的反抗过程,一语不发。   “听着,我们要的是钱!”渔民薅住他的头发,“你家藏了不少钱吧!你们这些该去地狱的贵族!”   一阵大笑不合时宜地响起。   卢卡斯斜仰着脑袋,戏谑道:“贵族?他们说你是贵族呢。这是尼禄娶了阉割的斯波鲁斯之后,我听到的最大的笑话。”   赫伦不解地向他望去,那双狡黠的蓝眼睛冷不丁撞上来。   卢卡斯笑得暧昧,下巴夸张地高扬,露出勒住脖子的绳套。   赫伦想了想,默契配合道:“给我闭嘴,你这个混蛋!是你的贪婪连累了我!”   “噢宝贝!”卢卡斯揶揄,“在床上的时候,你比我还要贪婪呢。你背叛尤丽斯夫人,不就是因为贪恋我的肉体吗?”   渔民们震惊。贵族的淫乱,他们只在街头巷尾的流言中耳闻,从未亲眼见证。   “哼。”赫伦扬起下巴,“你的肉体的确让我着迷,可还没到让我放弃性命的地步。”   “真是巧合!对我来说,你这个下贱的男宠也同样如此。”   卢卡斯转过头对渔民说:“这里不是他的家。我和他只是奴隶,没什么钱。”   “你以为我们会相信嘛?”一个渔民挑起赫伦的一缕长发,凑近鼻尖闻了闻。   “他熏染头发的香料只有贵族才用得起!”   卢卡斯皱皱眉,故意打起轻松的语调:“很遗憾,他是个满足贵妇欲望的小白脸。只是偶然一次中,品尝到与我交欢的快乐而已……”   “噢闭嘴!闭嘴!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家伙!”赫伦故作尴尬地叫着。   “我们借口买朱砂,用了贵族的马车。本想去野外来一场刺激,可路过这座刚死人的豪宅,就想进来拿点值钱的东西……”卢卡斯说,“中庭里铺着葬礼才会用的黑纱,你们也看到了。”   “那完全是你的主意,与我无关!”赫伦惊声道。   “这当然与你无关。你只想着承欢,在这个不祥的宅子里还想着做爱!逼得我和你分开睡……”   “哦!快给我住嘴!”   卢卡斯没有再使用下流的语言了。   “这里被我们翻得乱七八糟,连象牙天花板都被我砸开了,我想拿走卖点钱的。你们想想看,有哪个贵族会这么破坏自己的宅子?”他说。   渔民们扫一眼满地狼藉,开始犹豫不决。   “如果你们还不相信,可以扣下他、先放我回去。”卢卡斯抬起一边眉毛,“我去跟尤丽斯夫人说一说,她为了漂亮的男宠,肯定愿意付不少赎金的。到时候,别忘了分我一些……”   “你这个疯子!混蛋!”赫伦大声骂道。   卢卡斯只是嬉笑地看他,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渔民们凑近讨论很久,一个年龄较长的人走出,手里握把刀。   他在卢卡斯身旁蹲下来。   “你为我们提供了好主意,但我们可不愿意跟你分享赎金。你也知道,知道劫匪长相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你现在已经没有用了。”他又拿刀尖指了指赫伦,“那个小男宠暂时还有点用。”   “反正我和他都要死……”赫伦冷笑,“不如在你们弄死他之前,让我狠狠揍这个混蛋一顿!是他害死了我!神明在上,如果你们让我狠揍他,我发誓死后不会化成鬼魂去找你们!”   那渔民犹豫一下,还是点头应允了。   赫伦的头发被松开。他站起身,偏偏晃晃地走过去。   卢卡斯压着眉锋,脸上又有了暧昧的微笑。两人的目光胶着在空中。   “真是有趣。”他的声音沙哑而深沉,有些意味深长,“用你的右手,狠狠打我的脖子吧。那里是最敏感的,你知道。”   他一字一顿地说,尾音意味不明地拉长。   赫伦轻笑一声。“我正有此意。”   他蹲下身体凑近他。   两人距离太近,卢卡斯能感受到赫伦呼出的气息,像蔷薇一样缠绕住自己。   赫伦没有丝毫犹豫,佯装出拳袭击时,用绑在手腕的短剑划断了他脖子上的绳。   紧绷的绳索弹跳着断开,卢卡斯得到释放。   他飞快地站起身,用头猛撞渔民的前额,趁他懵圈时抢过他手里的刀,反手断开绑住手腕的绳索。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渔民的同伴慌张地扑过来。   卢卡斯拉起还在恍惚的渔民,一刀扎进他的脖子。   渔民面对着两个同伴,双眼惊怖地凸出。脖子一侧是刀柄、一侧是露出的刀尖。刀锋在脖子里扭转半周,就那么横着从喉咙处平割而出。鲜血从裂口狂喷。   卢卡斯睁开被血糊住的双眼,幽幽地看向呆愣住的渔民。他没有拭掉湿温的血,蓝瞳突兀地嵌在血红中。   他松开尸体,缓慢地走上前,将赫伦掩在身后。   “在我背后蹲好了。”他说。   “给我杀了他们。”   “我也正有此意,不过您最好闭上眼睛。”   赫伦照做了。   惨烈的动静传来,刮擦他的周身。那是一种同类相残的恐怖,使他的寒毛根根倒立,尽管他心愿得遂。   直到一切回归静止,时间可以说持续地极短。他非常相信这是一场血腥的屠戮。   再次睁开眼时,卢卡斯正用床絮擦拭脸上的血,动作不紧不慢。   他结束了一场屠杀,像被浇了一桶浓稠的血液,又像是受了某种剔骨刑罚一样鲜血淋漓。   赫伦被满眼猩红惊呆了。   卢卡斯向他看过来,“您不应该提前睁眼。”   赫伦愣了一下,说:“你已经杀死他们了。”   “我只是怕您会害怕。我已经习惯了这些,可您不一样。”   他低下头,“刚才对您言语的冒犯,我很抱歉。我只是想制造矛盾让您接近我、割断那根该死的绳索。”他心虚地继续道,“白天还在集市玩乐、晚上就想着要杀死对方,除了不忠的情人我想不出更合适的身份了。”   “没什么。”赫伦摇摇头,“你要是不那么做,我们就完蛋了!你很机灵……”   卢卡斯换上谄笑的表情,“那是因为您有智慧,一眼就能看穿我的用意。您就像密涅瓦女神那样慧眼如炬!”   “快闭嘴吧!”赫伦瞟他一眼。   “马车里有我的一套衣服,你去天井洗个澡再换上它。我坐在这里等你。”他指指右脚,“我的脚崴了。”   卢卡斯扔掉血迹斑驳的棉絮,走到赫伦面前。他弯下腿、向前倾了倾身子。   “上来吧。”他转过下巴指指后面。   赫伦不太明白他的用意。   “我先把您背到马车里、再去洗澡。”卢卡斯撇了撇嘴,“我担心这些死尸活过来、再把您给绑了。”   “无聊。”赫伦轻骂一声,还是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攀上他的肩膀。   卢卡斯用双手托住他的腿向上一提,佯装很吃力的样子说:“我曾经在剧场刺死过一头长着黑毛的野猪,还把它拖到猎网里,您好像就跟它差不多重。”   赫伦没有生气,哈哈大笑起来。   卢卡斯第一次这么近地听到他的笑声。他感到赫伦的气息扑向耳边,胸膛在剧烈地颤动,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指在收紧,大腿微微绷直。他留意的细节太多,甚至能听见赫伦笑得猛烈时的抽气声。   卢卡斯没有再说话了,他只是沉默地走着。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紧张地问:“他们死了,会不会对您有影响?法院会给您判刑吗?”   “不会的。”赫伦肯定地说,“按照法律,就地杀死夜间行窃的人是合法的。倒是你,你这个勇猛的角斗士居然被渔民绑了。”   “噢,您也知道……”卢卡斯松口气,“即使像斯巴达克斯那样的勇士,在昏睡时都是任人宰割的。我醒过来时,已经被他们绑起来了。”   他把赫伦背进马车,迅速地冲澡换衣。   等他再回来时,赫伦偏过头,打量他一眼。   “这丝袍挺适合你,就是有点小了。”   卢卡斯轻咳一声,“我……我从没穿过这种滑溜溜的料子,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一样。”   “穿得像贵族或是奴隶又怎样呢。我们差点一起死了,死了可就什么区别都没了。”他把手腕举起,“要是没有这个小短剑的话……”   “可是我们配合得十分默契,我们活下来了!”卢卡斯笑得自信。   经历了这种惊险,两人睡意全无。他们没有停留在这躺了三个死尸的地方,连夜驾车赶往玫瑰园。 第8章 玫瑰童年   王公贵族们爱极了玫瑰花。他们用玫瑰花瓣铺满餐室、在中庭安装玫瑰水喷泉、头戴玫瑰花冠、脖子上挂玫瑰花环,还往身上喷玫瑰香水,食物与酒水中放玫瑰烹调。在皇帝的宴会上,从天花板撒下的玫瑰花甚至将客人淹没。   每到收获期,波利奥都会大赚一笔。玫瑰是家族的主要收入来源,平时交给奴隶打理。   两人在黎明时到了玫瑰园。   赫伦是在惺忪中被卢卡斯背下马车的。此时正值初夏,玫瑰开得旺盛。   他的下巴绵软地支在卢卡斯的肩胛骨处。视野中,红日恰好被平厚的肩膀遮蔽掉半轮。   他用双臂挽紧卢卡斯的脖子,夹着他腰部的腿收紧,把自己往上一撑,才看到玫瑰园全景。   他感觉卢卡斯脚步一滞,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   天空从近处的海蓝渐变到远处的金红,玫瑰花铺就到尽头。太阳夹在两睫之间,好象一边吸收玫瑰的艳红,一边朝蓝天吐出来似的。   类似于打翻颜料的诡谲色调,就这么展现出来,形成满眼绚烂。   赫伦一瞬间就清醒了,尽管他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他将手臂垂下,掐掉一株玫瑰花。将它拿近些端详。   露水把花瓣的纹路放大,使他能看到血管般的红纹。   “卢卡斯,走慢些。”赫伦拍拍他的肩,“我想摘点玫瑰过去。”   卢卡斯停下脚步,“可您没有袋子,能把花装在哪儿呢?”   “可以装在我的袖管里,或者……裹在外袍里面。”   “那会弄脏您的衣服的。”卢卡斯笑道,“花瓣上有露水和灰尘。您的白袍一定会被弄得一团糟!”   “我命令你走慢些,卢卡斯。”赫伦加重语气,“我喜欢玫瑰!我喜欢它!我情愿它弄脏衣服!”   卢卡斯低垂下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我知道了。”他说。   玫瑰园很大。两人走到园子中央的居屋时,夜色已经完全褪去了。   居屋里走出一个烙有家印的奴隶,他跪下来行礼,将两人带到楼上的房间。   赫伦靠坐在床边,在莎草纸卷轴上写明昨夜的惊险,嘱咐奴隶将卷轴送到法院。   ……   劳作的奴隶分散在花间,他们在采摘玫瑰。   赫伦躺在床上。他的脚被医生冰敷后涂抹草药,脚踝下垫了一只枕头。   事实上,他躺了很久了。水钟里的箭竿已经走过好几根刻线。   透过床头窗,他将繁忙的玫瑰园尽收眼底,甚至能看到园子外面的热闹。   他平躺着,把摘来的花瓣贴唇上,用力一吹,花瓣被吹到脚边。他自认无聊地笑笑,调整了气息,这次花瓣陡然一转,斜斜飘进衣领里。   或许是因为太无聊了,他来回吹了很多次,花瓣都没落在他想要的位置。   最后一次,他调整吐气的方向,花瓣终于落到嘴角。他比较满意了。   他伸出舌,用舌尖勾住花瓣,利用唾液把花瓣带入口中。   与此同时,房门猛地吱呀一声。他侧过头,一眼瞥见门口的卢卡斯。   卢卡斯换回了奴隶的麻布粗衣,一只手僵硬地搭在门边。他的眼睛略微睁大,呆愣得像一座大理石雕像。   “卢卡斯,你怎么来了。”赫伦慵懒地说。花瓣嵌进他的嘴里,随嘴唇的开合而动弹。   卢卡斯偏过头,喉头滚动一下,“您好像玩得很有兴致。”   “得了吧!医生不让我动弹。天知道我困在这床上有多憋闷!”   卢卡斯随即提议道:“我可以背着您去外面走走!这几天是花神节,街上特别热闹。我看到很多人带着花环、在街边排队领葡萄酒喝呢。”   “哦,卢卡斯。”赫伦幽怨地瞧他一眼,“我可不想让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我崴了脚。你也知道平民们总会找机会说贵族的坏话。”   卢卡斯想了想。许久,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去园子里帮忙干活,晚餐时再过来给您送饭。”   ……   赫伦是被卢卡斯摇醒时,已经是下午了。   无聊使他困倦。他手拿蛋糕搭在胸口,嘴边尚有残留的蛋糕屑,就这么不加整理地睡着了。倘若在平时,他会把这种行为轻蔑为“对高贵血统的辱没”。   他下意识用手背挡住眼睛,透过指缝睁开眼,隐约看到卢卡斯的脸。窗外已经是日落时分了。   “卢卡斯……”他哑着嗓子说,“晚餐先放一边去……”   “我可不是来送饭的,”卢卡斯笑笑,“我是来带您出去玩的。”   “天啊!我说过了,我不要去大街上丢脸!”   “我知道。我不是带您去街上,只是在花园里。”   “花园里?!”   卢卡斯没有再回答了。他挽住赫伦的肩膀扶起来,将他的胳膊搭在脖间,一下子就把他背起来。   两人来到玫瑰园偏僻的一角。这里有一座勉强算作小山的土坡,坡度还算平缓。   只是这土坡像穿件花瓣衣服似的,在夕阳下竟显得浪漫可爱。   数不清的拱门紧挨着竖在坡上,每个拱门有人的半个身子那么高,包裹着厚厚一层玫瑰花瓣。   远看过去,就像沿着土坡画了一条玫瑰红的粗线条。   “我的天啊!这是什么?!”赫伦惊讶地问。   卢卡斯侧过脸,眼里盛着神秘的笑。“我们得快些。等天黑下来可就没得玩了。”   他走到拱门尽头的轿子旁,赫伦坐了上去。   卢卡斯弯腰推着轿子进入上坡。   赫伦扎入花瓣围成的甬道,像打开一个新世界。   阳光透过花瓣间的罅隙,如箭矢般漏进来。那是一种类似于流金或沙漏的颜色,幽幽地照亮玫瑰甬道。   赫伦闻到浓烈的、馥郁的玫瑰香,从鼻腔灌进狠狠冲向脑袋上方。随着轿子升高,他的心跳愈来愈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脸和眼睛被映红,视野被玫瑰红充盈,夹杂着漏沙般的阳光;好象伸手一接,就能捧过一把金沙似的。   “好玩的还在后头。”卢卡斯在他身后笑道。他气息轻喘,后背冒出薄汗,推人上坡不是件省力气的工作。   终于,两人到了坡顶。   卢卡斯指了指下坡的尽头。“我会在那里接您。您看到我之后,把轿子往前压、让它滑下来。”   赫伦点点头。   很快,卢卡斯在尽处出现。   由于视觉的缘故,拱门的尽头缩小成玻璃球那么小,而那张野性的脸孔就那么嵌入,正好镶在满眼玫瑰中央。他朝赫伦伸出双臂,温和地微笑着。   赫伦两手抓住前侧的粗木棍,身体前倾,轿子随即滑下来。由于坡度较缓,速度还算不太危险。   下坡的感受大为不同。   他错觉自己在飞翔,而尽头外是花神的国度。时间被无限拉长,他觉得自己变成一瓣巨型玫瑰,在同类的兄弟姊妹中横冲直撞。他蹿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激动,身体欢快地颤抖,汗毛根根竖立,毛孔逼出濡软的汗水,甚至毫无章法地乱喊乱叫。这种狂喜使他好象回到第一次吹哨子的幼时,近似的心境完美地重叠,时空错乱,他感觉自己又重生了,这次是回到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卢卡斯稳稳地接住了他。   “卢卡斯!”赫伦倾身抱住他,“我的天啊!噢你这个家伙……你这个该死的家伙……”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卢卡斯同样情绪热烈,嘴唇轻轻发颤。他推开赫伦的肩膀,盯着他近乎失焦的眼睛问:“您开心吗?主人?”   “我他妈太开心了!”赫伦捶着他的肩膀,“天呐我不该说脏话……但是去他妈的,我现在就是想说!我开心地快死了!”   卢卡斯把轿子转个方向,推着它上坡,轿子沿着土坡的另一侧滑下去。   他们玩了很多次,直到夜空升起月亮,太阳光完全消失才停止。   卢卡斯疲累地靠在土坡上,脸上有一种近似幸福的微笑。他身边是意犹未尽的赫伦。两人并肩坐在地上,头顶洁白的月亮。   “这些拱门是哪来的?”赫伦静下心来,才想起要问。   “我去了街上,碰到剧团在街头表演。他们在演花神芙洛拉诞生的故事。我和他们作了个交易,把他们用完的道具给搬过来了。就是固定拱门时费些功夫,我用了很多胶和长钉。不过……应该庆幸这只是土坡,而不是坚硬的石坡。”   “交易?!什么交易?”   卢卡斯拎起奴隶装束的前襟,狡黠地微笑:“我把您给我穿的丝袍给典当了。”   赫伦呆愣住,故作生气地说:“私自典当主人的财物,罚你今晚不准吃饭。”   “好好好……”卢卡斯笑出声来,“我甘愿受罚。”   他休息一会儿,背起赫伦回到居屋。太阳西落,他的主人该吃晚餐了。   奴隶们已备好丰盛的餐食。油亮的小香肠作开胃小食,用茴香煎制的薄饼,橄榄油滋烤的鳕鱼。鱼酱成坨装在银盘里,麦片粥洒有什锦蔬菜,倒在杯中的葡萄酒还能用来蘸面包。   卢卡斯扶着赫伦坐下。汗水使他的脸湿乎乎的,在烛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他把流淌到下巴的汗滴一擦,就要转身离开。   “喂。”赫伦叫住他。一把拉开旁边的椅子,手指轻扣了扣椅背,“坐下来和我一起吃,算我赏你的。”   周围的奴隶们不可置信地愣住,卢卡斯感到全身的血直往头上涌。 第9章 冤家登场   自这顿受宠若惊的晚餐后,卢卡斯一如既往地生活。他仍遵循本分地站着或蹲着吃主人的剩饭,和其他奴隶一样。   与主人共食的殊荣如昙花一现,似乎没给他带来任何改变。就这么清清淡淡地过去了。   玫瑰园的生活没有持续很长。赫伦脚伤痊愈后,两人便乘马车回到家。这次,他们没有做多余的停留。   风尘仆仆地走进中庭,赫伦从天井里掬一捧冷水洗把脸。   他的眼睛因碰触生水而酸涩地乱眨,难受中瞥见范妮跑到眼前,双手捧住自己的湿脸。   “赫弥亚!”范妮担忧地摇晃他的脑袋,“我听说你差点被杀了!天啊……”   赫伦被摇得头昏脑涨。他扯下她的手,安抚道:“哦母亲,我还没死呢……”   范妮急切地满脸涨红。这是不太自然的红润,像苍白的脸抹一层红脂粉似的,额前的黑曜石也歪向一边。   “赫弥亚……你知道我不能再失去一个波利奥了……”   赫伦替她把黑宝石挪正,后退一步,像只袋鼠似的蹦跳一圈,冲她伸出胳膊:“您瞧,我的胳膊还好好地连在肩膀上,腿还能乱跳!”   “噢,我的小赫弥亚……”范妮被他刻意的滑稽逗笑了。   “是我的奴隶救了我。”赫伦指了指身后的卢卡斯,“他是个勇敢忠诚的角斗士。”   范妮眸色一变,飞快地瞟了卢卡斯一眼。   “母亲,我想问您一件事。”赫伦没注意到她轻微的异常,“您知道父亲曾经有过一枚红印戒吗?还有一只小金盒?”   “我可不知道他有什么金盒。不过红印戒……”范妮脸色难看起来,“普林尼以前戴过很长时间。但他说……他把戒指送给他最爱的人了,才换戴了黑印戒。”   “最爱的人?!可他那个时候已经和您结婚了!连我都出生了!”   “我和他是政治联姻,赫弥亚。”范妮有些忧伤,“我可管不住他的心。”   “可您爱他不是吗?”赫伦神情复杂。   范妮的眉头颤动两下,消极地沉默下去。   赫伦继续问道:“那……他最爱的人是谁?”   “是他的堂姐,这是普林尼亲口告诉我的。”范妮说,“可她在我认识普林尼之前就死了。我也很奇怪,他是怎么把印戒送给一个死人的。”   “堂姐?那她也姓波利奥了?”   “是的。她还没结婚就死了,葬在波利奥的家坟里。”   “她叫什么名字?”   “克奥佩拉。”   一切仍是疑点重重。   赫伦不得不猜想,红戒在克奥佩拉的坟墓里。普林尼是波利奥的家主,他有权利掘开祖坟。可外姓的布鲁图斯又是怎样得到红戒的呢?难道父亲最爱的不是克奥佩拉?难道他把红戒送给他相好的寡妇?倘若如此,为什么布鲁图斯现在不来讨要家产、要等到半年后呢?   范妮身体孱弱,她经历激动和伤感,很快就面色泛青了。   弗利缇娜用薄荷水为她擦脸和手,扶着她慢慢走回屋里。   这时,辘辘车轮停在门前,有几个奴隶从马车里搬出几只巨大的鸟笼。   他们将鸟笼拎到中庭,堆垛得十分整齐。稚嫩的鸣叫宛如沸腾开水的热雾,迅速充盈整个庭院。   “主人,您订的仔鸽到了。”奴隶恭顺地说,“这些都是刚出生的幼崽。”   赫伦当然记得这些鸽子。当年为了圈养信鸽,他可没少费心费力。只是他并不擅长养鸽,或者这些鸽子太无情无义。它们刚刚会飞,就被天空勾走了,一个也不剩。   “退了。”赫伦瞥一眼说。“懒得养这些叽叽喳喳的东西。”   奴隶为难地僵在原地,他不太能把握主人的喜怒无常。   卢卡斯走过去,伸出食指钻进笼缝间,雏鸽柔软的喙在指肚上轻啄一下。   “我替您养。”他用指头轻点雏鸽的头,“我会养鸽子。”   “你会养这些?”   “不瞒您说,我养过很多动物。”卢卡斯的神色可谓骄傲,“鸽子、狗、狮子、刺猬我都养过,连埃及的猩猩我都养过。我还学了它们的叫声。”   赫伦怀疑地看着他。   卢卡斯脱臼似的垂下双臂,将胸膛捶得咚咚作响,还时不时用手挠挠肩膀。在赫伦呆愣的目光下,他龇牙咧嘴地蹒跚几步。那不似人态的模样,着实让旁观者可惜他帅气的容貌。   站在旁边的奴隶瞅他一眼,拼命憋着笑,肩膀微微颤抖。   “这就是埃及的猩猩。”他恢复了人的姿态,一本正经地说。   “还有……”他努起双唇,从鼻腔里发出深沉的“咕咕”声,像是从腹部直蹿到喉咙,产生多个器官的共鸣。   “这是鸽子叫。”   他把两根小拇指搭在下唇,双唇快速地动弹。啭呖的鸟啼响起,足够以假乱真。那是清脆而尖利的,完全不是他平时的声音。   赫伦甚至感觉有群鸟飞来、在拱顶旋绕。   奴隶不再憋笑了,他惊诧地看着卢卡斯。从人的嘴里发出逼真的鸟叫,效果无疑是惊人的。   “我的天啊卢卡斯!我看过这种表演,但这个特别少见。没想到你居然会……”赫伦惊呆了。“你学了多长时间?”   “早就不记得啦!”卢卡斯挑了挑眉,“我的父母是看管动物的奴隶,大概我脸上的绒毛还竖着的时候,就开始模仿动物叫了。”   赫伦愣愣地盯着他,像要看穿他的胸膛。他无疑是惊喜的,只是此时口技绝佳的卢卡斯显得极其陌生。他感觉和他还是初次相见,尽管和他已经跨越过两次生死。   “卢卡斯,”他说,“我像刚刚才认识你。”   “您并不需要去花时间了解一个奴隶,我的主人。”卢卡斯笑着说,“您只需要享受贵族该享受的就好了。”   日子就这么平顺地渡过。赫伦专门去趟族陵、掘开查看克奥佩拉的墓位。意料之中的,里面除了森森白骨什么也没有。他没抱什么希望,但也着实失望一把。   雏鸽的绒毛渐渐厚实起来,它们被圈养在后方的空地上。灰白的前脯可爱地耸起,红爪健壮有力。最重要的是,没有一只逃跑的。这得益于卢卡斯的精心饲养和训练。   赫伦坐在高台的大理石栅栏上,双脚空荡荡地垂下,正对在地上吃食的鸽子。他没有恐高的毛病,气定神闲地朝地上撒玉米粒喂鸽子。   卢卡斯来到空地,一眼就看到栅栏上的主人,慌忙喊道:“您这个姿势就像要跳下来似的。我敢保证,如果动作大一点,您肯定会摔到地上受伤的。”   赫伦平淡地瞧他一眼,没做搭理,若无其事地撒玉米。   卢卡斯叹口气走到高台下,时不时抬眼看看赫伦的安危。   一个奴隶走到高台,对着赫伦的背影说:“主人,门外有一对母子要找您。”   赫伦动作一滞,把手里剩余的玉米全部撒出,胳膊一撑就翻身跳到高台上。   台下的卢卡斯吓出一身冷汗。   “他们报上姓名了吗?”赫伦拍拍衣袍的灰尘问。   “嗯。那个儿子叫布鲁图斯,母亲叫格奈娅。”   和当年一样,冤家准时地重现了。   “我亲自去迎接他们。”赫伦一字一顿地说。   他特意换上待客用的华贵托加,去了中庭。那里是接待客人的地方。   这一次,他的态度截然不同。他想要去了解他们。   当初,他在听说母子俩来找他时,就大动干戈地把他们轰出去。他无法将父亲的情妇奉为上宾。   而再次见到他们时,便是被宣判为“非法继承人”的那天。   坚硬的大理石中庭,摇曳着一抹绚丽的红,那是格奈娅的裙袍。她的指甲和嘴唇永远是明艳的红,眼角被墨线描绘得上挑。她是不可置疑的漂亮,甚至算妖艳,密集的红色没能掩盖她本人的光彩。浅咖色的眼瞳向来含情脉脉,偶尔闪过的精光使她显出本有的乖戾。   “我是你父亲生前的朋友。”她说,“我想来他的家宅悼念他,不知道还来得及吗?”   按照礼节,她本应该走在儿子的身后,但她先他一步。   “噢!我不得不说……”她挑起一边细眉,“你和你的父亲长得非常像。”   赫伦冲她虚伪一笑,抬头撞上布鲁图斯看过来的视线。   布鲁图斯没有继承格奈娅的美貌,他相貌平平,毫无可圈可点之处。他瘦弱而矮小,蓬乱的黑发打着卷,下巴总是收敛着,紧紧闭合的嘴唇薄如刀锋。这使他的下半张脸经常处于阴影之中,有种阴森沉郁的气质。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手腕上戴一串红宝石手链。   他慢吞吞地走过来,像个女孩似的挽着格奈娅的手臂,沉默寡言。   赫伦注意到他这个动作,心里暗自惊诧。 第10章 别样瞬间   在罗马,社会阶层是按财产划分的。平民通过取得十万第纳尔,可以成为骑士;如果财产超过二十五万第纳尔,就是元老阶层。   布鲁图斯属于骑士阶层,是低等的贵族,位列于元老之下。   赫伦举行丰盛的晚宴来招待两人。   餐室中央摆着餐桌,三面环放的沙发围成半个方形,贵族们就趴躺在沙发上吃晚餐,面前铺着银盘和餐巾。他们喝光杯里的酒,就把酒杯高举,示意奴隶倒酒。   躺着吃饭,是尊贵身份的象征。平民们只能坐在椅子上吃饭。   奴隶端着美酒来回穿梭,肩上搭条毛巾,随时准备为他们倒酒和擦手。   赫伦躺在两人中间,用勺子挖出一坨鱼酱。   格奈娅欢快地舞着勺子,她盘里的鱼酱被刮得干净,露出明亮的银面。   她喝了很多葡萄酒,脸颊泛起潮红:“普林尼真是能干,为你留下这么大的房子和这么多钱。我敢说这种鱼酱是我吃过的最贵的。”   赫伦没理会这句试探性的奉承话,只是应付地轻笑。   格奈娅撇撇嘴,用莴苣叶卷起烤肉,慢条斯理地咬下去。   布鲁图斯瞥见她的银盘已空,挖起自己的鱼酱拨到母亲盘里。他不怎么吃东西,面前的食物还很完整。   赫伦瞪了奴隶一眼。奴隶心领神会,连忙为她添加食物。   “父亲为我留下很多,可我连他的样子都不记得。”赫伦说,“我一直和母亲生活,成年后才搬到这里来。”   听到“母亲”,格奈娅神情不太好了。   她咂一下手指,故作难过地说:“听说她得病了。哦,真是遗憾……不知道医生怎么说呢?”   赫伦装傻充愣,“我也不知道,她从不跟我提她的病情。父亲死后,她一直穿黑丧服,从不着鲜艳的颜色。她对着神龛为他祈祷、和他的灵魂交流。她是个好妻子,不是吗?”   格奈娅硬生生地吞下烤肉,赌气似的灌口酒:“她真是个好妻子,普林尼的仕途顺利有她的功劳。不过……”   她的手沿着杯口轻轻抚摸,语气轻柔下来,“更多在于他本身的才华。”   赫伦察觉到她的变化,故意轻蔑地说:“他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他骗了妻子的嫁妆,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是个像蛇一样冷血的人。他只是空有才华,内心一定像毒虫一样……”   “噢不……他只是性子无常罢了,我了解他。他很有政治才能,也很会赚钱,长得就像阿多尼斯一样英俊。”   她的手指轻颤,“他非常完美……”   咣当一记声响截断她的话。   布鲁图斯打翻了酒杯,他讪讪地收回手,重重地低垂着脑袋,表情不明。   赫伦瞥见他露出的手腕上有一小片血迹,像幽影般一闪而过。   奴隶赶忙为他奉上新杯子、擦净地上的酒渍。   “不提那个家伙了。”赫伦笑着说,“他留下这么大的家业,说实话我也很头疼。我想应该会有不少人觊觎我的家产。”   格奈娅眸色一变,心虚地轻咳一声,“怎么可能……你可是波利奥的家主,是高贵的普林尼唯一的儿子。”   她僵硬地端起酒杯,心不在焉地喝口酒。   这时,奴隶端出新烘烤的面包。一股麦香交缠奶香的气味如焰火般点燃在餐室。   奴隶用长刀将面包切片、奉给三人。   布鲁图斯端起银盘,闭着眼睛闻了闻。   格奈娅瞧他一眼,严厉地说:“布鲁图斯,吃东西前不要闻,这样显得你很贪婪。”   布鲁图斯的手无处安放,他低头闷声说:“对不起,母亲。”   “真正的贵族不会露出贪婪的样子。”格奈娅毫不顾忌他的脸面,“至少普林尼就从来不会这样做。”   布鲁图斯将头近乎要低到颈窝里。   晚宴结束时,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赫伦送母子两人来到中庭。   格奈娅喝了太多酒,她脚步打晃,布鲁图斯搀着她的胳膊。   她抬手抚摸大理石柱,醉醺醺地说:“这里就是波利奥……”   赫伦朝奴隶使个眼色,奴隶拿根羽毛上前。她配合地张嘴,羽毛扫过她的喉咙眼,她低头呕吐在陶罐中。布鲁图斯轻拍她的后背。   好不容易吐完,她擦擦嘴,抬头凝视着赫伦。   她突然一笑,挑逗地掐了掐赫伦的脸,红指甲有意无意碰触他的唇角。   布鲁图斯慌忙拉回她的手。   母子俩摇摇晃晃上了马车。   “记住他们的住址。”赫伦小声吩咐马夫说。   马夫轻轻点头,扬起手中的马鞭。马车在暗沉的路上踽踽独行。   赫伦使劲擦了擦脸,一脸嫌弃,好像这样能把格奈娅留下的气息擦掉似的。   他长呼一口气,一转身差点撞翻一杯牛奶。   “卢卡斯?!”他惊诧地接过杯子。   “您刚喝过酒,我想您需要这个。不过您这个表情……”卢卡斯笑得欠扁,“就像看到当年庞贝城的火山爆发一样。”   “滚!”赫伦喝口牛奶,径直朝后走去。他刚走几步就顿住脚步,偏过脸说:“跟我到后院去喂喂鸽子。”   两人并肩来到后院,坐在台阶上。   卢卡斯将米摊在掌中,有鸽子主动来啄食。   赫伦则像渔夫撒网似的把米扔出,哗啦啦地掉落一地,甚至砸在鸽子身上。   鸽子被这大米流弹吓得四处乱跑,急促的咕咕声立刻响起。   卢卡斯转过脸盯着赫伦,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声。   “它们已经长大了,为什么不跑?”赫伦慢悠悠地说。   “我用绳子把外翅的羽毛绑起来了,鸽子飞不了。”卢卡斯说,“它们在这里生活久了,会把这里当成家,就算解开羽毛也不会逃跑。”   赫伦把手里的米悉数撒出,拍了拍手。他的胳膊横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手腕无力地下垂。   卢卡斯能听见他绵长的呼吸,还能闻到他衣服沾染的淡淡酒气,有清香的葡萄味。   “您今天不太对劲。”卢卡斯紧盯着他说。   赫伦慢腾腾地喝口牛奶。“我挺好的。”   他的声音沉闷得像生锈的钟鼓,没有去看卢卡斯的眼睛。   卢卡斯严肃地看他一会,把视线转移到鸽群上。   “不对。”   许久过后,卢卡斯开口,“鸽子少了一只。”   “少就少了呗。”赫伦无所谓地说,“说不定挣开绳子飞了呢。”   “这很奇怪。”卢卡斯摸摸下巴,“已经绑了挺长时间了,鸽子也很驯服,怎么会逃跑呢……”   “这些动物哪有什么人性。”赫伦站起身来,“它们只会遵循本能和兽性。”   “就算是动物,养久了也会和人产生感情。”   赫伦居高临下地瞧他,“随你怎么想。”   他扯下沉重的外袍,毛躁地团成团,扔给坐地上的卢卡斯。   “给我洗了,用豆蔻熏香。”   外袍太大,套住卢卡斯的头。他透过一层衣料,朦胧地看到赫伦。   他的主人抓抓头发,抬脚离开空地,脚步是罕见的紊乱。   “果然不对劲。”卢卡斯望向他的背影说。   他捧起外袍,凑近闻了闻,摩挲着柔软的料子,端详上面的纹路。   他是如此仔细,以至于能看出衣缝组成的网孔、细小得可以忽略的衣面球。   他顺着丝织的方向抚摸,轻柔得像在抚摸爱人的手。   他看到一块淡淡的油渍,那是赫伦吃晚餐时沾上的。他用手指绕着油渍画圈,在心里想出无数个沾染油渍的场景。   他工整地叠衣,哼着快乐的调子走到中庭,拍了拍洗衣女奴的肩膀。   “波培娜,能教我洗衣服嘛?”他顿了顿,“还有熏香。”   女奴放下湿哒哒的手,奇怪地瞅他一眼。   ……   已经到了盛夏,最后一丝凉爽被燥热吃尽。奴隶把冬天窖藏的冰块拿出,巧妙地用扇子扇出冷风。   罗马人的活力似乎被高温燃烧殆尽,不怎么出来走动。整座城陷入一片热烘烘的低迷中。   皇帝为鼓舞民众、提高税收,在圆形剧场举行盛大的角斗表演,命令所有角斗士必须参加。他希望以血腥的厮杀唤醒人们的干劲。   而他的确如愿以偿。   根据规定,卢卡斯也需要出战。   他站在镜前整理装束。   黑皮甲贴合地包裹肌肉,灰铁色的护膝绑至脚踝。他不疾不徐地绑右护臂,嘴里咬着绳带,和左手来回配合着。剑锋被他磨了很久,锋刃聚集晃眼的光。锋利的装束与他本人极其契合地交融。   他的主人特意过来为他鼓劲。   过去一段时间,卢卡斯一直穿奴隶的粗布短袍,赫伦很久没看到这样凶猛狠厉的卢卡斯了,险些忘记他本质的锋利。   “呦,角斗士穿上他该穿的衣服了。”   赫伦走进他的房间,双手抱臂依靠门框。他的半张脸在回廊的阴影里,露出的眼睛微微下垂,看似漫不经心地调侃。   “其实这套装备可不怎么舒服。”   卢卡斯咬着绳带缠绕手腕,声音颇为含糊。   赫伦走过去。他看到黑带交叉绑到卢卡斯的小臂,皮被肤勒得鼓起。泛青的血管有力地凸出,纵横在强健的肌肉之间。   他伸出手,把绳带从他嘴里拉扯出来,在卢卡斯的惊异目光下兀自替他绑绳带。他很耐心地缠绕,纤长的手指变戏法似的动弹,十分文雅。   “我说……你可别死了啊。”   赫伦抬眼瞧他,眉眼调笑地弯起。他没有丝毫紧张。   对于这场竞技,他是胸有成竹的。   当年,正是因为卢卡斯在这场角斗中一鸣惊人,他才花大价钱买下这名身价颇高的角斗士。   两人距离很近。卢卡斯能看到黑眼睛里倒映的自己,有被镌刻在黑曜石上的错觉。突出的眉骨在眼皮上留下阴影,像描画了眼影一般;睫毛为他的眼睛描上墨线,那是一种视觉错乱造成的美。而即使是抬眼的动作,也没有露出太多眼白。   而正是这双黑白分明的眼使赫伦的五官更俊美了。   每个人都有特别的瞬间,在这些瞬间里比平时的样子都要美。神奇的是这种陌生的美正是源自于这个人,使得旁人眼前一亮的同时多了份爱慕的熟悉。   卢卡斯觉得喉头一干,口腔里像烧把火般焦躁。 第11章 不该有   圆形剧场热烈得像浇了油的火,仿佛大理石是火做成的。   皇帝的观赏位无疑是最佳的。他头戴桂冠,能清楚地看见角斗士隐蔽在头盔里的眼睛。他扫一眼人声鼎沸的剧场,满意地搂住身旁的妻子。   赫伦与身着华服的贵族同席,位置虽比皇帝略逊一筹,仍能看清角斗士的五官。   他松散地躺靠着,懒洋洋地剥落手中的葡萄皮。   一杯葡萄酒递到他眼前。酒面微微晃动,看得出拿酒杯的手在颤动。   他斜斜看去,一个红发碧眼的姑娘坐到他旁边。   “这杯是加了冰的……”她面颊泛红,声音细弱得像一碰即断的蚕丝。   她叫菲碧,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她的五官不算美,皮肤像羊脂膏般滑嫩,再加上体态丰腴,整个人像一颗莹白的珍珠,有种令女人也欣赏的细腻和温柔。   可她的家境绝不像她的相貌那样平凡。   她的母亲斯兰夫人是皇帝的妹妹,父亲官居高位。很多贵族为了丰厚的嫁妆狂热地追求她。   “荣幸之极。”赫伦朝她笑笑,礼貌地接过酒杯。   菲碧的脸又红上一层。她的手紧攥前襟,试探地向他坐近了些。   赫伦呡上一口,赞美道:“很醇厚,完全没有酸涩的味道。”   “你喜欢就好。”菲碧局促地十指交叉,“这酒是从高卢进口的,我还放了蜂蜜……”   赫伦淡淡地望向她。她立刻垂下头,双手不住地搓摸。   场上的搏斗进入尾声,喜闻乐见的一死一伤。受伤的那个挥舞刀斧,绕着场子高声呼喊,尽管手臂在汩汩出血。他死去的对手被人拖下沙地,在黄沙上画下一道直直的血痕。   菲碧拿起短刀和苹果、仔细地削皮。她平时很少削苹果,总是交由奴隶之手。   但她想为赫伦动手,也想借此展现自己的温柔贤惠。   新一轮搏斗旋即而至。   卢卡斯从铁门走出,紫盾和利剑明晃晃的。他朝赫伦轻点下头。   赫伦轻呡着酒,用平静的微笑回应他。   对于赫伦来讲,这是一场胜负已知的角斗。   卢卡斯的对手是色雷斯人,持短匕和方盾,以速度和技巧而闻名。   色雷斯人幽灵般闪跳上前,他将匕锋隐蔽于手肘之下。卢卡斯将短剑横在前胸抵御,隐藏的短匕滑过剑锋刺来,摩擦砥砺出尖锐的利声。   紫盾和短匕狠狠交击,那匕锋太利,在紫盾上拧出齑粉。   卢卡斯反手握剑,划一道弧线刺向色雷斯人的后脖。色雷斯人猛地弯腰躲避。他重心太低难免不稳,卢卡斯屈起膝盖、重击他的肋骨。   酸胀感使色雷斯人失力,他就地翻滚、喷出一口气雾般的血。 第一回合已出胜负。   人们为卢卡斯叫好,呐喊声肆无忌惮地荡漾开来。   “他是你的角斗士吗?”菲碧把光溜溜的苹果切块,盛在银盘里。   “他表现得非常勇猛。”她又用牙签挑起一块递到赫伦手边。   赫伦用酒杯口抵住嘴唇。他盯着场上,没有留意到她细腻的举动。   菲碧不太甘心。她颤巍巍地抬高苹果、递到赫伦嘴边。   赫伦瞥她一眼,很给脸面地咬掉了。   台下的卢卡斯瞥到这一切。 第二回合开始。   这一次,卢卡斯先发制人。   剑光疾速刺向色雷斯人的心脏,卢卡斯太过急切,剑法颇为不稳。   他的胳膊没有防护,暴露弱点。色雷斯人眸色一亮,短匕如复仇冤魂般刺穿他的手肘。   赫伦奇怪地皱起眉。   这是不该有的场面。上一世,卢卡斯的胜利用时极短,而且毫发无损。   卢卡斯右臂失力,短剑掉落在地。色雷斯人趁机跟紧,屡次用匕首袭击他心脏的位置。   他被逼得连连后退,刀尖距离皮肤仅毫厘之差,他能感觉到胸前凉凉的刀风。   “卢卡斯!”赫伦冲到栏杆前,呼喊他的名字。   卢卡斯忽然顿住,刀尖就那么刺入。他忍痛用紫盾撞击匕首。   这种自毁式反击,使他的胸口破开一道血口。匕首被他撞飞、旋转着掉落。此刻两人都失掉了利器。   他们丢掉盾牌近身肉搏,拳拳到肉。这是卢卡斯的强项,他很快抢回主动,捕捉到空隙,用拳头猛击色雷斯人的下巴。   色雷斯人头晕眼花地败退。趁此时,卢卡斯捡起短剑,稍作瞄准后甩出。   短剑如车轮般碾压过空气,噌一声钉入色雷斯人的喉咙。   赫伦舒了口气,紧抓栏杆的手松下来。   卢卡斯摘下头盔,濡湿的金发黏在眼帘上,鲜血像红丝缎般裹到腰部。   他粗喘着望向赫伦,整张脸像洗过一样湿漉漉的。   和所有的胜利者一样,卢卡斯得到丰厚的奖金。奖金归他的主人所有。   他潦草地包扎伤口后,和其他胜利者走进城街、接受人们的欢呼。这是皇帝的旨意。   角斗士大多为卑贱的奴隶,平日里被公民轻视,唯有此时可享这稍纵即逝的荣光。   强壮的肉体密集地涌入,像蛇一样粘腻,带着腥腥的血味,威猛的男人格外富有魅力。   卢卡斯身上落了花瓣。有大胆的女人上前,搂住他宽厚的肩、亲吻他的汗水。她抚摸他的胸肌、挑逗他的腰胯。   卢卡斯不耐地把她拨开。   华贵的轿子由奴隶抬着、跟到他身边。   卢卡斯有所察觉地侧过脸,秀美的五官就那么冷不丁地闯过来。   赫伦撩开帘子,与他对望。   “看来我的角斗士魅力四射啊。”赫伦调侃地笑着。   卢卡斯没来由地有些心虚。“您……您收到钱了吗?”   “收到了。”赫伦指了指轿帘,“上来吧!算我赏你的。”   卢卡斯在满街震惊中与主人同乘轿。   从来没有奴隶有这等待遇,他们只有抬轿的资格。   两人胳膊相贴坐到一起。赫伦身上的豆蔻香同卢卡斯的血气交缠。   这种由一烈一柔的味道混成的怪异气味,使卢卡斯有种无法言明的满足感。   他偷偷瞄向赫伦。   赫伦没穿外袍,只穿白色的内衬衣,露出白皙的手臂。在昏暗的轿子里,他的皮肤色泽柔和。   卢卡斯像被蛊惑一样,他的目光顺着线条向上、一直到洁白的脖颈。   他觉得非常热,不自然地往边上挪去些。   赫伦从杂物里剜出一盒药膏。他用指头挖出一坨,“把绷带拿掉。”   卢卡斯扯下潦草的绷带。一道伤口横在家印上方,形状像一把伞。   “那色雷斯人是想剜了你的心脏的。”赫伦一边为他涂抹药膏一边说。   他的手指磨蹭卢卡斯的胸膛。卢卡斯感到疼痛、以及本不该有的麻痒。   “这很正常……”他闷闷地说,“我和他只能活一个……”   “其实你今天还能表现得更好。你的实力,没有完全发挥出来。”   卢卡斯想到了什么,眼里光色一暗。   赫伦上好药,羡慕地按了按卢卡斯的胸膛,“你的身材简直完美,应该有很多女人为你倾倒。”   他笑着抬头瞥了卢卡斯一眼。   “我的天!卢卡斯,你的脸红得像蒸熟了的大龙虾!”   卢卡斯讪讪地坐直,将脸撇到一边。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害羞的样子。刚才在街上真是难为你了……”   赫伦收起盒子,一副男人都懂的表情。   卢卡斯紧抿着嘴,没有出声。   回到家,主奴两人下了轿子。   赫伦走到外墙角,看见一根白色羽毛突兀地躺在那里。   墙外出现后院才有的鸽子羽毛,无疑是匪夷所思的。   他凑近些蹲下,发现拐角处有个用丝帕包起的球,上面沾染了斑驳的血迹。   他心里一紧,挑开包裹很紧的丝帕。   里面是一只死去的鸽子,或者说是人心残忍的牺牲品。   鸽子的肚子被剖开,蠕虫一样的细肠被拽出,整齐地盘在地上。鸽子大张着嘴,黑豆般的眼睛圆睁,诡异地坐在自己的肠子上。它细弱的脊骨分明可见,微小的五脏已经腐烂。   赫伦头皮发麻。   一股凉意从后背冲到他的头顶,如幽暗的鬼魂用骨手抚摸他的背脊。   “这应该是那天少掉的那只鸽子。”卢卡斯一脸惊骇,“它就像是被人活着剖腹的……”   赫伦突然想起布鲁图斯手腕上的血迹。   鸽子消失的时候,就是布鲁图斯赴宴那天。丝帕的价格昂贵,只有贵族才会用。而这几天进出后院的,就只有他们母子两人。   他猜到了凶手,沉默地站起来,脸色发白,脚步晃荡一下。   卢卡斯扶住他,“您没事吧?”   “我没事。”赫伦擦去额头的冷汗,“卢卡斯,从今天开始教我搏斗吧。”   “为什么?!”卢卡斯莫名其妙。   赫伦指指鸽子,“我想保护自己。总有人的灵魂像魔鬼一样扭曲,不是吗?”   卢卡斯看着惨死的鸽子,沉重地点点头。 第12章 月下打架   最热的时节已过,罗马人如得赦免般迎来些许凉风。人的活动多了起来,商贸流通也频繁了些,被骄阳驱散的活力重又得返。   加图索穿着斗篷来做客时,赫伦正慵懒地睡在躺椅上,缓缓摇动。   他刚泡过澡,水珠从发尾嗒嗒滴落。奴隶用竹条挑起他的长发搭在椅背上,他双眼紧闭,躺在穹顶下的光斑处,晒干身上的水汽。   他没有睁眼去瞧,光靠听就知道加图索来了。   只有他在走路时才会咣咣当当,那是硬物相撞的清脆声。他习惯在腰间挂些奇奇怪怪的小什物。   加图索叫了表弟一声。赫伦眯缝眼睛装睡,没理会他的呼喊。   加图索绕着躺椅走两圈,突然掏出腰间的墨笔,阴笑着瞅瞅表弟的睡脸。他猫着腰凑近,胖脸紧张地攒成一团,试图在赫伦的额上画一只小黑猪。   赫伦瞄见他缩水似的五官,忍着笑意向后一压,以毫厘之差躲开。   加图索一愣,右手悬在空中,被突然睁眼的赫伦一把夺下。   紧接着,一笔浓黑的墨线就现身在加图索脸上,从额角直奔到下巴。   “你骗我?!你这个混蛋!”加图索惊慌地捂脸,恶人先告状。   “无聊的把戏。”赫伦把笔一扔,墨笔咚地跳进天井。   “你已经是个要当父亲的人了,加图索。”   “有本事你就不要做这种幼稚的报复!”加图索抹一把脸,墨迹被晕开。再加上他一身黑衣,就像被炭火熏烤过一样。   赫伦指着他哈哈大笑,捂起了肚子,“你去天井照照现在的德行……你就像一只被烤焦了的西班牙睡鼠!”   加图索气鼓鼓地来到天井边,表情一愣,幸灾乐祸地说:“你家天井里的水被你弄成墨水了,我可怜的小表弟。”   赫伦一惊,赶紧跑过来看。乌黑的水在天井里摇晃,像下水道的污水。   “你难道没听说过那句响彻罗马城的话嘛?”加图索神秘地笑着。   “什么话?”   “魔鬼的引路者终将被魔鬼引路。”   “我乐意。”赫伦双手一摊,“最起码现在你的脸是黑的,这让我非常开心,远超于天井变黑的痛苦。”   加图索气结,圆脸被憋得通红。   赫伦让奴隶清洁加图索的脸。   用清水洗净墨迹的确太难,奴隶只好把橄榄油涂他脸上,再用刮片慢慢刮下来。加图索像被刮掉一层脸皮,疼得连热水都不敢碰。   为了表达微乎其微的歉意,赫伦请加图索吃烤火烈鸟舌。   这是昂贵的怪异美食,极受上流人士的追捧,尤其是加图索这样特立独行的有钱人。   “苏拉怎么没和你一起来?”赫伦斜躺在沙发上,看到加图索嘴角的酱汁,给他递张餐巾纸。   “她快要生产了,医生让她不要多走动。”加图索喜滋滋地说,“她每天都在神龛前祈祷,希望为我诞下健康的子嗣。”   赫伦瞧他一眼,“那你为什么不在家照顾她、还跑到我这个混蛋的家里做什么?”   加图索贼贼地笑着,“我最近吧……遇到点麻烦……”   “不借。”赫伦斩钉截铁。   “不是借钱!唉!”加图索无奈,“是我经商的事在元老院走漏风声了。”   赫伦抬起头望向他。   “你也知道,元老不能经商。虽然他们都在偷着干、还厚脸皮地揭露别人的丑事……”加图索有些愤然。   “你被人告发了?这会影响你的仕途吗?!”赫伦皱起眉头。   “这倒不会,我做得很隐蔽……”加图索说,“但我手头的这单生意是做不成了。我就想让给我亲爱的表弟做……”   “我可没闲时间去折腾这些东西。”赫伦松口气的同时表示拒绝。   加图索停下舞动烤串的手,一嘴油腻地凑近他,“你还没听我说完呢!这单生意很有油水可捞……”   他擦擦嘴,“我在西西里和一个进口商谈了笔丝绸生意。”   “丝绸?!元老院不是下令禁止进口丝绸了嘛?”   “根本禁止不了……”加图索神秘地说,“丝绸供不应求,商人们都偷偷进口,谁会放过这么赚钱的生意?!”   “那你卖给谁?你可是连身份都不能亮出来。”   “嘿嘿……”加图索笑两声,“我和别人合作。我负责进货到罗马,他帮我卖给零售商,成本和利润都是平摊。当然,必须得借他的名义才行。”   赫伦冷哼一声,打个哈欠,“我现在还不怎么缺钱。”   “安于现状的蠢蛋!”加图索小声骂他,“我的合作人比你年龄还小,他都知道赚钱养家,年纪轻轻已经是骑士了。”   “这与我无关。”   “我的傻弟弟!你知道布鲁图斯吗?他可是有名的小富豪。我敢保证,全罗马最少一半的进货商都与他有过交易……”   赫伦如被电击般腾一声坐起,“布……布鲁图斯?你在跟他合作?!”   “正是。”加图索点点头,“他是年轻的零售商,做生意很有信誉,可以说是前途无限!”   赫伦若有所思,良久才开口:“好,这生意我接了。”   加图索端起酒杯碰碰他的空杯子,油腻地笑着,“别忘了我这个表哥就好……”   加图索仗着磨破皮的红脸,硬是蹭顿晚饭才走。走时还用纸包了一些火烈鸟舌和沙丁鱼,一言一行都十分欠揍。   葡萄酒后劲很足。赫伦染上醉意,觉得燥热气闷。他脱掉外袍,露出长至膝盖的内衬衣。   他光着脚,挑选两把锋利的剑去了后院。   他向卢卡斯学习搏斗已经有些时日了。   为了避免伤害,两人在练习时只会用锈钝的剑。   但今天他想来点特别的。   他几乎是小跑过去的,脚被地上的石子扎痛,甚至出了血,他并不在意。   他的动静太大,沉睡的鸽子被惊动,如遇天敌般紧张地飞起。   鸽子已经长大,翅膀宽厚,挨在一起就投下一大片阴影,好象一片乌云遮蔽了天空。   卢卡斯坐在阴影之下,嘴里还在咀嚼面包。他惊诧地侧过身,两只腮帮子可爱地鼓囊起来。   伴随着翅膀扑腾的哗啦声,赫伦暴露在月光下。   他的轮廓被镶成银色,衣袖被吹得翻飞。双手各持一把剑,剑锋沿光裸的小腿指向地面。   他的气质如此优美而凌厉,像扇贝的孕珠一样生生嵌入这个疲惫的世界。   卢卡斯口中的面包卡在喉头,死活咽不下去了。   “卢卡斯!跟我打一架!”赫伦兴奋地大叫,嗖地扔去一把剑,被卢卡斯僵硬地接住。   赫伦双手握剑向卢卡斯狂奔,像一只纯银的箭矢,扬起一路尘土。   他几乎是跳到卢卡斯面前,挥剑就砍,混乱得毫无章法。   卢卡斯横剑挡住他的进攻。   一蓝一黑两双眼睛紧迫地对视,中间仅隔着十字交叉的剑锋。两张脸距离极近,气息得以交融,呼出的热气纠缠在一起。   两人僵持一小会,卢卡斯紧抿的唇又松开,主动放弃了抵抗。   赫伦紧追而上,使出全力乱挥。他空门大开,不懂什么防御。   卢卡斯脚步紊乱地后退。   他有一万个机会反击,把赫伦轻易擒拿。但他没有这么做,也没有这么去想。   赫伦砍累了,停下手,用剑撑着地喘息一会儿。他将凌乱的额发拨到一边,坏笑地盯向卢卡斯,内衬衣被风吹鼓起翻滚。   “卢卡斯……”他揶揄道,“你是被阉了嘛?!”   卢卡斯浑身一抖,眼里迸出萤火虫般的光亮。   他低吼一句:“主人……”   赫伦低低地笑,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响亮,“给我像个男人,卢卡斯。”他拿起剑指着他,“认真起来,让我好好感受你!”   这句话从赫伦口中溢出,像极了魔鬼的低吟。   卢卡斯像被点燃一般,握剑的手疯狂地发抖。一种滚烫的情绪爆裂开来,强闯进四肢百骸。他觉得血液在焚烧,产生类似火、太阳或岩浆之类的情绪,烧得他口干舌燥。   一种绝对禁忌的欲望升腾,他有了反应。而他非常清楚这是什么反应。   他知道只有一场爱到骨子里的性交才能纾解,或是杀尽千人后嗜血剔骨的快感。   他吞咽一下口水。   他拿起剑,寒光一晃闪到赫伦脸前,被赫伦一剑挥开。他能看见赫伦的黑瞳里倒映着自己,被笑意和水光浸泡着。   他的大脑空白,完全出于本能在打斗,那多少带点霸道的占有欲,下腹的热感让他面目扭曲。他越过了奴隶该遵守的规矩,很久没这样不受控制了。   两人短兵相接数次,剑锋相抵出刺耳的尖利声。卢卡斯毫不费力地转守为攻,陡然爆发的力量袭向赫伦,火星像花树一样绽放在两人之间。   灰铁色的锋刃危险地逼近,赫伦难以应对,踉跄着后退。   卢卡斯没有心软地追攻。   ——他想征服他。   砰一声,赫伦的剑被打飞,飞旋着重砸在地。好不容易安定的白鸽惊骇地飞起,羽毛扑棱着簌簌落下。   赫伦被这猛击带晃了身体,脚步趔趄一下,就要摔倒在地。   卢卡斯叹口气,把剑扔掉、抱住了他。   ——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两人肩并肩躺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他们大汗淋漓,血液像沸腾一般,连呼吸都似乎带点血气。   赫伦紧闭双眼笑着,“我输了……”他呼哧呼哧地说。   他的褐发汗湿打绺,双颊是兴奋的潮红。汗水熠熠发亮,嘴唇也是。   卢卡斯歪过头看他。   “我也没赢。”他说。   片刻,赫伦眯缝眼帘凝视月亮,微笑地说:“卢卡斯,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西西里。” 第13章 特殊的奴隶   没过几天,两人就动身出发了。他们坐船去西西里。   双桅帆如大手般鼓起,口衔铜环的狮神镶在船侧,暗红色的木船漂浮在蓝海里,留下一道蓝白相间的翻水褶皱。   赫伦在房舱里睡醒,用冷水洗了脸,拖着脚步去了甲板。船桨整齐划一地摆动,奴隶和船员穿梭,船上很忙碌。   他看见卢卡斯坐在不远处,四周围一小圈人,哈哈大笑着。他知道他们在玩掷骰子,这是打发时间的调剂。   人群很快散去,卢卡斯端着盘子朝他走来。   赫伦盯着盘里的红色食物,“这次又是什么?”他问。   “生鱼片。”卢卡斯微笑着说,“刚刚打上来的鱼,非常新鲜,是那些船员给我的,没有门道的船客吃不到这个。”   赫伦捏起一片放进嘴里,“味道不错,就是滑腻腻的,像嚼着另一条舌头。”   “因为您没吃惯。”卢卡斯把盘子塞到他手里。   赫伦平淡地瞧他一眼,“你倒是很能跟别人套近乎,总能骗点吃的喝的。”   “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卢卡斯双手一摊,理所当然。   鱼片很快被消灭,卢卡斯笑嘻嘻地看着赫伦,一片都没有拿。   “快要下船了吧?”赫伦把空盘递给他。   “嗯,前面那个小黑点就是港口。”卢卡斯向前指去,“听说今天是酒神节,比花神节还要好玩。”   船是在下午抵达港口的,阳光正盛。卢卡斯为赫伦披上外袍,他们抓着绳链下船,走到沙滩上。   海浪像融化的蓝水晶,像有生命似的侵蚀金沙。   他们脱掉鞋站在海边,脚边流沙中有蟹脚和残缺的贝壳。天和海拼接在尽头,云一会成整幅漂移、一会被吹得分散。   天是浅亮的蓝,海是深沉的蓝,赫伦好像被蓝包围而身心澄澈了。在这里,黄沙绿树只是蓝的点缀。   而世界上所有的蓝似乎都在这里了。   赫伦转头去看卢卡斯。他惊奇地发现,卢卡斯的眼睛从没这么蓝过。大概是西西里的蓝投射进他眸中,加深了他的眸色。   “卢卡斯,”他忍不住开口,“你的眼睛真蓝,像绿松石一样。”   大大咧咧的奴隶有些害羞,近乎窘迫地垂下头。   他们没有乘马车,而是步行走进街道。   因为酒神节的缘故,狭隘的街道张灯结彩。人流如浪潮涌入,他们头戴花环,在灌满酒的皮囊外涂抹油脂。姑娘在街头舞蹈,人们畅饮、泼洒酒水,醉醺醺地唱歌,歌颂酒神巴克斯,祈求钱币滚滚,夹杂粗鄙淫秽的词语。粗俗的,放纵的,喧闹的,一切都是肆无忌惮的。   两人淋了酒雨,手里被强塞鼓囊囊的酒袋。   漂亮的女人衣着暴露,热情而奔放,丰满的腰肢弯成弧线,把路过的卢卡斯拉拽到台上。大概是他的角斗士气质吸引了她们。   赫伦幸灾乐祸地笑,他想看他手足无措的窘态。   女伴搂着他摆弄四肢,有点色情。她飞快地转圈,裙摆伞一样支起。最终,她转到他怀里,就那么躺下去。卢卡斯扶住她的腰,她妩媚地闭上眼睛。   围观的人群响起哄闹声。   卢卡斯僵直地站着。鬼使神差地,他又向赫伦看去。   他的主人满脸笑意,黑眼睛弯成小船,那多少带点看笑话的意思的。   卢卡斯心如灼伤般疼痛。   他闭上眼睛,在她满是香粉的额上落下轻吻。   挪步走下舞台时,他的脖子上多了一圈花环。赫伦扯扯他的花环,坏笑道:“你的反应还挺快,看来有个女人就是不一样!”   卢卡斯强打起笑容,冲他一笑,重又低下头去。   “卢卡斯,我允许你娶妻的。我可不是什么苛责的主人!”赫伦戳了戳他的肩膀。   “我现在还不想娶妻。能陪您出来游玩、每天喂喂鸽子、偶尔去剧场搏斗,没有什么比这更完美了。”   ……   日落之前,两人来到进口商的家。   有加图索的推荐,家主贺瑞斯设宴款待了赫伦。   贺瑞斯是个精明油滑的商人。他上了年纪,灰白发顽固地翘着,深陷的眼窝里嵌着冒精光的眼睛,使他像鹰一样敏感地捕捉钱的气味。   “我向神明发誓!”贺瑞斯向赫伦敬酒,撞出清脆的声音。   “这批丝绸是丝国产的,而且非常高档!”   “希望它的质量抵得上它的价格。”赫伦平静地说。   他撕下一大块腌肉放盘里,却一直没有吃。   “绝对的货真价实!”贺瑞斯满脸堆笑,“您是稳赚不赔的!丝绸上还有花朵的绣纹,这在罗马城还是头一回!我敢保证,贵族小姐们会为它神魂颠倒!”   赫伦没有讨价还价,很快就答应了:“我信任加图索,他向我推荐的进口商也值得信任。我想先订五十里弗,如果销量不错,我们可以继续合作。”   “这是当然,波利奥大人!”贺瑞斯殷勤地为他倒酒,“要不是加图索推荐,我也没有胆量去和陌生人做丝绸生意!您也知道,元老院最近查得很紧……”   “风头这么严,你这丝绸买卖不容易做吧。”赫伦说。   “我们有专门的暗号,”贺瑞斯狡猾地笑着,“只要是禁止贩卖的货物,我们就叫它‘红琥珀’,合同和装箱上都这么写。”   “都叫红琥珀?”赫伦不解,“那你们怎么分辨呢?”   “根据价格来分辨。”他说,“像私盐,价格是48个第纳尔;丝绸的价格是110个第纳尔。如果合同标价是48,我们就会发私盐。不同种类红琥珀的价格差很大,没有人会怀疑。”   赫伦陷入沉默。他慢慢地晃酒杯,手指在杯壁搓摸,很久后才开口:“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   “请您尽管吩咐,尊敬的大人!”   “能不能发给我丝绸,但是在合同上标价48呢?当然,钱还是按照丝绸的价格来出。”赫伦晃了晃酒杯。   “这太容易了!只是在纸上改个标价而已。”   “千万不要发错货了。”赫伦提醒道。   “您尽管放心,我会亲自检查货物装箱。”贺瑞斯保证道,“绝对不会有任何差错。”   两人谈完生意,赫伦把盘中未动的肉干用纸包起来。   贺瑞斯本想热情地送他去客房,被他婉拒了。   他走到后院的矮屋,一推门就看到了卢卡斯。   卢卡斯和这里的奴隶们挤着住在屋里。贺瑞斯对手下的奴隶十分抠门,连宽敞的住屋都不为他们提供。   小屋里热烘烘的,有股汗臭味。奴隶围在卢卡斯身边,众星捧月似的。   他叼着根稻草,叉着腿随意坐着,手里摆弄一根飞镖,有点粗野的流痞气。对面墙上挂一块破烂的木板,拥挤着不少根飞镖羽毛。   他抬头看到赫伦。在这污垢的矮屋内,他就像一颗明珠,被遗失在这不该在的地方。   卢卡斯收敛张扬的神色、显现出乖顺。他晃着身子站直,结结巴巴的:“……主人……”   “吃饭了吗?”赫伦掩着鼻子问。   “还没,贺瑞斯不给奴隶提供晚餐。”   “接着它。”赫伦把肉干扔给他。他打开纸包,惊讶地睁大眼睛。   “赏你的。”赫伦笑着说,“明天我们就回去。”   第二天,两人带着五箱丝绸上了船。   他们乘坐的是商船,条件比较脏乱,胡子拉碴的船员总苦着脸。这里没有殷勤的奴隶,吃食也是粗糙的面包和卷心菜。   所幸航程很顺利,船速也很快,两人很快抵达罗马。卢卡斯一路赶马车,总算赶在午饭前到了家。   奴隶们把箱子搬到中庭,赫伦命令开箱。   绣着牡丹花的红丝绸堆垛在箱中,明艳得像一团火。赫伦描绘着绣花的边缘,细腻的丝线有些冰凉,像融化的奶酪或是云朵什么的。丝绸非常高档,图案是鲜见的精美,赫伦十分满意。   他让奴隶去给布鲁图斯送口信,邀请他来家里做客、谈谈生意。   箱子里还躺着一张莎草纸,写着密密麻麻的拉丁文。他大略扫一眼,讲的是丝绸保养的方法。   他把纸丢给卢卡斯,悠闲地躺在躺椅上,让他读给自己听。   卢卡斯难为情地揪了揪头发,“我不识字……”   赫伦这才想起来他没读过书。   他用两根指头夹走纸张,边晃边说:“我手下的每个奴隶都会读写,这是最基本的素质。”   卢卡斯尴尬地红起脸,同时恼怒自己的薄脸皮。   那血雨腥风磨砺出的意志力,被赫伦短短一句话就击溃了。   赫伦看见他的红脸,淡淡地微笑,“不过……我可以教你认字。你要是有兴趣,我还能教你希腊文。”   卢卡斯受宠若惊。他本想通过下跪来答谢的,也应该这么去做。   所有感谢的话堵在喉头,待到出口时却变了:“您为……为什么要教我?”   赫伦晃着椅子,眼睛却一直盯着他:“因为对我来说,你是特殊的奴隶。”   卢卡斯像幻听似的僵立。   作者有话要说:   古罗马人很喜欢中国的丝绸,所以不断进口,造成大量的贸易逆差,元老院就多次下令禁止进口丝绸。这一章来自这个史实~~ 第14章 设局   布鲁图斯来谈生意时,赫伦正坐在高台的栅栏上喂鸽子。   鸽子咕咕地挨紧啄食,像一片沉到地上的云。头顶棉絮般的白云,脚底是浮动的白羽,他像一根细柱支撑这两个世界。   他的动作十分耐心,每次只扔一点点。他悠闲地喝酒,赤裸的双脚时不时碰一下,手边堆着冒尖的玉米粒。   布鲁图斯被奴隶带来二楼。   赫伦听见脚步声侧过头,从眼梢斜斜看他,微笑着招呼他过来。   布鲁图斯顿了顿,紧抿着嘴走去,神情严肃得近乎僵硬。   赫伦用酒杯口碰碰栅栏,发出轻快的撞击声,示意他坐上来,“怕高吗?”   布鲁图斯没有回应,只是轻飘飘地扫一眼鸽群,迟迟没有动作。   他的嘴唇动了动,塌陷的鼻子上冒出汗珠,眉间的皱纹轻轻颤动。   “那就是怕了。”赫伦笑着跳到他身旁,朝他拨了拨玉米,“我喜欢鸽子,它们很可爱。没人会去讨厌这些小家伙,不是吗?”   布鲁图斯脸色泛白,小成缝的眼睛耷拉下来,眼珠左右乱晃。他握起拳头,盘踞在骨节的血管微微突出。   “我今天过来……是和您谈生意的。”   “啊对!让我们来谈谈生意……”赫伦晃了晃酒杯,“你看到庭里的丝绸了嘛?摸上去就像冰牛奶一样!”   布鲁图斯蜷起手指碰一下鼻子,恢复了镇定,“它的价格应该等同于黄金。”   “猜猜它的进价,布鲁图斯。”赫伦故作神秘地说。   “我敢保证最少要90个第纳尔。”   “哦你猜错了。”赫伦竖起食指在他脸前摇了摇,“不过这并不怪你,那个进口商只给我一人开出特价。告诉你吧,我的进价只有48个第纳尔。”   “这不可能……”布鲁图斯震惊地说,“丝绸的价格绝不可能压到这么低!”   “可事实正是如此。丝绸在丝国卖得并不贵,在罗马却成了黄金。我的进口商很有渠道,也非常谨慎。最近禁令实行得这么严,他只敢和合作很多次的熟人做生意……”   “可您从没有经过商……”布鲁图斯疑道,“单是这笔生意还是加图索推荐的。”   “我是没经过商,可是我姓波利奥!”赫伦重重咬字,狡猾地笑着,“普林尼给我留下不少家产,其中也包括可靠的供货商。我只是沾了他的光而已,这或许是……血统的优势?”   布鲁图斯像哑鸟一样噤了声。他的脸颊泛起青灰色,下巴痉挛似的抖动,像听到了什么魔鬼的名字。   片刻,他缓缓开口:“我需要看一下您的订货合同。请原谅我的疑心,毕竟合同是以我的名义签署的,我不希望有不必要的闪失。”   赫伦仰头把酒喝光,慢悠悠地将合同拿给他。   布鲁图斯看得非常仔细,目光在每一行停留,甚至来回翻看。他的眼光像锯子一样,要把每个字母都砍锯分解,认真得像要把它们抠掉、吃进嘴里。   “红琥珀?”他疑惑道。   “这是暗号,我们用红琥珀代表丝绸,为了安全。”赫伦笑笑。   布鲁图斯想了一会,把合同叠好还给他,说:“进口商的做法很聪明。”   “不过……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赫伦说,“我不希望和你共享这个进口商;也就是说,我不希望你越过我去和他做生意。你也知道,我也是要赚钱的,如果你们直接合作,我可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请您放心!这是商业的规则,牵扯到我的诚信,我是绝对不会去打破的。”布鲁图斯恳切地保证。   他缓缓弯下腰,头颅驯服地低垂,五指规矩地绷紧贴在两侧。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让赫伦想起加图索家那只很通人性的狗。   “噢,我当然相信你!”赫伦拍拍他的肩,“你可是以信誉闻名的零售商,不然我也不会冒险把合同拿给你看了。”   两人查点完财物,布鲁图斯没有多停留。他拒绝了赫伦的晚宴,带着五箱丝绸就匆匆离开了。   赫伦侧躺在沙发上,银盘里堆满了食物。他格外开心,葡萄酒喝了不少,有点醉酒的慵懒派头。奴隶为他倒酒,他用餐刀把面包剖开,挤上沙拉酱,铺上几叶苣头菜和鱼子酱。   他吃东西很缓慢,姿势也十分优雅,确保手不沾油、嘴不掉屑。   卢卡斯掌灯走进餐室,吹灭灯罩内的蜡烛。   赫伦躺着看他,高举酒杯说:“卢卡斯,来尝尝这些。”   他伸出脚尖点点身边的空地,小腿和膝盖就这么明晃晃地暴露出来。   卢卡斯不太自然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躺下。   “奴隶是不能背对主人的,转过身来。”赫伦命令道。   卢卡斯翻过身,看到赫伦的嘴唇被酒杯口紧抵,眼角微微发红,眨眼的速度也慢了半拍。   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把目光挪走,飞快地喝一杯酒下肚。   “您为什么要欺骗布鲁图斯呢?”他问,“装箱上的单价是48个第纳尔。可贺瑞斯家的奴隶告诉我,您谈成的价格是110个第纳尔。”   赫伦挑起一边眉毛,“看来我有了一个灵通的信息使。”   “那个奴隶服侍您和贺瑞斯的晚宴,他无意间听到了。”卢卡斯闷闷地说,“您损失太多钱了。您是不是……想帮助布鲁图斯大赚一笔?”   他低下头,越说声音越小,胸口开始剧烈地起伏。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在给他送钱,而且是很多钱。”赫伦不以为意。   “光是一步丝绸,您就损失了62个第纳尔。可一只装箱里就有70步……”卢卡斯有些激动,“我不得不说,您就像失去了一座大理石豪宅,就是为了那个弱不禁风的布鲁图斯……”   赫伦笑道:“你好像很担心我?”   “噢,您是我的主人……”卢卡斯低声说,“我的吃喝用度全仰仗您的赐予。我必须要担心您和您的波利奥……”   赫伦自顾自地呡着酒,没有回答他的疑问。   卢卡斯撕掉一块面包,味同嚼蜡地啃着,像嚼着一团湿棉花。他难以下咽,只得喝一大口酒,把面包硬生生灌进喉咙。   “不喜欢嘛?”赫伦放下酒杯,“你的表情,就像是在哭。”   “没……没有。”卢卡斯低垂着头,“我只是不怎么喝酒……”   两人躺在沙发上吃了很久。地上堆满果壳和碎屑,捻成团的餐巾纸像一朵朵小白花,奶酪切得凌乱,支离破碎的鱼刺到处都是。   过分的饱腹感使赫伦昏昏欲睡。他的头越来越沉,最终枕在胳膊上……   他被一记急促的尖细女声吵醒了,那是他熟悉的声音。   “赫弥亚!你怎么能让奴隶躺着吃饭?!”   卢卡斯跳下沙发,向突然降临的范妮下跪认错。   赫伦支起身子,懒洋洋地说:“卢卡斯,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卢卡斯犹豫一会,听话地告退了。   范妮愈发消瘦了。   她的脸色白里透青,像干冷石膏外涂一层青粉,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她失去了贵妇该有的风貌,像一个即将入土的人。额前那枚黑曜石像是她的陪葬品。   “家里必须要有规矩。你这样纵容,奴隶会变懒的!”范妮声色严厉。   赫伦站起身,拿起一块奶酪蛋糕。他捧起母亲的手,轻吻她的手背,又翻过来把蛋糕塞进去。   他的表情极度温顺,这无疑取悦了范妮。   “哦……我的赫弥亚……”范妮转怒为笑,“我对这样的你总是没辙……”   “他是一名为我赚奖金的角斗士,对我忠心耿耿。我应该去奖赏他的。”他为她紧了紧羊毛斗篷的系带。   范妮揪起眉头,“不要与那种粗野的奴隶走得太近。他是蛮族人,对自己的行为是不加控制的。我怕你会吃苦头……”   “不会的。”赫伦笑着摇头,“很多人的外表和内心是截然相反的。”   范妮欲言又止。   赫伦对她身侧的弗利缇娜说:“去给母亲倒一杯葡萄酒。我敢保证,从高卢进口的美酒会使她忘记所有哀愁!”   弗利缇娜点点头,刚要迈步就被范妮拦住了。   “医生已经禁止我饮酒了,赫弥亚。我可能连肉食都吃不了……”   赫伦惊讶,“母亲,您的病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我可能活不到半年了。”范妮忧伤地说,“医生说我的肝脏像是被巫女施了法术。我快去见普林尼了,但最后的时间,我想和我的儿子一起度过……”   赫伦沉默起来。   母亲的寿命快要结束,距离那一天也更近了。但现在没有半点线索,布鲁图斯似乎也没采取行动。   一切就像死水一般平静。   他沉重地叹口气,对弗利缇娜说:“这段时间母亲住在家宅,由你来照顾。” 第15章 魔鬼引路人   范妮在家宅住了下来。   医生屡次为她诊断,每次的脸色都更沉重些。她病得厉害,只能吃清淡的蔬菜汤,像粘长在被窝里,浑身散发浓郁的药草味,每说会儿话就要休息一下。   弗利缇娜一刻不停地服侍她,端汤送药,非常细心和忠诚。   书房里,蜷皱的羊皮卷摆得整齐,莎草纸溢散青涩的味道,刻满字的蜡板散乱在地,水钟滴答计时。似乎连空气都有刻上拉丁文了。   一缕阳光照射卢卡斯的头发,呈现厚重的鎏金色。粗野的角斗士此时显出书气,刀疤密布的手握住了刻笔。那本该是他永远不会摸的东西。   房间里十分安静,只有针尖刻划蜡板的沙沙声。   赫伦兑现了诺言,手把手教卢卡斯读写。   卢卡斯伏在桌案上,艰难地临摹简笔画般的拉丁文。他的额上挤出汗珠,瞪大了眼睛,时不时咬咬刻笔,像幼童一样磕磕绊绊地刻写,拿笔姿势极其怪异。   赫伦交叠双腿坐上桌案,一只胳膊向后撑着,慢慢地啃着苹果。   