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名雪音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醉拳》 作者:香小陌 文案 在你的所有角色里,我就是你遇到的,最出色的对手。 CP:功夫明星X功夫明星 温馨轻松,热血励志,1V1,HE。 剧情完全虚构,请勿代入现实,请勿深究细节。 内容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娱乐圈 主角:裴琰,庄啸┃ 其它:强强,功夫明星,娱乐圈,情有独钟 ============== 第一章 献果   裴琰平生头一回跟庄啸这人会面,登门拜山,谈美版《醉拳》的露脸出镜机会。他就在七步之内,与庄啸实打实地交手,被那家伙单掌使出来的半招“白猿献果”,几乎劈裂了耳朵。   就是半招。   耳朵挺给他争气的,没有当场血管爆裂血流成河,但在他背身走出庄啸的房子时,撕裂的耳垂还是流出一些血,流到他肩膀上……   裴琰十八岁出道,不是正规演艺科班出身,却是正统的功夫世家。打了三年综合格斗全国俱乐部赛,崭露头角历经数战扬名之后,因为一场意外的悲剧事故,他退役了,不打了。   那时他也才二十一岁,名门正派的传人,年轻,英俊,一身鲜肉,还很能打,不进圈都可惜了老天爷赏饭的这副身架子和这张脸,入演艺行也是顺势而为,外人看来理所当然的。   裴琰两年内拍了一套大爆款的功夫偶像言情片,是翻拍老版的《武状元苏乞儿》,因为大火,这套俗气的电影连拍了三部。现在这几年功夫片的编剧不够使,一个个脑子都像灌了浆也淘不出新梗,就流行新瓶装旧酒,各大名著和经典轮番下锅乱炖,老剧情配几张一捏出水的鲜嫩脸,就是勾起观众青春回忆继而拉动票房的一条捷径。于是,在他那位干爹兼保姆式的经纪人强尼吴呕心沥血的栽培和造势之下,裴琰算是红了,功夫圈颇受瞩目的一颗小卫星。   用某些人的酸话讲,小卫星这就要上天了,绕银河系了,追着大恒星就去了。   上了银河系就遮不住更大的野心和事业追求,就想要在国外大银幕上露脸。圈内也都懂得墙外开花,墙内涨身价。没本事的,就蹭个戛纳的免费红毯、时装周的观众席;有本事的,你就上大银幕,用真功夫打。   裴琰自认为属于有本事的。他自视甚高。   “老裴,这次的机会,真的很不错啦。制片方私下找我们接洽,意思表达得明确,他们早两年就购买了这个版权,一直拖着没拍,美版的《醉拳》,就需要一位华人功夫演员作男一号。圈内有几个合适的?掰指头都不超过五个嘛,还有年纪太大的,脸不够俊的,再掰掉三两个,没剩下一两个能演还又能打!老裴,你一定去试试这个片子。”   他的经纪人强尼吴,永远是积极热情、高瞻远瞩、奋发图强的,进屋谈事都带着一脸用力过猛渍出来的热汗,掏兜半天没找着一块手绢,顺手从西装衣襟里掏出领带,囫囵地擦一把汗。   强尼吴把自己伸出的五个指头掰下去三个,对他旗下这颗当红的小卫星示意:你看吧,越是这种需要点儿技术流的硬角色,真正能称得上竞争对手的,不多了。   老裴同志早上刚练完功,从洗澡间出来,微低着头,头顶不停滴水,水再划过胸口。   “老裴”这称呼是他让强尼吴这么叫的,说,什么阿裴、阿裴的,一口南方腔那么硌硬?你们以后都喊我老裴。   强尼吴抖着笑肌说,裴先生,我好歹也比你大快两轮,我是老吴,你是小裴,还有不爱装嫩喜欢扮老的?   裴琰那时玩味地抬眼看他经纪人,你比我大,你打得过我?   谁拳头硬谁有理、谁定规则,你行你来啊?   还就拔份儿了,就这脾气。年轻气盛,一身打不服的骄傲。   裴琰看着强尼吴竖起来的两根指头:“剩下两个还能演的,谁能演?”   “你啊!”强尼吴像大家长关爱小朋友似的拍拍裴琰肩膀,捋掉那颗光溜脑袋上不顺服地乱滚的水珠,再帮骄傲的小朋友披上一件外衣,就差弯下腰帮这孩子提鞋了。   强尼吴很实在地说:“我觉着庄啸也可以演。庄先生确实厉害,在那边也闯荡几年了,好莱坞片商都认他的名气和功夫。他毕竟……出道比你早好些年啊……”   裴琰瞅着从头上滴下来的水,这话没法反驳。庄啸名气很大,出道好些年了,圈内老前辈,他也很敬重,久仰对方大名。   ……   裴琰平时不爱啰唆废话,但心气儿极高,心里憋着个事,绝不迁延拖拉,不拖泥带水。   他跟经纪人这里大致商量妥当,几天之后就飞去洛杉矶,主动找代理人谈,与影片导演会面,去棚里试镜……个人能力范围内能够做到的事情,他悄没声息地先一步就搞定了,最后一件事,就是去隔壁的尔湾市拜访庄先生。   不请自来,登门拜访庄啸。对,有这么个翻拍大片《醉拳》的机会,男一号难得是华人角色,听片方的意思,也就咱俩能演,二选一,咱们聊聊吧。   庄先生您很想演吗?我也很想演。   裴琰已经把几个能演的角色全部试过,并且亲身上阵,试了几个剧本里必然要出现的打斗桥段。三层楼飞身落地,摩托飞车的镜头,还打了几个不同的武术套路,他要证明给导演和制片方他都能演,不用石膏模型,不借替身。他确实很想上这个戏,很想出头,借这个桥搭上好莱坞。   功夫圈子其实很小,一群武行各据山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互相一般避开直接的火爆碰面,但都知道彼此大名,没有生脸。   这圈内据说也有一条不成文规矩,想牵线搭桥“打”进好莱坞,你得先拜访庄先生,低个头,敬个茶,喊声大哥,这是对前辈的礼貌,谁让他庄啸就是资格老、进圈早、还抢先一步漂洋过海镀了金身呢!   说庄啸是“老前辈”,这人也不是真的老,比裴琰没大几岁。   裴琰二十一岁才触电入行,庄啸十一岁就上了大银幕。   就是生而逢时,恰好赶上了功夫片黄金时代,最好最牛逼的那一拨台前和幕后叱咤峥嵘的光辉岁月。那时,香港导演筹拍一部关于搏击少年的电影,去内地挑小演员,指明就要新面孔,从大兴县一个俱乐部里选中了十一岁的庄啸。   电影的本子很好,既热血又悲情,拳台上的身影单薄瘦削,少年满面血光,沧桑的眼被残酷的人生法则绞杀掉最后一寸纯真,血尽泪干。影片的结局壮烈,恨不得把主角和配角团灭,这种□□式的片子就是直奔着拿奖去的,庄啸年少成名,就凭这部片子够吃半辈子,拿了戛纳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影帝。   现在的圈里,已经没有几人曾经有幸,跟九十年代那拨功夫片导演、巨星合作拍过片子,庄啸就是硕果仅存的几位,还在演,还能打。   所以,很多人都说,上个世纪末功夫片武侠片的最后一抹霞光,就留在庄啸这个人肩上,银幕上最后一位真正的“大侠”……   裴琰让强尼吴给庄先生家打了个电话,打完电话半小时之后,他已经在庄啸家大门口了,让对方无法拒绝他的到访。   庄啸在尔湾市的这栋房子外观不错,挺大的带泳池的豪宅。毕竟是圈内成名已久的明星,这人肯定不缺钱花。   房子里迎候裴先生的有一圈人,裴琰大致都认识面孔,银幕上都常见,就是大名鼎鼎的“庄家班”的武行兄弟。   冷面相向,而且人多势众。   个个儿都青筋微爆,对他裴琰虎视眈眈,看眼神就是想把他从这间屋里直接一脚踹飞,踹海里去。   加州阳光很毒,透过玻璃门,滚烫地罩在身上,裴琰的脑门反光,眉眼黑白分明。   他剃的是一个锃亮的光头,瘦长脸,细长的眼,嘴唇很薄。   就仗着年轻,帅,所以他敢剃光头,光头他都能红。   裴琰不卑不亢抱拳致意的时候,房子里气氛已经剑拔弩张。下一秒,包胖子从沙发后面转出来,眼明手快地一把拉过强尼吴,暂时缓和这几乎就要点爆火苗的场面。   包胖子大名叫包鹏志,就是庄啸的经纪人。两位经纪人假模假式地握手寒暄,都笑眯眯的,控制上下嘴唇开合的这道“拉锁”收放自如,装得多么熟似的。   强尼吴笑道:“久仰久仰,您好啊包先生!敝姓吴,大家一般称呼我Johnny。”   包胖子回报一个呵呵的表情:“久仰,吴俊德先生么。英俊,有德——哦您姓无(吴)?”   “……”强尼吴的笑肌抖动,脾气很好的,“叫什么也都OK啦!我们老裴今天特意路过拜访,就是想找庄先生聊一聊,他对《醉拳》这部片子前景的看法……”   包胖子说:“我们庄先生对这个片子有看法?谁合适谁演,谁能打谁上去打呗。”   强尼吴说:“能打的不止一家么,再说这是拍电影,又不是真的打擂台,不是只拼拳头,选角也讲究其它一些因素……片方和导演邀请我们过来试镜,这不就试镜顺便路过嘛,看望一下庄先生。”   包胖子:“片方也请我们试镜了。”   强尼吴:“哦……这样。”   裴琰站在一旁,突然插话:“你们已经试过镜?导演怎么说?”   包鹏志心想你问我我就跟你说实话?   “导演说,久仰庄先生的名气,想拍一部传统的纯正的中国功夫片,就找最合适的人来演,要的就是庄先生在海外和内地这块牌子。”包鹏志在下半张脸上堆出笑容,眼睛可没笑。   “还有,这部片的动作设计也定了我们的班底,就差最后的签约。”包胖子笑呵呵补了一句,一屁股坐回沙发,把沙发垫子坐得欢快霸道地弹起来了,瞅着裴琰脸上蓦然透出失望。   动作设计既然已经定了庄家班,角色十有七八分就是庄啸了。不然没道理的,你剧组想要用庄啸的人马做武指,吃的这一锅饭,还敢把庄家班老大飞出局?   庄家班二十多人,就是圈内公认最好的武行团队。好像已经没的争了,除非庄啸自己辞演,档期不合或者不愿意演。   新人争番上位哪那么容易?想动老家伙们盘中的这块饼,出人头地你凭什么,就凭你个毛儿没长齐的小子?   包鹏志再次站起,再次伸手,打算与裴琰握手,这就是要送客了,茶都没给他喝一口。   裴琰站着没动,没伸手,庄啸都不露面,就这么打发他了?   裴琰问:“庄先生人在家吗?我想跟他聊两句。”   一旁有人看不下去,按捺不住地伸手,掀开包胖子的手,直接伸向裴琰!   风声过耳,拳脚已拉开架势,几掌凶狠地劈向裴琰面门!想劈碎他脸的人眼带仇恨,眼眶暗红,就是庄家班的武行,名叫萨日胜,年纪甚至比他裴琰更轻,性子更爆。   “找我大哥,你先过我。”萨日胜掌风刚猛,掌与腿并用,一脚接着一脚踹上来,逼着裴琰后退。裴琰侧手翻,跃过沙发!   “小萨!”周围有人喊了一句。   “这、这不好吧?我们诚心诚意拜访,不是来打架的……这、这太……”强尼吴满脸惊愕,想拦,直接被挪了位的沙发撞到小肚子,踉跄撞到一边。就吴大叔这个体质,三个他捆一起,摞着当麻袋,也禁不住萨日胜的一脚。   “姓裴的,你敢来,就不要出这门。”萨日胜咬着嘴角,一掌砸上裴琰肩膀,掌变爪,扯住裴琰衣服。半边衣服“哗”地从领口到臂膀被直接撕烂了!   包鹏志方才实是一番善意,让裴琰知难而退赶紧撤,一个圈子里的,都别闹事,勿伤两家和气。让谈话就止于《醉拳》这部电影,止于生意,别谈不愉快的陈年旧事、双方很难解开的恩怨。   “小萨!……搞什么?!别没轻没重!不准打啦!”包胖子瞪着眼吼了好几句,但是他胖,他不会打架,他喊也没用,拦不住人。旁边一圈小弟跃跃欲试,就要上前围攻群殴了。   裴琰在那一刻蓦地没了表情,嘴角也是狠狠咬着的,接了萨日胜几掌就开始反击。   是你们先动手,肩膀衣服都扯烂了,白让你们扯的?   错肩,袭肘,直接用了狠招,上膝。   裴琰抡起飞腿时,甩出势大力沉的鞭腿,下脚也狠。   他的膝盖重重砸向萨日胜一侧的肋下,就像当初他在格斗擂台上,一战一战地取胜,KO对手,就是这么打的。   飞膝砸至对方眼瞅着中招弯腰,再一个扫腿,进入他最擅长的地面战收尾。他碾压式的拧了对手的膝关节,从身后压住大腿,捏膝盖,抱小腿,横着拧。   萨日胜“啊”得痛叫,年轻的脸挣出一片汗水,面色发白。   这一下假若裴琰发全力,这膝盖小腿就废了。   格斗技击全程不出十秒钟,动作流畅,雷电的速度。围观的武行都目瞪口呆,瞬间收住企图围攻的脚步,鸦雀无声。   包胖子一贯能伸能屈的,赶紧喊:“知道裴先生您厉害,咱没必要动真格的伤了人也伤和气!您赶紧松手,您松手!”   谁能打?   让你们老大出来露个面。   裴琰根本不说话,抬眼扫了一圈周围的人。就这么狂。   格斗运动员的出身,他退役进娱乐圈不过才两年,功夫还没荒废呢,正是当打之年。   那天,在庄啸的房子里,裴琰拧着萨日胜的小腿,把对方掰出一声惨叫,他想要见的人终于露面了。   他也是头一回在银幕下面接触庄啸这个人。庄啸从自家后院门廊走过来的时候,肩上披着阳光,白衫黑裤,头发在脑后绑一个髻。   庄啸遥遥地说了一句:“动什么手啊?你们俩都放开吧。”   裴琰对庄啸第一印象,这人演戏真不上相,本人比银幕上好看太多了。   更何况,电影里经常需要作出血泊满面、鼻青脸肿的“伤妆”,故意卖惨表达壮烈,甚至为了飙演技把帅哥扮丑,庄啸本人非常英俊,黑眉朗目,鼻梁挺直,唇边留了一圈修理得很浅、很整齐的胡子,脸上毫无瑕疵。   他仍是跪姿,压着萨日胜,就顾着抬头描摹庄啸,揣度如何跟对方谈电影、争取这个角色,没有立即放手松开萨日胜的小腿。多捏几分钟,也不至于就把对方腿掰折了,他就没发力。   “小萨,你也松手,你起来。”庄啸瞅着地上趴的人。   萨日胜表情痛苦,能挣脱他早就起来了,他喜欢趴着?   “老包,小萨,没你们这么招呼同行的。”庄啸似乎笑了一下,口唇动了,很公允地先批评自家人待客无礼。   练武的人都不会轻易跟旁人动手,不打野架,动手显得特别没家教、没规矩。   “大哥!额日勒图都那样儿了!再也站不起来了,再也醒不过来了!!”萨日胜的脸磕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还是吼出这一句,眼眶里分明有湿润的东西,恨不得手撕了姓裴的。   小萨平时连完整话都很少说,十分内向,不轻易跟任何人动手,绝对不是没家教的野孩子。   庄啸用眼神就制止了萨日胜继续说下去,再用两道视线把小萨眼眶里的泪花逼了回去——能不提吗?提了你就别哭啊。   “那场比赛,就是寸劲,我没犯规。”   裴琰垂眼望着在他膝盖之下挣扎的萨日胜,回敬了这么一句。   人在对方屋檐下,赔礼致歉的软话都不给一句,简直就是火上浇油,很欠打,但这就是裴琰的脾气。一场国标擂台赛,现场三个裁判盯着,规则严谨条例森严,我没有犯规,我光明磊落。   “你他妈没犯规……”萨日胜的怒吼再次被他以掰膝的方式压制下去,吼不出来,汗流得更多,疼得直发抖。   裴琰没有放开人,手下还暗暗使着劲,有意给萨日胜一点颜色。你非要砸我心坎,拨拉出来让我难受的事,你就趴着吧,我让你多疼一会儿。   他自下而上望着庄啸,以眼神致意,算是打了招呼。被迫退役的憋屈与极强的好胜心促使他深埋的一腔闷气从胸口溢出,脱口而出:“庄先生,您的经纪人刚才说了,谁合适谁演,谁能打谁上去打!”   话音都还未落,他都没看清庄啸怎么走到他眼前的。   好像人根本就没动,还在门廊之下披着阳光溜达散步呢,掌已经拍到眼眉前了。   那手横着切向他的脖颈,势大力沉几乎要斩断他的气管,猝不及防之下他赶忙松手,猛往后仰!   庄啸宽阔的胸膛挡住了他眼前的光……   那只手是托着他的下颌往前,连劈带送,只用单手,另一只手都没动,就是半招“白猿献果”。裴琰眼前一片金星,脖子被劈得往后折过去,颈椎卡出声音,让他心惊肉跳。   他被这一掌抽飞,横摔在地,左耳垂射出尖锐的疼痛……   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庄啸刚才说“动什么手啊”,是不让小孩儿们跟他动手。   这人估摸着也记仇,早就想抽他脸这一巴掌了,今天终于找到机会。 第二章 换杯   裴琰当年就是因为这样的事故,彻底退出俱乐部以及全国擂台赛的巡回征战。   额日勒图也是庄家班武行的小弟,萨日胜的拜把子“安达”,而且上过银幕,在危险的镜头里为庄啸做过替身。那时也是一名二十岁的青年,前途大好,坠崖、翻车、烈火焚身这样的替身戏份都能涉险过关,却因为擂台赛上的一场人身事故,毁了。   怨不得天怨不得地,规则上、法律上裴琰都没有责任,就是意外,寸劲,原本谁也不愿再提这桩旧事。   不提不代表没发生过,这就是裴琰洗不去的一桩黑历史,换了一个圈子混饭吃,黑历史仍然紧追他的脚步如影随形。每次一上新片,就被媒体甚至片方拿出来炒作,定角色炒一次,杀青炒一次,宣发再炒他一次。这年头不被骂都不算你曾经红过,一拨人狗血泼头喋喋不休地骂他“拳霸”“手黑”“伤过人命”,另一拨人掰烂揉碎地讲解格斗规则,维护他、为他辩解,谁是谁非总之争论不休,每过几个月就把他拎出来,翻炒他这盘黑糊黑糊的回锅肉。   打拳其实可来钱了,全国赛的主办方和俱乐部皆财力雄厚,很多观众就好这一口,出手阔绰,购买“拳彩”豪赌。打拳有时候比拍戏更来钱,所以像萨日胜、额日勒图这样的年轻武行,做替身挣钱不多,拍戏之余都加盟搏击俱乐部,挂出挑战的旗子,上台参赛。   练武之人本来就应当在拳台上一争高下,严守规则,以武会友,无论输赢都光明坦荡。裴琰当初认为这是一条正道,是他应当走的路,当年的全国巡回赛冠军也应是他的,结果半途折在这么一件令人难受的事上。   他心里也不舒服,嘴上又不愿说。他觉得被毁前途的不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那位。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说出口简直更欠打了。   现在只能混演艺圈,拍所谓的动作片。这些动作片,没几个是投资拍真功夫,都是枪战大片、特技片、偶像剧、IP剧。   拍得不带劲、打得不过瘾还算好的,就怕拍得直让人倒胃口。把他安插进一排小鲜肉的行列,一身精健的肌肉极其违和,还要装弱,甚至涂粉描眼线扮娘,不然跟那些真的很娘的男演员你都没法搭戏啊!一堆鲜香软乎的肉馍馍里,摆着你这一尊冷硬的铁塔,怎么看啊?   在镜头前和女主打个情骂个俏,再跟男二号摸个脸卖个腐,背后一块绿布,假山假水,剩下的工作全部安排给抠图后期,这就是强摁着头让他在花瓶的道路上越趟越远,彻底沦陷……   他也想上好片子,他想演功夫片。   裴琰松开手被击退的瞬间,庄啸没有乘胜追着揍他,或者再抽他右脸,没再动手。   庄啸顺势弯腰,扶住萨日胜那条腿,看着小萨的腿缓缓瘫在地上,摸着骨头和筋都没大事,就是肌肉拉伤,也就放心了。   萨日胜一脸懊恼和难过,瞅了他大哥一眼。庄啸轻捏了小萨的脚踝,就是告诉对方你小子他妈的骨头没断,没事,哥又没埋怨你,都折腾够了?   包胖子与一群小弟七手八脚把小萨扶上沙发。萨日胜把下唇都咬出牙印,眼眶仍然红着,心里不服,但技不如人,输得无话可说。   庄家班那些人也都不吭声了。   原本还觉着裴琰以前打比赛凭的是不上台面的下三路招数,不地道,进演艺圈就是刷这张脸,花架子,今天终于近距离亲眼见识。萨日胜毕竟不是个面瓜,在片场身手利落漂亮的小伙子,而裴琰的闪电格斗术狠辣流畅,几秒钟之内就撂倒制服了小萨。   裴少爷有两下子真功夫,应该称呼“裴少侠”,同行之间是应当互敬一杯茶的。   裴琰也没有很自如潇洒,翻身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脸色明显不太好看。   他左耳朵一阵疼,知道是被庄啸一掌砍中了,下巴颏可能也要肿,但他没有去摸去揉,揉了显得他软弱怕疼。   强尼吴吓坏了,不会打架的就怕见人群殴动手,抱住裴琰一条胳膊,上下打量着这一副被人扒掉半边衣服的狼狈模样:“没事吧?还成不成啊?   “哎呀这算什么啊,不就谈个片子么……   “谁能打谁不能打的,谁演谁不演的,最后不都是进了摄影棚里,做出来的一个电影么……”   强尼吴说出了拍电影的真谛,你们这群人,谁比谁能打的,能怎么样?选角、拍电影、捧明星是凭你们这个?练了几手功夫,还真拿自己当大侠啦?你们三位自带干粮不要片酬地在这里,演“华山论剑”呢?   强尼吴把裴琰扶到另一边沙发上,精心细致地给擦汗、顺毛儿、整理衣服,把自己的西装脱下来给裴琰穿上,遮住裴琰身上几乎已不能蔽体、露出半边胸肌的破烂衬衫。   裴琰够没面子的了,轻轻推开强尼吴为他扯裤腿提袜子系鞋带的伺候。   他一抬头,正对上庄家班老大打量他的目光。   一圈儿人都坐下狼狈大喘气,只有庄啸还站着,面不改色,当然也没有喘,盯着他:“没事?”   裴琰立刻说:“没什么,我大意了。”   庄啸看着他:“就是怕你把小萨的腿掰折了,让你松手。”   裴琰咽了一口,无话可说,早知庄啸会劈他一掌,他一定麻利儿松开萨日胜,绝不逞这个威风。他左耳戴了一颗耳钉,质地坚硬,那一掌好像恰好劈他耳钉上,金属可能戳进肉里,特疼。   庄啸走近一步,歪过头,视线试图绕过他的侧脸,一直就在盯他左耳朵:“我手重了?不好意思啊,你不然……”   “没大事,不用。”裴琰皱眉,回完了才发觉,庄先生竟然跟他委婉道歉了。   庄啸致歉得很随意,没端架子,声音沉稳,让人不容置疑。裴琰都没话可说,他自己送上门来的,一颗头献上来让人当球打了,被对方刮了一大嘴巴子,还没理划道儿,没能耐把这一掌抽回去。   “白猿献果”是八卦掌的必杀技。庄啸方才对他很是手下留情了,可能也就使出五分力,而且是单掌,他就有往侧面躲闪和消力的余地。   假若是双掌连托带劈,使十分的力,他颈椎就断掉了。   庄啸练的就是硬桥硬马的传统套路。   谁说套路不能实战来着?说这话的人就是井底之蛙。   谁合适谁演,谁能打谁上去打啊!这话是裴琰刚刚在庄啸面前拔份儿说出来的,没过几分钟,当场就被庄啸把这句话抽回他嘴里,差点儿让他满地掉牙。还说什么啊。   那天,庄啸也没再为难头一次登门造访的裴先生。   “老裴,茶,喝一杯压压惊。”   萨日胜和那帮扮鹰视狼顾表情的小弟都滚出去了,庄啸端了茶壶过来,坐到沙发上。爷们儿之间就不演那些花里胡哨的茶道技艺了,庄啸家里的茶碗都是一个顶仨的粗厚尺寸,一碗好茶递给裴琰。   庄啸自然而然就模仿了强尼吴的口气,“老裴”已经叫上了,尽管裴琰年纪至少比他小五岁。   口唇动时,那一圈胡须恰到好处地掩饰了许多表情,似笑非笑。   裴琰不由自主顺着那似笑的细微表情,接了这杯茶:“谢谢庄先生。”   裴琰沉默片刻,以他的性格,他憋不住,一定主动开口:“那件事,确实是意外,我也没想到。我当时没有犯规,出了事我很遗憾……”   “对不起”这种话他是从来不讲的,永远认为自己没错,于是垂下薄薄的眼皮说了句“遗憾”。   外界关于这场事故的报道甚嚣尘上,每次炒作激起的谩骂声不绝于耳。当场的录像回放又不够清晰,裁判们事后在键盘侠铺天盖地的暴力口舌之下,都被压得不敢吱声儿。而媒体最爱渲染是非争议,赚够了观众的眼球,却从不热衷于澄清事实。   所以,裴琰今天是一定要来一趟,不仅仅为一部电影《醉拳》。   在他这里,你信不信我是你们的事,但我出面解释了,我不怕事儿。   “就是格斗技术里很普通常见的撞肘,然后飞膝,你们那位兄弟当时状态原本就很糟,可能前面十几个回合体力已经不支,临近终场了,我以为他能躲,躲不开也是举拳套护住头身要害……他身体摇晃了,我看得清楚,他意识不清地往我这边倒,动作很快,就是瞬间的事。依照正规套路,我的膝盖应当砸他的脸,或者下颌骨,顶多是个下颌脱臼、骨折,但就因为这个前倒的意外,我膝盖砸到了他后脑……”   裴琰望着庄啸的眼,希望对方认可他的说法。   庄啸回望他:“综合格斗就没有什么正规套路,往哪砸是你的套路?擂台上,几秒钟定胜负,能赢下来就行。”   裴琰:“……”   “不是,没有。”裴琰辩驳,“我不是‘能赢’就行的人,我赢下的比赛我都赢得干净,没想过投机取巧,更没必要故意伤人。”   没有录像回放能证明什么“意识不清”和“前倒”,凡事只能凭良心了,凭庄啸信不信他的解释和说法。这就是他心里一根刺,所以萨日胜几句话激起他的愤懑和委屈,让他也搓火了,动手了。   他今天在萨日胜和庄家小弟面前亮功夫,就是做给对方看:我十秒钟能当场放倒你,如果这是在拳台上,我用得着下三滥杀伤招数才能赢你?我没必要。   庄啸不置可否,用眼神对他示意,算了,别提难受的事,知道你小子也不是故意的,不至于的。   都是同行,都懂得不砸人饭碗,不伤人性命。   这是最起码的武德,庄啸懂得,裴琰也懂规矩。   庄啸转了话题,本来就是聊那个电影么……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一个小伙子,跟老子当年那个心怀壮志、事事争强的状态,真像啊。   裴琰很直白,不讳言自己的志向:“庄先生毕竟是功夫圈扛把子,在好莱坞站稳了脚跟,还能拍上戏、演主角的第一人,我也想做‘过江龙’,我想闯一闯,所以肯定要来拜访您,问您的意见,得您首肯。”   庄啸看着裴琰,说:“你在这地方能不能上角色,需要我首肯……?你根本就不需要。   “我从来就没在外人面前说过,我是什么‘第一人’,网上胡写瞎写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敢说一定比谁强?师从和门派都不一样,练得就不是一个路数,你跟我需要分什么高下?还非要跑过来,跑到我家里,跟我亮一手,比一比?”   庄啸终于戳中裴琰那点儿心思。   裴琰赧颜,自己交代坦白了:“是,我觉着我能打,但不知道庄先生是不是也能打、也有真功夫。”   庄啸蓦地笑了:“现在知道了?”   裴琰大大方方地点头:“领教了,服气。”   庄啸:“不是靠特技画出来的?呵……”   庄啸笑得也坦白直率,露出一口白牙,与口唇边漂亮的胡须相得益彰,笑容相当吸引人,让裴琰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   裴琰不是那种不懂规矩礼节的狂傲小辈。他斟了一碗茶,无声地端给庄啸,敬让前辈了。   庄啸注视他的眼,就没看茶杯,接杯的瞬间手指姿态突然变化,让裴琰惊诧,赶忙挡招。这就是一个“劝酒换杯式”,方才明明还在他手中的茶杯,已经不受他控制,转而被捏到庄啸的指间,突然向他胸口袭来!   庄啸是左手攥了茶杯袭他右胸,裴琰右手不能撒手,只能以左手应招,抓住对方腕子。庄啸立即还以右手,上来擒住他左碗,两人立即就呈现四手交叉相握、互相擒拿牵制的僵持态势,中间还捏着满满当当的一杯茶!   庄啸右手抓他左碗,动作游刃有余,借力打力,而左手持杯已打向他的咽喉。   裴琰反应也像闪电一般,右掌格挡住这袭击咽喉的一手,茶杯已经不要了,完全丢给了庄啸。庄啸突然又松开擒他左腕的那只右手,一掌切向他胸口。   裴琰“啪”地挡开了,对庄啸已经是十二分集中精力,一分一毫都不敢大意。   茶杯却丢了,被对方从心口位置掏了。   庄啸自始至终没看茶杯,直视他的眼,视线都带着一路平趟着碾压过去的力道……   杯中滴水未洒,仍是满满一杯好茶。庄啸点头示意,一饮而尽,把他裴琰“敬让”的这杯茶给喝了。   醉拳里一招标准的“劝酒换杯”,炉火纯青。   庄啸说:“老裴,你想争的角色,你自己尽力争取,不会有人拦着你。   “我这儿的茶你尽管来喝,别的我也没的招待。”   这就是内行之间谈电影的方式,已经不用再谈。裴琰心里服得五体投地,他自己送上门来“开眼界”的,无话可说。 第三章 见血   裴琰在庄啸家里逗留时间很短,随即起身告辞。毕竟是头一次上门叨扰,不请自来还打了一架,他可没那么大的脸,纠缠不休赖着不走。   起身还是神情自若、不卑不亢的,临出门时,他回头给庄啸抱了个拳。两人是君子之交,心里都有数了。   裴琰前脚刚一迈出庄家豪宅的大门,快步走向他的车子,强尼吴随在他身后。裴琰一向走路飞快,步子迈得大,强尼吴永远都跟不上,老干爹一路小跑追在后面。   “哎呀,你耳朵……”强尼吴瞧见不对劲。   裴琰自己当然知道,疼着呢。聊天,敬茶,劝酒换杯,都他妈疼了好一会儿了!   他猛地低头捂住自己左耳,再瞅一眼手掌,流血了。   强尼吴见着血大惊失色,着急心疼得要命:“哎呀,下午要上那个杂志拍摄怎么办?工作已经都安排好的……回去就要进组,你耳朵伤大了,这不会破相吧?老裴,我帮你擦擦,你别感染了……”   “破什么相?庄啸又没真的打我脸!”裴琰皱着眉,一路捂着耳朵走。   强尼吴那件西装还在他身上,得拿去干洗了,还不知能不能洗掉上面斑斑点点的血迹。   裴琰离开时,庄啸也是一抱拳,目送访客出门。   庄啸转身就过去看沙发上,裴琰刚才坐的地方果然沾了两滴血,把他家沙发都弄污了。   庄啸其实也早就看见了,也很有数,就刚才裴琰跟他坐沙发上聊天、敬茶,左耳朵开始呼呼地冒血,明显是伤到皮肉了,但就是不说,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裴琰不愿示弱,不吭声喊疼。他当然也不会说,给对方留足面子。   一线很细的血水就顺着裴先生的耳垂流下去,沿着脖颈滑下,再流到西装上。大概是耳垂撕裂了。   庄啸迅速走到窗前,隔窗张望,瞄着裴琰的背影。   姓裴的这会儿大步流星,几乎是以落荒而逃的速度逃进车里,一直捂着耳朵,看来是真伤了,得去医院缝针了……   裴琰刚一走,房子里重新热闹,刚才自动躲到后院回避的一群小弟,“呼啦”一下全都溜回来,重新占据客厅的沙发以及各个角落,开始热聊八卦。   包胖子终于得以卸下假模假式的冷面具,露出丫的真实面目,坐沙发上一拍大腿:“哎呦我操,刚才也吓死我了,我在电话里就跟他们说,您别来嘛,来干吗啊,惹事儿啊,不得打起来啊!谁想到姓裴的还真敢来见你,老大?”   庄啸已经把沙发擦干净,残余的一点浅红色可能擦不掉了,留下了裴先生的DNA。   庄啸轻哼一声:“那小子,你看他像什么事不敢的?”   包胖子转过头又指着萨日胜:“还有你,小萨,你这脾气,你今天想干什么啊?我说句实话,今天幸亏也就是裴琰把你腿给撅了,拉伤了,万一要是你把他的腿给撅折了,拉伤了,咱们都赔不起人家的误工费,人家档期也都排满了,金贵的小鲜肉,伤不得!”   萨日胜瘸着一条肌肉拉伤的腿,坐到旁边,闷葫芦不吭声,半晌冒出一句:“就是看他不顺眼!”   “哎呦,哥哥我怕了你了草原小王子!!”包胖子往后一仰,“谁看姓裴的顺眼?狂得二五八万一脸找抽的样儿,也就咱大哥敢抽他一巴掌。可是,你再看他不顺眼,下回见面也不能跟他掐架,没准这回就要进一个片场了,你俩还打架?!”   大家都是庄家班里的老把式,感情都如磕头洒血的结拜兄弟,关起门来是一家人,才说实话。   萨日胜是个年轻帅气的武行,在他们庄家班里,绰号就是“草原小王子”,帅得很。这人真是个小王子,祖上按照姓氏寻踪本源也是名门世家,大元朝蒙古王爷赐姓。“雁门萨氏”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明清和近代出了好几拨风云人物。   一个圈子里,肉体和人命就是有贵贱的,被包胖子点破了实情。   包鹏志说:“小萨你是个武行,武替的价码就是五万块钱,你这条腿就值五万。他裴琰是明星啊,你知道裴琰现在片酬要到多少了?两千万总有了吧?这两千万,至少一千万是他两条腿的价值——另外一千万是他那张脸的价码。所以不能伤啊。签约合同不是钱?剧组的档期不是钱?砸了人家档期咱们赔不起。”   萨日胜低头不说话了,绷着脸,难受。   庄啸笑着过去,用力拍拍小萨肩膀:“呵,别把孩子吓着,没事,晚上跟我出去吃饭。”   包胖子没有埋汰自家艺人兼好兄弟的意思,这是在教育小萨凡事压住火气,混圈就要低调做人。你还没有大佬的江湖地位,你就别出去惹事。这就是做经纪人的全盘考虑,脑子里不是逞一时威风意气,而是剧约、合同、档期、番位、片酬,还有咱们庄家班一大家子人的名声前途。   大哥说带小萨出去吃饭,就是安慰兄弟的情绪。   庄啸说,做这行有风险,做事之前想好了,出了事就别埋怨、别报复。凡事向前看,甭跟自己瞎较劲。   庄啸还说,我不难受么?我难受的时候就想,好好护着你们,让你们都安安稳稳、踏实挣钱,吃青春饭的,都甭出事。   包鹏志瞄着庄啸脸色:“老大,您信姓裴的说的话?我刚才都听见了,他说是意外,就真是意外?你能信他的?”   庄啸另起话头:“你刚才瞅见裴琰耳朵流血了么?他耳垂豁开了。”   一群小弟炸窝似的,发出“嗡嗡”的议论:流血了?我操还是老大厉害,姓裴的上门砸场子,一巴掌就把他抽懂事了,他不是活该吗。   庄啸说:“我就没使重手,完全没想把他脸打坏或者让他见血。   “就是寸劲,巧了,然后我才发现,他左耳朵戴了个耳钉,右耳是没有的,就左耳垂有。我的掌砸他耳钉上了,应该是把金属砸进去了,把他自己耳垂豁开了。”   包鹏志和萨日胜都张着嘴发愣:“哦……”   “裴琰自己也知道,耳钉豁肉了,不能算是我打的,我没想伤他。所以他也没吱声,没喊疼,没让我赔他医药费。他现在肯定去医院缝针呢,耳朵估摸要养几天,是我耽误他回国拍戏的档期了——他脸没破相就好。”   庄啸说这话的时候,杂七杂八的嗡嗡声自然而然都在房间里消失,所有人都听懂他的话外之音。   ……   庄啸估摸得没错,强尼吴驾车带着裴琰,直奔当地医院,给耳朵上药打补丁去了。   耳垂豁得相当厉害,流了不少血,接诊医生费了半天劲把那枚镶钻的耳钉给取下来。这就是寸劲,一枚戴着耍酷的小装饰物,竟然就把他切了个大口子。   下午的杂志拍摄只能取消,强尼吴原地转圈,抓头发感叹,可惜了,一个很有名的好莱坞名人摄影师,专拍国际影星的,要拍一个黑白套片,几十位明星上镜,有单人特写,也有合影。别小看这么两张照片,谁能上谁不能上都是有讲究的,公司帮你争取到的机会啊老裴!   在医院的一会儿工夫,强尼吴还接到包鹏志发的信息。   经纪人就是各家艺人的外联部长,出了小矛盾还得给擦屁股的。包胖子这时候语气已经很客气,微信里说:裴先生还好吧?没什么事吧?今天我们小弟冲动了,不该动手,请裴先生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如果有不舒服,您回电知会我们一声,我们一定负责。   包鹏志还说,如果裴先生不急着回国,大伙约着吃顿饭吧。   包胖子这样说,就是代表庄家班大哥的意思,庄啸是想让两家不计前嫌,都是武行圈子里的,交个朋友,不愉快的旧事就都不提了。   裴琰把强尼吴的手机拿过来了,按键手劲儿很大,“啪啪啪”地回短讯。   强尼吴盯着他回,每次恨不得先给他打草稿,经纪人审核了才能发出去。   裴琰皱眉:“怎么啦?我就简单回一句。”   强尼吴:“哎呀,不要说是你,你用我的口气回。”   裴琰抬眼道:“本来就是我回他,我干吗用你的口气回?”   强尼吴:“那你干什么要用的我的手机、我的微信?”   裴琰:“胖子给你发的啊。”   强尼吴瞪着他:“对啦,包先生是给我发的,为什么你要抢着回复?”   裴琰:“……”   强尼吴抢回手机,边打字边唠叨:“手劲那么大,把我这个HOME健都按坏了好吗……”   裴琰模仿对方语调:“好——吗——”   强尼叔的意思是,经纪人之间互相联系,艺人别管这些杂事,你话说得不对、不好,我还得替你找补。小朋友嘞,就你那张嘴,你还不如不开口讲话,你也摆个身价和姿态,又不是庄啸亲自联系咱们。   裴琰的性情是直来直去的,心里有什么他就想说什么,他就不乐意摆出什么做作的姿态。他瞟着强尼吴回完短信,又瞟到联系人列表里,好像也有庄先生的微信号和电话。   他多瞅了两眼,把庄啸的号码默默地记在自己手机里……   裴琰的行程十分匆忙,没太多时间在南加州游山玩水交朋会友。   他仍然准时去摄影师的工作室赴约。强尼吴是没见过血一惊一乍,不就是伤了耳垂么,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左耳朵捂上纱布了,还可以拍右半边脸。   于是,接下来三个小时工作时间里,摄影师专注摆拍裴先生英俊的右半边脸,不能露出左脸。   化妆的时候,就紧捯饬右半边,光头上的彩绘也全部画在右半球,裴琰用他蹩脚的英文跟化妆师开玩笑,左脸的妆都不用化了,粉底和眼影免了吧,本来就不爱涂那些东西,憋得我毛孔都不透气!   功夫小子肯定是要摆一些与众不同的、别人做不出来的pose,裴琰有一个单手后翻在空中定格的镜头,两条长腿翻在空中,有一个劈腿滞空的效果,非常帅。还有一个双掌摆在面前,八卦掌的起式动作,他摆得很专业,毕竟有功夫底子。   八卦掌他只敢拍硬照时摆几个动作,不敢在内行人眼前瞎嘚瑟,露怯。   不由自主地想到,在庄啸家里吃的那一掌,横劈了他的下巴。“白猿献果”是八卦掌的绝学,这是庄啸成名于演艺江湖的内家功夫。   试镜之旅结束,马不停蹄地回国,赶着去上一部杀青电影的宣传通告。裴琰走出机场时穿的一件帽衫,特意把耳朵遮住,没让记者和粉丝拍到他脸侧有伤。   机场跟拍的粉丝还挺遗憾,在微博上叹息,没拍到阿裴靓绝了的大光头。   裴琰在圈内被冠以“史上最帅光头”的名号,每次在机场露面,都是以刮得锃亮的脑瓢在围观视线中现身,毫不掩饰他的桀骜不逊与特立独行。其实不是故意吸引镁光灯,他十三岁就开始自己剃光头,一旦自成流派,形成风格,经济公司也喜欢这样的,强烈要求他保持住这颗头,千万不能留头发。   头发毛儿谁都能长,小鲜肉里敢剃光头的就你一个。这年头做艺人就怕没风格,就怕让观众记不住你,你尽管狠命地装酷和耍帅。   经济公司一个随行的策划,名叫章欢,男的,当时还算计过这件事。章欢在飞机上凑头跟裴琰提议:“老裴,不然咱们别穿帽衫,把耳朵露出来。”   裴琰一听就明白:“干吗?打算讹谁啊?”   章欢半开玩笑又好像认真的:“谁抽你一巴掌你讹谁!……不对,咱这不叫讹他吧,算不算向粉丝交待事实真相?又没撒谎,你又没往脸上糊鸡血!”   很好的炒作素材,包着一只血耳朵在机场走秀大舞台上迈着台步现身,能拼个当日娱乐版头条了。   标题可以写“功夫圈内明争暗斗,庄裴同争美版《醉拳》大打出手”云云。   甚至可以说得更狠,“昔日拳台恩怨未消,庄啸黑手袭人暗伤同行”。   裴琰一口回绝了:“让人看见我被庄啸打了一嘴巴?差点儿把我耳朵抽飞了?将来我再把这一掌找回来,我让别人看我笑话?呵……我从来不当笑话。” 第四章 探病   回国之后,除了已经签约的、必须要去的,裴琰推掉了几个娱乐节目和商业站台活动。   他有自己理由,老子就不是适合娱乐的人,你们觉得我这人能逗逼吗?   别人上综艺,能娱人娱己。   我上综艺,我这张臭脸,既不能娱人,也不娱己。   几个助理围拢在工作室里,面对沙发上开着一字马、嘴里还叼着糖油饼的老裴同志,异口同声道:“爷,我们大伙一致认为,您平时也挺逗乐的!”   “操……都别瞎起哄啊!”裴琰伸掌收势运气,“我很正经的。”   一群人回报他以嘘声和“啧啧”声:你丫就是假正经。   章欢说:“少爷,您怎么就不适合了?上节目高高兴兴地亮相,你年轻,你也能跑,就卖个体力活儿呗,就跑呗!《跑男》和《极限》,二选一你选一个,我们肯定给你争取到上镜机会,至少上两期的嘉宾。弄点儿话题,不然咱又冷了。”   裴琰继续劈他的一字马,对章欢一翻眼皮:“耍猴呢?”   章欢跟他对着翻眼皮,冷笑道:“你有本事你可以耍别人。”   “谁真能让你耍?出了这道门谁是猴儿?”裴琰两手一撑,换了姿势,在沙发上跷着脚摇头。节目流程都定好了,按咖位从小到大、从矮到高去淘汰的,谁管你能不能跑?谁咖小先撕谁,还以为是真的?   他有点儿小年轻的那种愤世嫉俗。这个臭毛病他自己也知道,就是不想从众流俗,觉着特别没意思。还看谁都不顺眼,谁他都不服,懒得搭理。   空闲的这段时间,就是跟他的朋友、哥们儿一起,疯狂地健身、玩儿运动。   每天打沙包三组,每组50个。铁砂三组,每组50个。空拳三组,每组50次。   踢腿三组,直踢、侧踢、腿术各50个。   木人桩,108桩式。   自由搏击一小时。   额外地,每周越野跑三次,山地自行车三次。   ……   这么些年都这样练过来的,裴琰对自己的能耐还是很有自信。   傍晚,从训练馆的拳击台下来,摘掉拳套,接完几个重要电话,裴琰坐在场边海绵垫子上,看着脑门的汗水“噼里啪啦”往下砸,给庄啸打了个越洋电话。   大洋彼岸那边应当是大清早,对方听起来也是挺意外的,没想到他会打电话。   裴琰开门见山,边喘息边快速说道:“庄先生,是这样,我找到两位挺不错的专家,都已经谈好了,介绍了基本情况,他们非常想要看一下。一个是运动损伤神经科的教授,刚从德国回来的,另外一位是中医针灸的名医,做头皮针疗法的。年纪都不小了,都是业内名气数一数二的……”   “你没事吧?喘这么厉害?”庄啸在电话那边问,呼吸声也有点沉重。   “啊?”裴琰气喘如牛,抓电话的手都是湿的。但他属于烈性子急脾气,他想起要办什么事,一分钟都不等。   “踢沙包呢?”庄啸突然问。   “三组沙包踢完了,四十分钟散打。”裴琰很坦白地暴光了他的日常训练内容。   “可以啊,不错。”庄啸说。   “你也喘呢吧?”裴琰问。   “踢了三组腿,走圈六十四式,咏春木人桩,然后单人对练。”庄啸说。   “这么早就开练了……?你也可以的啊,呵。”裴琰说。   “早上精力最好,晚上就打不动了。”庄啸答。   电话里听得到对方粗重的喘息,聊着聊着竟然都跑题了,聊成了训练、减肥、养生话题了。庄啸适时地找回原来的话头:“你刚才说的两位专家?”   裴琰忙说:“哦,对,我……我就是想问你的意见,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庄啸已经明白了:“是额日勒图那事么?”   裴琰:“嗯。”   庄啸:“……”   裴琰说:“我不想给谁添堵,或者帮倒忙,所以先问你意见。确实是很靠谱的大夫,国宝级专家,我家里人也接触过,所以才敢推荐。国内业内最好的了,平时去各处出差会诊都很难找到人……如果你能信得过我。”   ……   其实,庄啸凭什么信得过他啊?   裴琰都觉得自己可能自作多情了,太天真了,人家未必稀罕你表现出的善意,或者歉意——都来得太晚了。   那件事之后,他从来没有再见到过事故的受害者。   不是不想见,不是没有安排过。作为公众人物,不管你真情还是假意,起码需要表现出痛悔愧疚的姿态,去慰问看望伤者,试图弥补。裴琰是根本就没机会,见不到,在医院门口就被堵了,后来没有被庄家班的武行找上门揍一顿就算饶了他了。   那时他去过两次,每次都被丢东西丢出来,还每一次都被闻声而至的记者狗仔围堵着狂拍,拍他的脸,拍他表情,拍他有没有在病房门口叩头剖腹谢罪、有没有被伤号家属狂打脸。   他不想满足这种恶趣味,觉着自己本来就没错,就没有再去第三次,就是死撑个面子。总之,谁都知道他脾气不好,臭拽,不懂事,名声已经够臭,他这口锅的锅底已经够黑了。   有些事两年来一直在他心里憋着,郁结不能发,只是找不到机会。他也不好受。   裴琰预备好了在电话里遭到冷遇,或者让庄先生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一顿。   庄啸说:“我正好过两天回国办事,见面聊吧?”   裴琰:“……”   裴琰说:“成,见面聊。”   庄啸临时回国这天,裴琰亲自驾车去机场接人。   本来这活儿应当让他助理包办负责,若是别人的事,他也忙着呢懒得招呼。但他觉着,以强尼吴教导他的为人处世,庄啸亲自出马,他就应当亲自接机以示诚意。   夜幕降临帝都机场,灯火映着熙熙攘攘的过客和迎机人群,空气中荡着长途旅行扬起的尘埃。   幸好今天并非档期上的日程,没有外人知道裴琰或者庄啸会出现在机场,也就没有应援粉丝大军驾临。裴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对某人一挥手,庄啸就在人丛中迅速捕捉到他。   一眼就都看到了对方。   裴琰也没想到,庄啸竟然就是一个人来的!不带助理,当然也不需要保镖,暗夜里一袭黑衣,行李箱都没有,直接略过取行李的步骤,这人就在肩膀上背了个半旧的帆布旅行包,行色匆匆,大步流星。   黑衣愈发显得人身形干练,其实练武的人都精瘦,外表都不显山露水,人群中并不显眼。   脸上有疲惫,但眼睛很亮,庄啸对他一点头:“正好这两天档期空闲,我就是回国看看伤号,瞧瞧我兄弟。”   “嗯。”裴琰一路随着庄啸出机场,都能感到对方大步生风,“你一个人回来?你身边那些人没跟你一起?”   庄啸看了他一眼,淡淡的:“他们要是都来了,你的事还能办得成?”   裴琰无话。   庄啸问:“大夫呢?”   裴琰说:“都已经在医院宾馆里安顿,各方都打好招呼了,随时会诊,明天上午就可以,成吗?”   庄啸:“谢谢了。”   裴琰:“我应该做的。”   ……   当晚就在病房里过夜陪床。   两年多了,裴琰是头一回见着伤号,病床上躺的一动不动悄无声息的人,像一根木桩。   房间里还坐了人,瞅那面相与神情,一看就是伤员亲友家属,面目上就是长年累月照顾病号之后特有的疲惫和木然,谁都不说话。   庄啸很自然地向旁人介绍裴琰:“我班子里的兄弟,陪我过来看看。”   裴琰用棒球帽遮住他容易暴露身份的光头,再用运动衫的帽兜罩住大半个脸,也像根木桩一样戳在病房里。   说不清是什么复杂滋味,那时候,反而做不出任何表情或夸张激动的反应,就是站立,沉默,注视。压抑和难过的气氛是慢慢地从病房苍白墙壁的角落里洇出来。   庄啸走进走出忙了好一阵,跟医生打招呼,与护工交涉。原来那个护工烦了不干了,又雇了一个新的。安排了明早神经细胞疗法的会诊,同时开始两周的头皮针疗程,根据后效再决定长期的方案。   有人啜泣,有人抹泪,有人拉着庄啸诉说这些年的艰难。   口音很重,大部分话裴琰都没听懂,或者刻意试图回避听懂,在尴尬的气氛中稀释自己的存在感。   庄啸替他翻译了几句:“他家里还有个哥哥,父亲和哥还在家乡城市打工,想多赚点钱治病,他母亲留在这边照顾,生活确实很不容易……最近家里又出事了,他父亲在打工的地方出了车祸,很严重……他母亲还需要回去照顾,所以想要把人搬回家乡去,不再住这里了……”   裴琰脸色沉甸甸地听着,一言不发,不知还能说什么。   庄啸在屋里没闲着:“没开水了,我……”   裴琰说:“我去。”   裴琰回来就拎了屋里给病号准备的三个盆,蹲在地上调水温,也不抬头。庄啸和亲友在伺候病号翻身擦身。   床头贴着许多照片,大约是为了唤醒伤员。裴琰从那些照片里认出许多武行小弟的笑脸身影,里面肯定有萨日胜和包胖子。   伤员瘦了很多,皮肤苍白,原来练的一身肌肉也没了吧。这人以前的身材,可比裴琰都壮实多了,铁塔一般。   曾经也是片场里、拳台上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命运的磨难不知哪天就落在谁的头上,让人心情极其复杂,让缺乏勇气直面的人可能这时就想要退却了、放弃了。   庄啸这时候单膝跪在床尾附近,调整铁架子床的高度和角度,皱眉哼了一声:“妈的!卡住了。”   裴琰过去帮忙撬铁床的螺丝。   两人都跪那儿跪了半天,凑着头折腾这个铁架子床。   “长期卧床,肌肉萎缩,瘦得没法看了。”庄啸低声解释,“容易尿路感染,颜色就不太对了……”   裴琰回身在柜子里翻找,翻出备用的干净尿袋和导管。他是肯定不会操作,看着庄啸特熟练地蹲地下搞定了换尿袋工作,都没去喊夜班护士。   在病房度过一夜。两人各自歪在一张扶手椅上,摊直了双腿,在疲惫与蒙眬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裴琰听着庄啸在他耳边提起一些事。庄啸很平静地说:“《暗囚》剧组也出了事故,武行演员跳楼的时候,钢丝保险绳断了,当场就没了。《雷霆冲关》剧组据说是开拍前走位,误踩了爆破雷管,爆破组组长和另外两个小弟一死二伤……制片方说,幸亏当时是走位试拍,不是正式开拍时候让两个主演踩上去爆炸,那就是大事了。”   裴琰吭声:“我也听说了。”   “人都还年轻着,很可惜,也赔不到什么钱。虽说剧组里牌儿有大有小、身价有高有低,可都是人命。”庄啸侧过来看向他,“你现在能理解小萨为什么见着你就想砍你?如果是你在意的人,受这么重的伤,或者没命了,你也难受,你也会迁怒。”   “我明白。”裴琰垂下眼睑,“该砍。”   庄啸那时说:“这些人也都不容易,他们才是成就我们做男主角的人,赚钱出名不能忘恩。”   裴琰很郑重地说:“我非常、非常抱歉。”   这是他头一回在外人面前对那件事认错道歉,以前没有过。以前他也从来不听谁当面给他灌鸡汤说教他。   庄啸伸开手臂,可能当老大当习惯了的,就好像这人无数次搂着自家班子里的兄弟那样,拍了拍他后肩膀。   ……   裴琰事后想想,他跟庄啸俩人,好像真的不太熟,比陌生人稍微多见了两次面。   私底下,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这个人,和之前想象的完全就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银幕上“大侠”的耀眼光环没有了,生活中谁也没长三头六臂,说话的声音都没那份神秘感了,庄先生就是个长得比较好看的普通人而已。   大侠皮相之内的东西透过面纱洇出来,让他看到了血肉的成色。   第二天清早,裴琰给庄啸指路,两人到距离医院两条街的饭馆吃早餐。这还是一家京城老字号餐厅,常年准点经营早餐业务,口味很地道,来晚了就抢没了。   庄啸纳闷:“你不是北京人吧?对这儿这么熟。”   裴琰说:“平时见人谈事都得来,圈里人也都在这地儿混,也算常驻人口了。”   裴琰排队买了两屉包子、四个糖油饼、六个茶叶蛋和两碗炒肝,觉着俩人差不多够了。   “你不是本地土著么?比我还路不熟?”他问。   庄啸说:“好几年不在这儿常待了。”   “挺好。”裴琰一口吞掉一个包子,嚼着说,“你还吃得下炒肝么?都吃不惯这个臭蒜和大肠味儿了吧!”   “吃。”庄啸一笑,“干掉这一桌没问题!”   历练和心态不一样了,但看起来口味还没变。   两人在二十分钟之内风卷残云,迅速干掉这些包子油饼鸡蛋炒肝,基本上是把桌上东西对半平分了。果然干这行的平时体力精力消耗很大,饭量是必须的,人却又都是精瘦体型,吃下去的都生不出膘来。   隔壁桌一对同吃早饭的母子,小男孩是上小学的年纪,啃着包子总是瞟他俩。   裴琰狼吞虎咽啃完最后半张油饼,眼神示意:快撤吧,要暴露了。   庄啸用口型道:你暴露了,你撤吧,我再吃会儿。   庄啸说着灌进半碗炒肝。   小男孩下意识就开始哼主题曲:“瞪登等瞪喇啦喇辣,长路漫漫任我闯,一身胆色与热肠——”   裴琰是架着墨镜捂着帽兜的,差点儿被最后一口糖油饼噎着!   他满嘴都是油花。   庄啸迸出笑意。唱的好像就是《苏乞儿》那个电影的片尾曲吧。   两人舔干净盘碗,奔出饭馆。   清晨的街头就是浮世人间最平凡而忙碌的众生映像,他们两个原本也不太熟的人,就是在某个交汇点上碰了个头,在街边驻足片刻……   当日连着两场西医专家会诊,忙忙碌碌,细节不必详述。   裴琰对庄啸说:“大夫绝对是靠谱的大夫,我爸认识的,以前给我爷什么的都治过病。这类重病不能够打包票一定恢复,我也跟他们说了,尽力而为吧。”   “我明白。”庄啸道,“尽人事听天命。”   庄啸的行程匆忙,大约是很快又要离京。裴琰在路边上车前,突然想起来:“你需要回一趟家吗?你在北京有家吧?需要去什么地方,我开车送你,很方便的。”   “哪也不去,我不用回家。”庄啸说,“明天的航班,过去锡林浩特待几天,帮那谁他们家处理点儿事。他家的车祸可能还要打官司,争赔偿金。”   裴琰:“……”   裴琰下意识想说“我跟你一起去”,突然又想起来:“我明天定了去上海,有个宣传活动。我可以赶个红眼航班……”   “不用,心意领了!”庄啸对他一挥手,“都能理解,忙你的吧。”   裴琰心里是真的愧疚了。这时候绝对不会再有“被毁前途的不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那位”的心境,太他妈欠打了。   庄啸临走还说了一句:“治好治不好的,你甭担心。如果能恢复一些,我就说,是你请的大夫把人治醒了。如果没能治好,人就这样了,就什么都不要说了,你我知道这事就行。”   裴琰给庄先生抱了个拳,真心的。   …… 第五章 反派   探病的事情暂告一个段落,疗程稳定地进行中。   裴琰隔三差五给他认识的那位老专家打电话发短信地问候,以前逢年过节都没问候,给他爸他爷看病的时候也没招呼得这样殷勤。他还是等待奇迹出现呢,总归是心怀歉疚,想要有机会跟庄啸报个喜、表个功,明知这种事其实希望十分渺茫。   他和庄啸之间仍是私下以短讯联络,偶尔发几条,知道对方很快又回美国拍戏去了,往来匆匆。   庄先生不在的时候,他去医院,自己悄悄又进过一次伤号的病房。   病床上僵直睡着的人,与床前注视儿子的人,都长久地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在午后窗前的光照之下,就是一幅安静到让人心酸的人像油画。   裴琰自觉加入了这幅静谧的画面,也没说什么话,坐了一下午,难得给自己找个安静地方,也好好儿想想。   额日勒图的妈妈,每一道皱纹都深刻地烙在眼角和唇边。看面相年纪,都像裴琰的奶奶了。人在濒临绝望的逆境中,心会坍塌,脸上一定挂相,脸是跟着心一起塌的。   ……   那仍然是个心地朴实纯良的农妇,过一会儿就忍不住找裴琰说话,然后从床下抠哧着拖出一个编织袋,在里面扒拉半天,拿出一包干奶酪给他。   裴琰自己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进病房竟然空手来的,真寒碜!确实就没做过探望病号这种事,做人太随便了,不走人情世故的寻常路线。   他用帽子和帽衫把光头包严实了,低头刷屏,和勒图妈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其实谁也听不懂谁说的。   草原上的乡音实在太难懂了,每一个字他都听不明白,但对着空气聊天也能驱散房内淡淡的压抑和忧伤。   勒图妈妈说,我儿子八岁开始练功夫,被包头市里过来的教练挑中了,就这样出了大草原。   裴琰说,我七岁开始习武,我自己就喜欢,执迷不悟的,谁规劝我都不听,就是不想上课念书呗。舅爷爷带我出去,后来家里给正式拜了师父。   勒图妈妈说,儿子常年在武校寄宿,很少回家乡去,平时都见不到,后来参加市里的比赛,自治区的比赛,然后是全国比赛,得了好多名次呢……也给家里挣钱了……   裴琰说,我是练散打和综合格斗的,在国内和欧洲都拜过名师,师父说我很有天赋,十几岁参加少年赛我就已经出名了,后来参加全国擂台赛,就是奔着那届比赛冠军去的……   勒图妈妈说,勒图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庄先生,就进了这个圈子,具体做什么我们也不懂,就是拍电影么,给人家做替身,别人做不来或者不愿意做的危险动作,水里火里的,就让他去做……   裴琰说,我原本没想进演艺圈,原来特瞧不上这群人,可是现在自己干上了原本最看不上的一行!就是在花花世界名利圈里打转,不知前途哪里是努力的方向……真废啊!   勒图妈妈说,孩子出事了,这辈子都完了,难受死了……庄先生是个好人,帮了我们很多,事又不是他弄出来的,人又不是他打坏了的。   就那么一句,裴琰终于听懂了。   他附和说,是,庄先生是个好人。   勒图妈妈说,再过一阵,我们就搬回草原去,再也不在这里待了……孩子在外面漂泊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回家了。   裴琰心里想着这事,在手机上鼓捣,教给勒图的妈妈:“阿姨,现在很多人都在网络公众号上众筹,筹钱治病,您也可以试试这样……”   他刚说一半又觉着不地道,外边儿谁都知道额日勒图是怎么伤的,这事就别宣传了,又得把他下锅煎炒油炸一遍。   他嘱咐勒图妈妈:“医院账户里还有您的钱吧?出院时候您记着把没花掉的钱取走,别忘这事。”   裴琰后来就在医院的财务那里,掏了自己随身带的银行卡,给这家人缴费看病的账户上,存了一笔钱。   ……   再说他经纪人强尼吴这边,一直跟《醉拳》的导演和片方保持着高度密切联系,一直就没放弃这件事。强尼吴为旗下艺人揽活儿,是极为执着和敬业的,时刻表达着 “我们很想上”的强烈愿望。   裴琰自知论名气和功夫,他都比不上庄啸,但他也不畏手畏脚。假若能有机会跟庄家班的武行合作,这是他的荣幸。   又过了个把月,那边回复了试镜后的确切消息:裴先生愿不愿意接《醉拳》这个片子的反派男一号?如果愿意接,剧组立即就跟你签了。   强尼吴在电话里,就跟对方的代理人据理力争了半天。   房间里,裴琰听着这样的回复,猛地挑起了眉毛,愣了半晌……没想到是让他捡个配角,而且是反派配角。   他经纪公司以前替他揽活儿,高调地放出话去,我们不接配角,我们只演主角。   事实也是如此,有些人起点就已经很高,不用老板砸钱捧,不是靠睡上位,一出道就火了。正面或负面新闻都炒得甚嚣尘上,反正他是火了。上大银幕的第一部 戏《苏乞儿》,就是演男主角苏灿,连拍三部,他就没演过配角。   好莱坞摄影师的黑白大片也出来了,他的几张特写以及与众明星的合影,在网上亮相。黑白镜头之下,肌肉和肢体动作充斥着年轻男性富有张力的性感,风格无可复制,又是爆款,被网上评价“有颜,有身材,有身手,我们琰琰不红谁红啊?”   而美国电影网站那边的评论家,拿捏着矫揉造作的词汇,这样评价道:Ian Pei这个冉冉升起的新一代华人功夫明星,有着极具东方特色的面孔和矫健的身手,细长的一双眼和放荡不羁的笑容流露出独特气质,把男人的性感与邪气揉进武打动作的设计,光头照耀着这个年轻人未来星途的明亮……   光头、东方式的细眼和薄唇、略带邪气的不羁的笑容……外媒竟然是这么形容他的,果然,反派角色这就找上门了!   他的整个团队,以及公司里几位策划人,聚在工作室里商量这事,七嘴八舌,义愤填膺。自视都相当高,一番雄心壮志,确实有点不甘心。   老裴,这毕竟是你过海闯荡好莱坞的第一部 片子,第一部戏的起点很重要,你是主角,庄啸给你搭戏,还是你是配角,你给庄啸当绿叶,这中间区别可大了!   但这毕竟是第一部 ,谁敢说新人第一部国际大片就能当主角啊?这也要碰运气,两年拍个功夫言情三部曲你已经红了,你还能有多少好运气?   老裴,你上了这个角色,咱不怕你不出名,就怕你演太好了怎么办?演反派出名了,也容易被定格定型,套进那个框子里,以后反派角色都是你碗里的食儿。   但是话说回来,这年头人渣反派也有粉丝追捧,反派角色剑走偏锋,还容易拿演技大奖呢!   ……   剧本裴琰事先熟读过了,熟悉每个角色,暗暗朝着男一号努劲儿。   反派角色是国际犯罪集团大头目的儿子,年轻而心狠手辣,一身邪魅功夫,神挡杀神,最后结局当然是被更牛逼的主角揍得鼻青脸肿,杀得灰飞烟灭,在剧本里死得惨绝人寰。   也不知道执导这部片子的那位国际知名大片导演,是看中了他年轻,还是觉着他能演心狠手辣,还是认为他气质“邪魅”了?……真操蛋。   “妈的……”裴琰嘴里轻轻骂了一句。他半仰在沙发上,一腿跷在沙发扶手之上,眼神聚焦在房间角落某一点,心里也在琢磨接戏的利弊,琢磨另一个人。   他低头发了一条微信,也没什么犹豫:【庄先生,《醉拳》那部戏,确定是你们庄家班的武行班底?签了?】   过了几分钟,庄啸回复他,极为简短,没有寒暄和废话:【是我们班底,签了。】   裴琰回道:【你出演吗?】   庄啸秒回:【正在谈,应该会演。】   章欢嘬着咖啡,一脸门儿清地说:“男一号肯定是庄啸,确实名气大,作为主演他有他的票房号召力,又有武行班底,动作指导以及全组的替身都得用他们的人,软实力咱们拼不过。”   裴琰搁下手机,抬眼看着一屋子人:“我接这个戏。”   他都没等他公司的策划和经纪人拍板,自己给自己拍板了,即刻回复庄啸:【我也接了,改日片场见吧。】   ……   上宣传通告,新片上档排片,巡回路演……强尼吴又给他谈了一部玄幻IP剧,一部民国烽火诸侯谍战剧,闲着没事再拍几支代言广告,赚点儿快钱。   流行就是这样一个趋势,也没有更好机会了。能过审的IP剧,基本就是古装言情或武侠玄幻,越脱离现实越容易拍,毕竟建国之后都不能成精、不能随心所欲地谈历史谈家国正事。动作片的题材最容易踩雷不和谐,过审很难。   代言的起点对于年轻演员也相当高了,他没有拍过国产小作坊出来的运动鞋之类,没拍过奶粉、牛奶。   公司里差点给他接了一个什么盒装果味酸牛乳,还是上镜头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然后用吸管嘬盒装奶的那类广告,他一听给喷回去了:“你裴爷爷这样的,我像没断奶么?!”   公司的艺人总监名叫王苑玲,女的,一位老阿姨,过来数落他:“什么啊你,成年人不喝牛奶了?各个大学校园的食堂都铺开了,就这个牌子的酸牛乳,年轻人都爱喝,你不是年轻人啊?厂商看中你对90后消费人群、尤其是爱喝酸口味的女孩子的号召力,就想要找你代言,怎么不合适?他们给钱多啊。”   裴琰哼了一声:“奶都掺水了吧?这么来钱,能给这么高的代言费?”   “你就是这样!”总监姑奶奶可能觉着他这德行简直不可救药,“你管他们怎么来钱呢?你专心算一算自己怎么赚钱!”   裴琰说:“就是不合适,不缺钙,上镜头吃什么奶?毁我的形象。”   王苑玲叹了口气,疼爱地揽过裴琰的光头,胡噜了一把。这颗头谁都爱。   “脑袋没毛儿,撸什么撸……”裴琰不乐意地说。   “毛儿没长齐就学乖一点,听大人的话!”老阿姨回了他一句,于是跑去忽悠隔壁房间的艺人接酸牛乳广告去了。   裴琰心里很重视与庄啸的合作。   他不愿甘于现状,有好剧本的机会非常难得。初次赴美拍片的用品和行李买了很多,还请了专门的英文口语和台词老师,好像当年中考高考也没花这份请家教的心思。   档期临近,就在下个月,洛杉矶那边的剧组各方面开始筹备,片方代理人也直接过来北京,与强尼吴接洽,敲定行程及进组事务。   裴琰是在另一个片场接到吴大叔的电话:“什么?!”   他是真没想到,确认了好几遍:“之前他们宣传是这么说的?”   强尼吴说,片子毕竟都还没有开机,之前宣传得很含糊,提了几位参演的演员,总之有你和庄啸的大名,谁知道竟然这样玩儿!   “我怎么觉得,对方没诚意,有点耍人的态度嘛……”强尼吴是善良的人,没有直接骂街。   “就是他妈的耍人,当初是怕我们不接,也怕庄啸不会接!”裴琰明白过味儿。   他没有挂断强尼吴的电话,听着他经纪人还在那边絮絮叨叨,听怒了,在手机里同时就给庄啸发信息:【庄先生,《醉拳》里你什么番位?你演哪个?】   片刻,庄啸回复他:【邓柏,那个反派。】   裴琰直接了当地问:【你怎么接那个反派?】   这话都问得有点儿唐突无礼了,庄啸却回复得坦率:【没演过反派,玩儿票,你不是男一号么?】   操。   裴琰这就全明白了。   他接了这部片子,因为他想当然以为男主角一定是庄啸。   庄啸也接了这部片子,因为庄啸认为男主应当是裴琰吧?   裴琰回复道:【我不是男一号。你是反派,我是另一个反派。】   他又说:【庄先生你等一下,我问问这帮人怎么回事。】   这种忽悠的套路在圈内也很常见,在裴琰面前说,这个角色好啊,考验演技,还能跟庄啸那样的功夫巨星针尖对麦芒地过招,反派也能红,接了吧!然后再到庄啸面前说,这个角色好啊,可以跟流量小鲜肉当红炸子鸡裴琰演对手戏,反派也出彩,接吧……只是没想到面对这种国际大制作,也会遭遇套路,被人忽悠成了。 第六章 质问   经济团队正跟对方的制片方温和交涉呢,没想到裴琰是这么个火爆脾气,裴琰当晚跟这边剧组请了假,从郊区片场开车赶回城里,直接冲到酒店,这次是打算去抽那个片方代理的大嘴巴。   他直闯酒店,在大堂就逮着对方。   一直代表环球影业跟他们接洽的这位代理,其实也是中国人,在好莱坞的混江龙,黄皮没扒掉,但芯儿早就不对味了,操着一口洋腔,此人姓曹,名唤比利。   曹比利回头一瞅,是裴少侠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先就肩膀一抖,再抖腮帮子,被加州阳光晒成深褐色的脑门在酒店灯光下闪烁,目标明显,跑不了。   裴琰过去问这人:“曹先生,当初这个电影,你不是跟我说庄啸铁定是主演吗?”   曹比利是老江湖了,表情特淡定:“哦?啊?我有说过?当初……当初各人的角色都还没有定啦,这是导演定嘛,不是我来定!”   裴琰:“……”   之前签约就是跟这位曹比利对接,国内演员想要闯荡海外,毕竟属于相对弱势的群体,没那个资格跟片商耍大牌,他裴琰不可能有这个腕儿和片商谈这样条件,“男一必须是庄啸我才演这个反派”,合同里是不可能写明这一条的。   一切以合同为准,合同里确实没写。   裴琰狠搓了一下后牙,身材挡住对方去路:“你当时跟我说的,庄先生是男一,我才接了你介绍的剧,签了合同,你故意耍我。”   曹比利一顿,笑了:“哪能耍你嘛,裴先生,片方很看重你,一开始就想托你、捧你,剧本里角色也很适合,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   量身定做个屁!   裴琰心想,我忒么是邪还是阴,是狠还是魅了你们给我量身定做?   他直截了当就问曹比利:“我怎么不能演男主?年龄合适,需要功夫,而且原本就是华人背景,我不适合演吗?”   “呃……这……”曹比利不得已,在大堂里拣个沙发坐下了,“裴先生,您这话,片子虽然是购买老版经典《醉拳》的版权,但剧本已经几易其稿,改动很多,背景从民国香港改成洛杉矶唐人街——这就是个美国商业大片!”   “我不能演洛杉矶唐人街的移民青年吗?”裴琰盯着对方。   “哎呀,裴先生你坐,你先坐……”曹比利赶紧让裴琰也坐下,是真怕裴少侠下一秒抡胳膊要揍他,“你要理解投资人心理,这年头拍电影钱很不好赚,要考虑市场,考虑明星是否叫座啊。”   “庄啸的市场号召力不够?他不够大牌、不叫座?”裴琰毫不相让。   曹比利也暗自纳闷,姓裴的这人也真逗,莫名其妙,这绕来绕去的,你到底是在给自己争男一,还是给庄啸争男一?合同老早都签了,你自己答应的出演反派,跟我急赤白脸争什么?   外人当然摸不透裴少侠的心思。在裴琰心里,这样经典作品的男主角色,庄啸演,他服气的,他没话说,不争了;别人演?别人还不如他呢,配吗?早知是别人要演我一定寸土必争,绝不让贤。   裴琰不甘心地问:“谁演主角?”   曹比利一笑,轻声说:“环球请的我们经纪公司的大牌明星,托尼·阿克萨斯。”   这一串名字出来,裴琰都蒙了一下。   剧本里不是洛杉矶唐人街么?   不是内地过去美利坚的华人移民二代的故事脚本么?   这他妈不是翻拍港版《醉拳》吗?你们是翻拍《黑客帝国》还是《钢铁侠》?   裴琰再次确认:“托尼·阿克萨斯演那个主角……?可他是美国人。”   曹比利两手一摊:“就是美国人,这是好莱坞的投资和制片啊裴先生!”   裴琰猛地往沙发上一靠,咬了嘴角,盯着眼前代表制片方与他谈话的人……   曹比利尽量耐着性子给裴琰解释,剧本里的国际人蛇犯罪集团大佬和儿子的角色,专门为庄啸裴琰二人量身进行了修改。本子里原先的父子关系,改成一对兄弟,因此庄啸演反派BOSS里的哥哥“邓柏”,裴琰演弟弟“邓橒”。   托尼·阿克萨斯是这边经纪公司新挖来的明星,美帝本土当红炸子鸡,公司的进钞机。   “但这是个华人角色,你们连角色皮都给换了?!”裴琰一字一字地怼曹比利。   “啧,没那么严肃么,托尼也有八分之一亚裔血统,他是混血嘛。”曹比利一笑,不在乎地耸肩,“长得有几分东方人气质,全身刮个毛,再用阴影粉打个妆,演移民绝对能以假乱真,都OK啦!”   裴琰是有他的骄傲的。这已不是不甘心的问题,妈的,胸口憋了一股闷气,真憋屈。   明摆着了,片方借的是庄啸和他一老人一新人在内地影坛功夫圈的名气,拉拢翻拍片的宣传人气,把他和庄啸都弄进来,但不会给他们主演地位。内地出来的演员,哪能让你轻易在好莱坞演主角?   主角身边搭档的位置你都排不上。个人英雄主义爆棚的男一号身边的二号、三号搭档,通常是一个黑人,再配一个墨裔。华人演员一般男的负责跑龙套,给白人男主拎包;女的负责当花瓶,陪白人男主上床。   国内每次有人上美国大片,都招来圈内同行一片奚落嘲讽:啧,某某又去好莱坞打了一瓶美国酱油回来。   酱油打回来了,都未必吃得上,正片里就没几句有台词的镜头,甚至有内地明星艳光四射花枝招展地去打酱油,吹捧成国际级影星的通稿漫天飞,结果美版上映正片里根本没这人的镜头,全都给你剪了;拉到内地影院放映的时候,再把你这个酱油党贴回来,糊弄事。   裴琰很瞧不上这样削尖脑袋往对面儿钻的,贱不贱啊?   面子上贴金,里子上难堪不难堪?要演就演主角,不然就不去。   结果,这回是他自己跑到那边打洋酱油去了。   “呵,你们借庄先生名气,用他的武行团队做动作特效,就给他扔一个小配角,合适吗?”裴琰冷眼瞅着曹比利不断翳动喋喋不休的嘴巴。   曹比利说了半天也很烦,心想你小子懂不懂事?庄先生自己都没意见,庄啸做人老练得很,根本不会为这种事翻脸炸毛……   曹比利盯着裴琰:“我告诉你啊,裴先生,为什么用托尼?因为托尼在北美市场上才有票房号召力,而你和庄啸没有!片子在美国上映,那边票房是大头,进内地才能赚几个钱?你让制片方怎么回本?”   大实话。美国市场上的票房收入,好莱坞制片方至少能分到其中50%,甚至更多。而拿到中国大陆放映,大部分钱都进了院线的口袋,片方分账提成可能不足20%,都是在赔本赚吆喝。谁真心重视你这个分不到钱的市场?谁要用你们的明星?   市场必然向资本低头。   电影不过就是一桩生意,你跟生意人讲情怀?   合同早都签了,这个片子不得不拍。   退一步讲,《醉拳》武行班底仍是庄家班,庄啸也接了那个反派配角。   裴琰现在都不能说甩手不干的话,好像对庄啸也存在一份义务。假若以自作多情的心态揣度,庄啸可能还是因为他的关联,才接了那个可演可不演的配角……   裴琰也没跟曹比利翻脸骂娘,内心有些向往和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所剩下的,就是商业运作与合同的履行。这就是生意,人在圈里混,总还是要吃饭的。   曹比利心里觉着把裴琰这小子说服了、搞定了,小孩儿年纪不大,脾气横,爱冲动,身上有种江湖气,但还是懂事的嘛,于是立刻换了一副笑面孔,跟裴琰勾肩搭背:“好啦,不要不开心啦小裴先生,就这样讲定了,进组安排和行程我都已经和你的团队敲定,咱们改日就在洛杉矶见吧,到时我请你和庄先生一起吃饭!上好莱坞名导演的大制作,这就是你一举成名的机会……人往高处走,更上一层楼……”   ……   一月之后,裴琰在他经纪团队以及助理陪同之下,一行人赴美拍摄《醉拳》。   他演的那个犯罪集团变态弟弟,戏份和台词还都不少,提前恶补两个月的英文,进组也比庄啸早好几天,先跟武行磨合,拍完自己戏份,然后才会拍到他跟庄啸的对手戏。   剧组递过来的日程表密密麻麻,安排得严谨也有条理。至于哪天轮到拍哪场戏,可就不由他一个配角了。   他在洛杉矶落地的第二天,才试了两套妆,就接到庄啸本人亲发的讯息:【知道你明天进组,晚上有空吃个饭?】   裴琰没想到庄啸亲自约他。   他不假思索地直接拨了号码,接通电话:“庄先生,前两次见面都着急匆忙,也没机会细聊……你什么时间地点方便,我去找你?”   庄啸说:“你进组要忙吧,看你时间,我反正还闲着。”   裴琰说:“你说时间地点,我对这儿不熟,哪都不认识。”   庄啸说:“晚上七点,城里的湖南小馆醉湘楼。这种地方,比不了你们在三里屯夜夜笙歌还能每晚吃不重样的,这城里没有几家正经中餐馆子,就这家还算地道。”   裴琰抬眼瞟到,他助理跟他手舞足蹈地狂打眼色,才想起来:“哦……我晚上还约了环球片方一个人见面,我操我都把这人给忘了,跟丫谈什么啊!”   裴琰直率得很。   庄啸在电话里都乐了。   庄啸说:“这事比吃饭重要多了,你去谈你正事吧。”   裴琰赶忙说:“就见一面,没多久,完事我去找你吃饭。”   庄啸在电话那边突然提起:“你给勒图他家人捐钱了?医院账户里匿名捐款的是你吧?”   裴琰顿了一下:“嗯……你知道了。”   庄啸说:“他妈妈追着问我,那两百万是不是我给的钱,非要说是我的钱让我拿走。我想肯定是你给的。”   裴琰忙说:“你别告诉他妈妈是我给的。”   “我没说。”庄啸道,“但是我跟小萨提了,你别介意。”   裴琰说:“提就提吧,随便你。”   他也不想让外人知道。萨日胜或者谁瞧他顺眼不顺眼的,他才不在乎呢。   庄啸说:“成,我们在饭馆等着你。”   裴琰答:“那,晚上见。”   庄啸问:“哎,你能吃辣的么?”   裴琰说:“真逗,我像不能吃辣的?!”   话音里庄啸好像又笑了一下,嗓音略沉而醇厚,和当面谈话时的感觉又不太一样,声音很好。   裴琰做事是雷厉风行的冲动派,铆着一件事的时候,眼么前儿的其余七件八件事都被他快刀斩乱麻一并砍掉。由曹比利那家伙引荐着,跟制片方几位满嘴投资、市场、院线、收益的生意人匆匆聊完正事,就去找庄啸汇合吃饭。   Chinatown里这种饭馆,连个像样的雅气的包间都没有,就是最里面角落里的两张大桌,被庄家班的人包场了,黑压压一片人头。   包鹏志站起来跟裴琰握手,热情招呼:“裴先生,刚才我们还跟老大说,这个点您还不露面,怕是今晚不敢来了,我们白等了!”   裴琰细眼微眯,扫着一桌庄家班人马:“我为什么不敢来?”   包胖子把肩膀一抖,煞有介事:“我们人多势众。”   裴琰冷笑一声:“我能以一当十。”   周围人纷纷地放出低笑,个个都一脸不怀好意,候着他呢。   坐在大圆桌最里面位置的是庄啸,坐在位子上没起来,跟周围人道:“我说他敢来吧?上回松筋动骨头还没打够呢。”   庄啸还是那副打扮,穿着看似稀松平常,但发型和脸修理得很整洁。头发全部梳到背后,绑一个短辫,面容若有笑意,眼很亮。   “擂台都摆好了?”裴琰半挑衅似的,瞟着正位的老大,“你们今天人来得够吗?”   庄啸一手轻松摆在桌上:“我们不会轮番上欺负你一个,一对一还制不服?”   裴琰赶紧捂住自己右半边没伤到的那只耳朵,做了个“我服了”的表情。众人哼哈一笑,在水面上暂时泯了恩怨。饭桌上心情都不差,双方都和第一次见面时陌生冷淡而剑拔弩张的状态很不一样。   包鹏志把主客往里面让,裴琰迈开长腿越过几名小弟,抢个身位,理所当然地坐到庄啸身旁。   庄啸示意:“点菜?就等你点。”   裴琰:“你点,饿着呢,点什么都吃。”   庄啸看他:“我以为你已经吃过一顿。”   裴琰一脸嫌弃:“吃什么啊?吃不惯洋酒配起司,一股夏天停电冰箱里东西放馊了的哈喇味儿……片场盒饭不会也吃那个吧?”   庄啸嘲笑道:“片场盒饭真还不如那个,你后悔过来了吧?”   “真后悔来啊。”裴琰口里说着后悔二字,偏过头注视庄啸。庄啸的全部表情掩饰在口唇边整洁优雅的胡须之下,但没能挡住笑时露出的半个酒窝……   热闹,畅快,满鼻子的酒香和豪气。   这才像武行圈里一群糙人聚首吃饭的样子,没有阳春白雪式的小资情怀,没有一些明星刻意拿捏的姿态,没有回锅肉非要换成香菇菜心的忸怩造作。之前跟美国佬喝酒聊天的那种高档酒吧,服务生都拿着劲儿的,才让裴琰坐着不自在,喝着都不痛快。 第七章 饭局   裴琰刚迈到庄啸身旁坐下,筷子还没叨起来,这桌就有一个人虎着脸起身离席了。就是他们庄家班的萨日胜,默不吭声的,脸上很不开心。   “哎,小萨你回来……”包鹏志拽了一把。   “你们吃。”萨日胜小声说。   萨日胜很单纯一根筋地认为,他是不应当跟裴琰同桌吃饭的。上回见面大打出手,腿部拉伤才刚好,这么快就化敌为友觥筹交错了?这也太没原则和义气了。   即便当初拳台上是一场意外,他的安达也确是被裴琰几招极为凶狠的飞膝打成植物人了,至今躺在床上醒不过来,他心里过不去这个坎,见着裴琰就牙根儿痒,就想拿一把蒙古大刀抡上去,把姓裴的卸成八块才解恨。   眼瞅着他大哥跟裴琰这一场饭局就要杯酒泯恩仇,小萨同志表示不乐意,不开心,才不想跟你们说话呢。但是大哥是大哥,庄啸是很讲义气的一个人,班子里无论谁伤了残了的医药费,都是大哥出的,整个庄家班说到底都是靠庄啸撑着、养着。   包胖子把小萨摁到旁边这张圆桌坐下了。   萨日胜噘了一下嘴,包胖子伸手捏这人脸:“瞧你那样儿,算啦,想开点,都一个圈子的……”   都一个圈里的武行,以后难免在片场碰面,在一个剧组里吃一锅饭。做武行的原本就有风险,片场容易出现龃龉摩擦,甚至意外,以后这种事还会有,不能太记仇太较真,冤家宜解不宜结。   裴琰瞟着这桌的情形,心里也明白,庄啸就是给双方一个机会,下台阶来,不至于喝顿酒就能喝到多么亲密,总之不做仇人。   包鹏志于是热络地招呼,给两桌人点菜,一大桌鲜香红辣的湖南菜迅速铺满大圆桌,吃饭就是缓和气氛的最有效场面。   包鹏志这名字,应当取的鹏程之志的意思,也是圈内小有名气一位经纪人。他原来绰号是“包大胖”,体型彪悍,体重惊人,被人说是“包大胖朝你走过来就是一坨大鲜肉包子滚过来了”!原先一直签着一位著名的笑星,携着笑星的喜剧团队在娱乐圈里大红大紫。那笑星据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全国巡演就是带着团队搜罗各地美食。在片场里也吃,工作室里也吃,团队加班就叫各种夜宵在剧场里分享,结果生生地把经纪人吃成个大胖子。   体重直冲两百五,再不减就要威胁健康和寿命,这时候包大胖机缘巧合换了合作艺人,签了庄啸和庄家班的团队。   幸亏换合作对象了,包鹏志认为这是他人生中最正确的一次决策。每天看着一群龙精虎猛的武行小伙子们健身、跑步、打球,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地熏陶,有时候你不想上还被旁人拽着,硬着头皮在健身房里一起玩卧推、蹬自行车……结果呢,一年甩掉八十斤肥肉,成为圈内减肥的奇迹。“包大胖”练成了萌萌哒的“包小胖”,瘦掉之后竟然不难看,肤白无褶儿,五官清秀,也是一支颇有魅力的潜力股。在庄啸身边经常出镜,也有粉丝关注。   包小胖正在刷微博,把两肘撑到桌上,看得津津有味:“哎,看见热搜话题了么,有画手给我画同人图了。”   一堆人凑头看,粉丝给包小胖画了一组同人漫,还给硬凑了一对CP。   包小胖拍桌笑道:“我操,减肥真值啊,老子都他妈有CP了!”   萨日胜也偏过头来看,全桌哄然大笑:“哈哈哈,CP竟然是小萨,画的是你们俩!”   以前萨日胜都是跟庄啸在网上被组CP的,“功夫大佬与大佬的专职武替之间不可描述的故事”巴拉巴拉,没想到粉丝的口味是越来越重了,剧情开始走向“草原小王子与他每顿不落的薄皮大馅小笼包”的神展开节奏。   小萨同志皱了皱眉,觉着搞基这种事挺硌硬的,他不好这一口。一群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起哄,哎呦我操,这CP是“包萨”还是“萨包”啊?论武力值应该是“萨包”,若是论体重,谁压谁还真不好说啊。   萨日胜问:“什么意思?”   “谁上谁下,你不懂啊?”旁边一人乐着附耳给小萨解释。   萨日胜终于弄懂了,显得更不自在:“恶心人,甭扯淡……”   众人哄笑,今晚酒还没喝,先弄一大红脸,你还是个雏呢吧小萨!   裴琰在这张桌上大口地吃喝,顺便听一屋人瞎胡侃,果然一群爷们儿到了酒桌上,话题永远都往下三路上走,很正常,也很亲切。   庄啸低头吃饭,没说什么话,没有吐沫乱飞,没吆三喝四地跟一群人胡侃。就好像,做大哥的摆开了饭局、请到了重要的客人,剩下事就不归他管了,表情淡淡的,游离于喧嚣的人群之外,很安静。   庄啸偶尔抬眼瞟一下裴琰,因为裴琰坐他左手边,看不到左耳的情形,问:“你耳朵伤好了?”   裴琰表情轻松:“早就好了,没事。”   庄啸说:“缝好了就别再戴那个耳钉。”   裴琰不以为意:“戴,换地儿了。”   他歪过头,给庄啸仔细看他左耳朵,庄啸皱眉:“还戴?镶到耳廓上边了?那地方更薄,做动作真的容易豁开!”   “你还跟我动手么?”裴琰直视对方,“说实话,你要是不跟我动手,谁还有本事能打豁我耳朵?”   庄啸一笑:“动什么手啊……”   庄啸端起桌上一杯茶,挺坦诚的:“上回是我手重了,没收住,甭计较了。”   裴琰端起来的是一杯黄酒,包小胖刚才叫服务员开的坛子酒。他目不转睛盯着那双很亮的眼:“你拿的是茶?没诚意了吧?”   庄啸:“我不喝酒。”   裴琰:“一点都不喝?”   庄啸说:“不喝。滴酒不沾。”   果然的,桌上其他人面前都有酒杯,只有庄啸面前一壶茶。   裴琰挑眉,挑衅从不打腹稿:“不喝酒你打什么醉拳?!”   这话说的,一群兄弟不干了:“我们老大不喝酒也能打醉拳,怎么着不能打啊?不然你俩当桌练练!”   “才几天不见,耳朵缝刚合上,又不认识谁压谁了!”   一桌人都损他。   裴琰这脾气,绝不示弱,把一满杯黄酒一饮而尽,滴酒都不剩,亮出杯底:“练练我怕啊?我是醉着的,庄啸没醉,这练的哪个门派醉拳?”   “裴先生您吃我们老大的一桌菜,您还带砸场子的?”包鹏志转头一吆喝,“我们庄家班没人能跟你喝吗?”   裴琰再倒酒,冷笑:“谁喝?”   “小萨,上!”包鹏志指挥,“裴先生我可跟你说,我们不玩儿车轮战占你便宜,我们就上一个人就能喝趴你,今天让你在这桌喝到吐——小萨你跟他喝!”   一群人里有不少看裴少侠不顺眼的,就惦记这一出呢。他娘的,打不过你,还能喝不吐你的?我们草原小王子出马,哦,不对,草原小王爷出马,一个人顶一个班,一定喝到你姓裴的钻桌子求饶。   酒桌上暗藏机锋,剑拔弩张,半真半假,有人带头挑事,有人负责起哄……   庄啸用手背碰了一下裴琰:“甭理他们,抽疯呢,你明儿进组吧?别喝太多,别逞能。”   庄啸说话声音不大,口唇微微一动,总好像半笑不笑,给他打个眼色,像在身后给他压着场子。这庄家班的老大,骑墙似的,屁股不知是骑在哪一边的。   “我逞能?”裴琰横了眼峰瞧着庄大侠,“我告诉你,在酒桌上,还没有谁能喝倒我。”   “裴先生您先别忙着吹牛。”包小胖就着他这句话说,“在我们锡林浩特的大草原上,还没有人能喝倒小王爷!我看你俩今天谁钻桌啊——”   ……   裴琰当晚确实喝了不少,一杯接着一杯。   萨日胜跟他喝着喝着,从隔壁那桌悄摸唧儿又坐回到这桌。这人没有裴琰话那么多,就低头一口闷,冷不丁冒出几句,说“我才刚垫个底”“你们汉人的酒太难喝了,所以我总喝不醉,你们都卖假酒的吧”,也挺哏儿的,把大伙逗乐。   庄啸好像在桌子下面扥了裴琰两下,后来给包胖子使眼色:“别闹太过分,待会儿你们把裴先生送回酒店?”   裴琰也说:“没醉,你们待会儿找个人送我回去就成。”   包鹏志一脸“不关我事”的样儿,眼眶滋润成红色:“让我送啊?我也喝酒了,警察管得严着呢,不能酒驾,查到就坐牢。”   包鹏志回头看看:“这桌还有谁没喝酒?”   两大桌人,还有谁是没喝酒的?   “都什么玩意儿,真不给我长脸。”庄啸无奈一笑,“成,你们尽管喝到躺地上,晚上我送老裴回酒店。”   ……   “劳驾您了。”裴琰飞快地叨菜,找肉吃,心里挺舒坦。   “客气。”庄啸回道。   桌上的玻璃转盘把一盘湖南小炒肉转到裴琰面前,角度稍微有点歪,这盘菜正好骑在他和庄啸之间的位置。   裴琰的筷子在饭桌上一贯强势,伸胳膊去叨菜。   庄啸也伸筷子去夹菜。   筷子头碰了筷子头,不期而遇,你说是有意的也成,无意的也成。   两双筷子在一盘喷香的小炒肉中间捣鼓,都没夹到肉。裴琰的两根筷子直接夹了庄啸的筷子——这绝对是故意的了。   庄啸猛地一撤,被狠狠夹住,裴琰不放他的筷子。   庄啸手上一顿,以进为退突然抬肘去磕裴琰的下巴,很凶的一下。裴琰赶紧一偏头躲,手上松了,庄啸的筷子跑了,盘中一块小炒肉被夹走了我操!   庄啸嚼着,瞟一眼裴先生:“这盘肉你还吃么?”   裴琰说:“我还没吃饱呢。”   话音未落庄啸又是一筷子下盘,就是有意逗他了,跟他抢肉!裴琰虎视眈眈就守着这盘子,明明有一桌菜俩人都看不见了。他一筷子再上去“驱逐”,盘中烽烟四起,鸡飞狗走,红椒青椒带着辣星儿往外蹦,最后庄啸夹着一个肉丁全身而退,吃掉了。   一桌人看呆,随即哄笑不止。   包小胖笑说:“没事儿,裴先生不爱吃肉,您显然更爱吃辣椒嘛!”   哈哈哈——   庄啸不说话,就一双筷子虚虚地拢在三指之间,眉眼间自带压住全桌的气场,眼神示意裴少侠:再来啊?   这就是指力、腕力和反应灵敏度,没辙。   裴琰咬了嘴角,不宜炸毛,显得没风度,于是自嘲道:“呵,成,剩什么我就吃什么呗。”   这话他说完就暗暗后悔了。   一个肉丁在他筷子尖上被夹走了……   又一个肉条在他筷子尖被夺走了……   小肉末都不放过,那么小的几粒肉星儿都不留给我……那双筷子成精啦……   裴琰觉着自个儿可能还是受到酒精的作用,每次手指反应就慢一丁点。高手过招,每次就差小半步。   惨遭二人洗劫后的盘子里一片狼籍,就剩尖椒、蒜丁和姜了。裴琰含着酒气爆出一声:“你忒么连红椒和葱都不留给我?!”   庄啸这人多坏啊,阴着呢,哪有表面瞅着那么好人脸?   庄啸终于吃够了,半盘子肉都下胃了能不够么,于是把筷子往小碟上庄重地一摆,笑模样地瞅着裴琰:“剩下什么你吃什么?”   裴琰:“……”   裴少侠说到做到,不赖皮,把盘子直接端到自己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就着酒吃掉了剩下半盘青辣椒粒和蒜头、姜片,胃里一阵火烧火燎,满口辛辣……真爽。   他转脸对庄啸哈了一口气……   呼吸都是辣的,脾气也是辣的。 第八章 流言   裴琰其实也没喝醉,他自己酒量他有数,他还没被人当桌灌醉过。   肉也没少吃。虽然小炒肉都被庄啸叨走了,剁椒鱼头和香酥鸭他可没少吃,拆骨的手法可利索了,咱裴爷在哪能吃亏啊?   喝到大伙都很尽兴,兄弟们一个个眼眶绯红抹着嘴唇搂肩搭背开始胡说八道。连萨日胜都开始话多,今晚就闹得差不多了。   萨日胜边喝边冒出一句:“这味道的东西,在我们那儿,就叫马尿。”   裴琰说:“操,咱俩一晚上都喝了这有几匹马的马尿了?你不然给咱估摸估摸?”   萨日胜竟然被逗乐了,也不再高冷……   一桌人抽风的状态,确实都跟喝中了毒似的,都松懈出最真实的本来面目。   能稳得住的,也就是滴酒不沾的那位。   庄啸应该不会跟谁勾着磕牙打屁说胡话。裴琰觉着,庄啸那样人,即便喝酒,喝高了也都能稳住不晃、不说胡话的。   庄啸在中途接了几个电话,听着好像女人声音。   裴琰就在旁边坐着吃,继续吃……都谁啊?听不清。   然后又来个电话,是暴躁的男人声音,音量一下子就大了,庄啸就突然离席,走开讲电话去了。   裴琰确实没醉,这酒量还宽着,清醒得很。   他起身独自去洗手间了,准确找到饭馆最犄角旮旯的男厕位置,解手放水。   他出来的时候,走廊被某人堵路了。   饭馆后堂,挨着厨房和后门,地板油腻腻得黑不溜秋,唐人街中餐馆的卫生环境就别挑剔了。一条小过道,从洗手间通往前面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的大堂。   庄啸坐在过道的一张椅子上,开着小视频讲电话,两条腿伸直,直接就把狭窄的一条过道挡了,弄了一道障碍物似的。裴琰立即回头,若无其事张望,描摹墙上几幅很难看的装饰画,消磨时间。   不想打搅庄啸讲私人电话,真没想偷听。   余光止不住漫射着罩到庄啸肩上、脸上。庄啸的侧脸,昏暗光线下轮廓非常英俊,鼻梁挺直,发辫梳得一丝不苟。眼底一层阴郁光芒,阴影是从这人眼里洇出,蔓延到整个走廊,面目像带着一层掩饰的纱。   “老子现在都他妈这样了你不管我,你个没良心的小王八蛋我告诉你……”   “你小子在美国吃香喝辣我在这鬼地方吃屎你他妈不管我?!……我没拿你钱,外面都说我花你钱,我拿你钱了吗你说?我从你这儿抽根烟喝点儿酒我还欠你的吗我?!……婊子养的妈X的!跟那婊子一样没良心的兔崽子!上回有人问我,我都跟外边人说了,记者问我我就都说出来!鬼知道你他妈在美国混不敢回来是搞什么,还功夫明星了你,拍出什么像样片子?你知道老子那个年代‘功夫明星’四个字怎么写?!跟洋鬼子拍个见鬼的功夫电影,你在那边找洋鬼子玩儿屌吗!鬼知道你拍电影呢还是卖给黑鬼卖屁眼儿去了!……”   声音是从视频音量里传出,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再后面的话简直都没法听,太难听了。   裴琰觉着自己可能听岔了,耳朵豁了吧?听力八成也受影响,没这么难听的。   他扭头想要再回厕所里去。   不然再去放一泡尿,耗一耗时间?可是没尿了啊。   男厕特小,里边还一人,好不容易出来了,裴琰赶紧又进去了……又抖了一遍胯,洗一遍手,磨蹭着出来。   他出来了,庄啸还在过道上坐着,一动都不动,头发丝好像都没动。   不知说什么好。   而且,他觉着他能猜出电话那边口不择言大骂庄啸的人是谁,他一个外人都知道八卦。   庄啸拿起手机,对着屏幕低声说了几句:“钱给你汇了,你是不是又忘了密码……?密码是你得奖那部电影的发行编号。   “脑子都喝傻了,脑瓤子喝成豆腐渣了,再喝你丫就喝挂了。   “你说这些话过脑子么?能少说么?   “我在这边拍什么片子、卖给谁了、怎么卖也都不关你事,甭操心我怎么着了。我又没用你养着,你养好自己吧。”   ……   庄啸终于挂断电话,靠在墙边坐了那么片刻,视线漫无目标地射在对面墙上,脸很冷。   庄啸抬眼,好像没看见裴琰似的,其实明明看见人了,躲又躲不开。眼上仿佛有一层膜,能把面前人挡开一大段距离之外,就是很冷的。   对方刚一走开,裴琰立刻拨号打电话:“吴叔,你开车过来接我,我喝酒了。”   强尼吴还纳闷呢,你刚才刚打过电话说,有人专车送你回来,庄先生亲自送你,又怎么啦?你喝高了喝躺下了,还是被庄啸身边小弟打了、围殴了?   小孩儿酒量很可以的,轻易不会喝躺下,一准儿是又跟庄家班的人闹矛盾,挂花见血了呗,强尼吴带领两名助理,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救场……   这是一位尽心尽力很负责的经纪人,从头到脚把艺人打理得很好,演艺上和生活中一条龙服务。每次裴琰自己出门会友,都恨不得接到追命连环Call,少吃油炸脂肪,保持您的身材,悠着喝酒,别仗着自己酒量宽,一定不能喝醉,喝醉也别被人跟拍,千万不能醉驾,喝过酒千万别碰女孩子,别跟女演员被狗仔拍到,午夜12点前回家……用裴琰自己的话讲,叔叔,您整天跟我屁股后头,念叨我,别的女经纪人都是艺人干妈的架势,管东管西什么都管,所以我签个男的,结果你丫就跟个老干爹似的,够腻歪的!   散场道别,一大群眼眶喝到通红的人戳在饭馆门前,大声地寒暄。   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在路灯下令人侧目,规模也挺壮观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唐人街上哪个华人帮派聚会,扎场子闹事呢。   庄啸在众人面前恢复如常,什么事都没有。   裴琰对庄啸点点头,握了手,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发生过什么吗?他还跟喝红了脸的萨日胜碰了一下拳头,他俩喝了有一个骑兵马阵的马尿了,还不和解?   他坐进经纪人的车里,打开车窗往外看,庄啸伸开手臂搂过萨日胜,好像是捉着耳朵跟小萨说了什么,萨日胜红着眼眶,低头跟庄啸耳语。   庄啸是跟萨日胜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萨日胜说:“我跟他们坐公交车回去。”   庄啸勾过小萨的肩膀,很亲密的:“你坐我的车,我送你,别人我就不管了。”   ……   裴琰坐强尼吴的车一路回去酒店,听着这四十岁的老男人一路婆婆妈妈地指教他。老裴我叮嘱过你啦,少喝酒啦,喝酒你晚上睡觉会头痛你知道吗,明天进组导演让你吊钢丝,你像个软脚虾一样软趴趴的,影响拍戏了啦!年轻人不懂得保养,不懂养生,都知道你酒量最大喽!   裴琰哼了一声,不以为意。   单纯说教根本不起效果,强尼吴放了一记狠招:“喝多了酒影响男人床上那件事,影响性能力你知道么?还生不出孩子,生出畸形儿,一直嘱咐你少喝嘛。”   裴琰骂了一声:“操,是不是真的啊?”   强尼吴说:“真的啦,叔都是为你好,也怕记者拍到你总是这样……”   裴琰吊儿郎当地一乐:“拍到我什么了?拍到我性能力不行,还是拍到我生不出孩子?”   强尼吴说:“拍到你总是找人喝酒!!”   强尼叔的一番苦口婆心又付之东流,教育了也没用,就知道裴琰满不在乎的。   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儿,家里富养的出身,打小一帆风顺,就没吃过苦,没有真正受过挫折,出名或者不出名、红不红好像也都不在乎,反正不缺钱,因此就跟圈里那些苦孩子出身拼命往上钻营的人不一样,自带一身牛逼哄哄的闪着光的傲气。   高速路上车海茫茫,灯影迷离,裴琰转了话题:“我以前看过网上八卦,庄啸他爸是不是好像……出过什么新闻?”   助理A说:“他爸?你问他爸?不是‘好像出过什么新闻’,是三天两头出幺蛾子吧!”   助理B说:“亲爹没的选呗。”   助理A说:“不是这个亲爹,他也进不了这个圈子,也当不上明星么。功夫圈比娱乐圈更讲究门第、出身,你哪个门派的,哪位师父带出来的徒弟,你是谁的儿子!”   助理B说:“你觉得庄啸是靠他爸爸?我操,这种爹,换作是我,我倒贴钱让丫滚蛋消失,赶紧登报脱离关系,根本就是拖他后腿吧!”   助理A说:“他也不是靠他爸……至少他爸也是功夫圈有名有姓的一号人,不然他当初能进俱乐部打拳?能让香港导演和制片挑上眼?能拿戛纳影帝?当初才十岁吧,还是十一岁?一说是庄文龙的儿子,导演听着态度就不一样了……练武还是讲究血统门第的。”   “十一岁。”裴琰插嘴,专注听车里几人八卦,“庄文龙后来怎么着了?”   助理B说:“什么俱乐部打拳,是好事啊?庄啸当初根本就是被他爸卖了换钱了吧?”   强尼吴摇头咂嘴:“换作我的小孩,一定舍不得让他干这行呦,给多少钱都不做。”   助理A回答裴琰:“后来怎么着?废了呗,废了让儿子养着,还忒么见天惹是生非,在记者跟前乱喷……反正房子倒手送人了他儿子再给他买,嫖娼不给钱有他儿子替他付嫖资……”   裴琰瞟着车窗外,前路的灯影长河在眼前快速划过……   他助理最后做了总结陈词:“他出国混是对的,出来了少很多是非,不然在国内也是整天闹绯闻和家庭狗血剧,黑料一大堆。”   裴琰也都看过,对陈年往事江湖八卦有所耳闻,庄啸的父母皆是圈内武行,当年小有名气,只是婚姻失败离异了,也不算新鲜事。   离异家庭出来的没妈的孩子,基本也就相当于没爹,据传言庄啸是被他爸爸用一纸卖身契送进帝都郊区的一家俱乐部。   《紫血》这部电影,讲的就是山区孤儿被搏击俱乐部所网罗,沦为俱乐部赚钱工具和观众寻求刺激取乐的彩头。影片用晃动的镜头描述无比逼真的拳台打斗,在少年瘦削的身躯上渲染残酷的暴力美学,画面上弥漫着紫黑色的血,用绽放的血迹和凋零的生命做无声的控诉。   结果这片子就得奖了,当年是港台合拍片身份,在投票评奖时击败了内地参选的另一部片。那另一部片子是由一位资历很深的帝王专业户主演,七十年代市井小人物的苦情片,也是奔着影帝去的,结果输给十一岁的小孩。   帝王专业户当时从颁奖礼走出来,遇见记者采访,说过几句比较酸的话:那是个孩子,我是成年人;他不是科班出身,我是科班毕业,这么一比就吃亏了,肯定评不过人家。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他知道怎么演戏,什么是演技?   庄啸那时候知道怎么演戏?什么是“演技”?他不知道。   圈内影评人对庄啸的评价,这个少年本来就没有演技,也不需要演技,他就像在自己演自己。这样的年纪,仍带稚嫩的脸上就已经没了同龄人应有的天真单纯,与比他高几个头的成年壮汉对视,眼神竟是沧桑而空洞的,有种绝望中的淡漠,很冷。少年身上、眼眶里流的每一滴血,都好像是真实的,就是他自己心口流出来的血。   以至于,过了这么些年,但凡有家庭狗血剧新闻闹出来,媒体都会替庄啸回味其少年时代在《紫血》中的表演,在伤口上再补一刀,再撒一把盐,说,那就是自己演自己,本色演出。   裴琰脸上映着洛杉矶大道灯红酒绿的光彩,神情难辨。   每个人这些年的经历和境遇都是如此不同,甘苦自知。人生如戏,有时演戏就是人生罢了。   ……   第二天,裴琰进组拍戏。 第九章 洋妞   第二天,裴琰进组拍戏。   剧组拍片不会按剧本里一场一幕的顺序,导演是跳着拍,按照各人档期,先拍已经进组报道的这几人的简单戏份。   每晚递过来一份详细的日程表,指给你第二天拍哪几场戏。   拍了几天下来,还算顺利,没怯场,没丢脸。   有一场戏,他作为反派BOSS家的小变态,顶着瓦光锃亮的光头,去一家华人武馆找主角的麻烦,砸场子。化妆师给裴琰弄的是白脸妆,化得像个白人,描了纯黑色眼线,有几分煞气。走路姿势发飘,眼峰凌厉,斜着眼看人,出手就是狠招,招呼那一群武行替身是拳拳到肉,把一间武馆大堂砸个天翻地覆。   砸家具、劈物件的动作,按各个角度拍了十好几条,导演指哪个位置他的脚要在镜头里踢到哪个位置,踢得很准,不浪费摄像师和摄像助理在轨上前前后后滑过来滑过去的苦功。   动作片最后出来的成品酷炫,其实拍电影的过程极其枯燥、艰苦。   裴琰算是踢得利索的,其他几个演员包括主演,指哪踢不到哪,正脸大特写镜头又不能替身,笨得要死。踢不对角度,或者把物体踢出去抛物线不对,踢不到原定降落地点,或者踢到倒霉的摄像助理。   大导演喊“过”的时候,给裴琰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牛逼导演对待演员,轻易不夸你的,没当面骂你笨蛋,就是在夸你了!   导演确是好莱坞相当知名的动作片大师。这人姓氏的单词罗里吧嗦特别长,可能有东欧小国血统,一般人都记不住那个单词拼写。名字叫查尔斯,片场人暗地里都管丫叫“肥查”,当面则喊“Big Daddy”,跪舔着这位大爸爸。   最后一条已经过了,裴琰对导演和摄像说了句:“再拍一条成吗?我给你们踢个花式。”   裴琰一脚劈碎他需要干掉的木板,顺手抓起桌上做装饰道具的一大颗西柚。是真的新鲜柚子——他看见道具组助理早上提进来一大兜子的。   那一颗大柚子,“啪”得飞向镜头。   摄像师可能都蒙了一下,下意识往后躲。这一下要是砸中,机器损伤不起。   裴琰的飞行轨迹比柚子更快,就在大颗水果几乎飞至镜头前的一刻,脚尖精准将之踢飞了。   “噗”的一声,被踢至稀烂的柚子,冒着哩哩啦啦的粉红色瓤子和柚子汁,飞向棚内一片人头!   呃——   有人中招,兜头盖脸吃了一碗西柚汤。   谁啊?就是男主演,号称八分之一亚裔血统的当红炸子鸡托尼小同志。男主演一脸无辜,愕然瞪着裴琰,身上服装都花了,脸上绽开一朵粉红色的西柚瓤子。本来就俊,这脸白里透红的。   裴琰挑眉,也是一脸无辜:“呦,以为你能躲开呢!”   远处几个武行闲看热闹,都是庄家班的人,互相打个眼色:“我就说么,姓裴的到哪都不是省油灯,心眼坏着呢,他就故意的。”   肥查都没挪开眼关注挨砸的托尼,作为一个专业的戏痴心无旁骛,指着裴琰大声道:“这条好,很漂亮!留这条!”   摄像师低声嘟囔了一句,跟大爸爸说,刚才机器晃了,那条有点糊。   肥查用口头禅骂人了,蠢货,重新拍。   这一次摄像师专心致志,架好镜头,轨道平稳,全场保持安静。裴琰于是又踢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动作,速度、力量、角度丝毫都不差,完美复制上一条。   他就是告诉这些人,我不是碰巧蒙上的一脚,我踢一百次都是这么漂亮。   但你们不用我主演,不是我的损失,是你们剧组的损失。   抛物线物体坠落方向的那一片人头都躲开了,没有蠢到站在那里来第二碗西柚汤……   另一场戏,拍小变态挑衅主角的对手戏。按照场景,两人是在几十米高的建筑塔吊上,能够俯瞰比佛利山与好莱坞的位置角度,在塔吊上玩儿倒挂金钟式的引体向上。   当然,剧组不会真的让明星站到几十米高的塔吊顶上玩儿命,一切都在棚内进行。摄影棚现场就是一个几米高的塔吊吊臂,摄像机大摇臂从俯视、仰视的多个角度拍摄主角倒挂金钟的空间感,剩余由后期在电脑上完成,把大洛杉矶的壮丽景色贴成逼真的背景。   平心而论,托尼那小子,很努力很敬业。这也是一位年轻明星,后起之秀,比裴琰才大一岁,片酬看涨,在片场努力搏命。在好莱坞这地方,再大的明星你敢耍大牌不努力、不揣摩角色?你是没法混的。   托尼后腰拴着保险绳,走到吊臂之上,缓缓地蹲下,由武行师傅指导着,小心翼翼地做动作,最后在两名助手帮忙下,摆出倒挂金钟动作……   对于普通人,确实有挑战性。   导演连喊了几次NG,不行,重来。   吊上去就僵了,还他妈做动作?男主还得跟反派特牛逼地比拼倒挂引体向上呢,您这男主吊在那里浑身哆嗦花枝乱颤,动作不漂亮不合格啊。   托尼的助理找导演商量,用威亚吊,借力,动作就能做得漂亮一些。   肥查骂了,剧本里是要裸上身穿小短裤上去玩儿动作,你穿上威亚衣做出来能像吗?后期在电脑里都没法给你做!   裴琰上去了,后腰也是一根保险绳。   他不用别人帮忙,骑在吊臂上,一脚勾住了,直接撒手翻下去,倒吊,引体向上,这条一次就过了。   肥查坐在导演车里盯着裴琰,喊了一句:“Ian,你再给我做一遍,再来一条!摄像机摇臂过去,近距离拍,我要他的腹肌特写!”   导演这是临时在脑海里,为裴琰加了一个特写,近距离大摇臂摆上去,几乎360°旋转,所有角度拍满。可以想象到时电影做出的效果。郁郁葱葱的山头上,放眼望去风光无限,裴琰在几十米高的塔吊吊臂上惊险地行走,抹了油的腹肌和背肌在阳光下闪烁光泽,就是雄性具有破坏力和杀伤力的美感……   这一条结束,裴琰翻上去,再从吊臂顶端爬下,现场分明有稀稀落落不少掌声。好像是几个美国佬,以及庄家班的武行兄弟,竟然给他鼓掌了。   托尼那一条就没过,还得在棚里继续吊。   裴琰已经回他的房车里纳凉了。他这个反派总是比男主先收工,闲着发呆,抱着零食包吃,正好可以想别的事……   肥查好像在后面骂了一句:“FUCK,不行只能让武行替他吊这个镜头,找个裸了上半身身高和身材差不多的,后期再换头吧蠢蛋!……不然就让Ian替他吊!”   这还是据说临时恶补了三个月空手道的。裴琰心想,恶补仨月也没用,你裴爷爷是童子功,练了十几年才是这样水准。   这就好比老子过来之前补了三个月英文一个意思,管用吗?管用个屁啊,反正没法跟母语演员相提并论……他嚼着鱿鱼丝和辣条,隔着敞开的房车车门看那些人瞎忙话,吃辣条的群众乐着呢。   本片演职员表里的第一高手庄啸还没进组,男主演的武戏已经笨得让Big Daddy冒火了,想要换人。   当天第三场戏,直接跳跃到一场床戏。   导演助理事先到裴琰的房车里跟他商量,床戏没问题的?有什么要求?   “还能提要求啊?”裴琰很屌地看着导演助理,“给我弄个漂亮的,性感的,波大的。”   导演助理以男人的口吻,很有深意地一乐:“我觉得瑞瑟斯够漂亮,够性感,波很大了。”   裴琰问:“你挑的演员?”   导演助理说:“哪能啊,Big Daddy指的人!老头儿就喜欢褐色皮肤的风骚女人,就好这一口……哈哈哈……”   私底下开玩笑都是黄腔。众所周知,那老家伙喜欢年轻漂亮的有色人种姑娘,平生已经结过五次婚,新鲜出炉的第五任老婆是一位十八岁的阿根廷嫩模。这道理倒是国际通用,哪国的大导演都不缺小嫩尖儿给他生葫芦娃。   裴琰点头:“没问题,拍呗。”   这种动作片的床戏点到为止,不会拍得像三级片似的细致入微。无非就是男演员与女演员贴身暧昧几下,亲吻,抚摸,然后双双往大床上一滚。这套路都是从007系列电影来的,自从这个套路被观众习以为常,但凡这类片子,永远都要给正邪两派的男主各搭配一位陪床的花瓶。   正派人士男一号配的,是唐人街出身的黑发黑眼、清纯干净的姑娘。   而邪派变态弟弟“邓橒”这个角色,配的就是个挑着风骚媚眼的褐色皮肤小妖精,体现正邪两派强烈的审美差异。   因为有个露背露臀的镜头,导演助理问瑞瑟斯那姑娘:“宝贝儿,你需要穿防护衣么?”   巧克力美女斜睨了一眼裴先生,经验老道,一笑:“我不用,自自然然地拍。”   导演助理又问裴琰:“你穿防护短裤么?”   裴琰一抬眉毛:“有必要穿吗?我怎么都能拍。”   邪派的床戏真就比正派人物要浪,更色情一些,这段戏到国内上映应该会剪掉,只留脖子以上。“邓橒”这个色魔小变态,需要以暴力的方式将床伴抛到床上,扯下裙子露出女伴臀部,挥鞭抽打数下,然后压上去……   邪派的眼皮上瞄了黑色眼线,眼尾带着妖气,压上去的姿势霸道,手段粗暴凶狠……   拍床戏很无聊搞笑的,男女演员上一秒还各坐大床的一边,谁跟谁也不熟,都不说话,导演一喊ACTION,立刻扭头过来抱在一起,好像多么熟似的。   裴琰觉着无所谓,对眼前的褐发洋妞名字他都叫不全,出了这个片场谁也不认识谁,一丁点心理压力都没有,而且国内影院版不会放出来的,也不怕传绯闻。   导演喊停,两人再次分开,裴琰没有丝毫心理波澜,CUT之后半秒钟出戏,脸上都没表情。   他回头时,遥遥地竟然看到那位。   不是庄啸么?   摄影棚里没清场,庄啸在远处跟几人攀谈,这时与他目光相碰。   庄啸用手势跟他打了个招呼,还是那样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笑容。   裴琰立刻对不远处自己的助理勾勾手,叫过来问:“庄啸来了?他不是明天才进组?”   他助理说:“他不进组,今天不拍,来探班的。”   裴琰:“他探谁班?”   助理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他庄家班的武指不是在这里干活儿呢吗?还有七八个小弟呢。”   裴琰:“哦……呵。”   裴琰又问:“什么时候来的,刚才没看见,早就来了?”   助理说:“早就来了,爷,人家刚才不是给你鼓掌么!”   裴琰笑了一下,怪不得刚才棚里有人给他鼓掌,原来是庄家班老大来了,一定得有人带头,给他这个新人面子。   导演这时候让他跟瑞瑟斯再来一条,嫌他刚才还不够粗野、不够变态。你这个富有性虐内涵的角色,上演限制级动作,不够热辣喷血怎么行?   女演员的所谓防护衣,就是遮住前身的敏感部位,只露出需要露的背和臀,但这洋妞就什么都没穿,滑不溜的,肤色像在身上抹了一层枫糖浆。   男演员的所谓防护裤,是加厚三层的肉色内裤,其实是隔绝皮肉接触,掩饰不合时宜的充血勃起。   裴琰就穿一层普通黑色平脚裤,眼光散漫在漂亮洋妞颤动的臀上,眼底有些细碎的光芒,想象着那样一个臀部……他狠狠一鞭子抽上去了,粗暴地掰过对方屁股,抓揉了几下,压上去,皮肉几乎相合。   几秒钟搞定,这一条很完美地过了,肥查笑着,难得给他伸个大拇指:“Ian,够野了,很好。”   看旁边几个摄像、助理、剧务的表情,这一条确实拍得成功,那几位男士好像需要立刻穿上防护内裤加以掩饰了……   镜头一转,裴琰立刻就从洋妞身上挪开。   肥查上下打量他,哼了一句:“你小子,就不能再来一条带点冲动、给点反应的?”   裴琰不明所谓:“刚才还不够冲动激烈?”   大导演年过半百,胡须都花白了,还是所有男人一致的德性,年龄不是问题,心态浪得没边儿。这人一手抓住自己裤裆,抓起来,当众手动表演一下勃起的姿态:“啧,一丁点反应都没拍到,幸亏没穿三层防护裤,早知道我让你小子脱光了拍!”   旁边有几人跟着哄笑,导演原本就是拿他逗乐的。   还他妈做个下流动作调戏他……裴琰心里很嫌弃,跟你们能有什么反应?我对着谁都能有生理反应的?   没兴趣跪舔洋马,我还就喜欢国货。   庄啸走过来了,笑着,头一句话就直截了当:“刚才那几个镜头特别壮,真不像第一次来,有经验。”   裴琰不以为然:“我有什么经验啊?”   庄啸打趣他:“手段熟练,游刃有余,拍过多少回了?”   裴琰很直来直去的:“不需要练多少回,我不就拍个床戏么!我平时怎么着,棚里我就怎么拍。”   平时他虐谁了?也没有,没有合适对象让他发挥狂野粗暴的欲望,手重了怕别人都受不了,没意思,不好玩儿。   庄啸问:“都顺利?适应么?”   “顺利,感觉特好。”裴琰笑起来嘴微微地一歪,唇边抖出特有的神情,“尤其是我一条就过,看着那几个五大三粗的蠢蛋对着木板踢了几十条,都累吐了累哭了怎么都不过,特别过瘾。”   “呵呵……”庄啸再次露出裴琰很喜欢看到的那半颗酒窝,“成,明天我进组,我瞅瞅你怎么一条过!”   裴琰盯着庄啸的眼:“你今天不是都看见了么。”   庄啸说:“可惜咱们没对打的戏份,没有练手机会。”   裴琰道:“那就练那几个蠢蛋呗!这个片子,不就是咱们两个反派合伙收拾那几个笨蛋吗!”   裴琰一打眼色,示意远处另一辆房车,房车门口站的青涩稚嫩的小白鸡托尼。他跟庄啸相视一乐,两个反派头子在某方面达成了共识…… 第十章 大BOSS   导演助理又来了,插进二人谈话,塞给庄啸一份明天的日程,顺便问了一句:“庄先生,你那场床戏,没问题吧?有要求吗?”   裴琰把眼皮一撩:“什么床戏?跟谁啊?”   剧本里其实都写了,这句问得真多余,他自己在心里唾弃了一句。   导演助理乐得比刚才还他妈猥琐:“就跟瑞瑟斯啊,你捏完的妞儿该他捏了。”   剧本里原本就这么设定的,犯罪集团的变态儿子对他爸爸的情人暴力动粗强上。现在剧本改动之后,就改成兄弟共享一个情人床伴,凸显反派集团在私生活上的荒淫无度。动作片一概的特点,就是人物塑造相当通俗和脸谱化。   庄啸顿了一下:“改吧,一个镜头带过就得了。”   导演助理呵呵了一句:“改啊?那你得跟导演谈,不好随便改吧。”   庄啸表情淡淡的:“本来也可有可无,硬凑出来的桥段,改了更含蓄些。”   导演助理咧嘴乐:“我们要什么含蓄?色气镜头也是为配合动作戏份的激情色调,二者相得益彰么!”   庄啸神情半认真的:“我们演的是东方人,这事还真的比较含蓄。”   导演助理顺手一指裴琰:“Ian刚才那一条过得多棒,他也是东方人他含蓄个屁啊!我觉得拍的很好嘛哈哈,浪得很……”   庄啸扭头瞟裴先生,甩了一个“就你小子牛逼”的表情。   裴琰一听,很无辜地撇嘴,用中文跟庄啸轻声道:“对不住了,我把本片激情戏份拉到一个高度,导演胃口也吊起来了,你们其他人的激情戏都得按我的标准来。”   等导演助理刚一转身走开,庄啸回头对他轻骂了一句:“你行你来,都你上?能用替身吗?”   裴琰仰脖一乐:“你的御用替身不是草原小王子么?叫萨日胜来替你上啊。”   “我用他,肉替?!”庄啸自己都乐了,“小萨真干不了这个,孩子可纯了,不能毁,他演不了床戏!”   庄啸平常不会跟谁这样开玩笑闲扯淡,极少。   笑起来时,整张脸表情融化着舒展开,硬汉脸也变得温柔。   庄啸这人显得比较老成。倒不是长得老,眉眼也是年轻的、英俊的,眼睛非常有神,但整个人气质沉淀,极显沧桑,还偏偏要蓄须。二十八岁,眼底沉郁的光泽看着好像至少三十八了。   相差不过五岁,裴琰有时候觉着他们两个不像是一辈人。   开朗的笑容迅速就收敛了,庄啸仍是淡淡的,跟裴琰一点头:“我先回了,明儿在车厂见吧。”   明天要拍一整天的废旧车厂的打戏,因为庄大侠进组了,片场要开始大规模的打架肉搏了。   庄啸临走问:“片场盒饭吃的惯?”   裴琰实话实说:“匹萨,咸,不好吃。”   “你嘴里没好话。”庄啸吐了一句槽,冷笑道,“还有更难吃的,等着吧你。”   裴琰掐住自己脖子,一吐舌头。   我没好话吗?   好话也不是随便讲给谁听,要看对面是谁,原则还是有的,喜好也是有的……   他瞧着庄先生转身离开片场,也没跟他这儿逗留很久。   庄啸手上捏着一杯咖啡,独自走在片场的人群中,背影跟周围人有一层深刻的疏离。孤独感这东西,与一个人房中是否高朋满座,身边是否前呼后拥,从来都无关。   ……   第二天,大BOSS庄先生进组。   庄家班的动作师傅和武行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在片场严阵以待。之前庄啸没来的时候,大伙表情还比较轻松,哼哼哈哈地甩着手,就耍托尼一个傻小子;庄啸来了,日程表全天都是动作戏份,谁也不想当傻子被NG。   庄啸背着一个登山包,还是那个旧包,手拎一壶热茶,身后跟着萨日胜。   一伙化了浓妆、全副武装的人马与庄啸擦肩而过,都过去了庄啸才反应过来,猛一回头,这谁啊?   光头被涂成黄泥色、左眼带闪电妆、嘴唇紫黑色的人,对庄啸邪气地一笑,做了个片中人物的经典表情。   庄啸忍俊不禁:“他们给你化成这样?”   裴琰抖了抖这一身装扮:“大爸爸就这重口味,服道化组的都是疯子。”   他一挥手:“甭说了,反正我拿片酬了,妈的!”   庄啸嘲笑道:“这回真的造型突破了,把你偶像派的招牌彻底砸了。”   裴琰不忿地一指:“你赶紧进化妆车吧,我等着看你被化成什么样!”   裴琰脸上涂了一层粉底,整个人简直白得发亮,眼妆和唇妆浓艳,赤裸的上身裹一层透着肉芯儿的白衣,外罩小马甲,乍一看浑身上下妖气四溢。   正派大侠与邪魅娟狂之间,就是这两条眼线的距离。镜头都是吃色的,因此戏妆、舞台妆要涂得很浓,在场外看到的真实效果,比镜头里更加刺激惹眼。   庄啸忍不住回头看了裴琰好几次,觉着这人特有意思……   庄啸化好妆,垫场热身先拍那一幕所谓的“床戏”。   裴琰还以为以庄啸的性格,会要求清场。他一直在摄影棚角落若无其事地瞄着那边,发现没有清场。而且,庄啸竟然说服老家伙,生生地把那场戏给“和谐”了!   肥查看起来跟庄啸很熟,很给面子,勾肩搭背地寒暄,放出一阵大笑。   床单都不滚了,庄啸就没脱裤子。   助理问庄啸,需要三层安全裤吗?   庄啸说:“穿了。”   导演助理挤对他:“捂得太严实了庄先生,还需要防弹衣么?”   庄啸对导演助理甩了一句:“我射还是她射?她穿防弹衣还差不多。”   庄啸当场开黄腔,看来心情挺好,比昨天又开朗些……裴琰蹲在椅子后面瞄,叼着辣条,暗笑出声。   豪华房间内,一块巨大的兽皮铺在暗色实木地板上,浓郁的泰国香让演员顺利进入情绪氛围。庄啸赤身罩了一件暗紫色睡袍,坐在沙发里。   巧克力美人儿端了红酒过去,坐到庄啸怀中,俯身上去,亲吻,撩拨,一个暧昧的骑乘姿势暗示做爱的程序,CUT,这场戏就含蓄地一笔带过了。   裴琰坐在不远处,一声不响盯着正拍戏的人。   庄啸竟然说他“手段熟练游刃有余”?   这人才真是熟练老道,按照导演的要求,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两手摆放位置以及捏搭档屁股的手劲儿,都拿捏得很好。   庄啸的打扮是将发辫散开,头发将将到肩膀位置,墨黑的双眼神情危险,紫色睡袍内露出一片结实的胸口。镜头里背身的美女仍然没穿衣服,揉上去,一手抚摸庄啸的胸膛。   裴琰不动声色地抬了左腿,压住另一条腿,换成跷二郎腿的姿势。   即便静止状态,也能感受到衣料下面虬结的肌肉,富有美感和张力。随着女演员的动作,从睡袍下面撩出一片肉色,春光乍泄,狂野而危险……   镜头一停,俩演员立刻分开,庄啸也是一秒钟出戏,戏里戏外神情都不一样。以前曾经在戛纳影展门口酸过庄啸的老家伙们,谁说这人没演技来着?   一共就拍了两条。其实第一条就完美,另一条是备用,肥查满意地喊“过”。   裴琰撤下二郎腿,猛地起身,走了,回他的房车准备下一场戏……   好莱坞的片场,拍戏流程十分严谨程式化,而且服务照顾周到。   每一名演员,无论主演还是配角,都有一辆房车伺候,拍完随时回车里歇着,叫到谁谁再出来走位拍镜头,没叫你你别出来添乱。   裴琰从他房车门口探了个头,发现庄啸的房车就在他不远。而且,庄啸还真的一个助理都没带,自己拎个背包,就带了小萨一个人过来。   萨日胜不是助理,萨日胜是很有专业素养的武替,动作片里必须的。虽说庄啸这人足够敬业,各种动作亲身上阵,但替身在某些场合不能不用。有些上刀山下火海玩儿出命的镜头,会有危险性,不能随便让明星主角冒险,这些都是武替的活儿。   裴琰从车门口撤回来,回头一瞟自己房车上的一伙人,够他临时开一桌麻将了!他咳了一声:“不然你们先都撤,回去吧。”   助理A说:“我们回去干吗?陪你啊,Jonny叔说他待会儿要来……”   裴琰立刻说:“别让他来!你们都回去!”   强尼吴要是亲自来片场给他端茶、倒水、擦汗、提鞋,围着他叨逼叨的,没完没了罗里吧嗦,让人瞧见就更没面儿了,千万别来!   他迅速就把一群助理遣散,打发回酒店歇着,别在片场看耍猴儿了。   下一场就是车厂天台追逐戏份,打戏。导演用耳麦在叫,副导演负责人员调度,用喇叭在片场里喊他的大名儿,裴琰一个健步跳出房车。   专职后勤给每位演员端他们的椅子,坐到导演身后待命。裴琰刚要坐下,回头一瞟,又把屁股抬起来了:“这不是我那把椅子。”   每人椅子是专门的一把,上面贴着角色名。后勤显然是看花了,不熟悉中文拼音,把“邓柏”“邓橒”两兄弟的椅子搞混。   这是庄啸那把椅子,椅背上还挂着一壶温热的茶。   后勤说:“我拿错啦?你的椅子哪?我给你换回来。”   裴琰一屁股就坐定了,将错就错。很好,不换,就坐这个。   庄啸正好也从房车出来,裴琰回头瞅着庄啸,举出那壶茶:“你喝菊花茶?”   庄啸也瞅他:“怎么着?”   裴琰咧开嘴,笑出一口很白的牙,眼皮上的闪电妆还在,爆出金色眼影粉的光泽。   庄啸皱眉解释:“菊花枸杞,清热去火的!这大热天的,拍几个动作就上火。”   后勤小哥屁颠颠儿地给庄先生也端来椅子,可不就是裴琰的椅子么。   “你喝的什么茶?”庄啸从裴琰的椅子挂钩上拎过茶水壶,仔细瞧,“这杂七杂八的半壶,泡的什么?”   “合欢,茯神,炒枣仁,还有桂圆。”裴琰说,“我找大夫号脉给我开的方子,清神理气,安神助眠,特管用。你喝着试试?”   庄啸:“睡眠不好?”   裴琰:“最近老是睡不着觉。”   庄啸笑他:“还是火大吧?”   “就是火大,也没人帮我泄火。” 裴琰盯着庄啸,还是那表情,一笑嘴角就甩出一道浪似的……   动作组当时还在反复调试,吊装备。   空闲着没事,就在准备跳楼的那个天台顶上,俩人都蹲着,裴琰悄悄拿出一大包零食,庄啸笑了……   口味比较一致,都自动略过那些酸的、甜的,扒拉出来几种辣的、耐嚼的。   托尼小朋友从他俩身边走过,仔细打量这两位片场“民工”标准的蹲姿,跑过来,蹲到他俩身边,试图模仿。   庄啸指点:“大腿撑住,你别往后、别、别……”   托尼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腿好酸啊。   裴琰很不厚道地偷乐,可没那么好心。   庄啸再比画:“俩胳膊伸直,搭你膝盖上,重心往前……别……”   邦——托尼跪了。   裴琰把嘴里辣条都喷到天上去了,哈哈哈哈——   “不是孩子的事,”庄啸给裴琰解释,“他们真的不会‘蹲’。”   “要不然美国厕所都是坐便器。”裴琰埋头笑得不能自已,“设个蹲坑丫是不是得被翔憋死?”   两个片场廉价民工在天台上抖着肩膀乐,天空这时突然明亮,晴朗无云,阳光万里……   导演这时也闲的,把主摄像机对准他们这两位天台上的神经病。   拍花絮么?即兴发挥么?大爸爸还敢偷拍我们?   裴琰开始隔着几米远给庄啸扔吃的。   无论砸什么过去,都被庄大侠的吸星大法据为己有,有去无回啊。裴琰气哼哼地说“我找个柚子喂你”,起身就跑,被庄啸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脚踝!   裴琰那腿猛地一往上撩,回身就是一记无影脚,毫不客气。   庄啸手就没松,就等他这一脚,手腕发力一拧。   啊——裴琰也不示弱,就着那一拧整个人就腾空了,借力打力,放另一只脚踹!庄啸挡开他那第二脚,还能凹回来,上前一击袭肋,恰好从背后抱住落地的裴琰。   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腰,既制服了人,又暗暗一使劲帮他维持平衡,不会让他摔捯。   俩人扭着放出笑声,然后才松开,一幕极为和谐逼真的“兄弟情深”花絮,让大爸爸去剪吧。   远处人都看呆了,肥查很夸张地张着嘴,转身跟摄像说,这条给老子保留,留着!我要用这条!!   ……   然后就没工夫扯淡了,一个接一个的动作戏场面开拍。   主要场面,无非就是两个反派把男主追着打,一开始反派极其嚣张,张牙舞爪占了上风,男主角随着剧情发展逐渐心智强大、武功进阶,不知从哪个节点就好像打通了身上任督二脉,开始发威进行反击。   然而,这是剧本的发展,在片场上,男主角就没强大过,这武功进阶的任督二脉就没打通畅。   裴琰自己的镜头是很顺利的。他后腰挂着安全绳,导演发出ACTION指令的瞬间跑位,冲上天台,撞破一扇玻璃,在天女散花般的玻璃阵雨中,纵身跃向半空……   再换角度拍紧接的下一个镜头,他需要再撞一次大玻璃窗,接应小BOSS的车辆恰好在楼下等待,拍马赶到,他需要纵身跃上车顶……两个镜头拼接,就是一次完整动作。   武指团队已经安排好安全绳索和道具,专业特技演员驾着车也走位试验了好几次,人不能跳歪,车也不能跑偏。庄啸这时过来,再次检查钢索设置。   “角度算对了?没问题吗?”庄啸问他自己的团队。   “没问题!我们两个刚才都跳过一遍。”设计团队的沙云飞说。   沙云飞就是他们庄家班的武指,带队来做这个片子。庄啸认真地看了电脑上的计算图纸。好莱坞片场里搞动作特效,是讲究严谨的,用电脑进行虚拟测算,再实际丈量和安装,一切按数据来,不是业余人士随便在半空架几根钢索,糊弄一下,就让演员上去玩儿命的。   庄啸走到裴琰身后,给他仔细勒紧安全绳,再检查搭扣,一拍他的后腰表示鼓励:“可以,放心跳吧。”   肥查已经在楼外面喊,走位走位,开始了!准备了!   裴琰回头对庄啸一笑,比个大拇指。   裴琰是在楼顶天台,庄啸却转身往楼下跑……   玻璃发出爆炸般的响声,碎片四溅,镜头视野中的裴少侠破窗而出,有一个细微的护头动作,但为了镜头效果他没有抱成团,伸开腿实打实地跳楼!特技车发出启动轰鸣,同时杀到,裴琰飞身跃下,过程就是一秒钟的事儿,双脚猛地撞向车顶,落地有个卸力的技巧动作,然后扒住车顶。   安全绳剧烈晃荡,飞速行驶的车带起的惯性必然让他后冲,滚下后车窗,落地!这是必然的效果。   车子后面有好几人拖着海绵垫子接他。   这个动作已经够玩儿命了。导演本来说,有危险性,允许你用替身,后期再PS。裴琰说,我就一个人,我就没预备替身。   肥查那老家伙心里也有盘算,就没拿裴琰太当回事。   每个演员都由剧组统一买了保险,在导演和全组心目中,一个新人功夫演员,就没那么重要,跟其他武行有什么区别?   真伤了咋办?伤就伤了呗,还能换人。   摔下后窗,再落地,那一下看起来砸得非常狠,肌肉撞出声响,裴琰在垫子上都滚出十几米。   庄啸就站在楼外,在导演和主摄像机旁边,全程观摩,这时用力鼓掌:“很好!漂亮!!”   裴琰躺在垫子上,望向湛蓝天空,缓了两秒钟,坐起来。   他在庄啸眼么前儿跳了这样一个完美的动作,觉着自己特帅。反正年轻,能扛。   庄啸走过来,向他伸出手,顺势把他从垫子上拉起。   裴琰一跃而起,借力撞到庄啸胸口。他也顺手拍了庄啸后腰一掌…… 第十一章 猪对手   庄啸的戏份原本也应当过得很快,但他比较倒霉,大BOSS全是跟男主的对手戏、打戏。按照剧情,男主不揍你揍谁啊?   然而男主角一出场,这打起来,就拖泥带水没完没了了。   托尼小同学是一名努力认真的好学生,怒着嘴,鼓着腮帮,在片场边拍边学动作,庄啸还是其中一位教他打拳的师傅。托尼自始至终神情严峻,认真地扎马步,才一起式,就满头流汗。不是热,他是在大侠面前紧张。   裴琰已经开始故意乱坐椅子,喝自己那壶安神去火的茶水,但是坐在庄啸的椅子上,看耍猴儿。   他看着那几人一遍一遍地重复拍。   公平地讲,这片子仍然是讲“醉拳”的,中国功夫都有淋漓的展现;而且,当然是展现在男主角身上,不是体现在他们这群反派坏蛋的身上。可问题就在于,唯独男主是全场功夫最烂的一位。   武指不厌其烦地讲解、亲身示范,托尼进拳,蹬庄啸的大腿再腾空踢腿,没蹬稳,脚底下一滑,“扑哧”,在庄啸眼么前儿啃了地,导演大喊CUT!   庄啸切肘上膝,托尼格挡后退,“啪”,没站稳被庄啸撞飞,导演怒喊NO NO NO不是这样!   醉拳讲究东倒西歪,脚步似乱非乱,醉形逼真,出拳急速。可是咱托尼小同学,步伐是真的很乱啊,东倒西歪着就往庄啸身上撞过去,庄啸还要扛着这人,暗地里补救对方凌乱的步伐,避免穿帮。   裴琰看着直皱眉,心里说:妈的,放着让我来啊。   肥查再喊NG,转身怒摔了剧本。   沙云飞是颇有名望的武指,圈内绰号“飞天大圣”,指导过很多年轻演员,许多明星尊敬地喊他“师傅”的。他转过头用中国话骂了一句,“真他妈废物”,反正对方也听不懂。   托尼脸色也发白,一群助理围着小帅哥擦汗,低声商量。谁也不愿因自己的失误而影响拍戏进度,你愿意一遍一遍重拍都不行,整个剧组的人在等你,时间耽误不起。   托尼是一名英俊的青年,黑发,白净,眉眼因为那八分之一的亚洲混血,有东方人的清秀。裴琰也认为,公平地说,这小子长挺好看的。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吃个不停,可能有点儿头晕,这孩子快被折磨得低血糖了,每次一看沙师傅朝他走过来,他腿就软。   这人只要不拍武戏,很招人待见,文戏台词和表演都能过关。   骑着摩托叼一根烟,耍个帅,飞个眼儿,就能勾起周围一片口哨声,这就是与生俱来的魅力。大洋彼岸的脸书、推特流量明星,怪不得人家能演男一号呢。   一拍动作就瞎成一团,全组都跟着眼瞎。   托尼的团队这时低声商量,不知道是不是要找导演建议:别拍武打动作了,咱们统统改床戏动作吧,还是床戏容易!庄先生不想演的床戏,我们不和谐,我们愿意演啊!   下一个镜头,两人站在道具阳台很窄的那条扶手上,跟站平衡木差不多,庄啸需要狠辣地出拳,托尼格挡,然后一脚踹飞坏蛋头子,踹下阳台。   裴琰是以“民工蹲”的姿势蹲在大导演身后,庄大侠的椅子上,不错眼地盯着看,托尼这一脚,并没能踹飞庄啸。   这脚直接踹歪了,庄啸想自己飞出去都来不及了,被一脚狠狠踹到大腿内侧哪个部位。   庄啸好像闷哼了一声,脸色不对,捂着自己裤裆跳下阳台走开。   裴琰“腾”地就从椅子上拔起来:“我操……”   这样一个武校幼儿班的动作,快要人命了。庄啸然后弯下腰,表情痛楚,今天真他妈邪性了。   托尼脸也绿了,很尴尬的,连说几句“Sorry! I am so sorry!”。   真不是故意的,故意的他踢不到那么准。   裴琰搭了一条毛巾跑上前,挤入人群,但是没赶上,萨日胜已经过去给他老大擦汗。   “有事吗?踢中了?”小萨弯腰抚背,关切地问。   “歇会儿……”庄啸弯着腰撑住,低声说。   拍武打动作就是这样,自己武功再高,没用,又不能真的三拳两脚打死对方。你保不准你对面站的是个十足的蠢货,猪一样的对手!   真的很想踢死猪对手。   萨日胜一摔毛巾:“我替吧。”   庄啸摆手:“歇十分钟。”   萨日胜说:“我替你是一样打啊!”   沉默寡言的小萨同志用斜眼瞪的神情表示很气愤,这么简单的幼儿班动作,换一头猪来都会打,对面儿那只小白鸡咋就这么笨呢。   庄啸说:“露脸特写的。”   裴琰插嘴说:“反正有牛逼的后期团队,后期做特效不要钱似的,让他们抠图换头去!我扶你回车里歇着,让小萨替你呗。”   庄啸对他摆摆手,就没回车里歇。   肯定是脚尖扫到那儿了。忍疼忍了足有十分钟,直起腰,把这个动作打完拍完,直到导演喊“过”。   ……   裴琰是头一回进这样的剧组拍戏,长了见识,对许多事情的感观,也和之前很不一样。他从前是没想到,庄啸在美国混好几年,在好莱坞的剧组里,也就是这样。   没什么大牌明星和新人在待遇上的区别,没人吹捧你抬着你,没有国内剧组对组内名角儿如众星拱月一般的小心翼翼、伺候跪舔,甚至拍戏流程和氛围都很不一样。大家都是拿着酬劳准点进棚干活儿,到点下班,也不熬夜加班,工作极为严谨,程式化,却透着疏离和冷淡。   下了班各回各家,不凑一起,有几个美国佬约托尼一道去酒吧喝酒社交。打戏拍得像狗屎一样,但那些人是一个生活圈子,华人面孔永远就是被边缘化的僵硬的文化符号。   在裴琰心里,庄啸就是华人功夫圈“第一人”,尽管外界没有封过,没有公论,这是他给庄啸戴的高帽,他内心公论。   但现实如此不完美,令人沮丧。今天片场里这样情形,但凡把男一号换作他或者庄啸,甚至沙云飞、萨日胜,功夫底子都在,可以把一套经典的功夫套路打得很漂亮,行云流水赏心悦目,绝不糊弄买票进影院的观众。   可是剧组偏就没有选择庄啸或者裴琰。你谁啊?不会用你的。   为什么要留在这里?谁不享受众星捧月?   在自己人圈里,至少是个满堂彩的角儿,有人捧啊。   洋酱油好喝么?谁喝谁知道滋味。反正庄啸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极少在国内混迹,偶尔友情参演熟人的片子,也很少参加宣传,不发新闻,就不爱露面……   托尼上了庄啸的房车,很友好地慰问致歉。   双方寒暄,开了几句不疼不痒的玩笑。托尼说回头请你吃饭赔罪,庄啸应承了。   圈内演员之间关系就是这样,大家皆是君子之交,既不过分亲热,也不会轻易与谁交恶。   裴琰等在车外,排队似的,等托尼和副导演、摄像、剧务那帮人依次慰问完毕,他最后一个才进去。他探头往里瞧,房车内,庄啸躺在简易床上,自己拿了一袋冰块,掀开短裤,揉搓裤裆。   “冰敷呢?”裴琰问。   庄啸淡淡地给他一眼,你小子不都瞧见了吗。   剧组其他人好歹假模假式地慰问一番,裴琰这号人,从来没安好心眼儿的:“啧,真踢中了?踢飞了?”   庄啸白他一眼:“人没飞,蛋飞了。”   “哎呦,碎了!”裴琰一脸煞有介事,“演反派代价不小啊,明儿你就在车里歇着,我替你上。”   “算了吧,你。”庄啸知道裴琰就是闲扯淡逗他开心的,“你替我挨黑脚?”   “我替你踹他啊——谁的脚能有我的脚黑?看看上去谁踢谁?!”裴琰顺势坐到庄啸床边,望着对方。   庄啸笑了。   裴琰挺高兴的,庄先生跟他开玩笑了,一笑就露个带酒窝的表情,头发散开着,半侧身仰在床上,领子少系了三个扣子……真是个尤物,真他妈好看。   裴琰说:“他踹过来,你不会躲?你上回打我那两下,我瞅你挺利索的。”   庄啸哼了一声:“能一样?你出拳出脚有套路的,是门派师父教出来的,你一动我就知道你会往哪踢……他呢?那小子脚底下有准么?他踢得也太歪了!”   庄啸刚才跟小萨都没这么多牢骚废话,裴琰大笑。   “没吃过这种亏吧?”裴琰幸灾乐祸的样儿。   “真没有。”庄啸哼道,“你等着吧,下一场有你的。”   “那我可得护着我的蛋,这重要的宝贝!这点儿片酬不值当我倾家荡产鸡飞蛋打的!”裴琰咧嘴往后一仰,笑,也半躺到房车床上,“我得让服装组的大爷们,给我做个皮套子护裆才敢上场。”   两人畅快地聊了一会儿,裴琰说:“今天不找你出去吃饭喝酒了,吃辣上火,容易让伤口发得疼,改天吧。”   庄啸点头:“成,改天吧。”   剧组餐车供应傍晚的小食加餐,就是现烤的墨西哥香肠热狗。   裴琰去餐车领了六份热狗,隔着老远对着庄啸的房车吼:“哎,你要吃什么酱?!”   房车里的人打开车窗对他吼:“你随便弄,都不好吃!”   裴琰把热情的墨裔大妈提供的那一排酱料,每一种都挤了点儿。红、橙、黄、绿各种颜色的酱料,给乏味的食物增添点儿趣味。   他端了一大盘子热狗上车,庄啸一看就皱眉:“我告诉你了,都不好吃。”   “我真饿了,等不到晚饭了,这好歹也是肉。”裴琰说,“你别太浪费啊,吃一点儿。”   庄啸说:“你先拿,把你爱吃的拿走。”   裴琰说:“你挑,我都行。”   庄啸说:“对我来说都一样,你先挑吧。”   裴琰拿起来咬了一大口,咀嚼片刻:“妈的……真难吃!”   庄啸:“我说么。你再换一个,我吃这个。”   裴琰:“我吃一半了,我没吃完呢,你换那个。”   庄啸:“那个棕色酱料发甜,那个最难吃,我吃那个吧。”   裴琰:“绿色酱是辣的!辣的你别吃了。”   庄啸:“谁让你放那么多辣椒酱?”   裴琰:“操,我怎么知道墨西哥辣椒能这么辣?绿色的竟然这么辣!!”   房车里爆出大笑,双声部的笑声叠在一起。裴琰一边吃一边吐槽:“太他妈难吃了!什么味儿,老子吃过的最难吃的热狗……”   边吃边骂,竟然就把一盘难吃的快餐清扫掉了。好心情助长了食欲,吃得盘光碗净,面包渣儿都没浪费。   ……   当晚,剧组大佬内部例会,也争吵过某个重要问题。   肥查在制片人面前一摔本子,老子还没有自己上去打,都被那小蠢蛋给累吐了!没法拍,一个镜头他妈的打十几条才能过,浪费时间浪费人力浪费胶片!进度无法控制!   制片人和片商代理坐在小桌旁,捏固着雪茄,跟导演商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年头爆米花大片都是这么拍,几个人有真功夫?胸口肌肉都是贴完了再画的,靠的就是特技、后期和剪辑效果。不然你这样功力深厚经验丰富的大导演,你的能力体现在哪里?   出神入化的激烈打斗镜头,说到底都是剪出来的;帅气的肌肉和眼底张扬的血色,都是后期在电脑上画出来的!   所以,托尼小朋友只是在片场被专业武行打得落花流水、削了个惨不忍睹,真到了电影上映,经过一番后期修饰,男一号还是最威武霸道的,所有支离破碎的镜头都能剪辑成行云流水的套路,糊弄北美大陆普通观众足够了。   观众看得出谁会打?   当年《卧虎藏龙》的女主在电影里打得多漂亮,多红啊,她会打吗?   肥查那时说,预算要超支了,不要埋怨老子。   制片人说,操蛋,预算还是要尽量控制。   肥查说,先不讲下周要出外景,出海,上岛,就说现在这几场重头打戏,必须得用替身了,后期再做特效抠图换头,烧钱吧!   制片人寻思着,啧,专业武行都不会太贵吧?这些人价格便宜得很!   肥查拾起剧本,我看Ian Pei挺合适,关键是年龄和身材差不多,脸型一样,肩宽腿长差不多,抠图容易,我看他替托尼就很合适!   剧组流程的悄然变化,裴琰自己也没想到。   之后这天再进组,导演直接把他和庄啸叫到一起,把昨天托尼与庄啸在阳台平衡木上激战对打的一系列镜头,再拍一遍。   剧组里,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裴琰穿的是男主演的服装,戴的是与托尼发型发色一致的黑色假发。   导演喊ACTION的瞬间,一串拳法套路让现场观战人士眼花缭乱,裴琰直接还了庄啸一招“劝酒换杯”,指关节被他自己捏出微响。   总算找到个机会,庄啸按照剧本还不能还手,下巴颏吃了他这一手,迅速后退踉跄假作不敌。裴琰进步再打,颠三倒四的步伐看似乱而实不乱,先上肘再甩掌,牢牢占据上风,相当的嚣张凌厉……   最后一个动作打完之后,他没有让庄啸飞出去,当胸一把抓住对方!   而庄啸也捏住他的手臂,短暂的一个后仰滞空之后,庄啸以腰力慢慢凹回来,两人相视……   原本应当支离破碎的拼接,竟然让他俩打成一个长达一分钟的长镜头,步步进击,滴水不漏,导演和周围人的眼都瞪圆了。   老家伙喊停时再摔剧本,连爆了几声粗俗不堪的FUCK,然后过来和他俩碰拳:“非常好!这才是我要的,我就要这条。”   要这一条就意味着,昨天托尼拍的碎镜头不会用了,让后期准备烧钱吧!   这还只是今天的开始。   之后又一个重磅镜头,连庄啸都觉着棘手,沙云飞的团队直接给导演说,这个镜头演员做不了,需要用我们的武行替身,或者专业特技演员。   这个动作,是男一号孤胆英雄在废旧车厂鏖战犯罪集团的乌合之众,以超人的胆色和一身绝技,跳跃高低障碍,连躲数辆车子攻击,在高墙上面来个后空翻,让一辆车从身下疾驰而过……   武替的身手要好,驾驶员的车速车距都要控制得当。   庄家班的武行排了一队,按照动作的原版设计,已经试验了很多遍,设计丈量出最佳奔跑路线和行车轨迹。   制片方的人一直在跟导演开小会商议,看起来很严肃,是要决定大事。   裴琰低头给自己小臂和小腿缠绷带,斜眼瞄着那几个大佬,心里说不上是否有一两分的期待,虽然觉着可能性很小……   呵呵。   剧组毕竟筹备了很久,拍摄近两周,换主演推倒重来,是耗费巨额资金的。   庄啸跟他站了个对角,遥遥地眯眼盯着导演和制片,再瞄一眼裴琰。   庄啸的表情可没那么乐观和富于幻想。有些期待其实是不切实际的…… 第十二章 武替   肥查和导演助理都走过来,先是找沙云飞的团队谈判:动作太难,做不了,换动作设计方案吧。   沙云飞这边一听先急了:换设计?   这个桥段还不是终极BOSS战,这个动作都做不出,后面更没法做了,统统都要改设计,为了将就一两个蠢蛋?!   武指团队当然不干了,和导演据理力争,为了影片效果,为了团队招牌,你让我们设计小孩都会练的扎马步和军体拳么?庄家班还丢不起这个人。   这就好比,设计院已经出了图纸,通过了工程师的验收,施工队最后一刻过来说,对不住了,我们施工队水平太低,只能盖三层板楼,盖不出摩天大楼,您重新做设计图纸吧。   怎么不换掉你们“施工队”啊?!   庄啸按住老沙的肩膀,稳一稳,天热别上火,有矛盾得解决。   导演组的第二套方案:一切武术和高难度动作,全面上替身,再以后期制作来弥补。   庄啸一听,眼底一动,抢上一步说:“用我的人吧,小萨可以搞定全部动作,他身手很好,也有替身的经验。”   导演事先就考虑过人选,摇头否决,认为萨日胜的身材、身高、气质都不像托尼。显然么,小萨是庄啸的御用替身,当初是庄啸按照自己形象身材挑的人,肯定不会像别人。   肥查的话很委婉:“因为要全面替身,后期工作量很大,所以不仅考虑武术动作,还要考虑演员形象气质的模拟,念台词和做表情的能力……”   庄啸打断:“但是做武替最需要专业经验,动作都很危险,替身就是替身……”   肥查说:“只要能完美完成这些动作就好了,我们商量认为Ian最合适救场,完成后半部分拍摄的进度,我们希望走第二套方案,不用改掉高难度设计,保证打斗的精彩激烈,让Ian来做主演的替身。”   