他看到笔尖下歪斜的“Pollio”,像冬天里被冻僵的虫子,可怜至极。   卢卡斯写完后,还来回描几笔,试图让字更端正些,实际没什么用。   “写得不错。”赫伦咬一口苹果说,“最起码我能看出你写的是波利奥。”   卢卡斯受到鼓励,又刻写一遍,这次明显圆润多了。   他满意地放下刻笔,松了口气。   赫伦见他写完,把苹果咬在嘴里,侧身关掩百叶窗。   窗叶缝隙间的阳光照亮他的眉眼,其他五官隐于阴影中。他像被阳光蒙住了眼睛,那双深邃的黑眼睛收拢卢卡斯的身影、他的蜡板和刻笔。   ——以及世界上所有东西。卢卡斯想。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突然开口:“我很愿意学读写。如果您有那个好意,我还想跟您学希腊文。”   “当然可以。前提是你要先会读写。”赫伦拿下嘴里的苹果。   他伸出食指,拂过身旁的一排羊皮卷,定格在一卷上抽出。他把卷轴打开,指甲点了点标题,“认得嘛?”   卢卡斯对着生词摇摇头。   “这卷书叫《神谱》,很适合你这种刚刚会认字母的人读。当年我的教仆就逼我抄写它,很有用。”   这时,一个奴隶慌张跑进来,脸上挤满汗珠,濡湿的衣袍黏在身上。   “主人,浴场出了事故……大理石横梁突然断了,砸死了三个奴隶……包工说要您赔款。”他用袖子抹把脸,“他说如果您不赔,就把波利奥的冠名撤掉。”   “三个奴隶?”赫伦收敛笑容,“要赔多少钱?”   “300个第纳尔。他们是有技能的奴隶,身价要贵一些。”   “玫瑰园不是有收入嘛?”赫伦说,“用那个来抵。”   “那笔钱还没有到,普林尼大人是和安敦尼签的合同。”奴隶说,“您也知道,那个家族总喜欢拖欠货款,出了名的抠门!”   赫伦想了想,“神龛里不是有黄金和珍珠吗?把它们典当了换钱。”   奴隶震惊地抬头看他,迟迟不肯动弹。   “快去!”赫伦催促道,“那些玩意儿除了招致偷窃外,没有任何用处。”   奴隶偷偷打量他的脸色,起身飞快地离开了。   赫伦心里有点急躁。和当年一样,他陷入债务危机。尽管这次不那么严重,他也不得不勒紧腰带过日子。   “您果然缺钱了。”卢卡斯咳了一声,沉郁地说。   赫伦转过身,移到嘴边的苹果又放下来,“我教你一点修辞学吧。”他轻笑着,“你能理解这句话吗——为魔鬼引路的人终将被魔鬼引路。”   卢卡斯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赫伦挑起一边眉,“你很快就能理解它的意思了。”   “我现在可也不想理解什么魔鬼引路。”卢卡斯叹口气,“我只想让您不要过拮据的生活。”   赫伦放下苹果,神秘地冲他一笑。   ……   正如赫伦所言,消息来得很快。   布鲁图斯因为贩私盐而被元老院禁商。他倒霉地碰上风头最严的时候,被当作反面教材以儆效尤。他被罚了一大笔钱,在法院的信誉一落千丈,成了他无法洗掉的污点。法院甚至追踪他以往的生意记录,逐个盘查他的生意伙伴。   一时间人心惶惶,没有人找他合作了。同行纷纷洗手不干,茶余饭后怜惜地悲叹:“那个可怜虫布鲁图斯……”,还带点幸灾乐祸的笑。   卢卡斯告诉赫伦这个消息时,他在欢乐地筛着杏仁粉,用开水慢慢冲泡,又舀上一勺蜂蜜。   “据说是个倒卖丝绸的人揭发的。布鲁图斯收了钱,却一直没有送货。丝绸商赶到他家要货,发现装箱里只有私盐。”卢卡斯说,“他算是完蛋了。那些元老好不容易抓到一个私盐贩,恨不得昭告天下!”   赫伦搅拌着杏仁粉,“跟我猜的一样,他果然仿造了一模一样的合同、向贺瑞斯要货。我可是提醒过他别打歪主意。”   “他真是蠢。”卢卡斯说,“难道他不会亲自和贺瑞斯谈生意吗?”   “他可一点也不蠢。”赫伦笑笑,“合同本就是以他的名义签署的。贺瑞斯只对熟人卖丝绸,布鲁图斯没跟他接触过,仿造一张合同是最简单的办法。他只是没想到,我宁愿损失一栋豪宅,也要让他声名扫地。”   “为魔鬼引路的人终将被魔鬼引路……”卢卡斯神色复杂,“您说的就是这个?”   “没错。”赫伦点点头,“我给他下套,亏了一大笔钱;他想断我的财路,信誉就完蛋了。动了坏心思自然就有报应,我和他都逃不过这个定律。”   卢卡斯盯着他,“可您的确招惹了魔鬼,不是吗?”   “我很乐意看到他被法院列入黑名单,远超于招惹魔鬼的痛苦。”赫伦的眼里流露出精光,“我敢保证,如果以后他提起诉讼,法院的那帮老家伙都会偏向被告人……”   “您典当了黄金,晚餐也排除鱼肉,连香料都是普通的印度香料……就是为了让他失去法院的庇护?!恕我直言……”卢卡斯揪起眉头,“这太不值得了……”   “你管得太多了!卢卡斯。很多事情你并不清楚……”赫伦打断他,“根据你目前的所知,我只能告诉你,这世界上我最恨的三个人,其中两个就是布鲁图斯和格奈娅。”   “那第三个人是谁?”   赫伦的脸色沉郁些,讥讽地说:“普林尼,我那个好父亲。”   卢卡斯猛地抓紧餐桌沿,指甲抠进清漆里……   自那天以后,卢卡斯不怎么学认字了,更多时候他都是练习搏斗。   练习时,女奴们会倚在墙角偷偷看他。他总使最顺手的短剑,锋利而轻便。他手掌的薄茧因剑柄摩擦而增厚,一开始他会感觉到疼痛,后来就麻木了。   他很卖力,经常挥汗如雨,时不时抬眸看空荡荡的高台。那双蓝眸本该因为劳累而暗沉的,可总保持着兴奋的神采。   赫伦节衣缩食,舍弃昂贵的食物,减少熏香的使用,不再大摆宴席。   可事实证明,他的确被神明庇护,在他困难时总有人帮他。   女奴捏着莎草纸跑到眼前时,赫伦正泡在浴池里。他漫不经心地接过纸张,匆匆扫两眼,如遇晴天霹雳。   【很抱歉没有请示您。我去了地下角斗场,为您赚点奖金。】   ——字是卢卡斯写的,只有他的字才像半死不活的蚯蚓。   “混蛋!”赫伦骂一句。   他胳膊一撑走出浴池,随意套件内衬衣,连擦净水珠都没顾得上。   他叫奴隶准备马车,即刻动身去了角斗场。   ……   自从被元老院禁商后,布鲁图斯被同行抛弃。他家宅的中庭,已经很久没人光顾了。   他更加沉默寡言,总待在卧室里不出来。   奴隶端着饭菜,试探性地敲敲卧室门,屋里没有应答。   他有点焦急,因为他的主人已经一整天没露面了。   犹豫了一大会,他还是推门而进。   卧室里点燃一支蜡烛,光线十分幽暗。   布鲁图斯靠坐床上,斜斜地看过来,“你想被我扔去喂狮子嘛?!我没有准许你进来。”   “夫人让我把饭菜端给您。”奴隶战战兢兢地过去,将饭菜放到床头。   “跪下,抬头睁开眼。”布鲁图斯瞥一眼饭菜。   奴隶升腾起不好的预感,别无选择地照做了。   借着微弱的光,他看到主人的圆鼻孔忽大忽小,小眼睛发出犀利的光。   布鲁图斯抓一把盘上的调味盐,狠狠往奴隶的眼睛上按去。   奴隶惨叫着向后躲,被布鲁图斯揪住头发。   他疼得浑身颤抖,两脚在身后疯狂地乱蹬。一波波的惨叫像是从地狱嚎出的,如罪恶的亡灵被烙铁烫熟了皮肉。   格奈娅点亮灯罩来到卧室,瞥见奴隶的惨状,淡淡地说:“又拿奴隶撒气?”   布鲁图斯松开手,走到她脚边跪下,捧起她的手亲吻,像虔诚的教徒礼遇圣女:“母亲,我被那个狡猾的波利奥骗了。我失去了一切……”   他的语气带点不符年龄的撒娇。   格奈娅皱起了眉,“那只是赫伦,他并不能代表所有的波利奥。”   布鲁图斯的肩膀猛烈颤抖,握住她的手越收越紧,他像得了肺病一样喘息,好象下一刻就窒息而死。   “母亲……难道您不和您的儿子站在一边吗……”他把脸贴在她手背上,“法院不再信任我了。就算我亮出遗嘱,那帮老东西都会质疑我的……”   “你抓疼我了,布鲁图斯!”格奈娅抽回手,“我当然和你站在一边,从我收养你那天就是这样。”   “可您眼中只有那个冷漠刻板的普林尼!”布鲁图斯咬着牙,“他欺骗您、让您孤单一人,他的心就像爬在泥潭里的恶心的蛆虫……”   “我不准你说他!”格奈娅叫喊着。她抓起布鲁图斯的头发,盯着他的眼睛说,“我警告过你,没人能诋毁普林尼。你应该还记得你养父的下场……”   布鲁图斯抽泣起来。他涨红了脸,大颗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五官攒紧,像一个小老头。“您难道要那样对我嘛……如果我失去您的庇护,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人爱护我了……”   他抱住格奈娅的腿,鼻涕眼泪抹在她的裙摆上。   格奈娅铁青的脸缓和些,摸了摸他的头发,“再等等,我的孩子。波利奥一定是我们的。等范妮那个婊子一死,我就能得到普林尼的一切……” 第16章 神明引路人   角斗场的热空气像鼓胀的岩浆。   人们揪着头发,比在剧场中更疯狂,激动至极时还会擂擂胸口。叫喊声把柱缝的沙子震得飒飒直掉。他们狂热地欣赏角斗,把玩石头做的筹码,兴致勃勃地赌博输赢。   很多贵族养活角斗士,让他们搏斗为家族赢得名誉;还会把他们带到这里,给自己赚些灰色收入。   赫伦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以及类似铁锈或焦糊的味道,令人作呕。燃烧的火把晃乱他的眼,他的头发还湿着,进来时有瞬间被烘干的错觉。   这种像极了浴场蒸房的气氛,使他非常不舒服。   赌场侍者小跑过来,怀里抱着蜡板,上面刻着围观者的赌注。   “尊敬的大人,何不赌上一把?我保证您能体会到博弈的快乐!”他递出蜡板和刻笔,谄媚地说。   “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卢卡斯的角斗士?”赫伦问,“我是他的主人。”   “他在这儿,大人。”侍者笑着,“下一场就是他捕杀狮子的表演。我想一定会非常精彩!如果您乐意,您可以为您的卢卡斯押注!”   赫伦感到全身血液一滞。   一切都重现了。   他揪住侍者的领口猛地拉近,咬牙切齿地喊道:“我现在就要见他!”   “哦大人!请您不要激动!”侍者瑟缩着,“我现在就喊他过来。”   赫伦松开他,心绪乱得千缠百结的麻。他紧紧握起拳,又无奈地松开。   当年,卢卡斯就是死在狮口之下的,尽管是自愿的。   卢卡斯持剑走来。他已经穿好皮甲,一只手套还没绑好,松垮垮地耷拉着。他的金发汗湿地紧贴,脸颊和眉眼微微发红;汗水被火光照亮,像晶亮的铠甲披在他身上。   他刚刚结束两场角斗、赢了很多奖金。   根据他和角斗场达成的口头协议,他还要去狩猎一头埃及雄狮。   他微笑地走到赫伦面前,亮了亮鼓囊囊的钱袋。   他还没张口说话,就被赫伦抡了一拳。   “你这个家伙……该死的!我早就该料想到的,该死……”赫伦气急败坏。   卢卡斯惶惑起来,他抓住他挥舞的手腕。   “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主人。您过得很辛苦……”他愣了愣,又别扭地加一句,“我可不想被穷极了的主人转卖到其他人手里……”   “狗屁职责!”赫伦骂道,“你的职责就是服从我!现在我命令你回去,让别的倒霉蛋去剥了那只狮子的皮!”   “噢不!您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卢卡斯把钱袋塞进他手里,“一旦定下协议就不可以反悔,不然就要自断一根手指。”   “我去你妈的!”赫伦抬腿踹了他一脚,忘记了应有的礼仪。   卢卡斯嘶地一声蹲下揉揉痛处,仰起脸来笑着看他。   他看到赫伦满头大汗,头发打湿成绺贴在鬓角,连脖颈都是亮晶晶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端丽的眉眼因汗湿了有别样的风情。   “其实您没必要非得赌我赢的……”他认真地说,“如果您真的很想要钱,我愿意……”   “你他妈给我闭嘴!”赫伦低吼一句。   他的心脏似乎要蹦出胸膛,脸热得如烤火一般。他扯了扯领口,才觉得呼吸顺畅些。   不远处,狮子已经放出来了,在台上来回走圈。   侍者给它喂一大块生肉,唤起它的嗜血本性。   赫伦瞥一眼台上,紊乱地走几步。   他突然顿住,一把夺过卢卡斯的剑,叮一声狠插在地上,凑近他的耳边:“我告诉你,这次我押你赢。”   他顿了顿,“而且,我要把手上的钱财全部投掷于此!”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得快要鼻尖相碰。   卢卡斯能看见他凌乱的眉毛、滴着汗珠的鬓发。他吐出的气息十分火热,眼睑是好看的绯红,睫毛轻轻打颤。   卢卡斯一时语塞,他呆愣地轻唤一句:“我的主人……”   “给自己留条命!卢卡斯。”赫伦拍了拍他的肩,站起身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他,愤怒中带点天生的睥睨。他的黑眸里沉着一片暗沉的金色,那一定是卢卡斯的金发。   “如果你给我输了,我的财产就做你的陪葬!”他一字一顿地说。   卢卡斯的心脏突然狂跳,这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本能。他激动得回不过神,甚至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他难以定义自己的感受。可除了心跳和赫伦的容颜,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侍者快速击掌,提醒捕杀开始。   卢卡斯没多说什么,拿起剑就走过去跳上台。   人与兽的对抗开始得很快。   狮子只有兽性,看到活人就猛扑过去。它的爪子比卢卡斯的头还大,胡须像粗硬的刷毛,浓密的鬃毛支棱起来,像一只从天而降的怪禽。   卢卡斯跪地滑出,膝盖磨得血肉模糊。他持剑刺入它的前腿。狮子从喉咙深处发出轰鸣,身体弯成一张弓落在地上。   铜铃般的金眼瞪大,它前腿的疼痛激怒了,露出獠牙,饥饿使它渴望血肉。   它再次扑过去,爪子狠拍卢卡斯,指甲像铁钉一样悉数展出。与生俱来的蛮力让它突破盾牌,刺穿他赤裸的肩膀。   卢卡斯隐忍着,挥剑去砍狮子的脖子。   疼痛几乎抽掉他所有力气。可他得手了,他知道这是一场不能输的搏斗。   血染红了狮子的鬃毛,它忍耐疼痛的能力比人强得多。它连连向前压,用爪去刨卢卡斯的肩,撕扯下一片皮肉。   卢卡斯觉得对战的不是狮子,而是一个力气无穷大的野蛮人。   赫伦紧张得近乎要窒息。台上的一切都和当年重复,他急出一身汗,心里开始绝望。   狮子把卢卡斯扑倒在地,卢卡斯能闻到狮口中喷涌的恶臭。他用剑死死抵住狮子的嘴,那带满倒刺的舌头越来越近——   嗖地一声,一只三叉戟幽影般闪过,刺穿了狮子的脖子。它被这股猛力带翻身体,喉咙里冒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很快就断了气。   卢卡斯死里逃生。   他强撑着坐起来,浑身都是黏稠的血。身段强壮的他有些虚弱,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困兽。   他扫一眼人群,看到一脸激动的赫伦,也看到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那是一张黑如木炭的脸,短碎的头发像沼泽旁的泥点。他是这样黝黑,显得眼白就像牛奶一样。   卢卡斯想起来了。   他是他曾经的对手,是个擅长三叉戟的网斗士。赫伦曾在葬礼晚宴上挽留他的性命。   人群哗然。这场捕杀就这么结束了,还是以不合规矩的方式。因为有第三人的介入,卢卡斯赢得并不光彩。人们非常不满意,响起一片嘘声。   最终,裁判判定平局,关联的赌局也随之无效。   赫伦颤抖地盯着网斗士,产生奇异的庆幸。   当初一个细微举动,会在现在挽救了卢卡斯的性命,改变了应有的走向。   这种庆幸使他头皮发麻。   他突然想到一句话:为神明引路的人终将被神明引路。   这一刻,他没有为拾人牙慧而羞愧,反而有种在体悟希腊哲学的感觉。   卢卡斯一瘸一拐地走下台。他脚步打晃,手臂无法抬起,皮肉撕裂外翻、露出阴森森的骨头。大量失血使他脸色惨白,惨兮兮得像从炼狱受刑归来的罪灵。   赫伦和网斗士扶着他走出角斗场。   “神护佑我波利奥,没让你把它带走!”赫伦嫌弃地说,“老实说,我在蜡板上写下押注时就后悔了!你这个混蛋!”   “很抱歉,主人……”卢卡斯浑身发冷。   他转头看向网斗士,恳切地说,“你救了我?”   网斗士白他一眼,“我没想救你,只是不想让你输。毕竟波利奥大人救过我一命。如果我没看到蜡板,我才懒得弄脏我的三叉戟、去救你这个没用的家伙!”   卢卡斯低笑两声,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第17章 卢卡斯的誓言   醒来时,卢卡斯发现自己泡在木桶里,头上还缠一条毛巾。   木桶边摆着绷带和剪刀,浓郁熏鼻的药味让他打个喷嚏,药草熬制的水漫过他的肩膀。他靠在桶边,热气冉冉上升,肩膀像被火烫似的疼痛。   奴隶进屋,往木桶里添加深褐色的药水。   “你醒了?”他瞅了卢卡斯一眼,“你知道你用了多少副药草嘛?”   卢卡斯扭过头,“多少副?”   “50副。”奴隶比划一下,“主人花了150个第纳尔给你治伤!这些钱足够再买一名新的角斗士了,还是身价很高的那种。”   卢卡斯震惊,眼睛微微睁大。这一瞬间他的表情是定格的,他明显受宠若惊了。   他捧起一把药水闻闻,伸出舌尖舔了舔,喃喃自语道:“真苦……一定很有用。”   “你可要给我好好恢复,不要浪费这些钱!”赫伦走进来,黑着一张脸,“事实证明,凡是自作主张的奴隶,都不会有好下场!”   卢卡斯低下头,“我只是不想看到您……因为那个布鲁图斯而生活艰难。”   赫伦嗤笑,“我和他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你只是个奴隶,能做什么?”   卢卡斯瞅他一眼,故意抬了抬身体,露出触目惊心的肩伤。   皮肉撕裂糜烂,深深浅浅的红,像一团暗火,又像一片贴附的腐肉,与周边苍白的皮肤格格不入。   他故意用手按压肩膀的伤处。有淡红的血丝现出,顺着胸膛渗进桶里。   “我承认我越矩了……可我的确是因为您和他的事受伤的。”他满脸委屈,使出苦肉计,“仁慈的您一定会让我伤个明白,不是嘛?”   赫伦注视他一会,挥手示意奴隶退下,倚坐在木桶边上。   他挡住了烛光,腾腾翻滚的水汽中,颀长的剪影很不真切。   “还记得我曾经让你找过一只金盒吗?”他说,“那里面可能藏有普林尼的遗嘱。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可除了那只金盒外我没有任何线索。”   “遗嘱?!”卢卡斯压低了声音,“您已经继承家产了……”   “遗嘱上说布鲁图斯才是继承人。”赫伦苦笑,“不止是遗嘱,他可能还知道普林尼印章的下落。   卢卡斯惊疑道:“可您的手指正戴着大人留给您的印章。”   赫伦看着右手,缓缓转动黑戒指,叹息道:“普林尼有两枚印章,但我手上只有一枚。如果遗嘱被找出来,再加上印章作证,波利奥就是布鲁图斯的了。我是普林尼的亲生儿子,却随时有可能失去这一切……”他郁闷地说。   卢卡斯紧锁眉头,他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所以您千方百计毁掉他的信誉,就是为了让法院怀疑遗嘱的真实性?”   “没错。这样的话,判决会对我更有利。你知道法院的那些官员,总会拿个人意志去判断别人,然后就像狗死咬住骨头一样不肯改变!”   卢卡斯沉默起来,蓝眼珠不断晃动,像在思考什么。   “这并不是最究竟的办法。”他想了想说。   “我知道。”赫伦有点郁闷,“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他低下头,手指微微颤抖,呼吸愈发沉重起来,“我不能失去波利奥!我已经习惯了贵族的生活。如果让我成为庸碌的平民,我一定会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干涸而死……”   “不会的!我会为您想办法,帮您摆脱这个结局!我发誓!”卢卡斯眼神坚定。   “您的父亲被美色所迷,他的遗嘱是被魔鬼诱惑而写的。是他抛弃了自己的儿子……您不该受任何罪,我的主人……”   赫伦的目光扫过他,“卢卡斯,我相信你是个忠诚的奴隶。我已经把最要命的秘密告诉了你,绝不允许你有背叛我的意图!”   卢卡斯注视他一会,突然拿起一旁的剪刀,向左手掌狠狠扎去。   “我以鲜血向神明起誓,我会对您终生忠诚!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气,流干最后一滴血!”   他的脸颊被热气蒸得发红。缠在额头的毛巾掉下来,白蛇一样松垮垮地缠在脖子上,使他像一个埃及的杂耍演员。   赫伦瞥到汩汩冒出的血,很满意这忠诚的誓言。他抱起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卢卡斯,手指一搭一搭地打着手肘。他的剪影十分优美,脖颈高贵地绷直,即使轻慢都使人觉得理所当然。   他以命令的口吻说:“记住!你是我的奴隶,你的生死皆由我做主。所以,以后不要随意去死,因为只有我才能控制你的死亡,由不得你自己!”   卢卡斯紧绷着身体,重重地点头。   ……   卢卡斯伤得很重,好得也很快。他一贯很乖顺和细心,勤快地泡药草水,扶赫伦下马车时会踢开石子,吃饭也是老实地蹲着吃。   他时常练剑,偶尔跟来兴致的赫伦打一局。更多时候,他都会阅读书卷、认真地临摹拉丁文。他总是对着鸽群朗读,念错了被其他奴隶指正,他也嬉笑着接受;他也喜欢靠坐石柱下,翘起一条腿,像孩子一样学写字。   这个粗莽的日耳曼男人,在读书时像一位假正经的绅士;可一旦阖上羊皮卷,他就会叼一根稻草,锋芒毕露地笑着,那股痞里痞气的男人味就四处溢散,任何东西都不能使他软弱。   唯有面对赫伦时,他才表现得像一只驯服可爱的大猫。   这天清晨,空地中回荡着磕巴的朗读,错字连篇。   卢卡斯来回踱着步,咕咕叫的鸽群被他分成两半,云朵一样匍匐在他脚边。他穿着深红的短袍,从高处看,就像一道红闪电劈开白羽做成的云彩。   他走累了,顿住脚步直接坐地上,手捧着羊皮卷,费劲地回想下个字的读音。   突然,一颗玉米砸在书卷上,嘣地一声。   他觉得是鸽子啄食时甩飞了玉米,没怎么在意,继续读下去。   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玉米像珍珠落盘似的掉下来,有的甚至砸到他头上。   他心里一沉,抬头往上看——   赫伦坏笑的脸就这么撞过来,像一只美丽的小恶魔。   卢卡斯愣了愣,旋即冲他一笑,举起羊皮卷摇了摇,一副亟待表扬的模样。   赫伦挑了挑眉,暗自满意卢卡斯的听话。   ——可事实证明,他并不如表面上安分。   就在这天下午,卢卡斯再次不告而别了。   和上次一样,他留下一张字条:   【我还会回来,请不要剔除我的家籍。】   奴隶把纸条送来时,赫伦正在餐室,哼着歌儿,调制一杯颜色分层的酒。   他放下酒具、接过纸条一看,倒抽了一口气。   “这个混蛋!”他猛地一拍桌子。酒杯被震得跳起来,平静的色层纠缠在一起,呈现出乱七八糟的颜色来。   奴隶畏畏缩缩的,没敢吭声。   赫伦把纸条攥成一团,气恼地说:“自作主张的奴隶必须受到严惩!”   奴隶咳了咳,掂量着用词说:“……您要不要剔除他的家籍?”   赫伦想了想,把纸团又展开,压平褶皱,叹口气说:“算了……等那家伙回来再说吧。” 第18章 迟钝的赫伦   卢卡斯的离开,并没给赫伦带来多少改变。   他依旧喂鸽子,陪范妮聊聊天,去郊外钓鱼,在奴隶犯错时严厉教训,在添了药草的热水里泡澡,心情好时还会学习烹饪。偶尔他才处理家事,聆听奴隶汇报钱财的进出,接待几名客人。   除了内心隐约的焦躁,他的生活看似风平浪静。   他偷偷打听了布鲁图斯的情况——   他的冤家整天闲在家里,除了坐吃山空外一点动静都没有,比他还要安闲。   季节已进入深秋,加图索迎来他第一个孩子。也许神明接受到苏拉的祷告,孩子是男孩。   后继有人的喜悦令加图索大摆宴席,邀请赫伦和范妮来家里赴宴。   范妮因为身染重病没有去。她嘱咐赫伦捎带金手镯和丝绸作为贺礼。   赫伦去往加图索家那天,天气格外的好。这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疲惫流转的四季中,唯有此时是名副其实的感官美好。   哒哒马蹄声中,赫伦坐在马车上,撩起帘子把头伸出窗外。   路边高大的榉树沾满黄叶,紧密地挨着。两侧的黄叶在高处相接,路面也铺就一层厚厚的黄叶,形成圆筒式的黄叶隧道。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折出一道朦胧的七彩光圈。   他的鼻尖下涌动着秋叶的清苦味。隧道很长,像贴了一层内里的黄丝缎,与世隔绝。尽头的蓝天缩成玻璃球大小,如一枚蓝水晶镶在漫天黄叶中。   他好像想到什么模糊的场景。那类似于尘封的羊皮卷里的一行小字,虚梦里的假影,或发黄的旧书信什么的。   他是在瞥见那箭矢般的阳光时,才回想起来的——   那是拉丁姆的玫瑰隧道,卢卡斯为给他解闷而制作的。除了颜色外,和这黄叶隧道很相似。   他眼前浮现玫瑰色的画面,微笑起来。   加图索的家宅很是特立独行。外墙嵌满坚硬的彩贝壳,石柱的雕花涂上彩色。中庭里竖着维纳斯的雕像,她丰满的嘴唇涂以西班牙朱砂,捏起的兰花指中涌出喷泉。   这里像极了童谣描绘的世界,浮夸的彩色带点童真。赫伦甚至怀疑,这些颜料吃掉了加图索大部分的收入。   分娩之后的苏拉有种母性的温暖。她躺靠在丝枕上,额上围着红丝带,臂弯里搂着新生儿。她连呼吸都放缓了,唯恐吵醒她的孩子。   赫伦轻声走过去,瞅一眼婴儿。   他的脸皱巴巴的,像核桃皮,全身通红,像一个缩小版的老头。赫伦被这种初生的丑惊到了。   “哦,原来刚出生的孩子是这样的……”赫伦扯出勉强的笑,把带来的金手镯套在婴儿的小手腕上。   苏拉捞住婴儿的手,轻轻吻了一下。她不断打量婴儿的脸,又硬生生别开视线,对赫伦说:“加图索不让我总看他,可我根本忍不住。”   赫伦抬眼,“他为什么不让你看他?”   “刚分娩过的女人不洁净,用带着污血的眼睛盯着孩子,会给他招致厄运。”苏拉无奈地说。   “噢!我本来以为加图索不会信这些东西。”赫伦说,“他原本不这样的,当了父亲后好像变了不少……”   “这是丈夫对妻子的正当要求。”加图索端一碗蜂蜜粥走来,他的嘴唇俏皮地嘟起,“这个小家伙分走苏拉不少的精力。自从他来了,苏拉美丽的双眼都不怎么看我了……”   苏拉不好意思地笑笑,想接过他手里的碗。加图索把碗往后一撤,用勺子舀起一口,仔细地吹吹,喂到她的嘴边。   “你真是矛盾,加图索!”赫伦嗤笑,“你一会被邪俗所迷,嫌弃产妇的双眼污秽;一会又对外物动心,赞美它的美丽。你到底还要在迷信和进步之间摇摆多久?”   加图索停下动作,嘴角微微下撇,眼帘轻轻收敛,眉毛轻慢地上抬。他突然哈哈大笑,那笑声有些神经质。他笑得浑身颤抖,腰间的小玩意叮当相撞,手指乱晃地指着赫伦,像是从没这么开心过。   他笑够了,才慢慢直起身子,“我迟钝的表弟,这根本就与什么狗屁的迷信进步无关……”   他的眼神流露出同情,“你那双比维纳斯的美目还要漂亮的黑眼睛,究竟能否看到属于人类的真情?”   “不要用漂亮这个词,加图索!”赫伦成功错过他想表达的重点,“你知道我讨厌它……”   “好好好……”加图索一本正经地胡扯,“那就是英俊至极,像太阳神菲波斯那样勇猛,和巨人泰坦一样力大无穷。世间无能有比你威风者,你强悍的男人味上能倾倒众女神,下能吓哭背着父母偷糖吃的小姑娘……”   “闭上你的嘴!”赫伦打断了他,“油腔滑调的元老!”   加图索耸耸肩,理所当然,“你要是进了元老院,天天和一帮逞口舌的白毛猴子辩论,嘴皮子上的油绝不会比我少。”   “所以我讨厌政治。”赫伦皱起眉说。   “所以你不思进取,我亲爱的赫伦。”加图索正色道,“作为表哥,我希望看到一个有抱负的表弟。我可不想你碌碌无为,一生都靠着波利奥的遗产吃饭穿衣。”   赫伦的黑眼珠动了动,沉默起来。   ……   按照习俗,婴儿出生后的第九天是净化日。由于大多数的新生儿都活不过七天,只有熬过早夭期的婴儿才会被接纳为家人,而净化日就是迎接新生儿的日子。   中庭里搭起花墙,奴隶向婴儿撒花瓣、喷洒香水。婴儿吓得哭叫,短胖的小腿踹着襁褓,像一团蠕动的面团。   加图索把孩子抱起高举向天空,这代表父亲对孩子的认同。   苏拉为孩子带上护身符,使他免受恶魔的侵害。这串护身符会一直挂在他的脖子上,直到他15岁成年。   加图索抱着孩子,表情从未这样严肃过。他大声说:   “我的儿子叫塞涅卡。愿神明庇护他,愿维纳斯赋予他美貌,愿密涅瓦赐予他智慧,愿称狄克给他一颗正义纯真的心。期望所有恶魔远离他,所有不幸的事不入他的耳朵,所有的污秽不进他的眼睛,任何苦痛都不降临在他身上。我会永远守护他和他的母亲,直到神明召唤我灵魂的那一天。日月星辉皆为此誓闪耀,恶魔巫鬼皆对此誓绕道!”   赫伦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普林尼迷雾般的影子一晃而过。那积累已久的怨念被勾起,说不清是爱是恨。   对于父爱什么的,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淡漠了的。   他以为早已遗忘的其实还是在乎的,他以为不值一提的其实还是重要的。 第19章 不解人意   赫伦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范妮的屋子,想向她汇报塞涅卡的情况。   范妮躺在床榻上。弗利缇娜用树叶蘸水,把水珠甩落到她胸前。   这大概是驱魔辟邪的小动作了。   “弗利缇娜,停下你的活计,去给你的主人倒一杯羊奶。”赫伦命令道,“我想羊奶会比雨水更有营养。”   弗利缇娜点点头,利索地去了餐室。   范妮睁开眼睛,费力地说:“赫弥亚,快过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赫伦坐到床边,握住她发凉的手。   “赫弥亚,我得到了死神的召唤。”她衰弱地说,眼里闪着微弱的笑意。   “我梦见普林尼了。他还像年轻时那样英俊,坐在紫檀摇椅上,手里抱着熏炉,双脚搭得很随意。他的身体很修长,睫毛像羽扇一样,侧脸的曲线完美极了,任何一尊雕像都不及他五官的精致……”   “母亲!”赫伦抓紧她的手,“他已经死了!”   她浑浊的眼睛流露悲哀,“或许我当初不该和他结婚,愚蠢的我配不上他……他可以享受进口的食材,拥有自己的浴池,也能随意使唤奴隶。唯一不能做的就是选择自己的伴侣。”   “哪有什么配不上!您和他是政治联姻。他姓高贵的波利奥,您姓高贵的克劳狄。您和他是旗鼓相当的!”   “赫弥亚,很多事你并不知道……普林尼是个很沉默的人,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哪怕再后悔都独自承担。所以……与我结婚,他的痛苦会比别人要大许多。”   弗利缇娜端着羊奶前来。她扶起无力的主人,将餐布铺在她的腿上,擦净她的双手,把杯子递到她嘴边。   范妮喝一口羊奶,弗利缇娜拭去她嘴角的奶渍。   “等我死了之后,我希望你释放弗利缇娜。”范妮对赫伦说,“她是个好女孩,应该和一位自由民结婚,孕育像她这样的贴心忠厚的后代。”   弗利缇娜激动地下跪。她古板的发髻微微打晃,肩膀发颤,那对红宝石耳环随之摇晃着。她手臂撑着地,难以支撑发抖的身体,好象在以全部的灵魂感谢她的主人。   “站起来吧,弗利缇娜。这是母亲对你的赐予,你应当接受。”赫伦说,“只要你尽到奴隶的职责,我会为你准备嫁妆。你甚至可以挑选你喜欢的丈夫。”   弗利缇娜感动得近乎哽咽。   范妮平定下来,喑哑的嗓音清晰一些:“今天清晨,斯兰差遣奴隶给我送口信,说她的儿子达荷要结婚了,希望你以波利奥家主的身份参加。”   “达荷?就是那个法官?”赫伦想起一个模糊的影子,声音十分沉重。   “是的。他是安敦尼的下一任家主,你最好在他的婚礼上露个脸。”范妮说,“作为贵族间友好相处的表达。”   上一世,在接到这个通知时,赫伦毫不犹豫地拒绝。婚礼和角斗表演的时间有冲撞,贪图享乐的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可现在,他想做个相反的决定。   ——因为,把他宣判为“非法继承人”的法官,正是这个达荷。面对普林尼的遗嘱和印章,他似乎做了非常公正的判决。   “好,我去参加。”他点头答应了。   ……   贵族的婚礼总是繁琐而盛大的。   到了黄昏,火把队伍护送新娘到夫家,远看像波动连绵的水灯。   娇美的新娘最为瞩目。她穿着绣纹花朵的长袍,腰带把纤腰紧紧一束,头戴橘红色纱巾。她浓妆艳抹,红唇像玫瑰那样明艳,像极了民谣里的女神,或者她正是按照那种模样装扮的。   她被丈夫横抱着跨进门。奴隶朝来宾们撒榛子,寓意多子多福。大理石柱被新人涂抹油脂、缠绕毛线,这象征他们在婚后勤劳富裕。   赫伦坐在角落,不声不响地吃着糕点。新郎官达荷太过忙碌,他不能毫无眼色地找他攀谈。   菲碧是在他进门时就开始注意他的。   她在铜镜前整理头发,涂抹一点橄榄油。她仔细端正黄金发饰,擦亮颈间的珍珠项链。穿金戴银的她像一颗华丽的鎏金球,比新娘更珠光宝气。   她抿了抿嘴唇使它更红润,拿起准备好的金粉酒杯,朝赫伦走去。   赫伦瞧她一眼,拍掉手上的蛋糕屑,客套地说:“你位居高官的哥哥结婚了,妻子嫁妆丰厚。我想不会再有这么完美的伴侣了,祝福安敦尼。”   菲碧紧张的情绪被他的微笑消减不少。她把金酒杯推过去,抚弄发间沉甸甸的黄金。   “他们是相配的政治联姻,我想她一定能帮助哥哥顺利晋升。她的父亲是资格最深的元老,有很强的话语权。”   “喔,那她真的很称职,履行了贵族的妻子该有的责任。”他敷衍地说。   “她的嫁妆数目惊人。因为她,我们安敦尼多了20亩土地和20个接受过教育的奴隶,更不要说那些闪闪发光的珠宝和黄金。”   她红着脸摸摸鼻子,“不过……我的父亲向我保证,将来在我出嫁时会准备更丰盛的嫁妆。我想……我会比我的嫂子更称职……”   “祝福你。”赫伦对她真诚地微笑。   他如此不解人意,使菲碧一时语塞。   他拿过酒杯,在瞥到杯壁里的金粉时愣了愣。   黄金碎成颗粒,星辰般凝固在玻璃杯壁中。波浪形的杯口镶着金丝,杯底是牛奶色的白玉,摸起来如丝缎般滋润光滑。   他缓缓转动酒杯,金粉随着光线折射变幻的色泽,像一团金沙在掌间流动。   “这只杯子很漂亮。”他赞赏道。   “我想把它送给你!”菲碧灰沉的脸像焰火般明亮起来,“这可是皇帝赐予我们家族的,听说非常少见。”   “谢谢!”他举起酒杯,“祝慷慨的安敦尼像台伯河一样经久不息!”   他呡着酒,拿捏酒杯的手指修长而英气。酒杯抵唇时,他抬起眼帘,眼睛轻缓地看向远处,这是礼仪训练的成果。   而这双黑眼睛太好看,总让人错觉它收拢一切,可实际上里面什么也没有。   在人头攒动的宾客中,他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端酒杯的动作一滞,眉头轻轻一揪又舒展开。   他飞快地喝光杯里的酒,端着空杯匆匆离开,甚至忘记和菲碧知会一声。   他看见布鲁图斯了。 第20章 被摔碎的金杯   作为骑士,布鲁图斯本无资格参加元老的婚礼。可他好像很有门道的样子,硬是打破了阶层来到这儿了。   他在与贵族谈生意,想为自己谋些财路。   他的名声不佳,只好打扮得富贵逼人,给自己长点脸面。头顶一箍黄金发冠,细腻的丝袍镶金线边,头发上洒满金粉,这是最时新的打扮。他身材短小,看上去像一根浮夸的金木桩,有种油腻的艳俗。   他身后还站着一个高大的奴隶,也打扮得不同凡响。   隔着老远,赫伦都能闻到那里散发的金钱味。   他斟满酒,径直走过去,主动碰碰布鲁图斯的杯子,一脸轻松地说:   “好久不见了,布鲁图斯。你真的很有本事,作为低等的骑士也可以参加安敦尼的婚礼。我想,没有人会拒绝像你这样聪明的商人。”   布鲁图斯的嘴唇抖动几下,“商人如果蠢笨,只会为合作人带来损失。所有人都渴望智慧,比起出身即拥有一切更佩服靠头脑发家的人,不是嘛?尊敬的波利奥大人?”   “你说得非常对,可还不算无懈可击。”赫伦笑道,“我想我们有必要给智慧和小聪明作个划分。智慧使人快乐,小聪明只能使人吃苦头,你应该最能明白这个道理。比如,那几箱标写着丝绸的私盐,对吧?”   布鲁图斯面色发青。与他攀谈的贵族客气一笑,端着酒杯就离开了。   要谈成的合作被切断,布鲁图斯气得耳边嗡嗡作响。他抓住赫伦的手腕,“你这个骗子,波利奥真是个丑陋的姓氏!”他恨恨地说。   赫伦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总有一些鼠辈只挑别人的缺点,没发觉自己的肚子里淌着恶魔的脓血。你仿造合同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现在居然怨我骗你!你贪婪的嘴脸真难看,布鲁图斯。”   布鲁图斯瞪着眼,忽然低笑几声,像阴沟的动静一样难听。   他端正一下身体,换了个平和的语气:“但愿我的面容没有给您带来困扰。”   他对背后的奴隶命令道:“给波利奥大人倒杯葡萄酒!这可是从不列颠进口的,一滴水都没掺,贵族们也很难品尝到。”   “不必了。”赫伦把酒杯向怀里挪了挪,“喝纯葡萄酒是蛮族的行为。”   布鲁图斯猛然夺过酒杯,抬到与鼻尖同高。他慢慢转着酒杯,逆光端详着,杯子遮挡的虚影扫过他怪笑的脸。   他把酒杯放低,让奴隶弯腰倒酒。   “您可能不知道,这只酒杯是高等的埃及货,非常昂贵。整个罗马只有10只,而皇帝就占用了9只。”他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你好像总能得到格外的优待,和那个徒有其表的普林尼简直一模一样……”   他嘿嘿笑两声,像老母鸡被割喉时的声响一样,让人听着寒毛倒立。   那笑声太过恐怖,倒酒的奴隶似乎经受不住,手里的酒壶一下子滑落,恰好砸中布鲁图斯握着酒杯的手。   酒杯被摔成碎片,酒壶也咣当落地。这动静实在太大,像一滴冷水落进热油里,哗啦啦一阵骚动。飞起的金碎片划伤一旁的胖贵妇,她尖叫着捂住脚踝,珍珠发饰滑到脖子上,嘴里不断咒骂着,十分狼狈。   宾客们纷纷看向这边。整个婚宴像被冻结一样,空气在此刻停滞。   布鲁图斯没料到这种情况,呆傻地僵立在地。   奴隶慌张地下跪,手和膝盖被碎片扎破。血从指缝间露出,他不怕疼似的,坚持以卑微的姿势跪着。他向主人重复着道歉,浑身哆嗦得夸张,像极了一只要落入虎口的羔羊。   他的毡帽被颤巍巍地抖掉,露出一顶蓬松的金发。   奴隶这般反应,无疑表明布鲁图斯要负责酒杯的破碎。   “原谅他吧!布鲁图斯!”新郎官达荷发声,“他只是个可怜的奴隶,初次来到安敦尼的盛大婚礼。他的骨子里流着苦难的血,手脚都被贫苦浸泡过,那单纯的内心想必被宴会的奢侈惊扰了。他小小的疏忽值得被原谅,也值得我们习以为常。”   达荷站在台上,把新婚妻子撇在身后,架势像是在做政治演讲,有元老院盛行的那股官气。在这静止的氛围中,他是唯一的波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是一名年轻的低级法官,口才在此时初露锋芒。仁慈的话语缓解了婚宴的尴尬。   布鲁图斯咚地下跪,膝盖狠狠撞击地面,脊背伏低得近乎贴地,象一只匍匐前进的乌龟。这副卑微的样子,绝不比他的奴隶更尊贵了。   “谨遵您的指喻,尊贵的达荷大人。愿您的婚后生活像水果挞一样甜甜蜜蜜!”他谄媚地奉承。   赫伦有点奇怪。这两人直呼姓名,似乎早已熟识的样子。   晚宴还在继续,这类小插曲不该成为扫兴的东西。   贵族们觥筹交错,油亮的双唇吐出讨好或轻慢的话,描画墨线的眼睛总要冒狡黠的精光的。他们爱暴饮暴食,吃多时让奴隶用羽毛扫喉咙眼催吐,然后接着再吃。奴隶忙碌地斟酒,为主人们擦手,清扫着满地狼藉。   与晚宴隔一道墙的内室中,一位少女在向她的母亲哭诉。   “母亲……赫伦根本就不理我……无论我怎么努力去讨好他……”菲碧倒在斯兰的怀里,用丝帕擦眼泪。她的圆脸红通通的,声音嘶哑无力。   “一定是我的相貌太丑陋了!”她哭着说,“他一点也不想见到我……”   “我的孩子,千万不要这样说……”斯兰轻拍她颤抖的后背,“你一点也不丑,只是那个小波利奥太迟钝了。”   “噢!您不能这么说他……他非常好。就算我跟他提了嫁妆,他也不动心。您知道我身边的男人都是为了金钱和官名才追求我的……”   她顿了顿,声音猛然尖利起来,外表的柔弱被撕得粉碎:   “我送他的金粉杯,居然被那个不祥的布鲁图斯打碎了……噢!他就是个扫把星,幸亏当初你们没有领养他……他果然会身边的人带来不幸……”   “我亲爱的菲碧……”斯兰劝她,“你这么说达荷会不高兴的……”   “我不管!他打碎了我送给赫伦的礼物,就必须付出代价!”菲碧攥紧母亲的衣摆,“我要让他成为低贱的平民……”   作者有话要说:   卢卡斯要回来了,让你萌久等了 第21章 奇怪的合作商   婚宴过后一段时间,安敦尼向布鲁图斯索赔,漫天要价,声称那只金杯来自皇室,被神明之光照拂过。如果布鲁图斯不赔,就要以“损害皇室”的罪名将他治罪。   布鲁图斯无奈之下,将手下的橄榄园出让给安敦尼。   他失去了最大的财产,从骑士降为平民。他不再是贵族,财路也被断掉,只好转卖家里一半的奴隶,连饭都是坐在椅子上吃。他的姓氏不再尊贵,像被潮湿锈钝了的铁块,再没有本质的亮堂。   那个闯祸的奴隶十分悲惨,被布鲁图斯罚抽50鞭。因为家里人手不够,才勉强留他一条性命。   赫伦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坐在栅栏上喂鸽子。   他浅浅一笑又平静下来。冤家的倒霉使他开心了一瞬间,却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他晃着双脚,悠闲地凝视远方。浮动的白羽像水面的涟漪,鸽子不知饥饱地啄食。他的目光从蓝天白云移到鸽群,又慢慢视向鸽群旁的空地——   在那里遗落着一把短剑。   他的思绪飞快地倒回,追索到练剑的卢卡斯。   强悍的角斗士年轻而威猛,使起剑来招招见血,他总是大汗淋漓,汗水跟他本人一样锋利。他的气质永远是锋芒毕露的,像他手里的利剑一样,或者说他本身正是一把磨得雪亮的剑。   赫伦静默着,忽然有点烦躁,把玉米粒全扔了出去。   “赫弥亚!我的天哪……”   范妮被弗利缇娜搀扶着,一脸担心,“我的孩子,你马上就要掉下来似的……你最好现在就下来!”   赫伦突然想到,卢卡斯也曾这样站在地上,大声提醒自己危险。   他走下高台,扶着范妮走进厅殿,为她倒一杯柠檬水。   “母亲,我想找点事情做,无论是做做生意还是别的什么。”赫伦想了想说,“我已经24岁了,或许赚赚钱会是不错的决定。”   范妮吸口凉气,灰暗的眼睛倏然绽放光芒。她的双颊瞬间红润起来,浑身的血液似乎也活络。她大口抽着气,额前的黑曜石颤抖着。此刻病魔远离了她。   “我的赫弥亚……”她惊喜地说,“真是神明保佑!你能够想经商赚钱真是太好了!噢……波利奥的振兴有望了……普林尼有了个上进的儿子……”   赫伦看到她这番反应,感到有些羞愧。   范妮亲吻他的额头,笑着说:“我会为你拉人脉的,赫弥亚。克劳狄家族有很多生意伙伴。普林尼死了,可你还有我这个母亲!我要给你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合作商,让你吸取他的生意知识!”   “真是伟大的母亲!”赫伦笑着端起水杯,“不过您最好先喝点柠檬水,要知道我需要您长寿安康!”   ……   范妮很快就寻觅到合适的人选。   合作商叫乌提斯,是个专事羊毛毯生意的高卢人,和克劳狄家族有四十多年的合作,十分值得信任。   根据范妮的描述,乌提斯长着黑发碧眼,蜷曲的髯须特别繁密,个头比较高大,总穿着高卢人特有的长裤,不怎么爱说话。   范妮跟乌提斯通了几次信。乌提斯友好地表示,他会在亚平宁山下迎接赫伦,亲自驾车带他去家里查货。货物是两箱羊毛毯。   赫伦没有浪费时间。他挑选了一名老实的奴隶,由他驾着马车去了高卢。   奔波了三天,两人抵达亚平宁山。   溪流轻抚山涧而过,水声潺潺,像银亮的蛇蜿蜒在两山之间。邻近的青山面面相觑,背靠着绿松石般湛蓝的天空。山涧窄得只容得单人通过,山壁呈土黄色,山尖披着错落的绿树林,树林尖挑起一轮红日。   这种美丽的色彩拼接撞进视野,伴着森林独有的清新气味。   乌提斯等候已久了。   他站在一块大石上,头戴黑毡帽,身穿乌黑的长袖长裤。他头顶红日,挤在土黄山壁之间,脚下是白花花的水流,像一笔极浓的黑墨洇在天地间。   他看到赫伦的马车,灵活地跳下大石,水流打湿半条裤子。在眼前斑斓的景象中,他好象从图画里走下来似的。   “波利奥大人。”他向赫伦俯首行礼,“我等您很久了。”   赫伦有点诧异。他本以为乌提斯上了年纪,身材不会这样壮实。   乌提斯吹着胡子,眼睛弯成船形,满脸堆笑。繁密的须发遮挡大半张脸,凌乱的刘海掩着他湛蓝的眼珠,有些面容不清。他很高大,孔武有力的样子,不像一个经商的老人。   “坐上马车吧,乌提斯。”赫伦说,“带我去你家查货。”   乌提斯一屁股坐上车板,主动夺过马鞭,嘴里哼起小曲儿。他把一条腿盘在车板上,另一条垂下来打晃,毛绒绒的脑袋左右轻晃,像是在为哼的歌打节奏。   ——他真是个欢乐的小老头儿。赫伦想。   “今天是火神伏尔甘节!我向您保证,您会在高卢看到不同凡响的篝火!这里有美酒,新开张的浴场干净得像打了蜡,奴隶也很勤快!”乌提斯嗓音尖嘎,把马鞭甩得嗖嗖响。   赫伦不打算和初相识的人同乐:“我想我们还是谈正事为妙。美酒、浴场什么的,只能损害我的健康。”   “噢……人生不只有钱与生意!美酒、洗浴和角斗会招致疾病,可倘若没了它们,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乌提斯偏过脸,那双蓝眼睛穿过发丝向后看,闪烁的精光就这么照过来,刘海也掩盖不住那团光。   赫伦有点恍惚,这一刻他想到了卢卡斯。   他停顿一会,说:“你真是个特别的老头儿,没有一点上了年纪的气质……”   乌提斯捋一把胡子,哈哈笑两声,“人生应当永远年轻,波利奥大人!人们总会被皮囊的衰老误导,然后在自怨自艾中老死。没什么比这更加可悲了……”   赫伦想了想,“但人不可能忽视自己的外表。那些说自己完全不受表象影响的人,只是装模作样罢了。你也知道,从希腊时代开始,就有虚伪的人装作洒脱。他们被物质牵绊还要做出一副精神至上的样子……”   他顿住了,放缓语气说:“哦,我不是在说你,乌提斯。我只是讨厌那些以清高为优越的人而已……”   “我毫不介意!”乌提斯朝马背甩了一鞭,“我喜欢听您说这些。我想……这些话恐怕您很少对别人说吧!我感到十分荣幸!”   他提高了嗓音,“人都会衰老,皮肤都会像核桃皮那样,头发像断了的竖琴弦,嘴巴像干裂的枯叶。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您永葆青春!”   赫伦瞧他一眼,“我母亲说你不怎么说话,总是沉默寡言的。但现在看来,她对你的认知似乎是错的。”   乌提斯的蓝眼珠一转,“人都是会变的。”   很快,马车就停在高卢的街道前。 第22章 小树林里重逢   乌提斯利落地跳下车,踢走地上的沙石,扶着赫伦走下马车。   比起罗马,高卢明显缺乏管制。街道两旁排着炭火盆,小贩将红香肠乱几刀,歪扭七八地卖着;烤饼的厨师黑黑胖胖,把大片洋葱随意一撒。   高卢人身材高大,言行粗糙,连女人都能强悍地杀鱼杀鸡。男人们扮作火神,手执火杖,大口吃肉喝酒,相互吹牛时还骂两句脏话。蛮族的鲁莽劲儿显露无疑。   乌提斯让车夫看管马车。他带着赫伦进入市集,要了两杯啤酒,溢出的啤酒沫糊住他的手指。   “恕我直言,乌提斯……”赫伦瞥一眼,“我从没喝过啤酒,我的母亲不让我沾染这个。”   “啊,我忘了!贵族们只会喝葡萄酒,啤酒对您来说是低贱的饮料。”乌提斯脖子一仰,半杯啤酒下肚,“就让我替您忍受这不堪的玩意,您高贵的胃里只能装高贵的食物!”   他飞快地喝光两杯啤酒,姿势有点粗鲁。黑密的胡须黏上了酒沫,他用袖口匆匆一抹,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街边有吹火表演。杂技演员头戴油彩面具,手拿火把,吹出艳丽的火团。乌提斯要了点松香末和火把,熟稔地一吹。   赫伦的眼前凭空出现一团火,额发也被热浪掀起。   他惊奇地看向乌提斯。   这个似乎浑身都长毛的老家伙童真地大笑,好象衰老的躯壳包裹着幼童的灵魂。他的长须乱颤,毡帽也是。宽厚的肩膀抖动着,整个人都处于无忧无虑的状态里。   “您喜欢吗?”他逐渐收敛笑声,认真地问。   赫伦本想回答不喜欢。但看到那双隐蔽不清的蓝眼睛,他还是将就地点下头,淡淡地说:“还不错。”   乌提斯撇了撇嘴,了然地说:“那就是不喜欢咯。”   赫伦有点惊疑,乌提斯好象很了解他。   “我想带您去个地方……”乌提斯神秘一笑,“我敢保证,这会是您从没见过的!”   他挽过赫伦的肩膀,热情地带他走向前方的拟剧舞台。   人们喜欢拟剧,这是一门亲切的艺术,贵族与平民皆可消受。拟剧演员都是男性,连女性角色也是男人出演。在表演时,他们头戴面具,穿着夸张的戏服,嘴里念着台词,肢体语言极其丰富。   为了庆祝伏尔甘节,有兴趣的围观者也能参与表演,但要经过表演师的筛选。   一场戏已经结束,已经有观众上台争取角色。   赫伦刚走近舞台,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眼尖的表演师拉了上来,指定他出演维纳斯。   他手里被强塞了台词本,有点哭笑不得。   这场戏是伏尔甘的婚礼,主角是伏尔甘和他的妻子维纳斯。   维纳斯自恃美貌,清高的性格惹怒了众神之父朱庇特。因此,朱庇特将她下嫁给火神伏尔甘。伏尔甘相貌丑陋,还是个瘸腿,为维纳斯所厌恶。   赫伦很快记住简短的台词,戴上金色的假发。   与他演对手戏的,是一位红头发的年轻人。表演师看中了他的发色,认为他很适合火神的角色。   演出很快开始——   维纳斯披着橘红头纱,端庄地躺在睡椅上,五官影影绰绰的。   伏尔甘蜷伏在维纳斯脚边,嘴里说着结婚的誓词。然后,他掀起了橘红头纱。   他看见了一副极美的五官。   ——只消这一眼,他就硬了。   “世间神界,无有能与你的美比肩者!朱庇特忧虑你理所当然的傲慢,将宝珠掷于泥潭之中!我是铁匠伏尔甘,是你忠诚的丈夫。直到最后一丝烈火燃尽、铁物皆化成锈墟;直到鲜活的世间坠入昏睡、温热的生命永远冷寂。时间终堕进空虚,此爱不堕;实物终蚀为尘埃,此爱不蚀;色彩终褪为黯淡,此爱不褪!”   他低下头,哆嗦着吻上维纳斯的手背。   维纳斯坐起身,把头纱向前一扯,包盖住他的头。   “悲哀已成事实,委屈如长河流进内心。我终究躲不过众神之父的力量!我掌管爱与美,却被迫嫁给不爱的人。从此,我会让真爱只有一份,却只能给一个人;我会让美遍及一切,却只有善于发现的眼才能瞧见……”   维纳斯摘掉头纱,系在伏尔甘脖间,抬手拥抱住丈夫。   观众们乐呵呵地拍掌,朝舞台投掷钱币和干果,这是喝彩的方式。   ……   表演结束,赫伦过了把表演瘾,扯掉厚重的假发。   乌提斯一直等着他,伸手摘掉黏在他肩上的干果皮。   他垂着头,样子有些失落。他困窘地扯了扯毡帽,瓮声瓮气地说:“您好像乐在其中呢,我真的替您高兴……”   赫伦注视着他,忽然问道:“乌提斯,为什么你的头发是黑色的,可眉毛是金色的呢?”   乌提斯动作一滞,轻轻咳嗽两声,将毡帽压紧些,细碎的刘海遮住了眉毛。   “我年轻时曾金发碧眼,只是现在老了,头发变成苍老的白色。您也知道,金色的染料可比黑色的贵多了!”   赫伦挑起一边眉毛,慢悠悠地出了舞台。   他在路边买了一串烤肉,边吃边走。   两人走回街道,投射下两个比本人更高的影子。   街道越深越窄,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当经过最后一栋民宅,眼前赫然出现一片开阔的黄树林。   梧桐树叶已转黄,阳光从树缝间流淌进来。一切都是金黄的,连漂浮的细细尘土都是。两人踩在落叶上,发出枯叶破碎的啪嗒声。   树林里安静极了,连风都没有,只有走路声和叶子落地的飒飒声。他们象两只封闭在黄玻璃球中的蝴蝶,与世隔绝。再不会有比此刻更静谧和独立的时候了。   赫伦的喉头一滚,将最后一块肉吞下去。   乌提斯悉心地递给他餐巾纸。   待到他丢掉纸屑,乌提斯明知故问:“吃好了嘛?”   赫伦不解地抬头。这一瞬间乌提斯猛地搂过他,一把刀锋抵住他的脖子。   钳制的力气大得惊人。赫伦受到惊吓,心脏疾跳不止。对死亡的恐惧使他忽略了,搁在脖间的其实只是刀背。   他忌惮匕首的威胁,主动放弃抵抗。   “请不要伤害我,我可以给你任何的财产!玫瑰园、房产什么的,任你所取。”   他回过脸,乜斜地看着乌提斯。睫毛惊慌地打颤,语调也是颤抖的,黑眼珠外罩一层恍惚的雾气。他整个人都在战栗,好象灵魂被吓跑了半个,非常的惹人同情。   乌提斯看他一眼,眉头皱起又松开,下巴轻轻抖动。   他放下匕首,恢复了本质的沙哑嗓音:“算了,我本来想向您演示您应该面临的事故的。您不要害怕。”   熟悉的音色如发狂的猛兽,强闯进赫伦的耳朵,顺着脉管跑到心里横冲直撞。赫伦浑身僵硬,脊背紧紧地绷直,脑中泛起漫漫大水,血液像被冻结一样。   他呆愣地转过身,近得能看清卢卡斯脸上的绒毛。   卢卡斯撕掉须发,摘下黑毡帽,将遮挡眼睛的刘海向后一捋,轻笑地说:   “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我亲爱的主人。”   除去那顶被染成黑色的金发,卢卡斯还是那个卢卡斯。   他的力量,他的锋芒,就这么毫无遮挡地穿透而来。赫伦曾被这种气息浸泡很久了。他失去过,可现在又回来了。   他盯了他一会,忽然脑门一热,揪住卢卡斯的衣领往地上按去。   卢卡斯猝不及防地摔倒。赫伦趁势坐上他的腰,一拳击向他的下巴。   他的力道没轻没重,好象把已久的积怨都放在拳头上了。他的心跳比刀锋抵脖时更快,脸颊热得发烫,血液像热油一样滚烫。不知怎的,他特别想让卢卡斯吃点苦头。   卢卡斯的嘴角被打出血。他盯着赫伦,大度地笑笑,任他发疯。   赫伦激动得颤抖不已,低声咒骂着,掐住他的脖子。他的大脑像被飓风席卷过,什么都没有,引以为傲的礼仪被抛诸脑后。   卢卡斯轻易掰开他的指头。赫伦恨恨地趴下来,泄愤一样咬住他的肩膀。   他的幼稚行为,使他像一只朝久别而归的主人撒娇的小狗。   “我早就该想到的……该死的!我忘了你还会变声,你这个狡猾的家伙!我要杀了你……我要咬死你这个自作主张的混蛋!”他气恼地骂道,夹杂着许多脏字。   卢卡斯一直没吭声。   ……   很久,赫伦才镇定一些。   他揪着卢卡斯的衣领坐起身,发现他浅浅地笑着,盯着自己的蓝眼睛亮亮的。   卢卡斯歪头瞥一眼肩膀,笑着说:“您把我咬出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就让他俩在小树林里多呆一天吧!对啦,本文1v1,不要误会了哟,两人都会是从一而终的。   古罗马时代,拟剧很流行,不过只有男性才能做拟剧演员,连女性角色都是男人扮演。像我们京剧的旦角那样,男人也能扮。 第23章 主人的感谢   赫伦有些羞愧方才的失态,生硬地咳两声,故作强硬地说:   “现在,向你的主人解释这一切。”   “当然。不过……”卢卡斯冲他笑笑,“您最好先从我身上下来。”   赫伦瞪他一眼,才慢腾腾地站起身,微微别过脸去,有些窘迫的模样。   “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布鲁图斯家做奴隶。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做卧底。”   卢卡斯坐起身体,“其实我们还见过一面的,就在安敦尼的婚礼上……”   赫伦惊愣,“那个打碎酒杯的奴隶……是你?!”   卢卡斯狡猾地笑,“不然呢?您以为布鲁图斯会招揽那么蠢笨的奴隶嘛!我当时只想叫他难堪。没想到安敦尼那么偏执,一直追讨到他让出橄榄园为止。他现在成了平民,格奈娅就像个泼妇,每天都要训斥他……”   赫伦打断他,“听说你挨了五十鞭?”他弯下腰,伸手扯他的领口要察看伤势。   卢卡斯连忙捂住,轻松地说:“小伤而已。我可是从格斗场走出来的,刀子和伤口,对我来说就像喝麦片粥一样常见。”   赫伦撤回手,审视他一会儿,冷冷地问:“那你怎么又跑来高卢?还假扮成乌提斯骗了我一路?!你知不知道,你看起来就像一只该死的黑绵羊!”   卢卡斯收敛笑容,“布鲁图斯派遣我来杀您。当然,贪婪的他不仅要您的性命,还要您的货。他要我在亚平宁山杀掉您,再去打晕乌提斯,劫走本该属于您的羊毛毯。他答应我,如果我办成事,就会为我拟释放令。”   他停顿一下,“可惜,他选错了人。”   赫伦陷入了沉默,僵直地站着,好像哑了口。很久,他才说道:   “也就是说,要是他派来的不是你,我现在就已经死了!”他冷笑一下,“没想到他现在就要杀我,真是心急啊……”   “他是否心急并不重要,因为我会保护您。”卢卡斯正色道。   “……重要的是,他竟然知道您要来高卢,也知道乌提斯的长相,还告诉了我。您不觉得,他的消息过于灵通了吗?也许他拥有超出我们想象的人脉,他比预料中的难对付得多。”   赫伦想了想,郁闷地叹口气。   两人走过一地黄叶,彼此无言。   除了碎叶破裂的声响,再没有多余的响声了。被尘土染黄的阳光溢满整个空间,有股泥灰的刺鼻味道。这种密集的尘埃通过鼻尖,积郁在胸口,越坠越沉;最后积成大石沉淀下来。   赫伦的眼皮低垂,没精打采的。他觉得体内的血管好象固化成金属,沉甸甸的,让他失去所有的活力。   “我累了,卢卡斯。”他说,“还不到半年,我就差点死了两回,还随时都有可能失去家主的位置。”   ——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将痛苦向外人倾诉。对于倾诉的对象,他选择了卢卡斯,不是范妮,也不是加图索。   或许他连选择的概念都没有,他只是在遵循直觉的本愿罢了。   卢卡斯偏过脸看他,脚步顿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您累了?”他问。   “嗯。我累了,我他妈快累死了。”赫伦有点气恼地说。   卢卡斯静静聆听着。突然,他抓过赫伦的手搭自己肩上。在赫伦惊疑时,他迅速蹲下身、捞起他的双腿就背起他,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那就让我背着您。”他说。   赫伦听到这个回应,愣了一下。   卢卡斯收拢双臂,把赫伦往上一提。   “哦,您好像比上次轻了一点。”他掂量一下重量说。   不知怎的,赫伦心里一酸,睫毛颤动起来。   “谢谢你,卢卡斯。”他把胳膊攀紧些,凑近他的耳边说,“谢谢你能为我做这些。”   卢卡斯敢保证,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主人会出声感谢自己的奴隶。   他有点惊诧,本能地偏过头——   他的耳垂突兀地撞上赫伦的嘴唇,轻轻的,一闪而逝的。   他感到小虫叮咬般的刺痒感,产生一种卑微的幸福。   两人回到马车。看车的奴隶看到卢卡斯,惊讶地抽着气,像看见了什么四只眼睛的怪物。   他颤抖地指着他,连完整的话也不会说了,像结巴一样不停重复着:“你……你你……居然是……”   “我是那个不会读写拉丁文、只会耍耍剑、还假扮商人的混蛋卢卡斯!”   卢卡斯摊摊手,笑着对他的同事说。   “老天爷!”奴隶惊声道,“你逃跑了,主人居然没有罚你?!”   “我罚他了。”赫伦的声音从门帘内传来,“罚了他50鞭,还罚他打扮成一只黑绵羊丢人现眼!”   奴隶的手僵在空中,他疑惑地揪起眉头。   卢卡斯把他的手按下去,冲他耸了耸肩,“如你所见。”他笑着说。   他们一路快马加鞭,在日落之前赶到乌提斯家。   有了范妮的关系,生意谈得十分顺利。赫伦验货之后,跟乌提斯签署了合同。他婉拒了乌提斯的餐宴,准备立刻赶回罗马。   箱子装进马车时,已经到了傍晚了。   一轮暗沉的红日挑在树尖,给景物都染上疲惫的暮色。铁盆里的炭火熄灭了,街道冷清起来。凶悍的妇女训斥不愿归家的孩子,男人们收拾工具,感叹劳累的又一天。老太婆将晒干的内衣收进来,内衣如被泥浆染过般发黄。   华丽的马车停靠在尘土漂浮的街边,像珠玉遗落在狼藉中,有点格格不入。   “我在布鲁图斯家做了不短时间的奴隶,得知他的一些情况。”卢卡斯扶赫伦上车时说,“回家后我就会向您汇报。”   赫伦斜躺着,打了个哈欠,胳膊撑着脑袋,抬手招呼他,“我现在就要听。”   “您恐怕需要休息,我的主人。而且,我可不想总是破坏规矩。”卢卡斯爽朗地笑,“我保证,回家后我会把所有知道的都告诉您!每个字都不会漏掉!”   赫伦白了他一眼,听话地躺下,闭上眼睛。   卢卡斯看他要睡觉了,无声地笑笑,替他放下门帘。   他低声嘱咐身边的奴隶,让他赶得慢些,不要走颠簸的小路。 第24章 硬邦邦的温柔   从高卢到罗马的路途并不短。   卢卡斯和奴隶轮流执鞭,马车赶出亚平宁山、进入了罗马城。   楼房拥挤起来,街道十分喧闹。人们因为收获季节的到来而干劲十足。摊车杂乱地摆放,孔雀脑鱿鱼须嗞嗞烤着。小贩们哼着歌,快乐地把苹果红透的一面翻上来。醇香的麦片堆成小山,晒干的鱼在绳上倒挂一排,打扮时尚的主妇挎着口袋讨价还价。   物资的丰富使罗马人没有忧苦,一切都是活力和欢乐的。   赫伦机敏的鼻子嗅到馥郁的果香。他腾地坐起身、撩开门帘。   “我要下车!”他欢欣地叫一声,把专心驾车的卢卡斯吓一跳。   说完,他就像矫健的小豹那样跳下车,钻进熟悉的街道。   卢卡斯把鞭子交给车夫,拿起钱袋跟了上去。   赫伦吸吸鼻子,循着肉香来到烤肉摊,要了两串烤孔雀肉。   烤肉的厨师动作利索,还多给他刷一层胡椒汁。赫伦接过烤串,发现钱袋忘了拿。   这时,卢卡斯像救星一样从天而降,掏出一枚银币递给摊贩。   “来得倒是挺及时。”赫伦咬下一块肉。   “您跳车时,我注意到您手里什么也没拿。”卢卡斯接过零钱,仔细查看数额后才放回钱袋。   赫伦别过脸,狡黠地瞅瞅他,将另一串肉飞快地塞进他嘴里。   卢卡斯惊疑一下,把烤肉拿下来,刚想说话——   “少废话!让你吃就吃!”赫伦及时扼死他要说的话,转身就走。   卢卡斯产生温暖的心绪。这绝不是多么温柔的举止的,只是安放在赫伦强硬的外壳上,像冰川上的阳光,在大反差中透出难得的温暖。   他享受这份硬邦邦的温柔。   两人没逛多久就回了马车。很快,三人就抵达家宅。   卢卡斯换回一贯的棕红色短袍。他洗了澡,黑色染料褪尽,本质的金发悉数露出,像存在于神话里的金羊毛,锋芒毕露的,和它的主人一样,从不去压制什么。   赫伦慵懒地躺上摇椅,想晒着太阳睡午觉。   那捧金色明晃晃地亮相,像头小金狮一样闯过来,跑入他即将阖上的视野。   “卢卡斯,过来。”赫伦眯缝着眼说。他不怎么有睡意了。   卢卡斯驯服地走来,单膝跪地,伏低身体,聆听主人说话。   他的脊梁骨沟壑一般嵌入后背,锁骨像锯子一样延伸着。   赫伦扫视他,目光渐渐下移,来到他的小臂。   ——那里烙上了新的家印,不属于波利奥的家印。   “那是什么?”赫伦用手一指。   卢卡斯抬起身,笑着说:“在布鲁图斯家烙上的。您也知道,每个奴隶都要弄这个,为了表明忠心。”   赫伦瞟了那家印一眼,眉头轻轻一揪,没多说什么。   “你该把你的所知告诉我了。”他闭上眼睛、慢吞吞地说。   “我在布鲁图斯家待了一个月。”卢卡斯说,“他是格奈娅的养子,继承了她亡夫的遗产。他没有尼禄的福泽,却有尼禄的习性,虐待奴隶就像吃饭睡觉那样普遍。他甚至在后院养了两头狮子,如果有奴隶犯错,就会被扔到狮笼里。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就是喂狮子。”   “他的闲钱倒是不少。”赫伦嘲道,“被夺去了橄榄园,还有心情喂狮子。”   “除了养狮子,他还会定期去一个妓院,我跟随他去过几次。他总会找一个叫阿皮娜的妓女。”   “妓院?”赫伦睁开眼睛,冲他看过来,“那你有没有一同享乐?”   卢卡斯惊愣一下,说:“没有。他不会给奴隶花钱的,我只是站在外面等着他。”   赫伦摸摸下巴,“我要去见那个阿皮娜,也许她知道一些布鲁图斯的秘密。”   他又咧开嘴,小孩儿一般幼稚地坏笑,眼光审视着他,“我可比布鲁图斯慷慨多了。卢卡斯,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顺便……”   “噢不!别这样,我的主人……”卢卡斯无力地垂下头。   赫伦缩回摇椅,欢乐地摇晃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他觉得逗弄卢卡斯格外有趣。   ……   范妮躺在床榻上,衰弱地呼吸着。她很少下床,盖着很厚的棉被,苍白的脸干硬地嵌在彩丝缎间,整间屋子蔓延着药草味。   这种药味可以理解为——病魔与健康不死不休的战火。   午休后,赫伦来屋里看她。那种属于病人的沉郁气味就迎过来,刮擦他的身体,使他倍感压力。   范妮的脸颊还有一丝红润,那是耗费大量药材才勉强留住的。   赫伦坐到床边,脸上强打起笑容,心里无限心酸。   眼睁睁看亲人离世的感觉,像有一只来自地狱的手,循序渐进地把心脏一层层剥离。   “赫弥亚……我想你了。”范妮慢慢地睁眼,微笑地说。   她从被窝里抽出手,摸上儿子的手腕,细细摩挲着。   通过这种抚摸,她能直观地判断赫伦是否受了苦。   “我的孩子,你可别再瘦了。”她蹙起眉心疼地说。   “我好得不能再好了……”赫伦勉强笑着,替她掖好被角,“我在高卢一切顺利。乌提斯对我很友好,羊毛毯的质量上乘。我想我能赚到不少钱,您不要为我担心。”   “我相信我的赫弥亚。”范妮柔弱地笑,“我这个病恹恹的身体早晚会埋入土里、被蛆虫蚂蚁啃噬。唯一的期望就是你能飞黄腾达,把波利奥的威望继承下去……”   “我会的,母亲。”赫伦忧伤地说,“我真希望您多活一些,可以亲眼见到那一天……”   “人都会死的,我的孩子。世界上最悲哀的不是已知死期的病人,而是不知道死神就徘徊在身边的健康人……”   赫伦不解,“什么意思?”   “安敦尼的家主就在前天去世了。”范妮遗憾地叹口气,“听说他在骑马时,马突然发狂一样乱奔。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地上的尖石刺穿了他的脖子……真是遗憾,他的儿子才刚刚结婚……”   “是斯兰的丈夫?”赫伦回想着,“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过两天就是他的葬礼,你可别忘了穿黑丧服去参加。”范妮说,“达荷就要成为安敦尼的新家主了,你要代表波利奥和他见见面。”   赫伦无奈地说:“甜蜜的婚礼刚刚结束,就来了奏响哀歌的葬礼。世事就像云彩那样易变……”   母子俩聊了一会,赫伦把范妮扶到木轮椅上,推着她来到中庭。   阳光正盛,把范妮的病气驱散一些。   女奴勤快地洗衣,木棒捶得咚咚作响,庭里飘着皂角的清香;胖厨师在厨房里揉面团,矮小的奴隶熟练地生火。   天色晴朗,一切染上积极的色调,透着股平凡的快乐。   卢卡斯穿过中庭,向厨师要点玉米喂鸽子。   赫伦指着他,对母亲说:“您还记得他吗?他叫卢卡斯,是我最重要的心腹!”   “我记得,他是个角斗士……”范妮喃喃道。   她的脸色变了变,闭上了眼睛。 第25章 第二次披斗篷   赫伦参加安敦尼葬礼的那天,天空久违地泼了场大雨。   已经到了傍晚,满目都是冷青色。天幕是蟹壳青色,有些冷寂,冷风裹挟雨丝扎入人的皮肉。街道冷冷清清,少数人穿着斗篷匆匆行走,更多人隐遁在大理石屋檐下了。   赫伦披着鸦羽色的斗篷,宽大的篷帽遮到前额,左肩别着银别针。因为下雨,斗篷有点潮湿,他的眼睛散发水汽,额发也是。他好象吸收了不少雨水,整个人因为水的滋润而柔和很多,有种惹人怜爱的柔弱。   当然,这仅仅是外表而已。   卢卡斯喜欢这别样的赫伦。   ——或者说,正是因为喜欢赫伦,才连带着喜欢他的别样。   普林尼的石膏像被雨浇湿,泛起青色,反着光亮。   范妮坐在轮椅上,裹着橘色的斗篷,手里还拿一只黑色的。她静静仰望已故的丈夫。弗利缇娜在旁边为她撑伞。   赫伦带卢卡斯出门时,路过中庭时就见到这么一幕。   漫天冷寂的银青色中,只有范妮是橘色的。她就这么绽放了,是清冷之中唯一的温暖。   她摇晃身子站起来,将黑斗篷披在石膏像上。   “母亲。”赫伦喊她,“我不觉得您能在雨中晒到太阳。对您来说,恐怕回屋避雨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赫弥亚……过来。”范妮偏过脸,微笑地招呼他过去。   赫伦走近她,乖顺地蹲下身来。   范妮从怀里掏出一块青玉,挂到他脖子上,“这是我在神庙求的,让神明庇护你远离灾祸、增长智慧。”   “谢谢您。”赫伦亲吻她的手背。   “赫弥亚……我有个请求。”范妮轻声说,“在我死后,将我和普林尼合葬到一口棺材里。这么算来,我和他只分离了二十年,却能永远在一起。”   她的眼睛熠熠发亮,好象跳跃着两团火焰,一直萎缩的卧蚕此时睡醒过来。   赫伦面露犹豫,盯了她一会,还是点了点头。   ……   车轮碾压一路泥泞,辘辘经过拥挤肮脏的街道。终于抵达举行葬礼的地方。   卢卡斯将马车停放在广场边,踢开地上的石子,将他的主人扶下来。   车板被水浸得湿滑,赫伦下车时脚一滑,踉踉跄跄地落地。   下意识地,他攀住卢卡斯的后背,碰到了他尚未痊愈的鞭伤。   卢卡斯吃痛地缩了缩脖子,时间不过一瞬。   ——但是赫伦注意到了。   卢卡斯转身扶他时,已经恢复了笑容,好象疼痛不曾有过。   他若无其事地替赫伦挪正帽子,嘴唇却微微打颤。   赫伦将他的细微表情纳入眼底。   “你后背的鞭伤还没好吗?不怕痛的角斗士?”他调侃一句。   卢卡斯笑着说,“已经好了,您完全不必担心。”   他没穿防雨斗篷,额发湿成绺滴着水,脸颊沾有泥点。他的睫毛润湿了,海蓝色的眼睛罩一层雾气,像海洋上的轻轻薄雾。   赫伦勾了勾唇角,没有揭穿他的伪装。他扯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卢卡斯背上。   “如果有伤,最好别碰水。”他说。   卢卡斯能感受到斗篷的余温,带点豆蔻香气,是赫伦独有的味道。   他的嘴唇动了动,半天才出声:“您之前就为我披过一次斗篷,这是第二次了。”   “是吗?”赫伦愣住了,在脑海里搜寻一圈,“什么时候?”   “那天也这样下着雨,”卢卡斯指了指天空,“我刚刚烙上家印,您站在高处看我练剑。我笑着冲您招手,您就冒雨走下来了。您穿的斗篷是褐红色毛织,松垮垮的,好像随时会掉。您的嘴唇红得像蔷薇,隔着雨雾我都能看清;头发有点乱,大概是刚起床没打理。您还赤着脚,泥水都没过了脚趾。您为我披上斗篷,让我亲吻您的脚背……”   他顿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   “记性不错。”赫伦笑了笑,“回家后泡泡药草水吧,毕竟你是为我受伤的。”   他停顿一下,“你用我的浴池吧,效果更好一些。”   卢卡斯头脑一热,睫毛间的雾气倏然散尽,眼珠的聚光跌宕一圈。   赫伦拍了拍他紧绷的肩,笑着说:“赏你的。”   他没有停留太久,直接走进坐席。卢卡斯坐在车板上等他。   广场的坐席很满了,黑压压的,清一色的黑斗篷。后面挤着凑热闹的平民,举止优雅的贵族坐在席上。他们发色不同,金红黑白都有;从高处望去,像色彩斑斓的花朵绣在黑丝缎上。伴随着青灰的天色,他们显得肃穆,将本有的无动于衷掩藏得很好。   坐席前架起棺椁,下方就是讲演台。新家主将在台上作葬礼演说。   很多新家主出于政治需求,会利用葬礼来露脸,博得民众的认知度。   故人的死是后人仕途的垫脚石,这是贵族们心照不宣的。   雨势逐渐减小。赫伦坐在台下,看到达荷一步步走上台。 第26章 爱上赫伦的一瞬   葬礼的肃穆中,达荷保持适度的微笑,大概是阴沉中唯一的明快了。他的眉眼温顺地压低,下巴却微微翘起;谦逊和骄傲不协调地拼凑起来,使人琢磨不出他的真实面。   他立定站直。豆子般的小眼,塌陷的短鼻,他与帅气无缘。   但这并不影响他天生政客的气质。   他摘下篷帽,面对密密麻麻的观众,手里没有演讲稿,镇定自若。   “父亲赐予我安敦尼。古老的安敦尼啊,它是台伯河底的沉金,是海浪拍不动的礁石!须要铭记,它由血汗苞孕而生,无有别物比它更能舔舐底层人的伤口!我曾亲眼所见,父亲在神庙为生病的奴隶祈福,抱起过被冻僵的弃儿,与小商贩平等攀谈。对他的赞扬很少遭到拂逆,对他的贬斥多半受到抨击。虚怀若谷的父亲啊,他的伟影在我脑际盘旋!”   他滔滔不绝,辞藻信手拈来,像一把直冲云霄的火,雨水浇不灭他的热度。   他的热意,几乎要将自己灭顶。   “我继承他的意志,成为一个爱好流泪的人。我常为穷孩子的哭闹内心酸涩,为哀嚎的难产女子而悲哀。我的乌发终变枯槁,鲜亮的皮肉终将皱缩,腿脚迟早疼痛坏裂。可我保持一颗怜悯体恤的心,时间于此心为空物!”   外圈的平民们爱听这些,纷纷鼓起掌来。   赫伦打了个深深的呵欠。   远处的卢卡斯听不到这些。   他躺靠在车板上,扯了扯篷帽,使劲吸吸鼻子,熟悉的豆蔻香钻进他的鼻尖。   他忽然一笑。   一只大手拍了他的头,没轻没重的。同时,有粗糙的男声响起:   “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卢卡斯,你的斗篷告诉我你找到了慷慨的主人!”   卢卡斯撑起身体,一转头就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   “列维?!我的天呐,你居然还活着!”他惊讶地说。   列维身材壮硕,额前有条深刻的刀疤。他粗剌剌地笑,发黄的牙齿明晃晃的,每一个毛孔都能流露莽夫的气质。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我的朋友。”他说,“自从我离开训练场,我们可就再也没见过。我以为你早就死在剧场里了!”   “噢!我可没那么容易就死……”卢卡斯跳下车,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   “角斗士永远不知道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不是嘛?”列维捶了捶他的肩膀,笑着说,“你看上去过得不错,幸运的家伙!”   “我在为波利奥大人卖命。”卢卡斯咧嘴笑着,“你呢,列维?”   “我是安敦尼大人的保镖。”列维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他刚刚成为家主,需要一个强壮的人替他挡刀。不过他对奴隶还算不错,最起码我每天都有羊奶和鱼肉吃,他还答应我会给我娶妻!”   “这真是太好了!如果主人允许,我真想跟你好好喝一杯!”卢卡斯笑着擂他一拳,“还记得当年我们合力杀死一只老虎嘛?”   “噢当然!我砍掉它一只爪子,把你从它嘴里救了出来!你当时弱得就像个老娘们儿一样……”列维嘿嘿笑两声。   “没办法,我可不擅长砍杀动物!”卢卡斯双手一摊。   “不管怎么说,那些都过去了。我们从地狱里活了出来,也遇到了宽厚的主人,神明没忘记这两个可怜的大块头!”   两人叙叙旧,时间并不长。列维负责巡视场子,不能做过多的停留。   达荷继续在演讲台上迸发激情。   “……如果说人民是高贵的,那么安敦尼就流着高贵的血;如果说人民是平凡的,安敦尼就流着平凡的血!一定有同僚与我同在,让我来呼唤他上台……”   他精明的目光朝台下扫了扫。   “波利奥大人。”他锁定了眼光,笑着说,“所有贵族中,只有您没穿斗篷。您一定是个简朴的贵族,我想您会与安敦尼有共同的信念。”   赫伦没想到他会叫到自己。他犹豫一下,还是冒雨走上台了。   达荷友好地拉过他的手,亲热地做贴面礼。他挽过他的肩膀,让他面对观众。   做完贴面礼后,他躲在赫伦背后,用手掌拭了拭脸颊。   这是轻微的动作,没有人发现。   “很荣幸被安敦尼大人叫上台,我……”   赫伦哽住了。   他惊险地发现,自己并不具备聚众演说的能力。平时如流水倾泻的拉丁文,在面对密集观众时,就像木轮卡在泥泞里一样停滞。   他愣愣地站着,脑里像泛起大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观众席闹哄哄的。教养良好的贵族们依旧淡定,彼此间交换个轻蔑的眼神;平民更不必说,嚣张地喝倒彩,叫他下台。   赫伦突然意识到,他一直忙着与布鲁图斯做斗争,从没专注于提升自我。   这一刻,雷霆千钧般的反对使他有点开窍。   他好象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达荷笑了笑,揽着他僵硬的肩,“很明显,波利奥大人太过悲伤了。父亲的逝世勾起他难过的回忆,毕竟我们两人的父亲是亲密无间的好友!愿他们在天堂共饮葡萄酒,注视着他们爱过的罗马子民!”   赫伦低下了头,神情有点窘迫。   他不得不承认,他丢人了,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葬礼结束,赫伦慢吞吞地走回马车。   卢卡斯为他掀起帘子,他却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主人?”卢卡斯疑惑地放下门帘,他觉得赫伦很不对劲。   赫伦半侧过脸,黑眼珠斜到眼梢看他。这双眼睛本该因为阴雨而染上潮气的,然而清冽如晴夜。   “回去吧,卢卡斯。”他粗暴地扯掉黑丧服,丢到角落的泥水中。   “我也想回家泡个澡,洗掉这该死的晦气!”他顿一下,“和你一起吧。”   卢卡斯的指甲于瞬间抠进门帘里。   雨势有所加重,马车在漫天摇曳的雨丝中抵达家宅。卢卡斯被淋得透彻,发梢滴着接连的水珠,额发打成绺贴住他一边的眼帘。   两人匆匆迈进门,赫伦命奴隶准备洗澡水,还要加一些药草。   走过中庭时,他瞥见石膏像上的黑斗篷,又后退走几步,将斗篷一把扯下。   “就让这抛妻弃子的老家伙淋点雨吧!”他把斗篷丢到天井里。   卢卡斯犹疑,“您这么做……夫人不会生气吗?”   赫伦抬眼望他,“过来一点,卢卡斯。”   卢卡斯一头雾水,听从指令走过去。   赫伦盯了他一会,伸出指头,撩开黏住他眼帘的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别关心那些没用的。”他微笑道,“你太脏了,现在应该泡个澡。”   卢卡斯的眸色暗了暗。   ……   浴池灌满热水,四角竖着蛇头雕像,嘴里哗哗吐着水流。角落的香炉发散香气,烟气象女神飞飘而起的衣带,一闪即逝。黄铜烛台里的蜡油很高了,红烛顶着摇晃的烛火,为浴室染上暧昧的金暖色。   寒冷的雨天,好象所有的热都来到这里了。   卢卡斯站在纱帐外,眯起眼睛,闻到甜甜的熏香。   透过轻薄的纱,他能看到在脱衣的赫伦,很不真切。   赫伦解开别针,外袍随之落地,光裸的小腿竖在衣堆里。他的手指碰了碰内衬衣,就慢悠悠地抓起衣摆往上撩,逐渐裸露出大腿、腰和胸膛。   他将脱掉的衬衣一丢。此时他不着寸缕,皮肤莹白,锁骨如蝶翅般延展,优美的腰线镀层光。   透过轻纱,他周身笼罩一层微光,宛如新月的清晕。   他像小猫探水一样,脚尖划了划水面,试试温度。满意之后,他走下浴池,全身浸入热水,长发如墨滴水般散开。   许久,他才探出头,揩一把脸,胳膊一撑坐上岸,小腿没入池水。   “卢卡斯。”他把头发向后一捋,“你可以下水了。”   卢卡斯撩开纱帐,唯一阻拦窥视的隔膜消失了。   他彻底看清赫伦了,裸体的赫伦。   属于人类的赤裸裸的美,不加修饰,像蛤贝里脆弱的嫩肉。   这种自然之美,从单纯的肉体中升华出来,打动了卢卡斯。   他的心跳猛地快起来,没有粗俗的肉欲,没有要性交的原始本能;只有自然的、未经修饰的美所带来的震撼。   他无法用语言形容当下的心情,非要说的话,那就是满满的感动。   他彻底爱上赫伦了,就是这一瞬,好像有什么抓住了他的灵魂,烙烫他的心脏。   人生中总有这么一瞬,让人觉得经历了就死而无憾。   卢卡斯已经遇到了。他确定了这一点。   “你不把那臭熏熏的衣服脱了,怎么洗呢?”赫伦坏笑着,“害什么羞?你那里……是不是比我小啊?”   卢卡斯激灵一下,手指夹起衣领,一下就把短袍脱掉了,只穿遮羞的兜布。   他不敢再脱了,直接走进水里,抬头仰视赫伦。   “这水里加了药草,对你的鞭伤有好处。”赫伦掬把水泼他一脸,“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卢卡斯顺从地划开水走去,水没至腰部,恰好露出宽健的后背。   伤痕布满整个背部,没太留完好的地方。马鞭是带倒刺的,一鞭子就剌得皮开肉绽,鞭痕自然也狰狞,像一只只粗壮的蜈蚣。   赫伦抬手,温暖的指尖轻点红肿的伤痕。   “看着真疼。”他说。他捧起一把水,泼到那些伤痕上。   他扳过卢卡斯的肩,让他面对自己。   他看到无数或新或旧的疤痕,有深有浅,交错在一起。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触摸那些疤痕,从胸口的家印,一直滑到肩膀的咬伤。   赫伦想到,卢卡斯是从刀剑中走出的角斗士,疤痕早就存在了的。   ——只是,他今天才注意到这些疤痕;之前他从未留意过。   “卢卡斯,以后别再自作主张了。”他说,“我是你的主人,我有职责保护你。”   卢卡斯神情一滞,“我的主人,背负这种职责的从来都不该是您。”   赫伦笑了笑,“卢卡斯,我想……”   卢卡斯愣了愣。   “我想进入元老院。”赫伦重重地说,“我该感谢达荷,是他让我认识到自身的卑微。”   “您改变想法了?”卢卡斯认真起来。   赫伦点点头,“我总忙着对付布鲁图斯;现在看来,我的眼界太狭隘了。就算他找到遗嘱,带走的也不过是玫瑰园和两座房宅而已。我的生命,不该围着这点可怜的遗产而转。我没有得到普林尼的关爱,在他死后也不该困于他留下的桎梏!”   卢卡斯的眼睛倏然睁大,“您就像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赫伦继续道:“我流着波利奥的血,母亲姓克劳狄,表哥是年轻的元老。我可以自己赚钱,也有仕途的人脉。没必要为这点遗产而像囚犯一样惊惶。”   卢卡斯注视他,目光炯炯,那双蓝眸倒映赫伦洁白的躯体而显得明亮。他的眼角轻轻上翘,唇角也是。   “您变了,主人。我十分惊喜您的转变!”他笑着说,“与其像狗护骨头一样抢夺别人的赐予,不如付出心血,让自己毋庸置疑的强大!”   “你的修辞学有了进步。”赫伦微笑道,“不过……我是不会把遗产拱手让人的。我有底气承受失去它的结果,不代表心甘情愿地失去它!”   卢卡斯想了想,“那么……在您练习辩术时,我会学着拼写拉丁文;在您研读政论时,我就去空地练剑。强大的主人就需要强大的奴隶,不是吗?”   赫伦狡黠地看他,哗啦一声跳进池子,捧起水狂泼卢卡斯。   “好久没打架了!”他大笑着,“来场男人之间的对决吧,卢卡斯!”   这是他开心的表现,卢卡斯知道。   赫伦像兔子一样扑过去,两张光裸的胸膛撞得生疼。   他搂过卢卡斯苍白的脖子,左脚伸进他的脚间试图绊倒他,手在他肩膀处乱抓乱摸,呼出的热气围绕在他颈项间。两人的腿相互交缠,就像在浴池里做亲密的拥抱。   卢卡斯浑身上下的每块肌肉都僵硬。他摸到赫伦的腰,手一箍紧,就轻易地推开他。   他可不想跟赫伦紧密相贴。   ——因为他已经硬了。   赫伦不甘心,胳膊挽过他的脖子、推着他向池壁压去。   卢卡斯被他抵在池壁上,后背咚地撞了上去。   赫伦很有成就感了。因为打斗,湿发挡住他的眼,睫毛像丝绸一般。他浑身遍布水珠,在烛光下泛起金红色的暖光。   玫瑰色的嘴唇距卢卡斯很近,像一团明亮的火。卢卡斯的理智快被这火烧焦了,头脑融化成一滩沸腾的金属。像狂热的教徒在朝圣,歇斯底里的。   他抓住赫伦的肩,迅速转个身。两人变换了位置。   他将赫伦禁锢在臂弯内,呼吸逐渐粗重,双眼钉在赫伦的双唇上。   他陷入一种离奇的神游——   在虚无的境界里,他和赫伦是最甜蜜的爱侣,没有等级分别。他们会有极致的性爱,也会浅吻彼此的额头,也会什么都不做、仅仅是牵手到老。他们的血肉融为一体,灵魂也是。   趁他发愣的空档,赫伦用头猛撞他的下巴。   神游的卢卡斯没料到他会这招,连连踉跄几步,最终还是滑倒了。   哗啦啦的,浴池翻起小巨浪,像有一块石头从天而降摔到这儿。   卢卡斯恍惚地下沉到池底,神游的场景被水流击碎,玻璃一样碎裂开。   他呛了几口水,在即将窒息的时刻,他清醒过来了。   他终于回想起,自己还在浴池里,在跟赫伦玩闹似的打斗。   “我赢了!”赫伦屈起双臂撑在池边,朝他吹个口哨,“虽然你让了我很多,我知道。”   卢卡斯探出头,吐了一口水,慢慢回拢过神,“我从没教过您这一招……”   “你在杀死那几个渔民时,就用的这个。”赫伦揉了揉发疼的额头,“被我学下来了。”   卢卡斯用手抹一把脸,“不得不说,您的搏斗厉害多了!”   “正如你的修辞水平。”赫伦笑着向他伸出手,“卢卡斯,如果我能早点认识你,也许就不必再走一遭了。”   卢卡斯有点摸不着头脑,“再走一遭?”   赫伦主动抓住他的手掌,把他拉近一点。   “不过这一次……我们可以共同成长!”赫伦笑着说。   他伸出手,揩去卢卡斯眼睛上的水,温柔地将金发往后拨、挂到耳后。他将视线下移,手指细细摩挲心口的家印,凹凸不平的手感通过指尖传入。   他逐渐收敛微笑,表情严肃起来。   “卢卡斯,有时候,我们可以作为朋友相处!”他郑重地说,眼睛一眨不眨。   卢卡斯紧盯着他,很久才轻轻一笑,“荣幸之至。”   ……   洗过澡后,赫伦决定去一趟妓院找阿皮娜。   当然是卢卡斯为他带路。   妓院装修华丽,有许多个纱帐围成的小屋。壁画是不堪入目的行乐图,浮雕是夸张的生殖图腾。这里铺天盖地都是花瓣,走道铺就厚厚一层玫瑰,天花板垂下情趣的道具,四周响起不堪入耳的声音。   妓女将花瓣喂到嫖客嘴里,圆润的手臂拥抱他们的后背。她们衣衫薄如蝉翼,横躺在纱帐后,最隐秘的部位暴露,沉闷的空气掺杂檀香,湿热而古怪。   她们的床榻绝不洁净,可沉溺欲乐的人不会嫌弃污秽。   两人来到一间帐屋前。赫伦走了进去,看见躺在床上的阿皮娜。   阿皮娜穿着红纱,慵懒地撑着下巴,将一颗糖橄榄送入口中。她可谓丰乳肥臀,嘴唇涂得血红,长长的红指甲摩挲着肌肤。红宝石嵌满发间,脖间挂着红宝石吊坠,手链也是红宝石。她和红宝石交相辉映了;倘若没有红宝石,她的光彩就会被削弱一半。   赫伦的目光一触到阿皮娜,就被震惊了。   阿皮娜和格奈娅长得非常像,从头发丝到脚趾都像。   她简直就是堕落版的格奈娅。   她瞥见赫伦,惊艳一下,嬉笑地说:“我今天赚了呢。”   赫伦没再走近她。他本想坐到一旁的沙发上;又想了想,觉得还是站着为妙。   “我不是来享乐的,但我可以给你钱。”他把钱袋扔过去,“我听说你有个熟客叫布鲁图斯,告诉我关于他的一切。”   阿皮娜撇了撇嘴,从袋里掏出钱币撒在丰满的胸上,“他嘛……最近都来得少了。他总板着脸、不爱说话,像个内心扭曲的哑巴。他的床技很糟糕,根本不能满足我,很快就……”   “我要听的可不是这个……”赫伦打断了她,“你有没有听他提过什么遗嘱,或者是印章之类的……”   “哦,这是特属于贵族的事。”阿皮娜啧啧两声,“您觉得这种事情,布鲁图斯会跟我这个卑贱的妓女说嘛?我只是一个替身而已……”   赫伦压低眉锋,“什么替身?”   阿皮娜笑笑,从床头扯出一只发黄的内衣,在空中甩两圈,大方地展示。   那是一款过时的女式内衣,发黄皱褶,明显是使用多年了。它像一条拧得过度的干毛巾,尽管是由名贵的丝绸做成的,原本的色泽早已黯淡了。   “就是这个。”阿皮娜晃了晃,“布鲁图斯每次都要我穿上它。这上面还用银线绣着一个名字……”   她火红的指甲掠过银线的凸起,将内衣丢到赫伦脚下,“我不识字,不过我想您应该能认出来。”   赫伦蹲下来,一眼就看到那个名字。   ——格奈娅。   在看到阿皮娜时,赫伦就意料到了;但他还是惊诧得吸口凉气。   “还有这个……”阿皮娜指了指发间,“这是他送我的红宝石,是我收到的礼物中最贵的一个。”   她将手链和项链悉数取下,随意地摆放在床上,“他好像很喜欢红色,不是嘛?”   她撤回手,妖媚地笑,“我就只知道这些。布鲁图斯是来泄欲的,哪会告诉我事关家族的东西。您高估了我在他心里的地位呢。”   赫伦将头撇到一边,转身就走出帐屋。   妓院的气氛实在难以忍受。两人捂着鼻子快走出来,飞快地上了马车。   雨后的清新空气,让他们呼吸得顺畅许多。   “老天爷!”赫伦坐进马车,“里面热得比庞贝火山还厉害!那些人大概是被妖魔附体了才会不顾一切!”   “您问到什么消息了吗?”卢卡斯拿起鞭子。   “一点有用的都没有!”赫伦失望地说,“无聊的倒是有一个,就是布鲁图斯对他的养母有非分之想!他简直是不知廉耻的恶魔!”   卢卡斯愣了一下,侧过脸说:“怪不得他对格奈娅那么顺从,就像她养的一条狗。”   赫伦抬眼瞧他,视线逆光。卢卡斯腰背宽厚,剪影就十分平缓。他的侧脸线条硬朗,鼻梁高挺。鼻尖汇聚着若有若无的光点,像日出时,太阳突破山阻的那一刻。   赫伦盯他一会,从车里钻出,坐到他身旁。   “卢卡斯,我说过……我是个慷慨的主人。”他凝视他的眼睛,“你可以去里面享乐,我想你应该很受欢迎。”   感情迟钝的赫伦并不知道,他的眼神和语气流露出试探的意味。   卢卡斯瞧过来,反问他:“您知道人与动物的区别在哪吗?”   “人会用火,但动物不会。”赫伦脱口而出,“这是我的教仆在我三岁时就教给我的!”   卢卡斯挑了挑眉,“这个也对,不过我还有一个答案。”   “说。”   “人只想和心爱的人做爱,而动物不会。”   卢卡斯的眼光深邃而幽沉,好象许下一个慎重的誓言;又像新教徒入教时,对神灵的雕像全身心地发愿。他的眼神十分坚定,蓝眸泛着定格的光彩,像海洋上冻得结实的冰川,暴风骤雨都不能摇撼。   而且是永远的。   赫伦产生一种满足感。   “你知不知道,你这句话已经触犯到皇帝了!”赫伦笑着说,“不过……我很高兴能有一个品德高尚的奴隶!”   他顿一下,“有时,也是朋友。”   ……   安敦尼家充盈着哀伤。中庭挂起厚重的黑纱,大理石潮湿而灰冷,奴隶扫净泥水去晦气。阴雨使这里晦暗极了,像一口死气沉沉的棺材。这种冰冷的色调,总让人联想到喙尖沾上腐肉渣的乌鸦。   庭中央竖着亡人的石膏像,达荷就躺在像前的摇椅上,手里捧一根蜡烛。   那点烛火是灰沉中唯一的暖光。   他的眼光黏在火苗上,一眨不眨。   菲碧踏一地泥泞走来,肩膀剧烈地颤抖。她的黑眼袋比眼睛还大,有点不合年龄的憔悴。   “你明知道他从没学过演讲……”她声音嘶哑,“你为何要难为他?让他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   达荷瞟她一眼,缓缓放低蜡烛。“这么快就开始为他说话了?父亲死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伤心。”   “我真是恶心你的所作所为!你把父亲的葬礼当成什么了?!你就是个被权力所困的疯子!”   “我被权力所困……那你又算什么?被无聊的爱所困的蠢蛋?”达荷讥笑道,“很遗憾,如果你将来真的嫁给波利奥,很难保证你们的孩子不是傻子。”   “天啊!你居然在刚刚死去的父亲面前骂我?!”菲碧指着石膏像尖叫着,“我才流着安敦尼的血,轮不到你这个养子骂我!”   “很遗憾,你只是个女人。现在成为家主的,是我。”达荷淡定地微笑。   菲碧倒抽口气,发青的眼圈红起来。   “哦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我愚笨的妹妹。”达荷挑了挑眉,“你的脸就像泥井一样脏,衣服的褶皱都没理顺,连手都没合规矩地贴在腿边。你简直就是个没家教的疯丫头,一切都这么凌乱!”   “噢!改改你那该死的洁癖吧!达荷!”菲碧嫌恶地喊道,“要是像你这么活,我早就去见冥神了!”   “要是像我这么活,你可能会成为皇后。”达荷笑了笑,“你应该嫁给皇帝的儿子,而不是那个徒有其表的波利奥。我敢保证,你要是嫁给他,只有付出嫁妆的份,没有任何收获!”   “我乐意!”菲碧瞪大眼睛,气得嘴唇发抖,“我才不要嫁给路奇卡,他就是个软蛋!”   “他是个软蛋,可他会是个皇帝。”达荷阴阳怪气,“作为家里唯一的待嫁女人,你有义务嫁给你的表弟,为安敦尼开辟一条顺路。”   “我不!”菲碧尖叫着,“我不是你仕途的工具!”   斯兰听到兄妹俩的争吵,从楼上疾步走下。   她没有化妆,气色不比菲碧好,失去丈夫的痛苦让她瞬间老了十岁。她双眼红肿,连鞋都没顾得及穿上,乱糟糟的红发失去了光泽。   “你们要在亡人面前放肆大吵吗?!”她尖声喝道,指甲陷进手心里。   达荷没有搭理她,继续盯着火苗。   菲碧哭泣着跑到她怀里,告状道:“母亲……达荷逼我嫁给路奇卡……”她揽过斯兰的肩膀,“您知道……路奇卡有多么软弱!他在晚宴时,最喜欢的菜放得离他远了,都不敢站起来去拿!他就是个自卑的弱者!”   斯兰拍了拍她的后背,对达荷说:“菲碧有选择丈夫的自由。她姓安敦尼,身上淌着奥古斯都的血脉,拥有雄厚的嫁妆,可以嫁给她爱的人……”   “正因为她姓安敦尼,才应该肩负这个责任!”达荷冷漠地说,“我想,父亲会和我有共同想法。”   “你应该顾及你妹妹的情感,而不是一味地追求仕途!”斯兰说。   “够了!”达荷烦躁地喝道,“何必去追求那些无聊的东西?!你们抢走我亲弟弟的橄榄园时,为什么不顾及我的情感?!”   斯兰顿了一下,开口骂道:“不知感恩的东西!十多年了,我们供养你的吃穿,为你娶妻,还让你继承家主的位置。安敦尼可比你原来的姓氏响亮多了!”   “我只是你们生不出男孩的产物罢了!要是没有我,安敦尼还有谁能继承?身为女人的菲碧嘛?!”达荷咬着牙说,“我要把橄榄园还给布鲁图斯……”   “你敢!”斯兰尖声道,“我可是皇帝的妹妹,你的仕途可是在我手里!你要是敢让回橄榄园,我就让你失去法官的职位,将你贬成平民!”   达荷坐回椅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激动的情绪使他脸色涨红,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   他完全失去在演说时的风度,像一个哮喘发作的病人。   很久,喘息声才平息下来。他瞥一眼斯兰,沉默片刻,将烛火拿高。   视野中,斯兰的脸恰好被安静的烛苗盖住,很是滑稽。   “我是新家主,轮不到两个女人对我指手画脚。”他说,“你们可以滚了。”   斯兰讥讽道:“你就尽情地迷恋火吧!祝你像罪恶之灵一样葬身在烈火里!那是神明对忘恩负义的惩罚!”   “死于美好的事物里,会是我的荣幸。”达荷恶意地笑,露出的牙发出阴涔涔的光。   菲碧瞪了他一眼,搀扶母亲离开了。   达荷冲她们的背影抛个轻蔑的眼神,继续观赏蜡烛。   他的指头来回晃过火苗,热感在指尖稍纵即逝,他爱极了这点明亮。   手指下滑,他摸了摸蜡烛,不满地皱了皱眉。   “喂,库塔。”他喊了身旁的奴隶,“这根蜡烛上有一道划痕。下次记得买光滑的蜡烛,不要让不完美的蜡烛承载火苗!”   奴隶僵硬地点点头。   达荷冲他一笑,将蜡烛随手扔在地上,火苗随之熄灭。   他起身拍拍衣袍上的灰,捋顺每一道褶皱。他刚要抬脚离开,突然发现躺椅没有摆正,就小心地挪正椅子,才满意地离开。   ……   天气愈发寒冷,秋风凛冽,如刀般划在空中,掺杂着乌鸦凄厉的鸣叫。阴雨天多了起来,太阳不怎么光顾罗马。商业处于一年中的淡季,小贩们很少出摊了。人们开始储备粮食,男人测算地窖的大小,女人在屋里织毛纺布,哗啦啦地推织布机。   只是今天破天荒地放晴了。   太阳挑在云尖,阳光金纱般逃出乌云。天色因此而怪异,一半阴一半晴。   鸽子的白羽湿漉漉的。它们扳过脑袋反啄绒毛,歪扭着屁股走路,连米粒都不怎么啄食,十分淡然的模样。   卢卡斯在鸽群旁练剑,并没有惊扰到它们。   赫伦手捧羊皮卷,坐在高台上。   经卢卡斯的再三提醒,他放弃坐栅栏,而是将两腿伸出栏柱的空隙,直接坐在地上,笔直的小腿垂落出来。   羊皮卷展开到一半,他的目光没在卷上。   他悄然看向卢卡斯,透过栏柱的中空。   卢卡斯的剑术很精湛了,招式耍得好看。   黑袍的他舞着白剑,剑尖的寒光如钻石般游走,像凭空出现的闪电。他就被那些闪电包围,像极了一枚流光溢彩的黑玛瑙。   他的金发打乱濡湿,下巴骨感分明。隔得老远,赫伦都能感受到他散发的热气。   女奴三三两两地趴在墙角,嬉笑着偷看他练剑。赫伦表示理解。   因为此时的卢卡斯,的确令人赏心悦目。   他站了起来,抖落衣服上的灰,刚想张口喊他——   那颗黑玛瑙心有灵犀似的停下,撑着剑抬眼望向他,无声地笑着。   滚到赫伦嘴边的那句“卢卡斯”又咽回去了。   他们总是这么有默契。   赫伦的嘴角轻翘一下,伸手招呼他上来。 第27章 俄狄浦斯情结   卢卡斯收起剑锋,矫健地跳走上台,来到赫伦的身边。   他的汗水闪闪发亮,下巴尖滴着汗珠,鬓发湿润贴在鬓角,像极了羊皮卷封面的烫金。他全身的热量散发出来,像短小的箭矢那般飞射四周,有种莫可名状的阳光,粗制的黑短袍掩不住他的光芒。   他抹一把下巴,将汗珠一甩,咧开嘴笑着,剧烈运动使胸口微微起伏。   赫伦看他一会,掏出手帕丢给他,“擦擦汗吧,你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卢卡斯擦把汗,脸庞洁净一些。白帕子被汗水濡湿,沾染烟雾般的泥灰,皱皱巴巴的,洁净的白布被玷污了。   他拿下帕子,心里感到抱歉。捏着手帕的手僵在空中,进退为难。   赫伦瞥一眼,本想把手帕直接赏给他,或是丢掉垃圾筐里去。对于他来讲,那仅是一只不值钱的普通手帕,其价值绝不比一块奶酪更高了。   他已经组织好言语,连命令的语气都拿捏好了。   然而,在撞上卢卡斯困窘的眼神时,赫伦产生了奇异的心理,准备好的命令鬼使神差地变了。他有了幼童才会怀的心思,唇角恶意地翘起,像幼稚的孩子要搞恶作剧一样。   他想欺负卢卡斯。   “我可只有这一条帕子。”他撇了撇嘴,“你的臭汗把它给弄脏了。”   卢卡斯抬眼,看到赫伦的眼角轻轻上弯。   只需这一眼,他已看穿他的心思。   他故意蹙起眉头,脖颈缩了缩,做出难堪的模样。他攥紧帕子,软绵绵地垂下手,像一个等待大人训话的孩子。   他在配合赫伦。他想让他开心。   “我真是个没用的奴隶。”他轻叹,“居然污秽了主人的所有物……”   赫伦愣了愣,那种恶作剧心理也消弭了。他有些烦躁,眉头轻颤几下,眼睛快速眨巴着,躲躲闪闪的,不敢看这般消沉的卢卡斯。   尤其是,让他这般消沉的人,正是自己。   “算了。”他别扭地别过脸,“把它洗干净,熏香,然后去书房找我。”   说完,他就转身去往书房,脚步有点乱。   卢卡斯注视着他的背影,轻轻一笑。   他捧起皱卷的手帕,将赫伦的背影记录在眼帘内,闭上眼睛,在手帕落下一吻。   ……   书房里弥漫着熏香,起到提神的作用。秋风很冷,裹挟碎叶吹进窗户,黄色的灰尘攀住窗底下的羊皮卷。赫伦走到窗前,关掩百叶窗,手里端一杯温热的牛奶。   屋里顿时暗了下来。他坐上桌案,伏低身体点燃蜡烛,幽黄的光如水雾般充盈书房,有种陈旧的气息。   卢卡斯走了进来,双手湿哒哒的,脸也是。   他洗好手帕,顺便洗了一把脸。   赫伦支起身子,衣袍被压在身下,沿着桌案边垂落下去。   “等你很久了,卢卡斯。”他晃了晃手里的牛奶,“让我看看你识字的能力如何了。”   他抽出一本书卷,吹掉封面的灰,横摆在桌案上。   卢卡斯顿了顿,走过去拿起书卷。   “欧里庇德斯的《美狄亚》,会读吗?”赫伦轻飘飘地问。   卢卡斯挠了挠头皮,“我读过几次……”   “它的遣词造句并不难。”赫伦把羊皮卷推过去,“别让我失望。”   卢卡斯清清嗓子,对着烛光,磕磕巴巴地读起来:   “美狄亚浸泡在地狱水牢般的悲哀中……丈夫伊阿宋抛弃她和两个儿子,去跟别国公主结婚,在床榻上爱抚新欢的身体。她的眼前暗无天日,米粥成了毒食,儿子的笑声成了刀锯般的折磨。每当看到镜里的虚影,她都要轻抚自己美丽的面庞、转动玲珑雪白的脖颈,痛苦地呻吟着……”   赫伦赞许地点点头,“很好。继续。”   “可爱的儿子走进屋里。美狄亚黯淡的眸子锁定他们,眼光像乌云密布的天空,不知何时会蹦出狂怒的电火!她松开被咬紧的朱唇,恶毒地诅咒:‘怀恨的母亲生出来的蠢东西,快和你们的父亲一同死掉,到烈火里遭受永不休止的痛苦去!’仇恨的雷炸在她心中,烧焦她所剩无几的理智。她有了可怕至极的心思……”   卢卡斯难受地停顿一下,继续读道:   “她动用魔法,制作璀璨的华服,赠给丈夫的新欢。公主高兴地穿上,突然惨叫着跌倒在地。她口吐白沫,眼皮往上翻,丝线里蹿出的火吞噬她细嫩的肌肤。她尖叫着满地打滚,火焰越烧越旺。最终,她被烧得毁去容貌,肌肉像松树似的滴油,真是惨不忍睹……”   赫伦听得入神,卢卡斯磕绊的朗读没有破坏他的兴致。   “美狄亚闯进里屋……握着宝剑的手不停发抖。她的嘴唇痉挛地动弹,端美的五官如魔鬼般扭曲,心脏像被撕成两瓣。仇恨逼迫她勇敢起来。她想起伊阿宋的决绝,誓要杀死孩子报复那个负心汉!她紧闭双眼,无视儿子的惨叫……”   卢卡斯哽住了。他实在不想读下去了。   “怎么不读了?”赫伦转过脸问,“这可是最精彩的地方!”   “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故事。”卢卡斯将羊皮卷合起,“我不得不说,美狄亚是个愚蠢的女人。这是个实实在在的悲剧。”   “卢卡斯……”赫伦笑两声,“这只是个故事而已,没必要这么当真的。那是欧里庇德斯的想象,像泡沫一样虚幻,不存在的!”   “可它也承载了很多感情,不是吗?”卢卡斯说,“最起码我能体会到,美狄亚因爱生恨的痛楚……”   “哦,听听英勇的角斗士说矫情话……”赫伦饶有兴致,“你难道会像美狄亚一样,去恨原本爱的人吗?”   卢卡斯看过来,脸上浮现百叶窗的浅影,面颊的水珠同眼睛一齐发亮。锋利的唇角,在瞥到赫伦时微微弯起,使他显得很柔和。   “绝不会!”他说,“会转化成恨的爱,都不是真正的爱,那只是在爱自己,在为自己的失去而悲愤交加罢了。”   “噢!伟大的爱情哲人卢卡斯!我可没你这么深的爱情感悟!”赫伦笑了笑,“想听听我的浅见嘛?”   卢卡斯点了点头,“请您说吧。”   赫伦喝一口牛奶,神色认真:“仇恨会蒙蔽人的眼睛,让人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就像杀死儿子的美狄亚一样。”   ……   布鲁图斯的中庭里,荒草许久没人打理了。天井里附了层滑腻的青苔,荒凉而破败。大理石家宅缺失奴隶的打扫,像一处巨大的墓穴,葬着过往的鬼魂。   家宅里传出哗啦啦的织布机声。   被生活所迫,格奈娅尝试了许多不愉快的新事物。她开始学习做饭,娇嫩的手常被烫坏,浓烟总把她呛到流泪;她还要学会纺布,这是她原来最讨厌的工作,可现在为了糊口她必须做。   从贵族被贬为平民的经历是不好受的。她的气质流于粗俗,脸蛋刻上皱纹,丝袍也换成了粗布麻衣,没钱买化妆品的她风光不再。   她就像蜕去一层华丽的皮,露出丑陋的内芯来。   布鲁图斯到处找生意做,却四处碰壁,只得卖掉所有奴隶换钱。   他做不了大单生意,只能进点小商品摆摊卖,一天只能挣以往收入的零头。   而这并不是他最痛苦的。   他更怕回家面对格奈娅的责问。   格奈娅见他回家,踩着织布板的脚停下来,“今天赚了多少?”   布鲁图斯心里一沉,将钱袋里的银币倒在桌上,发出的动静不大。   “40个第纳尔。”他闷闷地说,“比昨天多一点。”   “哼。”格奈娅唰唰推起织布机,“去掉后院那两头狮子的肉钱,我们就只能吃卷心菜了。”   布鲁图斯沉默着放好钱,从口袋里掏出两块蛋糕,递给她。   格奈娅没有接过,自顾自地纺布,“别搞这些没用的,两块蛋糕就能让我原谅你了吗?”   “我没想让您原谅我,母亲……”他讪讪地收回手。   “我也没想让你这么急功近利!你太没有耐心了,布鲁图斯!”格奈娅啪地放下梳线板,“你就像是被愚蠢的鬼魂诱导了头脑!”   布鲁图斯垂头,阴沉着脸说:“您难道要为那个狡猾的赫伦说话嘛?是他害了我……”   “你为什么还没认识自己的错?!”格奈娅气愤地说,“你太心急了,德莱特家族的家产全被你败光了!那个角斗士也逃跑了,你居然放弃赚角斗奖金的机会,偏偏让他去高卢杀掉赫伦?!真是愚蠢的大材小用!”   她咬牙切齿,“我真后悔当初收养了你!”   布鲁图斯握紧拳头,指甲陷进皮肉里。   他沉闷很久,等到格奈娅气恼的喘气声平息些,才重新开口:“我讨厌那个赫伦……他和普林尼长得太像了。那可是曾经伤害过您的人!”   “闭嘴!”格奈娅瞟他一眼,“你没有资格说这个话。”   布鲁图斯察言观色,取悦她,“您不是说过吗?他还流着范妮那个婊子的血……”   “那也不必现在下手!”格奈娅的神色放缓些,“等波利奥到手时,我们再用药把他慢慢毒死!”   布鲁图斯揉了揉头发,用胳膊撑着桌子才能站稳。他神经质地晃晃头,颤抖地说:“您为什么非要波利奥?!我们本可以不用冒那种险……”   “布鲁图斯!我的想法不允许你改变!”格奈娅猛地将梳线板摔在地上,“我说过了,我要普林尼的所有!包括他的家族!”   布鲁图斯一脸痛苦,两条眉毛悲戚地倒挂,活像讽刺壁画上的小丑。   他呆愣片刻,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有些癫狂,透着股疯人或变态之类的气质。他就这么诡异地笑,好象整个人都活在一个莫须有的笑话里。   “不要这么笑,布鲁图斯!”格奈娅有些承受不住,“我警告过你,要保持贵族的气质,就像普林尼那样优雅!”   笑声戛然而止,像被冻结住了。   布鲁图斯重挂上阴沉的脸色,一语不发,像变了个人。   “我一直都是按照您的想法去做的……”他带着哭腔说。   “我带着目的去取悦别人、带着恶意去伤害别人……都是为了您啊!我的母亲!普林尼都死了还被您深爱,可谁会来爱活着的我呢……”   格奈娅叹口气,没有听见他的埋怨。她半阖上眼帘,对记忆中普林尼的旧影痴痴地微笑,陷入了一种魔怔的臆想。   “你终究会是我的……”她轻声说。   布鲁图斯低下头,把脸埋进手掌里。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美狄亚》,我找的是胡星亮改写的版本,化用了少量句子。 第28章 感情的瞎子   玫瑰园的收入终于入账,赫伦没有挥霍,将沉重的钱币存在木箱里。   足够的存钱给了他安宁感。   他对学习愈发精进。那双见惯了美酒佳肴的眼,如今更爱接触政论与辩技。他的气质越发沉定,也许是某种书卷气的变形。他灵魂深处的对知识的浓厚兴趣,此时也被激发出来,而他的优雅,也与这种书卷气美好地结合了。   他选择高台作为练习演讲的地方,这里原本是喝酒观赏角斗的最佳点,现在用于正途。他对着鸽子群演讲,发表对天地人神的见解。   他会吐出政客巧言令色的辞令,也能说出让奴隶驻足感动的话。毫无疑问,他变得优秀了,尽管这种优秀沾染了政治的油滑,可这一事实绝不能遭到否定。   他的用功,使奴隶们和范妮都大为惊诧;唯一不惊诧的人便是卢卡斯,他只是默契地陪伴他,练剑学字。   自从那日提出“共同成长”,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一齐学习了。   书房里的光线很温和,赫伦同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披裹砖红色的羊绒,葱白的手指从砖红中冒出,像白净的嫩芽一样捂着暖炉。   他安静地看书。头发长长了一些,被阳光打得泛金黄,使他看上去很阴柔。   他在读西塞罗的《论国家》,看得十分入神。他的思绪,他的灵魂,在与已故哲者进行高雅的谈话。   他并不知道,水钟已走过中午的刻线了。   卢卡斯叩响房门,那轻轻的动静唤回赫伦。   他端着餐盘。烤得焦黄的面包,斑斓的什锦蔬菜,用奶酪煎制的鳕鱼肉,红香肠淋着明亮的沙拉酱。这是一顿富人特有的餐食。   实际上,餐食刚刚在石炉里加热过,赫伦错过了午饭。   “我的主人……”卢卡斯放下餐食,“就算您是第一元老,也是需要吃饭的。我不认为饥饿会带来智慧,您并不像巨人泰坦一样无需餐食就可披荆斩棘!”   赫伦偏过脸来,平静地看向他。黑眼珠被斜斜的阳光照得泛金。   “看来你把《神谱》读过了。”赫伦合上书卷。   “那当然。”卢卡斯走近些,“我现在可是个识字的奴隶!”   “你还是一个喜欢自作主张的奴隶!”   赫伦丢给他一句话,将散发浓郁饭香的餐盘拉近,快速握起刀叉,“我记得……我没让任何人帮我热饭。”   卢卡斯笑了笑,捞走他腿间的暖炉,蹲下身把餐巾铺在他的膝盖上。   赫伦切着香肠,眼睛却盯着蹲在身侧铺餐巾的卢卡斯。   他的金发蓬乱,蓝眼睛泛起流连的波光,忙活的动作十分认真,细致的程度不符合他狂放的性格。他粗莽外表下的细致,此刻全然流露了,非常的难得一见。   “我有时候,真庆幸买下了你。”赫伦看着他说,“你就像父亲一样照顾我,我真怀疑你的到来是上天给我的补偿。”   卢卡斯动作一顿,抬眼笑道:“能得到您这种赞扬,是我毕生的荣幸!”   百叶窗挡出的光影映在他脸上,金黑相间的,蓝眼珠被照成离奇的半透明色。他的嘴唇被一道金光照亮,很是干燥苍白,嘴唇上覆盖一层薄薄的干白皮。   赫伦盯紧那两瓣唇,想起某种不好的回忆,突然说:“过来些,卢卡斯。”   卢卡斯迟疑地照做了。   赫伦抬起手指,润泽的指尖慢慢凑近、点触到他干燥的嘴唇,又像滑腻的蜗牛般缓慢地摩挲两下。   嘴唇上的触感就像小虫咬噬,顺着血管一路闯到心里去,麻麻痒痒的。   “以后,别让我看见你嘴唇干裂的样子。”赫伦撤回手。   卢卡斯呆愣住,心如擂鼓。   ……   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临罗马,人们起床对着神龛祷告时就注意到了。雨雪纷然而落,罗马城像被泼了层牛奶,又像披了层白棉花。雪花见缝插针,但凡裸露的都是白的。   主妇们融化雪水添到饭菜里,感谢来自神明的赐予;男人们光着臂膀挖地窖,将葡萄酒桶冷藏在内。人们欢欣这罕见的雪,在街上建起神像、虔诚地膜拜。孩子们连斗篷也不穿,到处乱窜、欢快地打雪仗。   中庭落满积雪,赫伦没让奴隶清扫。他穿砖红色的斗篷,笔直地站在庭院中央,像雪地里凭空燃烧的一把火,明丽极了。   他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心里一动,轻轻笑起来。   加图索带着妻儿来做客。   他一如既往地一身黑,胖脸笑成一朵花。   苏拉抱着小小的塞涅卡,初为人母的她更加温婉。她的眼睛多了股柔情,好像看谁都是她的宝贝儿子;仿佛世间的一切罪恶,在这双眼睛前都会被原谅。   “赫伦,瞧瞧你可爱的侄子!他已经长大很多了。”   她把塞涅卡捧出来,那团圆圆的襁褓蠕动着。赫伦凑近一看,婴儿已经褪去小老头的壳子,大眼睛十分黑亮,他攥起小拳头,忽闪着眼睛,朝赫伦甜甜一笑。   “抱抱他吧,他看起来很喜欢你!”苏拉微笑着说。   赫伦小心接过婴儿,用手戳了戳他的酒窝,浅浅笑起来。   “噢,快看看我这个傻弟弟吧!”加图索揶揄地笑道,“他看起来比塞涅卡大不了多少,就像个找妈妈要奶吃的小男孩儿!”   “闭嘴!加图索,连塞涅卡都比你像个成年人!”赫伦瞪他一眼。   两人拌了一会嘴,加图索带着苏拉去探望他的姑母。范妮灰暗的脸有了笑容,她表扬苏拉为克劳狄诞出子嗣,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枚祖母绿赠给她,吻了吻塞涅卡的额头。   赫伦准备了丰富的午宴。   壁炉隆隆燃烧,噼里啪啦地响。餐室里热浪翻滚,用餐气氛十分热烈。   沙发间的方桌摆得很满。烤鱼是少不了的,烤睡鼠的肚子里塞满藏红花,麦片粥滴了蜂蜜,用肉桂煎烤的生蚝,还有特地为加图索准备的烤火烈鸟舌。   贵族三人躺着吃饭。苏拉用勺子把米粥弄碎,慢慢地喂塞涅卡;加图索则狼吞虎咽一脸油光,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他用脏不少餐巾纸,时不时举起盘子,让奴隶给他添加食物。   “我听姑母说,你最近被密涅瓦女神眷顾了。每天都会读书写作,还练习演讲,挣的钱也全部存起来。”   加图索撕掉烤睡鼠腿,贼笑着说,“怎么,你想通了?是不是想来元老院陪你的表哥了?”   “滚吧!”赫伦攥起餐巾纸朝他砸去,“我只是不想再当个醉生梦死的混蛋!”   加图索哈哈大笑。他笑得太剧烈,拿着睡鼠腿的手不停颤抖,酱汁沾到他脸上,“没想到我还能听到你说这句话……天哪……我还以为你要以懒猪的身份活一辈子!”   他渐渐收敛笑容,放下睡鼠腿,正色道:“不过……我很高兴你能勤奋起来。元老选举时,我会帮助你的。”   赫伦淡淡一笑:“不胜荣幸。”   塞涅卡被米汁呛住,急促地咳起来,口水流到短胖的脖子里,小脸憋得通红。苏拉把他抱起来,拍了拍他的后背,半天才消停。   “一定是米粥太烫了!苏拉,你应该先试试温度。”加图索盯着妻子说。   “噢,是我太大意了。”苏拉有点羞愧,“一直是奴隶给他喂饭,我照顾他的经验真是太少了……”   “没关系。你可以先喂我一口,再喂给塞涅卡。我可以帮你试温度。”加图索浅浅笑起来,别有用意地说。   “加图索,苏拉也有舌头,也能试温度。”赫伦瞥他一眼。   加图索忍俊不禁。他用餐巾纸擦了擦嘴,望向赫伦的眼睛带有怜悯,尽管他的微笑显得并不怎么友好。   “我的表弟啊!这是我第二次见识你的迟钝了!”他从鼻孔里嗤笑,“你这辈子大概会与爱情无缘了!神明啊,但愿您能大发慈悲、可怜可怜这个外表华丽的傻瓜吧……”   “加图索!你吃掉了我50个第纳尔的火烈鸟舌,要骂我也应该从沙发上下去后再骂!”赫伦气恼地说。   加图索非常自觉地闭嘴。他看了赫伦一会,发出轻微的叹息,用餐的速度也慢了不少,连最爱的火烈鸟舌都不怎么拿了。   餐局一时显得安静,只有塞涅卡咿咿呀呀的叫唤声,以及刀叉碰触餐盘的声响。   “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想给你带来一件好事,就像上次的丝绸生意那样。”许久,加图索才重新开口。   “说吧。”   “卡普亚下了很大的雪,这是十年内都没有的事,是神明赐予的福泽!”加图索说,“我想带苏拉和塞涅卡沾沾福泽。当然,还有我的傻表弟……”   赫伦放下餐具,“卡普亚?”   “没错。据说那里的房屋是木头做的,可不像大理石这么冰冷!”加图索比划着,“马上就到元老院选举了,你可以去那里祈求神明的眷顾,请求他庇护你仕途顺利!”   赫伦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他打算带卢卡斯一起去。   午宴结束时已是傍晚。赫伦尽到主人的职责,亲自将夫妻俩送到门口。加图索先扶苏拉上了马车。   他紧了紧斗篷,拉过赫伦的手做贴面礼。他一直盯着他,眼珠左右乱晃,一副犹犹豫豫的神情,好象在费力地憋着什么话。   终于,他憋不住了,他的长靴在踩上车板时又迅速放下了。   “赫伦,我可怜的表弟……”他从没这样严肃过,“我知道你出生在不幸福的家庭,从小缺失别人都有的父爱。”   赫伦心里一沉,呼吸略微短促了些。   加图索仔细观察他的脸色,继续道:“我不知道……嗯……是不是这种伤害使你对待感情就像瞎子一样。”   他停顿一下,犹疑地说:“也许缺失爱的你只是在逃避,就像鸵鸟那样把头埋进沙子里……不过作为你的表哥,我并不想看到你孤独终老。”   赫伦呆愣地看着他,说不出一个字。   加图索故作轻松地咳了咳,“噢……男人之间谈论这些,还真是难为情呢,不是吗?”   他笑着拍拍赫伦的肩膀,转身就跳上了马车。 第29章 爱大过欲   赫伦向范妮请示之后,就带着卢卡斯出发了。   卡普亚距离罗马并不远,只有两天的车程。   卢卡斯负责驾车。金红色的马车像一颗雕琢精良的琉璃球,哒哒地滚在雪地里。   眼前的白一望无际,白得要把人和马车淹没。山是白的,地是白的,天空如暗玉般灰白,铺天盖地的,就这么硬生生闯进视野,让感觉寒冷的人也生起浪漫的情怀了。罗马人相信,雪是神明给人们寒冷的补偿,他们爱极了雪。   作为车夫,卢卡斯欣赏雪景的视野,要比坐马车的贵族好太多。   加图索来了兴致,让卢卡斯坐进去,亲自握起缰绳赶车。   苏拉被丈夫叫了出去,共赏这难得一见的美。   马车里只剩卢卡斯和赫伦。赫伦生疏地抱着塞涅卡,盯着他的酒窝。   卢卡斯盯着他。   “您很喜欢小孩子吗?”卢卡斯突兀地出声。   “还行吧,前提是他们很乖很听话。”赫伦朝他看一眼,“如果我以后……能有个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在我劳累时背我,为我展平羊皮纸,无聊时还能打架解闷,和我一起学习,等我死后为我抬棺……”   卢卡斯愣住了。他有点受宠若惊。   “你也知道,贵族的婚姻是嫁妆和官位的结合。孩子只是利益的附属品。不过……”赫伦擦了擦塞涅卡的口水,“他们可以为我养老,继承世代祖先的家产,壮大波利奥这个姓氏。”   卢卡斯沉闷着,蓝眼睛光泽黯淡。这一瞬间他像雕像一般静止,仿佛连呼吸都隐遁了。赫伦甚至以为他是由铜铁打造的假人,没有一点该有的活泛。   “哦……我本以为……”他垂下头,“像您这样勤奋的人会讨厌小孩的。他们只会哭闹着浪费您的时间,还会把口水喷得到处都是,总会大人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赫伦奇怪地望他一眼,“这话真不像你说的,卢卡斯。”   卢卡斯咳嗽一下,眼神躲躲闪闪的,“我是说……您是一位尊贵的、勤奋的大人,照顾麻烦的孩子是屈尊纡贵。”   他顿了顿,“您该有一个温柔美丽的妻子。毕竟您本身就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他的表述很不符合事实,好象眼睛被某种诡异的纱网罩住了,将赫伦的缺点全部屏蔽,只允许变了形的优点通过。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   赫伦摇了摇银铃铛逗塞涅卡开心,同时坏坏地朝门帘外望一眼,故意加大了声音:“万一我家门不幸,生出一个像加图索那样的儿子该怎么办?我可不需要那种儿子!”   “我也不需要你这样的父亲!”加图索抽打一下马屁股,回了一嘴。   赫伦低笑两声,一脸得逞的模样。   卢卡斯沉默片刻,不打算再享受温暖了。他放下暖炉,想和加图索换回位置。   在他刚起身时,就被赫伦抓住了衣袖。   “加图索没想回来,你就别出去受冻了。”赫伦说,“他的皮就和白猪一样厚实,赶一会儿车冻不死他!”   卢卡斯把袖子拽出来,抬眼笑道:“人总要认清自己的位置的,我的主人。”   他笑得十分明朗,嘴角翘得顽皮,显得有点乐观。   赫伦愣了愣。他感觉这句话听过一遍,而这次有说不清的微妙感受。他什么都没有说,连婴儿乱流的口水也没留意。   带着婴儿的行程注定不会简短。   塞涅卡正处于哭叫威力最大的时候。他的小腿一刻不停要乱踹,哭闹声如蜜蜂蛰耳般回荡。安睡时像小天使,醒来后就成了聒噪的小恶魔。缺少经验的大人们不太会伺候他,连他哭闹的原因都猜不对。一路就这么闹哄哄的。   到了晚上,马车走到卡普亚附近的小城。   为了照顾塞涅卡,四人临时决定在这座小城留宿一夜。   他们租了两处居屋,加图索一家住在山下,而赫伦和卢卡斯住在山上。   主奴两人走了很久的山路,才来到木制的居屋。   这里清寒而僻静,山风时不时如洪流般吹雪而过,使得居屋像一个禁欲的苦修士,独立于山下的流光繁华之外。   卢卡斯点燃壁炉,屋里暖和起来,这种鲜见的木屋无疑是温馨的。这里没一根蜡烛,壁炉的光亮足以照亮所有了。马赛克壁画镀上摇曳的金光,木柱子投掷下影子,以飘忽不定的轨迹生长。   赫伦躺在睡床上,屈起一条腿,另一条腿随意地搭上膝盖。他枕着胳膊,歪过脸注视着卢卡斯,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卢卡斯蹲在壁炉旁,仔细地收拾行李。   到了冬天,他已无青草可叼,那种粗野气也随青草的消失而消失了。他将毛巾、毡帽、药草什么的翻出来,审视一遍再放好。他认真的模样,安放在他硬邦邦的躯壳上。火光镶绘他半侧身体,另一侧隐于相对的晦暗。   他翻到箱子底,眼前一亮,惊讶地问:“剑?!”   赫伦等他这个反应已经很久了。   “卢卡斯,跟我去雪地上打一场吧!”他笑着说,“上次根本就没过瘾!”   两人来到屋外的雪地上。   星星冻结在夜幕中,拼成一条钻石银河。它像从居屋冒芽而出,将夜空越推越远,落到天边浅青色的雪上。居屋像是神的暂居所,他动用神力,使烟囱冒出银颗粒的烟,他就踩在银烟上走回天国。   凡间的动静被屏蔽。这里介于天国和人国之间,不偏向任何边界,安然享受一隅的寂寞。   居屋门大开,火光照亮一片雪地,那片雪像铺洒了金粉。   两人就站在这片金雪地上,刀剑相向。   “卢卡斯,现在我不是你的主人。”赫伦用丝布拭净剑锋,锋刃泛出比雪还冷的光,“用杀死我的决心和我打,我想看到你的歇斯底里。”   “那您一定会死的。”卢卡斯肯定地说。   赫伦举起剑对准他的心脏,“那就在最后一刻给我留条命,我渴求的是血液沸腾到爆炸的感觉!”   他停顿一下,“这个只有你才能给我。”   卢卡斯脸色沉了沉,拿起了剑。   征服与被征服的号角即将吹响。   赫伦飞奔过去,红斗篷鼓风而起,像一朵绽放的罂粟花。   他挥剑直逼卢卡斯的心口,被后者一把挡开。刀锋砥砺出一道火光,瞬间消逝在苍黑中。   赫伦被他的力量掀倒,头发上沾了白雪。他笑着呵出轻柔的雾气,“很好。我以为你还要装一会儿温柔的女人。”   他松开系带脱掉斗篷,身体轻盈许多。   卢卡斯是在瞥到他洁净的脖颈时,产生类似嗜血的情绪的。   他猛抽一口气,寒毛倒立起来,喉头滚动一下。他感到十分饥渴,皮肤热得烫手,呼出的热气将微弱的雪花融噬。   长期压制的性欲面对挑衅,他的内心像拱出一头野兽,嘶吼着择人而噬,非要隔开细腻的肌肤,解剖鲜活的血管,渴饮他的鲜血,挖出砰砰直跳的动脉。   ——最后,再深情地亲吻心爱之人的心脏。   卢卡斯用剑柄狠狠抵疼自己,试图清醒过来。   他已经察觉到这种暗黑的意图,旋即把它扼死掉,不留丝毫余地。   他对赫伦的爱意,终究是大过单方面的欲望的。   赫伦气势汹汹。两人短兵相接,绽放在剑锋的火星烫了脸,寒冷的剑刃咬紧,于瞬间分开,再以千钧压顶的魄力相撞。纵使是暴风雨的雷电,也不比他们的对抗更激烈了。   此时没什么主奴之分,只有男人的力量。他们针尖对麦芒,好象连灵魂都在撕咬对方。   赫伦挡开迎面而来的剑锋,陡然跳进卢卡斯的臂弯里。   两人胸膛紧贴,赫伦的头搭上卢卡斯的左肩。   他反手握剑、掌心朝上,平抬起剑刺向卢卡斯的后脑。   剑尖浅浅地进入皮肤,有一滴血珠慢慢渗出。   赫伦低笑一声。他知道自己输了,因为在抬剑之前,卢卡斯就先发制人了。他只是在复制他对付自己的招数罢了。   两人动作相同,脑袋都贴上彼此的肩,躯体紧紧相贴。这种姿势像极了亲密温暖的拥抱——   如果忽略他们脑后的剑锋的话。   耳畔回响着卢卡斯的喘息声,赫伦能感受他有力的心跳,强大如擂鼓,仿佛能穿透骨肉皮,敲打自己的胸膛。   “就是这样……卢卡斯,我要的就是这个……”赫伦浅笑着放下刀锋。他清扬的声线被喘息打乱,喉咙里有血腥味,浑身的血液像沸腾的热油。   他推开卢卡斯,“我又输了……”他说。   卢卡斯盯着他的黑眼睛,那对轻颤的睫毛间夹着自己的金发。   “我也没赢。”作为身份卑微的一方,他给出了一贯的回答。   “不!你赢了。你一直都是赢的!”赫伦反驳。他的双手抓住卢卡斯的肩,像在宣告什么不容置疑的事,神情严肃认真。月光让他的脸泛银白色,眼瞳里的光也是定格的,没有任何动摇。   卢卡斯沉默片刻,冲他笑了笑,拾起斗篷给他披上。   赫伦放下双手,嫌弃地说:“我不想穿这个东西。它让我看起来像一只移动的红皮球,又笨又重!”   “根据我多年的经验,您还在出汗,最好马上穿衣服,否则会感染风寒。”卢卡斯说。   “那你为什么不穿?”赫伦懒懒地看他,“你流的汗绝对不比我少。”   “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更强壮!”卢卡斯咧开嘴笑道,“我想我受发烧之神眷顾的可能,要比娇生惯养的您小许多,不是吗?”   “滚蛋!”赫伦气冲冲地踹他一脚。   作者有话要说:   古罗马人会拜“发烧之神”,发烧在当时是很令人恐慌的病。 第30章 感知爱的能力   事实证明,卢卡斯的话被爱捉弄人的发烧之神听到了。   因为在第二天清早,蜷缩在被窝里高烧的人是他,而不是他娇生惯养的主人。   加图索带着妻儿先离开了。赫伦打算等卢卡斯病好之后,再找辆马车赶往卡普亚跟上他们。   病倒的卢卡斯有种别样的脆弱。   他被偏高的体温烘懒了,眯缝着眼,金发软塌塌地贴着前额,脸颊烧得红红的。他的身上缠了两层羊毛毯,像一只硬邦邦的木乃伊。   那种隐蔽的柔弱完全释放了,好象他掩饰得很好的软弱性格在生病时蹿出来、占据上风。他的野性,他的力量,此时也都消弭了。   赫伦搬把椅子坐在床边,抱着双臂。他没打算说什么软言慰语。   “你耽误了我们一天的行程。”赫伦居高临下,微微上翘的尾音颇为调侃,“如果我因此而错过神明的庇护,蔑视疾病的你想怎么弥补我?嗯?”   “很抱歉……”卢卡斯有气无力地说。他的嗓音更为嘶哑,像被千钧重锤袭击过。   赫伦摸摸他的额头,“老天爷!你的额头就像刚出炉的烤猪皮一样滚烫!”   他想了想,从衬衣里拎出一个青玉,挂到卢卡斯的脖子上。   “这是在神庙供奉过的护身符,可以远离疾病、增长智慧,是我母亲为我求来的。”赫伦说,“现在,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   卢卡斯的呼吸短促一下,暗沉的眸色亮起来。他的左手滑上胸膛,握住那颗青玉制成的护身符。   赫伦将丝巾浸泡在雪水里,叠成方块放在卢卡斯额上。   “我可不怎么会照顾病人。”赫伦拭去他鬓角的汗水,“你知道,我可是一个强势的主人!”   “当然不是。”卢卡斯虚弱地笑笑,“您是一个温柔的主人,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贵族。”   赫伦用湿毛巾擦他的脸和脖子,“出于人性,我想我有必要照顾你。这具强悍的角斗士的身体,不应该像软弱的老鼠一样死去。”   “没有您的允许,我是不会去死的。”卢卡斯看着他,“我答应过您。”   赫伦对上他的目光。   那湛蓝眸子里的黑瞳孔倏然放大,也愈发幽深了。他的眼神开始飘忽不定,因为生病而罩一层朦胧的雾气。这一瞬间,赫伦砖红色的身影倒映在他眼底,象悬浮在海洋上空的一轮红日。   “卢卡斯,你的眼睛真漂亮。”赫伦赞赏一句。   卢卡斯别过脸,那对钻石般璀璨的眼眸也阖上了。他翻个身,将固执的后背留给赫伦。   “转过来。”赫伦有点烦躁,“奴隶是不能背对主人的。”   卢卡斯只好翻回来,满脸通红,有种硬汉不该有的忸怩。他的额发将烘干的丝巾打掉,遮挡住他大半只眼睛。   赫伦把他的额发推向后面,摸一摸他的额前,又浸湿了丝巾贴在上面。   卢卡斯一直从眼缝里盯着他。   他看似霸道实则关心的举动,全部被卢卡斯收拢入眼。这入眼的过程,持续不过一弹指。   可只要这一眼,卢卡斯就把他从皮到骨通通看透了。   赫伦坐回椅子,双腿随意地交叠,拿过一本羊皮卷。   “我带了书卷过来。”他展开它,“现在看来是明智的,我可以不用浪费时间。”   他面对卢卡斯,静静地看起书来。   他背对着马赛克壁画。壁画上的女神从神域之门中走出,她光芒四射,引得大地为之震动,草木灵物生机勃勃地生长。   在卢卡斯的视野中,赫伦恰好挡住了女神的位置。   他就这么安静地坐在神域之门中,手捧一卷羊皮书。头戴桂冠的小天使亲吻他翘起的脚尖,砂糖白的云浮在上方,后面是错落交织的墨绿色树林。他砖红色的身影象一笔极浓的朱砂,嵌进那个不加雕饰的世界。   卢卡斯攥紧了护身符。   赫伦看得入神,突然笑出声:“‘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要驶向哪个码头,那么任何方向都会是错的’……哦,这个比喻真是太不妙了!”   “您在看修辞学?”卢卡斯问。   “嗯。”赫伦点头,“是尼禄曾经的导师写的。他受万人追捧,可我觉得这个比喻不具备说服性。很多扭转局面的决定,都是在无意识的瞬间立下的。他以偏概全了。比如说……”   他顿了顿,“当初你愿意葬身于狮口之下,为我填补钱财上的窟窿。”   “我倒觉得有些道理。”卢卡斯说,“就算是无意识的决定,也是情绪长久积累的产物。人做的任何决定,都有驱策它的原因,即使是在瞬间做出的。”   赫伦收起羊皮卷,若有所思地问:“那你当时……为什么愿意为我而死?”   卢卡斯静默了很久。他的双颊通红,眼中血丝尽褪,金睫毛间夹一片纯蓝的海洋。他压着眉锋,嘴角缓慢地上弯,眼神十分祥和,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哄天真单纯的小孩。   “因为我的一切,从灵魂到身体,都属于您。”他给出了答案。   赫伦撇了撇嘴,“这真是个没有新意的回答。”   卢卡斯注视着他,无声地微笑起来。   到了中午,赫伦决定自食其力做午饭。   他为了消遣,曾跟家里的厨师学过烹饪。他会煎制鱼肉和面饼,也能烤出带果酱的面包,还会调制酸酸甜甜的蔬菜沙拉,味道不算上乘,倒还算不错。   居屋里有房东提供的食材,石炉石锅之类的一应俱全。   他将切好的洋葱片码齐,鱼肉用肉桂腌渍、在橄榄油里打个转再蘸面粉。他哼着民谣,懒得穿什么围裙,番茄汁溅到衣服上也不在乎。葡萄酒从网纱过滤,又加了点蜂蜜。他洗洗燕麦,把紫甘蓝切丝,胡萝卜切片摆在盘边。   长期的精致生活,使他将旅途中的饭食都做得精细。   卢卡斯沉沉地昏睡。他是被一阵浓烈的黑烟呛醒的。   “老天爷!这只石炉就像被火神诅咒一样!”赫伦扇着扇子,空出来的手捂住鼻子,红红的眼睛被呛出泪水。他在费劲地生火,只是没有成功。   最后还是头脑昏沉的病人把石炉点燃了。   “您不该放太多木柴……那只会把火苗扼死在摇篮里。”卢卡斯鼻音很重,嗓音沙哑得像尘封已久的风箱。   赫伦瞧他一眼,“你快回床上躺着吧!我可不想你再耽误我一天的时间。”   卢卡斯擦擦流出的鼻水,转身就要回去。   “等一下!”   赫伦喊住他,抬手紧了紧他的围巾,顺便摸一下他的耳后。他看了看手中晶亮的汗水,说:“你出了很多汗,大概很快就能好了。”   卢卡斯倏然心跳快起来。   这一刻赫伦没有把他当奴隶。他知道。   两人吃完饭时,已经到下午了。   在赫伦的催促下,卢卡斯吃完饭就躺回床上。他头缠湿布,羊毛围巾包到下巴,乖乖地遵照指令躺着。他有种变成小孩、被家长监督的错觉,而这位“家长”正是赫伦。   他忽然意识到,他与赫伦的关系开始变化了;像一层坚冰有了裂痕,像静悄悄的蛋壳里有了生命的悸动。   “你想听故事吗?”赫伦坐在椅子上,抬眼看他,“我的教仆在我发烧时,就会为我念故事,还给我椰子糖。他说故事能让我的心快乐,糖能让我的胃快乐,可以驱赶以痛苦为食的病魔。”   “说实话……”卢卡斯沉沉开口,“能吃到主人煎制的鱼肉已是毕生荣幸,我敢保证从城邦时代到现在,没一个奴隶能享受这份待遇。”   “我说过了,卢卡斯。”赫伦将羊皮卷拢了拢,端正坐姿,双脚整齐地摆放,脖颈微微紧绷。火光映亮他的五官,驱走所有阴影,连腿上的暖炉也反射光亮。   他整个人都处于光明,说的话也都是光明的。   “你有时,可以是我的朋友。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值得这个称呼。”他一本正经地说。   卢卡斯愣了愣,产生温暖的情绪,好象赫伦又往他嘴里塞了一串孔雀肉。   赫伦摊开书卷,轻声念道:“乌米娅走在森林里。她的粉足陷进青草中,别致得摄人心魄,金色的长发如丝缎般裹到后腰。她的五官美到无可挑剔,蝴蝶趴在她的朱唇上,羽睫像金毛刷。她的美丽,让坚硬的灌木丛为她开道,高树收起叶子给她阳光,松鼠为她抱来坚果,她抚过的草木皆可生花……”   他读不下去了,“老天!怎么会有人能美成那样?!这太可笑了!”   他撤下书卷,发现卢卡斯在盯着他,笑道:“如果你觉得这很可笑,我可以换个故事。”   “不用。”卢卡斯微笑起来,“这个故事就很好。”   赫伦挑了挑眉,继续读道:“众天神青睐于她,天地灵物被她的美貌撼动。人与神都不再倾慕维纳斯,纷纷拜倒于乌米娅的裙摆之下。清傲的美神不甘败于凡人,她妒火中烧,决定让乌米娅失去一种正常的感官,让她成为不健全的残疾人……”   卢卡斯撑起脑袋,仿佛身临其境。   “维纳斯来到森林,被乌米娅的美丽震撼了。她矛盾地拥抱乌米娅,端丽的颈项发出呜咽,金黄的眼瞳里溢满泪水,雪白的臂膀不停颤抖,她嫉妒而欣赏着这个凡人女子。她激动地哭泣,声音如清泉般动听:‘噢!看看吧,多么极致的美!多么让我又爱又恨的美!浓烈的嫉妒让我丑陋、让我的内心如毒妇一般!’”   “维纳斯不忍让乌米娅成为残疾人。可神的誓言已经发出,她必须去履行。她苦思冥想了三天三夜。最终,她让乌米娅失去了一种人人皆有的感官能力,但能保证她依旧健康而完美……”   赫伦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没有再出声了。   “什么能力?”卢卡斯听到兴头上,好奇地问。   “感知爱的能力。”赫伦轻飘飘地读道。   卢卡斯感到如鲠在喉。   作者有话要说:   乌米娅的故事是我编造的,神话里没这个故事和人物,为了影射某个迟钝的人,嗯。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不会这么昙花一现。 第31章 他这个傻子   赫伦煮了汤药,让卢卡斯默念祷告服下。他细心地给他擦脸擦手,以防卢卡斯感觉黏着。他还剪了一些药草,淋点蜂蜜,让卢卡斯咀嚼;又给他掖好被角,不让寒风钻进被窝。   他用药草水浸泡毛巾,拧干后看着卢卡斯,“把你的羊毛毯和外衣拿掉,我给你擦擦背。”   卢卡斯浑身一僵,迟疑地说:“我的主人,您恐怕打破了作为主人的威仪,而且绝对是相当严重的地步。”   “少给我废话!”赫伦直接坐到床边,拽着他的胳膊让他坐起。   他扯开卢卡斯粗布衣服的领口,往下一拉,角斗士健壮的胸膛就绽放在他视野里了。   这是非常具有雄性之美的胸膛,在火光下泛有暗沉的金色,如饱经流年的沧桑金箔。