裴琰隐约听到了,激烈的争执他只能听懂一部分,但自己的名字被call了,他还是捕捉到了。   在他的视野里,庄啸面色严峻,流露出明显不悦,极力压着火,甚至已经发火了。庄啸转头瞅了他一眼,继续与导演交涉:“这不公平,演员是演员,替身就是替身,这是两个圈子,吃的不是一碗饭!他是来演戏的,他希望做主演,你现在用他做武替,这不公平。”   这对他不公平。   裴琰都听到了,也像被一盆冰块浇了一脸。   他彻底失算,是要让他做武替。   他自己英文还没有灵光到能跟导演和制片撕逼吵架,庄啸在替他谈判,自动扮演了强尼吴的角色。庄啸脸上两道黑眉不时拧动,双手叉腰,少见的流露出怒意。   两人原本不是一路进组,都不能算“一伙的”,但在这样场合下,某些一致的坚持与情怀,一定会让他们站在一起。对功夫圈同行的维护和坚持,也是为自己,为你应有的价值。   肥查摊开手,也实话实说:“我们没有想要对他不公平,为全剧拍摄进度和质量着想,我们现在非常重视和需要裴先生!”   裴先生现在是一块非常好使的砖,哪需要就往哪拍。   裴琰走上去,表情轻松:“到底有多么高难度的动作,让我先试试?   “假若我都做不来,那么你的武指团队确实需要改脚本、改设计了。”   ……   眼瞅着从主演掉到配角,从正派大侠沦落为邪魅狷狂,这会儿直接沦为替身了。裴琰反而心态轻松,成,我让你们看到我的价值。   你们不是都做不出来么?   这一串打斗动作,确实很难。裴琰依照武指团队的设计,亲身上阵演练了三回,就摔了两回。   他需要从高台上踩着铁制栏杆飞下楼梯,单手撑翻越障碍物,就地打滚躲开袭击的车辆,最后再上墙。   后半段与车辆搭配的镜头他还没练,单是这个踩栏杆飞下楼梯,效果类似于极限运动中的“跑酷”,要飞得利索漂亮,真的很难。   有一回他摔在楼梯上。 第二回 是踩空了,脸侧好像磕在铁栏杆上,磕出“砰”一声响,很吓人。这个铁管子似的东西,大约有他手腕粗。   楼梯底下有人拿垫子接着,然而摔跟头也要摔得巧、落地准,不然要摔死他了!   庄啸一直在围观,突然回头对沙云飞等人说:“你们不然改动作设计吧。”   沙云飞道:“这一改,我们后面就得改一串……”   庄啸面色严峻:“没看都摔好几趟……?不然我上?!”   剧组事先约请了两个极限运动员,一个巴西裔,一个黑人,身手还不错,但作为演员上镜,还不如裴琰更合适做这个替身。裴琰身材瘦高,皮肤偏白,眉眼细长,无论侧脸和背影,真有点像托尼·阿克萨斯。   大摇臂吊着安全绳,绳索最终系在裴琰后腰上。摇臂追随着他的身影,他在阳光下一遍一遍跑,适应路线。“跑酷”无非就是熟能生巧,多摔几遍,磕出一身青紫,猪都能跑出经验了。   庄啸沉着脸,目不转睛望着裴琰的身影。   这小子真忒么能扛……   脾气还是挺倔的,挺较劲的……   喘息的间隙,庄啸走过来,歪头观察他的脸:“侧面耳朵边上,青了。”   裴琰说:“没事儿,粉底涂得厚,遮得住!”   庄啸:“我说让你别戴那个耳钉。耳朵很薄,脆弱,真的容易撞豁。”   裴琰:“耳朵要是彻底豁了,我就把这颗钻镶在我嘴唇上!”   他对着庄啸做出个翻下嘴唇的表情。庄啸摇头,总是能被姓裴的逗乐。   庄啸知道他没带助理和帮手,说:“我车里有药,回头下了班你等着,我帮你看看。”   裴琰咧开嘴,绽出单纯而开心的笑容,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啊——”   庄啸:“又怎么了?”   他到一半,张着嘴动了动下颌骨:“呃……”   庄啸:“傻了?逞强吧?疼吧?!”   裴琰口齿不清地哼唧:“真疼……不会说话惹都……”   庄啸:“那就别说了!”   ……   裴琰其实半边脸都磕青了,就是包小胖口里形容的价值一千万的脸。   真的是用色号很白的粉底上妆,掩饰那块明显的瘀青。面部不敢做太多表情,疼。   庄家班的武行们,是从那天开始,对姓裴的印象有很大改观。   有真功夫,又肯摔打能吃苦,现在二十几岁年轻演员,有几个能在剧组里吃苦?指头上划个小口子,就“我家小哥哥好努力啊”蝎蝎螫螫地送去急救输血呢。   所有人就位,摄像机上轨,全场陷入安静。   化妆师在ACTION前的最后几秒,都还在给裴琰补妆,脸侧和身上的小伤小口子都遮不住了。导演一挥手,不用补了,反正要PS换脸的,我们只需要裴琰做出的奔跑动作和身位。   裴琰跃下三米多的高台,飞上铁管子栏杆,踩着栏杆再飞下长长一节台阶。   做这样动作是需要勇气的,一分一毫的胆怯或犹豫都会摔个嘴啃地。   他眼底也没什么惊慌,尽量让自己身轻如燕,整个人甩出去,再卧倒翻滚,躲过一辆车。   水泥地坚硬,裹着他的肩胛骨而来,刺出一片尖锐的痛感。   后腰有安全绳,他飞身上了墙,一手扒住暗处的抓手,后仰,空翻!   片场所有人倒呵一口气,包括庄啸,脸色坚如磐石,不敢出声深怕打搅了他,目不转睛地盯他的表现,这一条动作能不能过了?   裴琰腾空的同时,下面一辆车需要飞速疾驰而过,正好在他空翻的身下空挡过去。就是要这个惊险的效果。   经过精确测算还是有可能失误的,坐在坚固铁皮道具车里的驾驶员反而犹豫,比裴琰还要紧张,临门一脚油门竟然踩小了,车速就慢了。   庄啸先冲出去了,就觉着这一脚油门没有踩实。他喊:“慢了!”   车速慢了就意味着,裴琰腾空的滞空结束了,已经翻下来,车身还挡在那里。   太危险了。   就是大约十分之一秒的瞬间,裴琰倒立充血时眼前车身一晃,他下意识单手撑去,撑到车顶一侧,避免自己脑袋直接戳上去!   飞快的车子一晃而过,他翻下来已无法站稳,滚向墙边,被惯性扔到墙角……   肥查也冲出去,急得指着那位特技驾驶员大骂,你他妈慢了,慢了!太危险了,吓死老子了!!   一群人跑过去,看裴琰有没有伤筋动骨。   裴琰用眼神示意没事。一片金星在他眼前厮杀,好半天才能重新聚焦,以人群中庄啸的身影为焦点。   庄啸转脸问导演:“这条能不能过了?”   肥查说:“特技车位置不对,最后两秒钟那里不行,得重拍。”   明天就离开车厂换别的地方了,摄制棚是按天数租的,重拍就必须今天下班打铃之前搞定。   庄啸罕见地大声讲话,直接跟导演说的:“换个替身拍!或者最后几秒让后期做动画特效,怎么着都能搞定,还让他重新跑?”   肥查站在墙边,缓缓弯下肥壮的腰,因为胖,轻易懒得弯腰的。这人关切地按住裴琰的肩膀:“有人身保险我也不想看你受伤,小子,你可以再翻一遍,我们就拍最后两秒种,再试出一次更好的效果,就可以了。”   裴琰一边剧烈喘息着,问导演:“长镜头你放弃啊?”   老家伙说:“已经很精彩了,你很玩儿命,小子。”   裴琰说:“我没想放弃这个长镜头,我可以重新跑。”   肥查弯腰很认真地瞅着他,打量,然后用力捏捏他的肩膀,轻轻刮了一下裴琰的下巴,确认这疯狂的年轻人是真的要重新跑。老家伙眼底有些异样的神情,与裴琰刚进组时得到的视线和关注度,显然已经不同了……   在这个地方,谁都佩服强者,谁心里都不待见蠢蛋。   Big Daddy特意给了他半小时休息按摩时间,派了几个后勤人员围着伺候。   然而,再重新跑的时候,运气不好,那种脚感没有了,连续两次在铁栏杆上失误跌倒,都还没有跑到与特技车交叉的位置。   也没人催他、埋怨他,导演沉着脸不说话,都在等他。   这一系列镜头确实太难了,其实,总之是要PS换脸,最后两秒钟纯粹用后期制作,也可以修补得完美无缺,就好像是演员真的跳成功了。   他就是自己在跟自己较劲,力求完美,让所有人都看到……   凭我本事我做不到吗?   庄啸走到他身边,再次替他检查了安全搭扣,好像这样比较吉利。貌似是有这么个规律,每次由庄大侠过一遍手,他这一条就能过。   庄啸说:“我其实想替你跑一遍,你摔散架了后面没法拍了,真的不用这么拼命。”   裴琰自嘲道:“你拍不了,你长得真不像托尼,没法替他——特幸运吧?”   “操……”庄啸笑着摇头,又说,“我腰有旧伤,我可以跑那个台阶,但最后的那个后空翻做不来,心有余力不足。”   “你有伤啊?”裴琰挑眉看着对方,“严重么?”   “老伤,腰是快废了。”庄啸坦率地说,“年轻也别做动作太猛,太玩儿命了,身体是你自己的,省着点儿用。”   庄啸然后就走向导演:“我来开那辆车!”   裴琰:“……”   裴琰没想到,最后是庄啸要求驾驶那辆特技车,就是空翻落地时从他身下呼啸而过的那辆破铁皮车子。   “我会开特技车。”庄啸说,“前面那些镜头,我已经开过那辆车,我手稳。”   裴琰说:“庄先生,我知道你以前还报名业余选手,去过北非拉力赛!”   庄啸冷笑道:“知道就好,能放心了?我不会撞到你。”   裴琰点头:“我挺放心的。”   其实,在剧本的剧情里,这辆车,本来就是大BOSS“邓柏”驾驶着,与男主对峙厮杀,场面火爆激烈,最后的成片效果也应是这样。   然而在现实的拍摄中,就是这么荒诞可笑,车里坐的不是“邓柏”庄啸,地上翻滚腾挪的也不是男一号托尼,全部都是替身在花里胡哨地比画。正邪两派的BOSS,从此恨不能连交手机会都没有,电影里假装厮杀,观众看到的全部是后期妙笔生花修饰过的替身演员。   现在,大BOSS重新坐回车里,等待裴少侠快马杀到。   庄啸带妆上车,头发散开着,眼底腾起一股阴郁的杀气。他这部分的画面后期都不需要了,这本来就是他的角色。   庄啸隔窗向他的团队以及裴琰竖个拇指,示意准备完毕,来。   沙云飞指挥大型摇臂,用无声的手势给裴琰示意跑位。   肥查神情严肃,喊ACTION!   全场再次鸦雀无声,全部屏息。   裴琰冲出掩体,上高台,跳下,踩住铁栏杆,脚掌扒住手腕粗的栏杆往前冲,跃下台阶。   前面的一辆车冲出来的,他翻滚着躲过,耳边爆出一阵马达的呼啸轰鸣,接踵而至的刹车声火爆而刺激,血管里的血不由都是沸腾的……   他冲向车厂的红砖道具楼。那栋楼的墙上掉落一些墙皮,露出斑驳陆离的狰狞的图案,像要吞噬他。   他飞檐走壁而上,身后有安全绳牵拉,尽力跑到足够的腾空高度,滞空,后仰空翻!   ……   庄啸眼膜上掠过裴先生的身影。   他在某一刻猛踩油门,面无表情,驾车冲出既定位置,朝着目标冲去,在裴琰空翻留出的空档之下,急速钻过……   剧本要求的,看似要撞上去,要下杀手,但又不能真的撞上去。   快一点或者慢一点都不行,太惊险了……   他的车冲过去就看不到人了,只能依据自己车身的动静判断,裴琰应当没撞到他,他也没撞到对方,轮胎也没压到。   裴琰应该是在他车子后面摔倒的,摔在垫子上……   CUT!   导演组的人纷纷站起来,神情严肃。   这次不用庄家班老大带头,是剧组的大爸爸带头站起来。许多人由衷地鼓掌,可惜鼓噪和喧嚣声被隔绝在车窗外,听不见。   庄啸急切地瞟后视镜,捕捉到裴琰的视线,这小子竟然咧嘴大笑,嘚瑟地自己给自己疯狂鼓掌,看口型还“嗷嗷”地叫了两声,特他妈得意……   两人皆安然无恙,动作衔接顺畅,合作天衣无缝。   他俩急不可耐地跑去看监视器,把肥查的大脑袋扒拉开去,凑近一起欣赏。   这条完美。   裴琰笑时嘴角一歪:“辛苦你了,谢了啊。”   庄啸给他竖一个拇指:“很棒。牛逼。”   …… 第十三章 野心   片场打铃下班,导演原地解散队伍,庄啸上了裴先生的房车。   庄啸递给他两管不同牌子的跌打损伤膏:“你脸还成吗?”   裴琰举着个镜子瞅了瞅:“还成吧,没毁容,还得靠脸吃饭呢!”   庄啸脑海里莫名闪过一句特俗气的话:你小子明明可以靠脸吃饭,还这么拼,还挺有能耐,不服输。   裴琰又忍不住说:“要说我这张脸,也算是经过大风大浪了?啃过地,吃过土,磕过铁栏杆,还挨过庄先生您赐的‘一丈红’。”   庄啸说:“我的一丈红就没使多少力,是你自己不禁打吧?”   两人扯淡越来越随便了,裴琰怒道:“我不禁打?我上次也没用全力跟你打!”   裴琰下了戏就摘掉那无比可笑的假头套,重新露出光头,庄啸顿觉还是这颗光头顺眼,个色,也真实,戴假发套的样儿很傻很欠抽。   裴琰往手心里挤了一些药膏,对镜子瞅:“这药怎么抹啊……?”   庄啸说:“就这么抹,不会啊?”   裴琰小声咕哝:“不认识英文字,看不懂使用说明,不会抹……”   不就是药膏么,有什么不会抹?   再装蒜就像脑瘫了。   庄啸从他手里抹过来那些药膏,不想浪费了。药膏搓起来是热的,手掌贴合着接触到一起,一摩擦就是热烘烘的。   庄啸扳过他脸,一只大手贴上脸侧的瘀青,不使劲揉,而是贴着,贴了很久,让药力和热力慢慢散发。   贴得严丝合缝,但手法很轻,掌纹洇出的热度让人脸发烫……裴琰难得安静闭嘴,脸贴庄啸的手,四目相对,不打破这样时光静止似的沉寂。   他然后又掀开背心领口,让庄啸帮忙烙一烙后肩膀,没别的意思,他的手够不到,疼着呢。   庄啸这次挤了很多药膏,手劲就大了,裴琰后背上是一片青,身上疼、爽、辣的滋味俱全,难以描述……不过有一条感想很确定,不带助理来就对了么……呵呵……   “谢了啊。”裴琰说。   “磕这么青,怕明天用白粉都遮不住了!”庄啸笑着说。   裴琰顺手从他床上拣起两包打开的零食,他房车上就趁各种吃的,歇工时就吃个不停,补充热量,也不长肉。到底还是年轻,随时随地是一脸没吃饱的饿狼表情。   他掏出辣牛肉条。   庄啸下意识伸手接。   “欸?你手上都是药膏……”裴琰又拿开,抓了好几根牛肉条,直接递到对方嘴边。   庄啸张嘴吃掉那一把牛肉条,让裴琰默默盯着这人的脸侧、嘴唇和抖动的喉结盯了很久……   庄啸那时提醒他:“你新来的,许多事都不熟,进组拍戏还是带一两个助理,带着你的经纪人,他能照应你。”   裴琰笑说:“你照应我就成了。”   庄啸摇头:“带着你的经纪人。”   裴琰明白庄啸的暗示,你一个新人在片场里,势单力孤,容易被人“欺负”占你便宜。导演和片方分明就是欺负你了,用人太狠。   庄啸又说:“甭喊先生,以后叫名字。”   裴琰笑道:“那哪行?你是前辈。”   庄啸下车,回头喷了他一句:“咱们这个圈的前辈,都是伤胳膊断腿躺在床上苟延残喘不能自理的,我还没残到那个地步。我和你一样禁打好使,甭叫我前辈。”   裴琰笑说:“呵……明儿见啊。”   当晚,裴琰没有约庄啸出去吃饭。   庄啸也没约他吃饭社交。在这里拍戏就跟上班一样,工作同事而已,自己人之间互相帮一把。但工作是工作,私生活是私生活,不会混为一谈,尤其对于庄啸这种人。   裴琰心里也揣着重要事,这次带上他经纪人强尼吴,直奔片方大佬的办公室,夜谈。做武替这事还没个正式说法,他裴琰是吃暗亏的人吗?他才不吃亏呢。   他的态度很明白:合同里没有让我做主演替身这一条,就没给我这份钱,我凭什么给托尼·阿克萨斯当替身?   制片方连忙当面锣对面鼓地摆开丰厚条件:合同里确实没有,拍摄过程中的临时特殊需要,可以附加额外条款,加钱。   强尼吴跟对方谈,你们能加到多少?   有专业经纪人坐镇,摆出美国演员工会关于工作时长的法律条款,制片方也就不敢欺负裴琰一个新人漂洋过海,于是承诺补充合约,加到原来片酬的双倍,再加武行的额外津贴红包!   裴琰作为华裔演员饰演一个小配角,本来片酬就贱,比男女主演差远了,比那些光芒四射的大明星更没法比,挣的就是人家一个零头。双倍片酬,不过就是从六十万美元涨到一百二十万,都还不如他在国内的片酬叫价。   裴琰一动不动坐在沙发里,一条腿搭在另一腿的膝上,眯眼望着一屋子的人:“我不要加价,我要主演。”   制片方的人员都顿住了,新人口气太大,要求太刁。   谁他妈缺钱花?   来好莱坞打洋酱油的人,哪个是为钱来的?   裴琰就是这个意思,说:“片酬一百二十万美元,我给你们演主角,所有打戏我亲身上,我就是能比另外那位打得漂亮。”   缓缓地,那几位人士开始委婉地劝慰他:有目标有野心是好的,小子,但是主演已经定了,剧组筹备一年,拍摄三个星期了,不可能再换人了!   裴琰毫不相让:“为什么不能换人?已经拍摄三个星期,换人有损失;继续拍下去,剧组损失更大,后期花费更多,生意人都明白的道理,及时止损啊!   “我可以比他打得更漂亮,演得也没差?我外形不够英俊吗?”   裴琰大喇喇地坐着,环视一屋子人,就这么自信,自信得制片方几个人面面相觑,都笑了。   那是一群中年白人男子,圈内有地位有声望的人物,谈话非常客气,不疾不徐,维持着风度,最终委婉地对他说:“我们还是认为,目前情况下,由你这样一位演员来主演本片,不是很合适——当然,你是一位很优秀的功夫明星,Ian,你很敬业,我们很喜欢与你合作。”   裴琰抬屁股转身就出屋了。   他明白今天的谈话不会有希望。   他也明白对方话里话外的含意,弦外之音:这无关你是否优秀,你是否努力敬业,你打得漂亮不漂亮,这个片子从一开始,就没预备让你这样的演员做男一号,你原本就没有机会,不在竞争人选之内。   就这么简单。   裴琰也有脾气的,不爽,不开心,在谁面前都是这性子。   强尼吴紧随出屋,拉住他:“哎呀老裴……你留给我谈嘛,不能这样耍性子就直接给我谈崩了,片子还是要继续拍摄的……”   裴琰说:“我履行白纸黑字写好的合同,我只拍自己角色的戏份——别人的戏份我拍个屁啊?!”   肥查紧跟着迈出房间,在走廊里搂过他的脖子:“臭小子,你他妈脾气还不小啊?”   裴琰瞟着花白胡子的老家伙:“是啊,怎么着?”   老家伙说:“你比我脾气还大?!”   裴琰不忿地说:“你一个人身兼导演、摄像、服道化和后勤了?”   “饶了我吧,老子这辈子绝不干服道化和后勤那群蠢货的无聊工作!”肥查哈哈大笑,摸了摸他光溜的后脑勺,“小子,我真喜欢你这脾气。”   裴琰一噘嘴,委屈了:“喜欢我,你不用我主演?”   肥查当他面儿就把托尼小白鸡狠狠埋汰了一顿,安抚他说:“事情这样了,我没法拍板决定换人,但这片子也不能瞎!你给我好好做完这部电影,别他妈让老子晚节不保!”   裴琰也没有谈判筹码了,思忖片刻:“让我做武替,我要三倍片酬,你给我加到两百万美元,税后。”   老家伙瞪眼骂道:“你小子他妈的还敢坐地涨价?!”   强尼吴此时一直在两人身后伸了一颗脑袋,正在作即时口译,听见裴琰张口就来的要价也是一哆嗦,拼命打眼色。裴琰都不理,直接用手指比画,你给我加到两百万,而且是税后。   裴琰说:“没宰你们,我在大陆就是这个价,我不值这个钱么?”   肥查以眼神微微示意:“你去跟片方出品人要价,我没嫌你贵,我不拦着你。”   裴琰也是一副无赖样:“大爸爸,你去帮我谈,你一定能谈到这个价,我给你认真敬业地拍。”   老奸巨猾的查尔斯瞪着裴琰,面对比他脸皮更厚的裴先生很没辙,狠狠一捏他肩膀:“成,你给老子好好地演,明早准时开工,全是你的重头戏!……Ian,我很看好你的将来,下一部大片,我找你做男一号。”   裴琰一笑,瞟着对方:“说定了?”   老家伙狠拍他的后背,手劲还挺大:“说定了,宝贝儿!”   ……   没人是为这笔钱来的。   裴琰事后揣摩自己为什么来打这瓶酱油,一是为事业前景,开拓的野心;另一个,就是想跟庄先生合作。   也没有更多的心思,与庄啸和庄家班团队合作,摔出一身青紫让他倒贴钱都不亏,这就是他想要拍出来的东西——终于不用在肥皂剧里挂着清宫辫子跟穿越过来的格格们集体装疯卖傻了,那种剧拍多了掉智商,傻透了!   今日片场,特技组调来了直升机。从机舱门口甩出一挂软梯,从天而降场面惊险。   时代不同了,肉搏不过瘾,这种片子就是用钱堆,观众就要看火爆的大景。   直升机盘旋在“唐人街”上空,这是片场临时搭建的一条破巷,巷口两旁中文标识的商贩店铺林立,破败中又透着古意森然,棚景还挺逼真。   现在,他们一群武行私底下都喊托尼小同学为“拖地”。   沙云飞在干活儿间歇插着腰,喘着一肚子气:“刚才就为了教他一个‘浪步抹胸式’,容易吗?把我这白汗衫胸前都抹出一堆黑手印。”   萨日胜问:“他抹哪里?”   沙云飞用眼一横:“小萨你试试,你去教?”   萨日胜一脸戒备和性冷淡的表情:“我才不去。”   旁边一小弟笑道:“我们沙师傅被拖地那小子非礼了,抹了半天也没教会那套拳怎么打!挺大岁数,白被人吃了豆腐啦!”   裴少侠站在不远处系保险绳呢,冷不丁哼道:“老豆腐才好吃。”   沙云飞回道:“好吃个屁,不嫌咯牙吗?!”   裴琰笑道:“筋头巴脑的,骨头也硬,耐嚼!”   沙云飞说:“你嚼过谁的老豆腐?你这重口味,哼。”   一群武行小弟在片场欢欢乐乐地打趣,干活儿有劲。   裴琰在心里说,怎么着,我还就喜欢有点儿成熟沧桑感的老豆腐。不过,这耐嚼不耐嚼的玩笑话,他也只敢拿不相干的沙师傅开句玩笑。   沙云飞在那儿比画:“嗳,不就是让他左掌推我再右手搂腰让我摔倒吗,结果我没摔倒,那小子先忒么趴地上了!练一回趴一回,动不动就‘卧草’满地打滚,认真是真认真学了,就是冥顽不灵,待会儿怎么跟老大比画?”   要不怎么叫“拖地”呢。反正对方也听不懂这外号,听见叫“拖地”,还以为是这群庄家班的武行英语口音太烂,发音不准。   另个小弟说:“师傅,您就甭操心拖地了,待会儿上阵跟咱们老大比画的,反正不是拖地,是裴先生啊!裴先生拳脚有准的吧?总不会瞎踢么。”   裴琰浮出一丝笑:“放心吧,我脚有准儿,不会把谁篮子里的蛋踢飞了。”   一群人笑。   “所以说,还是要混到有台词的主角,拍个大脸特写、摆个姿势都能赚钱。”沙云飞瞟一眼身旁的萨日胜,“小萨,你长相也够了,想出头得加把劲,别混一辈子混到师傅我这地步,一辈子都没在镜头里念过一句词。”   ……   裴琰那时心想,你裴爷爷早就混到有台词了,还不是要跑这地方来做替身?   有时候觉着真苦,真难。   这不是来打酱油,掘地钻井打石油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他也时常自恋地认为,明明就有来钱更容易、比现在容易很多的路子,爷我也青春貌美、才貌双全的,随便操个人设,演几部偶像剧,开个演唱会,唱功再烂都不怕只要会撩,上各大综艺卖个笑——怎么都能挣钱。   就是爱这行,喜欢这口,但非不够喜欢,谁乐意吃这苦?   片场摄制工作仍在继续。   直升机上是特技演员,这个大BOSS的镜头导演就没有让庄啸亲身上阵。   庄啸从副导演那里拿走一部对讲机,一直在跟直升机上的人沟通,是喊着的。   “你们过来时候停得不能太急,注意角度!”   “前几趟速度都冲太猛了,你们这样容易撞下来,直接撞到房顶阳台了!”   “软梯下来还要打,Ian在下面阳台这个位置,你们把软梯吊准了,不然……Ian是从这里跳,车开到白框那个位置……”   裴琰老远听着片场内回荡自己的名字,庄啸不断喊到他名字,那种感觉挺奇妙,毕竟对方当面都没叫过他名儿。   庄啸眼睛都没往他这边看,两人视线无交流,只在心里互相交流接下来的动作场面,阳台上应当怎么跑,怎么抓软梯,往楼下运货车上怎么跳……不用语言交流,都知道动作场面应当怎么拍,怎么走位,庄啸有时做了沙师傅的活儿,一切都替他安排好了。   过了许久,他把盯着庄啸看的脖子扭回来,自己前后左右活动活动肩膀。再扭他的脖子就落枕了,影响今天的状态发挥啊……   裴琰的妆容和打扮,和主演托尼是一模一样,背脸都分不清谁是谁,几可乱真,片场现在有俩男主角“唐义”。他自己反派戏份早就拍差不多了,就差最后一场被人打吐血领盒饭的场面还在后面,还没拍到。现在戏份,都是替男一号在演。   各组各就各位,片场各处的浪声浪语戛然而止,所有人进入严肃工作状态。爆破组、烟雾组和鼓风组的人马藏在镜头收不到的角落里,等候指令。   发动机的轰鸣声响彻天空,街道飞沙走石,钢筋铁骨的大家伙企图碾碎肉躯。   软梯抛下,在狂风中飞卷,特技演员差点被卷出三里地外,十分惊险。   下一个镜头,庄啸终于亲身上阵,大BOSS的长发挟裹着浓烈的硝烟,在剧烈晃动的软梯上持枪扫射一排房间!而裴琰就在阳台内的玻璃门后面,侧身注视庄啸从天而降杀到的身影,他守株待兔,伺机杀出…… 第十四章 协议   噼噼啪啪——   枪火与破碎的酒瓶碎渣在裴琰脸侧四溅!   酒水泼到他脸上,流进他嘴里,湿透他胸口……   片刻的寂静,蓄势待发……   “唐义”突然从斜刺里冲出,一脚精准地踢向“邓柏”手腕,下了对手的枪,再踢飞对方企图“点燃”酒精烧死他的打火机。每一脚都很准。   裴琰踢得自信,因为对庄先生自信。他即便踢得没那么准,有些微的小瑕疵,庄啸也能“接”得很准,让镜头里的衔接天衣无缝。   软梯也被这一脚踢得心惊胆颤,在人造烟雾中乱晃。短兵相接,赤手空拳,由此才是真正的功夫场面的呈现。   软梯终于禁不住两人撕扯而分崩离析!庄啸跳落阳台,掌风凶猛地劈向裴琰胸口。裴少侠仿佛醉态蒙眬地后仰躲闪,身体似乎就是软的,但软而不散、形醉而意不醉,突然暴起,擒肘袭肋,随即直奔下三路,两人开始对脚……   在快要被枪火轰塌的阳台上辗转腾挪,事先设计的套路已经不全是套路,拳拳到肉,火花四溅,打起来时不由自主从眼底迸出杀气,只想着争胜,打得肆意张扬,还管什么套路?   裴琰一脚出去,庄啸也是一脚。两人前脚掌相撞,仿佛就在毫厘之间,瞬间筋骨相错。   裴琰轻声“嘶”了一声。   呃……   庄啸已经抱了他的脚横扑出去,从阳台边缘翻着滚了下去。   这是剧本桥段。   不是真打,用力可能太猛了……裴琰有瞬间的恍然,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捞对方,却被庄啸顺势抓住他胳膊。两人背着抱着似的,以先前预设的路线和场景,双双坠落阳台,坠向楼下那辆装满假纸箱和泡沫塑料填充物的大货车……   抱他后腰的那条胳膊勒得很紧,好像还有只手替他挡开铺头盖脸撞过来的纸箱子……   裴琰也抱了对方的头和肩膀。就是那一秒钟,然后就是倒栽葱,双双狼狈地扑进货车后厢。各种天然音效的激烈撞击在耳畔组成一股混响,他们栽进一堆乱七八糟的缓冲物中间……   吃了一嘴土,满目烟尘。   大导演只是片刻犹豫,没舍得喊停,可能对他俩的能耐太有信心了。   肥查用无声的激动的手势示意所有人“走”“走”“继续走”!两人从一堆泡沫纸箱中跃起,没有迟疑,继续!所有幕后工作人员隐在镜头下各个角落,面目严肃,随着拍摄节奏各司其职……   打戏么,只要导演不喊停,就不要停;停了还要重拍,重拍手感又没了。   两人放开对方,下一秒再次进入掐架状态!互相袭击扭打对手的关节,咄咄逼人步步紧逼,比预设的套路甚至更加逼真到位。裴琰这时已经察觉自己刚才掉了一只鞋,从阳台上倒栽葱之前就已经掉了,操……   眼底都有异常的神情闪过,却又不动声色,表面上还要装作咬牙切齿,互相斗个你死我活。   庄啸头发散开,扮相冷酷而凶狠,眼线的色泽因为化妆效果更显浓重,眼皮和额角都有疤痕,裴琰却总觉得那后面的眼神仍然冷静柔软——可能就是他想多了。   那双眼里,好像有两丛微淡的火光,照射着他,是对他的“认可”和“欣赏”。那火光永远若隐若现,每次他想要近前仔细辨别时,就消失不见了……   他最终按沙师傅的编排设计,一脚将大BOSS从车头踢落在地。   也只有在不真实的剧情中,能压庄啸一招半式,竟然还能跺上一脚,过一把心头瘾……   随着导演一声“停”,裴琰自己也跳下去,打了个滚,恰好在庄啸摔倒的地方,抓住对方胳膊。   扶住手腕,慢悠悠把地上的人拽起。   庄啸是一手撑腰微微使力,然后就被裴琰扶住后腰借他一把力,拔起来了。裴琰问:“腰还好吧?”   监视器前的老家伙已经嚷嚷了:“漂亮,漂亮!很好!过了!!”   特效组、爆破组、烟雾组人员以及几个群演“尸体”纷纷起身,都鼓起掌,很兴奋。打得漂亮就意味着不用再重拍了,大家都省事,各个部门都能早下班。直升机是按小时租用的,也可以开走了。一个团队里面,谁都喜欢这样做事利落有效率的合作者,一条过。   庄啸与裴琰站得很近,几乎贴身:“打得太欢,都快玩儿脱了。”   “我哪玩儿脱了?”裴琰立刻就瞪眼了。   “跳楼的时候先护头脸要害,脸被划了以后就没法靠脸吃饭了。”庄啸教给他。   “你也觉着我能靠脸吃饭啊?”裴琰借竿就上,“真有眼光!”   庄啸笑话了他一声,没见过这么自以为是的,面前再支个镜子,裴先生就要花枝招展地孔雀开屏了。   裴琰同时抬起自己一只大光脚丫子:“我鞋呢?”   庄啸一脸没表情:“你的鞋,你问我?”   “我鞋忒么还在阳台上边儿呢!”裴琰委屈地往头顶上方一指,“你故意的啊?”   庄啸回他一个能气死谁的表情:“你能让我‘故意’啊?”   裴琰:“哎你这人……”   又将了他一次,捏他捏得死死的。   男人总归都有好胜心,都无例外。有些人比较外露,摆明面儿上,比如裴琰,就是借戏交手过瘾,暗地里较劲要一拼高下——只是他今天又输了。   他在阳台上就已经输了,一招就分了高下。有些人蔫儿坏的,不跟你一般见识,但就在对脚的瞬间,瞄准了,用内脚背轻轻一抹,没伤他筋骨,恰到好处地抹掉了他的鞋,让他露一大怯。打着打着被对方“下”了鞋!   庄啸终于绷不住乐了,开个玩笑,耍他玩儿呢。   庄啸又说:“你刚才打得什么拳?设计的应当怎么打?打起来你就飘了。”   裴琰嘴很硬的:“怎么不对了……?啊——”   他随即就吃了一招膝盖偷袭,捂住自己肋下赶紧跑,又被抓回来。庄啸冷笑说:“格斗术在镜头里露脸了。我还老老实实按剧情设计走呢,你已经抡起来打得没溜儿了!看后期怎么给你修片儿吧。”   “平常没机会跟你打么。”裴琰觍着脸实话实说,“平常也没机会打得赢……我好不容易赢两招。”   他前些年参加搏击赛事,擅长就是实战格斗,传统武术套路确实非他所长。   拍电影嘛,功夫底子都在,全靠武指为他设计动作风格,设计成什么样,就能给你打出什么样效果,这就是合格的功夫演员。偶尔打得太疯,与庄啸交手过度兴奋,忘乎所以,全都招呼上来,那些带有杀伤力的飞膝格斗动作就不要脸地露出端倪……   临近傍晚,洛杉矶影棚内的镜头就要杀青,片场一片欢闹喧哗,大伙心情都不错。   “拖地”那小子言出必行,很大方,召集全组晚上去餐厅浪个通宵。托尼自己的文戏和台词部分也都顺利拍完,镜头里帅得冒泡,作为男一号,感谢剧组同仁对他的支持和包容——他太应当表示表示了。   收工间歇,裴琰手机响了,境外的号码。   他看了下时间,按大洋彼岸的北京时间,现在应该都起床了。   他接了电话:“喂……爸爸。”   裴琰声音不大不小的,跟他爸讲越洋电话:“嗯……没事儿,放心吧,活蹦乱跳好着呢。   “哪那么容易受伤?这儿气候也不错,舒服,怪不得房价这么贵,怎么着,您打算来这地方买栋房子?华人多,中国超市多,生活方便,适合您和我妈过来养老!   “剧组里气氛挺好的,导演特别爱我。真的,导演亲口说的,他现在最信任、最爱的人就是我,因为我能一个人掰成俩人给他使唤!哈哈哈……   “爸,将来上映的时候,等着看吧,整部片子全是我戏份!哈哈哈,没蒙你们,正派、反派全忒么是我的,您隔几分钟就能找见我在镜头里晃一下,然后过几分钟我又来了,因为揍人的,和被揍的,其实都是我哈哈哈哈……”   裴琰笑起来说话声音就越来越大,不介意让旁人听见。   庄啸远远听着裴琰张扬的笑,捕捉到笑声中漏出的只言片语。   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一号角色,原本就应当让裴先生来演,两人交手演打戏,再合适不过了。   迂回地绕了一大圈,其实还是裴琰在“演”这个主角,却是以另一种隐于幕后的方式。两人仍然是捉对上演打戏,打得过瘾,棋逢对手……   当晚,组内重要成员在市中心一家酒吧会合。   庄啸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从觥筹交错的寒暄过程中不由自主地或抬眼,或回头。   庄啸就是穿了一身黑。   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和首饰,黑色圆领紧身T裇,黑色西裤。外形已足够打眼,在酒吧晚间的灯光下比往常精致,唇边也多了两分轻松意味。   剧组的人举杯招呼庄先生,随后又集体回头,瞅桌子另一头的裴先生:“一样啊!”   因为裴琰也穿的一身纯黑,黑色衬衫和黑色西裤。   裴琰从心里微微一愣,旋即又是从心里浮出笑容,遥遥地对庄啸点个头。拍了几个星期的戏,难得在私下社交场合聚一次,他以为庄啸根本就不会来这种地方玩儿。   “黑风双煞。”有人评价,“一看就都是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呵呵……”裴琰笑道,“你们才看出来?”   “本来就是大BOSS和二BOSS,”有人接茬,“一个比一个厉害。”   “真舍不得你们俩的戏份杀青,多打几场啊?”又有人说。   “舍不得啊?我们俩多打几场?让导演给我加戏加戏!”裴琰对桌子另一头的大爸爸喊了一声。   “你戏份还不够多?”老家伙笑得很贼。   “我的‘戏份’都不是我挂名的戏!”裴琰表达不满。   “成,我会让你们两个领盒饭杀青的时候场面炫一些,给你们俩多上点儿雷管炸药!”肥查喷着啤酒沫子,对他咧嘴。   “导演,我们俩谁领盒饭的场面更精彩?”庄啸打开一瓶碳酸矿泉水。   “你先挂掉,你弟弟跑去为你报仇,所以还是他的盒饭场面更宏大一些,关底之战嘛。”肥查说。   “那不行吧?”庄啸心情很好,似笑非笑,“我比他还能打一些,可以让他先挂,我去给他报仇,最后一战我来打。”   “有什么区别?!剧本怎么写都差不多,反正盒饭都是你们两兄弟包圆儿领走哈哈哈……”旁边人说。   “当然不一样。”庄啸仰脖喝水。   “你瞧,阿啸,你就喝纯水,酒都不沾!太不够意思!老子怎么给你加雷管炸药?不痛快!”老家伙已经吸掉第三杯伏特加,显露醉意,开始话多,嗓门也大。   趁着一帮人废话,裴琰悄没声响地绕了半圈,把自己绕到庄啸身旁。所有人松散地围在长条高桌的四周,西式简餐没有固定座位,都是高凳,随便坐。   酒吧里很吵,他们默契地凑近,耳语。   “谁先领便当怎么不一样了?”裴琰问。   “你想呢,到时你怎么拍?”庄啸用水瓶子跟他碰一下杯。   “想抢我戏啊?抢我的关底之战?”裴琰晃着酒杯挑衅,顺势再一步挤到桌边。   “谁抢你戏。”庄啸就知道裴琰总是扯淡,没几句正经的真话。   “我知道你的意思,那你想要怎么拍?”裴琰瞅着对方。   “你准备最后一战自己跟自己‘打’么?自己把自己打挂了?”庄啸问。   “这忒么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攻自受吧哈哈哈!”裴琰笑出声。   旁边已经有美国佬提意见了:“嗨,嗨!那两个人,聊什么啦?说什么悄悄话?”   裴琰抬眼顶了一句:“就是悄悄话,没你丫事儿,小孩别插嘴。”   还是一句对方听不懂的普通话,说得外国友人一脸懵逼。   庄啸绷不住又露了一酒窝……   假如戏份按照原剧本的思路拍下去,弟弟“邓橒”与男主角“唐义”在关底厮杀,一决生死,这就意味着,最后一场打戏,裴琰真的要自攻自受了,自己打自己。怎么打啊?   裴琰起了话头就乐不可支,越想越觉着真他妈可笑。他见识浅,入行以来,还没拍过这么有意思的戏。   “到时候,我得化两轮妆,先乘摩托艇往左边撞一场,再开大船往右边撞一场,然后我跳海,从水底下掀翻船,把另一个‘我”掀下去。两个‘我’全部落水,开始海战!观众一看我操这水底下打来打去的不就是一个人吗!都是一窝的,双胞胎吗?!”   裴琰声情并茂地演绎那场面,比画着。   两人笑出声,又被酒和水分别呛到,凑着头咳嗽……   “从一开始,这剧本就应该走一个狗血梗,好人和坏人是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那种,亲兄弟,然后生发矛盾,最终你死我活世上只能存一个,这样我就一人分饰两角了。”裴琰说。   庄啸喝光一瓶水,口渴似的,沉默片刻:“跟编剧和导演说,调整剧本吧,反正谁先领盒饭都一样,让最后一战精彩一些。我跟你打,‘邓柏’和男一号对决,这样才合理。”   “你还是要抢我关底之战?哼。”裴琰嘴上很不甘心的,心里迅速就同意了这个建议。正合他的意,就想要这个,又可以拳拳到肉地交手,不然还沾不上。   “那你说改不改?”庄啸突然盯着他,给个痛快话。   “听你的么……改呗。”裴琰假装若无其事,绷住一脸平静,心里暴躁地欢呼连喊三遍,你去跟导演讲,改改改赶紧把剧本改了,最后一战是咱俩的戏!   两人以矿泉水瓶和酒杯相碰,默契地达成协议。   只是在撤开手的时候,裴琰多看了片刻,随后猛地从庄先生侧面轮廓上拔回他有形的视线,喝干杯中的酒……   庄啸的身材长得极有效率,裹在一层黑云里,就是俗话所说的脱衣有肉、穿衣显瘦,无论正面、侧面还是背影,帅极了……再加上特色的大佬发型,灯下的人群中,举手投足,很有气场。   说话也不多,够用就行。   唯独手里端的不是伏特加,是矿泉水,有点儿违和,也让这人显得柔软随和些。   裴琰比庄啸显年轻很多,光头,戴耳钉,身上露肉的地方都有文身图案。   他平时走路那姿势,就是一脸“谁都不服都给我滚远点”的样儿,嘴边永远横出揶揄的小表情,看谁都看不顺眼。旁人别想靠近他三尺之内,用气焰就给你喷走了。   明显就是一正一邪。他有时总忍不住打量庄先生,下意识模仿对方走路那种腰杆挺直的姿态,拿水瓶和端杯子的手势,哪个手指前伸,哪个手指后移……   并非给自己找借口,只能承认,庄啸在人群中的吸引力,就像一颗恒星吸引小卫星,有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引力。   他喜欢和庄啸靠近,凑头说说话。“三尺”的距离界限,面对庄啸就是不存在的。   …… 第十五章 拼酒   有人摆开一大排酒盅,那种喝洋酒的窄杯,比拇指大些,全部斟满。   大伙都有醉意,几人开始围桌拼酒。   裴琰推开人群自己挤进去,细眼蒙眬。他胳膊肘顶着肥查:“大爸爸,我要是喝赢了,你给我哥们儿加场戏。”   肥查已经喝高了,神智不太清醒,直不棱登瞅他:“加你妈的……加什么JB戏?”   裴琰心想,操,我倒是想让你给我们俩加一场JB戏,庄啸不会乐意啊。   他用杯底跟大导演在桌面上划道儿:“剧本里,岛上最后一战,给庄啸加场戏,让我们俩同时上。”   肥查用带红丝的眼瞪着他:“凭什么……?今天你俩喝啊?!”   裴琰嘴唇轻耸:“喝啊,怎么着。”   周围人堵着他:“喝啊!!”   裴琰用手掌震起面前的一排酒盅:“都离远点,我替庄先生喝。这桌上的酒,我都喝光。”   一群人喧闹,笑骂,有人说“都喝光了今晚给你点个妞儿,舔你个爽,让托尼买单!”   “不稀罕,”裴琰回道,“滚回家给你跟你爸爸留着舔吧!”   裴琰一杯接一杯地喝,毫不含糊。有些人天生对酒精不过敏,他感觉不到醉意,就是天生的海量。   最后两杯,裴琰是一手各端一杯,两杯酒一起,大口闷,一饮而尽……   庄啸皱眉,从后面扥了他的衬衫:“喝多了伤身,别喝了。”   裴琰眯着眼一口咽下那辛辣的酒水,张开嘴狠狠跟对桌的人“哈”了一口酒气,眼里都冒出辛辣的气息。他猛地撩开衬衫,秀了一把雪白的八块腹肌,性感而嚣张,溅起四周男男女女的一片口哨声……   “想看真正的‘醉拳’吗?尽管上来招呼,来练练?!”裴琰横着眼峰向一桌人挑衅,半笑不笑地端起酒杯,亮了一个标准的“劝酒换杯式”,霸道气焰横扫一桌。   众人低声笑着,没人应战,谁敢跟他练手啊?当然,有能耐修理他、把他打趴下的那位,正在背后扥他衣服,让他收敛些,也别太嚣张了……   接下来这一晚,大家心情都很好。   托尼说了他一人买单所有酒水,全组大佬们敞开了喝。   有人摆开一排酒盅,从长桌这头摆到另一头。是那种喝洋酒的窄杯,比拇指大一号,全部斟满。   大伙都有醉意,几人开始围桌拼酒。   裴琰推开人群自己挤进去,细眼蒙眬,闪着水光。他胳膊肘顶住了导演:“老爹,我要是喝赢了,你给我哥们儿加场戏。”   肥查已经喝高了,神智不太清醒,直不棱登瞅着他:“加戏……?加什么鸡巴戏?”   裴琰心想,操,我倒是想让你给我们俩加一场鸡巴戏,就给我们俩,可庄啸不会乐意啊。   他用杯底跟肥查在桌面上划道,边说边比画:“剧本里,岛上最后一战,给庄啸加场戏,让我们俩同时上呗。”   肥查带红丝的眼瞪着他:“凭什么加戏?你们俩喝?!”   “呵呵,”裴琰嘴唇轻耸,“喝啊,怎么着。”   周围人堵着他:“喝啊!!”   裴琰用手掌震起面前的一排酒盅,面前一行六个杯子齐齐地跳了一下,但酒没洒。他说:“都离远点,我替庄先生喝,我都能喝光。”   一群人喧闹,笑骂,有人说“都喝光了今晚给你点个妞儿,让托尼买单!”   “不稀罕,”裴琰回敬道,“给你跟你爸爸留着吧!!”   裴琰一杯一杯地喝,喝完把杯子一个一个倒扣,毫不含糊。有些人天生对酒精不过敏,他感觉不到醉意,就是天生的海量。   最后两杯,裴琰是一手各端一杯,两杯酒一起,大口闷,一饮而尽……   庄啸皱眉,从后面扥了他的衬衫:“喝多了伤身,别喝了。”   裴琰眯着眼,一口咽下那辛辣的酒水,张嘴狠狠跟对桌的人“哈”了一口酒气,眼里都冒出辛辣气息。   他猛地把衬衫从裤腰里扥出来,撩开,秀了一把雪白的八块腹肌,性感而嚣张,溅起四周男男女女一片口哨声……   “想看真正的‘醉拳’么?尽管上来招呼,来练练?”裴琰横着眼峰跟一桌人挑衅,半笑不笑地端起酒杯,亮了一个标准的“劝酒换杯式”,霸道气焰横扫一桌。   众人低声笑着,没人应战,谁敢跟他练手啊?   当然,有能耐修理他的那位,正在背后扥他衣服,让他收敛些。你也别太嚣张了。   当晚的男主角托尼是个酒量平平的,两杯下肚就开始犯晕,脸颊绯红,眼角带桃花,时不时笑几声,傻憨傻憨也挺逗的。酒桌上是个磨磨叽叽的庸才,只能空打嘴炮,开始聊他那些情史和床上经验,吹嘘他交往过的女友。   果然片场失意的人,情场就他妈得了意了……   女朋友、女人永远是个话题,全桌人都喷着唾沫星子热聊,唯独庄先生和裴先生双双陷入沉默。   有人调戏托尼小白鸡,酒桌上你两杯就倒,你小子在床上能坚持几分钟?   托尼认真地说,坚持两个小时,你们不信吗?   导演那老色棍哈哈大笑,俩小时?吹吧你!你小子自撸能撸俩小时,左手一小时,右手一小时,实操也就二十秒吧!   这话可真不客气,透着不尊重,讽得托尼那小孩儿都脸红了。一群人跟着哄笑,桌上酒液四溅。   服务生这时正好上菜,上到这一道“鞑靼牛肉”,其实就是生牛肉末。每人盘中是比拳头还大的一坨肉末。用刀切成碎末的生牛肉,混合了香草、洋葱和大蒜末,最后在上面打个黄澄澄的生鸡蛋。   这个菜够劲儿。   裴琰嫌弃地说:“这帮人平时就吃这个?‘毛人’的口味,茹毛饮血。”   “这还是一道名菜。你不爱吃就搁着,不用勉强吃。”庄啸说着,开始往面包片上抹生牛肉末,张嘴吃掉一大口。   裴琰侧目瞅着某人,突然笑了:“生牛肉和生蛋是壮阳的。”   “我不需要。”庄啸白他一眼,“你需要吗?”   导演助理和摄像师也凑过来,眼神里酒意醺然,对他们俩胡扯:“这玩意儿真的他妈的壮阳!试试吧Ian,吃完了让你更加强壮哈哈哈……”   已经阳气过剩了,压都压不住,往外冒火油呢,裴琰心想,吃就吃呗……他用面包刀戳了几下,把生蛋捣成稀黄,肉末和在一起,也卷了生肉面包片,痛快地往嘴里塞。   闲扯淡的焦点这时转移到他俩这里,导演助理问:“哎,身边有女孩吗?”   庄啸漠然地摇头:“分了。”   “单身?操他娘的真可惜了!”摄像大佬叫道,“你这样的男人……单身简直是暴殄天物。”   导演助理又问裴先生:“小宝贝儿,你呢?”   裴琰耸肩:“太多了,你是要问我有几个吗?”   “吹牛吧你!”导演助理喷他,“问你在床上多少秒!”   裴琰斜眼瞟着对方:“老子器大活儿好,坚挺不堕,你试试吗?”   他的英文烂到什么程度呢?   Cock.   Big.   Hard.   Want to Try   他跟他口语老师就学了那么几个破词儿,但是就敢扯,其他人竟然也都听得懂。而且他配合动作,直接从桌上拿过刚才倒空的那只酒瓶,竖在自己腰上一摆,生动形象。就这么大,看明白了吗?   身旁的庄先生蹙眉,忍笑快把酒窝忍爆了,身边儿这就一神经病。   酒吧内嘘声四起。   一桌的人吹口哨嘘他,你小子脾气这么臭,这么屌,肯定是一条单身狗,谁收留你这种货色?!   “Ian,怪不得你和庄先生功夫这么好,”托尼用钦佩的眼光望着他,“单身,还这么能吃能喝,没处发泄,你们俩每天体力精力是不是都用来练功了?”   裴琰竟无言以对,托尼这小子一语中的,这话没毛病啊。   托尼并无恶意,特别认真地说:“我的姨母在前几年,排队从中国的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小女孩,很漂亮很可爱。我听说,在中国很多女孩都被淹死,为了生男孩,这让你们很多人娶不到媳妇,有这回事吗?”   操……裴琰心想,又是哪家无良媒体的渲染给托尼小同学洗了脑袋?哪有的事?   庄啸答:“二十年前才有的事,没那么严重吧。”   托尼一耸肩,因酒意而眼眶发红,天真地说:“连你们这样优秀的男人在中国都娶不到老婆,没有女友,还要单身?怪不得东方男人个个都很能打,每个人都是Bruce Lee,因为你们的阳气都用来练功夫了吧?你们的熊猫都会功夫!”   裴琰懒得答话,当然又不能说实话,只能埋头吃光盘里的生牛肉球,继续修炼他的九阳神功……   他侧目望向身边人,庄啸冷峻的脸上有一层光膜。庄啸也不说话,吃得快速,用几片面包把盘子抹得一干二净,像要把盘子都啃了。   身上莫名地冒火,喉咙焦渴,无处发泄,眼前景物有些晃动,灯影凌乱,不知在想什么……裴琰觉着这里不仅有一条单身狗,还是不可救药地染了狂犬病的狗。   大导演估摸是真喝多了,摇晃着身躯往洗手间方向走。   裴琰瞧见庄啸这时抢上一步,扶了导演的胳膊,竟然一起奔洗手间了,上个厕所放尿都要结对子去?   过了十多分钟,那俩人从洗手间出来,老家伙醉眼蒙眬,一路东摇西晃,肥硕的身躯恨不得被庄啸架起来才能走路。庄啸把导演摞给其他人不管了,转过脸跟裴琰低声道:“他答应了,考虑修改剧本的后半程。”   裴琰顿时开心了,与庄啸碰一下拳。   庄啸又小声说:“剧本也不是随便乱改。编剧权力很大,编剧说了算,要具体协商讨论,把岛上那段剧情再仔细斟酌,重新雕琢一下,能改则改,明儿我再找编剧和导演详谈……”   还是庄啸办事利落,全不费工夫。肥查跟庄先生看来关系不错,是熟人,很容易被说动,采纳了合理的建议。   “喝不少吧?你眼都红了。”庄啸拍拍裴琰的肩,“把你车留在这里,我送你回酒店。”   “我喝不红,我喝酒绝对不上脸。”裴琰说。   “以后悠着点儿喝,又不是什么好事。”庄啸皱眉。   裴琰往自己手掌上猛哈了一口气,猛地捂上庄啸的鼻子!   庄啸扒拉开他的手,躲开了:“难闻,真受不了这味儿……”   他们一行人成群结队,稀稀拉拉地往外走。进走廊,等电梯。   托尼和几人上了第一趟电梯,其余人等待第二趟。   请客买单的人前脚刚离开,电梯门刚一合拢,一群人就在身后不客气地开始八卦,毫无江湖义气。谁说西装革履的上流社会体面人士不八卦的?都他妈一个德行。   “操,这小子得意的,真会交女朋友。”   “不就是环球影业老板的女儿么谁他妈不知道?妈蛋的,托尼也是牛逼了,会挑人。”   “脸长得英俊,活儿好,又是个软怂脾气,言听计从,富家千金们就喜欢这一口。”   所以,环球影业投资的片子会选择新人托尼做男一号。   所以,这个男一号绝对不会被换掉,除非投资方大老板的闺女想换男友了。   在这世上各个角落,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进行着,各凭你的本事。这种本事可就不在简单粗暴的拳脚功夫,不是凭你四肢发达、有多么能打。   导演助理瞟了裴琰一眼,眼神轻浮,用手指叩一下他的胸膛:“啧,Ian,想混得好?想演男主角?你还太嫩,学着点儿吧。”   “这事真没法学,”裴琰耸肩,一脸放浪不羁的表情,“环球的大老板还有儿子么?”   他一张嘴就暴露天津口音的英语,断句磕磕巴巴,其他人可能都没听清这句。   庄啸转头看了他一眼。   裴琰没敢对视,一激动差点儿把自己舌头咬了——话太多了。   一群喝高了的家伙继续东拉西扯,同时迈入电梯。大导演看来真的与庄啸认识很久,又带醉意,毫不客气地爆隐私料:“以前那个女朋友呢?你怎么还不结婚?我告诉你吧,总是不求婚的结局,就只能是一拍两散,谁他妈还跟你干耗着?!”   庄啸说:“就没想结婚。”   肥查说:“呵呵,年轻人,心都野啦,多玩儿几年,先玩儿够了!”   庄啸面无表情:“有什么可玩儿的?我结什么婚?我这种人像是会结婚的?”   “再说,你这种总是结婚的,还不是要一拍两散?结个婚就好像拍部电影,度完蜜月这婚就杀青了,就筹拍下一部了。”   庄啸尖刻地讽了老家伙一句,一群人低笑,肥查自己也“咳咳”地哑嗓子笑,愣没生气,狠拍了庄啸一巴掌。   裴琰同样没表情,极力绷住情绪,望向玻璃电梯间的外面。整个城市呈现一片灯影阑珊的夜景,万家灯火与天上的星光共舞。   “我不会结婚,跟谁都不可能长久。”   “一个人习惯了,自由自在,没心思跟谁谈感情,就别出去坑人了。”   “……”   他耳畔就回荡着庄啸讲出的话。   从市中心酒店的顶层餐厅直通地下车库,电梯急速下坠,带着寂寞的沉沦的心。城市的灯火映在裴琰的眼睛里,目光中细微的神情略显失落。   他没有表面上装得那么不在乎和没心没肺。   观光电梯像穿越了一条时光隧道,视野里闪烁着无数条光弧,大街上车水马龙,每人的人生伴着各自节奏,在路上飞速划过。   偶尔相遇,擦肩而过已是缘分,然后奔向各自遥遥的未知——难道还能有什么想法?   ……   回酒店这一路上很快。幸亏市中心有些堵车,让裴琰能盯着庄啸驾车时的侧脸多看那么几分钟。   庄啸拿了一根烟出来,打开车窗通风,一手往车外磕烟灰。   “你抽烟?抽烟才对身体不好。”裴琰说。   “你不抽?”庄啸看他一眼。   “不抽,不喜欢烟味。”裴琰又有点儿心酸,真没缘分了。   庄啸的左手从车窗外拿回来的时候,香烟已经在手心里悄悄掐掉,丢进车门内侧的储物槽。   “开车很稳的啊。”裴琰评价庄先生,不愧是开过拉力赛的。   “开不稳怕你待会儿给我吐在车里。”庄啸哼了一声。   “我吐大街上也不能吐你车里。”裴琰说,“我真没喝多,清醒着呢。”   “你到底有多少量?”庄啸再看他一眼。   “下回我喝‘过’一次,让你看看。”裴琰回道。   “别,怕你撒疯,制不住……”庄啸说。   裴琰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方向盘一打,已经到了他住的酒店。两人难得交集的路程,就是这么短。美好的时光就如一簇淡淡的火光,热度也只能映到心底的角落。   “谢了啊。”裴琰对庄啸一挥手,利索下车,不磨叽。   “哎,不用扶?”庄啸探身过来,关切地看他。   “你是想要背我上楼吗?”裴琰回头。   “你用我背么?不会磕在楼梯上?”庄啸认真地看他。   裴琰已经往酒店大门走去,背着身挥挥手:“走了,你回去吧!”   没办法,你裴爷爷身板太强了,真的不用你背。   不习惯在谁面前显得羸弱,即便是在庄啸面前,难不成还要装个弱柳扶风、小鸟依人么?真装不出来。   ……   一进酒店大堂就脚软,突然垮下来,特别累。   不是因为酒精作用,酒量还宽着呢,就是心里突然失落和难受了。   裴琰没有按直线的路线走向电梯,突然来了个生硬的九十度转弯,抽风似的冲向一堵墙,在狠狠撞向墙壁的一瞬间收住力,脑门在墙上磕了三下。   觉着自己这回完蛋了……   强尼吴就在大堂等着,作为认真负责忠心耿耿的“小孩他老干爹”,正要准备夺命连环CALL把孩子拎回来呢。   强尼吴吓得一路小跑也冲过来,搂住裴琰:“怎么啦你?老裴?!”   “没事。”裴琰从墙上把脸拔回来,恢复满不在乎的牛逼表情。   强尼吴都闻见味了:“又喝酒了?”   裴琰:“洋酒真他妈难喝,还不如牛栏山二锅头好喝。”   强尼吴:“那就不要再喝了啦,真是的!”   裴琰一笑,甩开大步走向电梯间,眼底有些水光:“喝完了心里舒服点,没事……我上楼撸一炮就治愈了。”   强尼吴:“……”   强尼吴脸色大变,惴惴不安地一直尾随,低声问:“老裴,刚才酒店门外有记者吗?有人看见你吗?”   裴琰不屑地说:“这什么地方?有狗仔认识我谁?我他妈算哪一号啊?!”   他带着脑门上一块青上楼了。 第十六章 海战   酒店房间,裴琰从洗澡间出来,没穿衣服,腰上裹着一条大浴巾,将将能够蔽体。水从他头顶流下,沿着脖颈和胸膛肆意流淌,睫毛上沾满水光。   这个澡洗得有点儿长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他人中位置挂了一层汗珠。   强尼吴在沙发上抖腿,端详这不让他省心的小孩:“嗳——还以为你要被热蒸汽熏晕在里面啦!”   裴琰眼神慵懒,揉揉自己的脸:“舒坦了,睡觉睡觉!”   强尼吴斜眼瞅他:“撸了几炮?”   裴琰回敬:“这也要问?你还做记录?你敬事房的吗?”   强尼大叔一耸肩:“敬事房的也不会登记你吃自助餐。”   裴琰嘟囔:“那你是这事儿也要跟我抽百分之二十提成么?问个嘛?”   强尼吴被气乐了,笑他。   裴琰毫无羞耻心地坦白交代:“撸了两炮,今晚够了,睡觉!”   强尼吴随即开启絮絮叨叨的模式,拍戏不顺心要讲啦,被人欺负到要讲啦,心理有波动要讲啦,早恋了你也要跟家长讲啦……   “神经病……”裴琰烦得都笑了,“没被欺负,也没有早恋。我都二十三了,甭他妈操心我。”   助理开门探了个头,特善解人意地塞进来两盒打包的外卖。   助理瞄他一眼:“谁需要补补身子?夜宵来了。”   裴琰斜眼瞪对方:“不需要。”   助理一撇嘴,怼他一句:“中国城买的呢,粤菜馆子腊味三拼,有脆皮卤鸭……爷您吃不吃?你不吃我们吃。”   裴琰赶紧抢过饭盒,拿手捏着脆皮卤鸭啃。这个比生牛肉末简直好吃多了。   等到房间里重新又只剩他们两个人,强尼吴以过来人的眼光,同情地打量裴琰:“哎,暗恋人啦……?你是喜欢那个谁吧?”   裴琰别过脸去,舔净嘴上油花,半晌道:“没有。”   强尼吴摇头叹息:“快跟你爸爸我承认吧,谁有我这么了解你?你亲爸爸都没有我这样了解你啦。”   “烦死了……”裴琰郁闷得没辙,“我亲爸其实也挺了解我的,我又没隐瞒。”   强尼叔给他做经纪人已经两年多,他也直白坦率,慢慢也就互相了解底细。经纪人嘛,是他事业上坚强的担当和支持者,有些事情是必须清楚了解的。   “所以……老裴?”强尼吴悄没声息地从沙发另一头摸过来,欠身看着他,很忧虑,“到底跟那谁有没有关系?”   “没有。”裴琰不假思索地否认,“跟他没关系。   “我不碰直男。   “这点做人的底线还是有的,不沾。”   ……   强尼吴两手一摊,做出个“WOW”的口型:“你确定啦?又没有睡过,你连他是直的弯的都确认了?”   “我操我连这个还看不出来?”裴琰眼眶略微发红,“很容易试出来,我没那么智商低。”   “哦——你当初看出我啦?”强尼吴扁着嘴。   “大爸爸!我喊你爸爸!!”裴琰绷不住笑出声,嫌弃地说,“我不感性趣的人,我看不出来。”   强尼吴做个夸张表情:“所以喽?”   裴琰低声道:“他跟你又不一样,我觉得他挺正经的。”   他又顺嘴问了一句:“你跟你那个建筑师男朋友,分了好几次吧?现在怎么着?”   强尼吴脸上透出千帆过尽之后的明智与包容:“现在还好,玩儿也都玩儿够了,折腾到这么大岁数,都懒得出轨,谁不想要稳定啦……过两星期我飞去台北见他,再过两个星期他飞过来见我。也许过几天,突然想要结婚了,就去美国结婚喽。”   “……”   “真好。”裴琰甩给对方一记单身狗才有的狠辣眼神,“祝你和你的建筑师白头偕老,将来死在一起,两堆肉体埋到一个坑里。”   强尼吴愤慨地拿起沙发靠垫扔到他脸上!   裴琰抱着沙发靠垫蹿进卧室,浴巾掉在地上。   他一脚踢上门,光着屁股扑进大床,脸深深地埋在靠垫里……   第二天,剧组相关人员陆续赶到圣地亚哥,再搭乘船只上岛。   他们去的是美墨边境太平洋上一处风景胜地,进行外景的实地拍摄。岛屿四面被海天环绕,海鸟纷飞。   临上船时,站在码头上吹风,裴琰还在接电话、打电话。   然后,其他人就看见他踩着一双夹脚拖鞋,迈开腿一阵风似的跑到庄啸那边。裴琰拉过庄啸,小声说:“那位专家说,伤员有很明显的肌肉知觉反应,手和腿能自己动。”   “真的假的?”庄啸都觉着难以置信,“能自己动?不用别人扳着腿?”   裴琰眼底有几分欢欣鼓舞:“等拍完戏回去看看呗,至少比从前有进步吧……说是手总是喜欢攥紧了拳头抽着动,脚后跟会蹭。”   “本来就是打格斗和拳击的,下意识在攥拳头吧,也许能醒。”庄啸看着他,也闪烁一些光彩。   两人凑头说悄悄话。裴琰请了大夫给伤员治病这事,庄啸都没有跟庄家班小弟透露。裴琰笑容开心,心里涌出许多复杂滋味。他感激庄啸能给他这么个机会,做一件让良心稍稍安定的好事。   他们等的这趟船来了。裴琰大步跳进船舱,姿态很是耍帅,衬衫下摆在风中狂飘,大短裤被吹得前面鼓起来一块,很可笑。   庄啸戴了一顶宽沿大草帽,草帽猛地就被海风掳走。庄啸反应很快,在帽子飞走之前就一把抓住,给抓回来了!两人在刺目的阳光下都戴着墨镜,视线相碰,隔着深蓝和深褐色镜片,都好像看到对方眼里的光彩。   裴琰一开始跟一群美国佬笑闹闲扯,不一会儿脸色就不好了。风高浪急,他扒着座位旁边的舷舱板子,抵御剧烈的颠簸。   “不行了?”庄啸问他。   “晕。”裴琰一脸不舒服。   “你晕船?”庄啸问。   “这船也太破了,不是旅游观光船吧?就是个渔船……”裴琰说。   “就是渔船,当地人出海围网打渔的。”庄啸说,“你原来也有这么不行的时候?”   “操……”裴琰难受得往海里做了个干呕的表情。庄啸从背包里掏出晕船贴,还有一副防晕腕带。   裴琰皱眉:“这不是护腕么?这玩意儿能防晕?!”   庄啸说:“管用,试试——反正你已经晕了!”   庄啸然后掀开他衬衫,给他贴肚脐,裴琰迅速捂住自己腹肌,不给对方看。   “手拿开,你不要贴啊?”庄啸瞅他。   裴琰说:“你给我,我自己贴。”   “脸都白了,手都抖了,你找得准自己肚脐在哪?”庄啸看着他,笑容也是开心的模样。   “别闹,我找得准!……你给我!”裴琰不明所谓地有点儿焦躁,就是不给对方碰他的腹肌和肚脐。他自己贴上了晕船贴,整理好衬衫,把脸别过去看海面波澜壮阔的风景,吹海风,视线捕捉海鸟的身姿。   庄啸的手指摸到他八块腹肌不知哪一块了,迅速点燃了一整块大陆,火烧连营。皮肤“轰”得就热起来,幸亏大短裤被海风吹得撑起来了,鼓鼓囊囊的,他浑身各处都不对了……   庄啸好像还跟他说,热带岛屿上各种虫子蚊子特别多,泰国青草膏好用,然后塞给他一瓶没开封的。特意帮他带的,就知道他稀里马虎忘了准备。   裴琰迅速接过青草膏,手指避免碰到对方的手,匆匆说了句“谢谢。”   ……   还不止是蚊虫多,这个季节上岛,太热了。   剧本里就是要拍汗流浃背的打戏,又有水中战斗的桥段。假若过了这个季节,太平洋的海水就会急速降温变冷,就没法下水了。   一上岛,没干几天活儿,各个组就中暑躺下好几位。   肥查打了赤膊,腆着肥壮的身躯,肩膀都晒脱皮了,站在船头甲板上指挥着,拿着对讲机吼着:“你们那个船,走走走!!”   裴琰头上裹了一条红色三角纱巾,赤膊赤脚,在沙滩上就他最显眼。   他后腰上,豁然袒露了一整片黑红双色文身。   沙滩上隔着一段距离,正在听副导演指挥走位的庄啸,往这边看过来。裴先生以前没这么大方地露过,文身是一头迈开上山虎姿态的兽,生有利爪、长角和双翼。霸道,漂亮。   裴琰蹦着高走,在海浪里奔跑,跟摄像助理泼水互相撩,撩中了对方就一阵狂笑……就是一头精力旺盛的动物。   开拍,五六艘摩托艇一起出动,在海面上溅起很高的白浪,泡沫翻滚。   铁船剧烈地摇晃,男主角“唐义”与一群乌合之众在甲板上激战对打……   没有哪回打醉拳比这次更逼真了,裴琰眼前都是一片花的,满眼都是白茫茫的泡沫,胃里巨浪滔天,浑身的液体都在翻腾咆哮。   他脚底下前三后四地摇晃,步伐不稳,却正合了角色的套路和节拍。一拳打出去击中一名喽啰的下巴,再一脚飞出去将另个喽啰踹下海……   船旁边有几艘快艇负责接着,他踹下去一个,后面就赶紧从海里捞起一个。   很难拍。   一个镜头过去,他就得摔一回,从甲板上再爬起来。   再一个镜头过去,肩膀磕在船舷栏杆上,撞出一片瘀青。医疗小组的人扒开他衣服,一阵狂喷。一瓶肌肉止痛喷剂很快就用光了。   电影里一分钟精彩打斗镜头,是从不同角度的几十个镜头剪辑拼接出来的。这一分钟戏拍完,他已经在船上摔了三十多个跟头,都快摔傻了……   脑瓤子都摔散了,忘了沙云飞给他设计的什么武打套路,做动作纯靠功底和意识。   然而,这一分钟戏份,他还只是替男主角拍完必要的打斗替身动作。   下面,还是电影里同样的一分钟剧情,他需要换一副造型和妆容,全部换一个拍摄角度,换一套动作,再摔一遍小BOSS“邓橒”的镜头。   两个角儿就在一条船上,这回真是自攻自受。但剧本已经经过修改,这不是最后他与庄啸的关底之战。   满脸都是人造血,嘴里、牙缝里也充满血浆。   胃里很难受,导演喊CUT之后,他趴在船舷边呕吐……   中午饭早就吐掉了,后来吐的就是胃酸和人造血。那血浆是用糖浆和色素调出来的,味道让他头晕恶心。吐完了再嚼几枚糖片,喝电解质水。   一群人围着裴琰,递毛巾,递水,揉肩捶背,问他要不要上岸歇着,缓一缓。他现在是剧组的大宝贝,可不能晕菜了。   他哥哥“邓柏”不在船上,在远处某一艘快艇上随时待命,遥遥地看着这边,听导演指令做表情和动作。这样,直升机全景航拍的时候,就把全员都拍进来了。   好像听见庄啸在对讲机里跟他喊:“哎!你上岸歇会儿再拍!!!”   裴琰都没有喊的力气,喘息着说:“再也不想体验这条破船了,真他妈晕,晕死我了……赶紧一次拍完,就不用再回来了。”   节节败退,被打入海中,“邓橒”在镜头里负伤坠海了。   裴琰一头扎进海水,眼前一片白色泡沫。暗青色的水体,能见度极差。岛屿气候炎热,水下却是冷的,冷热相激,浑身肌肉都僵了,动作沉重。   许多人都在水下等他,都布置好了,人影憧憧。水下摄像机收录着一切艰难的表情和动作。他游到一艘快艇下方,从下面掀翻了船……   当然,有别的机械装置帮他弄翻那条船,但他自己也要做出逼真的发力动作。水下这样的动作非常难拍,浮浮沉沉地拍了七八条。他自己都不知道过没过,是不是明天还要下海再重拍。   升上水面透气,特技团队立刻有人给他塞上氧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疯狂咳嗽。   庄啸乘坐的快艇过来了。庄啸站在艇上,已经准备好了进镜头,对水里的裴琰比了个大拇指:你还成吗?   裴琰回了个大拇指:没问题,继续。   一声指令,浮在水面上的特技团队与裴琰再次全部下潜。同时,在海面上,大摇臂摄像机对准庄啸,哥哥鱼跃跳海,在已经染红的海水中去救弟弟!   随后,就是小BOSS在水中的一段长镜头,SOLO式的死亡之舞……   裴琰之前特意跟导演讲的:“既然最后一战给庄啸打了,这一场你得让我死得精彩一些、炫一些。”   肥查勒着他脖子,一脸宠溺地搂着他:“你小子还想要怎么死?怎么死更炫?!”   “不是在水下么,”裴琰说,“给我一个长镜头,各个角度给我多拍几条帅气的特写,多来几桶血,你们别在我身上省血浆。”   肥查捶他胸口,笑他:“Ian,你已经很帅了,你他妈的只要动起来、打起来就非常帅!你这不是抢主角的戏吗?”   裴琰哼了一声:“主角本来也是我,都一样帅。”   他这么强,这么帅,还这么拼命,外人不懂,他也是强给庄先生看的,对方总之都看得到。   他在水中艰难地转动身体,衬衫被旁边的挂网撕破,撕成条状,在水中漂着,弄得他像一头大海菜一样狼狈。他裸露的后背上露出大片文身。   那些文身图案,一直延伸到他起伏的臀部轮廓线,最终收进裤内……   黑色长裤紧裹着腿,体态毕现……   暗绿色水下的镜头中,血啦糊糊的,一定显得够惨,色调也很诡异。   他是反派,犯罪集团即将覆灭。他已经在正派人物英雄三人组的围攻之下奄奄一息,脖子和胸口上划出许多道血线。血浆绽开殷红的花朵,一片又一片,再溶入周围海水……   特技演员举着鲨鱼叉袭来。水下动作缓慢但富有张力,一招一式都如斯巴达猛士抡开臂膀弯弓搭箭,将动作演绎到极致。恐怖的三角钢叉狠狠“戳”进裴琰的胸膛!   特技组的一群伙伴在岸上已经开他玩笑:“你小子为什么搞这么壮烈的死法?!鲨鱼叉啊,好痛啊,我们都下不去手啊!”   血浆包在水下炸开……   剧组真没在他身上省血浆,附近海水的糖分浓度应该都极具升高了吧。裴琰满鼻子充斥着好像是番茄酱的味道,这让他屏住气息时很想吐槽,这几桶假血竟然是用番茄酱调的色!总之不是真血,不至于把鲨鱼招来。   血水在水中散开成一幅图画。   裴琰重伤残破的身躯漂浮在水中,鱼叉还连着钢索。他正对镜头,唇边露出诡异的暧昧不明的微笑,不停地吐血。   能见度很差的地方,恍惚看到他的“哥哥”往他这边游过来。   是庄啸的面孔。庄啸在水中张嘴,好像在喊他名字,一脸兄弟情深的惨痛表情,极度震惊和悲痛,奋不顾身地试图去抓住他,去捞他,却够不到他了……   庄啸那表情演得跟真的似的,好像特别担心他,心痛得要死了。   人家好歹也是个影帝,演技一流。就当是真的吧……   船开动了,钢索拖动鱼叉,将他拖向深海。裴琰张开双臂,往更深的水体中坠下去……   这就是水下一段惊心动魄的死亡之舞。 第十七章 寄情   肺内氧气含量已逼到最低极限,裴琰意识开始模糊,动作迟钝。水下特技蛙人向他冲过来,用吸氧装置罩住他口鼻。   他好像看到某人的影子,那熟悉的轮廓,一只大手从水下缓慢地、艰难地,奋力抓住他胸口!但他的衣服先前已经撕得太烂,第一下竟然没抓住,衣服被抓得更破,“撕拉”一声,导致脱手……   他向更深处堕去。   四周又伸过来几只手,迅速抓住他,把他拎出水面……   所有人几乎同时破水而出!   猛地曝露在蓝天白云之下,正午的阳光晒在脸上,头晕目眩。氧气瞬间进入让肺部一阵刺痛。裴琰张嘴呼吸即有虚脱的感觉,眼前白光,肌肉无力,被一群人揪扯着,一把一把地拽上快艇。   “你刚才漂过预定位置了!!”   “你他妈刚才差点淹死了!!”   “我操吓死老子了,我们好几个人伸手去抓你都没抓到!你他妈被钢索扯到洋流里去了蠢货!!”   “OH MY GOD!还是我们几个胳膊长抓得及时,胳膊短一截的都抓不到你!”   一群特技蛙人湿漉漉地站在甲板上,大声嚷着,英文口语语速飞快还带南方口音,听得不是很真切。有人擂他胸口,有人给他重新换上一副医用氧气面罩。   裴琰仰面躺在船上,恍惚的视野里是蓝天、热带花与飞鸟的影子,真美啊……   他被快艇送回到岸边,自己像一口麻袋一样滚在沙滩上,浑身无力,肌肉酸痛。   水和着沙子,和成一身泥汤,彻底没有偶像包袱了。手一抹,先抹自己一脸泥。   许多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围观他似的。几人蹲下帮他放松肌肉,一阵肢体牵拉和乱揉。   裴琰晕得七荤八素的时候,瞟到庄啸蹲在他身边。揉他胳膊腿的几双手里,肯定有一双是庄啸的手。   他闭上眼,都能感觉出来哪双手是庄先生的手,真的感觉不一样。   “别揉了。”裴琰低声哼了一句。   “肌肉都硬了,容易抽筋受伤,给你揉开。”庄啸说,脸上严肃。   本来没硬,你再揉老子真的要硬了,吓死你啊……裴琰在心里吐槽。   都揉到大腿根儿了。   不要揉我的蛋……   他确实精疲力竭,一动都不想动,被一群特技武行围攻上下其手,也无力反抗。裴大爷仰望天空,只能数过路的鸟儿了……   庄啸伸手试一下他脑门,手就盖上去,紧贴着盖了一会儿。   “干吗啊……”裴琰心里苦笑。   “发烧了吧,你?”庄啸说。   “没有,不会,没那么弱。”裴琰道。   “真有点热,回酒店歇着吧。”庄啸关切地拍他脸一下,拍小孩似的,或者就像拍小弟,很顺手,很理所当然。这人然后从沙滩上跑过去,叫医务车的人上担架……   那只手掌终于拿开,移走了,裴琰觉着这回自己真发烧了,妈的,脸好烫哦。   庄啸这种人,要么是撩的老手,经验丰富深藏不露,要么就是一根铁棍太直了,没有避讳,没想法。应该还是后者……   他仰望湛蓝的天空,回忆水下惊心动魄的某个瞬间,血色弥漫在四周海水中,那一刻,庄啸无声地大吼着,直奔他拼命游过来想要救他,那样子当真很戳他心,让他几乎能自作多情地把画面脑补成真实的。   果然弱一点才能引人施舍同情,他平时就是死撑着惯了,太要强了。   这岛上简直有毒,气候湿热难耐,酒店里躺倒一大片,各种大毛病小毛病。   托尼大宝贝儿今天在沙滩上拍戏也中暑了,对着镜头摆拍特写都能中暑腹泻,可能是吃坏肚子,拉脱了水,脸都是白的。   托尼从房间里溜达出来透气,一脸熬白,一看就是马桶上蹲久了刚起来。   裴琰正好也打开房门出来,走廊里不期而遇。一对难兄难弟,迅速搂在一块儿互相慰藉。   裴琰用手比画着问:“甜心,你拉肚子了?”   托尼点头:“真倒霉,拉个不停。”   裴琰指自己:“我刚才在房间里吐了。”   “你没事?你小心流行病毒。”托尼认真地说,“这种蛮荒之地,老鼠、海鸟和蚊子都能传染病毒。”   裴琰做出夸张表情:“不是吧?老子以为就是晕个船而已啊!”   托尼略深情地看着他:“我听他们说了,刚才在海里面,太惊险了……辛苦你了。”   隔壁房间又出来俩特技组的壮汉,表情更夸张地抓住裴琰,假装是丧尸张开嘴咬他的光头!   裴琰毫不示弱,回咬对方的脸,一群人你来我往互相啃成一团,比谁的下颌骨更灵活、谁的嘴能张到最大。   拍戏之余,都熟了,关系其实挺好,很单纯欢乐。   特技组的大佬捏着他的肩膀,由衷地说:“你小子真他妈命大!”   裴琰耸肩:“我,上保险了。”   特技组的说:“见鬼,你的保险差点就真用上了!去买彩票吧你!”   裴琰心头一动,再次用手势比画:“嗯,当时……你们从什么时候发现情况异常的?我是说,我漂过位置了,好像被卷到一个漩涡里,当时……当时庄先生就在那里吗?他什么反应?”   裴琰也不知自己在问什么,估摸对方也没听明白,他那点小九九儿是在问什么。   特技组的一群丧尸七嘴八舌道:“庄先生也在啊,所有人手忙脚乱地都游过去捞你啊蠢货!不把你抓住你就真的跟着热带洋流漂走了!”   裴琰不过就是问个心理安慰……你是跟我演戏呢,还是真的担心我?   托尼深情款款地抚摸他的光头:“宝贝保重,好好休息,还得靠你呢。”   裴琰很浪地伸脖过去咬了托尼小帅哥的脸:“合作愉快!”   一伙人嘻嘻哈哈一乐,散开各回各屋了。   裴琰还是更愿意活在乐观的空气里,活在阳光下,从不黯然戚戚顾影自怜。这世上没什么值得他忧伤,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特技组的老伙计叮嘱他:“Ian,大难不死别忘买张彩票。真的,这是规矩。”   裴琰躺在酒店房间大床上,接了几番越洋电话,经纪人、公司助理和死党朋友轮番向他轰炸慰问。   强尼吴在电话里说,处理完业务,第二天就上岛跟他会合,照顾他吃喝拉撒生活起居。   裴琰把自己蒙在床单下面哼道:“你儿子都快挂了,快来吧爸爸……”   强尼吴说:“哎呀,爸爸我好心痛了啦!你要是受伤我一颗老心肝都揉碎啦……”   裴琰被肉麻得打个冷战:“有病!饶了我吧。”   他的俩铁哥们,一个叫袁潮,一个叫王爵,在国内给他发视频过来,屏幕上凑出两张大饼脸。   “晒伤了?你晒成这副狗熊样?”袁潮凑近屏幕,盯着他瞧。   “嗳……浑身都是伤,身心都饱受摧残。”裴琰在自己人面前说出实话。一秒钟好像完全出戏,终于回归本来面目,他对着那俩哥们吐了个舌头,眼眶蓦地发红,是真的身心疲惫。   “你就跟被人爆菊了似的……能把你丫这么猛的人干躺下了,谁干的?”王爵说。   “你脸上青春痘太明显,密恐症都犯了,能离我远点吗?”裴琰瞪着屏幕里幸灾乐祸的两张大脸,翻个白眼。   “没事吧你,老裴?”袁潮换成关切的表情,“未来影帝,我看你情绪不高,有心事来跟老公我聊聊。”   “滚吧,”裴琰嫌弃地说,“你也配当我老公?”   “呦,谁配你啊,少爷?”那俩家伙调笑地问。   “剧组里有没有遇见合您眼缘的、皮儿薄馅儿靓的大号‘香蕉’?”王爵笑声猥琐,这话讲得就愈发粗俗了。   “黄香蕉还是白香蕉?去国外转一圈儿,你可别换口味儿了,不会忒么哪天看上个黑香蕉吧?别乱来啊宝贝!”袁潮嚷道。   几个死党平时酒桌上都是这么讲荤话的,全不当回事。   “没事”的时候,都不当回事,整天“老公”“爆菊”地乱嚷嚷;真“有事”了,听这话就很不自在了。   “滚蛋吧,”裴琰低声道,“香蕉没有,柿子、茄子、倭瓜、向日葵的见着不少,没有一个可心的。”   “你眼光太高了,真的,我觉着上回那个杜、杜什么来着大老板,虽然也没怎么着,人家至少对你挺仗义挺上心的,钱也花了不少……”袁潮说。   “没看上,甭跟我提。”裴琰冷冷地说,“我缺钱花么?”   这圈子里永远不缺诱惑,他不会缺伴儿,但是他也不缺钱,爷的眼光高着呢。   有人敲了两下门,然后推门就进,熟人就没跟他客气。   庄啸拎着一大塑料袋的东西,径直走过来。   裴琰一惊,手里捏的好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下意识就把手机屏幕倒扣!   “黑香蕉千万别碰,你的小菊花受不了,扛不住哦——”袁潮还在嘚吧,声音就从来没这么大过,在房间里简直震耳欲聋。   裴琰乱按了几下手机键,飞快地把手机塞进被窝,妈的,见鬼了……   庄啸表情从容,应该是没听见,一点都没有那种“一脚踏进危险的陷阱清白之身都要保不住”的惊恐,一如既往地淡定。庄啸示意塑料袋里:“帮你买的。”   裴琰闻见一股肉香:“你买的饭?”   庄啸说:“岛上没好东西吃,老包从城里买的,给我们班子里一群吃货带的加餐,坐水上飞机专门送过来。我就让他顺便也帮你买点吃的。”   裴琰扒开袋子一看:“皮蛋肉粥、脆皮烧鸭、葱油鸡……谢了啊。”   他还是挺感动的:“知道我喜欢吃这些?”   “肉啊,”庄啸唇边表情一动,反问他,“谁不爱吃,你不爱吃肉么?”   裴琰在被窝里懒懒地仰着,对这很好看的男人咧嘴一笑。   庄啸又说:“前两天听你助理说过,去中国城粤菜馆子给你买脆皮鸭子去了,我觉着你肯定爱吃吧。”   裴琰点头:“嗯,谢谢‘临时助理’。”   “好好儿休息一晚,别再逞强。”庄啸叮嘱他,“今天真的有点险,我都吓坏了。”   裴琰捂着心,张嘴做出惊讶的表情:“啊——真吓坏啦?”   两人对着拼演技呢,庄啸斜睨着他,一拳搁在自己胸口上,“怦怦”抖动了几下:“你也就是一肉身凡人,你以为自己潜水艇啊?沉底儿了你还能再浮上来?!”   裴琰浑不吝地一笑,永远都是这副不在乎的熊样子。   “想想还在床上躺着的人……这种事不是闹着玩儿的,拍戏永远都有机会,钱也都可以慢慢赚,你自己命重要。”庄啸说。那时眼前闪过的情景,就是当胸那一抓,竟然撕破衣服脱手了,水下艰难寸步难移,捞都捞不回了,确实有些后怕……他就是那个“胳膊短一截”的,竟然没抓住人。   裴琰看着庄啸进来了,又走了,也没有婆婆妈妈地在他房间里逗留太长时间。出门时的背影都帅绝了,后背和臀部肌肉形状漂亮,身材很棒……   他心思和灵魂里辨别到的肉香,是从这地方来的。   这个人有时好像突然距离他很近,却又其实很远,很远,从来就没近过。他现在有点了解对方,庄先生对周围人都不错,很义气,会做人,但这人本性是偏冷的,跟谁都隔着一层。   庄啸从不与他深谈,就不试图深交。拍个戏而已,戏散时即是人散时,每个剧组里都是这样。顶多是有些人精虫上脑,在剧组里肆无忌惮打个野炮,完后就散伙了,还能跟谁来真的?裴琰也不是第一回 进组拍戏。   裴琰从被窝里掏出手机,视频竟然还没关掉。   视频里动静已经炸了,袁潮和王爵把脸挤在一起,拼命挤进镜头,同时号叫:“哎哎哎老裴,刚才那位‘临时助理’是谁啊!”   “不是谁,甭问。”裴琰扮酷。   “听见那人说话了,特有磁性,特酷,好像是黄色儿的香蕉,还是咱自己人啊?这样我们为你坠着的一颗心就放下了,真怕你的小嫩菊扛不住哦。”俩混球还嘚吧个没完了。   裴琰对着那俩王八蛋无耻探问军情的脸,郑重其事道:“你们得问他的菊花扛得住扛不住我。   “老子从来都是在上边的,内力不够的还扛不住我。谁不怕死想尝尝滋味儿,就来啊?”   ……   这些都是挚友之间扯淡的玩笑话,没有认真的。   袁潮和王爵是他的两位中学同学,跟他特铁的两个王八蛋,这种下流关系俗称“铁蛋”。   现在一个是剧院经理,另一个是健身俱乐部的股东和私人教练,跟裴琰自己的职业八竿子打不着了。也恰恰因为没有同行顾忌或利益牵扯,彼此真挚的友谊才能维持长久。他下了戏回家,几个人有空就聚会泡吧喝酒,在口头上操来操去,分享些最隐秘的心事,放松心情。   演艺圈里没有真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台上一张脸,台下都是另一张脸。他的真朋友不可能是圈内人,面对圈内人也不敢随意透露私生活。   裴琰吃掉半盒脆皮鸭子,再翻开塑料袋才发现,袋子里还有两瓶不同牌子的驱蚊止痒水。   他自己行李箱里也带了必要的生活用品,装得好像稀里马虎什么都没带。有人还关心惦记着他,照顾他这么个臭脸的新人,这感觉挺暖的……   第二天,晨练的一群武行竟然又在沙滩上发现早起的裴先生。   小岛寂静,风光绝色,晨光从水汽中一层一层透出,洒在错落叠置的房屋顶上,码头上白色帆船与灰色渔船的桅杆林立。   庄啸穿着背心和长裤,脖子上搭一条白毛巾,瞧见他很诧异:“怎么不歇着?还出来练?”   “越野七公里。”裴琰在脖子上也搭一条毛巾,头顶笼着金光。   “缺练几天没关系,不至于的。”庄啸说。   “缺练一天我自己知道,再缺练几天观众都看出来了。”裴琰低头比画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腹肌轮廓,“昨儿脆皮鸭、葱油鸡什么的吃太多,热量超了,我要把这些鸭油都蒸发掉!”   两人就沿着海岸线在沙滩上跑。岛屿本来面积就不大,很容易就兜半圈儿,海岸线十分曲折,礁石错落,却总在似乎没有路的地方,又迂回着划出一道指引他们前进的弧度……   庄啸有意将就裴琰的状况,稍微放慢脚步,偶尔回头看他一眼,等他。   晨曦笼罩白色沙滩,奔跑的喘息声就激烈地回荡在耳畔,汗水沿着鬓角淌下。很有男人味儿的回眸侧颜,湿润动人。   ……   从沙滩晨练回来,裴琰刻意没有跟庄家班的武行走成一路。   他一人独自往村落里溜达,看着早起的妇女们在自家门口劳作,用日晒的古老方式给辣椒脱水,然后整盘整盘地送入烤炉制作烟熏辣椒。男人们则在瓦楞房顶上曝晒腌制的咸鱼干……一派淳朴祥和的风光。   他沿着一条小径爬坡往上,循着游览路牌的指引,走到当地一处祭祀与许愿的圣地。   所谓圣地,就是圈起来给游客玩赏的一处景观,当中一株八百年的古树王,巨大树冠上挂满了游客许愿留下的木雕挂件。   小情侣喜欢玩儿的东西,就像塞纳河艺术桥上的心形锁,是一种心情上的寄托。当地人用竹竿擎着,把情侣们藏了甜言蜜语的挂件挂到高高的树杈上去。   这算是他二十年来干的最有情调、也最傻逼的一件事。从海里浮上来没淹死他,这就算是他给自己买的一张“彩票”。   裴琰跟那当地人摆摆手,爷自己能上去。   他赤着脚,利落地沿树干上去了,爬到尽量高的地方。   他把他那个雕得略粗陋的小挂件挂到一个挺高的树杈上,就让心情在晨光与海风中微微地摇荡,留在这座岛上,然后挥一挥手,绝不准备在离开时还带走。   剧组也会在离岛前结束全部拍摄,杀青。男人之间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还没发生就已经结束了。   挂件里面藏了他写的纸条。   这是一段他认为非常开心惬意的时光,每天早上太阳升起的同时,也能看到他想见到的人。沙滩上脚印交错,阳光投射的影子叠落,伤口绽出带甜腥的血色,片场的热狗披萨盒饭都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墨西哥的绿色小尖椒咬在齿间都仿佛是甜的。   ……   两天后,剧组杀青前最后一场重头戏,作为男主替身的裴琰与庄啸对决相杀的戏份,也就是最终的BOSS战。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问米国人为啥管琰琰叫Ian,就是他混好莱坞的英文名,I 是i 的大写,不是L。Ian英文发音恰好和“琰”差不多,一般翻译成伊恩。 第十八章 肉搏   这个巴掌大的小岛,被旅游业生意划为壁垒分明的两个世界。面朝东南方向、阳光与海风和煦宜人的一片山岩和沙地,由新建的酒店、度假村所覆盖。在每个宁静的夜晚,华灯从酒店花园一直铺到海港码头,美极了。   西北方向的山丘地带,也就是裴琰昨日去过的许愿树“圣地”,则是岛上原住民的聚居地。临海陡峭的山崖上,木板房子鳞次栉比,建得毫无秩序,高低错落连缀成一片。屋顶色彩斑斓,简陋又透着质朴,在西晒的阳光下,给山崖镶了一层风格奇异的马赛克。   大导演给最后一战的取景,就是山崖上这片贫民窟据点。   借这片房屋凌乱堆积的陡坡,作为天然的布景,上演一场势均力敌的拉锯战。   裴琰与庄啸相距只有几米,迎着海风,立于屋顶之上,单薄的衣服都被烈风撑起,凝重的神情、泼面的血光都预示大战一触即发。   海面上,破铁船上的偷渡人质已经获救逃脱升天,警方的快艇和直升机就在不远处盘桓,步步逼近,警笛长鸣。孤胆英雄似的男一号,已经把大BOSS逼至岛上的绝路!   裴琰眼底射出一丝志在必得的期待。   这表情很符合他下一秒就要把眼前人揍得落花流水、追得无路可逃的剧情发展,尽管这表面上的英勇无敌、所向披靡,并非他此时真实的心情写照……   两台摄像机,一台架得稍远,拍摄整个画面;另一台机器距离非常之近,摄像和助理怕被摄入镜头穿帮,头和身位压得极低,几乎下巴磕地趴在滑轨上,艰苦地移动,镜头就在裴琰庄啸两人的脚边……   太近了。   裴琰一脚踹过去,带起的灰尘土屑“轰”地扑到摄像师脸上,也扑到庄啸脸上……   再一拳直接以硬碰硬,互相砸进肉里。骨头和骨头相撞然后扭打着翻滚在房檐上,“哗啦啦”泼下来一大片瓦砾……   飞沙走石,动作极快,这就是真正的大片。   人在山上,仿佛是浮在海岛的云端,不放慢镜头都看不清动作。   远处聚着好几层人群,都是不收门票围观拍电影的当地村民。庄啸一脚扫出一阵带了烟土的气浪,裴琰猛地后撤。围观妇女头上顶的篮子里,一篮晒干的辣椒都被震出来,都看呆了。   也亏得俩人脚头有准。动作设计组在一旁抠着本子,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磨,指哪就要能踢到哪,不会把摄像机镜头踢碎喽。   庄啸翻滚着掉下房檐。那间破房子已经摇摇欲坠,在凶悍的拳脚之下毫无招架之功,就需要暴力拆迁队帮忙来最后一铲子了。两根梁子直接被他俩撞松,再也禁不住几下拳头,“稀里哗啦”地往下掉七零八碎,挟裹着庄啸一起倒向地面!   裴琰在这个不需要他跳楼的镜头里,紧跟着也跳下去了,猛掀开半根几乎砸到庄啸的木头……   有些镜头可以带护具,有些不能带护具。庄啸当时穿的就是一件撕出裂口的紧身背心,拍的就是拳拳到肉。对于武行而言,这就是你养家糊口的工作,没有在镜头前跟导演喊疼的。   “有事吗?   “出血了,好像……”   裴琰从地上翻身站起来,过去扶住人。   “没有。假血。”   庄啸说。   讲实话,这样的肉搏场面,假血或者真血肯定都有,根本分不出来。汗水和泥土在身上混成一层“腻子”,血从发根上和肩膀上悄悄洇出来,再被汗水稀释成浅红色……到底假血还是真血,只有庄啸自己门儿清。   裴琰在对方面前,一定是使出浑身解数,毫无保留,也不敢保留。   在戏外没这个机会,他自知不如,打不过,对庄先生是心服口服。打软了觉着是不尊重对方,打太狠了自己先过意不去,又怕失手打坏了……   亮出来的拳头是硬的,心情却是柔软的。   还偏偏要像打了鸡血一样狠辣玩儿命,招招都是奔着要致人于死地,你死我活似的。摄像机就架在眼么前,每分每毫表情都收进镜头,你表情稍有瑕疵,导演都要抓狂NG重来的。   镜头里绝不暴露任何暧昧或轻佻神色,就只有仇人相见眼底喷血式的复仇和厮杀。   那感觉挺搞笑的,绷不住的人分分钟都会出戏笑场,因为在庄啸的台词里,句句都是从牙缝里滋血,口口声声要为惨死的“弟弟”报仇。   裴琰听着那些台词,你心心念念的“弟弟”,不应该是我吗?   ……   “动感,动感!拳脚要带风!!   “就是要站不住的感觉!!”   导演一直在喊。   两人在屋顶追逐厮杀,肥查和一班人开着吉普车在下面,追逐着他俩飞速移动的脚步。肥查的头发胡子被海风吹成一丛张扬的水草,每个镜头间歇都大喊大叫,在现场已经太投入了,热血沸腾的。   烟尘遮天蔽日,两人被风裹着,裴琰就像剧本设计的那样,就是贫民陋巷出身的英勇无畏的功夫小子,眉目英俊步履潇洒连摇带晃,每一脚出去,自己都好像就要飞出画面、飞到海里去了,却又被对方肢体纠缠着再捞回来。   他被踢下房顶时,猛地以脚背勾住房檐,惊险地倒吊。腰上有保险绳护身,很安全的,但庄啸暗地里抓住他脚腕不让他真掉下去的“小动作”,让他更放心,比保险绳还安全呢……   他们疯狂地奔跑。在大部分动作空间里,他其实都打不到庄啸。庄啸每次都能巧妙地躲开,用镜头的借位效果让导演甚至观众都以为,那一拳砸到骨头了,其实裴琰自己心里清楚,庄啸的脸、肩膀,还有小腹大腿,实在太灵活,几乎每次都是绕着他的拳锋或者指尖滑过,让他沾不上身,让他就是“吃”不到那块肉……   一个镜头CUT的间歇,裴琰借着惯性撞到庄啸,轻推开对方,抱怨似的哼了一句:“跑什么跑?我都打不着,我就没打着过一下!”   “打不着是你的事。”庄啸怼他,“你还要怎么打?”   裴琰轻声回道:“你不躲,我也不会真打你啊……   “别人拍吻戏、床戏是借位,不亲上,不是真搞。你忒么拍个动作戏还跟我借位,不让我碰上?”   庄啸抬眉瞅着他:“不用挨上肉就能打得漂亮,还不够?”   裴琰半笑不笑的,唇边有些小表情:“哥,敬业点儿成么?”   庄啸:“……”   裴琰抱怨完这句,立刻就想咬掉自己舌头。   他赶紧就别过视线。有些话说出来就很像调情了,不合适两人之间关系。工作就是工作。   他也没想这样,可能因为戏快杀青了,相处的时光就要在眼前结束,被海风吹散成一片一片零散的回忆,还是没忍住,想让这份回忆更美好。   紧接着是个狠把式的大镜头。一根小臂粗的铁家伙向他抡过来,致命而凶狠,裴琰在镜头里快速躲开,迈着交错步突然狠狠一脚,踹向对手的小腹!   这一下庄啸就没躲,是迎上来的。   没躲却让裴琰一阵心悸,寸劲之间就想收力,差点儿让自己小腿抽筋了。庄啸撞上来时腹内带气,猛地擒住他小腿!   两人凌空来了一招“乌龙绞柱”,以裴琰那条腿为轴,两人全部腾空翻了起来,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庄啸旋即拖着裴琰一起摔下光影斑斓的房顶,跌向满目疮痍混乱不堪的街道……   啊——   俩人都迸出低吼和一串喉音,自然的反应,都不需要演技了。   裴琰是摞在庄啸身上砸向街道!地面疯狂地撞向他眼膜,他两手拼命试图去撑地,卸掉自己分量,别砸到对方。而庄啸是侧身以一侧肩膀吃力,撞下去,护住后脑,同时撑住他胸口,也没让他磕到地上。   周围一群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频频呵气,这两个拍戏不要命的疯子,就是拼着谁更敬业、谁更不要命么……   这里原本应是三个镜头拼接,打架是一个镜头,摔落房檐是第二个镜头,砸到地上是第三个镜头,电影里花哨炫目,其实都是不断地剪辑拼接,最后由后期抹缝儿修饰。然而,三个镜头愣是让两人再次打成一个长镜头,一气呵成就没有停顿,效果无比逼真而惨烈。   庄啸最终精准地落在助手们提前铺好位置的海绵垫子上,毫发无损。   砰——   扑哧——   这回不用再抱怨了,吃到肉里了……   撞进垫子的冲击力仍然很大,有那么几秒钟眼冒金星,眼前景物像是拍行走镜头一样乱晃,时间停滞……   裴琰找到焦点时,他身下压得就是庄啸,压得结结实实。   “没事吧?砸到你了吗?!”   他第一句是问这个,真心地体谅,赶紧从对方身上移开了。下坠的冲击力多大啊,能砸折,砸瘫。   庄啸仰面朝天躺在垫子上,头发散乱着(刚才被裴琰打散的),脸侧挂的也不知是真血假血,对他笑了一下。   庄啸笑得从容:“我心里有数,磕不着你,甭担心。”   裴琰:“……”   庄啸笑说:“敬业啊,老裴。”   裴琰被这一下摔得脑袋发热,愣了一秒,怎么挪开再怎么厚着脸皮挪回去!他全副分量都拍上去,重新把庄啸压了个严丝合缝、结结实实。   肥查已经下车跟周围人击掌了,特意弯下腰对着裴琰的后腰屁股拍了一掌,表示赞许和疼爱:“厉害!漂亮!儿子你今天很帅!!”   对裴琰的称呼又悄悄变了,透着那么一丝亲近。对于武行而言,导演的信任和器重,就是一场一场戏溅血拼命挣来的。这一条肯定过了,非常精彩,不用再摔第二遍。   “你有数?没事啊?吓人啊?   “不嫌我沉么?砸不坏你?那我再多压一会儿……”   裴琰就是借着庄啸的一笑和肥查的一巴掌,顺势撒个疯,耍个赖。心早都烧化了,脑瓤子都化了,身上究竟哪和哪已经贴上、摸到了,其实也辨别不清……他情绪热烈,呼吸急促,血气阳刚,哪怕就是贴合一秒,了一个心愿,点到为止,也不会做得太过分。   后背后腰都摸到了,手感绝好。   是他喜欢的身材,喜欢的腰、臀和大腿线条,最喜欢的那种样子。   而且,还是他喜欢的在床上半强迫着碾压对方的姿势……   脑子里烧的是“有今天没明天”一般惆怅的剧情,表面上还要装得满不在乎,众目睽睽之下放浪地一乐,让这个拥抱不留痕迹,彼此的脸只剩几公分距离。   裴琰在庄啸身上腻味了也就片刻,互相架着做个“老子饶不了你有种继续掐啊”的肉搏姿势。庄啸低吼他一句:“挪开了!”裴琰立刻调开视线,乖乖地撑起,打个滚儿逃离三米之外。   ……   裴琰爬起身才觉得疲惫,也就是在庄先生面前逞个强,背过脸来立刻就想趴地上挺尸,胳膊腿都像灌了铅。   脸上一层泥血混合物,头顶直射的阳光让他眩晕。   胃很不舒服,早饭他都没吃。他是从昨晚上开始发低烧,温度也不高,不至于影响他开工,但确实影响他的状态。   强尼吴已经进剧组来照顾他了。这人一如既往地穿着衬衫西裤,端着一派假斯文的绅士风度,也不嫌热得慌。“老干爹”叉着个腰,脚步徘徊,着急找他说话。   强尼吴对裴琰咳了一声,勾勾手掌:“哎……”   裴琰晃悠着过来,还是一脸不在线的状态:“干什么啊?”   他从属于他的专用椅子上抓过手机,瘫坐着,埋头开始刷屏。视线蓦地聚焦,停在网站推送的头条上……   拍摄区之外,挺多人方才都在围观,包括他们庄家班的武行,以及经纪人包鹏志。   包小胖丢开手机,摇头:“我就知道掺和上那位就好不了,又有热闹啦。”   萨日胜安安静静地刷屏,坐姿不动:“什么?”   “姓裴的呗。”包小胖道,“但凡有个新戏上,狂炒作。我觉着他们公司给他走的就是高端自黑路线,本来就一身黑点,一路黑着都能黑红了!   “现在的受众就吃这一套,不怕明星有黑点,就怕这人没新闻没热度——粉丝是不是也都有‘反派情结’?裴先生就这么个人设啊?”   直肠子的小萨同志,一贯比别人反应慢半拍,对娱乐热点一概缺乏敏感度。糙砺的手指慢腾腾地划过屏幕,终于划到两个熟脸半裸美男的合体照,手指头一抖,差点儿把脆弱的屏幕摁出一个坑:“什么东西……”   “有这场戏么?谁整出来的?”萨日胜很直的肠子本能地抵触这类画面。   “反正咱们没放料,戏还没杀青就开始下猛料,还能有谁?”包小胖轻轻摇头,下巴一横,示意不远处的裴先生。   裴琰已经拽着强尼吴到一边去了,瞪着对方质问:“搞什么鸡巴玩意儿?这是你给他们发的通稿?”   其实也没鸟儿大的事,就是一篇宣传稿。网站头版以及各大营销号这两天集体推送,一看就是为新片打热度的。宣传选取的角度比较新颖,或者说十分烂俗,标题就是《新醉拳上演激情双龙会,裴琰庄啸暗度陈仓床上肉搏》。   某些词汇把他眼球快戳瞎了,裴琰脸色都不对了:“这他妈谁写的?谁跟谁上床肉搏了?!”   炒作渲染,惯用手法就是这样,宣传个电影偏不讲正经内容,专门往无关事情上东拉西扯地撩拨,把真实剧情偷梁换柱,再往观众的高潮点上狠戳几下。明明就没这回事,说得都跟真的似的。   配图概括一切,选得很巧,就是庄啸在片场穿着暗紫色丝绒睡袍、敞胸露怀的镜头,庄啸手端红酒,男人蓬勃的欲望在眼底流动,胸口泄出一片性感的肉色。这张图与另一张照片合成在一起,裴琰侧卧在豪华大床上,挑逗动作暴露着令人血脉偾张的激情,背部肌肉张扬,眼神狂野……   裴琰确实拍过这场床戏。   忒么这场戏是跟庄先生拍的吗?!   两场戏里,那位女二号巧克力美人被切进碎纸机了么?   合成照片恰到好处地给他截在臀线位置,几乎露了,看起来就好像他什么都没穿,还欲盖弥彰地打了一点马赛克。他与庄啸的视线在照片中交会,恰好四目相对,庄啸摇着杯中红酒,扯开睡袍,而裴琰的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床上扑向这敞怀调情的英俊男人……   强尼吴低声咳了一句:“老裴,你不要这样暴躁嘛。也没什么,国内放映的时候肯定是删减版,这些全部都要减掉,观众也看不到什么啦。”   这回轮到裴琰叉腰,瞪着对方:“这段镜头根本不会上映,甩这些照片出来干什么?”   还用问么,当然是用床戏噱头把关注度炒熟,胃口先吊起来,赚到眼球和票房才是关键。   但是在裴琰眼里,这就是出卖他,踩着他的名声和节操来赚这个眼球。   他指着强尼吴:“那晚我跟你说了实话,你他妈出卖我?”   “我没有,”强尼吴一看他真急眼了,立即否认,“我不会那样。”   “你不会吗?!”裴琰真怒了。   “不会。”强尼吴突然严肃了,一脸掏心掏肺地望着他,“老裴,我们两个互相这样了解了,我知道你心里真实的意思,我拿这种事给你‘炒作’?不可能嘛我……”   裴琰抬头寻么庄啸。庄啸带着一身伤妆走向休息区,戏份还没拍完,都懒得用毛巾擦汗擦血,省得补妆。包小胖搂过庄啸,交头接耳说着什么,给庄啸看手机……   裴琰懊恼地暗骂了一句,真的很心虚。   作者有话要说:   几条剧透:1.这是一篇关于两个男人之间低调含蓄爱情的纯感情文。从暗恋到明恋再到……   2.这是一篇甜文……功夫巨星“裴庄时代”。   3.进度还早呢,还要磨呢,有波折才够甜。 第十九章 嘲弄   这事真不是强尼干爹搞的。恰恰因为“知道”“了解”,强尼吴不敢给他走那个路线炒作。但裴琰的反应比强尼吴预料的炸裂得多,火爆脾气,说炸就炸了。   裴琰把越洋电话拨到罪魁祸首那里,等到他公司团队那边一接电话,张口就骂:“你妈B的不想干了老子让你丫现在收拾东西给我滚蛋!!”   骂完了才琢磨过来,公司里一群牛鬼蛇神也不是他雇的,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但他还真没权力让谁直接就滚蛋。   接电话的是个助理,没敢吭声,直接把电话递给正主章欢。   章欢在电话里笑吟吟的,解释道:“老裴,别急赤白脸,没你的事,你不用操心宣传事务。你专心拍你的戏,我们负责策划和宣传。”   “你妈B的没我的事儿!”裴琰甩嘴骂了对方,“你他妈把稿子给我都撤了,你怎么买的你让营销号立刻删帖!”   章欢不温不火软硬不吃似的:“老裴,这只是第一波先炸个眼球,看看观众反应么。如果粉丝的反响符合我们期待,就顺势给你和庄啸造一对CP,假若风向不对,就赶紧打住,这种事无伤大雅啊……你怎么啦?”   “你丫滚蛋!炒你跟你亲爹抱着舔的CP去,甭他妈编派我。”裴琰说话是真不客气、不给面子,“我不玩儿这个,你给我删干净了。”   隔着大洋,从话音都听得出章欢被骂一脸狗血的尴尬和微恼:“干吗啊你?不至于吧……?但凡一个剧的宣传,卖腐是必然的,人家都是官方幕后推手在卖腐,粉丝也吃这一套,不然那些剧在网上都怎么火的?我怎么你啦?”   裴琰说:“我不吃这套,我嫌恶心。”   他心里真实想的是,我怕庄先生嫌我恶心。   庄啸瞧见这些乱七八糟的心里怎么想?以后见着我这种人都要绕道,有多远躲多远。   心里没事的人,不会介意这种没头没脑也没料儿的炒作,连“绯闻”都算不上。圈内人熟门熟路心知肚明,谁上钩跟着舔谁才是傻逼。   裴琰恰恰是心里“有事”,在心里把某个人看得很重要,不敢有丝毫亵玩的念头。   他觉着他自己现在就是那个被剥光了挂在鱼钩上做饵的傻逼。   网上已经刷出话题刷出热度了,热搜关键词都是某人和某人床上肉搏,全是那几张照片。   要不是片场忙乱,实在没工夫详细掰扯,裴琰差点儿要当场给国内的王苑玲打电话,跟总监投诉骂街,什么玩意儿啊?单恋本来就烦心,你们都别来硌硬我烦我。   他就这爆脾气,谁都不吝。   他不住地抬头瞟庄啸的反应,心特别虚。   庄啸就坐在不远处,目光神情难测,也没什么横眉冷对的反应,就没有炸,面无表情地把手机丢开了,都懒得看。   “多大个事,你没上过头条?”章欢在电话里嘚吧着,就没停嘴,笑得也很尬,“老裴,别生气,电影将来正式宣发和上映还早着,到时谁还记得有这一篇?你还能天天都上头条?”   裴琰冷冷地回了一句:“傻逼。”   说完“啪”地挂断电话。   敢这么在公司里讲话的,也就是他了。   强尼吴一个劲儿给他打眼色:干吗啦?算啦宝贝,你不要这么暴躁……你平时得罪过多少同行,你自己心里有数么?   “大家都懂这是宣传需要,有事公司顶锅,又不会牵扯到你身上。再说,庄先生那个人,他以前真材实料的绯闻多了啦,这点小事,边角料都排不上,人家都没有炸毛……”强尼吴说。   裴琰一听就想反驳,没骂出来,可能是听见“绯闻多了”这四个字,又不太舒服。   强尼吴行事作风比较绅士,抢饭都比别人蠢笨手慢,从剧组的餐车上就没抢到手撕鸡肉卷和牛肉卷,就剩下贼难吃的夹黑豆肉末的煎饼了。   裴少侠上回就吐槽过,把老子家乡最美味的煎饼果子都能仿得这么难吃,也就美国佬有这个本事!   强尼叔一回头,包小胖递给他两个鸡肉卷牛肉卷的饭盒:“帮你们裴先生拿的,吃吧!”   私底下,包鹏志啃着鸡肉卷,在片场的一角跷着二郎腿感慨:“咱们老大这人,就是不跟那帮幺蛾子的计较,永远都是别人找碴儿黑他,他也不呛,做人太厚道……做人厚道他妈的就是总吃亏。”   一群小弟七嘴八舌嗡嗡地议论。   “裴琰这人,野心不小的,一看就很想红,想红简直想疯了吧!你看他在老家伙面前这么拼,你见过拍戏这么拼的?他就是跑来打一瓶酱油就走么?”   “这小子特别跩,访谈都不露脸,对记者也不爱搭理,上回在东方广场酒店地库,一钢管子打爆了狗仔的车胎,是他干的吧?事后拒不道歉,跟‘雷行工作室’那一群狗仔门创始人在网上怼,坚决不低头,公司也都给他抹平了。后来‘雷行’就不敢跟拍他,怕被打,他后台很硬的。”   后台不够瓷实,不会一进圈就能上男一号,还敢放话不接配角。一个新人想露脸出头,要么拜佛求神乖巧地做人,该跪的时候要麻利儿跪,该卖的时候要肯卖;要么,你就家底厚实,后台公司牢靠,对谁都不用跪了。   “他出道就签了‘嘉煌兄弟’,他们家跟嘉煌大老板什么关系?力捧,硬得很。”   “网上八卦是不是真的?”   “正主没回应没承认,但应该就是吧。他们家就是那边儿人啊,据说在城里五大道有一栋‘故居’,民国时期有一位代理大总统姓裴,历史书里有的你们知道吧……?嘉煌的老总也是世家子弟,文化人儿,都一个圈子的。”包小胖悄悄给小弟们总结道。   “你们差不多的行了。   “盒饭太难吃咽不下去吧?   “话真多。”   庄啸淡淡地甩出几个字,把蝎蝎螫螫的一堆人的嘴都给堵了,都不敢嘚吧了。   ……   下午有一场特技重头戏,是要考虑用替身的。   庄家班武指一群人都在忙碌,在山崖的一片房顶上搞起两根吊臂,吊起一个特制的房顶。这房顶是假的,是剧组的道具模型,看起来就跟真的一样,黑压压一个大盖子,有坡顶有斜度,就是给两位主演设计的高难度惊险场面。   两个主演需要上威亚,全副武装。   身上减负,脱到不能再脱,就剩下很薄的一层衣物,都不用上手抓扯,海边悬崖上随便来一阵狂风,都能把身上一团破布扯成布条子。庄啸吊上威亚,被带至高空,飞檐走壁一样就上了斜顶。身体完全悬空,纯粹靠助跑的惯性和身体控制力,在很高的斜顶上试跑了一圈,又跑回来。   步伐带着风,很潇洒。道具屋顶悬挂的倾斜度和高度让底下人都眼晕,让裴琰一直不错眼地盯着上面的人看……   萨日胜也装上保险绳了,瞅着庄啸下来,赶忙上去说:“我上吧?”   庄啸一摆手:“试过了,没什么问题,我可以。”   萨日胜毕竟更年轻,体力好,不怕受伤:“哥你没必要上这个,我也可以。镜头远,没有你正脸。”   庄啸婉拒了:“我做。”   人都有这样较劲的心理,遇强更强,总不甘心比对方做得差了。男人心态都一样的。   在剧本里领个便当,都一定要比对方死得更精彩漂亮、血光四溅让观众刻骨铭心。今天这场戏,就该庄啸饰演的大Boss领便当了,全场围观等着看他怎么挂掉,需要泼多少桶血。   小萨同志又被晾一边了,愣神,不开心呢。   萨日胜这几天在片场简直是白拿岗位工资,嘴角叼一根草棍无所事事,偏偏又没有酒和烧羊肉开胃,着实无聊。他们老大偏偏也很逞强,每个镜头亲力亲为,就是不用他这个御用的武替!   当然,庄啸平时也很敬业,但好像从没像这次这样认真和较真,每个动作一定跟裴先生蹲在监视器前一遍一遍地细抠……   萨日胜又想起网上的裸男PS照片,忒硌硬人了。真要让他替庄啸这段戏份,就不得不跟裴先生贴着胸口翻滚肉搏了,他还不乐意沾姓裴的呢。   裴琰站在那儿试威亚,离庄啸很近。   威亚绳绑得很紧,绑紧了就勒得慌,勒到男人怕痛又容易充血激凸的部位。他绷着脸不吭声,低头扯自己裤裆鼓捣了很久,就今天不想太暴露。   还是忍不住斜眼瞟庄啸那样子……操……真他妈好看。   身材很好,偏偏裤子又太薄,有前有后,凹凸有致。   “哎,那个什么……我跟你说件事。”裴琰穿着一身麻烦的“套装”,溜达过去,说话声音不大,低眉耷眼儿的。   “看见了。”庄啸回答,低头也在扯裤子。   “……”   “看见什么了?”裴琰瞟着对方。   “看见网上的床戏八卦了。”庄啸跟他对瞅,怎么着啊?   裴琰本来挺心虚的,“噗”地就笑场了:“呵……真不好意思啊,就是想跟你解释一下。我事先不知情的,我让他们都去删了,甭搞那些下三路的无聊套路……肯定都删光,你别介意,成么?”   两人并排站着,背对旁边一群人,低声开小会,都在埋头狂扯自己裤裆——确实勒得慌啊。   庄啸瞅他:“内裤不能穿太紧的,不舒服。”   裴琰皱眉:“也没很紧,这威亚衣不合身,尺码小了。”   庄啸忙说:“不合身你让他们给你调,调好了你再上。”   裴琰吐槽:“已经都给我捆死了,都他妈动不了了,难受!”   “……”   庄啸:“勒吗?”   裴琰:“勒啊!”   “真勒啊——”庄啸唇一动就暴露酒窝,“不勒你也得说勒得慌。”   冷不丁来一句,让人防不胜防,裴琰回了一句“操!”   可不是么,做武行的,在片场上不嚷嚷说威亚衣尺码太小了就好像灭了爷们儿的雄风似的,所以永远都嚷嚷自己威亚衣的裤裆太小,勒着了。   裴琰只能在心里吼了三遍:我尺寸真的很大的,没想亮出来给你看。   庄啸问他:“那张图谁P的?不是你心血来潮P出来的?”   “我闲得啊?”裴琰断然否认,“我没那么无聊。”   庄啸揶揄他:“我也觉着不是你P的。胃口不小,你吃得下去么、啃得动么!”   庄啸转身走开了,裴琰才琢磨过来这话里有话的含义。我勒个操庄啸竟然嘲笑他不行,明摆着那方面瞧不起他……   裴琰被甩了一脸极其复杂的表情,气坏了,又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跟对方叫板:你试试老子啃得动啃不动你这样的,庄先生你给我回来。   我是1,你知道么?   我没想动你罢了。我也就看看你……   庄家班老大难得跟他多聊几句,有意无意地开几句黄腔,他又觉着很暖,好像庄啸对他就比对旁人要亲近些,挺和谐的……   这人其实也爱闲扯淡开玩笑的?   大哥的冷漠脸都是装出来唬人的吧……   裴琰也被吊到高处试了两次,再被吊回地面。   正式开拍之前都很慎重,沙云飞在吊臂上面不厌其烦地调试机械和绳索,动作设计组和武行小弟们轮番上阵,走位演练,要保证万无一失了才敢让两位大明星上去实战。   裴琰从高处吊了一圈回来,威亚衣里面攒了一泡子汗。   汗水不受控制地开始往下流,衣服粘他身上,突然特别难受,他缓缓弯下腰去,撑着膝盖,无声地顿了很久。   他带着那身罗里吧嗦的装备还走不远,只能悄悄挪到一边去,   脑门和后脖颈子都湿了,浑身蒸出虚汗,在旁人发觉他脸色不对时,他弯腰一声不吭地吐了……   庄啸回头……   中午吃的什么墨西哥风味的鸡肉卷和牛肉卷,在片场盒饭里面已经算是开胃菜,总比凉不唧儿的香肠热狗好吃多了。庄啸他们都吃的这个,饭不会有问题。   他一手撑着墙,从里到外吐了个干净,中午饭全部吐掉,把胃倒空。   庄啸同样拽着一身难缠的保险绳,挨到他身边:“你怎么了?”   裴琰弯着腰,摆手,开始狂呕酸水。   庄啸抓着他后背:“不舒服……?你是不是病就没好?”   “本来也没病。”裴琰说。   庄啸一手捂住他脑门,立刻沾了一手的汗。汗是凉津津的,庄啸立刻说:“你都发烧了……回去吧今天别拍了!”   裴琰自己心里有数,他身体素质很剽悍的,偶尔感冒低烧,没有大碍。   事实上,他前几天拍完那场海战就感冒了,身体一直不爽,也挺过来了。昨晚低烧一宿,他觉着自己还能坚持。   急脾气的人,赶紧拍完完了,就不想请病假,也不想耗在这里,心中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   他们干这行的,请病假不像在学校、公司里请假那样简单。你演的是男一号戏份,你挂病假条了,全组的人这一天就全都得歇,机器和租用的场地都要停工,全组的人等你一个。多耗一天就吃掉一天的钱。   大型的机械装置和房顶模型现在就吊在那里,今天不拍了,明天还要重新测算和试跑,重来一遍。   裴琰倒不会那么善心地替制片人算计一天成本。   他对身边那位说:“道具都装好了,你都吊上了,甭耽误你时间。”   他不想浪费庄先生的时间,显得他关键时刻掉链子不如人。   庄啸没应他,回头就喊沙云飞:“换替身,找个人替老裴,这样不能上去。”   强尼吴着急忙慌地跑来,扶着他的腰:“有没有事啊?扶你回酒店啦?”   裴琰弯着腰喘息:“最后一场戏。”   强尼吴说:“真的没必要这么拼,搞什么,你拼给谁看啦?”   裴琰抬起汗湿的眼皮瞅着对他最知根知底的老干爹,轻声道:“我拼给他看啊。”   强尼吴:“唉……”   强尼吴小声出主意:“他们庄家班有几个替身很不错的,有一个年轻的,身材和你差不多。可以让他们先试试嘛,假如效果不好你再……”   “用不着,”裴琰一口回绝,“我不用他们的人!”   就这么犟,真没辙。   老干爹叉着腰原地转了三圈,替这个顽固又暴躁的熊孩子操心。   旁人在背后是怎样非议他的、都说过什么闲话,甚至方才庄家班一群武行议论他的家事……裴琰耳朵特别尖,心也拔尖,明镜儿似的。   有什么可议论我的?   我不行么?我比谁差了?走上今天这条路混到这个名气,不是老子一场戏一场戏拼出来的?脾气大怎么了,就是拔份儿怎样,打爆了狗仔队的车胎你们又能奈我何?这年头,在片场流血流汗卖命的还不如下了戏回酒店跟投资方大佬求宠卖笑的么?有没有真本事拉出来练练,我拿不出手吗?   从来习惯了横着走,我难不成还要跪着走?   …… 第二十章 遇险   导演助理过来,向裴琰确认了两次他OK,可以继续拍。   裴琰说,没大事,反正所有人都穿威亚衣,又不会摔下来。   他嚼了两颗薄荷糖,漱了漱口,吐到一边。   脸色还是发白,但身子骨硬朗,浑身肌肉绷紧。   这回轮到庄啸盯着他看。庄啸在不远处频频回头瞅他,明显就不放心,但又不能直接动手把脾气别扭的裴先生扛起来弄走。   两人都在手上打了很多白粉,防止手掌打滑。   庄啸与他错肩而过,特意叮嘱了几句:“老裴,待会儿打完前两个镜头,停下来,别直接摔,缓一缓。最后那个镜头,是我先踢到你,你先摔,带动房顶倾斜,然后我再摔倒,你把我弄下去就行了。”   ……   高空的风特别大,完全站不稳,脚底下都好像找不到根。   上去三十多米,还没做动作,风吹得人一身冷汗全消,皮肤上挣扎着重新又浮出一层汗,身体不由自主发抖。氧气突然稀薄,喘不上气。   眼皮底下是密密麻麻许多人影,导演在底下喊,上面有人用通话器传达导演的指示。他们两人吊着绳索从不同方向冲向对方,相撞,撞出火花,一番眼花缭乱的纠缠打斗之后,再摔向房顶屋脊的两侧……   两人可能都撞了肩膀,肩胛骨后面撞到坚硬的房顶模型,眼花,挺疼的。这玩意儿为了承载他们的分量,做得相当坚固,边缘还有钢筋和钢索。   之所以需要做出一个模型屋顶,是要拍摄山崖上房屋倒塌、房顶整片掉落滑坡的壮观情景,而他们两人就要在滑坡的瓦砾碎屑上面挣扎,拍出这个惊险的场面。   导演助理坐在吊臂车内,替肥查喊“开拍”了。   耳畔一切喧嚣都随静止的时间一起凝固,瞬间变得很安静。   脚下板子开始动了,裴琰知道这是设计好的情节。由钢索牵引着,整个屋顶开始发生剧烈的倾斜,他们已经站不住了。   庄啸那边开始跑了,不跑就无法维持平衡,要摔。裴琰这边也得跑,往相反方向跑,两人全都像瞬间失去重心和平衡,在倾斜的瞬间翻滚在一起。   后腰的保险绳撞出恐怖的动静,几乎把他们缠在一起。   眼前一片白光,手掌全湿,裴琰一脚出去大约是踢中了庄啸,紧跟着后面的动作已不是按部就班的设计。他猛地抓住庄啸,“撕啦”一声,好像扯脱了对方肩膀一层单薄的衣物,他往深处滑下去了。   房顶整个掀起来了,往悬崖下面冲去!   周围飞沙走石,烟土弥漫人眼,人造的滑坡声势浩大!   这都是设计好的,看似惊险,其实并无危险。他们吊在上面,只需要蜷缩身体进行必要的自我保护,躲开这片崩塌的土石碎屑。镜头拍好之后,后期抹掉威亚线就搞定了。   庄啸是距离裴琰最近的一个,别人都离得很远,只看到地震山崩一般壮观的全景。翻滚之间,他注视裴琰的面部表情,他是那时发觉不对劲。   “哎!”   庄啸哼了一声,没来得及喊,自己也摔得七荤八素。   裴琰两手是要抓他,本不该有这个动作,裴琰就不应该莫名其妙去抓他,应该踹开他……那两只手从他身上抹了过去,竟然没抓住,泥土喷溅在两人脸上与冷汗混成一层泥浆质地的面膜,裴琰面孔模糊,遍身冷汗,好像突然失控了,沿着倾斜的巨大板子就掉了下去。   庄啸下意识回身就是一把,想要抓住人。   又是“撕啦”一声,裴琰自己的分量让衣服不堪一击,在庄啸手心里四分五裂,露出一片胸口,然后再次下坠。   近在咫尺的一晃,面对面看得很清楚,那时瞳孔失焦,突然之间的,好像一下子就没有意识了……   他也不会掉到哪儿去,威亚衣还绑在身上,钢索会将他吊起在半空,不会摔成肉饼。但形势瞬息万变,危险是顷刻间袭来,倾斜的假屋顶像在半空中抡起一只巨大的巴掌,向着他们拍过来了!   正常姿势是要双手抱头护住要害,消力缓冲,用脚一蹬,潇洒地荡开。就跟电影里演的,人猿泰山似的。   一个最稀松平常的特技动作,裴琰却没有屈身护头,横着就向那巨大的带钢筋的屋顶撞了上去。   “哎——”   庄啸喊了,探身当空抓住裴琰一条胳膊,反应也是飞快!   他抓住的人没有说话,没向他挣扎求救,这更加不寻常。裴琰全身都抖了,肌肉陷入痉挛状态,脱力地下坠。   手臂因出汗而打滑,庄啸抓不住了,纠缠的保险绳裹着他们。   飞崩的土石方像张开吞噬的大口,后脑毫无防备撞向那恐怖的、坚硬的房顶模型。几乎就要撞上去了,庄啸猛地抓住眼前乱晃的一根绳子,就是那根吊在裴琰腰上的威亚绳,生生地把人拽了回来……   瞬间,房顶整个完成倾斜,从水平翻转成竖起的状态,在几十米的高空,场面极其惊险。   过程就是短短的几秒钟,原本设计好的脚本,底下人甚至没察觉到上面出问题了。   “老裴!!   “睁眼!!   “你睁开眼!护头!!”   “……”   庄啸不住地大喊,死死拽住裴琰后背上的绳子,始终没有撒手。   裴先生的脸就在他眼前,很近很近的地方,眼神呈灰蒙蒙的一线,好像完全听不见他喊。   他撒手了裴先生就会荡出去,撞到哪根钢筋或者绳索,在毫无自保能力的状态下可能伤到头,可能划花脸,磕坏了头可能致命。   这个镜头拍完,下面的人都反应迟钝,才晃过神来,发现高空出了事故,片场大哗。   钢绳把两人送回地面,庄啸抱着人下来的,而裴琰脸上、胸口全都见了血。   肥查十分吃惊,也暗暗变了脸,当即拨打急救电话,无论片场事故还是演员受伤都不是小事。美国这边的911,但凡拨出去就是三个部门齐发,五分钟之内救护车、救火车和警车全部抵达。警察都跑过来了。   裴琰还裹着威亚衣,被平放在地,浑身滚烫抽筋,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看起来情况不妙。   怎么会这样?怎么弄的?怎么会这样?!   所有人都没料到,现场嘈杂混乱。人就是突然的高烧,发病,呕吐,脱水,然后昏迷……   那层装备还特别难脱,把两人缠在一起,裴琰呼吸艰难,周围人七手八脚替他扒衣。庄啸一直背对,终于从一堆缠绕物中间解脱出来,迅速调头走开……   强尼吴跪在裴琰身边,惊惧地一直喊,老裴,怎么啦!你伤到哪里了,哪里撞出血了?你流好多血啦!   医生上来检查瞳底,赶紧给伤员捂上氧气面罩,挂上吊瓶,物理降温,同时抬上担架。   武指团队的脸色都不对了,都不说话,一片阴云。这他妈的属于事故,道具出问题还是吊臂出问题了?威亚衣没有穿好?绳子断了吗?刚才哪儿出差错了?   包小胖瞅了一眼自家老大:“您刚才没事吧?”   话没说完,血已滴到他脚边。   包小胖也吓一跳:“啊?老大……”   庄啸不吭声,一路往自己的房车那边走。   不要抓威亚绳。   不要抓威亚绳。   不要抓威亚绳……   这是每个武行演员进片场头一天,就应当牢记的基本常识。那个绳子不能徒手抓,那玩意儿是切手的,手感跟钢条差不多,谁碰绳子谁他妈脑子进水了。   他当时也没有脑子进水。千钧一发,谁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类事故。裴琰那时候浑身抽筋,就坠在他眼前几寸的地方。平时那么臭跩牛逼恨不得在他面前日天日地的狂人,好像突然就不行了,死沉死沉地就挂在他手上,浑身湿透双目失神地坠着……   庄啸脸色发白,鬓角也是一片湿润,汗水横七竖八地滑落,沿着脖颈流向胸口。   掌心有一条很吓人的切口,受力的食指和中指第二关节也有细碎伤口,鲜红的血顺着指尖往下流。   危险过后才察觉这股让人几乎伤骨断筋的剧痛,庄啸眼球都红了,一腿跪在房车的车门台阶上。   萨日胜冲过来,从车中翻出一卷宽幅纱布,扯开纱布帮庄啸捂住手指。   医生过来做紧急的消毒。   庄啸左手抠进车门框子,头抵在车门上。一瓶碘酒泼到右手上,庄啸抓着车门爆出“啊”的一声……   十指连心,特别疼,疼炸了。   医生说,庄先生,您跟车去医院拍片子缝针吧!   包鹏志低声抱怨一句:“老大,您跟姓裴的犯冲吧?沾上他就没好事儿。   “你看明儿一早网上怎么说吧。”   ……   裴琰都没有看到这些。   他那时确实昏迷了,在浑身抽搐的状态下十分痛苦,从来没病得这样严重。   该着他又在庄啸面前栽了一回面儿。假若事先知自己会在一个高空特技动作上失手坠落,还要连累对方负伤,他绝对一早回酒店趴着去,绝不逞能。   处理急救的当地医生询问他们剧组,还有其他人发高烧吗?有人呕吐腹泻吗?你们剧组有多少人感染了病毒?   病毒?   不就是在海水里着凉感冒了么?   医生说,需要验血和进一步检查诊断,比较严重的情况是病毒引起的脑膜炎,有生命危险。当地半年前就爆发过西尼罗病毒,裴先生最近被蚊虫叮咬过吗?   感冒?身体这么结实耐操的一个人,普通感冒能让裴琰昏死成这样?   这回真把大伙都吓坏了,强尼吴抹了一脸汗,给国内团队打电话汇报。几分钟之内,直升机上岛,把裴琰用直升机运往圣地亚哥的市立中心医院。   直升机挟裹着砂石,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从岛上盘旋而起。   庄啸抬头目送那架直升机带着重病号加速升空呼啸而去,脸色也变了:“脑炎……?能这么严重?”   包小胖把刚才的牢骚抱怨又都吞回去了,做人存个厚道之心。病毒性脑膜炎?这也太夸张了吧?姓裴的那号人看起来相当生猛、荤素不忌,就不像个会暴病轰然倒下去的。   这时还有人有心情炒绯闻么?估摸不会有了。庄啸当天傍晚在医院包扎处理过伤口,国内一趟一趟麻烦的电话就追过来。   “嘉煌兄弟”的艺人总监打电话过来与剧组交涉,王苑玲在电话里跟制片方的人计较:我们的艺人出事了?剧组有安全保障吗?有人身保险吗?裴先生后面还有好几部戏的合约,档期已满,损失大了,这不止几千万的事,我们得为艺人负责啊。   网上已经蔓延出许多小道消息,说“新醉拳剧组在美墨边境拍摄期间遇到事故,片场见血,裴庄双双受伤入院伤情未知”。   剧组里首当其冲的是动作设计团队,毕竟这属于事故,假若出现人身伤亡,电影工会都要进行内部调查和追责。   沙云飞也急了,跟庄啸说:“你在上面瞧见怎么回事了?设计有问题吗?还是片场设备有问题?这人到底怎么摔的?!”   武行团队就怕遭遇这样事故,这关乎团队的名声前途,是有可能赔钱甚至砸饭碗的,谁乐意出事啊。   庄啸回忆当时情形:“他就是突然失去意识了。”   沙云飞说:“所以,这能说是咱们团队出的错误吗?我们按照数据标准做的道具,多少人都吊上去试跑过都没问题,他一上去就出事。我按照我的理解,裴先生有能力完成的动作,才给他设计的,我怎么料到他会失手?!   “这要是‘拖地’去做,老子绝对不会给‘拖地’设计这么难的道具!他裴琰不是牛逼着吗!”   沙云飞郁闷地补充了一句……   是的,假若追责,模型道具的设计是有一定风险的,场面太惊险了。   然而,这种动作,对裴琰应该有风险么?他原本完不成么?沙师傅觉着他的团队出了事故也很冤。   但凡做武行特技的,上了威亚都有风险,如今只能抱怨庄啸和裴琰两位主演都太拼,非要亲自上阵,偏不用替身。假若当时受伤坠落的是萨日胜,或者哪位庄家班的替身小弟,悄摸拉去医院包扎就是了,都不会有人在网上关心提及这些武师伤没伤的。   “您的手有事没有啊?”包小胖很关心地问庄啸,“可别留下后遗症!空中这一把抓过去,损失有点惨痛啊大哥?”   “惨也算不上有多惨,”庄啸淡淡地说,“疼是真的。”   已经拍过X光片,骨头没伤,就是切割导致肌肉撕裂。他右手裹了很厚一层纱布,仍然很疼,但好歹能凑合忍,在片场当时疼得他都吼出声了。   “当时不抓那一下也不行。”庄啸给他身边一帮人解释道,“这种事故,以前在搏击擂台上,甚至足球场橄榄球场上,都发生过……醒着的时候怎么撞都没关系,人都会有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动作,但他在突然失去意识时头部撞击,太危险了,真的会有生命危险……会磕成额日勒图那样。”   “……”   萨日胜闷头不吭声,无话可说。   包小胖说:“老大您就是个厚道人……算了,没法儿跟他们家计较,他们公司团队还不依不饶地要找咱们算账呢,什么人啊……”   庄啸示意包小胖,问问裴先生那位经纪人,现在人在医院怎样了?   包小胖迅速在手机上得到了那边的回复,递给庄啸。   强尼吴在微信里客气地回复:【抱歉耽误大家拍摄进度啦真是不好意思。裴先生状况不太好,医院现在诊断是病毒性脑膜炎,需要深层治疗,可能要养一段时间不能做事了。】   庄啸坐了一会儿,起身:“哪家医院?   “我过去看看他。”   “……”   包小胖、萨日胜那一群人都没动窝,用相当诧异的目光追随着庄啸起身往外走的动静,那时都觉着,老大,您歇会儿吧,您对姓裴那小子也忒上心了吧? 第二十一章 病号   裴琰在重症急救室里躺了一夜,治疗和注射药物很及时,很快就恢复意识,第二天早上就被推去普通病房了。到底还是年轻,身子骨硬朗,没什么大事。   他睁开眼皮,强尼吴的一张大脸闪进来,贴着他的脸端详:“活过来啦宝贝?你没事啊?”   裴琰一翻眼皮,露出个浪迹无边的笑模样:“干吗啊……我死过么?”   强尼大叔点头:“在片场当时可吓人了,你呦,浑身抽搐不省人事,抖得像个筛子。”   “所有人都瞧见了?”裴琰表情懊恼,“没有围着我抢拍照片给我发到网上吧?丢脸……”   强尼吴说:“我拦着啦,没让人偷拍到你,直升机直接把你拉走送医院了!”   “操……”裴琰表情说变就变,“这要是再让人弄一张合成照片摆在网上,说我拍打戏晕倒了,说什么‘庄啸片场英雄救美怀抱那谁谁不省人事的娇弱病躯’……章欢要是再敢放一条,老子一定砍死他!我看你们敢!”   强尼吴:“……”   强尼吴恨不得整个人趴到他病床上,上上下下地仔细端详,满意地哼出一声:“看你这样说话,我就放心了。没有烧坏脑子,没有烧成傻子,脾气还是这样臭屁、这样招人讨厌。”   裴琰立刻噘个嘴:“你敢讨厌我?我耽误你跟你的大建筑师这个周末约会计划了,你就烦我了?”   强尼吴转身递给他一个吸管杯,堵住他的嘴巴喂水:“随便撒尿啊,插了尿管的,医生让你尽力地排毒。”   裴琰抬起一条胳膊捂住脸,从喉咙里扯出一声哼哼。   中途,主治医生进来,拉开裴先生的被子,检测心脏和肺部,按压他小腹,问他有没有哪疼。裴琰说,浑身骨节都他妈很疼,好像昨夜散架了,今早上是重新装的,需要磨合……   “我犹豫要不要告诉你真相啊?”医生走后,强尼吴以多愁善感的眼神望着他,头发都快要撩他脸上,让裴琰脸发痒。强尼吴说:“你刚进医院的时候,脑门上、脖子上都有血点子,衣服上也是,医生给你扒了衣服检查半天,你身上一丁点破口都没有。”   “谁的血?” 裴琰猛然移开挡脸的手臂,露出眼睛。   “你说呢宝贝儿?” 强尼吴反问。   “……”   “那件衣服呢?!”裴琰赶紧问。   “呃,急救都给剪碎啦,你还要找那件破衣服?”强尼大叔一摊手。   “剪碎了?你怎么不把衣服给我留着!”裴琰瞪着人。   “……”强尼吴回瞪他,“下次再给你做抢救,还要先讲好保人还是保衣服呀?你又烧傻掉了?”   裴琰一点都没烧傻掉,怔怔地望着,眼神发软发飘,胸口突然又透不过气,仿佛腾在那三十多米的高空,眼前千山与飞鸟的影子掠过,最终定格的还是那个人影……   “去垃圾桶翻翻,还能不能找着,好歹帮我验个血型么。”他小声嘟囔。   ……   总监王苑玲也打电话过来慰问,得知他需要在当地医院观察治疗至少一星期,当即说要买机票过来看望他。   裴琰在视频电话里说:“别来,干吗啊大动干戈?我就没事。”   王苑玲说:“你至少需要养一个月,工作安排全部都要往后错,耽误好几个组,这能叫没事?”   裴琰笑说:“往后推吧,麻烦姐了。”   王苑玲说:“看你那虚弱的样儿,混了一趟好莱坞没给你裱一层金,竟然都把你给累瘦了,剥层皮、削层肉似的,真不划算!早知不让你去了,姐瞧着多心疼你啊。”   裴琰虚弱着,呵呵一乐:“还是有人疼我啊。”   王苑玲说:“你那个德行,给姐省省心吧!”   裴琰又叮嘱老阿姨:“别乱发我的新闻,别提生病住院这种糗事,又不是什么好事……不想提。”   “你昨天在电话里骂章欢了吧?还骂那么难听?”王苑玲教育他,“你别总是那样。你做好你的事,他做他的事。需要得罪人的时候,姐替你出头替你得罪,你不要整天着急上火、张牙舞爪的!二十多岁的人了,也学着有点儿涵养!”   章欢还跑去跟总监告状了?   老子还没告他的状呢。   裴琰对着视频用口型嘟囔一句:对丫什么人说什么话,我要什么涵养?   总监老阿姨的电话训示完毕,挂断。护士大妈进来,例行公事地监测体温和血压,喂药,然后就有专人在门口给各个病房送早饭。   强尼吴恰好不在眼前,病房门开了,庄啸从送饭餐车上替裴琰接过那份早餐。   裴琰瞥眼瞅见,立时头脑就清醒了,两手从被窝里把自己撑得高一点,帅一点,别像弱不禁风苟延残喘似的。   庄啸是特意等到这第二天才过来探望,以免打扰病号休息。他单手端了餐盘,先搁在病床上,再去打开桌板,最后再把餐盘摆到桌板上。都是用的左手。   “来了?”裴琰说,“不好意思麻烦你跑一趟。”   “这么客气。”庄啸替他打开餐盘盖子,摆开刀叉,做事不讲废话。   “……”裴琰盯着庄啸很明显遭受重创裹成粽子的右手,突然想说出来,“我当时有意识的。”   庄啸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看着他:“有意识但是肌肉不听使唤了吧?当时抽搐挺吓人的。”   裴琰说:“我吊在上边儿还清醒着,看着你,想抓住你,抱大腿别让自己滑下去,就是抓不住了,也说不出话。   “脖子都僵硬了,浑身抽筋,动不了。我看到你去抓那根威亚绳了。我要是能说话,我肯定跟你喊‘别抓绳子’!   “真对不住你,庄先生。手会留后遗症么?”   “……”   在前前后后的许多日子里,面对许多不同的人,裴琰极少这么客气真诚地对一个人讲话,在庄啸面前不由自主就把气焰都收敛了,乖着呢,道歉都道歉不止一次了,还拉大旗扯虎皮给谁看啊。   “骨头没断,能养好,你就甭担心了。”   庄啸对他说。   “要是事先知道这么疼,妈的,可能真要犹豫一下!”   庄啸自嘲的时候再次露出半边酒窝。   面对面时这样的神情,现在对于裴琰而言,就是勾引和折磨,让他偶尔冲动地想要凑近,想扳过对方的下巴亲上去……   “你不知道抓了会伤手么?威亚绳就是不能碰,力量那么大,不就是拿钢刀切手吗。”裴琰说。   “以前也没碰过那玩意儿,谁想到去抓?”庄啸一脸无奈。   裴琰心里又是一热,随即又唾弃自己,你忒么快别自己一个劲儿发光发热了,暖宝宝,别自作多情。   庄啸吐槽道:“你分量也真够沉的。”   裴琰躺在床上,双手合十放在唇边:“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裴琰吃着医院里淡不唧儿的病号饭。两人又随口聊些拍戏的事,以及剧组里被他俩撂下的烂摊子。   裴琰说:“就剩最后一两个镜头还没拍完,过后还得回去补。”   庄啸道:“还补什么?今儿一早我们班子的兄弟都回去开工了,全部上替身。”   “啊?”裴琰一听又不甘心,“我忒么就差两个镜头,晚节不保了!”   “我的镜头也替身了,小萨替的。我们班子里那个跟你身材差不多的,替你滚下来那个镜头。”庄啸说。   “也没人通知我,没人征求我的意见啊。”裴琰不满。   “那个镜头本来就是你从山崖上滚下来,满脸泥都看不清长相,然后我摔死,你还想怎么拍?”庄啸嘲弄地看他。   没有能够把两人的对手戏完美收官,就不够圆满,这是裴琰的真实想法,有些懊恼。   庄啸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武行圈子里混,你也给别人留点儿露脸的机会。饭不要你一个人一口都吃净了,别人还怎么混?该歇着你就歇着,也看看别人演,别太拼命。”   事必亲躬,把别人饭碗都抢了全在你一个人碗里,钱都让你一人挣了,太拼了你也得罪人的,庄啸就是这个委婉的意思。   又给老子灌鸡汤,妈的。   裴琰也回了一句意味深长:“成,我等下一部戏的合作。”   他说话多了还是暴露高烧后的疲惫,很累,肌肉酸痛,精神不佳。庄啸顺手给他递了两次水,然后环顾四周:“需要解手吗?这屋有尿壶么?”   裴琰立刻就说:“不用。”   庄啸特别轻车熟路地低头扒拉床尾挂的一堆零碎:“装尿袋了……?换个新的吗?”   裴琰这回真的窘了,挂着吊瓶浑身骨头缝疼都挡不住他“腾”地从床上撑起:“不用你,别动!你……我叫护士来。”   他这时后悔刚才没把老干爹叫住。强尼吴其实早就转悠回来,推开一道门缝发现庄啸在屋里,这经验丰富的基佬“嗖”地就把脑袋缩回去了,麻利儿地躲出去了……什么玩意儿啊。   “这儿的护士手笨,扎个吊瓶能把你手背戳成莲蓬,办事还不如我利索,真的。”庄啸露出个浅浅的笑模样,生活中偶尔如此随和随意。   ……   剧组结束全部拍摄,杀青了,只遗憾最后一天里两位华裔主演都不在片场,没有把大瓶香槟热热闹闹地喷大爸爸一脸。   一拨一拨剧组人士都来过医院探望裴先生,对他表示诚挚的慰问。美国佬很注重这方面礼节,绝不会空手来,房间里摆满了包装考究的礼品、鲜花、盆栽。   肥查那雄心不死的老家伙,在病床前搂住裴先生,结结实实地一攥:“小子,你爸爸我答应你的项目,我还记着呢,你也别忘了,以后还会请你跟我合作,一定的。”   有老家伙这句话,裴琰觉着病这一场也算值了。   他的团队为他联系好日程安排,在圣地亚哥医院里度过几天观察期,就把他运上飞机运回国内,别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旮旯地方耗着了。   庄啸只在圣地亚哥多待一天,很快就要回洛杉矶,答应临走时再过来瞧一眼伤号大爷。俩人聊天扯淡有点儿聊上瘾了,无论如何也算朋友了吧!   庄啸提着一摞裴先生爱吃的外卖,走出电梯,迈进医院走廊。   好巧不巧的,旁边另一部电梯上来的就是熟人。强尼吴也刚过来医院,身后带着两位专程前来探病的。   强尼吴一眼就盯到庄啸提的外卖,脑子里灵光一闪,绝对不会放过庄啸的,煞有介事地大声招呼:“哎呀,庄先生,您还亲自过来送饭?哎呀,老裴就说您今天会来……”   庄啸眼光掠过后面那两人时已经有所察觉。毕竟,一家子出来的人物,气质外貌身材总归都比较像的。   确实都很好看,人群中抢眼,衣着也体面考究。   强尼吴热忱地为双方互相介绍。   庄啸跟对方客气地一点头,没受伤的左手拎着一堆盒饭,已经没有手能伸出去施以礼节了。   他面前站的就是裴琰的父母。   当然,最惊诧的是仰在病床上等着吃烧腊三拼的裴大爷。   裴琰的反应,比昨天庄啸扒拉他床下尿袋时的反应还要大,从床上“砰”地弹起来:“您二位……来干吗啊?”   徐绮裳女士步步紧逼径直走到病床前,弯下腰,多久了没见似的,伸手缓缓地抚摸他脸:“来干吗?来看看你,唉……”   裴琰说:“我马上就回国了,你们还跑来?绕着太平洋飞来飞去,你俩闲得啊?”   “哎你怎么说话呢?”徐绮裳道,“我们着急啊,听说是脑炎,多严重你自己知道么?治不好可能留后遗症,脑子就烧坏了……也是关心你,陪你一道回去啊宝贝!”   这句“宝贝”,让在场人全都破功了。   裴琰自个儿耳廓都发烧,身体热度又要涨起来,因为庄啸就在房间里,站在不远处欣赏这一出慈父慈母探望病儿的温馨家庭戏呢。庄啸脸侧分明爆出很深的表情,一定在笑话他……   “宝贝你想吃什么?”徐女士想起来了,转脸寻么那位拎盒饭的“外卖小哥”,往庄啸手里一堆塑料袋子中间扒拉哪一盒最好吃,“你朋友正好给你带了吃的,应该是你爱吃的奶黄包和广味烧腊,拿来你吃?”   裴琰快要疯了。   徐绮裳这人平时也不这样,在家里也没一口一个“宝贝”啊,要么喊他“儿子”,要么喊他“猴子”,没几句客气话,今天是抽什么疯?是被他生急病给吓着了吗,突然就圣母附体角色转换了,这么疼爱他……   庄啸笑着把外卖提过来,给他打开一盒流沙包奶黄包,整盒直接塞他手里,吃去吧,吃货。   庄啸揶揄他:“有亲妈疼着真好。”   裴琰哼了一声:“是啊,有人疼,你们一拨一拨地过来看我,住院都不寂寞。”   庄啸低声笑话他一句:“还‘宝贝儿’,就没断奶吧?”   裴琰眼皮一翻:“你亲妈没叫过你宝贝儿?没人疼啊?”   庄啸:“……”   裴琰说完就察觉他讲错话了,他嘴太快了,没个把门的,真想切自己舌头。   庄啸没再跟他扯淡,别过脸去,沉默晃悠到屋里没什么存在感的角落,把正中场地让给这一家子人继续上演慈母娇儿的折子戏。   徐绮裳女士坐在儿子床前嘘寒问暖,把当时发病受伤等等众所周知的过程详细又问了一遍;裴知讯先生则稳重地站在一旁,偶尔插入一两句简短的问话,顺便提醒太太在外人面前不要这么啰唆。   庄啸远远地跟裴琰一点头:“出去抽根烟,你们聊,我先走了。”   裴家人远观外表就知一定家世优越、身份体面,裴琰这号人一看就是从小被父母捧着宠大的人物,浑身上下就是遮不住的优越感和骄傲……庄啸凭直觉就能感到,自身的存在与这样温馨动情又肉麻的合家欢情景就格格不入,破坏了画面美感,于是很有自知之明地闪身离开镜头。   裴琰心里是惆怅的,想说“你要抽烟你就站我面前抽吧”。   爹妈来的太不是时候,什么话都没法说了,太糟糕了……   “你什么时候回国你一定联系我!   “一起吃个饭。”   他只能对着庄啸迅速离开的背影添了两句……   徐女士觉着自己讲话没毛病啊。二十三岁的儿子,不就是大学刚毕业不久的年纪,根本就是个孩子么。拍戏多么辛苦,受伤家常便饭,谁家养的儿子不是当“宝贝”宠着?   裴琰生病也不耽误好胃口,三口两口吃掉一盒流沙包奶黄包,咀嚼着脑海里属于庄先生的余味,把自己往枕头里一摔,拿胳膊挡住脸:“哎……妈啊……”   “喊我干什么,你?”徐绮裳瞅着他。   “没什么,您真体贴。”裴琰都没力气抱怨。   “那个男的谁啊?”徐绮裳凑近,探究地问他。   “没谁。”裴琰说。   “是‘谁’你就说呗!”徐绮裳摆出善解人意的温柔慈母脸。   “不是谁啊!”裴琰不合作地扭开头去。   “……”   徐女士的慈母光环立刻就塌了,形象人设全崩,哼了一句:“不给妈妈说实话,小猴子,你等着的……”她也不问了,拉着老裴先生紧跟着也出去了,留下裴琰一个人在病房里,郁闷得用被子裹住脑袋。   庄啸前脚上了那部电梯,背影刚刚消失在关闭的电梯门内,徐绮裳女士眼明手快摁下按键,可惜没能赶上同一部梯子,于是赶紧上另一部电梯,直追下楼。   裴知讯皱眉低声道:“你这又要干什么?”   徐绮裳说:“不干什么,我就瞧瞧这个。”   裴知讯:“瞧瞧谁啊?你知道是哪个?”   徐绮裳说:“我刚才看了两眼,觉着还不错……长得挺不错的。”   “不是。”裴知讯摇头否定,“这是个演员,人家也是大明星,你以为真是他公司里拎包的助理……?肯定不会是。”   “那就过来探病送饭了?这么殷勤?”徐绮裳道。   “以前也不是没有往片场送这个送那个的……”裴知讯沉着脸,不太想继续这一话题。能够平心静气地“接受”是一回事,像他太太这样整天脑子里还琢磨这个,手里明明没牌还想甩对子放大招,那就是另一回事。   出了电梯,徐女士能够遥遥瞅见的,就是庄啸迈出医院大门时往嘴里塞了一颗烟匆匆离去的背影。   两口子就在医院大门口立了很久,眺望远观。   “唉,反正是哪个他又不告诉咱们。我就先看看这个……是不是靠谱啊?”徐绮裳轻声叹了口气,难为天下父母的一片心,长吁短叹牵肠挂肚。   “靠不靠谱是他自己掂量的事,他能听咱俩的?他听过你的?”裴知讯摇头。   “就是发型比较的……特立独行……这头发也太长了。”徐女士评价。   “咱家的不是剃的光头么,还不够个色?一个留辫子,一个光头,呵,我看正好!”老裴先生做了一句总结陈词。   …… 第二十二章 山庄   裴知讯先生这一趟,其实是去纽约参加中美剧作家协会理事会的交流活动,携他的太太徐绮裳,跟随官方团队,一路在美东岸几个大城市落脚。这二人平时也很忙,国内国外时常出差或出席活动,这些具体行程一般都不会对儿子交代,双方各忙各的。   所以才会及时赶到圣地亚哥探望儿子,再乘坐一次航班一同回国。   裴琰回国,在机场走特殊通道,用担架车再搬上保姆车,留下身后一群带鲜花礼物赶来探望他的影迷追车不舍的身影……   之后,他确实休战了将近一个月,没开工没露面。他让王苑玲把他的全部工作都压后,就想歇着,把自己放放空,有些事再仔细想想清楚。   其实早就从病床上起来了,重新又活蹦乱跳,都可以去王爵的健身俱乐部里跑步打球了。他每天傍晚耗在他哥们儿的健身房里,找王爵打个壁球,酒不敢喝太多,就聊聊天。   他仰靠在休息椅上,伸开两条长腿,热汗随滚烫的心情从头顶顺流而下。   王爵扔开球拍,过来陪他坐。这人也是个五大三粗一身铁疙瘩肌肉的家伙,坐哪都沉甸甸地很有分量。   “出去一趟混得不轻松?”王爵拍着他大腿说,“看你被人整得面黄肌瘦容颜憔悴的德行。”   “是啊,”裴琰目视前方一点,“为伊消得人憔悴,就这感觉。”   “是不是真的啊?”王爵一脸不可思议,“你?!”   “挺想念的。”裴琰坦白道。   “操……赶紧买机票再回去!”王爵说。   “毕竟距离太远了……人家也没主动联系我,对我就没那份心思……觉着没什么戏吧。”裴琰惆怅地说。   “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王爵盯着他,“你来真的?那就去啊。”   “老子再考虑考虑,是知难而退还是……迎难而上。”裴琰盯着他对面,坚固壁垒牢不可破的那堵墙。那堵墙就是砸不破的样子,徒手硬砸肯定见血,又不能太粗鲁地上家伙给铲平了。   话说,强尼大叔很够意思,当天不辞辛苦地翻了医院急救科打包扔在楼道的几袋垃圾,找到一挂血衣残片,衣服看着像出土文物历尽了沧桑浩劫,沾着远古的血迹尘土泥浆,觉着应该就是这件。   强尼吴后来跟他说,干血迹不好化验啦,但我帮你查了,庄先生是AB型。这种血型的人性格都比较怪,估摸挺难搞的。   裴琰说,我O型,我不怪啊,我人见人爱。   强尼吴摇头,呵呵,你最O了,你这孩子一根筋,傻乎乎呗。   ……   “哎,身材好么?特吸引你?”王爵这时一乐,亮出自己肩膀、手臂上结实黝黑的肌肉,“跟我比怎么样?”   “人好,长得特帅,身材也好,特别吸引我。”裴琰白了对方一眼,“你也太不禁练了,一局都赢不了我,没劲……我不玩儿了。”   “什么德行啊你?陪你练练就够意思了我,我一个小时私教收费六百呢好么!”王爵瞪他。   “你这种人也能有人要!……挂牌卖了你都卖不出去!”   他哥们儿送给他一句。   裴琰就是一向眼高于顶,谁都瞧不上,难得碰上对胃的一盘菜。假若是庄啸,你来我往还能有一战,打球都比和旁人练有意思。   只是对方心思难测,若即若离,就没给他什么机会。那种性格的人,又不是可以上手随便勾搭乱来的,他不敢做不尊重不体面的事。   ……   回公司里,洗耳恭听那群老干爹老阿姨们训话谈事,为他制定下一步的发展规划。   王苑玲摸着这一颗亮眼的光头,目光充满怜爱:“出去一趟,又受伤又生病的,咱不能白出去转悠这一趟!这次就算打出点儿名气了,以后有机会,公司还会为你争取那边的项目。”   裴琰心里一动,答应得特痛快:“好。”   章欢说:“老裴你很可以的,你这是‘继庄啸之后成功登陆好莱坞并得到大制作赏识的又一位功夫明星’……”   “别。”裴琰就知道章欢又要撒出来一个大长篇硌硬他,赶紧堵住对方思路,“别拿我跟庄啸比,我比人家差远了,蹭人家热度么?”   “谁蹭谁的热度?”章欢一笑,“你现在国内比他红、比他有热度!几天不上消息,热度就降;几个月不在国内露面,观众早就把这人忘了。这个位置你不填上谁能填?”   上回那事,章欢已经向他解释致歉了,炒作的通稿也悄悄撤掉,偃旗息鼓。但裴琰发觉,自己就不爱听章欢讲话,尤其提及庄啸,每回都戳到他不爽的穴道?   “这也是实话。”王苑玲委婉地道,“以你这个形象定位,能跟你竞争的流量新人可不多,别人有这张脸,但是不能打,就是拼不过你。这个位置你完全能够填上,可以继续往上走。”   裴琰明白老阿姨和章欢他们都是正确思路,是在呕心沥血绞尽脑汁地为他铺路规划,谁对他都没有恶意,有钱大家一起赚么。只是,他心里琢磨着其它的事……   王苑玲还说:“也会给你争取出演大电视台合作剧的机会,比如《远方星辰的骑士》里面,华裔演员的角色。”   裴琰一听就睁开昏昏欲睡的眼:“不是庄啸参演的那个电视剧么?”   这是福克斯电视台的招牌大剧,科幻英雄动作片,拍摄好几年了,庄啸出演了至少三季。这剧在美国热播,再转战国内,无论英文原版还是字幕组翻译版在网上都很火,裴琰都在悄悄追这个剧,一集不落。   裴琰说:“开什么玩笑?”   章欢他们一脸认真地对他讲:“没跟你开玩笑。我们正找机会谈,让你也上!”   裴琰冷下去的一番心思,又被撩起一丛幽幽的火苗。会议室桌上摆着公司的夜宵加餐,麻小和串串香,满屋子香气热辣袭人,勾人心魂。   “《龙战天关》那个片子,也因故延期了,另一个主演出问题,网上正撕逼呢。延期了才正好合上你的档期,歪打正着,宝贝你下个月准备进组吧!”王苑玲在他面前用两根指头拨拉大盘子里的小龙虾,一群人围着桌子,手指头开始忙叨,吃。   裴琰吃得飞快,一会儿就卸出一堆壳。   “爷,您还有不爱吃的么?”助理手指头慢,都抢不过。   “我体力消耗大。”裴琰嘴里嚼个不停,松鼠似的,手指剥壳特利索。   “夜里偷偷摸摸撸太多了吧?”助理说,“您也让鸡儿歇一下。”   “……”   “滚蛋啊!!”裴琰顺势抄起一根串串钎子就要甩出去。助理小弟“嗷”一声逃窜着躲开射程,才没有被一根竹钎子钉到墙上。   耳根子有点热,戴耳钉的那只耳朵蓦然就红了。   他觉着自己才是那个被钉在墙上很难受的人,被人戳到难挨的心事——他就是夜里偷摸撸太多了,还是专门想着某一个人撸。   距离《龙战天关》剧组开机还有一段时间,裴琰那天联系庄啸,没有打电话,就发微信。   人就是这样,酝酿越久,情绪越满,反而不知说什么,俩人就直来直去。   裴琰说:【你在洛杉矶么?我过来一趟。】   庄啸回他:【在片场,离家不远,什么事?】   裴琰:【我就待两天,过来散心,顺便瞧瞧你,不介意吧?】   庄啸:【介意什么?你来吧。】   裴琰:【明天到了联系你,请你吃饭。】   裴琰不由自主地浮出笑意,盯着屏幕,打了一个无比幼稚的表情符号,就不期待庄啸那种人能回复他表情符号了。脑瓜子但凡被一个人占据的时候,容量就不够了,智商就开始欠费,真忒么傻逼。   没想到庄啸回了他一个秒拍视频,把他美得炸晕……   操,那个工作狂正在片场,而且是动作特技组挑灯夜战。看布景好像就是《远方星辰的骑士》剧组,空场上竖起几十米高的模拟太空舱模型架子,穿着黑色铠甲制服的特技演员在游走的镜头中乱晃,就跟片场闹鬼似的,远处灯火一片辉煌。   裴琰盯着看了好几遍:【哪个是你?】   庄啸说:【我是拍视频的!】   裴琰心里说,你让旁边人拍,我就想看你,我看别人干吗?   打出去半行字,还是默默地删掉了。   ……   他们再见面时,是第二天傍晚,庄啸下戏之后驱车回家,恰好半道接上了远道而来的裴先生。   “怎么就不告诉我航班时刻?”庄啸从车窗探出头来,顺手捻灭香烟,头发梳得很整齐。笑容仍是那样平静而迷人,让人一眼看不透心底下,但又总勾得人想要深深看进那双眼睛,想摸到心。   “不想让你接机,不耽误你拍戏。”裴琰就是形单影吊地拎个包,穿着寻常的衬衫仔裤,风尘仆仆。他露出一脸招牌式的吊儿郎当笑容:“出来浪几天,打扰了啊,感谢收留!”   庄啸说:“随便来打扰。”   裴琰没讲客气:“人生地不熟的,谁都不认识,我还真没别的地方能去。”   洛杉矶片场的位置让这些圈内演员们来去很方便,到点下班,下了班就回家,都住在周边一两个小时车距的卫星城里。那些讲究排场摆谱的明星,可能直接乘坐私人飞机回去,庄啸没什么排场,就自己开一辆车。   “你闲着?还是过来办事?”庄啸问他:   “老吴又让我过来试个镜,见见导演,”裴琰含糊了一句,“八字没一撇的,不一定能谈成。”   他问对方:“明天还去片场么,我能去探班么?观摩一下大制作场面,反正也闲着。”   庄啸说:“我把这周歇工假期调到明天了,招待你。”   “够意思啊。”裴琰用棒球帽捂住半边脸笑道,“快点根烟,允许你抽一根别憋着!开窗开窗!”   他转过头注视庄啸在夕阳映衬下英俊的侧脸,忍不住问:“你累吗?我可以开。”   庄啸说:“不累。”   “哦——车不能借别人的手开,忘这茬了。”裴琰取笑道,“就两样东西不能出借,车不能借别人开,媳妇不能借别人用。”   “你这么说,更不能让你开。”庄啸哼了一句,“没媳妇,就剩这辆破车不离不弃了!”   傍晚的夕照透过车窗,面前洒了一片平凡而生动的光泽。   明明就是每个傍晚一如往常的夕阳的温度,二十多年来都是如此,却又偏偏在前路某个转弯的角落,让人感觉到与从前不同了。   游离到繁花锦绣的名利场的边缘,这里反而更接近普通人平静真实的生活。公司里那些宏伟的演艺规划、事业上的野心追求,与此时徜徉在回家路上的平淡,暴露出强烈的反差。裴琰当初尝试闯荡好莱坞,并且拼命想要结识庄啸,那时的心态,跟现在相比,早就悄悄偏离了轨道……不过,他现在仍然拼命想要“认识”对方,心态目的完全不一样了,却也殊途同归。   寻常人脑补中的好莱坞大明星的无限风光,对于他和庄啸这样的演员,就是表面上的轰轰烈烈,这条路其实极为辛苦。裴琰自己给自己算过账了,抛头颅洒热血地在片场待几个月,大病一场,挣到的美金还不如回国接几个综艺、假跑假摔。他假若再来,就不是为了名利,他觉着庄啸也不是为钱。   一部大制作里,主演拿走千万美元,配角每人只有几十万,谁是为挣钱来的,早就磕死在这地儿了。   庄啸带他回到位于尔湾市的家,然后打电话约了当地一小拨熟人朋友,一起吃个饭。   都是一群中国人,自己人,见面几句就聊熟了。找了一家日式酒馆,清酒配寿司、海鲜,氛围很是惬意。裴琰其实只想见庄啸,对旁的人没什么兴趣,但明白庄先生的好意,怕他待着寂寞无聊,带他出来结识朋友。   裴琰能喝酒。但凡酒桌上脾气豪爽的人,很容易结交狐朋狗友。   “你不是人生地不熟么?现在认识人了,下次再来绝不会无家可归没地方待。”庄啸跟他说。   “我才来落脚,你就想甩包袱啊?”裴琰瞅着对方。   “没甩包袱,我们家没有酒。”庄啸说,“半瓶酒都没有!你去我家把地板撬开,挖空了,也挖不出你想喝的东西。”   裴琰垂下眼睫,一笑,我大老远地过来你家,我想“撬”的是你们家地板么?   一起吃饭的朋友里面,就有这位肤白大眼的青年,长得相当不错,名叫梁有晖。庄啸指着那位,跟裴琰介绍:“你去找他,他家不趁别的,就有各种酒。”   梁有晖是在加州当地做红酒生意的,性格开朗爱玩儿,讲话很大声,双方聊一晚上就熟络了。梁公子穿得考究,左耳也戴了一枚钻石耳钉,裴琰悄摸从头到脚打量了对方几个回合,发觉对方也暗度陈仓似的打量过他胸口和下半身,心里就有数了。   长得不错,臀型不错,一看就特骚,但不是他的口味。   他心里一晃悠,庄啸为什么给他介绍这样的朋友?   庄啸是看出来了吗?   梁有晖很够意思地自带了几瓶好酒,喝得醉眼朦胧:“跟你交往特别让我有挫败感,啸哥,我这好东西都没法儿给你上供行贿!你忒么就是一滴都不沾啊!”   庄啸眯眼瞧着对方:“不感兴趣,不好那口。”   梁有晖笑呵呵的:“你究竟好哪一口,我特想知道。”   庄啸:“没见过?”   梁有晖摇头:“真没见过你好哪一口,我们就没见过啊!”   庄啸为他指路裴琰:“你跟老裴在一个桌上喝,能让你特有成就感,你回国就去做他的生意、赚他的钱。”   梁有晖带来的几瓶好酒,都让裴先生喝见底儿了,来什么品牌、质地的酒都能招呼。梁有晖挑了一瓶年份金贵、口味最好的,专门倒了一杯推到庄啸面前。   “啸哥,这个酒,真的是好酒。我是做这生意的,我不蒙朋友。   “没喝过的,没尝过这滋味的,亏了,白活了嘛!”   梁有晖瞅着庄啸,以酒诱惑。庄啸就没接这茬,手指都没动弹,撩也没用,说不喝就是不喝。   啸哥。   裴琰在心里默念这俩字,一晚上就念几十遍了。   他毫不客气地把那杯红酒当桌截下,替庄啸喝了,一饮而尽……   两人坐在同一条沙发座位里,紧挨着,废话也不用多说,就是感觉要比其他人之间更亲近一步,尽管并没有真正的任何亲近。   去洗手间解个手的时候,庄啸跟他说:“梁有晖平常都在朝阳区混,离你很近。这人不错的,做生意也靠谱。”   裴琰整理裤链裤腰,抬头盯了庄啸一眼:“他是弯的吧?像。”   “可能是吧,我没细问过,没见过他朋友。”庄啸唇边没什么表情,“他对象好像是天津人,算你半个老乡?”   裴琰这一口气吊起来又放下,起起落落几个回合,又琢磨庄啸应当是没看出来,只是很平常地在酒桌上介绍个朋友。庄啸对旁人的私生活并不特意关心,也不碎嘴挖掘打探,是他自己想太多了……患得患失的心情,简直要他的命了。 第二十三章 灯塔   一行人喝得畅快,临走还在酒屋门外交换拥抱,约好第二天去葡萄酒庄见面再聊。   裴琰上次不请自来地去庄啸家,是去砸场子,这次同样不请自来,心情迥异,庄啸家里也比上回安静多了。这是位于城区边缘半山腰上,一处僻静的豪宅,夜晚庭院里亮起几盏小灯,泳池水面荡着明暗相间的鱼鳞纹。   “你那些兄弟原来不跟你一起住?”裴琰在空旷的客厅里自在地晃荡。   “不住一起。”庄啸说,“他们都有自己房子住,大部分人平时在国内各地方拍戏,养家糊口,小萨也在国内。”   “那我上回来,全都在你家,憋着都要打我?!”裴琰还记着仇。   “你上回运气不好,就上回人来得特齐,都憋着要打你!”庄啸笑了。   “操啊……”裴琰轻车熟路地在客厅里转,坐在那条熟悉的沙发上。   “你上回在沙发上滴了两滴血,我已经擦掉了。”庄啸说。   “呦,我瞧瞧,还能找见爷爷我的痕迹么!”裴琰立刻起身蹲到沙发面前寻么。他耳垂伤口早就好了,曾经豁开的地方留了一道浅白色的疤。有些透着血腥气味的回忆,都让他觉着特甜。   深灰色沙发,哪还看的出什么血迹?他抽风似的把鼻子凑上去嗅嗅,想要嗅出来的总之已不是他自己的痕迹。   “你也在我衣服上滴了血。”裴琰说,“咱俩一见面就容易见血。”   庄啸沏了茶水过来,左手拿着沉甸甸的茶壶,受过伤的右手托两只空茶杯,坐下。   裴琰瞄着,一个摧心掌就掏过去,试图抓那两只茶杯!   庄啸迅速闪了,“当”的一声,把茶壶往两人面前茶几上一放,却在裴琰去抓之前按住茶壶盖。   裴琰不依不饶再去抓茶杯,两人四只手绕着那只茶壶拆了十几招。庄啸也有好胜心的,茶壶和茶杯就是不易手,裴琰又摁着茶壶嘴不让对方倒出水来。俩人折腾半天,水没有洒,水也倒不出壶嘴,一壶好茶都快凉了……   随时随地候着对方,无声的较量,都很享受,也都不会轻易服输。   裴琰指头凌厉,抓了茶杯要从庄啸手心里硬拔。   “一月不见,你手指功夫见长了。”庄啸看着他。   “病床上躺了一个月,我又没练!”裴琰很诚实地坦白,“我都长胖了!”   他说完就看见庄啸攥茶杯的那手,手掌心仍贴了很薄一层纱布。   裴琰手一下子就松开了,认输了……   明显不是自己功夫见长。肌肉撕裂哪那么容易好,一定会疼,庄啸的手一定不如以前好使,且要养着呢。   ……   茶凉着,就凉着喝,四条腿伸开到沙发前面的茶几上,自在地聊天,看片子。   从电视柜里,裴琰毫不迟疑地搜罗出庄啸演的那些老片子,专门放他喜欢的某一部得奖作品,经典的少年浪子形象。   眼前与屏幕上分明就是同个面孔。只是现在的庄啸少了当年青涩无畏的血性,多了些岁月沉淀后的从容沧桑。   男主角在场,自己看自己演的东西,就不那么舒坦了,十分尴尬。庄啸皱眉:“别看这个,你赶紧换一个……”   裴琰笑说:“不换,别的那些片子都不如你这部演得好,影帝。”   “别看了,”庄啸蹙眉闭眼,“每个镜头怎么演的、什么动作台词,我都能给你背出来了。”   “我也能给你背出来。”裴琰轻声说,没去迎上对方视线。   偶尔聊些家事皮毛,裴琰问对方:“你多大开始练童子功?”   “从小。”庄啸答,“九岁进的那个俱乐部。”   谁家爹妈把九岁小孩送去俱乐部打拳?庄啸是大凉山出来的孤儿吗?不是。有些事就不能深一步问了。   裴琰问:“后来呢?你拍完这部戏,好像还在俱乐部里打拳?”   庄啸说:“又坚持打了几年,腰伤了,擂台实在打不动了,退了。”   “你呢?”庄啸也问他,“你家里,怎么会愿意让你干这行?毕竟很苦,太容易受伤。”   “我就喜欢,”裴琰满不在乎道,“他们也拦不住我啊!”   裴琰挨着庄啸,转过脸注视,一本正经地说:“我攒了很多你的碟,你演的全部片子。我觉得比粉丝对偶像都更深刻一些,毕竟你那些追星粉丝里面,也没几个真能追随着你干这行的!……算是我入行的教科书和指路灯塔。”   庄啸顿了片刻,微微地震动:“是不是啊?”   “真的。”裴琰点头,“我也是从小看你的电影长大的好么!!”   深情的夜聊瞬间又破功笑场了,谈话无法严肃地继续……   裴琰脸热自嘲地去抓茶壶:“又见人生偶像心情太激动了赶紧灭火灭火给爷来壶凉茶!”   庄啸说:“坏了,我还加了点儿红枣桂圆,想着给大病初愈的人补血补气呢。”   裴琰乐:“对,我吃枣吃多了。”   裴琰瞟着屏幕上某人赤裸上身的造型,那时少年眉眼还略显稚嫩,但是清俊的骨型结实的胸膛已经把男人性感气质初露端倪,很勾人。   “血是满的还补什么……快要溢了。”裴琰不自在地抹抹自己鼻子。   ……   第二天早上,裴琰从客房大床上醒过来,眯开半只眼,瞥望窗口透进来的阳光,闻加州阳光的味道,心情很好。   其实并没有怎样,他就没打算这趟过来要怎么样。从远隔重洋的地方飞到这块陆地,打个奢侈的“飞的”经停一下,就为了看庄啸一眼,不敢有非分之想。   打又打不过,不然能怎样?能硬来啊?   庄啸显然很直的。对待他,跟对待庄家班那些过来叨扰借宿的小弟,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招待,对谁都好,但绝不过分热情。   单身男人住的房子,线条简单,家具陈设够用就行,柜子上、墙上还有一些世界各地拍片带回来的装饰画、纪念品,裴琰都一个一个扒拉看过了。   他特鸡贼地寻摸有没有前任女友之类留下的照片和物件。客房、客厅里是没找着,玻璃柜里只有他们庄家班武行的合影,以及各种荣誉奖项的奖杯奖章,家人照片都没有,更没前任的影子,这让他一颗被油煎着的心稍获安慰。   房子后院的甲板上,原来是庄先生平时每天早上打一套拳练个功的地方。   裴琰大步飞过去几乎偷袭得手,被庄啸从腋下反掏过来的一掌截住,扳住他的腕子就把他向后拧了半圈,制住。   裴琰就没使力,自己先缴械降了,反掌握住庄啸那只右手:“伤口没事么?还疼吗?”   庄啸展开手掌,现出几条白花花的深刻的疤,像蝎子尾骨一样横亘在手掌心。愈合后的皮肤,还能看出不自然的紧绷和周围暗红色的撕裂痕迹。   “愈合了,没大事。”庄啸说。   庄啸肯定不会事后啰唆抱怨,他也不想说太多肉麻感恩的废话,两人之间,来日方长。   甲板上竖着一套木人桩。   “咏春108桩手?”裴琰一抬眼皮,露出精光。   庄啸点头,站在木人桩前随意挥洒就是一套108式,手掌和手腕削、砍、搓、打,无比流畅,让人眼花缭乱。   “有我在,你还使唤这个假人桩子么?那要我干吗用啊?”裴琰冲对方一笑,于是很正式地站到庄啸面前。   晨曦之下,半山腰的庭院中,门廊下风铃随风轻动,后庭绿草如茵。   两人都是一袭贴身白衫和最家常的纯黑色练功裤。眼神交会施礼,双双起手,亮式……   手腕与手腕相碰,然后是小臂、肩膀的交流,骨骼与肌肉撞出铿锵有力的声响……肉体碰撞的深处,是心思情绪在更深层次的交融,融入天地之间。   只是不知此时二人各自的情绪,能有多少是碰巧悄悄地重合。   有那么一刻陷入恍惚,晨光从裴琰眼底流出来。于他自己而言,这就是他梦想中的、每一天和谐宁静的人生,每天早起他想要见到的男人。   庄啸家二楼有个活动室,摆了一些常用健身器械,中间是一块台球桌,想来一群兄弟时常过来打台球。   其间,有住在附近的小弟给大哥打电话,说要过来取什么器械,庄啸就直接让对方从前门进,钥匙就搁在门口小盒里。   很随意地让旁人进进出出,主人都不去前厅开门。   裴琰从后院玻璃门边悄悄瞭了一眼,来人也没发现有人竟然在庄啸家留宿了。   两人晨练完毕,心里都很快意,余汗未消,上楼去打台球。   裴琰拎着球杆在房间里来回溜趟:“专门在老子手最抖的时候,让我跟你打台球?!”   其实打台球明明是他提议的。做点什么都好。   “这就抖了?缺盐还是缺钙?”庄啸笑话他。   “别小瞧我,我打球很够看的!”裴琰说。   “身量还是轻了,肌肉力量不够。”庄啸说他。   “我肌肉不够?我脱了衣服也有肉的。”裴琰道,“我还没脱呢。”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闲扯,你一杆我一杆。五颜六色的小球在暗绿色桌底画出看不见的图案,在桌边轻撞出声音,撞的就是心情。   裴琰一边儿说“我打球很够看”,一边儿就把他的白球捅进洞了:“我操啊……这谁打的……”   他脑子已经不在打球上,一杆子下去,球就是奔着庄啸的腰身去的。   庄啸随后毫不客气地一杆收到了底。   裴琰缓缓地前倒,“砰”,把自己撂到台子上了,一下子占据大半个球台。他胳膊伸开了一摊,把台边上好几个洞都堵上了,挺赖皮的:“你牛逼,来,打,我看你还怎么进洞?”   庄啸盯着他,唇边突然爆出笑意,也坏着呢,突然出手捅了一杆。   一颗红球直奔裴少侠暴露出来的胳肢窝位置而去,躲都来不及躲,正中胳肢窝靶心,“啊”的一声,打得裴琰浑身抽筋一样猛地蜷了……   裴琰掏了那只红球,毫不客气地回掷某人,你敢欺负我?!   庄啸眼明手快地在空中接了,顺势再掷他!裴琰抱头滚下球台,直接出溜到球台底下了。   庄啸的红球其实没出手,抓在指尖搂回来了。一颗台球挺沉的,哪能真的拿来打人?   桌下的裴琰横身爬过,利索着呢,猛地再起身,就在庄啸面前站起来……   俩人离太近了,一下子就是面对面,眼对眼,几乎胸口贴着胸口。   眼底的光芒无可回避地对视,胶着,已经越过男人之间应有的界线。庄啸有那么瞬间的错愕,下意识回避开,还没撤开,惊弓之鸟一般的裴先生自己先撤退了……   电话响了,梁有晖大约是昨晚还没玩儿尽兴,今天又约他们出来喝早茶。   “正好早饭都没吃饱,走吧,喝茶。”庄啸下楼,边下楼边脱掉沾了汗水的白衫,丢进屋角的洗衣筐,然后换一件干净的黑衫,基本都是同一款式。   漂亮的肉色在眼前一晃而过。   裴琰垂下眼皮,尽量绷着,默不吭声跟在庄啸身后,轻手轻脚,老实得跟这房子里家养的一只猫似的。   人永远都是这样,越是遇到真心喜欢的,越怂炮了……   城里一家粤菜海鲜酒楼供应早茶,梁有晖春风满面地请客吃饭。几人围一个圆桌,喝茶吃点心聊天。   裴琰偶然问了一句:“你在天津混哪片儿的?市里哪个区?”   梁有晖说:“新区,就在海边,公安局大楼对面那个新建的楼盘。”   “怎么住那种地方?”裴琰冷笑道,“你什么坏事都不敢干了吧?”   “什么都不敢。”梁有晖笑得把一双大眼睛眯起来,“公安局门口治安特好,没有溜门撬锁的,而且家属探班特方便么。”   裴琰心想,妈的又来了,新一轮秀恩爱又开始了快给我滚。   庄啸是这时接到他经纪人电话,临时有急事找他谈。   庄啸胳膊肘轻碰一下身边人:“我有点事过去一趟,你们玩儿吧。”   裴琰略失望:“忙啊……?你要是去片场,我也去。   “哦,不去片场啊?那,我回你家等你?”   庄啸说:“有晖陪你吧,你们去海边沙滩转转!这里的海湾很好看。”   裴琰心想,没你好看。   梁有晖这类性格才是真的十分热情,嘴巴说个不停,从手机里刷出几处旅游热门风景点,说可以带他开游艇出海、钓鱼。裴琰不置可否,心想,谁用你梁少爷陪?一脸热恋中人的嘚瑟小样儿,你对象就是个警察吧谁他妈还猜不出来?寒碜我们这群单身狗呢?爷就是一条寂寞的七窍流血的单身狗,我又不泡你,我跟你聊什么。   裴琰抚桌嘬着个茶杯,瞅着庄啸走出去了……   庄啸一路驱车,在车里戴了通话耳机,电话那边一向温脾气的包小胖已经爆了。   “老大,我听说裴先生又过来了,而且他过来找你了?这人现在跟您在一起吗?”包鹏志问。   “昨天过来的,在我家住的,怎么着?”庄啸说。   “他昨晚还在咱家住的?!”包鹏志用的是“咱”,毕竟咱们庄家班的才是自己人吧,“您还招待他您还包吃包住?”   “网上有人说什么了?”庄啸以为,就是有人又嚼舌头炒新闻了,朋友间交往这能嚼出什么来?他根本不在乎这些。   “没有,不是。”包鹏志道,“老大我跟你讲啊,待会儿制片方和电视台的人要找您谈,《远方星辰的骑士》这部剧的第五季,咱们正式合同可还没有签呢,口头原本都答应得好好儿的,但只要白纸黑字没有落笔,没签字,人选都可能有变动,还不好说呢!您心里有个数吧!”   “我现在香港,老沙他们的班子刚刚进组拍戏,我本来是在这里盯着,我明天就过来给您谈这事。”包鹏志然后添补了一句,“老大,您觉着裴琰这人大老远打个‘飞的’过来,丫就是来找您叙旧拉家常的?别逗啦,大家都这么忙,档期这么紧,您觉着他是干吗来的?”   庄啸驾车时脸色蓦然沉郁,默然不语。   包小胖说:“裴琰的团队去找过《骑士》片方试镜了,来了好几个人,他公司经纪人和团队根本就在洛杉矶呢,这事他告诉您了么?这小子是来旅游的么?   “我猜的对吧,他肯定就没跟您说实话!   “老大您等着我回来跟他们两边谈,您也先别过问,等我回来处理这事啊。”   …… 第二十四章 捅刀   庄啸没有立即打回电话去问裴琰,你这趟来洛杉矶干什么来了?   他问不着。裴先生来试什么镜、与哪家剧组联络,那是裴琰自己事,别人管得着么?   在城里的一家酒店会见制片人和编剧,不冷不热地聊了一些场面话,串一串剧情主线。《远方星辰的骑士》这部剧,作为福克斯电台的招牌大制作,这些年都维持着强势的收视和热度,集数向着裹脚布的长度进发,第五季的拍摄制作即将拉开帷幕。   制片人笑容可掬地表示,庄先生,大家合作这么多年,只要你这个角色还在,还受观众的喜欢,编剧没有哪天脑子抽了把这个角色写挂了,我们就希望能够与你继续合作,请你继续演下去。   继续合作?这事没那么简单吧。   制片人和编剧离开。剩下的事情,就是跟好莱坞公司的职业代理人洽谈合同细节。坐上庄啸对面沙发的,还就是上回那位曹比利。   在洛杉矶片场往来牵线搭桥、做华人演员的掮客生意,熟人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位,今天又是这位曹先生。   曹比利穿了一身精干的洋装,西裤上有一层暗格花纹,走的是雅痞路线。知道庄啸有烟瘾,曹比利先敬让给庄啸一根雪茄,然后笑着坐到对面,轻抖二郎腿。   “第五季剧本大纲已经确定啦,集数还是一共十集,咱们轻车熟路嘛,庄先生也是爽快人,都不用多说了。只是片酬方面,需要向您说明一下,现在电视台的剧集市场萎缩,电视台都是亏损的,制作公司开展业务很艰难,这个剧决心继续拍下去,压缩成本就是必然的事。”曹比利悠然地说。   这套路,见识多了,庄啸早有心理准备:“说吧,怎么个压缩?”   压缩了谁?我吗?   曹比利笑肌轻抖,说道:“老合作嘛,希望庄先生能协助制作公司度过这个难关,让剧集拍下去。十集,八百万(美元),这样您看行不行啦?”   庄啸眉头都没蹙一下:“十集,一共八百万?”   曹比利以眼光微微一点:“是啦。”   庄啸盯着曹比利:“从第四季到第五季,你给我片酬砍了一半。”   “哎呀庄先生,不是我给你砍一半,我就是个来处理合同的,钱不是我出哇。” 曹比利倒换了一下跷起的那条腿,也吸着雪茄。   “就给一半片酬,”庄啸冷笑一声,“我是不是可以只去半个人,就带一双拳头去片场,腿就不用带了?”   曹比利挥挥手,一笑:“哎呀庄先生……”   庄啸冷冷地说:“我还以为你们要告诉我,一集的片酬八百万。”   曹比利遗憾地说:“现在的市场,这真的不太可能啊。这确实就是公司能够支付的数目了,您见谅。”   “怎么不可能?”庄啸质问,“我排第三番对吗?主演一集多少,杰森·班纳每集拿多少?”   曹比利说:“人家是主演嘛……”   庄啸道:“戏份没差多少,都是每季出场的打不死的固定阵容,他一集拿走一千万你们跟我说压缩成本了?!”   曹比利瞪起了眼睛:“杰森·班纳在好莱坞什么咖位?人家确实大牌,有制片和票房分成,拿的钱就不一样!庄先生您跟我争这个,那我可给您抠不出钱来,我也架不起您的咖位啊!”   庄啸眼睑爆出微微的红光:“曹先生你这意思,我就值这十集八百万了?片方打心眼儿里觉着这样合适?”   “合适不合适的,就这么多钱,经济形势不好,没钱分啦。”曹比利眨巴一下晒成金褐色的眼睑,“现在混好莱坞的华裔演员也多啦,僧多粥少么,二三线就这个价码。”   “能演的人多了。”庄啸一抬腿,面色很冷,“你们找别人演吧。”   “庄先生咱还有的谈,您不要这样!”曹比利面色也一僵,“不然我还真得去找备用的下一家,大家何苦来的。”   “你去找啊!!”   庄啸突然起身,盯着对面的曹比利……   庄啸极少因为“钱”这个字与人发怒争执。   太没意思了,他不爱争这个。   一部大剧拍了四季,丫的专门来个杀熟。你还拍不拍?拍就给你砍掉一半钱。   几年过去,物价涨了,房价、房产税和消费税都涨了,加州的汽油从三美元一加仑涨到四美元,超市里牛奶鸡蛋都要翻倍涨上天了……挣的就是辛苦钱血汗钱,老子应得的片酬你跟我用这种无耻的方式压价?   杰森·班纳是庄啸很好的朋友,一起拍过几年的电视剧,哥们儿。他对丫的杰森老小子拿多少片酬根本没意见,是片方见人下菜太欺负人了。   “庄先生您这样就没意思了,好歹编剧没打算砍您的戏份,海报上的番位您一直是铁三角之一,片方亏待您了?现在有几个中国佬能在这地儿演主角啦?”曹比利说。   “我就演了,是你看不惯么?”庄啸盯着对面的人。   “接受市场吧,您说他杰森为什么能拿一千万一集,因为好莱坞是那些人说了算,观众的主流审美就认白人主角!白人啦!!……谁指名道姓一定要看黄皮肤?您能给投资方赚回多少效益?咱们打得再漂亮观众不认你能怎样啦?!……谈生意要现实一点!”曹比利两手摊开,比画着,语速飞快,口齿绝佳。   这话有错么?也没错,忒现实了。华人武行演员被招募到这个圈子,签约各家经纪公司,就是为了衬托各个公司签下的招牌大佬,当大绿叶。一切是为了让那些白人明星打得更帅更漂亮,根本目的不是让你中国人在这里出人头地、赚走美元。   “想争高片酬,庄先生,您看您,当初连名字都不愿意改,您姓这个姓,叫这个名,你怎么跟人家姓Johnson、姓Jordan、姓Lagfield的人争呢?你看裴琰那小子多精明啊,过来了先取个英文名,入乡随俗,他的媒体报道和曝光率机会就多了,主流社会就认这个!”曹比利眼光精明凌厉,讲话头头是道。   这也是他今天第一次把“裴琰”的名字脱口而出,显然接洽过,候选人名单已经在脑内盘桓很久。   “曹京阳,你怎么不连姓也改了?你们家门朝哪开,祖坟埋哪?”庄啸冷眼瞧着对方,“你怎么还没换掉这张皮?!”   “……”   曹比利被叫出真名。   说起来,俩人也算老乡呢,都是一路出来的,在异国他乡打拼都混得不容易。   曹比利还不知自己是从哪一句话惹怒了庄啸。他面皮蓦然涨红:“别人拿十,你顶个张王李赵的姓氏死活都不想改,你就只能拿一,我怎么帮你讨价位啦?你不演可以啊,好多人争着抢着要过来演!”   庄啸回敬道:“爱找谁演你们找谁演吧!”   曹比利就是个合同代理商,制片方原本可没想要换掉主演之一,就是以市场惨淡制作经费不够为理由,趁机压价省钱而已。曹比利一看这形式不妙,谈判要崩,又急了,脸色又是一变,从沙发上“腾”地起来:“庄先生!庄先生咱们平心静气地想想这件事……您已经演了三季了,这也是您演艺生涯一个招牌的角色形象……”   庄啸冷笑道:“我看托尼那小子就够用,你们让他上,好歹还有八分之一亚裔血统呢。”   托尼·阿克萨斯那八分之一亚裔血统,还不是华裔,是韩裔的。   曹比利暗暗咬牙,咕哝道:“是啊,韩国演员现在最受欢迎,片酬价码也水涨船高,人家牛逼啊。韩国人好歹还能在这块地方创出几个带声响儿的服装牌子、化妆品牌子,中国人在唐人街能干什么?你们就只能在唐人街上开饭馆!就这形象,还主演,电影的逼格都没了!”   没必要再听下去,庄啸调头大步走开:“你们去找那位‘八分之一’或者爱谁谁的演吧,我不演了。”   谈判真的崩了。   曹比利也焦灼懊恼,这回瞎了,没法儿跟片方交代。   他想错了,也识人不明。庄啸平时脾气真的很好,从不轻易发火,做人沉稳,很有风度。他以为这个人就能随便揉捏和压价,说服庄啸就像上回忽悠裴琰一样轻松容易,自己作为纯正的生意人和掮客,还能从中捞一笔代理差价,美事一桩啊。   他以为庄啸就不会动怒,今天受什么刺激了?   庄啸顺手将指间捏的那根雪茄碾成碎末飞灰,毫无留恋。   曹比利在庄啸背后看不见的地方,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眼眶也是通红的。   他也不容易,他难道愿意改名换姓么?不改名换姓爬着走,就没人赏你这口饭吃,他自己当初才是从Chinatown的中餐馆里端盘子混出来的,难道愿意再滚回去么。   “庄先生您回来,咱们再谈谈!我帮您问问制片方愿不愿意再涨10%……”   曹比利喊。   庄啸头也不回。   曹比利急赤白脸时把风度掷在地上,低声骂出一连串:“庄啸我知道你为什么回不去大陆,谁不知道?你亲爸欠了一屁股烂债,你们家和百鬼星、嘉煌的合约大战还没打完官司呢你忒么敢回去吗!嘉煌现在力捧的就是裴琰,丫就是后台硬,分分钟让你过气得喝西北风去,你不演这个剧你还能演什么?!你现在回国去找嘉煌的大老板爬床都没用……”   话音未落,酒店咖啡厅的一只实木凳子飞过来了。   曹比利那时“嗷”一声,抱头号了一嗓子,后仰时从沙发靠背上折过去了,摔到地板上,逃窜的姿势极为狼狈可笑。   嘴上逞了一时的威风,他是真怕庄啸怒了,三拳两脚能打死他。   凳子被掷于墙上,摔得筋骨爆裂、支离破碎。   庄啸眼眶暗红,眼底和唇上都有血色。   骨血里洇着的暴力因子,已经忍过很多年,原本脾气都淡了,性子都磨平了,今天竟然在姓曹的面前爆发……   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蠢货动手,是很没品、没有武德的一件事。庄啸也不可能真的动手打人,他转身走了。   血液里汹涌咆哮的黏稠的东西,很不容易才压抑下去。许多事情他都压抑太久,从来不愿表露,肉体身躯表面上的伤疤,比如右手掌上那几条蜈蚣似的白色伤痕,都不算什么,留在心上的伤痕永远都是最深刻的……   曹比利把庄啸这个合同弄崩了,他也没路可走,这时只能灰头土脸地去找制片公司商量妥协。假若片方不愿意给庄啸开出原来的片酬价位,就只能找个便宜的新人,至少比庄啸更便宜、脾气更好弄一些。   曹比利可也是破釜沉舟,拍着胸脯向制作公司保证:替补人选已经有了,都接洽过,而且他们团队很积极,肯定愿意接,片酬都好商量!肯定能谈成!   裴琰是在梁少爷的游艇上,接到他这边团队人员的报讯电话。   幸好还没进到深海,没有跑到鸟不拉屎的大洋深处,梁有晖玩儿性正浓地在掌舵,游艇在海湾里兜着圈子。裴琰懒洋洋地卧在船板上,看海鸥,看岸边礁石上晒太阳的肥海豹……他接起电话,海湾里的信号忒糟糕了,断断续续。   “什么啊?”裴琰半睁半眯着眼皮,“谁不演了……?庄啸不演了?!”   强尼吴的语气有些许兴奋,又透着几分复杂心情:“是啊,是啊老裴,你现在需要过来一下,这事情很急,你现在到酒店来!”   “庄啸不演了?!”裴琰又重复问了一遍,“他不演了,这个剧我还看什么?那我要弃剧了!不看了!”   强尼吴:“……”   “哎呀,现在不是你在这里恋旧追星的时候,小孩儿。”强尼吴说,“现在是他们制片方很急地找咱们,喊你去试镜,他们可能是跟庄啸没有谈拢片酬的事,这回可能是真的要换人了,你赶紧过来一趟!”   裴琰再一次地重复:“换掉谁,换掉庄啸?   “他们电视台是傻逼么,主演能随便换掉?脑子里进海水了?”   强尼吴说:“现在是曹先生找你,他就想推荐你演,愿意帮你去谈这个角色,曹先生说这次一定帮你谈成!”   “那个曹比利?”裴琰哼了一句,“我就说么,能换掉庄啸,还能谈崩了,果然是个傻缺干的事!”   ……   裴琰把梁有晖一个人撂在游艇上,自己迈开大步跳上码头。   梁有晖纳闷呢,还问:“你不去钓鱼啦?”   裴琰说:“忙,回城里去办个事。”   梁有晖问:“什么事情啊?”   裴琰回头给梁有晖说了一句:“我啸哥的事!”   他重音强调了“我”这个字,当面都没敢这么喊过,但是在梁有晖面前,要把这个场子找回来。我的!   梁有晖也不知听没听出蹊跷,眼巴巴地问:“那,你们俩晚上还上船吃烤鱼吗?我一人儿出海多没劲呢。”   裴琰闷头回了一句:“晚上烤谁还不一定呢!”   他怕庄啸会想要烤了他吧。   ……   酒店房间里,一群人或坐或立,双手抱胸或者叉着腰地谈这事,房间的圆餐桌上坐着裴琰。   团队的几位决策人物都在合计,千载难逢的机会,庄啸就是辞演了!老裴,无论如何,争取一下,而且看起来,这回是他们过来很急地找咱们接角色,而不是咱们跪求着片商给机会。   “庄啸究竟为什么辞演?”裴琰掰了掰自己手指,把骨节掰出声响。   “听说就是片酬矛盾,片酬没给够。”章欢说。   “他们都敢给庄啸砍片酬,能给我多少?”裴琰说。   “再谈呗,至少他们现在急着找人替换,不然就要影响摄制进度——这就是咱们的筹码。”章欢说。   “好啊,直接跟他们谈价,一集一千万我就接。”裴琰道,“美元啊,不是软妹币。”   “少爷,您搞笑哪?狮子大开口也没你这么要的。”章欢斜眼瞟他,真拿熊孩子没辙,“你这不就一开始就谈崩了么!”   “那就谈崩么,让他们再瞎一次。”裴琰一脸浑不吝的表情,手指“嘎嘣嘎嘣”的力道就是想要掰折了谁……   大伙都看出来了,裴琰根本就不想接这个剧。   几人互相交换眼神和态度。强尼吴说:“老裴,我也明白你的想法,庄先生跟我们交情这样好,我们并没有要挤掉他,事先绝对没有想过嘛。安排你试镜,也是为了帮你找机会分块饼,没想抢人家碗里的那块饼呀。”   “我没想要挤掉他,”裴琰把腿一盘,托着腮,“但假若我接了这个角色,你说,庄啸会不会硌硬我做人不地道?忘恩负义?背后捅刀?落井下石?”   章欢说:“老裴,咱们团队大老远过来,你是来‘交戏’的,还是来‘交人’的?”   裴琰几乎脱口而出,我就是来交人的,你以为呢?   ……   裴琰没理那帮人继续商量,手底下给庄啸发短信、拨号码,但庄啸就没有接他电话。   他给庄啸连发几条留言,也不说废话,就这几句:【晚上一起上船吃烤鱼吗?】   【我明天就回去了,不多待。】   【晚上还能住你家么?你不收留,我可就睡梁有晖他们家了!】   章欢也没再劝他什么,无声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您真是个爷!《远方星辰的骑士》这个大剧的铁三角角色,有机会跟老牌明星杰森·班纳搭戏啊,OK了,拒了,我们都尊重你个人的意见和感受。   紧绷着的气氛反而松下来,一帮人开始拿裴琰寻开心。章欢笑说:“老裴,你根本就不是真心想在好莱坞混,当初我们还费劲翻字典帮你起个英文名字,白瞎了么。”   裴琰就是满不在乎:“是你们非要给我起洋名字,不伦不类。”   强尼吴托着下巴思考:“其实,作为功夫圈的演员,假若我们给你起个带‘龙’字的名字,更容易红,美国观众也吃这一套,都有怀旧情结嘛。”   裴琰眯眼:“我能叫龙什么?俗不俗啊?”   章欢耸肩笑道:“你看庄啸刚出道那会儿叫什么?够不够俗?!”   《紫血》那个电影面世时,少年主演的名字是“庄啸龙”,特意强调是七十年代武打明星庄文龙的儿子。   裴琰也乐了,忍俊不禁:“靠,真俗气!”   这个俗得要命的名字,后来被庄啸自己改掉了,忍无可忍,恢复了本名。   强尼吴:“嗯……裴龙?裴小龙?”   裴琰:“都有病吧。”   助理A:“裴琰龙?”   助理B:“您这个姓就没法儿配这个龙字,爷,都不好听啊。”   章欢:“要不然……龙琰。”   裴琰吐槽道:“龙眼?神经病,我怎么不叫桂圆啊?!”   一屋人弯着腰爆笑,奚落他,说你脑袋真像个桂圆,你脾气臭得像榴莲,简直臭不可闻。   关于《远方星辰的骑士》这个剧接与不接的争论,已经暗暗地尘埃落定,大家都明白,裴琰绝对不会接这个剧。 第二十五章 烧烤   裴琰跟着他们团队人员下楼来。酒店门口过来一部车子,急刹,车上下来的人直奔大堂,可不就是那位曹比利先生。   果然风风火火地找他来了,曹比利金褐色的面膛放着光,迎面看到裴琰,像见到了救星:“裴先生,哎裴先生,太好了,太好了!我正好过来接你,我们直接去棚里试个镜、上个妆……”   “试——什么镜?”裴琰拖长声音,面带错愕地一挑眉。   “欸?就是跟您经纪人刚在电话里谈妥的,《远方星辰的骑士》那部大制作,男主演,非您莫属的角色,制片方非常诚挚地希望……”曹比利讲得飞快,面目在几个小时之内变过好几次了。   “哦,我听说庄啸拒演了?”裴琰瞅着对方。   “呃,是啊……”曹比利话音含混。   “你们想让我拣他的角色?”裴琰说。   “这个可以再商量嘛,编剧完全可以让那个角色在第五季开头直接挂掉,一般长篇剧集都是这么处理,再为您量身定做一个新角色!”曹比利成竹在胸,低声赔个笑脸。   “庄先生都不演了,我就弃剧,也省得一季一季地再追,吊着我胃口……你明白这意思么?”裴琰冷眼瞅着姓曹的。   什么意思?曹比利脸色微变。   “意思是,我也不演。”裴琰面无表情。   “……”   “裴先生?!”   曹比利登时面色发青,这回是大事不妙,演员表要开天窗了,临时上哪再找一位便宜好用的亚裔功夫演员?   “裴先生,片酬还是有浮动的余地……裴先生,每集一百万,十集一千万美元怎样?这已经是相当高的价码了!   “裴先生!!!”   “……”   裴琰已经快要走到酒店大门口,突然又调头回来,曹比利绝望的眼中现出一丝亮光,以为这20%的浮动上涨打动了急于上位的小明星。   裴琰折回来,凑近曹比利:“曹先生,我还得谢谢你这次帮我一个大忙。”   曹比利没反应过来:“怎么啦?我、我可以替您代理,跟对方公司做细节接洽、审阅合同!”   “不不,你把庄啸这个合同给谈崩了,他接下来这段档期,在洛杉矶都没戏可拍了吧?就暂时失业了?”裴琰微微现出个狡黠表情,“那他是不是被迫也得考虑回国接戏了……?太妙了。”   曹比利:“……”   裴琰满脸笑得张狂:“谢了,曹先生,我就等着正式迎候庄先生回国。   “回头我帮他介绍几个片酬高一些的角色,他总归不会没戏演的!”   裴琰说完扬长而去。   曹比利哑口无言,脸色难看极了,庄啸裴琰俩人好像串通好了,今天合伙要砸他饭碗。   所以说,不能轻易毁别人的饭碗,大家都是一根线上蹦的蚂蚱,原本就该是自己人互相帮一把,不仁不义终究可能危及自己吃的这口饭。   曹比利回头再找强尼吴和章欢求助,那几人一个个对他耸肩、摊手,表示“劝不动”“无能为力”“帮不了您了老伙计”!   裴琰在酒店门口上了计程车,跟他经纪人说,我去找庄先生知会一声,我也拒演了,别让人家误会我。   他关上车门刚要起步,强尼吴扒着车窗小声问他:“宝贝,你昨晚在哪睡的?”   “庄啸他们家客房啊。”裴琰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客房啊……”强尼吴略失望,你小子手软了吧?关键事情不给力。   “你以为我能睡进他家主卧?”裴琰这份心思被强尼叔看得透透了,也不隐瞒了。   “我以为你睡到甜头了……真仗义啊。”强尼吴说。   “我打不过他,不敢睡,成吗?”裴琰一脸心魂俱碎的沮丧和心酸。   “我也怕你弄出事来,你千万别乱来,别闹出那方面的绯闻,但是……”强尼爸爸欲言又止,却又是真心实意疼孩子,悄声说,“我当年,可也是强上的……”   “就你?!”裴琰一口口水差点喷大叔一脸,前面坐的出租车司机等得快不耐烦了。   “你打得过你那位大建筑师?我瞅他身材比你壮实多了?”裴琰瞪大眼睛打量强尼吴这个风骚的老蹄子。   “宝贝,不在于你打不打得过他……在于他会不会真的跟你翻脸揍你啊?他还能真揍你?现在还能在你脸上糊一巴掌?”经验丰富的老蹄子甩给裴琰一个很有深意的眼神,一句话点醒。   裴琰若有所悟:“哦——”   也对。戏文里柳湘莲是臭揍了薛蟠,把薛蟠的脑袋摁到泥塘里,因为那是薛蟠。   自己总比薛蟠强多了吧?帅多了吧?   如果当初来的就是贾宝玉呢?你说柳湘莲还会不会打人?没准整个戏文的大结局都反转了呢……   裴琰继续一路狂发信息。   【我晚上想吃烤鱼,烤活鱼,是不是需要放葱姜蒜?我现在就去买葱姜蒜。】   【还需要买什么配料和调料?你说。】   【我真的只能睡梁有晖他们家了?他是弯的。】   【我长得这么帅,睡他们家我没有安全感,我怕他欺负我。】   有些话讲得都有点儿无赖了,以他自己的性情,这些都太露骨了,不是他风格,他都觉着寒碜。也就是对庄啸,脸都不要了。   他一路废话连篇的微信轰炸,估摸是真的把庄啸那人给炸烦了。   就在他继续“啪啪啪”按键盘的时候,“嘟”,一声提示音进来。   庄啸回他道:【你怕过谁啊?梁有晖又打不过你!】   裴琰往出租车后座上横着一滚,“呵呵呵”地乐出声,脚都快跷到一侧窗户玻璃上了。出租车司机提醒他,你丫系后座安全带了吗,罚钱!   裴琰继续道:【我真的要去买葱姜蒜了,我去大华超市了,你在哪呢?】   庄啸听起来今天就是火气冲,脾气不顺,直接给他发了一条语音:【在车库拿车,正要去大华超市,你不是说晚上吃烤鱼吗?鱼呢?!】   裴琰也用语音说:【鱼你找梁有晖要啊!他应该还在船上钓鱼啊!】   裴琰隔着手机屏幕都能感觉到,他一定已经让庄啸吐血了。   他笑着说:【超市见啊。】   大华超市就在他们昨天吃饭喝酒的日式居酒屋隔壁,裴琰也就认识这么一家当地的中国连锁鲜蔬超市。   下了出租车,推着一辆购物车就进大华了。   他在国内都不会亲自去超市买菜。这破购物车,在他眼么前儿烦躁不安地叮当乱响,被他推得快要散架了。   超市进门的地方,有一排小商品部,租售国产音像制品,贩卖日系韩系的护肤品化妆品,或者泊来的廉价工艺品,很像北京的天意小商品市场的氛围。   裴琰推着购物车走过,被墙上某一张赤裸上身的功夫片剧照海报吸引,不由自主地就站近了瞧。他津津有味地看了半晌,从音像店的货架上拿了几张影碟,以及附送的那张海报。   风格非常九十年代、非常怀旧,权当是“打飞的”过来旅游的纪念品吧。   他再出来音像店,要去鲜货蔬果的方向,周围动静就不太对,有几个年轻小姑娘经过。   看起来就是当地中国留学生模样,女生突然回头:“欸?”   “你看那个男生……”   “哎,哎,那个穿白色帽衫……嘻哈裤……”   “谁啊?”   “像不像我们家琰宝?这长得也太像了吧。”   “你们家琰宝来大华超市买菜?这剧情,想疯了吧你……”   “对哦,我琰琰老公在国内拍《龙战天关》呢,不会跑来这里买菜的,人设要塌了……其实我觉着一个高冷狂霸拽的男生悄悄地买菜做饭,也很反差萌的啊……”   几个女生七嘴八舌悄声交流,亦步亦趋就跟过来了。   裴琰吓得,背后抖了一片激灵。他戴了墨镜,戴了棒球帽,也套了帽衫,就差没戴那个黑色大口罩,觉着南加州的空气指数这么好,空气里透着美帝的鲜香芬芳,戴口罩也太装逼了吧。难道嘴巴长得太好看了露相了?   他动作闪电一般飞快,绕过那一片现烤面包和蛋糕房,立刻调头跑过牛奶鸡蛋豆腐冷藏柜,然后迈开大步冲过早餐麦片咖啡花生酱的货架,往生鲜部的方向逃窜……   几个女生还是慢了一步,奔跑追逐肯定是跑不过裴少侠,最后只在冷藏柜前面看到一个原地打转空空如也的购物车……   裴琰喘息未定,迅速给庄啸发了一条语音:【你快别来了,大华超市里有粉丝,我要撤退。】   庄啸秒回他:【我已经进来了。】   裴琰幸亏记得把购物车里东西拿出来。如果让别人发现他买的什么,让人拍到他竟然在加州尔湾市的大华超市出现,就在距离庄啸家只有区区十五迈的地方,一手拎着菜筐子,另一手拿着庄啸的影碟海报,他就真要死得透透了,俩人都完蛋了……   演谍战片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他也不知自己是紧张什么,说到底还是心虚。   以前从来不心虚的,又不怕见他的影迷。在机场“走秀”都是敞开着露出光头,像一头骄横的八足蟹,一路横着走,影迷求签名合影他来者不拒,很大方的。   他正要回复短信,身后一只手抓住他肩膀,用力一按。   裴琰惊得猛一回头……   庄啸离他很近,也用帽子和帽衫遮住大半张脸。两人匆忙对视,之前想要说什么话全都忘了,都是一脸做贼跑路的样子,惊魂未定地互相打个眼色:跑啊。   庄啸拎个塑料买菜筐,里面就只有葱姜蒜。俩人都蹿得飞快,迅速掠过一排生鲜冷柜。   庄啸问:“鱼呢?梁有晖真钓到鱼了?”   裴琰说:“不知道,你觉着他行不行啊?用不用咱俩傍晚挑灯夜钓?”   庄啸哼道:“我看他就不行。”   裴琰笑出声。   庄啸从冷柜里像扫荡一样,拿了一堆冷冻的小羊排、韩式牛仔骨和猪肉培根,又顺手抓走两瓶烧烤酱,觉着差不多够吃一顿了。裴琰正要往前面收款台方向挪步,被庄啸揪着领子一把拉过来:“你丫傻啊?你粉丝就在收款台那儿等着堵你呢。”   裴琰臊眉搭眼地又折回来。   庄啸根本就没有去超市门口结账,他往生鲜部的小门脸里低喊了一嗓子:“哎,师傅……”   生鲜部的后厨,负责处理新鲜肉食的大师傅拎着一把拆骨刀,一脸横肉,对庄啸也点点头:“哎,阿啸。”   潮汕老移民的口音,都自己人。   庄啸说:“买了一堆烧烤的肉,我明天再过来给你结账。”   大师傅没说话,很酷,用眼神一横,走了啦。   裴琰又开眼界了,原来大侠在江湖上行走,就是这么“买菜”的!庄啸随即拖着他就从员工通道出去了,走了后门出街……   超市的后巷,窄街蔽户,寂静无人。两人相视一笑,搞谍战真刺激。   有些废话好像也不用讲了,关于《远东星辰的骑士》那个剧,两人都已经决定放弃,不必再婆婆妈妈地倾诉,为什么放弃了。   庄啸知道他认识的裴先生也不是那种人,小子很屌、很爆,但不是小人的路数。   裴琰从自己身上这件无比宽松肥大的帽衫里,开始往外掏东西。   “衣服这么肥,装什么了?”庄啸皱眉。   “够肥,我觉得都能再装一个你和你们家包小胖!”裴琰笑说。   他掏出一张影碟,递给庄啸。   再掏出一张碟,又递给庄啸。   然后还有一张碟,最后是一张已经弄出折痕的大海报……   一堆啰里八嗦的东西,把他帽衫肚兜位置塞得跟怀了五个月似的。庄啸难得爆出笑声:“你要干吗?”   裴琰很淡定的:“大明星,每一张都给我签个名吧。”   庄啸忍俊不禁:“有毛病啊?”   裴琰说:“我真心求签名,我还没求过呢。”   庄啸的眼光从他脸上浅浅地掠过,有些异样,刻意回避了某些莫名暗涌的心情。裴琰觉着庄啸可能是想说,“回家给你签,想签多少张都有”,但就是不说。习惯于维持内敛沉稳面目的人,是真的很能压住表情和心情,滴水都不漏。   庄啸低头抄起一堆生鲜购物袋:“赶紧走吧,冷冻东西都要晒化了,变质了。”   说完转头就往停车场方向走去。   出了超市才一分钟,哪就要晒化了变质了?   ……   把生鲜堆进冰箱,庄啸看了下墙上的钟,说:“晚上喊有晖过来吃烧烤,现在时间还早,我还得干个活儿,你陪我出去一趟。”   庄啸用电动钥匙打开自家车库大门。   裴琰放眼一扫,车库里停了几辆很不错的车,但庄啸要开那辆小皮卡。   皮卡的轿厢比较高,就两个人的座位。裴琰坐在副驾位上,一路上屁股颠簸着,很快就望见乡间的小路。在城市的远郊,山谷中间,道路两旁就是一望无际的果园和农庄。   骏马和肥羊在草场上悠闲地踱步,蓝天白云填满天的尽头。   “来干吗啊?干什么活儿?”裴琰问。   “正好闲着,去农场弄点肥土,铺农庄的后院。”庄啸说。   “你还用干这个活儿?”裴琰扭过头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庄啸。   “平时都是自己人干,只不过今天他们别人都不在,就你在。”庄啸突然笑了,放纵很好看的唇形。   “我操……老子是个白饶的廉价劳动力啊?”裴琰大呼上当。   “你吃不吃我们家的烤肉?住不住免费Airbnb?”这次轮到庄啸挑衅般地瞅他,但唇边带笑。   “交友不慎!”裴琰咕哝,心里其实美着呢。   很多事情都是裴琰以前没见过的、万万想不到的,庄啸在南加州半年拍戏、另半年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广阔天地之间,存着让心灵归于宁静的美好景致,可以让人暂时忘却许多俗世烦扰……   庄啸去到一个卖粪肥的农场,用皮卡装了一车肥土,拉走。   这种体力活儿一般是庄家班兄弟们在一起做,现在沙云飞带武行团队正在香港拍戏呢,萨日胜回国探病看望他安达去了,包小胖正在赴美的飞机上,于是,庄大侠顺手抓来的壮劳动力就是裴琰了。   这一车粪土,逼得裴少侠快要崩溃了。   他一路捂着鼻子在车厢里撒欢儿:“受不了了,我要爆料,老子来一趟美国没享受到资本主义的富裕生活优越性,就是来这儿跟你一起挖粪铲肥的!”   嘴上一路抱怨,没一句好话,心里美得颠儿出窗外了……   庄啸打开车窗,抽根烟。   裴琰立刻是一副快要昏过去的酸爽表情,惹得庄啸大笑:“影帝啊你?甭抽疯。”   裴琰窒息着说:“太臭了!快关上车窗!”   过了一会儿,庄啸说:“不是土的味儿,我刚才好像压了一只臭鼬,没躲开,不好意思啊。”   两人都是崩溃般的大笑。裴琰拼命地把车窗又摇上了,说:“我宁愿闻你的烟味,你抽烟还是比臭鼬好闻!”   车轮子底下带着一只臭鼬毒气弹,泥土的芬芳与云的气息一路陪伴他们,旅程从未如此欢乐惬意……   这一车肥土,是拉到山谷间的一个葡萄酒农庄,农庄的土地和产业所有者就是梁有晖。这是一处有百多年历史的很有名的酒庄,出品的酒水精贵,出口到欧洲、加拿大和中国大陆,梁有晖就是做这个生意赚钱的。   裴琰也才知道,庄啸在酒庄以及房地产上都有投资。庄啸自己不喝酒,却是梁氏酒庄的大股东,每年会有分红。这些投资收益,早就超过拍电影赚到的微薄片酬。   在好莱坞做武指、跑龙套,纯是为了某种情怀和追求,养家糊口太艰难了。接一个配角可能只有三四十万美元的价位,武行替身的酬劳就更卑微,甚至不如梁有晖这小子在南加州高档餐厅、画廊、俱乐部里卖酒,作为代理商中间商,签个大单迅速就有几十万的签字费收入,更何况现在购入酒庄还能直接供货。   夏天过去,秋天就不远了,葡萄都快熟了,进入酿造生产程序,很快就能闻到葡萄酒的浓郁芳香。   裴琰走在葡萄架的田垄之间,回头问庄啸:“如果有机会……我是说,如果,片酬合适,剧本也好,考虑回国拍戏吗?”   庄啸没有立刻回答,山谷微香浮动,天边骄阳似火,这是天堂般的圣景,谁不留恋?   裴琰又说:“假若碰巧是你喜欢的角色、班底,能够一起合作……各方面都合适……”   庄啸实话实说:“片酬合适,剧本好,还要角色班底都喜欢,这样的机会真就不多。”   裴琰心里有数了,没再说废话。   他怀着一些盘算,但现在给不出承诺和保证,就先不说。再者,他也不能跟庄啸说,我能帮到你怎样怎样。“帮”这个字,庄啸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愿意听到。   他心情很好,站在田垄上给梁有晖打电话:“晖宝,我明儿就回国了,晚上过来一起熬通宵啊!   “烤肉你吃不吃?   “我告儿你啊,来晚了可就没了,我都吃光了我还能给你留着?   “来晚了我们今晚上就烤了你吃!扒皮烤了你的五花肉和后臀尖!!!” 第二十六章 友情   裴琰第二天也就回国了。   他是在庄啸家客厅醒过来,阳光从后院门廊的玻璃门射进来,洋洋洒洒地铺了一地,暖着他的心情。梁有晖像一头酣睡的瞌睡猪,赖在对面另一条长沙发上冒着透明的鼻泡。   茶几上横七竖八,摆着他们昨晚吃剩的餐盘,后院的烧烤架和篝火堆已凉。   他嘴边还粘着肉星和烧烤酱,自己抹了抹嘴。   他把庄啸昨晚给他签了大名的CD和海报仔仔细细地收好。他差点跟庄啸说,你把大名儿签我后腰上,我终生不洗澡了!   后院有动静,主人家走来走去,正在收拾昨夜搞烧烤party留下的一地狼藉。   裴琰晃悠到后院门廊上,说:“哎,昨晚你竟然看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庄啸抬头跟他打招呼:“我看你睡得挺香的,就没搬你。我还给你盖了个毯子,满意吗?”   裴琰耸肩:“呦,是你给我盖的啊?我还以为晖晖半夜偷摸爬到我身上,体贴地帮我盖上了被子。”   庄啸喷出一声笑:“行了吧你,你敢他也不敢。”   裴琰还特别不满意:“让我跟他同处一室,哪成啊?我怕跟他闹绯闻。”   庄啸冷笑:“你知道他对象干吗的么?”   “我已经知道了。”裴琰乐道,“就是我们市局的那个刑警队长,据说还是散打高手,平时上下班都配枪的,特别牛逼。我很怕,怕被警察叔叔给崩了。”   自始至终,好像都在拿梁有晖当挡箭牌,掩饰一些若有若无的东西,脑子里琢磨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两人把后院拾掇干净,又你来我往比画了一套咏春对练。   庄啸走向门廊玻璃门时,换掉带汗的白衫,裴琰身上还带着吃羊肉吃出的一腔血气方刚,突然说:“就海报上那个动作,你再给我比画一个,我把你跟海报摆在一个镜头里,拍一张?”   庄啸低头收拾东西,就没理他。   裴琰不依不饶,目不转睛:“再摆一次啊?”   庄啸连笑模样都没了,迅速把一件干净清爽的白衫套到身上,拉下衣服罩住腹肌,脸上没有表情。那张海报是一幅半裸的棚内剧照,脸上身上都有血迹伤痕,腰上裹着纱布,带着铁血杀伐的气质。黑发飘扬,狂野而性感……   每次相聚都是匆匆,分别之后的日子漫长。   都有不舍之意,淡泊的惆怅。无他,就是相处得非常愉快。   ……   裴琰回国之后,工作状态照旧,档期日程排满,每周穿梭于拍戏和赶通告活动的城市之间。   没什么人知道他曾经拒接美剧《远方星辰的骑士》里铁三角的角色,他也叮嘱公司团队,甭拿这种芝麻粒儿大的事情炒作,让人笑话。但是,外界已经知晓庄啸退出《骑士》第五季拍摄的消息,一片哗然。   各种有影没影的传闻无孔不入,“好莱坞梦工厂日趋白皮化,制作方打压华裔演员同工不同酬”的说法甚嚣尘上,也是确有其事。   “我啸哥这样都被欺负被打压片酬,果然做人不能太善,阿啸一个人可以平趟片场那些长毛蠢蛋!”   “平时宣传多么牛逼哄哄的样子,就蒙国内傻白甜粉,你啸在好莱坞能混什么番位?海报群演位置都没了!美帝混不下去了还舍不得爬回来!”   “爬回来也没位置,有人见过过气老腊肉在棚里到底真打还是用替身?”   “替身那也是庄家班替身都是大活人好么!好过你家娇贵的鲜肉拍个动作戏用石膏假人装挺尸,抠图特效好炫呦!”   “路人小道消息,给《龙战天关》片场做倒模的道具厂家刚送过去同一尺寸的三个光头倒模,你们猜猜这是谁家鲜肉的替身惹?”   “楼上黑子丑婊脸!我琰琰太极八卦形意拳样样精通,就是片场第一帅气死你们老弱病残白毛肉!”   ……   功夫圈里两家争风吃醋,争执人气和番位,这样的不和谐声音其实是很少数的,如今双担粉才是消费市场的主力军。美版《醉拳》自从进入后期制作、宣传阶段,在大陆首当其冲的造势手段,就是打造“史上最酷最邪魅兄弟CP”。   毕竟,当初花力气忽悠到庄啸裴琰双双进组演了反派,就是等这一出,工夫可不能白费了。   某销量第一的时尚杂志,放出一套黑白质感大片,庄啸裴琰两人背对背贴着肉,眼神迷离扮酷,以及一个湿发一个湿身亮开架势肉搏交手的镜头,帅炸了。   随后,据说某娱乐台的访谈栏目,还请到两人同时上节目聊天。   网上粉丝们疯魔得五迷三道,从一组照片就舔出了不同层次,不同深度。   迷两人胸肌的是一党。恋熟男沧桑眼神的是一党。   舔邪性光头的有一党。扒拉裤腰下若隐若现黑红文身的有一党。   还有脑补几十万字同人的小说党,又细分为年上和年下。站内敛深沉腹黑攻的VS站邪魅小狼狗攻的,这两家势同水火,都觉着自家分析得特有理。偶有互攻邪教出没,但迅速被其余组织碾压。   其实两人当时档期错开,天各一方,不能同去摄影工作室,这组平面照是各自对着空气“演”出来的,再PS修片修到一起。   裴琰拍杂志照的时候,就是对着脑补中的那位爷凹造型,一点都不费力就入戏了,拍摄中带着兴奋的饱满的情绪,眼神和表情都能出神入化……   身体都带节奏。拍个硬照,操,都能把自己拍硬了。   后来,他从公司总监那里拿走了一大摞杂志样刊。   一本不够他舔的,攒着夜里慢慢儿吸,枕头下面压一本,客厅茶几摆一本,洗手间淋浴间还需要垫两本……   电脑里还有拍摄的原片,以及庄啸的其他一些剧照、图片。   他可没有把这些东西跟他的GV、小电影之类胡乱丢在一起,单独列一个加密文件夹,藏在电脑路径深处的角落里。   对男人而言,欲是欲,情是情,他分得很清楚。演戏是演戏,工作是工作,然而,好感也是真的很有好感……   乱花迷眼纷纷扰扰的幕后,有人开始悄悄筹划,有所动作。   裴琰的经纪人强尼吴坐在办公椅子里,摆好架势,开始电话联系庄啸的经纪人包鹏志。   “包先森呀,我是Jonny啦!哎呀好久不见很是想念你们庄先生啦,哎呀现在是有这么个事情,是个很好的机会呀,很想请庄先生考虑……对对,就是《龙战天关》这部古装武侠大制作,档期非常急,不知庄先生和你们团队最近有没有时间啦——”   “《龙战天关》?”包小胖很纳闷,“这个剧我记得早就筹拍了?卡司不都已经定了吗?”   “说来话长咳咳,原本是定了,但主演之一因为档期延后,把整部片子开拍时间都延后了,另一个主演因故就不能来,所以……”强尼吴解释道,“我把本子和职员表都发你邮箱里了,团队是很厉害的,您一定让庄先生本人看一眼啦!”   “所以……?哦哦……我会让他看一下,庄先生现在不在跟前,等我见着他再跟他说。”包小胖公事公办地回答。   强尼吴身边,办公桌上坐的就是裴琰,眼都不眨地盯着经纪人打这个电话,还不停地使眼色、打手势,强尼吴这黏黏糊糊磨磨唧唧抓不住重点的风格,让他很不满意,你说那么多废话干吗?   他这回没抢强尼吴的电话,自己直接拨了庄啸的号码。   越洋电话信号不畅。帝都的清晨时分,那边就是午夜,耳畔充满噪杂的音乐和人声浪叫。庄啸的声音穿透噪音,略微意外:“老裴?”   “度假呢你?这么闲?”裴琰劈头盖脸就问。   “在朋友家。”庄啸答。   “什么朋友?谁啊?”裴琰憋不住,想打探就问了,还一肘子挥开强尼大叔试图给他使眼色还狂扒拉他的那只手。   “杰森·班纳他们家,朋友聚会。”庄啸很坦率,本来也没什么值得隐瞒。   《远方星辰的骑士》那个剧组庄啸都退出了,跟制片方闹翻,但看起来跟男一号杰森·班纳那老小子关系不错,竟然还有午夜狂欢场……裴琰锉了一下牙,为自己夜夜孤枕难眠的单身生活感到辛酸。   其实庄啸的日子过得不差,无论如何不缺钱、不缺一碗饭,他多余操心了。   裴琰直截了当地报出基本信息关键词:“我知道这事时间很紧,十天之后,对,就这十天准备期,《龙战天关》剧组在雁门关影视基地开机,剧组现在就缺个男二号救场,你来不来?”   裴琰早都打听好了庄啸的档期,算准日子。他知道这一个月庄啸闲着,就是可以进组拍戏的。   “古装,大明朝,武侠,男二号朝廷要犯也是边关大侠,海报上排在男主角左边,戏份镜头基本跟男主一样多!   “正派人物,很壮烈,开放式结局,没有感情戏没有床戏,就是武侠,就是打!剧本很好,有原著小说,然后请了金像奖编剧,导演靠谱,特效团队配置都不错,制片方资金链没问题。一共有七八家投资方参与,最大投资是我们‘嘉煌兄弟’。”   裴琰一口气说完关键的,我能做的都做了,你看着办吧。   就在他连珠炮不打结巴的这工夫,那边也没打结巴,耳听着地震楼塌一般的重金属摇滚乐都没了,一切噪音销声匿迹,耳畔突然清净。   庄啸是为了听清他说什么,一路上楼到杰森家二楼的书房,把房门关了。   “你是想找我演这个?”庄啸确实意外,意外的不是这剧、这角色,而是裴琰一个演员的身份给他拉这个关系。   “哦,我还忘了说最关键的,片酬肯定有个大八位数,他们现在需要人救场也知道你价位,不敢少给你的。具体的需要你让包胖子跟制片人谈,看你是想要固定片酬,或者在后期宣传的资金上入股分账。”裴琰顿了一下,说,“我就是想让你演,因为这角色太合适你了,不二人选。”   “你是男一号么?”庄啸问。   “我才不是!”裴琰不屑地说,“你没看过原著小说啊?男主就是个漂亮的绣花枕头,需要你这个边关大侠拼死贴身保护的,小说剧情就这样写的,你说我能演这个废柴吗。”   “呵,那你演什么?”庄啸就觉着裴少侠不会仅仅帮忙介绍个角色。   “我是海报上拿一把绣春刀架在废柴脑袋顶上那个。”裴琰放出一声浪笑,“我是反派BOSS,最后一战要被大侠从雁门关上用铁链子甩出来吊死,头都掉了——你演不演?!”   “操……这桥段刺激,有诱惑力,为这一段我真要考虑考虑。”庄啸说。   电话两端同时爆出暗含深意、五味杂陈的低笑声。   庄啸皱眉笑他:“你是不是演反派演上瘾了?偶像派已经回不来了?”   “我不是偶像派,我是‘反偶像派’成么?我就自成一派了!”裴琰毫不谦虚,“我演技好呗,别人想演还演不来,我没准还能混个金像奖最佳男配呢。”   反偶像派……   庄啸坐在杰森·班纳家二楼书房的沙发上,灯下侧影一动不动,含着烟,唇上却是笑的……他确实喜欢听裴琰每次豪气张狂地跟他瞎扯淡,又辣又爆、又臭又硬的那么个人,怎么就跟别人都不一样……   随后,又是一段难挨的沉默,迟疑,犹豫。   “这是投资方的意思么?”庄啸说,“你跟你们嘉煌的老板谈过?”   “你确定吗?”   庄啸冷静地再次确认。   “当然,没说定的事我不敢随便忽悠你。”裴琰说,“制片人就等我消息,人就在我们公司隔壁的会议室,随时现在就可以跟你电话里谈!如果你点头,就让你们小胖飞过来,把所有事情三天内搞定,签约。然后你跟我一起进组,咱俩结个伴。”   裴琰紧跟着打蛇七寸,说:“我知道,你多少年都没回来正经拍一部剧——友情龙套那些不算。如果今天是别人找你,给你九位数,你也未必赏面子答应接!但是,今天是我请你,我真心实意想跟你合作,我又要演个掉脑袋领盒饭的戏份,我脖子硬,别人砍不动我,跟别人合作我还不过瘾!我觉着,我都开口了,你会考虑考虑我吧……?”   咱俩结个伴。   我都开口了,你会考虑考虑我吧?   一语双关。   这话说的,让庄啸接还是不接?   裴琰这算是会讲话,还是不会讲话?   庄啸是应该说,是,老子忒么就是不想回去,不想再混那个圈,不想回从前的老路,你给我一个亿我也不接;还是应当说,是啊,别人老子都瞧不上,但是你说出来了,你邀请我,无论如何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你,咱俩交情在呢……   这个“皮条”当然是裴琰费尽心思生拉硬拽出来的。《龙战天关》剧组因故延期需要救场是实情,只是,片方不会想到去请庄啸出演。庄啸这种演员,属于名声在外,身价很高,花钱都请不动,不如找个省事便宜的。   但是,便宜的,省事的,肯定没有这样轰天炮似的宣传效应。   裴琰跟他们嘉煌的大老板和制片人都讲了,你们知道庄啸多长时间没回国拍戏?多难请?“雷行”的狗仔队跟了这么久,都拍不到他跟他家人怎样怎样,说明这人就不在大陆露面。   但是,咱们如果真把这人请来呢?影片还没拍,热度就有,“庄啸”两个字就是观众的期待度,广告费营销费都省了,现在就可以摆酒庆功估算票房收成了。   就在约莫半小时之后,仿佛就是有组织而来,网上炸雷一般,几家官微和娱乐号同时放出所谓小道消息,山呼海啸、膜拜朝拜似的,说“庄啸接演嘉煌年度天价大制作《龙战天关》男主角,时隔多年再次杀回大陆银幕”云云。   演员市场尤其功夫圈内,也是物以稀为贵,熟脸观众也看腻味了,少见的就最稀罕,影迷和功夫迷都抱团颤抖着很激动啊。   古装,纯正武侠,明代宫廷与江湖,网络大IP,金像编剧,新晋名导,大牌明星,辅以嘉煌的雄厚资金……集合全部高质量元素。   “大侠归庄路,风云再起时——无敌我啸哥!!”   “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等到这样一部神卡司金牌大制作!!”   “完美还原小说里那对苦情CP啊!云大侠你个苦逼的你回头多看一眼岑疆公公呀他其实对你是真爱你却为了江湖大义杀、了、他!没有人比岑疆更爱你惹哭唧唧!!”   “让楼上一脑补,这两人相杀真是超虐又超美型,原著党三生有幸!!”   “裴庄从兄弟一转眼变成东厂与大侠的生死绝恋,这部相爱相杀大戏太刺激惹!!”   “楼上邪党滚粗,是庄裴!你岑公公有鸡儿吗庄裴CP不可逆!!”   ……   包鹏志还在赶过来的路上,这消息已经赶着他的脚步在网上提前曝光,把经纪人都晾在后面。   包小胖十分吃惊,当即给庄啸打电话:“老大,怎么回事?网上说你接《龙战天关》了?我还没给你接呢,这搞笑吗?”   那边安静。   庄啸沉着嗓子说:“是我接了。”   包小胖:“……”   包小胖说:“这又是嘉煌他们急不可耐地开始炒作吧?这都准备好了?这回想不接都不行啦网上都炸了。千呼万唤始出来似的,把咱们架上去了,现在说不演还来得及?”   庄啸沉默。   包小胖应当是同时在刷另一部手机,边刷边说:“来不及了,已经上热搜了,#裴庄合体龙战天关#……老大,您这爆点和流量还是可以啊。”   楼下摇滚乐一重一重震荡着耳膜,让血脉里黏稠的东西重新暗涌,眼前是一片夹杂着泡沫的激流,前路现出微微光明,却也难测。   南加的凌晨,露水湿重,天光鱼白……   庄啸说:“麻烦你多打几个电话,或者回去一趟,帮我处理一下具体事情。片酬你随便谈吧,原则上,友情价给多少都可以,我也无所谓。”   您无所谓啊?   大哥,您好像刚刚因为片酬翻脸,把《骑士》第五季给飞啦……   包小胖今天受得刺激有点大,刚被网上狂轰滥炸过一轮,又被庄啸炸了一轮,这友情价不是一般的友情,外人是没话说了…… 第二十七章 归省   庄啸在楼上书房坐了挺久,琢磨回国拍戏的事。   下楼,重新融入震耳欲聋的、能够暂时吞噬烦恼与忧伤的音乐,融入让人视线模糊的烟雾,他侧身贴在墙边,吸了根烟。   穿紧身裇衫的健壮身躯从后面压过来,一条铁臂勒住他。有人跟他动粗开玩笑:“哎,跑哪去了?琢磨什么呢?”   庄啸用胳膊肘顶住对方锁骨中间位置,顶开,脱身,顺势来一招“倚马问路”捣向小腹,嘴上的烟蒂没掉,就让那老小子弯腰号叫着撤退:“哎呦混蛋!服了服了……”   这是午夜狂欢派对的主人杰森·班纳,《骑士》剧组当仁不让的男一号,大明星。这厮剃着一个很酷的囚犯头,T裇裹不住一身虬结的肌肉,搂了庄啸:“亲爱的,我知道你最近闲下来,不然从今天起你就不用走,住我这里一段时间,热闹解闷!”   热闹是真他妈热闹,隔三差五深更半夜地喝酒狂欢,再包个私人飞机召集维加斯的舞女成群结队过来消遣。这是杰森·班纳在圣巴巴拉小城山上的豪宅,在洛杉矶北面大约两小时车程,好莱坞明星大约有一半人都在这里购置房产。   金发女郎从洗手间拐出来,一头撞到庄啸身上,顺势倚过来,姿势一点儿都不优雅,双眼迷离神智不清四体打晃。   庄啸推开对方,受不了一股酒精和大麻混合的呛人味道。   他也更青睐国货,对着洋马实在没有性趣。   这不是他享受的生活,纯属偶尔出来社交解闷,不然也容易发霉。   杰森乐道:“刚才干吗去了?跟那妞儿在洗手间里鬼混,以为我不知道?”   庄啸回敬道:“那是你吧。”   杰森说:“说真的啊,老伙计,我确实有这样想法。我前任保镖队长犯事坐牢滚蛋了,现在身边没个可信赖的人,雇不到合适的……我想雇你。”   庄啸冷眼道:“你忒么开玩笑么?”   “老子没开玩笑。”杰森虽带醉意,眼睛黑白分明,十分坦率,“我也不能让你白跟我这里解闷,薪水绝对丰厚,帮你把暂时没戏拍的这段时间轻松过去,还能在一处混日子,咱哥们儿谁跟谁啊?”   庄啸别过脸,就是婉拒这种提议。   其实也没什么,这些大明星身边的保镖,还有前任世界拳王、欧洲散打冠军呢。这就是一碗饭,一条路,挣得总之也不少,就看你拉不拉得下这张脸……   “操,伙计,你单身,无聊,我他妈也单身,也很无聊,还他妈有仨小王八蛋要养着!”杰森拍着他肩膀说,“身手不够厉害的,我不雇,留着没用;身手太厉害的,又怕他娘的靠不住,老子还得整天堤防着丫的,怕哪天又跟上回那狗娘养的,把我一窝崽子绑架了再把我给弄死……就你,阿啸,我信得过你。”   “你怎么不再找个老婆?”两人同坐一个长沙发,庄啸问。   “老婆还是原来的好啊……好歹是小兔崽子们的妈啊……”杰森带着迷离的眼神发出一声笑,“换了别的谁,都不如意。”   “那就把孩子妈找回来。”庄啸说。   “是,应该给弄回来。老子已经求复合求过两次,再求就他妈求三次了……”杰森抱怨。   “我下周就回国。”庄啸对对方说。   “你真要回去?”杰森瞪着微红的眼瞅他。   “嗯,回去拍个片子,朋友介绍的戏。”庄啸说。   杰森瞅了他一会儿,有点不舍:“阿啸,你要是在你们那边混得不开心、不如意,你就还回来,跟着我混,哥们儿这保镖队长位置就给你留着。”   “滚吧,省省吧……你不如多雇几个保姆!”庄啸哼了一声,“我决定了,就回去拍这一部戏。”   ……   数日之后,赶在《龙战天关》剧组开机前夕,片方提前造势,机场轰动,影迷涌入接机大厅。   日程不知被谁提前曝光的。其实也不必刻意曝光,离开机仪式就这么两天了,大炮筒子天天就在机场候着。粉丝队伍装备齐整,组织严密。有人瞭望,有人联络,把住各处拐角和路口,有人负责直播现场盛况。灯牌和鲜花玩偶充斥在国际航班出关口的两旁,都挤满了,顺便把当天一上午的旅客都迎了一遍。   庄家粉占据主力军位置,庄裴/裴庄CP粉与原著党在左右翼井井有序,看起来就是其乐融融的一家欢。   有几个探头探脑的,刚悄悄打出“云仲X朱翊铉”的灯牌,直接被旁边人挤出镜头,快要挤下楼梯了……   这部IP原来是个耽美大红文,写明代朝廷江湖恩怨的。当然,改编成电影剧本,原著的感情戏份就被阉割了,剧本里只留下淡淡的清水暧昧的体香。直播场面里那几位被挤出镜头的,哭唧唧地喊:“没天理了,原著官配明明是云大侠和朱翊铉!我铉才是正牌受!公公党强行拆官配你家要脸么?!”   “娘炮粉请自觉离开,武侠片不需要娘炮受!”   “阉党不要脸!没有丁丁的小三!”   “娘炮也就只剩下脸了!你家丁丁长了也是白长!!!”   “……”   这些都是戏外扯淡的东西。对于演员而言,其实不会过多关注场外那些乱七八糟说法,不会牵扯不必要的精力。   庄啸尤其不关注这些,匆匆扫过山呼海啸般的阵势和那些耀眼的带着星光颜色的灯牌。   他也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些东西。在洛杉矶机场不会有什么人这样热情,还有这份闲工夫,旷课旷工地为他站台、举灯牌,真心实意地欢迎他来到这个地方……   “Latte,高杯。”   “好的您稍等。”   星爸爸的点餐小妹蚊子声,酷脸,“啪啪啪”利落地敲键收银。点拿铁高杯的客人拿出几张人民币,还犹豫了一下,分明就是对高杯的国内售价和纸币面值不太熟,还没算过来,又没有主动用手机支付软件。   “您给我这张和这张,行了够了……这个找给您。”小妹从客人手里抽钱,下意识看那手的骨节硬朗,小臂微露青筋。   “您请那边等。”   再抬头,侧影熟悉而俊朗,喉结微动,黑色恤衫的领口很严,多一点锁骨都不露,但胸膛轮廓就是这个人。   再往上找脸,眼睛,发型,帅炸的发辫……   点餐小妹“哗啦”一下子把柜上一摞找零的硬币弄撒了,声音很响:“啊——”   机场明星常见,继“毯星”之后现在有个专有名词,叫“场星”。别的本事没有,每日就专门在机场往来走秀,戛纳红毯入场券的钱都省了。   星爸爸的服务生们每天站柜台百无聊赖,练着从各品牌墨镜和各款口罩下面辨别明星的五官轮廓,视线只认那些大白天戴着墨镜、口罩出来溜粉儿的,一认一个准,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没想到竟有不戴防护面罩就出来的。   咖啡机震出“砰”的一声,点餐小妹激动地撞到咖啡机之后想从柜台里跳出来。   庄啸打个眼色:“咖啡我还想要的。”   旁边做餐的姑娘下意识一杯端过去,发现端的是刚出机器的奶沫,手底下都乱了。   庄啸笑了一下,声音沉沉的:“你别烫着。”   然后是排起长队的合影签名时刻,小店的棚顶热炸天了……庄啸也没拒绝,没说话,从柜上拿了一摞纸杯,签得飞快,低头一个一个签完,再把杯子重新摞好放回柜台,杯底下压了几张大额纸币。   临走时,对柜台里呆站的小妹留下一句:“店里人的饮料我请了。走了。”   一屋的人都晕了。   “不不,我只要那个杯子,不要饮料了!”   “热饮会烫坏杯子,只能兑冷的冷的!”   “舍不得喝掉,哭晕了太感动了,笑起来超温柔的男人啊!”   “天哪,那支签字笔是我的我的我要——”   ……   庄啸下了自动扶梯,没往行李转盘方向走。这回还是没有行李,就一个背包,一身黑衣。团队人员带着大宗行李先行,已经出去替他挡雷挡记者了。   只需要往外扫一眼,外面的大阵仗让他难免心头一热。   不知是嘉煌还是宣传方公司搞的站台活动,跟动漫游戏展似的,请到一些美貌如花的Cosers,穿搭的服饰竟然都是庄啸曾经主演的几部经典武侠片的男女角色,租用了机场大厅一个角落,像广场上游荡的一群小黄人儿似的,跟粉丝们合影拍照,特别热闹。   还有许多灯牌和打Call的闪光棒。   也是挺用心的……   庄啸从旁边一个外宾特殊通道悄悄离开,前方确实人太多了,出不去……   机场不能允许秩序太乱,保安大规模出动,开始规整粉丝团的队伍。有人发出尖叫,发生推搡,灯牌落地……   送站和到达是在两个不同楼层,中间一道很宽的大楼梯,两侧还有电动扶梯,许多粉丝占据了楼梯,往两个方向焦灼地张望。而楼梯上面有旅客要下来,拖着大件的行李箱,这就造成了交通堵塞,场面水泄不通。   一个行李箱滚下楼梯,砸中了谁。啊——女生尖叫,楼梯形势大乱!   在地面一层这里,汹涌混乱的人潮中,旁人都在乱挤位置,都没注意谁出现了。有人突然发声,开口说话了。   “楼上别挤,楼上人都停下来!   “往回退,麻烦楼上您几位,都往后退。对,别踩,往后。”   声音不大,但足够有穿透力,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齐回头,然后吃惊呆了。   二层楼梯口那几个着急忙慌抢道的旅客,被喝止住,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了,又退回二层平台,让楼梯上摔倒的女孩得以爬起来,不至发生踩踏。   机场保安也吃惊地回头看……   “成,都走下来,别挤占楼梯,挡别人路了。”说话的人抬手打了个手势,让大家让开地方。   站在旁边两尺开外就是两个举灯牌的女生,扭回头看着,陷入沉默恍惚闭口不言,什么熊抱啊狼扑这种夸张动作,其实特别激动时是做不出来的。   肩上挎包和手里水瓶都掉了,叮叮咣咣,十分狼狈。   庄啸一弯腰,反应飞快,接住了那个即将落地的瓶子,递还给对方,然后快速撤了,不撤真的跑不掉了……   庄啸移动到另一个地方的自动扶梯,在扶梯快要把他运至底端陷入重重包围时用手一撑,越过扶梯扶手,中途腾空落地,转身,低头大步流星离开,人群中只留个背包的背影……   拿出手机打算联络接机的助理,这时电话也响了。   庄啸看一眼来电显示,其实有些期待,对方怎么也该联系他吧?   来自裴先生的问候:“哎,你还在里面呢?”   庄啸答:“嗯,还没出来。”   裴琰笑说:“被憋了吧?”   庄啸哼了一声:“等我找个后门绕出来。”   “这机场你都路不熟吧?你别瞎绕,待会儿绕到停机坪上去就可笑了。”裴琰说,“我熟啊,这个机场我经常走!   “你听我给你指路啊……你现在上那个楼梯,不要下楼,你上楼来……我告诉你啊,堵你的记者都在接机口那里一字排开了,你过来送机口,从最边上男厕旁边那个小门出去……   “我助理开的车,你见过我助理好几回了,你认识脸吧?   “他开的一辆深灰色奔驰七座,车牌尾号66,就在送机口这条道边等你。你甭着急,等着你。”   ……   裴琰指路指得很准,简直像开了电子眼,机场每一条通道要在哪里拐弯、头顶上方有什么指示牌,都是门儿清。   庄啸夹着电话一路快速跑路,突然冒出个词:“你也是‘场星’吧?你天天来?”   “操……”裴琰吐槽道,“我帮你,你还敢说我?!”   庄啸在电话里笑了。   裴琰又说:“我来机场从来不抄小路,我都是光明正大地走大路,随便围观拍照。”   庄啸反问:“你现在在哪条大路上?”   裴琰笑道:“现在……现在就不宜露面了吧哈哈哈我猫着呢……”   庄啸走上送机站台,沿着道边,一眼就看到目标车辆,快速上车闪人了。   车后座上,猫着那位戴棒球帽和大口罩的裴先生。裴琰拉下面罩,对他咧嘴一笑……   应援大军的反应慢了好几拍,人都闪了,才醒过来,机场追人还是跑不过飞檐走壁的大侠。直播镜头里许多影迷激动掉泪,弹幕上都是这样的话。   “阿啸无敌英俊又温柔爆棚!武力值技能10000点、男友力MAX!怎么可能有人这样完美!!”   “一个用两根指头轻轻一动就可以把你捏起来从一楼丢上三楼再抛到负一层的男人,那样温存地点头跟你讲话,不会发脾气,然后弯腰帮你接住就要掉地的水瓶,怎么可以这样暖呢!!”   “哦耶我就是那个妖艳的水瓶子,啸哥请抱紧我不要放开我不要把我还回去收了我吧哦耶——”   ……   庄啸坐上裴琰的车,顺手给他经纪人发了一条短信:【我已经上车,都可以走了。】   包小胖一头雾水:【我在接机口这路边,您上哪个车了?】   庄啸:【老裴的车。你也走吧。】   包小胖甩手发给庄啸一串含义深刻、妙不可言的表情符号,包括“抠鼻”“汗”“狗头”“费解”和“摊手”。   庄啸回了包小胖一个很酷的“奥特曼”。   什么鬼?!包小胖觉着这屏幕背后一定是个假的庄啸,就不是这人吧。   裴琰躲在第三排后座上,轻敲庄啸肩膀:“哎?待会儿‘九州星图’的访谈,时间地点都定好的,他们借用的北京卫视的演播间。”   庄啸是坐在第二排座:“对。”   裴琰琢磨:“咱俩好像……”   开车的助理小A替他俩说了:“您二位爷好像不应该结伴一起就这么直接去吧?”   靠……从机场一路结伴一起去录访谈……   裴琰一脸若无其事:“哦……好像是不应该一起去。”   庄啸:“不然你再把我搁在路边儿?”   裴琰:“别啊,这荒山野岭的,我接上你了,得对你负责。”   庄啸:“我干吗要上你的车啊?”   裴琰骂:“真让我寒心!我把你扔路边儿上!我告儿你,机场这条路你可打不上车,你自己找一辆摩拜小黄车骑回去啊?!”   庄啸笑出声。   裴琰搭着庄啸后肩小声道:“我给你说个地方,离电视台大楼隔两条街的那个地铁站,你让你们家小胖在那里停车等,我们把你放在那儿……”   又像玩儿谍战剧似的,这一路刺激了,两人心情都非常好。   “半小时后,直播间见。”临下车时,裴琰从后座上伸个脑袋,对庄啸说。   庄啸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像大炮筒似的东西,还挺沉的。背包里就这东西压分量,也没别的东西了。   显然是一瓶酒,看包装价值不菲。裴琰略诧异,当然毫不犹豫地接了庄啸送他的伴手礼,问:“乘机不能随身带酒吧?”   “托运的还有一些红酒,有晖让我给你捎带的。这瓶是机场免税店我看着买的,机场就那一家加拿大冰酒的专卖。”庄啸说。   冰酒的酒精含量一般不高,但很甜,很甜。   裴琰已经都醉了,醉在对方幽然发亮的一双眼里,笑:“你是不是算准了我会接机,你会上我车?”   庄啸点头:“是啊。”   …… 第二十八章 整蛊   湘江娱乐台的“九州星图”,一档收视率不错的访谈节目,专门追踪演艺圈热点话题,专门邀请当红流量。   以庄啸和裴琰即将进组开机的日程,是没时间再赶赴客场录节目,“九州星图”当家主持人俞枫亲自过来北京,约好就在庄啸回国这天,见缝插针,赶紧把这个访谈录了。   裴琰先到,轻车熟路迈进电视台大楼,跟熟人招呼,一路拐进茶水间化妆间。   反正都是这一套流程,做头发,化妆,挑衣服,一群人闲扯淡……你裴爷就没有长头发,每次做发型这套工夫也都省了。化妆流程也简单,因为他不描眼线不化眼影不涂唇膏,这就比其他小鲜肉省事多了。   在化妆间里墨迹仨小时耍大牌不出来然后被制作方吐槽的,有。制作方比较喜欢裴琰这种急性子、痛快的脾气,比导演和主持人还急呢。他稍微打个眉粉,再扑一层散粉,就算“定妆”了,探头出来问:“人哪?开始不开始啊?这都等谁呐?!”   当然,前提是你得请得来这人,裴琰比较少上访谈和综艺节目。   俞枫进来招呼,握手寒暄:“啸哥好像还没来,我再出去看看哈,老裴你先坐,你先坐。饿么?有中秋节月饼和点心,你挑喜欢吃的先吃着!”   “还没来啊……这么慢……还得等他?”裴琰说。   俞枫忙笑着解释,“庄先生应该是今天刚下飞机,估摸在机场得堵一会儿吧,这条高速又总是堵车。”   “哦……刚下飞机啊……理解。”裴琰歪嘴一笑。   没过片刻,庄啸也来了。   包小胖的车故意在附近兜了几圈,晚几分钟才驶到电视台大楼。   庄啸坐到化妆间大镜子前,由发型师开始弄头发。裴琰在不远处无所事事地晃:“哎呦,头发忒长,这回且倒饬呢。”   庄啸眼皮都没抬,没回头看,瞟着镜子里某人的身影:“不好意思啊,久等了,机场堵车。”   无所事事的那位,不眨眼地欣赏镜中人的脸。裴琰端着一盘酥皮鲜肉小月饼,嘴巴就没停,吃得满嘴掉酥皮:“没事,你慢慢儿梳头,我先吃点东西,饿着呢。”   庄啸:“你妆花了。”   “没妆。”裴琰说,“天生丽质,我就不需要捯饬。”   俩人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脸上都没表情,都是斜着眼往镜子里瞟。   “呦……”俞枫在一旁看着,“啸哥不常回来,难得一见,我今天特激动!老裴还算我们节目熟客,以前来过一次,很给我们面子,今天真难得把两位爷凑到一个台上,太荣幸了……啸哥一路辛苦哈,过夜的航班都没睡好吧?”   “不辛苦。”庄啸坐在化妆椅里岿然不动,身后发型师给他梳辫子,侧面鬓角处修饰出造型,狂喷定型发胶。   “您二位前一阵在一个剧组拍戏,打都打熟了吧?”俞枫简直没话找话。   两人默契地都不吭声,熟么?哼。   呦,面和心不和似的啊?好像面上也不合……俞枫琢磨着,同行相忌,也是正常,前一阵还在同一剧组争角色吧?   “还成吧。”裴琰把白眼一翻,淡淡的,“我们就一般熟。”   我跟庄啸,比跟你丫熟多了,裴琰心想,又觉着臭美了。   两人视线最终在大镜子中默契地相碰,交情不必与外人道……   访谈本身就是那一套,没新鲜东西。话题事先跟各家团队沟通过,不会太离谱,无非就是就势再炒炒观众想看的一对银幕CP。   今天这台上,武力值综合技能点很高,有史以来最高的。于是一串快问快答,叮叮咣咣明刀明枪。   俞枫问:“阿啸,评价一下老裴的头型?”   “特别亮。”庄啸说,“我们拍夜场戏,灯光师在棚外面歇着,无论谁的戏,老裴在旁边一坐,他就是一盏LED大灯。”   裴琰自己接口:“然后后期在镜头里再把我抠掉,我的光芒仍然留在画面里。”   俞枫问:“老裴,你觉着庄啸的造型怎么样?以后你会考虑留这个头型吗?”   俞枫说着,从背后拿出一顶“庄啸式”的假发套,带辫子的。裴琰一把抄过来,把假发套扣在自己头上……   ……   俞枫问:“阿啸,请评价一下外界口中比较一致的看法——裴先生的‘邪魅娟狂’气质,拍戏过程中你有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邪性么!”   庄啸淡定道:“拍戏过程中没感觉。拍完了在片场抢盒饭、剧组在酒吧聚餐、拼酒,上了桌最能感受到他食量、饭量、酒量的邪性。”   俞枫问:“老裴,那么在你的眼里,庄啸是不是你合作过的最有男性魅力、最有味道的一位搭档呢?”   裴琰耸肩:“什么味道?烟味儿吗?哈哈他抽烟真的比较多!”   俞枫问:“阿啸,听说你前段拍戏手受伤了,伤到哪里了?”   庄啸对着镜头伸开右掌,无声地亮出手心蝎子摆尾一般的浅白色伤疤。   俞枫惊呼:“看起来伤口很深啊!”   庄啸一笑:“断掌了,挺好,据说这样的人比较厉害。”   “原来的手纹都没了,都盖住了,”裴琰插嘴,“所谓的感情线和事业线就合二为一了吧……”   裴琰摸摸自己鼻子。   庄啸端坐,也不看他。   ……   俞枫突然抛出一个刁钻问题:“两位同组拍戏,你们俩究竟谁的武力值比较高?”   庄啸说:“按动作导演设计,让打哪打哪,不能野路子瞎打。”   俞枫穷追不舍:“那假如你俩就使出浑身解数用野路子打呢?到底谁更胜一筹?!”   裴琰反问主持人:“你觉着呢?”   庄啸实话实说:“要看打什么套路,我们练得不是一个门派。”   裴琰毫不谦虚:“地面战我觉着我可以,因为他可能比较懒得趴下。”   “哎两位,今天就在我们演播厅的这条沙发上!”俞枫等半天了,可逮着机会下套,“您两位就在这条沙发上交个手,比画一下,点到为止,让大伙见识见识!   “就把这条沙发当作地板,看谁能把谁点到为止地从这沙发上弄起来、踢下去,怎么样?”   俞枫又不怀好意地补充一句。   老子刚说擅长地面战,你就让我们比画?裴琰心想,我们俩在沙发上压着摞着比画吗……   演播间现场观众已经开始鼓掌起哄,要看,必须比画!   这就是娱乐节目的套路,裴琰为什么平时不愿意来呢,主持人专门给你挖坑,你既然来了,你不能在观众面前很不合群地说,我最高贵冷艳,我就不配合你的娱乐效果,我就一动不动在这儿坐着。但恰恰他们练功夫的人,不随便就跟人家动手“一拼高下”,显得缺乏教养。   比画一下。   点到为止。   庄啸唇边轻轻一动,甩出个小表情,露了半颗酒窝。   这个促狭表情,在庄啸这里就是心情很好了,也没恼,没别扭,裴琰心领神会。   庄啸突然就动了。   裴琰应声而动,见招拆招呗。   庄啸没跟他直接动手,而是瞬间朝他飞过来一个话筒,就是手里一直拿的那只话筒。   两人是坐在同一条长沙发的两端。那沙发再长也不可能有十米,就是咫尺之距。这样短的距离,抛东西,普通人很难挡住的。   “啪”一声,闪电般的,裴琰抬手接了那个话筒,几乎已经飞到耳朵边了!   俞枫那小子大张着嘴,连同现场观众还没来得及叫,裴琰腕子使力,手就没有动,但话筒已经从他耳边飞出去,横着飞向庄啸。   这个动作很难很难的。   庄啸眼没看他,应声接了,速度特别快。   摄像机都没捕捉到,需要放慢镜头才看清两人怎么抛的、怎么接的……特别干净的动作,两人屁股都没挪窝,不离开沙发。   俞枫蝎蝎蛰蛰地面对现场观众作出一个WOW的口型。   下一秒,庄啸眼皮一抬,手里的话筒照着对面的主持人就飞过去了!   话筒棒子带着高速旋转,劈向金牌大主持的面门,俞枫下意识地偏头,“啊”一声,侧着从沙发扶手上滚一边去了,抱头……   话筒没有劈到主持人,还远着呢。裴琰是同时移动,动作比那物件还要快,利落地在空中抓回那只话筒,就半秒钟,再次坐回沙发,抖起他的二郎腿。   庄啸没动,对主持人一笑:“你离开沙发了。你输了。”   俞枫叉腰瞪着他俩。   现场观众哄笑,然后反应过来,疯狂地尖叫,给庄先生暧昧地吹口哨……   两位爷各守长沙发的一端,坐姿岿然不动,而且今天仍然默契地选择了“黑风双煞”的衣着造型。庄啸穿的纯黑高领恤衫,裴琰仍然是纯黑紧身衬衫,简单利索,阳刚气质从恤衫和衬衫绷紧的胸膛轮廓中透视出来,就是酷毙了……   俞大主持还没有过这样,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这小子在台上擦了一下脑门上和着汗的发胶,尬笑,然后给两位爷抱拳。其实都是娱乐效果。   又扯了几个关于新戏《龙战天关》的话题,第二个坑接踵而至,猝不及防。   “两位,我听说有这么一个小八卦,”俞枫道,“据说当初你们两个刚刚认识,一起吃过一顿饭。碰巧了,当时吃的就是我们湖南菜,你们还记得吗?”   庄啸:“嗯。”   裴琰:“有。”   这八卦消息都知道?当时在场吃饭的,难道是包小胖漏的料?   “两位都很爱吃辣对吗?!都喜欢我们湖南家乡菜的鲜香红辣口味对吗?!”俞枫贼激动的,满脸阴险的笑,就是留有阴招让人十分警惕,“那么今天直播间现场怎么能不来一桌我们湘西土菜呢!”   裴琰飞速瞟庄啸一眼,庄啸淡定地瞟着主持人。   俞枫往后台一打眼色,直接推上来一个小圆桌,两把椅子,就上菜了。   综艺节目关底,就是整蛊到场嘉宾,你不想来什么他偏要来什么。当然,整蛊也不会太过分,又不扎谁的小人儿、不让你吃活虫子,不就是吃个辣吗。   “吃什么啊?”裴琰伸脖一瞅。   “怎么不上毛家红烧肉?怎么不给我们上腊肉合蒸?来盆血鸭也可以啊。”裴琰歪着头说。   “你很了解嘛,因为那些菜里面肉都太多了,你们二人不好分。”俞枫笑道。   “什么意思?”裴琰问。   “意思是看咱俩怎么抢肉吃。”庄啸哼了一句。   节目组太阴险了,在直播间舞台上直接重演湖南小炒肉的抢肉大战。哦,不,眼前这盆还不是小炒肉,这是一大盆湘西辣子鸡,放眼看去,红彤彤绿油油的一片,全他妈是各种稀奇品种的辣椒。   俞枫伸开腿,往正中位置一坐:“这顿饭,我做裁判、监督,你们俩每人手里只有一双筷子。绝对不能拿手抓啊,不能抄盘子掀桌子,看你们俩谁能吃到肉,谁吃剩下的辣椒。”   裴琰与庄啸对桌一坐。他先抬眼瞄着对方,心想,怎么着,今天这盆辣椒,又他妈都是我的了?   裴琰说:“主持人,就非要让我们俩吃辣子鸡?从一盆辣子里面抢鸡?”   俞枫:“对啊。”   裴琰:“你们这有鸡儿么?你自己瞅瞅,我就没找着你们湘江台的鸡儿在哪。”   观众哄然大笑。   俞枫:“鸡肉确实比较少嘛,也确实比较小嘛。”   裴琰:“咱节目组就没别的菜了?”   俞枫:“不然换一盆剁椒鱼?”   庄啸吭声:“别换,在一锅热油里找肉星,还不如吃这盆辣子鸡。”   时间已是下午,两人行程紧张,午饭都还没有吃。录节目在台前和幕后耗掉几个小时,可以直接吃晚饭了。   裴琰叨起筷子:“正好,我就吃了,我正饿着。”   围观的吃瓜群众和俞枫,甚至后台导播和工作人员,都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知道裴琰肯定要吃亏,抢不过庄啸。   饿着呢?饿着你也吃不到肉,这整蛊环节就是这么设计的,捉弄一下一贯脾气不好的琰宝儿。圈内有名的一颗“爆栗子”,今天吃不到肉会不会爆啊?   尚未动筷子,庄啸突然说:“老裴没吃午饭,空腹没垫肚子,吃辣椒容易吃伤。”   俞枫:“哦?”   裴琰很大方:“我没事,吃过节目组给的月饼,正好再来点儿重口味的。”   他大方,是因为这是在演播间,这是在做节目,他肯定不跟他喜欢的人争,他乐意把一盆辣椒都吃掉。   庄啸没抬眼皮:“对胃不好。”   裴琰说:“我吃点心了,你还一点儿都没吃。”   庄啸这时抬眼,说:“枫哥,你也上桌了,你不吃啊?”   俞枫忙说:“我不吃不吃,我午饭都吃饱了!”   庄啸说:“你再来点儿?”   俞枫:“不用不用,您二位慢用!”   “我看这样吧,”庄啸以毋庸置疑的口吻,“我抢,抢到的让老裴吃。你要是能抢得过我,你就吃。这盘子里最后剩下的东西,你都包圆,怎么着?”   俞枫:“……”   等会儿——   什么时候改了游戏规则?这才是真的坑!俞枫哪干啊,观众席上爆出一片大笑和打CALL声,庄啸已经飞快地下筷子了!手速特别快,把细碎的鸡米粒从一盆辣椒里往外扒拉,叨进裴琰面前的小碟子。   裴琰反应也快,吃啊,饿着呢,管他谁谁呢。   俩人接力似的,一个叨过来,一个往嘴里送。裴琰秒速干掉庄啸给他挑出来的肉星儿,香啊,满鼻子满口都是香气,节目组的手艺还是不错的。俞枫哭笑不得,赶紧也上筷子,加入抢肉大战,不抢傻啊,盆里辣椒越来越多了!   他哪抢得过庄啸?   庄啸的筷子怼着他,俞大主持的筷子就往天花板上飞出去了。全场哄笑,导播间里也是笑声。   主持人为了节目效果不遗余力,尽力耍宝卖萌,于是伸筷子霸住裴琰的小碟,以极其夸张的动作把碟子揽到自己怀里:“你再来啊,再接力啊,庄大侠,我在这里等着你!”   说时迟那时快,也没反应时间,庄啸筷子上夹的鸡米粒,没有叨进那碟子,顺手直接送进对桌的裴先生嘴里。   一筷子还没过瘾,还有。盆里最后一粒鸡米也被庄啸精准地夹走,再次飞快塞进裴琰嘴里,直接杵进去了……   裴琰自己都猝不及防,就顾着张嘴了,一口接一口把庄啸喂的全部吃掉……   就是这个镜头,后来,被截成各种画面、动图、片段,在网上燃爆了……   俞枫哭笑不得,用筷子指着他俩:“啸哥您也太狠了,您就给我剩一盆红辣椒啊!”   “剩什么你就吃什么呗。”   庄啸表情淡不唧儿的,还是特气人的这句话。   但这次,挤对的对象不一样了。   裴琰意犹未尽,没品够这滋味,盯着庄啸:“葱姜蒜和辣椒我也吃,我都要。”   后面的话不能当场说出来,肉我吃进嘴了,你的人我也想要,你身上的肉我做梦都想吃到。   ……   导播间内,导演一扔本子,激烈地吼,比预想的“抢肉吃”还棒,这他妈俩人是在“喂肉吃”啊!这集节目肯定是大卖点了,宣传赶紧做稿子吧。   录完节目,照例是节目组请客,当晚请两位爷在附近一家高档酒楼用饭,一桌菜细节不必赘述。   裴琰闷头吃饭,喝点小酒,听着俞枫以及一群工作人员在耳边聒噪。他吃饭都不敢抬眼,因为抬起眼皮就忍不住去看庄啸,捕捉对方每一个动作、眼神。   视线碰不上,会感到失落;视线碰上了,又心惊肉跳。动心了,就是这样的……   当夜,各自乘坐自家的保姆车,在京城夜色的笼罩下,驶过长街,灯影梦幻而朦胧。   包小胖开车载着庄啸先驶入小区大门,进入地下车库。   约莫过五分钟,裴琰助理开的奔驰车从另一个方向驶入地库。   前后左右观察,应该没有盯梢的。庄啸毕竟刚回来,外界还不知道他在哪里落脚。 第二十九章 开机   这是二环最热闹繁华地带上一处高档公寓小区,巴掌大地方开辟出来的,地价昂贵,寸土寸金。   两室一厅,客厅和厨房占地面积都比较大,里面卧室很小,就适合单身汉居住。   裴琰就是过来搂一眼,“关照”一下庄啸回京的衣食住行。在场还有好几个人呢,经纪人和助理帮忙把行李搬进房间。   公寓里转了一圈,四处看看,裴琰发现柜子和储藏间里存放了各种酒:“这是谁的房子?”   庄啸说:“我借的,有晖的房。”   裴琰哼道:“呵——你管他借房子?”   你怎么不管我借地儿住?往我这看,我,我,我一个大活人呢,有我在啊。   庄啸说:“暂借他的地方住几天,反正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剧组拍戏,也不常待。梁有晖大部分时间不是在洛杉矶就是在天津,他也不留在这儿。”   裴琰这次没有蠢到问,你要回家吗,你家在哪,你怎么不回家啊……这人回来就好像没有家了。   所以还回来干什么?心里好受啊?   回来就为了拍这部《龙战天关》,是你裴琰亲自开口诚邀的,是看你面子才回来拍戏……这么一脑补,裴琰先露出笑模样,又开始自己一人儿发光发热,燃烧自我,照亮面前的人。   助理把行李开包整理,顺手在茶几上给庄啸摆了烟灰缸、打火机。   裴琰也是“顺手”,把他拿来的两份时尚杂志丢到茶几上。封面就是他俩背靠背玩儿深沉的文艺半裸照。   脱都脱了,生怕庄啸还没看到样刊,在对方面前怎么也得搏一把存在感,自己身材这么好看呢……   他俩就站在客厅中间晃荡,说话。裴琰说:“成,你在飞机上昨晚也没睡好,你先休息,赶紧睡,我走了。回头就片场见。”   他一掏兜,递给庄啸一张名片。   庄啸拿过一看:“不是你的名片?饭馆啊?”   是三里屯附近一家看起来比较气派小资的餐厅。   “我哪有名片啊。”裴琰一笑,“改天一起吃饭呗。我住的地方就在这家餐厅附近,你到那地方一看就知道了,就在那条街后面的楼盘,离你这儿也不远。 ”   庄啸借住的公寓在东直门外,春秀路附近。裴琰的私人住处在三里屯附近,都不远。周围别的不趁,遍地都是饭馆、酒吧、夜店。   “明天飞影视基地,进组。等再回来,有机会一起吃饭。我都吃过你好几顿了,大菜、小菜、外卖盒饭都有,下次该我请你。”   裴琰说。   太忙了,档期都这么紧。想要和喜欢的人吃个饭,约个会,妈的还得打白条,日程遥遥无期。   他看着庄啸,迟疑。两人身形都顿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握住手,伸开手臂轻轻抱一下。   上面那条胳膊搂住肩,下面那条胳膊卡住腰,别地儿不碰。   就是男人之间一个“你懂我也懂”的很爷们儿的拥抱,多余话不必再说。   节目组刚录好节目,进入后期制作,按日子要排到两周之后的周末才播,已经开始宣传炒作,内部热图已放出。   网上一片粉红泡泡大炸弹,庄裴CP让人如此猝不及防地疯狂撒糖啊。   “太甜了,太爷们儿了,阿啸在演播厅整蛊环节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护着琰琰,知道咱们琰宝胃不好,没吃午饭不能被辣到,一颗辣椒都不让琰琰吃到呢!”   “据说阿啸当时也没有吃午饭呢,心里装的却都是琰琰大宝贝,令人无法抗拒的无敌暖男啊!”   “可怜枫哥了,枫哥把一盆辣椒都包圆了。人家阿啸琰宝儿小别胜新婚的,你个大灯泡喂什么辣子鸡呀,来碗醪糟甜汤圆啦,甜死人啦——”   ……   当晚回到家,先在客厅门口抓着上方的门框,做了二十个引体向上,把一身无处发泄的精力随着汗水蒸发出去。   站在洗手间镜子前,双臂撑着,看着镜子里自己这颗头……裴琰对着镜子咧嘴笑了一下,咂咂嘴,都舍不得刷牙。   留着辣子鸡的味道,留一晚上,不漱口了。   裴琰冲过澡,换了一条睡裤,心情热烈地扑进大床。   打开手机,就是热搜话题上的粉红炸弹。庄啸夹了鸡米粒一筷子喂进他嘴里的那个镜头,已经出了各种动图和表情包,净是他乐得露出后槽牙张嘴接肉的镜头。他都手滑着一个一个存了。   他那俩哥们儿在微信群里调戏他,哎呦,动图我们都看见了,进展到喂饭了都,真亲密,上回那位“私人助理”就是这大帅哥吧,老裴你丫可真够猛的。   “我猛个屁啊。”   他发语音给他哥们儿,声调哀怨。   “我吃进嘴的是辣子鸡,不是他身上的肉,一口都还没吃到呢。”   袁潮安慰他:“甭急啊,这都喂上饭了,下一步人家就到你床上‘喂’你了。”   裴琰说:“滚蛋,是我喂他好么。”   庄啸能让他“喂”么?   咳……这种事也就是想想。   他觉着自己真够怂蛋的,真怂啊。   裴琰把空调被虚掩着蒙在身上,黑暗中轻轻吁出一口气,一手往下伸到睡裤中。呼吸声充斥安静的卧室,公寓外面是使馆街附近通宵达旦的热闹,灯影长河映过他的心……   伸手从枕头下面摸出那本杂志,手指湿滑,忙乱地翻到他最喜欢的那页。   庄啸正面露胸露腰,宽松的裤腰扯得摇摇欲坠,低调的狂野,深沉又有型,性感的腹肌纹路让人血脉偾张。不知道的,一定以为那腹肌是用阴影粉画出来的,但裴琰知道那是真的,本人身材比照片还勾人呢……   他的脸枕在杂志上,嘴唇贴上那漂亮的腹肌,然后悄悄地往下嘬,亲到裤裆位置,用力亲了几下,口水都能给这一页贴层膜了,唇间含着热辣的气息,快速释放出去……   做完了又很空虚,大床空荡荡的,也没个人陪,因为极度渴望而有些难过……   第二天全天都在机场之间赶路,团队陪同,赶赴雁门关影视基地。   裴琰戴着墨镜,挂着耳机,穿嘻哈套头衫,用紧身仔裤秀着他的大长腿,在机场堂而皇之亮相。他还真不走旁门左道,就走普通旅客的通道,光头造型。   他朝送机的粉丝挥了一下手,难得心情这么好,没拒绝任何合影签名要求,排队领登机牌和安检一路上都在不停地签名。对袭胸搂腰拉拉扯扯的私生饭都没发怒发火,全都给签了。   身后拉行李箱的助理说他今天笑得像个二傻子,镜头里笑出您的两排槽牙了,上面还有您小时候补牙的痕迹呢都被拍到了,爷你也注意点儿形象!   裴琰说,老子现在乐得能肩扛两个158cm行李箱走路!   在场有他官方影迷会的几个铁杆粉,熟脸见过的,跟他有说有笑一直送到安检口:“我们琰琰今天好开心,好帅啊,阿啸哥哥怎么没有跟你同航班呀?”   “啊?”裴琰一脸无辜,“不知道啊,谁知道庄啸那家伙跑哪去了,早就先我一步飞过去了,根本就没有联系我啊!”   ……   巍巍雁门关,城墙的轮廓与青山的山脊连绵成一片,夕阳西照。   傍晚,影视基地,照例举行传统的开机仪式。   古装片武侠片剧组很重视这一套,尤其组里还有从香港来的监制和技术组、特效组,都特讲迷信,各有忌讳。这一片大空场上旌旗招展,人声喧嚷,当中一块黑色描金条案之上,很正式地摆着各色鲜果祭品、羊头羊脊骨,最正中供奉关帝像。   大伙站成一大溜儿,焚香拜神祭天,预祝全组人马在未来两个月里一切顺利。   关帝是武神,最受武行膜拜,在这一行里就代表着男人的江湖义气。从主演到配角,到一众武行替身小弟,一个个走到香案前举香朝拜关帝,往大香炉里插香。现场烟火缭绕,众人神情肃穆。   摄像机先用一块红布罩着,插香祭神完毕,最后由主创人员把摄像机红布掀开,取个好兆头。在以前的胶片时代,剧组最怕摄像机“划片”,一定要用红布镇邪,驱除妖魔,如今就成为行内不成文的仪式。   裴少侠带妆敬过香,下半身穿着做工精致的藏青色裙裾。   他从香案前绕了一圈回来,眯着眼睛,被烟熏得眼睛疼,一片模糊,但人影还是瞅得见的,在人群中捕捉到庄啸隐在烟雾后的身影,溜达过去。   俩人默契地在人堆里凑到一起,就见缝插针地聊天么。   裴琰问:“酒店里安顿好了?你住哪个房间?”   庄啸说:“咱们应当都是一层楼。我也没记住哪个房间,制片主任安排的。”   裴琰笑说:“你没要顶层那个山景套房啊?能住进六个人的。”   庄啸反问他:“我住六人间干什么?我掰成六瓣住?”   裴琰:“六张床,换着睡,从周一到周六,能轮一个星期呢。”   庄啸:“周日呢?”   裴琰:“周日?去我屋,通宵打牌啊。”   简直没话找话,自己都唾弃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贫这么贱?   他笑得露齿:“我之前特意跟制片打招呼了,我说级别不一样,不能同等待遇,你们给庄先生弄个总统套,不然没法合作,在洛杉矶拍戏人家都住海景别墅的。”   “胡扯,”庄啸皱眉,就知道裴琰是跟他瞎扯淡的,没一句正经的,“你给我省省料,别没事儿黑我。”   大牌明星进组经常会提要求,带四个保镖八个助理,再要几间景观套房,由片方掏钱支付。庄啸没这要求。这人又拎个包自己来的。保镖的没见着,片场第一高手不带保镖。   哈哈哈——裴琰被烟呛着还能乐出声。   他然后又皱眉眨眼乱揉:“我操,我眼都快瞎了。”   庄啸:“进烟了?”   裴琰:“没有,我戴着隐形呢,被火烤着,眼镜都快融化了!”   庄啸:“挺危险的,离火远点,容易扒在眼球上弄不下来……你近视眼么?”   裴琰把一双细长眼瞪得贼大,瞪着庄啸,恨不得让庄啸都能看到他黑瞳仁周围那一圈淡蓝色的眼镜边缘:“你才知道啊?!”   庄啸一脸无辜:“我怎么会知道?”   裴琰不依不饶的:“我的粉丝都知道我近视眼啊,她们连我近视和散光度数都知道啊。”   庄啸都乐了:“真对不住,我这粉丝不合格。”   两人溜达到一边,裴琰用一瓶矿泉水洗了手,然后在庄啸面前凑近了,轻轻一扒上眼皮,手指特灵活,好像是往哪里一点,隐形眼镜就已经粘在他中指指腹上了。   凑得已经很近了,呼吸可闻。   然后再重新一扒上眼皮,还是只用一只手,两根手指,又把那片眼镜戳回原位。   庄啸蹙眉,就跟瞧着一个神经病似的,强忍着笑:“真熟练。”   裴琰嘚瑟着:“不能碰下眼睑,那样就拉出眼袋了,就不好看了,懂吧?”   庄啸很辛苦地绷住,半边脸有酒窝。   裴琰说:“小意思了,你戴眼镜不熟练吗?”   “我又不戴隐形。”庄啸说,“我裸眼2.3的,天上飞过一只鸟它尾巴上是两根还是三根尾羽,我都看得清。”   裴琰瞠目:“是不是真的啊?”   庄啸嘲笑他:“你连天上过了几只鸟你都看不清吧?”   裴琰噘了一下嘴:“2.3?你怎么没当飞行员开战斗机?”   “还死忠粉?”庄啸冷笑道,“你的‘指路灯塔’能穿云透雾穿过黑夜照亮整个大海,俩眼一睁从来都这么好使,你原来不知道?”   裴琰:“……”   哈哈哈——   周围很多人一定是头一回听见庄啸这人笑出声,平时对庄啸都不太熟的。但显然,片场里有两个人已经很熟了,默契度就不一样。   裴琰不服地咕哝:“这就是基因!我也没怎么好好念书,但我爸就是大近视眼,我爸度数比我还深呢!不念书都能瞎成这样,没办法了!”   庄啸点头:“是,眼睛就是遗传基因。你父母一家子都是文化人,当然容易近视。我不会近视。”   裴琰瞄着庄啸突然温度降低、瞬间变冷的脸,很懂事地没继续往下说,转移话题聊别的了。   ……   剧组的正牌男一号,也就是原著和剧本里那位朱翊铉朱小皇子,还没来呢。这人还没进组,开机仪式上就没有露面。   这就是演员与片方之间沟通的细节了,看合同怎么给他规定的,最迟什么时候能来,谁知道啊。   “听说又串组轧戏了吧?还在别的剧组呢,浙江影视城呢。”   “又没长三头六臂,妈的,同时接三个、六个剧,他演得过来么?”   “红啊,各个IP都找他。现在投资方也可笑着呢,打开电视一看,各个卫视同时上演八个IP剧,这八大样板戏恨不得都一拨人演的,有意思吗?观众看着不串戏吗?”   “谁不趁着当红赶紧捞。”   “那这些布景场景,等这人来了还得重新再拍一遍?男二男三先走一遍,过后男一再重新走一遍?折腾咱们呢么……”   “你丫又不是技术后期,你不就是在后面扯个绿布的蓝领工么,知足吧!折腾的就是后期,抠着脸择头发丝儿去吧……”   剧组里服化道工作人员的闲言碎语,就是这样的画风。   “小哥哥的《龙战天关》终于开机啦朱皇子造型好帅啊!”   “从来没有见过五官长得这样精致的男孩子呢!”   “和云大侠好有CP感啦!给小哥哥疯狂打call!”   “我瑢前天还在《玉飞烟》剧组,明天就要赶去《龙战天关》剧组雁门关影视城了,做事很认真很辛苦呢!一个剧集接一个剧集,真是我们粉丝的福气和福利!”   网上粉丝话题的画风是这个样子,刷到几千万阅读流量。   网上怎么说和剧组里什么氛围,从来就不是一回事。而对于各剧组的演员,他们也不管这些事,拍戏是工作,工作是为赚钱。吃青春饭的,趁当红赶紧挣,就这么回事呗。   ……   国内片场乱得很。   如同进了菜市场。   还真就是菜市场。裴琰从那半个土城墙上跳下来,袖筒里掖了两块特水灵的大萝卜,可以生吃去火的那种,转身丢一个给庄大侠。   “哪来的?”庄啸问。   “跟大妈买的啊。”裴琰使个眼神。土墙后面的大妈向他们招手:“还有甜柿子饼,枣饽饽糕,甜醪糟,还有冰棍冰壶!要不要啊小伙子?”   裴琰用袖口擦那个萝卜,准备生啃。   “哎,哎,琰宝儿?!”服装组组长一声怒吼,“您那是缎子的,手工刺绣,花老多钱请师傅定做的!别人都没有,就你有这身衣服你干什么呢!!”   裴琰赶紧就不擦了,很嚣张地对着组长大佬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手里的大萝卜。   “我刚才爬墙过去看,大妈那车里还有顶花带刺儿大黄瓜呢,特别粗壮,你要吃么?”裴琰瞅着庄啸。   “你自己留着吃吧。”庄啸顶了他一句,没接招。   裴琰又咬了一下自己舌头,真欠。   他就是憋不住说胡话,总希望再亲近一点,总希望他与庄啸之间关系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的。总希望眼前人能时不时给他喂个甜头,慰藉一下。   “你那是手工苏绣,我的是粗布烂衫,拿我的擦吧。”庄啸损他,然后帮他把萝卜擦了,“吃一嘴泥。”   裴琰一大口下去,“噗”,水萝卜的汁儿直接喷了他自己一脸!   从鼻尖往上到脑门,一直喷到贴的假发套上,挂了一条线似的红汤。   “蠢不蠢啊你?!”   庄啸无声地笑了,没有放声大笑,低声说话时,声音很有磁性:“别叫唤,待会儿化妆组的又过来骂你。”   庄啸伸手扳过他脸,小心翼翼地用中指指腹来抹。   “我赶紧给你擦了。   “脱妆了,你快去补粉!   “蠢货!你假发套胶水都裂开了……”   哈哈哈——   也不知是今天第几次爆笑出声,裴琰对庄啸损他的那句“蠢货”都甘之如饴,假装当做打情骂俏,自个儿心里美了半天。   …… 第三十章 冷雨   影视城一般都建在山高水远、风景秀丽的地方,依山傍水,借助当地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外人比较难找过来,但对于当地人而言,这摄制组就在村儿里。每天早上一开机,“呼啦啦”四周冒出来许多人,都趴在那土围子上观景儿。   甭想清场了,可有生活气息了。   副导演、剧务和制片主任都分别过来交流,递上日程单,问大明星都有什么要求、拍戏过程中有什么喜好、习惯或者忌讳。   裴琰用眼快速捋过头三天的日程表,问:“邢瑢都还没进组吧?他的戏份怎么拍?”   制片主任说:“咳,先上替身,没事。你照旧拍你的场次,不用管他。”   “呵……”裴琰道,“他没有打戏吧,也上替身?“   制片主任尬笑:“人都没来呢,也不能让大伙白等,那就替身呗,先拍你们其他人的正脸台词。”   “哦——”裴琰做个恍然大悟表情,“文戏替身,马战挨打戏也得替身吧?本来也没有他打别人的戏哈,那他还来干吗?”   制片主任拍他肩膀:“来拍大头特写啊!”   都是行里人,大家都懂么。   男一号正当红的鲜肉,名叫邢瑢,挺别致的名字,过耳不忘。   其实裴琰跟邢瑢还是一个公司的,都是嘉煌兄弟的艺人。彼此风格迥异,就不在一个总监分管部门,不常见面,也没什么矛盾。他就是嘴上不饶人,看谁不顺眼,就想说谁两句。   制片主任却还不走,还跟他有话说,搂了裴琰肩膀:“哎老裴,哥问你啊,庄先生人怎么样,好说话么?好合作么?”   “你觉着呢?”裴琰反问对方,“人家今天开机仪式迟到一分钟了吗?”   制片主任一笑:“大牌其实做事都靠谱的,都在乎名声。那,他平时在剧组里有特殊习惯吗?爱好什么?吃喝拉撒睡,有什么癖好、要求?”   “他什么癖好我不知道,你怎么不问本人啊?”裴琰耸肩,“我没听说他跟剧组提什么不着边际的要求。”   “我问本人,人家肯定不说,还不熟嘛,老哥我也怕伺候不周到……”制片主任又一笑,老哥哥我坐这位置也不容易,片方和导演演员之间的一块夹心五花肉,焦头烂额鸡毛蒜皮各种事儿一大堆,都他妈伸手管我要钱还一个个都不给我省心。   裴琰说:“毕竟我花大力气请来的人,麻烦哥您多照应。每天热水送勤一点儿,接送的车要准时,化妆师别太早去叫他,先化别人,最后再叫庄先生……还有,三顿盒饭多给点儿肉比什么不强?!就我们俩体力消耗最大,就我们俩是真打,其他人都忒么模型替身!镜头里放眼一看,里边儿就没几个是活人活马,都等着动画后期呢,神笔马良啊,反正最后都能画出来?就我跟庄啸在镜头里是活的,你们就摆了个兵马俑阵吧?!”   “行行行,知道了。”制片主任损他,“就你小子……人狠话还多。”   趁着小鲜肉还没进组,剧组一天都不耽误,赶工加码开始拍重头的打戏。   两位主演轻车熟路,先前在《醉拳》里完全就没打过瘾,这次接着再打。同样,拍片不是按剧情顺序来的,按人员配置再考虑季节和场景调度,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凑。无数个精雕细琢的文戏镜头、长串长串的武戏打斗、土城黄沙之间浓墨重彩的气氛渲染,凑成一部完整的电影。   影视城十里长街之上,飞霜走石,漫天碎叶洒下,一地金黄。   一双官靴,踩着落叶,刀尖朝下,划过长街……   帽檐下的双眼,仿佛穿透云雾,自带一道霞光,气场慑人,随着摄影机在轨道上快速后退的步调走过街道时,让四周都陷入寂静……   卖菜大妈和远处围观的吃瓜群众都不说话、不用方言聊天了,沉默,目不转睛看那来人,都被来人眉宇间无形的气场所折服。   几名厂卫手持稀奇古怪的杀人兵器扑上来时,那人突然飞身而起,空中落叶四散,飞花袭人,大侠手起刀落,刀尖划破血气苍穹……   哇——吃瓜群众手里的瓜都掉了,开始忍不住发出惊叹声和躁动声。   城楼上爆出一声明亮而诡谲的哨子,鹞鹰杀出。   一道白光身影从楼上直扑长街,威亚钢索拉得笔直紧绷,刀客遇袭疾步后退,白色身影在空中刀劈剑砍,睫毛飞花,眼眶带血,仇人相见,字字句句诛心泣血……   CUT!   导演喊。   “啊——”   杀气腾腾的白毛儿大妖怪从天而降,吊着威亚打着旋儿撞到他“仇人”怀里,落地,镜头一转已经在狂笑了,“谁家鹰他妈拉屎了!!!”   “好!好!留这条了啊!”   导演一挥手,示意后面人,周围蹲的那一群灯光、烟雾、特效组人员表情立刻松懈,站起身,这条过过过啦,撤撤撤。   没人搭理那位扯脖子叫唤喊冤的。   被拉了一头屎的美男,官袍里面穿着威亚衣,掉到地上,被大侠扶住,继而双双陷入狂笑。   “谁家的鹰?不是你们东厂的鹰吗?”庄啸嘲笑着,扳过裴琰的脑袋看。   “我……我勒个操……”裴琰端着一脸凄美绝色的白发妆容,他发髻的正中,一摊鹰屎哩哩啦啦,眼瞅着就要滴下面门。   真是站着也不是,弯腰低头也不是,四处寻觅找纸。   庄啸手上没有纸巾,又不想糟蹋一身戏服。他演到潜入宫墙奇袭救人的戏份,这次穿的也是高档绣品定制,大红色锦衣卫飞鱼服装扮。他于是就用手,接了那一坨几乎就要给裴少侠俊脸添姿添彩的鹰屎……   那只鹰可帅了,从大草原哈萨克养鹰人那儿请来的。   帅气的鹰能吃能拉,拉得也多,在片场上看哪顺眼,随时来一泡黄金粒。   方才故意吆喝着调头走开的剧组人员,这时全部狂笑着重新围上来。导演笑道:“哎,老裴,你说,这鹰怎么就专门找你拉屎?”   庄啸暗瞟着某人:“它怎么不找我?”   摄像附和:“对啊,多懂事的鹰啊,它也不往摄像机镜头上拉屎。”   剧组很用心请到的那位哈萨克养鹰人,操着生硬的汉话:“我的鹰,拉屎,也看人的。”   哈哈哈——   裴琰被气吐血的表情恰到好处地渲染在粉白面目的一双桃花红眼眶上,特别俊……   趁着化妆小妹给裴琰擦头发,裴琰弯着腰还没直起来,庄啸突然也弯下腰,在他耳边来了一句:“翔掉你脑袋上,就是吉祥的‘祥’,在打戏片场里很吉利的,真的。”   庄啸说完自己先没绷住,裴琰气得伸手偷袭庄啸肋下软处,混蛋啊……   再说刚才拍戏过程中,全场群众鸦默雀静,是被十里长街尽头走出来的人镇住了。   庄啸头几天一直穿的破衣烂衫,走街串巷磨菜刀的似的,尚未显山露水,今天在片场换起一身朱红色金边飞鱼服,一下子就震了。   特别帅。   东厂下属卫队里,假若真混进来这么一位奸细大佬,厂卫鹰犬们也都得躺平了。庄啸戴了官帽,踏着官靴,手持长刀,独行千里。   庄啸从服装间里出来时,就已经让裴琰在旁边悄悄抹了一把鼻血。   猿臂,蜂腰,长腿……怎么这么合这身衣服?他觉着这身艺术品一般的锦绣戏服,也就是穿庄先生身上才不算浪费,不算糟蹋了老祖宗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那只“拉屎也看人”的鹰,双目灼灼有神,骑在养鹰老人的肩上,机警四顾。   这大鸟可能还真是见人下菜、见人撅屁股的,见了庄大侠靠近,不由自主自己先往后一蹿,身体直立起来,警惕着。   剧本里,这猛禽是东厂厂督豢养的奸细,跟着厂督的人马刺探消息,追杀忠臣良将的。回到片场上,却专门怼自己人,往厂督脑门上拉屎。   裴少侠还是很敬业的,这一点大家心里有数。   这只鹰早就开始拉了,这哥们儿今天是不是拉稀啊?从裴琰登上城楼准备往下跃,乳白色流星雨就开始了,他就一直忍着。他吊着威亚与庄啸在半空大打出手,这威亚吊一回,特技组要折腾一次的,他就没给自己喊停,鹰屎在脑顶“噼里啪啦”天女散花,他面不改色,台词没停,手中剑气不乱,坚持把这一条打完了……   也是觉着庄啸这一条拍得很好,不想让对方因他的缘故而重拍。   镜头里有污渍不怕,后期稍微动个鼠标,就可以帮他涂掉,连同威亚绳一起抹去。   导演也是年轻人,成天跟他们在一处鬼扯,叉着腰评价道:“我说吧,这只鸟儿精着呢,自然界里雄性动物都这样,它绝对不敢欺负比自己还大的鸟儿!”   摄像师附和:“那肯定的,谁鸟儿大它躲着谁,专门欺负小的。”   “谁小啊?!”裴琰气坏了,“说清楚喽?”   哈哈哈——   全组又开黄腔,裴琰脸都长绿毛了,瞪着这一群混蛋。   王八蛋们你们等着的,裴爷挨个儿操了你们。   不是操不动,压根儿就没看上你们这些茄子倭瓜。   某些黄笑话又让他忍不住无限脑补……鸟儿大不大的,他还没见过那位的,提枪上阵比比就知道。   中午,日头罩在头顶正中,片场午休,领盒饭吃。   裴琰在服装间小屋里换衣服,庄啸推门,伸了一脑袋,瞅见没人,想走。   裴琰一回头就捕捉到:“站住!乱臣贼子休走!”   庄啸不屑地哼了一声,唇边却是带笑的。   裴琰又说:“你赶紧先领盒饭,你还等着导演给你送饭?不领就没啦。”   庄啸说:“急什么?不饿。”   裴琰:“吃饭你不急啊?你太小看那帮人了,去晚了就没饭,你还不带助理!”   庄啸说:“从来不带助理。”   裴琰说:“在那边儿你不用助理,可以。在这里,你最好还是多带几个人,不是拉帮结伙搞事的,是要帮你打水、搬椅子、撑伞、抢饭、找日程表,伺候你,服务你,不然没别人顾得上你!我一般都带仨助理才能够用,片场乱着呢。”   裴琰见多了,有经验。   庄啸一听:“成,那我赶紧去抢。”   “别走,你不是不饿吗!”裴琰笑,一把拉住人,牢牢地攥住了手,“你饿吗?”   他穿着内衣和亵裤,一身绸缎白衣揉乱出层层褶皱。绸衣做工极精致,敞开的领口露出一大片胸膛,唇红齿白,眉心一点桃花妆。   两缕白色长假发从耳边垂下,妆容明媚,双目放光,笑起来很俊。   沾了鸟屎的那身官服和披风刚刚换掉,服装师傅准备拿去干洗清洁。不过,服装组一伙人这会儿也都出去抢饭聊天呢,没人在。   “……”   庄啸没笑,动作不大,但很突然地,从他的掌握中抽走了手。   房间里没有第三人了,俩人已经离得太近了。   方才握的,就是庄啸受过伤的右手,相握时能摸到很糙的伤疤。   裴琰默默地收回手,自己攥了拳:“我助理帮你去拿饭了,你出门瞧瞧,他们应该都在外面呢。”   庄啸转身走了。   裴琰:“……”   不碰直男是他心里给自己设的底线,觉着这关乎原则和道德,结果自己又打脸,欲望覆盖了全部感官,快要着魔了。   他觉着,庄先生也是喜欢跟他相处的。只是,对于庄啸而言,这种朋友之间的愉快相处,跟他真正渴望的那种“相处”,完全就不是一回事,恐怕就无法相容。   ……   在打戏的片场吃盒饭,放眼望去,一群糙爷们儿埋头大快朵颐,把盒饭吃得好像眼前摆了一桌满汉全席。真的饿啊。   大部分人都没换掉衣服,带着妆。副导演挂了一脸狗腿子妆容,从这人盒里抢块排骨,又从那人盒里抢个大丸子。   筷子伸到裴琰饭盒上方,裴少侠微微抬起眼皮:怎么着你?   副导演一瞅:“哎呦,你啊,不敢抢你的。”   裴琰说:“有本事你抢啊?怕我?”   副导演道:“怕——不是怕你,我是怕啸哥收拾我。”   裴琰低声哼道:“他收拾你干吗?”   副导演说:“啸哥专门帮你扒拉肉抢肉啊,谁抢得过你俩啊!”   这帮人也是见人下筷子。那双筷子总之不敢往庄啸碗里伸,只敢捉弄小字辈和二三线。   众人都低声笑,就是在说网上流传的庄裴CP的那碗粮呢,辣子鸡丁梗。   庄啸坐在一个马扎上,埋头吃饭。   裴琰拎着马扎就坐过去了,怀中掏出片场“三宝”。   哪三宝?   老干妈,小酱瓜,咸鸭蛋。   盒饭不够味儿啊,没有湖南小炒肉和辣子鸡吃着爽利,俩人于是凑着头挖一瓶老干妈吃。   副导演指着裴琰:“你看你看,好东西从来都不给咱们分享?”   导演眯眼瞟着他俩:“你们俩快把公粮交出来!!”   乌合之众一拥而上,那架势就跟高原上一群大秃鹫争抢食物没两样,把裴琰带的好东西一抢而空……   庄啸开口了:“太过分了你们,欺负小孩儿啊……?都给我拿回来。”   给庄大侠拿回来的,是空的老干妈和酱菜瓶子,咸鸭蛋的壳都不知被谁给嚼了吞了。猛虎难斗一群狼啊。   因为都是嘉煌投资的片子,这个片场技术组的许多人员,是跟裴琰合作过《苏乞儿》的,都算比较熟了。只是,裴琰以前可没这么温顺,以前拽得二五八万的。他一般没这么识逗和好说话,今天怎么逗都不发火。   在庄啸面前,老实得就跟一只小白猫似的,炸弹似的脾气也没了。   ……   入秋,北方的天气已经比较凉了。   大漠冷空气南下,越过边城。碧空如洗,一场秋雨一场寒。   这两天的重头戏,又是水战。   而且是古装的水战。秋水寒天之下,迷茫雾气之间,特效组还专门拿干冰机和鼓风机在湖边不停地造雾造风。湖面腾起一层湿重的水汽,又湿又冷,对面看人都看不清。   浮桥两端隔水相望,都是眼眶发红,满含悲意……   剑尖滴血,这一剑令肝胆俱碎,斩断情丝……   两人先是吊在瀑布上水战。这种天气玩儿水,也是剧组集体作死。厂督一身华丽的官服很快就湿透透了,透心儿凉,一头白发甩得像落汤的野鸡翎子。   两人在瀑布中间面对面冲杀了好几回,吊着威亚被水流冲得东倒西歪,在半空中很难控制动作和姿势。不够美,不够飘逸,不够像大侠,就要无数次NG重拍。   拍一会儿就得吊到下面来歇着。   裴琰嘴唇都紫了,用化妆师的话讲,琰宝儿,这回不用给你这个妖精化特效妆了,你嘴巴已经是吃口红的颜色,我再给你涂一层高光唇彩,唇珠提亮一下,你现在状态效果特别好,满脸自带紫外线灯的那种光泽。   白毛鸡泡了一身水终于上岸,被助理抢上前用军大衣包住。裴琰被裹住的瞬间打了个大激灵,牙齿磕出一串邦邦硬的响声。   庄啸问他:“冷吧?”   裴琰哼了一声:“嗯……”   庄啸说:“我操……我……也冷……”   庄啸也在军大衣里面发抖,拿刀的那只手都在狂抖,怪不得总是砍不到位呢。   这种冷和东北天寒地冻地方的冷的感觉不一样,这水边都是湿的,小风儿一吹,浑身瞬间结冰,血液不流动。   “冷啊?求……抱……抱抱啊……”裴公公缩在军大衣里一脸可怜相,苦笑。   还用你求抱抱?   是真的很想抱抱。   庄啸一手拉住自己身上的棉大衣,另一手伸进裴琰的大衣,结结实实地搂了。有个活人搂在怀里,俩人身上热气一下子就冒出来,热量迅速会合在一处,手腕和指尖的脉搏很突兀地跳,像是挣扎着在寻觅怀中人的热量。这样抱着,好像突然就没那么冷了。   活像两只落水的湿鹌鹑,湿衣服穿在身上,就像皮肉贴着皮肉,就好像都没穿。   妈的,是真的冷……   鼓风机快滚开吧,需要暖气……   裴琰就势贴了庄啸的胸膛,一大半是因为挨冻,吸溜那两行鼻涕。老子本来就有鼻炎,就小时候三九天被师傅罚出去长跑,在北方的冬天冻出来的鼻炎。   而且,他们练武的体脂率很低,都是精瘦的人,全身上下就没有脂肪护体。   “哎呀妈啊……”副导演走过来布置镜头里的人员位置,瞟一眼他俩,“过会儿就要砍死对方了,先来段生离死别啊?呵。”   庄啸突然转脸回了一句:“舒服啊?都他妈快冻死了,你想看生离死别啊?!”   “……”   副导演愣了一下,装没听见,低头走过去了。咋着?气儿不顺?   裴琰忙说:“你真冷着了?   “南加州那边特别热吧,四季如春的,你都不习惯北方冬天了吧……这还没到冬天呢……”   庄啸收回冰渣样的视线:“嗯,气候不一样。加州就是个大沙漠,热,干。”   裴琰笑笑,以笑容为安慰。   他现在已经有点儿摸透庄啸这人脾气。   庄啸脾气很好吗?   绝对不是。   这人只是很能忍,憋着轻易不发火,跟谁都淡着,总之又不深交,但绝对不能随便贱招惹毛了。   庄啸今天确实气儿不顺,是因为他表现出什么吗,做的太过了吗……   身上是冷的,心也像被瀑布和冷雨不停地冲刷,彷徨……   有两个人公然在片场拥抱,还是沉默着抱了挺久没松开。   网上裴庄/庄裴CP粉儿很多,大家都知道。这俩人在片场没事儿就搂个肩送个怀,基情四射,显得特别好,剧组放出的片场花絮都是这俩人凑头有说有笑的照片。这就是双方有默契地推波助澜,自己给自己场外加戏,操热度么……旁观的人估摸心里都这么想的。   导演和制片主任往这边瞅了一眼,都没吭声。   怎么啦?有事吗?没看见。   现在就流行弄俩男演员卖个腐,等《龙战天关》这个剧组杀青,到时也是这样的炒作路数,都是套路。而且,已经有人给他俩撰写网络同人,或者把他俩名字直接套在网文上,改成什么《悍匪(庄X裴)》、《逆水横刀(裴X庄)》的,也不管人家作者同意了没有,也不管人设贴不贴脸就生搬硬套,甭提多能扯了。   谁都不会把这事当回事,又不是真的。   难道还能是真的?像么?   这两位爷,可也都不像“那种人”啊…… 第三十一章 浮桥   随后一段重要的动作场面,是在影视城一片广阔水域的浮桥之上。   裴琰挂着安全绳,放眼望去,喃喃道:“导演丫的也太能整了……”   这真是水面上的一座浮桥,参差不齐的横木条子用棕榄拴起来,连缀着铺开,紧贴水面。浮桥中间某处要在拍摄中途断开的,在他俩打斗过程中被截断,绳索和木头残渣乱飞。   刀光一闪,双足腾空……   所谓家国情怀,春秋霸业,最终揉碎在淋漓的水色山光之间。落花有意无奈流水无情,进退与生死不过皆是一念之差……   两人先拍近身打斗镜头,各种角度,各个机位,打了无数条。裴琰手中长刃横劈庄啸下巴喉间,庄啸被威亚绳往后一扯,腾身退开七八米。   庄啸再进,枪尖直捅对手胸口要害!   就在几乎戳到人时,枪头很有技巧地稍微一偏……镜头借位,给裴琰留出足够的侧身余地,暗暗躲过这一枪。金属枪头从他腋下穿过,穿透一片绯红血色……   噗——   一口人造血从裴琰嘴里喷出,几滴血直接喷到庄啸脸上、脖子上,效果惨痛而逼真。   两人衣服的肩膀、小臂处都划开许多口子,随时像要龇牙见血,都是真刀真枪地拼杀。这还算是容易拍的戏份,接下来的跑浮桥,快要把俩人跑死了。   机械大摇臂上了,湖面全景,波澜壮阔。   “要全景啊!你们俩跑两次争取搞定!不能掉,尽量不要掉啊!”导演嘎嘎悠悠地漂在一条小船上,用对讲机喊。   这浮桥太难走了,裴琰踩上去几步就开始怀疑人生,怀疑他的工作。   根本就他妈踩不住啊,要翻,真的要翻。   他还没掉,他对面二十米开外的庄啸,也是一脸无可思议的艰难表情。他眼瞅着庄啸先就失去平衡,往侧面要倒。两人速度都快,重心却又不稳,啊——浮桥真的要翻了。   庄啸一只穿靴的脚几乎掉到水里的时候,一手扣住浮桥木头,又把自己拽回来,表情相当吃力。浮桥剧烈摇晃,在两人之间摇出个诡异节奏,特别荡漾。   “别掉水,冷。”   庄啸跟他对了个视线,哈着白气用口型提醒他。   “操,我……我也知道……冷啊……”裴琰跟对方嘀咕,蹲得像一只大蛤蟆,扒住脚底下的东西,晃得七荤八素。   “晕?”庄啸蹲踞姿势盯着他,“今天忘了给你肚脐贴膏药,你别吐啊。你再吐了我真跑不下去了。”   “操,你少来啊。”裴琰翻个眼皮,一龇牙。   俩人以大蛤蟆倒着爬的姿势,慢悠悠地又退回原位,猫腰起身,重新来跑。电影里两位武功绝顶牛逼哄哄的家伙,在现实的片场上,凄风冷雨中拍一场水战打戏,就是如此狼狈不堪。   导演、摄像及所有工作人员都在各处猫着,都裹着棉猴和军大衣呢。   他俩再一次在浮桥上奔跑,就好像凌波微步,踏水无痕。水光山色之间,湖面风云再起……   在几乎摔倒的一刻撞在一起,随即就是一连串激烈的搏杀,设计好的你死我活的凶残打斗……   终于抓到肉了,几乎是盼着的,已经没有任何多余想法,还是因为冷。   俩人都下意识地赶紧抓住对方,抱成一团,打架根本就是顺手抱个火炉子取暖,先焐焐手再说!裴琰明显感到庄啸一记八卦掌当胸劈开他时,迅速又把他抓了回来,抱着都舍不得放开。两人肉搏厮杀,镜头里一定是动作飞快,也看不清晰。   见血,滚倒,进入地面战,贴身搏斗。   打斗之间肌肉都发烫的,血液畅快地奔涌,也就是这样的机会里,才能放肆地揉搓对方……   裴公公被一脚踹飞到木椽子边缘,手指抠住,庄大侠压上来,上掌劈喉!   主机已经摇过来,位置摇得很低,对着他俩狂拍近景特写,水雾与血气弥漫在镜头上。   庄啸悍然压上他了——分镜头剧本里就是这样的桥段。   眼眶含血,掌锋抵喉,情绪的暗涌,你死我活的对峙。   裴琰仰面躺在浮桥上,后脑勺、肩膀和胯骨都硌在那些坚硬地方,身上却是一具滚烫的身躯,摞着他,肌肉颤抖着互相较劲。   冷冰冰的物体与个大活人的触感温度,截然不同的,太不一样了。庄啸显然也有一刻的恍然,湖光山色都映在眼里,画面宽阔而深邃。那中间有水的波纹,也有些晃动荡漾的东西……   庄啸脸上表情消失,突然就撤开了。   他这一撤,挂在浮桥边缘的裴琰,猝不及防地,就势往下出溜。   “欸……?”   “CUT!”   这一串镜头本来拍得很好,这条应该可以过,导演被迫喊停了,搞什么?!   浮桥再次失去平衡,翻了!裴琰越往下滑越找不到位置,“哎——哎——啊啊——”   庄啸一把拽住他手,手也滑,抓不住。   两人叽里咕噜直接就往水里掉,周围人距离不远,但都没有在浮桥上,也够不着他俩。   庄啸想把人拖回来,别掉水,就那瞬间也喊了一声。   扑通——   哗啦——   谁也没跑了,刺骨的湖水几乎没顶,俩人一起,喝了好几口湖水,灌了个透心儿凉……   被工作人员七手八脚从水里拽上来。再从浮桥上船,转移到岸边歇着,都浑身湿漉,脸色发青,鼻头通红。   庄啸口里不停哈着白气,裴琰嘴唇发紫不说话,有些恍惚,还在琢磨刚才……   “抱歉啊。”庄啸先致歉了,“我刚才手滑,没稳住,桥就翻了。没想让你掉下去,对不起啊。”   裴琰嘴唇微抖,两人就这样怔忡着对视。   他冻得牙齿打颤,但脑子还转,低声说:“你刚才真是‘手滑’吗……?”   庄啸:“……”   裴琰下一句废话冻僵在打结的舌尖上,真说不出来了。   庄啸搂过他,搂住他腰突然发力,把他挟在胳膊肘带起来了,往岸上人多的地方走。   哎——   裴琰是没想到庄啸劲儿很大,直接就让他双脚离地了。   这劲儿能把他当个大麻袋扛起来转几圈,挟着他就过去了。剧组人马聚集的地方,人多还暖和一些。庄啸四面寻么管事的人,直奔制片就去了,说:“主任,给弄个电暖器,电暖器有吗?”   “电暖器啊?”制片主任说:“这得回宾馆了啊,宾馆里有,到时可以管他们借一个。”   “现在有没有?”庄啸瞅着对方,“现在去搬个电暖器来,成不成?”   言简意赅,有事说事。   庄大侠还是头一回跟制片“提要求”,大牌哪有进组没提过待遇要求的?制片主任也一愣:“啊,那,电暖器,插哪儿啊?”   庄啸回头看了一眼,指着现场那个机械大摇臂装置:“有电的地方就能插,找个接线板,插上能用不能用?”   制片主任赶紧点头:“能用……能用吧?我去找人搬,你等会儿啊。”   一群助理围着,用军大衣和开水烫热毛巾给俩人取暖,冻傻了都。   裴琰感觉到庄啸搂他那只手也是冰凉的。庄啸把他摁椅子上了,拿了一条热毛巾甩在他头上,罩住,笼个热乎气。   裴琰从毛巾下面露了一只眼,笑:“我还以为,你腰真的有多烂呢。”   庄啸:“怎么?”   裴琰评价道:“还能扛得动我,腰不差啊?”   “呵,还没那么烂。”庄啸紧绷着的脸被他化冻了,“扛得动你。”   制片主任一会儿就弄了个电暖器来,不知从哪找的。他们还真的就把那家伙接在了岸边哪个机械装置的发电机上,通上电,能冒出热气。   裴琰几乎是抱着那个电暖器,在片场挨过一上午,冻得他今天难得的话都少了。   “暖和了吧?”庄啸脸色也好看些。刚才那样,差点要跟制片主任撕似的。   “没有抱着你暖和。”   裴琰低着头,声音不大,这话就说给对方一个人听。对方爱听不听,肉麻就肉麻了,反正他憋不住了。   庄啸没回应他,估计脑仁也冻傻了,木了,没想好怎么回应呢。   “晚上加个鸡腿,加个鸡腿啊!”导演用力拍了拍巴掌,算是给他俩鼓劲打气,“都不错,辛苦了啊,今天差不多这样,漏什么镜头明天再补吧。”   “赶紧改善伙食啊导演?烧羊肉有没有啊?!”裴琰说。   “加一锅鸡腿!”庄啸说。   “肯定把你们俩喂饱,明儿还得继续练你们俩呢!……”导演说。   当天,收工后各坐各的车子回驻地宾馆。   路上,裴琰在车里听自家人闲扯。他助理跟他说:“你啸哥腰伤了吧?”   “有吗?”裴琰挑眉。他还真没注意。五感都冻僵了,迟钝了,眼神不带拐弯的。   助理说:“我看见他跟医务要止痛贴膏和腹带来着。”   裴琰回想起来,他掉水里时,庄啸试图拉他,也喊了一声,叫得相当惨痛,那老妖精八成还是抻着腰了。   助理哼哼着调子说:“你啸哥的老腰哦……”   裴琰翻了个白眼:“谁啸哥?”   助理一乐:“不是您的亲哥哥啊?对您多体贴。”   裴琰说:“别瞎扯,人家可能不爱听这个。”   回去宾馆,他跟他助理交代,帮庄先生多打点儿热水,送一盒感冒冲剂,再送个大零食包。这山高水远的地方,没有五星级酒店,住摄影城里这种宾馆,是需要客人自给自足的。   他吃了双倍剂量的感冒冲剂,烫脚,喝热水,蒙着大被发汗,睡一宿,觉着又能活蹦乱跳了。   探出被窝,看了一眼床头小钟,七点多啦?他喊隔壁的助理,又打电话。   他是打给化妆组小哥:“哎,我昨晚上不是说了,叫我起床啊,都几点了?没喊我化妆?!”   化妆组小哥在电话里说:“翠花儿您是下一位,俺们这村儿早就开工啦!”   裴琰说:“组长现在弄谁的妆呢?”   小哥说:“啸哥啊,马上就好嘞。”   裴琰说:“怎么回事?不是跟你们说先化我吗?!”   化妆组都一群东北老乡,一张嘴就跟演小品似的。小哥道:“哎呦妈啊……您两位没商量好是咋地?啸哥说先化他啊,他完事儿再叫你么,您俩到底是要咋整啊?”   裴琰的气焰立刻就下去了:“干吗啊他……”   庄啸拿过化妆小哥的电话,淡淡地跟他说了一句:“没事,你继续睡吧。”   裴琰:“……”   裴琰:“待会儿见。”   他把自己掷进枕头,卷吧卷吧重新埋入被窝,被窝里特别暖,浑身血液也突然变暖,一大早上就开始发烫。   这些日子,忽冷忽热,乍暖乍寒的,快把他激出神经病了。暗恋的滋味,谁恋过谁懂,谁先爱上了谁是傻逼。心就像摽在浮桥上,惴惴不安,动不动就脆弱了,就碎成八瓣儿,每一瓣和每一瓣都是散的,不知漂向何方……   每天早起化妆的顺序,大家不是真要抢,而是都想排在最后一个化。   剧组里最好的化妆师大佬也就那么一两位,也抢手,还是需要有先来后到,先来的就得早起。每天早上五点,化妆间里就开始进人,陆陆续续,一直化到上午九点。全套妆面和粘头套十分复杂,一个人就恨不得化两个小时,厂督裴公公的行头还是最麻烦的一个,特耽误时间。   起床的顺序,当然是按咖位来。谁想要早起啊?大咖都是最后才进片场、最后一个化妆,别人化好了都坐着等着。   裴琰洗过澡,在洗澡间里耗的时间又比平时长,出来的时候脖颈、胸口淌着汗,太阳穴青筋微凸……   他助理帮他收拾东西,带进来一个快递大包,说是早上刚刚送到宾馆,看标签还是一天送达的超快航空包裹。   裴琰纳闷,看地址,内蒙哪地方寄来的?   拆开包裹,竟然是各种瓶瓶罐罐的辣椒酱。标签上写的内蒙河套特产、双峰特产什么的,蒜蓉辣酱,萝卜干辣酱,牛肉辣酱,还有两包干奶酪片,当零食吃的。再看快递单,是包鹏志寄过来的,写的确实是他收货。   包小胖还不至于爱他爱得主动寄一包土特产给他。他平时也不招人喜欢,人缘很不怎么样。   吩咐给他寄辣椒酱的那位,爱他吗?   有一点点、一点点吗……   裴琰觉着庄啸这个人,没那么闲得无聊,并非想要撩他的。如果真是在撩他,那可要把他玩儿死了。他现在已经苟延残喘命悬一线了。   就是很暖啊。   再进一步,很难再往前怎么样了。   退,又真心舍不得对方,再找不着这么合眼缘的人了。   ……   剧组紧锣密鼓,效率很高,云大侠和岑公公一对一的打戏拍差不多了。   文替、武替也都出来溜了一遍。有两个小年轻的演员,长得还真挺像小鲜肉邢瑢,就是专门进组给邢瑢做替身的。替身在各组镜头里跟庄啸或者裴琰搭戏,背脸、侧脸、远景都有,替邢瑢在镜头角落里站木桩。   也是从这两天开始,片场开始进来记者采访,一拨接一拨的,开个头就没完没了。制片方估计也是想上个新闻,联络几家关系不错的媒体放进门来,在片场专逮大牌采访。   当然,媒体过来找事,主要原因就是,重要主演之一庄先生有绯闻了。   庄啸三年没回国拍戏,终于露面了,怎么可能没新闻?你不想造新闻,记者也会帮你七嘴八舌去问的。   庄大侠带着妆,头戴斗笠,身穿长服,手提长枪,从服装间走出来,路上就被拦了。娱记问了几句不疼不痒的在摄制组拍片的感受、对角色的理解巴拉巴拉,然后急不可耐进入正题:您对前两天卢婉在微博上说的那些事,有什么想对公众说的么?   庄啸是坐在片场布景街边的马扎上,瞧着对方:“说什么?”   