肌肉结实而丰盈,皮肤紧实,略微带点粗糙,形状的美好绝不逊色于什么太阳神的雕像。   如记忆里一样,胸膛密布着疤痕,当然最大最深的还是波利奥的家印,印如怪物般盘踞于心脏的位置,这类同于某种天启,喻意着什么不好揭开的真理。   赫伦的手指触碰他的胸膛,沾了一些汗水,他没有丝毫嫌弃。   他又描绘起家印来,一直静默着,像一块沉闷坚硬的漂亮石雕。   “烙的时候……很痛吧?”他突然开口。   卢卡斯呆愣一下,“不疼,就像被蚂蚁咬了一口。”他回答。   赫伦没说什么,耐心地给他擦净汗水,又让他侧过身,擦干净他湿亮的后背。   鞭伤如今已愈合,密集交错在他的后背。一想到这些伤疤全是因自己而留的,赫伦心里酸涩起来,微微叹口气。   他非常非常想说一些感激的话——比如,什么感激你的忠诚、谢谢你的以命护主、你是我最信任的心腹、我决定赐予你奖赏……   然而,这些感激的话哽在他的喉间,在一出口时,就浓缩成心酸的一句,带着轻若鸿毛的尾音:   “你这个傻子,卢卡斯……”   卢卡斯喉头一热。不知怎的,他忽然有点想哭的情绪。   擦净了身体之后,赫伦让卢卡斯换上自己的丝绸衣裳,又给他做完一次冷敷。   “我可不怎么会照顾人。”赫伦扶着他躺下,“你最好快点好起来,我们都能少受点罪。”   卢卡斯盖着厚被,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想我已经好了,体温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我现在就像在剧场角斗一样精力充沛!”   他重新坐起来,擂了擂胸口;又屈起手臂,给赫伦展现他饱满丰盈的肌肉,炫耀自己的力量。   赫伦的嘴角抽了抽,淡淡地瞟他一眼,给他调制一碗淡蜂蜜水。   “默念发烧之神的圣号,再把这个喝下去。”他把碗递出。   卢卡斯接过碗,一口喝下。他喝水的动作很猛,蜂蜜水灌进脖子里。他随意擦一把就躺下了,那股粗莽的习气显露无遗。   赫伦皱起眉头,想用湿毛巾擦净他的嘴角和脖子。他刚刚伸过手,就被卢卡斯抓住了。   这种伺候人的活计,绝对不是主人该做的。   两人对望一眼,赫伦抽出手,还是给他擦干净了。   卢卡斯努了努嘴,刚想说什么。   赫伦截断他未出口的话:“别说了,快睡吧!”   他悉心地摸摸他的额头,确定体温正常之后,才吹灭了蜡烛。   ……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养,卢卡斯恢复了生龙活虎。大量的药补使他中气十足,身体好象轻盈不少,昂首阔步。   他披着黑斗篷,顶着一捧金发,咧开嘴坐上车板。他偶然的柔软悉数褪尽,重回那种硬邦邦的气质。   他有力地甩鞭,在中午时驾着马车抵达卡普亚。   不同于罗马的聒噪繁华,卡普亚象一位安逸的富家女。街道旁堆着雪人,高矮胖瘦都有。雪花湮没一切,只露出棕红木屋和青绿松树,点缀这苍茫宽阔的白。妇女头顶陶罐,在罐外涂抹水亮的油彩;大理石喷泉被冻结,顽皮的幼童在冰封的河上溜冰。   赫伦慵懒地撩开窗纱,伸手从窗外捞过一小把积雪。他盯着卢卡斯笔直的后背,坏笑着扯开他的后领,往里面灌了一点冰雪。   卢卡斯激灵一下,一回头就撞上他笑意盈盈的眼睛。   “您想打雪仗?”卢卡斯指了指外面,“就像那些小孩子一样?”   “当然不。我只是想逗逗你。我才不像他们那样幼稚。”   赫伦用下巴指指前方,“前面就是阿佩加山。加图索说他会在半山腰租一间木屋,院子里还有露天炭火,可以用来烤肉和土豆。我们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吃到苏拉烤的肉桂味睡鼠!她的手艺特别棒!”   马车来到山脚处。卢卡斯拴好马,喂给它一些水。   两人扶着铁链拾级而上。   山里的雾气愈发浓重,分不清白雾还是白雪。迷雾如黏胶般糊住双眼,将彩色吞吃殆尽,只留下令人心慌的白。赫伦只能看到离脚最近的台阶,前方的远路似乎成了幽灵,躲躲闪闪的。   他忽然心悸,有种不好的预感,像无形的魔鬼的手渐渐包裹他的心脏。   赫伦的脚一滑,铁链叮铃晃荡着,卢卡斯连忙抱住他的腰。   “您没事吧?”卢卡斯担心地看着他。   赫伦沉默一会,说:“……没事。”   他的脸色不太好,双颊泛起浅青。他非常清楚,若是没有卢卡斯,他恐怕就从山腰处滑下去了。   来到约定好的地方,两人都倒抽了口气。   这里被大火舔舐过,松树被熏黑,空气中漂浮着黑软的颗粒。木屋烧得面目全非,象一具被活活烧死的焦尸。焦糊的味道很呛鼻,象飞镖一样从鼻尖扎入心脏。   白茫茫的山间,这里象一滴脏污的墨滴进来,污染了所有的白。   一切生命似乎都被烈火席卷过了。   “我的天啊!加图索他们……”   赫伦止不住地战栗,流淌着阵阵冷汗。他腿脚发软,跪坐在雪地上,眼前如罩黑雾。炸雷般的噩耗使他错觉身处梦境,脑内一片空白,他想要游离于这噩梦之外,又惊愕地发现,他依然处于这残酷之中。   卢卡斯从背后揽着他,扶住他颤抖的肩。   他金色的英眉轻轻一动,耳朵捕捉到细微的声响,惊喜地说:“有哭声……他们没有死!”   赫伦镇静一些。卢卡斯循着声响,慢慢探进松树林中。   他看见了加图索和苏拉,可唯独没有塞涅卡。   夫妻两人瘫坐在地,从松树顶倾泻的白雾缠绕他们的身周。   苏拉被丈夫搂着,面如死灰,连嘴唇都是白的。她满身狼藉,呆滞得像被恶魔抽走了灵魂,两只眼睛不过是恶魔之手穿透的洞口罢了。   “加图索……塞涅卡呢?!”赫伦站在卢卡斯身后,看到两人怀里空空,“该死的!谁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苏拉猛然激动起来。她痛苦地尖叫,手臂捶着胸口,双腿神经质地乱蹬,指甲划破丈夫的手,面容狰狞得不似平常。她好象被什么鬼怪附体,没有了温婉,全部的身心都比这焦木更黑。   “啊……我的塞涅卡!我的塞涅卡!还不如让我去死了……哦!杀千刀的神明,去他妈的福泽吧!我要用一辈子诅咒该死的神明……叫他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她厉鬼一样哀嚎着,疯狂撕扯自己的头发,眼角近乎眦裂。加图索紧紧锢着她,不让她继续伤害自己。   苏拉疯了一样抽搐几下,最后晕倒在丈夫怀里。   赫伦惊慌起来。加图索乜斜地看过来,灰头土脸的,眼里血丝密布,紫黑的眼袋挂着,好象戴了张丑角的面具。   “昨天晚上,我们吃过饭后就入睡了……后来屋子失火了……”他哑着嗓子,“苏拉昏了过去。我当时像被诅咒一样全身无力,好不容易把她拖出来后也昏迷了……”   他急促地呼吸,面色惨白,好象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塞涅卡……我的塞涅卡……神明啊!我是个无能的父亲!连我的儿子都保不住……”   空气像闷油一样静止,绝望的抽泣如幽灵般载沉载浮。   赫伦头皮发麻,一股冰冷的寒意钻透他的皮肤。   卢卡斯观察四周,没有多说话,背起苏拉下了山。   四人回到来时的马车,加图索把妻子抱进车里照顾她。   赫伦坐在车板上,身旁就是挥鞭执缰的卢卡斯。他们没有了赏雪祈福的心情,打算立刻返回罗马。   马车在白雪中踽踽独行,留下马蹄印和两排车轮印。   卢卡斯望着前方,沉重地说道:“就算是小小的婴儿,被烧死时都会留下一具焦黑的尸体。但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赫伦沉默地想了一会,“塞涅卡没有死。”   “很有可能。”卢卡斯说,“而且……这么冷的天气,地上还有积雪,不可能凭空生出这么大的火。”   “加图索说,他们吃过饭就睡觉了。”赫伦说,“这太奇怪了,据我所知,加图索从来不是个作息安稳的人,他总是很晚休息,晚餐是他夜间娱乐的开始……”   卢卡斯神色凝重,“我觉得……有人预谋纵火。纵火犯还知道我们赏雪的目的地,应该就是他劫走了襁褓中的塞涅卡。”   赫伦的呼吸短促些,“如果你没有生病,我们也会赶上这场灾难。”   “是的,如果发烧之神没有惩罚我的话。”卢卡斯担忧地看向他,“就连您差点也遇到了危险,就象前两次那样险些撞上祸难之神。”   “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要去阿佩加山。”赫伦说,“加图索的孩子被劫走,多半是他的敌人干的。要知道他可是个容易得罪人的政客,劫走孩子再要挟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卢卡斯想了想,“这件事很复杂,就像迷雾一样使人困惑不解。我不知道这份仇恨来自于谁,只知道您一定要注意安全。”   赫伦点头,“回到罗马之后,我们得尽快告知法院。谁知道我会不会再次遇到危险?这半年来,我已经死里逃生了三次了。”   卢卡斯看着他,“我会继续保护您的,就像前两次一样。”   此时天空飘起棉絮般的雪,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卢卡斯的头发和肩膀落了盐粒般的雪花,眉毛和睫毛上也有。他的耳朵冻得通红,脸颊也显现血丝。   赫伦盯了他一会,替他把斗篷帽戴上,遮护住他的耳朵。 第32章 缺一枚戒指   马车抵达罗马时,已经是两天后了。他们先到了加图索家。   仅仅两天,苏拉的乌发夹杂了银丝,细纹延展在眼周,整张脸黑了一圈。她好象戴了一只被烟熏黑的面具,用手一碰,就能沾染到她从灵魂里散发出的疲惫。   她抱着暖炉,加图索扶她下车,给她披斗篷。那双空洞的、失去孩子的母亲的眼,在一触到任何活物时,就像离弦之箭般射出疯狂的光。   “把他还给我!把我的塞涅卡给我……”她癫狂地叫喊,引得许多路人驻足,“我要扒了神的皮!剁了他偷走我孩子的手……”   加图索赶忙抱住妻子。苏拉已然失去理智,把暖炉狠砸在地,疯子一样抓挠加图索的脸。   卢卡斯跳下车板拉开她。她转移了目标,双臂像蛇一样乱舞,力气大得惊人,一下子在他的下巴上抓出几道红痕。   赫伦下了马车,看到滚到脚边的暖炉,刚要跑过去拉架。   卢卡斯冲他喊:“您别过来!”   他很快就制服了苏拉,用绳索绑住她的手,帮加图索送她进了家宅。   赫伦坐在车板上,见到他走出来,脸上还挂了彩。   卢卡斯坐到他旁边,叹息着说:“苏拉夫人像疯了一样,塞涅卡的失踪对她打击太大了。”   “我们去法院吧,把这件事告诉法官。”赫伦沉重地说,“加图索受到的打击不比苏拉小,我并不觉得他有足够的理智,去写一篇有条理的诉状。”   “嗯。”卢卡斯点点头,握起马鞭,准备驶往法院。   他脸颊的抓痕红肿了,有的还出了血。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像几笔浓烈的红油彩,有点狰狞,让人看着倒吸凉气。   赫伦看着他,忽然改口:“算了,先回家吧!”   卢卡斯不解地侧过脸,“怎么了?”   赫伦用指头点了点他的抓痕,“先回家给你上点伤药,我可不想见你破了相。”   ……   两人很快就回到家。   赫伦推着卢卡斯进了书房,从药匣翻出药膏,轻巧地涂在抓痕上。他敏感的指尖感触到凸痕,皱起了眉头,神色不太愉悦,脸部的阴影如水波般晃荡一下。   “你的模样……”他抬起眼帘,捧着卢卡斯的脸,“可真狼狈啊。”   卢卡斯顺着光线看他。   他来自深处的细腻,他的耐心,也都暴露在光线之下了,好象沉金的灰土被风吹走,没有什么能隐藏的,一览无余。   “我不疼。”卢卡斯笑了笑说。   他的回答符合赫伦真正想问的问题。   赫伦轻哼一声,拧紧药膏盒,塞到他手里,“赏你的。”   卢卡斯双手接过来,感谢了他的赏赐。   涂完药后,赫伦铺开莎草纸,随口命令道:“为我研磨墨块,我需要写字。”   卢卡斯拿来墨块,用烛火灼烧一会儿,放在石盘里慢慢研开。   屋里响起石与石相磨的粗砺声,像是某种厮磨的声音。   赫伦拿起芦苇杆,蘸了蘸融化的黑墨。不知怎的,在某种未知本能的驱策下,他顺着磨石朝上看去——   卢卡斯认真地研磨,冰白的指头捏着黑磨石,像镶上去的白玉。他松软的金发被雪花打湿,眉宇也染上潮意。海蓝色的眼睛倒映打着转的磨石,像一只雀跃在海洋的小船艇。   粗野之人的细致,就像偶尔开合一下的扇贝,闪出的珠光昙花一现。   赫伦的笔杆顿在纸上,洇开一团墨渍。   “卢卡斯,把磨石放下吧。”他开口,“这种细小的活计,以后用不着你来做。”   移动的磨石陡然停滞,卢卡斯不解,“怎么了?”   赫伦把废掉的莎草纸攥成团,目光锁定在他身上,“你是勇猛强大的角斗士,手里只能拿刀使剑,像战神一样大破千人,而不是做软弱的家奴要做的事。”   卢卡斯松开磨石,压着眉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记得……您之前还夸我照顾您十分细致,就像父亲一样。”   “那是我之前的想法。”赫伦重新铺开一张纸,“你就是你。我不想看到你因为奴隶的身份而改变自己。”   卢卡斯抬了抬眉毛,老实地丢开磨石。   赫伦写完诉状,交代奴隶送到法院。他觉得很疲惫,走到中庭里透透气。   塞涅卡的丢失,苏拉的疯狂,像一团乌云团聚在胸间,久久不能驱散。一种隐晦的杀意从暗处袭来,黏着在他身上;他难以撇清。   罗马的降雪告一段落。太阳被挡在巨云之后,阳光如宽宽窄窄的刀锋、从云的边缘倾泻而下。初雪之后尚为灰蒙的天,被这几记光刀分割开来,形成许多浅黄的色块。   冷雪后的暖阳,比夏季的骄阳还显得温热。   弗利缇娜推着范妮来到中庭。她为主人套棉靴、披斗篷,为她戴上黑毡帽。   范妮的黑曜石就隐遁在帽沿之下,收敛起光泽,像一枚暗沉的铁块。她瘦得形销骨立了,脸颊的红润不复存在。   她每天都会睡很长时间,眼圈却是疲惫的青黑色。她的灵魂好像越来越远了,名贵的汤药也留不住她。   所有的奴隶都安慰她,哄她说病会好。只有赫伦知道,她将要入土了。   赫伦走到她身边,伏下身亲吻她的手背。   闭着眼晒太阳的范妮惊醒了。她下意识缩回手,一低头就看到儿子在冲她浅笑,眼神有些复杂。   “赫弥亚……”她惊奇地说,“你回来得真早。卡普亚的雪景好看吗?”   “简直美极了!比神庙壁画上的天国还要美!”赫伦不打算告诉她真相,假意兴奋地说。他不想让病重的母亲遭受噩耗的冲击。   “那里富得流油,房屋也是温暖的木屋,里面还有壁炉,积雪就像奶油一样白!”   “卡普亚是受神明眷顾的地方。”范妮的眼瞳泛起流转的水汽,但很快压制下去。   “我和普林尼就去过那里……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   她提到亡灵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在通灵者眼里,这是死神召唤的一种预示。   “噢母亲……别提他。”赫伦无奈地说,“他不值得您这么爱他……他是个抛弃妻子的男人,比那些杀人放火的坏蛋还要心狠!”   “不!别说了……他是有苦衷的。”范妮咳嗽两声,“我已经行将就木了,赫弥亚……难道你不能大发慈悲,听听你的母亲倾诉内心话吗?”   赫伦安静下来,蹲在她手边,乖巧地闭上嘴。   范妮握住他的手,轻抚指间的黑戒。她的眼睛视向远方,微微失神,好象思绪跑去不知名的地方。她的身体还在木轮椅上,灵魂却在悬崖上摇摇欲坠,她已然灵肉分离了。   “我初次见普林尼时,是在你外婆的葬礼上……”范妮回忆着,痴痴地笑,“他穿着黑丧服,眼睛头发都是黑的,只有嘴唇和指间的印戒是朱红的。我真真不明白,他是天使穿着恶魔的衣服,还是恶魔披着天使的外衣。”   赫伦听到红戒,脊背陡然绷直,来了不少兴致。   “后来……”范妮垂下头,“我得知他钟情于他死去的堂姐。可这些都没关系……贵族的结合,只要有利益不就够了吗?我动用家族的政治力量,让他跟我结了婚。可我知道,他并不爱我。”   她摘掉额前的黑曜石,在赫伦眼前晃了晃,“这枚宝石……就是他送我的唯一的礼物。那个时候,你已经三岁了。”   “可他把宝石送给我的第二天……他就搬走了……因为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她的表情痛苦起来,“神明啊!您惩罚我去寒冰或烈火里受罪吧!我全身的血液都是恶毒肮脏的……”   她攥紧黑曜石,急促地喘息着,脸颊涨红,冒出大滴的汗珠。   赫伦惊慌地扶住她,为她擦掉脸上的汗。“您做了什么?”他问。   范妮幽幽地瞧过来,颤抖地摸摸他的脸,“母亲的罪恶,是不得进入儿女的眼睛的,那只会让你蒙羞一辈子。我真正想教导你的是……”   她抓紧赫伦的手腕,“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就要在他转身离开时,死命抓住他的手!”   这时,卢卡斯拿着砖红色斗篷出来,抖了抖,递给了赫伦。   赫伦朝他笑一下,接了过来。   这明朗的笑被范妮捕捉到了,她的脸色一下子就灰暗下去。   “他是一个角斗士,对吧?”范妮盯紧他走远的背影,“野蛮无礼的角斗士,他的一生都只能活在粗鲁之中,成为贵族们的玩物……”   “母亲!”赫伦不悦地说,“您不要这么说他!”   范妮把呼之欲出的话语咽下去,脸上多了一层黑雾,阴森森的,“远离他……赫弥亚……远离他。他只会给他的主人带来麻烦,角斗士缺乏自控的能力……”   “卢卡斯不一样!”赫伦反驳,语气有点急切,“我相信他,这一点谁都不能改变!包括您。恕我直言,您并不了解他……”   范妮抿抿嘴,脸色愈发难看,“贵族不需要去了解一个低贱的奴隶。”   赫伦皱起眉。他的母亲好象对卢卡斯抱有很深的成见。   母子俩僵持时,一个奴隶进来禀报:“主人,格奈娅来了。”   赫伦和范妮同时睁大眼睛;尤其是范妮,她的脸涨红得要滴出血,好象全身仅存的那点血液都涌上来了。   格奈娅没有等奴隶引路,直接走进门来。   她的斗篷艳红,长长的红毡帽遮住半张脸,红棉靴嵌进积雪里,整个人像一把燃烧热烈的火。她傲慢地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站着,手指戴满了宝石。她的凌厉像一股浓烈的气流,席卷中庭的每个角落。   她慢慢扬起脸。帽檐上抬,露出她火焰般的红唇。   “很久不见了,范妮。”她冷冷笑着,“你还没死啊?”   范妮摘掉毡帽,努力维持平静的面容,“听说你被降为卑贱的平民了。”她说,“你应该用‘大人’来称呼我,不是嘛?”   格奈娅忽然大笑,笑声鬼魅一般撞上四壁,又反弹回来。她咯咯笑着,从喉咙里厮磨出来的东西,很粘腻瘆人,赫伦听着很不舒服。   “格奈娅。”赫伦开口,“这是我的家宅,你应该遵循主人设定的规矩,而不是随性而来。按理来说,你连同我们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格奈娅逐渐收起笑,恶狠狠走上前,伸手戳了戳黑曜石,“这种东西……根本不值钱。范妮大人,您真是个可怜的女人。普林尼只送您这个,您倒不如看看我的……”   她握起双拳并拢,伸到范妮眼前。她的十指全部戴有戒指,五颜六色有金有银,像一串钻石堆砌的彩虹。即使是灰蒙蒙的天色,戒指的璀璨都足以映亮人的眼睛了。   “这都是普林尼送我的。”她恶意地笑着,“每一个都比你头上的破烂值钱!”   范妮急促地吸口气,脸色煞白。她收拢格奈娅的眼神十分凶悍,好象从里面能蹦出一只择人而噬的怪物,把格奈娅生吞活剥。   赫伦命令道:“把她给我拉下去!以后,这个女人永远不能迈进波利奥的家门!”   两个奴隶上来,擒住格奈娅的双臂。   格奈娅癫笑着,“我告诉你,我是普林尼的挚爱!你的婚姻阻挡了我和他的爱情,你杀死了我和他的爱,你就是个凶残的杀人犯!应当立刻堕入地狱去!神明啊!魔鬼啊!让这个病恹恹的女人吐出她最后一口气吧……”   赫伦扫一眼她的戒指,说:“不!你不是普林尼的挚爱!”   格奈娅僵住了,幽幽地转过脸,面容扭曲。   赫伦轻蔑地盯着她,“因为你的手上,还缺一枚戒指。” 第33章 赫伦的占有欲   格奈娅咬紧下唇,甩了甩头,露出怪诞的表情。她的样子说不清是笑是怒,有股提线木偶般的僵硬气息:   “那枚戒指迟早会是我的,波利奥也会是我的……那一天就要到了,你会和你的母亲一同下地狱……”   她准确预料到本有的走向,使得赫伦屏住了呼吸。   他惊觉,前世时被剥夺家产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白雪皑皑的日子。   ——那一天就要来了。   “按住她,别让她乱动!”范妮突然发话,弗利缇娜扶她站起来。   她颤巍巍地走近格奈娅,姿态颇为居高临下。她立定站稳,嘴唇紧抿,表情无比严肃,像一尊审判亡灵的冥神,眼睛冒出刀剑般的寒光。   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再没有比此刻更强势的时候了。   她死死盯着格奈娅,把手伸出斗篷,五指并拢,使劲浑身力气打了她一个耳光。   耳光声尤为响亮,锐利而干脆,绝不比磨得闪亮的刀锋逊色。   赫伦讶然地看着范妮。记忆中,母亲从没做过这等无礼之事。   格奈娅尖叫一声,长发糊住她的脸,十分狼狈。   “我虽然重病在身,可打你的力气还是有的。”范妮重重地咬字道,“打女人的事,就让女人来做!”   格奈娅狂乱地挣扎,被两位奴隶生生压制,她发出嘶嘶的吼声,从散落的发绺狠盯范妮,像一个前来索命的鬼魂。   倏然,她又咯咯笑起来,声音逐渐加大,像慢慢走向沸腾的水;最后她彻底癫狂了,不遮不掩,她的美貌被这种疯狂撕碎了,笑声有魔鬼作恶后的得逞意味。   “你这个失败的妻子!”她讥讽道,“啊不对……不仅是失败的妻子,也是失败的贵族。你的双眼被愚蠢蒙蔽了,你能看透什么呢?我鄙夷你低贱的品性,更鄙夷你的愚昧……”   “把这个疯子拖出去!”赫伦下令。   奴隶抓紧她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拖走她。她的头发凌乱,嘴里骂骂咧咧,直到最后都在诅咒范妮。   “你根本配不上普林尼!婊子!你比街头的老鼠还肮脏,比下水道的蛆虫还令人作呕!愚蠢的克劳狄,愚蠢的奴隶主……”   尖利的嗓音渐渐减弱,最终消弭在门外。   范妮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她像一只糠心萝卜,再也经不起风吹雨打。她大口大口抽着气,瘫软在轮椅上,发怒使她更加虚弱。   弗利缇娜给她端来柠檬水,她喝了一点才恢复一些生气。   赫伦来回踱步,棉靴踩在雪上嘎吱嘎吱地响。   ——照格奈娅的说法,她已经知道红戒的下落,对于抢夺家产也胸有成竹。   他想到她指间的彩色戒指,心思烦乱,脚步也紊乱起来。   “格奈娅有抢夺波利奥的意图。”他转头对范妮说,“而且,她自信得就像一只支棱红冠的公鸡!”   “她抢不走的……你可是名正言顺的家主。”范妮擦了擦嘴,“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只是在逞口舌之风。”   “那可不一定。”赫伦摇了摇头,“如果普林尼立下遗嘱,而遗嘱上的继承人不是我,法院一定会夺走波利奥!”   “不可能!”范妮尖声否定,“普林尼不会这么对你!他离开我们二十年,可从未想过与我离婚!他对我们并不是无情无义!”   她的语气透着股肯定,好象深海坚冰那般不可摧毁。这种没来由的肯定,使她像一位忠诚的卫士,毕恭毕敬地守护名存实亡的婚姻,姿态卑微。   赫伦一下子气恼起来。   他恨普林尼,也恨范妮对普林尼无条件的爱。   “神明啊!难道格奈娅手上的戒指不足以说明一切嘛?!”他吼道,“您到底还要为他说话到什么时候?!让我来告诉您吧……”   他顿了顿,“普林尼立过遗嘱,规定布鲁图斯才是继承人,而不是我这个亲生儿子!您说他并不是无情无义,那我问您,您知道他立过遗嘱吗?您知道红印章的下落吗?可这些,格奈娅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范妮憋红了脸,颤抖的手挡住嘴,“不可能……不可能……”她只是重复着,浑身像痉挛一样,一脸的不可置信。   “事实正是如此。”赫伦冷冷地说,“如果迫不得已,我会考虑将所有家产变卖,带着钱去外省自立门户!最起码我能保证自己衣食无忧……”   “你不能卖!”范妮从轮椅上站起来,肩膀颤抖着,眼里冒出的精光如箭矢一般。她的力气,她的活力,好象悉数投掷到这一站上了,连灵魂深处的力气都拿出来了。   “你是普林尼的儿子,不能做这种违背他志愿的事!”   赫伦握起拳头,气得头昏脑涨,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梭子即将钻出。   “他没给我关爱,倒是给我一堆无聊的破规矩!难道我要被困死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这一切吗?!迂腐的母亲……浪荡的父亲……”   他剧烈地喘息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全部释放,像一只沉睡的怪物突然醒来,红着眼要吞噬一切。他面色泛青,嘴唇气得发抖,眼前阵阵发黑。那种从前世流泻而来的恼怒,和现在的无奈合二为一。   他的怨恨和心酸,此刻全然爆发了,他向来隐藏得很好的。   他忽然沉静下来,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定定地看着脚尖。   卢卡斯站在角落里,倒吸一口气,紧紧盯着他,嘴巴微微张大。   ——他知道,赫伦已经气愤到极点了。   赫伦闷着声,慢慢走到普林尼的石膏像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它。   他微仰着头,视线从石膏像的头发移到肩膀,那眼神绝不比任何死物更有活力了。   他弯下腰,从庭院的草丛里捧起一块尖石,狠狠朝石膏像砸去。石膏像发生碎裂,灰白的粉尘簌簌而落。   “不!”范妮大喊,她想过去阻止他,却随即瘫坐在轮椅上,“别这样!赫弥亚!”   赫伦什么都听不见。他好象戴了张静止的面具,表情僵硬地定格,冷漠地重复着动作。石膏像破裂得严重,掉裂的石块飞旋到他脸上,划出浅浅的伤痕。   他并不在意,也没感觉到疼。   范妮哭了起来,无能为力地抹泪。她的哭声时高时低,波浪般回荡在庭院里。   奴隶都躲起来,面面相觑,生怕此时惹恼主人触了霉头。   卢卡斯跑过去,从背后抱住赫伦,钳制他的胳膊。   “停手吧!主人!”他伸手拍掉石块。   “放开我。”赫伦冷冷地说,扒开他的手,“给我放手!卢卡斯!”   卢卡斯圈住他的腰,企图抓住他挥动的手臂。   赫伦气急,直接用拳头捶打石膏像。他像是失去痛感,手出了很多血,染红了石膏,斑驳的血迹抹在普林尼的脸颊上。   他用手肘撞抵卢卡斯的肋骨,“放开我!放开我!”他嘶吼着,双脚拼命蹬着地。   卢卡斯闷声不响,箍紧他的身体,死死抱着他。   “你们这些蠢笨的奴隶还愣着做什么?!”范妮哭喊,“还不去拉你们的主人吗!他的手都要不成样子了!”   四周的奴隶这才出来,七手八脚地控制住他。   赫伦跌坐在地,急促呼吸着,伸出颤抖的十指,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背。   他这才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   他坐了很久,额头砰砰直跳的动脉略微平息,愤怒使他浑身无力、口干舌燥。属于年轻人的活力也被怒火席卷了,使他只有劳累。   “卢卡斯……”他有气无力地说,“扶我回屋吧。”   卢卡斯蹲下来,拉过他的手臂搭肩上,扶起他,一挪一挪地向前走。   赫伦软绵绵地走着。卢卡斯转头,看到他脸上有石灰划破的伤口,下意识地伸手去摸。   “不要用你野蛮的手指,触碰我儿子的脸!”范妮黑着脸说,“蛮夷的角斗士,没有触碰主人胸膛以上的资格。”   卢卡斯想缩回手,被赫伦抬起手一把抓住。他试图抽回,却没有成功。   ——因为赫伦攥得非常紧。   赫伦抓紧他的手,骨节发白,就这么停留在脸颊旁,相距极近。   “您好象对卢卡斯抱有很大偏见。”赫伦看向范妮,“就因为他是日耳曼人?就因为他是一名角斗士?”   范妮的神色愈发不安,“他应该遵循奴隶的本分。”她说,“他已经逾越太多了不是吗?”   赫伦握住卢卡斯的手,往自己脸上一模,像是在证明什么。   “那也是我允许他逾越的。”   卢卡斯心里一颤。蓝眼睛掠过一丝光芒,像船只在海洋上翻卷出来的尾流。   “你不能这样!赫弥亚!”范妮大叫着,“他是个冷血的怪物!他永远不会控制自己!他只是贵族们的玩物,是整个罗马堕落的根源!”   赫伦沉默一阵,长久地盯着范妮。他的眼神带有审视,像是要把她层层看透,穿透她躲闪的眼睛,探寻她真正的所想所顾虑。   很久,他才低沉地说:“您是我的母亲,我对您的意见保持尊敬。但很遗憾,我不能接受。因为您根本就不了解,我和他共同经历过什么。我敢说,如果没有他,您不可能还有个活蹦乱跳的儿子。”   “赫弥亚……”范妮惊讶起来,“他只是个奴隶!他身份卑贱,连餐室里的装饰花瓶都比他值钱!你难道要为这样一个低贱的东西、去违背你的母亲嘛?!”   “他的确身份卑贱,连拉丁文都认不全,读起书来错字连篇。他还有擅自离家的前科,还总是喜欢自作主张!我敢打赌,不会再有比他更不听话的奴隶了!但即便是这样,谁都不许骂他,因为他的主人只有我一个。换言之……”   赫伦停顿一下,加深了语气,“他是我的!” 第34章 石棺里的金盒   赫伦的宣言以低吼而出。他高扬下巴,眼神冷峻而严肃,紧紧抓住卢卡斯的手不放,像极了为守护圣物而漠视一切的教徒。   他的强硬气质像尖针一样刺过来,柔弱的长相也盖不住;倒不如说这更符合他内心的本相。   范妮蹙起眉,忧愁地说:“赫弥亚……你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普林尼还躺在波利奥的祖墓里……他要是知道你如此纵容一个角斗士,一定会气得半死的。”   赫伦听到她再次提普林尼,心里烦躁起来。   “很简单,那我就去掘了他的墓。”他说,“那种不配为人父的家伙,就应该遭受这样的恶果。”   范妮怔怔地看着他。她不相信赫伦能说出这种话。   卢卡斯扶着赫伦进了屋,将他按坐在椅子上。   此时此刻,赫伦才有所松懈,那种剑拔弩张的气质消退了,显露出本质的阴柔。他的双手疼得发颤,满手都是血,手背已经血肉模糊了。   卢卡斯蹲在他腿边,把残留的石灰清理掉,细腻地为他涂抹药膏。   一缕阳光扫到卢卡斯的头发上,映出亮堂堂的金色,好象把漂浮的灰尘都染金了。   赫伦想起羊皮卷上的烫金,或是被拆成丝线的金绸缎。   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金发。   卢卡斯茫然地抬头,“疼吗?”他问。   赫伦这才感觉到疼,点了点头。   卢卡斯轻缓地涂药,“刚才……谢谢您能为我说话。”他说。   “没什么。”赫伦轻描淡写,“我说过,我是你的主人,你从皮到骨都属于我。就算你被打骂,也只能是被我打骂。”   卢卡斯笑了笑,为他缠绕纱布,“我很高兴您说的都是真心话,而不是一时兴起的开脱词。”   “当然是真的。”赫伦换了个口气,“每一个字都是真的,绝无虚假……”   卢卡斯动作一顿,抬眼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您真的要……”   “你猜对了。”赫伦沉沉地说,“我要去掘了普林尼的墓。不过……我不是为了泄私愤。”   卢卡斯一头雾水。赫伦拍了拍他的脸,“还记得我母亲曾说过,她想和普林尼合葬一口棺的愿望吗?她快要不行了……我得让她毫无遗憾地离世。”   他轻微地叹气:“再怎么争吵,她都是我的母亲啊。”   ……   赫伦需要购置一口足够大的石棺,保证其能容纳两具尸身。   出发去殡葬馆那天,遮蔽阳光的昏云彻底消散了。   金纱般的阳光攀上积雪,天空非常蓝,似乎要变成海水倾泻而下。太阳被远处的雪山挡住半只,像一枚金石镶嵌在蓝白之间。人们感恩积雪之中的温暖,被寒冷逼得躲屋里的人也出来了,闲逛着,街道活络而热闹。   卢卡斯驾驶着马车,艰难地通过一个拥挤的街道。   华贵的马车停在路间,周围人头攒动,像坐在流水之中的一块静石。   有大胆的小孩儿凑过来,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狗,伸手去抓车窗外的薄红纱。   这时,马车向前走几步。嘶地一声,红窗纱被他扯掉了一半。   攥住红纱的小手僵在空中,小孩儿吓得呆立在地。   他看到车窗的棉帘晃动几下,紧接着就被掀开。   他愣住了。   一张漂亮的脸孔映过来,眉眼极干净,像神话里众神追捧的人物。   被撕剩的半张红纱飘扬起来,遮住他半边脸。   赫伦斜瞥一眼红纱,淡漠地说:“你闯祸了。”   小孩儿呆愣地盯着他,嘴唇象征性地动了动,说不出一个字。   他怀里的狗似是感知赫伦的恶意,汪汪叫起来。它体型很小,花色皮毛,耷拉的耳朵竖起,龇牙咧嘴,黑豆眼睛锃亮锃亮的。那毛绒绒的弱小身体轰出尖锐的吠叫,短胖的小腿攀住小主人的胳膊。   它忠诚的程度,绝不亚于守卫神庙圣火的圣女的。   坐在前面的卢卡斯回过头,扫见到小孩儿手里的窗纱,心里了然。   他笑了笑,冲小孩儿吹个口哨,故意逗他:   “你完蛋了。这窗纱里镶着银线,就算把你的衣服全典当了,你都赔不起。不过……你遇到了一个仁慈的大人。念在你幼稚的年龄和褴褛的衣衫,他会大方地原谅你。”   小孩儿仰着脸,下意识地递出手。他想把扯掉的红纱还给赫伦。   赫伦冷冷地瞧他一眼,直接阖上棉帘。狗吠声随即被屏蔽在外了。   街道宽敞一些,马车重又走动起来,逐渐远离了这里。   赫伦抱着暖炉,掀开门帘的一角,说:“你倒是挺大方。”   卢卡斯挥动鞭子,笑着说:“就算我不说,您也会这么做的。我只是……帮助您维持尊贵的身份罢了。大人就要有大人的威严。”   “你又自作主张!”赫伦嗤笑一声,“那小孩养了条暴躁的狗。我敢保证,那只狗绝对没长到一个月,却有强壮的高卢人才有的坏脾气!”   “所以说……就算是动物,也是有感情的。”卢卡斯半侧过脸,“哪怕只养了不到一个月。”   赫伦瞟他一眼,瞥见他执握鞭子的手。   “这个暖炉给你。”他把怀里的铜暖炉递给他。   卢卡斯浅笑着,神色轻缓很多,“我亲爱的主人,您比我更需要这个。”   “少废话!我只是太热了!”赫伦皱皱眉,随即又放缓了声音,“而且……你的手指都冻红了。”   卢卡斯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轻轻笑一下,接受了他的好意。   ……   马车到达殡葬馆,接待赫伦的是殡葬馆馆长。卢卡斯留在车上等他。   馆长上了年纪,嵌在皱纹里的眼睛深邃而精明。他一身黑衣,留着花白的长胡须,十分飘逸。   罗马的男性,多半以干净光洁的下巴为美。他蓄须发的习惯,与主流审美背道而驰。   他热情地迎过来,满脸堆笑:“尊贵的大人,您的到来使这里蓬荜生辉!生命在此地走到尽头,您的光辉不会消失!”   殡葬馆光线昏暗,黑纱环绕在屋顶,清冷中有死亡的凌厉气味。屋中央的走道劈开两侧堆放的棺材;棺材上刻有复杂的浮雕,纹路精美,多为纯洁的天神。   馆长领着赫伦走过一口口棺材。它们像静默的使者,整齐排列着,待到人咽气时就包裹身体载往冥界。   “我需要空间宽裕的棺材。”赫伦扫视着,“能装得下两个人的。”   “合葬吗?”馆长愣了愣。   “嗯。”赫伦点头,“我的父亲已死,母亲嘱托我将她与父亲合葬。”   “现在的罗马,已经很少有夫妻愿意合葬了哦!”馆长摆了摆指头,“您也知道,最近流行无夫权婚姻,妻子在丈夫死后还能把嫁妆带走!柔弱的女子是忍受不了孤独的,她们会带走嫁妆,投入别人的怀抱。”   他赞赏地说一句:“您有个伟大而纯洁的母亲!”   赫伦应付性地笑笑,“她信奉迂腐的教条,是个古板的妻子。不得不说,我恨那些教条。不过……这种迂腐,有时可以被喻为美德,不是吗?”   馆长捋一把胡须,哈哈笑起来。他的笑声十分爽朗,潮水一般涌向黑乎乎的殡葬馆内,穿透沉闷的棺椁,在沉穆的环境中显得不合时宜。   “那是当然。所谓的爱恨美丑,绝不像水和油那般不相容!我见过太多孩子,在父母死时才会乖顺;也见过太多仇恨,在对方死去时才会转化成爱。没有任何一种职业,能像殡葬师这样体会到人的复杂和善变!”   他拍了拍赫伦的肩膀,“死亡会让人明白很多。也许当您打开棺木,将父母合葬,往他们嘴里塞钱币时,会产生与我这个60岁老头子一样的感慨!”   赫伦轻笑一下以示礼貌。   他没有和馆长闲聊。在匆匆浏览之后,就立刻确定了石棺。   石棺非常宽大,大理石材质上乘。棺壁雕刻着十几只胖胖的小天神,长着翅膀挥着弓箭,栩栩如生,显得神圣纯真,没有一般棺材的死寂。   馆长拿到钱,命奴隶用牛车拉着石棺,跟随在赫伦的马车后面。   马车牛车一路颠簸,在日落前赶到波利奥的族陵。   世代的波利奥躺在这里,陵墓也被世代修葺。即使久经风雨,大理石也没有销蚀的迹象。族陵就像一座坚固冰冷的堡垒,安然坐在皑皑白雪之中。冥神的雕像屹立于陵顶,头上落满积雪。   两名奴隶手拿火把,照亮陵墓的暗路。赫伦带着卢卡斯进入陵墓,路过喑哑的棺材。   在幽暗深邃的墓道里,冒出莹莹的光,就像鬼手一般掠过陵顶的积灰。蛛网被灰尘掩埋,连蜘蛛的尸体都风干了,干瘪瘪的。这里只有死去的尸体,没有任何活气。活人走进墓道,就像往冥界的大门迈入了一只脚。   赫伦走到普林尼的石棺前,奴隶点亮周围的火把。那口棺椁暴露在火光下,躺在火把圈的中央。火热得很厉害,棺盖上的黑纱被热浪席卷而落,石棺就彻底显露了。   摇曳的火光蹒跚于棺材壁上,像海里飘扬的金珊瑚在随波而动,很漂亮。于是,阴森恐怖的气氛被驱散了,陵墓显得神圣温暖起来。   赫伦竟错觉石棺带着温度,下意识地想伸手摸一摸。   他扼住不实际的想法,深呼吸一次,命令奴隶开棺。   奴隶用木棍撬起沉重的棺盖,再齐力一推,石与石摩擦出尖利的声响,像将死之鸟的最后一声悲啼。   赫伦捂住口鼻,挡住扑面而来的灰尘。他皱着眉走上前,查看棺内的状况。   他皱起的眉头倏然垂下,他愣住了。   半年过去了,普林尼肿胀的尸身挟带蛆虫入棺,如今只剩一堆白骨。他的皮肉早已被虫子吃光了,华贵的陪葬衣物也被啃咬得破破烂烂,使他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死人的窘态没有使赫伦震撼一分。   ——因为他看到一件更显眼的东西。   一只细长的金盒歪倒在尸骨里,位置在腹部,嵌在骨缝之间。金盒闪着暗沉的光,小拇指般大小,倒映在赫伦的眼底。   这是他很早就寻找的东西,现在主动送上门了。   黄金不能做陪葬物,却安然地出现在石棺里,唯一的可能就是普林尼吞下了这只金盒。   普林尼是吞金自杀的——这个念头像箭一样陡然钻入赫伦的脑际,流走在他全身的血液里,如坚冰或刀刃那般锋利,将他的五脏六腑磨擦得生疼。   他激灵一下,后背冒起鸡皮疙瘩。他直接伸出手,不顾脏污,拿出了那只金盒。   从前世绵延而来的谜团要解开了。   金盒打开了。   里面是一只碎纹密布的象牙哨子。   赫伦非常熟悉它,熟悉到能描绘它的纹路,记住它的温度,也知道它是怎么破碎的。这是他童年唯一的记忆,他将它奉为珍宝。   他的神情停顿一瞬,捧着金盒的手狂乱地抖动,血液向上涌动,肩膀痉挛般抖动。他的双眼睁到最大,心脏跳得近乎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过去的一切,普林尼的遗影,被摔碎的哨子,这些都飞快地在脑中掠过了。   他的耳边泛起潮鸣,眼前漫起茫茫大雾,浓烈着浓烈着,将他长久以来的某种成见挤出去了;然后这团雾慢慢散去,留下一个颀长的背影——   普林尼的背影,父亲的背影。   这个背影无比清晰,纵使被海浪洗刷千百次的贝壳,其纹理也不如这个旧影清晰了。   赫伦的呼吸猛然一滞,他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古罗马时代,为了节约资源,规定金制品不能陪葬。 第35章 伪造的遗嘱   赫伦苏醒时,还介于清明与梦境的迷雾里。   他在画面纷繁的梦境中,像回光返照一般重历了二十多年。在半真半假的画面中,他看到父亲的无数张脸孔,个个不一,可多半是严肃不喜的。他太想回忆起他的面容了。   然而,他的记忆或臆想如飞绕烛火的蛾,触不到追寻的亮光。   他在漂浮的梦境中搜寻着,焦急得满头大汗;最后,他的眼前出现一只细长的金盒。   他醒了。   他看到熟悉的纱帐,熟悉的奴隶,熟悉的黄金摆设,感到一丝陌生。   房间弥漫着薄荷的香气,奴隶为他热敷,还沾湿树叶、将水珠甩到他胸口,以作驱魔辟邪之用。他见主人苏醒,连忙扶他坐起,用薄荷水擦他的脸。   “是卢卡斯背您进屋的。”奴隶说。   赫伦转了转眼球,感到些许清凉,昏沉逐渐褪去。很久,他才从梦境里真正回神。   “那只金盒呢?”他哑着嗓子问。   奴隶为他取来。赫伦打开金盒,将象牙哨子捧在手里,凝神端详。   哨子被修复得还算完整,细细的裂纹如血丝般遍布,仍是记忆中的乳白色。   曾经拥有又失去的物件,让他恍若隔世。   他将哨子放到嘴边,试探性地吹了吹,和童年中的响声一样。   他忆起父亲摔哨子的情景,也忆起他肿胀不堪的尸体。他的仇恨、他的偏见轰然被推翻,只留下漫无边际的心酸。   他突然想起美狄亚的故事。   ——仇恨会蒙蔽人的眼睛,让人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   因为怨恨父亲,他对遗嘱信以为真;可他从未考虑过,布鲁图斯可能会伪造遗嘱,只要在假遗嘱上盖上印章,就能使伪证凿凿。   就像当时,他伪造合同骗取丝绸那样。   他的鼻头逐渐酸涩,一种郁闷从胸腹升腾,慢慢顶到喉头。他抓紧了被角,眼前泛起大雾,喉头无比热辣,胸口疼痛如锥刺。   然而他发觉,他流不出眼泪,一滴都没有。   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摸到一只冰凉的青玉。   这是卢卡斯生病时他送他的;而那个忠心耿耿的家伙,现在又还回来了。   “把卢卡斯叫过来……”他捂住心口,艰难地说。   奴隶担忧地瞅他一眼,给他擦点薄荷水,就退下去了。   卢卡斯进屋时,赫伦平复了呼吸。   他斜靠在丝枕上,额间缠着羊绒毛巾。他的脸色不好看,甚至很病态,长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脸颊,嘴唇微微发白,如胶合般紧紧黏在一起。   他的脆弱,甚至那种色厉内荏的性格,也全然暴露。   卢卡斯揪起眉头,他心疼了。   赫伦漆黑的眼睛转动着,锁定在他身上。   “坐。”他轻飘飘地命令道。   卢卡斯搬过椅子,坐在床边。   赫伦斜斜朝他看去。   在烛光的照射下,卢卡斯一半脸蒙上阴影,另一半就映亮了。他的眉眼英气而锋利,眉尾像锐利的剑尖,眼角也是。即使是微黄的烛火,也不能侵蚀他过分硬朗的气质。   “我自作主张了……”卢卡斯咳了咳,“我让奴隶将普林尼大人抬到新的石棺里,旧的石棺已经粉碎掩埋了。”   赫伦没有责备他,将哨子摊在手上,朝他伸了过去。   “这是我小时候最宝贝的东西,我将它视若珍宝。普林尼曾把它……”   他哽了一下,改变了说法:“我父亲曾把它摔碎了,那大概是因为一时冲动,我想与我的母亲有关……你还记得我要你找的那只金盒吗?”   卢卡斯点头,“您昏过去时,手里就攥着这个。”   “我一直以为,金盒里装着遗嘱或是红戒……”赫伦有气无力地说,“没想到会是我的哨子。我父亲把它修补得很完美,还装到金盒里,每天都让奴隶清理……”   他努了努嘴,下巴抖动起来,面露痛苦,“天啊!没想到他是在乎我的……我却像复仇之神提希丰惩罚罪灵那样对待他……”   卢卡斯心里紧紧一揪,心酸起来。   赫伦想努力冷静下来,可呼吸却越来越急促。他非常激动,脊背颤抖得厉害,眼圈逐渐泛红。   “金制品不能随身陪葬,却出现在棺材里,而且还在他腹腔的部位。我有理由相信,他是吞金自杀的,他用我的象牙哨子结束了生命。他早已谋划好了,特意准许奴隶的假期……”   卢卡斯表情凝重。心灵深处的某种热爱让他忘记了身份,他愣愣地站起来,毫无意识地坐到赫伦的床边,握住他发抖冰凉的手。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破坏了规矩,已经将主奴之分逾越得彻底。   他做了最自然的事情,出于保护赫伦的本能。赫伦也自然地接受了。什么身份等级,现在全然瓦解。   “我不相信我父亲会把家产留给布鲁图斯……”赫伦沉沉地说,“格奈娅并没有那枚红戒,说明她不是他的挚爱。目前看来,布鲁图斯盗取红戒、伪造遗嘱的可能性最大。”   “没错。”卢卡斯想了想,“他曾经伪造过合同,逼真得甚至骗过了丝绸商的眼睛。照他下作无耻的秉性,他的确会造出假遗嘱。只要遗嘱上有印章,遗嘱就能生效。”   赫伦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抽出手来,反过来抓紧卢卡斯的手,好象在寻找什么安慰。   他隐晦的软弱全被卢卡斯看到,也只被他看到了,像坚硬的海螺壳子被生生砸碎,里面的软体被盐腌渍一般紧紧收缩。   卢卡斯用空出来的右手覆在他的双手上。   他想保护他,这种心情无比强烈。   “卢卡斯……”赫伦颤抖地说,“我必须守卫波利奥!扞卫我的家族!哪怕损失钱财、减少寿命,我也要把波利奥守住,绝不能让它落到外人手里!更何况是那个令人发指的布鲁图斯……”   “别怕!”卢卡斯坚定地说,“实在不行……我就去杀了那个布鲁图斯。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赫伦愣一下,立马捶了他一拳头,“你疯了吗?这可是在罗马,不是在松散的行省!杀人就要判死刑!连身为奴隶主的我也要受牵连。就连想要杀我的布鲁图斯,也是选择在荒僻的行省下手……”   卢卡斯揪起眉头,眼里杀意不减。   “你知道法院里那群官员,他们才不是尸位素餐的东西。堕落的帝制之所以能持续至今,绝对与法官的严格息息相关。你不知道他们对待杀死公民的奴隶会多残忍!他们会把你的皮肉一块块割下来喂狮子的!”   赫伦重重拍了卢卡斯的头,“我不要你一辈子过着像老鼠那样东躲西藏的生活,也不要你以身犯险。”   卢卡斯抿住了嘴。   他盯着赫伦,突然感到十分无力,像有一把冷水慢慢漫过后背,使他缺失掉所有热血。这种被赫伦保护的感觉不是他想要的。   他更想保护他,而且是极度强势地去保护他;像阿波罗的光芒那样不容置喙,像战神玛尔斯那样横扫一切。   只是低微的身份,逼他默默咽下这种渴望。   “就目前来说,尽快找到红戒是好的办法。就算杀掉一个布鲁图斯,可妄图走歪门邪道夺取波利奥的人仍不会少,你难道能把贪心之徒全杀光吗?只要红戒流落在外,我就一天不得安宁!”   赫伦叹一口气,“可是该死的……我已经找遍每一处了!克奥佩拉的坟墓掘开了,父亲的故居也都搜过了,却连个印章印都瞧不到!”   卢卡斯沉思一会儿,给赫伦掖好被角,用手巾擦掉他脸上的汗,紧了紧他领口的羊绒围巾。   “睡吧,我的主人。”他轻声地说,“您眨眼的速度变慢了,这告诉我您很累。我会帮您想办法的,让您保住这一切,顺顺利利地进入元老院。”   赫伦轻笑一声,伸出手指戳了他的前额,“卢卡斯,你这个傻子……你能做什么呢?我是你的主人,你的身份只是个持刀握剑的奴隶,这些铜臭味的纷争从来都不该有你的参与……”   卢卡斯抓住他的手放回被窝,竖起拇指,指了指自己,笑得十分自信。形状美好的牙齿从唇缝微露光泽,睫羽像一抹金水彩,镶在他蓝宝石般的眼瞳周围。   他的自信,像一股洪流冲刷着赫伦,使赫伦也被他感染,有了点积极的信心。   “在我眼里,您是最不该承受苦难的人。”他笑着说,“这是我身为奴隶的信念,我可以为这个信念付出一切!”   赫伦看着他,突然无比恐慌。   冬季的寒冷中,他竟然感知到地下角斗场的燥热,混合着血腥气的热。   “卢卡斯!”他腾地坐起身,抓住他的衣袖,“我记得我命令过你,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自作主张地去送命!”   卢卡斯的脸色变了变。   “现在,我要你跪下,对你的主人发誓!”赫伦强硬地说。   他又换回来一贯的强势作派,阴柔外壳下的凌厉排山倒海似的袭过来,像一个身披铠甲、高举金矛的神,有种雌雄不辨的美。   卢卡斯愣了愣,随即单膝跪地,伏低了身体。   “我要你发誓……”赫伦说,“绝不以命护我,绝不擅自送死,绝不于我眼前断气!如有违背,神灵将降我病痛残疾,仕途不顺,孤独桎梏!”   卢卡斯呆愣地抬起头来,动动嘴唇刚要说话。   “闭嘴!”赫伦急不可耐地打断他,“快点发誓!我命令你必须发誓!”   卢卡斯沉默一会,便闷闷地开口:“我卢卡斯,是卑微低贱的奴隶。我的心口烙着波利奥的家印,灵魂也深刻着。我对我的主人献出身心忠诚,他是我灵魂的主宰者。我对他以及神灵发誓……”   他停顿一下,费力地继续道:“绝不以命护他,绝不擅自送死,绝不于他眼前断气!如有违背,神灵将降我的主人病痛残疾,仕途不顺,孤独桎梏……”   赫伦松了一口气,莫名的心安。“很好。”他说,把光洁的脚伸出来,“现在,你该吻我的脚背了。”   卢卡斯捧过他的脚,轻轻一吻,再抬头望向他的主人。   他的眼周泛起恍惚的湿气,眉头微微打颤,嘴唇轻微地动弹,烛光让他棱角分明的脸柔和太多。   他把所有的柔情都拿出来了,双手捧给赫伦,像一文不名的教徒将珍藏已久的醍醐献给圣女。   柔和如水的眼神,就这么嵌进强壮硬实的躯干里,有种离奇的复杂。   赫伦愣住了。   他大概很久很久都忘不了这个眼神了。 第36章 可疑的红宝石   赫伦经过一晚的休整,体力恢复不少。   或者说,他逼迫自己必须恢复体力。他没有时间去悲秋伤怀,在对父亲的遗憾中失魂落魄。   他好象一位久别而归的旅人,风尘仆仆颠沛流离,刚刚迈入温暖的家,就要拿起刀斧去抵御外来的入侵者,守卫他的家园。   守卫他的一切,波利奥的一切。这已经成了一种信念。   他在天尚未亮时就起床了,攥起金盒去找范妮。   范妮气若游丝,她的身体,以及灵魂,都已经被病魔啃噬得破破烂烂了。她十分虚弱,好象随时会吐最后一口气,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   她一袭白衣,期望以纯洁的白色驱赶代表死亡的黑色,连脸色也是惨白的。   那枚黑曜石,则成了她浑身上下唯一的黑了,毋宁说是唯一符合她当前境况的东西。   她躺在床榻上,持续的低烧使她脸色如灰。弗利缇娜用药草汁为她擦脸擦手,给她喂水喂饭,可她也不过是咽下去点流食罢了。   赫伦站在门口,他知道,母亲要去冥界了。   他叹了口气,坐到她身边,扶起她无力的手,吻了吻。   范妮睁眼,就看到了她的赫弥亚。母子两相视许久,两双黑眼睛如寒潭般倒映彼此。这种久久对望,使赫伦有强烈的心酸,他的眉头不自禁地打颤。   “我的孩子……”范妮虚弱地笑,“你知不知道……你伤心的时候会一语不发?你平日里那么灵动活泼,现在却像个不再唱歌的小夜莺……你的秉性,有些方面真的太像普林尼了……”   她停住了,转而用愧疚的语气说:“之前的事……作为母亲我很抱歉。我没有让你拥有父爱,却还以自己的观念去约束你……”   赫伦的喉咙无比热辣,鼻尖也是。那种酸涩直直往头上冒去,使他脸部发烫:“母亲……您别再说了。是我太过愚蠢,我被无知的仇恨蒙蔽了眼睛!”   他把金盒子打开,把象牙哨子拿给范妮。   范妮呆愣住了。   “塞西是父亲的贴身奴隶。他说父亲总是让他清理这只金盒。我昨天去族陵将他移棺,在石棺里发现了这个……很遗憾,我不得不猜想,他是吞下这只金盒而亡的……”   范妮拿过哨子,对着从窗户照进的阳光,仔细观察起来。她缓慢地转动哨子,要把它的每一处棱角都摄入眼底,每个角反射的光芒她都记住了。   渐渐地,她的嘴唇开始发抖,下巴左成一团,眉头抖动得厉害,浑浊的眼眶盈满泪水。她的呼吸越来越不受控制,好象从腹部滚上来的气息狠狠撞击她的口鼻。   终于,她哭了出来。   “我就知道……他是在乎你的……他是在乎你的!”她哭着说,“我的丈夫,原来是在乎我的儿子的……他以不详的方式死去,用我儿子的珍爱之物……”   赫伦轻拍她的后背安抚她:“母亲……现在我要知道父亲那枚红戒的下落。我听说,他戴上黑戒之后就离开家宅了。在我模糊的记忆中,他离开的那天,与您大吵了一架……”   范妮的表情僵滞一下,赫伦继续道:“您能告诉我……那天他为什么会跟您吵架吗?”   范妮静默了很久。她的眼睛微微眯起,下意识地抱紧双臂。这种类似于自我保护的动作,使她很值得同情。   “赫弥亚……”她说,“如果我将罪恶告诉了你,你也会离主祸神近了一步。我只能说……我对不起普林尼。我逼他跟我结婚,却又做了个失败的妻子。”   说着,她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眼圈越来越红,她不自禁地抱住儿子的手,眼泪爬满她衰弱消瘦的脸,“赫弥亚……别让我说了……求你了!要求母亲向自己的儿子坦白罪责,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啊!”   赫伦看到她近乎哀求的姿态,连忙抚慰道:“母亲,您别怕……我不会再问了。”   范妮镇定一些,松了口气时绵软地躺下来,像一只刚刚从虎口下逃生的、弱小的动物。她没有了坚强的气息,只有无尽的脆弱。   “至于那枚红戒,我真的不知道它的下落。”她说,“普林尼只说送给了他最爱的人,但谁会是他的挚爱呢?他的表姐已经死了那么久了……为什么我爱了他一辈子,却连他到底爱谁都不知道呢……”   赫伦替她擦拭眼泪,弗利缇娜给她喂了点糖水。   “不说这些不高兴的……”赫伦握起她冰冷的手,给她捂热,“那就说说父亲吧,我之前从没想认真地了解他。您不是很喜欢提他吗?”   范妮回想普林尼的旧影,转过头来看着赫伦,抬手戳了戳他的脸颊,“我这一生,所做的最大功勋就是生出了你,我的赫弥亚。你和普林尼非常相像。”   她又偏过头去,静静地闭上眼睛,“普林尼是我见过的最优雅的人。他没有恶习,生活极其自律,视烈酒和浴场如罪恶之诱饵。他性子很倔强。我敢说,只要他立下决定,就连朱庇特以神位引诱他,都不能使他改变主意。他总是沉默寡言的,就像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不过……”   她停顿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绽放浅浅的笑,那笑容类似于宠溺,病容也因这个浅笑而缓解不少。赫伦觉得她像是翻到什么珍藏已久的记忆,她整个人仿佛身临其境。   “他也有非常可爱的时候……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什么时候?”赫伦问。   范妮笑得眯起眼睛,说话声音也轻缓太多,带着自本能而来的温柔,“他偶尔喝醉酒的时候……你知道,他身为贵族,总有一些应酬推脱不了,尽管他已经尽量远离了……”   赫伦想了想,问道:“那他醉酒后会怎样?会胡乱发酒疯嘛?比如说……将贵重的东西随便送人……”   “噢这倒不会。”范妮笑了笑,“他只会变得很乖巧,就像一只刚刚出生的小奶狗,特别听话。我总是担心,他会把内心的秘密都在醉酒时泄露出去……”   她没说几句,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有一颗浓痰卡在嗓子里。弗利缇娜赶紧扶她坐起,轻拍她的后背,将手帕凑到她的嘴边。   范妮咳出一口血痰,已经发黑了。弗利缇娜又给她喂点水,用湿毛巾擦掉她脸上的冷汗。   范妮瞧了女奴一眼,笑着说:“赫弥亚,千万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我死以后,要给予弗利缇娜自由,给她找个好丈夫。”   弗利缇娜的手抖了抖,脸上泛起红云。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甜美的画面,黝黑的脸上绽开憨厚的笑容,一向无神的小眼睛溢出光彩,眼角轻轻弯曲。她此刻才显出一点娇小女人的姿态,那健壮笨重的外壳下,好象有个柔弱的、亟待保护的内芯。   她的红宝石耳环坠在两侧,好象羞意的红云是被耳环染上的。   “瞧瞧……”范妮不由地打趣道,“我们的女仆有了心上人了!她害羞的表情就像粉红眼睛的小兔子那样可爱!”   弗利缇娜十分窘迫,害羞得不知作何反应。她收拢下巴,微微别过脸,好象不敢直面眼前人的询问。   赫伦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突然想到,卢卡斯也曾有这种窘迫的反应。   很不敏锐的他,从没深究这种窘迫的原因。过去,他只是简单地看过去罢了。而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些东西。   ——一些难以言明,只能通过直觉或感性去体味的东西。   ……   状纸送到法院已经有好几天了,却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赫伦派遣奴隶去法院催了几次,仍未获得回音。   他跟卢卡斯一起去探望加图索。   他的表哥陷入了萎靡和忧伤,原本圆胖的脸瘦到显出颧骨。   他的热情也随塞涅卡而失踪了,可他还要安慰状况更差的苏拉,成为她的支柱。他将政务放置一旁,发疯似的寻找塞涅卡,甚至连奴隶贩卖场都去过了,可孩子仍是不知所踪。   苏拉病倒了。她整天整夜地躺着,萎靡不振,消瘦得不成人形,好象一具寒冷的尸骨。   所幸她的神智已经恢复,那种疯癫的样子也已殆尽。   赫伦走到她床边,轻轻唤她的名字。   苏拉僵硬地转过头,犹如一个沉寂多年的木乃伊,只有头部在转动。   “赫伦……”她低声说,“你来啦……”   她的嘴唇不停打颤,眼里泪水打转,脸部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看起来有些扭曲。   尽管如此,她性格里温婉有礼的一面,仍使她想要下床,为来访的赫伦倒一杯热牛奶。   赫伦止住了她。他看着她强打起的笑脸,不由得心酸起来。   失去孩子的母亲,好像失去了灵魂,只剩下还在喘息的躯壳。她的绝望,如不可阻挡的怒潮,席卷着所有接近她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做到不为所动。   “你别起来了,苏拉。”赫伦扶她躺下,“我来是想看看你和加图索。”   “噢……”苏拉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我和他都还好,我们已经找了法院……我相信……塞涅卡很快就能回来……”   她的尾语消失在哭腔里。她低着头,攥起拳头颤抖着,脸色涨得通红,费尽全身力气才憋住眼泪。   赫伦难过起来,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我会帮你找塞涅卡的,苏拉。我不能保证有顺利的结果,但我会为此而努力,尽我所能帮你们团圆……”   苏拉听到安慰,再也忍受不住,泪如泉涌。她抱住赫伦的胳膊,双腿乱蹬,把被子踹成一团,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袖:   “塞涅卡!塞涅卡……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神明啊,求求你让我用命去换他的平安吧……”   她哭了很久,才平息下来。   ……   回家的路上,天空飘起了细细的白雪,轻羽一般慢悠悠地掉下来。傍晚的天色已黑,罗马因新一轮降雪而显得寂静。人们休息得很早,紧闭门窗,都躲在屋里怀抱暖炉烤着火。一切躁动都被冷雪压制,街道的尘土也被清洗了。没有寒风呼啸,一切都是静谧的,静得连水结冰的声音似乎都能入耳。   雪花慢慢降落,像夜空里的星辰坠下来,悄无声息。   赫伦坐在车板上,卢卡斯挨在他身边,不紧不慢地驾驶马车。夜空如巨大的墨盘,静静凝视着两人。   他从没意识到,他选择与卢卡斯并肩坐在车板上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赫伦伸出手,抬到比鼻尖同高,雪花落到掌上随即融化掉了。   他呼出一口沉重的气。   卢卡斯斜看过来,“您的神情告诉我您很疲惫。”   赫伦将胳膊撑在后面,仰头直迎雪花,“这大概是我一生中负担最重的时候了,卢卡斯……”   他叹着气,“我的母亲即将入土,我还要尽快找到红戒,我的表哥一家也遭遇横难……我敢发誓,从过去到现在,我从没像现在这样负担重重……”   卢卡斯没有像平常一样安慰他,而是一直沉默。赫伦有点奇怪地转过头,正好对上他的蓝眸子。   他的眼光是在看到赫伦时瞬间点亮的,那类同于一种本能了;以至于他无需说话,就能流露内心的波动。他的粗野和痞气,也会在此时收敛,好象雪亮的剑飞速地入鞘。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为自己的无能和卑微而苦恼。”他说,“我本该为您解除一切障碍,让您像自由的鸟儿那样无拘无束,这是我的职责……”   “噢卢卡斯,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赫伦的胳膊搭上他的肩膀,“这些跟你没什么关系。”   “我的卑微,使我无力将您保护得密不透风。”卢卡斯神情认真,“我所能做的,不过就是陪您走下去,无论会遇到什么。哪怕需要断手断脚,哪怕流血烂肉,哪怕眼盲嘴哑,我都不在乎。也许您还会苦恼,还会有烦心事,我很遗憾无法让您远离那些。但我可以保证,您永远不会孤身一人。”   赫伦听着,突然伸出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故作严厉地说:“作为你的老师,我承认你的修辞学又有了进步。”   他又微笑起来,“我很高兴,你没有为了讨好我而信口雌黄。打动人心的话多半是最现实的,不是吗?”   卢卡斯揉了揉额头,冲他一笑。   ……   主奴两人回到家时,发现家里有客人造访。   斯兰夫人带着儿媳来做客。根据礼仪,她们一直在中庭里等候家主。   这是赫伦初次接触达荷的妻子。她刚刚担任家主的贤内助,在达荷不愿意前来的情况下,她需要出面。   她穿金戴银,闪亮的金发烙烫成小波浪,发间压着钻石小冠。她的双唇绣勾红线,脖间的羊绒围巾也镶金线,连墨绿色的斗篷也绣着金花纹。这使她看起来精致而富贵,似乎每一根丝线都沾染珠光宝气,尽管她并不美。   以金钱堆砌的贵重饰品,让她显出与生俱来的高贵,掩盖住她容貌的瑕疵。   她叫尤莎。自从范妮的父亲死后,她的父亲就成了资格最深的元老。   还没等斯兰夫人介绍,她就走过来,主动伸出手,让赫伦亲吻她的手背。   斯兰夫人站在她背后,面露鄙夷之色。   “早就听说波利奥的族人容貌不凡,”尤莎笑起来,眼角轻轻上扬,“果然连夜色都遮不住你漂亮的面貌,波利奥大人。”   赫伦放下她的手,轻微地蹙起眉,“我并不觉得漂亮是对一个男人的赞美,尤莎夫人。我更乐意您换个形容,比如英俊、阳刚等等。”   “噢……”尤莎笑着走过他,走到卢卡斯旁边,“恐怕这位奴隶更能担当起这两个词,他很帅气,像一名威猛强硬的角斗士……”   她隔着斗篷,抚摸一下卢卡斯的胳膊,感受斗篷里的肌肉线条。   卢卡斯惊异于她过分的亲昵,抬眼一看,就撞上尤莎明显挑逗的眼神。   她冲他眨了一边眼睛。   卢卡斯离她挪远一步,没有理会她的逗弄。   尤莎并不恼怒,她本也只是将男奴当作玩物。她爱好淫欲的心,从不会在任何男人身上停留。   她的红指甲从绿斗篷中露出,像开在树间的几点红花。上面还涂洒了金粉,这是妓院里的女人爱用的装扮,只是在她看似庄重的外表下,这种细节就被掩盖了;或即使是被发现,人们也不会多想。   “哼……”赫伦并不愉悦,尽管他不得不承认尤莎说的是事实。   斯兰捧着纸袋过来,从纸袋里冒出冉冉上升的热气,以及诱人的香味。   “赫伦……这是菲碧特意烤的奶酪蛋糕,这是她专门为你做的,你私下里可以尝尝。”   她的尾音故意拖慢,眼神也凝重起来,像是在暗示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   “为何要私下去尝?在送礼人面前拆开礼物,更是一种礼仪不是嘛。”   说着,感到饥饿的赫伦就撕开纸袋,将蛋糕掰成两半,咬了几口,没来得及注意斯兰的惊讶表情。   他瞄一眼咬剩的蛋糕,发现了端倪,将蛋糕里的钻石戒指揪了出来。   “菲碧是不是戴着戒指揉面团的?”他问道,郑重其事地把戒指还给斯兰。   斯兰的脸色开始发青。她有点哭笑不得。   “下次一定要注意,这么贵重的东西要好好保存。我是不会贪图这枚戒指;可要是碰到贪婪之徒,恐怕会遭受钱财的损失。”   他的表情十分严肃,一本正经的样子,非常的正直。   斯兰故意咳嗽几声,“赫伦,我们是来看看范妮的……听说她的身体最近不太好。”   赫伦把蛋糕赏给卢卡斯,就带着她们去了范妮的卧室。   斯兰一见到卧榻上的范妮,呼吸一滞,眼泪就不自主地淌下来。   她快走过去,握住范妮的手,不停抽着气,哭着说:“神明啊!为什么善良的人都没有得到好的对待?我亲爱的范妮,你怎么已经消瘦成这样了……”   范妮微笑起来,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别伤心了,我的朋友……人总有死亡的一天,好歹我还有孩子给我装殓入棺……”   弗利缇娜为她们搬来椅子,又殷勤地倒了水。   斯兰仍不能平复悲伤。她的眼睛不住地打量范妮,不停用手帕擦拭眼泪,仿佛嗅到死亡的气味,“天啊……我的范妮,你真让我心痛极了。你是我唯一还能说得上话的朋友,要是连你也走了,我的痛苦和欢乐还能对谁说呢?”   说着,她又心酸地哭起来,手帕都湿透了。   “哦……我无法陪你走完以后,你只要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多么快乐就好。”范妮笑着说,“还记得那时我们都没结婚,经常相约去品尝摊车的美食嘛?我们还发誓,一定要在结婚之前,把罗马的美食全都吃遍……”   “你总是吃得很少,喝得倒是很多。”斯兰忧伤地说,“那时你多么爱喝美酒,每个行省的葡萄酒都让你尝了个遍……只是,后来你再也不喝了。”   范妮愣了愣,脸上扫过一道痛苦,“是啊,再也不喝了……酒是万恶之源。它只能让人失去理智,损害人的健康。它一定是魔鬼或主祸神派来的使者……”   斯兰叹了口气,“你变化真大……当初,你是最爱欣赏角斗表演的,还养了不少角斗士,个个都高大威猛。我都羡慕死你了呢,没想到你后来就变成一个禁欲的教徒了……”   范妮惨笑一下,把脸别过去。回忆青年时代的快乐很快隐遁了,只剩下不可言明的痛苦,像是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疼痛。   由于尤莎是初次造访,作为家主,赫伦带着她游览家宅。   尤莎兴致缺缺。她见惯了大理石雕花,也见惯了金银珠宝,只有看到空地的鸽子群时,才发出惊喜的感叹。   卢卡斯站在鸽子中间,月光洒在他身上,将金发染成银色,黑色斗篷镶上银边。天空很清朗,月光洒在这一隅,毫无障碍,漫天都是月辉的银白,连灰尘都是银白的。