记者一本正经地,小心翼翼地,也不敢刻意挤对庄啸,小声问:“卢婉提的以前一段感情,可能从她这方面觉着挺委屈的,您觉着……您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剧组已经有人上来拦了,别提跟本片无关的事成吗?拍戏了拍戏了。   裴琰就站在不远处,用眼角余光瞟着。微博上都刷成罗生门了,他都看了。   “哪一段?”庄啸看着对方的眼,“你想听什么?”   能言快嘴的娱记自己先卡壳了,眼光一闪没接茬,被庄啸那种眼神给吓回去了。长枪上的零碎和红缨子晃动出声音。那记者不由自主往后一撤身,出了一身白毛汗,以为会被打。   庄啸是提枪转身走人了,一个组的同事都等着他呢。   网上掐得有多么热闹呢?裴琰悄悄都看了,简直一言难尽,酸爽滋味难以形容。说到底,庄啸这人忒么也挺招人惦记的,终于回国了,不少人惦记着这块耐嚼的腊肉。 第三十二章 长城   隔空斗嘴的是俩女演员,一位据说是庄先生的前任女友,另一位,应当是前前任女友。   这事可他妈逗了。前任先发飙的,卢婉某天趁夜黑风高发了一条大长篇,长微博,谈她跟庄先生以前一段感情,言语之间流露出一腔陈年的怨气,诉说自己多么委屈多么无助,为感情付出无数,却得不到应有的关怀回应,至今耿耿于怀。   长微博当然炸了粉丝窝了,庄啸这才露面几天啊,前女友就跳出来咯咯打鸣,哪来的山鸡强行给自己加戏?《龙战天关》热拍,庄啸回归内地功夫圈正当红,蹭热度想红想疯了吧!   男主角回应什么了么?   没有。   庄啸这人就没微博账号。他就没有开国内社交平台账号。估摸很多人都想艾特他这条长微博,想看看他是评论、转发、点赞还是举报谣言,或者干脆也甩出个大长篇掐架对质,却都找不着这人。   卢婉拐着弯隐晦地控诉庄先生欺骗感情、性情冷淡、脾气不好,还单方面甩人。   没出24小时,更逗了,另一位女主角冒头,是平时常年在国外拍戏、最近开始接演国内电视剧出口又转内销的女演员,名叫陈茵,庄啸的前前任女友。陈茵回以一篇长微博,竟然是全篇逐条反驳卢小姐:   庄先生骗你什么?他骗你钱了?   骗你感情?成年人谈朋友不是你情我愿么?你今年未满十八么?都快十八翻倍的岁数了,谁也没强迫谁怎么着,都单身,你还能怎么被骗呢?   他性格冷淡吗?我怎么觉着庄先生人挺好,性格很温柔啊。   他脾气不好?他对谁动粗了么,难不成他揍你了?是不是有人欠揍?他要真揍你了你现在还能活着啊?   还念念不忘耿耿于怀?你们俩“在一起”据说不到三个月,分手都超过十二个月了,想怀猴子都不赶趟没机会了,这时候跳出来是想讹谁呢?!   巴拉巴拉巴拉……   吃瓜群众看热闹简直看疯了,没见过两位女演员这样撕起来。   卢婉回怼陈茵:陈女士,关您什么事?您是他什么人?   陈茵隔空回应:瞎爆料还夹带私货歪曲造谣,我就看不惯。   卢婉说:我与他之间私事,我跟他谈,跟你谈不着的。   陈茵说:你跟他谈就私下好好谈?戏不红别靠绯闻红。   卢婉说:我付出那么多,没得到相应回报,我为什么不能为自己鸣不平?大家都是捧高踩低欺负弱者吗?   陈茵说:分手时间都比在一起时间长好几倍,演怨妇还演上瘾了能得演技大奖了,赶紧麻利儿找下家吧!   卢婉说:你难受了吧?跟庄先生在一起有五年没有?没混成庄太太你是把自己当成庄太太了么!   操……   裴琰把视线从手机屏上拔回来,叉掉不看了。两位姑奶奶嘴巴都厉害得很,都不好惹。庄啸这事赖你自己,交女友不慎。   不过,他自我反省一下,自己以前曾经瞧上过的人,也没见多么的有品位,谁还没年轻过啊?弯路都没少走,咳。   当天拍戏无大波澜,收工之后,各坐各的车子回宾馆。   宾馆大堂堆了不少东西,都是粉丝千里迢迢寄到剧组的礼物,各家助理在里面扒拉宝贝呢。   庄啸走过去,拣出一大盒他官方影迷会寄送的订制玩偶。   是相当高级奢华的绢布玩偶,做成一组古风、民国的头饰戏服形象,都是他以前演过的角色。每个Q版男娃都浓眉大眼,红唇嘟嘴,特别的萌。   庄啸坐在大堂沙发上,茶几上摆开一排玩偶,把每个玩偶握在手里仔细看,露出个笑模样……   “哎呦,长得比我都萌。” 裴琰从旁边晃着走过。   “差不多萌。”庄啸淡淡地回他一句。   裴琰坐过来,中间尽量隔两尺距离:“晚上有心情出去吃饭么?”   庄啸实话实说:“没心情。”   两人相视,都是嘲弄地惨笑,心里都装着事,还说什么?   裴琰说:“得,那我还是吃盒饭吧,有我的双峰牛肉辣酱、蒜蓉辣酱呢……”   庄啸点头:“你喜欢就好。”   裴琰轻声而坚定地说:“我特别喜欢。”   庄啸眉头微蹙,喉结好像抖了一下,没说话。   再说卢婉,其实是一位相当不错的演技派女演员,出道并非美女,不以相貌见长,拿过国内标杆电影节的文艺片影后,票房很不卖座,但业内演技口碑不错。卢婉做人相当清高,孤芳自赏,难得在观众面前洒一碗俗气的狗血,竟然是为庄先生而歇斯底里。   陈茵资历更久,多年在美国拍戏,华裔知名演员,洋名Vennesa Chen。眉眼细长,高贵女王气场,在不少美剧中饰演配角,经常出席艾美奖走红地毯。   这些都不是关键。   最吸引八卦眼球的关键是,卢影后比庄啸大四岁。陈女王……裴琰特意去翻维基百科资料,陈女王比庄啸大九岁,比他自己大一轮都不止,好像已经不算一辈儿的人。   之前肥查大导演八卦过的“未娶的前女友”,说的应当就是同在洛杉矶影视圈出镜的陈茵女士。这就对上号了。   有些私人的事情,朋友之间就不好说什么了。   你明白什么,也不好随便评论什么。   再说,你明白什么啊?   ……   一夜孤枕难眠。裴琰觉着自己现在手指头特灵活,指甲不用磨都是圆的,自己快把全身的利刺棱角都磨没了……   第二天一早仍然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照例爬起来晨练。他下楼到宾馆那个很小很简陋的健身房,探头瞄了几眼:“欸……?那谁呢?”   几位武行演员都在,举铁,拉伸,踩跑步机,都知道裴少侠每天晨练是来找谁的,回他说:“啸哥今天没来,早上就没见着呢。”   “还没起床呢吧?”有人说。   “他肯定起了。”裴琰说。   他又上楼了,走到庄啸房间门前,想着要不要敲门进去,又觉着打扰对方不好,双手插兜溜达回来,抬头瞅见制片主任上楼来了。   那位老哥手里端着一盆早饭,还有一大沓各个组的文件资料,以及剧组的资金账目草录,忙得四脚朝天的。主任抬头瞅他一眼,也不问他干吗,就往宾馆大门方向一指:“一早儿就出去了。”   干这一行的,个个都他妈是人精。   “哦……”裴琰直不楞地瞅着制片主任,“去哪了?”   “我不方便问。”制片主任半笑不笑的,“我看见好像搭了个摩的,往雁门关那个方向去了……今天上午本来也没他戏份。”   裴琰一听,转头就走。   “哎,今儿上午好像有你的两组戏啊?”制片主任在身后喊了一嗓子,但没过来拦他……   巍峨的关墙,在晨光中壮丽。四下幽静,这个时辰来的都是有缘人、有心人,或者不睡觉早起跑步爬城楼的神经病。   裴琰头戴棒球帽,还穿着早起练功服,一路沿着城墙往上爬。他爬的这段,从汉代就开始陆续修建,连年征战,在烽火中毁了再建,一直建到明代。   再往上爬,已经过了景区收票区域,根本就是一处野长城,景区圈地运动都没圈到这里。近处荒草萋萋,远处青山伟岸。美,美极了。   热汗很快冒出来,后心全湿。裴琰把薄外套扒下来,露出里面的跨栏背心。   他就知道他能找见人。爬到野长城某个拐角,往远处望去,一个十分熟悉的背影,遥遥地就在前方,也在土城墙上疯狂奔跑。   操……   裴琰吐槽了一句,哥您爬得真快啊,这要追上可有点儿费劲啊……   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裤兜,竟然还忘带手机,电话都没得打。   他加快脚步,大腿发力往上跑。台阶高矮没有规律,当年建得就糙,如今逐渐风化成断壁残垣,禁不住咱裴大爷的大踏步奔跑,有些台阶在他眼前一踩就要塌。   他好像就是踩着塌方往上爬,眼前土屑“噼啪”掉落。这条路上去,也许都下不来了……但他要找的人就在前面。   裴琰觉着上面那位爷不可能听见他的脚步声,离得还远呢。他也还不至于牛逼到气贯长虹,气场两百米直上云霄,能让对方隔空感应到他,但前面的人突然就回头了!   就是冥冥中的,如果这也能算是一种心灵感应。   两人隔得很远,互相看也就看一个模糊的黑点,凭借头型和衣服勉强辨认,喊都听不见。上面的人站定了,回头看着他,看了半晌,然后扭头继续爬台阶。   哎我去……   你还真的不等我……   热疯了,裴琰把外套系在腰上扎紧,加快脚步,疯狂地往上爬。上面的人也没停步,走得更快,还他妈是变速跑,这架势真要把他体力拖垮。   庄啸就是奔着拖垮他体力来跑的。   追不上吗?那就别追了。   原路回,从哪来的回哪去……   裴琰直接把他外套、帽子都扔了,减轻负担,就差想把外裤脱了只穿内裤更轻松,咬着牙往上追。   他是在爬过某个转弯时几乎滑倒。因为都是土石路,正经的砖条石已经没有了,土和鞋底之间很滑,给他原地来了个大劈叉,斜着就劈在了台阶上!   那角度诡异,他姿势狼狈,硬撑了几秒,没撑住,以慢镜头后捯,一屁股坐那儿了,真他妈怂。   心里特别委屈,庄啸就是不等他。   他是不服输的,不撞城墙不回头,今儿追不上人他就扯个大旗跳城楼!文明的不行就来武斗,委婉的达不到目的,还可以撒泼耍赖呢。   他从地上拔起来,喘口气,打算继续跑。   一抬头,前方远处的层层台阶上,庄啸回过头,就立在山顶……   庄啸假若不回头等他一步,绕一圈儿下来他也追不上,等他再跑下山,就直接天黑打道回府了。   裴琰低着头,咬着牙,闷头走上去了。   他是想好了过去以后发泄两句,待爬到了却又大喘气,就在庄先生面前,弯腰撑着自己膝盖,一阵狂喘,妈的,真不想讲话。   “你继续跑,你就别停,我追得上!”裴琰喘着说,赌气。   “刚才看你突然就没影了,扑哧的一下,我以为你直接从台阶滚下去了。”庄啸说。   “我就是摔了一跟头。”裴琰噘嘴。   “那就别追了。”庄啸看着他,说。   “我这不又爬起来了吗,咱继续,你继续跑啊?!”裴琰虎视眈眈地瞪着人。   其实庄啸没干什么对不住他的事,他俩谁又不欠谁的,但他这时的表情,真的很像庄啸干了多少对不起他的事……   都忒么累瘫了,双双坐在地上粗喘。   “你把外套给扔了?”庄啸把自己外面一层恤衫脱了,递给他。   庄啸脱了也就剩个背心了。   裴琰接过衣服,挪近两尺,毫不客气地把衣服一人一半搭在身上。他们靠着身后的城墙,伸开双腿,横在这条路上。   野长城顶峰,已经没有第三个人了。山峦辽阔高远,凉风习习,四目远眺心旷神怡,风景美得令人窒息,也生不过三秒钟的气。   裴琰眨巴两下,甩掉眼皮上的汗:“我忒么跑得都低血糖了,我头晕。”   庄啸问:“吃早饭了么?”   “没有。”裴琰说,“吃了早饭也不至于追不上你,着急出来找你了。”   “找我干吗?”庄啸道,“我又不会跑了不回去,戏还没拍完。”   “怕你被摩的司机拉到哪个山沟里打劫了啊。”裴琰嘟囔。   “算了吧。”庄啸笑出声,“我打劫他们还差不多。”   庄啸给他讲笑话。就在一个小时前,那个摩的司机,还真是想要打劫外地来的乘客。庄啸对这里极不熟悉,也不确定雁门关应当哪个方向,直觉司机开出去的路比较荒,周围愈发没人了,都是野地。   荒山野岭,那司机突然放慢速度,靠在路边,转头瞟他一眼,五百块行不?   车费原本说的二十。   庄啸瞟对方一眼,我就带了二十。   那司机又瞟他一眼,二十俺就不走了。   庄啸说,你不然再瞟我一眼,你多看几眼,看这二十够不够看我。   那司机幽幽地回过头来,对着庄啸看了一会儿,你是在影视城拍戏的?你演过啥的俺看你眼熟咧?   庄啸给那司机哼了一句,你要是不想走,你下去吧,我把这摩托开回去。你这辆三轮摩托在早市上,能值五百吗?   裴琰一头雾霾一扫而空,听到这里狂笑:“丫是不是后来认出你谁了?”   庄啸说:“反正他最后一声没吭又调转车头,给我拉到目的地了。我刚迈下车,还没掏出二十块钱来,他踩一脚油门就跑了。”   裴琰拍着大腿狂笑,模仿庄啸说话的口气:“打劫的?给老子再来二十套你这样的,一起上!哈哈哈哈……”   一道霞光微微地洒在城墙一角,让千年遗迹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泽。这份美感低调而朦胧,又令人无比沉醉。   无可避免地聊到一些烦心事,最近网上的绯闻八卦。   庄啸大方地开口:“不好意思啊,让你看了一堆笑话。”   裴琰:“……”   裴琰拣了几根狗尾巴草棍在手里搓,小声说:“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   庄啸说:“确实很对不住人家,没什么可争辩的。”   裴琰问:“你到底骗财还是骗色了,这么招人恨?”   庄啸说:“是我退了,我先跟人家提分手,这样特别招人恨,我活该挨骂。”   裴琰:“为什么啊?什么理由分手?”   庄啸:“……”   裴琰就扯那几根狗尾巴草,把草棍都扯秃:“比如说,嗯……性格不合,长期两地,感情转淡,床上那事儿不和谐……”   他觉着自己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咽了一口,一双眼往天上找鸟儿,一只路过替他解围的鸟儿忒么都没有。只能又低下头,拼命撸自己后脑,更尴尬,都没的可撸啊!   庄啸无比坦诚:“什么和什么都不和谐。”   裴琰差点被口水呛着他。   两人认识这些日子,当真是头一回,这样安安静静地,聊些情感上的隐私。   “也没什么。”庄啸自嘲一声,“我这个人,可能确实对人比较冷淡,不够热情,平时不太会关心体贴人,不宜与人相处。真不适合做谁的男朋友。”   裴琰扭头瞅着这人,伸手到对方眼么前用力挥了挥,庄先生,您等会儿,您说谁呢?   那个在机场君临天下前呼后拥之下给粉丝在咖啡杯上签名还弯腰给粉丝接住摔掉的水瓶的超级大暖男,是谁啊?   这些他都在网上刷到的。他在网上天天搜“庄啸”这个名字,边边角角的新闻都不落下。庄啸的搜索量点击率,不知有多少是他这个脑残粉贡献的。   庄啸说:“后来觉着实在无法相处,面对面瞧着各自都尴尬难受,就赶紧分了吧,我可能比较适合单着。”   裴琰说:“你就没找到合适的人,怎么就必须单着了?!”   庄啸说:“什么样的算合适?看着顺眼,有感觉,然后呢,朝夕相处就是另一回事,时间长了顺眼的也都变成碍眼了,谁心里都不舒服,不如就别谈。”   裴琰忍不住,瞟着对方:“你是不是比较喜新厌旧啊?”   庄啸直截了当:“我特别怕别人挨我太近,我就透不过气,束缚得难受,一个人轻轻松松没那么多事,一个人不好么?”   裴琰沉默。   半晌,还是忍不住:“那你一个人,尤其在那边,不觉着闷?不觉着孤单寂寞么?身边有人陪和没人陪,这能一样吗?”   庄啸看着他:“孤单寂寞啊,特别苍白寂寞。”   裴琰:“…………”   他是从那一刻心里一凉,十分难过,已经说不清是为他自己在唱Bad Endding,还是替对方也感到心疼和难过。庄啸好像在说些与他毫无干系的情绪,但每一句都戳着他,就是对他说的。   天顶的光辉更加灿烂,罩在两人身上,光芒斜射在他俩摊开的腿上。   庄啸从手边拣了一颗石子,就手就往对面那堵矮墙扔过去,瞄准一块略微凸起的古老石砖。“砰”,很准地投中了。   裴琰也拣了一块石子,瞄准同一块砖,“砰”,也投中了。   两人无言地投石,敲打墙上那同一块砖。看着各自弹无虚发,也看着那面墙岿然不动。已经屹立千年的冷硬的墙,哪那么容易被你一颗石子出手,就敲碎了崩塌了?   偶然的,庄啸手里的石头出去,裴琰那块石子扔早了,赶着抢着就飞过去了,“砰”,精准地打到对方那颗石子。   两颗石子碰撞着双双落地,滚在墙根下,恰好滚在一起,谁也没有滚走。   投石问路,敲的是心。   庄啸猛然别过脸去,背靠土墙,沉默,眼睫毛上涂满天顶的光芒。   下一刻,裴琰也别过脸,直视眼前人。他凑上前去,在庄先生脸侧,一笑就难得露个酒窝的地方,深深地亲了一口。   ……   操。   亲完了。   是会一脚让他沿着台阶叽里咕噜滚到雁门关底下去,还是继续维持现状,还是能怎么着?   爱咋地就咋地吧。 第三十三章 小鲜肉   这一口亲下去,嘴唇和脸相碰的一刻,大脑一片空白,眼角金光四射,自己嘴唇滚烫而对方的酒窝竟然也是热的。裴琰捕捉着那热度就被旋进去了。   酒窝里没有酒,他已经醉了,眼前都不太现实。汗味,淡淡的香皂味,还有那种很男人的血气阳刚的味道……他最稀罕的那种。   时间有片刻定格,裴琰收回来,自暴自弃地往后一仰,也靠在城墙边了,磕出“砰”的一声。两眼终于寻觅到天边一只掠空而去头也不回的飞鸟,心飘到天上,又掉回来,还是落在眼前人身上……   庄啸也一动没动,两人沉默了很久。   妈的,戏都还没拍完呢。   俩女配还在网上掐得热火朝天呢。   裴琰亲过去就有点后悔了,不是后悔亲了庄啸。亲是肯定要亲这一口,被拒了拉倒呗,以他的性格,不表白一场他一定不甘心,死都不瞑目,但今天时机不好。   已经都左一榔头打在庄啸左脸上,右一笸萝打在右脸上,他现在就好比当头再来一棒槌,把对方直接敲晕。怎么着,你现在让庄先生当场“三选一”么?太不体贴人了。   秋高气爽,艳阳把光芒毫无保留地洒在两人身躯上。城墙是金色的,就是要照亮每个人的心的角落,透亮透亮的,让谁都没得掩藏。   庄啸看着裴琰,那时其实有些震撼和感动的,谁不乐意被人当成个宝贝似的捧着、宠着呢?   都觉着很暖啊。   “我不是在剧组里闲得无聊就跟谁瞎撩的。”裴琰说。   他怕庄啸把他当成那种,在同个剧组里找人滚床单打野炮。这样的人不少,进了剧组如狼似虎如胶似漆,出了剧组从此江湖不见各奔东西。   “我大老远把你从美国叫回来,不是跟你寻开心的。我认真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   “跟我,你现在觉着开心么?”庄啸问。   “开不开心的……那就看你了呗……”裴琰含着自己的舌头咕哝出这句话。   “我怕过几天你自己就会发觉,不合适,就不是一类人,怕你‘冻’着了,会感到失望。”庄啸讲话很平静,很成熟,有时候让裴琰觉着这人冷静过头,咱能不能在某些事情上就冲动一些?   他原以为庄啸可能会翻身而起翻脸炸毛,或者直接抬起一脚让他滚下四百八十级台阶。这人冷静到这辈子连炸毛都不会了,肯定不会揍他 。   亲这一口是赚到了。   早知道老子忒么直接照着嘴亲,照着鸟儿揉啊……裴琰自己往自己心口拧了一把,真怂蛋。   “我瞧准了,我觉着挺合适的。”裴琰说。   “别犯傻了你!”庄啸抬手,像哥对弟,胡噜他的头一把。   手没立即放开,立刻撒手怕他后脑勺一仰又磕城墙了。庄啸的手粘在他头上,沿着后脑勺摸下来,端着,把他的头轻轻靠到墙边。   “我没犯傻,我这么聪明,我这么有眼光!”裴琰说。   庄啸绷不住笑了一声。   裴琰也笑,然后狼狈地撸一把脸。   庄啸跟他说:“我对感情没什么信心,没有企图心,也没什么奢望。我实话实说,我这个人很难很难感到开心,或者幸福。生活怎么都是过,就是平淡过日子。”   “那现在呢?”裴琰与之对视,指着自己的脸,“你看着我,你能不能生出几分企图心了?能不能有点儿开心幸福感?”   庄啸被他不依不饶缠得没辙,笑得艰难:“有些事情你没有经历过,你也永远都不会经历,所以你不会有那些感受……有些人可能就是,不那么容易幸福吧。”   裴琰:“…………”   他再次无言以对。   说什么呢?他觉着庄啸这人对“感情”“恋爱”“婚姻”这些词汇,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是不是就存在严重的误解?   但他又没有资格去说教对方,没资格跟对方说,你那些想法是有误差的,原本可以不这样“凑合过”。所谓开心不开心、幸福不幸福,真的需要各人去感受。   这人压抑太久了吗。   太缺爱了吗。   ……   庄啸确实压抑太久了,特想跟裴先生说:很少、很少能觉着开心,但是跟你在一块儿闲扯淡,整天看你丫神经病一样嘚瑟耍宝,竟然是很欢喜的一件事,这感觉他妈的有点儿上瘾了……你小子怎么这么可爱、这么招人疼呢?   这种话,对着另一个男人讲出来,总觉着哪地方不太对,从来没有对一个男的生出这种莫名其妙想法。   “回不回啊?今儿没你的场次?我记得有你的戏?”   庄啸猛地起身,脸上没表情。什么开心不开心、幸福不幸福的扯淡话,到此为止,不会让外人瞧出来的。   “有我两场戏。”裴琰坐着不动。   “你旷工?赶紧回吧?全组等你一人儿?!”庄啸皱眉催他。   裴琰哼了一声,脸皮都撕下来搁这儿了,赖着就不想走。他被庄啸抓住胳膊,像个大秤砣一样赖在地上,坠着对方的胳膊不动。   庄啸再拉,生拉硬拽地把人拽了起来。庄啸把外套给他披了,自己穿个背心,一路往山下快速走了……   下到半山腰,庄啸一声不响地帮他把扔在路边的外套帽子拣回来了。   裴琰一路颠当着往山下走,心也在胸口颠着、晃着,完全不能落停。   其实,咱俩人挺合适的,特别合适。在一起一点儿都不觉着烦人腻味,就特别开心。   你也就是没经历过,没试过。你试试啊?   你以前为什么不开心、不幸福呢?你看你找那些“女朋友”,真的,工作的事庄先生你很内行很专业,但你对感情这件事有重大误解,你就压根没找对合适的人。   这些话裴琰也含在心里没讲出来。   待他们下到雁门关风景区山脚下,城楼边,这都快中午了。裴琰上午的戏份肯定是耽误着了,只能下午傍晚补拍。   风景区门口有一家饭馆,庄啸主动提议:“回去也是吃盒饭,进去先吃饱了再说。”   当地的小饭铺,迈进门槛,满鼻子是鲜香辣油的味道,正中二人下怀。菜单上就是各种诱人面食,于是每人点上不重样的三大碗。   每人的三大碗端上来,裴琰“扑哧”乐了:“哎嘛,点多了吧我就说,这量真实诚啊。”   “吃不完打包,打包给主任和导演带回去,让他们俩晚上继续吃。”庄啸利索地抄起筷子。   “哈哈哈——你不气死他们啊?”裴琰觉着庄啸骨子里也蔫儿坏的么,哪哪都对他胃口……穿背心身材那么好。   两人埋头吃面,以气吞山河的气势每人干掉三碗。鲜香,地道,真他妈好吃。   有一碗是臊子面,有一碗刀削面,一碗羊汤饸饹,还有一碗羊汤疙瘩面,其他的都不记得叫什么了。吃得嘴上一圈红油,好像嘴唇肿了,都面色红润神清气爽。   “香肠嘴。”庄啸抬眼瞟他,说。   “你嘴也红的啊。”裴琰说。   “辣得。”庄啸说。   “你脸也是红的,”裴琰愉快地吃面,“刚才被我亲得。”   ……   庄啸在他们乘坐摩的回影视城的路上,给剧组打个电话,替裴先生道个歉,下午归队补戏。回剧组后俩人各自化妆换装,各拍各的场次,互相也没再说什么,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戏还没拍完呢。一个剧组的人盯着他俩,时不时有记者蹿进来探班。   庄啸跟导演说:“半道上碰见老裴了,我去爬长城晨练,碰巧他也去晨练。”   导演瞅着庄啸:“您两位真有瘾啊?爬汉代长城遗迹,晨练?”   庄啸瞅着导演:“干我们这行的,不练成么?不练,这肚子就跟你的肚子似的。”   周围人“噗”地又乐了,哈哈哈——   庄啸轻易不开口怼人,他开口了一定是今天就想怼你,被怼的人还一般不敢还嘴。   裴琰就在隔壁组拍文戏呢,身后领着一群眉清目秀的小公公。他抖着官服乐出了声,涂了胭脂朱砂的眉目间仿佛桃花飞了满天,顾盼传情。   导演又问庄啸:“说真话,你们俩到底干吗去了,耗一上午?”   “说真话啊?”庄啸面不改色,“就是雁门关风景区大门口,有一家特别地道的面馆,让老裴给发现了。这个吃货是听卖萝卜那个大婶告诉他的,简直馋死他了,戏都拍不下去了他就非要去吃,爱吃辣的么。   “他就想随便拉个人一起去,我们俩就去吃了一顿刀削面和羊汤饸饹……真的特地道,我差点儿要给你们打包,回头你们都去吃吧!”   裴琰侧目溜着庄啸的脸。   庄啸讲话特真诚坦率。裴琰心里高兴,喜欢。   心是酸的,但脸上都是乐的。   庄啸根本没有答应跟他“在一起”,俩人心知肚明,但绝不说给第三人听,脸上都是若无其事笑着的。庄啸在片场目光温和,面带微笑,对每个人都不错,完全看不出情绪波动。好的,或者不好的,都不会有。   裴琰脑子里莫名就闪过一个词,最近网上流行,叫做“微笑抑郁”。   有些人可能就是在内心平静地压抑,默默地抑郁,很不容易感到幸福。海岸边孤独伫立的灯塔,照亮海面,为往来的萍水相逢的过客指路。灯塔千年不移,不会挪动地方,坚硬而沉默……   第二天,剧组终于再次迎来重量级人物。   谁来了?男主角邢瑢进组了。   剧组里,许多人开工喘息间刷着微博,说,瞧,这人的行程都在网上呢,半天之前离开浙江影视城,这会儿已经到北京,马上转机要过到咱们这儿,转机这片刻工夫还有粉丝在网上发图,汇报说他到哪了。   又过了俩小时,在当地机场出现,又有发图。   再之后,保姆车载着邢瑢进组,一行人长途辗转远道而来,形色疲惫。邢瑢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墨镜和黑色口罩遮面,遮住缺乏睡眠的熊猫眼。   剧组终于要四周清场了,不打起围子坚壁清野据说粉丝会占山为王全程为瑢宝打气打call。   主任和导演都跟邢小哥客套一番,安排这人还是先回宾馆歇着,明儿早再开工吧。   邢瑢却没马上走,走在片场里,向每一位剧组同事客气地打招呼,非常礼貌,屈腰至少四十五度颔首鞠躬,并且给每人都带了礼物。   来晚了,给各个组都添了麻烦,带礼物表达歉意。   礼物上都挂有标签,各人是各人的。他家助理还拉了一车零食,给大伙闲着磨牙。   庄啸忙着跟特效组商量下一场马战打戏,觉着热,古装罩衣扒下来挂在腰上,露出里面一层白缎子内衣。   而裴琰正在跟哈萨克老大爷套瓷,逗那只鹰。他给大帅鸟塞饼干和牛肉干,喂得饱饱的,悄悄地给鹰下套:“宝贝儿,大鸟儿,我告诉你啊,你去找戴斗笠穿粗布麻衣拿长枪的那家伙,停到他头顶上,拉一泡黄金屎,看看他会不会炸毛……”   邢瑢这就太会做人了。你看裴大爷也带零食来,就自己抱着吃独食或者分给他啸哥吃,才懒得招呼别人。裴琰也不会给旁人啰里八嗦地带礼物,不走人情路线,拽得很。   邢瑢走到庄啸跟前,拉下黑口罩打招呼:“庄先生。”   庄啸抬眼。   邢瑢低腰颔首:“您好,特别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晚来了几天……请庄先生您多多关照。”   “不用叫先生,叫名字。”庄啸点点头,“路上累吧,先休息吧。”   庄啸淡淡地客套几句,刚要转身去爬房顶帮特效组一起拽牵引绳,又被邢瑢不由分说塞了个礼包。原来是个红色玩偶脸的大号电热暖手宝,挺贴心的。   “啸哥,”邢瑢立刻改了称呼,一笑就双眼弯弯的,“片场挺冷的,宾馆暖气也不一定好使,手冷脚冷,给你带个暖宝宝。”   庄啸点头:“谢谢啊。”   邢瑢笑着说:“不客气哥。”   裴琰蹲在一旁横眯着眼,都瞧着呢……   邢瑢转身又朝裴琰这边过来了,裴琰正在跟大帅鸟儿逗乐亲嘴,也不怕被叨一口。邢瑢招呼裴琰,刚想顺嘴也叫“裴哥”,咦,觉着哪里不太对?   裴琰翻了一下眼皮:“哎——”   怎么着?   俩人本来就认识的,一个大公司的么,所以邢瑢知道的,裴琰比他年纪小好几岁呢!   谁是谁哥啊?   这片场里谁是那块Q弹Q弹活蹦乱跳的小鲜肉?   邢瑢再红也挡不住年龄上的危机,他已经二十八了,他就比庄啸小几个月。   脸真嫩,永远十八,看着好像比庄啸年轻一轮属相,但出道已经这么多年,再嫩也不方便修改身份证。他跟庄啸又完全不是一类演员,庄啸这类型的古装剧现代剧大武生,就是不怕老,圈子里奇缺,只要保养得当,可以打到五十岁仍然演男一号、仍是功夫巨星。然而小鲜肉这个行当,逼近三十就好像被时间的进度条掐住他的脖子,透不过气,就要被更新换代,舍不得转型也得为日后的艺人生涯考虑。   邢瑢随机应变,亲切地喊:“琰琰!”   嘛玩意儿啊,真亲热,你裴大爷后脊梁一激灵。裴琰当场想要吐槽,可惜你不是庄啸,喊我啥我都硬不起来,那位都没这么喊过我……   邢瑢笑着递上伴手礼:“给你买了个小礼物,不值钱,你别嫌弃啊。”   “哪能啊,谢了。”伸手不打笑脸人,裴琰接过一看,邢瑢说不值钱,肯定是花了心思,包装精致的木盒里装了一只酒鬼专用多功能开瓶器,可以开各种酒瓶子,把手的质地像是天然琥珀,产地欧洲某小国,这礼物真漂亮。   “知道你喜欢喝酒么,我也不好直接给你搬一箱子酒过来。”邢瑢笑道。   “挺好,我喜欢!”裴琰咧嘴一乐,拍了一把邢小哥的瘦肩膀,“正好阿啸专门从加拿大给我带了几瓶好酒,我还没打开呢,工具配好酒,舒坦!”   邢瑢嘴角微抖:“呵……是哦。”   网上把粉丝勾得五迷三道的庄裴大热CP,铁瓷铁瓷的还互相喂饭吃呢,谁不知道啊……   邢小哥初来乍到,在片场迈着猫步走了一圈,对诸位重量级大佬尤其客气,剧组里关于这人的碎嘴抱怨,差不多就消停了,大家齐心协力专心做事。   所以,邢瑢很红,流量小鲜肉,但凡能红,绝对都有红的道理。   明星未必就在人前都横着走,未必就耍大牌。这圈子里都是人精,谁在剧组里耍大牌做惹事精没人待见你。同一剧组,周围都是能让你“成事”、能捧红你的人,也同样是可以整你、让你形象塌掉的人。   各人都有所长所短。演技非所长,台词非所长,文戏不算长,武打更是一招真功夫不会,但凭这张俊脸,凭借这份人品礼貌,邢瑢也是有人设可以操动地球的。《瑢公子在片场零食包伴手礼照顾全组,暖心boy绅士手小细节曝光令人感动》这类标题通稿,随后由各大营销号在微博上刷了一晚上。   经济公司打造形象的切入点很正确,毕竟,也没别的优势话题能做文章。比如对于裴琰这类艺人,媒体文章里翻来覆去回味评价的,都是他在戏里打得狠不狠、反派演得辣不辣,谁关心他跟女演员拍照时候摆不摆“绅士手”、叉不叉“礼貌腿”啊?   当晚下戏回去宾馆。   邢瑢的团队人数最多,估摸是住到楼上一层了,互不打扰。   裴琰洗完澡裹在被窝里,收到庄啸的微信:【电暖宝你要用么?】   他忙回了:【你留着呗。】   庄啸回:【你不是怕冷么?成天哆嗦着,要用就拿走。】   裴琰嘴唇不由自主划出弧度,心里就热烘烘地开始自燃发电了,功率直达两万五,光芒万丈,一点儿都不冷。   他说:【不用。我就是暖宝宝,你要用我么?】   发出去又硌硬了,操,这忒么让庄啸怎么回复他?   屏幕另一侧平静无波,庄啸继续有事说事:【明天还是我先化妆,你睡你的。】   裴琰忙说:【不用,我先,我头套特别麻烦,时间长。】   庄啸说:【我先去,后边还有一个头套更麻烦的,时间更长,你别第一个去。】   第二天,庄啸真是凌晨起来,头一个上妆粘头套去了,完事后自己在旁边空地上拉伸开腿,一动不动地闭目养神。   裴琰过来之后,先找庄啸。他蹑手蹑脚过去,一把从身后勒住庄啸脖子,假装发力,把庄啸往后掰。掰到一半赶紧说:“哎呀,你腰不好,不折腾你了……”   两人凑头瞎扯了几句,然后开始刷手机互相交流微博上刷出来的同人图。现在已经可以脸不变色心不跳地交流那些肉麻素材,都是两家粉丝互相示爱发电的产粮。   待到邢瑢进化妆大间的时候,裴琰已经差不多弄完头发和妆容,对邢瑢一笑,转脸继续找庄先生磕牙打屁闲扯淡去了。   庄啸从地上起身,掏出一根烟,出门找地儿抽烟解乏,已经开始犯困了。   裴琰快步抢上,从谁跟前摸了一只打火机,以特帅的姿势蹦到庄啸眼前,顺手替对方把烟点上。   额头几乎抵着额头,睫毛轻轻闪动,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邢瑢回头,半张着嘴,瞅着这俩人的样子。   邢瑢也才意识到,今天他最晚进来的,让别人都粘好了头发专门等着他,这不合适。从明天起,化妆组的恐怕需要给三位大牌主演拉一张轮换早起的排位表了,谁也不能得罪啊。   裴琰一直觉着,庄啸对他不冷不热,俩人关系不咸不淡,亲上了也跟没亲过一样。这是从他的视角,明恋比暗恋更让他快要魂不附体了,心里就永远没底,患得患失。   然而在旁人眼里,他跟庄啸,关系已经亲密极了,太亲密了。   就好像联手刻意为之,俩人整天自带花絮、白送素材,刀光剑影中漫天飞舞着粉红泡泡,难不成还是来真的?   …… 第三十四章 猫耳朵   庄啸是在门外街边找个没人的地方,靠着墙,抽烟。   裴琰拎着他一身罗里吧嗦的裙子、披风、大袍子,也溜达过来,并排靠墙而立。他说:“干吗啊,非要走这么远,躲着我?”   庄啸:“没有。躲你干吗。”   庄啸不爱往人堆里凑,大化妆间里人多还嫌眼前晕,尤其邢瑢一进屋身后至少三个跟班助理,就跟带个旅游团似的,能单开一桌麻将了。   裴琰说:“今天还是打戏呵呵。”   庄啸说:“室内戏,容易拍,至少不冷。”   裴琰说:“掀桌打。咱俩在桌子上面,瑢瑢在桌子底下。”   庄啸说:“咱们打到桌底下的时候,他在上面。”   裴琰说:“反正是咱俩交手,没他什么事。咱俩负责打,他就蹲成个花瓶负责美,哈哈哈——”   裴琰讲话带浓重的鼻音,吸溜了几下。   庄啸说:“感冒了?让你助理给你煮一锅姜水,都喝了,加红糖。”   裴琰哼着说:“我又不是女的,还喝红糖姜水啊……”   两人中间相距三尺,一个脸冲左,一个脸冲右,互相不看对方,讲话口型细微难辨。从远处看就好像谁也没搭理谁,就那么在墙边站着。   庄啸说:“过几天出外景,进大草原,会很艰苦,秋天非常冷。你多带衣服,让你家助理多备点儿粮。”   裴琰问:“备什么粮?”   庄啸说:“到那边你可能吃不习惯,给你这大松鼠多备点儿零食。”   裴琰咧嘴笑,笑容缓缓消失,垂下眼皮,低声道:“甭对我这么关心体贴,我可是都当真了。”   庄啸同样把声音压得很低:“剧组里,别犯病。”   裴琰微微一噘嘴。他可病得不轻呢,痴汉病。   他知道庄啸是对的。剧组里,许多双眼,别整事儿,有话也等到回北京俩人私下再说。   再说邢小哥,粘了头套,上过妆容,穿上一身华丽的皇子服装,真好看。   这男生就是长得俊俏,眉目极为精致,气质清秀可人,眼尾自带烟熏效果,睫毛又黑又亮。   上了妆再用遮光板一打,简直白得熠熠发光,愣是把身旁的庄大侠衬出铁水光泽的金属质感。   一软一硬,一个面人儿一个铁人的反差萌感……裴琰默默拔回他的视线。   街边客栈门前,人喊马嘶,飞沙走石。门板不堪一击,在刀斧砍剁之下四分五裂,大红色披风在鼓风机一通狂吹之下嚣张地抖开来,厂督大妖精进来捉拿江湖通缉犯了。   黑金色眼线让他双目放出阴郁光泽,很艳,又带妖气和杀气,裴琰没有抽刀,迈着官步,一步一步靠近……客栈内的埋伏弹开,家具崩碎,裴琰抖开袍子升上屋顶房梁,凶狠地抽刀横劈,划破空气的同时看庄啸拎着那俊俏的面人儿从他眼前掠过……   不用导演下指示,裴琰拿刀劈起来自带凶狠的气魄,特想把邢瑢摽着庄啸四处逃窜的那两只手给劈开,把这人踢走。   一扇大圆桌之上,他与庄啸各据一边,满目肃杀之气。   他一跺脚,再狠狠一撩,圆桌翻起来了!   啊——   这一跺,桌下的人恰到好处地叫唤了一声,剧本里也有的。   两人由威亚绳带着,升上去的同时拳打脚踢,然后再落下来,四只穿靴的脚重重地砸回桌面。庄啸一脚踹飞了裴琰,再把几乎颠倒的圆桌踩回原位!裴琰蹬着墙边那根立柱,借力,反身再拧回来,潇洒地一撩斗篷,天外飞仙一般,又轻巧地落回桌上。   古装武侠特有的美感,一招一式特帅。当然,需要武功底子才能打成很帅的视觉效果。   呃——   哎呦——   桌子下面又哼唧了两声。   导演喊停,往桌下看,邢瑢真被砸到头了,俊秀的脸上被砸出难以描述的复杂表情。   裴琰都没下桌子,跪那儿拍了拍桌板,再弯腰往桌下瞅:“呦?磕着你啦?”   邢小哥家的助理正用纸巾紧张地给邢瑢擦面,然后委婉地找导演商量:桌子下面的人,反正也没有打戏动作,能不能不用我们瑢瑢在下面蹲着啊。   “是不用打,”裴琰在旁边哼了一句,“有打戏动作的,本来也不能用他啊。”   同在桌上蹲着的庄啸,靴子尖轻轻磕了一下裴琰的靴子。   裴琰瞪了庄啸一眼,就要说,就是不乐意。   俩人就以“民工蹲”姿势蹲在那张大桌上,各自都是单手托腮,等着,同时互相打眼色。庄啸用口型怼他:你就是嘴贱。   反正也不用打,没大动作,就摇摇晃晃瞎鸡巴抖两下,桌子下面是不是就用个石膏模型蹲着啊?你家活人和假人的表情总之也没多大区别……裴琰揣着一堆内心吐槽戏,都还没直接喷呢。   庄啸再放口型,在只有裴琰能看到的距离之内:能别瞎说大实话么?   牛逼还嘴贱,你得罪多少人啊。   裴琰“扑哧”乐了,得意了,露一口整齐的白牙……   邢瑢跟自家助理也使眼色,摇头。谁愿意在人前出糗没面子?邢瑢跟导演点头示意:“没大事,没磕着,不用替,继续。”   下一个镜头,两个掐架的大妖精直接在桌上滚起来了。   拳脚相劈变成贴身的厮杀搏斗,“岑公公”一掌劈碎了桌板,伸手下去,凌厉的五指抓向“朱翊铉”头顶,让朱小皇子哀叫一声。“云仲”随即擒住他腕子狠狠一扯,把美貌如妖的厂督扯一大跟头,官帽都摔掉了,两人在桌上翻滚……   衣袂与飘带翻飞,绸缎衣料摩擦出声音,肌肉磕出“砰砰”响的动作。   俩人肉搏越打越逼真,裴琰最擅长就是格斗术地面战,可逮着他拿手的套路,只不过是把地面移到了桌面上。他对庄啸各处关节暗自下手,钳制拿捏,好不容易占一次上风,打得浑身狼血沸腾。   庄啸就在他身下,被他压迫着,实打实的充满诱惑力的男性身躯,让他也充血了……   邢瑢这会儿都后悔了——早知还是用替身了。   或者干脆就桌下立个石膏模特吧,谁乐意听别人墙根儿?   这不叫听墙根儿,这是听桌底,上面那俩人已经打得忘乎所以、放飞自我了,轧桌板听起来跟轧床板也没区别。   桌子可能是禁不住两位爷的大动作,摇摇欲坠快要崩坏。   然后,真的崩坏了。   庄啸发力试图翻身,裴琰死死钳住不放,分镜头剧本没这些,已经是临时发挥的动作,导演那帮人都看得特过瘾,没人喊停。就像擂台赛上进入读秒阶段的压迫动作,打得忘我而逼真,他俩同时用力过猛,桌面在某个瞬间突然失去平衡,哗啦——   翻了。   啊——   桌上的“岑公公”和桌下的“朱皇子”同时发出声音,但叫得不一样,只有庄大侠hold住了没吭声,三人摔成一坨横七竖八的人形,全摞在一起……   “哈哈哈哈——”   裴琰作死一般的,爆发一阵大笑。他趴在庄啸身上,一头长发披散垂落在庄啸胸口,放浪地笑。他又拍了庄啸两巴掌,笑得要打滚了,像是自嘲这个镜头的混乱狼狈,把感情恰到好处藏在放荡的眉眼之间……   庄啸原本绷着脸,气急败坏很想把人踹下去别压着他,却在某个瞬间没绷住也破功了,暴露一颗很暖的酒窝。   近在咫尺,四目相对,就这么看着。   一道红光在视线的焦点上炸开了似的……   说什么无知无觉、薄情冷淡,都骗人的,骗鬼呢……庄啸调开视线,从一堆狼藉之中起身。   邢瑢早就滚一边儿去了,脸色都不对了,极其尴尬,屋里就他很多余。   关于《龙战天关》这个剧组的拍摄相关花絮,明里暗里,官方还是民间,基本上就分成两派,一派在狂刷“云大侠携朱皇子情深义重浪迹天涯,庄啸邢瑢首次搭档珠联璧合”;另一派在追捧“庄裴再度联手打造武侠鸿篇巨制,银幕相杀刀刀见血步步惊心”。   至于片场里是怎么个CP,眼没瞎的就都看得到呗。   桌上桌下闹腾了一上午,热情如火地投入,客栈打戏镜头基本拍完。   临近中午,片场后勤该要派发盒饭了。   他们拍戏这个地方,是影视城一条街的一家客栈,布景打造得十分精细,房屋和陈设都是真实的,平时不拍戏的时候,就卖票给游客和影迷参观。   客栈厨房是个真厨房,按照西北地区古旧民房的摆放设置,有一个用土坯搭建的烧柴火的灶,能生火煮饭。   之前拍戏布景,道具组的在厨房烧上火、架了锅。当地的几位中年大妈群演义务帮忙,和了几块面,作为布景道具,晾在案板上。   裴琰路过厨房,照着案板上那一大坨面,随手拍了一巴掌,“啪”。   庄啸也路过厨房,也随手拍了那坨面一巴掌,就好像拍老裴的脑瓢。   庄啸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揉那坨大面团。   裴琰脑后长眼睛的,180度调头也折回来了。   “面正好醒差不多了,”庄啸问,“你吃面条么?”   裴琰:“?”   裴先生反应很快,一点不傻:“我吃。”   庄啸拿他身上粗布衣服擦了擦手,揉那坨面,从案板上拎过来一把刀,切面,削面,还问他:“你要吃什么形状?”   裴琰笑嘻嘻地凑在身边:“面馆那个菜单上,各种形状的这个面那个面,你都会做?”   庄啸喷他:“我哪会做?我又不是开饭馆的。”   裴琰说:“那你会做什么啊?”   “正经的都不会做,”庄啸冷笑道,“反正肯定能煮熟,能吃饱了!”   裴琰盯着这人俊朗的侧面:“你做什么我吃什么呗……”   他俩根本没兴趣到外面领盒饭吃,就躲在客栈厨房里做手擀面。庄啸偶然说:“你出去看今天盒饭吃什么,有什么你喜欢的菜,你去拿两盒进来。”   裴琰于是去餐车上抢了两盒宫保鸡丁。   庄啸把面团擀完又切,弄成猫耳朵形状。   这是先要擀出一个大面片,再切成一厘米见方的小丁,然后用拇指捻出猫耳形状。俩人别提多么无聊,就在那里用手指捻面团玩儿,戳,戳,戳,无知无觉地耗掉午休时间……   猫耳朵先开锅下水煮熟,过凉水滤干,最后就着这两盒宫保鸡丁,用大铁锅炒出一锅炒面丁,特别香。   庄啸还拿了做摆设的洋葱和辣椒。都是道具组跟村民买的农家菜,新鲜水灵,想着裴大爷爱吃这一口辣的,正好都切吧切吧丢进锅里。   辣味儿呛锅,片场飘香。   闻着味儿,一群偷腥的狼全都来了,导演大喊:“宫保猫耳朵!可以的啊你俩?你们俩又躲着偷吃!”   裴琰眼见大势不妙,赶紧先给自己盛了冒尖的一大碗,端走了吃。   等他吃了几口一转身,那一锅已经抢空了!大伙都不吃盒饭了,都来抢庄啸炒的猫耳朵。   邢瑢也来了,礼貌委婉地跟庄先生说:“手艺真好,太牛了,哥我能来一碗么?”   庄啸当然点头:“吃呗。”   邢瑢只抢到半碗,吃得也是津津有味赞不绝口。   做饭的大爷就用铲子从锅里捞了两口,然后就没找到碗,都被一群狼抢走了。   庄啸擦了擦手,突然一双手从他身后肋下伸出来,伸到他眼皮底下。一手拿的是碗,一手拿的是筷子。   碗底还剩大约三口剩的,吃得也真不含糊。   身后的裴大爷声音有点沙哑,很勾人:“就这点儿了,介意吃我剩的么?”   暗恋都已经变成明恋,裴琰现在眼前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如果不往前再进一步,就只能退了,放弃。   他才不想放弃,豁出去了。   庄啸没说话,直接抄起碗筷,吃,饿着呢。   三口并作一口,秒光。   裴琰就在身后,小声说:“他们都是沾我的光吧……?瑢瑢也是沾我的光了,对吧?”   庄啸哼了一声:“嗯。”   “以后别随便对别人好啊,我可小心眼儿了。”裴琰说。   他算是庄啸什么人啊?   管他呢,就这么赖。   “你对别人热情了,笑一下,我难受。”他说。   庄啸可没想让裴先生难受,某人又刁又赖的一副小心眼儿已经藏不住了,真闹腾啊。   裴琰笑说:“做饭手艺不错,以前经常做饭?”   “也不经常做,”庄啸说,“没饭吃的时候,没人给我做的时候,就自己做,不然吃什么。”   庄啸垂下眼又说了一句:“小时候家里也没人,我不做饭我吃什么?弄熟了就行,反正也没饿死。”   庄啸偶尔冒出一句完全没必要的牢骚话,脸色是突然阴冷下去。   裴琰借着斗篷和袍子的遮掩想去拉对方的手,没拉到。操,衣服罗里吧嗦地隔着好几层,他瞎摸了半天,没摸到庄啸的手在哪,好像一把摸到对方大腿……   这俩人在厨房角落里,见缝插针地讲悄悄话。另一边,邢瑢刚吃完那半碗猫耳朵,一抬眼,被他家助理悄悄拍下来,拍到他穿一身戏装、呼扇着一双俊眼、在剧组客栈里端碗吃面的样子。   邢瑢刚出门,他那位经纪人瞧见,不满地埋怨一句:“谁让你出来的?这么快出来干吗?你进去啊!”   邢瑢说:“进去干什么?我都吃完了。”   他其实不爱吃辣,那碗宫保猫耳朵放了特多青辣椒,辣死他了,吃得涕泗横流还要强颜欢笑说“好吃好吃”,偷偷地灌了一瓶矿泉水才压住……本来人家也不是照顾他口味做的,就是给裴琰做的。   经纪人压低声音道:“多跟庄啸聊天啊,不然拍花絮都没的拍,都没互动。”   邢瑢沉着脸:“我互动什么啊?人家也没要跟我互动,本来都不熟。”   经纪人说:“不熟你多聊聊不就熟了?”   “庄先生也挺‘忙’的,”邢瑢回道,“人家也没想跟我聊,我说什么啊?我问他每个动作怎么打?每天五点钟起来晨练去健身房都练什么?能聊得起来么……”   这样话题能聊得起来?   庄啸跟裴琰就特别能聊,下午拍戏的时候,一直在说宾馆健身房里踢沙包的步法腿法、怎么耍那个沙包、哪个武行小弟踢散了一个沙包什么的。导演喊开拍之前,那俩人就在热聊,一开拍就默契地闭嘴静音,镜头刚一切,半秒钟就出戏,转过头又开始扎堆聊,每一个拍戏间歇都不放过。   当晚微博热搜话题,#瑢公子吃面#。   《庄大侠亲自掌勺暖心加餐,瑢公子片场开小灶端碗吃面》,配图就是邢瑢闪着大眼吃宫保猫耳朵的萌样儿,让粉丝们极为陶醉,“我瑢傻萌傻萌的好可爱呀,啸哥真是十八班武艺俱全的优质大暖男啊”巴拉巴拉。   ……   剧组摄制进度近半,邢瑢在组的时间不多,过后可能还要跑去外地别的剧组轧戏。与朱皇子相关的戏份,就得赶紧拍完,场次都是跳着拍。   这天,又跳拍回到前面的场次,一幕苦情戏、折磨戏、肉刑戏,好几个人都需要脱衣服。幸亏是内景拍摄,东厂的刑讯密室内,制片主任特地招呼剧务提前搬来好几个电暖器,在置景棚里“嗡嗡”地吹热风,生怕冻着组里这几位大牌。   就裴琰不需要脱。   他是大反派头子,提着八十八种五花八门的刑具折磨别人的,把他的仇人整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   庄啸要脱了。   庄啸在化妆间里上“伤妆”,折腾了很久,因为要全身上妆,在皮肤上抹各种假血颜料。今天化妆组安排庄先生必须最后一个上妆,上妆之后他已经没法穿衣服了,必须裸着。   裴琰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往化妆间跑,厂督大妖精往屋里探头,鬓角一缕长发跟着门帘一起“哗啦”地飘落,庄啸眼角余光都瞄到他了,再把他瞪回去。   庄啸极少露肉的。   轻易不拍床戏的人,想让这种人露块香肉,只能靠剧本里这种酷刑戏了。   从香港请来的特效化妆师,技术很牛逼,在庄啸肩膀、后背各处制造出许多细碎、逼真的伤口,近乎真实的效果让人瞠目结舌、触目惊心,感觉这人已经皮开肉绽了,身上没一块是完好的。   后背肌肉形态极其完美,两扇蝴蝶骨展开漂亮极了,腰上没有一丝赘肉。伤妆一直化到臀部,就在臀峰上方一点。   庄啸的长发头套是在头顶打一个髻子,然后再让一些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为角色需要刮掉了胡须,眉骨、眼角开几道伤口,嘴唇再做出泛白的干裂破皮效果……太逼真了,显得特脆弱,特性感,也特让人心疼。   裴琰每次瞄两眼,就低头走开了。   过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他又进屋偷瞄。   待会儿这场戏,他怎么拍啊?怎么下得去手…… 第三十五章 伤妆   服装助理从后面兜着个袍子,罩在庄先生身上,一路把人从这屋送到那屋,送到拍摄现场。   房间里布景阴森而逼真,剧组花了不少经费搭景,真不差钱。墙上的铜皮花纹泛出青金色光泽,灯火氛围诡异,立于墙角的鹰时不时发出一声尖利鸣叫。   这场重头戏,其实就是两个狼狈逃亡的家伙没能逃过东厂爪牙布下的天罗地网暗门机关,遭人出卖不慎被擒,云大侠偏还护着那累赘的年轻皇子,妒火中烧的厂督要下毒手怒笞他的死对头了。   这种张力十足的对峙、折磨、见血戏份,放在大银幕上特带感,观众最喜欢了,但片场拍摄起来,很啰嗦很尴尬的。   镜头已经对着庄啸从各个方向、角度,拍了无数条特写。真实的拍摄场面十分可笑,庄啸以重伤吐血姿势仰在地上,表情拿捏得就是身陷囹圄濒临死地,被人一脚踏住心口,同时一个大黑镜头对着庄先生肩膀、胸口、小腹各个伤口细节狂拍。   导演想要追求细节的质感,镜头选取角度就很有学问,强光打在庄啸胸口上,摄像压低了机位从侧面拍,健美的胸膛熠熠发光,灯下的肌肉呈现雕塑质地,每一条伤口与皮肤的纹理都炸裂出阳刚气息……   那穿着官靴碾庄啸胸口的脚,原本应当是裴琰的脚,厂督嘛。   但是这会儿,是个专门走位打杂的替身替他在踩,因为裴琰作为主演,实在不太方便说他要亲自上去踩。   这个镜头里,“岑公公”不露脸的,就露一只穿鞋的脚。按不成文规矩,从走位到实际拍摄,根本就不用麻烦主演登场,从来都是替身在那里踩一脚,拍的就是庄啸的大特写。   裴琰只能搬个小凳在一边坐着,瞧着。他如果非要自己上去戳着当木头杆子,别人一准儿觉着他有病吧。   “哎,那谁?你给庄先生踩轻点儿啊,我可瞅见脚印了……”裴琰含着一口热茄子似的,吆喝那位替身小哥。   “放心吧裴哥,我都没敢踩实了!”替身笑说。   “是吗……我瞅着你脚丫子老是哆嗦啊?”裴琰说。   “就是哆嗦啊,因为我一直都在金鸡独立,就不敢真踩上啊!”替身说。   “还算有眼力价。”裴琰嘟囔。   一伙人是一边闲扯淡一边拍重伤吐血大特写,庄啸吐完一口血再接过道具助理递来的杯子,再含一口,拍几条就躺了,那姿势撑得他也要抽筋了。   镜头的间歇,裴琰溜过去,蹲在身边:“哎,血特难喝吧?”   庄啸用眨眼皮的方式点头:真他妈难喝。   “甜的。”裴琰说,“我最怕特别甜的东西,每次喝血喝得我恶心。”   庄啸说:“还不是正经的甜,一股怪味儿。”   裴琰问:“美国片场的假血好喝还是咱们国内的假血好喝?”   “都不好喝。”庄啸又被他成功逗出笑意,两人总能有的扯,“他们是放番茄酱的,他们可能觉着番茄酱特好吃。忒么拍吐血戏老子又不能蘸着吃薯条,又不给我配个汉堡,让谁白嘴喝一碗番茄酱,能好喝么?”   “呵呵呵——”裴琰压着声音笑,瞅着对方发牢骚,愈发真实的一副面孔最让他心动。   吐血这部分特写拍完,不用专门盯着脸拍了,他又递了一块薄荷糖过去。看庄啸手上都是血不方便,他把糖纸剥开,送到嘴边……   下一场,还是没有岑公公的露脸戏份,另一位惨遭生擒的俘虏要上场挨打受刑了,可不就是邢小哥么,小鲜肉也要脱。   邢瑢也在化妆间里鼓捣很久才出来,由助理帮忙罩着外袍、打着伞穿过街道,迅速钻进拍摄现场,怕被人拍到不宜曝光的照片。   临时清场,不相干人员都请出去在外面候着。   邢瑢当然脱得比较含蓄。经纪人事先与剧组谈好的,不能拍太露骨的裸身特写,只能露肩、胸、背,还要借位遮住胸前两颗红点。   邢小哥在房间阴冷的地板上,玉体横陈,用袍子半遮半掩,犹抱琵琶,那样子迷人极了。眉眼凭的就是“精致”二字,睫毛忽闪,再贴两行莹莹的清泪,伤成这样,都能美出一股媚态。   确实漂亮,裴琰自叹弗如。反正没人会用“漂亮”二字形容裴小光头。   别人会形容他“辣”“糙”或者“野”。   用靴子尖扒拉邢瑢的,仍然是那位替身的脚丫子,邢瑢的袍子被缓缓揭开,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肌肤……裴琰朝天翻了个眼儿,真白啊。   也是个带把儿的货真价实男人,但不合他胃口。隐秘的幻想和欲望这种事挺诡异的,并非人家邢小哥不够英俊,口味真是因人而异。   邢瑢肩上绽裂半开半合的几道血口。袍子缓缓拉下,再被邢瑢扯住,恰到好处露出锁骨肩胸,但遮住两点,被镜头左拍右拍,乍一看活像唐代仕女图里穿一件抹胸的美人,惹人怜爱啊……   那俩“俘虏”被导演指挥着、被摄像组围着,又拍了一些吐着血还腻腻歪歪交代遗言似的缠绵镜头。死还不赶紧死利落了,眼看要断气了又撑起来说两句台词,再要断气了结果又撑起来了吐口血又说两句台词,简直是两只打不死的小强,裴琰就走出去没看了。   不舒服,不爱看,不看。   中午放饭,他扒拉着米饭,刷开手机。   庄啸因为带了一身伤妆,不太方便,去房间里坐着吃饭了。裴琰啃光了一盒糖醋排骨,就着他的蒜蓉辣酱,吃完了去垃圾箱丢饭盒,就在片场街道把角,听到了一耳朵。   “服装间里呢,你去慰问一下……表示一下啊?”经纪人说。   “我刚问候过了,问人家辛苦了,问完我还在那里戳着不走?”邢瑢说。   “你性格就这样,忒不会来事儿。”经纪人道。   “我性格怎么不对了?”邢瑢语气不悦,很别扭。   “在这圈里,性格决定一个人发展格局,太内向太不会跟人交往的,你格局也就这样了。”经纪人直截了当。   裴琰吹着口哨,脚步没停,转身就走了。   邢瑢那时脸色应该是很不好看的,咬着嘴唇忍了半天:“应该怎么样?谁格局就大了?”   经纪人说:“你看人家裴琰,跟谁都特能扯,能摽上。他就是摽着庄啸炒作,谁看不出来?原来那几位有官配的老干部,最近一个个都结婚生孩子去了,现在是一个真空,看谁能填上。庄啸这种古装片老干部人设挺耐品的,因为人家确实有真本事,正剧大武生形象,浩然正气的,有演技又有咖位,观众就很认这个……裴琰多精啊!”   邢瑢哼了一句;“我能跟裴琰比么?他什么人啊。”   经纪人毫不客气甩给他一句:“小地方来的,是忒么没法比。”   邢瑢脸色发青,呕得中午饭都没吃下去,后来与裴琰擦肩而过都没打招呼。   他上午在片场口渴拿出自带的罐装饮料,没忘了递给庄先生一瓶饮料,以示友好和礼貌。庄啸客气地道谢,然后很疏离地婉拒了,根本就没接他的饮料,拎着一壶自备的热茶走开了。   随即,他就瞅见裴大爷也拎了一壶泡的不知什么茶,哼着小曲儿,跟庄啸蹲在一处,喝茶聊天……   他就是小地方来的,他没法跟裴琰拼背景,操不出那么拽、那么不可一世的大少爷人设,只能老老实实乖巧做人,老实到他经纪人以及公司团队总监都敢随口奚落他,嫌他没本事,他还不敢还嘴,公司就是他的爹娘。   他的百科简历上一向都说是帝都人,其实不是,他家是包围帝都的某省三级小县城出身,距离省会还有百八十公里,坐动车进京都要咣当一个多小时呢。反正大家入行都改出生地、改小学中学,潍坊改青岛,本溪改大连,苏北的愣敢说自己是上海静安区的。   他跟裴琰拼什么?人生来就不在一条起跑线上。所以裴琰看起来不着急不着慌,谁也不舔,无所谓红不红、有多红;但他不行,一步一步迈进大城市见识到花花世界的小孩儿,无路再往后退,不红他连给爹妈买房的钱都挣不到。他爹妈也没钱,一家子都没眼界的小市民,什么资源都帮不到他。   ……   临近下午开工,裴琰往化妆间去补妆,走路低头族,眼皮都不抬。   他突然停住脚,就这几小时工夫,网上又有好事。昨儿那条吃面的热搜还没下去,今天又来了,这次推送的大图,就是片场里瑢公子半遮半掩露出肩膀的照片。   邢瑢以前也没脱过,天资绝色,好不容易露个肩膀,总不能白脱。   刚才不是清场了么?棚里根本就没外人,除了几位主演和摄制组大员,就是邢瑢家的经纪人和助理在场。   呵呵。   裴琰面无表情地往下拉图片,拉到他意料之中的那些图。朱皇子软在地上,云大侠从身后拥美人儿入怀,很疼惜地探问伤情,充当护花使者。   其实,那镜头就是一闪而过,一个动态的动作,拍摄时并没暧昧,但特写抓拍得恰到好处,角度刁钻,PS都不用,庄啸结实的胸膛衬着瑢公子的天然美色,俨然一对璧人。   一群粉丝闻歌起舞,说“美翻了”,说“般配”,说“这才是CP正确打开方式,不带人妖玩儿”。   另有一半粉丝一本正经地嫌弃,“别拉我瑢炒作”,“求别影响瑢瑢认真拍戏”,“感谢关注瑢公子,请只谈他的作品和演技,他今年拍摄的八部作品是酱酱酿酿巴拉巴拉”,“抱走瑢瑢不约”,于是这话题热度就刷起来了。   裴琰冷眼瞟着屏幕,突然就一股生辣的火气从胸口往上蹿。他辣椒吃多了,无声地飙了一串骂娘词汇……谁他妈约你了,约你个几把,你才是人妖你全家都是人妖。   能好好拍戏么?   脑子都不在拍戏这事上了么?   正好,老子这几天脑筋也不在拍戏上。你们想干吗,老子奉陪啊。   下午的戏,心毒手狠的“岑公公”终于登场入镜了。   他身上挂的是链子锁,手里提的是鞭子,身后擎着一只鹰。   爱而不能悦,求之不能得,哀伤却不能发出悲声,怒意涨成满面殷红之色。持鞭的手暴出青筋,额角穴位一跳一跳,眼底充血涨出一片红丝……   “岑公公”是用手里一根钢鞭将人抽成皮开肉绽,一鞭又一鞭。   抽之前先就捉对聊了好久,他盘腿坐到庄啸身前:“哎,我轻轻打啊。”   庄啸说:“没事,打吧,一遍过。”   裴琰用口型道:“打太狠了,我疼——”   庄啸不动声色:“你打轻了导演不给过,还要没完没了重拍,我还嫌麻烦。”   裴琰说:“你放心吧,我有经验,我知道怎么打。”   庄啸状似随口一问:“你有什么经验啊?”   裴琰以最细微的口型道:有经验疼爱你——   闪着青金色铜光的墙壁上,蓦地腾起火光。点燃的火把映着受刑之人硬朗的面容,黑发之间流下血迹。   一丝血线沿着眉骨下滑,滑落眼皮,特写镜头给到睫毛上的一颗血珠,然后滑过很有男子气概的下巴……   下巴随即被持鞭的手抬起,四目阴冷相对。   “为什么要这样?”裴琰说台词,“为什么就不能听命臣服于我,我许给你最好的。”   “不可能。”庄啸答。   他黯然合上眼,眼线在灯火中摇曳出光泽,然后睁眼,吩咐手下:“把云仲挂起来,我要把他撕成碎片。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一群爪牙扑上,把人吊在大堂正中的房梁上,吊成个“大”字型……   飙演技么,跟真的似的。钢鞭悍然抽下去,在空气里甩出裂帛之声,下手非常狠,就是撕肉的手段。狠而且准,鞭梢精准地与庄啸身上某一道伤口重合。   再来一鞭,恰到好处地落在另一道伤口之上。这样到时后期很好做。   一鞭是一鞭,一点都不浪费。   “把你的肉撕碎,正好喂我的鹰。血留给我自己喝。”   裴琰轻声说。   庄啸表情是在吃痛,在他辣手摧残下,肌肉颤栗,浑身迸出血线。道具小哥在旁边猫腰等着呢,每闪一个镜头,就拿毛笔蘸着红汤,给庄啸伤口上添油加醋。   裴琰盯着庄啸颤抖的喉结,随手又是一鞭,抽到锁骨,然后看着庄啸痛得向后一仰,发出隐忍的、痛楚的喉音,然后缓缓垂下头,喉结不停滑动……   他的视线滑到锁骨中间那最柔软、最诱人的地方,然后是胸膛,色泽暗红的两点,一身罗网般的伤痕……庄啸上身赤裸,下半身白色亵裤扯到人鱼线位置,白色绸缎上全是血,让人生出想要蹂躏和破坏的强烈欲望……   他心里想的台词是:把你的肉剥开,我每一块都想要。   真的很想干这个男人。   脑补过无数次,夜深人静被窝里自嗨的时候,就是脑补这样场景,虽然明知不可能,这辈子庄啸这种人也不可能在床上满足他的恶趣味。   他也没太奢望。   他这么喜欢的人,这么珍惜。   裴琰抡开胳膊狂抽,为了不打疼对方,自己在空中狠狠发力,然后在沾上对方皮肉的瞬间悄悄收力,卸掉的力气都被自己吃进去了。   肩膀快抽筋了,整条肌肉纠结,这样很伤他胳膊。   前三后四拍了好几条,导演肯定满意的,拍掌喊过了。   镜头一掐,裴琰转身甩了甩胳膊,自己给自己放松,真的抽筋啦——   他甩着膀子在屋里兜了一圈,再走回来,与庄啸对视,两人心知肚明。   庄啸给了他一眼:“你太轻了,痒。”   裴琰拎着鞭子气势汹汹地过去:“哪痒?你哪痒?我看看,你哪痒啊?”   庄啸:“快滚了。”   裴琰:“哪痒我抽你哪?”   “你抽啊?”庄啸笑出声,“你这样我不好演,我还要假装我特别的疼。”   裴琰提着鞭子,双手叉腰:“我也很难演,成吗?我还要假装打你打得特别爽,爽的其实是你吧?我肩膀都抽筋了。”   庄啸说:“所以你跟我拼演技么?”   俩人都笑场了,瞎逗贫,在剧组众人眼皮子底下扯淡,让不远处的“朱皇子”融入背景布的颜色中,一个人假装走神发呆……   裴琰就是有点故意的,心里憋一口窝囊气,谁跟谁“般配”,有人他妈的眼瞎吧?   他用鞭子抽着庄啸,自己都硬了。   穿着宽大的古装官服,外人看不出来,他也就放肆了,自顾自地在袍子下面硬着。很久、很久,没有为一个人这样着魔,像个初尝情事滋味的傻瓜,铁棒子支棱着,绸缎质地的亵裤摩擦他的大腿,特别舒服。 第三十六章 耍大牌   庄啸还吊在房梁没放下来,导演在调看监视器,琢磨再补两个镜头,庄啸自己觉着上去下来很麻烦,就轻松吊着,也没觉着难受。   裴琰这时突然向导演提议:再加几个近镜头成不成。   分镜头本里没有的,他就是脑子一热……   导演挑眉看他:“你想加什么啊?表现什么?”   裴琰说:“表现这个人物的求而不得,歇斯底里,疯魔了发狂了。   “这个人现在就应当是这样着魔的状态,越想要,就把对方推得越远。他觉着那个朱翊铉哪哪都不如他,一个废柴,却仅仅因为拥有皇子正统血脉以及懂得示弱,就能让云仲心生同情怜惜,就不惜以死相护。像岑疆这样变态强势的性格,他无法忍受他看中的人对他不屑一顾……所以,他折磨对方的手段,就应该更扭曲、更张狂一些吧!”   比如泼一桶盐水在云仲身上,近乎疯狂地往对方身上抹,然后抓住头发和脸,抓出血痕,肝肠寸断……   坐在监视器前,一番讨论和模拟场景,导演同意了,加。   庄啸侧目听着他们讨论,淡定地插嘴:“我觉着,不加了。”   裴琰说服了导演,这是富有张力的接触对峙戏,加。   “点到为止吧。”   庄啸说。   “就抻长一个镜头,把观众虐得肝肠寸断的情绪推到顶点,后面正好接上他俩在雁门关杀伐决断的戏份。”   导演也认为可以加,拍两条备用。   庄啸还想说什么,蹙眉,盯了一眼已过度兴奋的裴先生……   随后就继续拍了,棚内清场,鸦雀无声,只有两位主角之间惊心动魄的对峙,尽管其中一人是被吊挂困缚,看起来毫无反抗能力。   情绪都入戏了,动作夸张如疾风暴雨。壁灯的火苗被袖袍刮得惊恐乱摆,在墙上照出晃动的灯影。   裴琰因动作幅度很大而发型凌乱,长发张扬起来,眼眶自带桃花纷飞的嫣然之色,像是动了真情,决绝而妖异。   “盐水”泼到庄啸身上,尽管里面并没有盐,不会疼着谁,庄啸分明抖了一下,好像被戳到哪一处痛点,眼就没有离开裴琰的脸,四目相对。   裴琰往下唇咬出红色齿痕,双手抹过庄啸的脖颈和胸口。   最终做到电影中,这一幕一定非常惨烈,残忍。   只一下,他也知道不一样了。   庄啸眼底竟也爆出红光,抖得很厉害,胸肌都在抖。他抹得明明是道具组小哥弄来的假结晶颗粒,庄啸那无法自持的表情,好像遍身伤口真的被抹了盐,毛孔正在往外呼呼冒血。   血水是往裴琰脑门上涌的,快要七窍流血的人就是他。   他终于触到他渴望的胸膛,这副身材好极了,温热,性感,让他心酸甜美。平生头一回,用这样方式,手指霸道地滑过庄先生左胸的乳尖,捏着那肌肉。   “你放开。   “松手。”   这应当是云大侠的台词,或者就是临场发挥吧。   吊着庄啸的锁链发出声音。   下一个分镜,裴琰漠然地逼近,五指猛地攥住庄啸脖颈,单掌锁喉,扣住对方喉结。他的指腹微微减力,以不弄疼对方的力度抚摸那颤抖的喉结,摸到跳凸的血管。两人脸对脸,太近了,都快吃上了,眼睫毛几乎撞上打架了。   裴琰咬牙切齿地讲着他的台词,每分每毫表情都倒映在庄啸眼里,而他瞳孔里映的也是对方的脸。   锁链声音更响,整个人动了。他都快掐不住人,庄啸猛往后一扯,表情比他的更加狰狞,额角青筋暴露,挣扎着试图摆脱他钳制!裴琰的斗篷在鼓风机作用之下扬起来,几乎把他俩人裹在一起,裹在斗篷里……那场面激越而喷血,情绪张力饱和,四周观摩的人都不出声地看,都入戏了。   哗啦——   裴琰被撞,“砰”的一声,不由自主往后退开,好像被人当胸击了一掌。   庄啸一手已挣脱锁链,将他撞出几步开外,表情就是想要往他脸上再扇一个巴掌。   裴琰怔愣着,盯着对方。   导演赶紧喊CUT,怎么啦?刚才那条拍的情绪很好啊。   庄啸迅速脱开另一只手,踢开锁链,众目睽睽之下脸色不对:“吊时间太长了,太累,没这么累的,我歇会儿。”   庄啸从服装助理手里抓过一件能蔽体的长袍,披上了转身就走,径直出了摄影棚。   导演:“哎……哦,那就歇会儿。”   导演扭头又瞅了一眼裴先生,怎么了这是?   裴琰喘出一口粗气,脸色透出不自然的潮红,然后是一连串喘息,也不说话。   ……   周围人都愣神的工夫,庄啸出了摄影棚,沿着影视城的街道疾走,直奔拐角的厕所。   他们拍古装剧的,拍戏间歇都很少上厕所,要么尽量少喝水,要么就得憋尿,。服装和妆容啰嗦麻烦,都怕弄脏衣服,进个厕所都需要助理在后边拖着裙裾。   庄啸没用任何人跟着,沉着脸一言不发进了厕所,后脚跟踢上门,落锁,而且很久没出来……   一个组的人被晾在那了,等着主演回来。   等了一会儿,觉着不对劲,这是要等多久?   导演坐马扎上抽根烟,给制片主任递个眼色:老哥,你去瞧瞧,干吗呢。   制片主任在手里翻文件本子,不动声色,转身给剧务递个眼神:哎,你去帮我看看,把人叫回来拍戏。   剧务一愣,垂下眼,真不想跑腿干这得罪人的活儿,胳膊肘戳了一下场记:你去看看呗。   当天的执行场记,是个比较年轻的妹子。妹子也一愣,表情委委屈屈的:让我去?我在剧组里十八线的地位,我不敢问呀。   制片主任使眼色:你是个姑娘你怕啥,庄先生还能骂你?我们几个老脸,要是被人呛了,怪下不来台的,你去,没事儿!   场记妹子初来乍到时,曾向庄先生求签名合影,就是结结巴巴一脸花痴的样儿,这时惊慌乱抖似的出门转了一圈,回来说,庄sir在厕所呢,男厕所,我也不好意思敲门呀……   裴大爷也出去放风去了,不吭声,撂下一个烂摊子。   结果这天,这一组人员就被晾在棚里,耽误了一个多小时没法继续,导演无奈之下,转战去补拍“朱皇子”的单人镜头了。邢瑢的档期挤压得很满,所有镜头必须加班加点凑齐,过时不候。   庄啸这是头一回在剧组里耍大牌。   这倒也没什么新鲜,哪个明星没耍过大牌?因为个什么事跟片方闹矛盾赖在保姆车里不出来僵持几个小时,都是片场常见的风景。   庄啸后来出来了。午休过后,下午,全组继续拍摄,庄啸这时跟导演提议:不想加那段戏,别加了。   导演瞅着庄啸说:“上午那一条,拍得确实很好,你们俩都很到位,放弃那条有点可惜。我是希望最后再补一个镜头,把这段拍完整就可以。”   裴琰立在房间一角不吭声,难得安静,不发表意见。   庄啸瞟了一眼裴先生,跟导演说:“他的手进镜头了,手不好看。一定要拍,就换个‘手替’。”   裴琰:“……”   全场都尴尬了。   明摆着的,某两位爷今天的磁场就不太对付,突然发生龃龉,暗中掐起来了。   手替?搞笑呢。   只听说过文替、武替、裸替,甚至背替、屁股替都有,没听说过手还需要找人替,又不是弹古琴或者写书法这类技术活儿。   裴琰把脸扭到一边,突然十分难受,难受还不能让人看出来他被打脸。   他心知肚明庄啸为什么发火,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都干什么了。   他刚才确实做得过分了……   拍戏就是拍戏,而他借拍戏为名做了拍戏范畴之外的事……   庄啸也没打算给他面子容忍他如此过分。   他以为庄啸脾气很好,肯定不会发火,让他可以为所欲为得寸进尺。没想到这人也是会怒的会翻脸的,发怒的时候挺吓人的……   假若别人说某一条镜头不想拍了,还会让人觉着是在耍性子闹脾气;庄啸说不愿意拍,那就是不愿意,不拍。   而且,庄啸身边没带左一套右一套的助理或者经纪人,没人去跟导演制片委婉地、很职业地交涉这些事,庄啸就一个人说了算,讲话的口吻就让周围人甭再废话了。   裴琰跟导演说了一句:“把那条剪掉吧,别拍了。”   “……”   晚上回去宾馆,裴琰趴在大床上,特沮丧,特无趣。   说实话,有点儿被伤了心。   走廊里来来往往,总有说话声音,都是剧组的人。他让他助理过去瞅瞅,助理出去片刻,悄悄溜达回来,说:“门关着呢,我就拎了您这一桶花茶敲门问,庄先生您要喝茶么?他没要,让你自己留着喝。”   裴琰把脸埋到被子里,眼发红。   助理扒拉着他问:“哎,爷,庄先生今天怎么了?在厕所里一个多小时不出来?主任和摄像排在后面想上厕所,竟然进不去门,最后溜到客栈后面就地解决的,可他妈逗了!”   裴琰说:“他喝茶喝多了呗。”   助理说:“那您还给他送茶叶?喝多了在片场就是老想上厕所,你们俩都别喝了。”   裴琰哼道:“我这么年轻,我又不尿频尿急。老大爷才耗在厕所里出不来呢。”   助理怼他:“这么牛逼的话,有本事您当着庄先生面儿说啊!”   特牛逼的裴大爷从被窝里抄起手机,“噼噼啪啪”开始打字。当然,不是要嘲讽对方尿频什么的,他快速敲了一行字,把屏幕都瞪出重影了才发出去:【你生我气了?】   在旁人面前他牛着呢,到庄啸这里就是委屈的怂样。   庄啸迅速就回复他:【十一点整,你从顶层上天台,别让人看见,有话跟你聊聊,过来吗?】   裴琰以为庄啸会冷淡地跟他说“没生气”,让此事不了了之,当作没发生过,但从此对他绕道不搭理。没想到庄啸就没打算回避,约他面谈。   北方的郊外,夜空晴朗如一块墨玉,上坠一道绚烂的天河,美极了。   庄啸坐在天台顶端,背靠一块水泥平台,应当是刚洗过澡,浑身皮肤散发湿气,头发披散开来。   白天裸身遍体鳞伤的造型偶尔在眼前浮现,卸了妆就恍如隔世了。   两人都是人不知鬼不觉地翻过栏杆,踩着脚手架攀上天台,其他人估摸是没本事爬得上来,狗仔也爬不上来,周围没有更高的楼,因此这里约会极为安静安全。   裴琰双手插兜闷声不吭走过去,就贴在庄啸身边,盘腿坐下。   一个抽烟,一个不抽烟干瞪眼犯愣。   什么也不必说,身边有个人陪着,月下的景色都是美好的,挨骂也能甘之如饴。   庄啸转脸看着他:“你今天真有本事,你想干什么啊?”   “你就是要听我道歉么。”裴琰低头噘个嘴,并非卖萌,就是特别委屈。   庄啸微微摇头:“你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操,我当时都硬了。”   “……”   裴琰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有心理准备听见这一条,片刻,猛地抬头盯住庄啸!   庄啸没回避他的目光:“当时左右两台摄像机,导演、摄像、主任、制片人都在。周围那么多人看着,给咱俩拍近景大特写,你忒么穿个大宽袍子瞎折腾随心所欲,你硬了反正看不出来,我几乎就没穿衣服……你想出镜么?”   你想出柜啊?   裴琰如在云里雾里,满脑子就是庄啸直白坦荡的一句“当时都硬了”。   他轻声说:“我不在乎,有什么了不起的?出镜就出镜。”   出柜就出柜——潜台词是要说这句。   他又低下头:“你是不是很不能接受这种事?万一哪天让人看出来咱俩有什么,就恶心了,让你这影帝丢人了……其实咱俩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没有,我不会觉着恶心丢人。”庄啸很坦率,“我这样人,我有什么可丢人的?我什么事没经历过?   “我在那边生活这么多年。你应当都知道,洛杉矶旧金山就是北美彩条旗的大本营,遍地都是这样的,我见识得多了。我没心理压力,我可以活得特别潇洒自在,不在乎国内这边人都怎么说我。   “我现在要是混不下去了,立刻卷铺盖拎包走人滚回美国去,你呢?   “你是不是准备把这里一切都不要了,前途不要了,你跟我去那边生活?就现在,你能跟我走吗?”   庄啸看着他。   就现在,你能卷铺盖打包跟我离开这里,跟我一起生活吗?   ……   裴琰低头不说话了。   他已经明白自己冲动了,幼稚了,做了蠢事。   只是嘴上不愿承认,不愿跟谁道歉认错,自尊心特别受伤,就是被人蹂躏了一顿、打了一顿的感觉。   庄啸伸出一只大手,沿着他后脖子,罩住头顶。   就这样抚摸着,也很珍惜的,罩了很久。   “你这种人……平时挺精的,关键事怎么这么傻啊?”   庄啸声音很温存,就着如水的夜色、漫天星斗,声音就是自带温度的,让裴琰感到恍惚,那里面分明就有他以前没体察到的东西。   喜欢你,就变傻了呗。   智商就欠费了,脑袋里灌的不是水,都他妈是精液吧,裴琰心里自嘲。   他就着庄啸的手劲,把头贴在对方掌握之中,缓缓地靠过去,放任自己的脸靠在对方掌心,慢慢倒进庄啸怀里,不动了,不舍得离开,特别想亲近。   “哎,你真的硬了?”他哼了一句,想象那温热的胸口,被他捏硬了的性感的乳尖。朱红色的大披风把他俩裹在中间,都沸腾了,充血了。他借着“动刑”的机会放肆地揉捏庄啸大腿内侧,俩人都像浑身通了电似的狂抖……   “下回你再折腾,我切了你的手。”庄啸竟然冷冷地威胁他。   “你切啊?然后还可以用‘手替’么。”裴琰无耻地笑了,嘴唇轻轻摩挲他能触到的庄啸的衣服。   庄啸抱了裴琰的头,揽在怀里,抚摸后脑勺和脖子。   月光罩在他们身上,都好像有种魔力,让他们都很安静,互相倚靠陪伴,与白天片场的剑拔弩张状态都判若两人,在天台空灵的角落呈现出优雅的双人雕像的姿态。   再要自欺欺人、再否认这种只为一人的关怀,还有意思么?这份感情极为特殊,就是最自然最和谐的相处。那瞬间真的就硬了。   为什么当初偏偏对很不顺服的裴先生另眼相看。   为什么手掌伤得鲜血淋漓得去救这个人。   为什么会答应裴琰的邀请,回来拍戏,但凡换一个人邀请,会愿意回来吗。   不会。   就是因为裴先生啊……   从未有过,他对一个男人的脸和身体存有欲望。对着这样一个泼辣、狂野又张扬个色的人物,这个浪货,他有性欲冲动,简直疯了……   两人这样算什么?不知算什么关系。   就是,真的喜欢了。   …… 第三十七章 塞外   第二天,一早开工,许多人都瞅见了,昨天在剧组里耍大牌把导演摄像晾了一个多小时的庄大侠,亲自找导演和制片主任道歉去了。   庄啸跟导演说,昨儿自己心情不好,耽误大家进度了,漏掉的镜头,今天全部补拍。   剧组众人也不傻的,昨天造成龃龉的那一幕镜头,绝不再提,那一条肯定剪掉不要了。大伙互相客套几句,都是同事,解除误会,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制片主任那老奸巨猾的,拍了一把庄啸肩膀:“没事儿,老哥我就是在厕所门口憋了半个小时,岁数大了,真不行,差点儿没给我憋出个生理毛病啊。”   庄啸面带歉意:“抱歉啊哥,最近网上乱七八糟八卦太多,我确实心烦,影响我工作状态。”   谁没看见网上两位前女友隔空斗嘴掐架?这就是庄啸给出的心烦的理由。   制片主任一听,呦,于是很善解人意地安慰:“咳……理解理解,这后院起火嘛,女人嘛,麻烦,俩仨的一起来了就更麻烦了,都能理解!”   庄啸又说:“那,麻烦您跟裴先生说一声,替我也跟人家道个歉。”   “啊?”制片主任脸上一动,“你自己跟他说,你们俩那么熟。”   庄啸说:“我跟他没那么熟,统共就合作过两个剧组。我怕裴先生以为我真的过来耍大牌的,哪能呢?我绝对没有他大牌。”   ……   导演说把昨天那条镜头剪掉不要,裴琰后来趁着导演不在跟前,悄悄地找导演助理套近乎,把那一条拷贝下来,自己留着了。   “我觉着我这条拍得不错,留下来没准能得奖呢,这回我的最佳男配角就飞了吧?我要拷贝下来留着存档,这是我演技老辣的证明!”裴琰说。   这不是演技,这他妈是真情流露。   他要悄悄留住他脑补过一万遍的、庄啸浑身带血却极性感诱人的样子……自己留着再舔一万遍。   今天补拍了几条云大侠遭遇酷刑之前的镜头,让尚未见血的镜头与见血镜头能够剪接起来。特效化妆师在庄啸身上造出一些轻薄的擦伤和瘀青,盖在真实的肌肉上面,营造出历经磨难浴血拼杀之后的沧桑。   化妆师和灯光师在那里讨论:“这光打出来够吗?导演能满意吗?”   “油肯定不够,你再多涂点油。”   “刚才已经涂了。”   “涂专用的那种,打亮,让肌肉高亮!因为咱们这个行刑房里是夜景,黄色暖光,就是要让肌肉在镜头里有发亮的质感……”   裴琰现在学乖了,躲在一边,不到庄啸身边乱蹭。   化妆师和灯光师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听他耳朵里,简直就是在他耳边念小黄片的台词,太他妈不厚道了,每一句都让他鼻黏膜充血。   庄啸接过一盒舞台妆专用的油膏。这种他以前也用过,散打运动员在搏击擂台上亮相的时候,也都要抹这种油,在体育馆高强度射灯的照耀下亮相,肌肉亮得发光,吸引观众的眼球。   庄啸没用别人帮忙,低头自己给自己涂油,涂过前胸、腹肌和后背。   裴琰终于没忍住,若无其事溜达过去,表情也淡淡的,小声说:“我想帮你抹油——”   裴大爷歪着头,那德行赖极了。庄啸回他一记冷笑,彼此心知肚明。   裴琰自己也乐,操,快滚,真贱啊。   庄啸没让他滚。   滚烫的目光滑过他脸,庄啸淡定得眼神都不打晃,小声说:“下回找个没人的地方,给你一桶油,让你丫抹个够。”   裴琰:“……”   陶醉在脑补中庄啸那浸了“一桶油”的、被他碾压着榨出水声面红粗喘的样子……裴琰立时就又硬了。   厂督大妖精今天偏偏没穿肥褂子官服,是窄袖的短打扮贴身款式。他自己赶紧把前襟撩起,欲盖弥彰似的撑着,撑出鼓鼓囊囊的一块,遮掩可能暴露的凹凸有致。那姿势好像裆里夹着个热茄子,唧唧梭梭地转身就跑了……   补完这部分镜头,临近午休时间,该卸妆了,卸完妆大家赶紧吃饭。   庄啸那一身伤妆在人群中是最花哨最耀眼的,演宫廷仕女的几位群演小姑娘,默默地都在偷看庄先生。不知谁嚷了一句:“还卸什么妆啊,给他洗一桶冷水澡就冲下去了!”   然后,不知哪个不省心的,真的从旁边房檐下拎了一桶水过来。   起哄的人多,但没人敢真的泼庄啸。   裴琰搁下手里的一碗面条,搓了搓手指:“呦,啸哥要卸妆啊?我帮您卸啊——”   他嗓门还特大,拎起那桶水就过去了。庄啸正要去拿一盒扁豆排骨焖面,扭头瞅见裴少侠一脸不怀好意大步流星拎着一桶水过来了,搁下盒饭,“噌”地拔腿就跑!   没见过庄啸逃得这么快的,撒丫子跑!   裴琰臂力也不错的,到底是年轻,拎着一桶水去追,一阵鸡飞狗跳水花四溅,溅起围观者一阵哄笑。   庄啸惨遭心怀叵测的吃瓜党的黑脚阻拦,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感觉众人都在帮裴少侠堵人。没处躲没处跑,庄啸凭借助跑,来了个飞檐走壁,蹿上客栈二层,瞬间就上了二层楼的屋顶……   都不知怎么上去的,这不是特技啊。   那几位群演妹子,一定已经被帅晕了。   “你丫竟然上房顶?不仗义啊?”裴琰站在楼下,叉着腰嚷,“你是觉着大爷我上不去是吗?!”   庄啸弯腰撑着膝盖,大喘气:“你上啊?我看你拎着水桶上来?”   在外人眼里,这俩人真逗,也真牛逼,又实在挑不出什么暧昧蹊跷,这样的能有什么暧昧。   邢瑢坐在小凳上,吃他的扁豆排骨焖面盒饭,一脸艳羡地围观,那一刻尴尬都忘了,是真的心生羡慕。   什么CP不CP的,都是浮云,那两人就是十分有爱。特别像亲兄弟之间的感情,就是弟弟向哥哥随性地撒泼耍赖,哥哥无限包容地宠着弟弟么……邢瑢垂下精致的眼皮默默吃面,顺手往面条里倒了一大勺山西老陈醋,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份幸运。   裴琰从楼下撩起那桶水,泼向庄啸,哗啦——   水没泼够高度,就没溅上几滴到二层楼,全泼给房檐下的吃瓜群众了,泼了跑来片场探班的俞枫俞大主持人一身一脸……   ……   话说,前一阵湘江电视台录制的那期“九州星图”访谈节目,终于在电视台播出。网上是千呼万唤,播出时又爆了一回。大家都瞧见了现场实况,啸哥是实打实地喂琰宝儿吃肉,喂到嘴里。   这两天涌入影视城探班的粉丝,数量暴涨,而且粉丝的成分和以前相比发生结构性变化。以前是瑢公子的粉丝团人数绝对优势,现在占据进山一条路的主力军就是庄裴的双担粉。   影迷粉丝太多了,见缝插针地往剧组地盘里钻,拦都拦不住,防不胜防。   这些天庄先生尽量都不会与裴先生凑在一起,两人默默地回避,拍好自己戏份,拍戏间隙全都用来跟粉丝合影签名了。   所以,俞枫这次是跟风探班,或者说,借着节目热播的姿势,再来一段庄裴片场互动花絮,顺便发出第二波邀请。   裴琰笑呵呵地上前,帮俞大主持抹掉脸上水花,拿的是一块抹布。   俞枫躲开糊上脸的抹布,老熟人一脸热络的笑:“老裴,我算见识了,你跟你啸哥在观众粉丝心目中的地位热度,这节目一出来,就是往外边扔了一颗霹雳雷火弹啊!这一期的网络点击率,是我们节目开播四年以来最高的,而且,就光是给你们俩寄送的礼物信件,把我们台里的会议室都堆满了。”   “呦,是吗,呵呵……”裴琰垂着眼皮一笑。   俞枫抹一把脸,又伸脖子招呼庄啸从房顶下来。俞枫趁热打铁,说:“明年开春,两位有没有做综艺的档期?我们台准备新上一档大型娱乐竞技节目,很适合你们两个,就特别想邀请你们俩!……这可是我们台长派我来的哈!”   这才是俞大主持亲自探班的目的。   裴琰和庄啸两人都是很难请的,平时会上综艺么?平时都请不动。   裴琰眯着眼皮,假装心不在焉。   庄啸随意披了一件衣服,身上伤妆沾水湿了,抹得像花鬼一样。   裴琰问:“什么节目啊?”   俞枫道:“竞技类,双人组队,搭档一起比赛,我们台里的原创编纂,其实就类似于美版Amazing Race,你们大概看过吧?”   庄啸说:“知道,我看过美版的。”   “哦——”裴琰拖长声音问,“你们台长是打算让我跟庄啸组队参加啊?”   俞枫顿时乐出了声:“我说老裴,你们两个搭档组队参加Amazing Race?你觉着这比赛还需要比么,你们还让不让别人玩儿了?直接给你俩发个冠军奖杯不就完了么!”   裴琰一笑,哼,算你们有见识。   但是不让我和庄啸组队,那我还参加个屁。   俞枫又探问庄啸:“啸哥,考虑考虑我们呗……您也很少上综艺,这种节目跟一般插科打诨瞎闹的节目不一样,挺有意义的。”   庄啸不置可否:“到时再说。”   俞枫也知道不那么容易谈成,具体的档期片酬,都得找双方经纪人慢慢地磨:“成,成,待会儿收工上我的车,我等着你们俩,晚上一起吃顿饭啊我请客没说的!”   “又想吃辣椒了枫哥,我喂你啊?”裴琰唇边横出一记坏笑。   “是你上回没吃够嘛老裴,我等着看啸哥给你喂羊汤臊子面啊,呵呵。”俞枫也是一脸你知我知了然于心。   ……   雁门关影视城几乎被粉丝攻陷,摄像组简直要被迫献城投降了,粉丝要闯进来开仓抢粮。剧组终于结束这一段落的拍摄,拔寨而走,换地方了。   全剧组收拾设备和细软,向外景地转移进发。导演也是个一心向往狂野远方的浪子,千挑万选的外景大场面主要取景地,是辉腾锡勒大草原。那地方在内蒙察哈尔某个什么旗,距离大城市很远,深入高山草甸,从呼和浩特出去还要一百多公里。   剧组租用了许多车辆,大部分人是乘坐大巴车,在车上唱歌、打牌,累了睡觉,睡着睡着,就被拉到大草原了。   组里这几位大牌演员,有团队和助理跟随,还带了自家的给养,像是要把家当都搬到内蒙草原去,有去无回了似的。   邢瑢坐在自家保姆车内,偶尔打开车窗往外看。风特别大,许多地方就是黄沙漫天,他在车里戴着帽子,脸上围着一块橘黄色纱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裴琰也带了两辆保姆车组成的团队,但是他那个车里,塞满了食物,他出门拍戏必备的各种零食和夜宵。拍戏很累,不吃夜宵他早上大脑缺血就起不来床。   零食包塞得太满,车子侧面推拉门和后厢门打开了就往外掉吃的,庄啸看着他那辆食物车,大笑。   “你带这么多,你吃得了么!”庄啸说他。   “你们都抢我的零食,我需要多存点儿货。”裴琰说。   “你自己都上不去这辆车了吧?”庄啸说。   “我肯定上不去我的车了……咱俩去跟他们打牌去,去么?”裴琰一递眼色,俩人一起上了大巴车,去找灯光师烟火师特技组的一群糙货打牌去了……   他们离开呼和浩特进入草原之后不久,庄啸的团队从半道冒出来,与正主会合,这又是一支车队。   剧组拍摄大场面外景需要的一群武师,以及驯马师,都是庄家班的动作组武行,其中包括萨日胜,就从当地直接开车过来了。   萨日胜开了一辆大马力的路虎SUV来的,这车很适合在坑洼不平的草原天路上长途跋涉。   庄啸说:“我来开吧,你去睡觉。”   裴琰这一看,撩下一把扑克牌也不打牌了:“我开啊。”   萨日胜本来就不那么喜欢开车,把车钥匙扔给他老大了。庄啸一上车,裴琰脸皮极厚地迅速占住副驾驶位置。   庄啸冷笑一声:“干吗啊,我就兜个风。”   裴琰若无其事道:“你兜你的风,我就是坐车。”   庄啸:“我就是想抽根烟。”   裴琰:“你抽吧,不碍事。”   “想抽你……” 庄啸低声自言自语,声音带了磁性。   “张嘴。”裴琰立刻迎上去,脸几乎要贴过去了,“你抽我啊。”   庄啸无奈地叹口气,甩不掉这块牛皮糖……   他们把SUV顶棚打开,让车子彻底地在风中咆哮越野,庄啸的头发都吹起来,墨镜都快吹跑了。   他们的车在整个剧组车队中一马当先,是领头的,向着塞外无边无际的高山草甸进发。裴琰那颗头十分显眼,简直是车队前方指路的一枚大灯泡。公路融入天的尽头,风景壮丽,越往深处,遍地都是山花……心都跟着飞起来了……   这里就比坝上、张家口的草原面积更大,视野更为辽阔,风吹草低见牛羊。   裴琰偶尔用手背碰一下驾驶员,然后不自觉地一手轻轻搭在庄啸大腿上,罩住那弧度和热度。   他也不敢乱摸乱来。   “手拿开。”庄啸跟他说。   庄啸驾车十分的稳,目不斜视,手不抖,腿也不抖,根本不看他。   裴琰把手挪回去了。   他现在觉着,庄啸真是一根很直的铁棍。但是,庄先生有那么一丁点的喜欢他、在意他了,对他有感觉,这简直是一段美好的奇迹……   辉腾锡勒草原的秋天很冷,他们过来的这个季节,已经是旅游季末尾,再冷都不能进山了。   傍晚气温骤降,突然就冷了,寒风刮剌着脸,像要剐掉一层皮。   “去拿衣服吧。”庄啸说,“你车里是不是都没带衣服?上次我提醒你多带御寒衣服!”   裴琰说:“我带了……不知道塞哪了,可能都压在吃的下面了!”   庄啸说他:“蠢货,防寒服比吃的还重要。”   就这时,车队在这塞外荒山上突然卡壳了。已近黄昏,残阳如血,喷着焰火往天的尽头奔去。   前一天可能下过一场秋雨,这路上有一处泥泞洼地,偏巧就有两辆小车的轮子陷入泥坑,开不出来了。   “赶紧的大伙使把劲,把这车弄出来!!”制片主任急得在那里喊叫。   这回可瞎了,憋在半道上,还打算天黑之前赶到驻地呢。   裴琰一下车就觉着冻瞎了,真的很冷,跟中午时分就完全不是一个季节气候了,仿佛从温带穿越到寒带。“这地方忒么能冻死马吧?!?”他在风中嚷道。   “真的能冻死马,你不知道吗?”导演也喊,穿着羽绒服戴着羽绒帽,“你的外套呐琰宝儿?!”   陷在泥坑里的,好巧不巧就是邢瑢和经纪人坐的那辆车。一行人懊恼着,不得不全部从车里下来,一个个丧着脸,裹着棉服戳在寒风里。   裴琰在人群中晃动,正打算撸开袖子帮邢小哥抬车,身后突然扑上来一股暖意。一件厚羽绒服罩他肩膀上,把他包住了……   裴琰披了羽绒服,回头找人,身后没人,再回过头来,庄啸已经走过去了,去帮忙抬车。   “这车出不去,咱们就全都憋这儿了!”   “明儿一早,就是草原上一群僵尸了!”   “草已经要结霜了怎么办?!”   “车都冻了,其他车赶紧先走吧,待会儿都打不着火了!”   庄啸这时回头对裴琰说:“你开车先走,跟着摄像车走,车冻了就打不着火了,你去把我的车开走。”   裴琰捂着羽绒服道:“干吗啊?我跟你一起走。”   庄啸说:“你要不然开车带着邢瑢他们先走?”   裴琰立刻回绝,皱着眉头不乐意,压低声音:“就不走。”   庄啸也对他皱眉:“别耍你那傻猴儿脾气。”   ……   邢瑢的表情愧疚尴尬,不住地跟周围人说:“真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不知怎么的轮胎就陷进去了……真对不起啊。”   车轮陷入的那个泥坑里,已经开始结出冰渣。冰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在公路上集结,气温越来越低了。   庄啸递给萨日胜一根烟。   萨日胜点烟,用力吸了几口,黑暗中亮起一点红星。人群中就这小子穿得最少,一件单衣,还把袖口卷起到手肘位置,不怕冷的。   庄家班一群武师围着车后屁股,扒住车底盘,集体发力,开始抬车。   脚步嘈杂,泥水四溅,邢瑢刚一扒开纱巾,脸就被溅上两滴冰冷的泥汤子,打了一个大哆嗦。   “啸哥,辛苦您了。”邢瑢赶忙客套,主动递上纸巾和一副棉手套。   这次不是刻意讨好,他真心抱有歉意,觉着自己抬不动车也别叉腰闲站着。   他面前的人猛一回头,露出一张酷毙了的瘦长脸。细长的单眼皮带有明显北方游牧民族风情,冷冷瞟了他一眼,回过身继续抬车。   他经纪人在旁边,把他递东西的手扒拉回来,以不屑的眼神示意他:又不是庄先生,你瞎巴结不相干的人干什么?就一个武师,你也给他递纸巾手套?   邢瑢一愣,黑灯瞎火竟然认错人了,身前人是小萨。   从背脸看去,阴暗视线中,萨日胜作为御用替身确实很像庄啸,发型身材都像,区别就是很不爱讲话,比庄先生更不稀罕搭理谁。   一群武师齐心协力,最终把那辆车抬起来,推出结冰的泥坑。车队一起打火暖车,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到达辉腾锡勒草原的深处,住进景区宾馆。 第三十八章 驯马   山峦之间,白云之巅,旌旗遍野,喊杀声震天。   厂督把云大侠围追堵截在曲折的山谷“栈道”之间,大河之湄,自己却也惨遭背后袭击,损兵折将。两人对视目光惊痛,都是眼眶血红一眼万年,都不知还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却又都不肯放弃固守于心的初衷……   这段剧情在本子里是大背景大场面,群演人数众多,在山谷中开拍,所有人都累坏了。   风很烈,刮起的尘土都比城里的沙尘颗粒更粗。高山草甸上开始结霜,在清晨的阳光下仿佛结了一层莹莹的薄雪,这取景之地美不胜收。   “这忒么是城里沙子的叔叔伯伯、舅舅爷爷吧……”裴少侠抖了抖肩膀,抹一把脸。   “啊——”他哼了一声,疼。   “别抹脸,这不就是剌自己脸么。”他身旁人跟他说。   裴琰瞟了一眼身旁的大侠:“哎,我脸皮还是挺嫩的。”   庄啸笑他一声:“你脸皮还是挺厚的。”   导演拿着喇叭,扯着嗓门在狂喊。   副导演忙着指挥群众演员的站位和走队队形,已经忙晕了。   人声马嘶不绝于耳,大批群演和成群的战马在草原上打转。剧组聘请的专职武师和驯马师傅全部上阵了,铠甲和戏服加身,在草原上驰骋……   他们此时并不在辉腾锡勒的风景区内。   正规风景区内商业化氛围比较浓厚,不是旅游团的就是兜售东西的商贩。剧组也没有租借风景区内的马匹。那些马都是给游客骑的,不是牧马更不是战马。马都很弱,都不会跑,载着游客一边颠当一边拉屎,颠一路拉一路。牵马人就在前边一路跟游客要钱,走一路要一路的钱。   剧组内有驯马高手,在大草原上又有当地熟人,就租用到更好的马匹。   马厉害了,威武强壮了,很会跑,拍摄马战戏份特别好看,骑起来可就不好骑了。   裴琰在马上横了庄大侠一眼:“马骑得怎么样啊?”   庄啸也横他一眼:“咱们这行的,能不会骑马?不会骑马怎么拍戏。”   裴琰说:“比一场啊?”   庄啸说:“比什么,你说?”   裴琰说:“比骑马太容易了……咱们比骑马射箭吧!”   裴少侠从旁人那里拿了一副道具弓箭,策马飞奔出去了,庄啸驰马在后面追。草原之上身影蹁跹,如风如电,裴琰拉弓搭箭的姿势特帅,显然是经常拍古装剧受过训练的,然而一箭出去就露馅了,不知歪哪去了,直奔旁边某一匹马就射过去。   草原上的马可金贵呢,比人都贵,那驰马之人猛地一带缰绳,驾马腾身,直接跃过了裴少侠那来势汹汹的一箭,让箭贴着马肚子下面过去了。   裴琰一瞅:“哎呦……小王爷啊。”   萨日胜策马再回头,迅速又奔回来,侧身挂着马镫子,弯腰从草丛中拔起那支箭!   裴琰:“……”   庄啸都看不下去了,喊了一嗓子给他:“傻啊你还不快跑!”   裴琰“嗷”的一声,调转马头赶紧逃。   术业有专攻,他就是没有人家的马快,他都听到身后射程之内弓弦声一响,抱住脑袋怕被一箭射穿了。身后有轻蔑的笑声,箭射到他身旁两尺距离,放了他一条生路。   裴琰回头扬鞭一指:“小王爷,有种咱俩下马打啊?”   谁傻啊跟你下马打?萨日胜策马盘桓,很酷地眯眼瞄着裴琰,有种你放马过来。   裴琰:“你下来,咱们下马打。”   萨日胜:“就在马上打,你过来。”   裴琰:“马多累啊,咱俩地面战!”   庄啸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以为地面战你就牛逼了?摔跤你会么?”   裴琰:“……”   摔跤啊……   两匹马隔着一丈的距离对峙,中间夹着一个庄啸。裴琰也就在庄啸在场的时候跟小萨叫个板,不然还是赶紧跑吧,这个草原是人家的地盘——这些马都是小王爷府内家养的吧?   邢瑢也会骑马,毕竟这属于拍古装剧必备的基本功,但他以前都是在影视城宽阔平整的石板大街上,以公子王孙的面目驰马缓步慢行,在大草原的枪林箭雨之间驰马飞奔,完全就是另一码事。   走位时,一个要从马背上摔下、扑跌到草丛里的镜头,马站着不动他敢摔,马动起来了,一路小跑,他真不敢摔。   团队上前拦着,不能摔你不能摔,脸摔坏了怎么办?合同里明确写了这一条,所有摔跟头的镜头,你一律都不拍的。除了脚丫子着地的镜头,身体其他部位着地的镜头,咱们都不拍的。   其他地方着地的镜头都不拍,那么就意味着,下跪戏需要一位只露膝盖小腿的“跪替”,摔跟头戏要有一位露后背的“摔替”。   导演组把萨日胜叫来了。   萨日胜摔这一跟头是没问题的,但小萨同志身材壮硕了些,摔起来实在不像朱皇子轻盈的小身板。   导演随口把萨日胜指给邢瑢:“今天下午没你的场次,正好有空,让小萨教你骑马呗。”   萨日胜一蹙眉,啥?我合同里有这条么?   经纪人一笑,委婉道:“那个谁,庄先生今天下午有场次么……他好像也没有吧?不然,让庄先生教我们瑢瑢骑马呀!”   邢瑢表情一变,尴尬地从后面猛扯他经纪人的衣服。   导演微微一笑,也转弯抹角说:“庄先生没戏份的时候,他得歇着吧,他多累啊。”   制片主任也在一旁,连忙解释:“小萨骑马很好啦,咱们组里找不到更好的马术师傅了!”   经纪人瞟了萨日胜一眼,谁在意他骑得到底好不好。   制片主任也在心里一吐槽,哎呦妈呀您这胃口也真不小,想让庄啸教你骑马?这话我都不敢去吩咐,人家也是咱剧组花大价钱请来的大牌,不是来剧组里牵马打杂的。再说,庄啸骑马绝对不如萨日胜啊。给你家的找个最好的师傅,还挑挑拣拣?   萨日胜把缰绳把马背上一撩,没等邢小哥再表态,转身就走了。   谁忒么乐意教你骑马?   爷也烦着呢。   ……   庄啸一直在跟马战特效团队和武师们商量磨合,确实没闲工夫教谁骑马。   他与裴琰这两人两马,怎么错肩冲过去,怎样飞起来,距离、角度都经过团队的精确丈量。   各组人员就位,主演和特技替身、群演尸体等等都在视野里铺设到位了,一个“尸体”一个坑,都猫在草丛里看导演举旗子发号令呢。一号摄像机移上滑轨,大摇臂架着二号机在空中360°控场,准备开拍。   黑发扯散,在风中飘扬。庄啸自己的真发后面还接了一段假发,脸上逼真的伤妆遮住下面被风沙剐出的细碎伤口,已经分不清假血还是真血,亮出起式,气场慑人。   镜头视野里,大战一触即发。   “先等会儿。”   裴琰突然喊住导演,意犹未尽。   庄啸在这个镜头面对的,只是裴琰的替身,不是裴琰本人。   马战,又是真刀真枪,其实很危险。片场不成文的习惯,都是专门打替身,不敢把马蹄子和刀枪直接往大牌身上招呼。拍庄啸的特写,镜头里露半个后脑勺的就是裴琰的替身;转过机位拍到裴琰正面,站到他对面挨打的,就是庄家班的武替,通常就是萨日胜。回避交手也就不会分出胜负高下,谁也不至于露怯跌份。所以,观众在银幕上看两位高手一刀一枪逼真地对砍见血,其实在片场内,两个功夫明星从来没真正交过手的情况都有的。   裴琰叫停,把军大衣扒了,露出里面的纯黑色织金官服:“我自己来。”   导演坐在大摇臂顶上的小车里呢,叫了一声:“欸?你干吗啊?”   副导演从群众演员人堆里跑出来,带着一脸血糊糊的尸体妆,说:“老裴,咱还是替身吧!替身大家都省事,这荒山野岭的都怕受伤啊……伤着你们俩谁都不成。”   “你以为观众看不出咱们假打?”裴琰说,“替身没我打得好看!”   对面的庄啸,唇边神情难辨,在八卦掌的起式动作中,悄悄对裴先生摆了摆手:你给我一边儿蹲着去。   裴琰给一脸血的副导演打个手势指路:你先靠边站吧哥们儿,别伤了你是真的!   他眼角化了桃花妆,在大漠千军万马的包围圈中,面目非常英俊,带着一股绝路厮杀的妖气,从腰间缓缓抽出他的长刀……   放心吧,我还能伤了他?   还是他舍得伤了我啊。   飞沙走石,烟尘漫天,马匹转圈嘶鸣,山谷中喊杀声震天。裴琰从马背上掠过,居高临下挥刀飞劈,有一个腾身冲撞庄啸并且将对方生生撞下马的镜头。   就这个镜头,拍了好几条,很难拍。两人在摄像机镜头前表情动作都是来真的。撞得不够狠就不像回事,撞太狠了又撑不住那股惯性,俩人一起从马背上滚下去,摔了一遍又一遍。   摔得两眼直冒金星,吃了一嘴草。   好不容易拍到一条动作不错的,庄啸看过监视器,还是不满意,跟导演说再来一条。   庄啸说“再来一条”,裴先生绝对配合。换做别人,他可能就不干了。   庄啸抓着他衣服后心,把他从地上直接薅起来,错肩时低声跟他说:“换替身吧。”   裴琰说:“没摔到我,我又不疼。”   庄啸用口型小声说:“看着你摔,我脸上表情都不对。换替身我能演得更好一点。”   裴琰回头瞅这人,天还没暗下来,他眼里就有连缀成片的点点星光。他眯眼一笑:“这么疼我啊……”   庄啸说:“没跟你扯淡,你赶紧下去。”   裴琰往地上“呸呸”吐了两口吐沫,不知吃进去什么了。   庄啸笑他:“你嘴唇怎么是绿的?”   裴琰扁着嘴,舔了舔那苦涩的味道:“我吃的是草吧?”   “是草。”庄啸迸出一颗酒窝,“你都快能产奶了。”   这话又暧昧了,俩人脸色都一变,下意识回避视线。庄啸板着脸低头走开了。   有些东西缓慢地发酵变质了。   所有说出来的话,已经不是脑子里预设的打好草稿的,都不知在胡说八道什么……   连续几个惊险的马战镜头,拍得人困马乏。主演也都卖力了,比着谁更拼命,制片主任都感叹,值了,绝对值得剧组给两位爷们儿付出的片酬数字。   拍完这段,裴琰跟导演叫:“看我们俩骑马骑得这么帅,打得这么好看,明天给我们再加一场马战戏呗!”   “还没摔够?”导演说,“你还要加戏?”   裴琰说:“反正人都在这儿,马也在,趁着老子有兴致,你们让我多打几场。”   周围一群汉子开玩笑:“骑好几天马了,您屁股不觉着颠?”   “梆梆硬的家伙不戳得疼啊?”   哈哈哈——   裴琰整饬自己官服的下身,低头瞄着说,“老子是不是得给自己上个保险啊?”   有人取笑:“岑公公上什么保险?您裤裆里有货么?”   裴琰回敬:“我这公公是假的,入了宫我就没净身。货真价实器大活儿好我比驴都大你们等着的我去找匹马练练它……”   裴琰一脸王霸之气直奔旁边那匹战马,欲求不满的表情,竟然想要去性骚扰那匹马。   周围人都笑疯了,邢瑢在一旁笑得偶像形象灰飞烟灭,蹲在小板凳上,笑出一嘴大牙肉。不去计较暗地里勾心斗角、谁比谁红的戏码,片场里每天的工作与人生,原本就应当是辛苦并快乐着……   估摸只有邢小哥的经纪人和团队策划在后面闷闷不乐:姓裴的心机boy,这就是扮疯吃老虎,又耍心眼忽悠导演给自己加戏?这部电影到底谁是主演?海报上排第三番的一个反派,胃口和野心都不小,到处抢镜,戏份已经成了男一号了……   傍晚夕阳西下,落日熔金。收工前最后一个镜头,是庄啸一枪砸飞裴琰的替身。   那一枪砸得很硬,抡起来很帅。果然裴琰本人不在镜头里面,庄啸动作挥洒自如多了,没什么顾忌。   然而当天在片场,就最后这个镜头出了小意外。   替身演员飞出去时,带动了背后拉的威亚绳。威亚绳应该是同时拴有好几根,互为备份,这样即便其中一根在空中断裂,也不至于把人摔下来。   其中一根威亚绳,真的断了。   替身演员并没有事,但是那根很硬的绳索在空中弹起来,恰好弹中了镜头视野里的一匹战马。   仿佛一记势大力沉的鞭子下去,好像抽在马脖子上。一定破皮出血了,马也猝不及防,受惊嘶叫了一声,腾开四蹄!   就是瞬间几秒钟的事,马蹄踩踏,片场大乱,马冲着人群就冲过去了。庄啸一个镜头刚拍完还坐在地上,惊讶中翻身而起。那匹马直奔站在摄像机旁边嗑瓜子的裴琰就过去了。   裴琰转脸瞅见那匹发疯的马。   眼神一晃,都来不及做出吃惊表情,马已撞向他面门……   下意识地,他仰面就往后倒,身躯贴着马脖子、马腹,从那匹马身下的空间倒地溜过去了,抱住头避免被马蹄踩脸。   太快了,周围人根本反应不过来,邢瑢叫了一声,从板凳上往后倒坐了个大屁墩儿。他身后的经纪人吓得转身跑了。   马是从裴琰身上跃过去,疯狂地冲出包围圈。人群惊恐四散。那马是装了马鞍和马镫的,可能是马镫哪个地方,不凑巧挂住了厂督的袍子,竟然拖着裴琰冲出去了。   啊——   裴琰是被狂奔的马在地上拖着,大叫了一声,官帽飞了,头发瞬间扯散了。   马蹄掀起来几乎踩到他的头顶,缠住他的长假发,四周坚硬的石块、坑洼的地面向他肩膀撞过来,衣服也磨破了。   他看到那个人影向他跑过来,庄啸动作很快的,追着马就来了。这次没有威亚绳可抓,是那根糟糕的衣带缠住了人和马。庄啸抓住了他,瞬间也被巨大的惯性带倒,但没有撒手。   两个人一下子让后坠的分量加倍,马儿也踉跄了一下,慢了,衣带禁不住他们的重量,终于被扯断了……   裴琰是被庄啸抱在怀里。   惊魂未定,喘息着面面相觑,眼前就是一层土和因疼痛而漫天飞舞的金星,以及凌乱的长发、抹花了的眼妆和唇妆。裴琰刚才差点儿被那根衣带勒住他脖子,脸都勒红了,肩膀手臂上的衣服磨穿了……   疯马跑出去了,无拘无束地奔向旷野。   方才那一堆东厂锦衣卫群演的尸体堆中,一具看着没活气把刀扔在一边的“尸体”,同时翻身跃起,动作飞快身形矫健,直奔那匹马的方向而去。   那疯马不听召唤,一骑绝尘。   追马的人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个呼哨,旁边马队中又有一匹战马突然冲出,听到召唤,直奔人而来。   追马的人是萨日胜。   剧组众人从混乱狼狈中都站起来,怔忡地观望。   萨日胜已经翻身上了第二匹马,在草原上狂追第一匹受惊的马。   夕阳恰好坠在草梢上,一轮硕大的血红的太阳呈现眼前,一寸一寸地下坠。飞奔的马与人,就在红日的幕布背景前掠过,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受惊的疯马跑了很久,绕着山谷跑,萨日胜也追了很久,衣服湿透。   还是心疼那匹马,不想放走了跑丢了,想把马拦下来治伤。两匹马一个跑,一个追,直跑到太阳落山,最后都精疲力竭,都跑不动了。   萨日胜策马从那受惊的马身旁掠过,反复追逐,直至并肩而行,去抓那根缰绳。前几下没有抓住,那马摇晃着脖颈儿不服帖,最后终于抓住了,牵着一起跑。   两马并行,萨日胜在一个稳步缓行的瞬间,跳下自己的马,翻身上了另一匹。   他弯腰抱住湿漉漉的马脖子,抓住马鬃,贴着耳朵说了许多像是咪咪嘛嘛轰的咒语,或者是马语,让那马儿惊恐的眼球逐渐恢复正常色泽,血色褪去,不再发抖,然后牵着两匹马一起回到营地。   ……   当晚,在当地牧民的蒙古包里吃晚餐。这也是剧组里有熟人的待遇。   野外很冷,连个洗澡擦身的地方都没有。助理帮裴琰把一身裹了土的脏衣服揭下来,果然,衣服磨破的地方,皮肉都划破了,蹭出一道道暗色伤痕。制片和剧务很焦急,跑过来好几趟问裴琰,要不要去医院包扎啊?   裴琰说:“算了吧,医院离得那么远,我还嫌麻烦。等把我拉到医院去,这点儿小伤早就结痂了、都冻上了!”   庄啸从助理手里拿过纱布,帮他轻轻地擦。   纱布还是太糙,庄啸把纱布换成棉签,就坐在裴琰身后,小心翼翼地先用棉签蘸着消毒,再蘸着涂药。   也懒得管旁人的眼光。   旁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裴琰坐在庄啸身前,把脸埋到膝盖间,后背微微战栗……   后背都花了,这里涂一块药,那里涂一块药,就好像后院一株红梅出墙来,一朵一朵花盛开了,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一阵疼似一阵。   邢瑢坐过来慰问了几句,突然笑了一下:“我竟然连受伤都没受过,就好像没拍过武侠片一样……真惭愧。”   “有什么惭愧?”庄啸眼睛没看邢瑢,说,“不是一类型演员,片场也不用人人都受伤挂彩。”   邢瑢脸带抑郁神色:“是啊,就不是一类型演员。”   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么,还没事自带旋律炒什么CP,戏精附体自讨没趣惹人嫌弃……邢瑢自嘲地苦笑,心里羡慕,同行之间能有这样的情感。   萨日胜在灶上煮当晚的奶茶,无奶茶不成一顿饭。   先把青砖茶捣碎,放入大铁锅,煮沸煮开,再加入牛奶。   辉腾锡勒大草原上星光点点,飘着奶茶的清香。萨日胜盘腿坐在羊毛地毯上,煮茶时很安静,做事沉默不出声。侧脸轮廓英俊,鼻梁高而直,健硕的胸膛裹着一件对襟单衣,汗水已经干了。   “你骑马骑得真好,特别帅。你能教我骑马么?”   邢瑢问。   他不在意对方就是个武师。不是大明星,搭讪了反而不至显得自己势利眼,这样让他轻松很多。   刚夸了一句某人很帅,端起银碗喝了一口加盐的奶茶,邢瑢“噗”地差点就吐出来!   赶紧抹一下嘴,嘴角几乎挂起两行小瀑布,流出来了。他当着小王爷的面儿又不好意思吐,硬是梗着脖子咽回去,把嘴唇舔干净。这什么茶?真喝不惯这一口啊。 第三十九章 草原之花   当晚的奶茶,偏巧正对裴先生胃口。裴琰跟小萨两人就几乎干掉一大锅奶茶。   裴琰从老牧民那里套来一小瓶珍藏的伏特加。   然后,他就往自己的茶碗里直接兑伏特加,兑成“酒茶”,就这么喝。庄啸皱眉忍无可忍地挪开了,离这酒鬼远一点儿。   晚餐有一大锅烧羊肉,不吃羊肉的比如邢小哥,坐得距离羊肉八丈远,闻那个味儿就一脸“孕相”,就好像要吐。喜欢吃羊肉的比如小萨、庄啸和裴大爷,三个脑袋恨不得挤到那口锅上面,把喷香烂熟的烧羊肉迅速瓜分了。   啃羊腔骨啃得满嘴满手是油,然后灌一口兑酒的奶茶,裴琰盯着庄啸领口间暴露的皮肤,锁骨正中凹陷下去的柔软处。   吃羊肉的汉子占据蒙古包的西面半边,这一般是当地牧民家里男人的地盘,屋里的刀、枪、马鞍也都摆在这一半边。而不吃羊肉的那些人,占据东边一半,恰好是家中女人坐的位置。   裴琰指着这口冒着腥膻气味的大铁锅,跟邢瑢说:“我告儿你啊,男人的气质味道,都在这一口锅里。”   导演说:“你们吃多了上火流鼻血啊。”   裴琰说:“就羊肉这点火候,还不足以让我流鼻血呢。”   邢瑢也是爱吃肉的,正在耐心拆解面前一只颜色鲜亮的熏鸡,狂啃鸡翅鸡腿。这也是当地风味特产,叫做卓资山熏鸡。邢瑢长得好,脸怎么扯都好看,啃鸡腿的扭曲面部仪态都能拍出一串诱人的动图表情包。   “吃鸡能补鸡,瑢瑢多吃点儿吧。”有人撩了邢小哥一句。   “瑢瑢,我帮你找找我们这锅里有没有羊宝、羊鞭啊……帮你补补。”裴琰拿筷子在锅里搅合。   邢瑢给他翻个白眼:“我不吃,我用不着,你自己吃吧。”   裴琰也坏着呢,说:“我们这一桌仨人,都不用补这个,还是给你补补呗,羊鞭呐,别浪费好东西。”   他这一桌坐的谁啊?庄啸和萨日胜都是席地盘腿坐的姿势,都梳辫子还有点儿像,闷不吭声埋头大碗吃肉,个顶个的纯爷们。   制片主任喝个半醉,叨着筷子跟裴琰说:“这十天都是野外马战,你们俩还老是抢着上,还不用替身,哎呦给老哥哥我吓得。您几位爷受伤咋办?需要给你和庄先生再加个保险……   “拍马战戏,最容易伤到男人那个最重要的部位,知道不?再给你们几个的人鞭加一份保险,给你们凑个双保险!”   一群人喝酒哄笑,糙汉扎堆的地方,午夜场黄段子又开始了。   “呦,那我这裆可贵了。”裴琰斜眼瞟着主任,“人鞭的保险按什么起价收费?尺寸、重量?”   主任说他:“你上称量量你什么分量?”   裴琰一脸混不吝:“那我还得区分两个分量,两种保价,站起来的还是没站起来的。”   噗——   “笑什么?你们站不站都是一个保价,没区别呗。”裴琰说。   萨日胜都弯腰乐了,笑出一颗很明显的虎牙。   庄啸叼着羊蝎子把脸别到一边去,不想看这神经病。   一群人起哄,你站起来什么尺寸分量?   “那需要看时间场合,也不是说立就随便立起来瞎晃荡。”裴琰收起表情,认真地说,“我这人很正经的,我看着我稀罕的天姿绝色才能立起来。”   他正经吗?   没人信他很正经。   天姿绝色在哪?   天姿绝色就在山峦之巅,在白云的影子下面,在辽阔大草原的马背上,在他眼前。   ……   晚上大家陆续散去,邢瑢由他助理陪着,还是要回景区宾馆睡觉的。剧组在那里都定了房间。蒙古包夜里很冷,地面垫了毛毡还是很硬,只有当地人才能睡得习惯吧。   萨日胜与老牧民夜谈,喝奶茶,吸水烟袋。   裴琰拿了一卷铺盖,把刚才吃晚餐的桌案撤了,占用西北角那块属于正屋男人的空地,铺开了,席地而睡。   制片主任跟他说了好几遍,夜里冷,熊孩子赶紧回景区宾馆!   裴琰不回,就在这儿睡。   制片主任说:“把你鸡儿都冻掉了,管你立着还是趴着?”   裴琰跟老哥挥挥手,蒙头睡了,睡姿是趴着的,那地方立没立就不好说了……   庄啸心里明白。   庄啸无奈地摇摇头,跟制片主任和导演说:“我跟小萨都在这屋过夜,熊孩子没大事,我盯着他,你们放心吧。”   许久,入夜,水烟袋轻微的“呼噜呼噜”声渐息,熄灯。   蒙古包西北方,属于男人坐卧的位置,一行人都是席地而卧,蒙着厚实的毛毯,上面再盖着羽绒衣和军大衣。   裴琰睡在最顶头靠里的位置,作为头等贵客,远离门口有风的地方。他身边睡的是庄啸,然后是小萨和另外两名当地的蒙古族驯马师,最靠外是毡房的主人老牧民。   庄啸仰面躺了片刻,一声不响地翻身,面对裴先生。   因为裴琰从毛毯下面把手伸过来了。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近在咫尺,清晰地望着对方的脸,端详五官。即便已经很熟悉,鼻子眼儿长什么样都知道,但确是头一回黑夜在被窝里相对,距离已相当于同床共枕。   裴琰拉了庄啸一只手,正好就是右手,攥住有伤的地方,不出声,就默默地摩挲那条比蝎子尾巴还长的旧疤。   他的浪和混不正经,都是给外人看的。在他喜欢的人面前,他可正经了,也可爱着呢。   他把那手移至唇边,亲一下那道疤痕。   庄啸再次轻轻抽回手。   裴琰心里一凉,好像过了一道穿堂风,比蒙古包外面入夜的寒气还要凉,手撑在两人中间不动。   庄啸然后伸出手,眼神墨黑的,伸过去,扒开堆在裴琰胸口的羽绒服和毯子,手指触到他领口,轻轻撩开,看他脖子。   黑暗中也看不清脖子伤处,但裴琰看得清庄啸脸上心有余悸的表情。   眼前再次尘土飞扬,发疯的马蹄溅起狼烟,裴琰脸色通红几乎窒息,长发卷着草屑,眼妆和唇膏都花了,狼狈不堪地在庄啸怀里……   “今天吓死我了……”   庄啸低声跟他说,口型可辨。   刚才吃饭时没有扒过来仔细看,裴琰脖子上是一圈勒红了的痕迹,很吓人的。   庄啸一只大手盖住裴先生的头,把脑门、五官摸了一遍。   最终,这手落在裴琰手心里,攥住了就甭想跑了。说不清什么滋味,寒夜里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一点不可告人的隐私,一点点温暖,在毛毯下面手拉了手,互相抚摸对方很糙的手指。   ……   第二天一早,练武的人都有生物钟,都醒得早,起来晨练,在蒙古包里用冷水擦身,然后互相比着,做个俯卧撑。   庄啸多看了裴琰几眼,用眼神示意他:多睡会儿,做什么俯卧撑啊。   裴琰昨夜一直趴着睡的,后背带伤。   对他们这些武行演员,身上带伤挂彩是太平常的事,都不当回事了。   他心目中的天姿绝色就睡在身侧。他拉着庄啸的手不放,鸟儿肯定是梆梆硬地站了。   在黑暗中,用十二分隐忍的方式撸了一炮。烧羊肉吃太多了,必须泄火。   他死死盯着庄啸,细细致致地撸自己,没出任何声音,就是后背洇出一层汗,手心也出汗了。他觉着庄啸一定看出他在被窝里都干什么了,但是也没说话。   欲望和感情这两回事,有时候好像可以完全透析分层,有一些是沉淀,也有一些已经升华了。   然而熬了许久到最后,他发觉,欲望和感情终归还是合二为一,而且是完全合在一人身上。在一切放浪形骸与俗不可耐的掩饰之下,眼前这人,就是他所向往的诗和远方。   裴琰站在蒙古包门口,拎个不锈钢的刷牙缸子,含着一嘴泡沫。   萨日胜盘腿坐在大铁锅前,仍安静如塑像,在煮早上的这顿奶茶。裴琰嚼着泡沫回头说:“萨宝宝,以后改个名号叫‘奶茶小王子’,每天顿顿饭都不能少了这个啊。”   庄啸是这时接到个电话,接起手机脸色就不太对,立在角落里讲了很久,然后穿着一身单衣就出去了。   裴琰悄悄拎了军大衣出去,给庄啸披上衣服,这人蹲在蒙古包后面讲电话,电话里明显是女人声音。   庄啸说,能不能回北京再说。   卢婉说,我已经来了,就在呼市机场。路我不太熟,我想找当地人租辆车过去。   庄啸说,路不熟你还来?这地方荒郊野岭,迷路了都能冻死人,不安全,别任性。   卢婉说,我就想见见你,拍完戏你就跑了,以后又见不着了。   庄啸说,你别来剧组。   卢婉说,那你就过来见我,不然我真的去剧组了。   裴琰瞅着庄啸慢慢走回来,站在一口“咕咕嘟嘟”沸腾冒泡的大铁锅前,盯着这一锅微起的波澜。庄啸低声说:“我去跟导演请个假,我去呼和浩特一趟。”   裴琰刷完牙了,只能嚼牙刷了,立即说:“我陪你去。”   庄啸摇头,搞笑呢,怎么可能让你陪我去?   小萨站起身:“哥我陪你去呗。”   庄啸摇头:“我自己去,没多远的路,一天就回,能解决。”   庄啸弯腰端起一大碗咸奶茶,仰脖一饮而尽,也没什么艰难表情,跟萨日胜说:“我不在组里,你就待在这儿别动窝,背身的远景的镜头,那些不太重要的,你都先替我拍了!”   裴琰一下子连换衣服和去化妆的心情都没了,挺难受,可又说不出什么来。他就特别担心庄啸——这辉腾锡勒大草原距离呼和浩特还有一百多公里呢往返就是三百公里谁他妈这么折腾人?!   庄啸还是带了庄家班另外一个兄弟一起开车走的。草原上开长途车,一个人真不行,怕路上车子抛锚。   一整天没有在剧组里露面,庄啸只是悄悄向制片和导演请了假,其他人都不知这人去哪了。   裴少侠这一整天魂不守舍,甩着手在片场溜达,讲黄笑话都觉着没意思,牛肉条和蒜蓉辣酱都撩不起他的兴奋劲儿。   这一天也挺逗的,邢瑢开始找萨日胜学骑马了,磨磨叽叽耗了一整天。   萨日胜那样子,自带草原之花的高冷气质,一开始才不乐意教这种学生,他以前在各剧组里经常教其他演员骑马,越是大牌越嫌麻烦啰嗦事多。邢瑢反而挺积极的。“哎呀那个马总是摇尾巴抽我!”“它屁股总是扭来扭去!”“这是最温柔的一匹小马么,不然再帮我挑一匹更温柔的吧?”   旁边另个小弟笑说:“这真是最温柔的,最矮的,腿最短的一匹,不然只能让小萨趴下骑着他了!”   邢瑢摇头:“可别,他是最不温柔、最扭来扭去的一匹吧?”   谁扭来扭去?小萨不服,瞪个白眼。   “不瞪马就老是瞪我?”邢瑢说,“对马比对人温柔多了,干脆就我趴下,四腿着地就好了么?”   小萨绷不住笑了:“也没有老瞪你么。“   不知怎么说的,邢瑢骑着马就跟上了小萨的马,小萨也不好放马撩蹶子踹人,于是一个带着另一个转山坳了。   邢瑢在庄啸不在场情形下,反而舒服自在,脸色正常多了。不必严阵以待,不用跟谁抢风头,也不用看哪对CP在他眼前秀恩爱挤对他。   “哎,你家住哪?是住这附近?”邢瑢问。   “不在附近,远得很,锡林/郭勒盟那边。”萨日胜说。   邢瑢听所有的四字地名总之都差不多,锡林/郭勒和辉腾/锡勒有什么分别,哪是哪啊?根本就是一样的么。他不停地笑,然后又问:“你家里养了几匹马?”   “有一群吧,七八匹马。”萨日胜说。   “也养羊吧?你家羊可倒霉了,你这么能吃羊,每天在羊圈里扒拉,琢磨这顿吃哪只呢,下一顿准备吃哪只呢……”邢瑢用手扒拉着马的鬃毛。   萨日胜难得又笑一下。   旁边的小弟说:“小王爷来一趟辉腾锡勒,这当地的马和羊都倒霉了。马都被他骑蔫儿了,棚里的马现在都躲着他走!羊这几天就要被他吃光了。”   萨日胜得意一笑:“吃光了正好再换个地方吃。”   邢瑢大笑:“好可怕啊,我就是属羊的,我也赶紧躲吧。”   哈哈哈——   他经纪人悄声问邢瑢:“庄先生人呢?怎么一早上就没瞅见?”   邢瑢耸肩:“我哪知道?”   经纪人神情失落,跟丢了多少钱似的:“你怎么就不问问呢?咱们在一个组里,什么消息都不知道,消息总是落在别人后面……”   邢瑢说:“我管别人干什么?我拍完自己的戏就好了么。”   经纪人说他:“你跟那个萨日胜套什么近乎?”   邢瑢说:“我没套近乎,我就是找他学骑马啊。这次再不学,以后我进了别的剧组还是像个蠢蛋我还是不会骑!”   ……   当天拍了许多邢瑢在草原上、土城中、帐篷里的戏份。在镜头里拎着长枪替庄啸站住位置、以背脸和侧脸出镜的就是萨日胜。   戴了头套化了妆,穿一模一样的装束,足以乱真,很像正主。   拍到一个朱皇子与云大侠在客栈里打尖儿吃饭的镜头,两人对桌,边吃边说几句很简单的台词。   吃第一遍,导演NG,跟小萨说:“就顾着吃,台词忘了念了?你好歹嘴巴动一下,不然不好配音。”   吃第二遍,导演再次NG,跟小萨说:“你也吃太快了!你一口一个包子?!”   小萨嘴巴动着,抬头对导演说:“羊肉馅的,太好吃了,我有点饿。”   瞬间笑场,邢瑢把头枕在自己胳膊上,趴饭桌上乐。   吃第三遍,邢瑢张嘴刚咬开那包子,“噗”,滋出一串羊油汤,特别准,直接滋到对面小萨的脸上。   全场笑崩了。   导演也笑,说:“你们俩就是故意的吧?!”   邢瑢笑得纯真无邪:“我故意的,小萨说喜欢吃,我让他再NG一遍,他就可以再多吃一个包子。”   萨日胜瞅了邢小哥一眼,笑,不自觉地伸手又摸走一个羊肉包子,瞬间又干掉一个。导演挥挥手说,你们俩赶紧把这条过去,厨房还有一屉包子炊饼,都端走端走吃去!   ……   傍晚,蒙古包里再次飘出羊肉、熏鸡和奶茶的香气,悬浮在草甸边缘的那条天路之上,掠过熟悉的车身影子,庄啸驾车回来了。   裴琰披着羽绒服,就蹲在大帐篷门口,“腾”的就站起来了!   他没想到庄啸说回就能回来,没有被谁绊住。   他以为这人今夜回不来了,指不定在哪儿就留宿了……但庄啸这人办事太靠谱,打定的主意是什么,就是什么,没人能绊得住。   庄啸熄火下车,“啪”的关上车门,遥遥地看着裴先生。   庄啸看他的眼神,就是比看别人都费时、持久,裴琰坚决认为自己没有自作多情。   他捂着一件羽绒服,双手拢在袖筒里,戴一顶绒线帽子,站在一匹瘦马旁边,夕阳正在西垂。那样儿可怜兮兮的,等着谁赏饭吃呢。庄啸瞅着他,笑了一下,摇摇头,就是告诉他:没事,甭担心。   天色渐暗,四周灯火暧昧,晚餐还没做好,趁这空闲,庄啸随口跟周围人说了一句:“跑了一天的路,馊了,我去湖边洗个澡。”   庄啸拎了一条白毛巾,一套换洗衣服,从牧民的马厩子里牵出一匹马,翻身上马而走,背影很快消失在山坳背后……   过了没几秒钟,裴琰哼了一句:“饭还没好啊?我出去溜个弯,一会儿就回来,羊肉记着给我留一个腿啊!”   他也牵走一匹马,悄悄溜开,追着庄啸驰马的方向就去了……   帐篷另一头,经纪人敲着盛奶茶的银碗,小声嘀咕:“这么磨叽也不开口问,人都回来了,连人家去哪都没搞清楚……”   邢瑢低声哼道:“你牛掰,你搞清楚了?”   “他好像今天开车去呼市了,不知去见谁了,咱们也没赶上。”经纪人说着,瞅一眼邢瑢,出主意,“他刚才说去洗澡,你不过去看看?”   邢瑢把眼皮一翻:“人家洗澡,我‘看’什么啊?我反正不要洗。”   人都有逆反心理,邢瑢心里压力很大,莫名地也很烦躁。听见“庄啸”二字他条件反射一样不自在,特没面子,想要躲。   他公司团队一个劲儿让他摽上庄啸,就是互相蹭个热度,庄先生重回大陆拍武侠片,流量正在峰值,趁着这股子新鲜劲,谁跟庄啸挨上边,都能获得关注。   经纪人一脸丧气,其实也压力很大,都混得不容易。公司里有业绩考核大排名,你们家艺人这季度有多少通告活动,多少媒体曝光,多少网络点击流量,投资回报和收益是多少,互相都较劲比着……流量小生就有流量的压力,工作干不好是要被整组砍掉换别人顶上。   庄啸回大陆不可能只拍一部戏,有一就有二。以前是投资方觉着这人忒难请,有价无市,现在发觉没那么难请,片酬也非天价,各种剧本邀约都抛过去了,摽上熟了就有下次再合作的机会。   走古装清秀小生路线的邢瑢,被公司团队打造出的定位,就应当搭配庄啸这样的大男主,很合适。   不搭庄啸他还能搭谁?搭女演员更加没有CP感,在这个问题上,瑢宝的粉、黑、路人竟然达成空前的一致,认为邢瑢比跟他演对手戏的任何小花都漂亮。而年龄相当的古装片男演员里,反正搭裴琰这样的非主流邪魅娟狂是肯定不合适。   说到底,庄啸这一类符合观众正统审美的大侠形象,在宽银幕上是百搭的,跟谁搭戏都特别合适,戏约就很抢手,谁都想咬这块腊肉。   …… 第四十章 误撞   之前的下午,邢瑢在下了戏的间歇,在自家保姆车里翻出一件包装好的礼物。是一小盒进口雪茄和一只精致的包金打火机,原本是为了跟庄Sir攀交情,知道对方抽烟,打算送的。   他现在想等到剧组杀青散场时,把东西送给教他骑马的小萨师傅。   小萨也抽烟。   送给萨日胜礼物,表达一番谢意,不会显得他巴结大牌捧高踩低。对方没名没号的,比他还小好几岁,长得就是个大学生样儿,虽然应当也没念过大学。互相之间聊个天一点儿压力都没有,他觉着这样很轻松自在。   “好好好,去看去看……去给人家送搓澡巾、送秋裤么?”   邢瑢是被耳后不停絮叨的某人说烦了,突然爆发,从桌案边站起就往外走,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还不明所以。   微澜之下已有波涛暗涌,这晚注定就事儿多么。   牧民都是逐水草而居,宿营地附近还真有一个湖。所有误打误撞的源头,就在于这个湖。   邢瑢闷着头往湖边走,手里拎个不知是毛巾还是大号的搓澡巾。他打算在这水草丰美的湖边逛一逛,寻个清静,假若碰上哪匹马,就给马搓个澡吧。   他故意绕来绕去,甩开后面跟他的助理。   这种寒凉季节,能有人在湖边洗冷水澡?见鬼了,肯定就没人。   邢瑢那时心里门儿清,庄啸肯定不会来这个湖边洗澡,那句话就是个借口。裴琰肯定是追着庄啸跑到哪去私会,那俩人讲悄悄话去了。   这帮人总之个个都是人精,都藏着事,互相没一句真话。谁信庄啸真去野外洗澡?那一个帐篷里的人,导演、摄像、制片主任,没有一个相信的,但都不说出来。把戏拍完拿到钱就走了,其他都不关自己事,谁跟谁怎么样了的,谁乱嚼舌根子?   他转过山坡的背阴处,往落日铺满余晖的地方走去。   他看到了湖畔悠闲吃草的马,一层山花在草甸上摇曳,远处碧波荡漾,一望无际,四周美得就像天堂。   天堂胜景的帷幕之下,幕天席地,湖畔蹲着一个身影。肩头和脊背披洒着金红色霞光,肌肉发亮,脊柱一线笔直,一直延伸到臀沟位置……   草甸的草很高,在风中撩拨人心,因此他走到很近的地方,才发觉前面是有人的。邢瑢立刻收住脚,吓了一跳,轻轻“嗯”了一声。   黑色长发,结实挺拔的背,面向大湖,背朝山坳,蹲在湖边洗澡,夕照之下,是很好看的一幅剪影。   这背影身材和发型都特眼熟,不是庄先生吗?   不是。   耳朵后面有一串编得很细的小辫子,垂在肩上。庄啸绝对不会给自己脑袋上编这种辫子,这太有大草原风情了。   那人也被吓了一跳,猛然回过头,盯着邢小哥。   邢瑢简直哭笑不得,掉头想往回走都来不及了对方已经看见他了。这场面极其尴尬,他在心里不住吐槽我勒个操,“奶茶小王子”你不嫌冷啊?这澡洗得就是游冬泳吧?   竟然还真有人在这阴冷的秋季傍晚,在辉腾锡勒的大湖边洗冷水澡。这人一定是喝马奶长大的,羊肉吃多了,阳气旺盛,真是不怕冷。   萨日胜一脸莫名,警惕地盯着邢瑢,伸手拎过贴身褂子,迅速披在身上。   “对不起啊,我走错道了。”   邢瑢面带歉意一点头。   “不认识路,没带GPS,草原上也没有路标,我就走错了,我要回帐篷吃饭。”   他赶紧解释。   “你要搓澡巾么?”   他顺手给小萨递上一个准备用来刷马的大号搓澡巾。   递完了更觉着扯淡,什么啊,你都“走错路”了你还带着搓澡巾来的?你就是来给人家搓澡的?   “我不用那个。”小萨说。   然后陷入沉默,湖边顿时冷场了。小风一吹就更冷了。   邢瑢觉着今天真是又不走运又可笑。他说:“不好意思啊,真不是故意的。   “那我先走了,我回去吃饭了。   “小萨你别冻感冒了啊。”   “……”   萨日胜垂下眼神,不自在,很不习惯被人看到他野外洗澡的隐私……太不自在了,看什么看?   他的马就在湖畔入口处,马鞍上挂着他的蒙古长刀和外罩袍褂。这就是草原上的“路标”。这意思就是,湖边已经有人在洗澡或者一男一女干什么好事了,别人就不要踩进来。邢小哥冒冒失失的,偏偏就不认识这么显眼的活路标。   ……   与此同时,裴琰和庄啸就在不远的地方,相距可能只有几百米,在另一处背风的山坡后面,外人一眼瞅不见他们。   “我琢磨着你骑马也跑不远么!”裴琰翻身下马,手一捋就是一把散发着芬芳的野花野草。   “跑远了怕你跟丢了迷路,回不去了。”庄啸说。   裴琰一笑,两人都出来放放风,心有灵犀地一前一后。   庄啸从马背上滚下来,把自己抛进草丛,仰面朝天在山坳里躺了,眺望天空边缘镶着金边的一层血色。晚霞多美。   庄啸是想一个人待会儿,但就知道裴先生不会放过他,一定跟着来。   裴琰也学着把自己潇洒地抛进草丛。   然后是“呃”一声痛叫。   他表情艰难地缓缓翻过身,认怂地趴了……后背那些伤处还没完全好,疼。   庄啸转脸望着他,没有动,无声地伸出手,拽他一把。   他俩拉了手。   裴琰追着他向往的热度,在草丛中爬过去,就卧在庄啸身边,两人笑着对视。他把手里这一丛野花挑一挑,择干净了,精选一下,然后一棵一棵摆到庄啸胸前,摆成一溜儿。   玩儿个小浪漫么,他也不讲话,直到把庄啸逗乐。庄啸胸膛一颤,花儿全掉了……   两匹马在夕阳余晖下吃草,头颈交错。   马遂了人的心愿,在晚霞背景图中组成一幅静谧的唯美的画面,特别美好。   呼和浩特机场,庄啸见着卢小姐。两人在过去超过十二个月里,根本就没有见过面。   卢婉头一句话就先道歉了:对不起啊,知道把你从片场诓过来特别不好,这么远的路,你要气坏了吧?还有网上我发的那篇帖子,你现在想打人么?   庄啸摇头:有话你说吧。   卢婉坦白说:我当时冲动了,就想发泄一下情绪,没想到陈女士会跳出来奚落我。本来我只想发一篇,她越怼我我越生气,我又不能跟她认输弄得我没面子,只能继续怼她了。   庄啸说:都明白。   卢婉说:就是想再见你一面,以后估摸也没什么机会,你轻易都不见谁。   卢婉又说:当初你自己亲口说的,你回美国了再也不回大陆演艺圈,大家两地分开不方便来往,所以才分手。现在你居然回来了,回来又拍戏了,这好像耍人一样,我就是不太甘心。   庄啸说:我食言了我道歉。都过去了,不可能再往回走,无论我将来在哪。   卢婉说:阿啸,我觉着这事特别奇怪,你是不是很难、很难对一个人释放感情?你如果对每个女孩子都没感觉,也就算了,不怨你了;你要是就对我没感觉,我是不是哪里有问题?我真心希望知道,当初到底哪里有问题?   庄啸摇头,十分笃定:不是你有问题,是我有问题,我跟所有人都有问题。   假若卢小姐不刨根问底追究这事,庄啸还没机会再锤一下自己内心,再次确认和笃定:“是我自己有问题,以前我从来都没往一些方面想过,从来没想明白,我原来需要什么,原来是想要找什么样的一个人陪伴。”   有些话说得比较含蓄,总不好直截了当对卢小姐说,一切都不对了,像是被人彻底扒掉一层虚伪的皮囊然后戳到心口真实的血肉,我可能真的对女孩没那方面强烈欲望,相处很不自然,哪哪都不和谐。   以前没带方向感,没有找对路,没有碰对人。   卢婉坐在咖啡座的角落,神情伤感:我在北京又去看了一趟你父亲,他住的地方,简直比之前更破烂、更糟糕。我给他买了些东西,陪他说说话,听他又把你臭骂了一顿。说你无情无义不理他不见他,说他每天只能对着照片、银行卡和网上新闻报道找你的影,抓不着你个活人。他说你只给他汇钱都不见他。   庄啸说:他都残了,都那样了,日子只能越过越糟,我还跟他计较什么?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被骂得也早都百炼成钢了。   卢婉说:有时我也挺心疼你,替你难过,很想在你身边照顾你,但可惜我不是那个合适照顾你的人。   庄啸说:以后别再去了,我自己一人挨骂就行了。   卢婉最后问:你找到那个合心合意的、能照顾你的人了?   庄啸说:我觉着可能找到了,我想试试。   卢婉说:人在哪呢?谁?能不能告诉我,让我也找找差距。   最后一句不可能讲实话。   庄啸说:人搁在我心里了,我会让他知道。   最后,庄啸亲自把卢小姐送上回京的飞机,道别,再次向对方道歉。前情已是东流水,水不会倒流,人也别再往回找补了。   庄啸十分坦白,一句是一句,在裴先生面前没想隐瞒任何事。   裴琰一开始是垂着眼皮噘着嘴巴听,手里不停地掰草棍。中途,他突然抬眼盯住人,把手里一束野草拧成一坨稀烂,最后草都丢开了,手上留着一层绿色汁液,虎视眈眈地盯着嘴边这块肉。   他一翻身狠狠地压上了人,庄啸想躲没躲开,轻声提醒:“疯了你?不怕别人看见?”   “不怕。”裴琰说,“那帮人都吃羊肉呢,没工夫出来找咱俩。”   他捏住庄啸的脸,掰正了,强迫对方面对他,四目相对:“你现在找到那个能‘照顾’你的人了?”   庄啸蹙眉:“手是绿的,你就往我脸上抹?手拿开。”   裴琰瞪着人:“严肃点儿,说实话,我问你话呢?”   庄啸不屑道:“就你这样,你会照顾谁啊?”   裴琰:“……”   “所以你说的那个人是我,对吧?我没会错意对吧,这次我没自作多情吧?先甭管我会不会照顾人,照顾人老子可以现学,我为了你我从今天开始学!反正现在你人归我了,对吧,绕来绕去绕半天咱是这个意思吧?!”   他连珠炮似的质问,掐着庄啸的脸,一定要让这人点头说“是”。   呵呵呵——   又是忍无可忍发自内心的一阵浪笑,隔着大衣,笑出淡淡的一层喘息……   两人让四只手都伸进对方的军大衣、羽绒服,手臂缓缓地圈起来,把眼前人结结实实地揣进怀里……特别温暖,塞外高山草甸的寒气一扫而空,暖宝宝自带光和热,发热全凭心情。   下意识地,就想寻觅对方身上更暧昧敏感的地方,嘴唇轻轻贴上,摩挲耳朵和脖颈。动作越来越急迫,被一阵狂喜驱使着,然后急切地绕到唇边,亲上酒窝。   四片嘴唇最终含上,两人明显都发抖了,品尝那味道,然后动情地吸吮。   不想说话。   还说什么废话。   在半小时之内,都不想用嘴干别的事情,就想亲吻对方。   裴琰两手抓着庄啸的头,自上而下以压迫的姿势,粗暴地狂吻。他感觉得到,庄啸那条臂膀勒住他腰,把他勒进怀里,另一手搂住他脖子。下面那手在他后腰上徘徊,在追逐他的热度,绕过皮带,追进了他的裤腰。   温热的大手几乎抓住他的屁股,就那一下,突然转弯了,默默地调转方向又绕回他腰上,最终停留在后背位置,抚摸他遍布文身的地方……   庄啸留存两分理智,松开唇:“这什么地方?赶紧回去吧。”   裴琰:“回去啊……?”   他觉着,庄啸也并非囿于理智,其实尚未接受男人之间做那些亲密事。他们两人之间,或许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要维持柏拉图的状态。   柏拉图又怎样?庄啸亲他一口,他浑身都酥了,撸多少个硬盘的黄片都不会有这样的情绪感觉,是真喜欢啊……   哪和哪都不和谐?   裴琰忍不住笑出声:“有没有这么糟糕?让我心里很没底啊!哎,你在机场见的那位,到底有没有真枪实弹,有没有滚过床单?”   庄啸:“你想听实话啊?”   裴琰:“说呗,跟你男朋友交待历史问题。”   这种话题,庄啸表情十分复杂:“滚过,没发炮弹。”   裴琰一头磕在地上。   他然后张嘴咬了庄啸的脖子。他替卢小姐鸣冤很想打庄啸一顿,还有你这么办人事的?你多招人恨啊。   裴琰:“你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庄啸:“没有。”   裴琰:“今天晚饭锅里应该有羊宝羊鞭,我觉着你需要补补。”   庄啸:“不需要。”   裴琰:“这不行,老子要先试试再下单入手……”   庄啸:“给我滚蛋!”   裴琰被一脚踢开踢了下去,就地快活地打了八个滚……   灵魂伴侣也很好了。真美。   庄先生,你还能遇到比我更能打、更牛逼、更配得上你的搭档、对手么?你恐怕很难再碰上一个。我也很难再碰上一个了,所以我珍惜你啊。   可惜了胯下这么漂亮耐看又好使的一杆金枪,好像从一开始就被晾在一边儿,有点儿浪费了,暴殄天物啊。   但他现在无论如何不敢过分纠缠说,啸哥,我就是很想上你,认识你这么久,早就想真枪实弹地干你了。想干你就是爱你啊。   ……   他们刻意前后脚回去。庄啸让裴琰先走,自己断后,说:“怕你小子迷路了转不回去。”   “我能迷路?”裴琰自嘲地一声,“行星围着恒星转,只要不偏离轨道,我不会迷路。”   裴琰可能是当晚头一个刷到爆料的人,因为他手太欠了,总是不自觉在浏览器或者微博里搜,窥屏别人口中描述的这个人,别人画的或者拍到的这人,着魔似的。   这回搜都还没来得及搜呢,一刷开微博,就被几百条艾特和上千条评论先炸屏了,怎么啦。   他打着羊肉味的饱嗝儿,靠在毡房一角,面无表情地刷,骂出一句三字经。   骂完了又觉着不对,怎么着?   炸屏又是因为一条带图的爆料,裴琰盯着营销号们狂刷的红色大标题,《草原天湖畔瑢公子为庄大侠亲密沐浴更衣递手巾相谈甚欢》?!   热搜栏里点击量疯狂了,事态无法控制,这次不是合成图片,这次是真图。   图片都有,尽管像素模糊,一看就是远距离手机拍的,但看得清一头黑色梳辫的长发、健壮的后背和裸臀。邢瑢面带微笑,有点羞涩,好像在亲密交谈,弯下腰给对方递东西……   裴琰蹙眉,对远处喝奶茶的庄啸勾勾手,把手机递给他。   庄啸一看,眉头也拧起来……   俩人交换一言难尽的视线。   什么玩意儿,这都谁跟谁啊? 第四十一章 炸料   很多时候,演员们在剧组里日夜兼程拍戏,尽量不被外面鸡毛蒜皮的俗事烦扰,可说不准什么时候,从山的另一头就给你扔过来一大炸弹,把剧组里好几口人都炸了。感觉山里和山外就是两个世界,互相都讲不通道理。   网上炸号了似的,都在刷“瑢公子庄大侠野外天浴”的段子,微博都快崩了。庄啸在宽银幕上都没这么大面积露过,床戏都不拍,可不是炸了么。   可是正主都知道,根本就不是照片里那么回事。   不仅不是那么回事,人物都张冠李戴。拍照片的人恐怕不太熟悉正主和替身,看到黑色长发和练武之人才有的倒三角形健美身材、猿臂蜂腰、臀部肌肉,就认定那人是庄啸。   手机屏幕这边的人,看手机屏幕另一边的人,就像看一群疯子跳舞一样……   “你要澄清么?”裴琰小声问。   庄啸连微博账号都没有,澄清什么?从来不理这些无聊事。   两人并排坐在毡房角落,说悄悄话。裴琰给他看自己收获的几百上千条评论和艾特,哼哼着说:“都忒么没事艾特我干吗啊?生怕我看不见这照片,关我屁事……让我去看什么啊?”   裴琰吃醋泛酸完了又想乐,自我安慰似的,露出谜一样的微笑。   他对庄啸耳朵吹气:“是不是大家都认定了,我才是你屋里的正房大爷?大伙一瞅,卧槽啊,有人在野外湖边撩小鲜肉,疑似出轨啊,所以都跑来问我感想,给我递话筒,我能有什么感想?你敢出轨我难不成揍你一顿?呵呵呵哈哈哈……”   庄啸白了他一眼,懒得说话。   “这帮眼瞎的,这种都能认错,我一眼就知道那不是你的后背,不是你的屁股。”裴琰得意着,对自己的人视若珍宝,“摸过,不是那形——状——”   庄啸在军大衣下面,照他大腿根儿部位捏了一把,算作彼此间的回应:摸过,是这个形状。   当晚都回风景区的宾馆睡觉了,谁也没傻了吧唧地在蒙古包里继续挨冻。草原上秋意渐浓,剧组还有几天的野外戏份,拍完就要收工回京了。   拍戏也累了,乏了,大家都惦记着赶紧杀青,领到片酬尾款赶紧走人。   然而,这场闹剧还没完呢。   剧组在大草原上睡醒一觉,仿佛桃源一日世上已是三年,什么什么都乱套了。   一大早邢瑢的脸色就很难看,在宾馆里出入就戴着墨镜口罩,低头没有与任何人讲话,早餐都是助理给送到房间,甚至没露面跟大伙打招呼。   邢瑢当然清楚照片里拍的是谁,事情不好收场了。   张冠李戴的照片逃不过人民群众火眼金睛,这年头牛逼的人都在网上,一夜间许多人分析这张裸背照,放大无数倍,一个格一个格地对照,和庄啸以前在电影里的露背照片进行对比分析。结论是:这不是我们啸哥。   发型很像,但耳朵后面一根细长的四股麻花小辫子暴露了真身。   肩膀、后腰肌肉轮廓也有多处不同。   两个男人后背都有细小的伤疤,但伤疤位置不同,不是一个人。   所以这是谁呢,答案也很显然,这是庄啸的御用替身萨日胜。网上吃瓜的福尔摩斯都给分析出来了。   爆料的来源也弄清楚了,并不是经纪团队手笔,是瑢家野生粉丝偷拍的。   粉丝是从辉腾锡勒风景区那边翻越栏杆过来,溜到蒙古包附近,想要跟拍瑢瑢,结果远远地拍到这一幕。随后,有守候在宾馆附近的狗仔要走了照片,未经核实就迫不及待发图。或者,专业狗仔其实知道图文不符,但就为了赚点击博眼球,先发出来再说。   更滑稽的事情在于,看热闹群众发现,邢瑢家的经纪人在第一时间兴致勃勃地点赞了那条爆料微博,热盼心情溢于言表。   他家工作室官微竟然还转发了,转发词说,“看来瑢宝在剧组里人缘真不错,什么时候跟庄Sir如此坦诚相待这样熟悉啦我们都不知道呢!”   