他头顶洁白的月亮,脚边是浮动的白羽,肩膀落了薄薄一层雪,好象一粒黑宝石挤进流动的银沙间。   他沉默着,一动不动,偶尔撒食的手证明他是个活人,好象一尊雕像,又象饱经风霜、在无人时舔舐伤口的孤独者。   赫伦正对他的背影,突然产生对此番场景的留恋,舍不得移开眼光。   他见过卢卡斯的很多样子,而现在这一刻,他才第一次有这种留恋。   “卢卡斯!”他情不自禁地喊他,冲他招手。   卢卡斯转过身,渐渐走过来,月光的清冷移走,待到他靠近主人时,那帅气的、热情的面庞一如既往,他还是那个积极、活泼的卢卡斯。   “我的主人。”他笑着说。   赫伦愣了愣,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吩咐的话要说。   他只是想让卢卡斯到身边来。   “你叫卢卡斯?”尤莎指了指他说,“你是个角斗士吧?你强壮的身材告诉我的。”   “嗯。”卢卡斯点点头。   “哇哦。”尤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肩膀,“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角斗士,他真是勇猛极了!我想……”   她停了一下,“我想把他带回家去,就一夜,第二天还给你,如何呢?马上就要选举了,我可以向父亲引荐你。对你来说,我想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了,不是吗?”   卢卡斯僵在原地。他知道有些贵妇垂涎角斗士的肉体,将其作为填补欲望沟壑的玩物,只是从没想过自己也能面临这种事。   他顿时紧张起来,心脏砰砰直跳,这种情绪起伏比在角斗场厮杀还要激烈。他以近乎哀求的神情看向赫伦,害怕他说出伤心的选择,像极了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赫伦没有回看他。   他心里早有定夺。   “恕我直言,如果我没记错,上次的婚礼上,你被达荷抱进了家门。”   “噢是这样没错。”尤莎撇了撇嘴,“可你也知道,这种事情本身就是贵族的闲暇之乐,也是贵族的特权。奴隶本就是为满足主人而生,当然也包括身体的愉悦。”   赫伦盯着她,突然十分厌烦。他产生没来由的恼怒,像有把火从腹部蹿到头顶,使他瞬间大脑空白,毫无缘由的——   他以为是毫无缘由的。   他一把拉过卢卡斯,扯下他的斗篷和内甲,一手搂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戳了戳他的心口处:   “看见没有?这上面烙的是波利奥的家印,不是安敦尼的。卢卡斯是我的所有物,连我的母亲都不能随意污蔑他。”   尤莎看着他,笑出声来,“波利奥大人,你知不知道,你的样子就像一个刚结婚的少女,在四处宣扬她结婚的喜悦?”   赫伦摆出不悦的脸色,成功地抓错了重点:“不要用少女这个词形容我,我讨厌任何女性化的词语安放在我身上!”   “算了,”尤莎笑着叹口气,“你放弃了升官进爵的机会,何必这么认真呢?”   她转过身逐渐走远,对着空气说一句:“祝波利奥的奴隶世代纯洁!”   “看起来如此庄重,实则是个淫荡的女人。”赫伦轻蔑地看着她的背影说。   卢卡斯尴尬地咳嗽一声。这时,赫伦才意识到,他还在亲热地搂着他,手指还搭在胸膛上,两人的脸颊近得相贴。   他感受到卢卡斯呼出的气息,滚烫得像石锅上的开水,几乎会灼伤自己。那粗糙皮肤下的心脏正疾速搏动,如小锤一样敲击自己的手指。   赫伦替他穿好衣服,拍打掉他肩上的雪花,给他系紧斗篷的系带,“衣服都湿了,以后别在冒雪喂鸽子了。这些长着翅膀的肥家伙们会自己找食吃……”   卢卡斯没有回应他。   赫伦有点惊讶,他抬起脸,对上卢卡斯的眼睛。他比卢卡斯矮半头,这种仰脸的角度,使他看不太清卢卡斯的表情。   “我想问您……”卢卡斯轻声说,带点犹豫,“您为什么拒绝了她……那是个极好的机会,不是吗?”   赫伦沉默片刻,突然双手一用力,将斗篷系带勒紧,好象要把卢卡斯勒死。   卢卡斯被他勒得差点窒息,脸色涨红,脖子上有粗壮的动脉凸显。   他赶紧掰开赫伦的手,后退几步,猛烈地咳嗽起来,弯着腰大口喘气,不解地看向猛然发疯的赫伦。   “我恨你,卢卡斯。你叫我错失了良机……谁让你说过那句话……”赫伦瘪着嘴,闷闷地说,“要不然我才不会这样维护你……”   “我说过什么话?”卢卡斯一头雾水。   赫伦幽幽地看过来,抱着双臂,黑眼睛的光芒闪动,像寒潭里倒映的月亮。   “你爱她吗?”他抛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我怎么可能爱她?!”卢卡斯笑着说,“神明啊,我这才第一次见到她……”   赫伦不满意这个答案,轻慢地说:“那是不是多见几次就爱上了?”   “不可能。”卢卡斯坚定地说,“我可不喜欢这种轻浮的女子,况且她已为人妇。”   赫伦点了点头,慢慢走近他。大理石屋檐投射的阴影在他脸部扫过一道;再出来时,他的脸就如被月光洗过般纯净洁白了。   “那就好。”他神情有些高高在上,“我只是在帮你守住你的诺言。”   “什……什么诺言?”卢卡斯挠了挠头皮,很是疑惑。   “你曾经说过,你只想同心爱的人做爱。”赫伦的睫毛微颤,“既然你不爱她,就不应该同她过夜。我牺牲了升官的机会,守住你的诺言,算是我赏你的。”   卢卡斯回想起来,笑了两声,“好吧,那我真是感激您的赏赐。”   ……   天色很晚了,斯兰夫人没有逗留太久。她和尤莎准备乘马车回家。   赫伦亲自送她们上马车,范妮因为病重无法起身,就命令弗利缇娜也去送别好友。   斯兰直至上马车时,都忍不住流泪。自从她的丈夫去世,她比过去更感伤了。病苦、贫穷和饥饿等不详之事总能勾起她的伤感。   尤莎又恢复了稳重端持的模样,脸上保持适度的官味微笑,好象一个不可侵犯的贵妇。   弗利缇娜扶着她上马车。   她偏过脸,眼睛眨了眨,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还是那副若有若无的微笑。   突然,她伸出手,抚弄一下弗利缇娜的耳环,把这个忠厚的女奴吓了一跳。   “这个耳环……材质很高档哦!”她说,“这种材质的红宝石,我只在贵族的私卖会上见过,价格很高。范妮夫人自己戴着便宜的黑曜石,却赐给女奴昂贵的红宝石……”   她瞥了赫伦一眼,“她一定是个伟大的主人。”   赫伦的脸色一沉。那艳红如火的耳环,顽皮地跳进他的视野,在他的脑际一阵横冲直撞,把他的记忆搅和得很乱。   他蹙起眉头,拼命地回想。冥冥之中似乎有类似的画面在脑海盘旋,好象这副耳环在寻找自己的同类,如铁块被磁铁吸附那般。   他浑身一僵。   他想起来了,那是妓女阿皮娜的红宝石。无论色泽、光芒还是形状,都与弗利缇娜的耳环过于相像。 第37章 两对母子   弗利缇娜忙碌地服侍在范妮的床侧。她殷勤地清洗餐布,给主人点燃暖炉,动作也是轻手轻脚,不怎么发出惊扰人的声响。   赫伦坐在范妮床边,沉沉地注视着她。他的目光不自禁地朝红宝石耳环靠拢,如同被吸附一般。   经过尤莎无意的提醒,他注意弗利缇娜已经两天了。   范妮躺靠在床侧。这几天来,她的脸色红润多了,说话的力气也像回光返照一样大上不少,有时甚至能出门走一走,还有胃口尝尝葡萄酒的味道。她那破破烂烂的灵魂,似乎火力全开,将生命最后的余晖消耗殆尽。   赫伦觉得这并不是好兆头。   “赫弥亚,猜猜我昨夜梦见什么了?”   她握着儿子的手,俏皮地微笑,眼里的聚光宛如水汪里的月亮,像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她好象返老还童了,一颦一笑都是活力,赫伦从她纯净的眼中看到她风华正茂的样子。   “肯定是父亲。”赫伦确定地说。   “没错!”范妮笑着,“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梦见了当年结婚的时候。”   她又追忆起来:“我披着橘红面纱,束着羊毛腰带,普林尼也穿着华丽。他向宾客撒榛子和腰果,我就在自己的手腕上绕毛线。我们就像登临神界一样快乐。他还是那样刻板地微笑,我就不顾形象哈哈大笑,算是把他隐藏的喜悦也笑出来了……”   赫伦突然感到一丝酸涩,勉强地附和她。   他知道如此快乐的母亲就要离世了。   “赫弥亚……”范妮眨巴几下眼睛,“即使我现在就断了气息,我也是快乐的,因为普林尼爱你。”   赫伦眉毛一揪,心酸地抱住母亲。他像孩子一样把头搭上她的肩膀,揽着她的胳膊,闻到她独有的药草的沉郁味。他抓紧她的衣服,内心像泛起漫天大水,酸涩如洪流般涌来。   “我真的不想让您离开我……”他抖动着喉头说,“您不该活得那么短……”   范妮像安慰婴儿一样拍拍他的后背,就像她以前照顾儿子那样。她笑得非常慈爱,柔情的双眼在接触赫伦时,所逸散的母爱如日出的光芒一样扫遍一切,使每个角落都清清楚楚。   她笑着说:“我的孩子,你知道吗?人死后还会复生,善良之人会踏着彩虹前往神界。那里,人没有任何痛苦,连苦难的声音都听不见,所住的楼阁由金银玛瑙建造,可不是粗糙易损的大理石;水池里的水能随人心意地变温,就连水池底的沉沙都是黄金呢!”   “哦母亲……”赫伦摇了摇头,“那恐怕只是苦难之人面对绝望的世间,所捏造出来的虚假幻境,用来聊以自慰……”   范妮掐了掐他的脸,“赫弥亚,有的时候,人们可以活得浪漫一些,那样会更快乐。”   这时,弗利缇娜端着药碗走来。根据医生的指示,范妮需要在一天内喝掉七碗汤药,每碗汤药的配方还不一样。   弗利缇娜垫上餐巾,舀起一勺,吹了吹,给主人喂了药。   范妮瞧了女奴一眼,继续道:“按照我所皈依的教义,在我死后,我应该把随身的金银珠宝赠予给奴隶,尤其是像弗利缇娜这样殷勤侍奉我直到入棺的。这样做,可以减轻我一生使唤奴隶的罪责。”   弗利缇娜慌忙下跪道谢,她受宠若惊了,拼命地给范妮行礼,忠厚的脸庞没有流露丝毫贪心。   赫伦看着她,总觉得有些奇怪。   ……   随着雪季的带来,布鲁图斯的家宅更加荒芜。枯树向灰蒙蒙的天伸出老手,比岩石还坚硬的灰褐藤蔓缠住墙壁,密集地交叉,将壁画里的人物锁在织成的牢笼里。   这里无人清扫,喷泉早已干涸,屋顶的破败神像被闪电削掉一只胳膊,乌鸦在屋檐下筑巢。仿佛每一块石头都在迎接死神到来,有死亡的冷寂,使宅子像通往冥界的暂居地。   布鲁图斯披着黑斗篷,站在狮笼前。他个子瘦小,站在荒凉的深褐色院子中,就像一只宣告死讯的乌鸦。   他拿着鲜红的肉片,一片片地投喂两只雄狮。肉片红白相间,颜色娇艳欲滴;狮子毛色油亮,身型肥壮,抢着将鲜肉吞吃入腹。肉与狮,是这黯淡家宅唯一的亮色了。   房间里响起织布机的吱吱声,不一会儿就戛然而止。接着,又传来婴儿的哭叫声。   格奈娅尖利的声音响起:“天哪!快把这个小恶魔掐死吧!他就是一个只会哭叫的废物!”   布鲁图斯赶紧跑进门,看到养母抓着错乱的头发,棉线也被她烦躁地扯乱。她凌乱极了,像是被困在蜘蛛网上。   “母亲!”他无奈地喊她,“再忍忍吧!我的哥哥不会害我们的……也许我还能利用他去制裁波利奥,这也是一种筹码……”   “闭嘴!你这个无能的家伙!”格奈娅红着眼睛说,“你心急得就像一只快被烧死的老鼠,却连得手的运气都没有!”   布鲁图斯鼻头一酸,他用手掌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滴落。他卑微地下跪,抓住她的衣袖,浑身颤抖。   “母亲……我只是太恨普林尼了!就像您恨范妮那样深刻!您应该能理解这份心情的对嘛?为了心中的热爱什么理智都没有了……”   他泪流满面,将格奈娅的衣袖贴到脸颊上,“我要杀波利奥的心情,就像您当年设计范妮……让普林尼离开她一样……”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格奈娅抽回衣袖,啐他一口,“我成功了,可你呢?!”   “母亲……求求您对我笑一回吧!”他擦着眼泪,“您从没对我笑过……”   格奈娅听到这话,夸张地笑两声,如被恶灵附体一般令人不寒而栗。她抽出衣袖,嫌恶地把外衣脱掉,瞟了他一眼。   “败光家产的愚蠢的败家子,不值得我对你笑。你果然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要不是当初我不想再嫁,我绝不会收留你这个扫把星!如今……我真是一句话都不想对你说了……”   “母亲!我们会好的!我们会好的!”布鲁图斯重复着,满脸都是泪水。   “现在的贫穷只是一时的,我们会拿到波利奥……然后我好好学辩术和修辞,进入元老院。我的哥哥,他答应我会帮助我的……他把政敌的孩子寄养在我们这里,说明他足够信任我!”   “那是因为他没有别的地方能藏一个哇哇乱叫的婴儿!”一丝讥笑蹿上格奈娅的唇角,“再说了,达荷也要看斯兰的脸色,你以为他能帮到你多少?”   布鲁图斯顿住了,他困窘地吸了吸鼻子,手足无措的模样。   格奈娅继续拿起梳线板,咔嚓咔嚓地纺布,对婴儿的哭声置若罔闻。渐渐地,她的手越来越不听使唤,脸部也越来越扭曲。   啪地一声,她摔掉梳线板,趴在织布机上大哭。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她大叫着,“我等不及了,我要让范妮赶快下地狱去!就算用被诅咒的巫蛊之术,就算我减寿十年,我也要她快些去死!我恨死她了……为什么普林尼会爱上她?!为什么呀……”   布鲁图斯跪着匍匐到她腿边,抱着她的脚踝说:“母亲……您别这样……您还有我不是嘛!我一直都是陪着您的,一直都无比地爱您啊!”   格奈娅哭着,衣襟上沾满泪水:“我为了他,毒死了自己的丈夫,也不再改嫁。可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漠呢!要不是我灌醉了他,他根本就不会跟我讲话……我要那些假宝石有什么用……还留着那些去骗谁呢……”   布鲁图斯也哭了。阴暗的家宅充斥着哭声,像是在召唤死神。   “范妮那个贱女人有什么能跟我比啊……她已经和低贱的角斗士私通,还有什么贞洁可言?!”格奈娅紧紧抓着桌边,“我已经尽我所能去做了,为什么普林尼还是爱她啊?!我明明比范妮还要爱他,我是这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了啊……”   “您再等等……”布鲁图斯收敛了哭声,劝她道,“等到范妮一死,我就让弗利缇娜拿来她的黑曜石,取出那枚红戒。她是个信奉迂腐教条的贵族,一定会这么做的……”   “我等不及了……布鲁图斯……”格奈娅揪紧他的领口,眼泪滴到地上,“让弗利缇娜毒死她,或者掐死她,总之赶快让她死掉!”   “这不可能!”布鲁图斯慌张道,“弗利缇娜很忠诚,她绝不会对范妮做那种事!如果逼得太紧,她一定会起疑心的!上一次我问她乌提斯的长相时,她就质疑我的意图了……”   “一个丑陋的女奴还不如我的命令重要吗?!”格奈娅怒喝道,“我是让你欺骗她,可没让你做她真正的爱人!用我教你的那些甜言蜜语去哄骗她,她会为你这么做的……”   “母亲……”布鲁图斯哀求地说,“可我并不想让她死……您知道,蓄谋害死主人的奴隶多么悲惨,她会承受地狱般的刑罚……”   他缩着鼻子,眼泪汩汩冒出,“她是个低贱的女奴,可也是这世界上……唯一喜欢我的人了……”   格奈娅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狠狠揪住他的头发,疯狂撕扯着。她丧失了理智,指甲刮破了儿子的头皮,流出一些血液。   “我等不了了!我受够了!”她尖叫着,“我不想管她死活了,我就要波利奥!我就要普林尼的所有!这该死的织布机,该死的荒宅子!连一个供我使唤的奴隶都没有,我真是受够了!”   布鲁图斯赶忙挣脱开。他的脸颊流着血,头发掉落很多。他抓住她乱挥的双手,狂乱地亲吻她的手背。   “我不会让这种日子持续太久……母亲……我会让您衣食无忧,忘记那个负心汉,跟我在一起好好生活。”   他就这么低声抽泣,神经质地反复这个诺言。格奈娅就高声尖叫,一点都没听进去他的真情表白,自顾自地骂骂咧咧,夹杂着哭泣。   母子俩身体紧挨着,一黑一红,思维处于两个世界,都活在求而不得所催生的幻境之中,像两个疯子在各自想各自的事,有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第38章 骗人的情书   弗利缇娜的腿脚从不会闲着,她对范妮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   她用陶罐打水,给她的主人煮药草;为主人洗净脏污的手帕,放在藤架上晾干;她还特意用网纱过滤主人的牛奶,确保没有残渣;甚至在范妮吃饭前,她都要先试一下,确定少油无盐,才给主人喂饭。   她的红宝石耳环闪亮,随着匆忙的步履晃动。她已经转悠一整天了,刚刚伺候范妮睡下,才能闲下来为自己忙活。   她草草结束午饭,拿起毛刷和水桶,去后院刷洗墙壁。   云层呈灰黑色,墨块一般下坠,压在她头顶。她身穿深灰色斗篷,宛如以食死尸为生的秃鹫的羽翼。她披着这灰羽,鹤立于白鸽群间,时不时抬脚驱赶它们。于是灰色的她夹在黑白之间,成为黑云与白鸽的一缕色彩渐变。   她甚至要融化到这萧索冷寂的色调中去了。   弗利缇娜忙活完,黝黑的脸很憨厚。她擦一把汗,去卧房取出赭石,坐在鸽群旁,涂染已红得明艳的指甲,与红耳环相映成趣。   她涂完指甲,并拢十指,时远时近地观察,流露出幸福的微笑。   洗衣女奴朝她走来,湿哒哒的手捏着一封信。   “弗利缇娜!你的红宝石情郎差人给你捎情话了……”她嘿嘿笑两声,故意逗弗利缇娜,带着了然的坏笑。   果然,弗利缇娜红起脸。她害羞地搓了搓手,十分局促不安,慌忙朝屋里瞅一眼。   “噢波培娜,求你了别这样……”她做了个小声说话的手势,“千万不要让主人知道了。他们会不高兴的……”   洗衣奴没有减低音量,她嬉笑着脸,故意把信封晃来晃去,“主人都准许你结婚啦!还说要为你准备嫁妆,你的红宝石情郎一定会很开心的!”   “神明啊!”弗利缇娜赶紧站起身,从她手里抢夺过信封,藏进衣袖里,“波培娜,拜托了……我可真怕你的嘴,主人最讨厌自作主张,你知道的……”   “我真该恭喜你呢……”洗衣奴戳一下她的红耳环,“有了自己的爱人,还能跟他结婚,马上又能摆脱奴隶的身份。弗利缇娜,你真是受到神明庇护,有几个奴隶能有这份福泽……”   弗利缇娜赶忙捂住她的嘴,心虚地环视四周,看到没人才松了口气。   “波培娜,拜托你别说这种话。要知道,我并不期盼主人走进棺材,她和波利奥大人对我非常好。”   洗衣奴撇了撇嘴,冲她做个鬼脸就离开了。她还有一大堆衣服要清洗。   弗利缇娜望一眼四周,哆嗦着打开信纸。她的三角眼顿时绽放光辉,嘴角弯成月牙状。她用指尖摩挲莎草纸,感受落笔的凹痕,好象这样就能离爱人近一些。   她的温柔像水一样流淌出来,与她粗壮的外形颇为不符。这个忠良的女奴,被爱情冲刷了头脑;她骨子里独属女性的柔和,也被爱情激发出来,使她即便遇见不顺之事,都能因心怀热爱而保持乐观。   她悄悄打开莎草纸,默读信的内容:   【我挚爱的弗利娅:   自上回通信已有些时日。我很高兴你能把身边的事分享与我,使我有了与你共度人生的美好感觉。   事实上,我无时无刻不在幻想与你牵手,淌游人世悲欢,哪怕离群索居。爱情能使孤独之人生命充实,也能使多事之人安享宁静。而我作为一个外相多事、内心孤独的人,感恩你赐予我充实与宁静俱在的生命!   我常以为人于世间多半是独立行走,直到我遇见了你;我常以为我心漂泊无所依靠,直到我遇见了你;我常以为爱情是色欲本质的说辞,直到我遇见了你。   我无有一刻不会想你,你让我魂牵梦绕。而这个意识也是从思念你的间隙蹦出的,随即就被你的音容笑貌覆盖了。我表面上是高你一等的罗马公民,实则是跪伏在你脚边的虔诚教徒。我恨心脏与生命相连,否则我一定剜出来捧给你,让你见证你能使它搏动地多么有力!   弗利娅,我爱这样称呼你,离别于我如锥心,我全身的热血都在叫嚷你的名。难道我母亲与你主人的仇恨,要成为割断恋爱之结的刀剑嘛?!   不!绝不!你的主人离冥河仅一步之遥,她残破的生命只能给予旁人痛楚。何不给她善意的毒药,早早让她解脱病魔之手?!死亡于这个虔诚的教徒,绝不是值得恐惧的事,而是通往神界的脚步。   待到她寿终正寝时,你带来她的黑曜石,我便带你去往外省。那时,我母亲的管控之手无法触及,世间烦恼皆如惊鸟般远离我们,俗世的身份桎梏囚不住真实的爱情!   我想陪你赏日出日落,听你织毛纺布的声音,养养蜜蜂,生出健康聪颖的孩子,为他们付出一生辛劳也觉得快乐!我们相伴一生,见证彼此的乌发白头,在皱纹加深时仍能心生爱慕。最终,由孩子送我们入坟墓,在合葬中永享安眠!   拥有我永恒的爱的人啊,你是否愿意同我结为夫妻,共享一生欢乐、共担一世痛楚呢?   ——爱你的布鲁图斯】   弗利缇娜攥紧信纸,她有些犹豫,忠诚使她无法认同毒死主人的做法。   渐渐地,爱情的丝线从脑际钻出,渗透到每一滴血液里。她激动得小声哭泣,夹杂着笑,泪水落到纸上,浸湿一大片。她又哭又笑,好象魔怔一般,嘴唇都被咬破流血。   突然,信纸被一把夺过。   弗利缇娜惊慌地尖叫一声,连忙转身,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卢卡斯阴沉地拿着信纸,他背后是脸色更加难看的赫伦。   赫伦接过莎草纸,大略扫一眼。他已悉知信的内容,脸色铁青,愤怒得眼圈泛红。他的脚步因此而不稳,头脑发晕,卢卡斯揽住他的肩,他才重新站稳。   他盯着跪伏在地的女奴,眼前闪过许多惊险的场面。在高卢的暗算,在卡普亚的横祸,千钧压顶般袭上来,抓挠他的意识和心脏。   千缠百绕的谜团,有一根暗线将这些谜团串连。赫伦活在谜团间已经很久了,也总为此心惊胆战。   当这封信浮于眼前时,谜团就被逐个破解了。   而弗利缇娜,就是这根隐秘的暗线。   “原来是你,弗利缇娜!”赫伦气愤道。他的肩膀剧烈起伏,呼吸十分短促。“天哪!我仁慈的母亲养了个通风报信的奴隶!”   “我的主人……”弗利缇娜抱着赫伦的脚踝,涕泗满面。她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每一块肌肉、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她的指甲染着赭石,在赫伦的棉靴上蹭下道道红迹。她像极了一头将死的兽,在猎人的长矛下祈求哀怜。   “我以我的灵魂和生命起誓!我对波利奥从无异心,更不会做背叛主人的下流事!”她悲啼着,“我毕恭毕敬地服侍夫人,将全身心都投入到对她健康的祈祷中!纵使世界上所有人都背离夫人,我也会留下来陪她的……”   赫伦抽回自己的脚,瞟了她一眼,冷淡地说:“话语与实行比起来,比剧场里狮口下的犯人还脆弱!你忠厚的言语,同你无耻的悖德水火不容!你想害死我的母亲……”   “噢不!”弗利缇娜痛苦地哭叫,“这是布鲁图斯提出的,我从未有这等想法……我是要拒绝的……”   赫伦愣了愣,将信纸递给卢卡斯,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承认是布鲁图斯了。老实说,你的红宝石已经出卖了你,但这是你亲口的承认。”   弗利缇娜身体僵硬,呆呆地抬头看他,泪水在她脸部刻下亮晶晶的沟壑。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布鲁图斯会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赫伦回忆道,“原来他有你这个灵通的信使。怪不得他会得知乌提斯的长相……”   他将视线移到耳环上,“我早该意识到的……在我见到那个妓女的时候。可怜的弗利缇娜,你被布鲁图斯欺骗了!他会送身边的女人红宝石,那是他可耻的恋母癖在作祟!”   “不可能的……”弗利缇娜微张着嘴,病态地摇头否定。爱情的强烈,使她忘记了对主人的奉承。   “他答应我要同我结婚的……我们是跨越了身份的鸿沟才相爱的……”   “噢省省吧!弗利缇娜!”赫伦喟叹道,“你们所谓跨越身份的爱情,只不过是阴谋的外衣罢了!他要的是波利奥的动向,他想夺取我的家产!”   弗利缇娜像被闪电劈砍过。她的呼吸断了线,灰褐色的眼睛如死鱼眼一般、凝固在窄小的眼眶里。她还保持着怀抱脚踝的姿势,下巴搁在地面上,象一个冻僵而死在朝圣路上的教徒。   卢卡斯仔细阅读信纸,隐约嗅到一丝不对劲。   “这封信很奇怪……”他说,“布鲁图斯为什么要专门提到黑曜石呢?范妮夫人明明有更名贵的首饰不是嘛?和金银珍珠比起来,黑曜石就像劣等货一样低贱……”   赫伦拿过信,又看了一遍。黑曜石这三个字,像跃入清泉般倒映在他眼底,引起不小的涟漪。   他有了一种直觉,一种曾被仇恨否定的直觉。   他想起范妮曾说,黑曜石是普林尼送她的礼物,而红戒已被他送给挚爱。   黑曜石与红戒,这似乎是毫无关联的物件,此时却莫名相关;好象被某种无形的隐结牵连起来,如恋人亲吻后的唇边银丝一样缠绵。   他肯定了自己的直觉。   “跟我进屋,我要去看看我的母亲。”赫伦冷冷地说,“也就是你的主人。” 第39章 命运的改写   范妮的卧室很安静。熏炉溢散薰衣草香,烟气如柔丝般,逝于金黄的烛光中。水钟滴答计时,倒数所剩无几的生命。床榻的帷幔是红铜色,流苏上镶着金玉珠,棉被是精美的金丝缎,好象新婚之夜的华贵布置,不似病魔袭击的模样。   蜡烛点燃,宛如通往神庙的河灯,竟有了神圣的意味。范妮被烛光围绕,静静地躺在纱帐之中,双手叠放在胸口,好象终归神界的圣徒。   她额间挂着黑曜石。二十年来,她从未摘掉过,如今也一样,像在恪守什么至死不渝的信条。   这个一生疲惫的女人,现在很安然。这大概是她最宁静的时候了。   赫伦带着弗利缇娜进屋。为了不让范妮心生厌烦,卢卡斯很有眼色地驻足在门外。   赫伦闻到清新的香味,他微眯起眼。熏衣草的馥郁钻进鼻尖,使他有莫名的饱腹感,像饥渴之人饱食鱼肉饱饮美酒。   他想起了那种蓝紫色的小花,突然产生一种怅惘。   弗利缇娜跪在床边,赫伦走过去掀开纱帐。   他看到将死的母亲,好象如年轻时那般美好。   范妮的安详就这么显露了,有独特的温柔和母性,壁画里的女神也不比她温婉了。她的脸有回光返照的自然红,手也是红润的,一向黑紫的嘴唇像点了朱砂一般红润。   她好象一颗流星,火尽坠落之时,就是最美丽的时候。   赫伦握住她温暖的手,注视她风华正茂的脸。这一瞬间,他意识到母亲要离开了,巨大的失落使他感觉失去一半灵魂,剩余的一半在瑟瑟发抖。无奈如利爪抓住他的心脏,他留不住母亲的生命。   他鼻尖一酸,眼圈就发红了,这是本能的反应。人的悲伤从来都是不由自主的。   范妮有所感受,她缓慢地睁开眼睛,看着深恸之中的儿子。   “赫弥亚,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她微笑起来,声音很清明,眼睛比黑曜石还要柔亮,像钻石或是星辰之类的璀璨物。她所有的美,从身体到灵魂,都从这双眼睛里流露而出。   赫伦哆嗦着坐在床边,手心开始出汗,额头的血管突突直跳。   范妮微笑着。她抓过赫伦的手腕,细细抚摸着,又捏几下,从手腕一直捏到小臂,感受儿子的骨骼与皮肉,似乎在描绘骨头的形状。   她无数次地做过这个充满母爱的举动,只有这一次,使赫伦心痛如刀割。   “还好,这次没有瘦。”她笑着说,将儿子的手拉到嘴边,吻了一下。   赫伦被某种情感驱使,直直跪倒在床边,毫无意识地。他的呼吸愈发急促,浑身发抖。   他怀恋这即将离去的母爱,像溺水之人抓住水草。他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摒弃了成年人所谓的克制与矜持;就像少不更事的幼童,拼命抓紧母亲的衣摆。他不像是二十四岁,倒像是回到四岁,离开了母亲就会哇哇大叫,离开了母亲就会束手无措。   这是他头一次感受到情感带来的痛楚。   他向来秉持一颗麻木无痕的心灵,即使灵魂在悲痛欲绝,心都不为情感而震颤。对待爱——这个神明赐予人类的礼物,他一贯像油盐不进的禁欲者。   “我的孩子,你怎么又一语不发了?”范妮柔和地笑,“进入元老院可是需要伶牙俐齿的,你要在辩论台前大放异彩,让白袍子的元老们屈服于你,让皇帝为你戴上桂冠。沉默只会是仕途的绊脚石。”   赫伦揪紧眉头,眼睛酸涩得发痛,却流不出一滴泪。他为自己的欲哭无泪而愧疚,这决不是符合道德或义务的做法。   尽管他心痛如锥刺。   “母亲……我真的不想让您死去……”他悲伤地说,喉头都在打颤。   “死亡是上天对辛劳之人的赏赐。”范妮笑着说,“我劳累了太久了,不是嘛?”   “但我只想让你活。”赫伦委屈地看她一眼。   范妮将他的长发拨到耳后,笑着说:“赫弥亚,过来一点。我现在的眼睛非常清楚,我要看着我的孩子死去。”   赫伦吞咽下喉头的酸涩,趴了过去。   范妮抚摸他的脸,眼瞳收揽排排蜡烛,像登临神界的银河。她的拇指抚顺儿子的细眉,擦过他的长睫毛,轻抚他的鼻子,最后在他的脸颊处戳了戳,轻轻叹一声。   “有你这个儿子,我没算白活”她说。   她额前的黑曜石闪耀一下,边缘的银丝波浪亦是。   只有在此刻,宝石才没掩盖她本身的光鲜。这枚黑曜石妆点她,也压制她本有的靓丽;好象皇帝独享的骨螺紫,使人们只顾着赞叹这一高雅颜色,而忽略皇帝本身的五官面貌。   “母亲……”赫伦嘶哑着嗓子,“我可以看看父亲送您的礼物嘛?”   他指了指那枚黑曜石。   “当然可以。”范妮把宝石摘下来,递到赫伦的手里。   赫伦端详着,不放过任何的细节。宝石为水滴状,黏在银制底盘上。有银丝镶边,像环绕黑色孤岛的苍白水道。   银丝呈波浪状蜿蜒着,最终在水滴顶端汇聚成一个凸起。   赫伦眸色一亮。   他用手轻轻一拨那点凸起,波浪瞬间变得平顺,黑曜石就与银底盘分离了。   那枚魂牵梦绕的红戒从中掉落,被赫伦一把抓住。   他有种做梦的感觉,眼前漫起大雾,似乎天旋地转,这一瞬间他分不清现实梦境。苦苦寻觅的东西,前世害他家破人亡的东西,现在就安稳地在他手上。   一切的不安定,都在红戒落到手里的这一刻消弭。   赫伦知道,自己已经将家产牢牢攥在手中了。   红玛瑙多了风霜的痕迹,依稀刻着普林尼的肖像,与黑戒一模一样。   他没有多看,忙将红戒递给范妮。   “母亲……”他有些激动,甚至语无伦次,“天啊!这是父亲的红戒指,他把它放在你的黑曜石里了……您是他的挚爱!”   范妮呆愣住,急促喘息一下,目光如被蛊惑般钉在红戒上。   许久,她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拿过红戒,套上自己的手指。   “竟然是我……”她勾起唇角,低低笑两声,眼泪爬满眼眶,“原来是我……”   笑声像是被灵魂驱动,她发出幸福的感叹,尾音如暖流回溯。她的快乐,她的活力,这些尘封很久的东西,皆从眼泪与微笑中流泻了。她本以为的遗憾其实正是所期愿,她本以为的缺失其实正是所拥有。   与其说她得知了真相,毋宁说她有了最深的顿悟。   她等这一天太久了。可对她来讲,无论何时等到都不算晚。   范妮吻了吻红戒,眼里透出一丝宠溺,“普林尼啊……”   她的喟叹声悠远深沉,使她像阅尽世事的哲者,可实际上她仅阅尽普林尼一人,还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时,范妮的活力已经盛极而衰。   或者说,她的活力正是为这最后的顿悟而燃起的。   她冲赫伦勉强地笑了笑。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与眼泪交融一体,眼睛里的亮光越来越黯淡,时而失神时而晶亮,嘴唇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她象一只暴风骤雨里的玫瑰,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下去。   赫伦像是预料到什么,忽然抓紧她的手,激动地喊道:“母亲!”   范妮彻底沉寂了,在微笑中咽了气。   茫茫世界中,一个承载感情的生命逝去了。   她实现了自己的信仰。她很幸运。   赫伦攥紧红戒,处于一种相当复杂的情绪里。如果情绪以色彩示人,他的情绪必定是五颜六色、甚至乌烟瘴气的。痛苦与喜悦交织,使他貌似催生出两个灵魂:一边灵魂在为范妮痛哭流涕,另一边就在吻着红戒欢呼雀跃。   ——他失去了母亲,却保住了波利奥。   他的命运,在此刻彻底改写。   赫伦面容扭曲,心思上天下海般震荡,再如膨胀的岩浆般绽裂开来,控制不住地狂喷而出。他浑身发热,出了一层汗,心跳声重得钻进脑际。他的当下心境很难定义,非要说的话便是激动,狂烈的激动。   他激动得浑身哆嗦,喉咙里发出嘶吼,眉眼流露出痛楚。   这一刻他有所意识,人的情感就像那不勒斯的深海,或是庞贝城的火山,永无枯竭之时。   他无力地站起身,拽住垂坠的帷幔,双腿摇晃着。火般的喜悦撞击冰般的痛苦,情绪波动使他无所归依。他的心跳重而快,似要骤然停止或破胸而出。他眼冒金星,有些恐惧,无法控制身体;象一个遭遇海难的渔民,亟待有路过船只给予援手。   他处于人生情感的一处高峰。   所有潜伏的念头浮现脑中,他辨认不清真正所想。在恍惚中,他下意识地喊出一个名字:   “卢卡斯……”   喊出这个名字,大抵是出于本能,或是长久养成的习惯。 第40章 蓝玛瑙金戒指   卢卡斯听到他的低唤,连忙走进来,挽住主人的肩膀。   他没有穿斗篷,健壮的身体使他很难感觉到冷。于是,粗布之下的体温穿透而来,将赫伦包裹得紧紧实实,如骨朵包紧花蕊,如胞衣包裹胚胎。   无意识地,赫伦将后背贴上卢卡斯的胸膛,几乎半靠在他身上。这类同于寻求庇护的行为,甚至是隐晦的撒娇。他好象要寻求什么慰藉,侧过身,一手环住卢卡斯的腰,另一只扒着他的肩膀,下巴嵌进他的锁骨窝。他撕碎了作为主人的脸孔,在卢卡斯耳边呜咽着,迫切需要安抚,软弱而狼狈,好象一位尊贵的神只跌下高高在上的坐坛。   卢卡斯睫毛打颤,哆嗦地抬起手,僵在空中片刻,最终还是搂住了他的腰。   赫伦的指甲扎进他的皮肉,咬住他的肩膀,用力捶他的后背,来宣泄积郁的情感。他将所有伪装卸下,纯粹而激荡。   在卢卡斯眼中,他的灵魂不着寸缕,赤身裸体。   他闷着声搂紧他,默默承受他的捶打和啃咬……   许久,赫伦恍惚地松开他,怔怔地盯着牙印,手指抚了几下。   “我不疼。”卢卡斯微笑起来。   赫伦瞄他一眼,转过身来,盯向跪伏床边的女奴。   弗利缇娜已泪流满面。她握起范妮的手,胡乱地亲吻,双肩痉挛似的抖动,黝黑的脸有点发紫。她哭得涕泗横流,哭声跌宕如越山穿海,歇斯底里时还会凶狠地抽自己耳光,纵使耳鸣也不停手。   她服侍范妮已经十年,不离身侧。她得知红戒的存在,也深知它的重要性。   悔恨象浓稠的热油,从她灵魂里流出;她被布鲁图斯以爱的谎言利用,忠心之人成了最有用的内奸。   “上天啊!”她口齿不清地说,“我做了什么?!我差点害了我的主人……那个该死的布鲁图斯……妄语的恶徒应当立刻掉入地狱……”   她愤愤地骂着,面容显出一丝坚定。她颤抖地直起身,一把拽掉红宝石耳环,顿时双耳溅血,鲜血成道流进脖颈。她的额头上青筋凸起,表情凝重,好象一个奔赴战场、视死如归的士兵,疼痛于她无影响。   “我是个罪恶的女奴,我要为我的主人殉葬……”她低吼着,颤巍巍地站起,抓起桌上的剪刀。   “拦住她!”赫伦看出她自杀的意图。   卢卡斯跨过去,一把夺过剪刀。她被掀倒在地,咚地一声,剪刀擦着她的脖子抵撞地板,一道浅浅的血痕。这颇有点警告的意味。   赫伦叹了口气,“你被奸恶之徒欺骗,照理说也是受害者。我母亲病重时,你对她无微不至,深得她的欢心。所以,我会为你拟释放令。从今以后,你是荣幸的罗马公民。”   他顿了顿,“但鉴于你的识人不清,我剔除你拥有嫁妆的特权。我相信你获释后,靠着勤劳的双手,总能填饱肚子。”   弗利缇娜愣了片刻,端正了跪姿,嘴里重复感激的话,含糊不清的。她将脸埋进手掌,痛哭流涕,鼻涕眼泪都从指缝流淌。她像要把全身的水都哭出来,不仅仅有对主人的羞愧,更多是被欺骗的怨恨。   片刻后,她捧起带血的红耳环,双手献给赫伦。   她脊背绷紧,身体也不再颤抖,神情严肃而凝重;象一位信奉邪教多年的人,在机缘巧合之下,改变信仰,终归光明的疲惫教徒。   赫伦接过来,为她拟了释放令。   ……   当天下午,赫伦就组织奴隶,去城外将范妮葬进族陵。   更准确地说,是将母亲与父亲合葬。   族陵还是一如既往的昏暗和尘土飞扬。   赫伦于几天前来过这里。他在死亡之地发觉父爱,现在又来这里送走母爱。   他带了很多奴隶,也包括卢卡斯。每个人都举着一盏蜡烛,照亮这幽暗深邃的甬道。烛光好象微黄的萤火虫,浮动地排列起来,组成绵长的烛灯之河,把合葬的石棺围起,具有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范妮的身体由奴隶抬着。弗利缇娜给她洗净身子,换上了洁净的衣服,她的额前重新戴上黑曜石,这一生执念陪她入葬。   奴隶们将棺材盖推开,普林尼干枯的尸骨就显露了,烛光为这具白骨镀上金黄色。竟显得有些温度。   赫伦没有立即装殓。他静默一会儿,走上前去,伸手触摸父亲冰冷的骨头。他曾在记忆里无数次回顾父亲,待到父子相见时,却是肿胀脓血或寒白尸骨。   普林尼的身形颀长,骨头也很纤细。赫伦轻轻触摸他的头盖骨,用指甲刮擦空洞的眼眶,以及颧骨、牙齿;他甚至用手背拂过整齐的肋骨。   他注视他黑洞洞的眼,弯下腰,吻了父亲坚硬的手背。   范妮被安放在旁边。赫伦往棺材里撒了象征婚姻幸福的榛子、干枣和玫瑰花,将橘红面纱盖在范妮的脸上,还在她手腕上缠了毛线,在棺材上涂抹动物油脂,如同新婚之景。   他吻了吻棺材,浅浅笑着,很纯真,是饱经沧桑和人世疲惫的成年人不会有的笑。   这是很荒诞的行为,但赫伦就要做。他想圆满自己的心愿。   ——唯有家庭不美满的孩子,才能理解这种心愿。   一行人走出族陵时,天空已经放晴。冥神雕像上的积雪也全部融化了,滴滴答答掉下来。赫伦被从云端露头的太阳光刺了眼,用指头遮挡了一下。   亮黄的阳光像倾倒的颜料般泼上全罗马,温度像新生的青芽般生长在空气中。坚冰开始融化,到处都是灵动好听的流水声。罗马人享受寒冷中偶现的温暖,奴隶将灌好的香肠挂起等待晾干,女人清扫门口软化的积雪,男人把孩子扛在肩膀上,孩子就伸手去够屋檐的冰凌。   一切就像新生一般。   赫伦做了一次深呼吸。一抬眼,就看到天空中有一道彩虹。   彩虹从族陵顶生长,以雅致的弧线伸向云端,好象女神登临神界时遗留的飘带,又象蓝画布上的惊艳一撇,触不可及却近在眼前。它犹如具备磁力,吸引所有罗马人的目光,倒映在色彩缤纷的眼瞳里。大自然的美,总能让人在惊赞之余叹息自身的渺小。   赫伦欣喜地指了指,“快看,卢卡斯!那是神明降福的昭示!”   卢卡斯淡淡地扫了彩虹一眼,又偏过头看他的主人。   他的笑容是在看到赫伦时才绽放的。   赫伦将视线移到他的蓝眼睛里。那里本该收纳白雪或金光,但只有自己的脸庞和长发。在赫伦的视线里,如金羊毛的头发恰好顶着一泓彩虹,后面是一碧如洗的蓝,却不如他的眼睛澄明如剪水。   赫伦忽然伸出手,抚摸他的金睫毛。   ——他主动触摸卢卡斯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卢卡斯惊愣住,抓着他的手腕挪开,“怎么了?”   赫伦沉浸在某种欣赏的快意被打断。   他清了清嗓子,板着脸说:“没什么……我打算焚毁那两枚戒指,它们只会给我带来麻烦,使奸邪之人徒增觊觎。”   “嗯。”卢卡斯神情认真,“您需要一枚新戒指,换上光亮的玛瑙石,镌刻您自己的肖像。这是贵族大人们都要做的。”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赫伦难得地问,“比如说……颜色什么的。”   卢卡斯愣了愣,随即笑道:“我的主人,这种事情您决不该问我。印戒可是尊贵身份的象征,您知道奴隶无权过问这种事。”   赫伦擂他一拳,凶巴巴地说:“让你说你就说!”   卢卡斯摸起下巴,清澈的蓝瞳下移,倒映赫伦的黑眼睛。他无数次地看过这对黑瞳,喜悦的悲伤的愤怒的,他都太熟悉了,甚至能透过这双眼去探究赫伦的灵魂,感受他的所感;同时他象个在沙滩上捡残壳的玩童,收获单恋所带来的寥寥快乐。   他微笑起来,轻柔地说:“黑色吧。”   与其说他在回答,倒不如说他在赞叹。   赫伦皱起眉。卢卡斯的建议不合心意,但他追根究底:“为什么?”   卢卡斯顿了一下,“……因为黑色很沉着,只要有它在,其他颜色都显得轻浮。您是尊贵的大人,应该注意威仪,就像手持权杖的朱庇特那样威严。您的气质应威慑所有人,每一个脚步都透着沉稳,黑戒最适合您……”   赫伦极其耐心地听完这急中生智的回答。按照他急切的性子,他本该会打断这段奉承意味的话的,可他并没有。从头到尾,他都认真听进去了。   ——这大概是因为,说话之人在他心里位置特殊。   他想了想,最终开口:“还是用蓝色吧,配上黄金指环,我想会很不错。”   卢卡斯的蓝眸子亮一下,象海面上翻卷的波浪。   “回家吧,卢卡斯。”赫伦冲他笑笑,“元老院快要开始选举了,我需要你做我的听众,看看我的辩术和修辞能否征服你。”   “恕我直言……”卢卡斯微笑着,“辩术和修辞从不该去征服奴隶,它们是为了征服高贵的政治家而生的。”   “你错了。”赫伦狡猾地笑着,“是为了征服想征服的人而生的。”   卢卡斯惊愣住,嘴唇轻轻发颤,蓝眼珠也小幅度地晃动着,好象有什么汹涌的情绪要从眼眶里喷涌出来。他倏然紧抿住嘴,神色复杂地看着赫伦,有悲哀与渴望交织在里面,水乳交融,和谐而矛盾。   “那您已经做到了,作为我的主人。”他说。这是看似明显的事实,却暗藏着什么别样的东西。   赫伦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第41章 改主意的赫伦   弗利缇娜获释离家的那天,天空飘起盐粒般的白雪,飒飒而响。   除了那对欺骗性质的红耳环,她把多年积蓄的财宝奉献给赫伦,也不过是一对银手镯和一串珍珠项链。这个终生简朴厚道的女奴,内心充满歉意和失望;所幸她还有骨气,决心与布鲁图斯决裂,永不相见。   她打算前往犹太行省。在那里的圣殿中清洗过往,开始新的生活。   她身穿黑斗篷,头戴黑披纱,在漫天雪地里如一抹黑灰,逐渐消失于雪白中,留下一排浅浅的脚印。   赫伦站在书房的窗口,靠着窗框,静静地看着她离开。   卢卡斯蹲在他身后,碰擦火石、点燃壁炉。   火舌从木柴底舔起,渐渐吞噬到半截,最终将木堆吞吃入腹。火热如恋人的柔手,从壁炉伸出,慢慢摸向赫伦,覆盖包藏他全身。   赫伦感到很热,脱掉棉质外袍,坐到有些凉意的窗台上,背靠玻璃,正对壁炉。   他的胳膊撑在身侧,光裸的小腿晃悠着,象打了羊脂膏一样莹润。   他并拢右手五指,放近放远,凝视指间的蓝戒指。普林尼的两枚戒指已被销毁,再没有可以威胁到波利奥的东西。   直到此刻,他才成为真正的家主,他的领土固若金汤。   “帮我把书卷拿过来,卢卡斯。”赫伦说,“我需要阅读。”   卢卡斯拿过羊皮卷,点亮蜡烛外罩灯罩,烛灯如金球浮动在赫伦手边。   赫伦接过书卷,却顺着他的手瞄上去,视线象细小静默的藤蔓,一路攀升到他的金发碧眼。卢卡斯背对壁炉,镶金边的剪影宽厚高大,嵌在壁炉正中央,象一位从天而降的战神,自赤焰光环中走来;所到之处,尽是火光连天。   赫伦觉得,他也象被禁锢在火光中,如笼中囚鸟。   他折叠书卷,递了回去,“我想听你读给我。”   卢卡斯有点疑惑,清清嗓子道:“您想听哪里?”   “无所谓。”赫伦叠起双腿,抱着胳膊说,“你念什么我听什么。”   卢卡斯浏览一遍,目光微动,沉默片刻后念道:   “人拘泥于本我身份,攀附本职所指的志向,限制于外界的评定。他们呼吸规则的空气,咀嚼明码标价的食物,睡躺层次分明的床榻,重复严密有序的工作。等级为社会骨架,规矩为社会血液,人为社会皮肉。贵族分权制衡,平民各司其职,奴隶温顺服帖,罗马的荣光……”   “跳过去!”赫伦皱起眉命令道。   卢卡斯愣一下,跨过几行,继续念道:   “人之自性藏污纳垢,蓄养祸乱之源。若无规则的利器去削砍那不善之面,灾祸将于我行我素中着床。从此人们在混乱中弹尽粮绝,于放纵中自暴自弃,最终于人祸中粉身碎骨……”   “别念了……卢卡斯。”赫伦眯起眼睛,面色不悦。他撇着嘴,手指烦躁地敲打窗台,双脚顽固地绞在一起。他表现得很反感,而这种反感直觉而敏锐,象敏感的知羞草,稍微一碰,就能使它警戒地抱起双叶。   卢卡斯紧抿着嘴,下巴线条硬朗如深刻。他紧盯羊皮卷,静默着,象一个溺死于沉思里的思想者。   两人沉默着,木柴噼里啪啦作响。   许久,赫伦开口:“你觉得这话有没有道理?”   卢卡斯的眉眼战栗一下,流露不易察觉的脆弱,又瞬间压制下去了。   “……有道理。”他说,“人不能因为内心有渴望就肆无忌惮,恐怕还要学会克制。就像斯巴达克斯,那个色雷斯人;他企图反叛,可最后被军队的铁刀剁成了肉酱。这是不容置疑的。”   赫伦嗤笑一下,“卢卡斯,你变得和原来不一样了。以前在高卢时,你还说过人生就是因为堕落放纵才快乐。老实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拘谨的你。这段冗长又华丽的话,肯定是老眼昏花之人的无病呻吟。”   卢卡斯合起书卷,定定地站着,沉闷得如背扛巨石。   “你过来。”赫伦晃起双腿,面带狡黠地微笑。   卢卡斯扔掉书卷走过去,闷声不吭。烛光映亮他的脸;他的严肃和压制,就这么显露,陡峭的崖锋也不如他锋利坚硬了。   赫伦看了他一会,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胸膛。   卢卡斯惊讶,下意识要缩回手,被赫伦又抓回来。   “不准忤逆我!卢卡斯!”赫伦训斥一句。   他抓着卢卡斯的手,在自己的胸口缓缓移动,“按照那些该死的理论,你是绝对不该触碰我的胸膛的,否则就要受到鞭打。”   卢卡斯吞咽一下口水,视线从他的胸膛移到脖颈,多少带点窥视的意味。赫伦的肌肤镀层金黄,有烛光散落,锁骨一览无余。他的眼神很坚定,牢牢锁在他躲闪的蓝眼睛上,好象要拷问他的灵魂。   卢卡斯浑身僵硬,他感受到赫伦的体温,以及沉缓的心跳。   赫伦屈起膝盖,伸过去小腿揽住他的腰,用腿把他勾到身边。内衬衣摆因此滑落,他修长的大腿裸露出来,皮肤润泽如珍珠。他把紧绷绷的角斗士夹在双腿间,小腿挎上他的腰,好象在与他交欢。这类似于某种逗弄,甚至算勾引,有意无意地撩拨他。   赫伦没有意识,他只是很想这么做;甚至将灯罩挪一下,使他将卢卡斯的脸看得更清楚。他象一个外表端庄的圣女,用心险恶地褪下衣衫,享受教徒充满罪恶感的偷窥。   这种勾引,出于不经思考的本能。   在这个世界上,他从来都是淡漠疏离,鲜少索取什么,也不会去展示自己;而面对卢卡斯,他情不自禁。   卢卡斯的心跳骤然加快。在赫伦的带动下,他半强迫性地摸到了很多。那两点凸起,阴影如黑纱的锁骨,细嫩的肌肤触感,全部被他粗糙的手领略了。   这些好象狡猾群居的蛀虫,从手掌心一路啃咬,略带痒意,一直啮啃到他的心脏。他被这种痒意打动,主动抚上赫伦的脖颈,手指插进他的长发。   赫伦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左脸。卢卡斯的手摸惯了刀剑,也曾经饱蘸鲜血,如今在轻抚爱人的脸,感受他的骨骼,以及他柔软的鬓发。   “规则等级是人制定的;必要时,它们可以被打破。就像现在这样。”赫伦放下双脚,仰着脖子,盯着那对暗沉的蓝眼睛。他的声音很轻柔。   卢卡斯硬了。他的内心蹦出一只怪物,与他本人一模一样,同样的金发碧瞳和锋利眉眼。它叫嚣嘶吼着,欲求不满,要掰开赫伦的双腿与他做爱。   然而,这种恋人般的爱抚,使他获得比做爱更大的满足。他压根无需去满足性欲,仅仅象这样简单地抚摸赫伦,就足以让他幸福一生。他微微笑起来,搓摸着发丝,睫毛快乐地打颤,血液也加速流动,绷紧的脊背有所软化。终其一生嗜血冷酷的角斗士,终于被这份卑微的幸福征服。   此刻,他特别想吻赫伦,无论哪里都好。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发问了:   “我可以吻您的脚背吗?”   赫伦愣一下,轻点了头,“嗯。”   卢卡斯弯下腰,捧起他的脚,闭着眼睛吻上去。   再抬起头来时,他的嘴角缓缓翘起,眼神沉定。他长久的爱与呵护,就这么倾泻而来。赫伦已经被他的真情冲刷很久很久了。他献给赫伦的,不仅仅是生命,连灵魂都搭进去,以及他的毕生信仰和所有悲欢。   赫伦的心绪蠢动。而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伸出手,将卢卡斯的斗篷脱掉,抚摸他心口的家印。   “跪下来。”他命令道。   卢卡斯随即单膝跪地,数不清的鞭痕盘错在后背,明晃晃地露出来。   “你为我挨过鞭子,也愿为我死于狮腹。如果稍有差池,你早就去见冥神了。”赫伦盯着他的伤疤,“我问你,你屡次冒险,究竟是想得到什么?我要听你的实话。”   卢卡斯想了想,“我希望您记住我。作为您的奴隶,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这是个似曾相识的回答。赫伦的心跳漏了一拍。   “记住你的什么?你的名字吗?”他问。   “也可以这么讲。”卢卡斯说,“无论您今后如何处置我,将我释放也好,为了仕途让我娶别人也好,甚至要我的命……我都只有这个请求。”   赫伦将脚搭上他的肩膀,顺着脊背向下抚去,擦过道道鞭伤。所过之处引起战栗,卢卡斯绷紧背部,线条被肌肉挤压出来,在赫伦脚下延展着。   “卢卡斯,我改主意了。”赫伦说,“我不准你娶妻另组家庭,也不会象对待弗利缇娜那样给你释放令。你这一生,就老实地留在波利奥,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卢卡斯没有回应,保持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   赫伦有点奇怪,甚至有莫名的恐慌。他试探性地问一句:“你不愿意嘛?卢卡斯?”   他跳下窗台,抓着他的肩膀让他站起来。   他愣了愣。   卢卡斯在微笑,笑容掺杂不清明的东西,显得复杂。但赫伦能肯定,他是愿意的。   赫伦见识过卢卡斯很多笑容,狡猾的笑,无奈的笑,贼贼的笑,那些都随时间而淡褪在不知名的洪流中了。   唯有此时,卢卡斯的笑,好像触动了他内心的什么东西,如喑哑的竖琴重新发声,如尘封的羊皮纸被打开,他难以说清这种感受。非要定义的话,那就是一生都难忘。   “我愿意啊。”卢卡斯笑道。 第42章 真正的重生   自从得到卢卡斯的诺言后,赫伦宛如新生一般。他对于生活充满了期待,也会对不如意的事保持乐观。他就象回到最青春的时候,浑身都是干劲,世间一切不足以使他疲惫怠惰,因为他有卢卡斯这个依靠。   选举日临近,他愈发精进起来。他需要进入元老院,重振波利奥的名望,也要以此打开自己的仕途。   他从最基础的修辞学起,雕琢辞藻,使语言更具诱惑力。他花了很多钱,请了素质极高的教仆为他讲解,以及演习辩论。他还阅读了大量书卷,政治哲学历史战记,都做涉猎,并悉心标注做笔记,辩论素材信手拈来。   他待在书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前提是要有卢卡斯作陪伴。   赫伦端着烛台,一手护着烛苗,静静走到楼下,推开了房门。   卢卡斯身披棕红色皮甲,嘴里横咬着短剑柄,正耐心地绑紧鞋带。   卧室里很昏暗,那顶金发也如放久了的暗钝金箔。唯有他的剑锋闪着灰铁色,锋锐而危险。很多年轻力壮的生命曾死于这柄剑下,此刻被他衔在嘴里,使他有种致人死命的冷酷气质。   “卢卡斯。”赫伦靠着门框,轻唤他的名字。   卢卡斯动作一滞,抬头看他。光线打在剑刃上,随即反射到他的眉眼。他的五官藏身于暗沉,唯有金睫蓝眼被这道白光映亮。   经过长久格斗形成的警戒,以及他针刺般的锐利气息,于这一瞬间锋芒毕露,如狂怒海啸般袭击过来,其威力似乎能剿灭一切。   赫伦甚至觉得心悸,他能触摸到他骨子里的嗜血。就连作为主人的自己,早晚也会屈于他的锋利和强硬。   卢卡斯拿下短剑,微笑着说:“您来了。”   他的锐利悉数收敛,显得十分温良。   赫伦走进来,将烛台放在床头柜上,使他能看清卢卡斯的脸。   “你要练剑吗?”他扫一眼他的装备。   “嗯。”卢卡斯指了指窗外,“积雪都化得差不多了,连太阳都露个脸。可以说,再没有比今天还适合练剑的时候了!”   他的蓝眼珠兴奋地颤动,眉毛也高高挑起,好象一个被父母允许外出游玩的幼童。他无比快乐,热情洋溢,至阳至刚的气息扑打过来,触动了赫伦。   赫伦凑近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摸他的胸肌和肩膀。   “我敢发誓,壁画里的神也不如你健美。”赫伦边摸边说,“就算把你浇灌成石灰像,你的观赏价值也能卖个好价钱。”   卢卡斯别过脸,有些困窘,强作轻松地说:“那也不如活生生的角斗士值钱。要知道,我可是能为您送来无数钱币的,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闭嘴!”赫伦掐他一把,“我把你买来,是为了让你好好活,而不是让你去送死!”   他夺过短剑,咣当一声撇到地上,“不要练剑了!跟我去书房,陪我读书!”   卢卡斯笑了笑,“您还要读书吗?要知道您已经用功了半天了,我敢说就连鸽子们都听腻了您的演讲,连波培娜都能背几句您的政论。”   他有些殷切地说:“恐怕您需要休息,我的主人。对美丽的色彩放松眼睛,或是在热闹的集市享受美食,而不是整天坐在书房里。”   他海蓝色的眼睛闪烁着,烛苗倒映在他眼底,好象盘踞海底的彩珊瑚礁。   赫伦曾无数次被这双蓝眸子撼动,这次也一样。   他认真思考一会,凝视那双眼说:“我想去个地方。带上餐具,带上火石,带上葡萄酒……当然,还得带上你。”   “您想去哪里?”   “海边。”赫伦说,“你愿意去吗?”   卢卡斯叼住手套,下巴一扬,黑手套就被咬下来。他突出的喉结凸显出来,大而尖,投射下一片阴影。男性的性感,似乎都集中到这喉结上。赫伦觉得他将阳刚之美演绎到极致。   “我当然愿意。”他说,“但我觉得,皮甲和手套不该是在海边用的装备。”   他咬下另一只手套,冲赫伦温柔一笑。   ……   两人换好行头,赶着马车去往海边。   冬天的余寒未过,海滩就显得静而冷。海面比较宁静,象一滩凝固的蓝水晶;天空很蓝,蓝得也干净,象一面镜子映照出整片海洋。唯有一缕夕阳红云,夹在天海之间,犹如鎏金焊接了两层冷蓝。偶尔有鸟群掠过,海风带点咸腥味,浪潮声在耳边缱绻。   赫伦站在海边,靴子被水打湿。他满目都是蓝色,而金红夕阳横嵌在双睫中央。   卢卡斯拴好马车,走到他跟前。   赫伦随手一指,笑道:“我们就像被冻在水晶里两只虫子。”   他又侧过脸,嘴角轻轻一勾,拍了卢卡斯的肩膀,兴奋地说:“不过……我要告诉你,你的眼睛可比天和海蓝多了!这些都不如你!”   他几乎是吼出这句话的,海浪声也盖不住。   而在吼完以后,他像是灵光乍现般,有了若有若无的明白。他长久的迟钝、对于外界的麻木,都被这一吼削弱了。向来荒芜的心境,此刻才生长一些植物;他一贯停滞的感知力,好象破冰春水般缓缓流动。沉寂在灵魂里的东西有所复苏,以至于他放肆地吼完,自己也呆愣住。   他产生一个算是恍然大悟的念头:   ——此刻,自己才算真正重生了。   赫伦高兴起来,甚至算是激动,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这个念头净化了,战栗不已。寒冷的冬天,他居然出了一身薄汗,后背的汗毛倒立,肩膀和双腿微微颤抖。   他兴奋地跑到海里,掬起一把尝尝苦盐味。海浪翻卷到他膝盖处,浸湿他砖红色的斗篷。   他一把脱掉斗篷,象孩子一样奔跑在海里,溅起白白水花。他欢喜地叫着,人性之中的放肆和自由悉数展现。他卸下了家主贵族等身份,没有能制约到他的东西。这种超脱尘世的快乐,让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什么元老院,什么波利奥,都离他远去了。   他的自由升华出来,打动了卢卡斯,使他也想去海边同他一起无所顾忌地玩耍。   “主人!”卢卡斯大喊他的名字。   赫伦闻声,转过身来,满脸带笑地看过来。   海风呼啸而过,将他的长发吹到脸前。他抬手一压,就露出光洁的额头。   两人对视一会。赫伦冲卢卡斯奔去,他的衣服已经湿透半边了。   “卢卡斯!”他一下子跳到他身上,双腿挎在他腰间,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卢卡斯圈住他的腰,侧脸贴在他胸口,防止他滑落下来。   他能听见赫伦的咚咚心跳,擂鼓般敲打自己的耳膜。同自己的一样。   两人就象无忧无虑的童年玩伴,赫伦抱着他的头,胡乱地揪他的金发。   卢卡斯晃悠几下,向后摔倒在地。赫伦压在他身上,幼稚地捏他的鼻子、掐他的脸颊。他们象回到小时候,做着看似无聊的小动作,却享受这样的坦诚相待。   “卢卡斯!你这个混蛋!噢……”赫伦大声说,“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了!你这个混蛋!哦……谢谢你,卢卡斯……真的谢谢你……”   他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过分的激动让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天啊!我的主人!”卢卡斯掰开他的手,笑着说,“如果您不想让您的奴隶成为秃子,您最好现在就松开手。”   赫伦这才松手,站了起来,轻轻踢了他一脚,玩闹似的。   “卢卡斯……”他说,“别离开我。”   “我不会的。”卢卡斯撑着胳膊坐起,“我还想活得比您长久。”   赫伦愣一下,微笑着说:“这才是我的卢卡斯!”   他又跑到海边,跳上稀稀落落的礁石。白色的内衬衣湿透,显出肉色。他转身,背对响亮的潮声,站在最高最大的礁石上,盯向岸边。   卢卡斯身穿黑斗篷,脚踩金黄的流沙,碧玉般的蓝天披挂在头顶,远处是积雪覆盖的雪山,以及挨紧成群的树林。在这色彩斑斓的世界,他好象一笔浓重的黑墨,晕开在赫伦眼前。   赫伦盯着他,有些失神,脚下一滑,狼狈地掉落进海里。冷水将他灭顶,他满眼都是卢卡斯,深黑的斗篷,蓝色的眼睛,金羊毛般的头发,以及他的死亡。   他在坠落之时,思绪飞快倒回,内心的暗流喷薄而出,心脏欢快地狂跳,呼吸越发急促。他是微笑着跌入海里的,水流也打不碎卢卡斯的影像。从礁石落进海面,时间不过一瞬,他象经历了几百年。   “卢卡斯!”他喊了他的名字,却并不是为了求救。他只是冲眼前的影像大喊罢了。   卢卡斯惊悸极了,立马脱掉斗篷,奔到海里去救他。赫伦不会游泳,呛了几口水,险些窒息时被卢卡斯捞起,慢慢游到岸边。   赫伦被拖上岸,擦一把脸,抱着他的胳膊。   卢卡斯转过身,笑道:“我理解溺水之人的恐惧,但您最好先放开我。我相信火焰比我还要暖和。”   赫伦撤回手,冷得发抖,“那块礁石一定是冰做的!你再一次救了我的命,卢卡斯……我的身体都要结冰了……”   他坐在沙子上,抱着膝盖,哆哆嗦嗦地说。   卢卡斯把黑斗篷披给他,裹得严严实实。他去树林里找一些柴木,架起篝火点燃,还从马车里拿来些酒。   赫伦喝了葡萄酒,感觉暖和一些,安静了许多,慢慢地朝篝火扔木头。砖红的斗篷挂在火边烘干。   此时天色渐黑,远处挂起几颗淡淡的疏星,月亮象一片白羽毛,好象马上要飘落到海里。无人叨扰他们,只有潮声和木柴的燃烧声。   赫伦透过火焰偷看卢卡斯。   卢卡斯平静地烤火,嘴唇有点发紫。他的脸还有水珠,金色鬓发贴在脸颊,象融化了的流态黄金,很莹亮。湿透的白衬衣紧缚皮肉,勾勒出漂亮的线条。他呵出雾气,搓着手,后背轻轻颤抖。   “卢卡斯,你冷吗?”赫伦问。   “我不冷。”卢卡斯轻笑道。   赫伦坐到他身边,解开斗篷披向他。两人紧紧挨着,面对大海,将人世纷扰抛置背后,亲密共享同一只斗篷的温暖。   卢卡斯揩一把脸,将赫伦的一边长发撩到耳后,使他能看清他的侧脸。赫伦的脸颊被冻得通红,鼻翼一缩一缩的,成绺的长发滴着水,看起来十分柔弱。   卢卡斯象被蛊惑一般。他非常想同赫伦亲密,也很想保护他。于是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搂住了赫伦。   赫伦没有反抗,他接受得很自然。   “据说,在这种时候称念神明的圣号,可以驱散寒冷,带来阳光一样的温暖。”卢卡斯说。   “天啊!我可不要活成个老迂腐!”赫伦抱紧膝盖,“我想说点别的,或者说……听你说点别的。”   “您想听什么?”卢卡斯看过来,“搏斗的技巧?读写遇到的困难?变声的窍门?”   “都不是。”赫伦瞥他,“是你,卢卡斯。”   “我?!”   “是的,说说你自己吧。我很想听。”赫伦说,“我想听听你的过去,你的父母,你的家庭,你的经历……你的所有。现在,我要知道你的一切。” 第43章 卢卡斯的过去   卢卡斯瞧他一眼,笑道:“您今天真不对劲。”   “少废话!”赫伦面带红晕,“作为主人,我有权知道这些。”   卢卡斯静默一会,沉定地开口:“我是个纯粹的奴隶,父母也都是。我出生于穷乡僻壤的日耳曼尼亚。那里有古老的黑森林,也有被罗马贵族鄙夷的啤酒。在我小时候,读书识字被当成笑话,日耳曼人以拳头衡量一切。他们非常崇拜武力。”   “那你为什么会来罗马?”赫伦抬眼,“这里的人很鄙视蛮族人,包括凯尔特人和斯拉夫人。定居在罗马似乎不是个好选择。”   “原因很简单,因为穷。”卢卡斯平静地说,“我的父母生性老实,他们以制造陶罐为生。在我的印象中,他们的手从来没干净过。我们一家四口挤在石头堆成的小房子里,只要一下雨,我的床铺就遭了秧……”   “一家四口?”赫伦惊疑,“你还有兄弟姊妹吗?”   卢卡斯顿一下,有点忧伤地说:“我曾经有一个妹妹,但她在三岁时就死了。她得了病,家里却穷得连诊断的钱也没有。我只比她大一岁,连她的长相都记不得。”   “老天爷!”赫伦喟叹,“真没想到还有能穷成这样的家庭……我以为没钱吃药就已经是魔鬼的诅咒了!”   卢卡斯笑笑,“我十岁时,有一次差点被饿死。一开始还只是饥饿,后来就是浑身无力,连走路都抬不起腿;最后连饥饿感都消失了。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的灵魂飘在头顶,眼睁睁地看着肉体死亡。”   他转过头,微笑着说:“所以,您不用受那种苦,真是太好了!”   赫伦神情复杂。他的脑际象挤进了一个搬石添泥的建筑工,一点点将卢卡斯的形象建造起来;他的苦难,他的无奈,也撕下所有遮掩,血淋淋地显现,被他的主人感知。   赫伦忽然觉得,他从未了解过卢卡斯。   “再后来,我们就来到了罗马。为了生存,我的父母卖身为奴,每天看着主人的脸色行事。但他们从不抱怨,因为他们结束了食不果腹的日子。”   卢卡斯给赫伦掖好斗篷,继续道:“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了。出于这个本能,人可以忍受很多事。在生存面前,没有原则这个说法。”   “哪怕要忍受主人的鞭打?有时还要承受无端的谩骂?”赫伦皱起了眉。   “我的主人,我真希望您永远这么纯真下去。”卢卡斯笑两声,“老实说,您的一生都过得象无忧无虑的童年。”   赫伦沉默起来,攥紧了卢卡斯的衣服,指节泛白。“你的父母对你好吗?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问。   “我的父母一生都活在贵族的手里,温顺而善良,就像弗利缇娜那样。不要惹是生非,这是他们总对我说的话。我谨记他们的教诲,所以我的皮囊之下,从来就没有可称之为高贵的东西;我的思想也是。”   “他们还活着吗?”赫伦问。   “他们都死了,就在我十五岁成年的那一年。”卢卡斯定定地说,“您知道,奴隶生来就是短命的。他们一生操劳,蓄养过动物,帮大人们挖地窖,为年幼的贵族洗衣。他们承载了世间所有的苦难,却还觉得自己很幸福。”   “在我看来,奴隶是世上最不堪的生命。”赫伦不解,“幸福与欢笑于卑微的奴隶似乎毫无关联。”   卢卡斯笑了笑,“但人什么都可以忍受。我敢说,人最大的本能不是吃饭睡觉,而是无论身处什么环境,都能学会苦中作乐。”   他用指头点点自己的胸膛,笑道:“我的父母一生都很相爱,从不吵架。母亲会把赐予的首饰典当,给父亲和我买鱼肉吃;父亲就辛苦存钱,给她买丝绸。可以说,我有个非常幸福的家庭,尽管我们的生命低贱。”   “噢!别这么说自己,卢卡斯。”赫伦不满,“你虽然是奴隶,但是和那些人都不一样。你甚至还是我的朋友……”   他又想了想,抬头问道:“那你怎么会去剧场?你可是一个有家籍的奴隶。”   卢卡斯耸了耸肩,轻松地说:“在我父母死后不久,家主也去世了,新家主就把我卖给了格斗场。他对我最大的赏赐,就是没在我身上烙印。”   赫伦沉默着,情不自禁地挪了挪,依偎在他身旁。卢卡斯即使浑身湿透,体温都一如平常的温暖。赫伦不由地贴紧他,双臂环住他的腰,脑袋贴在他胸前。   “格斗场就是人间地狱。”他咕哝一句,“妇人小孩死于车轮之下,手足之人被迫刀剑相向,贵族的笑声源自于鲜血与死亡。你是从冥神手中挥剑而出的人,卢卡斯。”   卢卡斯以为他冷,搂紧了他,继续道:   “如您所言,我曾经杀死与我同分一块面包的兄弟,也曾砍掉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的头,还把一个罪犯拦腰斩成了两半。我甚至还剥过人的脸皮,将失败者的后背剥下来,披在自己身上。当然,我也曾险些被老虎咬死,差点被车轮碾断双腿,骑兵的刀曾刺穿我的胸膛;在受伤昏迷时被抛弃到死尸堆里,乌鸦把我啄痛才醒来……”   在回忆过去时,他压着眉锋,没有流露丝毫痛楚。他的手很沉静,睫毛一颤不颤,蓝眼珠沉甸甸的,心跳也很平稳。他的坚强和稳重,多少带点血腥味,流火弩炮般横扫一切,什么也不能中伤他的刚强。   他转过头,与赫伦近乎鼻尖相碰。他的眉宇微微颤动,蓝眼珠被篝火照成玻璃球般透明,嘴唇紧紧闭合,脸色深沉,就这么沉默着。   片刻,他伸出手,揩净赫伦脸上的水珠,将黏在脸颊的发丝捋到耳后,轻笑着说:“所以,是您让我摆脱了那种生活。”   “你当初来找我……”赫伦突然问,“就是为了结束这种日子吗?”   “是的。”卢卡斯承认了,“那个时候,我用我的一生赌您是否仁慈。事实证明,我赌赢了。”   赫伦被他触动,收紧了双臂,“你要是早来做这个赌注多好。”   卢卡斯突然笑出声,肩膀都笑得发颤。他把赫伦搂得很紧,手臂肌肉也紧绷绷的,金发上的水珠啪嗒啪嗒掉落。   “一点也不晚,我的主人。”他轻柔地说。   这时,天色彻底变黑。冰蓝的海水变得宛如墨盘,那轮皎月就嵌在正中央,月影在海面上晕开成碎银。星辰密集而闪亮,于是夜幕便是女神的乌发,星辰象披挂在发间的钻石织网。   卢卡斯站起身,摸了摸红斗篷是否烘干。   月光倾倒在他头顶,滚落到肩膀,最终顺着躯体掉到脚边。他的脸无比洁净,白衬衣被海风吹得鼓起,湿得滴水的金发被一把捋到后面。   赫伦盯了他一会,突然抓住他空下来的那只手,与他十指交握。   “别离开我,卢卡斯。”他将他的手背贴上自己的脸,眼神脆弱,“要是连你都离开我……在这个世界上,我真不知道还能再依靠谁了。”   卢卡斯神情一滞,坚毅的表情有所松动。他慢慢蹲下来,捏起他的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心口,“那不可能,这里烙的可是您的姓氏。