当事情反转时,这可就尴尬透了。   点赞和转发赶紧都删掉了,但是删晚了,截图已经漫天飞。   摽上去坦诚相见的不是“国际影坛功夫巨星”庄Sir,就是庄家班里一个武师,闹一大笑话。   ……   关底之战大场面,云大侠从城关之上飞身而下,英雄救美,拯救皇室遗骨血脉小皇子,与浩浩荡荡的铁骑大军喋血死战,最终与岑公公一对一对决。   摄制组与武行团队都聚集在塞外土城城楼上,为这一串高难度的武打动作费神,庄啸和裴琰是主打的,都吊着威亚绳,候场随时开拍。剧组内部这时出岔子了。   制片主任和剧务等几个人,其实从一早上就不断地找导演嘀咕,开小会商量,这会儿终于憋不住了。   “不行,这人非要走啊……”   “把人惹毛了能不走吗,这都什么烂事啊?”   “网上一群人无聊开骂,又不关咱们剧组的事,真是他妈的一点儿好事没有净给咱添麻烦!”   “人和马要是都拉走了,咱们剧组接下来三天戏份怎么拍?!”   “……”   偷拍事件戏剧性反转再发酵,首当其冲被迫承受网络暴力的,就是照片里的正主小萨。很丢脸没面子的一方将舆论反转,又有粉黑从中推波助澜,矛头全部指向小萨,说他脱衣服炒作博出位、故意露背不露脸让人认错、倒贴当红小生蹭热度。   在每一轮热点爆发的进程中,这样的声音都会有,不可避免,而且对于双方的名气和后援实力,这根本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碾压。邢瑢的微博和贴吧上有大几千万的粉丝,一个籍籍无名的武师能有多少粉儿?   萨日胜还真是有微博账号的,只是平时很少打字发言,不发人脸自拍,只发风景照片。每到一处旅游或者拍戏,就一言不发地甩一帖九宫格,时常就是内蒙、新疆、四川当地的山山水水,以及各个地方的羊、马、人和谐相处的自然风光。   萨日胜发他在老家牧场里给奶牛挤奶的照片,都是只见奶牛肚子上几颗奶头和一双大手,不露脸。   发骑马的照片,就是逆光的一副背影,向着地平线上的红日奔跑。   这人也不知刷微博看了没有,裴琰悄悄关注了小萨,都替对方刷过了,越看越想替小萨出去打人。   总之,据剧组内部闲言碎语说,已经好几拨娱记打电话进来采访,八卦瑢宝儿和某位武师之间到底怎么一回事,都被制片主任挡驾了。邢瑢今早没下楼吃早饭,但曾经去特技武行住宿的楼层,去找萨日胜解释致歉。   萨日胜就拒绝对话。同屋的武行小弟给邢瑢开了门,邢瑢替自家粉丝的愚蠢无聊行为道歉。萨日胜当时起身夺门而出,走了,根本就不理人,把邢瑢晾在那里尴尬极了。粉丝行为,最终还是爱豆买单。   网上有些人说话确实很难听,伤及男人的脸面自尊。   只是剧组也没想到这件事影响了内部和谐,草原小王爷是有脾气的,而且脾气还很大,比庄家班老大更难搞。   一整天拍摄大场面马战戏份,萨日胜在片场沉默着不讲话,而且远远瞄见邢瑢家团队人员和邢瑢本人,一定九十度转弯坚决绕道,坚决不和解。   当天戏快拍完,小王爷牵了马,跟剧组说,他不拍了,收拾东西回锡林浩特。   剧组这时候慌手脚了,着急了。   剧组大老远拉到这荒郊野外,风景壮丽的辉腾锡勒草原,拍的就是马战戏份。   现在最关键的武师、驯马师和战马,都是萨日胜这边儿有关系的熟人拉来的。   虽说签订的合同里写明了要拍多少天、拍完整的戏份,然而真闹起矛盾来,甩合同也没那么有用,合同没有人情有用,除非真要翻脸打官司。   剧组工作人员里面,制片方最不敢得罪的就是这一伙武师,原因显而易见。这些人片酬廉价,但片酬和待遇一分钱都不敢少给,制片方从来都是拖欠谁的工资也不敢拖欠武行的钱。曾经就有某剧组制片人被一群武行拎着家伙憋在屋子里,当场叫人去用麻袋装现金来,武师们拿不到钱就不放人,信不信弄死你。   现在拿麻袋装钱都不管用,人家说不想拍了。   这就不是一个人要走,这一群当地的驯马师小伙子们,一个个义愤填膺地表达心中不满,认为受到了歧视和不公正待遇,闹闹嚷嚷就全部都要走,从棚里牵了马群出来要走了。   庄啸后腰系着威亚绳,站在城关上,紧蹙眉头,听着主任老哥在他面前诉苦求助。   制片主任说:“庄先生您看这,这事怎么办,您好歹帮我们说说,我说一万句也不管用,您说一句话就管用了啊……您劝劝小萨,我们跟他道个歉,不不不,这忒么也不是咱们剧组的错啊!我们也是锅从天上来啊!……”   制片主任也气坏了,背地里完全是另一副面孔,早就把邢瑢家整个团队臭骂吐槽了一顿:炒炒炒,妈B的剧还没拍完呢先让他给我炒糊了拍不下去了!就他家事多,串组轧戏老子还没跟他计较,比别人都晚来五天还要早走三天!拍戏就他妈会摆个大头眨眼睛卖萌,屁都不灵!一个人用四个替身,文替、武替、跪替,还有一个摔替!现在可好,还他妈把老子组里一群武师和马都给气走了,马都没了我还拍个屁?他家咋这有本事咋还不上天啊他早晚红遍全宇宙!   庄啸垂着眼听了片刻,说:“不然我去注册个微博账号,澄清一下。”   裴琰在一边听着,赶忙插嘴:“你澄清什么?又没你的事。”   庄啸说:“我就说那个照片里本来就是我,有什么大不了的?”   裴琰:“……”   庄啸说:“我又无所谓裸个背、光个屁股,我在乎这个?就说照片里的人是我,不关小萨的事,有什么冲我来。”   裴琰心里不乐意,小声说:“现在晚啦,你以为网上群众都那么弱智,能认不出照片究竟是谁?”   “小萨还是个孩子呢。”庄啸对他说,“真是个孩子,他比你岁数还小!本来就内向,脸皮又薄,没你脸皮那么厚。我把人家孩子带出来混的我得负责任,别让他不开心不舒服,以后对网上这些事都有心理阴影了。”   “……”   裴琰低声咕哝一句,我脸皮厚。   我脸皮厚?   裴琰现在跟萨日胜算是和解了,这事他心里可站在小萨一边,网上瑢家粉丝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无名武替,纯属给正主招黑。整天嫌弃这个踩那个,抱走你家瑢宝“不约不约”的,迟早要让瑢宝在剧组里变成谁见了都要绕道走的是非精啊。   他挺喜欢看小萨发的那些塞外风景照片,看过了觉着内心异常平静,心向高远。   他估摸小王爷肯定还是个处,钢棍直男,没交过女朋友,将来不知要在草原上哪个部落酋长家里选妃呢。本来普通话就没那么利索,不爱讲话,话讲多了会微微的脸红,耳朵也红,可逗了。   现在,小萨的微博沦陷了,被黑子骂个狗血淋头。   有人骂“光天化日之下脱光了你活该被拍,脱都脱了不怕被爆菊吗自己玻璃心怨谁啊”巴拉巴拉……   骂人的是女粉丝,然而爱豆当空照万里江山红,咒骂口吻竟然是诡异的直男癌风格,逻辑类似于“穿得少你活该被强奸”。确实挺刺伤人的。   然后裴琰发现小萨的微博就清空了,什么照片都看不到了,操……   远在北京的包鹏志特意打电话过来问,你们这剧组出了什么事,网上都炸窝啦。   然而萨日胜连包小胖的电话都拒接了,别扭着呢。   包小胖又打电话问众小弟:“咱家萨宝宝怎么了?连我电话都不接了?我还是他官配CP呢!”   众人在电话里讲:“艾玛可别再提CP这档子事了,小萨就忌讳提这个,正在生闷气呢,剩下三天的戏都不想拍了。”   包小胖忙说:“可别,绝对不能毁约啊。戏还是要拍完的,你们赶紧把人给我哄回来哄好了!”   众小弟都不开心:“小萨这次平白被人欺负了,人在河边洗个澡,锅从天上扣下来,这不就是欺负我们武行的没钱没势没名气吗。”   包小胖说:“可不都这样么,为了混个头条脸都不要了呗。但凡镜头里出不来戏的,才把功夫和精力都使在戏外。镜头里他有一套剧本,导演一喊CUT下了戏,人家竟然还准备了第二套剧本,自编自导自演热闹着呢,咱也拦不住这群戏精啊……你们快把我的萨宝宝哄好喽!”   当天,片场一阵乱哄哄的。   庄啸不得不拆了威亚绳,跑下城关,跑去马棚那一堆人群里,劝了半天,给一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浇浇水、压压火。   庄啸去搂小萨的脖子。   萨日胜一闪,闪开了,默默地调头走开,才不给你们搂呢。   那别扭的样子,特别像前两天在山谷里受伤疯跑的那匹马,不给搂脖子,不给抓缰绳。这孩子也受伤了,见识了外面世界的险恶,单纯幼嫩的心灵受到严重伤害。   庄啸紧追着人,一番拉拉扯扯,终于是把萨日胜搂进怀了,拍拍肩,捏一捏脸。   说些什么呢?说这些委屈哥以前也都受过,脸皮练得厚了,铠甲也厚了,就当是在大草原上一不小心踩了一脚马粪,你能踩了马粪嫌臭就割自己的脚么?对吧?   “割什么脚么?”萨日胜皱眉,“踩了马粪,就把这一片地上都找找,用个筐,把马粪都拾了,攒着过冬。”   “啊?”庄啸一挑眉,“哦……哥是想说,把马粪甩掉,擦掉,把靴子洗洗再穿上。”   萨日胜认真地说:“马粪是好的东西,不能扔掉。可以施肥,还可以生火取暖啊。”   庄啸直接大笑出声,笑出酒窝:“老子这个比喻瞎了卧槽!本来是想让你把网上那些垃圾当成马粪,别再计较了,成吗?”   萨日胜嘲笑了他老大一声,这比喻可真瞎。   算是为他家老大着想,这剧组还是得一直跟着,坚持把戏拍完,这道理萨日胜也明白。   庄啸搂着小萨又开了几句玩笑,把一匹桀骜的小马驹儿给驯服了,给旁边人递个眼色。   制片主任于是赶紧带了邢瑢和他家经纪人,灰头土脸地,过去给萨日胜再次解释,道歉……   制片主任跑了一头热汗,心急气躁的,回来跟他们说,真是个事儿啊,都不省心啊。不是为一个人,为了一群马啊,可是马都是跟人走的,不听咱们使唤,老子都忒么快给小王爷跪下了,脾气真够拧的。   剧组里很多所谓无名小辈,在影片最后职员表里都是乌泱乌泱地一闪而过,这些人每一个都很重要,每个都不能轻易得罪了。这些人就是在背后成就那些男主角、女主角的人。能成你的事,就能败你的事,所以不能惹、不能不尊重。   制片主任招呼后勤组的,赶紧的,去采购几只小羊羔来,晚上篝火烤肉,哄一哄小王爷。   后勤组的吐槽说,小王爷高兴或者不高兴的,都是辉腾锡勒的羊群倒霉了啊!   制片主任说,嗳,不好弄啊,毕竟咱们不清楚人家的风俗、忌讳,给人家拍了裸照放出去,网上还乱嚼闲话,影响和谐嘛,以后炒作也得看清对象……这事总之都赖那谁家的团队,一群惹事精! 第四十二章 心火   对比邢小哥家那几个惹事的,裴琰在《龙战天关》剧组里,这些日子基本没惹过是非,难得老实安静,简直违背他的本性。   不仅拍戏敬业,对工作人员和颜悦色,对片场流窜的各路粉丝狗仔都来者不拒,这回也没耍大牌凿了谁的车,归根结底,因为他心思都挂在一个人身上。性子都转了,人都变温柔了。   对他而言,与庄啸搭档拍戏,就是一种享受。就像他当初在太平洋小岛的神树下许下的愿望,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都能见到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特别开心,特别好。   拍摄已近尾声,大草原上享受浪漫的日子也没几天了,当然珍惜啊。   ……   城关楼顶上,拍摄惊险的飞身吊挂镜头,导演当时提议,远景你俩都上替身吧?   副导演没来得及举起扩音喇叭喊萨日胜,庄啸拦住:“算了,别喊他,我上。”   周围人瞧着庄啸。庄啸摇头示意:“没事儿,我都可以做。做特技动作也看情绪,情绪不好他就容易分心,容易出事……还是我做吧。”   庄啸然后就感觉背后有人拽他的牵引绳,偷偷拽半天了,可烦人了。   制片主任之前总结得不够全面,片场里这儿还有个“事精”,只不过事儿逼的面目都只在他啸哥面前才暴露。   庄啸被拽着被迫后退,挪了几步到旁边,转过头:你又干吗?   “你要干吗?”裴琰反问,“该你做的动作你做,不该你做的你也非要揽着。这回不是你教育我的,饭别都揽在自己一人碗里吃了?”   庄啸用眼神和口型跟他交流:“我让小萨今天歇一天,小孩儿肯定心情不好。”   裴琰不依不饶:“我怕你吊上去有危险……”   庄啸说:“吊威亚都习惯了,什么危险?我心里有数。”   裴琰转脸跟导演说:“我也不用替身,我亲自上啊!”   庄啸皱眉瞪他,你要干吗?   裴琰直接跟导演说:“哎,你们想让啸哥跟替身打,还是跟我打?他就只配跟我打,对吧?他跟替身配吗?!”   裴琰就知道庄啸这人很讲义气的,又总是护着身边人。这人平时对谁都很暖,唯独对自己的事就冷淡了,就不当回事儿。   四周景色极美,红霞漫天,好像一盆血倒扣倾覆在大草原上,草梢上仿佛铺了一层焰火。   这壮丽的美景,恰好合乎此时的剧情和心境。裴琰和庄啸两人挂在城墙边上,从上到下,再从下往上,无数个回合地打斗交手……   有一些镜头,裴琰是飞在上面,俯身持刀下压劈杀,往庄啸的头上劈砍。   随后几个镜头,是庄啸调转过来,俯身下压去砍裴琰。   打起来是声嘶力竭你死我活的表情,镜头一转就归于平静,四目祥和地相对,微笑。   每次一个镜头结束,需要把他俩升起来,再重新吊下去到预定位置,庄啸顺势就在空中揽住裴先生的腰,把人带上去,再带下来。假若从城楼远处往这方向看,就是血日苍天的背景中一幅绝美的画面。他俩一个白衣,一个红衣,身体相合着往城楼上升起,帽带和衣带翩然……   剑影刀光,映着眼底的光芒,城墙的砖不断被刮下碎屑,弹射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却又想要睁眼看清对方……   轮到庄啸从上往下扑杀时,这人眼眶发红,勉强支撑,表情明显就不舒服,但坚持着打完了好几条镜头。   导演披着军大衣,从城楼上用大喇叭给他俩喊,过啦,很好,这一条过!上来吧都上来吧!   城楼上方和下方都是人影憧憧,仿佛远在天地之间;近处却只有他俩人,近在眼睫交汇处。庄啸低声喘息,脸色微白,镜头过了都没换姿势,还是头朝下吊着,一只脚勾住城墙上的一处凹窝,维持平衡姿势。   裴琰抬头盯着人。   他往墙上蹬了几步,上去了,赶紧撑住庄啸,小心翼翼地把人横着抱住,又不敢随便翻动变换姿势。   “很疼吗?”   他低声问。   他一手撑着对方肋下,一手从上面揽住:“能翻过来吗?那慢慢地挪过来?我往旁边挪,你先靠墙……”   他缓缓悠到墙边,两人仍挂在城关的悬崖峭壁上。庄啸由他撑着,一手扶墙,慢镜头一般寸移,终于把自己折过来,靠到墙边。   “妈的,真是老弱病残了……”庄啸说了一句。   “这么疼?”裴琰一摸,庄啸衣服后心全都湿了,顿时心疼得要命,“你还说我,你也爱逞强,你丫多他妈牛逼啊?”   裴琰又扬声招呼上面人,把他俩拽上去。   上了城楼,大侠立刻就趴了,来不及把威亚绳解下,直接趴在坚硬的砖石地上,起不来。那个大头充血倒挂金钟的镜头,愣是撑下来,腰都快折了。   主任连忙又指挥后勤跑腿的,附近有没有好的按摩师傅,赶紧请一个过来,下了戏就先把庄先生抬到宾馆,水疗按摩。   城楼上,特技组人员仍在忙碌,走来走去,重新准备威亚绳,要从城楼上扔岑公公了。   一根钢索抛出去,坠落,悬吊,殒命,断头,剧本设计得十分惨烈。   这一连串镜头,当然不能连续拍,是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精巧地衔接,后期再剪辑制作。   漫天红黄叶片飞舞,渲染那爱而求不得、妖艳又哀伤的气氛。道具组和烟火组带着鼓风机在城楼顶上一阵狂吹,吹得乱花渐欲迷人眼。   化妆师为裴琰再次补妆,让眉目色泽更加浓烈,外眼线发亮,内眼线发红,作出目眦尽裂出血的濒死挣扎效果。   正式抛之前,裴琰先跳出去走位一次。   他被拽回来时,走过某人身边,突然被谁抓住脚踝。   庄啸还趴在地上,盖着军大衣,抓了他的脚。裴琰蹲下:“怎么着?”   庄啸看着他:“跳的时候小心点,保险绳拴紧了。”   裴琰:“知道啊。”   庄啸紧接着又说:“你脸怎么红成这样?勒你脖子了?”   裴琰摸自己脸:“没有啊,还没拍到勒脖子呢。”   镜头吃色,因此妆容就要十分夸张,裴琰整个眼眶和上下眼睑,包括太阳穴位置,都是一片绯红。化妆师把黑箱子里各种腮红都给他招呼上了,粉质的嫌力道不够容易脱妆,用了液体和膏体腮红。   庄啸欲言又止,伸手摸了一下他脖子上隐约可见的红痕。   裴琰心领神会,笑一下:“没事儿,你怎么也婆婆妈妈?”   他觉着庄啸这人其实心很重的,只是平时不对外人道,轻易不表达。   庄啸跟他说:“我就是这几天夜里,做梦,眼前老是晃过那匹马,拖着你跑,老是忘不掉那个场面……”   裴琰心里一热,笑说:“真没事儿啊……这几个镜头分开拍,都是假镜头,又不是来真的。”   庄啸伸手帮他重新检查背后的保险绳搭扣。   每次都是这样,成为两人之间默契的习惯,好像庄啸为他检查过绳索就万无一失了,这一条他就能一次过。   裴琰被人从城楼上抛出去时,那瞬间的动态极美。   漫天飘粉,飘红,飘白,远处草甸上坠落一层金沙。他眼神决绝,身体腾空,白色长发猛地被烈风撩开了,随坠落的心在风中飘散……   他最后一眼,看着城关之上的“云仲”。   那一眼还真的看见庄啸。他面对那个方向拿捏表情,庄啸恰好扶墙站了起来,盯着他做动作,看着他被抛下城墙。   衣袍和斗篷在风中整个掀起,在裴琰的长发后面铺陈成一块大红色的艳丽背景,映衬着壮阔的蓝天。他就这样坠落,在漫天血色中,在四周惊心动魄的注视中,身影在庄啸的瞳膜上翩然划过……   镜头视野里,他唇边带了一丝死亡之际报复的快感,又有诀别的哀伤。   双手张开,像是要隔空远远地再来个拥抱。   然后迅速坠落,从镜头中消失了……   三米之下就有垫子接着他。浪漫了没有两秒钟,镜头花雨之外,裴琰“扑哧”一声栽进垫子,结结实实地又吃了一嘴黄土。   导演盯着监视器里喊:“好!很好!琰宝儿可以了,上来吧!”   裴琰抖着乱七八糟的大鸟窝似的头发,跃过城墙雉堞再爬回来,周围一群服化道工作人员立刻围上来,给咱琰宝儿掸土、整理头发、再次补妆。   裴琰挺嘚瑟地跟导演击掌,跟摄像和制片击掌,其实是为了最后顺理成章地跟庄先生击个掌,悄悄拉一下手。   庄啸提醒他:“待会儿拍勒颈的镜头,你脖子上多垫一层保护。”   裴琰说:“真——没——事,那就是个假绳套。”   庄啸的口吻不容他置疑:“我让你多垫一层,反正后期制作都能抹掉!”   裴琰:“好——么。”   庄啸蹙眉,就地重新趴下,蒙上军大衣,下一个镜头他不想看了。   趴下以后又丢给裴先生一句:“以后还是少接反派,别总是拍这种戏,不吉利……以后别随便接领盒饭的戏。”   裴琰眼神都不太对了,轻轻攘了庄啸一把:“干吗啊你……”   开始管着他接什么戏、不接什么戏了?   不准他接的戏,竟然不是裸戏之类,是不准他再接领便当的角色。   庄啸那个把脸别过去蒙住头的表情,忒么的,简直像在跟他撒娇。   庄啸这种人,什么时候跟谁撒过娇啊……   真想就地把这个男人扒光了。很想操,从这个男人口里狠狠地操出呻吟声,操到庄啸亲口跟他承认:我就是真心这么疼你,就是这么喜欢你……   城楼之上,最后一个镜头,裴琰被道具钢索吊在墙上。   人造血从他身后的城墙上流下来,勾勒出砖石缝隙的图案,染红塞外苍茫的土色。   他张开带血的嘴唇,剧烈地喘息,撕扯,双腿挣扎,然后缓缓地放弃,眼里、脑子里这时想的,竟然是他喜欢的人的裸体。   他想象庄啸的后背,脊骨一线,以前只是惊鸿一瞥,都没有机会摸。他想象那一身线条漂亮的肌肉,积劳成疾但依然性感的腰部,充满诱惑的人鱼线,肌肉结实的臀……   他陷入咆哮式的粗喘,耳畔都是自己的喘息心跳。天地间是跃动挣扎的裸背,他想象庄啸被他碾压在身下,忍不住笑出一嘴的血。   一树梨花压海棠,此生若与庄生有此等艳福,死了也值啊。   脑补都能把自己弄上高潮,他脖颈往后仰去,血线从嘴角划下,在濒死的高潮一刻,很爽快地咽了气……   导演大喊一声:“好——”   “过了过了!”   “撤了撤了!把人拽上来!”   全场工作人员轻松地鼓掌,吼了几声,为裴少侠垂死挣扎一刻的演技叫几声好。   裴琰在草原上的戏份终于杀青了。最后还有一个掉脑袋一闪而过的镜头,用的是道具组制作的人头模具,血啦呼呼的,就不用他亲自来了。   制片掏钱,导演亲手派发红包,这是片场不成文的规矩。   每一位在镜头里阵亡了的,或者扮演过尸体的武行和群演,都收到小红包。   裴琰作为唯一一位领盒饭的主演,收到剧组的一份大红包。他用手捻了一下,厚厚一沓,有两万块钱吧。这钱按规矩还得赶紧花掉,把邪气丢掉,不能留着。   庄啸由后勤人员用担架抬上房车,然后拉回宾馆。   已经有娱记混进风景区的宾馆,在旁边猫着准备跟拍采访了,瞅见抬担架的就跑过来。剧组一群人围住用手遮挡,不让拍,一窝蜂似的跑过大堂,把庄啸抬上楼去了。   还有不开眼的娱记试图去跟拍萨日胜,也真不怕被砍,估摸是觉着这景区每天两百多元的门票、三百多元的房费太他妈坑爹了,不采访两句、不被当事人砍几刀都算白来了吧?于是,小王爷当晚就没有回来宾馆住宿,骑着马跑了,躲到哪个蒙古包里去了……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有靠谱的按摩师傅啊。当地用土方土法治疗的赤脚医生,轻易也不敢用。裴琰去到庄大侠的房间慰问伤员,瞅见庄啸就趴在房间地毯上,身下一张床单,身上一层薄被。   “趴地上?”裴琰蹲下身瞅着。   “床太软。”庄啸低声说。   薄被下面是一层裇衫,腰部袒露出来,有药油的气味。   剧组几名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后来很有眼色地都离开了。裴琰把手掌放在庄啸后腰上:“我帮你揉揉?”   庄啸瞟他一眼:别瞎揉,疼。   裴琰露出一丝坏笑:“我不揉你疼的地方。”   庄啸心领神会,回他一字:“滚。”   裴琰脸皮很厚:“我理解‘滚’的意思就是欲拒还迎,就是允许我对你动手动脚。”   庄啸唇边酒窝乍现:“别逗我……一笑就腰疼。”   裴琰又在双手掌心抹了一些药油,轻轻覆盖在庄啸后背上、腰上,轻轻地按。他也不懂按摩理疗,不敢乱揉,这时有点懊恼平时从未关心体贴过谁,没学过照顾人的手活儿,除了打架他好像什么都不会。   掌心徐徐发热,庄啸的背在他手心下微微颤栗。   他还是忍不住,动了那么一丝邪念,也是仗着庄啸很忍让他总之不会发脾气。手无法控制地下滑,钻入人和床单之间的空隙,摸到了,隔着很薄的裤子攥住。   庄啸眼神一闪,不吭声。   片刻,庄啸还是禁不住,皱眉道:“没闹了,真的一动就疼。”   “那你别动啊,别顶我手啊?你戳我啊?”裴琰很赖的。   那一团勃物是活的,会动会胀,很有感觉,一摸就知道没有器质性的毛病。男人血气方刚的年纪,硬朗健壮得很。   “我不干坏事,我就摸摸你尺寸。”裴琰微笑。   “尺寸还满意么?”庄啸冲他冷笑一声。这屋里没有会脸红的处,老江湖了,谁怕谁啊。   “太满意了,真大,活儿真壮。”裴琰直勾勾地盯着人,“你要量量我的尺寸么……?对我的身材满意么?”   庄啸把脸埋了,没理他,没有满足他的要求。真要擦枪走火了,下面硬了必然牵动肌肉,腰真他妈疼,快要脱环儿了。   庄啸把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扽出来,从裤兜里摸出一沓准备好的纸币票子,拍给他。   “干吗?”裴琰莫名被塞了钱。纸币是叠好的,用一张不知从哪临时凑出来的红纸包着,就是个粗劣版的“红包”。   “给你的红包,帮你驱驱邪。懂点事儿,去赶紧把这钱花掉。”庄啸侧着脸瞅他,说话声音不大,但每每让裴琰觉着很有威慑。他啸哥说什么他听什么,一定照办。   裴琰一手抚摸庄啸的脸,手指cha进长发摩挲,伸脖上去狠狠亲了一口。   …… 第四十三章 魂动   剧组在接下来两天之内,迅速拍完剩余的马战场面,包括云大侠携朱皇子远走高飞浪迹天涯的尾声镜头,草原戏份全部杀青。   终于不怕那群战马撂挑子了,剧组内部都松一口气。   大草原上气氛祥和,其乐融融,回京之后制片方就要结款了,所有人心情都不错。铁锅上飘出奶茶香气,牧民老阿妈走出毡房,抱了一笸萝的面点枣糕,众人跟着沾光吃枣糕。   岑公公和云大侠在人群中仍然惹眼。有些人就天生自带明星光环,难怪能够走红,混在马阵中间,一眼就能看出哪一位是个“角儿”,而哪些人是群演。   裴琰这戏还没演够似的,意犹未尽,自己给自己加戏,他用很长的一副大号竹筷子,插起一块枣糕,然后笑嘻嘻地把竹筷端过去,让庄啸吃这块糕。   俩人中间隔着这一副足有一米长的筷子,庄啸瞅着裴琰,那眼神就像瞅一个神经病。这个神经病还总在他面前作妖。   庄啸张嘴把那块枣糕咬走。   然后,庄啸抄起刚才拍戏用的那一杆长兵器,看着又像刀又像枪的,不知谁设计的,就用那刀尖铲起一块枣糕,晃晃悠悠地端给裴少侠,你来啊?   周围人看戏,大笑。   俩人之间一切看似亲昵的举动,都掩盖在八卦新闻关于“庄裴CP”的一层烟雾弹之下。总之已经是影迷观众认可的一对搭档,真真假假外人也辨不清,他俩就敢在剧组里公开耍宝。   庄啸把刀尖端得很稳,裴琰毫不客气地张嘴,从刀尖上叼走那块糕,然后狼吞虎咽地吃光。   当晚,剧组拔寨回京前的狂欢夜。   血日映衬着草原上的星光点点,人声鼎沸。后勤组的还真弄来几只肥美的羊羔,还有锡纸打包送过来的熏鱼和熏鸡。据说这回是裴琰掏钱,把那个红包的钱给花掉了。   制片主任搂着萨日胜说了很多好听的话,说羊羔是特意给小萨和武师们准备的,想吃什么口味,随便料理。   萨日胜说,那就大伙一起吃烤全羊吧。   小王爷亲自操刀宰羊。蒙古刀一刀戳进羊脖子,鲜血四溅,裴琰在一旁围观都下意识往后一闪,心惊肉跳地摸摸自己的脖子……   全剧组今天都有口福了,能吃到一顿极正宗的烤全羊,这是当地人招待贵客上宾的主菜。   萨日胜他们几人在地上挖了个浅坑,堆柴生火。火要烧得很旺但没有烟,然后把整饬好的小肥羊塞到坑里。羊羔是用盐、孜然、胡椒和香草腌过,包了锡纸放进坑中,用果木烘烤三四个小时。正式上席的时候,遍地飘香,极致的美味了……   烤全羊放在大木盘子里呈上,同时上席的还有白色哈达和一把蒙古长刀。   一群人被那把刀吓得,闻着香味愣没敢下筷子抢肉。裴大爷眼里放出狼样的绿光,一双筷子已经急不可耐伸到羊脊背上,抬眼瞟着小萨:怎么着,你是要砍谁啊?   萨日胜盘腿坐在烤全羊的面前,拿过那把刀擦一擦,然后,就用这把宰过羊放过血的刀来切羊肉。   ……   一众老饕当晚尽享口福,太能吃了,一共吃掉三只羔羊。   裴琰和庄啸两人都吃了不少。裴琰还喝酒的,啤酒、白酒和马奶酒一起招呼,跟导演和制片人狂饮,千杯不醉的架势。   庄啸歇过两天之后,腰好使多了,盘腿坐在草地上,大口吃肉。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吃饭饮茶浑身发汗,领口微微敞开,长裤绷在大腿上,很有型,下面是一双长筒马靴。   发辫自然地搭在肩上,侧面轮廓镶着晚霞的光泽,背景幕布就是落日长河的壮丽景色。   这身打扮,自带一股沉郁的肉香,裴琰在旁边呆看,不必饮酒就已熏然欲醉……   制片主任先开口敬庄啸,说:“阿啸,来喝一杯吧,哥敬你一杯。”   庄啸端的是一碗奶茶,不喝酒。   “老哥真心敬你!”制片主任道,“讲真话,我们开拍之前没想到能请得动你,没想到你能来,我们也很荣幸。这个组,是老子折腾得最辛苦、也折腾得最痛快的一个剧组!片子出来效果肯定特好,你的戏好,没得说,咱们都提前庆功了,敬你一杯!”   制片主任先干为敬了。   庄啸在这种动情时刻仍是滴酒不沾,显得不太合群。   裴琰很仗义地,从庄啸面前拿过敬来的酒,一饮而尽。   导演也遥遥地给庄先生一举杯,半杯白酒就干掉了,都挺激动,喝得眼眶发红。   裴琰再次拿过谁递到庄啸面前的半玻璃杯的白酒,痛快地干。   谁说他不会照顾人?男人有男人之间照顾人的方式。   他也会疼人的。庄啸既然不能喝,那他就全部替对方挡掉,他一人喝两人的。   剧组人依次互相敬酒,这就不是一杯两杯的事了。第三波酒怼到庄啸门前的时候,庄啸按住了裴琰伸过来的手,把他手指从杯口上拨开:“你别喝了,喝太多了。”   酒都递过来了,不能推三阻四地再推回去,总得有人喝了。   半杯白酒,庄啸端起,向剧组众人道谢,感谢大家关照,然后仰脖给喝了。   “欸……”裴琰下意识要拦。   草原上的白酒辛辣爽口,带着窜鼻子的辣。庄啸第一口酒下去眼球立刻就烫了,满嘴都是辣的!   他也没品那滋味,“咕咚咕咚”就灌下去,就是强迫灌药似的。那一瞬间,浑身毛孔都热了,汗毛支棱了,热炸了心肺!脑袋里有个声音“轰”的一声,头皮穴位激凸,激荡着血管里那股粘稠的液体……   “这酒很烈的,度数高,你别这么灌啊。”裴琰低声提醒他。   庄啸一抹嘴,喝都喝了,怎么着。   他确实有点儿灌太猛了,对喝酒完全没有经验。   也是受到周围情绪的感染,或者说,受到某人热情的感染。这杀青散场的酒席间,他也不停地瞟裴先生,注视裴琰喝酒。裴琰抬头喝酒时,喉结不停滑动,脖颈处暴露一道轻微的勒痕,锁骨之间洇出热汗,耳后泛青的头皮上也有一层汗……小样儿的,特活泼,特性感。   庄啸垂下眼,不断调开视线,又不断地、不受控制地,再次被叼着羊腿谈笑风生的裴先生吸引,盯着看。   从来、从来都没有对着一个男人,生发出很想亲近的渴望。是生理上的,那种强烈的肉欲渴望。一定是这酒度数太高,头开始晕了……   众人肉足饭饱。烤羊的浅坑里燃起一丛篝火。火星腾空,在空气中妖娆地飞卷,光芒映在脸上,热度炙烤人心,如同点燃了一把心火……   “好吃,咱们萨宝宝手艺真不错的。”有人说。   “那当然,这是人家的标配。骑马射箭、做酸奶、烤羊,好像还有跳舞吧,四样手艺必须齐全,不然在草原上娶不到媳妇。”有人接茬儿。   到底有没有这四样标配的说法?不知是谁杜撰的。   也不知怎么的,就拐到跳舞的话题,吃饱了果然是要闹出点幺蛾子。   有人就打眼色想让小萨跳舞,来一段草原风情舞蹈,但又怕惹人家不高兴,不敢大声起哄。萨日胜盘腿坐在火堆前,一声不响的,正在擦那把切过肉的大砍刀呢。   然后就有人提议,邢瑢小哥来一段,唱个歌呗。   邢瑢其实一直在席,自觉坐在距离烤全羊较远的位置,或者说,离萨日胜比较远的地方。这样,拍照片都不会把他俩同框,拍不到一起。   众人都带醉意,“呱唧呱唧”鼓掌起哄,邢瑢不好推辞,或许是有意赔礼致歉,站起来,笑着说给大家跳个舞吧。   邢瑢化过淡妆,清秀的眼尾带些金褐色烟熏,头发染成时髦的银狐色,在火光中很俊,跳的就是他自己演唱会的一段主打SOLO。人物模样俊俏,唱歌嗓音清亮,劲舞节奏欢畅,回眸时再飞个眼儿,总之是挺耐看的。   邢瑢家助理悄悄举起相机,就着火光,为邢小哥拍下几张在草原上跳舞的俊朗身姿。   这次都学乖了,绝对不敢让邢瑢和萨日胜同框,也没和庄啸同框,就拍的是邢瑢自己在人群火光中笑容满面地跳舞。   裴琰百无聊赖,偶尔瞟一眼庄啸。庄啸眼神略微发散,瞳仁中漫射着星星点点,不知在瞟谁。   裴琰在心里又酸了一下。   他都猜到明儿一早起来能看到什么话题,无非就是“《龙战天关》剧组内蒙外景地杀青,瑢公子片场慰劳大方献舞青春可人”之类。   众人叫好鼓掌,邢瑢双手合十,四面鞠躬,乖巧地感谢剧组众人对他照顾,然后下场了。   随即,裴琰从草地上一跃而起,甩着手迎着火堆就上去了:“我给你们来一段啊!”   没人哄他演节目,大伙觉着裴少侠是货真价实一个打星,本来也不会唱歌跳舞的吧?   裴琰转身盯着庄啸。庄啸也盯他,微微挑眉,不明所以。   裴琰一笑,你们都没见过吧,谁会跳舞啊?   他把外面披的羽绒服扒了,随手往远处地上一扔,溅起零星的口哨声。   然后,他继续脱,双肩一震,从头顶把长袖恤衫也撸下来,再一扔,恰好就扔庄啸脚边了。口哨声和叫好声四作,有人吼他“你继续脱啊!”   裴琰唇边笑出一股浪色,不脱了,身上剩一件贴身的白色背心,迷彩长裤,靴子。   庄啸已经都瞧出来,小样儿的就是争强好胜,就是爱出风头。   裴先生微微一歪头,眼神滑过庄先生的脸,然后肩动,手动,腿动,人在火光中突然来了一个后仰支撑,再依靠腰力突然拔起,硬凹回来,然后劈叉,后仰就地一滚随即利落地翻身跃起……   众人看呆,惊讶,过了几秒,突然爆发“嗷嗷”的叫好,裴琰跳的像是一段黑人风的街舞。   眼神很邪魅,身材很诱人,白色背心洇出汗水,下面勾勒的就是胸肌和腹肌。   这舞也只有裴大爷能跳,需要基本功,童子功。庄啸也有这个基本功,但是腰不行。裴琰毕竟年轻能折腾,腰力是真好使……   裴琰的视线不断撩过庄啸,用手抚摸自己的腹肌,再摸过大腿。   舞步很炫,动作很帅,大长腿“刷”地一下劈过去,然后腾空五百四十度翻转,隐约就是醉拳一套动作里的“乌龙绞柱”。这个动作,他和庄啸演对手戏时都翻过的……   庄啸坐姿一动不动,双眼直逼裴琰全身上下的线条。那些线条都镶着奇妙的火光,在他眼底盘绕成缭乱的光线。他的喉结也不停滑动,胸口将恤衫悄悄洇湿,酒意随毛孔嚣张地蒸发出来,浑身都热。   裴琰那只手刻意地滑过自己裤裆位置,捏住,做了个极为下流骚气的抖胯动作,就是故意的。有人狂吹口哨。   中邪了。庄啸顺手拿起面前一杯什么液体,一饮而尽,觉着渴。   喝完发觉喝的是一杯马奶酒,带着腥膻气,又是酒……   火焰燃烧在土坑中。   火焰燃烧在视线交汇的空气中。   火焰燃烧在两个人心里头。   ……   帅气的空翻,最后单手支撑,用一个高难度的空中定格动作结束了一段舞。   牛逼大了。   导演带头狂喊“安可安可”“你丫再来一个”。裴少侠掸了掸手上的土,得意张狂地一乐。没有安可了,头台开胃好菜就这一盘,至于后面那道“硬菜”,是留给台下庄先生一人欣赏的……   裴琰发现,庄啸面前至少有三个空酒杯?   庄啸双眼微眯,眼神带水,懒洋洋侧卧在草地上,一侧手肘撑着身体。   有人挑事似的,问萨日胜:“他俩谁跳得好?瑢瑢跳得还不错啊?”   萨日胜用刀尖扒拉木炭,挑起一丛火星,垂着眼皮,才不搭话呢。   “庄Sir,瑢瑢跳得不错啊?”旁人问。   “不错。”庄啸点头。   “琰宝儿也很帅啊。空翻别人还真不成,就他行,牛掰了!”又有人说。   “我跳得好看么?谁跳得好?”   裴琰斜眯着眼,挑衅似的问庄啸。   “你牛逼,你比他跳得好看多了。”   庄啸直勾勾盯着他,毫不错眼。   “……”   周围人没想到庄大侠这么直肠子地评价,“咳咳”干笑了几声。   邢瑢在远处垂着头,嘴角不住颤抖,不让自己暴露难堪和委屈。他也知道裴琰就是撵着他叫板,他跳舞裴琰竟然也跟着跳舞,就是要压过他,让他没面子……   他也无所谓面子不面子了。隔着跳跃的火星,他远远地偷看小萨。萨日胜坐得距离火堆很近,很近,面容轮廓无比清晰,英俊的脸被映成橘黄色。萨日胜自始至终没有看他,刻意回避视线交流,就沉默地用长刀拨弄篝火,或者用小棍挖鼻烟壶玩儿。   裴琰自己都很确定,庄啸今天是真的喝高了,上脸也上头,眼眶都红了。   这人平时很会做人,讲究风度分寸,轻易不让谁当场难堪,庄啸哪天满嘴“瞎说大实话”了,就是喝高了。   一群醉鬼摇摇晃晃地徒步走回驻地宾馆。   “扶你一把?真的高了?”裴琰一把撑住庄啸。庄啸走路明显不在一条直线上,眼神和脚腕子都发飘。   小萨牵马而行,要回蒙古包去睡觉。裴琰瞅了一眼,说:“咱们一起,老子也去蒙古包睡,不回宾馆了。”   制片主任迷迷瞪瞪地回头:“干什么啊,夜里冷!都回去吧你们,别让哥担心你们!”   “不回!”裴琰一挥手,“忒么景区门口和宾馆大堂全都是狗仔,你们回吧,我们躲了!”   蒙古包里一点儿都不冷,因为人心是热的,皮肤滚烫烫的,壮阳的马奶和羊肉让这座毡房里血气暗涌,压都压不住了。   裴琰的手一直往庄啸的毯子下面乱伸。   后来干脆抓住庄啸右手,拼命往自己毯子下面拽,把庄啸的手往自己裤裆上摁。他受不了了,羊血和马奶酒在他血管里咆哮。他是趴伏的姿势极力压抑,枪都硬了,立了,就跟骑了个千斤顶似的,能把他自己原地顶起来……   这一晚注定要出点什么事。塞上入夜寒凉,偶有犬吠和马嘶,甚至隐隐听到几声狼嚎。犬吠声渐响,好像就是牧民大爷马棚养的那几条大狗的动静。老牧民从被窝里披衣起来,唠唠叨叨地说要去看着马,可别遇上狼群的袭击。   萨日胜翻身而起,从毡房一角拎过长刀和猎枪:“我出去瞧瞧。”   “这里人这么多,不会有什么狼,狼不敢来的。”小萨说。   那二人带着手电筒,拎着家伙,摸黑出去看马了。毡房里静悄悄的,黑暗中闪过一双发绿的眼。   此处确实有狼。   这“狼”就蛰伏在蒙古包这火热的被窝里,这时掀开羽绒服和军大衣,越过一层毯子,用粗暴的动作挤进庄啸的被窝,压了上去。   耳畔充斥震耳欲聋的粗喘,心跳如擂鼓,两人都默不吭声,都知道在做什么,酒意只是放纵的借口,他们在微弱的视线中迫不及待捉住对方的嘴!第一下就都咬疼了,陷入狂风暴雨般的亲吻和吸吮,被深刻的身体渴望激得发抖,粗糙的下巴互相都扎疼了对方的脸…… 第四十四章 遇狼   这夜未眠的人不止一个,而且狼还真的来了。   起因仍在于邢小哥。邢瑢这晚吃散伙饭也喝了不少酒,心里憋屈不如意,难免借酒浇愁,也喝到朦胧半酣。   回宾馆这一路上,邢瑢一直低着头,在路上趟出的脚印也都不在一条直线上,旁人都没注意到。跟拍的记者散去之后,夜深人静,月朗星稀,邢瑢当时是从酒店后门出去,就一个人,偷偷溜出去了。   邢瑢把自己一个人掷入大草原的暗夜,被烈风吹着脸,吹掉一身烦恼,都不想再回去了。   回去干吗啊。   这就像是两个世界,两种人生。有一种生活成就了他,让他出名赚到了钱,却也禁锢他,让他矛盾,时时都想要摆脱;还有一种生活,很虚幻很诱人,是他心之向往,却又像草梢上的白色月光一样不真实。当他偶然踏上这片草原骑在马背上,自由地奔跑,幻想中美好的影子突然就变得清晰,变成实质……   他认得曾经去吃过饭的那座蒙古包,也不知自己想什么呢,一路就找过去了。   马棚附近有犬吠和马的躁动嘶鸣声,邢瑢远远地就瞅见萨日胜。   月光铺在大草原上。萨日胜穿着长袍,披着大氅,长发垂肩,提了一盏灯,黑夜中照亮前方一块半圆形的草地。   邢瑢焐在羽绒服里,戴了一顶羊绒滑雪帽,哈着一嘴白气。   两人隔好远距离看着,然后第一反应,竟然是警惕地四处寻么,看有没有狗仔或者私生饭偷拍他俩。   四周是飘扬的草屑和小虫,还有马儿、狗和漫天的星光,没有狗仔。狗仔忒么也都怕冷,这会儿不出来上班。   邢瑢慢慢走到跟前,挺难受的:“上次那件事,真的不是我让人拍的照片,我事先根本不知道会这样,我也没那么多心眼儿。”   小萨没说话,草原上的汉子都是直肠子,他可分不清到底谁有坏心眼儿。   邢瑢之后在微博上澄清了一句,全是意料之外的误会,请不要为难波及无辜的人。然后有官方团队的理智粉儿控评,跑到小萨微博下面,又刷了很多致歉和缓和气氛的话。但那时候小萨已经弃号了,估摸对网络产生了阴影轻易不会回来了,因此,什么也没能看到。   邢瑢从羽绒服内兜里拿出包装好的那份礼物,递过去:“我带给你的,感谢你这些天的关照,还教我骑马,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我真的很抱歉。”   萨日胜盯着他,沉默许久,摇头不要。   “你能不能说句话?”邢瑢看着对方,“我没别的意思,戏都杀青了散伙了,我就回北京了,我就是想送你个礼物。   “你现在收下也没有别人知道,没人看见,不能收下吗?”   萨日胜的嘴唇抿成一道缝,面庞线条坚毅,再次摇头,吐出三个字:“我不要。”   邢瑢大概是那一刹那眼底有水汽洇出来,也没有再坚持往小萨手里塞,在马棚光亮的映照下转身走了,拖长的影子从小萨脚边一寸一寸移开……   邢瑢然后也没往景区宾馆方向走。   附近不远就是那个湖,就是小萨洗澡的那个大湖。他就去那个湖了。   湖畔水草茂密,黑灯瞎火的,一般人没那么大胆子。邢瑢也是借个酒意,有些赌气,用手电筒照着,找到湖边。   他在湖边蹲了很久,在没人的地方流一些眼泪,再悄悄擦掉。心里真他妈难受,真他妈操蛋。庄家班的一个武师都瞧不起他嫌弃他,见着他就绕道,做人也确实很失败。   经纪公司给他接了太多通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喘息,他愿意串组轧戏吗?他也不愿意,知道这样惹人嫌啊,他也想讨每个人都喜欢啊。   可是,各人之间气场、性格、经历都不同,你怎么可能讨每个人都喜欢?   裴小光头人缘很好么?好个屁啊,也到处惹事生非。   但是裴琰这样人就根本不会在乎自己人缘好不好,恃强逞凶又好胜,越是当个刺头刺得别人嗷嗷叫他就越觉着痛快爽快。邢瑢却偏偏很在乎这些,活得疲惫,谨小慎微。这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裴琰也猜想得不对,庄啸才没有什么抑郁症,纯爷们儿性情,刚强耐操,抗压能力也挺强的。有“微笑抑郁”的人是邢瑢。他私下去看过几次医生,团队里当然隐瞒不能让外界知道,认为这是大黑点。   邢瑢掏出礼物,拆掉包装,看了看他打算送给小萨的雪茄盒与打火机,抬手用力一掷,掷向湖心!   如投石入湖,暗夜里溅起微弱的水声,荡出一团惆怅的涟漪……   邢瑢端着手电筒,起身往回走,就这时候,远处茂盛的草甸上,闪过一点绿光,而且在快速移动。   荧绿荧绿的,在黑夜里并不很亮,但已足够扎眼,邢瑢一惊,那是什么东西?!   活的?   天哪,那个绿光好像……在……靠近……   啊!!!!!   风动。草动。惊恐狼狈的粗喘。奔跑的嘈杂的脚步。尖锐的喊叫。   深夜离群出来遛弯儿的一头野狼,其实也被吓了一跳。野狼循味而来,原本就是想从灰烬堆里捡一块羊油肉渣,也没想要捡个俊俏帅哥啊。   狗很警醒,马棚里的马也被遥遥地惊动,开始烦躁不安地打转,有人闻声提枪上马了。   马蹄飞似的掠过草原,一阵风声鹤唳,掷出的刀鞘精准地砸到狼背!   野狼惊见暗夜里反光的蒙古长刀,互相都认识的,知道碰见硬点子,不敢恋战贪吃,“嗷呜”一声钻入茂密的草海,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邢瑢坐在草丛里,酒都吓醒了,惊魂未定,仰脸就瞅见一匹马往他这边驰来。长发和刀光一晃,萨小王爷居高临下,弯腰伸出一只大手,当胸抓了他的领口,把他提了上去……   萨日胜也没去撵那头狼。草原上游荡的野狼不能随便屠杀,杀一头可能会引来一窝,井水不犯河水的最好。   萨日胜又兜了一圈,拣回自己那柄刀鞘,驼着邢瑢往回驰去…… 被裴琰压在身下的庄啸,在黑暗中,眼底闪过的是森严的戒备和下意识的抗拒。沉甸甸的分量压上身已经无法再回避和矜持,一切欲望赤裸裸的迸发,酒意都随热浪蒸出来了,两人身上“轰”的都热了…… 撕扯衣物,粗暴地伸入裤子探索。 揪扯之间寒气一下子扑进被窝,俩人都不由自主的一哆嗦,呼出的白气喷射到眼前人脸上。狂浪地接吻,无法控制地想要吸吮对方,都嘬疼了!裴琰也能感觉到庄啸克制不住的激动,温热的怀抱,健壮有力的手臂,裹着他,勒着他,身体每一处起伏和凹凸,都严丝合缝地、亲密地贴上了。 酒气。 平生头一回,庄啸口里带着浓烈的酒气,英俊的眼含一层水雾。裴琰沉醉地吻过那充满阳光气质的下巴,一口咬住对方脖颈,喉结那地方,咬出一声喉音。被窝里凌乱的黑发扑入他鼻息,那样子无比性感诱人,让他简直为这个人疯狂了…… 庄啸眼里的光芒忽明忽暗,理智正在与身体里激荡的醉意纠缠掐架,两手奋力撑开裴琰:“老裴,小萨待会儿回来了……” “他们住马棚了不会回来……”裴琰啃庄啸的脖子、胸肌,衣服不好脱,干脆从下面直接撩上去。他一口咬了庄先生胸口那粒坚挺的乳尖,他渴望已久的地方,狠狠地吸,从那胸腔内吸出低沉的“啊”的一声…… 庄啸眼里也全乱了。 那舌尖在他胸口不停勾舔他的欲火,舔他那受不住的地方,浑身能硬的地方早就硬了。裴琰的手粗野地伸进他裤子,攥住了他的活儿。 庄啸的手死死摁住裴琰下一步的动作。 两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最后的对峙和纠结,下一步迈出去,就是抱在一起跳城楼…… 好像真的太快了。他们已经双双摔出了城楼的雉堞,就险伶伶地挂在城墙边。这时砍掉威亚绳往下一跃,就可以爽绝地双双羽化飞天。砍还是不砍这个绳子,坠还是不坠,刀握在庄啸手里。 两人久久盯视对方,撒不开手,也撤不开眼,手指关节都拧在一起。 “啸哥。” “哥……” “哥我想你,特想你……想你受不了了……” 裴琰嘴唇颤抖,低声咕哝,因极度渴望而极度狼狈,像在恳求,嘴巴凑上去,吻庄啸那只手,吻那手上曾经为他留下的骇人的伤疤。 庄啸的手就抖了。 裴琰蓦地含住庄啸的一根中指,一含到底,以匍伏之姿吸吮。这样虔诚的亲昵姿态,已经让他沉醉迷离,让他非常满足,却又想要更多,想要给对方最好的。两人十指紧扣,眼神纷乱,裴琰随即张口含住对方已昂扬勃起的健壮好物…… 被窝里都疯狂了。 彼此都燃烧了…… 两人姿势一上一下,半压着,浑身肌肉绷紧了纠结在一起,肢体缠绕。庄啸向后仰去发出难耐的喘息,难以耐受这份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快感。这种快感从生理到心理上,都是碾压式的、摧毁式的,足以颠覆过去十年间全部的经验。一个男人的口腔、调情手法,就是淫靡的,粗野的,连啃带咬的,肉欲毫无掩饰。这一番做弄吸得酣畅淋漓,排山倒海地掠夺那最脆弱的地方,毫不留情的压榨吸干他的理智,吸出同为男人骨子里炙热的血气和蓬勃的欲望。 裴琰几乎半跪着趴在被窝里。他心甘情愿的,他喜欢,他以前也没为谁这样舔过。舔对方都能让自己裆里硬成铁棍。 口腔里带着酒气辛辣,双眼布满红丝……有一刻,裴琰控制不住,抓住庄啸结实的臀部,手指揉进肌肉,抚摸大腿,感受那令他产生强烈快感的触觉,而庄啸竟然也在揉他的脸,揉他脖子,手指几乎插入他后肩的肌肉,像要给他插出几个洞、插出血来,分明也无法克制了。 帐外的风在呢喃,风中偶尔掠过几声狗的号角,马的嘶鸣…… 空气中仿佛仍飘着淡淡的橘色火星。那火一直在心底熊熊燃烧,不曾熄灭…… 裴琰猛地撤开,双目通红,渴望的盯着他喜欢的人。他下手分开对方的腿,想要扳起来! 庄啸动作比他还快反应比他更激烈,就是男人下意识对最后一道防线的严守,一掌劈开他。裴琰压上去捕捉对方的唇,急切地低语,呼吸凌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呢,就是很想要。 庄啸酒都被炸醒了,突然一肘扛开他,掀掉他往后面乱摸作妖的那只手。裴琰再压,试图钳住对方双腿。毯子下面爆出肌肉碰撞的闷响,擂台上读秒的格斗技都用上了! 庄啸被他扯腿抬臀时,某个瞬间哼出一声,一把扶住后腰。 “弄疼了……?腰疼?”裴琰立刻又软化了,想耍赖使强那一下显然抻到对方腰部的旧伤。 两人几乎在毯子下面打起来。 可又并非真打,不舍得真的动手,手指拧在一起,互相以地面战的关节技死死压住对方,谁都动弹不得,静静地陷入一段僵持,互相看着对方。 酒是会令人意志薄弱、反映下降的。裴琰也能感觉到,庄啸明显比平常发软、发酥,武力值从10000点骤降到只剩3000了,眼神都在挣扎。 平常可以三掌把他打个半死吐血的。 有些事情不那么容易接受,尤其在半醉的时刻。意识都不清醒,浑身无力,这时假若谁递给庄先生一支笔,一份拍戏合同,这签下来的字都属于骗合同。签字人的行为能力受限,法律效力就存疑,这人确实已经醉了。 假若完全清醒着,这事有的谈。 但是醉了,被乘虚而入,这忒么好像被人强奸一样,换是谁都不愿接受。 “啸哥,你看我,你看着我。” “我,我真的,喜欢你……我想跟你做。” 裴琰整个人贴上去用力蹭弄着,自己先就把自己裤子扒掉了,赤条条地亮给对方看,被求而不得的渴望折磨很狼狈而委屈。 他突然松开了手。 从迷彩裤某个裤兜里翻出藏了好久都用不到的避孕套润滑剂,手指凌乱地涂抹,抹在自己身上。 裴琰死死拧着人,双手抓住对方胯部,骑了上去。无法克制,一定要这样亲密才能一解数月的辗转反侧,不然今晚他就过不下去了,心里不痛快。 庄啸也猝不及防,没料到还有这么个姿势,裴先生高超的地面寝技还有这一招?关节被压,踹都踹不开人,庄啸睁大眼盯着裴琰这样坐了上来…… 啊—— 裴琰自己几乎是惨叫一声…… 撕裂。刺穿。剧痛。 疼得他浑身发颤,疼得他魂飞魄散刻骨铭心的。他缓缓倒向庄啸胸口,简直是疯魔了…… “你别闹,你疯了吗……”庄啸吃惊的想要翻起来,一抬头就被裴琰堵住了嘴。亲密的吻能够减轻身上的疼,裴琰急迫的渴求慰藉,受痛的声音不断从喉咙里爆出来露出马脚,眼神和口水都是濡湿的…… 两人全身都是汗,彻底黏在一起,分都分不开了,挤压出的水渍声在黑暗中无比清晰。庄啸突然也抖得厉害,不停地抚摸他的背和臀:“你疯了吗……别这样……你给我下来……” 那感觉太刺激了,从来没有享受过,口里讲着心疼对方的话,身体却不受控制的撒酒疯了。胯和腿夹紧了,互相碾压着,上下蠕动,大腿内侧与胯骨不断磨蹭出快感,臀部在茂盛的耻毛上疯狂蹭弄,感受那最致密处亲密的交合,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官刺激,两人眼神都是一片涣散迷离。 其实谁都不轻松,谁也没逃掉。 这算是另一种强暴。裴琰就是骑在他喜欢的男人身上疯狂地强暴,在疼痛和快感中放纵,释放掉这些日子的心酸。心里突然极度委屈,想要让对方把他裹在怀里,他再次弯下腰身,庄啸突然紧紧搂住他,主动捉住他的嘴唇,很珍惜的吻他…… 他就这么碾着,搅合着,混乱着,撒着疯,让庄啸射了出来。 庄啸那样子也像是堕入无限的沉沦之地,胸膛与小腹颤栗出漂亮的纹路,汗水横流,抑制不住的顶入他的身躯…… 裴琰倒在被窝里,趴伏着,随后,在半个小时之内,身体再次遭受“重创”。 羊肉和马奶酒绝对是壮阳的,对于压抑太久的两人来说,就是火上再浇一层明油。他们紧紧抱着,沉浸在最原始的肉欲洪流中难以自拔,裴琰感觉到庄啸从后面分开他的腿,一条臂膀勒住他的腰,另一条胳膊直接勒住他胸口,这一下勒得特别紧,让他动弹不得……燃烧的欲望再次劈开他的身体,撕裂了他,卡住他锁骨的这一力道几乎让他窒息,这一捅就逼得他吼出声音:“啊!!” 啊——啊—— 他几乎是以跪姿承受,吃力的分开身体,被人从后面粗暴地碾轧,整个人都癫狂了,疯掉了。一下又一下的冲撞,像要把他撞到四分五裂灵魂出窍,将他撞向地毯,逼着他匍匐向前,一寸寸移动。他的头抵在毯子之间,一口咬住不知哪一块衣物,不断被撞出含混的声音。 呻吟失声,咒骂粗口,后来已经没有清醒的意识自己口里叫的什么,快被操昏过去,眼泪都被操出来了。某一部分的知觉却又无比清晰,庄啸从后面抱着他,长发和粗重的呼吸拂在他脸上,让他喘不上气,生发出濒死一刻才有的快感。他在快要被人干死的时候终于低声求饶,也是没在床上服软求饶过。 “哥你轻点儿……不行了……” “我操……你他妈快要把我勒死了……” 那滋味儿,真就像被庄啸钉在地上然后打了一顿,打个半死不活,还特别爽。 庄啸蓦然停住冲撞动作,在混乱的酒意中极力寻找散得七零八落的神志,松开手臂,又忍不住不断抚摸裴琰的胸口和大腿。 太他妈强悍了,这人绝对没毛病。裴琰侧过脸,唇上带汗:“你……忒么是跟别人都没发和谐。” “你也就能跟我‘和谐’。” 裴琰惨笑出声:“谁禁得住你啊?上个床会被你直接弄死吧……” “疼?”庄啸重重的吻他脸,吻他的嘴,呼吸灼热,眼眶里烧的就是干柴烈火,也从来没有这么疯过。 “你忒么也……憋坏了吧?憋多久了你?”裴琰满脸是汗,瞅着对方。 “……”庄啸跟他嘴唇相含,缠绵着吸吮。 “你多久没做过了?”裴琰还嘴欠地刨根问底。 庄啸不想回答这种隐私问题。 多久?很久没做了,况且那些都不重要了,裴先生已经覆盖了他感官上对性爱的全部经验和记忆,从前的都可以归零,直接缺省。从来没有过对一个人失控、下手如此粗暴,两个男人才可以这样,太疯狂了…… 滚烫,紧致,销魂,欲仙欲死无法描述,裴琰的身体就是一股致命诱惑。 完美的倒三角形,宽阔的脊背,柔韧的腰部,挺翘的臀峰,还有年轻男人才有的光洁皮肤和修长有力的腿…… 他掰开那结实的臀,再一次畅快的插入,看着骄傲得不可一世的裴先生在他胯下颤抖,用那非常羞耻的姿势承受他的冲撞,惨叫,呻吟,喊他名字。黑红双色文身被汗水冲刷若隐若现。这一大片文身一直绣到双臀,蜿蜒到胯骨两侧和人鱼线上,兽纹随着他的动作而颤动,有种泼辣而张扬的性感…… 干熟了,干热了,干得通畅了,他听出裴琰从一开始的痛叫慢慢变成舒服的低喘呻吟,不断回过头渴求他的吻和抚摸。他们不停接吻,口水粘连,大腿和臀部混着体液互相磨蹭挤压,沉醉在极致的快活中……那种与占有欲相关联的快感,激荡着血脉,滋味无法言说。 裴琰拉过庄啸右手,抚摸那些旧疤,然后把那只手合拢在自己下体上,攥住了,感受升入天堂的快乐。他们双双掩盖在毛毯下面,在黑暗中起伏颤动,手指摩挲到敏感处时裴琰爽得叫出声,那声音也让庄啸无比激动,奋力地穿插,疯狂地抚慰……掌心的白色疤痕隐隐的发红,与情欲一同烧成灰烬……   人、狗、马都是一夜未眠,聆听风的呼吸,各有各的惆怅。   邢瑢在马棚里坐了一夜。他旁边就是几堆干草,还有一大坨与马粪按某种比例混合出来的肥土,气味实在不好闻,他竟然坐下就不想回去了。   深夜面对一丛篝火,草原上清冷宁静。看着橘色火星在暗夜中自由自在飞散,好像是一团活物,悄悄地捎走他的心情,飘向远方。   萨日胜又给邢小哥围了一件夹棉的长袍,坐那儿堆成个大棉垛,十分可笑。邢瑢脸上带着残妆,眼皮一半有眼影另一半没有。眼线花成个熊猫眼,下眼睑颜色比上眼睑还深,难得这么落魄,偶像形象全失。俩人就围着篝火闲扯。   讲些各自小时候的事,漫无目的瞎聊。   邢瑢说,很感兴趣你说的大草原上好玩儿的事,我都没听说过,没见过,你能多讲讲么。萨日胜于是就慢慢地讲。这小子也难得一晚上讲这么多话,从哈萨克老人的鹰讲到牧民的羊群,从老家的马、毡房木桶的酸奶讲到呼伦湖上的月亮。   讲那些各种花样的奶制品是怎么做的,奶皮子、奶酪和酸奶饼,毡房里各种详细的手工做法。   邢瑢往后一仰:“天哪,今儿晚上把我一辈子要吃的奶都吃完了似的,再也不想吃了!”   萨日胜认真地说:“奶本来就好吃,可以吃一辈子。”   邢瑢斜眼瞅对方,迸出笑:“他们叫你萨宝宝,还真的是个宝宝啊,都还没有断奶么。”   萨日胜斜眼回瞪:“为啥要断奶么?”   哈哈哈——邢小哥笑得弯腰。   小萨拿瑢瑢练普通话呢,平时一个月也不会讲这么多话。这一晚应该长进不少,终于达到普通话三级乙等的水平了。   俩人越扯越神,邢瑢说,我只喝过牛奶,我还不太爱喝,除了牛奶羊奶马奶,你还喝过什么?   小萨抬手一指刚才救下邢小哥的方向,那个狼奶其实味道也行,能解渴,也能喝饱。   邢瑢往后倒下去,被小萨一把拉住才没有笑着扑进马粪肥土堆。邢瑢说,不然咱俩再回去,把那只狼抓回来啊!   邢瑢说,我才不信,你逗我们城里人呢。   小萨一笑露出白牙,也学坏了,就是逗没见过世面的城里人呢。   邢瑢在手里捋着几根很有韧性的草棍,编成一个手链的样子,戴在自己手上。   萨日胜就一直盯着他编那个玩意儿,眼神愣愣的。   “你想要一个?”邢瑢问。   小萨这次没说不要。小萨脖子上挂了宝石项链,左手有戒指,右手有扳指,看起来也不穷,把阔气的派头全都戴身上了,就手腕上缺个金镯子银镯子什么的。   邢瑢把草编手链取下来,试着给小萨套,竟然套不上:“你手大了啊,手腕粗,不行,这个套不上……我再重新编一个。”   草编的小玩意儿,维持不了一天半,很快就枯萎了黄掉了……邢瑢低头重新编草绳的时候,默默地弄开了自己原来戴的红水晶手绳,把那根六股红绳和辉腾锡勒的草编在一起了,重新编一条更粗的手链。   俩人挤坐在一起,玩儿这些幼稚无聊的东西。小萨的长发被风一吹,就扑到邢瑢脸上。   邢瑢把红绳给对方系在手腕上,系结实了:“成,就这样。”   小萨挺开心,露个笑模样。开心也就这么简单的事。   “别随便就扔了啊。”邢瑢还是忍不住提醒对方,“那个坠子不是石头,是真的红水晶。”   “很贵的?”萨日胜问。   “也不是很贵,”邢瑢笑说,“但我戴了很久了。”   黎明时分,草原的天光很美,周围笼罩一层朦胧的紫雾。萨日胜扒拉开篝火的残烬,看着橘色的暖意一点一点燃尽,对邢瑢说:“如果收下礼物你开心,那我可以收下。”   邢瑢无奈地一摊手:“对不住了,礼物我已经给扔了。”   萨日胜一愣:“扔了?”   邢瑢坦白道:“你都不要,我挺伤心的我就给扔了,就扔在你前天洗澡那个湖里。下回你再去洗个澡,你自己去捞吧,没准儿还能捞出来!”   小萨露个微微遗憾的眼神,扔了啊……然后又沉默了许久。   凌晨,萨日胜骑马带着邢瑢,悄悄把人送到宾馆附近,看着邢瑢翻过景区栅栏。   邢瑢回头冲小萨挥挥手,绽开很俊的笑容,说:“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你特别特别好。”   小萨在马上点点头:“再见。”   “可能不会经常再见了。”邢瑢很努力地笑,双手合十,“祝你平安喜乐,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没有烦恼。”   很怕被闲杂人等看到惹出是非,两人左右四顾了一下,惊弓之鸟,都不敢久留。   分别因为太匆忙,更觉意犹未尽和惆怅,各自回头匆匆看了一眼。   邢瑢回头的时候,看到的是小萨驰马的背影。   小萨回头的时候,看到的是邢瑢低着头往回走的样子。都没有能够让视线碰上。   马蹄声紧,跑出去就很难再调头回转,背影在草原上迅速消失,与天际融为一体,就这样分别了。   裴琰这后半夜至凌晨也没怎么睡好,牧民老大爷回来了,他和庄啸被迫分开两个被窝。   好像是庄啸帮他匆忙穿好衣服裤子袜子,盖上毛毯和羽绒服。   他艰难地侧过身,背对门口方向,浑浑噩噩地迷瞪过去,浑身像散了架被人拆了骨。这一趟肉搏的后劲儿十足,不断侵蚀他骨节缝隙和身上每一块肌肉,浑身酸痛。   早晨,牧民老大爷出门打水打鲜奶的工夫,庄啸睁眼,迅速翻身钻进裴琰的被窝。   还带着宿醉的余波,一动就头疼。   庄啸从上面瞄了一眼,某人好像还睡着,于是轻轻掀开被子衣服察看。牛逼哄哄的裴大爷看起来浑身都是伤,肩膀、后腰和屁股上竟然有瘀青,还有许多暴露亲密关系的齿痕,手指的掐痕……   庄啸从后面环抱住人,亲了亲脸,亲到嘴角时,裴琰睁眼含住他下唇。   两人再次相对,这回都醒了,四周天色明亮,看得真真切切。   看了半晌,都说不出话,不知说什么,装醉都不行了。   昨晚真是喝高了,都疯了吧……   庄啸蹙眉,神色间略沉重:“生我气啊?干吗背对着我?”   裴琰翻了翻眼皮:“什么啊……屁股疼,我只能侧着睡。”   他咬着衣服忍疼忍了半宿,当然不想让对方瞅见。   庄啸垂下眼:“对不起啊。”   “干吗对不起啊……” 裴琰转脸又笑,“你丫下回对我下手轻点,成吗?”   这话又显得暧昧,一夜偷情,都意犹未尽,立马就想要有下一回。   “以后多疼我一点,成吗?”裴琰脸色发白,笑得还是张狂邪性,半死不活得但气势不能灭。   多疼你一点。庄啸轻贴上他的嘴唇,真是一团乱麻……   吃早饭时,裴琰借口昨晚上感冒着凉了,侧卧着赖在被窝里,庄啸把粥碗、奶茶碗和糕饼端到他面前吃的。   因为他就没法坐。蒙古包里大伙都是席地而坐的,全身受力点倘若都压在他的菊花上他简直要死了!   牧民老大爷和小萨应该是都没看出来,或者这些人看出来也不说。这个天生淳朴内向不爱多话的民族太招人待见了,绝对不乱嚼闲话八卦,让人耳根子特清净。小萨仍是盘腿坐在铁锅前煮奶茶,今早看起来心情愉快,笑得傻乎乎的,一笑就露出半颗虎牙,竟然还吹了好长的一段民谣口哨。   小萨把袖子卷一卷,再掖一掖,把红水晶手绳掖在里面。   全剧组趁着天光明亮,晴朗无风,集体拔营启程。车队浩浩荡荡,往呼和浩特机场方向进发。硕大的金色的太阳浮在天边雾气中。   邢瑢的团队人员是凌晨发现这人不在房间,吓坏了,下楼找一圈也没有,顿时发慌了,又不敢冒然声张,嘀咕这人是不是抑郁症犯了?别出事啊?   不一会儿,邢瑢从宾馆后门溜上楼去,带着一身寒气,吸溜着两行清鼻涕。   问他去哪了,邢瑢当然不说实话。   助理嘀咕,不会是跑出去找熟人了吧?   经纪人大惊失色,瑢瑢你不会真的跑出去找那谁了吧?没让狗仔拍到你跟那谁在一起吧?!   邢瑢翻个白眼:“哦?我以为你们特盼着我被人拍到点儿什么呢。”   他团队策划和经纪人当时异口同声,别扯淡了,那得看你是跟谁被拍到。你跟一个武师扯上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掉你身价,会被圈内同行笑话。你跟谁谁闹绯闻,这人是男是女,都无所谓,这年头观众就吃俩男的,你要是能搭上庄啸那样的大牌算你有本事,不用花钱买热搜都肯定是头条、热搜,但你不能倒贴个十八线啊。不对,十八线都算不上,那就不是正经的演员,就是一个武行替身,白被人家蹭热度打知名度了,你自己掉身价,懂吗?这圈子就这样现实,人心都是气人有笑人无的,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周围虎视眈眈的一双双眼睛,时刻准备着奚落群嘲,落井下石。   邢瑢一张接一张地从抽纸巾,用力地擤鼻涕,然后揉烂纸团,毫无留恋地抛进纸篓。他冷笑一声:“多虑了吧?甭替我操心,以后再也不会见着他了,你们都放心吧!   “都走啦,回北京了,档期都满了,还要筹备下一个剧组呢。”   ……   集体发车的时候,瑢家经纪人往前方瞄了一眼,不甘心,小声嘀咕:“你看吧,裴小光头在谁车上赖着呢?这小子,哪有好处他往哪钻,平时满不在乎、大大咧咧、无所谓红不红的,都是装的。他最知道怎么能红,这几年没人比他红得更快的,一步一步毫不费力气。”   裴琰确实想在庄啸的越野车上赖着一路。   但庄啸坚决让他下去,让他回他自家助理开的房车上趴着。   庄啸说:“我这车是野外开的,座位硬,硌你屁股,你去你车里睡觉。”   裴琰翻翻眼皮:“不用担心,我皮糙肉厚,我屁股比座位更硬。”   庄啸说:“你车里零食不都吃光了么?车厢都腾出空了?你去你自己车里睡觉。”   裴琰小声说:“就跟你在一起,我跟你睡觉。”   庄啸面无表情,用眼神盯他:“滚回你车里,别老跟我这儿赖着。”   “好——么——我滚。”裴琰拍着越野车坚硬的后座,感慨道,“哎呦,我看以后谁还敢说你岁数大了不成了进棚老用替身不是真打,一群没长JB的瞎扯淡……他们都没试过,你忒么绝对都是真打真操,呵呵呵呵……”   裴先生的浪笑在草原上回荡,远处人都不知这小子傻笑什么呢。   庄啸脸上五味杂陈,终于还是被逗乐了,唇边闪出酒窝,侧面让晨光镶了一层很好看的颜色。   不管前路怎样,他们终于要回北京了。   …… 第四十五章 故宫   深秋的故宫,雨后天空如洗,石板地上的水光倒映出大殿的影子。   凌晨就起来集合,在化妆车里加班加点地化妆、换戏服,工作人员沿着乾清宫一侧的宫道鱼贯而入,趁着早上游客都还没进来,拍完他们今天要拍的镜头。   《龙战天关》剧组是把外景地戏份杀青了,回京之后,需要在紫禁城里补拍朝堂和深宫大院的镜头,就算全部结束拍摄。   裴琰站在宫道旁边,一个巨大的水缸前,弯腰往里瞅着:“啧。”   庄啸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干吗呢?想跳进去?”   裴琰:“哪能啊,缸里面有水的。”   庄啸:“跳进去再游啊?”   裴琰抬头瞟庄啸:“昨晚儿在浴缸里游老半天了,我都变成鱼了……都快长出腮了……”   庄啸也淡淡瞟着他:“你这条无鳞鱼真好看。”   裴琰无耻浪笑:“无鳞鱼都肉细好吃。我肉细吧……我好吃吧……”   庄啸微微地用眼神赞同:“特好吃。”   拍摄间歇,悄悄说几句亲密的体己话,别人都没注意他俩在聊什么,听到了估摸也听不懂说的什么。   昨晚去庄啸的公寓睡的。本来想去裴琰的房子,但是熟知他在三里屯住家地址的狗仔队太多了,附近往来的都是明星和各路娱记,还是怕被人看见,饭都没敢在外面一起吃。后来裴琰开车悄悄溜去春秀路,去到庄啸住的地方。   裴琰认为梁有晖装修出来的这个公寓,品味是真的不错。那小子也没别的本事了,就是会享受,会生活,家里东西样样都是奢侈舒适的高档货,卧室里飘着湿润的暖风、香薰和环绕立体声轻音乐,厨房是全套德国电子灶具厨具,洗手间里还有个超大号按摩浴缸。   裴先生像一条大鱼,在浴缸里摇头摆腿,跟庄啸说:“这个浴缸,玩儿3P都忒么能盛得下,真——爽——啊!”   为这句话,他当晚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他在浴缸里游了好几个来回,头被抵在湿润的马赛克墙上,撑着墙壁和浴缸边沿儿,满面水光地惨叫粗喘,仍是跪姿……他皮肤算是比较白的,被塞外草原上强烈的紫外线宠幸了俩星期,后脖子和手臂晒出一层暗红,但是身体一些只有自己人才能瞧见的地方,比如屁股、大腿,还是很白的。   光着身子在水里颤动,一条大白鱼似的,后腰的文身覆着一层水膜,很诱人……庄啸把视线从裴琰穿戴严实的戏服领口处移开,忍住不去看对方,不去制造幻想,这样的关系,也是要他命了。   庄啸冷眼问这人:“你跟谁玩儿过3P?”   裴琰老实招供:“没有,跟谁也没玩儿过,我就看黄片看过那种好几个人的。”   庄啸调开视线:“无聊。”   裴琰抛个眼儿,小声说:“特别刺激,你想看么?下回去我家,一起看啊,边看着边做,爽一个。”   “我没兴趣。”庄啸对GV那些东西确实没兴趣,觉着插来插去乱搞的有点恶心。   “……”裴琰看着对方的眼,“那你对我有兴趣么?”   “有。”庄啸回视他,没必要掩饰感情。   被莫名揪了一下的心,又不太稳当地落了回来。两人的影子双双落在宫墙下的大水缸中,脸上都荡漾着涟漪……   庄啸今天就没有戏份,江湖大侠怎么会出现在紫禁城里?他的镜头全部都杀青了,来故宫“游玩”就是陪着裴琰,是另一种形式的“探班”。   拍到其中一个镜头,需要岑公公吊着威亚从墙檐上方飞过去,飞到宫道正中,虎扑伸爪,很嚣张地一爪揭下一块人皮。   特效组帮裴少侠穿那件威亚衣,裴琰自己在后面扽自己的威亚裤衩。   他跟助手说:“太紧了,弄松一点。”   特效师傅说:“松点儿怕你出溜了不好做动作,你还是比较瘦。”   裴琰皱眉:“勒太紧了……不舒服……”   特效师傅说:“不紧啊,以前都是这么勒的!”   裴琰无奈地惨笑,以前确实是这么勒的,以前老子前后那些地方也不肿不疼啊。   庄啸默不吭声地走过来,帮他在后面捣鼓了一会儿。裴琰回头五味杂陈地盯了庄啸一眼,您活儿太壮了,手指也糙,来来回回前后夹攻,快弄死我了……   正式拍摄的时候,裴琰飞起来一劈腿“啊”的一声,表情都歪了。   “咋了啊,抻着你的筋了?!”导演一脸莫名,吼他。   庄啸在一旁蹲着,用眼神给裴琰示意:你用替身吧。   导演纳闷呢:“怎么了琰宝儿?胳膊腿都不会打了似的?”   裴琰顶着一对大黑眼圈:“嗯,今天状态不好,重新来吧。”   他总不能照实说,昨晚儿在床上被人操了,一劈腿就抻着我的小花瓣儿了,疼。   庄啸蹲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叼着一颗没有点燃的烟,眼神歉疚:我替你上啊?   裴琰回他一个眼神:算了吧大侠,咱俩就没法互相替身,咱俩太不像了,什么什么都不像。   什么和什么都不像的两个人,怎么这么来电,这么合得来呢。   又有车开进来,说是嘉煌的大老板特意进故宫来探班的。穿着风衣的高大身影在宫殿门口一晃而过,周围簇拥着不少人,很热闹,就跟皇上驾临乾清宫似的,呵。   庄啸走开了,就没打算凑过去,没打招呼。   他在故宫几个宫殿之间的甬道上行走,举相机拍下一些美好的照片。雨后宫殿静静伫立在淡青色的背景布中,朱红色宫墙显得壮丽而沧桑。   不止一家媒体听到风声进来采访。已经在帝都的地界,要绕开媒体就是不可能的。   “在拍风景照吗阿啸?有几年没来故宫了吗?”话筒已经递过来。   “随手拍几张,”庄啸垂下眼摆弄相机,“很多年没来过。”   “《龙战天关》杀青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呢?”娱记追问。   “回美国。”庄啸语气淡淡的,对记者客气但没表情。   “你有打算回京之后这段时间陪伴家人吗?在北京你有哪些圈内朋友打算一起聚……”好几支话筒横七竖八杵在嘴边,每支话筒为了抢镜都自带一个巨大的LOGO,在镜头里互相推来挤去。   “没有。”两个字回答了以上两个问题,让一堆话筒挤来挤去白费力气。   “就很快回去了吗?咱们影迷观众毕竟盼了这么久,你还打算以后继续在国内接拍电影或者电视剧吗?”娱记追问。   “没打算,不会再拍。”庄啸回答得很清楚。   拍一部就够了,一部戏就让他无法预料地陷进去不能自拔,冷淡矜持和自制力都是个瞎。   在媒体眼里庄啸这种人也很不好搞。好像是有问必答,礼貌克制,不发火不吼人也没有砸过狗仔的车,而且,庄啸发现女记者往后倒退时差点儿失足踩下台阶,眼明手快地一个绅士手扶住记者,避免对方摔倒。但是,再多一个字也抠不出来了。采访庄先生就好像面对坚不可破的一堵高墙,外人无论如何砸不进去这堵墙的。   裴琰没有听到庄啸接受采访说的这几句话。   他终于拍完那组空中劈叉的高难度镜头,剥掉威亚衣,从捆绑状态中解脱,下半身顿时松快了。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几个大步跳下大殿台阶,远远地寻觅庄啸在空场中间的身影……   故宫里有一间文创店,卖那些有特色的文艺风小玩意儿,网上卖得特火。庄啸进去溜达一圈,出来了。过一会儿,裴先生也进去溜达一圈,出来了。   银杏树的落叶残雨之下,几只放养展出的梅花鹿在院落里漫步寻食,顺便向游客卖萌。   庄啸靠在宫墙下,一身便装,仍是长袖高领恤衫、烟色工装裤和高帮靴子,向眼前人递个小礼物。   裴琰还穿着戏服,没卸妆,一脸桃红柳绿,脚步都带着兴奋劲儿,一团火似的蹦到庄啸面前。他一瞅,笑道:“什么啊?又送我礼物啊?”   “随手买的,觉着挺像你那傻样儿。”庄啸说。   打开包装盒,是一个大明朝锦衣卫的陶瓷小玩偶,站在笔筒上的,故宫出品,相当可爱。玩偶穿着红色飞鱼服,提绣春刀,鼓鼓的包子脸上涂着桃花妆,努眼噘嘴卖着萌。   “哈哈哈——”裴琰笑出声,把玩偶摆在自己脸旁边,“像我么?特像吧?”   庄啸忍不住伸出手,照着那张脸狠狠掐了一把。掐完又赶紧四下环顾,不该在外面动手动脚,就是忍不住。   庄啸看着冷淡,却很喜欢随手送他东西,逛到什么店都会想着他……这让裴琰在深秋凉意中尝到温暖,也了解对方大概是个什么脾气。   裴琰递出一件东西:“我刚才也顺手给你买的。”   庄啸展开一看,一块丝绸手帕?   手帕十分精致,绣着武侠风格的云山图案。庄啸皱眉:“干吗给我买这个,平时也用不着。“   “用得着啊,我刚才就刚用过……”裴琰眯起双眼,“刚才突然特想你,就去厕所撸了一炮,就用这个撸的。这上面有我的精液,你留着闻吧。”   庄啸:“?!”   “细细滑滑的,撸起来特别舒服,不信你下回试试。”裴琰一本正经地打黄腔。   庄啸蹙眉盯着手里这块手绢,低声骂一句“我操”。   宫墙下一阵窸窸窣窣不可言说的笑声。   庄啸一招“倚马问路”掏了裴少侠的小腹,然后一手勒过来咯吱他痒肉。裴琰立刻蜷起来求饶……   “真浪……我不用撸,我就撸你。”庄啸骂裴琰,却绷不住想笑,出门不小心总是碰见这个神经病。   “逗你玩儿呐……”裴琰笑着说出实话,“刚才在店里看中一套茶具,我觉着你会喜欢,我让他们直接走快递了,寄到你家,你等着收快递吧。”   ……   傍晚下戏,剧组人员收工各回各家,约定明日凌晨的化妆时间。   三里屯步行街,一家高档咖啡座,比较安静。某娱乐时尚杂志提前约好这个专访,还给庄啸拍了几张窗边独坐品尝咖啡的侧影照片。   美版《醉拳》很快就要进入大陆公映的宣传期,杂志采访主要就谈谈《醉拳》和《龙战天关》。   内部的小范围点映,北美影评家评价还不错,并且强烈认为《醉拳》会提名本年度各大影展的最佳动作设计。东方的武术动作独特、唯美、洒脱,再配合好莱坞的特效大场面,尤其是关底两场打斗,海战一分多钟的“死亡之舞”长镜头以及悬崖峭壁上屋顶翻滚倾斜的一大段打斗,在以往电影都不多见,新颖而且惊险。   庄啸说,确实有点期待,如果能拿到提名当然高兴,这部片子武打部分能够成功,能受到认可,不仅是庄家班动作指导的能力体现,也是另一位主演裴先生的功劳。   面对记者,庄啸实话实说:“这部电影,只有一小部分是我打的,其他绝大部分的真功夫镜头,都是裴先生打出来。他做得非常完美,非常漂亮,再好的动作设计假若没有演员去呈现,没用,观众也看不出来有多么好。”   但裴琰只是反派二号,戏份并没有十几分钟啊?杂志主笔就此感到疑惑,又把问题重新确认了一遍。   “他就跟演男一号也没什么区别了!”庄啸一脸淡然,随后直接爆料,“名声都让主演拿走了,但主演的几乎全部打斗镜头,在片场的摄像机前,是裴琰打出来的。胳膊、腿、一招一式,都是他在打,后期在电脑上再填补修饰,给他换个头而已。   “最后两场关底之战,最精彩的打斗部分,都是他一路在打,从海里打到陆地,再打到山上,带病还在坚持。”   杂志主笔问他:“庄Sir,你会怎样评价你在连续两部大制作功夫片里,与裴琰的合作?”   “合作很好,都很愉快。”庄啸认真地点头,“老裴是我在片场里遇到的,最出色的对手和搭档,以后或许都很难再遇到这么难缠难对付的人……他打架总之是个天才。”   他就是想夸裴先生。   直白的,真心的,由衷的。为什么不能夸?不应该夸一夸吗?   第四个季度大家都很忙,各家都在快马加鞭追收益绩效,以及筹备贺岁专场,杂志主笔赶场子似的跟庄先生匆匆道谢告别,咖啡座的经理和服务员赶紧一齐过来,送上咖啡,顺道再求个签名合影。   庄啸都一一满足要求,自己匆匆吃掉两个三明治算作晚餐,就这几分钟工夫都有人专程找他,径直就坐到他对面,是“嘉煌兄弟”旗下制作公司的策划和导演。   这类情况最近太多了,无数个剧本和合作邀请压上来找他,还有很多由包小胖直接挡掉了还没砸到庄啸头上。庄啸瞅一眼牛皮纸大口袋中厚厚的剧本,客气地婉拒,最近就没有留在大陆拍戏的打算,不会接。   对方笑容可掬先就讲了一堆话,庄先生您好歹先看看剧本啦,主角是双男神配置,都市职场娱乐圈题材,风格简明活泼,拍摄节奏快,周期又不长,片酬给的又高,这一笔片酬赚得很容易啊。   庄啸打断对方,摇头,真抱歉了,你们觉着这种剧适合我拍?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呢?庄先生您形象英俊,梳长发,穿上西装,挺拔而富有熟男魅力,您很可以的啊!我们这个项目非常希望能邀请到您,您就是热度和票房的保证。   最后这句才是关键,要的就是当下的人气和热度,把观众忽悠进电影院。   都市娱乐圈电影,职场男欢女爱,洒狗血的感情纠葛,没任何深刻内涵或者对功夫的要求,剧本可能都没修好,临时搭建凑人,就是那种快餐式剧组。   但这类轻松无脑的都市言情片还挺赚钱,近年大陆票房总榜前列有好几部是这个类型。   策划突然凑近,以那种眼神瞧他一眼:“庄先生,我们希望邀请到您,也是因为,另外一位男主,公司已经属意让裴琰来演,就由您二位扮演一对娱乐圈搭档,太合适了!您也希望跟裴先生再次合作吧?”   庄啸挑眉:“你们找老裴演另一个男主?”   对方点头:“是啊,都是一个公司的,肯定优先定他,别人也抢不走他的角色。”   这种角色会有人“抢”?   裴琰会接这类片子演这种角色?   说给谁谁都不信,反正庄啸不信。   而且,以他现在跟裴先生的关系,恐怕其他人都不会想到,他俩现在也不会再犯彼时接演《醉拳》的疏忽和乌龙,被人忽悠了错接角色。   庄啸不动声色,把手机设置静音,一只手在咖啡桌下面甩了一条微信:【你接《美人同僚》这个片子了么?】   裴琰简直好像端着手机等他呢,秒回:【没有啊。】   庄啸:【接触过么?谈呢么?你问你经纪人有没有帮你谈,都市娱乐圈题材的。】   裴琰:【我好像听说过这项目,我们公司的吧?跟我就没关系,我怎么会接这种掉价的剧!】   跟裴先生交流特痛快,讲话利落。   庄啸又问了一句:【你公司如果非要让你接呢?】   裴先生直接开骂了:【我操见鬼了让我接这种无聊东西?这种片子直接找瑢瑢或者谁演多合适啊,谁他妈吃饱了撑的来惹我?!】   谁他妈吃饱了撑的敢惹裴大爷接这种剧?庄啸看着屏幕忍不住笑出表情。这辣脾气,就是让人待见,真可爱,真爽快……   对方在做最后一番努力,庄先生您也考虑考虑片酬?您最近档期很忙么?你也不忙吧?我们制作方是嘉煌旗下公司,资金充裕,我们片酬可以给您开到这个数……   对方在咖啡桌的一方纸巾上,写下了九位数字。   庄啸脸色冷下来。   你给我开九位数?就这么个烂片?   “这是你们嘉煌大老板点头同意的数字?”他问。   “当然,我们章总把片酬资金都批复了,就可以给您开这个数,只要您点头接剧。”对方保证。   庄啸摇头:“我不接。”   九位数“梆”一声撞上了这堵高墙,策划都一愣。   庄啸微露愠色,脸上一层铜光,冷笑说:“你们嘉煌的章总,他就不可能给我开这个数字。他一定很希望我一分钱都不拿,帮他赚回几十个亿,赚越多越好。随便一个爆米花电影给我开一亿?他开仓放救济粮么?他是做慈善的?   “合同上我还欠了你们老板一屁股债,他上门来给我送钱,可能吗?”   “……”   心里也知道,在这地儿多待一天,事情会一件一件找上门,不会放过他。   微信继续闪进来。裴琰问他:【晚上哪吃?我饿,你什么时候过来?】   庄啸回复:【你自己找点东西吃别饿着,我今晚忙,不过去了。】   庄啸起身离开咖啡厅,用帽子和衣服遮脸,驾车走人了。   “章总,他不接,没的谈,剧本都没打开看……您觉着,不然就换个人?别啃这难啃的了。”   “知道了,瞧见了。庄啸么,他是这么个硬脾气,当初就是这样,早想到了。”   坐在咖啡厅二楼角落的人搁下电话。纯黑风衣,一条长腿横在另一腿膝上。刺短黑发,两鬓露出青色头皮,下巴斧劈刀削似的带棱带角,灯下线条分明。   这外形,惹得咖啡店小妹往这里看了好几眼——以为这家伙随时要掏出一把三棱刀打劫柜台里的钱箱。   “嘉煌兄弟”的大老板,顺手也给某人发了一条微信:【琰琰,宝贝,过几天杀青庆功宴,带你搭档庄先生过来,记着啊。我很欣赏他,我想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个副本。第三男主露个酷脸,这个戏份会略多。 第四十六章 威胁   庄啸当晚独自驾车回家。   他住地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韩国餐厅。他路过时瞄了一眼,拐弯停车,去餐厅打包外卖,买了双份的辣鱿鱼丝小菜。   裴琰不是很爱吃韩餐,不吃大白菜做的普通泡菜,嘴特刁,偏偏喜欢吃这个辣鱿鱼丝。香的,辣的,重口味儿,确实比超市卖的袋装海产烤鱿鱼丝好吃。   点外卖需要报名字,他从来都是写他经纪人包小胖的英文名“Ben”。   餐厅人很多,为了这份外卖,庄啸在门口等位的长条椅上,坐了二十分钟。   从旁边抓了两张韩餐介绍海报,其实一个字都不认识,不是拿来念的,他是拿来挡脸的。正面挡一张“参鸡汤”,侧面挡一张“土豆排骨锅”,坐在角落位置。   终于等到了,前台拎着那外卖叫名字,犹豫了几秒钟:“笨?……笨?……发音是不是笨啊……哪位呀?”   庄啸举着“参鸡汤”挡脸,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一声不吭,拎了饭盒调头走人。笨就笨呗,恋爱中人可不就是脑门上写个“笨”么……   这都是那帮不省心的瞎起哄,给包小胖起的英文名。本来说要叫“包子”,英文就写成“Bun”,包小胖坚决不同意觉着太蠢,给改成“Ben”,结果还不如原来那个。   他的生活起居及其简单,身边本来也没什么人,现在就是裴先生了。所谓庄家班又不是个签约公司,就是一群拜把子兄弟,没有合同约束,平时在各个剧组拍戏,做武指、教练或替身,不会常年摽在一起。回北京后,庄啸去过医院的康复中心,看望一眼正在恢复肌肉反应但仍在昏迷中的勒图,陪了两夜,剩下的时间,也就是想一想裴先生。   晚上也没约对方,但看见裴琰爱吃的东西,就想买点儿。   这也算是一种有距离感的“陪伴”吧。   外卖餐盒放在副驾位上,庄啸拐入公寓的地库。   夜上华灯,地下车库里偶有个别车辆进进出出。这种高档小区还比较安静。   在自家车位里停了车。今天旁边那辆车停得极其糟糕,直接压了左边线挤到他的车位,逼得他也只能往左边靠。他伸手拿餐盒,旁边那辆车跟记忆里这几天停的车不太一样,完全不是一个型号颜色。这是一辆土豪品牌的房车。   他抬眼,对方也正好按下车窗,与他目光相碰。   板寸发型穿黑色风衣的人,在车里对他微微点了个头。   手机也震动了,一条短信闪现在手机屏上:【庄啸,几年不见。】   庄啸下意识一转钥匙点火启动了。车库里另一头有一辆车突然倒车,横着穿越一条车道,就在他车尾处急刹,制造出尖锐的摩擦,将他的车结结实实堵在车位里。   庄啸回头瞅了一眼,拔钥匙,顺手从车座下面抽出一把扳手攥在手里,面无表情地下车。   信息再闪:【就是找你聊聊。】   庄啸拎着扳手转身就走,贴着墙边大步疾走,然后就看地库入口处又进来一辆黑色房车,在他面前堵住那条入口的方向。   庄啸轻声骂了一句,转过身。   手机再闪,字里行间很轻松:【阿啸,我是琰琰的老板,琰琰也是我的人。我不会怎么着你,你上车来。】   ……   庄啸平时不带保镖,身边没有经纪人团队前呼后拥,他就一个人。   对方下车了,也是试图解除他戒心,往他车边一站,很有风度地示意,过来聊聊。   没有过分剑拔弩张或者互呛,没必要的,双方都上车了。安静的车厢,因为无形中带棱带角的气氛,显得有些闷。   这位确实就是裴琰的老板,他们嘉煌兄弟的章总,大名叫章绍池。   这位章总,跟裴琰自己工作团队里的策划章欢完全不是一个人,没亲戚关系,就是碰巧同姓。章欢当初进嘉煌工作,可能也沾了跟董事长同姓的光,外人经常以为这俩沾亲带故,章欢就牛气了,挺乐意受到这种“误会”,至于章绍池乐意不乐意就是另一回事。   打开车窗透气,互相递个烟,章绍池还管庄啸借了个火。做老板的自己身上不带打火机,只等别人递火。   “我只跟看得上的人抽‘交际烟’。”章绍池说,“琰琰不抽烟,他不能陪你抽,那我就陪你抽一根!”   脸上淡淡一层冷光,下巴刮得跟鬓角一样干净,这个人都看不出年纪,实际上应当四十岁左右。   “阿啸……”章绍池就缓缓道,“之前跟你提的,《美人同僚》那部电影,你接了吧?”   庄啸说:“不想接,不合适。”   “咳——”章绍池也一笑,“什么合适不合适?我亲自来跟你提,你会接吧。”   “抱歉,章总,我真的不演。” 庄啸一手搭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   “阿啸,你不给我拍戏,你还回来?” 章绍池道。   “我已经拍了。《龙战天关》我利索地给您拍完了,杀青了。” 庄啸说。   “这样啊?咳——我说你为什么突然跑回来了。”章绍池一挑眉,笑道, “是为了给老子还账回来的?”   “是啊。”庄啸点头。好几年没有回国拍剧,就是不愿面对这些讲不清的官司。这并非白纸黑字法律合同上的欠债,是当年他爸跟嘉煌及另一家公司没有履行完的拍片合约,后来就找上他,儿子更红更年轻么,让儿子来演。人情关系上,这确实算是一桩陈年纠纷。   “哈哈,咳,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琰琰死气白咧地让你回来,他帮你拉个人情,就非要让你演‘云仲’这个角色,跟我面前好一通游说,我看他这么在乎,我就答应他了。”章绍池笑了一声,顺手把刚才副驾位上那份外卖往挡风玻璃前一掷,“辣鱿鱼条,不是你自己吃的吧?那小野猫就最爱吃这个!”   庄啸脸有点变色,视线望向一侧的车窗。   有些事情真是很考验忍耐力……   某人口中的小野猫,是这时开始给庄啸不停发微信联系。   【你采访结束了?在哪呢?还在外面?】   【过来吧。】   【那我过去找你?】   【你什么时候能到家?】   庄啸快速回道:【没到家,有点事忙,你别过来。】   他跟章绍池说:“《龙战天关》配置很好,片子出来应该效果不错,票房也许能有二十亿。章总觉着还成吗?”   章绍池点头:“但这二十亿不能算是你一个人赚到的。这片子是我们今年很大的投资,前期投入就多,外景不是钱?琰琰的片酬不是钱?瑢瑢片酬不是钱?更何况,还不知票房能不能有二十亿,你还没赚出来呢阿啸。”   “何必呢?”庄啸垂下眼睫,“都市青春片,娱乐圈人设,一个不需要技术含量的角色,您找谁演都可以演,没必要为难我。”   章绍池盯着他:“但你庄啸现在就是红——啊。”   庄啸:“……”   不会只拍这一部,这是个不断纠缠的无底洞。很多人在某部剧大红之后突然开始接令人大跌眼镜的脑残掉档片子,消费自己热度,招惹观众反感,背后都有原因和苦衷。谁看不出来哪个片子是硬货哪些是水货?   庄啸问:“您是不是也已经考虑好了,不会让裴琰再跟我搭档演这个电影。”   “当然不会。”章绍池毫不掩饰,“琰琰这么乖,这么拼,这么好使,我还留着拍别的。你也有选择,我们公司的瑢瑢或者许苒,两个小孩儿都不错,都很红很乖,你选一个?”   怎么可能?庄啸摇头:“你也不会给我开所谓一亿的片酬。”   “不会。”章绍池盯着他,“那是宣传上的口径,我给你开一千万,对外说你片酬一亿。”   庄啸猛地盯住章绍池。   他已经明白嘉煌的老板要他做什么了。   章绍池表情淡淡的:“你也不吃亏,角色很简单不费脑,两三个星期就拍完了,轻轻松松拿一千万零花钱,帮我多赚些,还你的账。对外的片酬价位,也算是帮你抬了身价,大家合作互相都有的赚,你不会亏。你看,这样成吗?”   很好的一笔买卖。   账面上给他走一亿片酬,实际只给一千万。号称都市偶像言情大制作,去欧洲、北美或者日本取景,账面上外景成本投资再走几个亿,实际都是摄影棚假景,成本可能也就百万。借助空壳影视公司,依靠当红大明星造势,宣传铺天盖地,忽悠观众进场,上映时再弄个午夜“幽灵场”和“冥币票价”的小花样,票房可以做得非常漂亮,顺利产出几十亿高票房的卖座片。   花费很少的成本,这就“洗”出几十个亿,在票房榜上放一颗小卫星。   裴琰按捺不住开始拨电话了。   庄啸迅速摁掉那个电话。   裴琰竟然紧接着再拨,小孩儿赌气一样,一定让他接。裴先生就是这脾气,庄啸也是喜欢这样性情直白不掖不藏的人。   但他再次摁掉了。   第三次拨进来的时候,庄啸拿起来接了:“喂?嗯……对不起,我正忙。”   “你能别过来吗?”   “你能别来吗?能听话吗?!”   庄啸声音略微高了,挂断,直接关机了。   “是琰琰啊?”章绍池问,一直瞟那手机屏幕。   庄啸手机来电显示出的名字,就不是个名字,显示的是“桂圆”,章绍池瞟了半天愣是看不懂啊。   两人之间开玩笑提过的,外人不会想到这个桂圆梗又是怎么一回事。有时互相嫌弃地叫外号,庄啸就喊“桂圆你过来”,裴琰回敬他一句“龙哥”。   章绍池重新递给庄啸那厚厚的牛皮纸袋,里面是剧本,眼神示意:“你自己考虑考虑,我等你回复,老子还是希望你能接下,合作么!”   庄啸客气且坦率地问对方:“我不接会怎么样?您就直说吧。”   “咳——”章绍池一挥手,“不会把你怎么样,老子也这么多年过来了,不来那套硬的。我从来都是给别人送利,不给别人送刀!大家都有好处的事儿干吗不做,你看着办。”   这人突然一笑,笑得突兀而夸张:“阿啸,你躺在床上那位小兄弟,我也听说了,挺遗憾的。请的两位大夫我都认识,当初就是我帮琰琰他家介绍的有交情的熟人。琰琰这么招人疼的!”   庄啸:“……”   章绍池微笑道:“阿啸,你要是真不愿意拍,从哪来的,麻利儿地给我回哪去,就别在大陆待着了,什么片子都拍不成的。”   话已经说这么明白了。   一切都在彬彬有礼平心静气的氛围下进行,不会轻易翻脸。   你是观众心目中再大的角儿,你也大不过在这块市场上运作整个影视圈的这些人。   章总开门下车走人,黑色风衣在车门边一抖,目光映铁水,脸型如刀削。这人早年也是硬汉风格,经历丰富,退伍之后开公司做生意,人脉很广,把生意做到很大。   章绍池临走,一肘撑住车窗上沿又说了一句:“我刚才在车里,让我秘书把你这公寓地址发给‘雷行’的狗仔了,以后就别让琰琰再来这儿找你。小孩儿红一把也不容易,又生病又见血的,别让那些人拍到他怎么样了。你说呢,阿啸?”   庄啸盯着对方,点点头:“不会,您放心。”   章绍池回自己车上,司机发动车子。   他随手又发了一条短信,发给裴琰的:【吃饭了么?开车慢一点,别开得太野。】   一条语言秒回过来了,裴琰火气很大地说:【您是我保姆啊?!】   章绍池听着这语音,皱眉往后仰了一下。对长辈真没礼貌,小野猫……   庄啸坐在车里片刻,转钥匙想打火,出去兜个风。就这工夫地库里又是一阵尖锐的转弯声和刹车声,横冲直撞得。又一辆车直奔他这车位,直接往他车后屁股位置一塞,挡了个严严实实。   裴琰风风火火地下车,直冲庄啸的车,第一眼找庄啸,第二眼就找车后座有没有哪个小妖精——就是一脸正牌大爷冲回家捉奸的表情。   庄啸车里没别人了,没有奸情。   庄啸一手仍搭在方向盘上,拔下钥匙,望着他,怎么着。   裴琰顿了一下,有点尴尬,有点委屈:“你不是忙么?不是没到家么?”   庄啸拿过挡风玻璃台上的外卖餐盒:“辣鱿鱼丝,路上给你买的。”   裴琰接过饭盒,还是不爽:“你竟然挂我电话……你还关机……干吗啊?”   庄啸说:“很多人都知道我住这里,以后别来了。”   裴琰说:“我想见你啊。”   ……   就是想见。   但凡有一天见不上面,就好像白天在片场里吊着威亚就一直没给他放到地上,他就一直吊在半空中吊着呢。   梁有晖这间公寓里,这几天迅速就填上了裴先生的各种印迹。   以前卧室床边只有一个床头柜,彻头彻尾的单身汉配置。   当时从内蒙回京的路上,就在飞机上,庄啸从网上扒拉出来一堆家居网站,挑选床头柜样式,悄悄问裴先生:“你喜欢哪个风格?”   裴琰说:“我就喜欢简单款式,能装点必要的东西。”   庄啸问:“你一般需要装什么东西?装多少东西?”   “我还能装什么?”裴琰一乐,“我文化人啊?我还睡前捧一本书我读诺贝尔数学专著啊哈哈哈……咱不是那个人设,床头柜又不是书柜,又不是冰箱,就是装个小玩意儿,避孕套啊还有香味的果冻的那什么,还有纸巾盒,我就装这些,必须要用到的呗。”   庄啸于是在网上下单,家具直接送货上门,在卧室里凑成一对床头柜,一对台灯。   裴琰进屋闻了闻:“没有烟味啊。你现在在家都不抽烟了?”   庄啸说:“也抽。”   “厕所抽?”裴琰探头到洗手间里闻闻,“没味?”   庄啸脸上露出笑模样:“你猜猜?”   裴琰四处寻觅,绕了一圈,最后一看阳台角落地上的一个圆形蒲团垫子:“哎呦,这可怜的呦……”   裴琰转身抱住了人,把脸往庄啸脸上蹭:“谁说自个儿不会疼人来着?这么体贴……”   庄啸体贴他就只在阳台上抽烟了,但站在阳台上放风又怕被有心人用长焦镜头偷拍到,于是每次都猫着腰进阳台,席地窝在角落里抽烟,手边左拥右抱一盆巴西铁、一盆龟背竹,还据说都是能净化空气的植物。   龟背竹后面藏了一只烟灰缸,里面有几颗烟头。   这样,房间里就很干净。   之前一天在这里过夜,做完,出浴缸,事后,裴琰凌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被窝里就他自己,没人亲亲抱抱他,简直气坏了,精力充沛地又想吼人。   “爆栗子”刚要爆炸,一伸脖子,低头一看,他床下,地毯上,躺着庄先生。   庄啸卷了一个薄铺盖,躺地毯上睡的。   裴琰立刻又心疼了:“你腰疼呢?”   他如果不在这地儿过夜睡觉,庄啸就直接把软床垫撤掉,就睡硬板儿。但是他来过夜了,就把床垫摆回床上让他睡。   裴琰说:“那不然我以后睡客房?我睡沙发也成。”   “哪能让你睡客房?”庄啸说,“你现在进来就是主卧的待遇,让你睡客房你不跟我闹啊你不爆啊?”   裴琰嘀咕说:“我哪有那么不懂事了……”   环抱着腰,静静地接吻。   裴琰含着庄啸的嘴唇,轻声问:“干吗不见我?舍得不见我?”   庄啸用牙轻咬他嘴角,回吻他的脸,再吻他耳垂曾经伤过的地方。   裴琰又忍不住想笑,说:“以后别老给我买辣的东西,鱿鱼丝,蒜蓉辣酱,辣萝卜条,我准备把辣的都戒了!”   庄啸不以为然:“你能戒酒最好,你戒辣干吗?”   裴琰再吻对方的脸,亲酒窝:“吃辣的菊花疼啊,你看你那地儿就没疼过。”   庄啸:“呵……”   裴琰说:“真的,也不是我疼,辣的吃多了往外流辣油,我是怕辣着你,我怕你回头不舒服了嫌我太辣!”   庄啸绷不住笑:“别忒么扯了。”   “想么?想来么……”裴琰环抱住庄啸的腰,笑着,推着,搡着,进了卧室就是一路往床上推,“辣的,试试啊?要不要么……”   他一只手顺着庄啸裤子后兜掏进去,喜欢的方式,就这么一把掐住对方结实的臀部,用力揉捏,揉出欲望……   “不累啊?歇会儿吧。”庄啸说,“甭折腾了,明儿你还得早起集合,我还去医院看看,有别的事办。”   庄啸推开他那只到处乱摸的手。   裴琰:“……”   手都揉上了,又默默地收回来,裴琰在房间中间站着,手足无措,其实都慌了。刚才庄啸莫名其妙挂他电话他就慌了,各种想法开始绕,心里就永远没底……   他追的。   他主动送上门的,撅屁股求操似的。   俩男的,约会过夜能干什么?   都成年人了,老大不小的,难道坐在床头看课本补习高数和外语么。   互相之间已经很熟悉了,也没太多新鲜话题可以聊,见面就是缠绵做爱啊。   “你接下来进哪个剧组?”庄啸突然问。   “下周拍《暗战III》,警匪悬疑,但不离开北京,大部分拍摄就在郊区摄影棚和废工厂。后面要拍个古装玄幻电视剧,也是红文IP,挺热门的,去影视城待三个月。”裴琰坦白汇报。   “好。”庄啸点头,心里有数了,对琰琰也就放心了。无论如何不影响身边的人,不会影响琰琰。   庄啸抚摸他的脸,搂过来吧唧一下:“累,真没心情,干不动你了。你想做吗?你想做你来。”   就像是为了宽慰他的心情,用美好诱人的肉体做个交换。   裴琰:“……”   他“想做”吗?   庄啸倒是真大方,一点都不扭捏纠结,往床沿上一坐,看着他。争什么谁上谁下?你想做吗,你这么惦记着想上,你上。   他要是瞧不出来他啸哥今晚心情不好,那就真成了没脑子的不会体贴人了。   裴琰迈上去,坐在庄啸大腿上,抱了人咬耳朵:“这么乖啊?我都不舍得上你,不舍得给你破处,呵呵……去阳台,我陪你抽根烟?”   两人对视,眼神都是清澈的,清白见底,嘴唇贴在一起,享受片刻宁静,无声地吸吮…… 第四十七章 拉锯   次日清晨进组集合,这是全组正式杀青前最后一天上工,补拍边边角角的遗漏镜头。   所有人都神态轻松,心情很好,后勤组的已经杀猪宰羊似的预备庆功了。北门外的大街边上,有人从厢式小货车里往下抬零食、饮料和成箱的听装啤酒。一拨一拨人过来找制片主任,掰扯片酬尾款的结账事宜。   大牌和武行的钱,剧组最不敢拖欠,因此庄啸已经拿到尾款,可以闪身走人不露面,但他还是来了。   他就知道裴琰有时候特别敏感,小子很黏人的。   裴琰还有两个很简单的镜头补拍。“岑公公”穿过一道垂花门,有人来汇报紧急军情,大殿屋脊上正好有一群老鸹“哇哇”嘶叫着腾空,盘旋,恰到好处渲染了气氛,镜头又是一条过了。   ……   昨晚上没做。   裴琰昨晚在庄啸家,趴在床上,在网上找他想买的东西。有些高档品牌的双人床垫,是特意做成两种厚度弹性拼起来的,适应夫妇二人不同的睡眠需要。那个床垫左边硬,右边软,左边就是普通廉价的硬弹簧,右边据说是什么高级镭射记忆海绵垫的材质。   这样,庄啸睡左边,他睡右边,谁也不需要睡客房沙发。   他手快,颇有兴致地订购了这个床垫,觉着不够,又给自己家的床也订一个。   庄先生在浴室泡澡,躺在浴缸里。他就进去了,COS了一回日式温泉池服务生,蹲下给对方搓背。   裴琰问:“还要搓别地儿么?”   庄啸说:“你还会搓哪?”   裴琰说:“我其实哪也不会搓,我给别人干过这个?我给我亲爸都没搓过背。”   庄啸笑道:“辛苦了。”   裴琰瞟庄啸的脸色,随口道:“哎……你要不要去见见我爸他老人家?他提过你好几次了。”   “去干吗?”庄啸反问,“去给他老人家搓背么?……可以啊。”   就这么淡不唧儿地拂过去了,裴琰也没提第二遍。   裴大爷穿着跨栏背心,大短裤,拖鞋,在弥漫水蒸气的浴室里走来走去。偶尔变个画风,居家大男孩一般,很可爱。   庄啸从浴缸里伸出胳膊,一把拉过他了。   裴琰重新蹲过来:“大爷您要什么服务?”   庄啸摇头,抚摸他脸:“不用,就是看看你,养眼。”   裴琰面带诱惑表情:“服务不点白不点,我这儿全套都是免费的……旧式澡堂的搓澡师傅,给搓蛋的,小的也会这个,您要么?特舒服……”   他一笑,手在温水里抚摸庄啸两腿之间。   他真的给庄啸搓了。两手轻轻地打圈,揉大腿,往前打磨小腹敏感点,往后是脊柱一线,就是所谓任督二脉的位置,再绕回来,在两颗蛋那里爱抚揉弄了很久。   最后弄得庄啸实在受不了了,被揉得腰部以下皮肤都是热的,双腿酥麻,活儿从水面擎出来。   他俯身,把露出水面的勃物含了,用嘴给对方打了个飞机。   ……   庄啸在旁边没事闲得,就继续去逛园子了,随走随拍。   他戴了墨镜,混迹在清晨最早进门的一波游客中间行走,然后就被拉壮丁了,被其他游客拉着让他帮忙拍照。   不是跟他求合影,人家根本就没认出这人谁啊。很多上了年纪的妇女拖家带口来帝都旅游的,平时也不看武打片功夫片,不认识演员。   庄啸穿的休闲工装裤,几个兜儿扯吧着,裤脚磨出白毛边儿。长发松松地绑个辫子,拎着昂贵的相机镜头在广场上闲逛,你不像专业摄影师谁像啊?   庄啸很和气地,帮对方拍了全家福。   拍完一个,坏了,没完没了了,就这个大殿前的风景美角度好,一波又一波游客在这里进行到此一游的合影留念,全都找他帮忙拍照。   “欸同志,你再退后点儿成不?你得把后面这个大房子都给我们拍下来啊!”   “别只拍大房子,这人也忒小了嘛!”   “多掐几张么你,七八个人儿呢俺们万一有人眨眼了呢,你多拍个七八张,多摁,多摁!……”   “横着,你别老是竖着拍,你横过来啊!”   裴琰躲在宫门的另一侧,眼瞅见庄先生在广场上这一通忙活,被人吆喝得狗腿子三孙子似的,竟然也不发火,很隐忍很有耐性,简直笑死他了……   庄啸终于落荒而逃,拎着相机逃回来,裴琰幸灾乐祸:“拍照神器啊你,回头给我也拍几张美的?”   庄啸从工装马甲兜里,“哩哩啦啦”掏出一堆小包装的糖、饼干、辣条什么的,丢给裴琰:“人家拿来打发我的,给小孩儿的。”   “什么就给小孩儿的?”裴琰感到莫名。   “人家问我有没有孩子,我就随口说,有,家里有一个。”庄啸一笑,“就是给你的,拿走吧孩子。”   小孩儿裴大爷蹲在宫门外,叼着棒棒糖,年轻的脸映着宫墙的红和晨光的金。谁不愿意被身边人当个宝贝似的宠着啊……   全部镜头补完,趁着剧组其他人收摊离开,裴琰对某人勾勾手,庄啸心领神会一笑。   两人一前一后,贴着石板甬路的墙根走,在某个拐弯处,庄啸在后面咳了一声。   裴琰回头。   庄啸朝旁边打个眼色。   那是一个幽静的院落,他们前后脚绕进小门。裴琰刚迈进去,还没站稳,被人抓着领口扯过去。他猝不及防被捉住了嘴唇,然后是喉结、耳垂、耳朵上曾经的伤口、耳钉……   湿热温润的口腔含着他的耳朵,吻了他很久,然后再重新贴上嘴唇,四目相对,互相抚摸对方身体,慢慢平复呼吸。   清晨,大波游客还没摸到后宫这个方位,他们环顾四周。“哪位贵妃娘娘的寝宫啊?”裴琰问。   “反正是皇上睡妃子的地方。”庄啸说。   “我想睡你啊……”裴琰咬庄啸的耳朵。昨晚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一个很好的机会,纯粹是因为体贴。以前怎么没这么体贴?以前没碰到他真心喜欢的。   “爱妃您还想睡谁啊?”庄啸笑着逗他,“就凭你?”   裴琰翻了翻眼皮,噘嘴:“我是你爱妃吗?我好歹应该是正宫皇后吧?我是‘唯一’的吧?难不成你现在还敢有三宫六院?”   “没有。”庄啸说,“你有么?”   “没有。”裴琰抖着肩膀一笑,“我也就是想想,怕你打我,哈哈哈。”   “你们那位老板,章总,有三宫六院么?在你们公司里?”庄啸看着裴琰。   这话问得也不算突兀,嘉煌的章绍池是个人物,圈里流传各种八卦说法,其中有一种说法就是,这人开影视公司的,就是轻车熟路近水楼台吃遍了人间绝色,网罗佳人已经成为一项流水线式的产业。嘉煌的所有艺人,无论男女,就是章总的“三宫六院”,都是随叫随到,谁敢伺候老总不周到?   “我哪知道他没有有啊?”裴琰一脸无所谓,“我又没亲眼看见过,我可不管他们那些烂事。”   裴先生确实不像那种人……   就这么个脾气个色非主流还整天抽疯的,哪个老板瞧得上这重口味儿也是眼瞎吧。   提到章绍池,裴琰就想起这事,拿出手机翻了翻短信,跟庄啸说:“剧组杀青正式的庆功宴,安排在后天,就在我们公司大楼,你一起来吧!”   庄啸顿了一下:“我就不用去了吧。”   裴琰道:“你为什么不用去?您是主演啊。”   庄啸说:“你跟邢瑢都在,你们俩牌够大,我去不去就无所谓了。”   裴琰说:“你得去啊,肯定不能缺你一个啊。而且这次是正式的媒体见面会,几家传媒也都邀请到了……章总特意说的,让我邀请你,把你带去!”   庄啸笑了一声:“章绍池说让你带我去?”   裴琰点头:“是啊。”   庄啸摇头:“我真的不去了,你自己去玩儿吧。”   裴琰:“……”   对面宫墙下一地落叶,秋风挽不回过季的花红。庄啸说:“老裴,我想,过几天就回洛杉矶。”   裴琰:“……”   “你要回美国?”   他那时脸色就变了,没想到的。   ……   裴琰还没读到庄啸接受记者采访提过的近期计划,他还没清晰地想过这事,就没想过庄啸这么快要离开。   金色叶片扫过庄先生的脸,落在两人肩上,摇摇欲坠再随风而走,不会停留,最终被吹到宫墙不知哪个角落。美景都不会常存,花草植物是一茬接一茬,过几天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裴琰低头用脚扫着落叶,想了想:“因为最近一些烦心事么?   “网上那些乱七八糟八卦?狗仔知道你住处了?   “卢婉那事?小萨?瑢瑢?……   “还是你就不愿意在北京待着,因为你家里情况?你也从来没说过去见见你家人什么的……我也不好问你到底有什么不开心的……”   他陷入自言自语,在脑内为对方找到许多理由,哪一条都很够得上理由。凭什么拖着庄啸一定要留在这里?   “对不起啊……”裴琰说。   “你跟我对不起什么?”庄啸望着他。   “都是因为我啊。”裴琰低着头,“我都明白,你回来拍戏也是为我回来的,是我把你生拉硬拽弄回来的。你也知道我的不可告人目的,我这人是挺自私的,我当初就是想把你勾搭回来,就是想跟你在一起。”   “我想留住你,能留住你吗?”   裴琰很艰难地看着对方。   庄啸表情也艰难:“我说回洛杉矶,又不是要跟你分开,你想哪去了?”   裴琰问:“那你回去干吗?”   庄啸说:“回去开工挣钱养家!我下一部戏下个月在纽约开拍,还有一些广告和商业合同,还有几栋房子的业务……”   “接通告那是另一回事,你以后打算常驻哪里?你就不打算留在北京吗?”裴琰是急脾气的。   “我想回去。”庄啸答。   裴琰猛一回身,踹了一脚身后堆积的落叶,让落叶在眼前随风飘散。他脸冲墙站着,一阵木然,不知拿什么表情面对对方。   沉默许久说不出话,听风和叶片在身边窸窸窣窣地呢喃。   “咱俩忒么算什么关系?我是你什么人啊?”裴琰低声说。   他被一头冷水泼得有点心凉,这时才发觉有些事情不对劲,和他一门心思向往的追求的,产生严重偏差。   他以为,咱俩这会儿算是爱人吧。   你是愿意跟我在一起的?咱俩人是认真的?不是玩玩儿两天就散伙吧?   庄啸是很想宽慰人,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门钥匙,一把车钥匙,连带他家车库门的电控钥匙,一共三个钥匙,递给裴先生。   庄啸平静地说:“你可以随时过去找我,生活也没多大区别。我家钥匙给你拿着,我其中一辆车的钥匙,还有车库门钥匙。你随时过来,我的车你都随便开,我家大门和主卧门都给你敞开着……不能那么说,应该说,以后那就算‘咱家’,你看这样成吗?”   车都让你随便开了,这待遇不就跟媳妇是一样的么?   裴琰对着朱红色的宫墙面壁,一言不发,眼底映成红色。   他非常、非常失落。   失落能怎样?能哭啊还是抱着对方大腿拖住不让走?   “你当初跟卢小姐怎么分手的?”他说,“两地分居么,能长久吗?”   庄啸立刻摇头:“这根本就两回事。”   裴琰:“两回事吗?”   庄啸:“你跟别人能一样么?”   裴琰:“那你觉着两地分居时间长了就不会出事么?”   “出什么事?”庄啸看着他,很坦白的,“你觉着我这种人会去找谁结婚生孩子,还是我会出去再找个男的?你对我这么不放心?”   “那我就不会再找一个啊?你忒么怎么对我就这么放心啊?!”裴琰瞪着对方,声调就逐渐高了。   “我跟卢小姐有什么不一样?她没留住你吧,我忒么也留不住你啊。”   “我有本事留住你吗?!”   他对庄啸连续发飙说了好几句。   从来没吼过对方,两人好像还没有吵过架。   吼完了就觉着自己脾气太差,这样纠缠特别招人烦,可他就是憋不住。他在乎对方。   “我真傻逼,我还订了两个好床垫。   “你公寓里放一个,我公寓里放一个。我计划得特别美。   “赶紧把订单取消了吧,不需要了。”   裴琰低着头摁手机,庄啸一把拉住他手腕靠近他,突然心疼了。   裴琰迅速想抽开手,抽了一下没抽出来,就被牢牢攥住了。庄啸的手指从他手腕上慢慢下滑,捏过突突跳动的脉搏,摸过掌纹,最终cha入他指缝之间,跟他牢牢地十指紧扣。   都很在乎对方,也没想让谁伤心了。   他小声恳求说:“那你能去后天的庆功会吗?就当是陪我去,给我个面子?不然人家又笑话我,我CP都不来,都不赏脸,我一个人儿形单影只的没意思。”   庄啸很无奈的,点点头:“成,我陪你去。”   裴琰低头噘个嘴,一脸受委屈撒赖要吃糖的德性,庄啸立刻上手捏住他上下嘴唇,把他捏成个猪样儿捏笑了,两人互相捏着玩儿。   裴琰小声嘟囔:“还以为我昨晚给你搓热了,搓舒服了,蛋都搓熟了,你爽了就舍不得走呢。”   庄啸露出笑模样:“确实爽,舍不得走。”   方才的龃龉已经像一阵风似的过去了,两人又开启眉来眼去瞎贫的模式。   裴琰说:“今晚继续啊?”   庄啸说:“今晚我给你搓。”   裴琰说:“甭假模假式搓了,真枪实弹吧,老子今晚憋着给你破处呢!”   庄啸说:“就凭你?打赢了再说,打不赢就别想了。”   裴琰大怒:“我勒个操,你在这儿等着我呢?打不赢还不给上?你是不是特别有把握,觉着我这辈子都打不赢你啊?”   庄啸一脸很气人的表情,冷笑道:“我觉得你够呛,真打不赢,你上不来了,老子一辈子都是处。”   裴琰气绝了往后一倒,后脑勺差点磕在墙上,被庄啸伸手垫了,就磕在庄啸手上。   庄啸露出很好看的笑容和酒窝。墙根下亲密地私聊,两人手拉着手,背后映着宫墙秋色,突然在那一刹那,就有种初恋少年才有的萌动……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什么处不处的,也只有跟裴先生在一起时,竟然会生发这种心思,觉着相见恨晚,早十年怎么没有遇到?   你我都是少年时,没那么多烦心事的时候,怎么就没有遇到。   …… 第四十八章 推波   两人在红墙黄瓦之下,互相攥着手,都留恋对方手心热度。   随后庄啸又说:“记者都知道我住址了,可能会蹲守、跟拍,你别再过去了,成么?以后要见面可以再找别地儿。”   裴琰点头应了。   作为交换条件,他提出来:“晚上陪我去吃饭?约好了的,我几个朋友还挺想见见你。”   “你朋友?”庄啸不解。   “是啊,我哥们儿,特别铁的朋友,不是圈内人。”裴琰解释。   “你朋友知道我?”庄啸问。   “谁不知道你啊,影帝!”裴琰笑道。   “我是说……”庄啸的意思是,你朋友知道咱俩关系?   “知道。”裴琰轻声说。   裴琰自己在心里又绕成一团麻了,追问:“你是不是很怕别人知道咱俩关系?”   “我不是怕别人知道我怎样。”庄啸摇头,认真地说,“我怕影响你。”   说得更明白些,你比我“脆弱”。   各方面意义上的脆弱。不是我信不过你,觉着你小孩儿禁不住事,而是你所处的位置,你禁得住多少事?给你曝光了你打算怎么办你还混不混了?   太一帆风顺了,就没受过什么挫折吧……庄啸扳过裴先生的脸,又亲了一下。   “那你晚上去不去?他们从隔壁过来找我,晚上约我吃饭。”裴琰追逐着庄啸的嘴唇,贴上。   “成,见呗。”庄啸点头。   如果这样能让你开心。   男人都好个面子,有了喜欢的人就想带出来,在哥们儿面前秀一把恩爱,庄啸非常理解裴琰这种骄傲又爱显摆的心态。他绝对配合。   有一个旅游团的游客逛到这座妃子寝宫了,耳畔喧嚣热闹起来。俩人赶紧撒手,各自扭开脸,就好像校园一角偷摸幽会的一对少年,再不走就要被教导主任当场抓包了,扯乎。   ……   当晚,南城的回民街附近,小胡同里,一家很有名的老式铜火锅涮羊肉馆子。   这家饭馆是庄啸建议的,理由是:第一,牛街的老北京特色;第二,好吃;第三,这种地方娱记狗仔来得比较少吧?那些人都去三里屯SOHO高档商圈堵人,没人过来这片看起来比较有乡土气质的南城。   被人看到也没什么,一桌男性友人吃顿饭而已。   新鲜带血的羔羊肉,在大铜锅的沸汤里一搅和就熟,大口大口吃肉,仿佛又回到数日之前的辉腾锡勒,就是记忆中吃着烧羊肉喝马奶酒的痛快。庄啸还是不喝酒,用茶盅跟裴琰的朋友碰杯,就算是认识了。   庄啸和裴琰俩人都穿着帽衫,里面再扣一顶棒球帽,眼睛全部遮在阴影里,坐在饭馆里就这么个搞笑打扮,就露出一张嘴就够了,不停地往嘴里塞肉。   袁潮和王爵一开始还比较含蓄,屌丝见着娱乐圈大佬似的拘谨表情,过一会儿就蠢蠢欲动,慢慢地原形毕露,酒过三巡开始扯淡,筷子在桌上乱招呼。   “老裴,唉,没想到啊?”王爵说。   “嘛事你俩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下手这么利索?”裴琰斜眼瞪。   “可不是么,当初也不知谁在我面前特别颓丧地说,没戏,这人可直了,老子有气节的,坚决不碰直男!”王爵抖着脊背笑。   “有这回事?”庄啸突然抬眼看裴琰,“你下过这种保证?”   “啊——”裴琰装傻,“我是说,我假若碰你了,我就把这碗韭菜花麻酱喝了。”   裴琰端碗都要喝,庄啸一把给他摁下了,冷笑道:“别再有下回,别再碰别人就成了。”   “你啸哥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帅。”袁潮又看了一眼。   “是么?特帅吧?”裴琰低头蘸麻酱碟,唇边露个笑模样。   “帅得我都想求个签名。”袁潮说。   “求签名得先征求我同意。”裴琰吩咐庄啸,“不准给他俩签,只能给我一人儿签。”   “给我们签名和给你一人儿签名,这分明是两码事。”王爵拍过桌上一张餐巾纸,“给我签是往这张纸上签,给你丫签名,是往你哪儿签啊?”   时间才晚上七点,已经提前开始午夜场臭不要脸的小段子。   “你觉着应该往哪儿签?”裴琰哼道。   “往你的小屁屁上签啊。哎呀,结果发现你屁股太滑了,滑不溜儿都写不上字。你啸哥才签完‘庄’,‘啸’字写了一半发现笔画真忒么多啊。你在那儿动啊动啊,哗——哗——地喷水呢,‘啸’还没写完,‘庄’字儿都已经被水冲没了,这名字就怎么签也签不完了,签了一宿也没写全这俩字!”王爵很小声地讲,甩出黄段子。   哈哈哈——   “滚蛋……你丫才喷水呢。”裴琰小声骂,脸上却是笑的,继续吃肉。   被人挤对成这样还能笑,是因为真的恩爱。在床上就是这么爱的,他啸哥能把他一趟一趟地弄出水儿来。   庄啸瞅一眼裴琰的碗:“你真能吃麻酱,你还要么?”   庄啸回手招呼小哥:“服务员,再来两碗麻酱,您给多放点儿葱花韭菜花和香菜。”   两人在桌子下面以膝盖和小腿相蹭,眼神交流。   裴琰跟旁人瞎扯淡就分心了,筷子不小心戳到桌沿儿,一根筷子飞起来。庄啸应声就动,在那根筷子落地之前精准地接住,给他放回桌上。   王爵做了个“哇操牛逼了”的表情。   裴琰很拽地一笑:“谢了。”   袁潮指着他说:“你老公俩眼睛就钉在你身上呢,多爱你啊。”   裴琰心里特美,偷瞟一眼庄啸,特别有面子……   他们在饭桌上热聊很久,看表才九点钟,又提议,这么早难道就回酒店睡觉?晚锻炼去啊。   几人都有晨练或者夜跑的习惯,于是去到王爵做事的那家健身俱乐部连锁店。既然有内部熟人,很方便就订到一个壁球豪华包间,私密性很好。   裴琰临走特意从饭馆打包了一盒芝麻烧饼,一盒牛肉火烧。   一伙人都笑他:“你丫真能吃,你能干掉一头牛吧!”   裴琰说:“一边打球一边吃,打球很饿的啊。”   庄啸从他身边走过,附耳给他来了一句:“还饿啊?还饿我喂你。”   “……”裴琰盯着对方不知怎么接,说饿还是不饿呢?   真能撩。   跟别人他都不会脸红,但是庄啸撩他一句什么,他小腹就发烫了。因为他会切切实实脑补到“动作片”的情节,一下子就想到上回庄啸怎么“喂”他的。   一伙人心情都很好。之前曾经发生的龃龉,彼此间刻意地淡化不提了,其实那件事根本就没有解决,走一步算一步,也不知未来会怎样的……   他们在俱乐部里打壁球。一对一的,混合交叉,但裴琰永远摽着庄啸一队,爆捶另外那两位。   很快就把他俩哥们儿累得要把晚饭吐了。袁潮弯腰撑着膝盖,王爵坐地上大喘气,说,你们俩不带这样的,你俩能不要一起记分吗?谁能赢你们啊?你们这样是耍赖!   “耍什么赖?我们俩就这样。”裴琰很拽。   “再来?”庄啸用手掌轻振球拍。   “不来了。”袁潮认怂地摆手,“您两位自便,老子要歇着,我去吃牛肉烧饼!”   “就你们俩这么熊,还要联手组队参加那个Amazing Race?搞笑呢,累死对手?”王爵说的是湘江卫视邀请他二人上综艺节目的事。俞枫后来又专门给两人的经纪人都打过电话,几次三番诚邀,出场费也给到很高,搞得裴琰都动心了,节目定档在明年开春。   “让我跟别人组队?那不就是让我扛一头猪去跑综艺么?弄个猪队友,我还嫌累我还不乐意。”裴琰说。   “所以你就只能跟你老公组队。”袁潮说。   “那不就是让我扛一头猪去比赛么?”庄啸接茬。   裴大爷气坏了,嗷嗷叫着去追庄啸,抱住腰想掐痒痒肉,庄啸笑着推开他……   “唉,儿大也不中留,快去吧快去吧。”袁潮一挥手。   裴琰然后和庄啸直接对阵。壁球室里,两人来往穿梭互不想让,有时一个球能打三分钟不死球。确实累,又累得浑身舒畅,毛孔蒸出热辣的汗。   有一个球,俩人跑位挨得很近,就一错身的寸劲儿,裴琰抽过去的球从墙上弹回来,力道特别猛,“砰”的就砸向庄啸两腿之间。   “呃……”庄啸闷哼了一声,弯下腰。   “啊?”裴琰自己吓一跳,“打你哪了?”   “没事儿吧?”   “我去……我没那么准吧?”   “我怎么比那个谁,‘拖地’,比他还准!”裴琰大笑,“真不好意思啊。”   庄啸面带愠色,弯腰扶着膝盖:“你不用不好意思……你今儿晚上就饿着吧。”   裴琰赔笑脸抱住庄啸的腰,要给对方揉,又被一掌扇一边儿去了……   夜场疯练,练到将近十二点,该散场了。俱乐部里空荡荡的,非常安静,早就没其他客人了。   那俩哥们儿准备去睡酒店,跟裴先生约着明天继续出来浪。   裴琰把家门钥匙抛出来:“睡什么酒店,显得跟老子生分了?睡我家去。”   袁潮含蓄地一笑:“以前睡你那,现在不方便吧?你已经不是单身了。”   裴琰说:“我现在跟单身也没两样,我们俩很少能一起过夜。”   从壁球室出来,几人都是赤着上身,一身臭汗,衣服都是脏的、湿的。王爵从柜台里拿出几件新的白色T裇,员工制服,说:“先凑合穿。”   庄啸随口问:“哪能冲个澡?”   王爵说:“冲澡有啊,旁边那个公共浴室就可以,现在没别人,洗吧。”   裴琰瞟了一眼,心里一动,小腹仍然徐徐发热。   他拿了两件干净T恤,紧跟着就进去,回眼跟朋友说:“你们俩回去再洗,别进来!”   袁潮抬胳膊狠狠一指他,就你最不含蓄了。   裴琰还问王爵:“没外人吧?没摄像头?帮我看着楼道,别让外人进来。”   王爵用口型说:浪货!   裴琰小声说:“狗仔盯太紧,我都不能去他家,他也不愿意去我那儿……”   王爵冲他快速一挥手:都懂,快快快进去赶紧吃饱了,把你男人汁水榨干!   ……   裴琰进去,做贼心虚地先四面找摄像头,没看到。   水声伴着他赤脚走在地上的声音。他眼前就是庄啸在水雾中的后背。完美的倒三角形,结实修长的腿,好看极了……   庄啸回过头,望着他。他们在喷头下面轻吻,让水留了满脸,享受那窒息感。水花源源不断洒下来,在浴室暖黄色灯下有种致幻的作用,睫毛上都绽放出带彩儿的水光。裴琰恶作剧似的,故意把庄啸的发辫弄散,看着水从发梢流下来,沿着脸的轮廓顺流而下……   趁着那一刻产生的眩晕和大脑空白,精神意志力都下降了,裴琰脑子一热又提要求,有点得寸进尺,明天不然跟我爸妈也吃顿饭?   庄啸沉浸在余韵中,片刻的失神:“吃什么饭?”   裴琰说:“我爸妈啊。”   庄啸非常诧异地望着他:“你都跟他们说了?”   裴琰耸肩:“说不说反正他们也早就知道了。”   庄啸:“早就知道?”   裴琰:“我住院时候你去医院探过病送过饭,你自己投怀送抱跟我献殷勤,碰见我爸妈了,你忘了?”   庄啸觉着不可思议:“这样就能看出来咱俩?”   裴琰说:“那是我亲妈!”   庄啸说:“他们同意?”   裴琰乐了:“怎么说呢,他们俩应该都觉着,你简直是我能挑着的最正经最靠谱的对象,都不像我这种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明明是要夸的,从裴先生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别扭?庄啸也笑出声,又滋味难言。   庄啸说:“你爸妈是真疼你。”   裴琰追问:“那你疼我么?”   庄啸叹口气:“一定要吃这顿饭么……”   “……”   裴琰那时就知道,所有事情的进展已经太快了,很多步骤他事先也没准备好。他就是一路追着、催着、赶着,把庄啸往前拖,在这条路上放肆地、疯狂地奔跑。   反正已经没法回头了,也不想回头。这也就是俩男的,以他的脾气,如果他面前是个姑娘,他现在就搂着这姑娘出去开个记者会,约见媒体昭告天下,或者用时下时髦的方式,微博上贴张图再一艾特,“我们”,完事儿!痛快!   然后就订婚,结婚,麻利儿把人娶回家,他绝不会琢磨“你才刚红没多久啊”“单身更能吸粉”“你看那谁四十多了脸上一堆褶子孩子都打酱油了还把老婆孩子藏起来假装单身呢”。真心喜欢,为什么要藏着?为什么不能光明坦荡地告诉身边亲人,这是我男朋友,我喜欢的人。   庄啸把吃饭这事答应了,那么就是答应了,办事也很认真很正经。   第二天裴琰跟他那俩哥们儿在外面浪着,就接到庄先生好几通电话。庄啸就问他,“你的西装和领带选定颜色了么我应该搭配什么”,“你父母喜欢什么你告诉我我来准备”。   裴琰是那种比较随意的:“衣服?你随便穿啊,还要搭配?……你要穿西装?”   电话里听着庄啸在翻箱倒柜找衣服。庄啸说:“我行李里就带了两套高档西装,但一套领子是亮缎,另一套是英伦风,格子的,都是出席活动用的,花里胡哨不够庄重,不适合跟长辈吃饭。”   “哎呦——”裴琰一拍脑门,“我爸我妈又不是搞时尚的,他们不会在意你穿什么,只要是你这人就成。真的,你就用黑皮鞋配白袜子然后裤腰里露一截秋裤出来,都没关系!”   “呵呵,”庄啸在电话里沉沉地笑,“真要露一截秋裤,你爸妈一定说这是从哪儿来了一个跨国民工,坚决不能同意啊……我现在出去买一套合适的衣服。”   “唉,你真的不用……”裴琰这样说着,心里又暖了,庄啸当然是在乎他的。   庄啸又反复问他父母喜欢什么东西、有什么爱好,最后决定去城里最高档的陶瓷茶具店和皮具店买份礼物。   裴琰在电话里哼了一句:“你对我这么好啊……”   庄啸说:“别让你父母觉着失望,觉着卧槽你小子忒么这回又看走眼了,又在外边儿找个不靠谱的!”   裴琰开心大笑:“哪能啊?”   庄啸说:“我想给你长长脸么。”   裴琰特感动:“已经很长脸了。”   庄啸严肃地说:“在岳母岳丈面前得表现好点,不然将来怎么娶你?”   裴琰说:“欸,口气不小,将来谁娶谁啊?”   ……   庄啸挂断电话时唇边是带笑的,手指转了一下手机,收起,重新伸开手掌,看掌心几道白色瘢痕。原始掌纹都已经看不清走向和本来面目了,都变了。就像某人调侃的,那条“事业线”和那条“感情线”,可能真就合二为一了。   他甚至默默地做了决定,如果这算是与裴琰在一起必然要付出的代价,不就是对那些人弯一次腰、低一次头么,他可以接那部《美人同僚》,可以出席剧组的杀青宴,借此机会顺便就跟嘉煌的章总和解了……跟裴先生在一起真的开心啊。   裴琰傍晚回公寓换了一趟衣服,被庄啸搞得他也开始哆哆嗦嗦假正经,他见自己爹妈什么时候穿西装啊?   他把自己穿西装打领带的样子拍了张照片,发给庄啸:【我就这身了,你搭配吧!】   庄啸回他:【好看。】   裴琰:【那当然,我外号叫裴英俊你没听说过?】   庄啸:【裴英俊先生,具体时间地址发给我?】   裴琰回复了一个楼盘小区的地址,约了六点半。   庄啸的电话又打过来,今天格外啰嗦,问:“怎么是这个地方?”   “本来也不方便出去露面。”裴琰说,“就在家里吃,我爸妈特意请了一位做老北京菜的特级大厨,专做私房菜的,上门服务。”   “哦,你们家房子?我以为你父母一直住在天津。”庄啸问。   “不是……亲戚的房子,就临时借用一下。”裴琰道。   裴琰挂断电话时吐了下舌头,难得不坦白不诚实了一回。   他把自己倒饬利索了,给他老娘徐绮裳发了消息提醒“就说你那房子是管亲戚借的明白吗装修金碧辉煌得太俗气了别说是自己的”,然后驾车出门。路上也没堵车,他一路直奔目的地。   徐女士立即拨了电话问他:“又怎么了?这有关系么?他要求你把他名字加到咱家房本上啦?”   裴琰对徐女士的脑回路简直哭笑不得:“胡扯,您都琢磨什么呢!”   徐绮裳特痛快:“就是么,我跟你爸才无所谓房本上写谁,反正好处都是你的,你们年轻人高兴就成。”   裴琰说:“哪跟哪啊!妈您别跟我唱戏,没那回事。您待会儿见了面帮我长长脸就成,您也表现好点儿,不准讲我小时候那些糗事儿,不准说我坏话!”   “这没问题,这你放心。”徐绮裳爽快道,“我跟你爸俩人,我们什么世面没见过?   “哎小猴子,我跟你说啊,你爸今天可逗了,早上就唠唠叨叨跟我说,哎呀昨晚一宿睡不着,睡不着啊,就没睡好嘛……   “从早上就开始琢磨穿什么衣服,跟大厨点什么菜,打电话讨论半天,把人家的菜单换了三回,老觉着菜不满意……   “刚才又坐电脑前边查,我以为他是上网看股票或者收集剧本资料呢,结果,好么,查你朋友的档案资料,都演过什么片子,得过什么奖项,网上怎么评价他的,拿小本给记下来……”   裴琰感到惊悚:“我爸他要干什么?”   徐绮裳道:“你爸说,怕见面聊天时候冷场,都不知人家演过什么,那样不好。要先收集资料组织好一系列话题,这样显得比较健谈,要给小猴子你长脸呗……”   裴琰尴尬:“您二位不至于吧?你们别吓着人家!”   他爸妈比他还急,比他还心情迫切又惴惴不安似的。   因为老裴先生与徐女士以前,也从来没见过儿子的所谓“朋友”,尤其圈里乱七八糟传闻比较多,也担心着。这是头一次裴琰跟他们点头承认,有“朋友”了,那就是认真交往的对象,能不重视?   果然一家子出来的,都是一样的脾气,急得要命,对人家都上赶着的。   裴琰把车停到小区外面的胡同里。楼盘停车位有限,只有两个车位,让给他爸妈和庄啸。   他晃着手下车,然后发觉,今天自己是唯一一个空着手什么都不准备的,二混子似的就来了。   他环顾四周,用手机地图查了一下,附近有一家法式糕点,法国来的糕点师,京城独家专卖店。不想放弃胡同里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停车位,他就没挪车,大踏步飞奔下地铁站…… 第四十九章 陈迹   裴琰再次回到地铁站时,手里提着一款精致的方盒,是纸质的蛋糕匣子。下站台,乘车,再上站台,爬楼梯。   地铁站的楼梯很宽,傍晚下班的时刻,人潮涌动拥挤不堪。   裴琰戴了帽子,低着头走在人群里,被人群挟裹着很被动。他伸开长腿试图见缝插针挤过去,手里高高地端着蛋糕盒。这也就是为了哄他啸哥开心,为别人他真懒得费这份心思。他很懒的。   身边是黑压压一片低头族,在台阶上像丧尸一样木木呆呆地移动,都在低头刷屏,根本就没发现有小鲜肉明星在挤地铁。没有工作室刻意的摆拍,也没有事先向狗仔通风报信,裴琰在心里吐槽,老子连一张真正的“街拍”都混不上了,所以,其他人那些“偶遇”“街拍”都怎么来的?   他迈台阶迈得仓促,有些急躁了,身子还在后边,大长腿恨不得迈到两级台阶以上,“扑哧”,不慎踩到什么硬杆子……   哗啦——   呃——   有人就在他眼么前摔倒,他也知道惹祸了。他精准地踩到一位拄拐大爷的那支拐,并没踩到人,但拐杖往前一歪,带倒了那位大爷。   “啊!!!”   前方女士喊了一声,遭遇严重惊吓,因为那老大爷前扑时一头撞向台阶更高处那位女士的臀部。简直是一幕糟糕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手一抓抓到女士裙子,再前扑,伏地。哗啦——白光一闪,女士好像裙子整个儿掉下来了,走光了……   裴琰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下,太不像话了。   他猫腰低头,迅速搀起那老大爷,扶正对方的拐,飞速逃离闯祸现场。   蛋糕盒没撞坏,幸好。   他跑掉了,急转弯,身后已是一阵鸡飞狗跳,双方骂起来了。女士气哭,同行男士勃然大怒,一巴掌扇过去,扇了那大爷的头……   哭闹,辩解,争执,骂架……   老不死的不要脸的臭流氓你为啥扒女的裙子!!   你他妈瞎说八道谁扒她裙子老子瞅都没瞅她一眼!!   裴琰在拐弯处探出头来,无语,心虚,左右四顾。   身边一个女生走过,深深瞅他一眼,好像已经认出他,但被人流裹着走了。   然后真的就打起来了,拳头飞过去,拐杖砸回来,打作一团。地铁警察跑过来,是来抓老流氓的吧……   有点懊恼,还是良心不安,或者就是体内王霸之气膨胀,觉着爷们儿不应该这么溜了。   裴琰垂着眼踢了一脚墙根,转身,拨开人群走过去:“别打,你们别打了,我刚才……”   他挡开男的一记重拳,发力轻松把对方推开一丈远,再挡老大爷的劈山杖,被这一杖震得小臂发麻。这大爷老当益壮,还挺有劲儿啊?   “我刚才不小心撞了大爷的拐杖,把他撞倒了,然后才撞到前边那位……不好意思啊,我觉着就是一场误会。”   他解释道。   “都是不小心的,别打了呗!”   他拦在当间劝架,抬手一指那位跃跃欲试的男士:你别冲过来啊,你再过来我可还手了啊。   常年在地铁站值班的民警,瞟一眼那老家伙:“哎呦,又是您?三天两头的,这回您又惹什么幺蛾子了?”   老家伙反反复复地说:“老子没有、没有惹事,老子也冤枉!……谁忒么摸她了,她好摸吗她……”   老家伙再一指裴琰:“小子乱挤我,他、他撞我,他害我……”   一双灰蒙蒙的眼,像蒙了一层浑浊乌突的膜,嵌在深凹的眼眶中,许多皱纹凌乱交织。视线一对,让裴琰微微一愣,对方好像也一愣。一只空的酒瓶,“哐当”,从乱七八糟衣服中掉到地上……   女方愤而要报案指证猥亵,民警调解,老家伙辩解,一团乱麻吵吵嚷嚷……裴琰这时已经难说是否后悔如此诚实地留在原地,已经有人认出他了。   有个男生凑过来,小声说:“请问您……您是不是裴琰?”   裴琰哼了一声:“呵。”   男生伸过一张软妹币和一支笔:“签个名成么?我帮我女朋友签的,她特别粉你。”   一直哭着报案的女士,这时擦了眼泪,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他这里:“你是演《苏乞儿》的裴琰吗?不是整容撞脸的?你真的是裴琰?!”   围观的许多人举起手机,裴琰自己心里清楚,他脸色拍出来一定非常窘迫,一身倒饬的西装都挽救不了他邪魅娟狂高冷牛逼的人设。硬撑着上台,他抿着嘴点头:“抱歉啊,我给您签个名成吗?不然今天这事就算了,都是误会,成吗?”   “……”   签一个还没完了,丧尸男女们纷纷都活了,围上来,递本子求签。   民警同志吁了一口气,不费工夫解决了麻烦,就算你们双方调解成功了。   当事人女士身边的男士,此时估摸比裴先生更加懊恼,瞪他的眼神一定很想打他。那位男士先遭遇了女友不慎被掀裙子“性骚扰”,随后女友就遇到了心仪的男爱豆,性骚扰这事竟然被爱豆的一纸签名给私了了。   那老大爷趁人不备,沉默着调头离开人群。   弯腰拣起酒瓶,“哐当”一下,手指略抖,脚步左摇右晃,酒都还没醒呢。   空瓶子还当宝贝似的留着,可能要攒着卖钱,换更多的酒,大爷转身时双肩明显一高一低,两腿一长一短……   这人是个瘸子?残疾?   瘸子大爷瞥了裴琰一眼,没想搭理他,拨开人群赶紧离开,攀上楼梯。   裴琰迅速签完眼前的本子,搪塞掉周围的人,大步流星追上楼梯……   好不容易摆脱人群,裴琰压低帽檐,这时开始撒开大步狂追,盯着前面身影。   前面人竟然溜得挺快,动作麻利儿,瘸都瘸得特利索,在人群中辗转腾挪,贴墙角而过的那几步简直摆脱了重力,几乎飞檐走壁!牛人啊,直接去《黄飞鸿》里演“鬼脚七”都可以了……   地铁站内阴暗潮湿,许多地方墙根下有一片一片湿痕,就是尿迹,   卖唱的和瞎编故事骗钱的能人志士,在通道里各占一边,裴琰从中间踩过,他平时去哪儿都开车,很少走这种地方,路不熟,感到恍惚。   通道尽头,光线闯入视野,上下的人流自然而然地往楼梯两侧分流。正中是一道铁栏杆,把楼梯分隔开。   瘸腿大爷被追得烦了,飞身上了铁栏杆,越过走楼梯的那群人。   “……”   裴琰单手端着蛋糕盒子,迈开大步也跟着上去了,踩着铁栏杆走。   俩人玩儿杂耍似的,某种程度上也算棋逢对手,还都是倔脾气,最后同时钻了附近居民区里一道小破巷子。   “大爷您等会儿,您别跑我问您一句话!”裴琰喊。   “追什么追,滚!”回骂了一句,大爷今天也烦着呢。   “您继续跑啊我反正年轻,我不累,我等您今天跑累了!”裴琰毫不客气。   “知道你是谁……甭追了!”大爷回头又吼他一句。   “您知道我谁您还跑?您甭跑不就完了吗!”裴大爷也嚣张惯了,就不怕跟他一样嚣张的。   眼前绿光飞旋着向他袭来,一个酒瓶子劈头盖脸。裴琰眼明手快,伸手就接了。   再然后掌风一闪,裴琰下意识用酒瓶抵挡,瞬间被对方把瓶子撸走了。双掌拍门,直不楞地砸向他太阳穴,他后仰下腰躲闪我勒个操啊……   八卦掌。   庄啸之前扇他都是手下很留情的,闹着玩儿的。   这两掌擦着他脑门过去。裴琰也很灵活,几步退开没让对方打着他……   手里的蛋糕盒撞来撞去,肯定是只剩味道没有色相、只能吃不能看了。狭窄的街道里,他锲而不舍追着前面的瘸子大爷,同时掏出手机拨号:“哎你在哪呢?”   庄啸说:“在开车,就快到了。”   “你快到了?我跟你说我在路上碰见个人,一老大爷,我觉着……你回来北京见过你爸爸没有?”   庄啸没听明白:“什么?”   裴琰说:“我是说,我在地铁站碰见一老大爷,我觉着长得特别像……”   庄啸问:“哪个地铁站?”   裴琰说:“就咱见面附近的那个地铁站。”   庄啸话音平静:“我知道了,我很快到了……你离开那里,别让外人看见你。”   裴琰说:“我已经都被围观了。”   庄啸说:“你快离开。没你事,你就别管闲事。”   裴琰:“……”   他确认自己是猜对了。   他就是觉着眼熟,全凭直觉。他看过十多年前一些老电影,八九十年代的功夫片,透着浓重的时代痕迹,现在已经没人再看那种片子。   这一片地方毗邻奥运广场,最近十几年成为繁华地带,高档楼盘、会所和餐饮聚集。然而,许多新楼拔地而起的同时,周边修葺得并不完美,城市的角落仍残留着补丁式的旧房,街道阴暗,龙蛇混杂,街边都是破砖烂瓦。   这就是为什么他老妈购买的复式公寓就在附近,新开发的高档封闭社区里面,而裴琰却在这地方意外碰见另一位。   一栋灰色的破板楼,楼道的窗棱锈迹斑斑,空调机放肆地滴水,墙壁上密密麻麻戳着“空调配件修理”和“专业通下水道”的电话号码……窗口晾着粉的、绿的衣服,墙角废品成堆粗暴地挤占公共空间,还有与地铁站内类似的一摊一摊湿迹……   仿佛一脚踏入另一个世界,既贫且贱,毫无操守可言,让人掩鼻感到不快。   房门口,一排一排的酒瓶,按照容量大小和高矮胖瘦,码得整整齐齐,几乎摆出一个兵马阵势,颇有酒鬼界大家风范的气场。   瘸腿大爷静静地托起一支酒瓶,先正着托,手指拨弄几下,再抛起来反接。   其实挺容易的一个技巧动作。手一颤,竟没接住,又是刺耳的“哐当”一声,瓶子掉了,滚走了。   “手抖了吧,喝太多了?您年纪大了,别跟我们年轻的逞能耐,以后别再喝这么多……”裴琰从楼道里踱步过来,望着墙边盘腿呆坐如钟的人。   “要你管我,你谁啊。”大爷低声咕哝,跑累了,真跑不过年轻小子。   “我就多嘴关心您一句,谁也不想看您废了啊。”裴琰说。   “呵,早就废了,一摊废物……你快滚吧小子。”大爷哑声道。   “我暂时先不滚,”裴琰最不怕嘴皮子耍贱,“我看着你,等你儿子过来我再滚!”   “那兔崽子不会过来……小王八蛋没良心的才不会管老子……”大爷木然地咕哝。   裴琰盯着对方裤子下面隐约可见的骨骼变形和肌肉萎缩,又想到病床上的额日勒图,不是滋味。好歹也曾是叱咤银屏的“大侠”式的人物,如今境况就是这样。   那视线呆滞,神智不清,衣衫不整,说话不着逻辑,一看就是一坨酒糟样的人。   见到了,跟之前想象得很不一样。回忆当初偷听到的电话内容,裴琰仍然耿耿于怀,很想骂人;如今见着了,又感到悲哀。   他低头瞅一眼挤变形的蛋糕盒子,蹲下身,把纸盒放在对方面前:“庄先生,酒别再喝啦,您看您儿子多乖啊他就滴酒都不沾。您不然换个口味,吃个蛋糕?”   “……”   这天该着有事,而且事还不少,裴琰尚未等到庄啸,先等来另一拨人。   衬衫扯开至肩上,里面是黑背心和文身,一个一个都面相不善,有那么四五个人,拿着棍子跺门,然后指着庄大爷吆喝大骂,给钱啊,钱呐,知道嫖忒么不知道给钱?老家伙,你钱呐?!   您不是据说以前还是个名人儿?您还是明星吧?老赖您不知道欠债还钱吗?   酒瓶组成的八卦阵被砸个稀里哗啦,上门要钱的人瞧见裴琰:“你是他儿子?不对,你不是他儿子?你是他家里啥人?”   裴琰问,你们一帮人穷凶极恶得想干吗?欠你们什么了?   来人嚷嚷,酒钱和姑娘的陪酒钱,白玩儿啊?要脸吗?   裴琰被噎得没话说……   楼道里鸡飞狗跳棍棒酒瓶乱飞,庄啸大概是这时候来的,裴琰表情都快僵了,没经验处理这种场面,想揍人都不知该揍谁。   庄啸还是有经验的,把裴琰推到身后,面无表情地掏兜,利索抽出一沓大额纸币:“多少?够么?”   来人见着钱也不嚷了,双方都有默契,都是老熟人,点了点数,说:“真不够。老家伙精力旺盛,还玩儿双飞呢,多他妈会享受啊。”   裴琰:“……”   楼道光线昏暗,庄啸紧绷着脸,嘴唇抿到很薄,再掏兜,没现金了,于是说:“我下楼取个钱。”   裴琰拿出手机,在背后小声说:“我可以刷,网上支付就完了,省事,需要多少?”   庄啸说:“不用,我去取钱。”   裴琰说:“发个红包转账就成,你可能没有国内支付账号,我有……”   庄啸说:“用不着你。”   裴琰:“……”   那些人拿够了钱,在庄啸冰渣一样的视线中麻利儿走人,就是要钱而已,也不纠缠别的。   裴琰感慨,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体力精力不减,一坨酒糟竟还熟谙人事、龙精虎猛,嫖完了反正由儿子负责掏钱结账,这美事儿。   屋内堆满破烂,废品,以及很多酒瓶。据说这叫做“储物癖”,是一种精神疾病,用堆满空间的方式来掩盖抑郁、脑损伤、精神缺陷和生活空虚。   裴琰双手插兜站在废品堆中间,都找不到干净地儿坐,也不好直接问,你亲爹怎么住这种地方?   庄啸靠在墙边,不想讲话,用眼神回复裴琰的疑问:老家伙之前那栋房子,给谁了?再之前那个房子呢,弄哪去了?   无底洞,换谁都会身心疲惫,都会被拖垮。   “你给嘉煌拍片子,不应该啊,小混蛋你不听话……他们不是好人,不是做好电影的,那他妈就是一帮人渣……小王八蛋你去跟嘉煌的人拍片子……”庄大爷气息微喘,声音沙哑,如泥塑一般坐在桌旁。   唠了好半天,庄啸终于被唠叨烦了,回了一句嘴:“赚钱养家糊口,养着你,跟谁拍电影不是拍电影?”   “养我个屁……老子都这样了不用你养,巴不得我死了,你滚蛋吧。”庄大爷说。   “我还能滚多远?我能不管你吗?”庄啸说。   声音平静且冷淡,此类对话已经进行过太多次,像复读机一样,都麻木了。   “跟谁拍你也不能,不能,不能跟他们拍,卖给谁你也不能卖给嘉煌!赚个屁钱,会害死你啊……”庄大爷突然沉浸在那种情绪下。   “我这脚,怎么、怎么残的,就是那群王八蛋,你要走我老路么?这些人都会害死你……”庄大爷全身发抖,状态都不对了。   裴琰纳罕,望着庄啸,为什么这样讲?   庄啸微微摇头,眼神对裴琰示意,甭理他胡扯。脑子喝坏了,被害妄想,所有人都要害他。   这儿有个人,年轻时就爱喝酒,酒量酒品还都很差,喝醉了就耍醉拳,打老婆,还打儿子。   很快就把老婆打跑了,又打了几年,终于把亲儿子也打跑了,打到大洋彼岸都不愿回来。   拍打戏,意外事故坠落,受伤,残了。   残疾落魄致人自暴自弃、放纵潦倒,年纪大了便是个疯疯癫癫满嘴胡话的老酒鬼。在外人眼里,这老酒鬼就是一无是处,孤家寡人,步步滑向深渊,还处处都拖累儿子。   ……   经纪人强尼叔以及他团队的章欢,这时都打电话过来,宝贝儿您又上热门话题了您自个儿知道么?你怎么没事跑去坐地铁,还跟人家闹纠纷警察都来了?   很多人在地铁站里拍到你跟警察低头道歉的照片,你知道吗?   裴琰说:“是,我下地铁站里慰问值班民警,还给粉丝签名大派送来着。”   章欢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琰宝儿你甭担心,这种事很好解决,我们现在引导的话题是说你“素颜低调现身地铁站,不慎挤碰路人诚恳致歉,正直boy不摆架子显露真性情”,关键词就是素颜、正直、真性情!微博大V和你贴吧官方影迷会里,都有不少咱们自己人,帮着扭转一下舆论,然后明天再旧事重提刷一下那谁谁去年酒驾肇事撞了路政工人还逃逸了那件事,黑一把隔壁家的,帮你转移视线……没多大事儿你放心吧,我们专业处理这类麻烦帮你擦屁股。   裴琰闷声谢过章欢帮忙。   以前他还老是骂章欢的公关团队,这个不满意那个也不满意的,瞧不上他们搞宣传的一套不入流的手段。不入流才最有用啊。   随后就是他老妈的电话,无可避免地追来。   裴琰低声跟他老妈讲:“临时有点事,过一会儿再过去,你们先等等。”   “哦,有事啊?”徐绮裳善解人意,“没关系,我跟你爸反正今晚住这里,又不用回去,你俩还是尽量过来吃饭啊……等你们俩啊……”   庄啸听见电话里的话音,再次跟裴琰以眼神示意:你走吧,你能离开吗?   裴琰拉住庄啸手腕,攥住了,其实很不舒服,懊丧。   庄啸甩开他手,轻声说:“没你事,不想影响你心情。”   裴琰也小声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去哪儿啊?我陪着你。”   庄啸说:“万一待会儿有狗仔来了,把你堵在这儿你怎么说?赶紧走。”   庄大爷抬眼,一片灰蒙蒙的,还在颠三倒四,从脑子里扒拉拼凑信息:“你是……裴、裴什么?嘉煌的那个?你们拍那个《龙战天关》?还有……《醉拳》?”   庄啸这时推一把裴琰,赶紧走人吧傻瓜。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庄大爷直勾勾盯着庄啸,似乎难以置信和无法接受,“网上都忒么写了,你就跟他……”   “我跟谁了?!”庄啸回了一句,声音突然高了。   “跟谁也不能、不能跟嘉煌的人搅和!”庄文龙说,“他给你多少钱你肯?!”   裴琰皱眉,憋不住了想请这位大爷喝壶茶,唠一唠嗑。   庄啸又顶了一句嘴:“他没给我钱,我就乐意。”   庄啸把裴琰推向大门口,拧动门把手,老裴你走吧。   一只酒瓶子甩过来!   庄啸都没用手去挡,头一偏,躲过那瓶子。   裴琰吃惊庄啸竟然就站在那里当靶子也不闪开。他赶忙伸手去捂庄啸的脸,猛地把人拉开一步!   尖锐的爆破声在耳边炸响了。碎玻璃渣从墙上溅出来,天女散花一地残渣,有些很碎的绿色玻璃碴子溅在庄啸额头上……   庄啸闭上眼,然后再睁开眼,把玻璃渣子挡在眼皮之外,靠在墙边一动不动,人形靶子不想讲话。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挨酒瓶子砸,好像也不是第十次、第二十次。   …… 第五十章 紫血   裴琰那时察觉,常年酗酒确实蚕食人的神经系统,这明显是酒精慢性中毒的症状吧,神智都不太清晰。老爷子说出来的有些话,其实是无逻辑无意识的,就没道理可讲,讲不通。三句话不合,父子就动手了。   这世上特别恶毒的人也少见。许多时候,恶意并非源自本意,是错乱,是偏执,是陈年的心结,却长年累月地折磨身边至亲的人,很伤人心。   桌椅碰撞,翻倒,屋里杂物乱飞。   裴琰被庄啸一把推至门边墙角,庄啸退后到墙边,接掌弹开他爹然后侧闪,躲开,不住地躲避拳脚,再闪……   裴琰目瞪口呆,见世面了。他见过擂台上和片场里许多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的大场面,没见过一家人父子俩在他面前大打出手。   他确实插不上手。不关他事,他是外人,他解决不了。   庄啸一直就是格挡,躲闪,后退,不还手,从桌子上翻身滚过,一步一步退至厨房的窗户边上。侧身躲过一掌,再伸手接住了第二掌,顶回去,避免他老爹的手掌直不楞登砸在窗户玻璃上,砸坏了还得去医院。   已经很多年了。   这样的情景能唤起许多回忆,不愉快的与不和谐的,荒谬的与黑暗的。   那时候这大爷还年轻着,身板硬朗,力气熊得很,揍起人来毫不费力,能把儿子揍得满头是血。   庄啸的少年时代记忆,就是一部精彩的现代武侠大片。   有酒瓶,有拳脚,有皮带条子,还有大冬天雪地里被扒光了罚跪,许多看得见看不见的伤痕……   这些情形,在那部获得影帝大奖的《紫血》里似乎都有,自己演自己多么容易,铁定能得奖。   那时他身材还瘦,个儿还没这么高,脾气比现在倔多了,也很能顶嘴骂人的。   后来,庄啸就不顶嘴了,都懒得说话,就是打呗。   再打到后来,突然有一天一觉醒来,老子就打不过儿子了。功夫圈里是后浪推前浪,改朝换代了,前浪都被拍死在沙滩上。   这屋里谁厉害,谁打谁啊?   ……   窗玻璃被拳脚震得“咣咣”响,摇摇欲碎。   裴琰冲上去,夹在两人之间想拦。   庄啸一肩膀扛开他。   庄啸挡开老爷子一掌时,手臂划过那只碎掉一半的酒瓶子,酒瓶把手握在他爹手里。   一道血线从手腕上迸出,往地上滴血。   庄啸捂住手腕,立在墙边一言不发,新买的一套西装,也溅了血点子。   血点子让老酒鬼也一愣,也没想要弄伤儿子,手里酒瓶子立刻就松掉了。   裴琰那时突然就怒了。憋很久了,这事太考验他的耐性,凡事一般憋上半小时他就已经内伤发作,火药桶想炸——管你忒么是谁爹?   “你干吗打他?   “他为什么还要管你,惯得你什么毛病啊?   “你想让他滚蛋,我现在就带他滚蛋绝对不回来多瞧你一眼,他再想回来我都不让他回。”   管你是谁家大爷。   “多大岁数了,以为您自个儿还牛逼么?   “让着你,不跟你一般见识,三五掌能把您这把老骨头从六层楼扔下去你信不信?他不揍你我想揍你,你来,你跟我打,我今天绝对不让着你!”   裴琰盯着人吼。   吼了差不多有三分钟吧,很凶的,估摸楼道里都听见他了。   出门靠气势赢下一仗,他把眼前这算是他“岳丈”的大爷吼得一屁股坐那儿,陷入迟钝和呆怔。满屋子追儿子也追累了,呼哧带喘,暂时休战不打了,先歇会儿再说。   裴琰转身,怒容立刻消失,紧张地看那淌血的地方:“有事么?要去医院吗?”   “去什么医院,”庄啸低声道,“就划破个小口子。”   划破的那地方,也是碰巧了,就像是割腕的位置和手法,一道血线划破了静脉皮肤。   想找个东西按压止血。   庄啸掏兜,没找到纸巾,从衬衫胸前口袋掏出个手绢,还是那天裴先生送他的故宫款丝绣手绢。   庄啸一看是这块手绢,赶紧又塞回兜里,别溅上血。   庄啸踩着一地狼藉进到里屋,从抽屉里找出创可贴和纱布,自己用牙撕开纱布,把手腕缠上。   庄啸面带亏欠,回身对裴琰说:“今天实在抱歉,不然,麻烦你跟你父母说一声……”   “我知道,你甭担心那些小事。”裴琰眼眶突然发红。   他搂过庄啸的腰:“你先回我那里,你也别在这儿待着了。”   他搂庄啸那姿势,就是不由分说把人紧紧抱到怀里……需要有个人遮风挡雨么,我张开翅膀就在这里呢。   就像以前很多次,在片场里,几十米高的威亚钢索上,狂奔的马蹄下,庄啸一定毫不犹豫地护着他。   他太了解对方。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敢打庄啸而庄啸又不还手,也就是这位很麻烦的庄大爷了。   客厅桌上是挤得已不成型的蛋糕盒,外观狼狈,但那块蛋糕本质仍是好的,还是法式西点名厨出品,血脉纯正,味道一定是很好的。   “本来这蛋糕是给我爸我妈买的,成啊,现在都留给您吃!”裴琰憋一肚子委屈,回头又不依不饶说了一句,“给您吃也一样的,我其实无所谓,但是您以后能不能对您儿子好一点?我怎么觉着他这人这么好啊,怎么就你会欺负他?!”   我没欺负他,我没欺负他……你们才欺负他……老家伙好像是在念叨这些话。   庄啸在桌上留了一些钱,整理一下西装领子,说:“少喝点酒,您也多买点正常人能吃的东西。”   说话时候不看人,没表情,习惯了。   顿了一下,庄啸临走又跟他爸说:“裴先生是跟我拍戏认识的,普通朋友,您别误解成其他的,别跟记者乱说,成么?”   至于酒精上脑的庄大爷会不会在记者面前乱说,那就真管不住了。   庄大爷那视线好像也带钩子,一直钩在裴琰身上,望着走出去的背影,摇头……   出了那道门,门一关上,裴琰立刻就说:“你告诉他咱俩是什么关系,我才不在乎呢。”   庄啸说:“我在乎。”   ……   庄啸原本坚持两人分开各回各家,裴琰一把抢过车钥匙,让庄啸坐副驾位,他来开庄啸的车。   “让那帮狗仔看见?都记恨你惹过的事,就等着抓你的错。”庄啸说。   “看就看见了,”裴琰说,“谁他妈敢拍我,老子砸烂他们车。”   他妈妈的电话再一次打进来。   裴琰把车载耳机接上:“妈——我们俩今天有点事,不好意思啊,不过去吃饭了。”   徐女士已有心理准备,但一定是很失望、很失望的:“哦……你朋友不能来啦?”   裴琰说:“他忙呢,忙一些私人的事。”   “那你能过来陪我们吃顿饭么小猴子?”徐绮裳说,“你平时也不着家,过几天你又出去拍戏……”   庄啸跟他打眼色:你快去,去陪你爸妈。   “我得陪他么——”裴琰万不得已跟他老妈撒个娇,“哎呀是临时出了一些事情,他不是故意爽约,本来还新买一套西装,给您买了礼物,很正式地想见你们,您别心里不爽埋怨他啊又不是他的错……”   徐绮裳大概是跟他爸说了几句,然后跟他说:“成,今天就算了,你们忙吧。就是人家大师傅买了好多菜,带着徒弟过来,还得跟人家道歉,把人打发回去。”   裴琰赶忙说:“人家来都来了,别打发回去,您俩好好享受一顿呗。”   徐绮裳说:“我跟你爸我们俩人,吃个嘛?吃一桌子山珍海味,我俩吃得动?都是为你……我们俩平时,煮一锅打卤面就是一顿饭。”   庄啸能听到耳机里传出的大部分对话,调开视线看向窗外,嘴角紧闭。   裴家父母是很体面的人,平时又不住这里,大老远过来,显然就是为见他一面。结果还是爽约,还是让人家失望了。   他就不应当答应跟裴琰父母吃这顿饭。   以他本来的脾气,他根本不想去吃这个饭,这就不像是他会答应的事。就是为了让琰琰开心,不想让身边人失望,只能不断逼迫自己。   庄啸扯掉脖子上那根新买的领带,衬衫领口太紧了,憋得他也快要窒息了,一脚已经踩在边缘上……   裴琰直接把人带回自己公寓,没理会家门口是否潜伏着各路狗仔。   他住的也是单身公寓,两室一厅,布局陈设简单。本来就自己一人儿住,面积太大他嫌冷清还容易迷路呢。   他在楼下买了两份外卖盒饭。   私房菜变成了盒饭,令人心酸。   买的还是最贵一档的豪华便当,日式烧鳗鱼饭配海鲜天妇罗和三文鱼北极贝寿司,还有两人都爱吃的红姜片和芥末土豆沙拉。但两人对桌吃得很慢,难以下咽的是心情。   庄啸一直不讲话,吃饭。   裴琰抬眼瞟了一眼。   他以出其不意的速度,从对方的便当盒里夹走相当大的一块芥末,塞自己嘴里。   “你干吗?   “太多了,辣吧?”   庄啸无法忍受,终于绷不住出声而且乐了:“你快吐出来。”   裴琰非常辛苦地嚼这一大块芥末,眼眶骤然红了,被逼出泪,鼻子和眼都皱成一团,哽咽:“操,味儿太他妈蹿了!……这忒么比……比臭豆腐韭菜花什么的蹿多了……谁他妈爱吃这个……”   庄啸端着他的下巴,用手给他接着:“你快吐出来。”   裴琰皱着鼻子:“你怎么也得……跟我同甘共苦吧?你不尝尝有多蹿么?”   他扳过庄啸,罩住对方嘴唇,芥末一起分享……   庄啸摆脱开他的强吻,迅速喝掉一杯冰水,难吃,呛死了。   裴琰伸出被染成绿色的舌头,伸给庄啸看,“嘶嘶啦啦”地呵气。庄啸骂他“有病”。   裴琰擦掉眼眶里水汽,擤了个鼻涕,一脸梨花带雨的狼狈相,凑过去吻庄啸脸侧的酒窝。   啸哥你给我笑了啊。   庄啸回吻他,四片嘴唇相贴。   懂啊,琰琰为了逗他开心才吃芥末。   裴琰拿出药箱给庄啸重新包扎。他的药箱里面,各种外用外敷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药帖,简直太齐全了。   庄啸忍不住皱眉:“你经常受伤?”   裴琰说:“你觉着呢?”   庄啸说:“你在家都干什么啊?”   “我也没干什么。”裴琰笑说,“我妈给我准备的一箱子药,还要每半年必须换一次,怕药过期了,所以经常是药都还没用过,就都过期浪费了。”   他把庄啸缠成一团乱麻的纱布扯掉,用棉签消毒清理,抹上一层药膏,最后用干净纱布重新包好,在庄啸手腕上缠出一个白色的“护腕”。   庄啸从他药箱里一样一样拣出来看:“都是外用?”   裴琰道:“我从来不受内伤。”   “是么?”庄啸说,“哪天让你受一次‘内伤’?”   “……”裴琰毫无惧色,“你牛逼了?来啊?今晚来?”   庄啸摸他脸:“舍不得让你受内伤。”   裴琰在淋浴冲澡。庄啸手腕有伤,就不进去洗了。   他在房间里溜达,脚步无声无息,四处看看。   他还是头一回来裴琰住的地方。房子的家具陈设简洁舒适,家居用品看起来很有品味,肯定都不便宜,估摸是裴家老妈为儿子挑选布置的吧。   卧室里就是简单粗暴的一张大床。   床对面还有一个大屏幕电视,庄啸想起裴先生那些见不得人的“癖好”,悄悄往电视柜抽屉里扒拉扒拉,呵……睡个觉还要耍上十八般武艺,也不嫌累。   他掀开枕头。   枕头下面就是那本杂志,封面赫然就是两人的合体硬照。他的腹肌轮廓富有阴影,而裴琰的头水光淋漓,胸口洇出湿气。   他随手一翻,就翻到内页里讲他两人的文章,那几页被蹂躏得都卷边儿了,像是从地里挖出来的。   他的胸肌和腹肌位置,一片皱皱巴巴,甚至有湿痕,不知那个色情狂对着照片里他的肉体都做过什么不知羞耻的事。如果两人不是情侣,会觉着很猥琐很恶心;但在他俩人之间,想想就挺甜的……   淋浴间内的水声断断续续。   裴琰叫了他一声:“庄Sir!”   裴琰把门打开一道缝:“哎,我忘拿干净衣服了,你帮我拿一下?”   “就卧室五屉柜的抽屉里,你随便拿一套。”   裴琰的声音穿过湿润的水汽。   柜子里衣服基本就是黑白灰,果然就是随便拿一套,不用挑。庄啸走到洗手间门口,那道门缝突然在他眼前豁然开朗,光线透出来。一只手抓住他衣服,然后搂住他腰,不由分说,把他搂进浴室……   庄啸穿着衬衫西裤的,裤子前裆和后面都有脏痕,大腿外侧甚至被踹出半个脚印,跟庄大爷动手动脚弄上的。   而裴琰赤身露体,一丝都不挂。   浴室光线让气氛在无声之间显得暧昧、动情,尤其其中一个是光着的。裴琰就搂着他,眼神有点较真,有点执拗。   两人静静地,用亲吻安慰对方。   裴琰靠着墙,把庄啸的头揽在自己怀中。   “对不起啊。”他说,“跟你道歉,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你又来了,道什么歉?”庄啸脸埋在他颈窝里,咬他肩膀。把湿唧唧的身体揉到他身上,揉到沾了鞋底脚印的这套衣服上。   “你把前二十年欠别人的道歉,全都攒着跟我说了吧?”庄啸又说了他一句。   庄啸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肩上,用脸蹭他脖子。抚摸对方身体,手指像要插进皮肤里。   从未有过的示弱的姿势。   这种示弱,也只有私底下两人之间,才会表现出来。   也不能说他后悔把庄啸诓回来,但裴琰心里有数,他假若不那样千方百计勾搭对方回国,庄啸原本不需要重温这么一部《紫血》。   南加州地平线上染着一层薄雾,那幽静的山谷,丰收的葡萄园,散发醇厚的马粪味道的腐殖土……在乡间公路上兜风,看夕阳西下,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间行走。   有人可能注定亲缘淡泊,一生流浪在外。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原本挺好的。   不好的是你硬要拖着对方,强迫对方回来过你想要的这种生活。   这就是两个世界。不同世界的时光突然再次交错,揭开陈迹,地上遍布带有撕裂伤痕的凌乱不堪的影子,对当事人相当残酷,让他这个旁观者都不忍心。   “想来么?让你舒服一点儿?……”他用力抚摸庄啸,把皮肤搓出红色。   裴琰解开庄啸的衣领,再慢慢往下剥那件衬衫,露出肩膀、后背,寻找那上面一块一块颜色已淡漠的疤痕。   他指着一个一个、零零碎碎的浅白色疤痕,问:“这都什么时候弄的?”   庄啸说:“旧伤,早就不记得。”   他问:“看起来很旧了,十年前弄的?”   庄啸说:“可能吧,我真不记得。”   他又问:“还是二十年前弄上的?”   庄啸不说话,以沉默回应。   这招属于以毒攻毒,逼对方揭开伤疤说实话。   十年前伤的,就是片场拍打戏受的破皮外伤,武行演员的家常便饭;二十年前伤的,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   庄啸笑出声来,吻他一下:“这都不是事儿,你就甭担心了!   “我爸跟我动手,我们俩都太熟了,就老家伙来来回回那几个烂招,一出手我就知道他要干吗!多少掌我都能接回去,他现在还能打得过我?   “他其实早就打不过我了,十年前就打不过我,喝酒都喝糟了、骨头酥了,我懒得跟他较真儿。你还担心什么,担心我什么啊?”   庄啸笑得很俊,捏捏裴琰的脸,再扯一扯,真不习惯裴先生一脸多愁善感的忧郁。   不幸福的感觉难道会传染么?   酒瓶子“叮叮咣咣”滚下台阶,争吵与嘈杂仿佛还回荡耳边。   坐在昏暗楼道里那个脾气暴躁的男人,早都已经不是对手。   ……   俩人滚到床上仍然是湿漉漉的,眉眼间有一层水汽,床单和床垫都湿了。裴琰就摁着庄啸,把这人所有他能找到的疤,一个一个亲掉。   好像经由他亲过一遍,皮带抽出来的条痕,或者烟头烧出的戒点香疤,就都消失掉了,在记忆中就不存在了。   “离了婚,脚又瘸了,难免就自暴自弃,看谁都不顺眼找茬呗。”庄啸躺在床上,解释,“他就是脑子喝坏了喝傻了,早些年就有轻微老年痴呆症状,岁数大了现在更严重,敏感,猜忌,多疑,就容易脾气暴躁六亲不认。其实对我没那么大恶意,我们俩没有仇恨,毕竟亲生的,不会真的想要砍我……我有时也可怜他,你就别当真了。”   裴琰摇头。   知道没那么简单,但也不想再争论。都要心疼死了。   肋下和大腿上有些旧疤,一串一串的,他瞧着就像是烟头烫的。   “你是我的人。”他亲庄啸的脸一下,“别人爱谁谁吧,以后就是我疼你了。”   …… 第五十一章 晚宴   不幸福的感觉转瞬即逝,男人之间也没隔夜的忧愁烦恼。   之后第二天晚上,就是《龙战天关》剧组杀青晚宴,亦即嘉煌为他们剧组举办的小型媒体见面会。   一大早上,从被窝里探出头,俩人全都起晚了。果然单身汉的人生过得久了,突然间找到个床伴,生物钟就先开始颠倒紊乱。夜里缺觉,早上能醒得过来?   对视,都愣了一下,其实还不太习惯这样放肆地同床过夜。裴琰隔着被子拍了庄先生一巴掌:“我干爸爸和助理可能待会儿就要过来了,你赶紧起来吧!”   从床上蹦起来,从卧室到走廊,再到淋浴间,四处收衣服、藏衣服,满地拣拾不宜见人的东西。   穿衣服穿了一半,庄啸都提上裤子了,又开始琢磨自己穿的内裤:“这是你的吧?”   “你穿的是你的,我穿的是我的。”裴琰单脚着地在穿裤子。   “这就是你的吧?!”庄啸翻出内裤边缘,仔细辨认,“穿错了,换过来。”   俩人手忙脚乱,又全脱掉了。裴琰拿过那条内裤,愣神,再对比手里这条:“什么啊,一样的啊。”   两人光着屁股站在卧室里做这项关于男士内裤的研究,作风豪放,也很凉快。   裴琰说:“就是一个牌子,一个尺寸,一模一样的。”   庄啸说:“你干吗跟我买一样的?都分不清谁是谁的。”   裴琰说:“我忒么知道你穿什么牌子啊?”   庄啸瞅他,露个笑模样:“你不是经常偷看?”   裴琰说:“谁偷看你?我都是把你ba光了明着看你。”   两人又研究了一会儿,裴琰大叫:“根本就没穿错,这条本来就是我的!”   庄啸比对了一下:“另一条是你的,后边磨损明显比我的厉害——你屁股上有刺吧?”   “滚吧,我没长刺。”裴琰哼道,“我屁股中间有个洞,你最喜欢我了。”   “……”   裴琰说完脸烫,耳廓骤然发红,这是对一个人中邪了才能说出来的话?   庄啸脸色都有些不对劲,一把拽过他,用力抓捏他的臀,嘴唇却很温存,亲他的脸……   庄啸赶在裴琰的经纪人和助理过来之前,穿好衣服离开。他瞥见强尼吴拎着早餐从电梯出来,他自己转到楼梯间悄悄地下楼。   他拿着车钥匙下到公寓地库,开了自己的车走。   裴琰之前那辆车已经回来了,就停在庄啸的车旁边。裴琰说,那是他老妈昨天帮他开回来的。徐绮裳有备用钥匙,特意帮他把车开回来,再自己打辆车离开。明知他俩就躲在楼上呢,也没有上楼打搅他们,发了条短信就走了。   这小孩儿被周围人照顾得很好。家庭和睦,公司强势,还这么年轻,前途无量……这真就是两个世界,两种土壤,捏出来的也应该是两种人吧。这两个世界怎么就让他们俩弄出个交集?   ……   其后,双方各带自家助手和团队,分头出席嘉煌公司的宴会和记者会现场。   裴琰给庄啸发信:【我就不告诉你我今天穿什么了,提前告诉你就显得咱俩没默契了。】   庄啸回他:【不用告诉我,我知道。】   裴琰说:【这么心有灵犀?领带能不能也配上?】   庄啸说:【我从来不系领带。】   裴琰说:【那我也不系了。你的头发造型弄帅点儿啊庄美丽先生,要配得上裴英俊先生。】   庄啸每次打开微信里面跟裴先生的对话框,就想乐。快闭嘴吧,你有造型么,你那脑袋换过造型么?糙人一个,张嘴不出三句话就暴露糙货神经病的本质,你哪儿英俊啊。   他这么想着,还是心肠发软,就是喜欢这糙的。   他回复:【必须配得上你!】   嘉煌公司驻地的大楼,装修就透着金主土豪的张扬气派。各路同行送过来祝贺《龙战天关》剧组圆满杀青的花篮,摆满了红毯两侧。以嘉煌影业的实力,以及这片子的卡司配置,这简直就是提前庆祝票房大卖了,毫不掩饰霸业与雄心。   庄啸迈出车子的一刻,立刻就被闪光灯和话筒包围。拦在外场的影迷粉丝们爆发欢呼,许多海报和灯牌向他招手。   庄啸整一下西装前襟,抬头,一个姿势都能溅起尖叫和口哨。他微笑点头,挥一下手,好像又过到了这个世界最光鲜的彼岸。   演员外在的鲜亮度全靠演的。他十一岁就走红毯了,也演习惯了。   他远远就瞅见裴琰在前面,可能就比他早来了两分钟,走在红地毯前方。   嘉煌确实牛气,愣是把自家一个媒体见面会搞得好像国际电影节。这红毯目测的长度,比戛纳的红毯还长十米。   两人一个在红毯尾端,一个站在红毯前方的尽头处。   裴琰回头瞅见庄啸,在镜头面前抬手就是一指:哎!   毫不避讳,不扭扭捏捏,反而不会惹人怀疑,就是朋友关系好呗。庄啸一路配合追着他跑的摄影师,面对镜头很有风度地颔首,对现场采访有问有答。   他穿的就是一身纯黑,只在西装领子和袖口配有缎面和黑萤石纽扣装饰。   离裴先生越来越近了,俩人各自若无其事地接受采访,顺手拿过栅栏外面拼命伸过来的本子,给粉丝们签名。   裴琰这三十米的红毯是走不完了,就晃来晃去,一脸随心所欲吊儿郎当地,在镜头前凹造型,其实就是在等庄啸一起。   这场活动是有网络直播的,今晚热搜话题肯定会掀起别家的群嘲,说裴琰霸着红地毯不让,三十米红毯竟然赖了八分钟都没走完,一举打破了国内某位毯星在戛纳创下的二十五米磨磨唧唧走了七分钟的记录!   只用眼角余光不停地瞟对方位置,竟莫名地心动。明明几个小时前刚从一个被窝里钻出来的……这也算是另一种光明正大堂而皇之么。   庄啸终于走到裴琰跟前,两人同时伸开手掌,握住,攥一下,迅速松开,然后用武行之间的见面礼节,碰一下拳。耳畔爆发一片尖叫,庄裴又开仓放粮了。   裴琰也是一身黑,黑风双煞么。   只不过,裴琰的西装带暗色条纹,走雅痞路线,衬衫刻意少系两个扣子,脚上混搭一双半高帮皮靴。   裴琰脑袋右侧,耳朵上方,有一片黑红花纹的彩绘,正好跟他后背的文身颜色图案契合,特别扎眼。   庄啸一挑眉:可以啊你?   裴琰一笑:谁说我没造型?看到我的造型了么?   庄啸口型微动,夸他:“真英俊。”   裴琰自我吹捧:“般配。”   两人面对网络直播镜头,仍然一个脸冲左,一个脸冲右,好像谁也没看谁,只在一转身上楼梯的瞬间嘴唇轻动,快速交换了对彼此的评价。   另一位男主邢瑢,是最后出现在红毯尾端的重量级人物。   现场粉丝尖叫声爆棚,气氛达到热度顶点。   其实邢瑢家团队是最早到场的。邢小哥妆容发型极为精致,穿一件酒红色西装,很好看,但是被他团队的人强行按在车里不准出去。   他团队的人在集体观望:“先让裴琰过……然后庄啸过……最后出来的才是最大牌的,红毯都是看谁最后出来……你就最后走。”   邢瑢一手托腮,靠在车窗玻璃边,快要打盹了:“他俩走完了没?”   经纪人摇头:“裴琰可真慢啊……八分钟都不止了……你走十分钟。”   邢瑢哼了一声:“那我就爬着过去呗,我爬应该能爬十分钟吧?”   “黑风双煞”终于走完了,经纪人紧张地一挥手,指挥邢瑢和助理:“快快快,该你俩上了。”   邢瑢走上红毯,现出招牌的英俊笑容,对粉丝亲切挥手。   他然后走向外场的栏杆,去找粉丝握手,去接签名本。   助理从斜刺里冲出来,一把拦住瑢宝儿,挡开粉丝的手。   邢瑢赶忙解释“我就给她们签几个”,助理粗暴地打掉了签名本子,拼命抱住瑢宝儿的腰,把人往回抢。邢瑢确实为难,对他庞大的应援团招手,表示无可奈何。许多粉丝激动难过得哭起来,像牛郎织女七夕鹊桥会已经近在咫尺却求而不得。   邢瑢被一步一步地拖离隔离带,回身对粉丝们比了个heart,再打一个抱歉的手势:对不起对不起。   粉丝们哭得更厉害了,肝肠寸断,也齐声喊“没关系没关系我们都懂你好心疼你”“你好棒啊我们永远支持你”。   来来回回拖跩了几次,冲过去再被拖回来,再冲过去再拖回来,很容易就耗满了十分钟,他家总监和经纪人在耳机里招呼:“场面效果很好,都拍到了,圆满,都撤吧。”   邢瑢把这一幕演完了,快步远离镜头,在回头瞬间就卸掉了面具,快步走上通往酒会大堂的楼梯。   ……   进入大楼,酒会现场,圈内熟人热烈地攀谈寒暄,喝开胃酒,说一些大气的场面话,然后由影片的出品人、制片人、导演挨个儿出来讲几句。媒体娱记穿插各桌之间,到处抓人采访。   裴琰跟庄啸不在一个桌。他对庄啸小声指点:“我们这桌都喝酒的,你找个不喝酒的桌子坐。”   “不喝酒的就是女宾的桌子了。”庄啸说。   “去呗,找女宾去啊,没事儿。”裴琰轻轻地翻个白眼。   “懒得跟生人讲话。”庄啸说。   庄啸轻敲一下裴琰的杯子,废话都懒得说了,说过了这酒鬼也不会听他的。   裴琰笑说:“我有多少量我有数儿的。”   庄啸哼道:“喝多了将来容易得老年痴呆,六亲不认,我怕你将来也家暴我。”   “我能家暴你?” 裴琰“嗤”了一声,“你得打断我的腿吧?”   裴琰不好家暴这一口,他比较喜欢强暴的口味。   昨晚又是他掌握主动,半强迫地,剥光了庄啸然后骑上去,一阵疯狂地跃动挤压,就像在大草原上驰马奔跑……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就是逼对方把压抑的情怀释放,逼着庄啸为他射出来。   庄啸早起帮他涂了些杏仁油椰子油,抹在他“内伤”的地方,骂他神经病,以后别乱来。   屁股确实有点疼,喝酒可能会辣他菊花。   俩人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附耳倾谈,只见唇动和眉目交流。   制片人转头看见庄啸,赶紧抓过来,亲热地搂着,寒暄敬酒,指着庄啸的酒杯:“阿啸,你这杯子里装得什么?”   庄啸端的是威士忌敞口杯,但杯子里是茶。   制片人说:“这颜色不对,换掉,这颜色喝得跟尿似的。”   庄啸冷笑:“喝尿也是我喝,又没让您喝。”   制片人拍庄啸的肩:“挺爷们的人,怎么就喝个酒这么小气?”说完毫不客气地塞给庄啸半杯加冰的威士忌。这就是交际场合俗不可耐的规矩,要么敬酒,要么就塞烟,爷不爷们竟然是凭酒量的。   这种公司,这种行业,你能一直不喝么。别小看人,就连邢瑢酒量都很好的,在大老板面前都很能喝,举杯就能灌。   裴琰在不远处瞅见,一声不响就把手里的香槟杯换成跟庄啸一模一样的威士忌杯。空杯捏在指间,半掩在西装袖筒里。   裴琰也挤过来,搂住制片大佬,喝啊,喝酒你找我,大爸爸我跟您喝?   制片人见着琰宝儿就想躲,推攘开他的手,我不跟你这疯子喝,你找那帮年轻的喝去吧你。   趁着推推搡搡,裴琰那手从背后绕过去,往庄啸腋下一递,手掌一翻翻出个空杯。两人就是袖筒一蹭……   “瞅见没有,啸哥都跟您喝了,够给您面子了!他跟别人从来都不喝。” 裴琰向制片人示意庄啸手中的空杯,随即就把自己手里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冰块都“嘎嘣嘎嘣”痛快地嚼了。嚼冰的声音非常有威慑力,制片大佬立刻就放过了他俩,扭头找别人去了,绝对不跟琰宝儿拼酒。   所以裴琰就没喝多少,因为公司里人都知道他什么德性,都不跟他拼。   在这之后,主创人员和主演上台亮相,浩浩荡荡站成一排,与媒体互动耍宝。   出品人亲自拔开香槟酒的塞子,斟满一个香槟塔,在舞台上金碧辉煌。   每人一杯香槟,举杯致意。裴琰大步迈上,拿了一杯,回头时有意无意地就把庄啸挡住。在镜头看不见的地方,他捏住庄啸的杯口,快速往自己杯里一倒,倒走一大半,转身举杯豪饮……   在镁光灯和掌声簇拥下斟香槟塔的,就是嘉煌的老总,章绍池。将来发片的时候,片头“出品人”一栏就是这人的名字。   章绍池站在舞台一侧,发型削得很酷,身板很硬,平时不苟言笑,表情包不多。从他那个角度,一偏头就瞟到裴庄二人私下“斟酒”的行为。   在记者媒体面前,他当然不会戳穿那俩人。   老子还形单影只着,难受着,瞧着别人竟都成双成对了,心里能舒服?……   晚上等媒体都撤了,他有的是时间找庄啸聊聊。即便他不找庄啸,坐在台下正中一桌的,百鬼星公司的杜总,也一定想要找庄啸聊。   媒体见面会结束,大家继续喝酒吃东西。裴先生去找公司里一群年轻人聊天扯淡了,庄啸独处的片刻,邢瑢过来,坐到他身边。   网上视频直播,刚才一直不停在刷#瑢公子走红毯暖心一幕,因未能签名向粉丝比心致歉#的弹幕。   互相隔着至少三尺,邢瑢跟庄啸客客气气打招呼,自己主动干掉一杯红酒,说“啸哥您随意,您喝茶就行”。   随便聊了一些,兜着圈子就绕到某个人。邢瑢先是问,您庄家班的金牌动作团队,最近又要上什么电影啊?   庄啸说,大伙都在分头拍戏,没有扎堆聚齐,明年初美国公司有个警匪动作片的项目,他们团队参与,在西雅图开机。   邢瑢忙问:“哦,那,小萨也去美国拍戏么?”   庄啸说:“他这次可能不去。”   邢瑢问:“那他最近不开工么?不挣钱了吗?”   庄啸说:“他进另一个剧组,他要去浙江影视城拍一个电视剧。”   邢瑢眼里暗暗地一亮,原本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萨日胜会在国内拍电视剧这种生物?   邢瑢一笑:“他怎么不去美国拍大片,怎么在国内拍电视剧呢?”   庄啸就说:“美国那边导演觉着他气质不太符合,面目太有地域风情。但是国内那个电视剧,恰好需要他这个形象的配角。”   邢瑢相当惊讶:“配角?”   庄啸点头:“有台词的。”   裴琰本来一直跟别人热聊,不知从哪冒出来,搬个椅子直接插到庄啸与邢瑢中间,就坐进去了:“对,有台词的。这就是机会么,当然要去拍!”   邢瑢立即把自己椅子撤离三米远,直接搬到对面位置,心里吐槽琰宝儿这个小气又记仇的家伙忒无聊了。   有台词就意味着,萨日胜这次不是做替身,是饰演一个有名有姓有台词的角色。不管有几句词儿,与武师替身就是完全不同性质的工作,酬劳也比以前高十倍,几万的价码就变成几十万了。   这工作还是裴琰介绍的,就是裴琰之后要拍的玄幻IP剧。   这种剧的配角龙套特别多,一般先由投资方塞人,把甲乙丙丁主要配角位置填满,再由副导演从熟人圈里抓壮丁,或者去电影学院挑几个便宜好用的应届生,凑出一群十八线。找谁演都是演,裴琰跟副导演认识,就塞了个人进去。   玄幻剧里正好有个什么八百年成了精、成了神的套马汉子角色,黑长直发型。   副导演一看萨日胜的照片和视频,呦,小伙子长得挺帅?不错啊,有红的潜质,就他吧,过来吧。   普通话不太行?有口音?   没事儿,拍电视剧最不要求台词普通话,就是看你脸。一个剧里,通常有讲普通话的,有说粤语的,有时还有讲韩语的,韩国明星么。还有无论什么语的台词都念不通,对着镜头只能反反复复地念“1234567,7654321”的。一条镜头里天南海北各种语言大杂烩,最后总之有专业配音演员负责收尾,放心吧。   邢瑢自己也要去浙江拍戏,心里扒拉估算日程和档期,挺高兴的:“那他会来北京么?”   庄啸点头:“过一阵是要过来。”   邢瑢由衷地对裴琰说了一句:“谢谢你啊琰琰。”   裴琰:“……”   “你谢我干吗?”裴琰反问,“小萨挣了片酬难不成付给你?”   邢瑢:“……”   裴琰说话就这么堵人的风格:“奶茶小王子还没亲自来谢我呢,你谢什么啊?”   对啊,谢裴琰干吗?脑子简直进水了……邢瑢从旁边又抓过一杯酒,用晃荡的红色液体掩饰心情,跟裴琰干了一杯酒,敷衍几句,转身走了。   裴琰凑头快速跟庄啸说了一句话。   庄啸蹙眉,坚定地摇头:“不会,就不可能的。”   “是不可能。”裴琰说,“这正宗的‘烤全羊’也忒难啃了,我都没敢啃,简直没法下嘴。”   庄啸抬眼盯住他,说什么呢你?   裴琰乐道:“我说的是烤——全——羊……不是烤小王爷哈哈哈……”   他在庄啸一脚踩向他脚面之前自己麻利儿滚了。 第五十二章 拔剑   前台炫耀排场的酒会结束,媒体就都撤了,剩下的人于是去到大楼后身的俱乐部,公司内部人士之间聚会消遣,准备玩儿通宵了。   壁灯散射出光芒,舞台上晃动歌姬的倩影,台下是好几个转角大沙发,还有吧台和高脚凳。剧组的头面人物纷纷扎堆儿坐下,继续神侃,嘉煌的一群十八线小明星出来陪坐陪酒。   大屏幕上同时播放幻灯片。下一年的拍摄计划基本都确定了,这时播放的就是明年的项目介绍,包括嘉煌主打或者参与投资的十几部片子。   主打大片里面,当红并且很受力捧的花旦与小生人人有份,其中就有裴琰作为主演的一部。现实题材不过审,就拍不现实的,这部题材是都市灵异悬疑,裴琰演绎一位被社会组织吸收利用、拥有异能和高武力值的“边缘人”,性格正直而热血,与其他一群拥有超能力的少年一起,在人间降妖驱魔、除恶扬善。公司待他不薄,这种片子就是花心思请编剧给裴琰量身定做了。   裴琰坐在沙发里,跟几个熟人打扑克,偶尔抬眼瞟一下大屏幕,露出一丝表情。周围人也跟着吹捧他两句。   “《血影浪子》,你的!”   “琰琰,又有新片子上了?影帝指日可待啊,你小子。”   “爆米花片子,我能拿什么影帝?”裴琰垂着眼皮一笑,“金鸡百花?下回咱国内哪只鸡再下出个三黄蛋、蛋中蛋,我可能有戏,能分一个蛋吧。”   果不其然,项目介绍里也有那部《美人同僚》,但只有项目策划和角色剧情介绍,男一号人选没有明示。   章绍池借着寒暄的机会,稳步转到沙发背后,庄啸坐的位置,一低头,正好捕捉到庄啸的耳朵,说了一句:“阿啸,考虑好了?就演了吧。”   庄啸没回头,喝着冰水,说:“我演完这一部,章总能把过往的事都抵销么。”   “唉——”章绍池轻轻一咂嘴,“这就为难我,毕竟当初那些投资,并非只有嘉煌一家,还涉及其他几家,这你知道的。”   “但是章总可以一人说了算。”庄啸说。   “你父亲当初签了部头约,合同仍有法律效力,他确实欠了三部电影没有做完,就闹脾气闹解约不拍了,还打官司。我们当初在他身上投入了,结果钱没有给我们赚回来,前期投入打了水漂,公司档期被开了空窗,官司还赔钱,我们才是那个吃亏的。”章绍池说。   “他为什么没能拍完?我父亲脚怎么伤的?”庄啸突然沉下声调,“他为什么找你们打官司?!”   这就不是疑问句,这是反问。   “你觉着他为什么没有拍完?你说他脚怎么伤的啊?”章绍池就凑在庄啸耳后,慢条斯理不疾不徐,“我是一部电影的统筹、策划、出品人,我不可能每天在片场盯着爆破组干活儿、盯着威亚绳起起落落。你让老子能怎么办?”   “拍打戏终究有风险,阿啸。”章绍池一拍庄啸的肩膀,“作为朋友之间,我真心说一句,我很遗憾,但你想开点儿,路往前走,就走通天大道,别拐弯儿走忒么羊肠小路——你的路还长着呢。”   庄啸眼里映着灯红酒绿,耳畔是那一群十八线小明星制造出的莺歌燕语,众人推杯换盏,满眼声色犬马之相……   圈内一代新颜换旧人,但凡过了气的很快就门前冷落无人问津,大家都是趁年轻多赚些,绝不跟钱过不去,谁还要追问不讨好的前朝旧事。   打戏有风险,抱怨什么,怨你们一家子当初入错了行选错职业么。   他爸其实年纪并没很大,已经落魄不成样子,就是个老废物了。   当年流行结婚早,二十岁出头就生孩子,所以到现在,庄文龙都还没到五十岁。   仅仅是因为酒精戕害么?庄文龙二十年前老婆跟别人跑了的时候,也没颓废成这副德性,还是能打、能战、能拍戏能挣钱的。当时功夫圈内名气不小,片酬也不低。   这大爷是在拍一部电影时片场发生事故,威亚绳突然断裂,意外坠落受伤,又遇到落地点的爆炸装置。现场很惨,血溅当场,那腿就废了……   那场事故,庄大爷一直耿耿于怀,认为有人坑害他、故意整他,但有什么证据呢?跟剧组以及投资方打官司,不会有任何好结果,演员势单力孤,胳膊拧不过大粗腿,最终无非就是判赔百八十万块钱,赔不回一个功夫演员的演艺生涯。   当时那部片子,是嘉煌联合其他几家的大制作投资。   网上的言语,就是讲庄文龙与嘉煌公司有拍片合约纠纷,还欠着几部电影没有履行合同,这下子双方关系决裂,对簿公堂,甚至媒体面前掀起骂战,怨气结得很深。   庄文龙几次控诉爆料影视公司内部的黑幕,但是,一个有酗酒和暴力前科的过气二线演员,说出来的话能有多少可信度?这些年都没人细究庄大爷到底说过什么。三天两头被强制送去戒酒精神科,都快喝进棺材板儿的一个老废物,说的就是醉话胡话,媒体对庄文龙庄啸父子之间家庭狗血剧的兴趣,都远远大于这人与嘉煌之间纠纷的兴趣。   当然,圈子里还有一条所谓“义气为人”的规矩,解铃还须系铃人,老子欠债儿子还呗。   你想化解纠纷?   你想要从头再来,在这圈子里做事赚钱分一杯羹?   你先替你老爸解怨还债啊。   章绍池拍拍庄啸肩膀,安慰他,又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相隔不远四十五度角开外沙发上坐的男士。   沙发上坐的那位,遥遥地对庄啸举杯致意,微笑,满面红光。   庄啸微一点头,没起身,没过去。那边坐的就是百鬼星公司的老总,杜名军。《龙战天关》有两个主要的投资方,一个嘉煌,一个百鬼星,双方在圈内互有合作共同发财。   庄啸与章绍池又聊了几句。阑珊的灯火中,各人脸上都很平静,心平气和地讨论旧事,不会露出焦躁翻脸之相。   之后,舞池中的现场乐队奏起来,有人捧场撺掇庄Sir起来跳舞。   现场这么多嘉煌的俊男靓女,庄Sir随便邀一位舞伴,下舞池来一段呗?   很多人心里都有一段热闹想要围观,估摸都想看庄啸会不会请裴小光头跳舞。   眼光掠过沙发里的裴琰。裴琰抿着嘴,也偷瞟了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又有点儿莫名的期待。但这场合真不对,他很不喜欢让人白看这种热闹。   庄啸整了整西装,很有风度地上前,邀请了嘉煌的一位三线女演员。对方不算大牌,也不年轻了,在《龙战天关》同组拍过戏,在片子里饰演中年守寡的太妃。   那女演员自己都极为意外,愣了一下,飞快瞟过在座比她年轻漂亮十倍的小尖果儿们。但庄啸走到面前对她点点头,欠身伸出手了,她赶忙站起来,又下意识低头瞟自己的礼服裙和配饰是否整齐,这紧张得……   裴琰把手里几张纸牌窝来窝去,然后拿过一包东西,往嘴里不停地塞零食,快速咀嚼,真像一只大松鼠。   “庄Sir人家跳舞跳得还真不错,带女伴的水平挺高的。”他身旁有人说,“交际舞其实就靠男的带,女的凑合跟上步子,跟着转就行。”   “是么。”裴琰就没怎么抬头看,他又不会跳这个,没带过女伴。   “混好莱坞的,能不会跳交际舞么?一看就老江湖。”有人说。   “他是不是真的就跟八卦组说的那样……专门喜欢挑比自己年龄大的那种?”又有人低语。   “这种事,个人口味。有人还就喜欢在床上喊‘姐姐’‘嫂子’呢……”还有人不断接话。   裴琰起身上洗手间了,放泡尿,耗一耗时间。   他明白庄啸一番低调的苦心,不惹非议,不闹绯闻,挑舞伴都尽量挑得不让他别扭起疑。他比以前可也懂事有眼色多了,不会吃这种飞醋。   他从洗手间磨叽一趟回来,庄大侠与太妃娘娘这两支舞也跳完了。庄啸再把女伴妥妥帖帖地送回座位,礼貌地向对方致谢,简短聊了几句,礼节都很到位,随后全身而退。   跳舞这个“坑”本来已经过去了,就这时候,有人从沙发上起身喊人了:“阿啸,我能不能冒昧地,也请你赏脸跳支舞啊?”   发话的就是百鬼星的杜总,杜名军,面带调侃的笑容。   这人邀请庄啸跳舞。   在座的发出刻意压低的“嗡”的一片声音,私语之间,夹带了不止一声窃笑。   呵呵。   杜总邀请庄啸?   男的邀请男的,跳什么啊?   又不是俩演员逗趣开玩笑炒个CP,你们俩人跳什么舞,也炒CP?   杜名军这人是个什么形象呢,这人形象很不错,高高瘦瘦,玉树临风,年轻时相貌英俊,现在年纪略大了,老也老得优雅,就任由头发自然地变成花白之色,也不遮掩涂染。因为常年健身,身材保持得健硕精干,小肚子都没有。   在一群老总身价的老家伙里边扒拉扒拉,杜名军绝对算是个帅气的老总。   杜总示意乐队,给来一段优雅的,探戈啊或者爵士什么的。   杜名军也是一身西装,内着浅肉粉色的衬衫,风度翩翩把双手一张,等着跟庄啸握手,然后勾肩搭背来一曲。   庄啸说:“杜总今天就不必了吧。”转身就坐回沙发。   杜名军轻轻一抚掌,笑出颇有魅力的皱纹:“都是好久不见,我也挺挂念你,阿啸。以前见你,那时候你好像还是少年样儿呢还是半大孩子,完全不是现在这样!我跟别人都不想跳,今天就想请你跳一个。”   庄啸脸上没表情,冷淡地摇头,不跳,拒绝当杜总的舞伴。   裴琰脸色已经不对了,从眼皮下面盯着杜名军,随即又狠狠剜了章绍池一眼。   杜名军也看章绍池:唉,我就是想跟回归故土久别重逢的庄先生跳个舞叙叙旧,这大庭广众的,这么多人,我不可能有别的意思么!   庄啸稳坐,岿然不动,也盯着章绍池:怎么着您二位?   章绍池左看右看,一脸无奈,一摊手:这又怎么着,跟老子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我要拉庄啸跳舞。   我又没找您杜总跳舞。   我也没占你便宜啊小野猫。   你们仨都盯着老子干什么?都要吃了我?乱搞什么是非,老子也冤枉啊!   ……   裴琰把狠辣的眼光从章绍池脸上拔回来,知道他们章总就是一脸事不关己绝不背锅的浑蛋态度。他喝掉半杯酒,跷起二郎腿,大声吸引了全场注意:“杜总,您过来,我陪您跳啊?!”   底下再次“嗡”的一声,跟裴琰熟或者不熟的,表面上亲密或者不亲密的,都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爆栗子”要开火了,又准备得罪人了。   像杜名军这种身份,平时都不需掩饰他的癖好与取向,媒体和狗仔队的笔杆都是替这些人卷裤腿擦鞋帮的,谁敢说他?所以,他都不藏着掖着,没有人不了解杜总的爱好。   这人就是个基佬,圈内出了名儿的。   而且他是个0,专门四处寻么人操,大家都有所耳闻。   所以,杜名军喜欢面貌英俊身材健壮、能一夜七次的男人,喜欢有嚼头的猛男。   他假若是个1,没准儿就去骚扰在座的邢瑢或者许苒了。但他是一位百年纯0,一朵千年不败的老娇花,从这晚一开始,就盯着庄啸这根铁棍。   裴琰也盯着杜总,在脑子里先就演了一出捆绑酷刑戏。把这老家伙就地捆翻,打个猪蹄扣吊起来,用皮鞭子噼里啪啦狠抽一顿,抽出一身血道子,让丫的流出红汤在空中翻着筋斗哭叫求饶,都嫌不解气。   庄啸递给裴琰一个眼神:你别发飙,没你的事。   这是他跟百鬼星老板的私人恩怨,对方就是当众故意恶心他的。   裴琰把剩下半杯酒一饮而尽:“来?咱俩跳。我跳舞很棒的,杜总,您瞧不上我了?”   杜名军表情不太自然:“唉呀,琰琰我跟你跳过了,我跟不上你的步子,你就算啦!呵呵。”   裴琰说:“你多跟几次,多练练,你就跟上了!”   杜名军一摊手,一笑:“你们章总不让我找你跳舞,我可不敢邀你啊琰琰。”   杜总其实给了裴琰一个台阶下去,让他赶紧闭嘴。   “章总他管得着我吗?他不让?”裴琰“啪”地搁下手中杯子,“您今天哪不舒坦了痒痒了想找人‘跳舞’?我奉陪。”   “……”   四下里遽然鸦雀无声。   裴琰发飙的时候连章绍池的面子都不给,把俩老板一起骂了。他就敢。   庄啸再次与他对上眼神:琰琰,不是跳舞的事,不关你事。   庄啸后来才琢磨过味儿来,裴琰绝对是借题发挥,显然跟杜名军早有嫌隙。   沙发后面正好是现场摄影师架起的三脚架。裴琰从摄影师眼皮底下伸手拽过那三脚架,粗暴地下手拆卸,从那上面直接拧。原本想拧下一根,然而转念一想,他冷笑一声:“一根不够粗,三根一起吧。”   他把三脚架的三根支脚并拢,三根并成一把,往茶几上一掷:“杜总,这个玩意儿更合适您,喜欢就拿走用吧。”   底下人全部绷不住了,又不敢笑出声,低着头都憋坏了。   裴琰就明着讽刺百鬼星的老板是屁眼儿痒了跑来求操。   求操你就来吧。   杜名军面目肌肉微抖,半边脸跟中风似的颤:琰琰你厉害,老子治不住你,你行,我怕你。   章绍池抬起眼皮,阴着脸咳了一声:“成了,名军,不然老子请你跳?我跳舞不咋地,但真心想请杜总您赏个脸。我年轻时候也爱好蹦迪,你蹦不蹦?来,咱俩上台蹦?!”   一众在座的终于都没绷住,扑扑哧哧地集体笑场……   一个铺着红毯的大台阶铺到杜总面前。章绍池起身拉过杜名军,拉回到沙发上。他是做东请客的主人,不能让这帮人当场撸袖子掐起来。   杜名军还不能把裴琰怎么样。   章绍池的态度明显就是罩着那小野猫为所欲为,手边养了个宠物似的。   庄啸望着裴琰,章绍池也瞟裴琰。眼光殊途同归,都是欣赏的,疼爱的。   野性子独此一份,找不出第二号了,谁尝过谁知道滋味儿,妙。   今晚这事儿还没算完,杜名军不会善罢甘休。不过,后续的事件没人亲眼目睹,是后来根据画面感进行推敲演绎,属于公司内部的八卦。   杜名军一贯自诩风雅,挑人很有眼光。他很看中庄啸,确实很欣赏,庄啸还是十七八岁少年时,又硬又帅的模样,在大银幕上就挺招人的,这种口味比较稀罕。   可惜了,杜总打不过,他注定就是跑来挨打的。   据说当晚之后,庄啸就起身进了舞厅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杜名军紧跟着就进去了。   庄啸是故意离开众人视线,既然要撸袖子掐,他不愿让裴琰看到这些。   之后不出十五分钟,庄啸就从洗手间出来了。   黑西装白衬衫皆一尘不染,面目淡定,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足足又过十五分钟,杜名军才从洗手间里踉踉跄跄出来,低着头,一身狼藉,花白头发上好像都沾着东西,脑门还磕青了一块。那都是啥玩意儿啊,就跟被人尿了一身似的。   章绍池打个眼色,让两个助手架着杜总换上干净衣服,把人安稳送走。   这事就是一桩大笑话。   公司内部吃瓜群众私下分析,杜总应当是试图撩骚未能成功,很可能连庄啸的衣襟都没沾着,就被踢到墙上踢扁成一副挂画。   庄啸也不至于直接动手打人,那样岂不要打出命案?想必杜总当时想要下跪抱大腿狂舔,庄啸闪身躲开,这家伙就扑了个空,猝不及防扑进墙边的小便池子,以拥抱便池的亲密姿势,吃了一头一脸“黄金”“白银”。   这回赚了一身骚气,配得上杜总花名在外。   大家都说,杜总可真让人心疼啊,也不找个武力值逊一些的目标,竟敢骚扰庄啸,纯属叶公好龙胃口太大。庄啸这种一看就是铁棍直男,杜总也不怕被人家几巴掌抽死,不用操都能打到您老人家直肠穿孔,您还是寻一根三脚架棍子自己消饥解渴吧。   ……   鸡零狗碎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不会就此了结。庄啸那时就有心理准备,他恐怕很难在这地方再待下去。   过去这么些年了,所谓的旧账只是借口,假若他就是个不入流的十八线,或者一个没名气没团队的武师,没有粉丝没有流量,也没人会找他这种麻烦。有人盯上他,恰恰因为他咸鱼翻身似的又红了,他还有被资本疯狂追逐挖掘的价值。   大牌明星出镜,才能替幕后的老板赚到钱,赚到很多、很多钱。这就是曾经有一线大牌被枪指着头被公司强迫拍片的原因。人红是非多,谁混得都不容易。   所以,不盯着你庄啸盯谁呢?从你身上能赚到钱啊。 第五十三章 张弩   这一晚闹闹哄哄,现场人多眼杂,裴琰就没再找到机会和庄啸说话。   很多人都喝高了,最后都由各家助理开车接走,各回各家。喝高了最好,当晚曾经发生过什么,酒醒后人人都装不知道、没看见,这个娱乐观众也游戏人间的圈子,每天周而复始地就这样运作。   之后第二天,嘉煌本年度几部大制作的主演,以及公司力捧的新人,齐聚工作室,拍摄季末准备发售的一套年历硬照。   十二个月份的年历,按咖位和作品热度进行排列,越往后面都是大牌。   论重量级,裴琰原本排在一月至六月,他们公司还有好几位老戏骨、老牌的影帝影后。但就因为庄裴的热度,以及电影的投资宣传力度,让裴琰得以挤进七月至十二月这一档。他俩的合体硬照被排到九月那一页,很可以了。   庄啸也是现场唯一一位,没跟嘉煌签艺人合约还能上这本年历了。CP双担粉的购买力就能买爆这些周边,商人不会跟钱过不去,因此抬轿子请也要把庄Sir请来拍这份年历。   庄啸纯粹是为了跟裴琰搭档拍照,只要琰琰觉着开心就好。   两人自昨晚之后,终于又打了照面,互相淡不唧儿地一点头。开工吧。   他俩并排坐着,由化妆师给扑粉化妆、做发型。   化妆小哥低头仔细瞧他:“琰琰,嘴角长大口疮了?”   裴琰哼了一声:“我知道。”   化妆小哥问:“您都干啥了?昨晚又吃羊肉上火了?”   裴琰噘嘴:“昨晚就没吃着‘羊肉’。”   庄啸说:“吃火药了。”   俩人对着镜子瞟对方,中间隔着两位化妆小哥,晃来晃去地挡视线。   庄啸用眼神问:口疮厉害么?   裴琰正好被涂到那里,“呦”了一声,对着镜子龇牙咧嘴,疼。   化妆小哥说:“那我得用遮瑕和修容给你遮住啊。”   裴琰:“不遮行不行?”   庄啸说:“不遮上,你就在照片里长着口疮。”   裴琰说:“我就这样,我走真性情路线。”   化妆小哥说:“啸哥嘴角露个酒窝,您嘴角夹个口疮,您俩也算配上套了!”   裴琰一听,我俩“配上套”了,这话大爷我爱听,可是夹个大口疮……我们俩就这么“配套”?   他们之间就隔着两米距离。裴琰垂下眼皮瞄着手机,用手掌挡着,发微信:【嘴巴疼。】   “嗡”的一声响,裤兜里地震了似的。庄啸关掉了静音,说:【回去吃清热解毒去火的冲剂,喝茶,别吃荤的辣的别吃羊肉海鲜。】   这一长串字打出来,庄啸那姿势掰得自己脖子都落枕了,需要把屏幕斜过来,眼睛也斜着瞄,怕被化妆师看见。   裴琰:【那我还能吃什么?】   庄啸:【吃我吧。】   裴琰继续:【张嘴也疼,噘嘴也疼,我都没法亲你了。】   庄啸说:【我亲你成吗?】   裴琰立刻回以一串烈焰红唇图案,然后手动发出声音:【啵啵啵。】   庄啸笑出了酒窝,不假思索也回了一串烈焰红唇,回完了真想自戳双目……   造型师给他俩各挑选出几套衣服,进试衣间试穿。   俩人若无其事各进各的小隔间,特意把助理都指使到外间喝咖啡去。   隔着薄薄一层板子,裴琰小声说:“造型师说,咱俩上镜要有对比,一个捂得严实一些,另一个露得多点儿。你打算穿哪件?”   庄啸说:“你露吧,随便你。”   裴琰哼道:“你同意我露啊?”   庄啸说:“有什么不同意的?我还管你穿什么?”   裴琰说:“你都不管我穿什么啊——”   庄啸:“你爱穿什么穿什么!”   没话找话,全是一筐废话。裴琰是故意腻味,说到底,心里难免硌硬昨日的不愉快,昨晚被杜名军杜总搅了局,但两人都不说扫兴的话。   过了一会儿,隔间那边又传来动静。   庄啸警惕地问:“你干吗呢?”   砰——   砰砰——   整个挡板都动了,发出“咯吱咯吱”声音,然后开始晃悠,真的地震了。庄啸赶紧撑住,用弓步姿势从他这一侧顶着,觉着这块板子好像要塌!   几秒钟之后,裴先生从挡板上方那一大块空隙的地方,露出一张脸来,冲他一笑。   庄啸小声命令他:“你下去,这是临时搭的隔间,不结实,板子会塌。”   裴琰笑道:“我厉害吧?”   庄啸点头,你真厉害,你下去吧。   裴琰用口型道:我爬上来亲你一口。   庄啸仰脸望着这猴子。   不可能不动容,不可能不爱的。   舍得么?   真心不舍得……   庄啸撑住挡板,脚蹬住了往上一跃,接着上蹿的惯性,精准地碰了一下裴琰的嘴唇,长了口疮的那地方。   裴琰被亲这一下很开心,然后“呃”的一声,手脚乱套了,出溜下去了……   然后在棚内拍照,由摄像师指挥着,卖力地凹造型。一拍就是几百张,从里面挑出几张最好的。   他俩一个正脸,一个背脸,互相挡个肩膀。庄啸表情冷峻不苟言笑,一掌揽住裴先生,镜头里那只手就实实在在地按在裴琰后肩位置,大气而强势。裴琰是背脸面对镜头,眼望自己的搭档唇边带笑,衬衫半透明的后摆被风吹开,露出后腰上大片狂野的文身……   裴琰坐在电脑前审照片,亲自挑选,选出这张他最满意的,其余原片都自己拷贝存档。   “给我们P得英俊一点儿。”裴琰跟工作室的修片小哥说。   “怎么P还能让您更英俊啊?”小哥说。   “你看,这里,这里,都可以修一修……”裴琰操纵鼠标,在照片里他的面孔和身体上画花儿一般,不停移动。   “别把我文身修没了啊。这后腰不要美颜过度,就糊了。”他说。   “都知道,哥你最美!你天生丽质,你从来都不用美颜滤镜。”小哥揶揄他。   “就是,咱的硬照最耿直了。”裴琰一乐,光标又缓缓移到庄啸脸上,勾勒出脸型,乱划拉的那只鼠标就慢下来,不好意思乱画。   移到胸口,腰,腹肌,再往下就是裤裆。   他啸哥明明穿着衣服,捂得贼严实,一丁点儿肉都不露,禁欲系却撩得他浑身乱颤。   因为剥开衣服下面那层他都见过,肉只露给他一人看。   “别把他酒窝给修没了。你们点痣的时候,总是把不该点的也都给修了!”裴琰说。   “哪有酒窝?根本就没笑么。”小哥趴在屏幕上瞅了半天。   “有啊,就这里啊。”裴琰用光标指着,就他最门儿请的位置。   “行了你。”庄啸忍无可忍从后面捏他一下,让他闭嘴,捏到他敏感的后脖窝了……   庄啸先一步下楼,从工作室二层下来,不出意料,嘉煌的章总又在楼下坐镇主场。   拍一本年历硬照都要过来看场子,这老板也够敬业的。假若身上再斜挎个浅绿色帆布小包,这人就跟大楼门口收停车费的老大爷似的。章总对眼皮底下这些“名车”“豪车”是寸步不离,不错眼地盯着,过一辆车他得收一辆的钱,手里正在巴巴地数钱呢!   庄啸对章绍池点点头:“章总,昨晚在俱乐部,出点儿小事故,劳您善后帮忙送走那位,给您添麻烦了,您多担待我。”   章绍池一笑:“举手之劳,谢什么。”   “惹麻烦的是杜总。我那位老哥哥,这么多年就这一项臭毛病,他也改不了了。”章绍池语含轻蔑:“昨晚带着一身尿骚味儿,让我给送走的,我说你丫活该吧,你惹谁不好?他说他喝酒喝上头了,真稀罕你。真的,杜名军人也没那么坏,他确实很看重你。”   庄啸摇摇头,动作不大,但意思表达足够明确:让丫滚,找揍。   庄啸对章绍池抱了个拳:“谢谢您包涵。”   章绍池打量几眼,愈发不愿放弃:“那,咱们的那部片子?”   庄啸以眼神回绝:“这事再次抱歉,不能跟您一起发财了,是我没眼光也没眼色。”   章绍池挑眉:“庄啸,我只找你做电影,老子不找你上床盖大被聊天,你不用这么怕我!”   “没怕您,”庄啸说,“我跟您的公司不走一个风格。”   章绍池点头,“你啊,你这人就是硬脾气。我欣赏硬脾气,我很佩服你。成,这件事就算了,以后不说了。”   昨晚在嘉煌大楼洗手间里就已经决定了,有些事无法妥协,没路能再退。   百鬼星与嘉煌是老伙伴,大片都是两家共同投资制作。《美人同僚》只是个引子,有一就有二,后面就有三四五。跟章绍池扯上关系,就绕不开那白头发的老娇花。   杜名军在圈内有个绰号叫“杜名菊”,号称在影视圈里“专治直男”,逼迫不少当红小生为了上镜而屈服就范,供这老妖吸食了阳气。至于具体都“吸”过哪些当红小生的阳精,小道八卦大家都有所耳闻,没见过实锤。   然而,把这俩人都绕开,在这地界也甭混了,你还混个屁?   进这个圈子,永远是有得必有失。想得到一些东西,或者说,想要帝都文艺圈的一张入场券,想让别人带你玩儿,怎么能不付出点东西?   一个男人认为很宝贵、很珍视的东西,比如尊严,比如贞操,在那些人眼里,也一样很宝贵、很稀罕,要的就是你抛下尊严。谁能让你进场白赚白玩儿呢。   裴琰好像就不清楚这些事,那小孩儿就不用考虑这些东西。   说什么呢。   难道告诉裴先生,当初耗了那么久,都没答应跟你“在一起”,一直拖,一直犹豫,确实有些缘故。   还是在一起了,因为真心喜欢你啊。   ……   陆续又有人从摄影棚里出来,跟公司老总寒暄,一起喝杯咖啡。众人见了庄啸难免一番客套,其中竟然就有当初跟他竞逐戛纳影帝的那位老戏骨、资深影帝,也是这公司的。可想而知嘉煌在内地娱乐圈经纪圈的势力,网罗了半壁江山。   一打照面,表情略尴尬。庄啸上前主动握手致敬,老牌影帝拍了拍他后背,你小子,听说现在比当年更牛了?这是又混回来了?名气都绕地球一圈儿了!   庄啸说哪有啊,在哪儿都没名气,就瞎混。   老牌影帝说,当初老子就干不过你就输给你了,后生可畏啊。   庄啸说您是前辈,都拿奖拿到手软了就让我偷着那一回,我就是占了个年轻没念过书的便宜,实在拿不出手,实在惭愧。   老牌影帝一笑,呦,阿啸你跟我玩儿谦虚?   庄啸说,真没谦虚,您看您在这本年历里排在十二月,这就是位置。   裴琰这时也下楼来了,在一旁舔着咖啡,斜眼瞟着,不搭话。   公司里每次有集体活动,老家伙老前辈们站成一伙,年轻的凑成一伙,互相之间也挨不上去,在公司的大制作里时常都有合作,然而背地里,哪一拨还都瞧不上另一拨。年轻的笑话老的端着架子不识时务,现在的江湖早就不是您当年那个江湖,挣不出票房还拦着不让别人赚?老家伙们时不时在媒体跟前挑个刺泛几句酸,然后就跑到部里或者代表大会上发提案,今天说限制真人秀综艺,明天说要封顶艺人片酬,后天说看不惯网上流量、看不惯炒作、看不惯穿环的镶珠的文身的染发的,总之什么红就看不惯什么。   有人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明争暗斗,就有圈子,就是个小社会。   那位平时特清高的影帝,也在背后酸过庄啸,“年纪不大就得奖,不是好事,起点太高又容易飘,看他以后发展,他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真正需要沉淀演技和散发演员魅力的时候,还能得奖?”这种话裴琰在公司里都听见过。   在老家伙和年轻人壁垒分明的阵营之间,邢瑢自然而然和裴琰站在一个人堆里。   邢瑢在年历里排在一至六月之间,与另外两位小生同框。公司里有潜质的鲜肉小花层出不穷,个个儿都艳若桃李、乖巧嘴甜。   章绍池一直沉着脸喝咖啡,眼底闪烁光芒。有些事恰合他的意,有些事恐怕是不能如他所愿了……   章绍池一抬眼皮,视野里恰是邢瑢的背脸,在跟裴琰聊天呢。章绍池说了一句“瑢瑢你过来”,一把就抓了过来。   就在这间大屋里,大庭广众之下,章绍池把邢瑢抱在大腿上坐着,心烦的时候随手揉一揉,撸一撸,就像撸自家的猫一样。   邢瑢被摁在章总大腿上,脸色顿时不自在。章绍池一手搭他腿上,另一只手抚摸他后背,很快就伸到裤子后兜,揉他的臀。   这一把捏得,邢瑢浑身汗毛登时竖起来了,周围很多人看着呢。他埋着脸,即尴尬又不知所措,如坐针毡,好像他们章总大腿上有刺。   “怎么着,紧张了?”章绍池问他。   “不习惯这样。”邢瑢小声说。   “呵,瑢瑢,你老是这么内向,可不行啊。”章绍池笑了一声。   “您知道我最笨我上不去台面儿,就别拿我开玩笑呗……”邢瑢声音很低,就是恳求老板放过。   那几位资深影帝老家伙们,都瞅见了,默默地回过脸去不做评价,熟视无睹,就当没看到。这种事情,一般没人会去大会上发表提案说“谴责各影视公司老板对艺人性骚扰甚至潜规则的黑幕”,谁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   裴琰把咖啡撂在茶几上,今儿的咖啡馊了,一股鸡粪味儿。他瞪了章绍池一眼,真烦,转身走开了。   裴琰走开时的影子划过邢瑢的脸,就好像抽他的脸,难堪极了。   他不敢骂他老板,裴琰就敢。所以章绍池也不会抱着裴少爷摸大腿摸屁股的,从来不会。   章总只碰那些小花和小鲜肉,至于到底潜过没有、都潜过哪些人,外界还拉出来一个名单进行讨论,但谁也没亲眼见到章总床上的人。再者说,还有很多人是主动送上门,恐怕早就把章总别墅主卧的床沿儿都挤塌了。   裴琰与庄啸擦肩而过。两人手背和手背在底下悄悄一蹭。庄啸用眼神说:你跟我来。   庄啸先往洗手间通道走,过半分钟裴琰也去了。   但俩人都没去男洗手间,而是一转弯去了服装间,一路钻到服装间最深处,一大堆衣物裙子之间,藏得严严实实。   裴琰头一句就解释:“你别介意啊,章绍池这人,那方面就很随便,脾气又喜怒无常。我也看不惯他那样……瑢瑢就是性格太软弱了,逆来顺受,不敢甩他个耳光。”   庄啸说:“他什么人跟我没关系。”   裴琰脸上讪讪的:“你是不是觉着这地方特乱?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哪个公司不是这样?”   大实话,哪个公司不这样?想做白莲花就别进名利场。   庄啸很突兀地转移话题,早就想问了:“昨晚那位杜总,跟你特熟?”   裴琰:“啊……?我跟他熟什么?”   庄啸伸手抚摸他脸和脖子,再一胳膊勒住他腰。裴琰就被挤到一堆裙子中间,一件粉红色大礼服裙的胸垫“噌”的耷拉到他肩膀上。他皱眉说:“姓杜的就那个德性,特骚,我知道他什么人呗。”   庄啸问:“骚扰过你吧?”   “唉呀——”裴琰不愿意提,“也谈不上骚扰……丫给我送过花和礼物。”   庄啸“噗”的乐出来,一脸的不相信。裴琰自己也乐:“操,真他妈丢脸,谁要他的花啊!还九千九百九十九朵什么进口热带花儿,跟我说是国外空运过来的老贵老贵的花儿,恶心死我了……”   庄啸埋进他脸侧,发出笑声:“你怎么没看上他?”   “太老了吧头发都白了,岁数能当我爷爷了吧?”裴琰惊呼,“长得又不帅,身材也不好,发型和什么什么我都不喜欢,没看上。”   “长得不像你,我就不喜欢。”他扳过庄啸的脸,面对旁边的穿衣镜,“我就喜欢长这样的。”   “老菊花还非要送我一辆车,直接开到我楼下。我一脚把丫的车灯给踢碎了,车前盖上踹了一个坑。”裴琰继续说。   庄啸吻他的脸,忍不住笑。   “可能是让我踢了几脚他怕我了,就滚蛋了。过了还没几天,我就发现剧组里另外一个男的,算是二线小生吧,公开了女朋友的,开过来一辆一模一样的豪车在组里显摆。我仔细一看,这辆车眼熟我认识啊,老菊花应该是把车前盖那个坑给修好了,车灯换了新的,转手就送给这位了……肯定是睡过了呗,呵。”   裴琰讲完这段笑话,嘴唇仍在动,还没合上,庄啸安静地望着,猛地凑上来,含住他的嘴。   舌头捅进来了,热烈地扫过他口腔,长驱直入掠向他喉头,再粗暴地吸吮、碾压……他口疮很疼,被舌尖扫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下意识迎合着,回吻对方。紧紧地抱着,头偏过来再换个方便的姿势,腿也勾上来,辗转吸吮对方的唇。   庄啸好像还很少这样,很少的,在床以外的地方主动、热烈地吻他。   他感到对方口中喷出的蓬勃的欲望,庄啸甚至放任一只手伸进他的西裤,再掏进内裤,把他挤到墙角,拼命揉捏他的臀部。   裴琰也被揉热了。他以粗野的方式一把捏住对方下体,这一捏就让两人都有些失控,几乎把持不住。   松开时仍意犹未尽,爆出剧烈喘息。   “你干什么啊?”裴琰低声问。   “亲你啊。”庄啸说,“你刚才不是说,想亲我一下?”   裴琰心里流过充实的暖意,之前目睹的不开心不愉快,都不重要了。他拥有一些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完全属于他的。   庄啸揽住他腰,再顺势拽起他一只手,很有风度地握住,对视。   “又干吗?”裴琰忍俊不禁,这种姿势?   “请你跳个舞,裴英俊先生,能赏脸吗。”庄啸轻声说。   “……”裴琰心里明白,喉结抖了一下,绽出笑容,他啸哥对他无可挑剔的暖。   他调开发热的视线:“你占我便宜啊?我不跳女步。”   跳什么步就不由他挑了。庄啸已经攥住他腰,摆好姿势,舞步踏了出去,让他被迫就搂住对方的肩。空间无比狭窄,根本跳不起来,两人就虚虚地划着步子,原地转圈儿,在心里演绎着一段旋律,端详对方的脸……   脸贴着脸,就在属于两人的世界里,无声的亲昵。   那大粉裙子的胸垫晃悠晃悠地,甩到裴琰脸上,终于让他笑场了。庄啸再次吻住他,跳舞又变成动情的亲吻抚摸……   庄啸突然发力,一把托起他两腿,将他举起来。   裴琰的头一下子就磕到柜子边缘,“啊”了一声,痛哼随即化作一串低笑,不住地亲庄啸的脸。   他头一次让别人把他抱起来。   不应该都是老子抱别人吗?   但是庄啸抱起他,他两腿缠在庄啸腰上,觉着无比和谐,很想做。   直到四周缠绕牵连的礼服裙“稀里哗啦”掉下来两件,造出动静,才逼得他俩停止私下上演“动作片”的行径。   裴琰甩开挂他头顶上这条粉色大蓬蓬裙:“火烈鸟穿的吧?”   庄啸拽过裙子,往他身上一搭。低胸的款式,特别妖娆。   “去你的,我没胸,我挂不住。” 裴琰说。   “你胸比我大,你穿更合适。” 他把裙子往对方身上一铺。   “我腰粗了,塞不进去。”庄啸把裙子推回来。   “Chinatown舞王,这就是你穿的!”裴琰再推回去。   两人都被那一对双层加厚胸垫造型硌硬到了,并没有异装癖,不能忍这种妩媚的造型,赶紧甩开,把裙子甩回到衣架上。裴琰笑说:“结婚才穿这种东西,快拿走吧!”   莫名其妙把那二字说出口,心里都是一坠,空落落的。他对许多事仍然患得患失,越想抓住就越怕失去。庄啸明明对他很好,作为男朋友很体贴了,他心里就永远没底……   他以前也没对谁这样过。   以前没真爱过。   裴琰扫过庄啸的脸,试图寻求一份心理安慰,但没能如愿。   他又冒傻气了。俩人在一起统共才几天?太着急了。   这些日子以来其实都很不对头了,只是他不愿细想,不愿触及两人都很敏感抵触的话题。 第五十四章 凶相   裴琰他俩先后再从服装间溜出来。   他衬衫里面,肩膀和胸口都被咬出吻痕,大腿内侧被捏了。庄啸胸口上也有他咬的。两人很小心地没有把草莓种在外人能看到的地方。   章绍池还坐在大厅的沙发上,邢瑢是早就逃掉了。   章绍池也没有真要怎样。他如果想要那个,还嫌邢瑢摸着太瘦,手脚毫无招架之功,都不够他在床上折腾的,干着也不痛快。他就拍了邢瑢屁股一掌:“行了,看这浑身哆嗦的样儿,走吧,回去吧。”   邢瑢如获大赦,“噌”的就弹起来,谢过章总赶紧就溜了。   裴琰瞟了章绍池一眼,什么毛病。   章绍池眯眼盯着裴琰,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干什么去了?   裴琰完全就不怕他老总:知道又怎样?你干过什么,有脸说啊?   他对着章总一皱鼻子。   章绍池在手里把一根卷烟碾吧碾吧,碾成一团烟草碎屑,一口吹飞了,很想打小猴子的屁股。   工作室的落地大玻璃窗外,正好一辆车过来接人,有人上车,可不就是昨晚那位杜总么,又来了?   裴琰一看,立时又搓火,隔窗就吼了一声“杜名菊”,抬手指着杜总。   杜名军回头也瞅见他,远远地隔着半条街,后背就是一激灵。   裴琰顺手从工作室桌上拿起一根自拍杆似的东西,反正是一根坚硬的长条状器物,就要出门找杜总聊聊,喊道:“这玩意儿送您的,杜总您收下吧!”   杜名军确实有点怕他,惹不起小疯子,摆个兰花指冲他扬一扬,露出个半笑不笑的尴尬表情,然后钻车里一溜烟跑了!   裴琰“噼啪”拽了几下手里的自拍杆,真不解气。   “啧,没教养……”章绍池皱眉,冲着裴琰“嗤”了一声。   杜名军是过来给剧组主创人员奉上杀青贺礼的,这片子也有他一部分投资。   桌上摆着包装精致的一份一份礼品,上面都贴着各人名字,也是很用心了。一部分已经被领走了,裴琰和庄啸的两份礼品挨着,还没拿走。   庄啸轻捏一下自己那份礼盒,习惯性的先掂分量。   很轻。特别轻。   他就是顺手,再捏了一下裴琰那份礼品。挺重的,那分量是正常的。   “欸?我看看你的,一样么?”裴琰伸手要拿。   “一模一样的,你看你自己的。”庄啸迅速把自己这份拿走了。   裴琰打开他那份包装,里面是一块金牌,很有创意地做成腰牌的形状,金牌上刻有“龙战天关”字样。做工精致,质地纯金,就为了给大伙留个纪念,老菊花真不差钱。   庄啸轻碰一下裴先生的腰,示意:“走了。你,回见吧。”   裴琰说:“哦……成,有机会吃个饭。”   庄啸点头:“好,回头再联系。”   在场还有不少人呢,两人让视线轻轻相撞,就道别了。   庄啸转过街角,甩开大步走向停车场。他顺手扯开那份礼品包装,心里都有数,在圈里混了快二十年,世面也见多了。   礼品盒里塞着很上档次的金粉软纸,掖了一层又一层,避免金属玩意儿在里边乱晃荡。打开最里面,是三颗铜子弹。   他也算是欠杜总那老家伙三部片子的人情债吧,都惦记着这茬。   杜名军还是挺委婉的性子。这些人都是生意场和风月场上老手,一群笑面虎,给别人送子弹就像送几颗糖豆一样轻松随意,闪光灯和镜头之下还都是笑脸相迎。   杜总昨儿在嘉煌俱乐部的洗手间里,就暗示过他,有些东西,可以拿来抵债。美好的健康的抹了亮油的肉体与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悸动销魂感,是那些钱都买不来的。然后呢,庄啸就让那老菊花抱了小便池,抱着便池悸动去吧,销魂去吧!   庄啸把一团纸卷吧卷吧,连同外包装盒一起,丢进路旁的垃圾桶。   ……   裴琰继续在工作室大屋里晃荡,没有立即离开。他心里也有事。   趁着章总进到里间换衣服的工夫,他一步跟着就进去了。   即刻就有人在背后损他:“呦……还是得给章总舔得舒服,章总才能宠他啊。”   章绍池在衣服架子上扒拉,出门见客想找件衣服穿,顺嘴就问身后的人:“哪个颜色好?棕色这件?”   裴琰皱眉:“忒老气。”   章绍池问:“紫色这个?”   裴琰说:“基佬紫。”   章绍池冷笑:“呦,那不然你穿这件?”   裴琰点头:“我穿可以啊,我多年轻鲜亮,您穿就成个大茄子了!”   裴琰靠着门框,一站就三道弯儿,一脸特气人的表情。   嘉煌的大老板身材保持很好,是高大冷峻的总裁款,绝对不是个茄子。章绍池回眼骂他:“你也差不多行了!闭上你的嘴,给我省省心。”   章绍池扒掉外衣、恤衫,露出里面一身结实的好皮好肉。这人习惯在里面贴身穿一件白色跨栏背心,就是七八十年代那种最老的款式,大街上修车的、卖菜的都穿。因此很多人也在背地里嘲笑,咱们章总瓤子里特土,就是土包子一个。   京城的文艺圈,就是这帮土包子囊中的乾坤。这人论背景算是大院子弟,家里原来就住玉泉路某部的大院,出生时赶上个动荡的尾声,没吃过什么苦,但骨子里有那一派的风范。这群人从小都是在扫街打架泡妞的集体生活中练就了攻击性和战斗力,有眼界,又能折腾,那种牛逼范儿是外人学不来的。   章绍池后来转业,下海做生意发财了。   在大院的围墙之内,露天电影院、游泳池、理发店、合作社一群人之间攒起的人脉,就是生意人很重要的一笔资源。子弟们互相照应,有钱大家一起赚,肥水不流外人田。   所以,章绍池跟大院的老杜家杜名军这种人混在一起,开公司做事业。他并不欣赏杜名军的狗屁为人,但互相认识已久知根知底,就是一拨人出来混的。   所以,他跟裴家人也很早就认识了。裴琰的母亲娘家,也在他们大院那个楼里,是他的长辈,以前职务级别上还比他们章家高。   公司里很多人都不了解,乱传闲话,章绍池怎么就这么卖裴小光头的面子?   怎么看都不像睡过,就像是章总在手边养了一只宠物猫。这猫不听话还老挠他,家猫愣是养成了野猫的性子。   裴琰的亲舅舅,是章绍池在大院时罩着他打架的“干哥哥”,关系很铁。   直到现在,徐绮裳见着章绍池,私下饭桌上还叫对方“大猴子”,再管裴琰叫“小猴子”。大院里谁不知道你章大猴子的底细?   这就叫作圈子。人都会念旧,家世来历上这样的关系,是日后发了财赚多少钱都不能打破的。这个圈子也内外有别壁垒分明,进门的门槛很高。外人想要趟进来赚这份钱,没有个投名状或者硬气的入场券,轻易进不来门的。   裴琰跟进来,就为了跟他老板说句话:“章总,您能不能罩一罩阿啸?”   庄啸能有什么背景?庄啸的“投名状”就是裴琰了。   章绍池换上真丝衬衫和紫色洋装外套,横了他一眼:“老子罩你一人还不够?《龙战天关》你非要让庄啸出演男二号,我没答应你?为了让庄啸进组,老子把原定的另一个人选给踢了!”   裴琰嘀咕:“我不用你罩。”   章绍池说:“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老子不罩着你,你有今天?你能这么狂?”   “好——么。”裴琰也有自知之明,一笑,继续厚着脸皮得寸进尺,“《血影浪子》您让我们俩一起演。”   裴琰说的就是他明年准备开拍的,那部都市题材异能片。   章绍池一口回绝:“人员都定好了,主要角色没位置塞人。”   裴琰说:“来个重磅友情客串也成啊。”   章绍池瞅着他:“他客串哪个?”   “呃,客串……”裴琰抓头,“反派不好,我不想让他演反派……那个科学博士?战神将军?人类领袖?”   章绍池轻声骂道:“老子公司忒么为你一人儿开的?”   裴琰说:“您也没吃亏,阿啸就是有票房号召力。他哪怕就给您客串一下,露一脸,比如,在片子里把上衣一脱秀个肌肉,或者跳二十秒的探戈,就有粉丝买票包场啊!现在电影不都这么玩儿,找个流量小生露脸二十秒,纯粹就是插花,跟影片主题毫无关系,就为了宣发时的人气。”   章绍池哼了一声,你又来这套。   上回拼命说服他让庄啸进《龙战天关》剧组,也是这套说法。   当然,章绍池认同这些说法,这也是他当初同意这样安排的最大因素,商人逐利么。不同的演员之间不止片酬存在巨大鸿沟,档次上也有鲜明的分别。一线就是一线,大牌就是大牌,咖位摆在那里,就有票房号召力。   章绍池思忖着说:“不然,让你们俩合作哪个品牌的代言人。”   裴琰说:“唉不是我自抬身价,我跟庄啸代言费都不低吧,哪个品牌愿意掏那么多钱,一下子请我们俩?”   “给你牛的?”章绍池说,“能掏得起这份代言费的国际品牌多了。豪华配置的山地越野车,或者禁打抗摔不怕水的腕表,男士珠宝,都能符合你们俩气质。”   “成。”裴琰笑着应了。   他达到目的了转身就要走,奉承话和客套话就懒得说,就是懒。   “你站住,小猴子,还有事问你。”章绍池回头盯住他,还没想放他走。   “您问。”裴琰心里说,你个老猴子,大马猴,红屁股猴。   章绍池系裤腰带和纽扣愣是弄了半天,也不抬头:“你哥呢?”   “谁?”裴琰没听清楚。   “你哥。”章绍池仍未抬眼。   “搞什么?”裴琰歪着头说,“我没哥,我是独生子您不知道?”   “你知道我说谁。”章绍池声音不太淡定了,“甭哄我,人呢……?”   果然一股怨气,也积聚很久了,听着就像要找三脚架棍子操了谁似的。堂堂一个呼风唤雨的大老板,公司里活色生香什么都有,每天翻牌选妃都能让床伴半年不带重样的,人生不知还有什么不如意。   “跑了多久了,人呢?……回来过吗?”章绍池问。   “我不知道您说谁,我爸我妈反正就生了我一个,我真的没有哥。”裴琰小声说,“我真不知道。”   成,都没一句实话。   服装间仅有的一扇小窗透进一道光线,恰好打在章绍池身上,面目陷入半明半暗的阴影,也沉默了很久……周围都是各式各样鲜亮的礼服,男式的精致燕尾,女式的大号裙摆,那个瞬间全部被盖在阴影里,化作灰蒙蒙的一片,全都不入法眼……   “你跟庄啸搞到什么地步了?”章绍池回过神来,突然又问。   “您就和那些CP粉儿似的,网上瞎扯的您还当真?”裴琰不屑地说。   章绍池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突然间出手,当胸一把扯开他的衬衫!   裴琰反应很快的,挡开对方的手。章总动作也很快,毕竟当过兵的人,四十岁了还有些身手,而且力气很大,扣子都扯开了。   裴琰锁骨下面暴露几块鲜艳的吻痕,带着新鲜的牙印,一看就是被个男人咬出来的。   章绍池摇摇头:“被人吃了。”   裴琰咬着下唇,重新系好他的衣领扣子,无意辩驳,不想讲话。   “你啊……平时都是假精明,关键事你特别犯傻。”章绍池道。   “我怎么傻了?”裴琰不悦。这话听着很耳熟,庄啸分明就说过同样一句话,说他犯傻。   “琰琰,戏都杀青了,吃完散伙饭了你也收收你的心。”章绍池说,“你今年才几岁?第二轮本命年还没活到,饭还没吃几口,路还没走多远,就忘乎所以了就随便来了。怎么着,你已经红够了,钱也挣够了,不想在这圈里混了?”   “我混挺好的。”裴琰小声说,“合约上也没有说不准交朋友、不准谈对象。我爸我妈都没说不准……”   章绍池冷冷地说:“没有不准,但这对象不合适,会挡你前途会拖你后腿。偏偏跟你还是一类型的演员,他会跟你抢戏抢镜跟你争角色,还会跟你争夺资源。”   裴琰都懒得反驳。庄啸跟我争资源?还是我要跟他争?   “琰琰,你确定他还想跟你拍第二部 ?他还想继续留在这里发展?……你自己前途重要,还是他重要?你才多大年纪,做事单凭三天热乎劲儿,过一年半载你再回头看看,你们俩还热乎吗?   “庄啸就不会留下来。他不拍了,他很快就回美国。”   章绍池说。   “谁说他就要回美国了?”   裴琰抬眼瞅着章绍池。   “您听谁说的?他自己说了吗?!”   “……”   之后,又是一下午没找见庄啸的影,不知去哪了。   很多时候给电话也就简单地说三两句,微信也不及时回复,裴琰都习惯了庄啸这种若即若离、冷冷淡淡的风格。   就是怕人缠吧。   俩男人之间,缠太紧了太黏糊了,确实不好。   晚上,庄啸用语音回复他:“下午去了趟医院,就没回你,不想拖着你一起,不耽误你工作。”   裴琰立即把电话打过去:“那明天你干吗?”   庄啸说:“明儿你不是出差去香港吗?明天我去瞧瞧我爸。”   “哦——好吧。”裴琰又问,“欸,你知道我现在干什么呢?”   庄啸哼道:“你还能干什么?自己干自己?自攻自受?”   “滚,我那玩意儿没长那么长,绕不过来,我没法自攻自受。” 裴琰笑说,“我重温电影片段呢。”   “什么电影?”庄啸问。   “就是刚拍完的,《龙战天关》啊。”裴琰说。   裴琰一说,庄啸就明白他在重温哪一段,呵。   裴琰对着手机轻声说:“特别刺激,拍得特别好……你就好像什么都没穿,哪和哪都露着,我就摸啊摸啊,来回摸你,捏你乳头,摸你大腿。”   庄啸说:“你够了。”   裴琰说:“我就想仔细瞅瞅你当时是怎么硬的。那个绸缎质地的裤子特别薄,你好像真是硬了。”   庄啸:“……”   裴琰问:“你想再把这场戏演一遍么?就演给咱俩人看。”   庄啸不答话,但听筒里渐粗的呼吸声都把话说了。   裴琰紧跟着说:“你想让我演也行,你来啊。你来,我给你演。”   黑夜里,白色墙壁,空旷的房间,没有情人陪伴的大床,两人都陷入很长时间的沉默,呼吸急促。   裴琰问:“想我么?”   庄啸不假思索:“想。”   裴琰心想,你想我,你舍得离开我么。   庄啸心想,不舍得,想一直都在你身边,想一直都有人这么疼我啊。   忽然又想起个小事,庄啸说:“上回去你家,我买给你爸你妈的礼物,好像搁在你那儿了?”   裴琰说:“啊,是啊,你可以留着下回再送。”   庄啸说:“你替我给了吧?跟你爸妈说声抱歉。”   裴琰说:“你下回见面自己送不就成了,我替你送算什么。”   庄啸说:“你替我送吧。”   庄啸再次去探望他爸,在京短暂逗留期间,总要陪陪那孤家寡人的老爷子。   太阳升起,太阳再落下去。   一天又一天,在这个城市里,有人过日子是享受,也有人过日子是熬,各家都有一番滋味。   血日逐渐坠落,逼近地平线时,被城市边缘的建筑群分割成一块一块,光芒淋漓破碎。平板旧楼里,无人问津的阴湿的角落,父子俩难得相对而坐,打完了架也歇口气儿。   他给他爸带了些吃的、用的,真空包装的保质期长的食物,还有从美国买的一堆保健品。不是处方药,治不了什么病,吃这些东西就是买一份昂贵的心理安慰。   庄文龙木木然地坐在桌边,望着那些瓶瓶罐罐,哼了一声:“有什么用,能把瘸了的腿给吃好了?”   庄啸说:“吃了没准儿能让您心里舒服点。”   庄文龙说:“怎么就能吃舒服了?”   庄啸说:“毕竟是我给您买的。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抓一把嚼了吃,您就当是嚼我了!”   庄文龙笑得略凄凉,老子嚼你干吗。   庄啸转身把客厅的废品杂物拾掇出一块空间,然后又打了一盆热水,端到他爸脚边,说:“给您洗个脚。”   庄文龙怔愣地瞧他:“怎么啊,这是?”   庄啸说:“过两天我就走了。”   庄文龙愣了一会儿,很失落:“你是不是,干了不好的事,瞒我?”   庄啸说:“没有。”   庄文龙问:“你跟嘉煌还有姓杜的签合同了……签卖身契了?”   “没有。”庄啸摇头,“我不会签。”   庄文龙又问:“上回看见你跟那个叫裴……裴什么,你俩还一起拍戏吧?”   庄啸嗓音蓦然沙哑,说:“戏拍完了,已经杀青了,结束了。”   庄啸蹲下,试了一下盆里的水温。他爸突然一掌拍在他肩上,五指像要抠他肉里似的,抓住他:“儿子,我,我打你两巴掌,总之也打不坏你,老子又没真下狠手……我也老没用了……”   老家伙这情绪是颠三倒四,好一天歹一天,今日恰逢比较清醒的时段。   庄啸不讲话,给他爸脱鞋,脚浸入盆里。皮肤外表明显残留伤残的后遗症,在他眼前暴露,他也难受。   “谁说您打不坏我?您没下过狠手吗?”   房间里很静,轻微的水声中,庄啸蹲在地上,突然抱怨了一句。   又没忍住。   就是个心结,就是块疮疤。   “……”   庄大爷也沉默,很久不吭声,估摸也发觉清醒了还不如神智不清老糊涂。清醒了就得回答儿子的质问,庄啸这是要跟他反攻倒算,打算掰扯父子间旧帐呢。   “我就这么禁打么?   “我是感觉不到疼么?   “我是痴呆还是傻子,还是感官功能缺失了没有知觉?”   庄啸问他爸,一句是一句,眼皮不抬。   其实,掰扯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逼着谁认错吗。人一生总要遭遇几件不平之事,再把胸中的怒气发泄到无辜者身上。然后呢,又都不愿承认自己年轻冲动时做过的错事,都只记得别人如何对不起自己,对别人的错误记忆犹新,谁会死乞白咧一定要记住自己曾经对不起身边的人呢?谁会认错呢。   明知没意思,却总忍不住刺对方几句。少年时代的创伤很难愈合,有些记忆深刻地烙进他骨血、烫着他的灵魂,几乎扭曲他对许多事情的知觉和感受,直到遇见裴先生。一步踏进人间的滋味,真暖啊。   但是窒息的感觉也没比从前好过多少,那副枷锁好像勒得他更痛苦了。   裴琰给他的知觉太温暖。这样的热情触到冰冷的血管,会激得他发抖,畏惧,迟疑,不习惯,冷热很难相融。裴琰的性格像一团火一样,烧着他,也快把他逼到墙角。   这人名字里就是两团火。   两团火之侧,又是一块美玉,内里的质地坚硬而透彻。   很怕破坏了这么美好的情谊,这么招人疼的,总觉着自己配不上。   庄啸问他爸:“您想去美国治病吗?毕竟在戒酒和神经官能这些方面,治疗更专业些。”   不是第一回 讨论这个话题了,早就谈过很多次。   庄文龙怔然看着他:“去干吗?给你当个大累赘?一把烂骨头,老子不去那里,不拖累你。”   庄啸说:“治病,然后给你找个安静的养老院,颐养天年吧。”   庄文龙再次固执地拒绝:“不去,你走吧!我死也死在家门口,就这地方挺好,你滚吧。”   庄啸给他爸擦干净脚,站起身:“放心,我过两天很快就滚了。”   庄文龙迟疑,哑声问:“你一个人滚吗?”   庄啸站在房间正中,光线打在侧面:“我可不就是一个人么?一直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自由自在地惯了,也不给别人当累赘。”   他倒掉洗脚水,擦擦手,再擦擦桌椅,刚准备走了,庄大爷那酒糟般的脑子又想起一出:“上回,上回那个蛋糕,挺好吃,你再去买一个。”   庄啸纳闷:“什么蛋糕?“   庄文龙说:“就上次,你俩拿来的,那个蛋糕……甜的,我没吃过,不错。”   “哦,裴先生买的。”庄啸问,“你那包装盒还留着吗?”   蛋糕早吃完了,包装盒早就扔了。   什么牌子,什么店?没记住,不知道,但是还想吃怎么办。   老子和儿子都忒么没出息,这辈子就都没活过似的。一个甜的高级蛋糕,爷儿俩是糙人都没吃过,压根儿就没见过那个品牌店,吃了一块意犹未尽,还惦记着想再吃一块。   软的,暖的,甜的,这些东西都会上瘾。   难得提起个酒以外的喜欢吃的,赶紧买啊。庄啸拿出手机问裴琰:【你上次给我爸拿来的那个蛋糕,老家伙竟然说特好吃,还想吃,你哪儿买的?】   看着屏幕上打出的一行字,五味杂陈,庄啸盯那屏幕盯了很久,眼眶发热。   裴琰对他的信息从来都是秒回:【好啊,想吃我再给他买呗,就离你爸那里不远。】   庄啸说:【店名给我,我自己去买。】   裴琰迅速就给他发来店铺的地图位置,很高兴地说:【这么爱吃啊?我的品味一贯就这么好,我爱吃的东西都好吃。】   庄啸说:【是,谢谢少爷。】   裴琰正在香港赶通告,参加活动,逮着庄啸就开小差,消息发个不停:【我爱吃你,你也好吃。】   庄啸看着手机,露出笑,打出去一行真心话:【你怎么比蛋糕还甜。】 第五十五章 暴力   裴琰这两天就是去香港出席一项活动。“嘉煌兄弟”财大气粗,入股了香港某影业公司,合作拍摄剧集。为了给新项目和新电影造势,在电视台搞了一台晚会,再搭配一系列的明星访谈节目。   章绍池先前跟裴琰一提这活动,甩个眼色,裴琰撇着嘴不吭声就把这活儿接了。他总监王苑玲还夸他,呦,宝贝你这次学乖了,转性了?你竟然答应咱们章总,去那个晚会上站台?   这种就是人情上的交换,裴琰自己心里也有数,你老是求章总办这事办那事,罩这个罩那个,总得付出一些,让老板也吃到甜头,才能体现一个艺人可利用和继续栽培的价值。   而且,他答应在晚会上跨界表演才艺,跟当地电视台的艺人合唱了两首歌,还跟主持人插科打诨逗了半天,让对方逗着他当场甩脱上衣跳了一段街舞。   这真是很给主办方以及嘉煌老板的面子。   他在后台候场,手里不停地发微信:【唱两首粤语歌,一首Beyond 老歌,一首最近的新歌。】   庄啸回他:【你会讲粤语么?】   裴琰说:【会个屁啊,不会,对着歌词我现学的。】   庄啸说:【发音能准吗?别出去露怯。】   裴琰在后台找到个相对清静的角落,对着手机给庄啸哼了一段,三句话被庄先生挑出三处发音不准,真嫌弃哦。   庄啸说:【别瞎唱了,改国语吧!】   裴琰大笑:【现在有口音和吐字不清问题,是很性感很时髦的一件事!】   庄啸就在手机里给他也唱了一遍,唱的就是这首Beyond的老歌,《情人》。   “盼望你没有为我又再度暗中淌泪,我不想留底你的心空虚。   盼望你别再让我像背负太深的罪,我的心如水你不必痴醉。   哦——你可知谁甘心归去。你与我之间有谁……”   比原调降低了八度,低音炮很有魅力,而且发音很准。   裴琰都愣了:【你唱歌可以的啊,好听,你怎么没走影视歌三栖路线!】   庄啸说:【给你唱两句就得了,三栖什么啊。】   裴琰琢磨着,又问:【词这么熟,粤语都唱这么准,《情人》,你都给谁唱过?】   庄啸嘲笑他:【自己听CD听来的,听几十遍你还听不会也是笨吧!没给别人唱,就给你唱过,成了吗?】   ……   只是,裴琰没有料到他离京这两天,出了事情。   就他预计回京的这天,庄啸被请去会见某知名腕表品牌的亚太区高层。   这事是嘉煌的策划人从中牵线搭桥,直接来个买一搭一,庄裴合体代言,两个都用,缺一不可。庄啸裴琰两位功夫圈的大红人,硬汉形象与精英气质多么符合品牌的定位及身价,品牌高层觉着这主意不错,嘉煌也正好从中抽取双份的代理收益,皆大欢喜。   庄啸跟他经纪人包鹏志共同赴会,与品牌高层在一处会所里喝咖啡,谈妥了酬劳,再商量广告拍摄计划。双方相谈甚欢,气氛愉快。   见面的会所十分古雅幽静,一窗之隔的外面就是玻璃花房。花房内栽培了许多热带花卉植物,在深秋仍然绿意盎然。   人影从玻璃花房旁边进来,庄啸抬眼就瞥到了……   庄啸坐那儿喝光了一杯咖啡。杯子放下再没端起,他摆着二郎腿瞅着姓杜的老家伙进来了。   估摸都是生意合作伙伴,杜名军特意秀了他手上的同品牌腕表,进屋就一脸畅快,谈笑风生。其余人先后就都因公务离席,还把包小胖叫去另一个房间审阅合同。   杜名军端着咖啡,坐到庄啸旁边二尺距离,一笑眼角就两片纹路。发型衣装都特意倒饬过,估摸自我感觉帅毙了、人比花还娇俏,打招呼道:“阿啸,你好,又见面啦。”   庄啸盯着对方:“杜总又来?”   杜名军点头:“是啊,这两天辗转反侧,确实对你难以忘怀,特别想见你。”   庄啸说:“我这人平时轻易不对谁发火,觉着没必要,杜总是不是因此就认为,我脾气好,我就不会跟您翻脸动粗,不会踹掉您座驾车灯或者您身上哪处零件?”   “啊?呦,不至于吧?大家都是文明人么。”杜名军委婉一笑,拿过庄啸方才用过的杯子,在残留口唇咖啡印迹的杯口边缘,“叭”地亲了一口。   庄啸冷眼瞄着这人。   一而再我都忍了,你还有三,我还忍你?   你杜名军跟章绍池是头一天认识我么?   ……   二人独处一室,冲突究竟怎么爆发的,外人没能亲眼目睹,实在太可惜了。   裴琰也是后来从一些鸡零狗碎边角料拼凑出现场的情形。总之,庄啸几根指头动一动,就让老菊花躺倒在房间地毯上了。   杜总是被男色晃瞎了眼,色胆包天,付出的代价比较惨重。   或者说,他当真以为,一个在京城这地界没有后台势力的演员,无论如何没胆跟他翻脸。与金钱和权势比起来,一个功夫演员的那几招武力算什么啊?你能打,但你敢打吗?圈子里,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太多了,用钱就可以砸到你低头,好几位当红小生都是下跪舔着他杜名菊的裤裆爬过去的。   可他今天失算了。   房间里传出杜名军一声惨号,号叫声随即就被堵住。庄啸从茶几上抓过好几条净手用的小毛巾,叠成一团,把杜总的嘴堵了。   杜名军的裤子已经褪掉,是他自己脱的,随即就被打了,捂着裆痛叫打滚。   茶几上摆着高层赠送的几款腕表,庄啸拿了一款表,腕带能调松紧,能系在什么东西上面再勒紧的那种……老菊花那时已经吓傻,真后悔来啊,要害处被打结勒住了,嘴也被堵着,发出杀猪般恐惧的声音,呜呜——呜呜呜——   然后,庄啸伸手从沙发坐面上一扯,扯下一块布料,有纹路的,挺糙挺耐磨的,垫在手里:“杜总想找人帮你撸,那我就给你撸一把。”   啊——   一阵压抑的不成人声的惨叫过后,有人恐怕是当场蜕皮了。   过后,庄啸扔掉手里那块布,站起身抖了抖西装。   杜名军那时疼得魂飞魄散,鼻涕眼泪横流,特别可怜,哆哆嗦嗦地说:“庄啸你他妈疯了,你这人有毛病,你虐待狂你欺负人,你他妈的有暴力倾向吗!”   庄啸那时说:“我就是有暴力倾向,你才知道?”   杜名军快要疼昏过去,哭天抹泪儿哀号:“你跟你爸都是疯子,他就是个酒鬼、家暴犯和虐待狂,你他妈也遗传的毛病!”   庄啸沉默片刻,点头:“是啊,知道了以后就滚远点。”   压抑了太久,太久,黏稠的血已经快要在胸腔里煮沸,岩浆在咆哮,早就想爆发了,有人送上门来。   确实有很多年没打过架,也没反抗过谁。   庄啸把那只咖啡杯往桌上一磕,磕碎成八瓣,一堆瓷片丢在杜名军眼前:“再有下回,我就把这个碎掉的杯子塞到你菊花里,一次就喂饱你,让你以后都再吃不进其他东西。不信你就试试再来。”   应该没下回了,老菊花绝对不敢再来。   庄啸给杜总拍了一张满地打滚的半裸照。这人的JB玩意儿肿得像个紫茄子。   他随手就把照片发给章绍池了。   临走,跟躺在地上的人说:“杜总,建议你拨打119,让消防队的来解救你,他们可以用工具把那东西剪开。你也可以直接报警,或者打给媒体记者控诉我有暴力倾向说我今天欺负你了!随您的方便吧。”   既然不混了,就鱼死网破。   当天,庄啸会合他经纪人,架着包小胖从会所里快步出来。   真的来了一辆消防车开到会所门外,应当就是杜总招来的救兵。   庄啸那时很简略地吩咐包小胖,你赶紧买张机票,找最近的航班,先去洛杉矶,到我那儿住几天,或者住梁有晖那儿。   他跟包小胖说,杜总那玩意儿被皮表带勒着,勒肿了,不及时给弄开,就缺血坏死了——我干的。这次是我冲动了我担着,你赶快走吧。   杜老总的癖好,圈内人尽皆知,脑补一下都能想象场面的激烈精彩程度,能让杜总的茄子开花儿。   包小胖问:“要走一起走,哥您呢?”   “我不连累不相干的人。”庄啸直截了当说,“几年前就有一位,因为拒绝人家公司的拍片要求,他经纪人在家门口车里被人一枪爆头,这事你知道?”   包小胖脸色变了,噤声不言。   这事当然听说过,大家都清楚幕后谁下的手,但就是没破案,没抓到人。而且,这种事,目的就是威胁,逼你就范,不会直接把大牌明星怎么样,一定拿你身边人下手开刀。   包小胖担心地说:“那,买两张机票,咱都走呗。没什么大不了,您在那边也一样混得很好,不愁没有戏拍!”   庄啸说:“解决一些事我就走,你甭担心。”   ……   裴琰下午回京,在机场落地,都不知这地儿已经变了天。   他把帽沿压低,塞上耳机,低头走出通道,心里还在想,他啸哥应该过来机场接他吧?上回庄啸到京,他把一切安排妥当亲自接机,多么隆重,在乎对方啊。   虽说俩人搞地下情,不宜在公开场合合体露面,但情侣之间,总会耍一些浪漫体贴的小心机,在不经意的地方突然冒出来,捧一束花给个惊喜什么的。   假若是杜名军那号人捧一束花冒出来,九千九百九十九朵,能把他恶心吐了,把花全甩对方脸上,但如果换成是庄啸……突然就有点期待,你裴大爷都还没收过谁的花。   庄啸的电话进来,裴琰赶紧接起来:“喂,你在哪呢?”   庄啸说:“你下飞机了?没什么事?”   裴琰说:“到了啊,就要走出去了,你哪呢?”   “我在城里。”庄啸边开车边说,“你身边有人吧?助理去接你了?路上小心点,注意安全。”   “哦。”裴琰说不清是不是失望了。   跟庄啸在一起,恐怕以后经年累月都得习惯没人接机、没人送花。是他自己太黏人了,又自作多情。   庄啸又问:“你今晚安排什么了?”   “没正经安排。”裴琰说,“也许去公司俱乐部晃荡一圈,看看谁在那玩儿呢,或者就回家歇着。”   庄啸说:“老裴,你别去公司了,你就回家歇着。”   裴琰憋在嘴边的抱怨没说出来:以为你晚上要约我,原来你就是让我回家待着。我回家待着呗,还用你嘱咐我?   刚走出通道口,常驻机场的职业粉丝就发现他独树一帜的造型,围上来了,他也就没法再讲电话。粉丝热情地递本子,求合影,有他自家影迷,也有向往世界和平的博爱粉,他都一一满足了要求。   合影时,还被粉丝塞了毛绒玩具,他就被迫抱着一只巨傻巨萌的大兔子合影,在队伍中间很勉强地露出笑容,差点没把嘴巴噘出来,快要长出兔子耳朵了……   他在香港这趟,挺收欢迎的,从当地吸了不少人气,男女影迷都有,还有上了岁数的师奶粉丝,在体育馆里给他举牌疯狂打Call。昔日港产武侠片功夫片的一代巨星们,都已经老了,或者作古了,这个行业就后继无人,很需要半偶像半实力派的年轻面孔填补真空,满足观众向往的这份情怀。裴琰的包装走红就是顺应时代的这种需要。   坐进保姆车,裴琰刷开朋友圈,是这时刷到了消息。   他朋友圈里有很多工作同事,都是嘉煌的员工,还有各个工作室和剧组私建的群聊,互相之间就是胡扯八卦。白天发生了花边新闻,怎么可能没人爆料?   爆料的人说,你们信吗,老菊花今天被人揍了,听说叫了消防车和救护车,进了医院。   一群人措辞隐晦地嘲讽,京城名菊被打,大快人心啊,这是招惹了哪家公子王孙,总算有人敢收拾他,热闹啊。   大家聊天都使用各种绰号或者字母缩写,不担责任,但都能明白在说谁。   爆料的讲,就在某间会所,借谈广告代言为名,企图骚扰,结果被打了,纯属活该么。据说是隐私部位被箍了个环儿,金针菇胀成紫茄子,消防队的过来才帮忙弄开,惨的哦。金针菇要是残了,这人就真的只剩一朵老菊花了。   这是一桩狗血大料,只是不会有媒体或者狗仔有胆发出来的。   完全没有提到冲突双方的名字,但裴琰一看爆料就明白了,愣在车上。   他立刻给庄啸去电话,打了好几遍,就没人接了。发信也不回复。   对方会报警么?会不会在媒体面前歪曲抹黑?会实施报复么?   早知如此,他都有点后悔当初只踹碎了杜名军的豪车车灯,没有直接把金针菇踹折了完事儿。   裴琰骂了一句“混蛋怂蛋”,气爆了,气不过就给章绍池发了一条语音:“姓杜的就是王八蛋,我知道你们干的好事,差不多行了别做得太过分。”   骂完了,琢磨着,他又发了一条语气冷静缓和的。   他说:“我爸我妈都知道我和他在一起,见过家长都同意了,他脑门上写了他姓裴,你别动我们家人。”   鬼知道章绍池怕不怕徐绮裳骂“大马猴你小子现在赚钱发财成了大老板了翻脸不认人你还敢欺负我们裴家的儿婿你试试看老娘扇你”。徐女士平时做人还是很有风度的,不至于去找章总撕头发扯脸掐架,但是逢年过节回娘家走亲戚,去找章家老太爷老太婆聊一聊、哭一哭,再传几件绯闻黑料,就够硌硬章绍池一壶的。   裴琰吩咐助理靠边停车,让那几人自己打车回去。机场这条路不好打车?那就找几辆小黄车骑回去。   他自己开了车,一路呼啸着进城。   他先去到庄啸住的公寓,在地下车库转了一圈,看车位上是空的,不在家。他随即开出车库,调转方向,直奔另一个地方。就是有心灵感应,想起庄啸这两天讲过的话,就能猜到对方可能在哪。   他特别担心庄啸会出什么事,也担心杜名军会报警栽赃说故意伤害之类的。   脑海里闪过许多事,跳跃的风景从车窗外闪过。   庄啸问他那只蛋糕在哪买的,说他比蛋糕还甜,还在手机里给他唱歌,唱那首《情人》……   “是缘是情是童真,还是意外;   有泪有罪有付出,还有忍耐;   是人是墙是寒冬,藏在眼内;   有日有夜有幻想,没法等待。   多少春秋风雨改;   多少崎岖不变爱;   多少唏嘘的你在人海。”   ……   他驱车路过那间法式蛋糕店,放慢速度,眼往橱窗内一扫,不在。他打方向盘,转过街道把角的地铁站。   他转过去,一眼就扫到了人,庄大爷那老家伙,蹒跚着在街边走呢。   但他一下子开过了,就不好调头,被堵在交通混乱的路口当间进退不得。他按下车窗往外看。   庄大爷从家出来,是去买酒喝。   出门才发现忘了穿衣服,或者此时神智不太清醒,就没察觉自己穿浴衣式的睡袍就出来了,里面还是“真空”上阵。庄大爷踉跄着直奔超市,一路引起小范围惊慌,周围人以为遇见了暴露狂。   超市柜台上,他摸摸索索,絮絮叨叨,双目呆滞,却没带够钞票。   有人从旁边递给他一瓶酒,不知是谁递的。   免费白送的好事,庄大爷拎着那瓶酒,转回头,沿着便道回家。   庄啸出现在裴琰的视野里,远远地,大步奔跑,在街道人群中穿梭,找他爸。庄啸瞧见了,喊了一声。裴琰也瞅见了,从他这方向也喊了一声,却不知对方听到没有。   庄大爷靠在人行道一棵树旁边,跛个脚,望一望街景,感叹与酒相伴的苍凉晚年,笑一声,仰脖就喝。   庄啸冲到眼前“啪”的一掌,打掉了那只酒瓶,直接打飞到十几米开外!   酒瓶碎裂在地,里面液体在地上泛起泡沫似的东西,像是某种强酸。   庄大爷尚不明所以,恍惚,还想推开他儿子,别妨碍他的瘾。庄啸几乎半拖半拽着把老家伙往回拖。   从另一个方向突然又冲过来一辆黑色轿车,直冲到便道上,撞向父子二人。   庄啸抬眼瞅见那辆车了,把他爸爸往便道旁边推去,黑车几乎贴着他腰蹭过。庄啸就地打了好几个滚,然后在那辆车转弯再撞过来时,从那车的前挡风玻璃踩过……   裴琰大叫一声冲出他的车,一路狂奔向事发地。   他一脸惊骇和愤怒,在路口横七竖八的机动车和电动车之间穿梭。他全部都看到了,也吓坏了……   黑车其实也没有怎样,并未掏出家伙来,也没有穷追不舍,显然就是一种警告,此时倒车调头,一溜烟就跑掉了。   ……   庄啸从车后面滚落,摔了一下,踉跄着翻身而起。   庄啸瞅了一眼他爸爸,他爸也吃惊惶然地寻找儿子。有那么一刻,都有些恍惚。他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您没事?没撞到吧?”   庄大爷发灰的眼睛里有些透亮的东西洇出来,摇头,抓住庄啸的衣服袖子。   裴琰跑过来时,顺手就从路边保洁车上抄起一把长柄的铲子,照着那辆黑车的屁股就掷去,“哐当”砸碎了对方的尾灯。   他怒不可遏还想去追,被庄啸一把喊住:“别去追。”   裴琰一脸惊痛地跑回来:“你怎么了?刚才撞到了吗?!”   庄啸甩开他的手:“你别在这儿待着,赶紧走。”   裴琰想搂庄啸的腰,还想说话,再次被对方甩开。庄啸吼了他一句:“蠢货有狗仔你他妈还不走?!”   ……   裴琰迅速溜走,离开现场。真的有人跟拍,像是准备好了,追上去拍庄大爷穿着睡袍敞胸露怀的糟粕模样,也拍庄啸。   庄啸扶着他爸一路回家,没什么表情,一胳膊肘顶开了一个距离太近逼人太甚的相机镜头……   裴琰绕了一圈悄悄开走他的车,后来估摸围观看热闹人群都散去了,入夜了,消停了,才摸进那栋楼。   屋里光线很暗,庄啸站在门边,就是在等他。   裴琰不敢惊动,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那下面埋着一座随时爆发的活火山。他摸到庄啸的手腕,随即就被对方握住,十指相合。   身体缓缓地靠拢,还是抱了,头抵着头。   裴琰把人妥帖地抱进怀里,小声安慰:“没事儿啊,都能解决,甭太担心,你跟你爸搬我家去住几天么我家里安全……这都不算个事儿,我能帮你解决。”   他吻庄啸,吻对方的脸和酒窝位置,即便这时是既没有“酒”,也没有“窝”了。   他又进屋去找消毒药水和纱布创可贴之类。庄啸胳膊和手指上有一点擦伤。   隐隐不安,心里完全没底,一片阴霾逐渐扩大,却又不能逼迫对方做任何剖白或承诺。   庄啸也抱着他,抱了很久,然后很艰难地抬头,面对他:“老裴,你离我太近,太近了。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   我已经离你太近了吗。   逼得你难受窒息了吗。   裴琰很难过地看着对方,眼眶发热,抱着眼前的人,撒手舍不得,不撒手也好像距离越来越远了,当真进退两难。 第五十六章 谈判   当晚网上再起爆料,关于庄啸的,是一个大长篇。   都不用看了,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得出,八卦的就是庄啸一家子的狗血家庭肥皂剧。内容都是十年前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此时被人挖坟掘墓,拎出来炒旧料,炒出一股令人不爽的哈喇味儿。   大长篇总结极为详尽,图文并茂。旧料再配上新图,庄大爷睡袍出街,而庄啸一手揽着他爸,眼不看人,在镜头围追堵截之下快步疾走。图片上打了欲盖弥彰的马赛克,但一看就知,老爷子好像是赤身裸体,极为邋遢狼狈,文章里罗列的就是“酗酒”“老年痴呆”“住贫民陋巷”“父子不合”“家暴”等等这些关键词。   庄文龙都退出公众视野好多年了,早就不是明星,扒光了也没人要看,就当他是个疯老头,从关爱老年人残疾人的角度,群嘲有何意义呢?这种爆料,有策划有目的,拿钱发帖,打击的就是庄啸,明眼人一看就知。   因为庄啸实在也没别的黑点了,原生家庭就是这人最大的黑点。   强尼吴和助理一大早就跑到裴琰这儿来,竟然六点多钟就来了,带着早餐外卖,往客厅里一坐。表面上是说,为老裴进新剧组做准备工作,理一理剧本,收拾收拾行李,确认具体行程及住宿,其实就是过来盯着他,生怕他又出幺蛾子。   裴琰这次没有上网围观,能想象得出网上会怎样说,不想看了。   但他昨天已经露相了。他当时车子遭遇交通堵塞停在路口,自己跑出去,车还横在那里,还吃了一张违停罚单。   狗仔拍到了车屁股照片,他自家的保姆车和车牌号跑不了。   狗仔也发现裴少侠在现场一晃而过,只是没能抓拍到他的清晰照片,让他动作快跑掉了。   章欢伙同王苑玲一起,当夜就狂打了好几个电话,把这条八卦给压下去了。   总监老阿姨肯定是给“雷行”的狗仔送钱了,撤掉了那条牵连裴琰的爆料。随后,团队联络自家的几个营销号,从今天开始放裴琰准备进组《暗战III》的通稿,放出一组裴琰穿警服的帅气定妆照,转移视线,帮他撇清这段关系。   当然,也有知道内情的公司员工看不过眼,隐晦地爆料说,庄啸就是得罪人了,公然不遵守帝都演艺圈高墙内的“规矩”,不愿舔大佬的裤裆,遭人报复罢了。   裴琰站在卧室窗前,透过朦胧雾气,张望那后面很不明朗的晨光。   他给庄啸发信:【我就进组了,一起吃个饭成么?】   庄啸说:【你下午就过去吧?来不及就算了,别耽误你开工。】   裴琰说:【上次给你那张名片,那个餐厅咱俩还没去过。】   庄啸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裴琰问:【以后还有机会吗你不是让我离你远点儿!】   对方的回复突然中断了,半晌没有说话。   裴琰就是忍不住。他要是能忍住,他名字里就没那两团火了。火气简直就是娘胎里自带的,绝对有遗传徐女士的成分。   裴琰又打了一行字发出去:【你是要走么?别趁我拍戏不在的时候走,见个面,把话说清楚。】   他发完立刻又后悔了,这口气太硬了,干吗要逼对方。   庄啸回复:【成,见个面说。】   庄啸没有立刻回应见面的时间地点。他站在东方酒店大楼楼顶,空旷的水泥平台上,往远处眺望。   看西山起伏连绵,有山峰也有峡谷;看地平线处霞光显现,有灿烂的金云,也有背面的阴影……   在他的眼前,是和裴琰眼前所见同样的一幅清晨美景,映着古都沧桑的旧影,只是两人可能总是看到一块云的不同侧面。内心深处,他也多么希望,每天早晨都能见到他喜欢的这个人。   他约了嘉煌的老总见面。   至于进了医院的杜名军,已经没什么好谈,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他跟章绍池发消息时说:【你们公司对面,东方酒店楼顶平台,您尽管带两百人来,我等着您。】   庄啸以这样的口气邀约,章绍池果然就一人来的,是条汉子,也够胆量。   章绍池从消防通道翻越过一道上锁的栏杆,再攀上脚手架,从通风口出来,身手相当利索。   章总把风衣一抖,人高马大,显得很酷,双手半握着在衣兜里,走上浸在霞光中的天台。   耳后生风,已经听到了,章绍池回身用胳膊格挡!   庄啸甩掌劈上,直接一掌到肉,砸得章绍池前臂剧烈吃痛。是骨头缝里阴飕飕地疼,章绍池直接后退了好几步!   俩人都不吭声,互相瞅了一眼,就在这没有外人围观的地方,撸开架势,打架。   庄啸横着又是一掌撩胸,在对方试图躲闪时再反掌切肋。   章绍池上腿逼迫庄啸后退,然后肩膀一抖,双臂挣脱外套的束缚,把风衣往远处一甩,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   大院出身的子弟风范,从小就在玉泉路、八大处打群架出来的,总之不惧跟人打架,关键时刻绝对不能认怂,不能跌份儿。   庄啸也把外罩的西装脱了,里面是黑色紧身背心。永远是一身黑,就把全部都罩在黑色之下。   章绍池身高腿长,一腿抡过来,踹至庄啸后仰躲开,再一腿抡过来,气势逼人。   庄啸动作极快,有些招式的动作细微难辨,好像轻轻一弹,弹到了章总踹过来的小腿骨侧面。章绍池脸色一变,赶紧就把腿收了……   太阳慢慢升起,霞光笼罩天台。   半轮红日之下,是两枚飞速移动的剪影,碰撞,交手,再弹开。也是棋逢对手,难解难分……   章绍池这一记重拳打出去,他没想到庄啸没走寻常路,没有格挡,而是侧面吃了一拳直接迎上,飞起一膝盖砸向他的肋骨!   “啊”的一声。   章绍池防备不及,因为八卦掌以及传统套路里就没这一招。他平时也打沙袋,踢桩子,打自由搏击,对庄啸什么套路都清楚。这就不是套路,竟然上膝盖。   裴琰才这么打架呢,一看就是跟小野猫学的不入流的阴招……   章绍池揉着自己肋骨,缓了片刻,两人遥遥地瞄着,都在喘息……   他再进,庄啸也突然大步迈向他面前。   庄啸一掌砸他,吸引他的格挡,没想到这是个虚招,另一条腿从身后甩了一招“蝎子摆尾”,穿皮鞋的脚砸向他肩膀……   章绍池挨了这一脚,几步之内几乎仰面摔倒。庄啸随即就是一招“叶里藏花”,砍向颈部气脉。   八卦掌的绝学,独此一家,反正裴琰不会使这个。这一下若砍中了就要休克窒息了。   庄啸的掌几乎切到对手脖子,收了劲儿,就没砍。他当胸一把抓住对方衣服领子,把人捞回来。再一手搂着腰,把人稳稳地扶起站住了,没让章总摔倒了露怯,然后退开一丈远。   胜负已分,不用继续打了。   章绍池盯着庄啸,不住喘息,一锉牙没有骂出口,技不如人打输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庄啸甩甩手,从地上拾起自己的西装。   架打完了,回复文明人的面孔。章绍池也把风衣重新穿上,盖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肩膀和小腹。   “章总,得罪了,您别介意,就是找您谈谈。”庄啸说。   “你不跟我合作,怎么着,还下老子威风?”章绍池喘息道,一肚子火。   “不敢。”庄啸给对方递烟,自己也点烟,再把打火机隔空扔给对方。天台上对面而立,红日的光芒在脸上形成侧影……   章绍池懊恼地说:“昨儿那事,老子事先也不知情。我已经把杜名军那混球骂了一顿,太他妈不着调了,没事找事,活该他丢人!”   章绍池所说也不假。他接到消息,故意没有接听裴琰的电话,直奔医院就杀到杜名军面前了。   可怜了这朵娇花,刚被庄啸伤了金针菇,又惹怒了玉泉路大院的阎罗。章绍池瞪着杜总,把人在病床上翻过来,用皮带狠抽了几下老菊花的大腚。   杜名军被抽得嗷嗷叫,说章绍池你太不地道了你竟然敢打我!   章绍池指着杜名军骂了一顿,你就这么饥渴难耐,不能出去找个软的怂的玩儿?把庄啸逼急了有好处?生意还做不做了钱还赚不赚?   老菊花当时是以两句话彻底惹怒了庄啸。   第一句说,阿啸,那三颗子弹我逗你玩儿的,只要你让我往你嘴里放三枪,你让我舒服舒服,把我这三枪的“子弹”吞了,往日小事咱们一笔勾销啦。我一定捧你大红大紫,国内三大奖我都能让你拿到手,我捧你当货真价实的影帝。   老菊花然后解开裤裆,又说了一句,十年前就看过你演的一部武侠,真好看,你那时才十八岁吧,长得真好啊,把上衣一扒,浑身都妙。阿啸我对你真心的,这么多年都钟情你,什么时候能让我摸摸你……   然后,庄啸一脚狠狠踩了杜总的裤裆。   “我跟杜总之间私事,我也不好意思麻烦您帮忙解决,”庄啸说,“也没什么,下次他再来,我就打死他。”   庄啸说话声音很轻,表情淡淡的,一点都不严词厉色。   章绍池咬着烟,呵,觉着庄啸可能真的做得出来。   刚才两人交手,十招之内就制服对手结束战斗,庄啸就是要告诉他:章总,您能保证自己每次出门都保镖环伺还揣着枪么?您也不能保证吧……所以,您怕不怕我?   凡事给人留个活路,别做得太绝,谁也别把谁逼急了。   庄啸说:“章总,我拜托您两件别的事。”   “你张口求我?”章绍池哼道,“真是难得,你说。”   庄啸说:“一个事是我爸,老家伙岁数大了,又不愿意背井离乡,那样太辛苦了,他本来也老不中用,没碍着哪位老板的事,就别动他,别再折腾他,章总您能答应吗?……那毕竟是我爸,他要是真出什么事,我能袖手旁观不管?不可能啊。他要是嗓子被烧了,再也说不出话,我还能说话呢,是不是?”   章绍池耸肩:“我跟你父亲没仇,他现在又不能再帮我挣钱,我折腾他对我有好处?”   庄啸又说:“第二个事,医院里躺着的那位,是我班子里一个兄弟,家里非常困难,就靠着医院里几位专家大夫帮忙治一治,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听天由命。您高抬贵手,就别为难他们。”   章绍池一口答应:“这事没问题,请大夫诊个病于我是举手之劳。老子干吗跟床上躺着的人过不去?”   庄啸点头:“那就谢谢您了。”   章绍池转过脸看着庄啸:“我做生意的,你给我开什么条件?”   庄啸说:“嘉煌跟美国那边有合拍片投资?好像投了还不少钱,都是成本高的大制作,您如果想要票房回本就有压力。我不拿片酬给您拍两部,把那些陈年烂账抵销了,您看成吗?”   章绍池“啊”了一声,一抚掌,击出声音:“你这账算的!”   庄啸问:“成不成?”   “好,成。 ”章绍池很干脆地答应了,“然后呢,怎么着?”   庄啸说:“然后我滚蛋,滚得远远的。”   ……   章绍池呼出一口烟雾,叹息:“说实话,阿啸,你真要滚蛋了我还舍不得,好不容易把你弄回来,还指望跟你合作……我很想签你的经纪合约,把你摁在嘉煌别走。”   庄啸冷笑一声,就不可能。   不想签嘉煌的十年经纪约?那你就甭在这地界混了,就这意思。   章绍池说:“成,那你走吧,轻易也别回来,你每次回来就是个事儿。   “老子的条件很简单,放过我们琰琰,别——拖——累——他。小野猫还年轻着,才红了两年半,他条件多好啊,有模样有人气,又有能耐,他至少还可以红二十年长盛不衰,别就给毁了!昨儿那事搞得,确实不好看,差点儿把那傻小子折进去。别再有下次了,你说呢?”   “……”   章绍池打架是肯定打不过,但捅人要害不需要张牙舞爪明着出招,暗处也可以见血,一刀剜到心尖肉。   对任何人而言,什么才是你的要害?   你身边最在乎的那个人,就是啊。   ……   裴琰随后收到讯息,庄啸约他在某家酒店见面。   在谁家见都不方便了,都得藏着躲着,所以去酒店。裴琰借了他助理的私车出门,这样能掩人耳目,但他老干爹非要跟着一起,就不放他自己来,说是怕他俩见面吵架打起来。   “打什么啊?”裴琰说,“酒店见面,我进门就跟他上床干了,你在旁边看着?”   “你跟庄先森要是真的上床干了,那我放心喽我立刻转身走开。” 强尼吴叹口气,过来人了,看得多么清楚。   酒店房间,庄啸给他们开门。   庄啸还是那身西装,袖口卷到手肘位置,目光平静。客厅饭桌上竟然摆了蛋糕,就是那家店,那个牌子,熟悉的口味。   裴琰站在客厅中间,双手插兜,头一次在庄啸面前感到拘谨:“怎么了?吃什么蛋糕?”   庄啸说:“上次老爷子说爱吃么,我就给他买了。我再买个咱俩人儿吃的,我就没吃过,尝尝到底有多好吃。”   又不是谁生日,不是纪念日,今天算什么日子?   强尼吴一看这样子原本想走,结果被庄啸抬手一指指进了卧室,莫名地就被推进卧室,关上门。   说好的床上干呢?   裴琰站在客厅,低着头不说话,像个被拎到办公室见班主任的孩子,可委屈了。   他低头用鞋尖蹭桌角。   “别蹭了,挺好的鞋都磨秃了,掉漆皮了。”庄啸说他。   “我整个人都秃了,掉皮儿了。”裴琰嘟囔。他发短信的时候还挺横的,见着本人又没气焰了。   庄啸伸手,拉住他手腕,慢慢地拉过来,把人拽到怀里了。   裴琰一丁点都没犹豫,紧紧地抱住人,让两人的胸口严丝合缝地填了,轮廓的每一道曲线都那么契合。   庄啸额头和脖子一侧有擦伤,身上也有些瘀青,藏在衣服下面,都是昨天被黑车袭击时弄伤的。   “还需要涂药么?”裴琰问。   “不用,就是擦伤。”庄啸说。   皮肉一丁点擦伤,根本感觉不到疼。真正疼的都是别处。   庄啸拉他坐到桌前,打开蛋糕盒:“我其实认得这牌子,纽约和洛杉矶都有专卖店,就是个法式蛋糕的牌子。”   “认识,但没吃过?”裴琰说。   “没吃过。”庄啸说,“在洛杉矶开车无数次路过这家店,从来就没想到,进去买个蛋糕尝尝。”   “哼,土了吧?”裴琰笑。   “真土,没你时髦会吃。”庄啸说,“而且男的谁爱吃甜品?这都女孩子吃的吧。”   “谁告诉你男的就不吃甜品啊?”裴琰反驳,但没好意思说,这确实是那位号称最有品位的徐绮裳女士推荐的。他老妈就很爱吃,给儿子过22岁、23岁生日时,都去店里专门定做这个品牌的生日蛋糕。   庄啸带来一瓶配甜品的气泡酒,梁有晖公寓里的珍藏。透明的酒,在杯中冒着轻盈的气泡。裴琰盯着那淡淡的气泡,整颗心都好像漂浮在房间里……   抱在一起的时候,胸膛那么暖,对彼此分明都存在强烈的生理欲望,十指相扣时都悸动着,但抬眼望着对方,又感到距离遥远,眼前人已在大洋彼岸。   庄啸把一杯酒干了,然后从小碟里叉起一大块蛋糕,放进嘴里。   甜蜜,绵软,入口即化,奶油和起司也特别新鲜,庄啸点头:“不一样,确实好吃,真甜。”   庄啸再倒酒,第二杯了,裴琰一把摁住了杯口。   两个人的手指就拧在酒杯上。如果不是庄啸接住了他的手,他几乎一掌捏碎那只酒杯。   剧组杀青散伙的时候,你在草原上喝酒来着。   今天为什么喝酒?   你要跟谁杀青散伙? 第五十七章 约定   裴琰摁住庄啸的酒杯杯口。   你还要喝。   喝什么喝,今天为什么喝,给个理由。   “庄啸,”裴琰盯着那杯子,“我知道我这人毛病特别多,幼稚,冲动,不懂事,脾气不好,爱发火,平时又不是很细心、不会关心人。”   他说不下去了,真操蛋,在对方面前检讨自己,尊严也是放得太低了。   “我就这德性,你认识我第一天我就是这样。”裴琰抬眼望着对方,“我就一路踩着你的脚印,追着你,还不一定能追得上。”   “你很好,特别好。”庄啸很肯定的,握住他的手。   裴琰:“……”   给我发好人卡呢?我什么德性我知道,一点儿都不好,可我真的很在乎你,我对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   “什么这毛病那毛病的,我管你这人毛病多不多?”庄啸说,“你对我好,你真心对待我,我感觉不出来吗那我不是没心没肺了!”   裴琰眼眶一下子发烫,又觉着没白喜欢这个人。   庄啸拿起裴琰的那支叉子,叉起一块蛋糕,喂给他,再叉一块喂自己,被蛋糕甜得笑出来了。   于是,就一块一块地喂。喂裴琰一口,再自己来一口,就这么分享食物,把整块蛋糕全都吃光了。配上甜品专用的气泡酒,酒也是甜的,甜死俩人算了!   庄啸帮裴琰擦嘴,用纸巾,把他嘴角的奶油和蛋糕渣都抹掉。然后用手指,轻轻擦他嘴角长口疮的那地方。最后拉过他手,放在唇边用力亲了一口。   “什么时候走啊?”裴琰望着盒子里的残羹剩点。   “送你去剧组,把你一切都安顿好了,你开工了我就离开。”庄啸坦诚地说。   “还回来吗?”裴琰问。   “往后十年八年应该都不回来了。”庄啸说。   十年八年?   裴琰调回视线,盯着人,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严肃说真的还是开玩笑的?你逗我呢?   庄啸攥攥他的手,把他的手轻轻摆回桌上:“老裴,你别当成个多大的事,大家平常工作、拍戏都很忙,本来就聚少离多,每年都见不上一两次,没必要拖拖拉拉地让双方都疲惫。可能你再过仨月,过一年两年,对这件事想法就不一样,就想明白了。”   裴琰:“……”   庄啸说:“你现在为我这事纠结,耽误你自己往前走,过两三年再回头看,一定懊悔得不偿失。我觉着,咱俩人就没必要太执着,放手就算了。你说呢?”   裴琰:“……”   裴琰问:“因为姓杜的那件事么,让你不能忍?   “你看不惯我签约了嘉煌,我可以跟公司解约。   “你不想留在国内,我可以经常去你那边。   “杜名军威胁你了?他敢怎么样,我砍死他。   “你觉着咱俩离太近了,我太黏你了?那我离你远点,每年见三次?见两次?   “为什么?   “……”   杯子里的酒干了,裴琰眼眶里的水分缓缓升高,只是僵持着没溢出来。   他明白庄啸的意思。庄啸是在跟他谈分手。   假若桌子对面换一个人,他根本就不谈,把桌一掀,酒瓶子“噼里啪啦”往地上一摔,卧槽你丫厉害了长脾气了你还敢跟我分手?我、不、分。我就不分,你能怎么样?信不信老子干死你?把人先拎到浴缸里扒光洗涮干净按住头喝几口水,再拎到床上狠狠地操一顿,操完了什么矛盾都没了你还敢跟我分手?   但眼前人是庄啸。就不能那么办事。   别人说话他都可以不认真听,都当作三分话来听,另外七分都是水分。   庄啸跟他说出来,就是已经决定了。这人说要分手,就是打定主意要跟你分手。   两个男人之间,难受的时候,也就是静静相对坐着。   难不成还哭天抢地要死要活么,不至于的,那些夸张镜头都是肥皂剧里演出来的,生活里不会那样。生活里谁是影帝?都不是,彼此袒露出的都是真实面孔。   庄啸蹲在裴琰面前,握住双手安慰,发现自己右手食指指甲开裂了,指甲缝渗出血迹。一准儿是刚才跟章绍池打架,把指甲弄劈了呗。   裴琰顺手掏出一挂钥匙,上面有指甲刀:“剪了,不然会疼。”   “嗯。”庄啸拿过指甲刀修指甲。   修完自己的,发现裴琰指甲也略微长了,好像也该剪了,于是就蹲在地上,握着裴琰的手,认认真真地给对方剪指甲。   十根手指的指甲修完了。十指都在手心里握过一遍,觉着琰琰的手真好看,每个指头都好。   裴琰希望那十根手指的指甲就永远都剪不完,差点儿当场想脱了鞋扒袜子:“我还有十个脚趾甲呢,你管不管脚啊?!”   两人都惨笑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他两肘撑在膝上坐着,木地板的纹路在眼前发花,胃里吃了一顿颇有饱腹感的甜品,但胸口最重要那个位置是空的。   庄啸伸手罩住他的头,安慰似的揉一揉,然后突然上前,捧住他头,在他脑门、眉心,在他眼皮上,用力亲了几下。   嘴唇触到他时,分明是不舍,亲得很用力,分开也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撒手。庄啸蹲在他面前:“对不起啊。”   裴琰摇头一笑:“对不起我什么?没事。”   庄啸揉着他的脸,再拍一拍他面颊,说:“你现在要拍的这部戏是《暗战III》,在北京和香港拍两个月,一晃就到冬天了。下一部是玄幻剧,至少拍三个月吧?再然后,就是你们嘉煌的大投资《血影浪子》……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档期排满一点,事情多了,再往后你也就不会再琢磨咱俩这点儿破事,过去就都过去了,好吗?……成吗?”   裴琰对庄啸点点头:“我明白。”   他心里都明白,这中间许多因素交织在一起,各方面兴风作浪推波助澜,但归根结底就像庄啸从前坦白过的那样,这人就不喜欢与任何人相处太近,会难受,会憋闷,会窒息,会想逃。享受自在和孤独已经习惯了的人,不愿受任何牵绊,就不能长期与别人共同生活吧。   他就是追得太猛了,逼对方逼得太紧,一阵死缠烂打。   庄啸转身去开卧室门,猛一推门,“咚”的一声,直接撞了紧贴门板站在门后的那位!   强尼吴痛不欲生地捂着鼻子,表情尴尬,眼镜一角的边缘镜框被门板撞裂了。   刚才裴琰说到“我可以解约换公司”的时候,卧室里就 “咚”一声磕了门板了,老干爹此时表情就是一言难尽、酸入肺腑、心急如焚啊。   强尼吴突然说:“庄先森您知道老裴他什么时候告诉我的,他开始喜欢你?”   庄啸微怔:“什么?”   强尼吴说:“您还记得拍《醉拳》是什么时候?有一次剧组去酒吧喝酒是什么时候?他喝多了晚上回来跟我说出来,说他喜欢你,已经很喜欢了,但是不敢告诉你。”   “……”   庄啸无言以对。   裴琰挤出一丝很难看的笑,抬眼:“啸哥,我是不是一点希望都没了,你会反悔么?或者……再考虑考虑我。”   庄啸盯着他,脱口而出:“如果二十年以后你还没找着主,我忒么也还是单身没人要我,到时咱俩可以互相再考虑考虑对方!”   操……裴琰苦笑。   “别想那么多,”庄啸转而又改口了,“过三年五年你还记着我是谁?你往前走出去了,走远了也不会再回头。将来你站到更高的地方,你也不会再往下多看一眼。眼前能走的路有很多种,就选一条最轻松的,我也希望你能开心、幸福。   “跟你父母也道个歉,让他们失望了,真的很对不起他们。”   庄啸之后还说,要不要送你们去片场。   裴琰摇头说不用,没多大个事。   庄啸的手伸进裤兜,一摸就摸到钥匙夹。夹子里有他的车钥匙,还有家中的大门钥匙、车库钥匙。他原本是想把几把钥匙拿出来,告诉对方“随时过来作客,想来就来喝茶散心”……等将来裴琰自己受不了隔海相望的关系,要求分手,他再放手,不会显得太绝情。   分手了还吊着对方,留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其实才最不厚道。   以两地状态拖两三年,拖到双方都受不了了,等到有人移情别恋出轨,最终以更糟糕的方式分开。不希望那样。   感情会长久么?感情总之都不会长久。想留一段最美好的回忆,特别干净的。   为什么要再拖对方几年大好青春?琰琰不值得更好更优越的生活?那么多人都喜欢琰琰,至少找个门当户对没那么多麻烦的,每天都能陪在身边踏踏实实地照顾爱护。这才是正常人生活。   他自己不算正常人。   ……   庄啸两手攥在裤兜里,捏到掌骨很疼,没把钥匙夹拿出来,转身离开,就没回头。   他在转身离开的一瞬间,就已经后悔了。他可能做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   非常、非常难受。   以前也从来没有过这滋味,跟一个人分手把自己从窒息的牢笼中解脱出来,重获自由的时候,竟然会后悔。   后悔来不及了,话都已经说出去,难道再转回头去跟裴先生道歉,然后收回那些混账话,假装什么都没说过?   那时在天台顶上,跟章总讨论人生大计,这是章绍池对他的“建议”。琰琰的前途一片光明,他才多大年纪,他还能红二十年,四十岁他还是能演男主角,干吗要扯他后腿?   真想跟他在一起?那就等二十年啊。二十年以后裴琰肯定功成名就,一线巨星国际大咖,没准儿也已经拿奖拿到手软、赚钱赚到厌倦人生。到时退居幕后,做个闲散山人,随便找谁谈个对象,享受富贵悠闲的人生,到时你俩再谈,没人拦着你们。   二十年的约定,换做是别人,听起来极其幼稚可笑。但在这个圈里,等待十年、二十年的例子挺多的。这就是对裴先生最好的爱护,最高的忠诚,不是么。   ……   强尼吴这一趟又把裴琰送回家,寸步不离,真怕傻孩子想不开啊。   裴琰这种脾气的人,想不开倒不至于割腕啊跳楼什么的,不是那种抑郁性情的人。裴琰是完全外放型的。他就压不住火。   能让他压住脾气还能转性子的,也就是庄啸了。   但是庄啸跟他分手了,庄先生不要他了。   强尼吴驾车驶入小区之前,从后视镜就瞄到后面有辆车,就知道有人跟他们。估摸是之前没拍到裴琰与庄文龙庄啸父子同框关系暧昧的实锤,不甘心,还想继续抓把柄。   狗仔就是干这个的,并非跟裴琰有私人仇怨。他们拍到见不得人的实锤,未必直接放料,可以拿来敲诈裴琰的经纪团队,掏钱买锤啊,反正明星们都不差钱。   高档小区走的是电控大门,电子眼扫过他们的通行证件,横杠升起,放他们过。   强尼吴迅速启动就过去了。   后面那辆车肯定是没通行证的,抢上一步逼近他们,前保险杠紧贴后保险杠,竟然很不要脸地“蹭”进来。   横杠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到狗仔的车屁股上,“梆”一声巨响!   玩儿跟拍也够拼的,车损都不在乎了。   强尼吴赶紧踩油门想甩开对方,裴琰冷冷地瞟了一眼后视镜,低头拉住了车子的手刹。   车胎沿路发出尖锐的鸣叫,被迫靠到路边。   下一刻,裴琰开门就冲出来,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扒拉,抄出一根金属的撬杠,直奔后面狗仔的车子而来!   强尼吴也吓得冲下车子,大事不妙,追着想要拽住人。   那车里的两个不知什么人,眼瞅着裴大爷拎着撬杠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吓得从里面锁住车窗。裴琰上前,一杠子就砸在前挡风玻璃上……   前窗玻璃碎出一片很壮观的皲裂纹路,但没有炸开,摇摇欲裂,马上就要炸了。   车里那俩人已吓得从前排座位蹿到后排,憋在车里狂发抖。   强尼吴冲上来搂住人:“别,别,算了算了,老裴,你别闹,今天别闹……”   裴琰再抡了一杠子,砸碎对方的前大灯,然后指着车里人:“拍你妈B!!我今儿就站这儿了,你拍!!”   狗仔掏出手机打电话,可能是要报警。   “你报警啊我怕你?”裴琰骂了一句。   撬杠前端都有一个楔形端头,就是撬东西用的,他一楔子凿在对方的前轮上,端头插进去了。那根撬杠就支棱着扎在车前轮胎上,挺吓人的。   “你试试我怕不怕?!”   裴琰指着车里那俩人。   狗仔也知道他不怕报警。车损而已,又没伤着人,不就是赔钱么。   狗仔只能给王姐王苑玲打电话求救。这事可笑极了,你是来偷拍的,前几天刚从王苑玲那里敲诈了一笔钱,今儿又来了。架不住这凶残的场面,就找裴琰的上司告状,让王苑玲出面调停压服。小学生才这么办事,打架打不过就找班主任告状。   强尼吴满头是汗,眼镜在鼻梁上都架不住了,不停往下滑,抱住裴琰一步一步往回拖:“宝贝你别这样,咱们回去啦。风度和形象还是要的啦宝贝,你不能这样做事……”   还要什么风度形象。   他在认识庄啸之前,就是人见人嫌的德性,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从来不卖傻白甜的人设。这么些日子以来,突然变好人了,都快不认识自己。   庄啸跟他分手了,还顾及什么风度形象,给谁看啊?   ……   一步踏进公寓大门,裴琰喘着粗气,眼眶发红,恤衫领口扯开着,站在客厅里。   他眼前是他爸他妈。   老裴先生和徐女士也望着他,怎么了这是?   又要忙着去拍戏了,进剧组就又是两个月见不到面,儿子平时都不着家,就想看一眼呗。   徐绮裳端详裴琰:“欸?你没事啊?”   裴琰眼神发愣:“您两位有事?”   徐绮裳摇头:“我们没事,就过来看看你。哦,就你一人回来啊?”   经纪人明明跟在后面,徐女士眼里自带滤镜,自动忽略强尼叔,问的就不是这个。   强尼吴站在门廊下,摘下眼镜,用衬衫下摆胡乱擦一擦镜片,低头想悄悄发一条消息。   “是缘是情是童真——还是意外——”   徐绮裳的手机铃一响,就暴露了。网上粉丝动作挺迅速的,香港晚会上的献唱立刻就被做成手机铃声,徐女士动作也快,没准也整天在网上搜儿子的各种花絮呢,立即就把这段蹩脚的粤语版歌声下载到手机里,错着好几处发音也不管,每天恨不得听几十遍,就好像儿子时时刻刻都陪伴在身边,给她唱情歌。   “唱得不错啊小猴子,我把你设成提示音了。”徐绮裳爽快一笑。   “我唱得很烂,没我啸哥唱得好。”裴琰低头走开了。   刚才是强尼吴这家伙手抖,慌得,头都晕了,想发消息结果直接打了Call,赶紧又摁掉。   徐绮裳低头看到Jonny同志发给她的微信:【宝贝刚刚和庄先生分手啦,失恋中,心情不好,把狗仔车子砸了。】   眼影粉噼里啪啦掉落一地,一脸精致的妆都塌了。徐绮裳默不吭声地拔回视线,原本聆听喜讯等待收割的一番美好心思,又黄了。 第五十八章 相思   裴琰在他爸妈面前站了一会儿,逐渐适应这另一个世界。一步跨回来了,回到他原本属于的充满暖意的地方。   心情一下子又静了。自己刚才干什么来着?砸人家的车了,不应该的。   茶几上摆着个烟灰缸,裴琰拿起来,在手里翻来覆去把玩。这个烟灰缸还是新的,跟买来时一样,就是给庄啸准备的,虽然庄啸从来都没用过,新的。   庄啸在他这里尽量都不抽烟,这人连一丁点余味都没给他留下,离开得很干净。   他把烟灰缸放进柜子抽屉,然后拿过电视柜上的双人剧照相框,还有庄啸送他的故宫锦衣卫玩偶,各种小摆件小玩具,全都放进抽屉。他不会把这些东西扔掉,但是放在房间里摆着看见了难受,就一个个都藏起来。   徐绮裳给她老公打个眼色:不然,咱俩走吧?   裴知讯回个眼色:你不问问怎么回事啊?   徐绮裳打眼色:你问啊?   裴知讯摇头:我不问。   徐绮裳使眼色:那咱们两个老家伙还待着不走,碍眼?   裴知讯也摘了眼镜擦,也不知眼镜上哪来那么多水汽,再重新戴上,表情难言,低声说:“我看着他这次挺认真的,我还以为,挺好,不错,靠谱,有戏……”   徐绮裳小声说:“我也看他挺认真的,认真了更难受吧,多难受啊……”   徐绮裳上前一步,说:“不然咱们出去吃个饭?宝贝,你想吃什么?”   裴琰说:“不吃。”   徐绮裳说:“宝贝,饭还是要吃,不然我给你做?虽然我做得你更不爱吃。”   裴琰不想说话,转身进卧室。   进了卧室才瞅见,他卧室大床旁边,竟然竖着一个新的双人床垫,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让他脑子里“轰”的一声……   就是他前些日子订制的那款,这刚送来,正好在他不在家的时候送到。裴琰盯着那床垫,不知自己脸上能是什么表情,胸口有些发抖,觉着撑不下去。   他轻声说:“签收了?……还能退货么?”   “能让送货的回来再给拉走么?不用退钱了,他给拉走就行,送给他了。”   一个床垫,从下单订货,到收货,两个星期,就这么短时间,从天上把他摔到地上。不对,是摔到看不见底的大坑里了。   平时浪一浪,不正经,都是跟外人的,他自认为对感情是认真的,长情的,是想要两个人一直在一起,互相有个伴。可能平时太随便了,他一贯给人感觉就是不正经的吗?是隔三两个月就要换朋友、换床垫的?   徐绮裳瞧这脸色,忙说:“哎呀,不好意思啊,我给签收的,我还把包装给撕开了,手欠么这不是……那,那我们再给搬出去,不要了。”   裴知讯瞅他老婆:再搬出去?   徐绮裳用眼色下指令:没看明白吗?还废话干吗,你快搬啊。   老两口撸开袖子,搬床垫,搬出去。   “琰琰,没事,不用你操心,你坐下歇着,我们俩搬!”徐绮裳说。   “多大个事儿……这都不算个事。”裴知讯说。   两个老家伙,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开始往外挪这只床垫。床垫齐着门框高,高度恰好卡在门框上沿儿,竟然出不去,得侧过来,倾斜出一个角度,一寸一寸地给蹭出去……   徐绮裳以一个优雅的半蹲姿势,从下方架起床垫。   裴知讯在外面拖,很沉,不好拖,拖不动啊。他用半边脸抵住床垫边缘,眼镜就从眼眶蹭到脑门上去了,眯着俩眼,一头汗,那样子无比滑稽。出了这道门也算是一位剧作大家,在外边都是给别人写本子写段子的,在家里,自己就能编成个段子……   裴琰坐了一会儿,一声不吭地起身,去帮忙推。   “我们不用你。”徐绮裳一摆手,“觉着老娘的基本功不如你是怎么的?我还蹲不下去怎么的?”   “不会,您最牛了,咱家功夫您是第一牛……”裴琰从后面搂了他亲爱的老妈,下巴靠在妈妈肩上。   现在就想抱着谁,找一个能接纳他的怀抱。   “那当然了,我现在下腰还利索着呢,我学生都夸我保养得好。《贵妃醉酒》,《穆桂英挂帅》,在台上唱念做打都是全套,也没比你差。”徐绮裳说。   强尼吴从门框外面试图帮忙拽床垫,床垫在这人手里就是纹丝都不动。裴知讯冷哼了一声:“就你这胳膊,这个腿儿,算了吧,一看年轻时就没干过活儿。我们这些人,小时候还是吃过苦的、搬过砖的!”   巨大的床垫终于被拖到大门口。   徐绮裳仔细瞧了瞧,哎呀,这么高级,这么奢华,质量相当好,小猴子你这次买东西品位不错,选的人不靠谱但选的床垫靠谱啊。退了干吗?不退,我们两个老家伙回家睡这个床垫。我腰疼,我睡硬的这边,老家伙你腰不疼,你睡软的那边呗。很好,非常好!   两口子喘着气,用手帕抹汗,站在门廊下。   心里都不是滋味,又不能抱怨快递、抱怨床垫或者抱怨庄先生,怕惹儿子伤心。   王苑玲打电话过来问,强尼吴低声讲电话:“啊,是啊……砸得确实比较严重……大宝贝心情不好,他们也追得太紧了不厚道嘛……那就赔一点啦,哎呀你还怪我没有拦住?他没有砸我就不错啦!……”   徐绮裳听见了,慈母的脸说变就变,哼了一声:“赔,不用你们公司掏钱,让他爸掏钱。嘛玩意儿,换成我我也砸……   “那谁,你下楼再替我砸一遍,玻璃和轮胎都算我的,让他爸赔。”   徐绮裳给强尼吴抬手吩咐,你去,砸,后轮胎不是还好的吗,凿他后轮胎。老娘扛床垫扛得腰疼了,让老娘先喘口气歇会儿。   徐绮裳往沙发上一坐,掸自己长裙子上蹭出的皱巴和灰尘,然后发呆,确实失望。琰琰身边又没人照顾了,没人疼了。   还是老妈可靠,当妈的永远最疼大宝贝了。   ……   裴琰蹲在卧室的电视小柜前,扒拉开那些珍藏版的庄啸主演的影碟以及海报周边,还有私下拷贝的一些小电影、小黄片儿。   注释了片名、演员以及影片类别什么的,都是别人演的。   那些故意隐匿信息、没有注释任何文字的,里面拍的就是庄啸。   他把抽屉关严,拿了一卷封快递的宽胶带,把抽屉封了,抽屉边缘的缝隙全部糊上。