就连我的灵魂,都烙烫着您的名字。”   他握起赫伦的另一只手,十指胶合,郑重地说:“我发誓。”   赫伦撇了撇嘴,别扭地说:“这句话我都听过无数遍了,真是没有新意。”   卢卡斯微笑起来,悠然地说:“是啊。从初遇您的那一刻,我就很想这么说了。我大概说了无数次了,但每次都象第一次说那样。”   他把赫伦的手贴在胸前,认真地说:“这个家印烙在我的心口,而且烙得非常深。它被毁时,也就是我死去的时候。”   他的言语掉进赫伦耳中,好象烧得滚烫的陨石坠落大海,激起巨山般的烟雾。赫伦的心跳陡然加速,强烈地回响在耳边。他与卢卡斯的所有回忆全部浮现,混乱无章地闪过眼前。他的脸皮发麻,后背也是,脸颊迅速涨红;他甚至觉得心脏就要蹦出胸口,再义无反顾地跳进卢卡斯的胸膛。他激动得近乎要晕厥,却诡异地认为自己非常清醒。   这一刻,他感觉他的灵魂已有归属。   他怔怔的,磕磕巴巴地说:“……卢卡斯,我想跟你喝一杯!”   卢卡斯松开手,倒了两杯葡萄酒,递给他一杯。   赫伦主动碰了碰他的酒杯,仰头看他,嘴唇努了努,眼瞳里有火苗跳动,欲言又止的样子。   卢卡斯看着他笑道:“您在想什么祝酒词嘛?我的主人?”   赫伦的脊背绷直,嘴唇抖动,眉眼不停地乱颤。他想说很多话,比如“赏你这杯酒”、“愿神明庇护我忠诚的卢卡斯”,或者是“我波利奥有幸能收留你”。   这些话翻来覆去,堵在他喉头,却硬是说不出来。   他总觉得这些话不合时宜。   片刻后,他憋红了脸,来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去他妈的主人奴隶!”   卢卡斯愣住了。 第44章 初吻   两人听着潮起潮落,闻着自海浪水流席卷而来的腥咸味儿,闷声喝了一小桶葡萄酒。他们相互依偎,在同一个斗篷里,感受彼此的体温,都不怎么说话,只是默契一致地欣赏纱带一样的银河,和夜幕之眼的月亮。   他们的默契,大概就是这么静默着,一句话都不用说,却感觉已经聊得酣畅淋漓了。   赫伦尤为高兴,他喝了很多葡萄酒,喉咙有微微的烧灼感,眨眼的时间也变长,脸颊有些许的红晕,脖子也有。   他好象把内心的所有性格都翻出来了,没有什么遮掩。在卢卡斯面前,他一向是做自己的,从不会做作。   他将最后一滴酒喝干,侧过脸问:“带剑了吗?我想跟你打一场。”   卢卡斯挑了挑眉,去马车里拿来两把剑。他递给赫伦一把更为锋利的。   赫伦拿掉皮套,并拢食指和中指,顺着剑刃缓缓下移。他的指头如冰玉般洁净,移动起来时象皎洁的月光被剑梢反射一般。   他的手掌倏然一转,剑锋反射的白光在脸上扫过一道。   他站起身,剑锋顺着他的小腿指去。   “还是老规矩,卢卡斯。”他命令道,“在最后的时候给我留条命。”   卢卡斯无奈地叹口气。短剑在他掌中旋转一圈,他拿剑直指赫伦。   又是一轮实力悬殊的打斗。   但赫伦乐此不疲。   赫伦先发制人,跑跳过去,白衬衣被风卷得乱飞,长发被风悉数掀起。他微醺,剑法自然也凌乱不堪。他的剑在空中摇摆几下,划出几道白光,才摇晃着砸向卢卡斯。   卢卡斯无需防御抵挡,往旁边一跳就躲过了。   赫伦不甘示弱,继续劈砍过去,皆被卢卡斯档开。剑与剑拉扯出一串火星,灼烫着他们。冷铁的铮铮撞击声,象硌手的豆粒般嵌进绵延悠长的海浪声中。   不出意外地,赫伦被卢卡斯掀倒在沙滩上。他迅速站起身,拍掉沾在衬衣上的沙粒,盯着不远处的卢卡斯,没有再贸然出剑。   卢卡斯就在不远处的月光下。他穿着粗布衬衣,金发被染成银白色,体魄健壮有力。他静静地看过来,象一座淡定沉闷的大理石雕像,挺拔而英俊。   赫伦看他一会,突然坏笑一下,将衬衣衣摆往上一提,就露出修长洁白的双腿。   卢卡斯握着剑的手猛然一抖,浑身都战栗起来。   赫伦干脆把剑丢掉,嘴角勾起恶劣的笑容,就这么提着衣摆,一步步走近他。   他莹润的双腿泛着银白,光裸着,很笔直,柔软而结实,好象被具有魔力的绸缎包裹过一样,显现出一种超越性别的美;甚至比壁画上的神还要美观,好象出自于审美极高的艺术家之手。   他走到卢卡斯眼前,微微仰头看他。   “你想看到什么时候?卢卡斯……”他恶意地问,坏坏地笑着,象一个以捉弄人为乐的恶魔。   卢卡斯硬生生地别开脸,躲躲闪闪的,气息早已紊乱,嗓音十分沙哑,“您为什么要……”   赫伦没等他说完,就立刻跳到他身上,光裸的腿夹着他的腰,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小腿不停摆着。   卢卡斯连忙丢掉短剑,抱住他,怕他摔下来。   赫伦将嘴唇凑近他耳边,吹了吹气,哑着嗓子低声说:“你硬了吧?我看见了。”   卢卡斯的耳朵象灌了水一样,轰然一声。他体内的每一滴血液都凝结成冰,然后再以爆裂的方式在血管里炸开来。他的脊背紧绷得不似常人,身体的每一处都仿佛凝固成固体,然后碎裂开。他的心脏一下子蹦到喉头,马上就要撕裂开皮肤咚咚蹦出。   他埋藏已久的心意,被赫伦吹开了。   他眼前一黑,腿一软就向后倒去,最终躺在沙滩上。于是赫伦就这么跨坐在他腿上,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审视他。   卢卡斯心如擂鼓,将脸偏到一边。   赫伦笑了笑,将他的脸扳过来,“那真是巧,因为我也硬了。”   卢卡斯惊愣住,一下子坐起身,抓紧了他的双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仿佛幻听了似的,眼前漫起茫茫大雾,好象赫伦背后的星云通通扭曲成混沌,连蓝海、月亮、海潮声都瞬间消失了。只有赫伦和他自己,还在这个世界上。   迷茫的白雾逐渐散去,充盈他双睫之间的,是赫伦温柔的面庞。   卢卡斯一下子冷静下来。他飘忽不定的魂魄,因为看到赫伦而回归了。   两人僵持一会。最终,赫伦软绵绵地躺倒在卢卡斯腿上,抱着他的腰。他用脸蹭了蹭他的腰腹,象个亟待主人抓挠下巴的小猫。   他们都静默着,彼此心照不宣,享受表明爱意之前的暧昧;好象月亮周边的清朗光晕,比皎月本身还要使人浮想联翩。   卢卡斯把赫伦的头垫在自己的胳膊上,另一只手就给他盖好斗篷,把他裸露的双腿捂得严严实实。   “卢卡斯……”赫伦闭着眼睛微笑,“别把我当成主人或是贵族什么的,就是现在……”   “我知道。”卢卡斯拨开遮住他眼帘的发绺,温柔地说,“我现在也不想那么做。”   他揽着他的肩,低着头,用手指梳理他凌乱的头发。他褪下角斗士的坚硬外壳,从眼神到动作都温柔极了。好象赫伦是什么碰不得的宝贵物件,动作大了就要碎裂掉。他的手掌有一层硬硬的茧子,赫伦能感受到。   赫伦握住卢卡斯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脸上,睁开眼看他。   在漫无边际的星空中,卢卡斯的五官位于密布的星罗之间。他蓝色的眼睛愈发幽深,深不见底。赫伦觉得自己一旦跳进他海洋一般的眼睛,就要微笑地被溺死在里面。   这次,卢卡斯没有抵抗。他四指抱住赫伦的脸颊,大拇指就在他眼睑下摸挲。   他的湿发打绺,金发间的水顺着发梢滴落,一滴滴打在赫伦仰躺的脸上。   赫伦坏笑着,伸出舌尖,去够滴落的水珠。水就滴进他舌尖,淌到嘴里。很咸的味道。   他的黑眼睛一直盯着卢卡斯。他想以这种行为诱惑他,他想让他主动吻自己。   卢卡斯被他轻易就拿捏,脸色越来越黯沉。   他拨开他的长发,向下轻轻抚摸。   赫伦的脖子就象羊脂膏或者丝绸一样光滑,他感应到他劲动脉的跳动。他很想低下头去啃咬,去舔舐,甚至咬破他细腻的肌肤,吞噬他温暖的鲜血。他渴望赫伦的程度,绝不亚于狮子狩猎猎物的。   赫伦轻轻扬起脖子,眯起眼睛,看似十分享受。他用手轻抚卢卡斯的后背,指尖顺着脊背滑上去。   卢卡斯的身体逐渐紧绷起来,呼吸逐渐粗重。赫伦的一点点勾引,都宛如四两拨千斤那样,挑逗起吞噬整个世界的大火。   赫伦将耳朵贴紧他的腹部,能听到砰砰的心跳声。   “卢卡斯……把头低下来一点,我想摸摸你……”他说。   卢卡斯照做了。   赫伦伸出手,去够他的脸。从下颚摸到颧骨,又绕到他的耳后,眷恋地抚摸他的耳朵。最后沿着发际触碰到他的金睫蓝眼。他用指肚一点点移过每一根金睫毛,感受蓝眼睛的微微颤动,顺着眼珠的形状触到他的眉毛,细细捋顺了每一根。他摩挲着他光洁的额头,感受眉骨的形状。   赫伦的温情,如女神权杖散发出的柔和光芒,似乎是包含了世界上一切情感;又如某种万能的医药,将卢卡斯所有的苦难与伤痛都愈合了。这是原始欲望和一时快感无法弥合的东西。   “我的主人……”卢卡斯眼圈发热,心里居然翻滚起酸涩。他觉得哪怕就此死去,一生都了无遗憾了。他将他从腿上抱起,赫伦的头就枕在他的臂弯里。   月光将赫伦照得泛起银白。他的睫毛变成浓厚的灰白色,象涂了一层银粉。半干潮湿的内衬衣贴在皮肉上,透出好看的肉红色。他胸膛的两点也显现出来,腰线纤细优美。他舔舔挂在嘴角的葡萄酒残渍,留下一抹水亮,象贴了天空中的一颗星。   他好象化成了一滩千缠百结的柔情水。   他抚摸着卢卡斯的脸,突然轻笑道:“我好看吗?卢卡斯?”   卢卡斯呼吸一顿,瞳孔瞬间放大,全身的血液因这句话而滚烫如火。他无法压制渴望,托起赫伦的头,吻了他。   他的呼吸十分杂乱,呼出的气息烫得能灼伤赫伦。一开始,他的吻还算轻柔,就象蜻蜓点水般;再后来他的吻就变得狂躁而热烈,带着湿意,象暴风骤雨一般激荡。   他揪紧了赫伦的长发,索取他的一切。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战栗或收缩,肩膀象痉挛一样,毛孔逼出晶亮的汗水,胸膛抖动地越来越快。他的心情跌宕,浑身象是过了几道闪电。他的爱,他的信仰,都通过这个缠绵的亲吻而释放了,剧烈得如来自深渊的岩浆猛然从火山喷射而出。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搏动得激烈异常,来自灵魂深处的渴饮使它无法得到控制,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了。   他爱上赫伦已经很久很久了,对于欲望和爱意的克制也很久很久了,久到记不清什么时候爱上的。他甚至觉得自己自生下来就爱着赫伦了,或者是每时每刻都在重新爱上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抬起头,眼里满是迷离和情动。他怔怔地盯着赫伦,愣住了。   赫伦也是气息不稳,闭着眼睛粗重地喘息着,身体轻轻颤抖。他的手臂无力地挂在卢卡斯的脖子上,嘴角微微勾起,在幸福地微笑。两人的气息象浓稠胶水的黏丝,死死缠绕在一起。   他察觉到嘴唇的疼痛,抬手抚了一下,发现尽是血迹。   “卢卡斯……”他笑了,“这次是你把我咬出血了。”   卢卡斯拿过他的手,将血迹吮吸掉,把他抱起来,拥入怀中。   两人胸膛紧贴,赫伦的头搭在他肩上,双臂紧紧搂着他的后背。卢卡斯也是。   他们没有对身份做过多纠结,爱了就是爱了。赫伦不在乎那些,卢卡斯也一样。 第45章 垫脚石护民官   篝火燃尽时,天幕已彻底黑下来了。海风变得刺骨起来。他们一直相拥着,没有做过多的停留,将烘干的斗篷叠起,很快动身回了家。   马车在家宅门口停驻,卢卡斯先跳下来,掀起门帘,朝赫伦伸出手要扶他走下来。   赫伦走到车板,蹲下身子,拉过他的手凑到嘴边,轻轻一吻。他的双唇贴上他的手背时,眼帘逐渐上抬,睫毛就象羽扇般忽闪一下,揭露出黑亮如宝石的眼睛,直直对上卢卡斯的瞳孔,有期待的神色。   卢卡斯自然懂他的意思,搂过他的后脑,扬起头亲吻一下他的双唇。   赫伦这才满意了,又恢复那副优雅清明的姿态,慢悠悠地走下了车。   两人进入中庭时,听到了叮叮当当的声音。赫伦心里一动。   加图索身穿黑斗篷,站在石膏像前,身影恰好与普林尼的石膏像重叠。   丢失孩子的他身形消瘦,胖脸小了一圈,颧骨显现出来,微凸的肚子也有所收敛。他沉闷地站在庭中,时不时咳嗽几下,表情肃穆,身边围一周火把。   他象被鸦羽般的黑色绳捆索绑了,被死死禁锢住。饱经伤痛的他,即使一言不发,都能使旁人感受到命运的重压。   赫伦看着表哥,心里泛起酸涩。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呆愣地僵立。   加图索挪步走过来,黑黢黢的脸孔从黑暗中逐渐浮现出。他神色严肃,有明显的黑眼袋,沉默如磐石,就这么与表弟对望着。   两双黑眼瞳互映。只需这静默的一眼,赫伦就能将他的疲惫细细数过。   最终,加图索硬扯出一个憔悴的微笑,打破了沉默:   “我亲爱的表弟,你知不知道,你伤心的时候会一语不发?”   赫伦轻叹口气,“加图索……很抱歉我没有提前购买火烈鸟舌……”   “没关系。”加图索干笑两声,低下头闷闷地说,“我已经不吃肉了。你可以理解为,一个父亲在为儿子祈福。”   赫伦哽了一下。   “我的姑母逝世了。虽然她不再属于克劳狄,但出于血脉的牵连,我还是想来祭奠她。”   加图索扫一眼四周,“看来你没有为她举行葬礼?也没有组织人哭丧?”   “我想,她大概不喜欢那些。”赫伦说,“她需要安宁地离去。外人毫无感情的嚎叫只会打扰她。对于死亡,她没有丝毫恐怖和不甘。”   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说:“倒是你……加图索。你承担了许多我难以想象的苦痛……”   加图索笑了笑:“你也许并不知道,一个政治家会面临多少悲哀与残忍。但这些都不会击垮我,因为我是罗马最年轻的元老。苏拉只有塞涅卡,但我除了塞涅卡,还有克劳狄!我可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家主,手握几百人的身家性命。”   他竖起拇指,指向自己,咧嘴一笑。   他的自信和坚强从话语里透出,如箭矢一般尖锐,能杀死所有降于其身的苦难。   赫伦被他感染,同时也受到启发;这一刻,他多么感激命运,能赐予他一群品德高尚的、乐观的亲人。   他定了定神,轻轻叹息道:“进屋坐吧,加图索。我会用最纯正的牛奶招待你。”   他又偏过脸,对着身旁说:“卢卡斯,你也进来吧。以后我的家事,你都可以参与。”   加图索愣了愣,“看来你寻觅到了值得依靠的心腹,我的表弟。这是你的幸运。”   赫伦静静地瞥他一眼,没有多做解释。   三人进了餐室。赫伦与加图索对桌而坐,卢卡斯站在他身后。   奴隶为两人擦净双手,在膝盖上铺就餐巾。他们手持长嘴壶,扛在肩上,象变戏法儿似的将牛奶倒进银制的细长杯子里,娴熟而迅速,不漏一滴牛奶。   借着烛光,加图索瞥了赫伦一眼,指了指他的嘴唇:“你的嘴怎么了?被你养的鸽子啄破了吗?”   卢卡斯神色一动,连呼吸都停滞了。   赫伦没作回答,把杯子推向加图索,开口道:“我亲爱的表哥,也许在家陪伴你的妻子是更好的选择。你知道,她现在应该非常需要你。”   “我说过了,我不仅有塞涅卡,还有整个家族的重任。对我而言,痛失爱子的痛如同剜心,但克劳狄的名望荣誉更是我的灵魂所在。”   他点了点自己心口窝:“这里,可是跳着一颗比大理石还要坚实的心脏!”   赫伦沉默片刻,闷闷地说:“我只是觉得,在苏拉最痛苦的时候,身边应该有你。毕竟你们是多么的相爱……”   加图索奇怪地看他一眼,转了转杯子,揶揄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距我们上一次见面不出七天,但你的变化好象很大。在我眼里,你的眼睛象蒙上一层皮罩,把所有跟感情沾边的东西都挡住了。可现在看来,你好象把眼罩摘下来了。”   赫伦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就连我父亲的教仆都告诉过我,人是会改变的。至少你不必再为我的终身大事而担忧了,不是吗?”   加图索瞟他一眼,握住杯子说:“我之所以冒着风寒过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不好不坏的事,但它却关系到你未来的生活。”   “什么事?”   “老皇帝得了重病,据说连稀释的牛奶都能让他呕吐。如果不出篡权夺位的意外,他的儿子路奇卡会是下一任皇帝。”加图索说,“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元老院选举要推迟了。大概要到新皇帝登基后才举行。”   赫伦不解,“为什么要推迟?”   加图索啧了一声,伸手弹一下他的额头,面带无奈:“你大概不懂政治。谁会去听令将死的皇帝说的话呢?他的命令已失去效力。元老院被皇帝的权力压制,除了讨好没别的选择。何不推迟选举,去讨好即将上任的新主子?”   赫伦想了一会,摸一摸下巴,点了点头。   加图索轻叹,“我可怜的赫伦,你恢复了一双多情的眼睛,却保持一颗单纯至极的心脏。你的仕途,恐怕要多走一些弯路。独属于元老的白袍,你可能会费一番周折才能得到。”   赫伦愣了一下,“看来我缺少从政的天赋。”   加图索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没错。更准确地说,是一点天赋都没有。你的灵魂,大概是一个反对政治反对国家的空想者。”   赫伦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我每天都在学辩论!我敢说,就连西塞罗本人也记不住他写的政论,但我可以倒背如流。包括凯撒的战记,我可以对此作三天三夜的演讲,不重复一个字!”   加图索笑出了声。他手里的奶杯猛烈摇晃着,抖出一小片牛奶。他放下杯子,把双手搭在赫伦的肩上,揪着他的衣领,笑得浑身乱颤,头发也是。他一边抽气一边嘟囔着,声音含糊不清。积郁心中失去孩子的阴云,暂时被赫伦的无知驱散了。   “……我的傻赫伦啊!”   他笑得直不起腰,很久才平息下来。他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眼里竟流露出悲悯的神色,象个圣父在怜悯他失落世间的孩子。   “政治可不只是说说而已,它建立在真砖实泥上,由执政者的杀伐决断与人民的拥护呼喊构成,这是需要真实政绩的。你甜蜜的嘴巴就算把女神从天上哄骗下来,也骗不过同僚老鹰一般的眼睛!”   赫伦挪开他的手,咳了两声,嫌弃地说,“加图索,我承认你说得很有道理,也感激你施予经验之谈。但在给予我教诲时,麻烦你不要揪我的衣领。我快被你勒死了!”   加图索松开手,斜斜地看着他说:“现在我可以确定,选举的推迟对你来说是好事!你还需要历练,需要在公务琐事里摸爬滚打!你向来懒惰贪玩,短短半年的时间,还不足以使你脱胎换骨。”   “天啊!要知道我为了选举,连鸽子都没时间喂了!我几乎放弃了所有玩乐的时间!”赫伦大受打击,想了想问:“那我到底该怎么历练呢?”   加图索拍了拍他的脸,“你可以从护民官做起,先做出一番政绩,得到平民们的拥护。这样你就有了资粮,进入元老院时也会得到尊重。”   “护民官吗?”赫伦喃喃道。   “没错。”加图索说,“如果凭你现在的水平穿上白袍,你一定会被别的元老弹劾。因为你没有令人信服的成绩。”   他停顿一下,脑中浮现一些过往,面色逐渐严肃起来,好象面部罩了一层阴云,将原本还算轻松的神色遮挡得严严实实。   “当年我初入政坛时,曾被同期的元老抨击。”他沉沉地说,“原因当然也有我自身的缺陷和弱势;但更多地,还是政治利益的冲突……”   “你曾被谁抨击?”赫伦喝了一口牛奶,“也许当我步入政坛时,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加图索顿了顿,说:“达荷,安敦尼的家主,他行事过于激进,与我政见不合。但不能否认的是,他的确很有前途,他在辩论方面功夫了得。”   “他是个激进的人吗?”赫伦问。   “嗯。”加图索点了点头,“他在就任行政官时,因为一片麦地的中央有空缺,竟然要用大火把整片麦地夷为灰烬,再重新进行种植。神明保佑,元老院驳回了他的提议。”   “他真是个有怪癖的人。”赫伦感叹。   加图索沉默一会,继续道:“塞涅卡丢失时,我曾经怀疑是他动的手段,毕竟他是我唯一的敌人。以孩子为牺牲品的政治斗争实在太多了。”   “他会劫走孩子来要挟你吗?”赫伦有些担忧。   加图索摇了摇头,“我打听了他的情况,他没有丝毫动静。不过我也猜测,他大概会指使亲信下手,再把孩子藏在亲信家里。达荷向来孤独,从不与旁人接触,他能把孩子藏在哪儿呢……”   赫伦沉默着,片刻后开口:“从政……比我想象中的凶残……”他的尾音劳累地拖长。   加图索微笑一下,安慰他:“不必心急,你还很年轻。凭你的出身,竞争到护民官的职位大有希望。而且,护民官的选举也得到了推迟。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你虽然单纯,所幸并不傻。我相信我的表弟!”   赫伦盯着他的黑眼睛,闷不做声,视线慢慢扫过他颇为憔悴的脸部。   加图索的眼窝深陷,眉骨在眼皮处投射一片阴影,睫毛之下便是布满红丝的眼白,黑眼珠也显得浑浊一些。他白润的皮肤泛起青黑色,双下巴松垮垮的。   他好象一具被烧得黢黑的尸骨,硬生生套上活人的皮肉,以家族荣耀的信念为提线,象木偶一样活在这个残酷的世间。   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说。   赫伦有些心酸,胸口越来越沉重,片刻后开口:“谢谢你,加图索。你背负着这么多压力,却还要来照顾我……”   加图索愣一下,尴尬地摸摸后脑勺,大大咧咧地说:“男人之间不必说感谢!”   他又换上狡黠的表情,说:“你能别忘了我这个好表哥就好!”   两人喝完牛奶。加图索没有逗留太久,交待完事情后就离开了,谢绝了赫伦亲自送他的请求。   他就象一个与世无争的先知,无所求地带来未来的消息,再无所求地离去,什么报酬都不屑于收取。   赫伦看着他慢慢走出厅殿,留下一个孤独决绝的背影,微微叹息一声。   他转过身,望向一直当旁观者的卢卡斯。   卢卡斯正在安静地发愣;但更精准地说,他是在沉静地思考。他半倚靠着大理石柱,抱着双臂嘴唇绷紧闭合。睫毛和眼珠都如静止般,斜斜向下,固定在某一处,视线却是失焦的,什么都没有包含。从头发到脚趾,他身体的每一处都一动不动,好象是灵魂出窍般,不知游离去了哪个世界。   赫伦莫名不高兴了,甚至有点委屈。他咳嗽两声,说:“卢卡斯……你在想什么……”   卢卡斯被他唤醒,这才有所动弹,好象某个游魂钻入一尊原本静止的石灰像,赋予了其生命。   他微笑起来,放下手臂,失神的双眼在看到赫伦时恢复了以往的神采。   “没想什么。”他笑着说,看起来很真诚。   赫伦努起嘴唇,走过去,用双臂圈住他的腰。他的嘴唇动几下,黑眼珠上的光芒微微颤动,有种使人怜悯的委屈,“可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又在自作主张地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卢卡斯被他的模样触动,心里翻腾起阵阵暖流。他爱怜地拥住他,把他一下子拉拽到怀里,手指滑进他的头发,“真的没什么……就算有,也全部都是关于您的。”   赫伦抬起眼帘,眼睛里显出脆弱,手指开始颤抖。他猛地抓紧卢卡斯的衣服,眉头揪紧倏而又展开,面色一会如奴隶主般强硬,一会又象幼童般柔弱,象迅速变换面具的双面人。   “卢卡斯,千万别再自作主张了。我最讨厌擅自行动的奴隶,尤其是当这个奴隶是你的时候。”他嗓音发颤。   卢卡斯摸摸他的脸,将他的侧脸轻轻按在胸口上,温柔地说:“不会的,我都对您发过无数个誓言了,不会再离开您的。”   赫伦感觉安心一些,深深地松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不会走政治向哈,没什么权谋、勾心斗角啥的。   我比较喜欢写感情,大部分的内容都是感情戏。 第46章 格奈娅之死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赫伦能听到卢卡斯的心跳,非常的沉缓有力。他慢腾腾地转动头,闻着卢卡斯身上从海边带回来的海咸味和葡萄酒味,用侧脸去来回磨蹭他的胸口,仿佛要如梭子钻沙般慢慢融入他坚实强健的身体。   卢卡斯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时不时拍几下,身体力行地安慰他,十分贴心。   他们的姿势更象是饱经风霜的成年人在哄纯真无邪的孩子,倒不象是刚刚确定关系的爱人。   赫伦松开他的衣服,呼吸渐渐平定,紧绷的肩膀缓解开来,脊背也绵软了。那种因无法控制卢卡斯而产生的惊慌,也慢慢被他的安慰消解。   卢卡斯感到赫伦在怀里有所松动。他知道赫伦已经被安抚了。   他斟酌一下言辞,谨慎地开口:“您有没有考虑过……塞涅卡不是加图索的政敌劫走的?”   赫伦一僵,推着他的胸口起身:“你是指布鲁图斯吗?”   “嗯。”卢卡斯点头,“毕竟他可能知道您去卡普亚。您知道的,弗利缇娜会泄露您的行踪。”   “这不可能。”赫伦想了想,“我对我的母亲只说了要去卡普亚,但并没有说要住在阿佩加山,而塞涅卡是在山上被劫走的。与其去怀疑穷困潦倒的布鲁图斯,倒不如怀疑更有能力的达荷。再说了,如果布鲁图斯手上有塞涅卡,他早就来威胁我了,不可能等到现在。”   卢卡斯沉思一会儿,“达荷,也就是克劳狄大人的政敌吗?那个法官?”   赫伦点头,说:“加图索为了那次的旅游,曾经向元老院请了四天假期。他的行迹,对于想了解他的、人脉广泛的同僚来说,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要藏起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对于家产和人脉众多的贵族来说,更是轻而易举。不过……”   卢卡斯继续道:“如果塞涅卡真的落入达荷手中,反而还有一线希望。最起码,他不会被贩卖和饿死,他可是政治博弈里最有力的筹码。”   赫伦认可道:“塞涅卡已经失踪一个月了,法院却没什么进度,达荷又担任负责收集证据的法官。这么看来,他具有最大的嫌疑。”   “但这些只是我们的臆断。我们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去把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卢卡斯沉重地说。   赫伦叹口气:“是啊……不过塞涅卡到底会被藏到哪里呢……”   ……   自从送出情书后,布鲁图斯一直在等回音。   他可谓焦躁不安,指甲被他咬得参差不齐,每晚都要很久入睡。他已经许久没有安稳觉了;在模糊的梦境里,他如愿以偿地得到红戒,夺取波利奥,毒死了赫伦。他得到了一切。   可梦境就是要被现实撕碎的。   每当醒来,又是绝望到身心俱疲的一天。   他依旧要忍受格奈娅的谩骂,要按照达荷的指令去照顾婴儿,在荒宅里承受魔鬼的召唤,生了病也没钱买药草请医生。母子俩过惯了奢侈豪气的生活,摆摊的微薄收入满足不了他们。   布鲁图斯曾向达荷求助,但达荷不敢明目张胆。他忌惮斯兰,挪动给弟弟的钱财也只是寥寥几笔。   他到底还是信奉权力至上的。对他来讲,兄弟血缘是一只系得松散的绳结,有点象征性的威慑力,却只要挣一挣就能解开。   阴冷幽暗的家宅,好象有一根巨大的乌鸦黑羽,沉重地漂浮在宅顶,遮蔽所有可称为积极温暖的东西,像个丑陋的老巫女处于弥留之际。   布鲁图斯烧了一壶开水,兑上冷的,烦躁地搓洗塞涅卡的脏衣服,洗净之后就随意地搭在中庭里的破杆子上。他抱起饥饿得直哭的塞涅卡,给他喂些奶,因为怕他被牛奶呛住,还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的动作绝算不上轻柔呵护,只是为了延续孩子的寿命。   他的哥哥要利用婴儿制约加图索,他就要利用婴儿制约波利奥;兄弟俩打着各自的小算盘,却在同一条阴沟里喝着同样的脏水。   格奈娅不再织布了。   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红戒,好象连灵魂都拴在那枚已被焚毁的戒指上了。   强烈的执念,使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她是个被热爱逼疯的女人。   她的眼前总浮现普林尼的幻影,一贯的霜冷气质,像陡峭的崖上雪。她非常清楚那是虚像,但她就是愿意沉沦于此。   这些天来,她不怎么吃东西,责骂养子的时间也少了。   在某种程度上,她变得安静一些。   大部分时候她都陷于自我编造的幻想之中。所不同的是,她的疯狂,以诡异的安宁表现出来;好象内心的饥饿狂兽被幻想喂饱,再也不作威作福。   她走到中庭,从破败的神龛里拿出一只小银箱。打开来,是一套银餐具和一块破黑布。   红指甲轻拂黑迹斑斑的刀叉酒杯。这是二十年前的过时款,普林尼出席她丈夫的葬礼时,就用的这套餐具。   格奈娅捧出酒杯,吻了吻酒杯沿,边转边吻。   她又攥起黑布,凑到鼻尖闻了闻,贴到自己的左脸上,撒娇似的磨蹭着。   她哭了。   一开始还只是低低啜泣,绝不比雪花落地声更响;渐渐地,变成波浪线般的反复抽泣;最终凄厉尖嘎起来,好象能唤动滔天巨浪。   她的哭声向四面八方撞去,象摇铃一样将布鲁图斯喊到中庭里来。   她的红斗篷嵌在晦暗的中庭,好象地狱冥流中的一抹血。   布鲁图斯搂住她颤抖的肩,“母亲……”他无比心酸,“普林尼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格奈娅没理会他,抱着银箱哭泣,“我的普林尼啊……拜托你看我一眼吧……求求你了……我为你付出的比范妮还多啊!”   布鲁图斯被她的执念逼到险些崩溃。他负担太多了,也抑郁许久了,已然欲哭无泪。   他一屁股瘫坐在地,失神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很久,等到格奈娅的情绪平息下来,他才颤巍巍地扶起她进了屋。   格奈娅侧躺下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话,揪着自己的头发,疯疯癫癫的样子,时笑时哭。   屋里光线黯淡,空气象阴沟里酸腐发酵的气味,就这么卡在空中,半天都不流动。布鲁图斯感觉要窒息了,离开屋子,走到还算清凉的中庭里。   门口传来一阵摇铃声。这说明有人造访。   布鲁图斯顿时欣喜,全身都激动得颤抖,后背发麻。一股狂喜带来的热流在他的体内拔地而起,停滞的血液顿时以激进的速度流动起来。他难以控制地跺了跺地,四肢神经质地摆动几下,手握成拳抵在嘴边,从喉咙深处挤出“咯咯”的阴险笑声,象临终之人的最后喘气。   他定了定神,哆哆嗦嗦地走过去,以恐惧和期待交织的心情,打开了门。   他愣住了,象有水泥从脚淹没到头,浑身都凝固如雕像,轻轻一推,就会碎成碎块。   门口站着一位身材壮硕的男人,额头上有条狰狞的长疤,穿着粗制滥造的斗篷,有种粗喇喇的莽夫气质。唯有浑浊的双眼显出他颇为疲惫。   “列维……”布鲁图斯喃喃道,“安敦尼大人让你来的吗?”   列维点点头,将钱袋递给他,“这是主人让我给你的。他说这是对你照顾婴儿的补偿。他今晚会过来一趟,要你打扫好庭院,一点脏乱都不能有。”   布鲁图斯愣愣地接过钱,问:“他有没有说什么别的?有没有答应要多给我一点钱……你也知道,我的日子很不好过……”   “没有。”列维摇了摇头,“主人也有他的难处。斯兰夫人管控他很严格,他希望你能理解。”   布鲁图斯失望地半闭着眼,扶着门框,弱小的身体摇晃着。   他吞咽一下口水,面色紧张地问:“你是大人的心腹,应该知道最近克劳狄的情况吧……”   他顿了顿,呼出一口气:“你知道……范妮夫人怎么样了?就是克劳狄的姑母?”   列维奇怪地扫了他几眼,还是回答了:“她死了,就是不久前的事,但好象没有举行葬礼。”   布鲁图斯急忙问:“那他的女奴呢?那个黑黑的女奴?”   “听说她去了别的行省,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列维说。   布鲁图斯呆愣一下,随即被震惊淹没。他的五官扭曲成团,脸部血色全无,血液象结冰一样,寒毛倒立起来,眼前泛起阵阵黑雾。好象所有的画面和声音都打乱在一起,嗖嗖地灌进脑际。   这一刻,他的灵魂似乎凝成尖锐物,与皮肉狠狠地摩擦砥砺,无形的疼痛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列维不解地看他一眼,驾着马车离开了。   布鲁图斯怔怔的,有一段时间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全是黑茫茫的一片,夹杂着金星。   他僵硬地转过身,摸着架起来的竹竿,一步步摸索着向前走着。   终于,他站不稳了,摔倒在地上。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不仅如此,唯一爱他的女人也弃他而去了。   他耳边响着乌鸦的悲啼,旋即消逝于嗡嗡的耳鸣声。他向前看去,视线如两条伤痕累累的枯藤,干巴巴地射向屋里。   那里有他又爱又怕的格奈娅。   他慢吞吞走着,站到屋门口。   格奈娅的卧室没有点蜡烛。她慢慢抬眼,满眼漆黑,只有一小片灰白的天充满门框,一个瘦小的黑影嵌在那里。   于是,布鲁图斯好象童谣里的影子怪物,随意变换大小,凡被黑影覆盖的都要被毁灭。   “普林尼吗?”她面带欣喜地说,“你终于来了。”   布鲁图斯精神恍惚,走进屋来点燃了蜡烛。   “是我……母亲,我是您的布鲁图斯啊……”   烛光映亮格奈娅错乱的头发,以及额前的黑宝石。   她仿制了一枚黑曜石,挂在自己的头上。   她的气色非常差,油腻的长发乱糟糟的,眼里透着疯癫,像一个阴险的老巫婆。   “怎么是你?”她有些恼怒,“你这个扫把星,我当初真是被恶魔诅咒才会领养你!快给我滚出去!”   布鲁图斯气若游丝,他晃悠几下,咚地一声跪倒在她床边,抓着她的手说:   “母亲……我们不要波利奥了……我会好好赚钱,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们还有这么大的家宅,还有崛起的机会……”   格奈娅疯狂起来,打了他一个耳光,象被雷电劈中一般坐起来,用脚不断踹他。   “混蛋!混蛋……轮不到你来说话……你这个无能的东西……”   布鲁图斯的嘴巴被她猛力踹到,与牙齿磕碰在一起,流出一股血。他的嘴唇疼得麻木,连忙抓住她的手。   格奈娅抽回手来,用红指甲划他的脸。她的力道没轻没重,对自己的养子毫无怜惜。很快,布鲁图斯的脸上就被划出深深的血痕,她的指甲缝里也夹着人的皮肉沫子。   最终,她抬起脚,狠狠踢他的肋骨。布鲁图斯被掀翻在地,痛苦地捂着肚子,很久都不能起身。   与其说她在惩罚养子的“出言不逊”,不如说她是在宣泄积郁很久的痛楚。   布鲁图斯胃部翻滚,吐出一股酸水。他流着眼泪,脸上脏污不堪。他疼痛得呻吟几声,双腿无力地蹬几下,又象个被冻死的虫子一样僵在地上,陷入了沉寂。   格奈娅骂骂咧咧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就这么听着。   突然,他浑身颤抖一下,低低地笑了起来,象是从深渊发出的魔鬼低吟;渐渐地,又象跨上了一个台阶,陡然变得尖利,如深冷山谷里呼啸而过的怪禽嚎叫。   他好象被某种妖魔附了体,笑得癫狂,捂着肚子打滚,犹如哗众取宠的小丑。   格奈娅停止了谩骂,幽幽地看向他。   “母亲……您知道嘛……”他边笑边说,“您从来都没有对我笑过……”   他的声音里带哭腔,表情却是扭曲的笑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命带不祥……你们所有人都要抛弃我吗……”   他坐起了身体,收起笑容,正对着格奈娅。   他的半边身子置于烛光中,脸被烛光打成黑白两半。蓬乱的黑发遮挡住他一半眼睛,塌陷的蒜头鼻冒着油光,下巴胡子拉碴,嘴唇抖动地紧紧闭合。   他的眼睛透过发丝,看着格奈娅,影影绰绰的,瞳孔里泛起久违的精光,象是从灵魂里冒出来似的,以灼烧最后一点希望为代价。   他脸色郑重,喉头抖动,似乎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即将出口的话上了。   “母亲……我就问您一个问题……”他颤抖着说,“您后悔领养我吗?”   格奈娅愣一下,高声笑两声,阴沉地说:   “后悔!”她脱口而出,“我最后悔的事就是领养你!我现在的生不如死都他妈拜你这个扫把星所赐!”   布鲁图斯忍下心里的酸涩,又神经兮兮地问了一遍:“我就问您一个问题……您后悔领养我吗?”   格奈娅奇怪地瞄他一眼,语气不耐地说:“我说过了,我后悔!你再问一遍我还是这个答案!”   布鲁图斯不甘心,“母亲……您后悔领养……”   他的问题没有问完,格奈娅拿起桌上的剪刀冲他甩过去,“你他妈聋了?我说了我后悔!我后悔!我后悔……”   她在床上蹬起腿,大声重复着,边叫喊后悔边大哭,声音尖利而难听,象个十足的泼妇。   这一瞬间,布鲁图斯的眼前聚拢起黑雾,脑际也是。他慢吞吞地拾起剪刀,面无表情,象一个只会动作的傀儡。   他闷着声,快步朝格奈娅走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跳到床前,高抬起剪刀,狠狠向格奈娅扎去。   他听不见养母的惨叫声,鲜血喷了他一身。他只是机械性地重复捅刀的动作,也不管是哪里,龇牙咧嘴。   可实际上,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他只是被邪恶的本能操纵罢了……   过了很久,他感到胳膊酸涩,眼前的黑雾也逐渐散去。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满身大汗,心跳剧烈得象重锤砸铁一般。   他擦了擦被血糊住的双眼,慢慢睁开,看到触目惊心的场景。   格奈娅早已断了气,身上扎满了血洞,汩汩流着血。床褥、墙壁、帷幔,全被染成血红色。她就睁大眼睛,眼里没有丝毫光亮,面部狰狞和惶恐,双手向上扭曲地伸着,腿也是怪异地蜷曲,整个人躺在血泊之中。   布鲁图斯怔忡,沾满血的双手失力,剪刀啪地掉在地上。   他呆愣了很久很久,用指头上的血在她唇边描了描,画出一个诡异可怕的上翘唇形,好象她在微笑。   他俯下身,哆嗦着轻轻吻了吻她的双唇…… 第47章 借刀杀人的兄长   夜色中,达荷乘坐马车来到弟弟的家门口。   列维跳下车,伸出手,扶主人下来。达荷早有准备,将一条手帕搭在他手掌上,隔着一层布料抓着他的手走下车。   列维面无表情,似乎早已习惯了。   大门没有关闭,随着冷风摇摆,与地面摩擦发出类似于巫婆惊喘的声音。他皱了皱眉,并不认为这是有条理的做法。   他走了进去,定睛一看,心脏如同被利爪紧攥,从前胸到后背都出一层冷汗。   寒风迎面吹来,他闻到浓重的血腥气,象地狱血池的大门缓缓打开。他的眉眼因为惊吓而瞬间团在一起,麻意从膝盖一直延伸至脸部,头皮冒起阵阵冷意。   布鲁图斯坐在台阶上,浑身都是斑驳的鲜血,象是刚从刑场上走下来的行刑者。他屈起一条腿,用胳膊撑着上身,头发被血黏在额头上,一脸血红。他的脸糊了一层干涸的血,好象皮肤被烤糊焦化。   他低着头,眼帘逐渐抬起,慢慢望向达荷,露出很多眼白,孤零零地嵌在猩红之中。   乍一看,达荷觉得自己撞见了魔鬼。   “老天爷!”他惊呼道,身体惊慌得发抖,“你是布鲁图斯吗?我的弟弟?”   布鲁图斯被他唤醒,身体怪异地扭动一下,象过了几道闪电。   在看清楚达荷后,他开始剧烈地喘息,用手捂着嘴,发出嘶嘶的响声。他的眼泪涌出来,和格奈娅的鲜血搅和一起,使他象个面部涂红油彩的丑角,狼狈极了。   他晃悠悠地站起,摔倒在地,又费力地再次站立,从嗓子眼的逼仄空间挤出尖嘎嘶哑的声音,“我杀了她……我杀了我的母亲……哥哥……”   他抖动几下,晃着脚朝达荷走去。   达荷穿着灰斗篷,脚踩灰色棉靴,从头到脚一尘不染,就象个干净光滑的灰玻璃珠。   布鲁图斯的视野颤动,朝那个灰色身影僵僵地伸出手,象一个等待救赎的灵魂要抓住来自神明的圣光。   “快拦住他!别让他碰到我!”达荷往后跳了一步,惊慌地对列维命令道。   列维立刻截住他,将他的双臂反剪,死死箍在背后。布鲁图斯吃痛地尖叫一声,脸上涕泗横流,卑微地向亲生哥哥跪了下来。   “安敦尼大人……”他见到这种形势,不得不换了个称呼,“您救救我吧……我是无意的……我一点都不想杀她……”   “你杀了人!还是你的养母!”达荷咬着牙说,“你以为我什么都能帮到你嘛?!我可是拿着官权在为你的行径冒险!这和伪造遗嘱不一样!”   他气喘吁吁,脖子和脸都涨得通红,粗大的血管凸出,象是被不争气的弟弟气到了。   布鲁图斯僵一下,趴在地上哭起来,指甲泄愤似的抓挠地面,指尖磨破皮出了血。   “那个该死的贱人欺骗了我……”他愤恨地说,拳头紧紧攥起,“她明明答应过会为我做一切……结果她还是被愚昧无聊的教条牵着鼻子走……”   达荷瞟了他一眼,“你想得到波利奥的愿望,恐怕已经落空了。那个丑陋的女奴去了行省,波利奥颁给她释放令……”   “啊!啊!那个该死的波利奥!那个徒有其表的东西……”   布鲁图斯突然大叫着,用拳头狠狠捶着地,弄出一地血迹。他绝望地薅自己的头发,咬牙切齿,嘴里不停骂着脏话,口水泪水一齐淌出来、黏在地上。他象一只乌龟般挣扎着趴倒在地,发出难听尖利的嘶吼声,气得浑身直发抖。   “那个无能的家伙……他因为一张象女人的脸就得到那么多垂青……同他恶心的父亲一样……”他恨恨地骂着。   “那种没有阳刚气的家伙,根本不值一提。”达荷轻蔑道,“所幸他没那个本事从政,否则只能脏污我的眼睛。”   布鲁图斯象是见到希望。他慢慢抬直身子,发黄的牙齿从血淋淋的嘴巴之间露出来,诡异地勾着嘴角,僵硬地笑着,整张脸象一张被人丢弃的丑怪面具。   “大人……那种象腐尸死虫一样的家伙,就应该被对治……更何况,他是加图索的表弟,将来也会是您的大麻烦。”   达荷点头,不屑地冷笑一声,“这个我自然知道,他早晚会被我收拾,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布鲁图斯惊疑着,慌乱地说:“您难道还要再让他逍遥到什么时候?!”   他再次流出眼泪,眼里流露出哀求,“您答应过我的,要帮我除掉波利奥……我为了您,背负了所有责任。您也知道,一旦那个孩子被查出在我家里,我可就要被绞死!求您了……您是我的哥哥啊……”   达荷沉默许久,冷漠地看着痛哭流涕的布鲁图斯。他想了想,来回踱步,脚步紊乱急躁,短小的身体摇晃着。   突然,他顿住了,乜斜地瞧着弟弟,蹲下身子说:“你真的……那么怨恨波利奥嘛?”   布鲁图斯猛地从地上弹起,胡乱擦把脸,一脸郑重,信誓旦旦地说:“噢我亲爱的大人!我对天发誓!我对波利奥的恨能延续到骨子里,就算我的尸骨和灵魂都化为齑粉,我都会在最后一刻诅咒这个令我反胃的姓氏!”   “那就好。”达荷阴险地笑起来,“我再问你,如果让你以生命为代价,去弄死波利奥,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布鲁图斯毫不犹豫,面露悲痛地说,“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可其实,她是被普林尼给间接害死的!我只是让她解脱而已!我生命里唯一的光芒消失了,对波利奥的复仇就是我没有自杀的原因!”   “很好。”达荷笑道,随即低声说,“听我说……我亲爱的布鲁图斯,你完全有复仇的机会……”   他换上神秘的腔调,“你养了两头狮子,还有波利奥重视的婴儿……”   布鲁图斯象是得到了神谕,呆愣愣的,身体也不再颤抖。他呆滞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一般,好象受到极大的启发。   达荷继续道:“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对复仇的渴望总能激发人的智慧,不是嘛?”   他瞥了布鲁图斯一眼,不再多做解释,带着保镖就走出了阴森冷怖的家宅。   临上车时,他对列维小声吩咐道:“这几天一定要多注意他,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列维想了想说:“您要出手了吗?”   达荷冷笑着:“他杀了人,我可不敢给他担保。他已经离死只距一步了,倒不如让他的死亡给我这个哥哥带来一些利益。这也算是帮我除掉大患,比拿孩子胁迫加图索、逼他做出让步还要简单利落。”   列维被他的狠心震惊,怔怔地问:“……借用您弟弟的手吗?去除掉加图索?”   “加图索一死,我可就有最大的嫌疑!”达荷瞪了他一眼,“倒不如让我的弟弟帮我背负这个罪责,反正他失去了翻身的机会,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   列维心里一凉,对无情无义的主人产生惊慌的情绪。   他没敢多说,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主人的吩咐。   ……   赫伦谨遵加图索的话,准备竞争护民官的职位。   护民官选举比元老选举要提前一些。这个职位对年龄没有下限,旨在保护平民的利益,对辩论没有要求,多半考验政见,是毫无经验的新手进入政坛的第一步。   很多出身贵族的子弟,通常以护民官作为进入元老院的跳板。   赫伦的生活进入到一个积极快乐的时期。他寻觅到真心所爱,也有了奋斗的方向。他象一个航行在既定轨道的熟练船长,一切都是这么风平浪静;他的眼前,似乎毫无礁石和漩涡。   接下来,就是成为护民官,再以此为资粮进入元老院。   他结束了一整天的功课,躺在中庭的摇椅上,闭目养神,腿上还摊开一张书卷。他刚刚往脑子里灌满政论,现在急需休息。   天气十分晴朗,温度也使人舒适一些。穹顶的中空圈起一块圆圆的蓝天空,洁净而剔透。阳光从中空射入,金色的光线斜斜地洒进来,象一束金纱带吹拂在中庭里,照亮了一片。   赫伦安静地躺在地上的光斑中。在有点黯淡的环境下,他被独有的一束阳光照得发亮,非常的显眼。他把头发往椅背外一拨,长长的深色头发就直直地垂坠下来。他的头发浓厚繁密,有点自然卷,黑瀑布一般,使他看起来十分阴柔。   他闭着眼睛,听到铮铮有力的脚步声,隐隐感到有个黑影晃在眼帘之外,越来越大。他轻轻笑起来,连眼也不睁开,直接开口:“卢卡斯?”   卢卡斯刚刚练完剑,浑身都是汗水,在阳光下反着光,好象他穿了一层亮晶晶的铠甲。他的呼吸还很急促,因为剧烈运动而浑身发烫,头顶脉搏突突直跳。   他深呼吸一口,单膝跪地,“您找我?”   “嗯。”赫伦睁开眼,歪过头看他,伸手揩掉他脸上的汗珠,“你练了一上午了,我想让你休息一会儿。”   卢卡斯笑起来:“您也累了一上午了。我敢发誓,读写背诵、发表政论的活计,绝不比挥剑训练的体力活更轻松了。”   “所以……”赫伦笑笑,“我要让你帮我放松一下。”   他把书卷递给他,“接着上次的,读下去。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卢卡斯接过来,看到文字时愣一下,说:“乌米娅?!” 第48章 成长的爱情   “就是这个故事。”赫伦笑道,“我对它很有兴趣。”   卢卡斯摊开书卷,读了起来:   “乌米娅失去了感知爱的能力,但美貌让她接收到源源不断的爱恋。她的长发常被风神吹拂,蝴蝶常在她的红唇上停留,王子们远道而来追求她。她得到众多人神的景仰倾慕,却无法了知他们的心意。她感受着只有自己才懂的寂寞,便独自居住在森林里的小木屋中。”   他顿了一下,继续读道:“众神之父宙斯听闻乌米娅的美貌,对她一见倾心。他不停念叨着:‘噢!那个自做清高的维纳斯做了多么恶毒的事!她使美丽的女子成了残缺不完的瞎子!她自以为是的神谕值得被摧毁!’”   赫伦坐起身子,问:“神谕该怎么破除?”   “要破除已生效的神谕,只需要一个东西,那就是以饮雨水、食云彩为生的天鹿的心脏。而且,还必须是它自愿奉献的。于是,宙斯带着乌米娅找到了天鹿,请求它的舍予。”   “天鹿居住在云彩上。它的皮毛就象冰山之雪一样不染杂尘,眼睛象蓝水晶一样嵌在白毛里,宽大的金色鹿角比它的身体还高,象参天大树的枝丫,比黄金还要熠熠闪亮。它对乌米娅一见钟情,答应了宙斯的请求,即刻献出自己的心脏,很快就死了。”   卢卡斯声音低沉,表情也很肃然。   “噢……那只天鹿拥有一个炽热的灵魂。”赫伦轻叹,“那乌米娅呢?”   “她恢复了感知爱的能力,但也失去了以往所有的记忆。她接受了宙斯的追求,与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微笑着的。在她死后,宙斯为了感谢天鹿的奉献,将它的鹿角带到天上,化成了天鹿座……”   卢卡斯的尾音逐渐减小,轻若鸿毛般地消失了。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目光定定地锁在羊皮卷上,捧着书的手一动不动,投入的模样象是连灵魂都钻入到书卷里似的。   赫伦有点不满,他不喜欢卢卡斯在他面前走神。他伸出手,从卢卡斯的眉眼一直抚摸到耳后,沾满一手汗水。他轻轻摸着卢卡斯的后脖,感受他略微粗糙的肌肤。   卢卡斯抬起头来,冲他微笑。   “卢卡斯,你怎么不说话,也不看着我?”他努着嘴,“看来你对我的忠心还会被一个故事给勾走……”   他神色委屈,黑眼珠微微颤动,手也揪紧了卢卡斯的金发,顾不得他是否会疼痛。   他麻木冰冷的心脏似乎蜕去了一层坚硬的外壳,里面的内芯布满敏感的血管,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甚至会草木皆兵。   卢卡斯理解,这就是赫伦脆弱的本质。他放下书,拉过脑后的手紧紧握住。   他的手掌非常热,所给予的暖意从掌心渗透,以微火蔓延的势头,顺着脉管直闯入赫伦的内心。   赫伦盯了他一会,开口:“你刚才在想什么?”   “当然是这个美满的故事。”卢卡斯笑了笑,“乌米娅度过了美好的一生,她真是集合了所有的好运,在爱的包围下离开人世。”   “我倒不觉得它可称为美满。”赫伦说,“她的幸福建立在天鹿的死亡上,甚至连关于它的记忆都没有。这是个披着童话外衣的悲惨故事。”   “不。”卢卡斯看着赫伦,眉眼因为微笑而弯起,嘴角也是。他冰蓝色的眼睛不仅包纳了赫伦,还有远处的雪景,亮丽如清澈冰凌,使他的眼神有了悠远绵长的意味。这一瞬间他好象灵肉分离了,灵魂似乎被这个故事带到云端之上,钻入了那只天鹿的身体,去体会它的所感所想。   “天鹿死时一定没有任何痛苦。这么看来,它并不悲惨。”   “哼。在我眼里,它就是个倒霉的蠢货。”赫伦撇嘴,他并不认同卢卡斯的观点。   卢卡斯没有说话,只是一直轻笑着。   赫伦将手移到他的后背,用力朝自己拢过来。卢卡斯顺应他力气的方向,上前挪了挪,双手扒着摇椅的扶手,紧挨着赫伦双膝跪地。   赫伦歪过头,与卢卡斯鼻尖碰触。他们近得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鼻息,一蓝一黑的眼瞳倒映彼此,连藏在眉间的小痣都能看见。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对望,在对方的眼瞳中找到自己,耳边回荡着彼此的呼吸声。他们仅仅凭着对望,就能同彼此的灵魂深入交谈;从人类凡体的喉咙发出的语言,此刻如果出现,哪怕是一个字都显得聒噪无比。   赫伦的手顺着卢卡斯的脊梁骨向上游走,滑进他被汗染得潮湿的头发。   他往外挪了挪头,主动把侧脸贴上卢卡斯的双唇,俏皮地磨蹭几下。   “你在亲我,卢卡斯。”他笑得非常纯真,带一点没有恶意的狡猾,象小孩一样用脸去蹭卢卡斯的嘴唇,感受他热烫的气息和润泽的唇。   卢卡斯伸出胳膊,揽住他的下巴,将嘴唇埋在他丰润的脸颊上,细细轻吻着他的脸,从太阳穴到下巴,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们就这样玩闹似的缱绻,象达成了某种默契。   终于,赫伦忍不住了。他想索吻。   他扭过脸,反手按压卢卡斯的头,亲吻他的嘴唇。他不再狡猾地微笑,脸色多了份严肃正经。   然而卢卡斯比赫伦要动情很多。赫伦浓密的睫毛将他戳得很痒,他捧住赫伦的下巴,闭着眼睛吻他。他们的嘴唇紧紧胶合,牙齿总会碰在一起。   卢卡斯心跳逐渐加速,这成了永远不会撤销的本能;赫伦的亲近好象威力极强的磁铁吸引铁器,能把他全部的情感从灵魂里吸出来。在贴上赫伦的嘴唇时,他蹿起一阵遮天蔽日的饥渴感;他觉得口渴,甚至饥饿。   这不似初吻般的新鲜激荡,有种更深层次的意味,比上次的海边拥吻要成熟许多;好象他们的吻也是一个勃勃生命,从冲动轻狂的少年,步入了相对稳重的人生阶段。   卢卡斯没怎么有性欲,也没有霸道的独占欲,他的亲吻更象是在真诚地宣誓。这大抵类同于一生恪守戒条的苦修士,在虔诚地朝神灵像膜拜,诉说忠贞不二的誓词,尽管他是在与爱人接吻。   不同于赫伦的单纯,他多了一点深沉和至死不渝。两人做着最亲密的事,嘴唇紧紧相贴,投入的情感却并不对等。   他们吻了很久,松开时都已经涨红了脸。赫伦还是闭着眼睛,扭回了头,微微喘息着,模样有点劳累。他的长发有一缕掉到脸前,被呼出的气息吹得轻轻摆动。   卢卡斯一直看着他,眼神流露出怜爱。他把那绺头发拨过去,渐渐微笑起来。   赫伦歇了一会,闭着眼命令道:“站起来,卢卡斯。”   卢卡斯扶着扶手站起身,双膝传来疼痛。   赫伦睁开眼,抓住他的手猛地一拉。卢卡斯还没有站稳,被他的力道带着往下倒,一个趔趄过后就压在了赫伦的身上。   他们的下巴相撞,胸膛也是撞得生疼。赫伦的肋骨被坚硬的皮甲抵了一下,刺骨的疼痛霍霍而上。他吃痛地嘶了一声,卢卡斯想站起来为他察看伤势,又被他揪着衣领拉下,趴倒在他身上。   “不准跑!”他训斥一句。   摇椅剧烈地摇摆着,急促的吱呀声。赫伦搂着卢卡斯的脖子,随着椅子的摇晃,太阳时不时被卢卡斯挡住。   视线逆光,赫伦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听见他越来越快的呼吸,他的心跳声沿着骨头皮肉爬到自己耳边咚咚作响,与自己的心跳有了共鸣,好象两颗心脏被拴在同一根绳上。   赫伦忽然悸动,他产生了与卢卡斯融为一体的错觉,连灵魂都是水乳交融。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从内心破壳而出。他觉得自己与卢卡斯孕育的感情还是个新生儿,现在却奇异地长大一些。他本以为在沙滩上已经定格的东西,其实还是在积极地改变。   他被某种本能驱策,内心情感翻涌,向上烧到喉头,让他很想说点什么来纪念这一刻,或是再一次宣布自己对卢卡斯的所有权。他激动地捧起卢卡斯的脸,声线颤抖着说:   “卢卡斯,我告诉你,我喜欢你!作为你的主人和爱人,我决不允许你背叛我!你的肉体和灵魂都永远属于我!如果你对我变了心,或是喜欢上别人,我一定会杀了你,再把你变了质的心脏剜掉,将你的尸体烧成灰,葬入我的陵墓!”   他的声音很大,吵得卢卡斯有些耳鸣。这是他的表白,颇有点急躁和暴烈,好象一阵席卷了黄沙尖石的风暴,不似一般人那种玫瑰般的柔情蜜意。   卢卡斯笑了笑,抱住他,将头贴近他的颈窝,闻到那里散发出来的豆蔻香气。赫伦张开腿,屈起来上抬,圈住了他的腰。   他们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赫伦突然张口:“卢卡斯,我向你表白了,我喜欢你。但是你从来都没对我说过,现在我要听你亲口对我说。”   卢卡斯沉默片刻,在赫伦的头两侧撑起胳膊,好象将他紧紧抱在自己的阴影里。他的蓝眼睛从赫伦的头发、掠过眼睛鼻尖,一直细腻地瞧到下巴,最终又回到那双黑眼睛上,锁定在那里。   他其实屏住了呼吸,胸膛也不再起伏,就这么沉闷地静止着。他的神情有点留恋,更多却是紧绷绷的严肃;好象他又换上了刀枪不入的冷铁盔甲,即刻就要走上殊死搏斗的战场,所有的杂事琐碎都不能使他分心,因为他做好了豁出性命的准备。   “我爱您。”他一字一顿地说。   赫伦愣了愣。   他们的表白并不相同。   作者有话要说:   爱情嘛,也是要成长的嘛!不是接个吻就定格了,也要随着时间慢慢加深呀! 第49章 卢卡斯割肉   赫伦就这样看了他一会,伸出胳膊将他抱进怀里,把他的头按到脖间。   两人相拥着转了个身,就成了侧躺着搂抱的姿势,胸膛紧紧贴合。卢卡斯的后脖枕在赫伦的胳膊上,呼出的炽热鼻息包围了他的脖子。   他汲取着赫伦衣服上的豆蔻香,香气钻入鼻尖回转在他肺部,好象赫伦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他心有蠢动,强健的手臂一用力,箍紧了他。   赫伦的下巴搁在那顶金发上。他下意识地摸起卢卡斯健美的手臂,抚动的手掌如翻过山谷高峰一样跌宕。   他摸到一道狰狞的凸起,就在小臂上。   他心里一紧,抬起卢卡斯的小臂,看到了“D”的烙印。   赫伦猛然想起,当初卢卡斯去布鲁图斯家卧底时,在手臂上烙烫了不属于自己的家印。   “您的表情告诉我,您似乎对它很不满意?”卢卡斯微微仰头,笑着说。   “我不得不说,这个东西真碍眼!”赫伦不满道,“它简直是脏污了你,尽管它是因为我才被烙上的!”   卢卡斯轻笑一声,接着搂紧他。   赫伦焦躁地扭了扭身子,“我不习惯这样,卢卡斯。我想要你抱着我。”   于是两人交换了姿势。   赫伦枕着卢卡斯的胳膊,环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温热的胸膛。他安静地蜷缩在卢卡斯怀抱里,满足而安详,好象婴儿在母亲怀里得到庇护,连一向急切的灵魂都老实地安放在身体里,没有一点急躁起伏的迹象。   他解开卢卡斯的皮甲,将手伸到家印处抚摸着,“卢卡斯,你的身材可真性感。我喜欢你,也喜欢你象战神马尔斯那样强壮的身材。”   他恶意地竖起食指,从卢卡斯的胸肌滑到腹肌,所到之处引起警戒性的紧绷。卢卡斯立刻被他挑起欲望;好象他的指头是一股强有力的山火,高高地俯冲而下,能扫平一切安逸平静,勾挑起弥天的热度。   他缩回手,把身体向上挪了挪,伸出舌尖,舔了舔卢卡斯的嘴唇,笑着说:“跟我一起洗澡吧,卢卡斯。你的皮肤上全是汗水,真是脏透了!”   卢卡斯感觉头脑发紧。   ……   水声哗哗响着,蛇形铜像里吐出水柱。蜡烛被点亮,发黄的烛光混同蒸腾的热汽,充盈整间浴室。赫伦慵懒地眯起眼,慢慢脱掉斗篷。他点燃熏香,从铜炉钻出的紫烟缠绕他的手指。   他的对面站着浑身僵直的卢卡斯。   赫伦坏笑着,在熏炉旁合拢双手,捧起一团紫烟,凑到嘴边缓缓打开。熏香的浓烟如一堆盘旋的紫色云雾,游走在掌上。   他穿着宽松的白衬衣,光着白皙的腿脚,深色头发长至肩胛骨,唯有游动的一盘紫烟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艳丽。他即使在坏笑,也有孩童的纯真,很象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魔头,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邪恶。   他将烟雾轻轻吹向卢卡斯。   卢卡斯被他打动,走上前去,透过转瞬即逝的烟雾看他。   赫伦双臂交叉捏住衬衣下摆,慢慢往上掀起。他知道卢卡斯在看,就故意掀得很慢。泛黄的烛光逐渐攀附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卢卡斯的眼光也是。   他的皮肤象紧绷的丝绸那样有丝质感,腰线水流一样柔和,胸膛上的两点被蜡烛照亮,留下两小道迷人的阴影;深刻的锁骨线描绘出骨骼的纤细,颈项当中的喉结滚动一下。   他将自己的胴体全展现出来,象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蜕去掩盖住他的美的衣物。   卢卡斯的目光自下而上,定格在他的眼睛处。   “你觉得在这里怎么样?”赫伦别有用意地笑着,嘴角有点邪恶地翘起,象是居心叵测。他伸出脚,在浴池的水面上一划,勾挑起一串水珠。   卢卡斯的脸色越来越沉,呼吸也越来越粗重。他不由自主地靠前,伸手圈住他的腰,猛地往怀里一拉,两人的小腹相撞。   “我觉得非常好。”他哑着嗓子说。   赫伦笑着推开他,先下了浴池,捧起几把热水浇在自己头发上。等到长发湿润地黏在脸侧,皮肤闪动着暧昧的暖光时,他转过身,紧盯着卢卡斯慢慢后退,最终将后背抵在浴池壁上,胳膊一撑就坐上了池岸。   他朝卢卡斯伸出手,勾了勾手指。   卢卡斯的魂魄顺着他勾动的指尖,一下子就被他勾走。他迈着僵硬的步伐,下了水,走到赫伦旁边,如船过海一般引起一道翻动的水流。   赫伦将一条小腿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动弹着,磨蹭他的侧脸。卢卡斯抬起手捧过他的脚踝,歪过脸吻着,从小腿肚一路吻下去,一直到脚背。   他小臂上的家印晃悠在眼前,钉子一般刺入心底,赫伦心里象长了杂草似的难受。这种难受沿着血管冲刷身体的每一处,最后落地着床,深透过实在的皮肉、钉刻在无形的灵魂中。   赫伦皱起眉,抬起另一只脚搭在卢卡斯肩上,双膝一屈,用小腿搂着他的脖子,将他勾到自己的腿前。最后放下小腿,双腿就这么挂上他的双肩。   他抓过卢卡斯的手臂,用拇指摩挲那处烫伤。他的占有欲非常强烈,强到如一锅翻腾煮沸的烫油,连一滴可看作杂质的水都不能容下。   “卢卡斯……我……”他喃喃自语,呼吸因为气愤愈发快了。   他的肩头开始颤抖,嘴唇也在发颤,眼睛紧紧锁死在烫伤处。无意识中,他的指甲越来越用力,深深嵌进卢卡斯的皮肉里。他产生了毫无必要的嫉妒心,对卢卡斯的渴求让他一时昏了头脑,好象脑际里电闪雷鸣,四肢也象浇灌了水泥。他知道这个家印的来历,但他无法克制对它的恶意;他不能允许卢卡斯身上有其他人的印记,这会使他抓心挠肝一般的别扭。   卢卡斯盯了他一会,对他的嫉妒了然于胸。他将他的腿放下,坐上岸边,拿过一旁桌上的刀子。   赫伦意识到他将要做什么,还没来得及阻止,卢卡斯刀子一动,把将烙烫家印的整片皮肉割下了,没有丝毫犹豫。   粘稠的鲜血直流,翻滚在在岸边染红了浴池。温热的血从健壮的肌肉中蓬勃地涌出,这一瞬间赫伦恍惚着,头晕眼花。   “有布吗?”卢卡斯掐着胳膊,强打起微笑,“我可能需要止血……”   “卢卡斯!噢!你这个自作主张的混蛋……我一定要杀了你……”赫伦惊呼着,慌乱地找来刚脱掉的衬衣,哆哆嗦嗦地给他缠上。他一边缠一边骂,脸色急得发白,话也说不清楚。   鲜血流得很多,赫伦的身上沾了斑驳的血红。   他急急忙忙地穿上斗篷,出了浴室命令奴隶喊来医生。他又走进来,看到卢卡斯在自顾自地包扎伤口。   卢卡斯手法娴熟,似乎很有经验的样子。他的脊背微微起伏,脸上也有冷汗,眉毛轻轻揪起。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异样,连表情都是一贯的沉稳,止血的动作也是不紧不慢,非常的有条理。   他就象个硬邦邦的海螺,将所有脆弱和伤痛隐藏在坚毅的外表之下;抑或是螺壳里的肉早就跑了出来,他根本就没有所谓脆弱的嫩芯,从头到尾他都是坚硬的,似乎刀枪不入,即使被刀剑穿透而破碎,他都不会产生疼痛。   赫伦盯着他,叹一口气,坐到他身边,眼圈发红,“卢卡斯……你这个混蛋!有时候我真是恨死你了……”   卢卡斯掐紧臂弯,转过头,对他笑了起来,“您看起来就象马上要哭了呢……”   赫伦看着他的笑脸,忽然一阵心酸。   他的心脏变得敏感而多情,好象卢卡斯的爱将深藏在他心底的所有情感都翻腾出来,不仅仅是他在恋爱方面的能力,而是置身于人生时所有的情感。喜怒哀乐,全部都比过去要容易涌现出来。潜移默化中,卢卡斯已经对他产生了无量无边的影响。他明显比以前要感性很多,仅仅一个强颜欢笑,就能让他心痛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赫伦声音颤抖地问,“我没有下任何命令!”   卢卡斯竖起拇指,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咧嘴一笑,“因为这里有您的姓氏!”   他的声音透过来,闯入耳膜,在赫伦的血液里横冲直撞。赫伦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忽然想到他说过很多这种表明是事实、实则却暗含深意的话。   他搂过他的脖子,和他抱在一起,双手拥住他的后背。卢卡斯即使受了伤,也是镇静的,对比之下赫伦反而更激动。   “你这个傻瓜……卢卡斯……”赫伦将头搭在他的肩上,满腹心酸地说。   “我做得不对吗?”卢卡斯轻声问,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他。   “你做得很对……但你做得太早了……”赫伦嘟囔,“你不会过一会再割啊……我什么都准备好了……”   卢卡斯只是笑着,没有多说什么。   这时,奴隶的声音在棉帘外头响起,“主人,刚才有人给您送来一封信。”   赫伦推开卢卡斯,咳嗽一下说:“拿过来。”   奴隶走进来,递给他信件。赫伦展开莎草纸,对着烛光看起来。   他的表情逐渐严肃,眼睛慢慢睁大,脊背象被施了法似的绷直,如临大敌的模样。原本放松的神情已经消失不见,好象变换上一张警戒的面具。   “怎么了?”卢卡斯问。   “是那个变态的布鲁图斯……”赫伦将莎草纸递给他,沉沉地说,“塞涅卡居然在他手上……” 第50章 营救塞涅卡   卢卡斯接过莎草纸,将它展开:   【你那嗷嗷待哺的侄子在我手上,想来救回他就在今晚来我的家宅。不准告知法院,也不准带着别人。你侄子的脉管随时都在我手里的薄刃之下,他幼小稚嫩的心脏被我攥在手里。   ——布鲁图斯】   信纸的最下方还盖了布鲁图斯的印章,以证明他的身份。   赫伦瞥了信纸一眼,“这很奇怪。布鲁图斯以前杀我时都选择在行省动手,谨慎胆小得就象一只不见天日的老鼠。这次却敢在勒索信上盖章,只要法院得到这封信,立刻就能判他绞刑。”   “不怕死的人往往更可怕。”卢卡斯担心地说,“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您这次去一定很危险。”   “的确很危险,和在剧场与虎狼搏斗没什么区别。但我还是要去。”赫伦沉沉地说,“我必须得把塞涅卡救出来。”   卢卡斯沉默一会,蓝眼睛因为担忧而黯沉下去。他浑身绷直,面色深沉,下巴谨慎地收敛着,严肃得就象即将出征的骑兵,连思维都是紧绷得宛如拉紧的琴弦,一碰就要发出沉重的声响。   他抬手搂住赫伦,开口道:“我会跟您一起去。在您进屋跟他谈判时,我就在宅门外等着您。”   “你当然要陪我一起去!我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时刻都有你在场,这次也是。”   赫伦靠上他的肩膀,摸了摸他的脸,笑着说:“别担心我,卢卡斯。我可是跟你学过搏斗,对于那个弱不禁风的布鲁图斯,我完全没有惊恐的必要。”   卢卡斯轻抚他的头发,轻叹一声。   ……   医生为卢卡斯处理了伤口,揞上药草,给他的小臂裹了厚厚的绷带。   