他啸哥气场太强,气息都会从抽屉缝里流出来吧。   ……   裴琰随后就进组拍戏了。他一天都没耽误,生活还要继续,合同总要履行的。   不就是被甩了么,没个大事,能让外人看他笑话?   每进到一个新的剧组,在剧本中入了戏,再结交一群新的朋友,也好像走入一段新的人生经历。大家都是年轻人,同吃同住,玩儿得不亦乐乎。之前的事都可以暂时抛在脑后,就当没发生过。   上一段感情,属于《龙战天关》剧组,那个剧是彻彻底底结束了、散伙了,剧组里操出来的感情,从来都不会长久。出了剧组各奔东西,下次再见面就是熟悉的陌生人,都是这样的。   强尼吴还是悄悄地打听了,打听到的,那时庄啸坐当晚的飞机就走了,走得干脆利落,单程票,回洛杉矶了。庄啸的经纪人包鹏志和其他团队成员,甚至坐更早一班航班就走了,都回美国开工去了。   强尼吴在片场搂过他的大宝贝,揉着安慰:“没事啦,情侣之间,分分合合都正常的。你看,我和我爱人,在一起快二十年,你猜我们分手过几次?”   “四次。”裴琰脱口而出,还猜个屁,你个话痨,说过多少回了,分分合合玩儿得很开心吧?   “就是嘛,四次,每次他受不了了又跑回来找我,很留恋我喽!”强尼吴说。   “真贱。”裴琰轻声评价。   “呵呵,反正他现在还是跟我在一起,换来换去,还是觉着对方最好,兜兜转转,最后那个人命中注定还是你的。”强尼吴拍一拍裴琰肩膀。   “那是你们俩,他会跟你们俩似的,后悔了再跑回来跟我求复合?”裴琰说。   强尼大叔耸肩,谁知道呢,不好说。   “庄啸会跟谁求复合么?他不会。”裴琰说,“他说了分开,不会再回头找我。”   “唉……算啦。”强尼叔真心心疼傻小孩,在裴琰额头上亲了一下。   ……   这部影片又是一部男人戏,一群糙汉每天混在片场,对戏,开拍,拳脚,飞车……要不就是跑步,健身。再不然就捧着盒饭磕牙打屁闲扯淡,或者找同组的女演员撩贱逗贫。   这是嘉煌与香港方面的合资合拍片,组里有好几位那边过来的一线和二线大牌,吃住的档次就都抬上去了。酒店要住五星,合同里写明对房间楼层和平米面积有最低要求。片场厕所直接为他们重新装修了一遍,厕所不能有味道。   大伙每天吃的盒饭是一样的,但是从四个菜一下子加到六个菜,全组都沾光了。   大佬们拍戏都很敬业,就好像有一套行业不成文标准约束着,有行规的,不敬业你是要被业内嫌弃杯葛的,要被市场淘汰的。人也都随和,尤其喜欢搂着老裴同志拉家常,“细佬你好能打啦”“你才是真古惑仔下次你来我们中环耍啦”!   警匪片有不少打斗镜头。裴琰饰演一位年轻气盛又桀骜不驯的警员,与匪首以及警界硕鼠内鬼有不少激烈打斗,都是来硬的,拳拳到肉,真打真踢。   一场打戏下来,裴琰和那位中环大佬,脸上都是青的、肿的。   只要在镜头之外,两位爷都是葛优瘫的姿势瘫在椅子上,各自手捧一袋冰块,敷自己的大肿脸。导演竟然给他们NG了七八遍,长镜头里要么说他这脚没踹够力道,要么是哪个尸体龙套死错了位置;还有一次,镜头里进来一条狗,尾巴摇了半天,就是不肯走。   监视器里,警方与匪帮双双对峙,持枪比画着,中间夹了一条狗,汪,汪,汪汪汪,然后裴琰就率先笑场了。   裴琰叉着腰,指挥那条龙套狗:“冲,冲,去往那边吼,咬他们!那边都是犯罪集团的!”   狗叫了两嗓子,左右看了两眼,觉着他比较像犯罪集团,往他这边勇猛地冲过来了。   哈哈哈——匪帮众人哄笑。   裴琰撒丫子跑走:“卧槽老子以为你是警犬,原来你是坏人一拨的!!……”   又NG了几次,他腰上也青了一块。   香港导演拍片路数一贯如此,怎么逼真怎么省钱就怎么来,从上到下都敬业得简直不要命,拍动作片尤其不爱用特技动画,就用真人打。   反正演员都进组了,特技多贵,真打比较便宜啊。   镜头逼近到裴琰面前,都是实打实的近景,拍他眉骨绽裂出的黑血,拍他睫毛上的一颗一颗血珠,体现暴力美学的残酷美感。   对手一脚踹过来,就要求这一脚必须吃进他的肉里,拍出真实的踢断肋骨吐血的效果。   裴琰就这么挨了一脚又一脚,以慢镜头姿态被踹飞好几趟,每天开工都能给剧组省出几十万的后期制作费,也挺有成就感的。   匪徒的“黑车”飞速向他撞来。驾驶员要在撞击的瞬间急刹,而裴琰需要鱼跃翻滚出去,做出被撞飞的效果。   那黑车向他冲过来,裴琰盯着那车头……   “哎?!”动作导演喊了他一句。   他那时就在街道中间站住了,被风吹着,好像突然入定了,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大脑就是一片空白,他看着那辆车……   “邦”的一声巨响,撞击声音非常恐怖。   特技驾驶员很有经验,提前猛踩刹车,还是撞到了。裴琰整个人在空中腾起来,从镜头里看很吓人,好像拦腰被撞凹了一块,飞出去七八米……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大惊,动作导演和工作人员赶紧都围过来了。   裴琰从地上自己爬起来的,扶着腰。   他微微弯下去,再直起来,反复做了几次。   “没事。”他动了动,“没骨折。”   “上医院弄个检查报告,”制片人立刻吩咐,“可别脑震荡了。”   “没事儿,我刚才走神了。”裴琰跟导演说,“就是走神了不好意思啊,再来,大家再来一遍呗!”   ……   剧组给裴琰放了一天假,让他去医院检查,然后就在酒店歇着。   他腰部瘀青上面又加了一层瘀肿。   躺在宾馆房间,被窝里掖着手机,每一次电话铃响,每一次微信提示音响,他迅速拿起来看,心里仍怀有某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再默默地把手机塞回枕头下面。真傻啊。   他其实给庄啸发过消息。   也不算恳求复合吧,就是偶尔问候。就是想让对方知道,他仍然在——只要庄啸肯回头。   又不是初中生之间青涩的不成熟的拉个小手,换个学校换个同桌就变心思了换男友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想得足够清楚,脑筋足够明白,认定了的人不想轻易就放弃了。   他不会向对方隐瞒他的热情和思念。   他靠在被窝里,又发了一条:【拍戏把腰撞了,青了一大片,也没人给我揉。我腰也快完蛋了,跟你的腰似的。】   很久,没有回复。   他没忍住,又发了一条:【最近还好么,怎么不回我?报个平安,我想知道你还好。】   过了一会儿,庄啸终于回复了:【挺好,放心吧。】   裴琰盯着那条短信,心里在想着,这条是庄啸回的?   庄啸就是故意忽略他说“腰撞了”的那条,就当没看见。   就是想绝他的希望吧,真的挺绝情的。   之后几天,拍摄进程过半,剧组晚间歇工,制片方开车载着几位主演出来放风,进城消遣。   几位中环大佬要吃正宗的北京烤鸭,制片人在大董烤鸭店开了一个大包间,宴请晚餐,说这是美国总统吃烤鸭的地方,嫩嫩的小乳鸭,入口即化。   鸭子一上桌,裴琰说:“这忒么哪是鸭子啊?这就是鹌鹑吧!”   中环大佬们笑,说北京这里养的鸭子好袖珍啦,都不舍得吃啦。   乳鸭很小很嫩,不够他们塞牙缝的,于是每个人点一只,每人面前都是片好的一只乳鸭。裴琰用荷叶饼卷了鸭肉,这肉果然入口即化,他基本上是一口一个饼,直接吞进肚里。   还要点一些别的菜,裴琰跟服务生说:“来个辣子鸡。”   掏钱请客的人笑他:“琰宝儿,这家店的口味是京菜和鲁菜,不做辣子鸡。”   “哦,”裴琰说,“湖南小炒肉有吗?”   “京菜鲁菜!”大佬说,“不然给你来一盘鲍汁海参? ……九转大肠?……都是好菜,高级菜,人家就不卖那种便宜菜。”   裴琰把菜单合上:“我就吃湖南小炒肉,有什么难做的?让大师傅单给我炒一盘。”   席间交杯换盏,眼前人影憧憧,裴琰跟每个人干酒,一直都是笑着的。有他在,从来不会冷场,他很能聊的。   这盘湖南小炒肉就摆在他一人面前。别人顾不上吃这道便宜菜,别人都吃松露鹅肝酱和鲍汁海参呢。   他埋头工作,把这盘菜里的肉丁、肉末、肉星,一粒一粒认认真真地拣出来,拣到一只干净碗里,看着,不吃。他只吃盘子里剩下的葱姜和辣椒,慢慢咀嚼这滋味。   以后我也懂事了,也学着照顾人疼人。   该活泼的时候活泼,该安静的时候安静,该离你远点就远点呗,不惹你烦。   肉都给你吃,我吃辣椒。你爱吃的都给你吃,你不爱吃的我都包圆儿。   啸哥,你能回来吗?   …… 第五十九章 领悟   叮——叮——   庄啸轻轻敲着手里两枚25美分的硬币,把两枚硬币对在一起,捏在手心里摩挲。   稍微一走神,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硬币都从手里崩出去了,撒欢儿似的满地乱滚,沿着各自不同的轨迹,完全不着边际地滚跑了。   一枚硬币滚向墙边,撞到沾满灰尘污垢的阴湿角落,不动了。另一枚硬币滚了很远,眼瞅着就要奔向自由的人生不再回头了,却迂回地兜了一个大圈子,最终竟然也绕到那个角落。两枚硬币殊途同归,在角落轻轻撞到一起,让那黑黢黢的墙角仿佛显现出一道光明。   庄啸盯着角落里那两枚硬币,着魔似的,盯了很久……   直到旁边一个流浪汉也开始往这边瞅,他赶紧两大步过去,从墙角把那五毛钱的两个币拣回来,跟流浪汉抢着捡金子似的……   他把两枚硬币用衣服擦干净,放进上衣内兜,留着。   从兜里掏出手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习惯性地刷新闻,他在微博上搜关于裴琰的所有照片和消息。   《暗战III》剧组顺利开拍,前一个月在京郊片场,后一个月转战香港和泰国几处外景地,基本就快拍完了。   老裴还是很红的,微博粉丝一路狂涨,两个月就又涨了百万的粉,其中不少是香港和泰国那边过来的迷弟迷妹。   庄啸自己对点击率、粉丝数和“红不红”这类事从不关心,但对于裴琰的粉丝数点击率,他是关心的。每天瞅瞅热搜和热门话题上都有谁啊,如果都是别人的破事,就直接点叉了;哪天瞅见裴琰的名字,点进去能看很久……   不注册就看不到帖子啊,他被迫平生头一次注册了个账号。   《裴少侠片场不慎撞车受伤,去医院检查遇粉丝围堵》,各个娱乐号都在刷这条,他都看了。裴琰给他发短信之前,他在网上就看到了。   章欢的宣传团队可逮着这种机会,轻而易举又让自家艺人上了头条。他们就是把裴琰在片场撞车的那个镜头,截取成一段视频,发上来了。   车头撞腰,一声巨响,裴琰飞出去七八米……   有粉丝吓得都伤心落泪了,有粉丝在医院送上手办玩偶和毛绒玩具,向爱豆献上情谊,还有路人拍到裴琰戴棒球帽和口罩在医院走廊匆匆走过的样子。   医院内部有卧底迷妹,把裴琰拍的那张X光片发到朋友圈,然后就被转到网上。   庄啸把那张X光片存了。   他自己瞎琢磨,辗转难眠,又把照片私下发给为他做理疗的西医专家,帮忙瞧一眼。对方回复他,片子里没有看出脏器或者骨头的明显损伤,应该无大碍,就是外皮肿痛、肌肉硬伤。   ……   他们此时是在纽约的一处地铁站里。   导演招呼人了,导演助理过来喊他,开拍了老伙计们!   庄啸扔下手机,造型师过来再整一下头发,把整齐的发型弄乱。   这次不是警匪,不是武侠,不是功夫片,他接演的这部戏,是一部低成本的婚姻家庭伦理片。一对年轻的亚裔夫妻,在繁华的纽约大都市里,在三教九流结构混杂的移民社会最底层,历经工作、生活和婚姻上的磨难和挣扎,以及与原生家庭的种种矛盾,陷入循环式的争吵、拷问,随后分居、离婚……这是个虐心又具有现实意义的故事,风格平实而压抑。   庄啸就是前一段突然跟他经纪人说,拍打戏拍腻味了,老子想换个口味,想接一部生活片,感情戏可以有,没有床戏过分裸露镜头就成,包小胖于是就给他谈了这么一部。   他看过本子就觉着非常好,导演团队也不错,片酬不高也接了。   纽约的地铁,车站老旧,站台就没有安装屏蔽门,地下通道散发不良气味,流浪汉裹在毯子下面驻扎在墙角,组成镜头里最真实的画面。   Action!   女人精神崩溃痛哭着跑下通道楼梯,中途扑倒,在恍惚中踉跄爬起来,冲下站台。   庄啸进了镜头。   两缕头发和着汗水裹在脸上,他狼狈地粗喘,奔跑在深邃的地下通道里,这条通道在他眼前晃动,颠簸,好像永远都跑不到头……前方出现一片宽阔的楼梯,横着一道冰冷的铁栅栏,他翻过栏杆。   功夫演员还要假装废柴,踉跄着让自己崴一下脚,七零八落地滚过栏杆,他扑向站台,发抖,喊妻子的名字,最终在飞驰而来的列车前方拽住就要撞下站台的女子。   在水泥做成的牢笼中几乎窒息,迷失了方向,绝望中找到亲人,有种失而复得的激动,两人抱在一起颤抖、流泪,慢慢平复呼吸……   很久,很久,下一趟列车都快来了,导演终于喊停。   七嘴八舌的声音倏地爆发,所有人神态都转为轻松,面带笑容。导演说“不错,好,这条可以了!”   庄啸缓缓放开他的搭档。这次出戏有点慢,脸上还是湿的。   跟他对手戏饰演夫妻的是一位日裔女演员,相貌清丽脱俗,气质温柔娴静。每一条拍完,都要礼貌地颔首,互相一鞠躬,然后才能转身走开,特别客气。两人每天在片场对着鞠躬五十次,庄啸觉着时间长了他腰的负担有点儿重。太客气了他也不习惯……   导演过来拍拍他肩,庄先生,很不错。   导演英语也不咋地,都是移民口音,双方用电影语言和镜头语言交流,拍摄过程竟难得的流畅。大家对于镜头里要怎么演,需要表现什么样的悲伤、压抑、纠结情绪,似乎有种无声的默契。   导演接受专访谈及拍摄感受时,说,这位华裔的男演员,我第一次同他合作,之前听说是个功夫片演员,觉得可能不行,这类演员的表演通常会比较夸张,流于肤浅。试过镜之后,我发现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偏见,庄先生身上有种压抑和忧郁气质,多年在他乡的生活经历,在他身上留下很多痕迹,这让他的表演富有层次感和深度……我非常看好他演绎这个边缘人的角色。   导演对庄啸说,你又瘦啦?减肥效果已经很好,真的不用再减了。   庄啸面带他一贯的笑容,点点头,是,本来也没有再减了。   这是影片剧情的需要,男主角需要从前半段的正常人生过度到抑郁、酗酒、吵架甚至分居离婚的状态,面貌外形大变,从前期到后期大约需要减掉十斤体重。   于是导演从开拍就吩咐他了,一边拍,一边减,拍到结尾,你也减得差不多了,就可以了。   片场午餐又是人见人嫌的热狗。   纽约城气温骤降后的一片凄风冷雨中,热狗迅速就冻成冷狗。   庄啸站在餐车前,夹了六份香肠冷狗,面前是十几瓶五花八门的酱料。   他不用琢磨应该加什么酱,他记得很清楚曾经吃过哪几种酱,就一瓶一瓶地拿过来,挤在热狗上,做成不同的口味。番茄酱,蜂蜜芥末酱,桃子烧烤酱,还有墨西哥小尖椒酱。   “庄Sir,你一人能吃这么多?”旁边有人问他。   “不多,都能吃下去。”庄啸说。   “你吃这么多你还能减重?!”剧组人都觉着不可思议。庄啸身体里就好像住着另外一个人,每天在替他吃掉这些热狗和汉堡、消耗掉这些热量。   庄啸就坐在纽约公园的长凳上,端着这些东西,一口一口地吃掉一大盘六个冷狗……说实话,真不好吃,凉了吧唧的,也就是吃一份回忆吧。   每天开工很累,饭量很大,他吃这么多还是瘦了。   幸亏接了个需要减肥的戏,万一接的是《摔跤吧!爸爸》那一类需要增肥的电影,他就完蛋了没法演。   两个月大概瘦了十五斤,就是无法控制地迅速消瘦。   剧情非常呼应他此时的心情,他现在,蹲在片场角落里,就能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从脚底下长出根来,再从头顶上开枝散烟,默默地长成一棵大树……   导演后来又跑来说他,不要再减了!影片是开放式的暗示团圆的结尾,你最终决定戒酒,进行治疗,夫妻俩人又复婚了,生活还是有希望的、是光明的!人生经历挫折之后才能成长,万物度过寒冬依然复苏,你这样儿看着像要下一场戏就领便当啊!   包小胖过来探班,在片场里转了一圈,欸,人呢?   转到第二圈,才发现正在不远处蹲着抽烟的庄啸。   包小胖瞪着眼睛,以很夸张的表情跑过来:“呦……哥?”   “转悠什么呢你?”庄啸冷笑,“我都瞅见你晃悠老半天了,就离我三米远,晃得像个陀螺似的,还原地带自转儿的?”   包小胖走近了,弯腰仔细端详,确认这位是自家老大:“哎我说,老大,我最近忙着处理小萨和他们谁的剧组合约的事呢,我就一个月没过来见您啊!”   庄啸说:“你想说什么你就直说。”   包小胖说:“老大,上回见您还是个全乎人,现在好像就剩半拉人了。”   庄啸说:“没那么严重吧?”   包小胖顿了一下:“真的,挺严重的。”   ……   包小胖接过一根烟,点上火。两人都把脖子缩在竖起的衣领里,蹲在公园里抽烟,看烟头在风中闪烁星星点点的红光。   包小胖开口了:“您要是觉着,特别舍不得裴先生,离不开对方,就回去看看呗。”   庄啸扭头瞅一眼对方,他从来没对任何人交代过这段感情。包小胖回了他一个大号真人版的“挖鼻”“斜眼瞪”表情,老子也混娱乐圈这碗饭的谁看不出来?   庄啸很不习惯跟别人分享私生活,他都无法想象裴琰把什么破事儿都跟身边人分享,经纪人,朋友,父母,什么都说……他从来不与任何人分享,也无法理解裴琰为什么喜欢到处跟别人说,见这个见那个。   “这种事儿还死要面子的?换作是我,我就没皮没脸地糊上去,”包小胖说,“反正裴琰那人,也就那样,他也没皮没脸的,您跟他玩儿什么矜持清高?”   “没有,跟面子无关。我也没资本玩儿清高。”庄啸说。   包小胖又说:“或者联系一下,让裴先生有时间过来一趟?在这边比较方便见面说清楚。”   庄啸不说话。   包小胖掏出电话:“那不然我帮您联系呗?”   庄啸按住他手。   “太明显了?”包小胖说,“那我不联系裴先生,我联系他经纪人委婉地暗示一下……成不成?”   “分都分了,还没完没了藕断丝连,吊着人家,太渣了吧?然后两地分居,一年见不到几次面?”庄啸摇头,“看他发展很好了,过一阵可能就有别的对象,我干吗耽误他?”   包小胖默默地把手机揣了回去。   “那我就问一句吧,”包小胖把烟头戳灭在地上,“您是不是特喜欢他?是不是舍不得?!”   庄啸点头:“特喜欢。舍不得。”   “您这样人,也有这么一天。”包小胖感慨,“还是裴先生有魅力,吸引人,对您就是跟屁虫、大甜心!”   庄啸自己都乐了,又点了一根烟,心里非常认同这句话。琰琰最好最甜了。   包小胖说:“《醉拳》在大陆上映的宣传,就下个月,去不去?”   庄啸摇头:“不去,你就跟他们说我在片场请不到假……我不跟他见面。”   ……   一个多星期之后,这个剧组也快要杀青,正好梁有晖从加州过来办事,找他啸哥消遣。   庄啸问:“你快来吧,你们家是不是都烧光了?”   梁有晖说:“哥您原来知道啊!我还以为你去了纽约已经不打算回我们乡下了!”   庄啸说:“我当然知道,新闻铺天盖地,纳帕烧成什么样了?你们家那个别墅还在吗?”   梁有晖在电话里沮丧地说:“烧啦,我爸爸留给我的那个大房子,一片瓦一根木头都没有完整的,山坡上整个社区都烧没了!”   他们讲的是前几天北加州发生的惨烈的山火。梁有晖那位很有钱的爹犯下了经济案件,出事坐牢之前,给他留了一些房产,主要就是纳帕谷附近的房子和酒庄。   世事就是这般无常,山谷中万顷庄园一夜之间化为焦土,天堂般的美景被夷为平地损失惨重,美景不知何时才能重现。   梁有晖可怜巴巴地说:“之前还说葡萄熟了就带我薛哥哥去纳帕玩儿呢,一直都没等到他放年假,他就没有假期么……结果这回,都烧光了,没戏了。”   庄啸哼了一句:“你不是还有尔湾这边的酒庄?带你对象来南加州不就行了。”   “也对啊……”梁有晖说,“虽然没有纳帕那边风景美,好歹也是个酒庄,也有几棵葡萄,下次带我的薛哥哥来咱们那里。”   庄啸脑子里突然闪过俩字,“别来”,别在老子面前秀恩爱,我不想看。   平生头一回的,他会产生这种小气的想法。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以前从来没觉着,做单身狗是一件痛苦难熬的事情。   不是喜欢自由自在么?   不是一个人过挺好的么?   好个屁。   ……   见面之后,梁有晖反而没看出任何忧郁悲伤神色。这人一贯就没心没肺,乐天派,家里烧了一栋别墅和一个酒庄,屁大个事?反正还有房子凑合住,反正他老公还好着呢。   只要他薛哥哥没变心,没甩他,人都还在,房子有什么重要?所以梁有晖仍然很开心,做人最重要就是嗨森啦。   梁有晖见面也夸张地惊呼:“啸哥,你怎么瘦了?”   庄啸摇头,不想解释。   梁有晖说:“哥你怎么减的,给我开个减肥的方子,我现在也很需要减肥啊。”   家里房子烧了,还能胖出几斤肉来的,也就是梁有晖这种人了。这人撩起自己衣服,拍了拍小肚子,竟然拍出西瓜熟了的“啪啪啪”的声音。   梁有晖说:“你们看我的肚子,哎呀我漂亮的腹肌都没有了,回头我薛哥哥该嫌弃我太胖了,怎么办?啸哥你快给我提供个减肥食谱,再来个配套健身菜单更好啊。”   包小胖给这小子打眼色:你丫快闭嘴,这么多废话。   庄啸转身就走,你小子也失恋一回呗,你就知道怎么减肥了……   老友见面,一起去城里的酒吧坐坐,那两人喝酒,庄啸一人喝矿泉水。   窗外的人流穿行不息,每人都行色匆匆。庄啸每次低下头,然后再抬起头,窗外的视野里就换了一群人,换一幅画面。每个人都在快步地很有目标地往前走,没人会停住脚步回头等谁。   人生也就是这样。   陪在身边的能有谁呢。   走在路途中,身边就没有人的,难道这条路的终点能碰巧遇见个人在那里等你,愿意跟你画一个故事结尾的休止符么?   一直没离开的,只有街角的黑人流浪汉,靠在墙边,吹着悠扬的萨克斯风,从往来的过客手中挣一些零钱。流浪汉抬起头,隔窗对庄啸笑了一下,很开心的,庄啸也跟对方笑笑。   梁有晖瞅了庄啸一眼:“啸哥。”   庄啸下意识回应:“嗯。”   梁有晖说:“你在想念大琰琰吗。”   周围蓦然安静,仨人都不说话了。   梁有晖把大双眼皮翻出三层褶子了:“又把我当傻子,我没有那么傻吧!”   “操,”庄啸自嘲地说,“我有那么明显么?”   “你有。”梁有晖与包小胖同时对他用力点了点头,都已经忍他很久了。   他是所有人里最冷淡、最迟钝、最没感情的一个。   “哎呦卧槽憋坏我了!”梁有晖开始了一段气贯长虹的演讲,“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都不承认,那我也不承认呗,反正你们都觉着我傻呗。我傻吗,就你们俩那么明显,哎呀吃个烧烤都吃成那样,你一只小羊排,他一只小羊排,你一串小蘑菇,他一串小蘑菇,你不爱吃烤鱿鱼,他替你吃两串烤鱿鱼,你爱吃柿子椒,他就专门给你烤柿子椒……啧啧,你们俩怎么不互相喂着吃啊?就当我根本不存在是吧?”   包小胖把啤酒喷出来了,当桌狂笑哈哈哈哈——   庄啸耳根发红,眼角也发红,笑出声:“有吗?我什么时候那么肉麻?”   “有,”梁有晖很肯定地说,“就是那次在你家后院吃烧烤!”   “没有,不可能,那时候绝对没有那种想法。”庄啸坚决否认。   “啸哥,你绝对有。”梁有晖指着自己脑顶,“你看我头顶上,我这是什么?……我告诉你吧,这是基佬的雷达。”   这回庄啸自己把矿泉水喷了一桌,喷梁少爷脸上。   梁有晖抹一把脸,继续说:“就那天晚上,你们俩就特想睡一起吧?我就当了一晚上电灯泡么,你们早说啊,早说我就滚蛋了你们尽情地操起来啊!我当时喝多了懒得动,我就睡你客厅沙发上,琰琰他也睡沙发上,然后半夜里,啸哥你就偷偷摸摸出来,给我们俩盖毯子。   “我懒得动弹,但我的雷达还是在工作的。你其实就是想体贴关怀琰琰,我是那个顺便的。你给我盖毯子,就大手一挥,‘啪’的一下,毯子整个儿糊我脸上了,我当时都快窒息了有没有!……你给琰琰盖毯子,你就先把毯子打开一折,再打开一折,最后全部打开,还抖一抖,然后从脚底下,轻轻地一点一点盖上去,一直盖到脖子,盖严实了,还帮着掖一掖缝儿理一理边儿,啧,盖个被子简直要在他身上绣花似的……”   包小胖笑得喘不上气了,说:“咱们写个剧本吧,说真的。”   庄啸绷住脸,爆出半颗酒窝,不想承认。   有这回事?绝对没有,早就不记得了。   “我当时头顶的基佬雷达就biu biu biu地叫了!”梁有晖总结陈词道,“男人给男人盖被子,都是啪得一下掀过去了。你给琰琰盖被子,是男人给媳妇盖被子的方式,懂了吗哥?谈恋爱有不懂的你问我啊,我给你开一学期的课,从初级、中级最后到高级慢慢地教给你,好吗哥?!”   是么,这就是男人给媳妇盖被子的方式。   懂了。   只是懂得有点儿晚了,以前都没有活明白过,真像个傻子。   庄啸眼底聚集两块红斑,望向窗外。他竟然已经喜欢裴先生很久、很久了。   他一直习惯于在感情上隔膜和冷淡,自己给自己设置一道错觉,化身为一堵高墙,拒人于三丈之外。   他其实喜欢裴琰已经那么久了,如此愚蠢、迟钝而不自知。   …… 第六十章 天涯   晚间,街上灯火阑珊。   擦肩而过的行人中,许多人都是成双成对,在寒风中把身体互相靠拢,手挽着手,或者把自己的手放进对方大衣兜里暖着……庄啸站在街边看着,以前都没发现,这世上那么多人都是有伴儿的。   街角的黑哥们儿今晚也收摊了,正在把萨克斯收进盒子,零钱硬币搓成一堆儿,装到塑料袋里拿走。   庄啸特意转个弯走过去,给对方那塑料袋里放了几张零钱,点点头。   黑哥们儿一笑:“谢谢,祝你好运啊伙计。”   庄啸也一笑:“谢谢,我很需要。”   黑哥们儿说:“我们都很需要哈哈!你会交好运的,你会遇到你的天使。”   黑哥们儿热情地伸出手,自然而然地,两人同时伸手一碰拳,道别。   三个暂时都耍单的男人,手挽着手走在寒风里。梁有晖和包小胖把庄啸夹在中间,仨人都瑟缩着,把半张脸挡在大衣领子下面发抖,一路走一路喝着风。   庄啸和包小胖一起嘲笑梁有晖这蠢货穿得太少,在纽约的冬天穿个薄羊毛大衣来的你不会冻死自己吗!   梁有晖牙齿磕嘴唇发出“得得得”的声音:“我……这样……比较……帅啊啊啊……”   庄啸现在再看梁有晖这位少爷,脑海里闪过的就是裴琰。   梁有晖穿着时髦的烟色羊毛大衣,他想象的,就是裴琰穿着这样一件烟色大衣,站在他身边。   梁有晖脖子上围着格子羊绒围巾,口里不停呼出白气,他想象的就是裴琰围着格子围巾,对他的脸呼出白气。气息是热的,人也是热乎的,笑容都是暖的。   路过一家店铺,庄啸一抬眼,立刻停住脚步。   “怎么着?”包小胖说。   “进去看看,买个蛋糕。”庄啸说。   “这是甜品店!”包小胖的意思很明确。   “甜品,我爱吃啊。”梁有晖说。   那俩人同时扭过头看庄啸:你什么时候改吃甜品了?你不是天底下最嫌弃甜食的人吗?   庄啸看到的就是那家蛋糕店,在几个城市都开设了专卖店,都让他碰到了。他毫不犹豫地进店,在柜台里轻松地扫到他想要的经典口味,“榛仁摩卡”两磅装的方形蛋糕,就认识那一款。   他本来就是比较顽固和迟钝的人,吃习惯的味道就不换了,每次都买同一种口味就对了。   另外两人站在身后,面面相觑,然后互相打眼色。   梁有晖:以前在酒庄我做的黑莓巧克力起司蛋糕,这人舔都不会舔一下,完全瞧不上眼。   包小胖:你说啸哥是不是中邪着魔了?   梁有晖:我的基佬雷达向我传达了信息,这一定是他跟大琰琰一起吃过的蛋糕。   包小胖:不然咱俩也来一块尝尝?好吃么?   梁有晖:我不。我要找我亲爱的薛哥哥一起吃蛋糕,一边吃一边“啵啵啵”。   包小胖:操,这日子他妈的没法过了!老子赶紧找个媳妇娶回家,真受不了你们!   蛋糕店里有一些散座,灯光和空气都很暖,与屋外的寒风冷雨形成鲜明对比,让人进来都不想出去。当值的亚裔店员,没准儿就是哪位的迷妹,用遥控给电视调了个台,墙上的屏幕开始播放香港电视台的综艺。   粤语的,听不太懂,但画面上人都认识,都是那一群熟脸的明星。节目嘉宾行列里,造型醒目扎眼的裴先生一晃而过。   庄啸立刻站住了,盯着那屏幕。   裴琰以前很少接娱乐节目,现在性格随和了,不再跟他公司总监争执这些事。综艺么,观众茶余饭后作为消遣,粉丝们吃到粮感到满足,那就上呗。   当然,装疯卖傻耍嘴皮子搞笑的他不擅长,公司给他接的节目都是卖体力活儿,适合他形象路线,也能吸粉。   这个节目像是队友接力跑酷,过关斩将掐表冲刺,场景设置很像美版的冲关节目,比赛看起来相当激烈。   有一个男演员直接掉水里了。   又一个男演员双腿撑墙前进时很遗憾滑下去了。   《暗战III》剧组的明星都来了,为了给新片做前期宣传,几位中环大佬都在场上卖力耍宝呢。   下一个要出场的就是裴琰,主持人神气活现地与观众互动,调动现场情绪,观众席上爆发欢呼,疯狂挥舞荧光棒。新一代古惑仔出场亮相,九龙湾的迷弟迷妹人数相当可观啊!   裴先生还是那么酷,一身黑色紧身衣裤。一排顶灯照耀之下,脑瓢锃亮,耳朵上戴了好几枚耳钉。最新装饰是在下唇边缘扎了个洞,好像镶了一颗钻?   庄啸上前两步,盯着屏幕,想要看清楚裴琰下巴上镶了什么东西。   包小胖眼明手快,从后面拽他衣服:差不多行了,哥您也表现得太明显了……   庄啸戳在小店正中,很不讲理地挡了别人路。店员都往他这边看,欲言又止,快要认出他。   被人认出来就认出来吧。   庄啸一动不动盯着屏幕上的人。发令装置响了,裴琰从出发平台上跃出,飞快地前进闯关……   每一关都是很有难度的障碍,步步都是坑,都是精心设置的陷阱。   有个大斜坡很容易掉下去,下面就是一个巨大的水坑,等着他们掉下去。裴琰四脚着地掌握平衡,瞄准了,跃起来一蹬,再一扒,上去了,然后靠臂力攀上高台。   场面很惊险的,店里顾客都被大屏幕吸引了,都在看节目。   后面还有个大吊网似的陷阱,在空中晃来晃去,裴琰跳上去,跟着网子一起疯狂地晃,很难掌握平衡,却要掐着时间继续跑。被老妈整天在家里喊着“小猴子”,就像只猴子似的,裴琰手脚并用,又攀过了那个吊网,然后以人猿泰山的姿势抓住一根绳索,在空中荡起来,荡过很宽的一道壕沟。   随后,就是摔过无数英雄好汉的最艰难的陷阱。   这是一条狭窄而悬空的隧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能用双手双脚撑住两侧的墙壁,这样撑过去。   裴琰已经上去了,两只脚往侧面撑着,就完全悬空了!梁有晖惊呼,“哇”,这隧道好长好长好可怕啊。   庄啸一下子想起裴琰曾经干过的事,在换衣间里两手两脚撑着挡板蹭上来,伸出头来向他索吻。回忆都是这么有趣。   他低声念着:“脚使力,要快,别磨蹭,快走……”   裴琰就是这么做的,好像冥冥中听到他的临场指挥,快速向前移动。脚掌摩擦墙壁的地方很滑,这个项目就是靠腿部力量和惯性往前蹿。   庄啸轻声说:“好,就这样……过去了。”   裴琰果然就过去了,从隧道终点处一跃而出,全场疯狂地欢呼和晃动灯牌。   庄啸轻轻一闭眼,呼出一口气。   裴琰紧接着以最快速度完成后面几处关卡,有惊无险地通关。通关用时是全场最快,又逞牛逼了。   包小胖给梁有晖打了个眼色。   梁有晖在庄啸身后,悄悄拿出手机,后退两步,从后面拍了一张照片。庄啸端着蛋糕盒,在小店中央站得笔直盯着大屏幕;屏幕里,裴先生很潇洒地跳下高台,露出招牌笑容。   ……   剧组在临近新年时刻,纷飞的大雪中,杀青了。纽约此时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色。   剧本里最后一幕,历经心灵挣扎和磨难的夫妻二人,在新年钟声即将响起的一刻,不约而同来到纪念日约会地点,踩着雪,每人都买了一只毛绒小熊。在回家的路上抬起头,看到马路对面熟悉的身影……   全组在城里一家日式海鲜餐厅里吃散伙饭。导演嘱咐庄啸,回去好好休息呀,希望下次见你的时候,那些减掉的体重都长回来了。   对手戏的女主演,临别时在餐厅门口,再次深深一鞠躬,递给庄先生一份包装精致的小礼物。   庄啸回酒店后打开礼物,里面是巧克力和那姑娘手绘的水彩明信片,画的都是纽约城市风景,很有才华。巧克力盒里夹了一张纽约时代广场某家酒店新年庆祝活动的邀请卡,被谁特意用笔圈出了时间地点,还写了一个手机号码。   表达挺含蓄的,也是用心了。   那姑娘一看就是兰心蕙质,温柔娴静,又礼貌谦恭,应当是许多男人心目中理想的伴侣人选吧。   不联系对方就是婉拒好意了。庄啸把邀请卡、明信片以及从剧组收到的各种纪念品,连同剧本一起,收纳在一个箱子里,都保存着,但不会频繁地打开欣赏。每拍完一部戏,他都会存下这样一个箱子。家里专门有个储藏间,全是这些箱子。   他在纽约拍了一份商业广告,是之前签下的代言,酬劳颇丰。这是一个奢华品牌男装即将发布的春夏新款硬照,他是亚太区的代言人。   品牌为他设计的广告词就是:这个全亚洲脱了衣服最性感的男人,他穿上我们某某品牌的衣服,也同样性感。   结果,一脱衣服发现瘦了,瘦太多了吧?   胸部和臀部肌肉薄了,腰都细了。造型师给他在衬衫下面粘了塑胶假胸,才能让胸部撑起来像从前那样丰满。   橱窗里一片红彤彤的,充满新年气氛的音乐在整条街上飘荡,人的心都变得欢乐和幼稚了。   庄啸弯下腰,隔着橱窗,看店里卖的小熊玩具。   这是一个系列,各种表情和衣着的小熊,他于是开始观察,哪一只熊长得比较像裴琰?   有一只熊竟然是穿空手道练功服的,瞪俩大眼,傻萌傻萌的。就这只了,蠢的程度比较像。庄啸买了这只小熊,又觉得熊宝宝穿得太少,于是指着另一个熊,问:“那个帽子和羽绒服能单买吗?”   店员说,衣服不单卖,一个熊一身衣服,配套卖的啊。   庄啸说,我不要那个熊我就要那套羽绒服,我的熊出门冷着!   他就结账买了两个熊,把第二个熊的帽子和羽绒服扒了,穿在第一个熊身上,再把那倒霉的裸体熊还给店家。   他揣着他的“琰琰熊”,在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去了时代广场。   广场上的人都是成双成对,或者成群结队,许多情侣都会选择在这里度过新年之夜。庄啸和琰琰熊也是成双成对,两人即便做不成伴侣,心里仍然把对方当作最珍贵的人。   他和小熊在冰天雪地里玩儿了好几个自拍,十分欢乐幼稚。在过去很多年间,他基本都是一个人过新年,今年有琰琰熊陪他,所以,已经挺开心的。   广场上,新年倒数了,周围所有人都齐声高喊倒数的数字。   望着广场上的大钟,想象着那个人现在在干什么,应该是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全家围炉而坐欢聚团圆吧。   平生头一次明白什么是“天涯共此时”的愿望。钟声敲响,耳畔欢呼,庄啸低头捏了琰琰熊的脸和鼻子,对遥远彼岸的裴先生说:“新年快乐。”   ……   大洋的另一边,天涯此时共享一场瑞雪。   大雪覆盖了广场的石板路,明黄的瓦与朱红色宫墙在雪中美得不像实景。脚踩在雪里,“咯吱咯吱”地响,生动而惬意。   裴琰破天荒地在新年第一天跑去故宫,买了张门票,逛园子。   平时非常忙,他就难得有几天时间在北京闲逛。他焐着厚羽绒服,戴个滑雪帽把眉毛耳朵都遮住,在雪地里走。站在大殿前,循着回忆的脚步,拍一些照片。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在甬路上,游客不多,周围就是踩雪的声音,以及回忆里点点滴滴的声响。   他一路就逛到某一座后妃寝宫,小院在雪中依然幽静,雪中隐约看得出旧貌,新草在晶莹的冰霜下面顽强地抽出绿芽。   裴琰站在那个房檐下,靠在墙边,没事儿就刷个手机,看看庄啸的新闻呗。   庄啸拍完那部家庭文艺片了,网上泄露了不少剧照。庄啸饰演那个酗酒抑郁多疑又神经质的丈夫,在镜头里头发凌乱胡子啦喳挂着大黑眼圈,真不在意颠覆大侠的英武形象。   新代言的男装硬照也很好看,完全又是另一个风格,一秒就从屌丝回归男神,不愧是影帝啊……裴琰每次对着庄啸舔屏,手机相册里又要多出几十张照片。   他的朋友在故宫门口找他汇合,袁潮惊呼道:“呦,你怎么穿得像一头狗熊似的就来了?”   裴琰缩着脖子走过来:“我冷啊!”   王爵说他:“你不怕被粉丝认出来?你就打扮成这熊样?”   裴琰说:“认出来就认出来吧,我现在就这样儿。”   两个损友一左一右夹着他:“有这么冷么?可怜的熊宝宝。”   “冷。”裴琰说,“早上一睁眼,被窝里就是冷的,没人陪,没人抱,心都是凉的。”   裴琰轻而易举就把天聊死了,仨人都说不出话来。   后来,王爵提议,为了你这头失恋的大狗熊,哥儿几个找个好地方消遣。   几人在外面耍了一天,当晚,去了五道口附近一家有名的基佬会所。裴琰用帽子和羽绒服挡脸,他俩哥们夹着他就进门了。   这种会所也没什么稀奇,就是喝酒聊天和看表演,后台可能有更过分的服务项目,裴琰没有进到后面,他就坐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喝酒。   酒卖得很贵。来这里的客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来看漂亮的男人。   跳钢管舞那几个男生,相貌身材确实不错,胸是胸,屁股是屁股。毕竟靠卖肉挣钱的,这是专门练过,身上都涂了一层很亮的油,肌肉在灯下浮出一层光。   俩哥们儿不停地问他,好歹评价一下,怎么样啊,酒钱没白花?   裴琰哼着说:“评价什么?”   “我们俩都看不懂啊,”袁潮说,“没研究过男人身材,怎么样的身材算是吸引你的?”   裴琰毫不客气地说:“吸引我的,得是绝色。胸,小腹,腰,后背,屁股,腿,各个部位都要好看……脱了衣服,肌肉要特别漂亮,穿上衣服要帅、有型。”   要求太高了,这要求纯粹是为某人量身定做的。   “就这个,现在跳舞的这帅哥,”王爵附耳问他,“身材比你喜欢那位如何?”   裴琰上下瞟了一眼:“身材还成,但是上了钢管就露馅儿,力量动作也太差了,支撑都不直,腰无力,腿无力,臀部肌肉也无力,差远了!”   差远了,他脑子里想象庄啸穿成这样子给他跳钢管舞,简直是做梦呢……   钢管舞跳完,那几个男的下舞台了,开始挑客人陪,给小费就跳大腿舞。   王爵掏出几张大票子递过去,那穿着兜裆布露着屁股的肌肉男径直就过来了,要骑他。   王先生这位宇宙骨灰级的铁棍直男吓一跳差点儿坐空了从沙发出溜下去,手往旁边一指,给他点的,你去坐他!   肌肉男一脸魅惑笑容,表情很浮夸,就上了裴先生的大腿。坐又不坐实了,若即若离地蹭他裤裆,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地在那儿绕。如果能把客人蹭硬,依规矩客人要给双倍小费,会所还发内部奖金。   这人就像起泵一样开始抖臀,身上哪个地方通了电似的,浑身上下眼珠子和腮帮子都在晃,口水都要甩他一脸。裴琰把脸撤开离得老远,这家伙晃得他眼晕,那人自己都晃晕了吧!   一份服务尚未结束,裴琰打了个“暂停”手势,行了,你下去吧。   舞男脸上很失望,妈的,白给你抖了半天,啥玩意儿啊你这撒比?不能硬啊?   裴琰从钱夹里抽出几张票子,一把都塞对方的兜裆布里了:“活儿太差了,你这样我能硬?”   “油渣发白,缺炼(练)。”   他用眼神示意肌肉男快下去吧,别烦了。   肌肉男一秒钟也没停留,心里估计也骂了无数遍“这撒比好烦呦”,踩着高跟鞋扭着肥胯走开了,找下一位客人抖活儿去了。   咳……   寂寞忧伤的氛围从舞池喧嚣的边缘流走,蔓延到裴琰脸上,游走在他眉心。   袁潮把他亲密地搂过来,说悄悄话:“老裴,看你这么颓,我们心里也挺难受的。”   王爵说:“我们俩都打不过人家,不然肯定出去替你把这人揍一顿,出出气。”   “干吗啊?我还不至于像个怨妇似的!”裴琰笑了起来。   “睡完就跑?太不负责任了,操蛋。”袁潮低声嘟囔。   “负什么责任?”舞台灯光在裴琰眼里旋转,“老子又不会怀孕,我需要他负什么责任?”   “话不能这么说,你甘心么?”袁潮说。   “不甘心,但我觉着也不能怨他。”裴琰说,“我们俩从一开始,就是我追的,他也没勾搭我或者欺骗我啊。在内蒙那晚上,实话实说,就是我强上的。”   “你可真大方……强上,然后把自己破处了,你是疯了么?”王爵怔怔地瞅他。   “那晚上他喝高了,确实醉了,可是我没醉。”裴琰说。   “我一直都清醒着,特别、特别清醒,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坏事,就是特别喜欢他,管他醒了以后什么反应呢,我先下手把这坑占上,这人以后就归我了!……我当时就这么想的,特别傻吧?”   杯中啤酒晃动,灯火与人影阑珊,说话时眼底映出一层水光,喉结微抖,但维持着正常声调。   “这种事,能埋怨人家不够那么爱我吗?”   ……   几人灌酒,买醉通宵,裴琰喝得眼睛鼻子都红了。王爵那傻大个,也触景生情,愣是回忆起初中暗恋他们班上同桌女生的虐心故事。这人说着说着竟然也哭了,陪着洒了一把青春的眼泪。   离开会所之前,袁潮说,狗熊宝宝,来拍个照合个影吧,记录你最伤心的一天。   裴琰蜷在沙发里,裹着滑雪帽和羽绒服,眯着红肿的眼,唇边泛出一丝浪笑,留下这张颓废的失恋照。 第六十一章 相处   裴琰在北京也只有一周假期,其间需要到演播间录一档综艺,一档关于中国功夫的文化宣传片,然后就要去外地拍下一部电视剧。   准备跟裴琰进同一个剧组拍戏的萨日胜,也过来北京了。好像也没什么正事,就是出来闲逛度假的。   裴琰约莫知道小萨的行程,随口问了一句,用我去机场接吗?   小萨回他,不用,有人接了。   裴琰一听有人接就作罢了,对于庄啸之外的人,他没有那么热情和上赶着的,也不会面面俱到。   谁去接小王爷啊?   萨日胜没那么多心眼,说“有人接”,就是庄家班的熟人小兄弟接他过来一起玩儿。   邢瑢也给小萨发过微信:【你什么时候到北京?有人去机场接你吗?你要是找不到车开,我可以接你。】   然后,萨日胜就给他回了仨字:【明天到。】   碰见这么一个闷包子,真麻烦。   邢瑢捧着手机屏幕,盯着这仨字,琢磨了老半天:所以,您这到底是有人接还是没人接?您到底是要不要我去接呢?最重要的是,您买的是哪一家航空公司的机票,从哪个城市过来,到底是几时几点几分的航班啊?您以为我是常年蹲在机场接机的职业粉丝么,我上哪查你航班?   每次交流就是这么可笑,邢小哥发过去一条,十八个字,小萨回他两个字。一来一回的字数凑在一起,一共凑出二十个字。   第二天凌晨,帝都又降一场大雪。大雪恐怕都不止,天气预报一贯的掐头去尾只报中间值,就没有播报当日真正的极端峰值,这可能是一场暴雪。   航班延迟了,一延再延,从上午延误到下午,总算机场跑道的除雪机工作效率很高,飞机最终正常降落。然而,大批旅客滞留机场,走不出去。   游玩的计划肯定泡汤了,原本约好上午来接萨日胜的那哥们儿,头一天就被剧组拎去摄影棚里加班干活儿,实在脱不开身,只能放他鸽子了,让他自己打车回来。   出租车站点上人山人海,队伍排到明天早上也打不到车。   萨日胜背着他的大号野地登山包,在人群中望了望,觉着很无聊,不开心,不喜欢。进到大城市就这一点不好,交通特别不方便……哪有租马的?租个骆驼也能顶事儿啊。   他是这时再次收到邢小哥的微信:【你到了没有啊?我开到“到达”这个路口,堵车了,是你快还是我快?还是我快吧?】   小萨回复:【好像我快,我到了。】   难得一次回了七个字和两个标点,创造了新的个人纪录,邢瑢瞅着这一行字,特想吐槽对方:在路上开了俩小时车,我终于蹭到机场,你回我七个字,也算我没白折腾。   邢瑢说:【开不动了,前面就是铲雪车,飞起来的雪沫已经把我前窗糊住了!】   ……   雪还在下,漫天鹅毛纷飞,大片大片漂亮的雪花从天而降,打着旋儿地飞到小萨脸上,发辫迅速就白了。   邢瑢下车,在人满为患的站台上,一眼就瞅见目标,赶紧招手。没错,就是个子最高、长手长腿还穿得最少的那位。在一群穿羽绒服移动迟缓的“狗熊”中间,站着这么个穿皮坎肩的“骆驼”,一看就是了。   邢瑢做了完备的伪装工作,童年回忆版的针织脖套都用上了,把下半张脸和脖子严严实实捂住,再戴个帽子,只露出一双眼。这个戴着橘色脖套和浅蓝色绒球帽子的家伙走到眼前了,小萨才认出是熟人。   小萨挺开心的,一笑露个虎牙。   然后,这家伙就在等出租车的大队人马嫉妒得发红的目光中,高高兴兴随邢小哥上车去了。   邢瑢问:“需要拎行李么?就没了?”   小萨说:“就没了,就我和一个包。”   “没行李,拎你。”   小萨说着一乐,捏起邢瑢帽子上的绒球,就好像一路提着对方走。   他们把车驶离机场。然而,这一天还远没有结束。   机场跑道才是最干净的,有大功率的铲雪机不停地工作。外面已经堵成一片混乱,进城的道路呈现瘫痪状态。   很快的,所有车道都被横七竖八地堵死。不停地有车出现状况,这一辆熄火了,那一辆没油了,又有两辆剐蹭了,还有一辆撞隔离墩了……俩人被憋在这条路上走不出去,一开始还烦闷吐槽,朝窗外骂一骂街,骂前面不要脸加塞儿的。后来,邢瑢趴在方向盘上大笑,这真是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一段车程,我为什么要出来接你啊?   对啊,如果不来接人,他现在应当是舒舒服服蜷在家里沙发上,喝一杯热红茶,看看碟。萨日胜刚才就直接找旅馆住了,或者在机场打个地铺睡觉。   萨日胜也笑:“我就说么,来一匹马,早就出去了。”   邢瑢说:“不然你下去吧,你往前溜达溜达,踩踩雪,过半小时再回来,我应该还在这里坚守不动呢。”   中途,小萨下车去解手,往路边隔离带冬青树丛里一站,左右望去,发现一大排男士都在那儿放尿,规模相当壮观。   然后换邢瑢下车去解手,他把帽子往下拉一拉,脖套往上拽一拽,平生头一次他在大街边上干这种事,真不文明啊,太过意不去了。不是故意想这样。   他站到树丛里拉开裤链,胆战心惊地左右望一望,发现大家都冻得唧唧缩缩的低头掏鸟,没人顾得上看他。他也低头掏鸟,冷风一吹,他连人带鸟儿得狂哆嗦,鸟儿也冷啊。   回到车里,邢瑢特别想乐,讲:“刚才我尿了一半,一片特别大的雪花飘过来,没防备就落到我上面,给我凉到了,我一哆嗦,差点儿尿到我裤子上了!”   “呵呵。”萨日胜一笑,想象那狼狈可笑的画面,一片雪花调戏了瑢瑢的鸟儿。   这样的聊天,随意而猥琐。在外人面前都是装的,戴着偶像的面具,就像个挂在别人手心里操作的无精打采的提线木偶。邢瑢说:“这么冷在外面撒尿,出去的水柱在半空中就冻住了,有没有?”   “有的。”萨日胜一本正经地说,“草原上冬天真的有,出去一道水柱,哗啦,冻上,就把身上鸡儿一起冻住,冻成一道冰柱。”   “然后怎么办?”邢瑢瞅着对方。   “然后,你就弯腰把那冰柱从地上掰下来,端着冰柱跑回去,回蒙古包里,靠着炉子焐一焐,冰化了,那个啥变软了,你就能收回去了。”萨日胜说。   “你就扯吧!”邢瑢大笑,“我是城里人,你继续给我扯。”   “真的,没有逗你们城里人。”萨日胜果然一板一眼地继续扯,“马腿上梆了挡风挡雪的腿围子,都不管用,四个蹄子就直接冻在地上,然后我就拿个铲子铲哦,把马蹄子铲起来。冬天清早的时候,我出门去,想宰只羊吃,一刀下去,血还没有喷出来就先冻在脖颈子里,连同我的刀一起,冻成一坨,刀都拔不出来。要等到中午时候,太阳到顶了,我费力地拔一拔,才把刀拔出来。”   哈哈哈哈——   邢瑢趴在方向盘上,太能编了,太他妈逗了。然后车厢里就笑成了二重奏,小萨也笑,笑声闷闷的,笑得得意。   邢瑢评价总结道:“萨宝宝,你普通话越说越好了,每次见着都比上次说得好。你下次再来北京,你就可以去德云社说相声了。”   “要拍戏么,有台词的么。”萨日胜说,“我练了啊。”   “你还真的有练过?”邢瑢夸对方,“比那些对着摄像机念1234567的敬业多了!”   “当然了。”萨日胜被夸得挺得意。   就这么堵在路上吧,其实一点儿都不烦心,挺欢乐的。   这一路以龟爬速度往前蹭,天都黑了,他们终于蹭过收费站,进城了。半个城都瘫痪了,堵成这副德性,就高速收费站的还在冰天雪地中坚守岗位。   小萨提议帮瑢瑢开一会儿车,于是俩人就在堵车期间换了一下位置。   邢瑢弯着腰起身,往副驾驶方向迈开腿一跨,小萨在下面就挪过去了。   然后,邢瑢发现他再次做出了极端错误的决定,他本来可以把车平安开回家的。   他并不介意把自己的车借给小萨开。但是,让萨日胜开车?!   卧槽,这人开车技术比骑马差远了……卧槽这忒么是城里的公路不是大草原上的天路……卧槽外面还下着雪啊足有半尺厚的积雪……天哪简直疯了。   防滑链都兜不住这人开车的狂野风格,很快的,在城区边缘,小萨同志把邢瑢的车开到路边沟里去了。   最后一下非常潇洒,就像跑马调头转弯一样,让车屁股在路当间来了个神龙摆尾,甩着就进沟了。   两人齐齐地下车,大眼瞪小眼瞅着陷在路边的车,又开始狂笑,笑了半天。   因为不笑会冷啊,站在雪地里不笑腮帮子很快就会冻住,笑起来才暖洋洋的,浑身都是暖的。   他们的车也并不孤单,路边七扭八歪转着圈儿地停着好多辆,各种原因抛锚的车。萨日胜撸开袖子试了一下,一个人实在无法把车子推出去,他们只能弃车走了。   雪花迅速让小萨头发和眉毛都变白了,邢小哥伸手胡噜一把,雪花被他掌心一抚,就化掉了。小萨的头发就变得湿漉漉的,有一缕头发垂下来,湿发让面目显得更生动,冻得脸白鼻头红,眼睛却很亮的。   雪地里艰难前行,他们在步行距离内随便找了一家宾馆。进去之前,邢瑢想了一下,说:“你去前台开房间,我从后门悄悄进去。”   小萨点头,邢瑢怕对方误会,又解释:“你不要介意啊,我是怕被人认出来又有麻烦,又连累你,这样不好。只能你先进去,用你的证件开房,我溜进去。钱我来付啊。”   小萨说:“不用你付。”   宾馆就是个临时的避难收容所,集合了不少拎着行李从机场过来的人。小萨只定到一个小房间。邢瑢在二十分钟之后蒙着脖套溜进酒店,拎了打包的餐厅外卖,两人在大堂洗手间门口会合,搞地下工作似的,再悄悄摸进楼上房间……   又冻又饿,疲惫不堪,开房间就是吃饭睡觉,别无他念,最大念想就是抱着暖气扑倒在大床上。   萨日胜进去冲澡,出来时换了一件恤衫。邢瑢终于在对方左手腕上发现他做的那根手链。   “我以为你已经扔掉了。”邢瑢诧异。   “又没有坏,为什么要扔掉?”萨日胜很诚实。   之前这一路,他一直就在观察小萨的手腕,看完左手看右手,看不到那根红水晶手链。他也没问。无所谓的,没有就没有了呗,不指望对方拿这小破玩意儿当回事。   原来掖在袖子里了,他就没看到。   “谢谢你不嫌弃。”邢瑢一笑。   “为什么要嫌弃啊?”小萨也不解。   这人脑筋直不愣的,都不会绕弯子,邢瑢一摆手,不解释了,累死了睡觉睡觉!   下雪天享受一室温暖,俩人各自钻一个被窝,盖着大被“呼呼”地睡过去了。   邢瑢就没有理会他经纪人和助理查岗的短信和电话,直接关机玩儿消失了。浮生偷来半日闲,鸡鸣狗吠的声音一概不搭理,真好。   ……   城市的另一边,裴琰给车子轮胎装上雪链,出门。   连续几天不停下雪,他是突然想到,是不是应当过去看望那位脾气不太好的老大爷啊?大雪封路,庄啸他爸那样儿,腿脚不方便,身边没人照顾,别是吃不上饭再饿着吧?   城里路上有撒盐扫雪的车,道路凑合能走,但十分泥泞拥堵。   他开了一段路,不成,还是改坐地铁吧。   到了地铁站一看,我勒个去啊,眼前这人山人海、集体奔向世界末日一般的丧尸潮……他连进站安检都瞅不见,在大街的通道入口就已堵得水泄不通,根本下不去台阶。   裴琰调头就走,老子还是凑合开车吧。   他是在临近傍晚天黑时分,开到那一片小区,特意先去附近的超市买菜。   超市里也像被丧尸围城洗劫过,很多货架都抢空了。他抢到一大箱矿泉水,还有面包、半成品和方便面,太精细的东西估摸那老家伙也不会做,就买最容易填饱肚子的。   他蹲在地上,从货架最里面往外抠哧那最后一箱矿泉水,旁边还蹲了一位大哥,是准备跟他抢这箱矿泉水的。   那哥们儿盯着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先生您好,您挺眼熟的,您是……那个谁吧?上周末卫视的节目里有您,对吧?像啊。”   “像吗?”裴琰哼着,继续伸胳膊拽那箱水,拽出来了,“特像吧?”   “您就是吧!”路人对他一笑,“大雪天的,也出来买菜?”   “是啊,买菜,不买菜吃什么?”裴琰说。   “我以为您这样的,肯定不会出来买菜。点个外卖都是让助理包办吧,还必须是五星酒店的外卖啊?”路人说。   裴琰差点儿跟对方说,我是大四出来搞社会实践的,我来这家超市做社会调研。又觉着太扯了,别装嫩了,大学毕业都两年了。   “天气不好,我出来做社工,义务劳动,关爱老年人,给孤寡老人献爱心去。”他说完自己都乐了。多么高尚啊,尽管高尚里面掺杂了某些重要的私人情感。   他给几位好感路人签了名,也不知这些人有没有从此对他路转粉。   还有人要对着他拍照,他赶紧说“我穿成这熊样儿影响形象就别拍啦”,推着一车矿泉水方便面跑掉了。结账前,还顺手拎了一袋店里现做现卖的大馒头……   雪花纷飞,小巷子的路堆满厚厚的雪。   这样的天气出来,真的就是心里存着一点动力,还有感情吧。   庄大爷家的门没有落锁,他拎着东西,一推门就进去了。东西堆在饭桌上,踩着一地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纸箱子包装物之类,进到卧室,找到人。老爷子看起来安好,闲着呢。   庄大爷独自坐在窗户前,轮廓就是个微微晃动的黑色剪影,口中轻声念念有词,翻拣箱子里的东西。   “哎,大爷,给您买了点吃的过来。您饿么?吃饭了没?我买吃的了。”裴琰站在房门口。   “吃的?”庄大爷抬眼瞅见他,确认是姓裴这小子,两眼登时一亮,“蛋糕啊?”   “啊?”裴琰一愣,“您还惦记蛋糕呢?”   “啊。”庄文龙直瞪着他,点头,“惦记,蛋糕啊。”   “上回您儿子给您买过的,都吃光了?”裴琰问。   猴年马月事儿了?庄大爷提及自己爱吃的,一点也不糊涂,丢给他一个“你小子甭来哄我”的表情。   “我去……”裴琰笑出声,“哎您惦记那蛋糕您早说啊,早说我就不扛别的东西了我就去买那个蛋糕就行了!我还扛了一堆,累着我了……先等着吧,我那楼下还一大堆东西还没扛上来呢。”   庄大爷愣在窗前,盯着裴琰转身匆匆出去的背影。   绝没想到裴先生会来,没人会来探望他,除了他儿子给他雇的保姆,每周过来三次,其他人谁来啊。那保姆就是附近的一户住家,一位五十多岁大婶,出来做家政,每周过来几次给他打扫卫生,做些吃的。庄大爷估摸对那保姆大婶态度很不咋地,人家也爱来不来的,也烦着呢,反正保证这老头子没饿死就得了。   裴琰又下一趟楼,扛上来成箱的矿泉水和方便面,没地方放,就把东西都堆到饭桌下面。   庄大爷从屋里蹒跚着出来,运转不灵的脑筋好像突然卡到某个位置,想明白了来人是谁。   “你,裴……裴什么……你是嘉煌那个谁……” 庄大爷盯着他。   “我是嘉煌哪个啊?您怎么着?” 裴琰喘着粗气,直起腰。   “不要你东西,拿走,拿走……”庄大爷烦躁得一挥手,在吃的面前也要保存老爷们儿的气节。   “拿走?我都搬上来了您早说啊!”裴琰说。   “害我,姓章的让你来害我?他让你,让你买的……”庄大爷眼神暗下去。   “算了吧你,章绍池才没让我来,他才不给你买东西吃,你当他那种人做慈善的……他抠门着呢。”裴琰回道,眼瞅着庄大爷跛着脚冲过来,好像要扔东西,要跟他撸袖子开仗。   “你给我站住!   “你敢来?!”裴琰抬手指着对方,像使了个定身法,直接把他大爷定在屋子当间。   “忒么少跟我来这套,我还明明白白告诉您,您这套打啊骂的,只能拿来对付您亲儿子,因为他每次都不还手啊,惯出来的这臭毛病!这套活儿甭想拿来对付您亲姑爷我,我、肯、定、还、手。”   裴琰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青筋:“打啊,我还怕您这个?”   “需要武器么?”   “来,用这个打。”他顺手从桌上一堆面包里,抄起一根法棍,丢给对方,“您岁数大,我让着您我就空手,您觉着您有一丝丝儿的希望能打得过我么?呵,待会儿我抽得您跪地上打滚求饶了,或者把您摁到洗手间里抱马桶了,您可别嫌寒碜丢人。”   裴琰抖了抖肩膀,动一动脖颈关节。他可以让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然后,他摆出以色列格斗术的架势,朝着对方勾勾手:你来,打啊。   “……”   庄大爷是真给唬愣了。   以前折腾他儿子的时候,没遇见这么能顶嘴挑衅、还敢动手还手的小子。   庄大爷手里还举着法棍。   老爷子低头捏了捏,闻了闻,皱眉:“这个不好吃,忒硬,硌牙,咬不动。”   “嫌硬?事儿还挺多。给您买软的了,您吃那些软的啊。”裴琰说。   “硬,不爱吃……”庄大爷说着把法棍又扔回来了。   裴琰心里冷笑一声,老头子也不傻,怕挨打没面子吧?竟然自己给自己找台阶就溜下去了,怂啊。   “楼梯上都是雪,踩出来的雪脚印,特别滑。”裴琰在客厅一边收拾一边抱怨,反正这活儿不能白干,他一定要抱怨辛苦,讨好卖乖,“楼梯拐弯那里,差点儿给我滑一大跟头,我腰都抻了!我这腰也快废了,跟您儿子的腰差不多了。”   庄大爷弯腰往桌上和桌下瞅瞅,看有什么可吃的。   裴琰把新出笼的热馒头和几包榨菜摆上:“您凑合吃,我在片场也经常吃馒头就榨菜。”   庄大爷是真饿了,大口大口地开始吃馒头就榨菜。   “成,喜欢吃就成,赏脸就成。”裴琰说,“外边这么大雪,外卖都回家歇着了,您就只能吃馒头挂面了。”   厨房灶边竟然还有半桶油,他于是琢磨:“吃炸馒头片么?我其实喜欢吃炸的馒头,我小时候我妈就老是给我炸馒头吃,特好吃,您要不要?”   庄大爷颇感兴趣,点头:“要。”   裴大爷于是把羽绒服扒了,撸开袖子,刷锅倒油。还打了几个鸡蛋,用蛋液裹馒头片,炸。   这也就是庄啸的爸爸能让他勤快到这个地步。假若他啸哥没有跟他分手,俩人现在,肯定见过双方家长,也得到首肯,名正言顺在一起了,眼前这人不就是他的亲岳丈么。亲岳丈就这副烂德性,还抱怨什么,赔笑脸伺候着呗。   厨房里传出鸡蛋炸馒头片的香气,人间烟火的味道。   “好……”庄大爷在厨房门口打转,气焰也没了,蔫儿不唧的,眼光都在裴琰身上。   “好什么啊?”裴琰问,“想夸我好?”   老爷子哼了一声。   裴琰就是没话找话,当他想巴结一个人的时候,是能言会道的。他觉着对方也挺倒霉挺可怜的。再有,就是爱屋及乌的心态,贱啊。   “想夸我您就直说,多夸我几句,我这人特爱听好话。尤其下回您儿子给您打越洋电话问候您吃了什么、吃得香不香,记着一定提我名字!您记着啊,我姓裴名琰,字英俊。一定要说我给您买了馒头榨菜,我还亲自下厨给您炸馒头片,吃得特香!” 第六十二章 隐情   裴琰也发觉,老家伙对他的态度,比对儿子的态度简直好太多了。   这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进门要斗嘴,要打架,要被鸡蛋、菜叶子和馒头扣一脸。这些最终并未发生,他给做什么,老家伙就吃什么,一点儿臭毛病都没有了。庄大爷在他面前,闷着头絮絮叨叨,偶尔冒出两句不中听的,但挺老实的。   果然人都是这样,在外人面前和颜悦色知情讲理,关起门来却偏偏卯足了劲儿欺负身边亲人。那些吝啬而尖刻的嘴脸,就是专门用来折磨最亲近的人,弄得家门不和亲人离散,何苦来呢?   他端上一大盘金黄金黄的炸馒头片,又从桌下翻出他刚买的白糖和芝麻酱,开始比较两种口味哪个更好吃。   “我给您抹一片芝麻酱的,再来一片沾白糖的,您自己尝尝哪种您更爱吃?其实我觉着抹了芝麻酱再沾白糖,这样最好吃了。”裴琰说。   “你小子怎么,怎么……”庄大爷嚼着炸馒头片。   “怎么这么好吧?”两人对桌坐着,裴琰笑问。   “怎么这么多废话。”庄大爷嘟囔。   裴琰脸上笑容消失,内心闪过好几句不重样的三字经,今天憋着还没骂人呢。   然后,他就听到老酒鬼捧着炸馒头片,低声唠叨:“我儿子他、他……他就没这么多话,他从来就不跟我说话,一句话都不说,在家里就是,死活就不说话……”   老爷子太久没捞着跟谁讲话了吧。一把贱骨头,就爱听裴琰口没遮拦地瞎扯淡,俩人讲了这么多话。   “庄啸为什么不跟您说话啊?您想过为什么?”裴琰的脸在灯下有淡淡一层光,“一见面您就骂他最难听的,还欺负他,还打他,您让他跟您说什么啊?”   “庄啸那人本来就不是很爱说话,他跟我也没话。您还让他心情不好受,他还能说什么?您儿子在外面混得很好很体面了,也是个明星,能挣很多钱,有事业有名声的。您平时也替他着想,他不要面子不要自尊的吗?您以后对他态度好一点,他不就愿意回来了吗。”   “……”   咳,这口鸡汤灌的。   这真不是他的风格,这都跟谁学的?   ……   裴琰当天在庄大爷家耗到很晚,断断续续聊了挺久的。   等外面路上没车了,不堵了,他才回去。   两人也没再吵嘴打架,相处还挺和谐。裴琰大约摸出老酒鬼的直肠子性情,这人就是酒精伤脑,喜怒无常,左一出右一出的戏,坏脾气来得特快,去得也很快,哄一哄再吓一吓,就老实了。   可是,庄大爷偏偏碰上那么个性格的儿子,就没法相容。   庄啸就是逆反心理拒不讲话,骨子里很冷淡。这爷俩,老的对儿子使用热暴力,儿子回敬以冷暴力,彼此伤害力都是巨大的。庄大爷有时根本就是用骂难听话的方式逼庄啸出声,就陷入恶性循环。   庄大爷也留着一头半长不短的发型,可能这样方便打理,不用经常出去剪头发。长发在后面系成一根辫子,发色已经花白,灯下从侧面看去,父子俩轮廓酷似,大爷年轻时肯定也是帅哥。这么一张脸,确实让裴琰恨不起来。   他随口说,想跟老爷子学几招八卦掌,老爷子竟然亮掌教他,推来推去比划了几招。   “呦,能随便教我?”裴琰问,“不是您家传绝学啊?”   “你不是说,想要学?”庄大爷说。   “您不问问您儿子,能不能传给我?”裴琰笑说,“把我都教会了,他那几招就不是绝学绝招啦。”   “学会了你就去找他比划!”大爷是真大方。   “啊,我可不敢在他面前造次!”裴琰笑呵呵的,“您家没有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啊?”   “没规矩!”庄大爷一掌撩向他。   “我就学那个,头一回见面您伸开双掌打我那一下, ‘白猿献果’!”裴琰挡开大爷的巴掌。他第一次见庄啸,庄啸也是这招,把他耳垂打出血。   庄大爷还叮嘱他:“练招只是练个形,摆个花架子。你要坚持练气,练内力啊小子,你这花架子不成啊。”   裴琰说:“我没内力,我确实练不过庄啸。他一掌轻松掀起个浪,我就跪浴缸里了。”   他在灯下垂了眼,自嘲地笑,这句大爷就别听懂了。   ……   第二天,他意外收到肥查的问候和邀请,就是执导美版《醉拳》的那位导演。   《醉拳》安排在国内春节档上映,肥查做为好莱坞知名大片导演,也被邀请来京,做宣传和访谈。而庄先生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参加国内宣传,发行公司很不满意,但又没辙,这些都是已知发生的故事。   肥查给他发讯息,过来北京要找他聊电影,考虑合作下一部戏。   这是一部宇宙科幻色彩的动作片,有点儿类似《阿凡达》,原著好像还得过国际大奖。老家伙连剧本都没带着,给裴先生点了一杯咖啡,坐那儿聊了两个小时,给他讲故事。导演是连说带比划,中途还拿出本子,为他画人设和分镜头画面。   裴琰很痛快地点头:好玩儿,感兴趣,演。   假若能再次与肥查合作,就意味着他又要跨洋拍戏,摄影棚可能还在西海岸,在洛杉矶。   他尚未和章绍池打过招呼询问公司意见,但他很想去。   这算是给自己留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么?   裴琰傍晚又去看庄大爷,已经是连续两天做义工献爱心,关爱独居老人。   见不着他啸哥,就见见他大爷呗,他特意打电话去那家店,订了一盒十二种口味的拼盘小蛋糕,拎着蛋糕去庄大爷家。   新年放假期间,又恰逢天气不好,娱记狗仔都歇班了,没人蹲守跟拍他的行踪。   他再次去超市买菜,在有限的才艺清单里扒拉扒拉会做什么菜,决定给大爷露一手北方家庭版的酱爆鸡丁和锅塌豆腐。老徐女士就传授给他这两个菜的秘诀,让他有需要时应急的。再要让他做其他的,就是西红柿炒鸡蛋和鸡蛋炒西红柿了!   大门又没落锁。   大爷是仗着自己会武功,贼都不敢来惹他。   进门,很安静,屋里没人答应,不太对劲。   裴琰叫了几声,里屋和外屋转了一遍,在阳台上发现了人。   阳台上一个花盆摔碎了,地上全是碎陶片和土,庄大爷摔倒在一旁,头上有血,脚好像崴了。   老酒鬼的一根拐杖,照着他脑袋砸过来。   “干吗啊你?又怎么了?”裴琰挡开那很硬的一拐杖,很想发火,打不过我又跟我贱招?!   “甭他妈假模假式,甭跑来看我……我就一残废,都滚吧……”庄文龙低声念道,眼神晦暗,一条干涸的血迹挂在脑门鼻梁上。   “……”   “饿了?渴了?我扶您一把呗。”裴琰说。   老家伙确实挺可怜的。   “哦……尿裤子啦。多大个事,没事啊,起来吧。”他轻而易举把人从地上拎起,拎进屋。   大爷也不知什么时候摔的,可能碰翻了阳台花盆,被花盆砸破了头,可能已经在阳台瘫坐了几个小时,原本应该过来打扫做饭的保姆也没按时来,死在家里恐怕都没人知道。   换掉脏裤子,再用温水擦了脸,擦掉血迹。   吃了点儿东西,喝了水。   对于裴琰,他确实第一次做这些伺候人的活儿,先拿庄大爷练练手吧。   收拾利落了,他端过那盒蛋糕,打开盖子给对方看:“十二种口味,不怕您毛病多喜欢挑,可劲儿挑呗!总有一两种顺您的眼合您口味的,吃吗?”   “……”酒气与戾气散去,庄文龙眼底有悲凉凄苦之色,眨了眨湿润的眼。   什么顺眼,什么合口味?   “呵呵。”庄大爷一笑,“就你小子,最顺我眼,最合我口味。”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呦,真难得,我谢谢您!”裴琰笑道,“我比您亲儿子还顺您眼?”   “你比那小王八蛋,顺眼多了。” 庄大爷点头。   “您也别这么说,我啸哥听了多难受多心酸啊。”裴琰说,“那是您亲儿子,我毕竟是个外人。”   “你,是外人。”老酒鬼抬起皱纹曲折的眼皮,叹气,“臭小子,我神经病,你也神经病?我脑子坏掉,你也脑子坏掉?我一个老残废,你个外人管我干吗。”   “也不能不管么。”裴琰盛了蛋糕,俩人各端一碟,“您这腿,这脚,怎么残的?不是找您儿子打架弄的?拍电影弄伤的?”   “……”   裴琰以前真不清楚缘由。庄大爷这样脾气暴烈又要面子、要强的人,怎么就残了呢。   拍什么电影弄伤的?当时场面怎样的?   片场安全保护措施一重一重,有人检查有人把关,有特技组,有动作导演,还有监制和制片,甚至上面还有行业协会,有总局,怎么会出这种事?   《凤舞龙行》,不就是嘉煌以前投拍的那部?   开玩笑,那个片场爆炸过?   怎么没听说过,有这回事?媒体报道过么?为什么没见过详细报道?   有人逼你拍片?   谁逼你拍片子?你就不拍他们能怎么样?   ……   糟心的事,最禁不追问和细琢磨。   裴琰脸色慢慢地变化,从不断追问刨根问底到彻底的不吭声,陷入长久沉默,感到悲意。   多年前的事,他那时小屁孩一个,什么也不懂。更何况,网上新闻早就能删的删,能压的压掉了。   网上能搜到的,就是庄文龙庄啸父子的全版家庭狗血剧,事无巨细,时间跨度二十年。酗酒,家暴,狂躁症,争吵,离婚,父子不和,穷困潦倒,住破房子等等这些,就勾勒出这人的公众形象,极其糟糕的形象。普通人所能读到的事实,就是他们被允许了解的故事,是媒体统一口径堆砌罗列出来给观众洗脑的素材。   没人还会良心问责庄文龙怎么就废了,怎么就事业名声一落千丈。   章绍池没提过,公司里的人也都不提这些,庄啸也不说。   “大爷,您是为这件事,特别不想看见我?特讨厌我吧?”裴琰小声问。   “讨厌你?”庄大爷一哼,“你看我家那小王八蛋,多稀罕你啊?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跟你没完没了,还跟你、跟你来往?……”   “他真稀罕我啊?”裴琰苦笑一下。   “我看是,挺稀罕啊。”庄大爷眼神木木的,也一笑。   裴琰牙一抖咬到自己舌头了,舌头涌出一股腥味。   “他可能真的,挺稀罕我的?还愿意跟我来往。”   “庄啸这人就这样,事儿全都憋心里,憋心里他特痛快吧。”   “他不说,我替他去问问。”   裴琰把蛋糕摆桌上,说“您慢慢吃吧够您吃两天的”,起身就走了。   ……   裴琰坐在车里,给他们嘉煌英明神武的章总打电话,直接被转到留言信箱。章绍池可能正在开会,忙,不会对小野猫随叫随到。   他再搜了一遍《凤舞龙行》那部电影的信息,网上都是浮夸没营养的宣传通稿,没有任何真正有“新闻价值”的新闻。唯独有一条有价值的,影片投资方一栏里列了一大串七八家制作公司,排第二位的是百鬼星影业集团。   杜名军。   捅不到章绍池的菊花,还不敢捅你杜名军的菊花?   半小时之后,裴琰堵在杜总的某栋别墅门口。他私下找人打听了,说杜总最近与某位男演员过从甚密,应该是住在这里。   别墅门口有保安,一道电控铁栅栏门拦住去路。   裴琰开车从门前经过,就没下车,直接绕到别墅后门。   老菊花这家伙,就是喜欢让人走后门儿的。他下车直接翻墙,翻过围墙跳下去,任周围警报声大作,踩着一地积雪直奔屋里了……   杜总这大晚上的,正在自家卧室里享受与猛男的烛光约会,穿着大裤衩子被裴先生从被窝里赶了出来!   多冷啊。   杜名军光着膀子,穿个裤衩,立在墙边,被一根壁炉专用的铁钎子顶着。狂打了好几个喷嚏,一身白条肉乱颤,冻得直哆嗦。   裴琰用铁钎子顶着杜总锁骨中间的位置:“能说实话么,庄文龙那件事,到底怎么弄的?跟你有没有关系?”   “呦,琰琰——”杜名军一脸讪笑,“老子以为多大个事,你干吗啊?……警铃都爆了,闯进来就问我这个?”   “多大事您觉着是事儿?”裴琰说,“庄文龙腿怎么残的,当初是不是你使坏啊?”   杜名军脸上肌肉连同裤裆都抖了几下:“琰琰,别这样啦,以为你找老子过来玩儿3P的——”   “找你亲爹玩儿3P去!”裴琰说。   “庄文龙难不成是你亲爹啊?他是谁爹?关你什么事儿——啊?”杜名军就不会正经讲话。他还记得胯下金针菇被庄啸抽成紫茄子的一段恩怨呢。   就这时候,主卧浴室里的人出来了,是光着屁股裹着浴袍的,抬头跟裴琰一打照面,愣住,尴尬极了,当即蒙起脸来要走人。   这谁啊?   就是以前跟裴琰在同一个剧组拍戏的那男演员。微博头像是个卡通龙,顶着个桃子,因此外号就叫“桃子龙”。“桃子龙”刚刚在微博上高调地和他老婆秀民政局结婚证,然后就跟老菊花一个被窝里欢度新年了。   老婆未必不知情的。女的也许正在另一位大老板被窝里挣别墅名车呢。趁着年轻,肾好,马力足,有钱干吗不赚,不赚是傻子。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选择了这条路,耻辱并快乐着。耻辱在于违心地出卖自己,快乐在于数钱数到手抽筋啊。而且一点风险都没有,绝对不会断腿。   裴琰心里难受极了,有些话又不能太明显地表露。   杜名军你以为庄啸就跟这傻逼一样,肯做这种事?   你们是不是要挟过庄啸?用当年对付他爸的同样手段,威胁庄啸妥协?   是你们让庄啸在内地待不下去了把他逼走,我早就猜到是这样。   ……   杜总床头柜上有一只朱红色的高脚瓶,三尺高的,看起来相当名贵,抡着就飞出去了……裴琰专拣这卧室里最贵最沉的一件东西抡。   你们欺负我的宝贝,我就摔你宝贝,心疼吗?   漂亮的高脚瓶飞上墙壁,瞬间爆裂成一堆瓷片,碎瓷横飞,散落一地。杜名军捂住胸口“啊”的一声,被摔碎了心肝宝贝,手脚都哆嗦了,两千多万听了个响儿——没啦!   房里那位姘头,这时早就溜下楼了,以为裴琰是来杜总面前争风吃醋的,过来争名分争房子的,生怕裴少侠下一个瓶子就要抡他脸上,赶紧溜吧。   “杜总您信不信,我今天把这根铁棍儿种到您菊花里,您以后就不是菊部开花儿了,我让您菊部插秧儿。”裴琰眼神特狠。   他可是号称“三环古惑仔”呢,章总开玩笑给他起的外号。   杜名军最后是被他摁到地上扒了裤衩,后屁股差点儿就被插了旗,哭天嚎地,哼出几句实话。   老子也没想把庄文龙怎么样嘛,那丫的自己不开眼,签了合同想毁约不给老子拍。不就是让他拍几部片子么,顽固不化,不合作还到外面乱嚷嚷,嘴巴上没把门儿的,他脾气犟啊。   老子和儿子一样的犟,一家子臭硬的脾气,茅坑里两块石头,有钱给他赚他都不赚!   拍功夫片本来就容易出事,那根威亚绳一定会断,我事先就知道,可是爆破装置也出故障,老子事先就不知道了,那就是一场意外,就是事故!片场里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会发生这样缺胳膊断腿的事故,怨谁呐?怨他庄文龙自己运气不好他就倒霉嘛。你怎么不去问你的“糖爸爸”章绍池,他这些年发家赚了多少,关不关他的事儿!   ……   不合作,就是坏圈子里的规矩。   让你这样的小鱼小虾得势了,以后还怎么管教池里别的鱼虾?不整治你整谁啊。   庄文龙年轻时长相不错的,跟庄啸很像,虽然没有他儿子现在的流量,也算功夫圈里有颜值又有能耐的一号。就是喝完酒脾气不好,口无遮拦招惹是非,很容易得罪人。   成就一个人不容易,彻底毁掉一个人却那么容易。   裴琰盯着杜名军在他眼前扭来扭去的肥臀,气得发抖,狠踹了对方一脚。   他能回想到的,就是庄啸跟他谈分手时说过的话,二十年后,你若还是单身,我若仍然未娶。   临分手时,庄啸捧着他的头,亲他脑门,亲他的脸,那样动情的样子,是真的舍不得离开他吧。   这个时刻,章绍池还在会议室里,连同公司几位总监熬夜开会,跟美国那边的团队开电话会议。章总在公司里就号称“阎王”,董事长带头加班的公司,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干活儿也太拼了。   微信轻轻一震,他顺手划开屏幕。   视频拍的就是老菊花光着屁股在自家别墅地毯上扭来扭去,扭得忒么像一条大白蚕一样。   章绍池绷住一张没表情的脸,只是正常的脸色慢慢变成铁青。   他先欣赏了一遍火爆的视频,然后重放,这次开了手机音量,就当会议室里一群人不存在。   一听就听出谁在说话,而且有问有答配合默契,裴琰就是录下了老菊花的 “供词”,直接发给他。   会议室里几人都听见了,一群人鸦默雀静。   听见的都装没听见,几位职场老油条都在低头狂翻文件或者弯腰捡东西。老阿姨王苑玲是第一声就听出不省心的小猴子,面部表情一言难尽。   裴琰在视频里没露脸,只闻其声,就是想骂章绍池:“章总您敢承认这件事吗?做个正经生意人,别干缺德事,就这么难么?您已经富可敌国,手底下养那一群妖男艳女,还不够赚钱吗,为什么还强逼别人呢?那个人残废了您觉着良心能安吗?”   章绍池胸口剧烈起伏,绷不住想开口反驳,又反应过来这只是视频,没在通电话。   “您知道您为什么单着这么多年,没人要,没人爱?就您这样,有人看得上?谁‘敢’看得上您啊?您脑子里都装得什么,票房,票房,进账,进账!效益,效益,钱,钱!您就跟钱过呗……你做人心狠手辣的时候,指望别人对你柔情蜜意?你利欲熏心的时候,指望别人对你有情有义?你跟别人都讲利别人回报以真情,您觉着这样可能吗?您怎么活得这么有效率,活这么明白呐。   “章总我这人最傻,我最白痴,我活得最不明白了。我就是想做个有情有义的人,我有感情,我讲义气,我才不干缺德事儿呢。我觉着我跟您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子不想跟你们玩儿了。所以今天这事儿您认不认账也无所谓,杜总刚才有句话说得好,过去十年八年的事,还能有证据啊,能去法院告吗?不能了。你们得意去吧,老子他妈不跟你们混了!”   视频戛然而止。   ……   裴琰也没再给章绍池打电话讨论这事。   你们欺负我的宝贝,我难过我生气,我不高兴了。   你们逼他离开,那我也离开。老子不跟你们玩儿了。   以他的脾气性子,他绝不会等那“二十年”,也就是庄啸的性格才会说出什么二十年的屁话。   两年他都不等。   分手三个月够了,已经忍无可忍。   …… 第六十三章 许愿   美西岸国家公园,峡谷中布满巨型杉树和红色岩石,非常壮观。   庄啸赤着上身,下半身的铠甲和裤子上沾满血迹。   他极目远眺,拈弓搭箭,拉到满月的弦从指间迸脱,一箭射向天边的血日。视野里,魔兽与披着铠甲的战马齐齐地发出嘶吼,热血沸腾,勇猛的东方武士往山谷中纵身一跃……   Cut!   导演说了一句,不错,上来吧。   重型设备拉动起保险绳装置,动作组的助理都围在悬崖边,把跳到悬崖下方既定位置的人拖回来,再赶紧给披上厚羽绒服。庄啸脸上涂着颜料、黄土与鲜血,眉眼深刻浓重,发型设计很像高贵冷艳版的兵马俑。造型师为他做这一头精细的辫子都要仨小时,每周做一次,不能自己随便洗头,睡觉不准弄乱。   他参演的这部新片,是一部史诗风格的魔幻大片,合作团队里一半是好莱坞人马,另一半是国内过来的中方团队,立志打造富有东方奇幻色彩又结合美式特效的爆米花大片。   一半镜头在加州和科罗拉多的国家公园拍摄,另一半镜头回国拍摄。投资方是下了血本,请来国内知名导演,还有不同风格流派的明星助阵,老戏骨和小鲜肉共存,演技与流量双飞,力图满足各层次观众的口味。   跟庄啸搭档的,就是他的老熟人杰森·班纳。两位壮汉在片场里晃荡,裸着涂满橄榄油的上身,打扮得活像一对中古时代的角斗士。他们以飘扬的百尺红绸、整齐划一呼喊口号的铠甲骑兵,以及团体操队员挥舞荧光棒的图案为背景,依照导演吩咐,做出很牛逼的动作表情,疯狂地秀胸肌和凹造型。   这样拍了半个月,庄啸连“演技”俩字怎么写都不记得了。瞪眼念台词让他感到智商都跟着缩水,像是在演一台热闹红火的大型晚会,动辄一个镜头里呼啦出来一帮“伴舞”。   这就是他答应章绍池接拍的那部片子,嘉煌与好莱坞合作的魔幻大片。   庄啸答应过的,零片酬出演。   对外宣传他片酬达到一千万美元,实际上他没有拿分毫酬劳。但章总挺仁义地替他把这一千万的税钱解决了,这就比那些更黑心烂肺的电影公司老板要强不少了。还有人被做出一个高片酬数字之后,还要负担那个数字的收入税,讲出来都是天方夜谭。   杰森·班纳站在悬崖顶端,准备飞一个特技动作。   庄啸起身上前,叼着烟,帮这家伙检查一下背后的保险装置。   他拍一下对方后背:“成了,上吧。”   杰森扭头递给他一个眼色:“谢谢伙计,这么友好?”   庄啸点头:“习惯了,总得干点儿什么。”   片场休息时,他裹着棉服,席地而坐,眺望奇石堆砌的艳丽的峡谷,静静地抽支烟。每当看到霞光堆积在天边,看到白头鹰飞过山巅,就转过头,轻敲一下随身背包,提醒背包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家伙:“瞧见了么,好看吧?”   “峡谷纵深挺深的,刚才那个镜头,如果是你来跳,你怎么跳?”   庄啸自言自语似的问。   难免还是会想起裴先生,并且不可避免地把剧组搭档跟裴琰暗暗地做比较,然后发觉,跟谁演对手戏都不如裴琰来得顺眼、打得痛快。他也很难再找到一个更来电的、更出色的搭档。有些默契与生俱来。   琰琰熊在片场开饭的时候才能从背包里出来放风。庄啸给小熊展示他的盒饭:“吃么?不爱吃?看不上吧?   “这就不错了,还是中餐的盒饭!有肉丝炒面,知足吧……”   他本来就是很能忍耐孤独的人,他对孤独的承受力一定是变态级别,所以也没觉着特别难熬。   在感情方面已经习惯穷困、贫瘠,让他一朝暴富才真是受不了,不懂怎么享受富有……庄啸面对峡谷喷了一口烟雾。   这一处外景地拍摄结束,剧组准备转战另一处风景名胜,期间给几位主演放了两天假。   杰森·班纳这个臭名昭著的单身汉老流氓,剧组放个假都不甘寂寞,非要拉着庄啸去他在圣地亚哥的别墅,消遣过夜。庄啸去到圣地亚哥,就把杰森给甩了,没跟对方一起“点餐”搞什么午夜性爱派对,他自己一个人坐船出海,造访边境的那座小岛。   码头上非常安静,此时是淡季,过客寥寥无几。冬天海边还是有点冷的,风很大,辫子在风中疯狂地抖,什么冷艳发型都保不住了。   原本一天四趟的船,淡季里一天就开一趟,庄啸就靠在码头上等船,等了好久。他眼前不断跑过那个穿热带风情大花裤衩和夹脚拖鞋的身影,颠颠儿地也跑了很久……   小岛风景依旧,就是游客比上次来时少了,海滩上是一望无际的白沙,幽静而美好。庄啸背着背包,沿着沙滩跑了一圈,出出汗,喘着气,非常畅快。   他把背包甩在沙滩上,把小熊拿出来,跑几步,然后往空中用力一抛。   小熊被扔到很高,飞出一个高抛物线,庄啸助跑两步,待熊落下来,来了个排球里的扣球姿势……   只是摆个姿势,没有扣出去,他在落地前眼明手快把熊接住了。   自己都忍不住乐了,哪舍得把琰琰熊一掌拍到沙子堆里啊。   他臂弯里夹着小熊,在岛上漫步逛了一圈,心情很好,自己都觉着比以前富有,感情充沛。   以前,他时常在清晨一人儿出门跑步,那时候还没有这个熊陪呢。   他现在有熊陪,还无病呻吟什么?   从沙滩返回,庄啸走到岛上原住民的聚居地。山坡依然陡峭,破房子在阳光下呈现斑斓的颜色,让人心思恍惚,回忆起片场曾经惊心动魄的血光。   他也找到那条上山的小径……上一次好像没走过这里?   妇女在粉刷门板。秋天成熟并晒干的红辣椒和橘色辣椒,一长串长串地挂在房檐下面。   庄啸看到了那一株参天巨树,受当地人顶礼膜拜的“圣地神树”。   树叶在冬季略微凋敝,树枝上却挂满了游人祈福的木雕圆牌。抬头往上看去,无数的木雕小牌牌在风中碰撞敲击,“咣咣”作响,相当壮观。   许个愿吧。   庄啸也买了一个木雕圆牌,自己写上一句小纸条,卷起来塞到木牌的小孔里,再用胶封上。这就打不开了,要打开只能挖木头。   没有遣词造句天分,缺乏抒情文采,他就临时仓促写了两句特俗气的话:【宝贝,继续活泼快乐意气风发!我会一直想念你,从今往后的二十年。】   依照当地人许愿要写家族姓氏的习惯,他就在木牌正面刻了个“庄”字。刀工很烂,笔画都刻歪了,幸亏这字儿笔画少,要让他刻“啸”就彻底瞎了。   他捏了捏琰琰熊的脸和鼻头。   小样儿的,你小子要是哪天功成名就称霸影坛,也能拿奖拿到手软吊打前辈后生了,老子肯定为你高兴,到时破戒为你喝一整瓶酒。   他抬头观察这株大树,跟人家说,不用帮忙,我自己爬上去挂。   当地管这棵树的是一位大叔,卷毛头,脸色黑黢黢的,嚼着烟叶,说,现在大风季节来了,这树不让爬,你不能上去啦!以前我们还允许爬的,怕是长年累月把我们的神树爬塌了,现在不给游客爬了。   不给爬就算了呗,庄啸绕树一周,抬头找,挂哪啊?大叔举了一根超长的竿子,耐心地跟在他身后绕圈。   在很高的一根大树杈上,特显眼地挂着一只木雕牌,比别人挂得都高,傲视群雄。小风一吹,晃一晃,特别嘚瑟。   庄啸随手一指:“就那个地方,那个最高,挂它旁边。”   大叔举起竿子比画,太高啦,挂不上去,你咋这么会挑地方呢?   庄啸问:“那个你是怎么挂上去的?”   大叔说:“那个人,我记得清楚,他自己爬上去挂的!竿子上不去,他自己上去了。”   庄啸:“自己爬的?”   “很有印象,我记得,那个家伙,光头,爬树爬得溜索,像猴子一样当时就上去了,我们以为他肯定上不去……”当地大叔英语讲得比较生硬,但意思表达明明白白,“他自己挂上去的。”   “什么时候的事,您还记得吗?”庄啸一脸平静,眼底已是一片斑斓,映着天,映着地,映着海面白色的波涛。   这股浪潮来得汹涌,迅速推到他的眼眶边缘……   “夏天吧?”大叔说,“就是去年夏天,我记得那个家伙。”   小风突然变成大风,就是这样一阵玄妙的风,吹向神树。这就是一棵屹立千年的神树,仿佛对诚心叩拜的人怀有善意,对来人诉说昔日的情怀。   树顶的那只木牌,挂那么久了都没有掉过,却被这阵风带下来,不偏不倚就落在庄啸脚边一尺。   他弯腰捡起木牌,捧在手里,看到的那一刻已经笃定。   木牌正面,刻了个“裴”字。   刀工真他妈烂。   估摸因为比画比较多,傻猴子还先用铅笔偷偷打过草稿,然后再用刀,结果还是把自己的姓刻花了。这个字刻得像个“袋”,又像个“装”。   庄啸盯着这字笑了半天。裴英俊变成“装英俊”,可不就是你么!   大叔瞅他也像瞅神经病一样。庄啸抬眼向大叔解释:“这是我朋友写的……他去年来过,我今年过来替他还愿。”   他真的很想知道,琰琰在小纸条里写什么了。   很想把这个木牌撬开看看。   他攥着那小物件攥了很久,捏在手心里,最终没有动手撬。干脆就把两个牌子的线绳拴在一起,打成一个死结。他指挥大叔帮忙:“您把这两个牌子挂一起,随便哪一根树杈都可以。”   觉着不放心,临走还嘱咐一句:“以后要是被风吹掉地上,您就把两个牌子重新挂回去,挂哪儿都无所谓,只要拴在一起就成。”   神树附近的村落里,有几家贩售旅游纪念品的店铺,淡季都关门了。唯独一家做人体刺绣的小店,敞开半扇木板门,接纳带咸腥味的海水湿气。   缠着红色头巾、脸上布满刺绣花纹的老妇坐在店门口,看起来已经很老很老了,据说是当地的文身“圣姑”。老妇瞧着庄啸走过来站定,于是默不作声地起身,把他带进去了……   你要文什么?文在哪里?   庄啸以前从来没文过身,没有在身上雕花穿孔穿环之类的癖好。他身上只有戒点伤疤,已经够了,不想再留任何人的印迹。   店内视线昏暗,燃着热带香,他想了想,把外裤脱掉,指着自己胯骨上,人鱼线更往下的位置:“文在这里,文一个人的名字。”   ……   帝都机场。   裴琰在路上打电话给一家外卖公司,为庄大爷定了个“包月套餐”,就是给老爷子连送三十天的外卖。他然后就打电话给自己定了机票,一刻都不想耽误,不想在这里耗时间,浪费生命。   离开了会怎样,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不管了。   碰巧这时,肥查那部电影的片方代理给他打电话过来,竟然是跟他抱怨,你经纪人怎么回事啊?酬劳和待遇规格涨得这样离谱了?   片酬要千万美元以上,夜场要求三倍加班费,在片场方圆三公里以内预定五星级酒店,海景总统套房,加长林肯专车接送,至少米其林二星的三餐标准,每拍两个星期还要放假三天回国探亲……合同里附加条件实在太多,太苛刻了,这就没法合作了!这样漫天要价,我们只能放弃你,寻找别的合作者。   裴琰都纳闷了,这是谁提的明显要得罪人的条件?   强尼吴以前也不会这么干啊。   他当即就给强尼叔打电话说,你过来,我在机场VIP候机室等你,给你三十分钟你现在过来,三十分钟不来我解雇你,你就不是我的老干爹甜爸爸了!   强尼吴来了,出现在VIP咖啡茶座,一屁股坐到裴琰对面,用手帕擦着汗,不住地喘气。   两人视线一对,心里都明白。强尼吴轻声问:“宝贝,真的要走?你还是要去找庄先生啦?”   裴琰劈头盖脸问:“谁让你跟美国制片公司提那一堆乱七八糟条件?什么毛病?章总教你这么干的,对吗?!”   “咳——”强尼吴用食指扶了扶眼镜,“老板也是担心你……不愿意放你走嘛,他不想让你去美国接这个电影。”   “不想让我有机会见庄啸,对么?”裴琰盯着对方。   “其实,我也舍不得你走,怕你真的离开就不回来嘛。”强尼吴略伤感的。   “对,我坐下一趟航班就走。”裴琰说。   “老板那个人,也没有恶意,他又不会要害你。他是想让你再红几年,是为你好……我也真心疼你啦,大家都是为你好啊宝贝!”强尼吴说。   为我好?   我最近过得特别、特别的好。   “我肯定要见庄啸一面,我不想放弃这个人。”裴琰说,“至于过几天还能不能再回来,那就看章总的意思,看他能不能放我一马……他可以雪藏我,可以封杀我,还可以上法院跟我打官司说我毁合同违约。随便他怎么玩儿,我走了。”   他说得干脆利落。他都想好了。   老干爹把一大杯不加糖咖啡像喝水一样灌下去,苦得直咧嘴,想流下几滴临别的伤感眼泪,但是没挤出水儿来。这人突然掏出手机,勾勾手:“宝贝,给你看一张照片。”   梁有晖偷拍完后发给包小胖。   包小胖随后就手欠发给强尼吴。一个字也没说,没什么可说的。   最终,再从老干爹的手机发到裴琰手机上。   照片中的男人背影出镜,站在小店过道正中,左手端着“榛仁摩卡”,静静地盯着屏幕。屏幕上好像有个聚光点,一个大灯泡,正在做一个腾空跳跃动作,看不清脸,但卤蛋造型已经够瞧了。   小店的窗外大雪纷飞,那一刻时间好像为他们静止了。   静止在裴琰劈腿腾空的动作中……   静止在庄啸的眼里……   再一次手欠的转发,裴琰直接把这张照片发回给照片中的正主。   他又补了一张照片,是他那晚在会所里,裹着羽绒服仰在沙发上,穿得就像一头冬眠的熊,双眼弥漫酒气和水光,眼眶明显肿胀发红。   那是你,这是我,咱俩好看吧?   他然后发了一条语音给对方:“庄啸,你现在就亲口跟我说一句,说你一点儿都没想我,没惦记我,完完全全就不爱我,咱俩人没感情了。你别用打字的,你亲口跟我说,你说,我听着。你现在说,半小时之后你要是不说,我就买机票过来了,你等着我过来抽你大嘴巴!”   他机票已经买好,半小时之后,开始登机了。   他们章总从会议室出来,这时想找关系从机场把人拦下,不让小猴子上飞机,都晚了一步。   裴琰想到章绍池可能要截他。避免夜长梦多,目的地去哪就不挑了,他就买最近一趟去美国的航班。去洛杉矶的人多,没有空位,他就买了直达芝加哥的航班。   他攥着手机,紧盯屏幕,掌心攥出汗来。   飞机关闭舱门准备起飞了,空姐过来说他,先生您要关掉手机呀。   裴琰无奈关了机,没能等到庄啸的回复。   他那条语音的口气太横了,太霸道了吧?心里其实一点都没底,无法预料庄啸会是怎么个反应。庄啸那性格,很冷淡的,很难焐热,可能会烦他无休止的纠缠,根本不会回复他只言片语。   在飞机上一夜睡过去,裴琰就裹在毯子下面,戴着眼罩睡觉。   脑子里许多东西在横冲直撞,两道光弧互相厮杀,耳畔总有声音尖锐地鸣叫……中途睁眼吃了顿饭,这趟航班的飞机餐太难吃了,他只能泡了两盒方便面填胃,然后蒙着毯子继续睡。   芝加哥很冷,风很大。   他一下飞机就知道穿少了,冷极了,风就像刀子一样剐他的脸。他赶紧把羽绒服帽子扣上,两手缩在袖筒里,鼻头迅速冻红了。   机场大厅人流攒动,满眼都是陌生的晃动的身影,黑的,白的,黄的,一群丧尸似的从眼前走过……这就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来过这个机场,也没人接机,都不知道往哪里走。   地理学得不咋地,但以常识估算,芝加哥好像离洛杉矶挺远的,在地图上横着有一柞宽,大约相当于……从乌鲁木齐到北京吧?   他在墙边找个有插座的地方,把手机接上充电。   身旁三三两两的人,跟他一样都蹲在这个旮旯,给手机充电呢。裴琰就盘腿席地坐着,打开微信。   孤零零的一条语音信息,躺在对话框里。   就是一条语音,其他什么都没有,没图,没文字,没Call。   裴琰就知道没戏了。   第一反应就是想要把这条删掉。   删掉就可以当作没收到,不存在,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坚决不听,太他妈扎心了……   他捧着手机屏幕,背靠墙壁,呆坐了五分钟。大脑一片空白,风吹得他脑瓤都被清空了。   对于一个急脾气的白羊座,这糟糕的五分钟,已经是突破他心理生理双重极限的挣扎。特别特别难受。   直接删掉,还是听一遍让自己彻底死心呢?   他点开语音,放在耳边。机场大厅环境非常嘈杂,听不清楚,他又使劲听了第二遍。   “琰琰对不起。”庄啸声音沙哑,也一夜没睡好。   完蛋了,亲口判死刑了。   眼眶有些湿润,表情木然,差点儿就要看破红尘。正好,头发都不用剃,本来就是光头,披个麻袋取个法名儿老子就可以出家了。   庄啸好像是头一回这么亲密地叫他?   紧接着,庄啸说:“琰琰我爱你,我很想你,对不起……很对不起你琰琰……” 第六十四章 重逢   微信里庄啸的一句话,把头顶佛光驾着祥云准备西天取经去的裴少侠,一步又拽回地上,重新跌进充满七情六欲的滚滚红尘。   裴琰把手机里那句语音反反复复听了很多遍。   听了三十遍都不止。手机电量已经充满格了,身边一起坐着充电的哥们儿都先后离开,赶飞机去了,就他还坐这儿听音呢,魔怔了。   这就不可能。   这能是庄啸说出来的话么?这人没被盗号了吧!   对他的称呼不对,口吻不对,连说话声音好像都变了。庄啸那种人,不会说出肉麻的话,爱或者不爱的,从来不会讲出来,他都没奢望过。   两人两地有时差的,又好像办事也产生了严重的时间差,总是碰不上点。他给庄啸打电话过去,竟然又没人接了,对方也不知在忙什么呢。   难道正在片场拍戏么,这也太巧了。   ……   裴琰赶紧又买了一趟去洛杉矶的航班。这两大城市之间客运繁忙,想买票登机随时都有。   他潇洒地给庄啸留了个言:“我现在从芝加哥飞往洛杉矶,去你那里!我过去操你,你等着接我的三十六套拳法吧。”   手机里也涌入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留言。肯定的,他孤身叛逃美利坚,那边的人都炸了,很多人在找他,希望他赶紧回去。   他反而不惧怕接听章绍池或者谁臭骂他的语音留言,来一条听一条,听完一条删一条,删得痛快,省得占用老子的内存容量!果然,这世上能揪着他心,能折腾得他神魂颠倒几乎要精神错乱的,只有他在乎的那个人。至于其他人,谁骂他,谁恨他,他真无所谓。这辈子做不到最优秀最完美,那就做最骄傲最可恶的那个,也能有人喜欢他稀罕他呢,呵呵。   章绍池没有白脸骂他,当真很有风度了,平心静气地给他留言,两句话:第一,杜名军那狗娘养的胡说八道,我只做生意,我没亲手害过谁。老子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不了解我?第二,琰琰,你还有三天就要进组,你不能放剧组的鸽子,这是违约,这样有违一个演员的职业道德,你现在立刻给我回来。   裴琰也知道,违约临时跑路非常不对。   他心里清楚对与错,也有是非观念,但在他心里,他啸哥的优先级就是在是非观念之上,一刻都不能忍。   我为你做到这个地步,豁出去了,你会更在乎我更珍惜我么?……   他身上就背了一个包,换洗衣服都没有,现金也没带,在号称航运业巨无霸的芝加哥奥黑尔机场里孤身游荡,就是个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那感觉特不是滋味,特别孤单,真的很想见到庄啸,很想对方能过来接他……人在无助和对未来一片茫然时,都容易脆弱,很想有个坚实的、温暖的怀抱靠着。   他从ATM机里取出一些钱,揣兜里,然后给自己买咖啡喝,买汉堡和薯条吃。   他吸着热酥香的薯条,恨不得想象那吸的是他啸哥的大腿,真香啊。   在候机大厅来回逛了几圈,跟几位候机的黑哥们儿都混成眼熟了,还请那几人一起吃薯条。黑哥们儿跟他“呱唧呱唧”瞎扯淡,口音太重他根本听不懂。不过,裴先生跟谁都是自来熟,尤其不惧人多的场面。他穿的套头帽衫,嘻哈裤露出内裤边缘,打扮也深得人心。年轻人之间热情地碰碰拳,他又跟人家熟了。   黑哥们儿哼个音乐,裴琰随着节奏就弹起来,来了几个街舞招牌动作。   他随后就登机了,飞洛杉矶去了……   就是这样一段不走运的时间差,让两人再次擦肩错过。   庄啸已经是用最快速度,把一连串镜头拍下来。他在片场内戴着戏妆,脸上全部涂满油彩,还有一层橡胶面膜似的东西糊在上面,鼻子都不能呼吸了,只能用嘴呼吸寒气。他被威亚绳吊着,在积雪的丛林间快速穿梭,像荒野猎人那样用原始武器打斗,还要从高耸入云的巨杉顶上跃下,与“人熊”搏斗。   剧组里的熊,有好几头都是假的,就是特型演员扮演的大号毛绒玩具,在片场圆滚滚地跑来跑去。但是,还有一头熊是真的,被驯兽员带至片场,找主角拍一些中远景的扑杀镜头。   庄啸手持盾牌和夸张的武器,黑发飘扬,骑着马,斗那只熊,大冬天的斗出一身汗。他是稍微一般有点儿害怕,那马是真怕啊,扬起前蹄就把他扔出去了……   在后期制作中,这段镜头会被添油加醋,熊要画成四掌着地的獠牙魔熊的模样,战马披着盔甲插着翅膀,他们在云雾中搏斗,四周就是代表中古时代壮观的冰瀑、巨杉、红松、滴血的太阳……也是服了大导演无边无际的想象力。   这段情节终于没有团体操式的群演挥舞荧光棒了,就是在耍庄啸和杰森两位主演。庄啸吊着威亚连续拍了一上午,与各种怪兽战斗,没机会喘息。   导演终于放他过了。   保险绳刚刚从身上卸掉,庄啸带着妆一路跑到休息室小木屋,从包里翻出手机,打开就被十个八个未接电话和裴先生的一堆语音短信轰炸了……   他原本是要下了戏之后,再打电话给裴先生,问问对方现在在哪,你还在国内吗,我把这一段戏份拍完,想办法跟剧组请假,回去找你成吗?   两人毕竟好久没见面,先电话里平心静气聊聊,谈谈将来事业生活上的打算,然后商议见面的方式。   这是庄啸与人办事的节奏和步调。   裴琰却在语音里跟他说,“我现在已经到芝加哥机场了,这里比黑龙江还冷啊!”   “我现在买了从芝加哥到洛杉矶的票,我马上就去洛杉矶找你。”   “我准备好了过去揍你,打你屁股,打到你跟我认错求饶,告诉我你错了你真的错了你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到底在不在家啊?小样儿的别跑,甭想躲着我!”   “……”   还有一些语音,裴琰明显是在机场人群中疯狂喘着粗气,边跑边说,都听不清说什么。   庄啸听得一团混乱,简直要疯了。   完全无法理解裴琰办事的方式和思路。两人简直性格不合。   怎么就这么急?   蠢货,为什么不在芝加哥机场找地儿歇着?你就在酒店舒舒服服睡觉就好,我带着棉服冬衣过去接你。   你为什么要买机票满世界飞来飞去,好玩儿吗你?   ……   在两人今后共同生活的许多年中,他将不得不被迫适应裴先生这样的脾气和思路。裴琰跟他太不一样了,他好像就永远跟不上对方的套路,每一次都被拖着踹着往前走,狼狈地连滚带爬才能追上对方……   可他现在不在家,就不在那个城市,他在几个小时以外的国家公园拍戏。琰琰一个人乱跑,做事热血上头太冲动了,人生地不熟跑丢了怎么办?   庄啸随即跟剧组请假,下午的戏份没法拍了,立刻就得回家。   这一脸刻不容缓的表情,就好像家里房子着火了,火苗已经窜上房顶,需要他现在赶回家去救火!   结果,庄啸在这个剧组又耍了一次“大牌”。   不顾剧组紧张的拍摄进度,临时请假离组,不由分说调头就走了,连妆都没卸干净,衣服都没换掉。剧组里肯定有人私下议论诟病他。在场就有好几位中方演员和工作人员,导演也是自己人,都认识的,他不能实话实说他离组跑掉是要跟裴琰久别重逢干柴烈火了,一个字都不能吐露。他的演员生涯中极有限的两次耍大牌经历,都是为了裴琰。   他给裴琰留言,千叮咛万嘱咐,破天荒说了七八条语音,耐心地说。   “孩子,你到了洛杉矶找一家酒店,乖乖待着,机场摆渡车就能给你拉到最近的酒店。   “你哪也不准去,不准乱跑,家长的话你听懂没有?”   “身上带钱了吗?把卡和钱收好,洛杉矶很乱,你注意安全。”   “别出门逛,有些街区不能去的,你不熟悉不认识路,哪也不准去!”   他随即买了从北加回南加的机票。   然而,当他坐上飞机,裴琰这时到了洛杉矶,给他打电话,他手机没有信号……   两人的一整天,在思念中无比漫长,在阴错阳差之间度过。   都担心着对方,都太想见到,好像一刻都不能等了。在裴琰这里,当他内心拥有了一项决定、一种信念,原地等待就是愚蠢的,主动追求才是最英勇的!他的人生永远兴致高昂地奔跑在路上,而且目标明确。   庄啸在洛杉矶落地,已经设想到各种可能的意外,心平气和地接通电话:“你现在在哪?不是憋着要揍我么,我在这里让你打,你准备在哪打我?”   “哦,你到啦?”裴琰的声音夹杂在公路的车声和风声中,“我……我在高速边上拦了一辆车,往北开呢,你在哪啊?”   庄啸愣在原地,足有一分钟说不出话,机场人流熙攘眼前恍如隔世,脑子都空了。   “老裴,你,你找地儿下车,你找一个地方,等我,成吗?”庄啸说。   “哦,我,我也不知道现在开到哪了呀?”裴琰说。   “你到底拦的忒么什么车?”庄啸气急败坏想骂人,却又骂不出来,实在太担心对方了。异国他乡,冬日寒夜,琰琰在哪啊。   “可能是,超市运货冷库车吧?一黑哥们儿开的,我看他一人开车也挺孤单的,特想跟我聊,我……”裴琰还在说。   “老裴……你……宝贝,你能不能下车找一家旅馆。”庄啸心情颤抖。小猴子胆子忒大了,就敢高速路搭顺风车,就仗着自己是一只功夫猴子。   “什么——”裴琰喊。   “宝贝,让司机下高速给你找家旅馆,开个房间等我,然后把旅馆地址发给我,听哥的话行吗?”庄啸声音都有些抖。   “什——吗——听——不——清——”裴琰喊个不停。   “宝贝……”庄啸闭上眼。   “哈哈哈哈——”裴琰笑道,“哎!听见了,就是想让你多说几遍,我也多听几遍!真难得啊,庄啸,就你这种人,呵呵。”   “……”   我这种人,特差劲吧,无可救药。庄啸心里有愧,裴琰送他的这句“呵呵”他无从反驳,自己吃下去了。   他租车上路,在寒风中驶向心中的北方,连着车载耳机,享受着某人无休无止的吐槽唠叨。   还是那号人,一点都没变,那个神经质的兴奋过度的蠢货。   两人一起不可救药,怎么这么般配呢。   “好么,黑哥们儿急着赶路,只能又给我搁在高速路边了。”裴琰说。   “太危险了,不能在路边站着,快下去!”庄啸立刻说。   “我得走下去啊……路有点滑啊……不会要下雨吧?”裴琰说。   “你快走下去,旁边车速太快,我怕你出事。”庄啸说。   “你也认真开车啊,别跟我聊天走神了。”裴琰说,“美国公路上应急车道可以走么?”   “哪国的应急车道都不能走!!”庄啸感到内心的火山要爆。   “好么,知道啦,跟我妈似的……我看见便利店了,你不用担心我,我进去买点儿吃的喝的东西。”裴琰道。   “好,找个暖和地方。”庄啸说。   “啸哥……你混蛋。”不知还要说什么,就是想念这个名字,裴琰念了很多遍,念一遍就在后面加一句评价,混蛋。   “我混蛋。”庄啸说,“闷么?给你唱个歌,你要听吗?”   车窗外的树木在他眼侧飞速掠过。这些日子浑浑噩噩,都无暇欣赏沿途的风景。一个人的人生终究不完整,没人陪伴的风景在心底都留不下任何痕迹烙印。   印象里最清晰的,仍是两人在太平洋小岛的白色沙滩上,迎着朝霞奔跑;是他们在辉腾锡勒草原的血日下驰马,回头望着对方的笑脸。   这才是心中那片风景。人生可以这样畅快!   他现在明白自己想错了,认知严重偏差,希望这样的领悟不会太迟。   “盼望我别去后会共你在远方相聚;   每一天望海,每一天相对;   盼望你现已没有让我别去的恐惧;   我即使离开,你的天空里;   哦你可知,谁甘心归去;   你与我之间有谁……   是缘是情是童真还是意外;   有泪有罪有付出还有忍耐;   是人是墙是寒冬藏在眼内;   有日有夜有幻想没法等待。”   ……   磁性声音,很好听,很动情。这歌唱的,让裴琰都沉默不语了。   最后还是庄啸自己说,别再唱了,你手机要没电就麻烦了,别动地方,等着我。   庄啸下了高速,一拐弯没多远,一眼就看到裴琰。   他刹得太猛,刹车痕迹在地上画出一道曲折离奇的弧线,磕到马路牙子才停住。   暗色的天光中,周围有两盏路灯,映出两片弧形的光圈,裴琰就坐在便利店门口,买了三明治、薯片和啤酒,跟旁边一个常驻店门口的流浪汉边吃边聊,以瞎比画的方式聊天。   庄啸一步冲下车,盯着路灯下的人。   裴琰看着也像个流浪汉,在寒风中瑟缩,腿上裹了一条毯子。光芒照在脸侧,脸和手都冻成胡萝卜皮的颜色,嚼三明治吃。   这是庄啸平生唯一的一次,站在大街上,向一个人走过去,眼眶里憋了许多天的、泛着泡沫的浪花,终于溢出来,蔓延到那片洁白的沙滩上。水花特别烫。   以后也不会再有脆弱的机会。以后争取别犯这种错误。   裴琰也站起来,三明治吃了一半丢在地上,嘴边镶着一圈面包渣。   庄啸还穿着戏服,一头发辫披散,万圣节都过去了,他穿得好像半夜出来游街的加勒比海盗,不知从哪个山洞爬出来的。脸上油彩洗掉了一部分,眼线和眼影残妆还在,在灯下就是一脸花的。   第一句说什么?他说:“对不起。”   “谁要听你说对不起?”裴琰面无表情看着人,齉着鼻子,听声音就是冻坏了。   “知道错了,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跟你认错,求饶,你随便打,绝对不还手……”庄啸一字一句,就是原样重复留言中裴琰逼他讲的那些话   这几句语音他反复听了很多遍,都背下来了。在他脑顶按下放音键,他随时就能给对方复述出来。   “真的特别想揍你。”裴琰站起时毯子从腿上褪下去,一身落魄,眼里闪现两簇火光。火光逐渐蔓延,燃起火苗。   “你揍。”庄啸说。   话音未落,一巴掌就糊上来了。   庄啸没有防备,或者说,他防备的是裴先生的膝盖格斗动作,下意识把肋骨小腹位置一收,肌肉绷紧了准备挨踢,没想到这一掌斜着切向他面门!   他也没躲,用脸迎了。   “啪”的一巴掌,削在他一侧的耳朵、下巴直至颈动脉上。   “怎么不躲啊?”裴琰然后就惊了,语调变了,“你真的不躲啊……”   庄啸弯腰,下意识去捂耳根和脖子,一阵剧痛从软骨缝里涨出来。   “跟谁学的,你?”他喘息着问。   “跟你爸学的,你爸教我的啊,他说这招可以专门用来揍你!”裴琰实话实说。   “……”庄啸眼前发黑,无话可说,有个爹就是专门坑儿子来的。   君子报仇十年都不晚,这招“白猿献果”,结结实实地抽回庄大侠脸上。   “疼吗?”   裴琰搂了庄啸肩膀,紧紧攥住,盯着人。   “你觉着我狠吗?我怕你记不住我。过两天你又忘了,你又要甩我。”   他问。   庄啸摇头,靠着墙,把脸摆正给对方:“你再多来几巴掌,打狠点,我肯定记住了,绝对忘不了。”   裴琰没再打第二掌。他也疼。   他二指捏住庄啸最疼的下巴那地方,强迫张嘴,然后把舌头捅了进去……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靠着路灯杆子,头顶那一丛光弧,就这样攥着对方,疯狂地接吻,喘息,疼,然后再吻。干涩的舌头缠在一起,往事好像已经过去三千年了。他们享受重逢,互相让对方湿润,把对方焐热,让三千年前的回忆与此刻的甜美在现实的知觉中重合……   好像有几行口感咸涩的液体流下来,流到嘴边,迅速就被吸了进去。都尝到了那咸涩滋味,再被寒风吹干了脸,脸上一片生疼,嘴唇和舌却是火热的,在月下寒夜里不停追逐对方的热度,一刻也不愿让唇分开。   他们抚摸对方的胸膛,爱抚眼前这张脸,眼影眼线抹得更花了。   就是街头两个蓬头垢面邋遢不堪的流浪汉,两个落魄的疯子。他们在流浪的旅途中,终于找回走散的伴,终于心安,可以攥着对方的手,继续往前走了。 第六十五章 忠诚   裴琰觉着他啸哥搂他搂得特别紧,几乎夹着他走路,夹在胳肢窝下、臂弯里,把他塞进车子。   庄啸临走时,给便利店门口的真流浪汉又买了一大包吃的,留下些钱,说,谢谢你的毯子,谢谢帮我照顾这个傻帽,他明天后天都不会再回来了,祝你一生平安。   “我就坐在店门口,腿上围个破毯子,面前摆个碗,是不是特像?能以假乱真了。”裴琰坐在车里笑。   “以后别养成习惯。”庄啸说。   “你也别养成习惯。”裴琰说,“以后,别把我扔在冰天雪地的地方,我怕冷。别让我一个人,我怕孤单。别把我丢在路的当间儿,我往前走也不对,往后走也不对,我都不知道我能往哪走。”   “以后不会。”庄啸向他保证,攥了他的手。   进了宾馆房间,裴琰就发觉庄啸的下巴真的肿了,被他一掌抽的。卸妆之后更明显,就是耳侧下巴那里,露出一道明显高出正常表面的红痕。   裴琰用毛巾轻轻给对方擦。他擦一下,庄啸就皱一下眉,看出挺疼的。   “我内力大涨了吧!”裴琰说。   “你有多恨我啊?”庄啸说。   “就是憋的火,火山憋太久了。”裴琰说完就送出一个声势浩大的喷嚏。喷嚏也打得像火山喷发一样,又喷庄啸一脸。   庄啸把热毛巾搭他头上,然后把他搂到怀里,靠在浴室墙边,抚摸他。   庄啸亲他耳朵:“泡个澡么?弄热一点,别感冒发烧了。”   “促进血液循环让自己热一点儿,还有其他方式。”洗手间暖黄的小灯下,裴琰哼了一声,“我不选泡澡,老子选其他方式。”   “想做?”庄啸看着他,“想做你做。”   “你让我做啊?”裴琰瞅着对方。   “你不是一直想上么。”庄啸亲他鼻子,亲他眼皮,不停地亲,声音略抖,“我让你上,来啊。”   “你是觉着这次对不住我了,想情债肉偿?”裴琰说,“我不需要你肉偿,不给你这种无聊的机会。   “情债你就给我情偿,用感情偿还,别想回避。爱我就是爱我,什么时候不爱我了你也直截了当告诉我。你要是没那么爱我,献个菊花有意义啊?!”   我爱你,想你……庄啸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裴琰帮对方剥那身戏装,一点一点剥蛇皮一样,突然爆出笑声:“卧槽我竟然给你剥出两块假胸!”   戏服上身有好几层,很难脱,脱到最里面,就是已被汗水浸透的乳胶胸垫,直接贴在皮肤上的。裴琰狂笑了很久:“你为什么给自己粘了两块巨乳!原来的罩杯够大了还不满意,还要给自己垫成D Cup?”   裴琰捏对方的假胸,离远了再凑近了欣赏,太逗了。   庄啸说:“真的需要,导演就要求我D Cup。嫌我太瘦,嫌我比杰森·班纳瘦,让我必须整形成他的胸那样儿!”   俩人一起私下吐槽别人,这导演的审美眼光,你还不知道么?男的女的他都要求D Cup巨乳,挑演员就好这一口。然后镜头里再排个团体操阵型,放眼望去,一片波涛汹涌啊……   “这导演,铁打的直男审美。”裴琰说。   “你要是导演,你什么审美?” 庄啸冷不丁问。   “我啊……”裴琰大言不惭地,“那我肯定在镜头里摆一个团的兵力,一水儿的英俊威武的爷们儿,衣服都给我穿少点儿,扮成独角兽的造型。”   独角兽?庄啸一开始没听懂。   “‘独角’啊,每人胯下顶起一根三尺长的硬活儿,端着,齐步走,喊口号,啪啪啪地挥鞭,集体攻城!”裴琰用手比划着,恨不得胯下能长出一柄大砍刀来,自己先无耻地笑成一团,哈哈哈——   庄啸绷不住说: “大象就有三尺,满足你审美。”   裴琰解释:“基佬的审美,我们就是这样的,你别嫌恶心啊。”   怎么会,庄啸笑着摇头。俩人又吻到一起,静静地品尝,墙上的影子都合二为一……   折腾半天,终于把一对乳胶假胸垫弄下来了,丢进废物篓。胸膛的边缘处都发红了,胶水之类很伤皮肤。   然后,裴琰明白了,这人真的瘦了。   脸还是庄啸的脸,身上都不认识了这人谁啊?电影里不是这个人,那个男装广告片里也不是这样。   “拍广告片的时候,衬衫里面也贴胸垫了。”庄啸解释。   “你瘦了多少?”裴琰盯着对方。   “也没多少。”庄啸说。   “十斤有吗?”裴琰问。   不止,他一摸就知道,庄啸至少掉了十五斤肉,瘦了一圈儿,腰都细了。   “失恋了你绝食了吗?……你还说我傻?”   裴琰盯着对方。   “庄啸我告诉你,我个人口味就喜欢有肌肉的、有手感的,身材凹凸有致的,有胸有屁股的,不然我找你干吗?……这么瘦的我就不爱了。   “给你两个月时间,赶紧胖回来!不然我就……”   庄啸一脸表情从哀怨化为悲愤,在裴琰说出“不然我就退货换人了”之前把他嘴堵住了,吸住他的舌头,再说一句废话就咬人了。   裴琰被咬得笑出声,被对方挤在浴室墙角:“好么,我说实话,我觉着这样也挺好,整个身材都变了,就好像我在床上换了个男朋友似的!人都爱新鲜刺激么,经常换个口味儿操一操,我喜欢。”   庄啸被他一句又一句挤对得,眼眶真的红了。   “你想过换人么?”庄啸低声问他。   “没有。”裴琰说。   他抬头吻住那发红的眼皮。   所有浪言浪语,都是掩饰无法控制的发抖。重逢的狂喜之下,总有种想哭的冲动,又不想婆婆妈妈地哭给对方看。无论经受多少挫折,都得生扛着,不会脆弱成一摊烂泥似的。   多么多么想念这个人啊…… 裴琰解开身上扣子,两人轻吻着,互相给对方脱掉全部衣物。 花洒的水从头顶流下,勾勒五官的形状,流过胸膛、小腹,庄啸就一直抱着他,没有松手,从后面很温存地抱着,为他清洗,洗每一个地方。 “你洗过的地方,你都给我舔一遍,我要最舒服的。”裴琰说,“我好几个月没舒服过了。” 庄啸把他扛出洗手间,掷进卧室的大床,然后膝行着跪上去,望着床上一丝不挂的人,眼神也是极温存的。 想念这个样子的裴先生。 裴琰是湿的,浑身浸没在水光中,眼底有一片透明的浪。水光中又有星星点点在闪烁,像寒冬旷野里温暖人心的篝火。 庄啸跪着压上他,抱住他双腿,以跪伏的姿势,低头就含住他被热水浸泡而半软的性器。 一含到底,让那好物直挺挺地撑到寇琼最深处。 就这一下,裴琰就硬了。裴老二精神抖擞的站起来! 庄啸给他直接来了个深喉。 以前?以前都没有给他口过。两人之间私下某些事情的模式,也习惯了,很有限的那几次,都是他主动扒衣服,他跪着给对方口活儿,然后他骑上去,对方不动,那他就自己动呗……全套活儿都是他一个人前前后后的忙活,特别投入,是他在施暴,至于对方爽了没有,是不是真的需要这样的肉体关系,他那时候也没弄明白…… 酥麻感全部汇聚到庄啸舌尖不断撩他的地方,裴琰在床上抖了,伸手攥住庄啸的头,一挣就几乎翻过身去。太舒服了,全身血管里的液体热了,热到滚烫,开锅似的沸腾了。皮肤下的热浪再与微凉的空气接壤,他浑身都在发抖。 庄啸不仅是给他舔的,而且以深喉方式吸到了底。 他勃起的家伙支棱到对方喉咙口,剧烈地、粗暴地摩擦,那样“接吻”的触感太美妙!就好像戳到对方心尖儿上,也被对方戳到自己心口。心尖肉就这么互相摩擦着,从来没享受过,他在床上翻滚,挣扎…… 庄啸一下又一下的给他捋,用口腔给他撸活儿,不厌其烦的重复这样动作。 然后,再箍住性器顶端的凸起,嘴唇轻轻地套弄。 随后再上手,手指不停抚摸他大腿,轻搔他胯下两颗囊袋。裴琰舒服得已经受不了了,想挣扎却被狠狠地压住大腿,动弹不得。 你不是想要舒服吗。 今天一定让你舒服了,让你享受,你想要什么,要什么都给。 他从庄啸眼里读到的就是这样的神情。他稀罕这个人,跪在他两腿之间给他做这个,他也快要疯了…… 庄啸给他揉那地方,舌尖勾舔他性器前端黏湿的地方,打圈儿地舔。 啊—— 裴琰直接叫出声,身体弹起来,然后又仰面倒下去,双目失神地盯着天花板…… 完全忍不住,任何男人都不可能在床上抵御这样舒爽的亲密,他开始喘息呻吟。庄啸就是捏着能让他开口发声的开关,他叫着对方的名字,眼角突现湿迹。突然的,整个下半身都热了。 好像浸没在一池温水中,半身酥麻,发软。黏湿的地方更湿了,滴出透明的腻腻味味的东西,庄啸为他舔掉,然后跃上来吻住他,舌尖把那些东西送到他嘴里,交换体液的味道…… 裴琰在酥麻享受的状态下,被庄啸用舌头调弄得喷射出来。 那瞬间他失控地大叫,好像失禁了,猛地射出很多。 不像精液,也不是尿液,他自己也不确定,大腿上都湿了,甚至射到庄啸胸口一大片。 毯子、床单都湿了。庄啸不得不跑到洗手间去,拿了一条毛巾过来。后来中途又出去一次,把洗手间全部毛巾都抱来了,给他垫着,不然就要水漫金山了!裴琰瘫软在大床上,满脸都是水光,陷入奇妙的癫狂状态,口里不断呻吟。喷发过后的性器依然坚挺,舒服的感觉就是一波接一波送下体涌出来,后浪推着前浪,完全无法控制…… 庄啸也看出他舒服得不行,就继续为他舔,不停地弄他。他就这么着,被近似高潮的快感折磨了一个多小时,一次又一次喷射、流水,下半身不停地经历潮起潮退,一片湿滑…… 有过一两次,就玩儿熟了,庄啸每次就集中火力攻击他性器最前端的凸起,马眼那地方,绕圈打圈儿。每当这时,裴琰腰部以下、屁股上的肌肉就无法控制地绷紧,叫得失控失声,然后就能泄出来。 之后才弄明白,他当时并未射精,他是让庄啸舔到他潮吹了。 这辈子没享受过这样,他男人在床上还没有实操,舔就给他舔哭出来…… 情欲过分激烈达到高潮时候,也会意志涣散,情绪崩溃。 他用手臂捂住脸,像个无助的孩子。 全身都软了,平时习惯了强硬跋扈,酥软无力的状态也会让人手足无措,频频地需要庄啸把他搂到怀里安慰,确认对方还在他身边,不会转身突然就抽身离去…… 最后实在涨得难受,他求饶,求着庄啸让他射出来。庄啸摁住他双手,不准他动弹,撑开他的腿,再一次深喉,狠命地吸。他射到对方口里了…… 裴琰躺成个大字型,有那么几分钟换不过来,泪腺和下半身都是失禁状态,就像被他啸哥操了一个多小时的状态。 “失水太多?人都脆了?”庄啸在他耳边轻声逗他,“这就动不了了?内力全失啊。” “你跟谁学的……你练过吧?”裴琰浑身都是软的,真就是内力全失。 “没有,谁练这个?”庄啸说,“我没做过这个。” “不可能……”裴琰眼前就是一片水花,把脸埋到对方肩窝里。他这么没皮没脸的糙人,头一回在床上感到特羞耻,他啸哥用舌头操得他欲仙欲死,叫成那个声…… “这事还用练?”庄啸说,“谁做这种事是靠练出来的?” “想你了。” “喜欢你就够了。” 庄啸在他耳边说最亲密的话。真心话。 稍息片刻,俩人继续激烈的战斗,前菜之后上硬菜。 裴琰下巴和耳垂上都有新的穿孔,镶了新的小装饰。 庄啸吻了裴琰的新耳钉和唇钉,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往身上打眼儿穿孔这件事,只是懒得计较,不喜也不干涉对方吧。他一路往下,吻遍全身,抬起对方双腿正要低头,突然就顿住了。 之前洗澡、口活儿,裴琰都没有张开腿,没张腿就看不到。 那瞬间,庄啸怔忡地盯着裴琰双腿之间最隐私的部位,再把腿抬起、张开一些,凑近了看,难以置信。裴琰躺在床上望着他,呼吸都是安静的。 “你,你什么时候文的?”庄啸问。 “你甩我了,跟我分开,我去文的。”裴琰说。 裴琰在两腿之间,腹股沟处,文了庄啸的姓名拼音,涵义直白而粗暴。两列花体字母勾出洒脱的黑色笔画,恰到好处埋在皮肤的褶皱处。 “你这样,你以后,不怕让谁瞅见这两行字母?别人一看就能看懂。”庄啸说。 裴琰坐起来,亲他一下,自己掰开双腿给他看:“别人能瞅见吗?你以为我跟谁都张腿的?” “我让别人上过么?这地方不就是给你看的,你看见了,就行了……你喜欢我这样子吗?”裴琰看着他问。 “喜欢,好看。”庄啸点头,声调都不对了。 “你当时说的,等二十年,你若不娶我也还单身,咱俩就还能凑一对儿。我就文了这个,你明白吗?”裴琰看着他再问,表情认真而庄重。 庄啸点头,明白。 他然后低头,捋过自己下身一丛挡住视线的毛发,给裴先生看丛林深处隐藏的标记:“我的。你喜欢我这样儿吗?” 两人都不说话,裴琰伸手抚摸那地方。 庄啸在左边人鱼线下方文了“琰”这个字,两个“火”字被描绘成两朵燃烧的火焰的造型。右边文了俩词,“I Swear”。言简意赅,足够了。 裴琰没想到庄啸也会搞文身的。这人最讨厌文身啊穿环之类的,一看就是灵魂里极端保守的土包子,俩人在审美情趣上绝对有代沟。 他这一晚好几次趴到庄啸胯骨上,亲吻对方的新文身,亲吻他自己名字做成的标记,也是感动坏了…… 而庄啸压住他的时候,就是一次又一次命令他,甚至粗暴地强迫他分开腿,把大腿张开,让我看见,让我看见你有多爱我…… 裴琰伸开两条长腿,缠在对方腰上。庄啸猛地刺入他身体,他整个人就弓起来,颤抖着向后仰过去,被充满,被占有,被人抱在怀里,享受着。 庄啸抓住他手腕,把他的手固定在头顶,再压上来奋力冲撞。两人亲密地连着,这样的姿势,庄啸只要微微一提臀,裴琰就被迫臀部也抬高起来,被庄啸居高临下的操弄他。 他两腿架在对方肩膀上,随着那攻城略地的动作摇摆、颤动,失控地大叫。身体一次一次想要跃起来,却被牢牢地钳制,快要被刺穿了碾进大床里…… 最后那一下,庄啸突然放开他双手,立跪起来,提起他双脚脚踝! 裴琰一下子找不到重心了,大头朝下天旋地转。这姿势逼着他把童子功都使出来了,自己用臂力撑着分量。他脸上充血发红,倒立悬空着被一剑捅穿,“啊”一声大叫…… 印象里,庄先生好像是更偏爱背入,前戏寡淡无味,也没有主动正面来过。 这一晚的庄啸,就是给他换了个床伴,换了个人,在床上弄得他失魂落魄,玩儿得他欲仙欲死…… 庄啸把他一条腿扛起来,压到床头墙上,迫使他两腿分开。 “啊一一”裴琰抱怨,“筋抻着了,我……我腿……” “你不是会劈叉么……”庄啸喘息着,盯着他。 “我……我……啊一一”裴琰随即就被撞向床头,头抵在床板上,承受着山崩地陷式的摇撼。 “这样才能看得见,我想看。”庄啸一边干他,一边不断抚摸他大腿根儿上的文身字母,那性感的地方。 庄啸再压上来,裴琰再次惨叫一声,小时候被师父压着腿练功也就这样了,身体好像被锋利的肉刃从中间劈开了……庄啸以很男人的压迫的姿势将他钉死在床上,却又温存地把他抱在怀里,抚摸他脸,亲吻他…… 太满足了。 “喜欢么?……这样……够舒服么?”庄啸不停地吻他。 “喜欢,舒服……”裴琰点头,已经被撞散架了毫无招架能力,只剩下漂在温水中的无比舒爽的知觉。 “不准让别人碰了,不准给别人操。”庄啸在他耳边喘息。 “别人谁忒么敢碰我,就你能动我……”裴琰唇上都是汗。 他最后一回射出来的时候,觉着自己快要死了。 性器前端已经太敏感,一碰就让裴琰如遭遇电击一般,不能碰了。庄啸往手上倒了很多润滑剂,再次握住他那地儿,他大叫着求饶“别弄了”。 他眼眶涨红,带着哭腔骂街,挣扎着求对方放过他了。庄啸把他翻过来,他跪着被对方从后面捣弄了几十下,已经记不清这是今晚第几趟射出来,然后缓缓地倒在床上,精疲力竭。 …… 他仰望天花板,轻声跟对方说:“别甩我,不准离开我。你都把我操成0了,你要是甩我,我找谁去?”说出这话时,庄啸把他收进怀里,眼眶也红了。庄啸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安慰他,“不会离开你”“对不起”“一直都在你身边”。   ……   一夜过后,早起在洗手间里洗漱,才想起讨论之前的事。   果然久别重逢最急的就是上床,正经事全都不记得,都不重要了,睡一觉什么矛盾都解决了。   “我去看过你爸两次呢,跟老爷子聊过啦,当年事情我大概都了解了,以前我确实不懂,现在都明白了……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我觉着很抱歉。”裴琰说。   “跟你无关你抱什么歉?”庄啸说。   “你应该早点儿都跟我说!章总和杜名军他们假若威胁过你,跟你讲过条件,我都能想象出来他们说什么……你根本不用离开。”裴琰说。   “早点儿说你能怎么着?”庄啸冷笑一声,“你帮我去揍人?”   “是,我真的帮你揍人。”裴琰很认真地点头。   “我已经揍过了。”庄啸说。   “你揍过章绍池?”裴琰第一反应是这样精彩场面你没叫着我一起?我看着你们俩打啊,打不过瘾我上去再补两脚!   “跟那两个人无关,我优柔寡断是我自己心理问题。”庄啸对他说,“现在想明白了,跟其他人都无关……也别冤枉人家章总和杜总,我在乎那俩人威胁我吗?”   感情事与其他人都无关。庄啸在几个月之间掉了十五斤,掉的不仅是肌肉,也摆脱掉了纠缠在身上的许多东西,整个人都轻松了,豁然开朗,一身毛病无药自愈,   什么配不配的?辜负了对方一片真情,才是配不上琰琰。   “是你自己问题啊?   “那你现在没问题了……?   “过来,给你刮胡子。”   裴琰从心底绽出笑容,笑得很俊,手里捏着一只剃刀,把庄啸的脸扳过来端详。   昨晚上那嘴巴打出的肿差不多消了,下巴涂了剃须泡沫。   “啧,需要造型的啊?还挺不好刮的,你经常去店里花钱修造型的?”裴琰问。   “嗯,以前每半月去店里修一次,平时每天自己修。”庄啸说,“你就随便刮。”   “那哪行?我得给你捋着边儿,按照原来的型,不能给你弄豁一块。”裴琰说。   “不用,”庄啸说,“你全都刮了吧。”   “全刮?!”裴琰惊呼,“那不就刮成我这样?就没啦?”   “就想换个造型,换样儿也换个心情。你想给我刮成什么,你随便下刀片吧!”庄啸以眼神示意,特痛快地把下巴亮给他了。   ……   庄大侠一头精致的小辫子经不起这一夜蹂躏,已经乱成鸟窝。这回胡子也变样了,回剧组去造型师都得疯,头发胡子都得重新做。   半小时之后,《醉拳》洛杉矶全球首映礼的主办方,收到了两位反派大Boss的临时通知,都懵了。   原本以不同理由拒绝参加宣传和首映的俩人,不约而同通知主办方说,要来,想来,下午的首映仪式会到场的。   没有位置了?没有邀请函了么?   那我们就在红毯两侧的媒体席或者影迷粉丝的位置给自己找个空地儿站着!   再有半小时之后,庄啸又发了一条推特:【下午四点钟,好莱坞中国大剧院门口见。】这条推的内容,由国外影迷迅速传到国内媒体这边……   车辆缓缓开到红毯一侧,车窗外已架起长枪短炮,对准车内的人。灯光不停闪烁,就是故意用按快门的激烈夸张的声音,表现这份热盼与隆重。   电影里一对嚣张的反派Boss,就是乘坐同一辆车一起来的,好兄弟一家亲,就差勾着腰手拉手了!庄啸从左边下车,把露第一脸的轰动效果留给裴先生了。裴琰从右边下车,脑袋刚探出车子轿厢,就被镜头团团包围。   大脑门一定被闪光灯映得锃亮,裴琰不由自主就笑了,笑出天真表情,摸了一下自己脑瓢……   依照参加首映的习惯,俩人穿着影片中的经典戏服亮相。裴琰的半透明白色麻片衫让文身若隐若现,长裤故意挂在胯上,让腰臀部尽可能露出更多撩人的图案。影片中那段惊心动魄的“死亡之舞”,海战喋血,他就是穿的这身衣服领便当的。而庄啸身着半长款深紫色丝绒礼服,深V的领口涌出一片胸膛,让人一下子就回忆起片中著名的睡袍床戏……   洛杉矶是华人的世界,功夫片的影迷们,都疯狂了。许多人压在围栏外面,大声尖叫招手。裴琰听见了,也笑着招手,然后转头去拉庄啸:你快过来啊!   庄啸微笑着走来,与裴琰站到一起,亮相,挥手,享受红毯上属于他们的荣耀时刻。   有一些忠实影迷,是提前大约八个小时,从早上就开始在红毯两侧划地盘、占位置。还有更多粉丝是看到庄Sir那条推特,从大洛杉矶城四面八方赶过来,就想看到他们俩同时的亮相……   庄啸之前婉拒了《醉拳》的全部活动,理由是忙于充电和拍戏,习惯低调不愿过度宣传。裴琰拒绝得更生硬,没有理由,就是不想参加。   正因为二人拒绝出席,发行公司原本计划在北京或者上海举办《醉拳》全球首映仪式的想法泡汤了,两位华裔演员都不露脸,不给面子,怎么在大陆办首映?   谁知情势变得快,一天一个主意,两人竟然都到场了,还一来就两个都来,双棒似的不分开……   他们往围栏的方向走,随即陷入粉丝的汪洋大海,手里不停地签名。   裴琰的头迅速就被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手摸了好几下。   “别摸啦,”裴琰叫道,“本来就很亮,让你们摸完就更亮了!”   “摸我的头能求好运是吗?”他隔着栏杆问那些人。   “是——的——”他的影迷以喊话大声回应他。   在故宫里就有游客去摸神龟的龟头,在庙里有人摸十八罗汉的和尚头,在裴少侠这里,就是见了面“到此一摸”,摸不到小光头就不让他走。这之间可能具有某种共通的涵义,就是祈福并且表达喜爱之情吧?   “成,那你们摸吧!”裴琰笑出牙肉,心情早就上天了……   主持人在红毯上即时采访,话筒已伸到面前。   面对镜头,裴琰毫不客气地搂过庄先生:“这位庄Sir,是我见过最牛逼的、对我杀伤力最强的对手。”   庄啸掀开他的胳膊,再大大方方地重新搂住裴先生,郑重其事道:“介绍一下,这是我最完美、最默契的一位搭档。”   主持人不想放过新晋闯荡好莱坞的裴先生,多嘴又说了一句,Sir,有不少功夫影迷评价说,您是新生一代的Bruce Lee,您认同这种说法吗?   裴琰的英文没有那么利落,还在想词儿怎么怼这个主持人。庄啸横眉冷目一把拽过了话筒:“他不是Bruce Lee,他的名字是Ian Pei。 ”   庄啸然后扳过裴琰的脸,让他直面镜头,姿态显得亲密,语气却很认真:“大伙记住这个家伙,未来二十年,你们会经常在大银幕的武侠片功夫片里见到这个人、看到这张脸……你们必须记住他。” 第六十六章 首映   因为这样的临时出席,主办方准备不足,国内网站没有这场首映的直播,只能事后扒拉出零星一些视频和图片。   现场甚至没看见一两家国内媒体。大拨娱记和媒体全都漏掉了这个活动,就没有来。双方经纪团队在后方估摸也傻眼了,都蒙了。事先什么宣传都没有安排,完全错过这样一个上头条的机会,且不管这个头条是正面还是负面,是否会往另一个方向引起难以预料的轩然大波……   在国外露脸上镜走红毯,不就是为了回到国内拼头条的。每年各大国际影展和时装周开幕,多少人上蹿下跳使尽解数为争一张邀请函,你不宣传不打通稿,别说是在红毯上走八分钟,来来回回蹦八十分钟也没用,观众都没看见都不知道,你蹦给谁看?   裴琰走红毯就是走给庄啸看,其他事都排不进位次了。   两人并肩出镜,在镜头前相视笑了一下。开心着呢。   裴琰迈上大剧院台阶,走路有点儿晃,两条腿都不对劲。   一位工作人员顺手去扶他,他推开了,咱不用扶。   庄啸一步两级地迈上台阶,轻轻挽住他的胳膊:“累了?不舒服?”   “嗯。”裴琰立刻就让扶了,分量往庄啸身上移过来。   “昨天可能冻感冒了。”裴琰讲话有浓重鼻音。   “给你煮了姜汤你不喝,怨谁?”庄啸说。   “不喝那个,我都吃药了。嗯——”裴琰将一句话拖长出黏糊的尾音,就是求关注呢。   “别跟我撒娇。”庄啸板着脸,剧场内也安排了众多长枪短炮,对着他俩。   “谁撒娇啊——”裴琰的鼻子齉齉的。   “屁股也疼,上厕所撒尿都疼。”他小声说。   庄啸回头盯了他一眼,耳根发热,明显也是心虚。   “那怎么着?……找个地儿,我帮你揉揉?”庄啸问他。   “射太多次了么。”裴琰嘀咕,“那玩意儿不是自来水龙头,想开就开,想关就关,一天开开关关无数次还能特结实,我又不是不锈钢的!”   庄啸已经快绷不住一脸崩溃,装着面无表情:“下回我尽量不动您的水龙头。”   “唉——”裴琰叹一口气,“我都快裂了,感觉中间出现了一道缝,我慢慢地在开裂……质壁分离……会不会脱肛啊……”   庄啸坐在剧场里,把脸别过去,观察四周有没有华人长相的嘉宾,有没有人可能听懂中文的。如果有,必须得把裴先生的嘴堵上了。有人今天明显过度兴奋,还沉浸于昨夜房帏风流之事,意犹未尽,要发神经了。   “老子毕竟人身肉长的,”裴琰坐在贵宾席间,继续扯,“我的屁股要是个大核桃,你也能给撬开吧?庄啸,你吃核桃是不是从来不用锤子敲?你用铁棒撬一下就能把核桃撬开……”   “我就不吃核桃。”庄啸哼道。   在裴琰继续发挥话题开始讨论怎么“撬”榴莲和菠萝的时候,庄啸感到自己胯下也是一阵酸爽,终于不能忍了,伸手在暗处让裴琰闭了嘴。   庄啸就是握住裴琰的手,用手指在对方手心不停地写字。   先写“乖”。   再写“揉”。   再写了一句最简单的英文,I Swear。   也不知是不是手心长了眼睛,能认字的,裴琰真的就闭嘴了,规矩着坐好,安安静静地绽出笑容……   庄啸今早起床时,也浑身不爽来着。腰还能强撑,不能被男友瞧出一丁点疲态,但他嘴巴不对了,几乎没法张嘴。   早起刷牙漱口,他一张嘴张得太猛,关节位置“咔嚓”一声,大惊,赶紧把牙刷头吐出来,用手托住自己下巴。   “怎么了你?”裴琰问他,“那巴掌还疼?”   庄啸不敢吭声,托着下巴轻轻开合了几次,关节一直在响,下巴颏几乎要掉。   他微微张开嘴,再合上,含混不清地说:“嘴张不开了,关节哪里好像卡住了,张不大。”   裴琰神游着思考了片刻:“不会吧?你这么不禁使!”   庄啸闭着嘴讲话:“不然你试试?下回你给我弄?”   下颌关节一动就响,耳朵听得特别清楚,那效果就相当恐怖,总觉着这块骨骼要从他脸上脱臼,下巴颏要单飞了。   裴琰笑着给他揉:“不至于吧?欸你昨晚不就弄了一个多小时,就被我致残了?!”   庄啸的下巴纯属遭遇无妄之灾,属于应激性的创伤反应,突遇硬物戳喉,长时间连续做剧烈的咀嚼吞咽动作,关节韧带被反复抻拉,导致下颌关节紊乱的症状。   这种病症其实很常见的,不是大事儿。   “你就承认吧!”裴琰笑出声,“因为我的大,粗,爽得你都合不拢嘴,对吧?”   “我给你吸了一个半小时。”庄啸说,“下次你试试一直张着嘴,张一个半小时,你难受不难受?”   “别不承认,”裴琰低笑着纠缠,“我就是长,就是粗,就是能捅进你的胃……我帮你刷牙?来啊‘美丽’,我帮你刷牙啊……”   裴琰让庄啸去医院看看,找医生开副药,或者做个理疗之类的,好得快些。   庄啸坚决不去。   庄啸说:“养几天就好了,不用看。我一个月内都不吃硬东西了。”   裴琰说:“去看看呗。我给你致残的我多过意不去啊,我带你去看病?”   庄啸说:“去到医院,怎么跟医生解释病因?”   裴琰道:“你以为医生没见过?他们什么没见过?”   庄啸:“我说我给媳妇吹箫儿,口了一个半小时,我下巴脱臼了?”   裴琰:“你就说咬苹果咬的,嘴张得太大了!”   “咬苹果能咬成这样?”庄啸说,“我是一气儿吃了一兜子苹果还是连着吃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吃成这样,下巴‘咔咔’地响?”   裴琰大笑,随即就被庄啸一手掏进他的裤裆,捏到他闭嘴为止。   “本来就不是苹果。”庄啸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我咬的是香蕉吧?”   ……   这人也是早上起来,才琢磨过味儿来,还问过一件事:“你那地方的文身,谁给你文的?……不是你自己文的,你掰不开腿。”   裴琰叼着牙刷,满不在乎地一笑:“熟人。”   庄啸哼道:“多熟啊,能往那里绣花儿?”   “我身上所有文身,都是人家帮我绣的。”裴琰说,“手艺很好的,你下回也去绣一个?”   “不去。”庄啸一口回绝,今天就要剖根问底了,“谁啊?”   “哈哈……一个姑娘。”裴琰老实招认了,“开艺术文身店的,专门干这行,手艺很好,好多明星和网红都去她店里文身。外号叫‘秀哥’,特帅,特漂亮。”   “呵,特漂亮?”庄啸无话可说。   “我女人缘就是好,你甭瞎吃醋啊?我朋友么,以后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很好的。”裴琰吐掉一口牙膏沫子。   “差不多行了,再捣腾你身上都快没地儿下嘴了。”庄啸说他。   “我身上有的是地儿呢。”裴琰笑得朗日晴天,“你想要多少地儿都有!”   ……   剧场活动中途,裴琰起身走出贵宾通道,期间还接受了《醉拳》剧组几位大佬的熊抱。   那些人狠命地拍他脸,揉他肩,勾他的腰,赏他一顿亲热的暴捶,再热烈寒喧。   美国佬的社交礼仪就是这样,当面都热情得很,搞得好像半年多没见面多么多么地想念你,琰宝儿我们可都想死你啦!至于这半年到底有没有真的想念他……见鬼了,谁会念着谁啊。   东方人的待人接物,就含蓄很多。裴琰知道庄啸一定是思念他的,几个月暴瘦十五斤,这是真实的想一个人了。但庄啸对待任何人,永远不会那样热情似火。   以前他会抱怨这个人脾气太淡,性格太冷,遇再多不平事无非就是调头就走,热情极少流露,发火动怒都是极少的。   现在冷静懂事了,逐渐也习惯对方。   影片导演也在首映现场,就是那位肥查大导演,跟裴琰来了个亲呢的贴面。   再次问到新电影合作的事,就是一些哼哼哈哈的场面话。以美国人说话的方式,先天花乱坠地夸你一通,说些漂亮话,but,however,on the other hand——后面接一句“但是”你就明白这意思了。   之前,双方只是尝试性商谈,都还没到签约那一步。一部影片的主演选角,是经过一层一层决策、许多因素最终形成的决议。不仅要导演器重,片方信任,最重要的,背后公司的人脉和实力一定要硬,要肯花钱投资。大陆很多演员到好莱坞拍戏,都是自带嫁妆、带资进组,你不带嫁妆没人约你一起玩儿。   而裴琰现在,恐怕已经失去了雄厚的背景,他已经没这份嫁妆了。   他跟男主角托尼·阿克萨斯寒暄之后,听见旁边有人恭喜托尼。   原来,托尼小白鸡近日刚刚订婚,与环球影业总裁的千金。   “恭喜啊,宝贝儿。”他跟托尼热情地握手。   呵,完蛋了。   裴琰回过脸一吐舌头,又坐回来了。庄啸回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环球的下一部新片,没准儿还是托尼的主演。”裴琰低声耳语。   “不会,他不可能一个人罩所有的角色。”庄啸说。   “只能等他们什么时候解除婚约了!”裴琰又觉着这样太不厚道,改口道,“或者,环球总裁什么时候能生个儿子?老子也想这辈子有机会吃软饭啊。”   他在庄啸冷眼注视下自己笑出声:“生个儿子也不赶趟了,我已经名草有主了,只能指望自己将来有一天混成总裁!”   庄啸没讲话,悄悄攥了一下他的手。   裴琰走出剧场,迈进通道内的卫生间。   拉开裤链掏鸟时就产生心理抵触,放尿这种原本很痛快的生理行为,今天让他比较痛苦。被折磨照顾了太多次的那地方,确实有点儿疼。   手机响了。   他没理,慢慢腾腾地拉上裤链,系好裤子,再去洗手。都磨蹭完了,靠在洗手池边,才接电话。就知道是谁,一个越洋Call追过来了。   电话里的人说:“琰琰,我看到网上消息,视频片段和照片都有,你跟庄啸去参加首映礼了?”   “嗯,是。”裴琰说。   “你好歹应该……事先报备一下。”打电话的就是章绍池,“你突然跑了,然后你们同时出现在洛杉矶,网上现在怎么说你,你想到吗?”   “随便怎么说。”裴琰道,“不然您帮我念几条,我听听都是怎么夸我们俩帅气般配的?是不是我特别期待的那种猜测?”   就在他对章总张狂的时候,微信提示音震了一下,他打开一看,章绍池一边打着电话,就给他发过来一份东西。   那是一份图文并茂解说详尽的网上通稿。内容,就是全面公开了他临阵违约放剧组鸽子私自跑去美国与庄啸展开同性恋情并秘密同居的轰动大八卦。   庄裴为什么未做宣传出乎意料双双亮相《醉拳》首映式?粉丝们你们太天真了,因为裴琰就是私奔到洛杉矶去见阿啸了。   