天色已晚,两人换上厚实的衣服。卢卡斯戴上长长的黑色毡帽,围着厚实沉重的羊毛围巾。他的大部分容貌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以便看路。这是为了不被布鲁图斯认出来,免得他受到刺激而狂躁。   他蹲下身,为赫伦绑棉靴的带子,竖起斗篷的领子保护他的脖颈。   他的肩膀一直架着,脖子也是戒备性地收缩,呼吸也是压制得没有声音,动作也很慢。从眉毛到下巴,他所有五官都静止似的钉在脸上,严密得连一丝放松都透不出来,十分沉重。   赫伦伸手抱住他,“卢卡斯,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安然无恙。我可是跟你这个角斗士都过过招的人。”   “我只是不想见您受到任何伤害。”卢卡斯没有丝毫放松。   赫伦捧着他的脸,用两根拇指抚平他皱起的眉头,“摊开你的手,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他神秘地说。   卢卡斯摊开手掌,赫伦将一只小而锋利的短剑放上面,短剑柄还系着一根细绳。   “还记得它嘛?”他笑着说,“这可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虽然是用我的钱买的。”   “我当然记得。”卢卡斯微笑起来,“就是这个小玩意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仍记得它划开绳子时表现得有多么威风。”   “所以它会再次为我带来平安,帮助我化险为夷。我要你再次为我戴上它,卢卡斯。”   赫伦举起右臂,将覆盖住手的斗篷一拉,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卢卡斯给他系上,然后握过来他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他抬起头,蓝眸子里闪出晶亮,象有棱有角的钻石转动出光芒,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他的眉头仍是轻轻鼓起,但嘴角却缓缓上翘。于是担忧和幸福同时拼凑在他的脸部,反而衍生出别样的复杂,好象两种颜色杂糅,呈现出第三种颜色。   赫伦突然激动地搂住他,在他耳边高声说:“等我回来,我立刻就要跟你做爱!”   说完,他就亲了他一下,狠狠擂了他的胸口一拳。   卢卡斯习惯了他的外柔内刚,轻轻一笑。   ……   布鲁图斯的家宅将近郊外。两人抵达时,夜已经深了,万物人间都陷入了昏昏的沉睡中,唯有赫伦和卢卡斯是警觉着的。   夜幕披挂在远山近处,象一张无边无际的黑布,将草木灵长悉数兜起来,黑得似乎要流淌出黑墨水。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只有惨白无力的月亮,被一道烟灰色的浓云横挡住,很狰狞。野风寒冷如刀,呜呜地呼啸而过,所经之处刺破一切安详。   赫伦走下马车,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布鲁图斯。   布鲁图斯怀抱着塞涅卡,定定地站在门框中间。   他穿一身单薄的粗布衣服,上面满是油污和脏痕,从郊野深处鼓动而出的冷风将他的衣袖吹得翻滚,他面庞僵硬,消瘦得不成人样,呆愣愣地站着,不以为意。苍白的月光给他整个人都涂抹上惨白的气色,他的眼睛黑而无神,象一具被灵魂抛弃的尸骨。   塞涅卡在他怀里睡着,还算比较安详。   他见到赫伦,立刻警戒起来;象一只化为人形的怪物,在受到压力时,旋即长出尖锐的刺甲,化出原形以自我保护。他的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刀,寒光一闪,就抵在塞涅卡短促起伏的胸口前。   赫伦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飞,他抬手撩到耳后,尽量镇定地说:“我只带了一个驾车的奴隶。你可以看出来,我是真诚地按照你的要求去做的。你不必以这种惊险的方式威胁我。”   布鲁图斯没有丝毫松懈,他的心脏一直都是紧张着的。他用刀尖抵住襁褓,慢慢往宅院里后退,连转头的功夫都没有,警戒地张望四周。   “你单独进来,把门关上!”他叫喊着,隐隐有回声。   赫伦快步跟了上去,转过身来合上两道大门,卢卡斯坐着车板,担心地朝他望过来。赫伦深深呼出一口气,将他的身影挤在门缝之间,冲他笑笑,立刻紧闭上门。   布鲁图斯松懈了一点。他抱着孩子,坐在中庭中央的小方桌旁,指了指对面的空椅子,示意赫伦坐到那里。   赫伦头皮发紧,坐上椅子,警惕地面对他,一脸凝重。   布鲁图斯严肃一会,突然笑了,笑声嘶哑难听。他紧握着的刀锋也随之颤抖着,透着一股古怪气。   “你紧张得就象是看见了吃人的恶鬼。”他口齿不清地说,“到头来,你会是送我去冥界的人,用你这张令我恨之入骨的脸……”   “你要怎样才会把塞涅卡给我?”赫伦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直接地问。   布鲁图斯为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晃了晃杯子。他的蒜头鼻油腻发亮,眉毛轻佻地抬着,嘴巴诡异地上弯。   “陪我说会话吧!无论说什么都行。”   他喝光了葡萄酒,神色显出疲惫,“我已经连续十天没有开口说话了。虽然对象是你,但好歹比闭着嘴强一点。”   赫伦觉得奇怪。布鲁图斯曾三番五次地要害死他,现在却平静得不像话。   “塞涅卡怎么会到你的手里?据我所知,你应该不知道我会去阿佩加山。”   “因为我的哥哥是尊贵的安敦尼大人。他的众多眼线使他耳听八方。他嘱咐我替他看管这个只会哭闹和撒尿的蠢婴儿。”他喝着酒,轻轻松松地说出了事实。   赫伦震惊起来。这句话象一只锋利的剪刀,将团纠在心里的所有谜团逐个剪开。他的记忆从此时此刻疾速倒回到了阿佩加山,无法解释的、单独的记忆碎片被这句话拼得完整。他想起了达荷,明白了一切,包括前世与今生。   布鲁图斯捏起塞涅卡的小手,摆了摆,嘴里发出逗小孩玩乐的声音,尽管孩子在沉睡。他就这样自顾自的,自得其乐,象个疯子在暂时安静地玩耍。   “真可惜啊!”布鲁图斯放下孩子的小手,对着夜幕长叹一声,“他也不过是将我当成工具,随意地、象使唤奴隶一样使唤我……”   他原本还淡然的脸,一下子阴沉起来,其过程只是瞬间。他低低地阴笑着,象地狱深渊走来的鬼魂,身披血泡和烂肉,前来人间复仇。他瞪大眼睛,嘴角夸张地下咧,脸部肌肉抽搐着,好象马上就要有个鬼魂撕烂他的皮肤而出。   “那个恶心的家伙,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忘记他……我要用我的利爪抓烂他的脸……把他的五脏六腑挖出来剁碎!油炸他的眼睛!让他长久地生活在屎尿里,为粪蛆慢慢地啃食……”   布鲁图斯瞬间的转变,让赫伦不寒而栗。   他就这么咒骂一会,忽然又清醒过来,眯着小眼睛一笑,似乎刚才的可怖脸色从不存在。   “不过,我已经在报复他了……”他正常地笑着说,“我今天没有让加图索过来,就是对他最大的报复。他知道了一定会气疯的!哈哈!”   赫伦一直沉默着。他觉得不说话更安全一些。   布鲁图斯不在乎是否得到回应,他只是找个人说话而已。赫伦在他对面紧绷地坐着,他就歪斜着身体喝酒,时不时冒出癫狂的举动。   “他不过是被领养到安敦尼而已……”布鲁图斯弓腰抬头,身体前后摇晃,活象一只缩头的乌龟,“我和他可是出自于同一个家庭!我和他的血脉完全一样!”   他缩起鼻子,忽然委屈起来。他疯了似的晃着脑袋,鼻涕流到嘴巴上他也懒得擦掉,“我本来也要去安敦尼的……在那样的好家庭长大……我的母亲在死前将我和哥哥托付给他们……他们却不要我……他们抛弃了我……”   他甩着头,用短刀狠狠刻划着石桌,发出刺耳尖利的声响,回荡在整个家宅里,再从四面八方反弹回来,刺入赫伦的耳朵。   “他们抛弃了我!他们抛弃了我!他们抛弃了我……”   他不停重复着,声音象冲入天上似的越来越高,越来越尖,最后完全不似他本人的声音,象有魔鬼附他身上替他开口说话。   赫伦后背发麻,不禁毛骨悚然。 第51章 爱上卢卡斯的一瞬   布鲁图斯全身发抖,气愤与狂笑在他脸上交错,使他看起来极为扭曲;好象内心深处所有的情感都喷发出来,反而把他本身给控制住了。   他的眼睛慢慢上抬,盯住了赫伦,阴涔涔的,“你为什么不说话?你难道对我冷清的家宅没有异议吗?我要你说话!”   赫伦环视四周。   厅殿的大门紧闭,玻璃窗里面的房间黑漆漆的,没有烛光,昏暗得象聚了一团缓缓流动的黑雾,沉闷而邪恶。以食郊野腐尸为生的乌鸦停立在屋檐尖,传来沙哑苍老的声音。黑褐色的枯藤紧紧缠绕,象黑色的冥河水一样淹没了围墙,错乱地伸向中庭。   赫伦觉得,呼吸一口这里的空气,肺部就会充满黑色的气雾,自己也离死亡更近一步。   “格奈娅呢?”赫伦问,“你说你十天没有与人说话了,你的养母呢?”   布鲁图斯等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他放松地呼出一口气,眉毛掉了线似的一高一低,眼睑不停打颤。他的眉线呈悲伤的倒立,嘴角却勾翘起。   他干笑两声,“你问了……你终于问了……”   他的手扒紧桌边,硬生生地大笑,十分狂躁,好象他的喉咙是干草枯木堆积形成的,没有一点人类该有的圆润。他的笑容疯癫,脸上流着泪,拼命捶打着石桌,敲得咚咚作响。   “终于问了啊……我就是为了等这个问题才一直没动手啊……”他抹掉眼泪,笑着说。   赫伦猛地攥起拳,心脏犹如高悬在喉头,警惕地砰砰直跳。   “她死了,被我一刀刀捅死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血……最后我把她的肚子剖开时,她的肠子就象蛇一样钻出来……她的心脏就和我的拳头一样大……”   “你杀了她?!”赫伦脊背发凉,惊声道。   布鲁图斯指着他的脸,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你吃惊的表情就和普林尼当年一样!”   “你杀了你的养母,绞刑台就是你的皈依处。”赫伦沉下脸色,“你甚至大胆地在信纸上盖印章……冥河与你仅仅一步之遥。”   布鲁图斯漫不经心。他胡乱地抓了抓头发,慢吞吞地咂着酒,脸色愈发苍白,手指开始颤抖。他看似很豁然地笑着,眼珠却在乱晃。   “我杀了我最爱的母亲,我没有理由活下去。人在糊涂时犯了错,总要在清醒时付出代价。不是嘛?”   赫伦沉缓地开口:“我以为象你这种人不会有付出代价的意识。你打算伪造遗嘱谋财害命时,可是不遗余力的!”   布鲁图斯喝光最后一口酒,乜斜地看着他,面露不屑,象个蔑视王法胡言乱语的疯子,有种破罐破摔的张狂。   “那又怎么样呢!”他有嘲笑的语气,“人本来就是卑贱下流的生命,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死死搂紧襁褓,脑袋不受控制地乱颤。他的呼吸越来越短促,象哮喘病发一样,汗水成道从额角流下。他的脸色又青又白,黏在皮肤上汗珠在月光下花花亮亮的,使他的脸象被火灼烧一样面容尽毁。   “我……要给你看样东西……”他艰难地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跟我来……”   赫伦将手腕上的短剑捏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两人走到紧闭的厅殿前。   布鲁图斯突然惨叫一声,弯下了腰,嘴巴夸张地咧开,手颤巍巍地搭上门把。他象一只被盐粒腌渍的蠕虫一样蜷曲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酒里有毒。赫伦猛然意识到了,他在千钧一发中捕捉到转机。   他没有迟疑,握着小短剑猛地扎入布鲁图斯的手。   布鲁图斯尖嚎着挣开,失力的右手松开了匕首。   他失去了用以威胁的武器,剧烈咳嗽着,口鼻冒出血,染红了前襟,猩红犹如疾速生长一般浸染了他的衬衣。他强忍着疼痛后退一步,目眦欲裂,身子抖动得象有鬼魂摇晃他。   他咬着牙,高高举起塞涅卡,要将他摔死。   赫伦跨步过去,用短剑刺扎他的腋下。   布鲁图斯闷哼一声,高抬的胳膊瞬间掉落下来。   赫伦一把接过塞涅卡,转过身冲向门外。   布鲁图斯象拖行在地上的鬼,喉咙里发出怪声,匍匐着留下一道恐怖的血迹。   他扒着门把,面部痉挛似的怪笑,用力推开紧闭的殿门,口齿不清地叫喊:“让波利奥都死光吧!”   赫伦一脚踹开大门,边跑边激动地大喊:“卢卡斯!我把塞涅卡救回来了!”   卢卡斯等候已久,焦躁地蹲在车板上,嘴里衔一根枯枝,背后只有一轮白得晃眼的月亮和无边无际的黑夜。   他的剪影嵌在月亮中央,象自月亮而飞下来降临人世。野风将他的毡帽掀掉,他的头发被吹得翻飞。   他没有同样激动地回应赫伦,而是将目光漫过他,延伸到他背后黑洞洞的中庭。那里象通往幽暗冥界的入口。   他倒吸一口气,吐掉嘴里的枯枝,惊慌地站起来,朝赫伦伸出手,喊道:“快上来!后面有狮子!”   赫伦一时屏住呼吸,抓着他的手,一步就蹬上了车板,十分利落。   两头狮子咆哮着奔出大门。它们因为缺少肉食已经形销骨立了,无异于薄皮搭在移动的骨架上。鬃毛盘绕纠缠,四只眼睛在夜色沉浮下透射幽绿的光,象废墟或墓地里凭空燃着的鬼火。   饥饿让它们非常的暴躁。   卢卡斯狠狠抽打马背,鞭打声如利剑般扫入空旷的郊野,伴着乌鸦的啼叫。   马嘶吼一声后狂乱地沿着小径奔跑,车轮碾压地面响起轰隆隆的声音,马车象猎物一般逃生在荒凉阴森的郊外,穿梭于枯黄的野草丛。   两头狮子追在后面,扬起一路浓重的灰尘。   月光象无限宽长的盖帽,任他们如何前进都依旧披挂在头顶。   马嘶吼叫喊,喷出急促的热气,雄健的体魄和油亮的皮毛在月光下熠熠闪光,马鬃毛飒飒而飘,奔起的马腿紧绷,踩在地上嗒嗒作响。   赫伦浑身直打哆嗦。救出生命带来的激动还没褪去,就要面临逃生的惊险。他盯着塞涅卡,灵魂象在烈火冰山里载沉载浮,心脏被冲击得警铃大作。   这种命悬一线的时刻,使他如坐针毡,胸腔里象破开个口子,汩汩流出热辣而沸腾的情绪。他甚至觉得心脏跳到了耳边,猛烈的心跳声清晰无比,带动体内的每一根脉管都歇斯底里地震颤。   他将塞涅卡安放在马车里,又走出来坐到卢卡斯身边。他的耳边充盈着呜咽的野风,嘴唇冻得打颤,牙齿也颤抖相撞。郊野的冷风狡猾地钻进衣缝,他下意识地抱住双臂。   他往后看了一眼,惊道:“老天爷!它们快追上来了!噢!”   卢卡斯没有往后看,只是用力挥舞马鞭。他的围巾早就被吹掉了,露出镇定而凝重的面容。   他揪紧眉头,嘴唇紧紧闭合,全身上下每一处都紧绷着,象雕像一样沉闷不语。唯有他手里疯狂加速的马鞭彰显他的真正所想。   他一直缄默,蓝眼睛直直地望向远方,突然小声说了一句:“我好象有点捕狮的经验。”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忽大忽小,象断了片似的。但赫伦还是听到了,就象前世时在哄吵的地下角斗场一样。   赫伦心里一紧,象有根冰锥从头顶直刺入脊背,沸腾的血液因为这句话而瞬间结冰。他胸腔里热辣滚烫的情绪化为乌有,雷霆也不比卢卡斯的这句别有用意的话更有杀伤力了。   一种隐隐的、不详的预感从前世穿过来,与他曾经有过的担心合而为一,将他的心脏猛地一攥。   他的思绪越过今生的种种经历,回到了前世的那一刻;那时,卢卡斯手拿头盔,微笑着请求自己记住他的名字。   赫伦于瞬间清醒过来,抓住卢卡斯的手,急切地问:“你什么意思?!”   卢卡斯沉默着,使劲抽打几下马背。马被彻底刺激到了,惊狂地向前奔驰。   “卢卡斯!”赫伦焦急地喊他的名字,感到头晕眼花。   卢卡斯没有继续挥动马鞭了。他侧过身,一把搂过赫伦的脖子,捧起了他的脸。   月光将卢卡斯的脸照亮一半。他抿着嘴,表情十分坚定,睫毛被风吹得乱颤。   赫伦能看见他的瞳孔在逐渐放大,近乎半透明的蓝眼珠闪出类似仲夏白昼的亮芒,象蓝色海面上喷薄而出的日光。即使一语不发,他都能将所有的温柔通过这双眼传达出来。   赫伦有所预感。他抓着他的衣领,浑身颤抖,不住地摇头,耳边是嗡嗡的风声,眼前象泛起茫茫大水,视线愈发不清晰。风把他的长发吹到脸前,扎得卢卡斯有点疼。   “别这样……卢卡斯……别这样做……求你了……”他摒弃了身段,双眼湿漉漉的,卑微地哀求。   卢卡斯紧绷的面孔有所松动,把他被吹乱的头发拨到后面。他一直闭着嘴,眉头揪紧,扯出一个还算合格的微笑,硬是把骨子里的难受压制下去。   他静默一小会,将手指滑进赫伦的发间,吻了他。   赫伦更加激烈地回吻着,更象是他在主动索吻。   他抓紧卢卡斯的头发,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去亲吻,而不是象之前那样带着欲望和挑逗。   他特别动情,忘记了车里的塞涅卡,也忘记了身后的狮子,好象与卢卡斯一齐从这个凄冷残酷的世间分离出来。   卢卡斯搂着他的背安抚他,他们的气息融为一体。他轻柔的爱抚透过衣料,如狡猾细小的游鱼,猛地扎入赫伦的心房,搅动起天翻地覆的动静。   这一瞬间赫伦觉悟了什么。   这让他激动异常,心脏加紧了震颤,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皈依感,好象精神空虚的颓废者找到了值得托付灵魂的宗教。他涨红了脸,全身的血液再次沸涌起来,后背出了一层热汗,连耳朵都充了血。他抑制许久的感性得到释放,甚至觉得于此刻和卢卡斯一起死去也不遗憾。   他们没有吻得很久。卢卡斯推开他,冲他一笑,握起了手里的剑。   赫伦固执地抱紧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弹。他的气息紊乱,在卢卡斯耳边哽咽着:“我爱你……卢卡斯……”   卢卡斯僵硬一下,嘴唇轻颤。他的眼角微微弯起,刻上幸福的神采。他微微笑起来,动了动嘴唇,克制一下,还是说出口了:“别记着我。”   他给出了与当年截然相反的遗言。   赫伦一愣,在迟疑的瞬间后脖遭到一记撞击,立刻失去了意识…… 第52章 失语的赫伦   赫伦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房屋里。房柱由沙泥石头堆砌,棉被也是粗布织成,这是一间典型的平民住宅。   赫伦只觉得后脑酸胀。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昏迷之前的记忆就涌上心头,浮现在他眼帘内,梭子一般飞快地蹿过眼前。   惨白的月亮、卢卡斯的蓝眼睛、他说的话语,像烙刻在赫伦的灵魂里,与他的血液合而为一。这些记忆纵使头脑昏沉,都会一遍遍地重现,如尖钩子戳开心脏一样,勾出记忆时就是受苦之时。   赫伦艰难地坐起身,黑眼睛罩一层恍惚的雾气。他感觉血液里零零散散地流淌着那些痛楚的记忆,然后它们从四肢百骸慢慢回拢,聚集成一团结石般的硬物,硌在自己的肺部,不上不下,像是要把自己生生憋死过去。   “您醒了?!”一个很稚嫩的童声传过来,带着惊喜的语气。   赫伦没有说话,只是懵懵地点了点头。他顺着声音看过去。   一个小孩儿抱着塞涅卡,圆脸大眼睛,一脸稚气的微笑,脚边还有一条欢腾地摇尾巴的小狗。   赫伦觉得这张孩子脸有点眼熟,包括那只腿短身子胖的小狗,却追溯不到具体的记忆。   小孩儿从抽屉里翻出一块红纱,冲赫伦摇了摇,笑着说:“您还记得我嘛?那天……我把您的车窗纱撕了下来,您宽厚地饶恕了我。”   赫伦想张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音。他觉得喉咙像被一层蜡封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他捂着脖子咳嗽半天,眼前逐渐溢满黑气。他的视野愈发模糊,呼吸短促起来。   小孩儿有点奇怪,他慢慢走近床边,“您怎么了?”   赫伦哆嗦着,比划了一个写字的动作。小孩儿明白他的意思,为他拿来蜡板和刻笔。   赫伦想了想,许久才写道:“你见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奴隶没有?”   小孩儿看一眼蜡板,摇了摇头:“您的马疯了一样闯到城区,把油坊的橄榄油桶都打翻了,还碾死了一只会下蛋的母鸡!最后还是被几个马夫一起制服的。我看见车窗上被撕了一半的红纱,一下子就想起您了。”   他回想着,“您昏倒在车里,身边就只有这个小娃娃。当时他还在大哭呢!”   他伸出胳膊,把塞涅卡一托。   塞涅卡已经醒了,十分乖巧。除了原本的胖脸小了一圈,脸色没有以前红润外,还算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看见赫伦,冲他笑起来,咿咿呀呀叫着。两片唇瓣咧开,鼓起的大脑门在烛光下微微发亮。   赫伦看着可爱而无知的婴儿,心里一阵钝痛。   他接过塞涅卡,直接下了床,从随身携带的钱袋里掏出银币,赏给他一些钱。   “您要走了吗?”小孩儿捏着钱币,有些担忧地说,“我的父亲是医生,他说您的头部受到撞击才会昏过去,需要好好休息。”   赫伦僵立着,怅然若失,思绪游离到远方,整个灵魂好象都随着思绪飘到极远处了。   他愣了半天,才想起拿刻笔,写道:“给我找个马夫,我需要去郊野一趟,就是现在!”   小孩儿瞄了一眼,没敢反驳他,抱起小狗就跑去外面了。   他住在穷人聚集的街区,邻居就是一位供贵族富人使唤的公共奴隶,职业便是驾驶马车。   车夫是个老实忠厚的穷人,接过赫伦的钱币时,还下跪道了谢。   ……   赫伦晃晃悠悠地坐着马车,再次回到郊野。他抱着塞涅卡,在车夫的搀扶下走到与卢卡斯分离的地方。   郊野的寒风不减,呜呜地涌动在他耳边。月亮已经走到夜幕中央了,依旧散发着惨淡的白,好象环境的冷都是由这轮寒月吐出来的。远方浮动着连绵的黑山,近处是坚硬的黑荆棘。唯有枯黄干燥的草丛,证明这个地方还有颜色。   赫伦的斗篷被吹得鼓起,肺部里无形的结石还在浮游着。他顺着沿路的小径,哆哆嗦嗦地走着,嘴唇越来越抖。   郊外早已没有了狮子。赫伦走了很久,在一丛枯草上看见了半干涸的血迹。   他眼前发黑,喉头吞咽一下,继续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像一个带活气的尸体一样走着;最终,他在粗糙沙石间捡起了卢卡斯的剑。   赫伦趔趄一下,用手捂着嘴,耳边响起雷电爆裂的声音。他的眼前逐渐漫起黑水,漆黑一片,此刻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车夫扶着他慢慢走回马车。根据蜡板上提前写好的指示,他驾着马车,将赫伦送回了家。   赫伦恍恍惚惚地下马车,走进自己的家宅。   奴隶们连忙迎上来,女奴接过他怀里的塞涅卡。   赫伦刻写了命令,捂着胸口往前走着。   他手里拿着卢卡斯的剑,腿脚像失去了重量,越来越轻飘。他什么都看不清楚,眼前分布着零碎的光芒,脑袋里象有一滩沉滞的油脂在乱晃。他的呼吸逐渐微弱起来,胸口间的闷郁块儿愈发往上提,马上就要呕出来。   终于,他承受不住,软绵绵地跪倒在地。   他抓着前襟,急促地喘息几下,喉头一疼,就吐出了一滩血。   ……   加图索接到口信,拉起睡梦中的苏拉,当即赶到表弟的家宅。   苏拉在见到塞涅卡的那一刻,死去已久的灵魂又复活了。她失去神采的眼睛被点亮了,枯萎的皮肤在见到儿子时丰润起来;好象一具白骨迅速生长起血管和皮肉,五脏六腑重新开始运作了。   她搂抱着塞涅卡,拼命亲吻他,一边吻一边哭。   加图索没能在中庭里见到赫伦。按照礼仪,赫伦应该亲自在中庭迎接他们。   他产生一种不太好的直觉。   他没有告诉苏拉,径自去了赫伦的卧室。   赫伦僵硬地躺着,面无血丝,嘴唇也泛白,柔软的长发散落在枕被间,被子盖到他雪白的颈项。他的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帷幔,也不眨眼,完全失神,没有了聚光,像蒙上灰尘的两颗黑珍珠。他的呼吸似乎只出不进,像一只空洞的空壳子。   “我的天哪!我亲爱的赫伦……”加图索走到床边,震惊地说,“你怎么了?!”   赫伦没有反应。   加图索很惊慌。他坐到床边,摇了一下他的肩膀,问:“我的表弟……你看上去就像丢掉了灵魂……”   赫伦缓缓移动眼珠,视线漫无目的地撞上加图索的眼睛。就这样,他看了加图索半天,才意识到表哥来了。   他无声地坐起来,靠躺在枕头上,拿过床边的蜡板。他停顿半天,捏着刻笔的右手不停颤抖,颤巍巍地刻写道:“他还是死了。”   “谁死了?!”加图索惊道,“天啊!你不能说话了吗?我的天啊……”   他震惊地叫嚷着,脑门感到一阵凉意,脑际里掠过许多惊险恐怖的场面。他甚至觉得赫伦已经疯了,不然不会写出这么荒诞的话。   他握住赫伦的手,惊慌地问:“你是怎么救出塞涅卡的?”   赫伦思维混乱,头发散乱地披下来,显得很病态而脆弱。他躺回靠枕,眼窝泛红,脸色黯沉得像蒙了一片灰纱。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像即将溺水而亡的人。   加图索赶紧把他扶回床上,给他盖好被子。他并不认为,此时的赫伦能够清楚地说话。   赫伦的情绪激动,卢卡斯的死亡如针扎肉,给他造成极大的刺激。他的力气像是随着喘息渐渐被抽走,很快就蹙着眉陷入了昏睡。   加图索安顿好表弟,将纱帐放了下来,叹了口气。   他找到一个奴隶,问:“你的主人之前去哪儿了?”   “不知道。”奴隶摇了摇头,一脸茫然:“他只说要出门,让我们准备马车,就带着护卫走了。”   “他带谁一起走的?”   “卢卡斯,但他并没有回来。”奴隶说,“他是个勇敢威猛的角斗士,主人非常信任他。”   加图索想到那个强壮健硕的身影,心里一紧。身为政客的敏锐直觉,让他多少有些了然。   “照顾好你们的主人。”加图索命令道,“明天我再来看他。”   奴隶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   第二天清早,在奴隶给水钟蓄水时,加图索就带着苏拉一起过来了。   赫伦已经起床,坐在镜前梳理头发。   他神情木然,原本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睛涣散无光,好象遮了一层云翳。身上只穿一件内衬衣,小腿和脚全部光裸着,就这么踩在冰凉的大理石上。他深刻纤细的锁骨线影影绰绰,被长而凌乱的头发半遮住;而他极为端美的五官也因为柔和的鬓发,使他雌雄莫辨,甚至有种病态美。   他拉扯着绳子,将长发系成类似马尾的一束,通过面前的铜镜看向身后的加图索夫妇。   加图索注意到,今天他没有点燃熏香。   “赫伦?”加图索咳了咳,试探性地喊一声。   赫伦静默着,拿过蜡板,缓慢地刻写道:“我不想参选护民官了。”   夫妻两人走过去,看一眼蜡板。   加图索轻叹道:“我亲爱的表弟,你恐怕做了个很愚蠢的决……”   苏拉捂住了他的嘴,朝他使了个眼色。   她走过来,蹲下身子,揽着他的腰,用她充满母性的、温柔的口吻轻声说:“护民官不要求辩术水平,只要政见正确,凭借你的贵族出身,一定能争取来。”   赫伦摇摇头,将蜡板和刻笔丢到一边,不再写字了。   他的肩膀轻轻颤抖,额角开始冒汗,睫毛隐隐泛出水色。他呼吸得越来越快,用手指挡在嘴前,无法自控的模样,完全失去了养尊处优的作派。他就像一只被吹到极限大的皂角泡,敏感至极,一阵微风就能将他粉身碎骨。   加图索走过来,揽着他颤抖的肩膀,说:“我想……那个卢卡斯……应该不想见到你这样,假如他还活着的话。”   赫伦猛地一顿,停止了颤抖。   加图索继续道:“他以最健壮的身躯迈向冥河,不该换回这么一个脆弱的你。你觉得呢?卢卡斯的主人?”   赫伦安静地低下头,一语不发。   他散乱无序的思维有所收敛,破碎成碎片的灵魂开始拼凑。这句话给了他一点理智和斗志。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的童鞋问狮子为啥不吃布鲁图斯,这是因为狮子是一种认主的动物。   赫伦得的是暂时的“癔症性失语症”,脆弱敏感的人受到刺激时,容易得这种心理疾病。——来自百度百科 第53章 达荷的邀请   赫伦平息一会,把布鲁图斯的威胁信交给加图索,在蜡板上刻写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他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写字的能力还没有丧失。   苏拉给赫伦重新梳了头,还烘培了果酱面包。夫妻俩没有逗留很久就离开了,他们需要将这件事上报给法院。   赫伦腿脚打着晃躺倒在床,一条腿无力地耷拉到床外,骨线明显的脚踝骨像光影交织而成的工艺品。   他歪过头看向窗外,阳光穿透玻璃窗打在他的脸部,金黄的碎色翩跹于他的眉眼。夹在浓厚繁密的睫毛之间的,是黯淡无彩的黑眼珠。   他捏起手腕上的小短剑,在床头的铜盆里洗干净,对着阳光来回划过眼前。   短剑投射的一道阴影扫过他的脸。   下意识地,他在模仿当年卢卡斯的动作。   他的眉头开始剧烈打颤,睫毛根部泛起一圈红色,一汪泪水在眼眶里慢慢凝结,好象在巨大热力与挤压中瞬间凝固的琥珀。   有些伤心事是绝对不能回想的。一旦回想,那就像锯子凿刻心脏一样,把每根血管都割断,每根脉络都被研磨成齑粉,每一寸皮肤都被灼烧成油脂。   除了痛,他还冒出精神上的缺失感;像深埋地下的老树根被连根拔起,像狂热的信徒眼睁睁地看着圣殿被摧毁。总之,是长久寄以为生的灵魂支柱发生了断裂。   他缩起身体,不住地哆嗦。很久,他才镇定下来。   他无声地亲吻指间的蓝戒指,披上一层斗篷,光着脚,恍恍惚惚去了书房。   他不想让卢卡斯的生命消逝得没有价值。   ……   当法院的人赶到布鲁图斯的家宅时,他已经成了一具被冻僵的死尸,双臂扒在格奈娅的床边。   床上的格奈娅早已面目全非,四肢扭曲成夸张的角度,肚子被剖开,内脏零散地拖拉出来。她僵硬的皮肤灰黑得像涂了一层炭灰,满地都是痂皮似的的血迹。她的死状非常的可怕。   布鲁图斯被定罪为弑母和绑架,之后又畏罪自杀。他和格奈娅的尸体被扔在荒野,为饥饿的豺狼和秃鹫所啃食。   而他唯一的家宅,也被神官定义为不祥之地;没过几天就被奴隶们推倒粉碎。   赫伦得知这个消息时,没有得逞似的欢喜雀跃。那对母子的死如雁过刮空,没留下一点影子。   他依旧是坐在书桌前,阅读哲人政客的理论,将不感兴趣的东西存蓄在脑海。他的手里静悄悄地抱着暖炉,斗篷换成了黑色,再也不点熏香了。   他在为护民官的选拔做准备。   加图索动用了一些政治手段。如果没有意外,下一任护民官手到擒来。赫伦需要做的,不过是一些走过场的东西。   他就这么井然有序地生活,很难感到饥饿或是口渴等正常的需求。   对他而言,吃饭喝水不过是一种既定任务罢了;活着的人都要这么做,他只是随大流。   菲碧对他的失语有所耳闻,也知道他想进入仕途。   她像久旱逢甘露一般,终于寻觅到一个令她惊喜的机会。   兴师动众来到波利奥时,菲碧没有很快下车。她在脖颈处补涂一些东方香油,拿出小镜子,在亮丽的红头发上抹点橄榄油,将胭脂细腻地点在嘴唇和脸颊上。   她端正一下脖间的黄金项链,呼了口气,捧起一颗被打磨得光滑的天然陨石,走下马车。   罗马人将陨石当作神的使者。他们会在陨石坠落的地方盖起钟楼来供奉。富有的皇帝和贵族,还会以陨石作为陪葬物。这种珍贵的石头,会在暗处散发永恒的荧光。   赫伦在中庭里迎接她。乌黑的斗篷领和黑而直的鬓发间,是一截苍白细长的颈项。   他的手中捂着蜡板。这已经成了他与人交流的工具了。   “赫伦,我知道你现在不能说话。”菲碧很体贴,“那你就听我说。”   她调整成正立的姿势,将镶着金线的头纱罩好,双脚一本正经地贴紧,整个身体紧绷绷的,好象一个等待长官检阅的士兵。   那种直白坚毅的男子气概,此刻也从她温婉柔弱的外壳中破土而出了。   “我的舅舅在昨天去世了,他终于逃脱了病魔的摆布。”她说,“我的表弟路奇卡会是下一任皇帝。也就是说……与我结婚,会在仕途上顺风顺水。”   她涨红了脸,嗫嚅道:“我已经表明无数次了,但你总是看不见。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你……愿意娶我吗?赫伦?”   赫伦面色淡漠,迟迟没有反应。   菲碧捧起陨石,殷切地说:“这是夜光石,你也知道它值多少钱和土地。它的光是从天上来的,永远没有消弭的那一天。”   她顿一下,“它可以算作……我的嫁妆……”   赫伦拿起蜡板,刻写道:“我不喜欢这种光。”   菲碧有点惊疑,呆愣地僵站着。   赫伦继续写道:“我更喜欢天鹿星座的那种光。”   “天鹿座?!”菲碧有些摸不着头脑。   赫伦点点头,刻写了命令,让奴隶拿来一本羊皮卷。   菲碧打开书卷,上面是乌米娅的悲欢故事。   她看完了,随手一叠,迟疑地问:“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个故事?”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赫伦写道,“如果不论性别,你也像故事里的人和神一样,喜欢上了乌米娅。那你会选择什么身份?”   他提着笔悬空,顿了一会,“我只会考虑和答对这个问题的人结婚。”他继续写道。   “当然是宙斯!”菲碧没有半点犹豫,“他英明神武,最终和乌米娅白头偕老的人可是他!可以说,他占尽了所有好处!”   她用手脚比划一下,有些眉飞色舞。她清亮纯洁的眼睛不染风霜,缺乏一颗苦难才能孕育的多情心脏,使她永远看不清故事里的人世悲凉;好象一个艰难学习读写的幼儿,大声朗读或刻写着文字,却探究不到字面之后的深意。   赫伦轻笑一下,写道:“你答错了,正确的回答是天鹿。”   菲碧其实并不在乎答案本身,她只在乎赫伦是否同意与自己结婚。   但嫁妆丰厚的她还是被拒绝了。   她闷声站了一会,头纱被风吹掉了,红头发也被吹得凌乱,衣袖吹得翻飞。全身上下只有黄金项链还沉甸甸地挂在脖子上,一动不动。   她抬起头,冲赫伦象征性地笑了笑,又忧伤地沉郁下去。   两人陷入了静默,最终还是菲碧先开口:“这个夜光石我拿回去了,送给将来真正抱我进门的那个人。”   赫伦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这段充满女性勇气的单恋,就这样在沉默中夭折了。   ……   自从拒绝了菲碧,赫伦的中庭变得更加冷清,只有加图索和苏拉才会来看他。   他愈发孤独,失去说话能力的他甚至有点自闭。成夜成夜的失眠,使他颇为焦躁和敏感。他的头发长得很快,也不怎么打理。   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看书,好象书卷成了身体不能分割的一部分,抑或是他逼迫自己将精力转移到书上来。   加图索请了医生,让他为赫伦治病。拿惯窥器和骨钳的医生难以诊断他的病症,因为他的发声器官完全正常。   最后,医生只好得出结论:他被魔鬼的巫术封住了喉咙。   就这样,赫伦在重压下坚持读书。他写出的政论也逐渐丰满和有说服力。即使是他的废稿,奴隶在捡起来处理掉时,都会看得津津有味。   他意识到,苦难和坎坷能让人更懂得思考。   以前在看到贫苦的奴隶时,他只是一扫而过;而现在,他会思考怎样改善他的现状。以前见到丢了粮食的农民,他都是麻木冷血;现在却会尽量去体谅他们,还会大方地捐钱给予一点补偿。   卢卡斯的死所带来的伤痛,将他体会人间苦楚的能力唤醒。他的冷血,渐渐被卢卡斯暖化了。   以至于他只要听闻这个世界的不公与痛苦,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脏都能感同身受地震颤;好象心脏也有了灵敏至极的嗅觉,随时随地都能闻到同类的气味。   赫伦本以为自己的生活要在无意义的忙碌中终结,沦为一个庸碌无为的政客。   ——直到这天,一个脸上带疤的人出现在他的门前。   赫伦接到禀报,走到中庭时,看到一个跟卢卡斯体形很相似的奴隶。   他身形高壮,嘴唇紧紧抿合,脸和脖子被晒成很健康的肤色。他的肌肉和卢卡斯的不相上下,一看就是个角斗士。   他神色复杂,见到赫伦时嘴唇抖动几下,像是有什么不可抑勒的言辞隐隐鼓动着,随时想要冲出嘴唇。   “我叫列维,是安敦尼大人的手下。”他伏低身子,自我介绍道,“他叫我给您带来口信,邀请您来安敦尼做客。”   赫伦直接写道:“不去。”   列维面带为难,继续道:“主人说……您如果去了,会见到一个您非常想见的人。”   “我没有想见的人。”赫伦木然地写道。   列维哽了一下,欲言又止。他甚至有些着急,脸颊泛有潮红色,高高的脑门都出了一层汗。   他抓挠一下自己的下巴,焦急地劝道:“您去吧!不会后悔的!我发誓!”   赫伦疑惑起来,写道:“那个人是谁?”   “主人不让我说。”列维满脸遗憾,语气非常急切,“但是请您相信我!”   赫伦想了一会,点了头。 第54章 复活   赫伦来到达荷的家宅时,惊觉这里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和婚礼那天完全不同。   壁画上原本是女神出世的艺术画,现在已经成了全罗马的版图。   值得一提的是,犹太行省的部分是由朱砂勾画出来的,和首都罗马城一个颜色。比起其他描着黑线的行省,犹太就尤为耀眼夺目。   总之,这里的政治气息显得很浓重。   达荷直挺挺地站在中庭里,斗篷的颜色是细腻的灰,很洁净,像灰喜鹊胸脯上耸起的绒毛。他屈起一只胳膊横在腹前,抬头挺胸,面对大门,这是政治家的标准站姿。   他往左挪了一小步,使大门正好处于视野的中央。   “波利奥大人,您的到来使安敦尼蓬荜生辉。”他冲赫伦虚伪地笑道,“请允许我赞叹,您的形貌是全罗马的财富。追求美丽的本性,会让人们对您前赴后继的。”   赫伦神情淡漠,跟他礼节性地握了手。   达荷从天井掬一把水,看似漫不经心地洗手,亲切地笑道:“据说,蜡板已经成了您的嘴巴。上天那么吝啬,不会把所有的好处都给一个人,对吗?”   他用丝帕擦干净水珠,正过身来。   赫伦冷着脸,写道:“你的弟弟布鲁图斯已经死了,还是以畏罪自杀的名义死去。”   “我知道。”达荷轻松地笑笑,面不改色,“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他是个愚蠢的东西,也是个小心眼的家伙。他将兄弟情视为像废纸一样可丢弃的东西;我也同样如此。”   赫伦对他心生不屑,“你劫持了加图索的孩子?”   达荷不置可否。他轻轻笑起来,和颜悦色,轻描淡写地说:“您可以把这归结为,权力金字塔的一处石阶,或是指向政治抱负的巧妙的小手段。”   赫伦一时间捏紧刻笔,没有写字。他身体僵直,冷漠地望着他。他的眉眼流露出锐利,刀剑一样射出来,使他像大战临前的斗者。   “噢!如果我不知道您没有证据的话,一定会被这样的您给吓到的。”达荷揶揄道,那双酷似布鲁图斯的黑豆眼睛狡猾一转,使赫伦想起下水道里那些自认为机灵的老鼠。   赫伦捏紧刻笔的手指又松开,片刻后写道:“你找我来,打着什么鬼主意?”   达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半晌后开口:“加图索为你打点好一切。不出意外的话,你会是下一任护民官。”   他继续道:“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将成为我的政敌。而我作为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希望把所有可能的敌人掐死在摇篮里。”   赫伦的脊背紧绷起来,“所以你要杀了我?”他写道。   “不。”达荷低笑两声,“我只是希望你放弃参选护民官,并且永远不能对我构成威胁。”   赫伦摇了摇头。他不再写字了,干脆利落地收起蜡板,面色倨傲,以示要结束这场荒唐的谈判。   达荷走上前一步,一直微抬的下巴压低一些,使他的眼窝处有一片阴影,半张脸都隐没于阴暗之中。他本来清亮的声音就从阴暗中传来,染上一些见不得光的气息:“我有筹码在手,希望您慎重考虑。”   他侧过身,做了个开路的手势,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请随我来。”   ……   达荷手捧蜡烛,另一只手护着烛苗,不紧不慢地走进地下室。赫伦跟在他身后。   地下室的空气十分潮湿,死气沉沉地沉滞着,好象无形的青苔一样糊在人的脸上。甬道被挖掘得很方正,墙壁挂着一排整齐的火把,半死不活地燃着。   在这类似坟墓的环境里,达荷手里的烛光扩散成一团黄光,蚕茧一样将他包裹起来;倘若这黄光更浓密些,就显得他好象作茧自缚的桑蚕。   他在一个转角停驻,烛苗晃荡一下。他转过头,烛火摇曳的光与影像大手一样摸过他的脸,使他的面目有点狰狞。   他指了指前方,朝赫伦笑道:“这就是我的筹码。让我看看,您为他让到什么程度。”   赫伦走过去,转过身来。   这一瞬间他感觉身处幻梦,意识与肉体分离,像被击碎一样飞溅到四面八方。   出于本能,他猛地上前跑几步,又戛然停下来。   一个金头发的人被绑在尽头的十字架上,低垂着头,腰上腿上缠着纱带,渗透出斑驳的猩红。他的嘴被一只小铁罩固定住,铁罩由一根一根灰色的细铁焊接而成,挂到他的耳后。他的锁骨像锯子一样盘踞在肩膀,健美的身体在衰弱地呼吸。烛光从他的肩头倾泻而下,滚落到脚边。   他的姿势很有仪式感,使他像一个即将被焚烧而死的祭品,十分悲壮。   护住他心口的棕红色皮甲,即使赫伦衰老到意识不清,都如海底的珊瑚礁一般在记忆里鲜明、巍然不动。   那是他的卢卡斯。   卢卡斯听见动静,金毛刷似的睫毛一抬,海蓝色的眼睛暴露无余,罩一层重伤带来的血雾。   他的眼光本透着股机敏和凶狠,在看到赫伦时就迅速冻结成冰,然后哗啦一声碎裂掉了。   赫伦眼前发黑。他使劲眨几下眼,居然感觉到一丝惶惑。他下意识地移动脚步,越走越快,最后跳过去,迟疑地抬手,轻摸卢卡斯的金发和蓝眼睛。他的大脑被撞击得生疼,似乎没有了血液,险些要昏迷过去,他甚至觉得这是有人盗窃了卢卡斯的外壳,用来欺骗自己的。   他捂着嗓子,感到一阵旋风以雷霆之势横扫过脑际,造成一片狼藉。他呼吸得越来越快,腿脚不受控制地摇晃。他死去的、沉寂的血管和皮肉,于此时迅速地鲜活起来,干枯的灵魂再一次充起了血,巨大的跌宕将他灭顶。他的心脏像是被袭击过一样,砰砰直跳着以作最有力的反击。   沉封已久的咽喉开始颤动。那些流动在血液里的、支离破碎的伤痛,都汇集成一股类似铁锥或石锤的坚硬东西,将封住喉头的诅咒打破了。   卢卡斯复活了,赫伦也是。   “卢……卢卡斯……”他喊出他的名字。他发声了。   因为铁罩的缘故,卢卡斯不能出声。他的眼睛微微颤动,喉头动了一下。他并不希望赫伦出现在这里。   达荷捂着嘴低笑着,阴险的笑声从手指缝里传出来。他的眼睛里伫立着两点黄光,随着晃动的眼珠乱跳。   “您会说话了呢,波利奥大人……”他说,“您的反应,让我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赫伦剧烈地咳嗽几下,丢掉手里的蜡板。他弯下腰抽几口气,好象要窒息一样。死而复生的灵魂,显然没有能力操纵激动过度的身体。   “如果我的调查没错,这个叫卢卡斯的奴隶是您的心腹。他的皮甲料子精良,比有些贵族的皮靴还要昂贵。我相信只有极为受宠的奴隶才会有此殊荣。”达荷走过来,用烛苗对准卢卡斯,晃悠几下。   “一个以使唤奴隶为乐的贵族,要想寻觅到忠心耿耿的心腹,这可是难于登天的。”   “……放了他。”赫伦有气无力地说。   “当然可以。”达荷笑道,“前提是您必须退出护民官的选举,消失于政坛。”   “我可以退出。”   “口说无凭。”达荷说,“我要您将名下的玫瑰园转让给我。”   赫伦直起身子,从眼梢斜斜地看过去。他的头脑尚未清明,眼睛还很模糊。达荷有点驼背的身影在朦胧的视野里游荡,烛光从下至上打亮他神色狡猾的脸,像极了一只飘忽不定的邪恶游魂。   赫伦喘息着,口齿还不怎么清晰:“你想要我的钱财……”   “不,我想让您堕落为骑士,从元老阶级跳出去,永远没有资格与我抗衡。”   “可以。”赫伦没有犹豫,指了指卢卡斯,“放了他,现在……”   达荷满意地点点头,递给赫伦一张纸。这是让出玫瑰园的合同,赫伦果断地盖了印章。   奴隶走上前,将栓住卢卡斯的绳索剪开。赫伦手忙脚乱地把禁锢他嘴巴的铁网罩取下来。   卢卡斯奄奄一息,嘴唇已经干裂泛白了。他面色苍白,一点活人该有的血色都没有。他的眼皮重重地下坠,眼缝间透出蓝色的微弱光芒。他所有的强悍和锋芒,现在都消弭了,只有一具看似强健的身体;好象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孩,穿戴着唬人凶悍的服装和面具,实则毫无攻击力。   恍惚中,他搂过赫伦的腰,下巴搭在他肩上,气若游丝地说:“赫伦,你来了……”   他忘了称呼赫伦为主人。   赫伦心里一酸,眼里要有晶亮的液体流出来。他抱着他,抽泣几下,眼前泛起漫漫大水,金黄烛光和卢卡斯的金发在视野里搅成一团。   许多许多的话语卡在喉头,卢卡斯总能给他的灵魂致命一击,也能强行将他复活。他觉得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信念灵魂都拴在卢卡斯手里了;只要卢卡斯一点头,他就能做出许多违背常理的事,哪怕是再死一回。   他低下头,轻轻咬了卢卡斯的肩膀,再颤抖地开口:“我真是恨死你了……卢卡斯……”   两人艰难地乘上马车。   赫伦将卢卡斯的头揽在胸前,拍了拍他的脸,焦急地说:“卢卡斯,别睡……”   “我知道……”卢卡斯圈着他的腰,衰弱地呼吸着,“您不该把玫瑰园让给他……元老院……”   “去他妈的元老院!去他妈的政坛!”赫伦打断道。他的眼圈泛红,眼眶里全是流转的雾气,马上就要流淌出来,“我是你的赫伦啊……”   卢卡斯只是抱紧了他,什么都没有说。 第55章 人生的意外   赫伦将还活着的卢卡斯带回家时,所有的奴隶都震惊了。   他给加图索写了信,用莎草纸说明了一切。   卢卡斯伤得很重,整个人处于半昏迷的状态,眼皮已经无法睁开,脸色苍白至极反而发暗。他的鲜血渗透了绷带,触目惊心,血淋淋之中透着股刚极易折的脆弱。他已经神志不清了。   赫伦和奴隶七手八脚地把他架回屋里,找来了医生。   卢卡斯的腿和胳膊都有骨折,原本割过肉的小臂有点溃烂,医生用手一压,就能流出青黄色的脓水。他失血非常严重,呼吸愈发微弱,好象一个失落的灵魄徘徊在通往冥界的冥河岸边,稍稍一探脚就能栽下去溺死。   医生切掉了他的腐肉,用骨钳剥离掉碎骨,做了个相当细致而漫长的手术。   等到医生满手鲜血,头上挤满汗珠时,夜已经深了。   根据医嘱,卢卡斯已经没有性命之危。他只是需要静静地躺在床上,喝大量的具有调理和愈合伤口作用的汤药。   手术之后的卢卡斯洁净很多。他在药草汁里泡过,连头发都像梳理过的金丝线,一根根地埋藏在枕头缝间。   他安静地躺着,气息沉稳下来,透着股隐约的血腥气。他疤痕遍布的皮肤是如此厚重宽壮,即使手无寸铁都好象披了一层铠甲;而他受伤的本体此刻已经蜷缩在这具躯壳之下了。他的嘴唇就如曾经临死时那样干燥,结出一层薄薄的干皮。   赫伦支走奴隶,坐到他的身边,与他十指胶合。他把烛灯拿近点,他想看清楚卢卡斯的脸。   卢卡斯虚弱地睁开一条眼缝,与他对视。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还是卢卡斯先开口:“我是被列维救下来的……”   赫伦竖起食指,堵住他的嘴唇,纤细的指头就这么嵌进他稍微干硬的唇间。“你先别说话。”他说。   赫伦开始抚摸他的脸。他的指头在他的眉骨处打圈,掠过金眉毛里隐藏的小痣,指肚轻轻按压扎手的睫毛。卢卡斯微微颤动的眼睑,饱满圆挺的颧骨,热度依旧的皮肉,都被他仔细地感受着。   他曾在初吻的海边有此举动,现在又做了一遍。   他平展的眉毛逐渐揪起,视线愈发模糊。他颤抖地握起卢卡斯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的眼角发红,神情居然有点委屈,使他很像一个被宠坏的、蛮不讲理的小孩儿,对挚爱自己的父母过分地苛责。   卢卡斯叹一口气,手滑到他的脖子处,轻轻一用力往怀里一搂;赫伦就顺势躺下,枕在他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上了。   卢卡斯垂下眼,打量着他,片刻后说:“我早就习惯了这些的。”   重伤的他还要反过来安抚赫伦。   赫伦倒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他抱着他的腰,闻到卢卡斯身上血腥气和药草味混杂的味道。这种浓郁沉厚的味道,迎面扑过来,钻进他的鼻尖,滚动在他的血液里,强行冲开理智压制感性的门锁。他抑制欲望的理性被勾破出一个口子,于是滚烫的性欲从中喷涌出来。他的灵魂随着卢卡斯的回来复活了,同时还有人类最不能忘怀的性爱之念。   赫伦的脸一下子热辣了,心脏再一次充起了血。   来自卢卡斯的熟悉的味道,立刻就让他硬了。   他贪婪地闻了两下,好象神话里以某种气味为生的精灵。这种气味翻滚在他的胸腔,似乎将他整个人都打上卢卡斯的标记。   这种标记感,让赫伦无比满足。   “我因为你……差点说不出话了。”他没有痛楚地说出这句话,竟然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还记得你之前对我许下的誓言吗?”他朝卢卡斯的怀里挪了挪,“绝不以命护我,绝不在我眼前死去,不然我就得病痛残疾、仕途不顺。而这些,全部都实现了……”   卢卡斯心里一沉,手臂一弯就把他搂紧了。他亲了亲赫伦的额头,那种迷人的血腥气就又传过来,如石墙沙泥一般疾速垒起,好象将赫伦禁锢在里面动弹不得。   赫伦心如擂鼓。   他感觉自己被卢卡斯充满,从心脏到皮肤,都浸透了这股血腥气。   某种程度上,他的性欲得到了变相的满足。   他用自己光裸的脚背去慢慢磨蹭卢卡斯的脚掌,颇有点挑逗的意思。   卢卡斯捏起他的下巴吻他。赫伦抱住他的后脑,抓紧他的金发,同样渴求地吻着。他们的唇齿交缠,唾液也是,有一种至死不渝的胶粘。   毋宁说他们是在庆祝生离死别之后的重逢。   赫伦更加狂乱一些。他很想抚摸卢卡斯的身体,手便慌不择路地滑到他的脖子,又顺着纹理移到他的颈动脉处。那里有鲜活的脉管砰砰直跳,如狡猾尖利的电光,沿着细密的血管就逆行到他的灵魂和骨髓。这证明了卢卡斯还活着,多么富有生命力。   赫伦被这种蓬勃的生命力驱策,呼吸愈发粗重。他非常想跟他做爱,而且是十分激烈、极致到骨子里以命相博的那种。   但他更想说一句与做爱无关的话。   他推开卢卡斯,眼睛泛着水汽,睫毛也如丝缎一样亮晶晶的。他的眉眼颤动几下,目光有点躲闪。他的模样好象是在告白,从眼角到双颊都泛起红云,“我想你了!卢卡斯!”   卢卡斯神色一滞。这些朴实无华的词语,却十分打动人心。这不是因为语言的魅力,而是赫伦说话的情感胜过语言本身的涵义。   卢卡斯摸了摸他涨红的脸,揩去额角的汗水,片刻后把他拥入怀中,神情复杂地说:“我也想您了,直到现在都是。”   赫伦平息一会,在他的颈窝吐出热气。他得到卢卡斯真诚的回应,才有所安心。   许久后,他沉沉地开口:“告诉我你所经历的一切。”   卢卡斯并没有松开手,说:“还记得我曾经在布鲁图斯家做卧底吗?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就是喂狮子。”   他顿一下,“动物也有人的灵性。也许那一个月的喂养微不足道,但足以在千钧一发时将我悬在狮口的性命挽救过来。它们到底还是没能成功地咬死我。”   “列维是谁?”赫伦问,“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达荷得力的心腹,也是我的朋友。”卢卡斯说,“当年在角斗场上,他就从老虎的嘴里把我拉了出来。那天,狮子咬住了我的腿,还是他从天而降,再一次救了我。”   他的声线转低一些:“那天晚上,达荷和他一直在暗处里监视着我们。因为怕染上命案,他从头至尾都没有出手。他是个谨慎到血液里的小人。”   赫伦想起那个宽健的身影,恍然地说:“看来那天来找我的,就是那个列维了。”   “他救了我。但他只是奴隶,也向主人发过惊天动地的誓言。他所能倚靠的,只有他的主人;除了安敦尼,他无处可去。头脑简单的奴隶无权干涉贵族的利益纷争,他只能听从他的主人,将快要虚脱的我带回了安敦尼。”   “噢……他眼睁睁地看着达荷做了邪事!”赫伦喟叹,“但我不得不说,他救了你。”   “达荷简简单单地给我包扎一下,就是为了拖延我的寿命,作为对抗您的筹码。他想赌一把,看看我这个奴隶能否换回一座玫瑰园。”卢卡斯说,“结果……他还是赢了。”   赫伦有些忧心。他搂紧了卢卡斯,脸上流露出沉重。   达荷虚伪的假笑鬼魅一般飘忽在眼帘之内,挥之不去的噩梦景象。那是个可以微笑着杀人、面对剥皮削骨的酷刑也能云淡风轻的人。他的亲切面具似乎钉在皮肉上,永远也拿不下来,让人猜不透他的真实所想。   赫伦感到一阵恶寒,“达荷是布鲁图斯的亲哥哥,但他可比他的弟弟难缠多了。他就像洞窟里的蛇那样滑腻狡黠!”   卢卡斯豁然,“原来是这样……难怪塞涅卡会出现在布鲁图斯那里。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   赫伦大幅削减家宅的支出。虽然没有了玫瑰园,好歹他还有公共浴场。浴场的利润明显要比玫瑰园少许多,但也足以让他温饱,尽管他没有了受人人景仰的元老身份。   他将政论丢弃一边,照顾卢卡斯很悉心。高兴时也会亲自下厨,为卢卡斯煮一碗加藏红花的骨头汤。   卢卡斯溃烂的胳膊渐渐愈合,留下了一块扭曲扎眼的疤痕。他破碎错位的骨头和筋脉,都在药草和伤药的追击之下,逐渐回到了正轨。他成功摆脱了床榻,可以拄拐杖行走,伤势大有好转。   加图索风尘仆仆地来到家宅时,赫伦还躺在摇椅上晒太阳。   他鸦羽色的斗篷在走动时鼓起,底下传出叮叮铃铃的声音,清脆悦耳,好象他整个人都因为这轻巧的声响而轻盈灵活许多。   他没让奴隶禀报,直接就走进门来,手里捏着一张羊皮纸。他的胖脸因为笑容又大了一圈,有种富态的滑稽,看上去心情不错。   “护民官可是很忙的!”他大声说,“像你这样无所事事,只会走入歧途!”   赫伦听到响声,摇椅猛然就不动了。他将头探出半遮着脸的斗篷,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的等级堕落了,没有资格参选护民官。”   加图索则满脸带笑。他朝赫伦摇晃几下手里的羊皮纸,“达荷的诡计没能得逞。他反而帮了你一把!不过我想他一点都不想做这样的好人。”   “怎么了?”赫伦满头雾水。   “新皇帝颁布了新的政令。”加图索笑嘻嘻的,“护民官是为众多人民谋福祉的职位,因此元老不得担任。而这一次参选的,除了你都是元老。也就是说……”   他故意咳嗽两声以示重点,“你已经是唯一的护民官人选了,我亲爱的表弟!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不按既定的方向令人省心地走,不是嘛?”   作者有话要说:   护民官在古罗马的确只能是由平民担任的,贵族不能担任。在这里,我稍微改了一下,把骑士也算进去了,就当是改革的过渡吧。 第56章 钱欲交易的婚姻   生命中总有一些契机,来时毫无征兆,也无需刻意追求,就这么自然而突然地找上门来;以至于在迟暮之年,都能使人怀着庆幸,无限怀念地感叹一声:“当年要不是……”   人的命运就是这么奇妙。   加图索把羊皮纸递给他,“你自己看看吧!这是新皇帝路奇卡的命令。他刚刚上任,需要以此举揽民心。这是登基之后的惯例。”   赫伦有些激动。突如其来的喜讯像天赐的灵丹妙药,一下子就把他的慵懒和自暴自弃医治好了。他猛地抽口气,眼睛在瞬间失神后闪过亮芒,沸腾的血液急急地冲上头脸,他的耳朵都因此而呈现鲜红色。   他兴奋地从摇椅上跳起来,揪住加图索的耳朵,猛烈地摇晃几下。   “老天爷!”加图索抓开他的手,“我的脑子要被你摇散了!你可一点都没有要当官的庄重和威仪!”   赫伦松开手,声音颤抖地说:“我只是太高兴了!你知道,这比剧场里的拟剧表演还要戏剧化!”   “你真应该感谢路奇卡!”加图索揉了揉疼痛的双耳,“即使他事务缠身,像蜜蜂那样忙个不停,倒也制定出这么一个亲民的政令。”   “事务缠身?”赫伦不解,“据我所知,新皇帝并没有什么动向。他只是像他的父亲一样,在皇宫里享受美食美酒……”   “不……”加图索摇两下头,“你所看的只是表面。头戴桂冠之人注定不会庸碌无事,他需要平定行省的暴乱,需要处理反对他的元老……总之,太多了。”   “噢!皇帝之事于我相隔甚远。”赫伦说,“我只需做好我的职务,着眼于利民惠生的责任就好。”   加图索收敛微笑,静默地看着他。他的胖脸透着些许忧郁,好象蒙了一层暗纱,清亮的黑眼睛也沉着起来,嘴唇紧紧抿合,双手抱着手臂,有股阅尽千帆的老年人的气派。   “唉……”他轻叹,“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当然,我是指你那单纯如清水的心灵,而不是你修长挺拔的个头!”   赫伦歪过头,撇了撇嘴,“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还太年轻了。”加图索忧心忡忡,“早晚你会明白,政治绝不是做好本职工作而已,它更喜欢八面玲珑之人。”   “我多思的表哥,我并不怎么擅长勾心斗角,这一点你是最早知道的。”赫伦又躺回椅子,轻轻晃着身子,“我更想踏实一些做出实绩。”   加图索不免长吁短叹。他甚至有些哀愁,像悲天悯人的圣者在注视耽溺于人间欲乐的凡人。他努了努嘴唇,面部肌肉抽两下,最终带点五味杂陈的心绪说:   “愿神明保佑你一辈子生活在童年!”   赫伦飞快地瞧他一眼,若有所思。   ……   安敦尼的家宅,弥漫着一股馥郁而香腻的味道。这是缬草的芬芳气味,有强烈的催情作用。   达荷刚从元老院回来。他得知了新政令,心情糟透了。   他闻到香味,机敏地抬头看向二楼的卧室。隔得老远,他都能听见尤莎在与男妓云雨的声音。   他皱起眉头,嫌恶的模样像是吃了一只苍蝇。   素来洁癖严重的他没有进屋,而是选择坐在中庭里受冻。他觉得此时的厅殿极为不洁,连空气都是污秽脏污的,只要吸一口,就会连骨头都被毒黑,连灵魂都逃离不出这秽乱的诅咒。   终于,那阵呻吟和叫喊消止了。不一会儿,尤莎就带着男妓走了出来。   两人衣衫不整。尤莎挎着男妓的胳膊,饱满的双乳完全裸露出来,像两团雪白的云朵,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微微颤动。她的眼睛冒着情欲赋予的水汽,艳丽的红指甲点缀着金粉,紫红色的口红被亲吻蹭到了脸颊处,显得淫荡极了。   她看见达荷淡漠地坐着,嘴角蹿起一丝讥笑,没搭理他。   她给了男妓一些钱币。男妓倾身,在她的胸部落下一吻就离开了。   “把你的肩带拉回去!”达荷在她转过身时,终于忍无可忍地叫道。   尤莎轻嗤一声,慢悠悠地拉回肩带,掩盖住自己的胸口。   “你说了不管这些的。”她嘲讽道。   “我真是昏了脑袋,才会答应娶你这个肮脏的女人为妻!”达荷气红了脸,“全罗马的妓女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你一个人的淫欲!你简直弄脏了我的宅院!”   “噢别把自己说得多么高贵!”尤莎扯了扯黏糊糊的头发,烦躁地说,“你娶了我的嫁妆,我嫁给了身体的欲乐,这是多么公平的交易!”   她走过去,摸了一下达荷的脸,“你可别告诉我你要毁约!”   “老天!你别碰我!噢……”   达荷慌乱地站起来,舀起天井的水拼命搓着脸。他的面目非常扭曲,一边脸很快就被搓红了。但他没有停止,使劲搓洗脸颊,好象要把整块脸皮都揭下来。   “你的出尔反尔真是令我恶心!”尤莎不屑道,“当初你可是向我保证过,决不会干涉我的私欲。不然我才不会把土地和黄金送给你!要知道,多少比你高大帅气的男人都像狗一样围着我蹦跳……”   “那是因为他们不会答应你婚后私通!”达荷恶狠狠地说。   尤莎冷笑两声,“可你为了仕途,为了倚靠我父亲这座靠山,倒是答应得很干脆呢!比那些狗可还要低眉顺眼!”   达荷被戳到了痛处,噤了声。他默默撩起水洗着脸,动作却越来越大,眼睛也愈发红起来,似乎是在拿自己的脸泄愤。他的侧脸早已被搓到疼得麻木。   “但凡忍不了时,就想想你的野心。”尤莎瞟了他一眼,讥讽道,“忍不了就干脆休了我。反正等着娶我的人还很多。”   她高抬着下巴,趾高气扬地走进厅殿。   达荷气得脖子都涨红了。他捂着脖子,哮喘似的拼命喘息,太阳穴处的血管跳动得剧烈,越来越快,好象马上就要爆裂冲破皮肤。他的眼前模糊起来,腿脚一个不稳,一下子跌到冰冷的天井里,全身都被浸湿了。   他气得大喊几声,使劲拍打着水面。   ……   护民官的选举极为快速和顺利。因为只有赫伦一人符合条件,元老院甚至没有进行投票,直接就定下了名额。   根据皇帝的附加政令,下一届的护民官只能由平民担任,连骑士都失去了资格。新皇帝为了赢得人民的呼声、巩固自己的权力,就拟定了这个改革政策。   而此届选举,无疑是改革的一次过渡,算是权宜之计。赫伦非常幸运,成了因缘交错中最大的获益者。   上任那天,他头戴玫瑰花环,站在绚丽的花车上,由一匹骏马拉着绕城展示。   他穿着金红条纹的丝袍,光滑的长发被风吹扬,发间洒满金粉。他腰背绷直,握着雕刻母狼的权杖,眼睛描画粗重的墨线,刚强之中竟有了女性那样妩媚的妆感。阳光从云层泄露,熨烫在他的丝袍上,反出一层金亮的光。人们冲他欢呼喝彩,往车上撒花瓣抛干果。   他头顶澄明剔透的蓝天,路过罗马脏乱的灰黄色街道,就像一笔鎏金般的金红,生生勾画进湛蓝与灰黄的交界处。于是衣着华丽的他集合了世间所有的繁华,也沾染了神界特有的美和纯真。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赫伦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   他抖落掉身上的花瓣,匆忙地用冷水洗一把脸。   奴隶们迎上来,给他端来铜盆和手巾,替他换上轻便的棉靴。赫伦在铜盆里洗了手,伸出十指,让奴隶为他涂抹橄榄油。   “卢卡斯呢?”他问。   一个女奴抢先答道:“他在后院练剑,连内衬衣都没穿,身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   她这么说着,好象想到了什么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脸颊烧灼出一层红云。她偷偷抬眼,和其他女奴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紧闭着嘴忍着笑意,肩膀还止不住地抖动几下。   赫伦瞬间了然,冷冷地命令道:“以后你们不许看他练剑!”   女奴们愣了神。他剥夺了她们最大的乐趣。   赫伦有些气恼地收回手,直接走去了后院。   卢卡斯穿着棕红色的皮甲,坐在矗立于白鸽群中的假山上。他刚刚结束训练,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呼出几口雾气,手里拿着皮革水壶。他的身后便是大而圆的冷月,雄健的剪影嵌进冰玉般的圆月中,给浪漫的月影添了许多犀利。他是这烂漫的夜晚最大的锐利之物。   那柄锋利的短剑插在他腿边,晃着银亮的寒光,比月色还耀眼。   他好象一个守卫月亮的骑士。在其他人纸醉金迷的时候,他就忍受孤独、守护这一隅的安宁,带着和他同样寒冷孤独的剑。   “卢卡斯。”赫伦喊他。   他侧过身,身体明显滞一下,接着就跳下假山,慢慢从月光里走出来。   “您回来了。”他汗湿的金发有一绺黏到额角,被他抬手撩到后面,露出锋利如剑刃的眉毛。   “我等您很久了。”他微笑着说。   “你练剑了?”赫伦拭去他下巴的汗珠。   “嗯。”卢卡斯将短剑倏而一转,冰冷的剑刃果断入鞘,“我的伤势完全好了。那些昂贵的汤药,我可是一点都没有浪费。”   赫伦的眼光转暗,“我刚才下令,禁止所有的女奴偷看你练剑。”   卢卡斯愣了愣,随即笑道:“您吃醋了?”   “不。”赫伦否认。他上前一步,拥住他结实的腰背,沉沉地说,“我不想你被那种轻薄的态度污染。你值得最认真的尊重和喜爱,而不是戏谑和轻佻。”   卢卡斯情动。他丢掉短剑,捧起赫伦的双颊。锋锐的眉眼流露出温和,有种格格不入的柔情。他向来硬邦邦如坚冰的身躯,此刻也出现了裂缝;好象神话中的阿喀琉斯,刀枪不入却终是被射中了脚踵。   他的嘴唇颤动几下,没有对赫伦使用尊称:“你今天真漂亮。”   赫伦圈紧他的腰,偏过脸,轻轻咬了他的耳垂,嘟囔一句:“去我的卧室。我等今天已经很久了……” 第57章 爱   赫伦捡起短剑,拉起卢卡斯的手进了卧室。   他们将门窗都关紧,卢卡斯点燃壁炉。屋里很快就暖和起来,火焰的光影像海底随水流飘荡的金珊瑚,跳跃着充盈了整间屋。   赫伦披着金红的袍子,直接坐到床上。他在床边屈起一条腿,另一条耷拉下来支撑身体。   金黄的火光攀爬他的半边身。洒落到黑发的金粉很密集,像一张镀金镶钻的发网。那双幽邃的黑眼睛描画粗墨线,睫毛被火光镀金,有种过分雕琢的华丽美。   这种妆感厚重的美多少带点邪恶的气质的。他连每一根发丝都散发金灿灿的富贵气,五官精致到妖冶;好象笼罩黑森林的魔法,魔女金属色的黑指甲,盘踞山洞吐信子的金毒蛇,总之是最危险最迷人的东西。   “卢卡斯,转过身看着我。”他蛊惑似的压低嗓音。   卢卡斯放下炭钳,扭过身子,蓬松的金发被热浪吹得乱颤。   他看着爱人,居然产生一丝说不清的感慨。   他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投掷于赫伦身上,仿佛赫伦就是另一个自己,因为赫伦承载了他全部的人生。某种程度上,赫伦正是他的灵魂,并非仅仅是他的灵魂所指。   赫伦拔出剑,灰冷色的铁刃转过一圈,反射的火光刺痛卢卡斯的眼睛。   他那张迷惑人的脸藏在剑刃之后的黑暗中。这一瞬间他的黑眼睛倒映出置人于死地的剑影。   他伸出舌尖,沿着剑身轻轻舔过去,一直舔到剑尖。他的眼睛紧盯着卢卡斯,脆弱的红舌尖类似某种狡黠的活物,贴附着锋锐的刃,和他本人一样那么以柔克刚。   卢卡斯腹部一紧。沉稳的、刚硬的血液像一块顽固的冰冷金属,被赫伦硬生生炙烤成一滩火星四溅的浆水。他无法自控地粗喘,弥天的欲火从小腹烧灼,席卷他的五脏六腑,烫烧他干渴的咽喉。好象全身上下每一滴滋润的水都被这把火烧干了,留下的不过是一具只会遵从本能的、硬邦邦的躯壳。   他的面容变得暗沉,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绷如拉到极致的弓弦。他沉默着,好象潜伏晦暗丛林之中的悄然野兽,待到时机成熟,就会扑出来吞噬一切。   他被赫伦有意无意地诱惑很久了。他所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纵然是最坚硬结实的盾,也总该被刺穿了。   他些许尖锐的喉结滚动一下,走了过去。   赫伦把长发撩到耳后,睫毛上沾染一点掉落的金粉。他用指尖挑起卢卡斯的下巴,勾向自己,说:“喜欢我这样吗?”   卢卡斯没立刻回答。他抓紧赫伦的双肩,猛地将他推倒在被褥上。短剑也咣当一声落地了。   他用的力气很大,赫伦被震得有些头晕。   他托起赫伦的后脑,轻抚他的脸。他的指肚布满薄茧,粗糙的拇指抚弄赫伦的睫毛,经移过鼻梁上的淡淡雀斑,以及他微翘的嘴角。   即使他太熟悉这张漂亮的脸,他也是不厌其烦地观赏;好象是透过这层凡人的血液皮肉,去窥看驱壳之内真正的赫伦。那是与美丽皮囊无关的赫伦,也是他的真正所爱、所膜拜。   赫伦抬起床下的那条腿,主动搭上他的肩膀。柔弱的小腿肚摩挲卢卡斯的耳朵,这与恋人的耳鬓厮磨大抵相同。   卢卡斯腰背的肌肉收紧,挤出健美性感的曲线。他压紧眉锋,吐出的气息杂乱而火热,像火星烛苗似的燎伤赫伦的颈项。   情欲不可抑制地翻涌,好象有一只发情的怪物,在血管内嘶吼着横冲直撞,蛊惑他吞食掉赫伦。   赫伦歪过脸,张口吮吸他的拇指。   卢卡斯压了上去,双臂撑在他身侧,将他紧紧禁锢在怀里。那对蓝眼睛因为欲望变得深邃幽暗如夜海。战斗一生无欲则刚的角斗士,终究还是被情爱的魔力蛊惑了。   “喜欢我这样吗?卢卡斯?”赫伦张口,用舌尖舔了舔他已经润湿的拇指。   “我喜欢的是你。”卢卡斯嗓音沙哑,显得沉甸甸的。他的眉头紧绷,眼睛里的聚光类似仲夏白昼,钢铁岩石般将瞳孔里的赫伦包裹起来,让他的主人再也逃不了了。   “你是我的。”他开口。   赫伦愣了一下。他等这句话很久了。   他搂着卢卡斯的脖子,双腿圈住他精壮的腰,肩膀微微颤抖着。他眼角发红,情绪有点激动,呼吸紊乱得像垂死挣扎的病人。   他跟卢卡斯的胸膛紧紧相贴,甚至能感受到他强健肋骨的形状,无坚不摧。这让他有些头晕目眩,心脏剧烈地搏动着;他错觉与卢卡斯共用一个身体,角斗士健美胸膛里的心跳,绝对是自己心跳的回响。   “卢卡斯!”他颤抖地说,歇斯底里的样子,“我命令你狠狠上我!就是现在!”   卢卡斯被他的热情带动,分开他的双脚,在屈起的膝盖上落下一吻。他看着已经迷乱的赫伦,扳过他涨红的脸,让他看着自己……   他们配合得很默契。   赫伦一开始有疼痛,很快就得到了欢愉。卢卡斯进入他时,他收获的不仅有快感,还有爱情带来的满足。   比起肉体的性爱,这种心灵的满足使他更加投入,心脏似有一股暖流洄转,四肢百骸都被热爱所充盈。   他甚至在极致的肉欲之外,寻觅到一种超脱尘世的快乐;好象他与卢卡斯不过是不谙世事的孩童,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是天真追索着最原始的快乐。   性爱达到了极致,反而就成为最纯洁的东西了。   ……   结束之后,他们都很疲累。卢卡斯搂着他,尽量平复着呼吸。   赫伦感受到灭顶的幸福,即使不再做爱都能产生无穷无尽的快乐。逐渐地,流淌在血液和骨髓里的愉悦凝结成一股酸意,从腹部直捣咽喉,让他眼前泛起雾气,鼻头也是酸涩的。   他的脊背微微颤抖,胸腔好象痉挛似的抽动几下;他的黑发黏在侧脸上,光裸的肩膀时不时抖动,纤白的颈项露出一截,有种极易被折断的脆弱美。   这股酸意越来越大,最终溃破他的抑勒,从黑眼睛里逼出眼泪。他躲在卢卡斯的怀抱中,心跳愈发剧烈,哭得也越来越厉害。   他可谓是喜极而泣。   “卢卡斯……我……”赫伦含糊不清地说。他的眼泪晕开在卢卡斯的胸前,混合着滚烫的汗水。   卢卡斯有点担心他,手臂一动使他探出头来。   赫伦的眼睑红肿,前额挤满了濡软的汗珠,白皙的皮肤有不自然的潮红。   他的泪水是不由自主地流淌的,不经过他本人意识的控制;好象自灵魂深处而来的高贵东西,总是无需凡尘思维去桎梏的。   卢卡斯揩去他的眼泪,抱紧他。他倒哭得更猛烈了。   他要把毕生的感情通通都以流泪的方式发泄出来,也包括前世的。他对一波三折的人生的感慨,对繁忙世间怀有的隐约厌倦,都这么哭出来了。他感觉自己无比接近人的本性,终于看穿了肉体凡胎,去触摸真正的灵魂。   人生中总有这么一刻,从浑浑噩噩的生活中短暂地解脱出来,感触到人性的最深处。   赫伦向来同大众一样,糊里糊涂地忙活,对生活淡漠处之。他本可能到死也感受不到这灵魂启发的一刻。   但他不会,因为他遇见了卢卡斯。   “卢卡斯……我爱你……”他哭着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越喊越快,声音也是嘶吼出来的。他的指甲深深嵌进卢卡斯的皮肉,刮出了一道道血痕。他的腿脚胡乱蹬着,踹到了卢卡斯的小腿。   卢卡斯亲吻他的额头,手掌轻抚他的后背安抚他,说:“我也爱你。”   许久,赫伦才平息下来,呼吸恢复了绵长沉稳的节奏。他安静地蜷缩在卢卡斯怀中,轻抚他汗湿的后背。   卢卡斯的皮肤十分粗糙,非但是黄沙砾石打磨而成,更多的是鞭伤和刀剑伤。这些伤疤密密麻麻地交错,使他的皮肤凹凸不平。   “卢卡斯……”他轻声说,带点不确定的腔调。   “嗯。”卢卡斯应声,鼻音非常重。   “卢卡斯……”赫伦又试探着问了一遍。   “我就在这儿。”卢卡斯了然,圈紧了他的腰。   赫伦揽着他的肩,手指插进他潮湿的金发。他的蓝眼睛驱除了情欲所致的暗芒幽暗,此刻也象半透明的水晶那般澄澈了。   赫伦吻了吻他的眼睛,“之前你说的那句话,我还想再听一次。”   卢卡斯想一下,带点迟疑的口气:“我爱你。”   “不是这句。”赫伦摇了摇头,“是上一句。”   卢卡斯回想一会,微笑起来。他捧起赫伦的脸,把黏着在脸颊的发丝都捋到后面,郑重而温柔地说:   “你是我的,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我的赫伦只能被我一个人占有,只能为我一个人品尝,谁也不能把你抢走!要是有人不自量力,胆敢觊觎你,我会亲手将他剥皮剔骨!”   赫伦感到满意。他享受这样霸道的、罕见的卢卡斯,他渴望他把所有的人性都倾注于自己身上,无论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只要是卢卡斯的,他都想占有。   “再说点别的……我还想听……”赫伦眯起眼睛,心脏像是有一把暖火燃烧,血液里也好象掺杂了甜甜的蜂蜜,使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泛出甜蜜。   “你是这个世间最美的人,谁都不能与你媲美。”卢卡斯继续道,“你的肌肤比丝绸还要细腻,腰肢比希腊的艺术品还要精致,眼睛就像闪烁的星星,像打磨过的黑玛瑙石,是蝴蝶翅膀上的鳞粉,是水面上的波光……还有,你的身体是世界上最美味和紧致的东西……”   “噢!别说了别说了!卢卡斯!”赫伦笑得颤抖起来,“我的鸡皮疙瘩都要掉出来了!”   “让我说吧!赫伦……”卢卡斯抱着他,轻吻他,“我想说这些,就让我说吧!”   赫伦扒着他的肩膀笑起来。   这时,他发现卢卡斯的臂膀处有了几道很深的红印,有的甚至出了血红肿起来,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很突兀。   这无疑是他兴奋至极时抓出来的。   赫伦有了坏心思。他凑上去,恶意地舔了舔卢卡斯的伤口。   卢卡斯眸色暗沉下来,一个翻身就把他压在身下……   他们食髓知味。 第58章 堕落的贵妇   这是卢卡斯的初恋,也是赫伦的初恋。他们因为性爱而更如胶似漆了。   那个美妙的夜晚好象具有奇效的肥料,将他们刚刚破土的爱情之树浇灌得枝繁叶茂,以弥天之势直冲云霄。   赫伦简直一刻也离不开卢卡斯,甚至要求他不能距离自己超过五步。好象卢卡斯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倘若身边没有了卢卡斯,他就要支离破碎,也不再是完整的赫伦了。   他们很年轻,年龄也相仿,血液里总是蔓延着对性的渴求。陷入热恋的他们经常做爱。   深冬的严寒有被驱赶的势头,雪山顶的积雪消融变薄,冰封冻结的罗马有了软化回暖的迹象。人们被寒冬锁死的热情又活泛起来,商铺、酒场和妓院渐渐开张,护民官的职务就显得多了。   阳光逐渐盛起来,到了中午时刻,像金面罩一般披挂在罗马大理石的建筑上。   以至于赫伦不必点燃书房的蜡烛,都能将羊皮纸的文字看得清楚。   桌上的羊奶一口没动,青葡萄串完整地放在小盘子里。他在阅读公文时,不怎么喜欢吃东西。   他穿着金红色的官袍,衣摆有细密的银线镶边。指间还戴着那枚蓝玛瑙金戒指,那已经成了他专属的官印,具有否决元老院提议的效力。   卢卡斯躺靠在他背后的床上,用鹿皮擦拭着手里已经光亮刺眼的剑。   赫伦在公文上盖好印章,叠起来。   “看样子,您已经结束了忙碌的工作。”卢卡斯坐起来,手掌倏而一转,白亮的剑光扫过他刚毅无比的脸庞。他的蓝眼睛如海面映日影一般散射光亮。   “我不得不说,您的职位可一点也不比第一元老轻松。羊皮纸满天飞,盖章频繁,人们的日常生活全系于您的戒指。在我眼里,您就好象背起了整座罗马!”   赫伦一把脱掉官袍,露出洁白的衬衣。他慢悠悠地拿起银杯,转过身靠在书桌上,神情有劳累之后的慵懒。那种为官的谨慎庄重也从他身上褪下去了,他又成了那个柔美自然的赫伦。   他的嘴角狡猾地翘起来,盯向卢卡斯的眼神意味深长,连说话的口气都变得暧昧,很像恶魔施展巫术之前念叨的咒语:“可压在我身上的是你。”   卢卡斯轻笑着,一只胳膊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姿势十分随意,好象没听出来他的隐意。   “您写字的手已经酸痛了吧?”他说,“不来休息一会吗?”   赫伦喝光羊奶,从小盘里摘掉一颗青葡萄,就朝他走过去。   卢卡斯往旁边挪了一下,给他铺好枕头。   赫伦脱了鞋,放下悬挂在床头的红色帷幔,将外面的世界隔在棉制的床帘之外。   于是他和卢卡斯就置身于一个逼仄隔绝的空间。这里光线昏暗,棉花挡去了大部分阳光,暗色攀爬到被褥枕头上,安静得只有两人深长的呼吸声。   卢卡斯的双腿健壮而笔直,有寥寥的疤痕。即使处于放松状态,腿部肌肉都好似隆起一般,曲线夹和阴影。他的腹肌紧实地排列,线条如幽深的谷壑嵌在其中,是独属于雄性的刚硬。即使他全身放松空门大开,都好象坚不可摧。   赫伦被他所迷,不自觉地抚摸他的腿,一直滑到健美的腰腹。   他细嫩的指尖漫越过粗粝的皮肤,好象燃烧在巫术棒一头的火星,一点点将卢卡斯慢慢烫伤,最后连心脏都被巫术侵蚀,再也无法提起什么正直的念头了。   他有些把持不住,猛地坐起身,又被赫伦按住肩膀,强硬地推倒下去。   赫伦将青葡萄捏出汁水,慢慢涂在他的嘴唇上;然后坏笑着,凑上去用舌尖舔掉。   “今天还没做。”他撤回头,哑着嗓子说。   卢卡斯屏息,搂过他亲吻。   他一开始还是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好象教徒亲吻圣女脚背一般带着敬意;而在他顶开赫伦的双唇时,强悍的占有欲就操纵了他。他用牙齿没轻没重地啃咬它们,双手急切地抚摸他柔嫩的胸口。   他完全沉浸在这个湿意的吻中;像饿狼啃食猎物的血肉,像杀红了眼的战士,总之是最歇斯底里的时刻。世间外物皆于此刻消失,他什么意识也没有,只有啃咬赫伦的本能。   赫伦被他咬痛了,无意识地发出吃痛的呻吟。   卢卡斯如梦初醒似的,松开了他。   “怎么了?”他摸一下他的嘴唇,紧张地问。   “没事……”赫伦的脸憋得通红,气息不稳。   尽管他衣衫不整,他还是在纯真地微笑,柔亮的黑眼睛里透着幸福,细长的卧蚕很饱满,轻轻颤抖着。他看起来居然很纯洁,一点都不像方才那个引诱人的小恶魔。   “我喜欢你弄疼我……卢卡斯,我想让你以后都像刚才那样吻我……”他颤抖着说。   卢卡斯愣一下,随即浅笑起来,“只要是你提出来的,我都一定会去做的。”   他抬手,将赫伦的内衬衣脱掉,让他的身体暴露在自己眼前。   赫伦张开腿,跪坐到他的胯间,一手攀紧他宽厚的肩膀,另一只去解他的皮带。   卢卡斯掐住他的腰,一用力把他压在身下。   “你太累了。”他喘息着,“让我来。”   ……   加图索前来波利奥时,高兴得步履生风。   残云层层叠叠,被西沉的夕阳逐层晕染成血红,缓缓向尽头推移,好象女神穿的渐变色的红裙摆,湛蓝的天空反而像血丝一样充盈其中。   加图索一身细致的丝绸黑衣,站在苍穹之下,满面红光。体形圆胖的他从门口走进中庭,步伐欢快;像挂在女神脖间的黑玉珠,顺着她红裙子的褶皱滚落到人间来,带着具有神明气息的福泽和欢喜。   “加图索……”赫伦软绵绵地站着,懒懒地打个呵欠,“你来得未免太突然,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世界上所有的不安宁都是突然降临的,从不会体贴地预先告知,我亲爱的赫伦。”加图索笑嘻嘻的,“就像犹太行省的暴乱,像赐予你福气的政令,像庞贝城的火山。”   “犹太省又闹乱子了?!”赫伦抓了抓头发,“犹太总督一定很头疼。”   “他已经被暴民削掉了脑袋,现在头疼的应该是小皇帝!”加图索摊了摊手,“他接了个烂摊子。今天在元老大会上放出风声,说要召集军队,让那些自以为是的犹太暴徒吃点苦头!”   “我真不明白,那些整天守护圣殿、歌唱圣名的教徒,居然还会做出砍头纵火的恶事!”   “人性的邪恶可是连神明都无可奈何。但我今天过来,可不是要跟你讲这个浅显直白的道理。”加图索拉过赫伦的手,与他做贴面礼,神色有些惊疑。   “老天爷,你劳累的模样比一只绵羊还好欺负!护民官的事务一定是让我好逸恶劳的表弟疲劳过度了!”   赫伦强打起精神,“加图索,你的某些话真让我生气,却又无法辩驳。我并不觉得你在傍晚毫无征兆地跑到我家,就是为了表达这个可有可无的关怀。”   “当然不是!”加图索猛拍一下他的脑门,神秘地说,“我来带你去看一场好戏。你与我同为达荷的敌人,我想你一定乐意见到他倒霉的样子。”   赫伦一头雾水,问:“我们去哪儿?”   “妓院。”加图索重重地说,“全罗马最荒唐,也最有包容力的地方!”   ……   加图索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闯入拉丁姆区的妓院。   到了傍晚,妓院开张营业了。狭长的甬道翻涌着缬草的香气,羊绒地毯铺就着玫瑰花瓣,淫秽的马赛克壁画被擦拭干净。   奴隶端着葡萄酒,殷勤地穿梭其中;打扮妖艳的妓女们坦胸露乳,用大腿摩擦走廊的石柱,抚摸自己的胸部;她们甚至互相亲吻,将火红的唇印贴在彼此的胸前,朝前来的一行人吹口哨。   他们步履匆匆,将天花板垂下来的情趣道具撞得叮当响。   “天啊!加图索,就连能穿紫色衣服的皇帝都会来妓院寻欢作乐!”赫伦捂着鼻子,不耐地说,“如果你想在这里揪出达荷,给他安上行为不检的罪名,被元老们嘲笑的人绝对会是你!”   “噢我可没那么傻!”加图索笑了笑,“我可不是来找那个洁癖的!我们的目标另有其人!”   “到底找谁?!”赫伦烦躁地抬手,拨开悬挂在脸前的生殖器铜像。   “跟我来!”加图索说,“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这儿的!”   赫伦跟在他身后,在迷宫似的妓院里绕了几圈,终于在一间帐屋前停住。   薄如蝉翼的纱帐被撩起,不堪入目的景象就直直打入眼中了。   一个赤裸的女子趴在床上,被三个男人围起来。   她叫得很大声,非常地享受其中。精致的小波浪金发很凌乱,湿漉漉的,脖子上戴着贵重的金项链;耀目的红指甲涂洒金粉,雪白的大腿因为过度兴奋而抽搐。她的身体不停摆动,脸盘挂着怪异而癫狂的笑容,嘴里喊着下流的言辞,背部肌肉痉挛着,扭曲而狰狞,一点都没有女人的美。   她好象一只在交配的动物。   赫伦瞠目结舌。他认出了她。   加图索将手边的玻璃瓶一推,瓶子立刻碎裂在地。哗啦啦的声响惊扰到了沉浸欲乐的四人。   妓女大惊失色,连忙滚到一边,用毛毯盖住自己。   加图索咳嗽两声,眼睛移到一边,冷漠地说:“贵族妇女不得卖淫,违者要被驱逐出罗马。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对吧?尤莎?”   作者有话要说:   古罗马的妓院是合法的,但是从事的都是奴隶和获释奴,贵妇不得从事卖淫,不然就要被放逐。 第59章 颠倒的主奴   尤莎用毛毯裹紧身体,露出泛红的肩膀。   她惊魂未定,尚未从快感中平静下来,胸脯短促地起伏着,一脸反感地躺靠在枕头上,怨恨地瞪了加图索一眼,完全没有尴尬的情绪;好象她是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贞洁烈妇。   那三名嫖客匆忙地穿上衣服,被随行的人扣下来以作人证。   加图索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册,拇指轻轻一翻,“你化名为茱莉娅,登记在这个妓院里揽客已经有两年了。你成天夜不归宿,难道你的丈夫达荷从来没有追问过吗?”   尤莎眉眼发红,此时也眯起来;她从鼻孔里出气,讥笑两声,懒洋洋地说:“他就象个硬不起来的老山羊,我跟他可从没有同睡一床。他那干净得象处女的双手,怎能愿意触碰我不洁的身体?!”   赫伦吸了口凉气,浑身僵硬地站着,感到一阵恶寒。   加图索十分淡定,“你的父亲是位高权重的元老。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当妓女,我想他的面子一定会受损。他的尊严被你完全毁坏了。”   “噢加图索,这明明与你无关!你的仇恨来源于达荷,与我毫无关系!”尤莎捶打着床面。   “所以我并不想干涉你。”加图索说,“对于一个妓女来说,床是最重要的,至于床在哪儿并不重要。”   尤莎咬着牙,胡乱揪了揪打卷的金头发。她凌厉的眼光象燃着火的箭矢,涨红的脸摆出不好看的脸色。她重重地呼吸几下,拿起床头的小扇飞快地扇了扇,才渐渐平息下去。   “要想举报我,可以。”她指了指身旁的男人,“先让我招待这三名客人,他们可是无辜的。要知道,以后我见到罗马人的机会可就变少了!”   加图索轻嗤一声,带着随从出了帐屋。   赫伦关紧棉帘,将难以入耳的动静屏蔽在里面。   “真是个荡妇!”他说,“她是神明对达荷最大的惩罚。”   “我的眼线告诉我,她以同时招待多个男人为特点。”加图索晃了晃手里的登记册,“达荷一定知道她卖淫的事实,他只是忍着不说而已。他抓走塞涅卡的事,我该找他算账了!”   赫伦想了一会,“你想逼着他们离婚?让达荷失去倚靠?”   加图索拍拍他的脸,神情有些玩味。他的双臂交叠在胸前,身体微微后倾,揶揄之中捎带点无奈,好象是在怒其不争。   “你现在才反应过来嘛?我蠢笨的表弟?”他笑着说,“我本以为当了护民官,你那颗如玻璃般剔透的心脏,早应该涂画上精明的污渍了。”   “勾心斗角使人劳累,不是吗?”赫伦说,“你曾经告诉我,为魔鬼引路的人终将被魔鬼引路,实绩比什么都重要。”   “可既然踏入政治的浑水,独善其身比皇冠上的宝珠还罕见。”加图索笑了笑,“我十分期待地见到,你的心脏被这滩浑水污染的那一天。”   赫伦顿住了,没有做出应答。这无疑是句不太好听的忠告。   “我也曾象你这样单纯。”加图索继续道,语气里有种看尽沧桑的疲惫,“可元老院就象施了黑巫术的染缸,进去的政客都要变成心思黑暗的人,包括达荷,也包括我。”   赫伦沉默了起来。他锁紧眉头,眼神很沉定,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思考得出了神的状态里。许久,他才重新张口:“我突然发现,我好象不太适合搅政治这趟浑水。”   ……   没过几天,加图索将物证和人证提交到法院。   尤莎作为贵族,却从事卖淫的事实传遍了罗马的上流社会。   贵族们对她的放荡早有耳闻,只是这些没被证实的留言就象镜花水月,不具备什么说服力。而现在,她成了上流社会的笑柄。许多严格的家长,以她为例教育自己的女儿,不要象尤莎一样做发情的母兽,要象密涅瓦女神一样智慧而贞洁。   她的父亲是个爱好面子的人,极为重视家族荣誉。他不堪忍受女儿带给自己的侮辱,勒令她与达荷离婚,将她驱逐出罗马。   从此,尤莎只能生活在行省,踏不进罗马一步。   但她不在乎。   她有钱、有贵族身份,即使在相对穷困落后的行省,她也能享乐。如加图索所言,她只是将卖淫的床榻换了个地方。   而比她更加备受嘲笑的,是达荷。一个纵容妻子卖淫的丈夫,会被质疑是疯子或具有生理缺陷。   但他损失的不止这些。   达荷与斯兰不和,倚靠他的岳父很长时间了。   他与尤莎的婚姻破裂,也失去了最大的靠山。   很快,他就因“审判不当”的缘由被人诬陷,失掉了法官的职位,成了没有任何官衔的空职元老。他以邪恶的手段去谋取政治利益,最终也被政敌以同样见不得光的手段对付。   ……   雨水已经持续好几天了,罗马变得潮湿而泥泞。干枯的树木逢得春雨,爆出鲜绿色的青芽;虫子在泥土里繁衍生息,冬眠的蛇也渐渐苏醒。街道的脏乱污染了女子的裙摆和男人的长袍,平日里干燥的飞扬的灰尘搅和在雨水里,堆积在走道上。   这是生机勃勃的时候,也是最脏乱的时候。   赫伦的职务愈发繁忙,他收到许多抱怨的来信。新一年的开启给他增添了许多负担,万物伊始之时便是劳累奔波的预示。   作为护民官,他接触的都是最琐碎和实际的问题。从历史和哲学上习来的理论,在现实情况中就显得杯水车薪,甚至无力到不堪一击。废弃陶罐的处理,橄榄油的排放,街道的尘土清扫,这些于希腊圣哲的谆谆教诲和流传千古的政客名言毫不相干,却最贴近平凡人们的生活。   罗马人每天都要制造大量的污水和垃圾。这些遭人遗弃的东西需要通过下水道,排入台伯河中。   下水道的重要性就可见一斑了。   由于排水道太细,下雨时河水涨高,反而倒灌进排水道。于是污水带着瘴气,连同使人掩鼻的垃圾,都流淌到街道上。   人们对此叫苦连天,不敢再出门。开张的餐食铺只得关闭,只要油坊和粮食坊还在勉强营业。不良的排水,使得浴场的经营都受到了影响,倒灌进来的浓黑污水流到浴池里,一时间臭气熏天,把所有泡澡的人都吓得惊慌失措。   罗马城仿佛被这场绵延不绝的雨水封锁住了,牢牢地被囚在这潮湿的牢笼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失掉了以往的活力。   赫伦决定建设新的下水道。   首先就需要确定一个效益最大的地址。   为此,他奔波了好多天,四处视察,将可能的地址研究一番。他曾把几处选址递交给元老院,请求那些看似经验丰富的白袍家伙们做个定夺。可实际上,狡猾的元老们不敢承担责任,便将这个决定又推了回去。   回家后,赫伦劳累地躺在床上,四肢无力地瘫软着,脸上、头发上还沾有几道野外的灰渍。   奴隶们点燃怡神的熏香,脱下他的官袍拿去洗净,替他擦干净手和脚,在他的额头上敷了一块蘸有薄荷水的红丝巾。   他们做完活计,就飞快地离开了,只留下卢卡斯一个人与主人共处。   他们对卢卡斯与主人的亲密关系心照不宣。这在罗马荒淫混乱的大环境中不算罕见。   “老天爷!亚里士多德摸清了人的灵魂,凯撒率领铁骑征服了整座高卢,他们都没有说过该在哪儿建设下水道,让那些该死的污水和垃圾消失不见!”   他扶着丝巾,闭着眼睛说。   卢卡斯用湿布擦他的脸,捧起他的脚踝。不出他的意料,赫伦的脚上磨起了一片水泡。   “从生下来就被丝绸包裹着的脚,果然无法与坚硬的雨鞋贴合。”他拿起一根银针,“您的脚可比您要造福为民的心娇弱多了。”   赫伦的腿光裸着,大大方方地伸过去,“元老院那帮尸位素餐的家伙,他们把所有的智力都用在讨好皇帝和尔虞我诈上了。推脱责任是他们的拿手好戏,等到同僚倒霉时就在一旁看笑话。”   卢卡斯仔细地挑破水泡,“您没有向克劳狄大人征求建议吗?他会给您最忠实的劝告。”   “加图索可从来没有处理过下水道的事务,在这方面他的经验还不如我丰富。”赫伦轻叹,“他更擅长于混迹元老院,和他口中的白毛猴子一样玩弄权术,而不是做这些真正利民的麻烦事。”   卢卡斯为他揞上药粉,想了一会说:“您还有我这个贫苦出身的爱人,我想我在这件事上有一点实际作用的发言权……”   赫伦坐起身,攀着他的肩膀,饶有兴致地说:“说说看,我的宝贝!”   卢卡斯笑了笑,“我想……下水道可以设在沼泽附近。”   “沼泽?!”赫伦惊疑,“我见都没见过那种地方。”   “那是个充满瘴气、孕育疟病的地方,只有买不起通风房屋的穷人才会住在那里。我小时候,就因为要抓一只麻雀烤来吃,差点跌进去淹死。”卢卡斯说。   “我只在童谣里听说过沼泽,它多半以恶巫的蜗居为形象出现。”   “所以,下水道就应该设在那里,使其与河流相连。”卢卡斯说,“涨水时河流倒灌,沼泽就会变成湖泊,然后再将湖水引入台伯河。这样的话,沼泽的毒气就能得到减弱,被人诅咒的湿地也能成为造福人们的地方……”   赫伦呆愣住。他静默地盯着卢卡斯,嘴唇抿和着微微努起,黑眼睛外罩一圈温暖的光晕,象黑玛瑙石反射的亮光,也变得沉静幽邃起来。   他凑近点,将头搭在卢卡斯肩上,眼睫颤动起来,抱着他说:“卢卡斯,如果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   “噢别这么说!”卢卡斯微笑道,“我只是比您多吃了点苦。苦难以凶悍的方式赋予人智慧,您只是过得太平顺了。我愿意替您承受得到智慧所付出的一切代价,您只要坐享其成就行。”   赫伦摇了摇头,发出喟叹,轻轻地闭上眼睛,“不仅是这样,卢卡斯……你已经救了我无数次了,可不只是一个下水道这么简单。”   他顿了一下,“我有时候可真觉得,你才是我的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   查资料很耗时,更晚了。   这一章关于下水道的知识,我看的是一篇学术论文《古罗马城下水道的修建及对城市发展的作用》   我会给赫伦最适合他性格的结局,让他永远幸福。 第60章 无言的默契   自从空闲在家,达荷的脾性就象被囚禁于木笼的困兽,只要寻觅到时机,就会伸出利爪,咆哮着抓伤所经过他的人。   天色黯淡下来,暗色象黑雾般聚合于中庭,蜡烛的火苗微黄,跳动着散布在黑暗中。地面一尘不染,干净得令人发慌,这里仿佛不是流汗流血、需要吃饭排泄的人该住的地方。   “天啊!我警告过你们,庭院里的蜡烛必须要一样高才行!”达荷指着挂在石柱上的烛台,红着眼大声训斥奴隶,声嘶力竭的模样。   “这些不整齐的烛苗,看起来就象一群该死的、不受管控的萤火虫!”   奴隶畏缩地下跪,双膝不能自控地发抖,额头颤抖着贴在地面,卑微十足。   “你们就是故意都与我作对嘛?!”他过去踹了奴隶一脚,“还是说……你们想早点摆脱我这个没有权势的主人?!去伺候那些对得起穿白袍的元老?!”   奴隶吃痛地弯起腰,象一只受到刺激的虫子。他的嘴里发出呜咽,惊慌地发抖。   “你那不受待见的怪癖还没好嘛?!哥哥?怪不得呢……连你的妻子都觉得嫖客比你这个丈夫还要称职。”   一记有嘲弄意味的女声传过来,宛如刮拉出倒刺的箭尖,一下子扎入达荷的心口,扯拽出一滩血淋淋的鲜肉。他觉得浑身都因此而疼痛起来。   “闭嘴!你这个衣着凌乱的丫头!”达荷一下子狂躁起来,恶狠狠地瞪过去,“不要觉得你有奥古斯都的血脉,就真的高人一等了,菲碧。”   “收起你那乱揣测人的毛病吧!”菲碧揶揄道,“母亲已经厌恶了你,你的岳父与你没有了关系,你所骄傲的法官的职位也被别人夺取。我敢说,再没有比现在还要狼狈的时候了。”   达荷憋闷在心口,被这句话堵住了喉咙。他不断积累的酸涩被喉咙和胸腔硬生生压制在体内,象具有弹性的皮球一样四处乱撞。他的脸泛起青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菲碧慢慢走近他,火光照亮她讥讽的表情。她扫了一眼中庭,视线一点点掠过画着罗马版图的壁画,有些惊诧。   “犹太……”她惊道,“那个暴乱横生的行省?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你自己不顾安危也就罢了,可不要连累到我和母亲!”   达荷不说一个字。他铁青着脸,紧紧盯着菲碧,一向和善的面目破裂开来,露出原本狰狞的龇牙咧嘴的表情。气愤渐渐漫过他的脑际,使他脸色涨红。他浑身上下都在轻微地发抖,很象一只被激怒而发威的灰毛动物。   他就这么气恼地盯着菲碧,面容扭曲得象戴了一张怪物般的面具。   渐渐地,他气得发抖的嘴唇抿合,慢慢站直身体,一只手端庄地横放在腹前,又恢复了平常的脸色,云淡风轻的模样,连眉眼间的潮红都消失不见,浅浅地微笑起来。   这种巨大的转变太过诡异,仿佛有一个阴险的幽灵一瞬间占据了他的身体,控制他的四肢百骸,让人搞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达荷。   “你们搬出家宅已经快半年了。”他笑着说,“怎么样?母亲的身体还象原来一样好吗?”   菲碧冷哼一声,“你的虚伪对我没有用,达荷。我太了解你了!父亲母亲都曾被你蒙蔽,现在母亲也看透你了。你的虚伪未免来得太晚!”   “人性如此善变复杂,所以你要允许虚伪之人变得真诚,也要允许无情之人变得有情义。”达荷说,“作为哥哥,我真的很担忧你的归宿。要知道,女孩们在十岁时就定下婚事了。”   “你又想劝我嫁给路奇卡?”菲碧瞟了他一眼,“我可不会拿一辈子的归宿为你铺路,达荷。少做梦了!”   “噢!我只是觉得……你成为皇后的样子一定很美!”达荷看似真诚地笑笑,语气十分沉稳,“趁着现在还风华正茂,嫁给你的表弟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你和路奇卡有奥古斯都血缘的牵绊,你们会幸福的……”   “少来了!他就是个天性软弱的家伙!”菲碧冷笑道。   “你错了,他可一点也不软弱。他只是在隐忍罢了,以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换取元老的安心,以为他只是个傀儡皇帝。可事实并不是那样……”达荷垂首,眼皮蒙起一层暗黑的阴影,声音也低沉起来。   “他一上台就颁布新政令,洗清过去的所有规定。他甚至可以说非常霸道,决不允许排斥他的人存在。”   他的灰斗篷被风吹得衣袖翻飞,头发也是乱七八糟地拍打着额头。烛光的包围下,他的眼睛冒出阴鸷的微光,“他把所有的权力都攥得很紧呢!那种人……应该不允许任何人分走他的权力吧……”   “我可不管你怎么打算。”菲碧说,“但你不要把你那蠢蠢欲动的名利心安放到我身上!”   达荷变了脸色。原本还算风和日丽的脸庞,一瞬间就挤满了黯沉的阴云,塌陷的鼻子瞬间皱缩起来,两片嘴唇紧闭发紫。他变脸的速度太快,好象直接撕掉了一张脸皮。   他把额前的头发捋到后面,凶狠的眼神毕露,整个人象披了一件钉着尖刺的锁子甲,凶神恶煞的样子。   菲碧心惊胆战起来。   “那你就给我滚吧!”他咬着牙骂道,“我绝不能忍受一个女人对我指手画脚!包括你,也包括斯兰!”   他气冲冲地骂着,额前的青筋也暴凸出来,形状象一条粗壮的蚯蚓。他恼怒得气喘吁吁的,从烛台上胡乱掏出还在燃烧的蜡烛,乱叫着丢向菲碧。   菲碧吓得尖叫一声,慌张地从门口逃走了。   ……   沼泽地下水道的修建耗时并不短。   下水道多由巨型陶管制成。为了防止陶管破裂,赫伦命奴隶在管道外裹上一层厚厚的混凝土。   罗马的街道干净多了。奴隶在地面上泼水、扫净污渍;从沼泽地散发出来的、令人掩鼻的臭味,也因为注入河水而减轻很多。即便遇上长久的阴雨天,也不会出现从街道口倒灌进污水的情况。   人们以为这是新上任的年轻护民官所做的好事,殊不知点子是由他那不知名的奴隶所想的。   罗马的初春就象一位外柔内刚的少女;她漂亮活泼,穿搭得五彩缤纷,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透着新生的活力。只是凌冽的寒风时而刮过来,使罗马人竖起寒毛,这是她尚未褪尽的、来自深冬的脾气。   赫伦披着砖红色的斗篷,走在台伯河边的大理石路牙上。路牙石很窄,他努力保持着平衡。   卢卡斯走在路牙石一侧,一手扶着他。   台伯河的水并不清澈,象色泽浓厚的翠玉,在阳光下泛起一片碎金色。河岸边的树抽出青芽,给台伯河镶上嫩绿的边,丝带一样延伸,一直到尽头;那里是湛蓝色天幕与尘黄色罗马城的交接处。   在这青冷色的泽畔,赫伦象一瓣格格不入的红花,顺着绿叶滑落到尽头。   有凶猛的冷风从背后吹来,他抬手压住随风晃荡的头发。   “这里孕育了罗马。粮食从埃及运到台伯河,再到人们的餐桌上。”他跳下路牙,和卢卡斯并肩走着。   “您让它变得更洁净了。”卢卡斯牵起他的手,“您的口碑有所改善。那些曾经轻视您的元老们,一定很后悔当初没与您合作。”   “这其实是你的功劳。”赫伦的脚步顿了一下,“最近有很多高官贵族来拉拢我,加图索让我试着与他们交好。老实说,我觉得这比学习繁琐的希腊文还要难于登天!揣度人心的技巧,我可从没有掌握过。”   “但您还是幸运的。”卢卡斯安慰道,“达荷已经去了犹太,远离了罗马城和元老院。您唯一的敌人与您相隔甚远,这会替您省去不少勾心斗角的戏码。”   赫伦闷起声,打了个哆嗦,提起衣领裹住了脖子,默默地往前走。   卢卡斯也不说话,只是牵紧了他的手而已。   斑驳的树影滑移在他们身上,与阳光夹杂成金黑相间的样子。两人的影子也垂落下来,赫伦下意识地靠紧卢卡斯,亲密地挽住他的胳膊,于是两只影子交融了。   卢卡斯与他十指胶合。他知道赫伦在向他表示依恋,但他不说。   赫伦也不说话,而是脚步一转走到他身后,搂住他的脖子。卢卡斯心领神会,弯下腰,捞住他的双腿背起他,轻松地往上一提。   他们就这么沉默地走着,达成一种无言的默契;仿佛两个灵魂已经相谈甚欢,无需以肉体里的喉咙去多作阐述。他们置身于一种既不热闹、也不淡漠的自然状态。即使走进喧闹的人群都觉得内心宁静;哪怕不说一个字,都不会感到尴尬或是冷清。   爱情本是寂静的东西;情到浓时,就有了灵魂的安宁。   ……   两人沿着台伯河走了很久。等到日落西沉,夕阳红霞洒进世间一切角落,他们才回到了家。   一进门,赫伦就看到了神情复杂的加图索。   他从卢卡斯背上跳下来,假意地咳嗽两声,“加……加图索,你来得总是这么突然。”   加图索瞄了卢卡斯一眼,轻叹口气。他的嘴唇动弹几下,欲言又止,眉骨投射在眼帘的阴影使他看起来很沉重。   “皇帝又颁布新政令了。”他说,“但这次你不是得益者。”   “什么政令?”   “犹太行省的暴乱需要平定。所有的角斗士被勒令加入军队,无论是公共的还是私人的。”加图索顿了顿,“这里当然也包括你的卢卡斯。”   这一瞬间赫伦有灵肉分离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有几位细心的宝宝指出“象”和“像”的区别。我看的欧美文学的译作中,用“象”的多一点,阅读起来很有欧洲古风的韵味。所以结合古罗马的背景,我模仿了这种用法。   PS:前面章节里的“像”,我就不再一章章的改过来了,太麻烦了_(:з」∠)_   等我以后写现代背景的文,肯定就全部用“像”了。谢谢你萌那么细心!么么哒! 第61章 戏剧的重逢   根据政令,卢卡斯明天清早就要随军去往犹太。   赫伦一晚上都在沉默着。他心情低落时,不怎么爱说话。   他半眯着眼睛,抿嘴躺在浴池边的摇椅上,眉头拧起来,心有郁结的模样。   浴室回荡着铜蛇嘴里吐出水流的哗哗声,烛苗嵌进氤氲水汽中,形成一团团涌动的黄雾。   赫伦觉得憋闷。这些温热的水雾钻进鼻尖、凝附在血管里,最终固化成热烫的水银,沉滞在他的胸口。他睁开眼睛,深呼吸一次,扯开了衬衣领。   卢卡斯将浴室的棉帘阖起,倾身点燃香炉。他盖上铜炉盖,一转身就看见赫伦斜斜地盯着自己,眼角微微发红。   他轻微地叹一口气。   赫伦转回头,用手背挡住眼睛,唇角颤动几下,开口道:“过来为我涂油。”   贵族们常命令奴隶为自己涂抹橄榄油,再用刮片刮去污渍。这是罗马人清洁身体的方式。   卢卡斯端起橄榄油,走了过去。   赫伦脱掉衣服,不着寸缕地躺着。他胸膛光裸,起伏得越来越快,莹白的皮肤也染上了激动所导致的潮红色。他的喉结极快地颤动,好象颈项里在翻滚波涛般的酸意,被他硬克制下去了。   “犹太省从没安分过。”他恻恻地说,“那是一片时时刻刻流着鲜血的土地,也是生命最易被折断的地方……”   卢卡斯拧开油盒,安静地聆听,一语不发。   赫伦自顾自地说:“居心叵测之人利用信仰,宗教成为最大的兵符……他们勒令处女做圣女,一辈子守卫圣火;自己却违背圣火滋生暴乱。”   “犹太人并不善战。”卢卡斯说,“他们凭着一腔无从发泄的热血,更不擅长战略布置。”   “这只是传言罢了!”赫伦急忙打断他,似乎在阻止他宽慰自己,“那里被神明遗弃,充满了不可预见的危险……凡是去了犹太的罗马人,都一定会受伤、被狂热的教徒砍死,最后被惨烈地焚烧化灰……你也一定会的……”   卢卡斯愣住了。   赫伦捂着眼睛,越说越难以自控。他的皮肤更红了,肩膀好象经受不住寒冷似的发抖。他并没有哭,而是不自禁地抱起双臂,蜷缩起身体,看起来象是在自我保护。   卢卡斯握住他的手,说:“不会的,我一定会平安无事地……”   赫伦如临大敌般地跳起来,慌忙堵住他的嘴,将差点溜出口的话截回去。   他抱着卢卡斯的腰,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颤抖着说:“别说出来……卢卡斯……还记得我们之前那两次吗?重大的承诺是不能明说的,结果总是与当初的承诺相反……”   卢卡斯揽着他的背,慢慢地点点头。   “其实我无所谓活着或是死亡。”他沉沉地说,“我更怕您孤独。”   “如果你真的将头颅抛在了犹太……”赫伦抓紧他的肩膀,低沉的声音里透着戾气,“我想我会变得比那些暴民还要疯狂……”   卢卡斯笑了一下,把他扶回摇椅,单膝跪在他身前。他捧起他的脚,在脚背上涂抹橄榄油,之后又用刮片刮掉。   他用湿巾擦掉残余的油脂,殷诚地说:“相信我。”   他沙哑的声音很轻柔,原本粗砺的嗓音就显得很有磁性,如同引起心脏共鸣的弦声,一阵阵打在赫伦的胸膛处。他锋锐的眼角有所翘起,仿佛是在浅笑,坚定的表情又让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实则不过是因为动情而眉眼颤动罢了。   赫伦端坐,心跳急促起来。他的眼圈通红,手指无力地挡在嘴前,指缝间透出短促的抽气声。   不得不面对的分离使他犹如断肢缺腿,产生巨大的惊恐和残缺感。烛光晃在面前,他却感觉眼前发黑。他拼命眨几下眼睛,试图看清楚卢卡斯。   这一瞬间他能体会到当初苏拉失去塞涅卡时的心情,他有种身为父母却丢失了孩子的错觉。   “卢卡斯……”他的喉头涌起热辣,“你不准死……”   卢卡斯没说话,而是捧起他的脚,吻了他的脚背。   赫伦再也承受不住。他直接跪倒在地,失控地扑到卢卡斯怀里,崩溃似的哭着。   卢卡斯拥抱他,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赫伦咬着他的肩膀,含糊不清地说:   “求你了卢卡斯……别死……哪怕断手断脚,哪怕活得只剩一口气,哪怕你的眼睛被刺瞎、容貌被刀刃所毁……都没关系……活下来吧……求你了……只要活下来就好……”   卢卡斯偏过脸,吻几下他的额头,“相信我……赫伦……相信我……”他轻声说。   赫伦按着他的肩膀,将他的压倒在浴池岸边,迷乱地去吻他的嘴唇。泪水混合着津液,他们交换了一个苦咸而湿意的吻。   赫伦贴着卢卡斯的胸膛,急切地抚摸他的心口处,那里有心脏搏动所引发的动静。他头疼欲裂,象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仅凭着直觉去亲吻卢卡斯的心口。   卢卡斯拦过他的腰,一把将他带到浴池里。   水面哗啦一声荡开,赫伦从水里探出头,因为呛到水而咳嗽几声,黑发湿透了贴在后背,眼部微微有红肿,面颊也涨红了。他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最终脊背抵上了池壁。   卢卡斯也下了水,双臂撑着在他身侧,把他禁锢在怀里。   “上我……卢卡斯……”赫伦圈过他的脖子。   “我也是这么想的。”卢卡斯认真地说。   他没有犹豫,直接捞起他的一条腿挂在自己腰间……   他们一如既往的契合。   第二天一早,赫伦在床榻上醒来。   他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空地,只摸到一柄冰凉的短剑。   他心里一痛,腾地坐起身。   他的卢卡斯已经离开了。   ……   犹太省气候偏干燥,战火与贫穷使这里犹如被洗劫一空。空气是皮肉烧焦的难闻味道,石头堆砌而成的房屋已经被烈火熏黑了,原本宽敞的街道被碎石和残肢断臂占据,有小孩子的、圆圆的头颅滚落到路边。面包铺的老板伏尸于烤炉上,食物早已被抢光;油坊和酒坊被砸倒,从外形无从辨认。这里是脏乱而可怖的地狱之所。   战争就象猛兽嘴里那根带着倒刺的舌头,光是轻轻一舔,就能使其肆虐的地方皮开肉绽。   卢卡斯披着铁甲,手执利剑盾牌,与军队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街上。实际上,他们奔波万里,来到这里时已经累得肌肉酸痛,汗水粘腻了一身,口干舌燥的感觉让士兵们很不舒服。   百夫长给了他们每人一壶烈酒,鼓舞士兵们拿出所有的力气去杀敌。   他们脚步沉重地行进着,扬起一阵尘土。汗味、血腥味愈发浓重了,裹挟着风沙吹过来。视野愈发模糊了。   他们越来越接近犹太人奉为至高的圣殿。   圣殿由大石块整齐地堆起来。尘黄色的围墙象坟墓一样紧实包裹后面的景致,围墙之后是细长的圣塔,上面密密布着拱形的小黑窗,象幽邃恐怖的黑眼睛嵌在黄皮肤的脸上,活象犹太人黄皮黑瞳的面相。   在这破败死寂的犹太城中,只有这座塔还算完整,犹如撑天之柱。   犹太人戴着简陋的红头巾,挤在围墙上,拉引弓弩,以战车推拉巨石,流火已经点燃,热油已经烧得沸腾。   起义的多是农民和奴隶,他们没有强大的武器和紧密的防御。   罗马军队骚动起来,士兵们抬起头盔,大笑讥讽着。他们的疲劳被敌人的弱小驱除很多。   “快看那些戴着巾帽的犹太人!”   “老天!他们真象一群该死的红头苍蝇!哈哈……”   “他们瘦弱矮小的体格只适合给贵妇们当阉人男宠!”   “有怪癖的男人也会买来玩弄他们的,这群狗娘养的畜生……”   大风席卷沙子吹来,打得脸皮生疼,漫天遍野都是尘黄色与火红的烈焰。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役。   百夫长扬起手,一剑刺破皮革制的酒袋,酒水洒了一地。   “削了他们的脑袋!以犹太鲜血作酒!你们的生命将被载入史册!罗马城的广场镌刻你们永垂不朽的名字!神明佑我罗马!”   他大声疾呼,面对黑压压的士兵,他的力量全部通过喉咙挤压出来,轰向远处本性凶悍的罗马男人。   犹太人的弓箭如雨点般扑过来,带着流火和倒刺,仿佛一个黑色怪禽张开羽翼,投射下巨大深重的阴翳。流火如附骨的幽魂般紧追不舍,不少人中箭倒下,更多人踩着尸体前进。   士兵们呼喝着疾奔。高处看来,罗马军象源源不断的、烧得沸腾的黑水,所到之处尽被吞噬,风卷残云。   卢卡斯耳边尽是战友的呼喊。他将盾牌挡在头顶,弓箭犹如雷霆之势撞在铁盾上,发出致人耳鸣的声响。   这种群体性的斗战,宛如战神马尔斯的大手,伸入他被爱浸淫已久的安宁灵魂,一把扯出他灵魂深处的嗜血狂躁一面。   杀人其实是他最擅长的事。   他嘶吼着,蓝眼眸外围满了红血丝,健美的肌肉绷紧到极限,黏黏的汗将沙尘沾在皮肤上。他的五官有点狰狞,杀意铺天盖地地袭来,控制了他的大脑和心脏。   他抵住殿门,犹太人往墙下倾倒沸腾的热油,他的盾牌挡去很多,裸露的手肘却被油烫伤,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很快,殿门就被铁剑铁矛攻破了。罗马的铁骑踏入圣殿,最终还是占领了犹太人最珍视的地方。   卢卡斯好象被修罗附体,只要见到活动的红巾帽就挥剑去砍。开膛破肚、削头劈腰,他杀红了眼;他很久没有杀人了,一旦杀起人来,就象本能作用一样无法控制,凶残至极的招式都会使用。敌人受伤倒下抱住他的腿,他就剖开他的腹部,搅乱他的五脏六腑,逼他放手。   他的金发早已被鲜血糊住了,看不出原有的金色,浑身象是在血池里泡过一样,有种即使是恶鬼也不敢靠近的恐怖气质。   ……   不知道杀了多久,卢卡斯意识到周围已无敌人可以杀,才气喘吁吁地停了手。   他觉得口渴,舔了一下嘴唇,尝到了非常浓烈的腥咸的味道。   他摸了一下脸,惊觉脸上全部是血。   他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孤身一人杀到了圣殿的最深处,地上全是尸体。   圣殿的穹顶射下一束阳光,金黄色的圆锥似的坐落在空旷的厅殿里。铁盆里的圣火在这束阳光里,还在燃烧,有木炭炸裂的声音。   这时,厅殿外响起了召集士兵的号角声,士兵们已经开始庆祝胜利,喧闹无比。   但卢卡斯没有理会。   他看到了圣火盆后面一个女子的背影,她看起来非常害怕,浑身都在发抖。   他相当熟悉这个背影。   “弗利缇娜?!”他迟疑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又名:卢卡斯和他的小伙伴们推塔 第62章 终曲   赫伦茶饭不思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他经常赤着脚就走出卧室,直到脚底被中庭的石渣子刺痛才意识到没穿鞋;有时他甚至忘了春天已至,还觉得自己身处与卢卡斯相识的那个夏天。   他错觉自己处于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抑或是脑际里所有的神经都被捻断,使他时常思维中断,象个老头子一样健忘。过分的担忧象不断涨大的海绵,逐渐膨胀在他的思维里,挤掉了他本有的正常智力,使他仿佛衰老了五十岁。   加图索觉得他陷入了一种类似“魔怔”的情绪里。   赫伦恍惚地坐着,眼神涣散无光,眼瞳象放久了、多年没有抛光的黑玉石。他僵硬地拿着蜡板,手里的刻笔钉在蜡层上,却迟迟没有动笔。   “蜡板已经被你的笔尖戳透了,赫伦。”加图索坐他对面,一只手托着腮,拖长了尾音提醒道。   赫伦醒了过来,撤回刻笔,发现蜡板上豁然一个洞。   这一层用于刻字的蜡已经失去了价值。   加图索早已看出他的异常,“罗马军在犹太奋战一个月了……”   赫伦的手猛烈地抖了一下,面如菜色。紧张的情绪如同坚硬的铁手,将他的本就高悬的心脏狠狠一攥,如撼动了他的命脉。他迫切地张口想问,而性格里那色厉内荏的一面,还是让他在关键时刻选择逃避。   “别说……加图索……别说。就让我一直这样等着就好……”他哆嗦着打断道。   加图索斜眼瞧他,“你真的不想知道嘛?罗马军的战况?”   “我不在乎战况怎么样。”赫伦哽住,“我只在乎我的卢卡斯能不能回来……”   加图索愣了一下,转而轻微地摇摇头,发出怜悯的喟叹。他拍了拍赫伦的手,嘴唇动了几下,脸上有尴尬的神色。   “我亲爱的表弟……你想哭就哭出来吧。”他不忍地说,“你的眉头都在打颤……”   ……   赫伦到底还是派人询问了犹太的战况。   犹太的起义者多为身份卑微的平民和奴隶。他们身无长物,仅拥有的不过是狂热的灵魂,也将灵魂投入到对神明的尊奉中。圣殿是犹太人不可侵犯的底线,信仰带来的狂热胜过他们对于生命的珍惜。   罗马军的行程绝不算势如破竹。暴民为了守护一个信念完全不顾疼痛与生死。   士兵们有胜有败,固然牺牲了很多人。但整体来看,战神还是站在了罗马人的一边。   暴乱预计会在半个月后平息。   赫伦端着蜡烛,走到卢卡斯的卧室。   由于他经常留在这里的床上过夜,被褥早已被换成名贵的丝绸了。   银色的月辉穿过玻璃,洒在这一隅的床褥上。丝绸反射出莹亮的银色光芒,很象波光粼粼的河面,或是晃荡的半融化的乳酪。   于是清冷的卧室就显得神圣而浪漫,完全没有了尘俗的喧嚣;好象传说中的珍珠精灵出世,打开扇贝的一刻就银辉遍洒之时。   自从卢卡斯走后,赫伦一直都在担惊受怕。此刻他也被这月光感染,暂时远离那些不良情绪了。   他抱起枕头,将头埋在丝绸里磨蹭几下,无缘无故地微笑起来。实际上,除了冰凉的丝缎面,他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他从墙上取下卢卡斯的角斗服和短剑,凑近鼻尖闻了闻。   皮甲和利剑上散发出淡淡的铁锈味,类似于被冲洗得淡了的血腥气,或者正是其本身。这味道太淡,象一绺轻飘飘的烟雾一样,一闪即逝。   赫伦其实闻过卢卡斯散发的很多气味。他重伤时浓烈的血气,被自己的斗篷染上的豆蔻香,以及最常见的、清凉淡薄的皂角味。   他不知道该用哪种气味给卢卡斯打上标签。卢卡斯对他而言的魅力,已经超过了他的所想所表达。某种程度上,他又太熟悉卢卡斯了,以至于无论用什么味道去形容他,都觉得不合心意,总是少了什么。   他吻了吻皮甲和剑,将它们抱进怀里,闭着眼睛哼唱歌谣。他脚步轻晃,跟着歌谣的节奏慢慢晃动,偶尔也转个圈,象是在模仿什么拟剧舞蹈。   他完全沉浸在一种美好的臆想里,灵魄似乎去了所唱的歌谣世界,与做梦无异,肉体不过宛如梦境中的讫语那样自然而无意。他整个人都活在一种莫须有的快意中。   站在门口的奴隶看着主人如此投入,忍着等了很长时间,才小心地开口:“主人……”   赫伦猛然顿足,好象从深度的梦境里惊醒过来。他被吓了一跳,脸色由白转红,“干什么?!”   “……弗利缇娜回来了。”奴隶说。   “弗利缇娜?!”赫伦惊讶道。   这是个熟悉而显得老旧的名字。   ……   来到中庭,弗利缇娜正跪在地上。她的穿着和样貌变化很大,赫伦险些认不出来。   她披一身脏兮兮的白丝布,缎面上还绣着典雅的宗教符号,已经被泥污浸染得颜色难辨了;头上戴一只歪斜了的红巾帽,帽尖镶一颗半掉不掉的玉珠。   “如果我不认得你,我会将你当成来投奔波利奥的穷亲戚。”赫伦瞥了她一眼,“你流亡犹太,境遇似乎不太好。”   弗利缇娜有些激动。她抱住他的脚踝,声泪俱下,“我的主人……是卢卡斯救了我,他让我回来找您……”   赫伦猛地抽一口气,脑门象是被撞击一样轰轰作响,视野里的画面也模糊起来。他必须扶着身边的奴隶,才保证自己不会因为腿脚绵软而趔趄一下。   “他还活着吗?”他欣喜地问。   “我在一个月前见到了他。”弗利缇娜颤抖地说,“我在犹太是守护圣火的圣女……犹太出了暴乱,我本来应该同暴民一起被杀死,但卢卡斯偷偷放走了我……他给了我一些钱币和水……”   “一个月前……”赫伦有些恍然。   弗利缇娜颤巍巍地缩回手,神经质似的在身上摸起来。她过于激动了,眼眶里憋涨出泪水,喉咙不自主的振动,唇齿都在打颤,发出象呜咽一样的声音。   她找了半天,终于从衣袍里掏出一只布包,布包由细绳一圈圈捆起来,十分紧实,看得出她非常重视这个包裹。   赫伦接过来打开,里面是许多张泛黄的羊皮纸,厚厚一沓。纸的质感已经很坚硬,摸起来坑坑洼洼,有的地方甚至干燥开裂。   很明显,这些纸张已经放置许久了。所幸上面的文字是用金属墨水书写,即使纸质干裂,字迹都十分清晰。   赫伦抽出一张纸,纸张的末端还盖有印章。   他愣住了。   这是安敦尼的印章。当初他被达荷胁迫,签署转让玫瑰园的合同时,看见的就是这个印记。   “您还记得安敦尼吗?”弗利缇娜说,“早在三个月前,他就和暴乱的头领通信了。这是他们这几个月来的所有信件。卢卡斯说您当上了护民官,我想,这对于您的仕途来说会很有用。”   “你为什么会有这些信件?”赫伦疑惑道。   “我负责守护圣火,而策反的头领就在圣火前处理信件。他生长在落后的穷乡僻壤,不认识拉丁文,就让我来代笔和念信。”   她停顿一下,“所以,也只有我知道这些信件放在哪里。”   赫伦扫一眼信的内容,用指甲刮一下印章,“达荷这个家伙,对于权力的嘴脸,比化身为老鹰掳走美女的朱庇特还要贪婪而卑劣!”   “头领接待过他很多次,就在圣火前。他当然不会认得我这个卑贱的女奴;但托我故去的主人的福,我认得他,也知道他的名字叫达荷。”弗利缇娜继续道,“两个月前,他担任新的犹太总督,却和头领谋划暴乱!他简直是祸乱罗马的罪人!”   赫伦将信件一一过目,样子十分认真,直到读完最后一个字。他把信纸捋顺,重新叠起布料,用绳索包裹好。   “弗利缇娜,我决定为你准备丰厚的嫁妆,丝绸、黄金或是珍珠,你尽管提出要求,我都会应允的。因为你帮了我很大的忙!”他把布包揽入臂弯,郑重地说。   弗利缇娜连忙道谢,额头都贴紧了地面。   赫伦的眼前浮现起达荷奸诈的笑脸。   受重伤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卢卡斯,转让玫瑰园的合同,降为骑士的律令……这些都好象刚刚结出痂皮的伤口,揭开之时就会带来比当初更大的痛苦。   那是他和卢卡斯最无助、被人胁迫的时候。即使他被平顺的生活圈养得懒了、不爱计较了,这些经历都仿佛海底珊瑚一样沉淀在记忆的洪流中,永远都是鲜明的。   剩下的,不过是他选择是否去记恨罢了。   他当然选择记恨。   “你刚才问我记不记得达荷。我现在回答你,我当然记得他!而且对他的印象可以说是非常深刻!”   弗利缇娜疑惑,抬头看向他。赫伦拍了拍手里的布包,神秘地冲她一笑。   ……   第二天,作为具有否决权的护民官,赫伦以否决提议为名义,越过元老院,将信件直接递交到皇宫。   没过几天,皇帝拟下命令,将达荷重新封为罗马的大法官。凡是有官衔的贵族,都要去城中央的广场上,迎接新任法官的到来。   达荷从犹太回罗马时,正逢中午,簇簇白云挤在天上,十分密集,将原本的蓝遮挡得不剩分毫。天气就显得憋闷起来,隐隐流动着不被言明的燥热。   赫伦身穿官袍,坐在台下宽大的铜椅上。   他的周围也坐着当官的贵族,花哨的丝衣在台下亮得晃眼。   他们多半是正襟危坐,偶尔也与同僚交头接耳,习惯性翘起的唇角表露出不太明朗的情绪,或是羡慕或是不屑,比巫师写下的怪异符咒还玄乎。   而他们的脸皮比神界里压制一切的冰层都厚实,无论冰层下有着怎样的波涛汹涌,在波澜不惊的脸皮之下,都能遭到死死的扼制。   美艳的女奴在广场高处撒花瓣,乐者手拿笛子,排成排吹出喜庆的乐章。也有不够资格的平民在远处驻足。   “他来了……”身旁的贵族小声嘟囔一句。   赫伦往前看去,在漫天花瓣雨和金粉中,他看见了盛装出席的达荷。   达荷坐在一个竖起的铁制半球中,半球外有艺术性的浮雕。他穿着黑丝袍,边缘的金色刺绣宛如烫金。他的头发上洒满金粉,描画墨线的眼睛满足地眯起来。奴隶们簇拥在他脚下,推着盛放铁球的轮车,波浪一般前赴后继。人们的目光象密集的雨点一样落到他身上。   他托起手掌接住花瓣,陶醉般地洒在自己的头上,笑容很怪异,好象吸进了什么致人迷幻的香草。   远远看去,他倒象一个活动在幼壳里的魔物。   他享受极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候。   奴隶推着车,使他正面对观众,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做演讲。   他俯视脚下的所有人,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我自流火热油纷飞的犹太而来,这双善察疾苦的耳朵已经饱受折磨了。怀藏祸乱之心的暴民如附骨之疽,罗马的心脏遭到摇撼!自奥古斯都流淌下来的血液遭到质疑!我憎恨策反之徒,正如同我憎恨无法使解脱人民于水火的自己一样!”   他又开始大摆正义之词。   “尊贵至上的皇帝选用我,作为掌握罗马公平正义的大法官。这意味着我的一生将在合理与合法的境界中渡过。我谨记神圣职位赋予我的职责,以追真求义的心灵保护罗马,在骨头上镌刻贫苦之人的名字,眼球里只装着理法。所有违背法律的言行将受到我的抨击,所有悖逆人伦的恶行将遭到我的唾弃!我想以正直博爱的心灵爱着罗马,如有违逆……”   突然,一只箭矢破风而来,嗖地一声刺穿他的咽喉。   台下的贵族哗然,沸腾一般炸开了锅。   达荷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涂有蔻丹的嘴巴象鱼一样一张一合。他疑惑地眨了眨眼,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想继续说话,一张口却喷涌出大量的鲜血,喉咙里有咕噜咕噜的声响。他瘫软了身体,怔怔地低下头,下巴碰到了指头粗的箭矢。他呆愣着,伸手摸了摸脖子,看见手掌上的血,半天都没有反应。血流如狡猾凶悍的长条怪物,从他脖间成股成股钻出,带动身体一下下地摆动。   很快,他就倒在半球里,眼睛大睁地断了气。他至死也没意识到自己会死的事实。   贵族们吓得惊叫连连,很多人都抱着头四处逃窜,踩到了同僚长得及地的官袍,嘴里叫喊着神明的圣号。撒花瓣的女奴更是大声尖叫,从高处摔落下来。   场面变得极其混乱。   只有赫伦一人没有惊慌。   这时,皇帝的近卫军披甲执剑而来,训练有素的他们象围墙一样将人群禁闭其中。人们冲撞几下,看到近卫军的独特铠甲,慌乱的场面一时得到控制。   身穿骨磷紫的皇帝走上高处,他遗传自父亲的红头发在远处都象火焰一样明晰。   浸染紫色的丝袍,是属于皇帝的衣服。浩瀚的罗马帝国里,只有他才能使用这一罕见的颜色。   官员们纷纷收敛,朝那紫色的丝袍下跪。   “安敦尼以于大难之时勇担困难为由,请愿去犹太。这不过是他亡我奥古斯都血脉的阴谋!我以终身大法官的头衔引他回来,希望你们永远记得此刻的他!”   皇帝阴沉着脸,在高台上声色严厉,“他与暴民串通,企图利用信仰取得兵力,妄图犹太自立门户,而他就做那一弹丸之地的元首!此人即便死了,也当受剥皮割舌的刑罚!这是给已经或将要怀有异心的人的警示!此警示与台伯河同寿命,即使日月之光皆淡褪,此警示绝不减弱一分一毫……”   皇帝其实还说了很多话,但赫伦都没听进去。他只是安静地望向达荷的尸体,那是他很久的仇敌了。   前世时,达荷与布鲁图斯勾结,夺走了他的波利奥;而今生,他又以卑鄙的手段,以他的挚爱为筹码,夺走了他的元老身份。   赫伦感到无比的快意。   他的所有宿敌,在此时终于全部都付出了代价,没有一个得以逃脱。   ……   加图索收到消息,来到波利奥时,天空湛蓝如倒挂的海水,没有一丝云翳的瑕疵,就这么倾泻到人的眼睛里来。什么颜色如果纯正无瑕到极致,反而就有了震撼人心的效果。太阳的金光也盖不住这仿佛能净化灵魂的蓝。   赫伦站在中庭中央,仰着脖子,静默地盯着蓝天,比他身后的石灰像还要显得静止。   许久之后,他才对着天空伸出手,好象在抚摸这纯净至极的蓝天。   他的官袍有所变化,从原本的金红色变成金紫色,紫色丝线细密地镶在衣摆,金紫变幻出熠熠闪亮。阳光之下,他象某种稀世的扇贝,可以反射斑斓的光彩。   “看来你已知晓皇帝的新政令了。”加图索走过去,“他赏给你的紫袍,可只有幸运的埃及总督穿得了!”   赫伦沉溺在蓝色里,被他的声响惊醒,“加图索,连冥神手下、负责抓取亡灵的冥使都不如你现身得突然!达荷的死亡,应该会让你开心很久吧!”   “当然!但我更为你开心。”加图索笑了笑,“埃及是元首行省,属于皇帝的私人财产。他选择了你担任他私有财富的管理者。今后,你可以远离污浊的元老院,在那片富庶的地方安宁地生活。”   “因为我忠心耿耿,他看到了这一点。”赫伦回道,“达荷以下地狱为代价帮助了我。倘若没有他那些信件,我不可能得到如此殊荣。”   加图索扯了扯他紫色的袖摆,笑着说:“埃及总督只有骑士才能担任,也是达荷将你变成了骑士。”   他有些感慨地轻叹:“他野心勃勃步步为营,最终惨死于大庭广众。而你——我单纯的表弟,论起政治头脑,绝对不敌达荷那个家伙,却得到了最令人羡慕的结果。”   赫伦想了一会,说:“命运终会为所做的一切买单,无论是善还是恶。”   “没错,但你无疑是幸运的,比我这个天天和那帮白毛猴子周旋的表哥幸运多了!”加图索说,“作为管家,你只要遵循皇帝的命令就好,不必花费太多心思去整治。”   他扶着赫伦的肩膀,语气也有罕见的沉定:“你的一辈子都象活在童年。”   赫伦愣了一下,眼神暗下来,“这句话也有人对我说过……”   “谁说的?”   “……卢卡斯。”他神色深沉。   加图索会意,提醒他道:“犹太的暴乱,因为达荷的死亡而提前结束了。今晚军队就会回城,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赫伦叹了口气,“我知道。”   ……   月亮爬上树梢时,赫伦已经褪下了官袍,换回平常的轻便服装。   他站在厅殿门口的铜镜前,僵硬地梳理自己的头发,动作有些急躁。   梳子遇到发结,他动作太急切,硬生生扯下来一团头发。   他吃痛,索性扔掉梳子,揪住衣领深呼吸几次,手指抖动得厉害。   赫伦期待而又恐惧。他必须用手捂住嘴,慢慢蹲在地上,才能使自己不会因为腿脚发抖而脚步不稳。他紧张得腹部绞痛,胸口憋闷得象被扼住咽喉,血液齐刷刷地往头脑冲撞。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好象所有值得警醒的事情全部集中于此刻,刺透了他瑟瑟发抖的灵魂。   他终于要确定卢卡斯的死活了。   他觉得自己象一个等待审判的亡灵。   远处响起了军队进城的号角。赫伦捧起井水洗几把脸,慢慢走到门口。   门口的树木传来沙沙声,有枝干晃动。   这种动静似曾相识,赫伦心跳漏了一拍,紧接着猛烈搏动。   “我等您很久了,波利奥大人。”   这沙哑的嗓音象手臂粗的铁钉,将赫伦的灵魄死死钉在十字架上,再也无法逃离了。   赫伦顿住脚步,神情怔怔的,没有任何动作。   卢卡斯跳下树。他单膝跪地,在赫伦面前伏低身体。   这是他们初遇时的场景,而他们已不再是当初的模样。   卢卡斯刚从战场回来。   他脏了,黑了,金色头发有所暗钝,鬓发边有干涸的血渍,眉锋因为浸染血与汗显得更加锋利,下巴线条硬朗而深刻,显出战士的那种硬邦邦的气息,没有比刀、剑、钢铁更能符合他气质的东西了。他的蓝眼睛被照得清澈如海,而世界上所有的海水都在这双眼瞳里翻滚了。   他还活着,依旧是那么有力量。   他抬起头,冲赫伦轻轻笑起来,带点温柔的血腥气。   赫伦下意识地伸出手,摸摸他的金发,又象被那金色灼伤似的猛缩回来。   他声线发颤,试探地问:“你是活的还是死的?”   卢卡斯愣了一下,神色有点担忧。他站起身,把赫伦抱进怀里。   “我当然还活着,也没有受太重的伤。您看,我的皮肤比您的还要热。”   赫伦抬手,抚摸他的腰背,顺着脊梁一路滑到肩胛骨。他细细感受他的骨骼和筋络,他饱满结实的肌肉,以及粗糙的皮肤。   卢卡斯身体的温度比他还要高,隔着皮甲和胸膛的那颗心脏,比他跳得还要有力快速,仿佛赫伦的心脏只是因为共鸣而跳动一样。   赫伦确认了爱人还活着的事实。   这一刻,他想歇斯底里地叫喊,或是干脆哭出来。全身的血液都往他的头顶翻涌,将他的理智都冲刷掉了。   赫伦脑袋一热,屈服于本能的反应,一拳击在卢卡斯的下巴上,没轻没重的。   卢卡斯吃痛地推开他,揉了揉下巴,无奈地笑道:“我可是您的卢卡斯啊。”   “我知道!你这个混蛋!”赫伦激动地大叫,声嘶力竭,“你为什么要躲在这颗该死的树上?!”   “我是私人奴隶,提前从军队回来了。”卢卡斯揽住他的肩膀,“我在门口看见您在照镜子,就想给您一个惊喜。”   他亲吻一下赫伦的额头,“还记得吗?我们初次见面时就是这样的……”   “我当然记得!你现在可比那时候脏多了!”赫伦喝道,“你这个隐瞒行踪、欺骗我的混蛋……噢我真是恨死你了!我一定要处罚你!”   他摸到他的腰间,从皮革里抽出他的利剑,挥起手,一剑朝他劈砍过去。   卢卡斯灵活地闪开,笑道,“您又来兴致了嘛?”   赫伦咬着牙,跳上去就是乱砍乱挥。   实际上他激动得手脚发抖,眼前直冒金星,连剑都拿不稳,步伐紊乱得没有章法。他的脸涨得很红,空洞已久的眼睛终于有了聚光。四处飘荡的灵魂回归了身体,使他恢复了暂停的生命。   自从遇见卢卡斯,他的灵魂来来回回死去又重生很多次了。   卢卡斯轻松抓过他的手,朝他的手肘巧妙地一击。   赫伦的手失力,剑也掉落下来。他腿一软就倒了下去。   卢卡斯连忙抱住他,顺势坐在地上。赫伦则躺着,脑袋枕着他的臂弯。   他累得气喘,额间爬满汗水,眼睛死盯着卢卡斯。   他们静默着对视了许久。   赫伦叹息一声,反手搂过他的后脑,吻了他。   他们渴求这个吻很久了。嘴唇相碰时,两人都战栗一下,无意识地拥紧对方,扑打彼此脸庞的气息胶黏在一起,难舍难分。   卢卡斯啃咬着赫伦的嘴唇,索取他的津液,他已经没有理智去顾及赫伦是否会疼痛。光是这一个吻,他就觉得已经与爱人交融一体,无需再借助爱抚或做爱什么的去加深这种感受。   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爱人。于他们来讲,性不过是爱的附加品。   待到分开时,两人的眸色都已经非常暗沉了。   “我想你了。”卢卡斯摸着他的脸说,样子十分认真。   赫伦解开他皮甲上的扣子,说:“先去浴池,把你这脏兮兮的皮洗干净!”   他的手钻进皮甲,抚摸卢卡斯的胸膛和腹肌,感受他实实在在的汗水与热度。他的手不老实地往下移,弄得卢卡斯浑身燥热。   “我们今晚有很多时间……”赫伦的手指在他小腹上打着圈,语气很有深意。   ……   上任日在一个月之后来临。   赫伦骑着马,穿着金紫官袍,带领大队的马匹和奴隶,浩浩荡荡地走在埃及境内。他们刚刚渡过了悠久的尼罗河。   这里是埃及,富庶而安宁,象黄金上的祖母绿一样嵌进广袤的沙漠中,成为美丽而滋养的绿洲。人们穿金戴银,击打编织而成的手鼓,站在打磨光滑的石板路上,欢迎赫伦的到来。女人头顶陶罐,身披鲜艳的羽毛披肩,为过路的队伍倒上牛奶。埃及人肤色较黑,男女都爱化妆打扮,又善于劳作,罗马城的粮食大多从这里运送而来。神庙建筑宏伟,比罗马的更大气,多是富丽堂皇的金色,很有厚重感。空气中漫扬着金色的沙尘,将金色的落日晕开。   再没有比埃及更能彰显金色的地方了。   卢卡斯执剑,骑马跟在赫伦身旁,扫了一眼周围的景象,“我从没见过象现在这样风光的场面!”   “阴差阳错中,我成了这片黄金之地的总督。”赫伦感慨,“我自己从没动过这个心思。”   卢卡斯笑道:“命运赋予您的,都是最好的。”   “所以你也是最好的,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赫伦说。   他的脚蹬几下马镫,下巴指了指身后的队伍“,必要时我会给他们拟释放令。”   “看来我要终身为奴了!”卢卡斯笑着说,“命运赋予我的,也都是最好的!”   “你一辈子都不会得到释放令,卢卡斯!”赫伦说,“你永远都是我的!”   卢卡斯偏过脸,斜阳染金他的一半身子。他的小腿时不时碰到马腹,握着缰绳的手臂强健优美,他的金发因为夕阳而显鎏金般的颜色,眼睛也因为埃及的金泛着独特的橘红,象海面上赤焰般绚烂的火烧云。   “我还是那句话……”他卖了个关子,尾音温柔地压低。   “什么话?”赫伦好奇地问。   “我愿意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是谢谢大家的一路陪伴! 本书由【西岭千秋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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