裴琰垂着眼读这份“专业小报”。   他赶紧到微博上刷,手指肚微微发黏,人还是镇定的,紧咬着唇。   微博上什么炸锅消息也没有。   网页上也并没有。   此时的头条都不是他或者庄啸,竟是某位已婚女星实锤出轨,隐离还伪婚装白莲,被“周一见”了,网上掐得狗血淋头,分散了大片的注意力……   他读到的只是一份私下传阅的草稿。章绍池发给他一份八卦通稿的草拟版,但已可谓制作精良,依照恋情开展的时间线一段一段铺陈,要锤有锤,还有暧昧照片与各种细节证据,最终铺垫到“私奔”高潮,撰写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绝对是专业宣传团队手笔。   双方都在电话两侧陷入一段沉默。   裴琰轻声说:“您都准备好了?……准备什么发?”   “又不是我写的,都不是我布置的。”章绍池道,“有人紧赶着把这份材料写好了,摆在我面前等着老子拍板发出去呢!这份稿子发出去,立刻能摁死你,顺便捞了那个白莲花儿了……琰琰,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在干什么,这圈子竞争多么激烈?你今天出一丁点风吹草动,多少人恨你恨得牙根痒痒早就等着看你笑话落井下石。”   裴琰:“……”   “你是打定主意要公告天下?”章绍池哑声问,“事业前途都不要了?”   “我没有一定就要公告天下,也没说不要事业前途,下一步怎么着,看您了。”裴琰比方才声音低了很多,小声道,“您是不是准备今晚就把这个稿子贴出去,替我昭告天下啊?就像上次有人在网上发那些无聊东西,抹黑庄啸那样?”   “你怕吗?”章绍池冷笑,“你现在跟我有恃无恐为所欲为,你在乎你的名声吗?你怎么就这么愚蠢?!”   “我就蠢,章总您随意吧,您尽管说出去。”裴琰眼眶也红了,“您把我跟庄啸的事情昭告天下,国内肯定容不下我,局里内部点名把我封杀,只需要一句话,不得播出污点艺人的影视作品和节目,我就真的不用回去了。   “我以后就只能留在洛杉矶,跟庄啸合法同居么。我们俩,就是被流放到异国他乡的一对倒霉蛋,我俩多般配啊!以后有庄啸在的剧组,就有我在;他演什么,我就演什么;他接什么剧,我就接什么剧。我追随他到天涯海角。   “章总您还是有机会能看见我的。据说每年旧金山都有彩虹旗大游行。明年游行的时候,您没准能从新闻里瞅见我跟庄啸我们俩,还在一起……就这样吧,您满意吗章总?”   “……”   裴琰是很倔的。他不擅长那些委婉的招数,事到如今也不准备妥协。   他已经把自己那份“嫁妆”亲手拍回章总脸上。   章绍池不知是不是把茶几踢翻了,或者把一盘茶盅都掀了,能听见“叮叮咣咣”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   “好么,章总……”裴琰缓和语气,给双方都留个余地,“我能不能回去,看您的呗。您欺负阿啸,您对他不好,您还欺负他爸爸弄到这么惨的地步,那我当然心疼他。我一心疼他,那我就没法回去么。”   “无赖!”章绍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裴琰确实把公司激到很难弄的地步。用绯闻搞臭琰宝儿,圈内封杀了他,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嘉煌这些年为栽培这位功夫圈小卫星所付出的精力资金,都打水漂了。两败俱伤。   打官司诉他违约?官司旷日持久,双方从此陌路,名声损失都无可挽回,裴琰随即就会被别家公司挖走。年轻,类型独特,有人气,很多公司都会愿意签下裴琰,甚至把庄啸一起签走,买一搭一。长远而计的损失章绍池也无法忍受,不能就这么认栽。   甚至就眼么前,把庄裴绯闻的号外捅出去,等于立刻解围了另一位出轨的小婊子白莲花,便宜了别人家,自己吃大亏,这蠢事能是咱章总干的?……章绍池一脚踩在一摊茶具碎瓷片边上,没有用力剁下去,犹豫了很久,没有下这个脚。   ……   参加完《醉拳》首映,两人的回程机票已经买好,也没有耽搁,庄啸带着裴琰就返回位于北加的拍摄地。   裴琰心里闷不唧儿地想象,假若换成是别人,怎么也要如胶似漆地腻味几天,度个“重逢蜜月”之类……庄啸没有陪他腻味,只中断了两天拍摄日程,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就飞机起飞前二十分钟,坐到座位上,庄啸见缝插针打了好几个电话,其中就有打给包小胖的,也有打给章总的。   打给章绍池的电话就是说,章总,您那边短信消息我都收到,琰琰在我这里,我们俩在一起,您如果认为他回国不太好,不方便,我也不想让他回去,我会替您照顾好琰琰,您就放心吧。   打给包小胖的电话言简意赅,就是告诉经纪人,接戏,接广告代言,找片酬高的,养家糊口接戏挣钱。   “这么着急接戏啊?”裴琰扯开飞机上的零食小包装,大松鼠开始每日的口腔咀嚼运动,找东西磨牙。   “现在拍的这部,是还你们章总的人情债,不要片酬给他拍的。以后不能再不收片酬了。”庄啸说。   “手头紧?”裴琰问,“缺钱么?”   “我不缺钱。”庄啸从毯子下面攥住他的手,“但是要养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胡混了,得攒点儿本钱,将来娶你养着你!”   “我又不需要你养。”裴琰把眼皮一翻,“这小饼干真难吃,飞机上没好吃的东西。”   庄啸刮净了下巴,非常好看,明明还是那个人,但气质做派上,又有哪里不一样了。好像一下子就年轻十岁,回到真实的二十八岁。   其实是眼神变了,心气儿不一样了。   裴琰一边抱怨飞机小饼干难以下咽,还是把他的一包和庄啸的一包全吃了。   “这次可能耽误你至少一年半载,可能更长时间,都不能回去拍戏……”圈里长江后浪推前浪,半个月没新闻就冷了,再两年就过气了,现实谁都明白。庄啸在他耳边轻声说:“其实我无所谓,你以后干脆就在家待着,什么事都不用干了,你每天就在家玩儿,闲得没事鼻子上打个洞、肚子上穿个环什么的,你开心就好。你就负责美,随时随地的英俊,我负责养家养你。”   “靠!你……你原来惦记这种好事?我没答应你啊,我还不乐意呢!”裴琰猛地把手抽走,心里突然很温暖,获得了某种意味的承诺。   他然后就被庄啸抓起毯子罩在他头上,把他裹起来了。毯子下面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躁动……   裴先生就不会是那种能安安生生“在家美”的人。   男人都有事业心,有志气,不会甘心就这么废了,就这样沉寂了。原来那么傲气、张扬的人,一贯享受最优越的人生,现在连飞机上如此难吃的小饼干都愿意梗着脖子咽下去,假如哪天不再顺利,不再有优越感,将来会后悔这样选择么?……   庄啸在毯子下面攥住那只手,紧紧握着。   裴琰的手一直都是热的,是照亮他内心的一丛火焰。   …… 第六十七章 贤夫【插播番外】   回到北加的剧组拍摄地,庄啸立刻进组,向导演团队致歉,加班补拍拉下的戏份。   裴琰就住在距离拍摄地不太远的一家酒店,悄悄地进住,外人都不知道,也不能让剧组人士知道这里还住着一位熟人。   庄啸早出晚归拍戏,裴琰就是彻底进入阔少爷的闲散人生,好像被人包养了。入圈两年多以来,从来就没有这么闲过,每天无所事事,早上送走屋里的大爷,就钻回被窝,睡到中午自然醒。   然后就盯着墙上的大钟,等他爷们儿收工回来。   望夫心切,自个儿都开始要唾弃自己,以前真不是这种人。   没有助理趴他床沿上抽着他起床开工,不用奔跑在城市之间疯狂地赶场,也不再有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举手投足间的无限风光……常用账户里那点零花钱“噌噌”地只减不增,这月的信用卡已经刷爆……   庄啸去片场就拎个背包,但今早出门时,背包腾空了,把背包里的小熊留给裴先生。   庄啸说,小熊终于见着了正主,本来就是你么。   裴琰一看见那熊,就笑疯了。   这只熊,怎么这么像他啊?滑雪帽和特别土的蓝色羽绒服,像极了他在北京穿的那一套,傻萌傻萌的。   庄啸说:“当时,瞅见你发过来那张照片,在哪个酒吧里拍的?你眼睛红着,就穿成这样……我都觉着咱俩人好像都中邪了,我怎么就买了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熊。”   “然后呢,特感慨?有被我深深的感动到?”裴琰问。   “心疼你呗。”庄啸说。   “然后就一时冲动,跟我道歉求和好啦?呵呵。”裴琰歪头瞟着庄啸。   “你都追到我家门口了,逼着我道歉,非要跟我和好,那我怎么办?”庄啸笑着摸一下他的头。   话音未落裴琰狼扑过去,以柔道背投的姿势要打人了。   他一手抓庄啸的衣领子,一手抓裤裆,使出一个背负投就要掀翻。庄啸从他后背翻过去,落地愣是站住了顺手再抓住他玩儿了个过肩摔,还带一招凶狠的扫腿。   裴琰“啊”一声大叫,失去平衡直接躺了。庄啸重重提起轻轻放下,摁住了:“孩子,服了?”   裴琰被庄啸抓着衣领禁锢在地上,不停地笑:“哎呦,我,你等我再卧薪尝胆五十年,将来一定打赢你。”   庄啸说:“成,我等着。”   ……   一个人在阳台上坐着,空气极好,能见度很高,远远能望见国家公园内的雪山,雪帽子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酒店房间有人敲门,裴琰一愣,犹豫警惕,不会是狗仔找上门吧……   敲了半晌都不走,敲门的人随后就给他打电话,先生,请您收花。   裴琰开门了。   他收到的是一个相当大的方形盒子,里面竟然是一只用1314朵蓝色白色玫瑰插花做成的“小熊”。   裴琰彻底愣在屋子当间,站着,抱着这么一只蓝玫瑰做成的熊宝宝。熊的胸口吊了一张卡片,说:【我是琰琰熊】。   他然后就给庄啸打电话,对着语音留言信箱大吼,是你干的?抽风了你?什么时候偷偷摸摸订的花花熊我怎么不知道啊!   庄啸在剧组里忙着,过了大约四十分钟才回电:“收到了?我昨天订的。”   裴琰在电话里声调都不对了,莫名地发软:“你干什么啊?”   庄啸淡淡地一笑:“你好像以前说过不喜欢收花?嗯,我送的,喜欢么?”   废话。   啸哥送的,你说你喜欢吗,你喜不喜欢?   “我本来也想送个9999朵,长长久久么,”庄啸又笑了一声,“可是上回有个谁送过你9999朵了!你都跟别人‘长长久久’过了,那我只能送你‘一生一世’了,我不是舍不得花钱啊。”   “你少来啊,甭提那恶心我的事。”裴琰笑着骂。   “没要恶心你,”庄啸说,“就是想重新追你一次,认真追,你别嫌弃。”   “玫瑰就是这一股子甜香,屋里都是香的……嗯,就不是我的风格……我哪是收花的人啊……我这么爷们儿的,我一般都是给别人寄刀片再收刀片的人,花儿啊,我都没见过花儿……”裴琰在房间里原地转悠,嘴里絮絮叨叨,心里已经浪得一塌糊涂,笑得合不拢嘴。   不嫌弃。   以后能一直都这么暖吗。   一直都这么宠我。   ……   庄啸晚上收工再回酒店,玫瑰熊就坐在小饭桌上,散发着一股腻人的甜香,桌上盛着刚出锅的几盘菜。   今天神了,有人开始学做饭了。   而且,就为了做顿饭,还特意换了酒店房间。原来住的是标准大床房,现在换成了带厨房的家庭套间。庄啸回来就发现,屋里系着围裙瞎转悠的那头傻熊,是谁啊?   “睡一晚你就换个房?”庄啸瞅着这位大爷。   “打一枪换一地方儿!”裴琰随即改口,“欸不对,应该说,打一炮换一张床!每天都换新鲜的床睡。”   “也不好,换了个媳妇似的。”庄啸说。   裴琰拎着锅铲子过来了:“你说什么?”   “没有,我这人其实比较恋旧。”庄啸绷住笑,攥住锅铲的把子,凑过去亲他脸一下。   裴琰哪会做饭啊。他老妈徐绮裳就不太会做,就不是在家里研究菜谱的贤惠主妇人设,他就更不会做。一家人出了门都可能耐了,回到家关起门来,过日子就全瞎了。一家子都是享受型的,会吃,会买,不会做。   他白天在酒店闲着忒无聊,憋不住就出门了,一个人去逛超市。   华人聚居的地方,中国店特别多,遍地都是港式茶餐厅、烧腊店、面包房,还有华人超市连锁店。   脑子里扒拉扒拉有限的菜谱,发现没有一个菜是擅长的,凑合能做的就是酱爆鸡丁和锅塌豆腐。   他一边逛一边给庄啸发信息:【豆腐爱吃么?】   庄啸回他:【谁的豆腐?】   裴琰笑着回:【不是谁的豆腐,真的豆腐。我在买菜。】   庄啸:【买什么菜?出去别露相了啊。】   裴琰说:【无所谓不在乎,露相了我就说,我给我啸哥买菜做饭呢,让狗仔来拍吧!】   庄啸说:【那就吃!】   裴琰又问:【你爱吃嫩的还是老的?】   庄啸答:【你随便,挑你爱吃的。】   裴琰说:【咱俩口味不一样,我肯定爱吃老的,你显然爱吃嫩的。】   庄啸简直受不了这样啰嗦的,真他妈烦人:【那你就买老的,你吃豆腐,我吃你。我开工了。】   裴先生完全一番好意,体恤老家伙您体弱身残,下颌骨伤着了,给您做一道软菜,怕硌了您的牙。   过一会儿,裴琰从超市的蔬菜冷藏部转悠到生肉部,又开始唠嗑:【吃鸡么?】   “谁的?你的?”庄啸大约是忍无可忍,用语音发飙了。   “酱爆鸡丁!要不要吃!” 裴琰笑成神经病,也用语音回。   庄啸连磕绊都不打:“我吃口爆鸡汁儿,你的。”   裴琰在超市里就要把自己原地引爆了……   想一步就杀到片场去,把他啸哥绑架了,拖回酒店办了。   他现在知道了,了解了,庄啸以前就是刻意冷淡,不跟任何人发生亲密关系。   庄啸想要跟他亲密的时候,摸爬滚打十几年的老江湖,几句黄腔就可以秒了他……性冷淡都他妈装的。   于是,庄啸回家就看到这一桌热菜。   裴琰从背后抱着人,啃耳朵:“口爆鸡汁晚点儿再上,先吃酱爆鸡丁。”   庄啸很捧场地把什么豆腐什么鸡丁的全部吃光,桌上一扫而空,盘碗都舔净了,夸他做的“好吃”。   “真好吃啊?”裴琰都不信,“我浪费了好多原材料。”   “你干吗了?”庄啸问。   “练手啊!第一遍做得太难吃了,倒掉重做,做到能凑合吃为止。”裴琰诚实地坦白。   “比片场的圆白菜炒面好吃多了,真的。”庄啸说,“片场的炒面盒饭里都没有鸡。”   “饿坏了吧你!”裴琰大笑。   “真饿坏了,”庄啸点头,“饿了二十年,就没吃过一顿这样的饱饭。”   裴琰心里明白,以混不正经的浪笑回应:“二十年没人给你喂这顿鸡啊?成,我喂你,晚上一定喂饱了你啊‘美丽’……”   庄啸从国家公园的纪念品店给裴先生带了小礼物。这是用面粉和糖做成的林间小木屋模型,门楣上写着“HOME”。   家。   家,就是每天收工回来的时候,厨房里亮着一丛暖黄色的光,桌上有一顿热的饭菜,有个妙人儿在饭桌旁等他回来。   每个心思正常的男人,都是这样渴望的吧。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庄啸习惯性地回家就给裴琰带礼物。有些东西就是看见了随手就买,很便宜的,比如风景名胜地的一块冰箱贴,比如一份袖珍手抄本,在里面给裴先生写几句片场的心情随感,写一些当面绝对不会说出来的肉麻话……   床头摆着“玫瑰熊”,还摆着穿羽绒服的“琰琰熊”,室内一片热浪蒸腾。   裴琰无论摆成哪样的姿势,都总能瞅见那两只小熊。小熊一左一右,瞪着眼珠子,注视他后腰上抖动的文身,围观他叫床的样子……   庄啸从后面抱着他,不停吻他,不用说多么肉麻亲密的话,互相用喘息都已经说了………   连续几天收工,庄啸是打铃下班就走,不吃片场的盒饭和三明治加餐,赶回酒店吃小灶。   裴先生的家常菜谱从糖拌西红柿进展到了凉拌豆腐丝,炒鸡蛋进展到了韭菜炒鸡蛋。   “老子每天都有进步的,”裴琰说,“韭菜!”   大概这样吃了三天,晚饭后,庄啸上秤约体重,长回六斤肉。   “不可能吧!”裴琰笑,“知道韭菜是补肾的好东西,吃了能长肉?”   “吃了你三顿晚饭,射出去几亿子孙,然后,长了六斤肉。”庄啸从电子秤上迈下来,也是一脸不可思议。   裴琰被这人挟在臂弯里挠着挠乐了,笑:“不好说你是吃进去多还是射出来的多啊!”   庄啸对着他耳朵说:“原来射精能长肉,今晚再射几趟。”   裴琰附耳说了一句黄的。   说得大约就是,口爆鸡汁最能帮你长肉,你还吃进去我的几亿子孙,怪不得三天贴了六斤的膘!   庄啸冷笑着,拖着他就往洗手间走,抚摸他的头。客厅灯下的影子缠在一起,不想撒手放开对方,洗澡去……   庄啸从片场回家来,每天脸上都带点儿小毛病。   特殊的辫子发型,用了很多染色剂和定型药水,洗头时往下掉了一把头发。   脸的边缘,发际线那一圈,都发红了,有点过敏。   浴室里,庄啸微微地弯下腰,裴琰帮对方洗头,再用大毛巾擦干。   “你就弯不下去了?”裴琰说,“我够不着你,你把脑袋伸过来。”   “累,疼,弯不下去。”庄啸哼了一句。   以前不爱说“累”“疼”俩字,现在经常说了。也像在撒娇。   “你不是拍戏累得吧?”裴琰冷笑,“你昨晚上累得吧?”   “是啊。”庄啸说。   “欸你这个腰,每回坏都坏得特别是时候,”裴琰说,“你想动我的时候,你腰好着呢,从来都不坏,特有劲儿。上回我想动你,你怎么就喊腰疼啊?你这人要脸吗!”   庄啸笑出声。   “什么玩意儿啊!”裴琰笑着,野猫上爪子挠人了。   洗完澡,躺在床上刷个新闻。   美国这边网站上,由媒体和影评家选出了非官方的年度各奖项获奖作品,《醉拳》众望所归被列为年度“最佳动作设计”。裴琰还被点名了,被猛夸一通,话里话外的意思,都认为他要长江后浪推前浪了,正派反派皆宜,可塑性极高,这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   依照影评家的意思,可惜金球奖与奥斯卡都不设置动作设计奖项,明显轻视忽视了这一领域里才华横溢的幕后人员。《醉拳》这样精彩的武打设计和视觉效果,是应当能够得奖的。   庄啸在裴琰脸上抚摸,由衷地夸奖:“我媳妇真棒。”   “啧,听着有点儿变扭,说的是我么?”裴琰哼了一声。   “你在外面还可以继续装着不是我媳妇。”庄啸说。   裴琰以一个舒舒服服的姿势,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到处刷网上是怎么一句一句夸他的。谁不爱听漂亮的褒奖啊?都爱听。《醉拳》在北美上映三周票房相当不错,在冬末初春萧条的季节里,上座率算是很能打的。影片在大陆也即将上映,即便两位华裔主演因为某些缘故,就不在国内,无法参加国内的首映仪式。   宣传方三缄其口,外界还都被蒙在鼓里,只能捕风捉影猜测出一些蛛丝马迹。   裴琰也猜到公司里是谁趁他低潮的时候,背后狠狠捅了一刀,在章总面前献上那份内容详实的八卦通稿,差点就激得章绍池跟他动武过招了。   那份“原罪档案”里,有许多他和庄啸感情生发期间的暧昧细节,甚至偷拍到二人在剧组里举止亲密的照片,这些都发生在《龙战天关》剧组。谁家的策划团队最有可能暗里捅刀,是显然的。公司里各位总监的麾下,互挖墙角互相拆台都司空见惯。一张饼就那么大,把他踹下去让他滚蛋了,对家就能多分几口肉呢……   而庄裴两家的忠实粉丝们,在寒冷的冬日里仍然热烈地谈着恋爱,时不时在网上互相发送粉红色的原子弹,自发地刷一些有爱话题。今天发个同人图,琰宝儿顶着俩犄角骑着小白羊给啸哥送新春贺礼,后天再写个番外小段子之类,啸哥在片场做一碗打卤面给琰琰驱寒送温暖,等等这些。   最艰难的岁月里,粉丝就是一群最可爱的生物,默默坚持着喝彩。即便你这人已经销声匿迹,自我放逐,流落到这个世界的天涯海角,这些人让你相信,她们就会追随你到天涯海角,哪怕你已准备好放弃自己,她们还没有准备放弃你。   庄啸望着裴琰。   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刷手机看电视的人,脸上并没显出多少热烈或喜悦,正在隔着屏幕欣赏别人的风光。   国内湘江卫视的周末综艺档,正在放国产的《Amazing Race》,但嘉宾里没有他俩。他们显然不可能参加了,错过了这季节目,只能眼瞅着那一群人在节目里跑得热闹……   裴先生不应当是这样的,不应当以这样的状态生活。   三天可以。   三个月可以。   三年呢?今后的二十年里,都不应该是以这样的状态生活。他也不准备让琰琰受这种委屈。   徐绮裳打电话过来了,也是担心儿子在这边没人照顾。   “看我现在红光满面,担心什么啊?”裴琰在床上翻个身,对着视频笑道,“娘娘您瞧,儿臣胖了没有?”   徐绮裳说:“胖什么了?我没看出来。”   裴琰笑嘻嘻的:“真的胖啦。”   他又不能说出太过分的,每天晚上被喂进好多蛋白质呢。   徐绮裳回头瞅一眼她老公,呵气又打眼色,让老裴先生过来围观视频。老裴先生就不过来,低着头走开了,出屋了。   徐绮裳转过脸来,小声说:“生——气——呢,不高兴了。”   裴琰问:“跟谁不高兴?气我啊?”   徐绮裳抿嘴:“你觉着呢?”   裴琰耸肩,我反正就这赖样儿。   “闹得挺大个事,总归不是好事吧?”徐绮裳说,“章绍池还专门联系我了,跟我说半天,让我帮忙劝劝你,让你赶紧回来,别耽误拍戏和前途。”   “您怎么说的?”裴琰赶忙问。   徐绮裳哼了一声:“我能说什么?我把他骂了几句!   “当然了,你妈妈我,骂人咱们不能带脏话的,那多不文明啊,我是文明人。我就跟章绍池说,你现在想起让我劝啦,你这人早干吗来着?   “小猴子为什么跑了,跑到美利坚去了,他不是被你伤了心、被你欺负了啊?不是因为他朋友被你逼着赶着逼走了啊?你怎么就会拆人家好事,怎么做这种人?什么毛病?小时候老娘我怎么没瞧出你这种毛病?别人当大老板的挣了钱发了财,都惦记着积德行善、撒钱散财、给自己树碑立庙,怎么就你上赶着的捣乱作妖啊?回头等我在咱们大院门口给您章总也立一座庙,数一数您这些年给我们都干什么好事儿了!”   裴琰趴在床上乐,想象章绍池一脸发青的样子。惹谁你也不能惹徐女士。   “然后呢?”他问。   “然后,反正不敢再找我当说客,怕我跑到他公司说他呗。”徐绮裳说。   在外人面前,是拼命也要维护儿子、维护家人面子的。   徐绮裳语气低下去:“你以后怎么办?……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裴琰说:“走一步算一步呗。”   徐绮裳问:“你现在到底在哪?”   “酒店。”裴琰说,“我啸哥在这里拍戏呢,我住酒店陪他。”   徐绮裳没话讲了。老裴先生这时突然从房间门口冒出来,很想发表重要意见,拿手一指,被徐女士回头“嗤”了一声就给呵斥回去,不准乱讲话。家里谁是定基调的?谁是总指挥?   裴琰一吐舌:“我爸想骂我吧。”   “骂你还不至于,就觉着你傻乎乎的,找对象没带脑子,被人坑了骗了。”徐绮裳不自在地说,“想骂你朋友呢。”   “骂人家干吗?人家又没拐骗我。”裴琰把手机屏幕侧过来,音量调小,庄啸就在房间里,肯定听见了。   庄啸垂眼沉默良久,当然听见了,然后径直走过来。   裴琰扣住屏幕,庄啸一把拿过了手机,把屏幕摆正在床头柜上,看着徐女士。   徐绮裳立时就坐端正了,两手都摆成要上台的姿态,严阵以待。   庄啸就说:“阿姨您好,我是庄啸,让您担心了,真的很对不起您,这次真的是我的错。”   裴琰尴尬得在旁边不停扒拉胳膊,哎呀,什么啊,不说了不说了。   庄啸然后说:“上次失约没有陪您二老吃饭,上次就是我的错,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方式说话‘见面’。这次仍然是我的责任,我现在想清楚了,我跟琰琰道歉了,请求他原谅我,也希望您能原谅。”   “啊,哦……”徐绮裳哼了两声。小子,事后道歉挺利落,嘴挺甜的。跟你说啊,老娘活大把年纪,见过的嘴巴甜的绣花枕头也多了。   “我家宝贝乐意,我能说什么啊。”徐绮裳委婉地一笑,“琰琰就是冲动孩子气不懂事,你帮我照顾他。”   “我知道。玩儿命拍戏,努力挣钱,我会好好照顾琰琰。”庄啸说。   “成,你可跟我保证了啊。”徐绮裳说,“话先不要说那么满,说太多了不容易做到,看你以后行动呗……我都把章绍池给骂了,我还不敢骂你啊?”   裴琰捂脸栽到床上,啊——   “我明白。”庄啸点头,“我知道琰琰他很好,很好,我也不想让您觉着,或者让他自己将来觉着,跟我在一起,生活就不如从前了。他从前是让很多人宠着的少爷,现在跟我在一起了,我还让他当个少爷。他从前已经很红了,有那么多人喜欢他,跟我在一起,我还让他红,还是希望他能继续自己的事业别耽误了,还能有很多人仍然喜欢他……   “等我拍完这一段,剧组就要去内地拍摄后半部分,我就带琰琰回去。我会陪他留在国内,您两位都放心吧。”   庄啸讲完这许多话,裴琰都沉默了,半天没说话。   “啊,哦……”徐绮裳挑眉,也是一愣,“你们俩一起回来啊?那……那就太好了。哎呀,那个什么,你们俩那个大床垫,让我和你叔叔我们给、给睡了,真不好意思啊你说这事……不然你们再新买一套床垫?我给你们掏钱买,这点小事帮你们办了绝对没问题!”   庄啸极力绷住脸,瞟裴先生,呵。   裴琰用“琰琰熊”挡住自己的脸,实在做不出严肃端庄的表情,就这个表情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相当于重逢后插播个“番外”,纯糖,后面继续。 第六十八章 协议   半个月后,庄啸和裴琰先后回国。   所谓的先后,就是前后只差一天,庄啸乘坐头天的航班,裴琰就坐第二天的航班,掩人耳目的方式都如此草率,也不那么在乎。   就只分开了一天,都觉着难熬,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人陪着,每晚被窝里有人焐着。裴琰一人霸占了庄啸在尔湾的整栋房子,手里握有对方家中所有的钥匙,在“咱家”里就是想干什么干什么,想怎么造腾就怎么造。   他反而没兴趣四处突击侦查,什么都懒得看。这时才真心领悟,房子再大再豪没意义的,家的意义,就是屋檐下有个人陪伴相守。   庄啸是以剧组回国拍摄外景为缘由,顺理成章回来拍戏,在外人眼里,也看不出这人曾经被逼出走过。   而裴琰,是以出国治病疗养康复为由,也回来了。   具体治什么病,就由着经纪公司这一张嘴了,总之留有余地,没直接揭他“为爱私奔”的大黑点。公司方面声称,裴少侠当初拍摄《醉拳》期间,就罹患脑炎重病,一直没能彻底痊愈,拍摄《龙战天关》期间又在气候寒凉的草原上挨了冻,隐疾加重,因此需要一段时间休养,出国治病去了。   至于这毛病为什么就不能在国内老实歇着,为什么一定要去美国加州看病,八卦论坛上就众说纷纭了。脑炎说得就跟脑癌似的严重,然而一转眼,这人又生龙活虎地蹦回来了。   有人说,南加州……谁在南加州啊?   不是庄啸住在南加州吗?不会那么巧吧。   立刻就有两家粉丝纷纷出来反驳流言,阿啸最近一直都在拍戏,连拍两部电影就没闲着,一直都在剧组里开工,裴琰就没在剧组出现过,别乱传闲话。   CP粉也站出来说,我们就是粉角色,吃角色CP的粮,不要随便KY现实真人好吗?琰琰和啸哥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意淫CP也请不要影响他们正常生活,把琰宝和啸哥都抱走才不跟你们约!   还有人说,吃真人CP怎么了,他俩本来就很配,你们谁能找出一个比琰琰更配阿啸的,或者比阿啸更配琰琰的人?   找不出了。   ……   裴琰原本应当在年初进组拍摄的那部玄幻剧,他爽约没有进组,剧组在开拍时只能临阵被迫换人,十分狼狈。   换谁了呢?   这事是由章绍池做主暗中调配,把替补的换上去了,就是从杜总杜名军被窝里爬出来的那位当红小生,外号叫“桃子龙”的。   杜名军本来要跟章总炸的,茄子菊花都饱受摧残折磨,家里还毁了一件名贵古董花瓶,憋了一肚子恶气。结果章绍池轻描淡写来了一句,这里有一部豪华配置的大剧,很好的机会,你小情儿原来就跟我求过,想上都没能上,现在机会给他了。名军,你也消消火吧,退一步海阔天空。   杜名军不悦:“你让我退一步,这是让老子鸡飞蛋打让他们海阔天空!我那花瓶买来还花了五千万呢。”   “算了吧,”章绍池冷冷一笑,“就你那碎成渣子的红漆大花瓶,你跟拍卖公司私下玩儿自导自演,炒高价格一进一出洗净了五千万,过几天你再拿到银行去还能抵押融资三千万,就你点儿破事我不知道?……那破玩意儿能值五十万么?”   杜总立时不吭声了,瞪着章绍池呼呼地喘气。   “好了,甭跟我较劲,”章绍池话锋一转,“这次算我卖你个人情,帮你小情儿了,名军。”   杜名军扮病娇似的横卧在床上:“哼,人情个屁。老章,你养的家猫跑了,彻底成了一只野猫,这么些年白养了吧?演员凑不齐剧组里乱成一团,影响你公司声誉了,你才把这廉价人情卖给我。”   章绍池说:“一家人么,肥水不流外人田,剧组配置很强,你小情儿这回没准儿能大红大紫。”   “呦,咱俩是一家人我怎么不知道?”杜名军冷不丁地露出哀怨气,“老章,你这人就是别扭,假模假式还跟我玩儿清高?当初二十年前,你要是答应我,咱俩人才是门当户对情谊深远,咱俩多合适啊,老子能遭这份罪?”   章绍池起身就走:“别放屁了。”   杜名军趴在床上:“老子说得不对?……老章你给我回来。”   章绍池已经走到楼道,回头骂了一句:“菊花烂了,放出来的屁都他妈不是味儿了。”   ……   庄啸出现在首都机场时,再次受到山呼海啸的接机待遇。   庄啸原本打算低调行事悄悄回来,裴琰跟他说的,你为什么悄悄回去?咱们理亏么,心虚么?回去就大张旗鼓地造势,让外界和粉丝都知道你回国拍戏,要回大陆发展了,看谁敢明目张胆动你啊?   一切明着来,才不会给对方使阴招的机会。   机场摆开声势浩大的欢迎仗势,经纪公司联合官方影迷会,举了许多灯牌,夹道欢迎。庄啸从通道一出来,就被塞了一堆咖啡杯,他自己都笑了。   如今这事也成了个段子,但凡找庄啸签名,不能用笔记本或者卡片之类,那都属于没眼色不懂规矩的野生饭行为。懂规矩的粉丝从背包里一掏,就掏出各种材质的咖啡杯,请庄Sir往杯子上签名。   庄啸表情和心情都不错,低头笑着,为一个一个杯子签名。签不完了,面前递过来的全是杯子。   网络直播画面喷射着桃心和粉红泡泡,都是庄啸不作声埋头不停签名的样子。他仍然受欢迎着。   对于一个演员,明星,最重要的就是你一直都有作品。网上那些八卦新闻,无论炒作还是黑料,什么“父子不和上演家庭动作片”,什么“老酒鬼浴袍出街落魄潦倒”,过后其实都是过眼云烟,过几天大家就淡忘了。事后偶然被提及,也被大多数观众嗤之以鼻,观众最在意的,永远是你演绎的作品和一个个经典角色。   所以,庄啸不会被人遗忘,他一直都有作品。他作为反派大Boss主演的好莱坞大片《醉拳》就在春节档期上映,虽然排片率不如总局在新年拿出来驱鬼镇宅的主旋律片子,但庄裴CP足够吸引年轻人的上座率,翻拍港片又勾起中年观众的怀旧情结,因此连续两周都是票房日冠军和周冠军,回本赚钱是没问题了。   待到暑期,《龙战天关》就要制作完成,排挡上映。再然后,就是他主演的文艺片和魔幻大片,都会陆续面世,一部接一部占据观众的视野,他也就一直都拥有人气热度。炒作都是浮云,演员原本就不需要炒作。   有眼尖的粉丝发现了,在直播间爆出弹幕,出了什么事,啸哥刮胡子了。   许多人惊呼,真的没胡子了,之前怎么没有发现呢,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原来是把胡子剃干净了。   新电影要求换形象?还是经纪公司改换包装模式?或者这人就是随心所欲就想换个造型?   或者……谈恋爱了。   直播屏幕上都在疯狂刷屏,有生之年遇见时光倒流,快来围观十八岁的阿啸,真的很帅啊……   第二天,裴琰回国了,同样是大摇大摆地走下飞机廊桥,出现在机场包围圈中。   娱记的镜头一路追拍病愈归来的这位“场星”,发现裴少侠好像也换造型了。   裴琰穿了一件蓝色半长款羽绒服,像披了一件大号的羽绒麻袋,下身是裹腿的铅笔牛仔裤和NB运动鞋,一脸“妖娆”地就从通道里溜达出来。这人还迷迷糊糊的,好像不认识路了,横着就一头扎进粉丝集团大军中,发现情况不好,竟然捂嘴笑着调头想跑,来不及了,陷入接机人群的汪洋大海……   裴琰被揪着合影,混乱中羽绒服快要扯成只剩下里外的两层布,中间的鸭绒都跑飞了,像被人拔了毛。   他迈开长腿撒丫子逃窜,一路跑一路狂笑,心情好得遮掩不住,许多白色的鸭绒飘荡在他身后……   他被团队接走,中途瞟到机场的纪念品店,停住脚步,执意进去看看。   庄啸有随手买礼物的习惯,尤其每到一个地方,到一个机场,一定给他带伴手礼。   裴琰进店,四下寻么有什么好玩儿的东西。   他一眼看中货架上的狮子毛绒玩具,模样极其幼稚可爱。他一把抓起一只小狮子。   强尼吴在他背后轻声一咳:“标签上写,三岁以上。”   裴琰翻了一下眼皮:“对,我三岁以上。”   强尼吴说:“给小孩子玩的啦。”   裴琰哼道:“它也没写十岁以下……我买了送人的。”   强尼吴在他耳根子上唠叨:“店外就有记者盯着,你说他们知不知道庄先森是狮子座的,百科资料上都写着了!”   裴琰:“猜得到么?”   强尼吴:“废话啦,傻子都猜得到。”   裴琰迅速把小狮子塞到老干爹怀里:“你去买,去帮我结账,就说是你要买的……给我包装好看点儿,我要送人的。”   当晚,狗仔得到临时线报,说庄啸出现在三里屯一家湖南菜小馆。   那家馆子也是圈内明星开的店,号称京城最好吃的湘菜,其实确切来讲,应当是京城最贵的湘菜,好吃不好吃就另说了。菜品都经过改良,店内装潢考究,都是小号包间。   两位大侠就悄悄在湘菜小馆里开了个包间,吃顿饭一解相思。这顿计划好的饭局,推迟了这么久,才终于履行了约定。   一口气点了六个热菜,剁椒鱼头,腊味合蒸,香酥鸭,农家小炒肉……俩人口味相近,点什么都是对方最爱吃的。   席间都从背包里掏出小礼物。   “猜我的?”裴琰说。   “猜不出来,你能送什么?”庄啸说,“送给我用的,那就避孕套吧?”   裴琰大笑:“什么玩意儿,我也很浪漫的!”   过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大怒:“避孕套就是你用的?我就不能用了?”   庄啸说:“你专用的,那就润滑剂么。”   裴琰朝庄啸扔筷子了,现在轮到他快要受不了眼前这人毫无顾忌、原形毕露。   两人就把包装好的萌萌的礼物,从桌子下面递给对方。   裴琰一摸:“啊——软的,毛茸茸的?不是果冻润滑剂啊。”   庄啸的手在桌下一摸:“头发?……你又没头发,这是谁的头发。”   两人把东西拿出来一看,爆出一阵笑。   庄啸拿到发型炸毛的狮子宝宝,裴琰拿到毛茸茸软绵绵的小白羊。   品牌标签都一样的,俩人根本就是在机场同一家店里买的。   小狮子脖子上的标牌写着:【美丽】。   庄啸瞅着裴琰:“谁美丽啊?”   “它啊!”裴琰笑说,“它名字就叫‘美丽’啊。”   裴琰然后就在小白羊的标签上写上【英俊】,亮给对方:“介绍一下哈,这位是‘美丽’的男朋友‘英俊’,般配么?呵呵,多配啊。”   庄啸不回应他,默默地把“美丽”收进背包里养着。   狗仔进店了,却不熟悉店内环境和路径,在大堂里鬼鬼祟祟寻么了一遍,没找到庄啸。   过一会儿庄啸从楼上下来,去前台找老板和经理问候、闲聊,无视狗仔的存在,随他们把镜头遮掩在菜单后面不停地偷拍。   一桌女孩子猛地抬头,发现了庄啸,捂脸惊呼,又请他签名,喊“没杯子快找个杯子来啊”……   庄啸故意在大堂磨蹭,签完名还跟粉丝聊了几句,最后走正门大大方方离开,驾车回家。   过后,经理跟那一桌女孩说,啸哥给你们都结过账了,不用再结了。   等到狗仔反应过来,追到楼上包间,人早就跑了,什么证据也没抓到。   另一位少侠是会飞檐走壁的,从二楼哪个通道翻楼梯就下去了,手里还拎着几盒打包的夜宵外卖,走后门跑掉了。   ……   随后,庄啸就跟随魔幻大片的剧组,去了外地的影视基地。   裴琰错过了原本计划内的电视剧,档期排在之后的项目,就是《血影浪子》。   这是嘉煌大投资大制作的片子。   他若还想演这个片子,就不能无视他的老板。再者,如果想要接演肥查的新电影,再赴好莱坞拍片,也不可能绕开经纪公司自行其是……   局里召集几位影视公司的老总,开了个座谈会。这项会议作为每年年初的例行公事,大家坐到一起,互相谈谈本年度的文化构想、发展计划,领导再给解释一轮新政策,强调不得踩线的禁区,定一定主旋律的调子。   章绍池穿得严肃规矩,从大楼里出来时,与领导和几位同行握手道别,微微一颔首。   转过脸来步下楼梯,他这脸色就跟下坡的梯子一样,一眼就出溜到最底下那层台阶了……   影视剧确实越来越不好拍了,这份钱越来越不好赚。限制题材,严格审核内容,动不动就拍完了扣下不准上映,再一步步限制大牌明星片酬,严格地审核制作成本、管控投资……留给生意人依靠拍电影赚些快钱从中渔利的空间,也就越来越小了……   想要多赚钱么,就得拼命压缩制作成本;压缩制作成本,就要控制演员片酬份额。然而,演员都被压价了,这就等于直接剥削经纪公司的利润,这一块赚得就少了啊。“嘉煌兄弟”这个在影视制造业与娱乐经纪业两个圈子都无限膨胀的巨无霸战舰,终于有一天触到了自身发展的悖论,赚钱的思路都成了一套矛盾体系,简直是在自己打压自己,砍自身的手脚,捅自己的菊花,这滋味儿可真难受啊!   巨无霸战舰,在充满浮冰的大洋里七拐八绕,这条路也快走到头了。   章绍池冷着脸,一把拽开车门坐进去,脑子里被很多事压得沉甸甸的,坐进去才发现,裴琰就坐在后座上等他呢。   司机很有眼色地下车了,站在风里抽烟。   “有事说事吧,要干吗?”章绍池脱掉外套,掷到前座上,也不看人。   “二舅舅。”裴琰招呼。   “谁是你二舅舅?!”章绍池冷笑,心想这小猴子脸皮是真厚,能伸能屈也能演,真是个混娱乐圈的一流人才。   “知道这次给您添麻烦了嘛,我就是过来向您表个态。”裴琰低着头说。   “表什么态?要跟老子解约是吗?”章绍池目视前方,胸口微微起伏。   当初签了七年的艺人经纪约,还有四年多才到期,想解约就是打官司谈赔偿金呗。   可是,谁真想要撕破脸打官司?对双方而言都是灾难。更何况彼此还是自家人,亲戚啊,翻脸就是让一众竞争对手看你们一家子的笑话。   这艘巨无霸战舰成立之初,还是一间小公司,之所起起名“嘉煌兄弟”,创业者就是章绍池和他大院里的“干哥哥”,也就是裴琰的大舅舅。最开始时章绍池还不是大老板,是副总,之后很快就全面接管了影视方面业务,履行董事长的职务。   所以,公司怎么可能跟裴小光头打合约官司?   被气死了也惹不起这号祖宗。   “所以,你想怎么着?”章绍池说。   “我想单飞,成立个工作室。”裴琰说。   章绍池抬眼盯着裴琰,眼光非常狠,早就知道。   才过去几年工夫,翅膀硬了,急不可耐就要飞出笼子。   “挤兑我,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章绍池说,“够狠的。”   嘉煌面临拆分和业务重组,已经不止一位大牌艺人在筹谋脱离经纪公司,自组工作室自产自营自销,不让嘉煌分这块肉了。   表面上风平浪静,水面下已有层层波澜,早晚都要翻江倒海。   “没有,我不趁火打劫,我没有要跟您分手。”裴琰认真地说,“我就是要成立个工作室,不是为我自己,是为我啸哥。他回国发展,不能无依无靠的,总要背靠一棵大树才好乘凉,才不会被人欺负。我成立工作室就是要签他。”   章绍池没想到竟是这样的。   “你要签他?”章绍池连忙问,“那你自己呢?”   “对啊,我签庄啸。”裴琰说,“章总,您可以继续签我。”   “我开个工作室,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让阿啸在北京能有立足之地,有个归属,而且我的工作室有章总您这棵大树庇荫,有您罩着我,我做事儿也方便。”裴琰筹谋已久,一笑。   “呵,想得可真美。你靠着老子这棵大树,但是不给老子‘名分’?”章绍池表达不满和不悦。   “您还要名分干吗,您有好处不就得了!”裴琰一翻眼皮,“名义上咱们和平解约,您大大方方放我单飞,还落个好名声。私底下,我照旧给您打工,继续给您交过桥费,一直到合约期满。这样,算是对得起您带我进圈栽培我的恩德,您看成吗?……我还按五五分成给您交钱,我谈到一千万片酬给您交五百万,够不够?”   章绍池突然明白了裴琰的真实意图。   小猴子其实吃亏了。   折腾半天,竟然不是为自己。   按照合约上条款,新人签约头两年是五五分成,第三年起就是六四开,再往后就是七三开了,裴琰是主动降了收入,自己只拿五分利。   沉默很久,章绍池说:“你就是为了庄啸?做这么大的牺牲。”   裴琰轻松一笑:“咳——这还算牺牲,不就少赚几年钱么。对您而言这样是牺牲,我不觉着是牺牲。多少钱能买得来庄啸他喜欢我!”   章绍池语塞。   这人在沉思中低声说:“老子以前小看你了,小猴子,做到这份上,真是有情有义啊。”   “当然。”裴琰舔过嘴唇,一笑,“有情才能有义。阿啸愿意为我留在国内,陪着我,他才是做了最大牺牲,他背了多少压力,我为他少收点儿钱算什么?……钱他妈算个屁啊。”   “没钱你算个屁,没钱你什么都不是。”章绍池冷冷地道。   裴琰毫不犹豫地反驳:“二舅舅,您比我有钱,您多有钱啊。有钱了您每天开心么,幸福么?每天在冷被窝里您就守着一堆钱,您就跟钱睡觉呗,看着一堆红色钞票就能幻想出高潮的感觉!……   “我有我啸哥疼我,他说他爱我,爱我一生一世,您有么?那些争先恐后爬您床上的小妖精们,您不然问问他们都怎么想的,有人是真的爱你、喜欢你、看中你么,在被窝里一个个儿的都是国际级影帝影后呢。”   裴琰说得差不多了,也别把大马猴给骂急了。   他跟章绍池说定了工作室的大致构想框架,又代他父母,尤其代表徐绮裳女士,问候章家老太爷,一桩大事大功告成了,下车走人。   章绍池映在车窗上的侧脸是铁灰色的,与身上羊绒大衣的颜色一致。   手指有些抖,很想揍人,但没有揍小猴子,而是从大衣兜里掏出烟来。   掏出烟但没有火,章绍池冲他司机莫名吼了一句,你就不知道在车里放个打火机吗!   ……   当晚,章总在嘉煌大楼的俱乐部里喝酒。   在章总的做主力捧之下有幸出演了玄幻大剧的那位男主,绰号叫“桃子龙”的,这晚也跑来俱乐部,见着章总就双眼发亮,主动过来问候,聊天,倒酒陪酒……   公司里有人瞅见了,那男演员当晚与老板一起离开,殷勤地送章总回家。   至于后续的事,都是风言风语小道八卦了。   章总别墅的主卧大床,也没有被谁踩塌了或者挤塌掉,其实很少有人能进得去那间屋的门槛。“桃子龙”根本就没能上楼进屋,就在一楼,客厅旁边的洗手间,被章绍池一巴掌摁在了地上……   既然来卖的,要怎么卖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让跪就得跪,让舔就乖乖舔。老板要往他嘴里开炮,他就得把赏赐的精华汁液一滴不剩都吞下去。   章绍池就按着对方的头问,喜欢我吗,看中我吗!疼啊?疼你也给我演出来你爽你舒服你一点儿都不疼!你不是演员吗你没演技吗!   据小道八卦说,“桃子龙”第二天就进肠道科了。当然,对外说是去医院“割痔疮”,可能是肛裂了。   下跪也有风险,地板是很硬的,菊花也是脆弱的、会疼的。   然而,想要不跪,直挺挺地立着,又要有足够的勇气傲霜斗雪,哪条路能让你混得容易呢?   …… 第六十九章 征途   年后不久,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人心也都开始活泛。   一开春,圈内就经历了一些公司组合以及人事关系上的震动。嘉煌撤出了与百鬼星合作的音乐及时尚传媒这两块的投资,其实就是章总打算逐渐跟杜名军的集团拆分开,不再跟着杜总搞网络音乐和模特经纪了,各做各的一摊。   把饼子摊得小一点,别太贪婪,反而能更加集中有限的精力。   再之后,嘉煌在娱乐圈占据半壁江山的艺人经纪王国,在这冰融雪消、春暖花开的季节里,也逐渐暴露出细小的裂缝,如铁板一块的王国,开始缓慢的分裂了……   一两个一线艺人开始组建工作室,其他人见利起意,自然也要蠢蠢欲动。   让挺多人意外的是,最先跟嘉煌解约跑了的,是公司里德高望重的几位老人儿,其中就包括从前跟庄啸不太对付的那位老牌影帝,合约期满之后,干脆利落地找章绍池说拜拜了,头也不回就跑了,没有丝毫留恋。   公司里传闻,裴小光头可能也要跑路,章总待裴琰可是不薄啊,这时候走人,无异于给章总背后再捅一刀,有点儿忘恩负义了。   好莱坞导演的新片子再次联系过裴琰,谈好了一个价钱数目。   对于一位二十多岁的功夫圈新星,价钱给得相当不错,比裴琰上次赴美的身价高了五倍。   裴琰转眼就把合同数目给章绍池看了。   就这个数,是我现在能挣到的身价,二舅舅,好处我分你一半。   在这个时候给章总雪中送炭,具有明确的讨好意味,就是要做利益交换的。   章绍池一定无奈而心凉,孩子大了不由娘啊,那时说:“你小子忒么就,这么想要‘自立门户’?……就不愿再跟着我了。”   裴琰点头:“是,您就让我自立门户吧,咱们两家也做个阴阳合同,阳面上您和我解约,阴面上咱们再签另一份合同,我给您交足了‘保护费’,您罩着我和阿啸,别让我俩在外边吃亏被人欺负了……别人要是欺负到我,您老也跟着没面子啊!”   ……   章绍池有时坐在自家别墅的露台上喝个小酒,一个人儿,眼前晃过形形色色许多人的影子,还有很多没穿衣服的,在他面前千娇百媚地扭过的,以各种姿势……那些人的面孔都很淡漠,操完了过眼就记不住了,没一个能留在他心里。   当然,他恐怕也进不到别人心里,都是彼此的过客。   突然之间有点羡慕那只小猴子。羡慕又嫉妒……   裴琰曾经跟他说:“我用我的不自由,换庄啸的自由,我觉得特别值。”   小猴子能说出这话,是真的有人宠着、爱着了,比以前成熟多了,还整天他妈的跑到老子面前无耻地秀恩爱……章绍池把一截烟屁股拍进烟灰缸,最近已经开始喝闷酒、抽闷烟了。   他把浴袍扒开,甩到池子边上,露出一身腱子肉。   赤条条着纵身一跃,跃进泳池,在二十米的小池子里足足游了二十多圈才消掉一身火气,终于作罢。   ……   清晨,距离帝都一千多公里的地方,东北某边防部队训练基地。指导员站在台子上,举起手中的发令枪。   “各就各位——准备——准备跳了哈?   “你们几个干哈呢这是?跳不跳?不敢跳?!”   已经开春,冰河解冻,江面上仍然冒着一层白气。水汽逼上岸来,一阵凉飕飕的。岸边站着一排准备下水的新兵,活像一群刚被拔了毛的鸭子,皮儿都是红的,待会儿进了这条江,马上就要变成硬邦邦的冻鸭子。   周围有三台摄像机,从不同位置和角度架着,拍摄这群“新兵”在寒风中哆哆嗦嗦一脸生无可恋的蠢样。   这是最新上档的综艺,叫作《野战新兵》,就是集合了一群演员、明星,把他们拉到深山老林,去到戍边部队军营里,体验艰苦环境,进行军事训练,发扬年轻人爱国主义精神,弘扬新时代的主旋律。   这样一档很艰苦、很玩儿命的节目,还请来不少明星,有老戏骨,也有小鲜肉,还有年轻力壮的中生代,站出来扛大旗的。   庄啸接了这档综艺。   没什么特别原因,就是给钱多,他就是来赚钱养家的,而且节目不是插科打诨的胡闹,比较热血和正能量。节目组砸出高额出场费,一定要请到庄啸。毕竟,在不同类型演员里,庄啸也算是个特色,好像就应该参加这类节目。   “还银幕大侠?大侠你不敢跳?!”   导演估摸也事先跟指导员、班长们都沟通过。指导员时不时从身后来一句调侃,然后面色严厉吼道:“你,对,就你,你先下!他们一个一个跟着你!预备——”   新兵入伍头一天,就要经受部队的残酷磨炼,所有人吃了一记下马威,就在大约8度的气温中,跳江野泳。这就是真正的新兵训练课的必修内容,也不算欺负这群明星。   庄啸把野战训练服全都扒了,头发在脑后绑好避免碍事,呼出几口白气,最终把仅剩的军绿色T恤衫也扒掉了,身上只有一条泳裤。   他也没有太磨叽,可不想被指导员踹他屁股把他踹下去,太丢脸了,赶鸭子上架已经被人赶到江边,那就跳吧。   庄啸第一个跳了,冰凉的水没顶之际就是疯狂的哆嗦——太他妈冷了。   咬牙忍了。拼命往前游,游起来还能暖和点儿,不然肌肉很快就会僵硬抽筋。   其他的冻鸭子,一个接一个硬着头皮跳了,“扑通扑通”地下水,其中就有邢瑢小哥。   邢瑢跳下去之后,差点儿没直接再从水面蹦出来,冷得他都快要能飞了,他这只冻鸭子想要张开翅膀再飞回去!掉在冰水里无路可退了,他只能盯住前面那熟悉的身影,盯住庄啸的后脑勺,拼命地往前游……   游泳其实大家都会,只是从未在这天寒地冻的季节里,在江里游泳。   所有人都很冷,游也游不快,姿势难看得像在垂死挣扎,非常可笑。   邢瑢在水里就想乐,一张嘴就喝了一口冷水,但还是特别想乐。真是自杀式的抽风,蠢死了,自己竟然接了这档节目哈哈哈……   这是他自己做主接下的综艺,经纪人团队死命拦着让他不要来。瑢瑢,这节目太难了不适合你,你上去就是丢脸出洋相,毁你鲜鲜嫩嫩的人设啊!还不如接个轻松省事的,打扮漂漂亮亮得上了镜头就装小可爱卖萌,那才适合你。   邢瑢自己坚持要来,说,我多大年纪了还卡哇伊卖萌?我都快三十岁了。改一改观众心目中的人设形象吧现在还来得及,正好就从这个节目开始努力。   庄啸想跟身后的邢瑢喊,快闭嘴别他妈傻笑了,自己一张嘴也喝了一口冰水。他要胃疼了。   江面上一段艰苦卓绝的缠斗之后,大约八百米的一个来回,庄啸坚持游回来了。   他肩膀和手臂冻得通红,眼神发直,从水里爬出来,上岸。摄像机就在头顶拍他的面部大特写,他完全不想说话,面部冻成一副没表情的塑胶膜,双手不太灵活,僵硬着穿自己的衣服。   邢瑢是紧跟着他游回来的,这一点相当出乎庄啸的意料。   也不敢说轻视了对方,但庄啸没想到瑢瑢会来这个节目,而且咬着牙还要完成项目。   有完不成项目的明星,根本游不回八百米的,抱着救生圈在江里扯脖子大喊“救命啊救救我啊”,把军事训练当成纯综艺了,还在水里扑腾撒风抢镜头呢。   也有一位小花演员,从一开始站在岸边就先哭了,哭唧唧的蹲着就不起来,跟小班长抱大腿撒娇。女生只需要游两百米,那小花死活就是不跳,现在被指导员罚去泥地里做俯卧撑了……   邢瑢到岸边了,从水里露出一颗头在抖,嘴唇都紫了。   庄啸回头,伸手去拉对方一把。   十分严厉的指导员就在他身后五步外盯着,吼:“干什么呢你们俩?上了战场了打仗了你还拉拉扯扯管后面的人?!”   小班长在旁边低声提醒:“别拉后面的,快走了。”   庄啸收回手,低头快速穿上训练服,然后扛起他的背包和装备。   邢瑢自己抖索着爬上岸,站在泥里穿衣服,头发像鸟窝,身上脸上沾一堆泥。然后,也一声不吭地扛起自己的行李背包,继续前进冲刺啦——   第一天的训练课,就折了半数以上的明星。   大部分人都以各种原因和理由垮在半道上,这在战场上就是阵亡或者被俘的下场,只有少数几位艰难完成了堪比铁人三项的征程。到终点时背包散得七零八落,累得快把胃吐出来,直接瘫在泥里,受到了英雄归来般的欢呼……   没有完成新兵铁人三项的那些人,都被罚去刷厨房扫厕所了,而胜利完成任务的站成一排,接受领导检阅。   所谓英雄受到的“礼遇”还没完,气还没喘一口,指导员从他们一排人面前走过,一个一个审查。   在邢瑢面前停住,说,部队里新兵能这样子吗?你染发,还戴耳钉?   在庄啸面前再次停住,说,既然进了军营,作为一名军人,应该留什么发型你自己说?   邢瑢老老实实地低声道:“我染回去,耳钉不会戴了。”   指导员看着他:“怎么说话?”   邢瑢把胶鞋后跟“啪”得一磕,身体绷得笔直,大声回答:“到!明白了!”   指导员一摆头:“现在去。”   邢瑢:“是!”   指导员:“现在!!”   现在?邢瑢一愣,啊,现在,“是!”随即右转弯一路小跑,弄他的头发去了。   指导员站到庄啸面前:“你,怎么着?”   庄啸垂着眼:“头发,留了二十年了。”   指导员说:“前二十年你当兵了吗?在部队吗?你现在呢?”   庄啸说:“嗯,以前没当过兵,但是,确实留好多年了,没换过发型。”   左右的队友都在低头忍笑,指导员没准儿自己也在狂憋心情,还要维持不苟言笑的严厉面目。训练就要来真的,严格要求,不管你是哪一路明星抬着进来的。   指导员摘下军帽,秀一下头型:“剪了,剃短,剃成我这样,不然拉着你的行李走人。”   庄啸:“……”   庄啸说:“剃成您这样,确实不是我一人儿的事,我先问问家里人意见。”   指导员莫名:“问什么家里人?!”   庄啸正儿八经地说:“问问我媳妇意见,他不同意呢?”   左右那几位实在绷不住,“噗”得笑场,把口水射出一丈远。   庄啸又没结婚,哪有媳妇?就是逗乐瞎扯呢吧,为了节目娱乐效果。   一群人都趴地上了,集体挨罚,每人二十个俯卧撑,庄啸被罚了五十个……   这就是部队兵营的集体生活,庄啸从未有过的人生经历。   意志的磨炼是在许多层面上,不是简单的出去游个八百米、跑个一千五,就能真正过了这一关。   这么些年在外面做闲散山人习惯了,想干吗就干吗,没人管教你的生活方式,更别提留什么发型、做什么文身、戴不戴耳钉,人生多么自在……现在选择了这条路,对身边人承诺过“一直陪伴”“不再离开”,也没路再回头了,就要一直走下去……   留了二十年的头发,是该一刀两断了。   每晚半小时自由活动时间,准许他们拿回自己手机,打个电话跟家人联系。平时训练吃饭睡觉时都不准玩儿手机。   庄啸蹲在厕所隔间的马桶盖上,只敢打字:【英俊,跟你请示个意见。】   裴琰就在这个固定时间等他,秒回:【你还请示我?】   裴英俊迫不及待就发视频邀请过来了,庄啸摁掉了邀请,继续打字:【部队里要求短发,必须是寸头,就剪了。】   裴琰那边就没有进入状况:【剪什么?剪你哪儿了啊!】   还能剪哪儿?   庄啸说:【请示已经晚了,但为了表示我对你的尊重,马后炮沟通一下,你下次见我有个心理准备。】   裴琰隔了半分钟才回:【剪了?你的头发!!!】   庄啸赶忙说:【对你的精神打击很严重么?对不起啊。】   火药桶那边已经炸了……   视频邀请在屏幕上连续轰炸,庄啸被迫接受视频,把屏幕缓慢地移动角度,从厕所天花板到隔间门板,再到马桶,最后对正自己的脸。   全都剃掉了,而且剃得十分彻底。   巴掌大的手机屏幕上,就是一张军人硬汉的脸,几乎认不出来了。   庄啸就在军营理发室里剃的头。这种剪发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粗暴地一阵操作之后,再用推子把左右和后面全部推掉,推成很短的板寸。   一把头发算什么,一剪子下去就没了。不适当的纠结留恋,也属于陈年累积的心理障碍。   裴琰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趴在被窝里笑。   庄啸一直打“嘘”的手势:“小点儿声,你声太大,你再这样我把你静音了。”   裴琰大笑:“当兵特训一个半月,这个军营太牛了,愣是给老子换了个人!”   庄啸说:“如果不愿剪发就让我卷铺盖直接滚蛋,先导宣传片里你瞅见的一个小孩儿,后来第二期就没有他了,说是档期不合中途退出,其实是不想剪发不能卸妆,卸妆不敢上镜,就摞挑子不演了……我不想给你丢脸,你也不希望我就滚回来吧。”   “当然不能滚回来,”裴琰正色道,“你不丢脸,你这样特别、特别帅。”   庄啸说:“是么,还成?不难看?”   裴琰兴致勃勃地左右端详,还要求庄啸给他看后脑勺:“帅毙了,特帅,绝对不难看。”   庄啸说:“成,还怕你看不习惯,下回对着我硬不起来了。”   “能硬,”裴琰一笑,“你这么美……”   庄啸放心了,对着屏幕左右摆了摆头。鬓角削得露出青皮了,下巴也刮得干净,整个人很利落,颓气一扫而光。   “你真好看,看得我JB都动了……”裴琰用口型轻声说,“感觉就是给我换了一人儿,换了个男朋友似的,新鲜,刺激,我喜欢,特想操。”   庄啸哼了一声:“别惹我。”   裴琰说:“不然我冷不丁留个长头发,让你也新鲜刺激一下?”   庄啸拒绝:“你别换,我不喜欢新鲜刺激。”   裴琰呵着气说:“想操我么……你的‘小美丽’动了没有?”   庄啸摇头:“‘小美丽’没动,冻了。冬泳,都冻上了。”   怕听不懂,他把这话打成文字给对方看,那边的人又笑成神经病的德性。   裴琰笑完就不再笑了,严肃脸,对他说:“哥,辛苦你了,为我做这么大牺牲。”   庄啸说:“这算什么牺牲。”   “不用这么拼,真的。”裴琰说,“老子现在片酬也水涨船高了,我又接新剧了,我档期都排到明年,你不用这么辛苦。”   庄啸说:“我高兴,我乐意。”   ……   两人实地距离很远,裴琰这段时间在青岛的影视基地,拍摄嘉煌的大片《血影浪子》,档期上就不能一起出演综艺。   偶然找到很好的机会,能凑到一个剧组拍戏。   其余大部分时间里,就是天各一方,各干各的一摊事业,彼此心里惦记对方,知道对方在默默地为两人的未来努力,就够了,很欣慰。   鉴于裴先生在视频电话里声音太大,太容易暴露军情,庄啸在厕所隔间里聊过一回,之后几天就转战食堂后身的消防楼梯了,迅速占据那一块风水宝地。   然后,厕所隔间就被邢瑢占了。   邢瑢就是每天找人说说话,报个平安,这样不会寂寞。他打字说:【野外拉练不能带手机,所以没拍到风景照片,江边非常非常美。】   小萨回复他:【哦,好。】   邢瑢说:【你拍了新照片没有?发几张看看。】   小萨说:【有,发你。】   邢瑢说:【以后就别发微博了,发朋友圈,或者就发给我看看。】   萨日胜一口气发了挺多照片,足够凑出三个九宫格。都是最近拍戏期间以及在老家拍摄的风景照。照片里青山连绵,牛羊遍野,耳畔仿佛游荡着悠长的牧歌,心思一下子就被带到充满诗意的远方……   没一张是人脸自拍,邢瑢就喜欢看风景,不要看人脸。   看的也是一种心情。   邢瑢就说:【萨宝宝你又话少了,没事吧?心情还好吗?】   然后,出乎意料的,破天荒的,手机“嗡”的一声,吓得邢瑢没蹲住,差点从马桶盖上滑下来。他用两手捂住那活蹦乱跳的手机,心虚地听隔间外面别人撒尿的动静。   他仔细看了两遍,确认来电显示是小萨。   萨日胜打电话过来了,跟他说:“我就是打字慢,好多字,很难写么!”   “这样啊?”邢瑢压低声音,“那你用拼音打字啊。”   “拼音也很慢,要找字,找不到那个字么,翻好多页就找不到么。”萨日胜继续抱怨,聊个天聊得,小王爷受了好大的委屈呦。   “你找不到哪个字啊!”邢瑢笑坏了,“那以后就别打字,打电话好了,我是怕打电话影响你拍戏,影响你看风景。”   萨日胜问:“部队里都做什么?”   邢瑢小声地讲:“今天我们野战连出去拉练,冬泳!卧槽冷坏了,冻死我了好么。”   萨日胜笑他:“都三月份了,哪有很冷。”   邢瑢说:“三月份下江里游泳,冻傻了我了,本来就没有多聪明!你怎么不来,就你不怕冷,你下去洗个澡就知道有多冷了。”   萨日胜说:“就是么,导演怎么就不请我去洗澡。”   “知道你最厉害,你不怕冷,导演才不会请你呢!”邢瑢说,“我告诉你吧,节目组可坏了,给高出场费就是专门要找我这样最笨最蠢的,观众就要看我们在镜头前一个个跟傻瓜似的,没什么尊严地滚在泥地里,又哭又叫得出尽洋相。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似的,呼哧一个猛子扎下去,噼里啪啦你就游完了,哆嗦都不哆嗦一下,像头熊一样跑回来了,你让观众看什么,怎么能享受到奚落群嘲的快感啊。”   邢瑢边说边笑,把小萨也逗笑。   俩人唧唧咕咕地聊了很久……   他以前没给小萨发过自拍照,这次自拍了一张,给对方发过去。   “军营里不准染头发,我就把发色弄黑了,特丑吧?”他问。   “不丑。”小萨说,“以前就挺好看,现在变酷了,晒黑了。”   “有你黑吗?狗熊。”邢瑢说。   “你才黑勒,煤球。”小萨说。   又是一阵笑,一直扯到饭后放风时间结束,教官喊他们读报纸写日记洗漱熄灯了。这样的一天就结束了,很辛苦也很充实。   有些意犹未尽,邢瑢说:“好啦,为我加油吧!”   小萨说:“你加油啊。”   …… 第七十章 演技   新兵营里,一群汉子同吃同住,六个男的住一个营房,还是上下铺的。   庄啸被小班长指到上铺,邢瑢就在他下铺,没的挑的。来到这屋之前,大伙还交头接耳地互相挑剔嫌弃,哎,有人打呼噜吗?这屋谁打呼噜?打呼噜的不许进哈,打呼噜的去找咱们连指导员睡去!   谁都不承认自己睡觉打鼾。   “都不准打呼噜啊,安静睡觉,困死老子了……”庄啸双手一撑,然后如慢镜头一般,缓缓悠悠地爬到他的上铺,爬得跟一头树懒似的,每挪一步都吃力,累啊,身后传来几声笑。   他以前也问过裴琰,我平时睡觉打呼么?   以裴琰的说法,没有啊,没听见过。不过,我睡得……比较死,跟你睡我很疲倦啊。   结果,从第一晚开始,一屋六个人,所有人都在狂打呼噜。   个个儿睡得像死猪一样,谁也没有吵醒谁。只是邢瑢和庄啸半夜分别起来去过厕所,都听见了,屋子里的动静震山响,鼾声此起彼伏地动山摇。   看来是真累。都累傻了。   原本计划内,每晚在军营里,熄灯后有一段黑暗中独处的浪漫时光,是庄啸准备专门留给裴先生的,望一望窗外星空,惆怅地、深情地想念一下对方,再祭出灵活粗壮的手指,被窝里撸个活儿什么的。等到进了军营,每天野外拉练累得像狗,时不时再来一趟凌晨紧急集合,把他们从被窝里拎出来上操场跑个三千米障碍……十几岁时在俱乐部里打拳、跟着师傅习武练功的年月里,都没觉着有这么累,挨揍挨罚都比这个来得轻松。还浪漫个屁,还手活儿?躺到床上最亲的就是枕头娘娘!   庄啸现在也不怕在一个节目组里跟邢瑢传绯闻。俩人每天见着对方,张口随时耷拉出一条舌头就能喘上,都顾不上了,让绯闻自生自灭吧。   晚饭时间,在食堂里端着自己的餐盘,坐下开始吃。   狼吞虎咽,恨不得能长三个嘴,长出六排牙。   这时开始羡慕家里裴大爷的特殊技能,大松鼠啊。以前一起吃饭时,裴琰就是快,嚼东西效率就比别人快。别人吃掉一个馒头半盘菜的工夫,裴琰就能吃掉两个馒头和一整盘菜,又能抢又吃得快;剥个螃蟹壳小龙虾壳,都比一般人利索手快。   裴琰在饭桌上就常取笑这位,你看你吃这么慢,你慢我不等你了,最后一只螃蟹也是我的啦。   老子为嘛吃的快?老子从小吃螃蟹长大的你不知道?就你们帝都人每天吆喝着来碗炒肝,来一屉包子,再来碗炸酱面,号称“皇城根儿套餐”三大件,多么奢华啊你们。我们那儿人都比较土,没见过高级东西,就靠海吃海呗。我们小时候就是蒸两只大螃蟹,一盘蒜蓉酱爆海虹子,再来一笸萝皮皮虾——这是我的一顿饭。   庄啸咬着馒头,就忍不住想念那位吃螃蟹长大的少爷,不然怎么全身硬壳支棱着,出来就敢横着走呢。   想多了,就走神了。再想去拿馒头,一抬头发现邢小哥把最后一个馒头拿走了,这个气啊……   “你知道我们现在有多饿吗?”晚上悄悄聊电话,邢瑢就向小萨汇报说,“今天晚饭我吃了三个半馒头,三个半!然后呢,今天指导员体恤我们太累了,又给加了一个菜,是青椒大葱炒羊肉片,哎呀,饿得我,我连羊肉都吃下去了,从来没觉着羊肉有这么好吃啊哈哈……就现在给我一只羊,我都能给吃下去……”   这人也明显话多了,从前说谁有抑郁症来着?有人是真抑郁,也有人纯是错觉,就是一口气憋着,郁结于心发不出来,自己给自己裹成个很不合身的茧,还觉着特别委屈顾影自怜,特别的不幸福。   幸福或者不幸福,就是一种心态。   小王爷说,哦,那我下次给你烤一只羊,我烤得可好吃。   小王爷说,哎昨天被人带去个西餐厅,那个牛扒难吃的,烤成一块牛屎,让我来给他烤,肯定不能烤成个屎么。   小王爷又说,所以,就是,我烤得可好了,下次烤给你。   邢瑢一直在笑,笑得腮帮子疼,你快别说了,我又有一样东西没法吃了。跟着你个宝宝就只能吃奶了。   小王爷还说,吃完西餐我们又去拍马战,吊威亚,“嗖”一下把我抛在马上,那匹马就被我压跪下了。我说你威亚绳没弄对,太长了么,他们非说我吃太多要减体重了。什么了,明明吃得一块牛屎,他们在吃,我根本没有吃下去,我哪里有吃太多么……   孩子委屈得呦,邢瑢笑得腮帮子都疼,笑傻了。   这样其实就挺开心,挺幸福的啊。   ……   总之,《野战新兵》这个节目挺火的,播出两期之后,收视率在周末晚十点综艺类排在头名,演员都尽力了都拼了,观众也就买账。   网上很多人都说,瑢瑢换形象了,花美男都变爷们儿了。   以前总觉得这人娘炮,其实并没有,都是剧里那些没有营养的角色太娘炮,现在的肥皂剧审美都有问题吧?瑢瑢戴大檐帽穿士兵常服拔军姿的样子,明明就挺帅的,明明就是个正常的男生。   而对于庄啸的评价,可能已经无法用语言描述表达,就剩一堆感叹词。节目视频中每次出现庄啸绷着脸板寸头的样子,在操场上喊号,背着行李沉默地跑步,在野外扛着木头爬泥坑,弹幕上就是一串一串的“啊啊啊天哪”“啊啊啊受不了了”“啊啊啊放开我来”“啊啊好想压”“不好意思这是我男朋友”……   大侠也没有神秘感了,上综艺节目对于一个明星,就是掀开面纱,再扒开那层冷艳高贵的包装物,露出本来的面目。每天对着镜头从被窝里爬出来,糙皮厚脸的样儿,揉着哧马糊,睡眼惺忪地往床下找鞋,再拎个脸盆去洗漱吃饭,还被拍到在厕所墙角堵住了小班长的去路逼问对方,能给根烟抽么……就是活生生的很真实的一个人。   邢瑢继续给小萨讲笑话:“你知道你老大他现在有多饿吗?我不是吃了三个半馒头吗,噎着我了,喝水,最后半个馒头我就吃不下了。然后,那个钢种大盆里也没有馒头了,都被我们抢光了。啸哥他至少吃了四个,竟然还没有吃饱,他就死死盯着我饭盘里那最后半个馒头,生怕我把馒头送给别人吃!   “我悄悄跟他说,啸哥你不能吃我的,被节目组拍到肯定又要生出异心,乱剪辑,再配字幕,把咱俩炒CP,你别吃啊。他就一把抢过去了,就在摄像师调镜头的工夫,两口就吞掉了,愣是没有被人拍到他抢我的馒头,哈哈……”   萨日胜听得不住地呵呵笑,言语之间可能是有点失落:“导演怎么没找我去吃馒头,我也想去,我爱吃馒头啊。”   “你吃太多了,羊肉又贵,”邢瑢说小萨,“剧组供不起你,导演就没敢请你啊。”   厕所隔间里,邢瑢正在热聊。透过小窗户往外看,楼外面的消防梯上,蹲着个庄啸,放风时间内分秒必争,也在聊。   庄啸话音里带点神秘的爽劲儿:“哎,就今天刚拍完的这期节目,估摸要两三周之后才能播出,你要听剧透么?”   裴琰道:“说,什么好事?你身上哪块肉又被冻掉了?”   庄啸说:“我碰见老虎了。”   裴琰说:“扯呢?”   庄啸说:“边防林场,东北虎。野生的,活的!”   “开玩笑呢?”裴琰说,“离你有多远,从这个山头看那个山头么?”   “路边有一条浅浅的半米深的排水渠,我站排水渠这边,虎在排水渠另一边,我跟它打了个招呼,它听见了,你说有多远?”庄啸道。   裴琰大叫:“我去——我不信——”   庄啸说:“我们当时有好几个人,老虎就离我最近,有二十米吧。二十米对于东北虎来讲,就是前腿一抬,后腿一蹬,一个轻松的冲刺。”   裴琰在视频对面咆哮,东——北——虎——   “我骗你干什么,你等着看节目,摄像都拍下来了。”庄啸说,“老子忒么当时就吓成一条狗了。”   “我的爷们儿出去还能怕老虎?”裴琰狂笑,“展示您身手的时候到了,来一出八卦掌斗东北虎啊。”   “我怕死了,”庄啸冷笑,“小说里都胡扯的,我敢打虎?我也就敢打你。”   这天是训练之后收工回营,摄制组几人脱离了大部队,只是在林场里多绕了一圈,想要拍一些山野风光的镜头。这一片边防地带,估摸近年环保成果相当的显著,开个车随便在林子里转转,就能碰见一头打尖儿遛弯的老虎。   他们有两辆绿色吉普车,正好各自停在路的两侧。庄啸和邢瑢从车上跳下,悠哉由哉地沿着路边走,正准备摆造型拍风光大片。庄啸一抬头,脸变色了,往身后一把薅住邢小哥,声音飘着:“别动,前面,老虎。”   身后没有动静,邢瑢站着一动不动,默不吭声,吓得都没有呼吸了。   公路边的水渠一侧,站着一头威风凛凛的兽王,身上花纹斑斓,漂亮极了。   不远处摄像车中,所有人都吓坏了都不敢大声讲话,低声教他俩,倒退,倒退——   庄啸盯着虎,虎抬头也盯着他,呦,生脸,没见过,干哈的?   庄啸轻声对邢瑢说:“别回头,别跑,倒退着走,退回车里,打火,把发动机转起来。”   两人就在融雪后微微打滑的路面上,一步一步后退,皆是生无可恋度秒如年的表情。   邢瑢一屁股栽到车座上,老虎突然就动了!   庄啸手里有一根大树枝子,攥紧了对老虎吼了一声。   老虎也一激灵:干哈玩意儿,吼啥吼,吃你啦?已经吃饱了,就瞅瞅你俩大概有几斤肉。   邢瑢终于将车启动,庄啸一步蹿上车。俩人头也不敢回,一溜烟把车开走,落荒而逃……   “把咱庄大侠生生地吓跑了,真怂啊。”裴琰幸灾乐祸。   “真怂,回到营地才摸出自己一身汗。”庄啸说,“就是二十米远。”   “知道为什么?因为你不喝酒。”裴琰说,“武松为什么在景阳冈他敢打虎?他也是喝醉了,逞能。清醒状态下,武松也得吓跑了。”   “下回就看您裴大侠的,你喝醉了去。”庄啸说。   “我听说的,山东影视基地好像又有一个翻拍《水浒传》的项目,”裴琰又扯,“咱俩要是演,咱俩能演哪个角色?”   “《水浒》里面人可就多了。”庄啸说。   “一百单八将,我觉着,你就是演武松的吧。”裴琰评价道,“帅啊,能打啊,器大活儿好啊……”   “谁告诉你武松器大活儿好了?”庄啸乐出声。   “啧,电视里演的,你没看过么,那个版本的……”裴琰小声说。   庄啸就知道裴琰指的是他卧室电视柜抽屉里的珍藏版《金瓶梅》。对于裴少侠,一本满足了,那部黄片儿就代表《水浒》。   “你能演谁?”庄啸脑内也闪过一些不堪入目又令人狼血沸腾的画面,闪过某个角色邪魅娟狂的脸,“你适合演西门庆吧?”   “卧槽——”裴琰说,“我这么纯情又优秀的人,我在你的心目中,我,我……我像西门庆?!”   “如果化了妆,真的有点儿,那个感觉。”庄啸笑出声。   “咱俩要是演武松和西门庆,这《金瓶梅》剧情也得新编了吧?潘金莲就直接出局了啊,还有小金莲儿她什么事啊,不就是我西门大官人和小松松的故事了么。”裴琰笑疯了,“西门大官人就每晚翻过墙来,潜入武二郎的屋子,抱住英武帅气的小松松,狂野地扒掉衣服,屋内上演二人转,两人大战三百回合,互相伸出粗又硬的铁棒作为武器,扑杀过去,然后纠缠在一起……”   “神经病……”庄啸忍无可忍某人随时随地这么抽风,又忍不住开始脑补俩人的动作戏。   一部古典名著《金瓶梅》,被两位大侠改编成了现代野兽派的同志文学。   裴琰对着手机呵气:“潘驴邓小闲,小松松想要么……”   庄啸不想讲话。   废那多话也摸不着人,互相把对方都撩得热了,摸不着还废什么话?   “这几天还是继续练?”裴琰问。   “对。”庄啸说,“跟着连队进山,野外生存训练,吃虫子,喝泉水,睡帐篷。”   “辛苦。”裴琰说,“难熬吧?”   “不难熬,以前没体验过部队军旅生活,现在体验到了,特别磨炼意志,后悔没有早几年来。”庄啸说。   裴琰其实想拐到另一话题,你这几天还继续训练,就没别的计划?   话憋在舌尖上,就没说出来。这种事,如果是需要提醒的,提要求的,就没意思了。他的粉丝都不用他提醒,都给他记着呢。   三月中旬,他是小白羊啊,他要过生日了。   营地内,大伙洗漱完毕,拎着洗脸盆排队从水房回来。进到宿舍,列队报数,睡前训话,小班长又给他们布置任务了。   小班长就说,大伙坐下聊聊天,唠唠家常,依次给家人打个电话说两句吧。   有人就说,欸,不是傍晚刚打完电话么?   小班长就说:“刚才那半小时,有人是在打电话,有几位是不是打农药来着?”   哈哈哈,大伙笑,班长您是不是也打农药?   小班长腼腆一乐,才不告诉你们。   这是导演组的临时安排,让班长过来执行任务。一个宿舍的人坐成一排,坐在小马扎上。   打电话呗,有媳妇的就给媳妇打,没媳妇的就给父母打。有人的父母,接到电话极为意外而惊喜,也不知这是多久没跟父母在电话里聊天了。有人的媳妇接到电话更为意外,也不知这两口子有多久是在生活里各玩儿各的,互相都不联系爱搭不理的,为了节目效果突然需要聊上几句,聊得驴唇不对马嘴,孩子都不愿叫爸爸,特尴尬。   邢瑢的电话就是打给父母了,礼貌地、略拘谨地向爸爸妈妈问好,汇报近况。他妈妈嘴很快,就开始抱怨楼上那家洗衣机漏水,把咱家房子给泡了,被子褥子都湿了,睡觉都没被子盖了你说怎么办?还有楼下,咱家临街租出去的这家商铺,养了一群猫儿狗的,脏死了,租着咱家的房子给我搞得这么脏,每天就是在窗户外边哗啦哗啦地打麻将,可烦人了。这地方确实不行,人群素质就不行,其实最近我们在市中心看了一套房子很满意的,我想问你呢你上这个节目片酬是多少啊瑢瑢,我听听啊?……   邢瑢在镜头前晃过尴尬,尴尬也就一瞬间,迅速就绷住了,脸色岿然不动:“妈,做节目呢,回头再说吧,下次再给您打电话。”   “你多久没有打电话给我们啊瑢瑢!”在电话里声音特别大,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嗯……做节目,住在部队军营里,很忙的。”邢瑢就是很心虚。   “瑢瑢每天那半小时也打游戏吧,还躲厕所隔间里打?”有人调侃他。   邢瑢挂断电话,把烫手山芋丢给庄大侠,松了一口气。   庄啸接过这滚烫的山芋,手指在按键上划拉,他能打给谁啊?   导演设计这种环节,就是带坑的,用意险恶,一点儿都不善良。瑢宝的家庭话题已经造出来了,网上又有的说了,至于庄啸那个众所周知的家庭问题,呵……导演组就盼着庄啸给他爸打电话,看父子二人会不会在电话里隔空掐出八卦掌六十四式。   庄啸摁了一串他最熟的号码,接通了:“哎,老裴。”   裴琰那边是真的意外,脸埋在被子里,鼻音齉齉的:“啊?干吗——你刚才不是……”   庄啸猛地咳了一声,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   一阵狂咳之后,好不容易把这口唾沫顺下去了,说:“老裴,节目组导演给我们放福利,让每人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   “啊,哦……那你给我打啊?”裴琰说,“我感到很荣幸啊。”   周围发出稀稀落落的笑声。   “嗯,不知道给谁打电话合适,我也没什么家人。”庄啸这样一说,周围人反而都不笑了,都能理解这其中的苦衷。   “没问题,随时找我聊呗。”裴琰说,“好像最近卫视正热播你节目呢?叫什么来着,野战……野战军营?”   “《野战新兵》,一个正能量的爱国主义教育节目,你看了么?”庄啸说。   “看了,我是你忠实粉丝啊我都追剧的!”裴琰大言不惭地。   周围人又开始笑场。   “可惜你没参加,老裴,节目很适合你,我回头向导演组推荐,下一季一定得请你来。”庄啸说。   “可别!我非常敬仰军人,但我不适合待在军营里。”裴琰说,“我这人组织性纪律性特别差,肯定天天犯错误,每天被你们那位指导员罚我俯卧撑、跑圈、扫厕所,我死定了啊!”   “好啊。”庄啸冷笑一声,“我们就想看你被罚俯卧撑、跑圈,你要是来了,指导员肯定顾不上我们这几个,每天就跟你这种人斗。”   在场众人窃笑,小班长都在笑。   随便又聊过几句,庄啸说:“那就先这样,谢谢你救场。”   “谢什么?这就见外了吧。”裴琰一笑,“我不是你搭档么,哥们儿么。”   “嗯,成。”庄啸说,“回见,回北京请你吃饭。”   “每次一说请吃饭就没影儿了,抠的,你就这样。”裴琰说,“这回导演和观众可都听见了啊你说要请我吃饭!”   ……   挂断电话,顺利迈过了这个坑。   两人都是演技派,庄啸觉着老裴也配得上一座金棕榈。   许多话只能憋在心里,自己一人闷得儿蜜。   其实从心底特想喊出来,想告诉所有人,什么搭档,什么哥们儿,别装了,这个又帅、又酷、屌炸天的裴英俊,他就是我们家琰琰熊啊。   ……   庄裴在这个根本没有同场亮相的综艺节目里,隔空就掷出一颗巨糖。   导演组特满意,出其不意又达到了炒作目的。这期节目收视率又破表了,创了开播以来的新高。   热门话题里掺杂了许多有技术营养的讨论,有人甚至从学术论文中引用了一些数据,据研究表明,普通人拨打手机时的按键方式和手势,能够暗示电话双方的关系亲密程度。网络福尔摩斯们用放大的图片,一帧一帧地研究,庄啸当时按手机键盘的速度、频率和移动方位。   “你们发现了没,阿啸当时就没看手机键盘,他是‘盲打’。”   “对呀,他当时快速瞟了一眼摄像机镜头,手指已经开始按键,按得飞快,不假思索。”   “这个号码好像背得特熟,根据文章研究数据,盲打按键达到这个频率,需要每天拨打同一号码六次以上,坚持至少二十天。”   “也就是说,阿啸每天打琰宝的这个手机号码,打六次以上——你们信吗!信吗!疯了,我已被巨型糖块砸晕!”   “悄悄地说,你们把当时电话聊天场景放大音量,戴上耳机仔细听,能听出琰宝第一句出声时,有种不太自然的喘息,就是第一句……”   “捧大脸,早就听出来了都不敢说出口只能脑补啊啊啊——”   ……   裴琰当时接那个电话,就是在喘。   收工回营,在宾馆已经钻到被窝里,接到庄啸那个查岗似的电话。他的手从睡裤里又掏回来,支棱着铁棍,陪着演了半天。   他还以为,他啸哥是要甩给他一样惊喜,跟他说点儿亲密话……   又自作多情了,不是给他送生日惊喜的。庄啸就是临时让他帮个忙,陪着忽悠演几分钟戏。   他名字就叫“陪演”,就是舞台角落里挥舞着荧光棒陪着演的。一辈子都是一个人的死忠粉,在人群中兴奋地挥舞手臂,还特满足,特别心甘情愿。 第七十一章 生日   这段时间,裴琰就在青岛的影视基地,拍摄他那部《血影浪子》。   这就是个青春热血风格的都市玄幻片,也是当红小说改编,情节跌宕,脑洞奇葩,比较符合二次元的口味。剧组汇集了一群流量“花生”,每天在片场热热闹闹争奇斗艳,这片子于是号称年度总颜值最高的值得期待的大片。   有些戏份在岛上拍摄,有些是在海湾里,还有驾着快艇出海的战斗场面。   影片里,一群功夫小子都是很牛逼的,高度渲染个人英雄主义,一个浪头拍过来,少年英雄伸出一掌,“啪”得击飞阻拦他的巨浪,然后双臂以伸展动作就腾空而起了。一掌再接一掌,“噼里啪啦”一阵暴捶,就把面前的对手,什么“地狱火脸”、“孔雀明王”之类名头显赫包装花哨的乌合之众,打个落花流水……   这是后期制作完毕之后的效果,周围环境还要做出斗转星移、四合八荒、恨不得杀到世界尽头的宏大场面,再闪回一些关于主角前世今生的蒙太奇画面,体现原著的哲学深度与大构架世界观。   哲学深度到底有没有裴琰不太清楚,原著他读完了一百多章,实在没有勇气啃完剩下的八百多章,怒而弃文了。   实际的拍摄,就是一番让人大脑充血胃里穿孔的刺激场面。裴少侠驾着小艇在浪里颠着,过一道浪,颠他屁股一下,又来一道浪,又颠他屁股一下。他就像在浪里驾着一匹马跑山路,一路狂颠。   得儿——驾,得儿——驾!   裴少侠苦中作乐,默念这样的口号,才能熬过胃里一阵又一阵翻腾。   好不容易颠到预演设置好的位置,威亚绳吊起他了,他从他的“云影战舰”上腾空而起,伸开双臂像鸟儿一样飞天了,这时一个大浪突然打来,铺头盖脸就是一桶咸水……   他喝了好几口水,被海水滋润得快要呕吐,仍坚持把这条打完,绝不再来第二遍。他对面那位“孔雀大王”,也吊着威亚来回飞呢,被浪浇得直翻白眼,亦是一脸难言之隐,以口型对他叫“琰宝儿啊我爱你爱到世界末日快弄死我快让我领便当啊啊——”   噗——又进去一口水。   两人就吐着夹杂了人造血成分的海水,迎着风浪殊死搏斗,在海水催吐效果之下做出恶战中悲壮的表情,裴琰亮出掌心的血影,一个霹雳冲击波终于让“孔雀大王”抱着便当盒饭兴高采烈地跳海了……   海边礁石上,停放着一辆吉普,少年们在车上迎风而立,黑发飘扬着,做出热血澎湃万丈豪情的姿势,涨潮时拍一条,退潮时再拍一条。   导演刚一喊过,裴琰湿淋淋地从车上跳下,下半身如同浸过泥塘。   “导演您过去看看,那车里已经什么样了?”裴琰大叫,“不然您自己去车里泡一会儿啊?   “真的,导演,我特凉快,现在每天早中晚洗三趟澡,洗澡还带刷牙的,我特别舒服。”   一群人哄笑,全都是落了泥汤的秃毛鸡一样。   “不用,我不去。”导演一摆手,“下一场是傍晚沙滩篝火,感情戏哈,你待会儿就坐在火堆前面直接把自己烤干吧,一边演一边就烤干了。”   “就这么湿着您让我演感情戏?”裴琰问,“我还要假装压抑不住一腔爱火深情表白激吻缠绵是么,导演?”   “谈情说爱么,滚沙滩么,谈着谈着你不就湿了么?”导演助理瞅着他。   “没到午夜场呢啊!”裴琰指着。   他然后站在一块礁石上,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从衣服里往外掏宝贝。   掏出一个贝壳。   又掏出一个贝壳   “什么啊,琰宝?”周围人看着他乐。   “你们看着,还没掏完呢。”裴琰说。   “还有,还有一个。”他又掏出一只袖珍大小的螃蟹,“看吧,软壳蟹,这都直接在我身上寄居了。”   周围人都笑疯了,又看裴琰开始捏裤腰,裤裆,裤腿:“坏了坏了,裤子里还有,还有一只,寄居蟹……完蛋了它就在我裤子里啊啊……”   一群年轻人在一起,做电影都玩儿得挺开心的,片场一片嬉闹欢乐。   只是,偶然想起一千多公里外的那位严肃脸的老干部,嬉皮赖脸就会暂时地收回去。   每当傍晚,海天一线射出万丈霞光,远处的海市蜃楼就勾起一些朦朦胧胧的臆想。望着夕阳下艳丽的海水,让心情放飞一会儿,思念远方的人……   拍戏很辛苦,绝对不比做综艺轻松。   但凡挣钱多的行当,压力也都很大,生怕做得不好受人非议,说你就不配挣这么多的钱,快别出来现眼硌硬观众了。所以,庄啸在边防军营里所感受的冬泳、露营、急行军等等那些最辛苦的历程,裴琰统统都感受过了。   嘉煌的好几位小生小旦,也在影片里分到角色。开拍一周之后,他们公司的小鲜肉许苒也进来了。   许苒怎么着?事实上,先前庄啸跟裴琰在电话里八卦的那位,在《野战新兵》节目组只参加了第一期,就因为“头发耳钉眼线睫毛膏”等等与导演组不可调和的矛盾,退出不演了,说的就是他们公司的许苒。和邢瑢算是同一拨的、一个路数的小生。   许苒进到片场,染着银狐发色,漂漂亮亮的,声音嘎嘣脆地打招呼:“琰琰。”   裴琰嘴角轻耸,不冷不热:“苒苒。”   谁不知道谁底细啊?   许苒是路子够硬的,公司也如此纵容。刚把《野战新兵》那个节目组给甩了,转脸就能中途插进《血影》这个剧组。演员表里本来没这人,说插进来就能进来。   晚上散了场回到宾馆,裴琰临睡前出房间,悄悄下楼去买一管润滑剂。   忘了带了,以为独守空房不会需要那玩意儿。   其实还是需要,手糙,也不舒服啊。   出了房门就瞅见许苒从楼道里过去,手里好像是拿了一沓本子,敲开导演的房门,进去了……   操啊……裴琰心里吐槽了一句,半夜找导演“读剧本”?可不就是“操”么。他们这部青春片的导演,是公司从外面请来合作的,圈内众所周知一个弯的,长得就像胚胎发育不全让人都没法下嘴,却专门找小鲜肉祸害。只是不会找上他裴大爷,嫌他还不够嫩、不可口呗。   咳,丑的人床上都有伴了,就他形单影只地去买润滑剂,也是无比的凄凉。   ……   再几天之后,收工回到宾馆,裴琰从洗澡间出来,总算换上一件没有血也没有泥的干净裇衫,脑门上还滴着水。   今天……咳……今天好像是什么日子来着?   不用提醒自己,网上粉丝都会帮忙提醒他。微博话题已经刷起来,很多粉丝送他生日歌、生日贺图,为他留言祝福,特别贴心,特别暖。   助理闪身出去,冲门外打个眼色。   裴琰微一愣,也反应过来了,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人情戏。   楼道和房间的灯都灭了,导演和制片推着一辆餐车进来。一丛温暖的火光从房门口涌进来,涌入他的眼眶……   周围浮出许多映着火光的笑脸,大伙齐声为他唱“祝你生日快乐”。笑脸都是真诚的,导演还跟他说了一大段祝福的话。裴琰就算平时不待见对方,这时也是挺感动的。   他双手合十,再高举过头,九十度弯腰大鞠躬,鞠了好几个躬:“谢谢,谢谢,感谢了啊……感动感动……”   然后,一大块奶油蛋糕就糊上他的脸,鼻孔都堵住了,把他感动的心情掐灭在心口。   ……   裴琰抹着脸上的奶油,送到嘴里尝尝:“多浪费啊?挺好吃的东西,留着我还吃呢!”   导演说:“这个就是糊你一脸的蛋糕,真正让你吃的还在后面。”   然后,当真的,许多人簇拥着,又推上来一个大蛋糕盒子。打开一看,就是他们一家人过生日最常吃的经典蛋糕牌子。   一下子心就软掉了。人还是硬的,心头肉软得像蛋糕一样。   他22岁、23岁生日都吃的这个,那时还很单纯、很幸福,今年是他24岁本命年,不再那么一根筋地单纯了,他依然感到幸福,当然还要吃这个幸福牌的蛋糕。   “这是,谁送的啊。”裴琰说。   “你家里人,应该是你妈妈吧?”制片大佬回道,“你妈妈之前给我打过电话,说会给你寄东西,让我们帮忙给你生日张罗一下!我说那肯定没问题啊。”   包装盒里层嵌着祝福卡片,他展开卡片。   祝福话和心情感想太多了,写不下,对方还专门在里面夹了一张同款信纸,一整页洒脱微草的字跃入眼帘。   宝贝:   过生日了啊,二十四岁。   重要的话讲三遍就能实现。祝你生日快乐,一直都快乐,永远快乐。   说什么呢,我这个人,平时很多话我都习惯放在心里,很少对你讲出来,借你的生日,就讲几句最真心实意的。你我工作都很忙,时常两地,有时甚至远隔重洋,聚少离多。认识你也很久了,朝夕相对独处的日子,算一算都不到三十天。但是,在这些日子里,每一天都越来越觉着,离不开你。   分开或不分开,心里想的都是你。   想再跟你去内蒙草原骑马,和你在我家后院的露台上打拳。   想要每一次参加电影的首映礼,都能挽着你走红地毯。   只要你出的拳,我就都接着。你想走的人生路,我想陪你一起走。   这一路往前赶得比较急,有时会跟不上你的脚步,但我也一直循着你的脚印,一直追随你在走着。偶尔我走得慢了,你会回过头,站在原地等我几步。我犹豫着不想往前走了,你会拖着我。我走弯路了我半道上跑了,你还能把我揪回来,把我打醒了让我重新找对人生方向。我很感激你,感谢你的宽宏大量,感谢你没有放弃我。   感谢你这么喜欢我,稀罕我。   感谢你体贴我,时常关心我吃什么饭、我的体重、我的腰、我的发型。   感谢每天早晚的问候。   感谢让我在每晚睡觉时,心里能有个人想念。   感谢你让我明白,以上这些多么珍贵。   宝贝,祝你新的一岁演艺事业红红火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早日成就你的野心和霸业。祝你永远开心,健康,幸福,你永远都最英俊。   想你,   家里人。   ……   “啧,宝——贝——”导演好像瞟到了。   裴琰迅速把卡片合上,这次可不打算与外人分享。   “你妈妈写字写得挺大气的?”许苒笑眯眯的,表示友好。其实意思是想说,这字写得风格比较爷们儿?带棱带角,一看就像男人的字。   “对,我妈比我还大气呢。”表情已经抑制不住,裴琰的嘴角就一直上翘,想大喊大叫,喊给所有人听,特别开心。   “青岛没有开这家专卖店,只有北京和上海有,你家人好像是找了专门的食品快递公司,早上从那家店里取货,要最新鲜的,上飞机,给你运过来,晚上才能送到你手里,真是够有心的……这也就是当妈的,多宠你啊!”制片人说。   “就这么宠我呗!”裴琰嘴都合不上了。   生日信纸上的一篇字,就是一爷们儿平时讲话的风格,没有花里胡哨的修饰,也没有文采斐然的词藻。没念过大学的从来不装文化人,但字字句句都戳他的心,每一句都是他想要听的。   书上漂亮话多,但他俩都不看书,人生经历已经够拿来写书了。   蛋糕很诱人,而且这次竟然换了个口味,换成黑莓浆果黑森林蛋糕了。   裴琰弹开别人伸过来的爪子,把他的蛋糕护在臂弯里,“别动”“这个不是糊着玩儿的啊”“这个我留着吃的”,简直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   他把蛋糕端回自己房间,吃独食,吃掉了一大块。吃不完剩下的,就放在房间的冰箱里,自己一人慢慢地享用。   蛋糕盒里竟然还有秘密,还有一个小盒,像是日记本之类,带密码锁的。   裴琰不假思索就试了那几个牢记于心的日期,他自己生日,庄啸的生日,初次见面的日子,他破处的日子……   都不对,那就是两人破镜重圆的日子了,20180107。   这次就对了。   密码锁弹开,里面就是一个小开本的日记本。   这是庄啸写下的一些只言片语,严格来讲都算不上日记,顶多算是心情随笔。日期上,基本就从两人重逢在一起开始,往后慢慢地记录生活的每一天。   【1月7日】   琰琰,I swear。   喜欢你的新文身,谢谢。   你喜欢我的吗?   【1月8日】   既然费了一个新本子,就再写点儿废话吧。   下巴颏疼得快脱臼了,以前打擂台都没有被人打到下巴脱臼。   就想到百年之后,我躺在棺材里,变成一堆白骨,碰巧被后世的人挖出来了。研究我下颌骨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这家伙这一辈子,下颌关节磨损得有点儿厉害啊……这样被人发现了很糗的。   所以别想那么多了,不要再有顾虑,做人就是及时行乐吧。   如果将来被人从棺材里挖出来,发现这个人浑身上下哪都没有磨损过,没有一丁点损伤,身上零件都像刚出厂的,新的,这人就像是没有活过,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1月9日】   首映礼上,这小子无意说了一句,以后只能自己混成总裁了,自带嫁妆,想演什么角色就能演什么角色。   我是想跟他说,你可以等你男人以后混成总裁,给够你聘礼,让你在人前人后都足够风光,你想上什么片子,就能上什么片子。   空口的承诺说出来也没有意义,我努力吧。   【1月10日】   很想看他收到玫瑰熊是什么样,但是来不及在房间里装摄像头监视他了。想象他的表情和小熊一样傻,哈哈。   以前没给别人送过花,做男朋友很失职。   以后尽量养成习惯,给那头熊送花。   ……   【1月15日】   今天不知写什么,就夸你吧。   做饭水平越来越高,贤惠,有前途。   今天这盘麻婆豆腐很可以的,下回我再点个蟹黄豆腐。你其实就会做豆腐吧?你还会别的吗?   ……   【1月18日】   冬天的优胜美地,冷。   不该跟他打这个无聊的赌,上山跑到那么远,还滚雪地。滚床不好么不舒服么?非要玩儿新鲜刺激的,滚雪地……你还能硬吗?老子冻得都不知道怎么做活儿了。今天活儿做得真烂。   ……   【1月27日】   看得出来,他妈妈憋不住很想骂我两句,感谢她不骂不打之恩吧。   已经决定了,和他一起回国,没什么困难挫折能拦得住,那些都不是事儿。以前拦住我的,是我自己的迟钝和胆怯,是我自己的心理障碍。很对不起。   ……   【1月31日】   回国,正式开始戒烟,每天记录,督促自己,一定完成。   ……   【2月3日】   那么大的浴缸,不够他洗的?每次都能撩出半缸水。   他早上出门开工,我在家里刷厕所,给洗手间排水,因为他把洗手间淹了。   我腰疼了。   ……   【2月9日】   “美丽”掉毛,质量堪忧啊。怀疑有人偷偷揪过“美丽”脖子那圈毛,经常揪,总是掉。床边找到一撮狮子毛,我给粘回去了。   他是不敢揪我吧,就欺负“美丽”?小子也是欠收拾。   我就摸“英俊”的屁股,反正都是我的,想摸的时候就摸。看傻小子什么时候能发现,“英俊”的屁股没那么白了,已经被我摸成灰色了。   他会不会闻出“英俊”身上有烟味?现在抽烟已经少多了啊。   【2月10日】   这人身上镶的东西太多了。   动不动就让我亲到个环儿,或者吃到一颗钻,差点被我吃了咽下去,干吗呢?   算了,说好不干涉对方的爱好,随便他怎么玩儿,千金难买他高兴。这忒么爱好。   ……   【2月15日】   农历除夕夜,陪我爸吃顿饭,看看电视。   他没叫我一定要跟他回天津见父母,还帮我叫了一大桌菜,送餐公司送上门的,还有蛋糕……谢谢,你比蛋糕还甜。   戒烟进行时,今天坚持只吸了两根。   【2月16日】   早起,再陪老爷子看会儿电视。   老爷子最近脾气相当顺,没朝我扔东西,没找我掐架。我们很久都没在一个屋檐下过夜,这是几年来头一回吧。   爸说,那个小子过来陪过他好几次,陪他过新年,蛋糕好吃,炸馒头片也好吃……   我可能遇到了一位天使。   谢谢。   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了。   继续为天使戒烟。我少抽一点,你就少吸一点废气。   ……   【2月22日】   《野战新兵》正式录制,进驻边防部队军营,一次住五天四夜。   头发一剪没了。   其实只要别让我剃光头,板寸可以忍。真要让剃光头,我立马摞挑子不干了我滚回去——换裴先生来!   除了他,没人敢用光头出来亮相,还要上镜,上镜还要好看讨观众喜欢,就他最英俊呗。   戒烟真是对了,军营里没烟抽,憋坏了,被逼得都开始扒树皮啃树叶了。   【2月23日】   全屋都打呼噜,惊……天……动……地……   跟谁在一屋睡,也不如跟他睡,他最安静。   可能因为,他比较累吧?他叫得也多。   平时聚少离多,难得见面过夜,每次最后累得他都不出声了,睡觉就特安静。这样的人真好,每次看他睡着了,都忍不住想亲他几下,可人疼。   ……   【3月18日】   英俊的生日快到了。   从一个多月以前,就在想这件事,研究我俩的档期,琢磨那一天我应该出现在哪里。可惜日程排太满了,肯定是撞不到一起。我在外地做节目,他在外地拍戏。   趁年轻努力做事挣钱吧,不能整天就甩手闲着在家待着,看着对方辛苦赚钱养家,总怕自己还不够努力。   想象了几种方案,那天是不是应该给他一个惊喜,突然空降到他的剧组?给他送个大活人作为礼物。   但是又想饿了一下,不愿让这件事把他推到风口浪尖,自己成为他的负担、变成他的压力来源。让他好好拍戏吧,两人之间的事,等杀青收工之后,咱俩悄悄的。   ……   【3月22日】   最后方案确定了,给他快递一个蛋糕过去。   对我来讲,这可能是最简单省事的方式,两人都没有负担。   并不是想偷懒。我可能不是那种……那种很容易激动和高潮的人,谈恋爱谈得特别投入和疯狂,能把每天都过成节日和纪念日,让你每天都像过节一样欢乐热闹……我确实不是,对我而言那样很难,很难。我可能属于完全相反的那种,把纪念日都过得像平时每一天一样无聊、乏味、普通。   但我会一直在。   已经作出的承诺,没打算食言,我努力做到每天都在你的生活里,陪伴你一个完整的人生。承诺了我就努力做到。   上次复吸了,从今天重新开始戒烟,老子就不信戒不掉。   ……   【3月24日】   今天撑不住又吸了三根,睡前不要跑到阳台上抽第四根。   戒烟这事比谈恋爱同居还艰难,真难。   所以,戒一种瘾永远都比上一种瘾更难,对吧。   终于对谈恋爱、同居这件事有点释然了,没有什么熬不住的,挺好。目前已经没有比戒烟更困难更让老子沮丧的事情!   【3月25日】   今天要把日记本和蛋糕一起寄给他了,有点儿忐忑不安。什么事儿啊,里边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现在涂掉重写还来得及吗哈哈。   看了别笑话我。就是一糙人,水平一般。上学时候,语文课的试卷,每次就写到作文前面那道题,作文空着,我就直接交卷走人了。   从来没有给别人看过这些自己写的东西,这感觉叫不叫害羞啊?不准笑话,不然以后你就没的看了。   谢谢英俊。   继续想你。   祝你生日快乐啊。   ……   “还埋汰我。   “我的爱好怎么了?   “还摸我屁股……不对,你摸我的小白羊的屁股……   “你来摸啊我怕你?下次揪你身上毛儿……”   裴琰一边看,一边评论和吐槽。先跳着看重点的日子,再翻回来仔细地读。   很有种冲动,想找一支红水笔,为头一回写日记的新学生批改一下作业,告诉对方哪里写的好,我爱看,下次继续,再接再厉啊。   零零散散,一页又一页,日常点滴,思路散漫。每天都能扯个三五句、七八句出来,写心情随感比讲话还多,这也算是一类人性格吧。   那个把所有事情都收在心里、从不与任何人分享的顽固派,茅坑里的一块石头,终于愿意和男朋友分享了。   谢谢美丽啊,你这么美。   你又臭又硬,又man又帅。   …… 第七十二章 自立   裴琰拍完电影从青岛回来,自己家都没回,拉着行李箱就去到庄啸的公寓。一进门,门厅鞋柜上有一大筐很漂亮的花。   别的男士送花,是送一束、一捧或者一瓶,庄先生送花,是给他一筐。各种颜色品种的花草,以粗犷的田园风格横七竖八插在筐子里,乍一看很随心所欲,潦草散漫,仔细一看这插花还是有造型的,挺适合俩人风格。这就是糙人给糙人送花。   “哎呦——”裴琰把鞋脱下来甩进鞋柜,“哪个傻小子买的花啊?这么土的一个筐。”   “你爷们儿买的。”厨房里站的人说。   “我爷们儿谁啊?”裴琰用很屌的口气问。   “这儿呢,长得最硬的这个。”庄啸说话倍儿淡定。   “硬汉买给谁的啊——”裴琰拖长声音。   “买给我小男朋友。”庄啸露出个酒窝,心就软了。   花筐上栓着庄啸写上的标签:【英俊的未来影帝,贺新片顺利杀青。】   裴琰演不下去了,迈进厨房抱住了人,从后面亲耳朵,亲脖子,狂亲那刮得很干净的鬓角和露出青皮的后脑勺,甚至用咬的,“以前头发太长都没亲着,我要舔我没舔过的地方”……   然后,两人面对面抱了,静静地接吻。他喘息着,抚摸对方的头:“你真好看。”   庄啸在做手擀面,也是刚学着做,以前他自己一人儿,就煮方便面。   方便面通常再加一根火腿肠两个荷包蛋,就是单身汉饭桌上最亲密的伙伴。但他现在不是单身了。   裴琰从后面搂了庄啸的腰,下巴靠上肩膀:“哎,我就会做豆腐,你就会做面条吧?”   “吃腻了?”庄啸问。   “腻不腻的……得看是谁做的……”裴琰一乐,“我爷们儿做的。”   “猫耳朵不算我给你做的啊?”庄啸说。   “猫耳朵不是面条?” 裴琰说。   “猫耳朵是面条?!”庄啸说。   “面条捏一捏,捏成面疙瘩就是猫耳朵!这不就是一种东西吗?”裴琰说。   “事儿真多……你要吃辣么?”庄啸问,“做个辣的面条?”   “晚上操么?”裴琰反问,“想操我你就别弄太辣。”   庄啸忍着嫌弃:“你吃你的,我操我的,不妨碍你吃。”   “成啊。”裴琰嘚瑟着,“大爷我好久都没吃辣的,青岛的大海鲜、大贝壳,捞上来就直接水煮,都不放佐料,就吃那个纯正的鲜味儿,吃得我嘴里这么腻味啊——”   “辣子鸡丁面!”庄啸用铲子利索地敲一下锅边儿,“出去吧,辣油呛着你。”   “不出去,就闻你的味儿。”裴琰靠在厨房门框上,笑得很浪。   ……   等辣子鸡丁面的功夫,他刷开手机,还要读几条庄先生的心情随感。   他喜欢的那些小段子,他都复制到自己手机里。在片场拍戏,闲得没事就刷开看看……这比浪费时间生命地刷微博话题有趣多了,有些段子他都会背了。   【2月26日】   又复吸了,完蛋。   就是在军营里憋的,太艰苦了,出来以后一下子放纵自我,觉着不多抽几根烟都亏得慌,不能太亏待自己。   想要一个抱。   他偏偏还不在家,他去外地拍戏了。   【2月27日】   回到家什么都不想做,狮子就想吃羊,羊还不在羊圈里。   发现手太糙,过了一冬天没保养,砂纸一样。修了指甲,偷偷拿英俊的护手霜涂了。   【3月1日】   手真的比较糙。不舒服。   难怪他总说那地方疼,真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你疼你早说清楚是我的手不好用,咱们就换个方式,傻啊你?!   【3月2日】   元宵节,他临时请假从剧组跑回来了,难得一起过节。   我捏了汤圆,俩人吃。第一次做,技术水平不佳,一锅煮了十五个汤圆,最后捞出完整的八个,另外七个找不着了。心意到了。   本来也想包一些给岳父岳母献殷勤……不然还是先练两年吧。   馅儿的味道还算凑合,一种黑芝麻,一种甜豆沙,都特别甜,狗熊调的馅儿!放那么多糖和桂花!   今晚不用手碰他,用别的地方碰,尽量不让他疼着。   ……   裴琰读着读着,又笑出声。   元宵节那晚,就是吃完汤圆再互相吃豆腐呗。庄啸紧紧箍着他,把他压在床上,不停吻他,吻到一半突然停住了,说,本来想亲你,你让我亲一嘴钉子?   裴琰愤愤不平,哪有亲出一嘴钉子?没那么多啊。   庄啸说,真有那么多,我给你数数你身上有多少,有多少东西硌我的嘴……庄啸就压着他,在他身上找,吻他的耳钉、唇钉,沿着他后背的文身花绣亲下去,一直亲到两腿之间。   ……   吃饭,桌上就是喷香的辣子鸡丁面。   庄啸直接把锅端上桌,用大海碗盛面。两人能把一锅面条轻松干掉。   嘴唇的边缘镶了一层辣油,非常享受。一番心思意犹未尽,裴琰说:“哎,我还是挺感动的……你语文考试真的从来不写作文?”   “不写。”庄啸大口嚼着面条,“命题作文统统都不会写,我真的空着最后一页就交卷。”   “百分制里面,你四十分就没有了!那你就不及格了啊。”裴琰说。   “对,所以我每次考试都不及格。”庄啸一笑,“别人还在吭哧吭哧写作文呢,我就特潇洒地站起来,报告老师,我交卷了!每次我都第一个交。”   “哈哈……”裴琰说,“我看你的小日记本里面,你挺能写的么。”   “给你写的,是我想说的话,不是命题作文。”庄啸说,“我不会写作文。”   没有规定题目,就是随心所想,心情是软的,是水样的,从笔端流出来的。命题作文他没法写,都是歌颂祖国、弘扬社会正能量、表述家庭和谐父慈子孝的题目,让一个没家没娘的小孩歌颂什么?   一个字都颂不出来,想不出一句好话来弘扬歌颂,所以庄啸从不写作文。   “庄同学,你还有哪一科是拿得出手的?”裴琰已经盛第二碗面了,自家的饭真香啊。   “我也有成绩好的科。”庄啸说。   “你哪科能成绩好?我都不信。”裴琰从眼皮下瞭着对方。   “啧,你说你蠢不蠢?”庄啸脱口而出,“你爷们儿体育好啊。”   “卧槽……你牛逼……哈哈哈……”裴琰一头磕在桌上,服了。   “这就是我唯一能考满分的科目,每一项体测都秒杀全班。”庄啸也笑出声,“我平时都不上体育课,班主任不让我去操场,让我体育课时间去她办公室补数学,最后期末补个测试成绩就成了……我投铅球都是全班第一,跳远跳出尺子长度,跑步就直接把那帮人都套圈儿了,你信不信?”   两人当桌笑得喷出辣油,太可笑了。   庄啸说:“体育老师打完发令枪,我们出发了,他回头想去找个红绸子,在终点拉一条彩带,结果再回过头,老子已经跑完三圈冲线了他都没掐到我的成绩。”   裴琰抹掉笑喷出来的口水,眼里带些迷恋和诱惑:“晚上我也给你掐个表,看看你成绩是多少。”   庄啸盯着他:“成,那我就给你亮一亮爆发力,在你身上冲个刺。”   两人捧着大海碗,裴琰望着对方的脸,怎么看都觉着看不够。   以前以为对方没有上学就被送进俱乐部打拳了,后来想了想,庄啸应当还是上过小学和中学的。这人肯定与一般小孩上学的经历不太一样,从小自立,寄宿在郊区学校里,习武时间比上课时间至少多一倍。平时就是个没人管的野孩子,心思也就不会放在念书考试上。   学生年代的话题他不会主动问,不刨根问底,庄啸愿意讲出一些,他就听着。   想象那时候他的啸哥,大约也是一个人坐在操场的双杠上,晃着两腿,坐看燕山夕照的景色……相识恨晚。   俩人身上都有些小伤小病。   当晚坐在床上,就是脱了裤子互相看伤,给对方涂药。   裴琰拍打戏把小腿正面磕出一块伤,本来正常的应当结痂,但连续几天都浸泡在海水里,给他泡发炎了,就坏事了。   伤口有硬币大小。一个功夫演员,为一块硬币大小的伤,也不能跟导演说“我疼我要请假歇着”。   而且,他在剧组里是出了名儿的糙货,拼命三郎,在旁人眼里,就百炼成钢不会受伤似的,就是糙呗。别人拍戏都比较精致,比如许苒那小孩,就晚上跑去导演房间聊剧本聊了两回,后来拍戏就有资格坐在 “云霄战舰”的车前盖上,摆大头特写了。裴琰在车里,下半身泡着海水,镜头里却都是人家苒公主的特写,走位愣是把他这个男一号都挡了,还不用泡水。   都是为了博个露脸,只是方式和戏路不同,其实都能理解的。   脱掉裤子一看,庄啸挺心疼的:“这块肉都烂了,你去医院吧。”   “涂个药行了么,”裴琰说,“去医院浪费时间。”   “去医院涂消炎药水,必须去!”庄啸说,“你这个都流脓了。”   “哪有流脓……”裴琰说,“我流的是奶汁儿。”   庄啸骂他“下流玩意儿”,随即就把他拽到被窝里摁住手脚,粗暴地咬他,吸到他疼了……裴琰就不住地求饶,“啊啊”乱叫,吸得他快要咩咩叫着产奶了。   庄啸腿上也有伤,短暂的军旅生涯给身上又添几道狂野的伤疤。   大腿和小腿外侧都有,划破的条状伤口以及撞出来的紫色瘢痕。   庄啸说,那是在云南江边的浅滩上,为了躲避“敌方”炮火,他们用纤绳拖着船藏在山洞里。铁船的船弦突出来一块 ,无比坚硬,把他腿磕伤了好多地方,看起来特惨烈。   日记本里,关于军旅生活的那些片段,裴琰一开始快速扫过,没有仔细看,就顾着找黄段子。后来反复重读时,就翻回来慢慢地品味,也入迷了。   【3月4日】   第二周进兵营录节目,在东北深山老林里搬木头,累怂了,腰疼。   想起他上次拍戏,腰被车撞过,伤了,不知还疼不疼。他哪里疼一下,我心里也揪一下。   也想起元宵节那个晚上……那晚特别好,我的琰琰最好了。   但最后还是让他疼着了,他说前边不疼,后边疼,这事儿怎么弄?怎么能让后边不疼?   ……   【3月5日】   今天老子终于发现,在食堂大楼的厕所隔间打电话的人是谁,哈哈哈。   也不确定是和谁讲电话呢,聊得兴高采烈,也不介意这聊天的环境实在不好啊。   本来没想打扰,解完手我就该出去了,想逗逗那位,我就敲了隔间挡板。里边人可能吓一跳,一下子不敢出声了。   我赶紧说:“没事,我不是要抢这个马桶,你继续聊啊!”   然后我听见里面人冲水,冲马桶。   我想说,瑢瑢你这演技不成啊?瞒不过老江湖,你还浪费了一水箱的水!   ……   【3月15日】   第三次进组录制节目,队伍转战云南边防部队的兵营。   条件更艰苦了,这里不会再见到东北虎,但是能见到别的更稀奇古怪的东西。这里好像已经提前进入夏季,一年四季都是夏季吧……有很多、很多、很多的虫子,从来没见过的虫子。   导演组又故意的,来了第一顿饭,享用各种昆虫。   糙人什么都吃,我反正是挑了一种,闭着眼就吃了,嚼着吃的。   别人都没有敢嚼,我看瑢瑢是生吞的,好样儿的。我帮那小子捶背,虫子差点儿卡他嗓子眼儿里噎着他。   先挑的其实占便宜,我就头一个先吃,吃了两只蝎子似的玩意儿,并没有太难吃。磨蹭到最后不肯吃的那两个女孩子,只剩下两种最难看的虫子,都吓哭了。同情那俩人。   所以,平时做事痛快点,勇敢点,面对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就一鼓作气卯足了劲完成它,不要迟疑犹豫,不要优柔寡断,熬到最后只能吓哭你自己……这道理我现在也明白了。   ……   【3月18日】   江中行船,与激流和瀑布搏斗,在落差很恐怖的河流中与“敌军”战斗,今天是节目录制以来最艰苦和壮烈的一堂训练课。   八条船下水,最后就回来三条,其他船的战友们都负伤退出,或者被炮火击中“阵亡”了,战况惨烈。   越来越佩服瑢瑢了,以前可能是对人家有偏见。这样不对。   我没想到他能在那条船上坚持下来。能力一般,体力也一般,但是很有韧劲。所以,一个人在一段艰难的旅程中,能否坚持到最后,不是看你在起跑线上秀肌肉,是看你能不能在这条路上一步一步坚持到终点线——哪怕你就是爬过去的。   那些迈开大步跑的,步子太大可能扯着蛋,或者跑到中途就抻着筋。   后来我们四五个人一起掉下瀑布,可险了。   那一刻都顾不上害怕,在激流里拽住绳子,拼了老命往岸上爬。爬上去以后,躺在岸边都不会动了,都在骂导演组怎么不亲自上阵往下跳啊……   幸亏那瀑布就五米高,不是五十米。   别笑话我们,给你个五米高的瀑布,英俊你试试跳下去会不会腿抖!   ……   心情随笔之后还有更新的篇幅,庄先生又开新本子了,好像就准备一直这样写下去。反正有人捧场,眼巴巴等着想看呢。   【3月26日】   他吃到生日蛋糕了,也看到礼物,反响评价还不错。   他说喜欢这个新包装新口味,也喜欢我新发型,让我都怀疑,以前怎么爱上的?以前是不是很不喜欢?   他说,以前也还凑合,能忍你。   他说,以前我这人比较硌牙,耐嚼;现在我比较粘牙,也耐嚼。   我粘牙吗?   我这种人,能让人尝出甜味儿?呵呵……   【3月27日】   说好每到一个地方,就给他带个礼物。   于是在江边捡了一些漂亮石头,非常美的,有些看着像雨花石,有些像宝石一样。   摸着都光溜溜的,手感特好。   又想他了。   【3月28日】   四周的录制,八期节目,今天结束拍摄,收官了。大家都还活着,生龙活虎士气高涨,挥别军营拎包回家。   不确定观众对我评价如何,于我自己而言,受益良多,庆幸自己来过这个节目。部队军人接受钢铁战士的训练,是为了保家卫国;对于我,也是“保家”和“为国”。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奋斗,努力做好自己一番事业,努力爱身边值得爱的那个人。   出了那个门,我是个功夫圈演员,我也想做那一道振奋人心的“华人之光”。   进了这个门,我是他爷们儿,爱护他保护他,我想做他的光芒,他的骄傲。   …… 第七十三章 敌情   房檐上的灰色瓦片不停滴水,淅淅沥沥敲乱人的心。   大街上特务抓人,白色恐怖盛行,军警的车辆横行无忌,尖锐的刹车声不时在耳畔爆响,碾压着皮肉让鲜血爆射。卖菱角的大婶默默筛着笸萝,冷眼旁观,仿佛已是司空见惯。   大婶打翻了筐子,往后方甩个眼色,向她的“同志”示警。戴鸭舌帽穿短褂的年轻人翻墙而走,轻功卓绝,单脚一点再一蹭,就消失在房檐一角,惊险地躲过大路上军车的肆虐追捕……   一条穿心巷,石板路上湿漉漉的。远处雾蒙蒙,染着一片青山烟雨。   这景色很美,世道却无比崎岖艰险,时刻就可能万劫不复。   鸭舌帽侧身从小巷穿过,晃动的镜头里就是凌乱的眼神与无法抑制的粗喘。巷口里一道窄门突然开了!一双大手当胸抓住他衣领子,粗暴地拖他进院……   黑皮警察搜捕到这个院子,危机迫在眉睫。   戴大檐帽穿军服的团长出来了,脸色冰冻,一言不发,突然就将手中燃着的烟头往一人脸上戳去,戳出“啊”一声惨叫。团长扯开喉咙把一群黑皮骂到吐血:“干什么?要搜哪个?我女人生孩子,跟我进去瞧瞧吗!!”……   屋子里,大檐帽把年轻人摁在墙角,双掌几乎捏碎对方喉骨。两人的帽子在你来我的争执和扭打间都飞掉了,露出真实的面目,汗水蒸腾,眼被逼得通红……   “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有多少人恨得想砍死你?!”   “你又要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你现在走出这道院门立刻就没命了!”   ……   CUT!   导演喊停了。   “啊——掐死啦,手松开点儿军爷!”裴琰爆出一阵咳嗽,耷拉出他的舌头。   庄啸松开他,喘息,用几秒钟时间出戏。转过身就换成一张放射出笑容的脸,方才一番锥心泣血剑拔弩张的情绪一扫而光。   “舌头这么长?”庄啸说他,“小狗。”   “舌头长是我练的啊……”裴琰擦肩而过时来了一句,然后收敛眼神互相瞪了一眼。   “这条过了啊,过了。”导演说,“老裴,刚才翻墙那一下,趔趄得好,险境中表达情绪,不错。”   “不错啊导演?”裴琰说,“有赏么?让我听个响。”   “中午赏你一大碗担担面。”导演没表情地看着他。   “加肉末的吧,哥?”裴琰追着老哥哥们问。   “加不加肉不是你小子说了算吗老板?”导演终于笑出模样。   裴琰哈哈一乐。   庄啸把俩人帽子捡回来了,自己重新扣上大檐帽,把小流氓的鸭舌帽一甩,精准地甩到裴琰脑顶上。   互相用眼神给对方点一个大大的“赞”。戏好,人帅,加油啊……   转过身各干各的,去到不同的组,对词儿走位准备下一场戏了。   这是两人再次同剧组开工,双男主撑起这部大戏。这是一部大投资制作精良的民国谍战悬疑片,片名《与敌同眠》。   导演管裴先生叫老板,因为这部新片是裴琰的工作室出品,制作投拍的第一部 电影。   ……   此时已是夏末,天气黏热,雨水时断时续。   裴琰正式跟嘉煌旗下的经纪公司解约了,带走了他的核心团队,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取名“龙行天下”。   他没用自己名字命名工作室。“龙”这个字,在华人功夫圈内,就有一脉传承的涵义。龙的传人,华人之光,猛龙过江,龙行天下,就代表了他所要成就的目标和野心。   裴琰离开嘉煌,在圈内是个挺大的新闻,尤其联想到最近几位重磅艺人纷纷跳槽,自立门户成立工作室,或者直接成立影视公司当上投资老板,嘉煌的娱乐帝国颇有一种“大树不牢靠,猢狲满地走”的悲凉景象。   艺人离巢的风景,就如秋风扫出一地落叶,抬头一看,大树上只剩光杆司令似的树枝子了。   当然,嘉煌这棵大树还远没到只剩枯枝子的狼狈境地,家底依然厚实。各路娱记却不消停,趁火打劫一般,在各种场合追逐着嘉煌的大老板。章绍池在大楼门口刚一露面,一群有证记者和无证狗仔就纷纷冒出来,堵住专车,话筒杵到嘴边。   对于裴小光头另立门户成立工作室的看法?章绍池冷着脸,哼了一声:“你们该去采访当事人吧?……我有什么看法?我祝福他财源广进前途无量。”   这话立刻被娱乐号添油加醋,网上众说纷纭,八杆子打不着的路人都感慨连篇,“章总对裴琰这样铁打的栽培恩情,仍是抵不住利益诱惑与分钱不均的矛盾,瞧见没,一拍两散啊。”   “章总以为养了一只宠物猫,结果养了一头白眼狼。白眼狼喂不熟,爪子硬了就跑了!”   “咳,裴琰早晚要离开,大势所趋。现在政策形势就是这样,垄断性质的大经纪公司一个接一个都被整,谁做大了就整垮谁,就不让你做大成为独立王国与制度分庭抗礼,都要拆分成小公司、个人的工作室,这叫做分而治之。这就是大环境。”   ……   外人不知真相,不会了解裴琰与章绍池签的阴阳合同的内容。   裴琰用那份阴阳合同换取了新工作室签约庄啸团队的机会,换取章绍池的首肯,让庄啸能在帝都文艺圈里立足。   章总的几句酸话放出来,裴琰赶紧就联系了对方,二舅舅,别气啦,一起吃个饭。   章绍池这人,暗地里得了便宜,面子上却挂不住,觉着自己英雄气短了,还想要逞老虎威风。老男人么,属于脸皮薄里边儿的架子还特别大的,得让人哄着、捧着。   双方酒店顶层旋转餐厅见面吃饭。   裴琰带了庄啸,一起见章绍池。他买单,三人同席吃饭,希望能杯酒泯恩仇。   裴琰一上来就给章总狂灌酒,一杯接着一杯,先把对方灌醉了好说话。   章绍池把他杯子挡开:“少来这套,我不跟你喝,我跟庄啸喝。”   章绍池顺手夺过裴琰的酒杯,把半杯酒都倒进庄啸的杯,指着说:“在我面前就别耍那个猫腻了,我看着你喝。”   庄啸端起杯子就喝了,连喝三杯,给足章绍池面子,眼眶迅速也涨红了,喉头涨出辛辣气。随后,庄啸给章总递烟:“听说您最近不仅抽社交烟,开始抽日常烟了?来一根吧。”   章绍池拿过烟,等庄啸给他点上,深深吸了一大口。   他确实也不能把裴琰怎么样。圈里讲究的是共同联手一路发财,多个熟人就多一条赚钱的路。在他的内心,也真心看好庄裴二人前景,两位功夫明星绝不仅只是今天这一点成就。他面前就出现两个选择,不依不饶斗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还是姿态大度成人之美,将来再分一杯羹……聪明人选哪种?   章绍池自认为比杜名菊聪明有眼光得多。他一定选择后者。   而裴琰这次来,不是就找章总喝几杯酒,只喝酒他不就亏了。   他是找章绍池拉赞助要钱的,为他正在摄制的新片子。   章绍池垂着眼问:“需要多少?”   裴琰说:“前期钱都到位了,现在就是后期制作还欠点……此外,还需要找一个靠谱的有能力的宣传发行。这方面还是您的团队最有经验么。”   章绍池眯眼瞅着二人:“我们的宣发团队,现在只谈买断价。”   庄啸问:“买断价您能给多少?”   章绍池用烟在手心里划了划,心算一番,说:“票房给你估六亿保底。如果能超过六亿,六亿到十五亿之间我四你六。如果你能超过十五亿,超过的部分我二你八。   “章总您……”庄啸都笑了,“您这四六开也太黑了。”   “老子一向手最黑。”章绍池面色岿然不动。   太黑了。   一般这类题材的片子,票房预估也就在六亿,八亿顶头了,很难大爆。发行方狮子大开口要吃进四,制作方就甭赚钱了。工作室辛苦玩儿命拉来的几家投资单位,也是要收益的,肯定不能同意这样的分账比例。   裴琰刚才愣着都没说出话,这会儿反应过来:“章总,您就给我们估个六亿?”   章绍池反问:“你觉着你票房能打多少?”   裴琰说:“我跟庄啸,我们俩票房不够能打?”   章绍池冷笑道:“全民娱乐当道,傻白爆米花片吃香,你什么题材?……前几年类似的片子,《风声》《建国大业》大牌够不够多,哪个真的大赚了?”   裴琰垂着眼折烟卷,不抽烟也开始想闻烟丝味儿了,真愁啊。   “不能给熟人来个友情价,二舅舅?”他小声说。   “琰琰,市面不好做,保底也有风险。”章总说,“你要找我签买断协议,这等于是把你的投资风险都转嫁到我身上,是我在赌你能不能赚。分红不够高,你让我怎么敢下注?假若你最后连六亿票房都赚不到,我就全赔了!”   “退一步讲,你片子都没做完拍完,还没让老子瞧见个影儿……”   章绍池又补了一句。   龙行天下工作室名义上隶属嘉煌旗下,但财务自负盈亏,自己找钱自行投资拍片,没钱你就别拍了,别干了。   而嘉煌这只老母鸡,现在已经罩不住翅膀底下这么多小鸡,资金链脆弱堪忧啊,章总见不到好处也绝不撒鹰,不愧为大院里的头号守财奴。   这次见面,合作没有谈成。   裴琰也看出来,章绍池就是持观望态度,试图耗到最后关头,拿到最有利的分成。章总是想着在裴小光头发达的时候分一筐,如今困难时想请动这位爷雪中送炭,怎么可能?   章绍池吃完饭点上烟,心中不爽,又聊了几句:“这两年拍摄和制作费用水涨船高,明星片酬也像通货膨胀似的疯狂转涨价,市场很不好做。年初阿啸拍的那部《黄河》,制作超支,前景不佳,票房难测……我看大牌明星压阵也未必有用!”   庄啸脸色也一冷,这话埋怨他呢?那部东西方元素一锅烩的魔幻大片……假若观众不买账不爱看,票房不佳,这锅扣他头上?他一分钱都没收,片酬胀不胀跟他有个屁关系?   “所以说,我也不敢盲目投资啊。”章绍池冷笑一声,“第一次出来做电影的新人,凭经验看,你说是赚的多还是赔的多?……你就一定能赚么?”   裴琰闷头不说话,心里不服,但没话反驳。   庄啸吸着烟看向窗外。   夏日午后来过一场阵雨,雨声渐息,天空现出一道淡淡的彩虹。景致朦胧,却也很美。   ……   发行合作单位还没有着落,这边的拍摄进度是紧锣密鼓,一天都不敢耽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高额的制作费用养着剧组一大家子,每天都在吃钱。   影片大部分镜头的拍摄,选在成都附近一处影视基地。此地青烟袅袅,风景如画。   影视基地主要依傍于晚清民国年间留下的一大片民宅建筑。坊间有戏楼茶楼、布肆酒肆,巷子的尽头就是深宅大院、迷宫似的公馆,云深雾重,曲径通幽。这种地方太适合拍谍战片,处处透着阴森古意,谍影重重……   裴先生最近几个月都忙晕了。   嘴角那颗大包又鼓起来了,然后就一直没消停。脸上一堆痘痘此起彼伏,刚刚灭掉这边的痘,那边的痘又卷土重来,都是着急上火急出来的。   以前他不会这么忙,以前他只是单纯的演员,进组就捧个剧本等自己镜头,其他事一概不操心,都不过脑子。   现在,什么都得操心。名义上,他仍然只是主演,男一号,剧组有策划,有制片人,有片场主任、剧务、后勤,但实际上,从最初的定角、选址选景,进组之后人员调配、拍摄期间的收支,各种矛盾问题纷至沓来,许多事情难免都要砸他头上,问他的意见,让他帮忙出主意拍板儿。   这里面就是责任,就是创业风险,他也有压力。   前几天就一事儿,影视城里两个剧组的日程表冲突了,都要用同一条街同一处大院公馆拍三天戏。这完全就是影视城管理方的失误,只顾着收钱太操蛋了,但对方剧组也不打算让路,都想赶紧拍完镜头走人,都不愿承担日程的损失。   然后裴琰就去了,作为剧组的公关部长出马。   他去了就像一只大树懒一样,摽着对方的制片人磨:“大——哥——老哥哥!几天不见,不在一个公司发财了,您就不照应我了?……您瞅瞅我,我就没变样,哥您也没变,还是英俊潇洒文武双全、您一个人能打全组……都是熟人,帮个忙吧哥,我们拍完这三天,后面还要换一个外景地,也都排好日期了如果耽误这个后面就全耽误啦!大哥——”   “琰宝,呦,你亲自找我?你现在也管上事了?”那位制片打量他。   “可不是么,看我脸上长这一堆大包,都是管事管的。”裴琰指着自己坑坑洼洼的脸。   “我们等你三天,我们也损失。”那制片人说。   “您是大公司有本钱,我们是小作坊,真打不起持久战,您多担待成吗哥?小的为您鞍前马后肝脑涂地成吗哥?”裴琰双手合十,给对方作了一揖。   “你小子,”对方摸了他的头,“你也有求我的时候,不是当初在城楼上那个张狂样了!”   “多大了我,我都二十四了我懂事了。”裴琰大言不惭的,“再说我也没跟您张狂过,我跟您多乖啊。”   眼前这位制片老哥,就是他们去年拍摄《龙战天关》合作的那位制片主任,围着一个篝火喝过酒吃过羊肉的。所以说,都是人情,熟人就好说话;假若不是熟人,人家理都不搭理你。   制片老哥点点头:“成,你们两天内能不能拍完清场?”   裴琰连忙说:“一定拍完,我们加班拍!”   制片老哥跟他一笑:“其实庄啸刚刚过来了,找我抽了根烟,聊聊,叙叙旧,我就知道他有事求我呢,但他就是不开口,磨叽聊了半天啊,结果还是你开口!你们俩又凑一起拍片?不错啊,努力吧小子……那个什么,回头我们组可能需要换几个武行,手头的忒不好用,我听庄啸说你们小萨还有几个人都要过来,回头还要找小萨帮忙,马战戏嘛马最难弄了,又怕小萨不愿意接外人的活儿,还得麻烦你跟庄啸……”   “没问题啊!”裴琰当然拍着胸脯一口答应,“这没问题啊小王爷就是我的人我叫他来他就肯定给您使唤”,然后约了过几天一起喝顿酒。   这事也就办成了。   裴琰在心里说:真可以的,我啸哥,也辛苦您了。   ……   小巷院落的这条镜头过了,众人收拾家伙,迈出门槛,回到院门口拍下一条。裴琰悄没声息走在庄啸身后,一搂腰,嘴巴贴上刮成青皮的后脑勺。   累的时候,就是抱一下。   他还没沾上嘴,面前的人回头,胳膊一带就把他摁到怀里,紧紧抱了一下。   俩人迅速分开,撒开手。   庄啸低头走开了,认真拍戏,赶进度呢。   ……   庄啸的头发是留不长了,没有机会蓄发,这部电影仍然需要军人板寸的形象,而且剃得比原来更短。他在前额留了寸把长的头发,遮在帽檐下,两侧和后面就打薄成一层青茬。   当初,人设剧照一出来,网上迷妹缺血昏倒一大片,史上最帅国军军官出炉了。甚至有人迅速排出民国四大美男“汪周梅张”的黑白小照,把庄团长的照片一并摆上,章欢遣出宣传小将,趁机在网上锣鼓喧天地造势,庄团长于是获封为“民国第五大美男”。   眉眼浓重,鼻梁挺直,脸型有棱有角,长得很硬,也很正。   帅哥易得,难得的是当代军人的气场和血性。   一开始时,工作室团队拿到剧本,策划演员阵容,考虑共军地下党与国军相斗相杀的一幕大戏,两位男主既然一正派一反派,通常设想就是让庄大侠演正面人物,裴少侠演那个反派。   庄啸本人就先提议:“这样没意思,观众都腻味看我演好人了吧。”   裴琰说:“我没看腻味。”   庄啸说:“观众可能想看你演一回好人,你!”   “我演不像好人,”裴琰一脸破罐破摔表情,“我就没有做好人的人生体验,缺乏好人的生活阅历。”   “我长得就像地下党似的,我还演地下党?等着在大街上被人抓吗?”庄啸抬手一指裴先生,“我觉着,地下党就应该都长成你这样,长得像个特务,像大街上一个混混,才能掩人耳目隐藏身份。所以,你演。”   “我像混混?”裴琰一把抓住庄啸那根手指。   庄啸把手抽走了。   两人相视,眼神交流,都很想捏对方。   就为这部戏的选角、定角,两人曾经在卧室里上演了一段戏外花絮。   裴琰从工作室拿回一套国军军装样衣,连同及膝的靴子,拿回家了,自己先试穿,然后让庄啸穿。   效果确实不一样。裴琰穿军装,特像演小品的,帅是挺帅,就是过家家闹着玩儿的。   而庄啸剃了头再穿上军装,有种黄埔军校英魂再现的错觉,民国旧影就在眼前一幕幕重演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特别硬朗,也特别勾人。   裴琰坐在床沿,庄啸立于床边,道貌岸然地,扳过他的下巴把玩欣赏。   “长官,看什么啊?”裴琰歪着头。   “看上你了。”军爷冷冷地回答。   ……   两人都把持不住,这一宿都玩儿得太野了。   简直是戏骨上身,演着演着做成了真的,把剧本里被和谐的脖子以下暴力内容,做全套了。   ……   那一夜之后,两人就私下完成了角色分配。庄啸扮演国军团长,裴琰则扮演影片中那位非主流但忠诚热血的地下党情报员。 第七十四章 闺怨   那一夜之后,两人就私下完成了角色分配。   当然,这是个笑话,定角色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就是想要打破观众心目中的思维定式。   外表放荡而散漫,桀骜不驯屡教不改,被打上“懦夫”“逃兵”的烙印踢出军营,却原来暗怀使命,是行走在刀尖边缘的人。   调查在进行,怀疑在蔓延,一系列抓捕、逼供、拷打,军部内外皆风声鹤唳……究竟谁是那个黑暗中隐藏身份的秘密情报员,是谁?把他揪出来,那个人到底是谁?……   有两个男人,在少年时代就结成深情厚谊的挚友,却最终走上不同的道路,越岔越远。同榻而眠却心知肚明彼此早已同床异梦,心中各怀热血与信仰,又都无法说服对方,都不能妥协……面前就是一条死路,隐蔽战线上的一场恶斗,你死我活。   心怀磊落,出生入死,与敌同眠。   ……   情报员与团长这两位,在剧本里玩儿猫捉老鼠的游戏,互相构陷与反构陷,侦察与反侦察,抓捕与反抓捕……就在一次又一次血雨腥风的搏杀中,放任心中的情感肆意横流。   下了戏,离开镜头,这俩人就是跟全剧组搞谍战。同样是东躲西藏,四处找地儿,有时一整天无法离开众人视线,憋得慌,就想说几句体己话。   庄啸去解手,裴琰悄悄跟着去了,就为了在厕所门后抱一抱,摸摸腚。   有一场戏,是在民国豪门大户的公馆内拍摄。这座公馆,美就美在它的后花园,设计式样独特,庭院正中有一座用条石和花墙缔造的迷宫。   夏日繁花似锦,迷宫好似陷在一片花海中,景色令人迷醉。   镜头一开拍,地下党拿了军部重要情报从公馆二楼跳下,滚落灌木丛中,随即跃入花墙……   庄团长随后从楼里冲出,面色阴冷眼露杀机,提着枪也进了迷宫。   一对同榻而眠的好兄弟,一个非要揪出另一个的真实面目,不依不饶一路狂追。这边厢,摄像和助理扶着机器在滑轨上行进,狂追着两位主角的背影。   一主一副两台机器,都拍到了需要的镜头。   导演看着监视器喊了一声:“好……可以……再来一条备用吧?”   然后回头一找,欸,情报员和团长呢?   那俩人呢,都给我叫回来。   叫不回来了?   这半天怎么还没出来?   这迷宫是不是有点深?他俩找不着出口了?   ……   迷宫的深处,情报员已经被团长追上了,当场擒获。   庄啸抓住裴琰的小腿将人扑倒,俩人都摔在花墙中。   “扎……”庄啸先哼了一声,赶紧把裴琰捞出来,掸掉树枝子草叶子。喘息未定,眼角余光确定四下无人,就缓缓地靠在一起。   也没有过度饥渴的激烈动作,就是要个抱抱。   来之不易的抱抱。   裴琰:“累了?”   庄啸:“我不累。”   裴琰:“那我也不累。”   庄啸:“怕你太辛苦,脸上全是包,你嗓子都哑了。”   裴琰:“哎没有,就是吃辣吃的,天天都是辣,盒饭上都是一层辣椒!”   庄啸:“那就快别吃了。”   裴琰:“好吃啊,来了成都不吃辣老子岂不是白来了?……辣得我这几天都便秘了。”   庄啸:“蠢货,少吃点儿了。”   裴琰:“没事,反正你忙得也没工夫操。”   其实都明白,着急上火不是因为吃辣,肩上确实有压力。   整天想着假若片子卖不出去赔掉老本了,抵押出去的老徐女士那栋高档复式新居就要被银行收走,对不起亲妈啊,压力比山大……   裴先生还是脸皮不够厚,平时越是拽得二五八万很要强的人,这种时候拉不下这张脸去东借西凑、到处跪着去伸手要钱。他本可以问他大舅舅也借点本钱,甚至拉个投资入伙,盘桓许久还是放弃了。他大舅毕竟姓徐又不姓裴,又不是他亲爹,而且跟章绍池是一对标准的守财奴,薄情寡义六亲不认的老家伙,就跟钞票最亲!   迷宫的花墙下,两人把身体搭成人字形,静静地抱了三分钟,不想说话。   然后,某人开始原形毕露。裴琰把衣服一扯,露出胸膛:“来吧,同志,老子一颗红心向着党呢!”   庄啸低头在他胸肌上咬了一口,在埋了一颗红心的地方咬出牙印,再帮他把衣服扣好。   “别勾搭我。”庄啸说,“我看你已经憋不住准备叛变你党了。”   “我信仰坚定意志坚强我才不会叛变,”裴琰举枪抵住对方,“你小子什么时候向我党投诚!”   “我不是早就向你投诚了么?”庄啸嗤笑他一声。   “哎呀,真是狼狈为奸啊!”裴琰笑得很无耻。   “上回在被窝里,谁叫着服了、降了、一辈子都跟我……谁管我叫‘爷’来着?”庄啸淡淡地瞅他。   “咳,偶尔意乱情迷意志不够坚定,”裴琰抹了一把口水,“也是因为爷你太好看太迷人了。”   绷不住都笑场了,这段小品快要演不下去。   两人起身,掸一掸衣服,快速原路返回,别耽误剧组进度。   “我枪呢?”团长低声道,“枪还给我。”   地下党把手枪丢还给团长,二人迅速又回到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相杀关系。   “不好意思啊同志们,”裴琰一笑,对导演组一群人解释,“迷宫比较深,绕进死胡同,迷路了,刚才差点儿就没走出来啊。”   ……   月余之后,拍摄进度终于过半。   今年的秋老虎十分凶猛,每天在片场晒得头晕眼花。   庄啸整个人黑了一层。大伙开玩笑说,庄团长刚进组时,还是“民国五大美男”里吊车尾的一位。进组一个多月,晒成煤球样儿,一脸黢黑,和美男都不沾边了。   裴琰都晒脱皮了。他皮肤偏白,一晒就红,然后从头顶开始一直蔓延到后脖颈子和肩膀,疯狂地脱皮……   有时早起,庄啸先到他的房间,帮他抹防晒。裴先生就需要旁人督促提醒,孩子需要人照顾着。没人照顾的时候,就邋里邋遢。   “给我涂成白面人儿一样了。”裴琰嘟囔,“啊——疼!啊——”   “疼?”庄啸皱眉,“你脑袋上起水泡了你知道么?”   “啊?……有这么严重?”裴琰捂着头。   “你脑袋亮,聚光,太阳就照着你的一颗大脑袋,照不到别人了。”庄啸说。   起了泡,起了痘,上镜头就要用各种遮瑕化妆品去遮掩,更加重了过敏性的红斑……庄啸其实很心疼的,心疼也没办法。当演员挣这么多片酬,你还敢叫唤辛苦?叫给谁听,哪一行不辛苦。   片场里一群汉子都是短打扮,走出镜头就穿一件小背心,甚至赤膊上阵。两人一遍又一遍地跟特技组的试动作、跑位置,很快就汗流浃背。道旁大树上不停射出焦躁的蝉鸣,裴琰就叼一根冰棍,给自己降温。   累脱型的时候,他对着庄啸狠狠嘬一口冰棍,舔冰棍上滴下来的奶油汤。苦中作乐,自我陶醉。   庄啸装没看见,扭过头去都不理他。   有一个在影视城街道拍摄的重要场景,是裴琰在黑暗中驱车冲出包围圈、冲撞庄团长的系列镜头。原本已经拍完了,庄啸反复看过监视器,摇头,觉着不行,要求重拍。   “冲撞茶楼的角度不对,力量速度都欠一点,制作出来的视觉效果就会欠很多。这是个动作片悬疑片,看得就是激烈感、镜头张力,不能让观众觉着咱们糊弄事了。”庄啸说。   一群人站那里商量,重拍?   时间还好说,但茶楼模型已经撞塌了,重拍就需要重建场景,重新租用车辆和道具,这都是钱钱钱。   演员也要重新摔打一遍,茶楼里那一帮配角和群演重来。庄团长前一次拍摄肩膀后背都撞青了,还要再撞一遍。   庄啸说:“那就重建道具场景,重新来一遍。我不怕摔。”   裴琰说:“不重拍你觉着观众那里过不去吗?”   “在我这儿都过不去!我没法给观众看。”庄啸说,“后期制作时再发现不行就晚了,预备重拍吧。”   裴琰掉头就走开了,一个人在远处沉默不语,脸色非常难看。   足足挨过十分钟,低着头又走回来,他对导演和制片点头:“重拍。”   ……   拍戏就是拍戏,不是花着剧组公款跑来谈情说爱,不是玩儿过家家。   几十万的场景,重新搭起来。月黑风高杀人夜的戏份重拍,精益求精,力求完美。   入夜,影视城四面寂静,别人都下班了,就他们这个剧组没有收工。   所有人都瞪个铜铃似的眼,已经困过劲儿了,无比精神,这是真正的点灯夜战,一群戏疯子不要命似的。庄先生这个戒烟算是白戒了,脚边上就是一堆七八个烟头,手里又点了一根,一直站在特技团队中间,眼眶发红。   导演拿个大喇叭喊,重新指挥主摄像和主演试走位置。副导演在茶楼里吆喝一群群演,每个人怎么跑、怎么躲、往哪个方向散开、钻哪个桌子,嗓子都扯哑了,头顶冒烟……   裴琰驾车,对自己车技其实不太放心,尤其剧情里还要求他拐八字像疯牛一样疯狂冲撞。   “不然,等小萨明天过来?”他从车上下来,原地徘徊,小声提议,“小萨明天就进组。”   “不用,我自己来。”庄啸说。   这么重要的镜头,用替身替他摔?庄家班的老大觉着太跌份,在自己这儿、在观众面前,都过不去这道关。   “替身出镜时间太多了这个角色就不算完整的塑造,都没法儿评奖,你不知道么。”庄啸低声说。   “知道您最敬业最玩儿命了……”裴琰板着脸,拍了对方后腰一下,“您是影帝。”   黑车冲击大铁门杀出,横甩着撞向街道一侧,撞上茶楼,里面一阵稀里哗啦尖叫呼号,然后倒车,轮胎在寂静的黑夜里发出恐怖的嘶叫!庄团长举枪射击,玻璃炸裂,裴琰低头躲过如瀑布一般宣泄而下的玻璃渣……   庄团长在那一刻神情暴躁,突然发疯,飞身试图以肉身之躯拦车。他扒住了车门。车子歪歪斜斜带着他在街上冲撞,场面极其惊险!   两人都入戏了,较劲一样,拼死争夺方向盘。裴琰血红着眼,一巴掌把庄啸抡下车子,打出很远。庄啸滚过一旁,他再驱车去撞……   确实有那么一瞬,他脚发软,踩油门时小腿抖了。真没出息啊。   明知是拍戏,都是假的,眼前仍不可避免地闪过旧事,庄啸好似在挡风玻璃前一遍一遍地被撞飞,那场面在眼前不断重现,反复循环……他抓紧方向盘,嘴唇紧闭,因为紧张而脸白,眉眼湿润带汗。这表情,却又正合了剧中人此时撞向自己最亲密之人、亲手扼杀一份真情的艰难挣扎心境,锥心泣血。   庄团长被抛起来撞向墙边,由后腰的保险绳带着走,在磕晕的瞬间从墙上坠下去……   灰色院墙留下一道绛紫色的血迹,在黑暗中触目惊心,特写镜头定格。   Cut!   “好,很好……可以了。”导演组的人都站起来,也没什么话,但眼神动容,为两位敬业的演员竖了大拇指,鼓掌。   裴琰趴在方向盘上,趴了好几分钟没动。平生拍戏很少这样,拍完一个镜头需要缓缓。脑内有一段烫伤后的空白,刺激到从前的记忆,许多场景在激烈地冲撞,他需要过一会儿才能出戏。   腿软,心发慌,真怂啊。   庄团长从墙边慢慢站起来,动一动身上关节。   “岁数大了,骨头有点脆了。”庄啸自嘲说。   磕晕是演戏,墙上溅的都是假血。剧组这次对人造血都精益求精力求完美,庄啸嫌之前用的血颜色太鲜亮,显得假,于是把血浆颜色调深了些,血色透出暗夜肃杀的气氛。   庄啸先去找导演看监视器,确认这一条完美,终于可以过了,才走回来看搭档。   一只手伸进了车窗,揉揉裴琰的头,拍拍他肩膀。   “这条过了,可以了……好样儿的,车开得有进步啊。”   庄啸鼓励他一句。   裴琰从臂弯里挪出一只眼,瞟着对方,怒视,表情像受了很大委屈,像个大受气包,也要人哄着的。   他看到庄啸耳侧和脖子有一片划伤挫伤的痕迹,血珠洇出来了。那是真实的血。   ……   肉体上嵌了一身男人的“勋章”,拍戏都拍个遍体鳞伤,磨得皮糙肉厚,感觉精神上都升华了。俩人经常在片场互相展示伤口,觉着可光荣了。   几天之后,剧组里又来人了。   打北边儿来了个美貌如花的俊人儿,身量苗条,双眼明亮如星。   打西北边儿来了个英俊威武的汉子,猿背蜂腰,发辫潇洒地垂在脑后。   邢瑢和萨日胜都进组来了。   两人在片中戏份镜头并不很多,所以排好档期掐着时间进组,不用那么忙。   策划团队和导演一致认可,选择邢瑢出演这样一个角色,因为他非常合适。邢瑢演绎的是一位梨园伶人,当地名角,在军阀麾下奉承,艺名“白鹤”。人要美,气质要媚,要会唱戏,眉头之间还要有种倔强忧郁的气质。   邢瑢进到大化妆间里,自带了一只化妆箱,摆上,从里面一样一样地掏宝贝。   “呦,你自己会化?”裴琰问。   “我学了!”邢瑢讲话带出小小得意,“跟平常化妆也共通的,练练手我就会了。”   邢瑢给自己抹上粉白底色,再上玫瑰腮红、荷花胭脂,最后勾勒出精妙的眉和眼。   “三日不见,可以啊,跟谁学的。”裴琰就随口一问。   邢小哥端着一只点唇的朱笔,回头笑道:“琰琰,就是跟你家风华绝代的徐美人学的啊。”   “啊?”裴琰惊呼,“我就给你一个电话,你还真去找她?”   “是啊,我真的去了,我还去学校旁听她讲课呢。你妈妈人真好,特别热情,又有耐心,全套教给我的。”邢瑢说。   “哎呦,”裴琰也挺高兴,“我们家徐贵妃,哦不,徐正宫娘娘,那身段和唱腔,没得说。你也出师了啊!”   “名师教出来的徒弟,我不差吧?”邢瑢说,“我第一遍化的时候,甭提多难看了,把你家徐娘娘都给丑哭了!”   邢瑢于是就把手机里那几张丑哭的照片翻出来,俩人凑头交流。裴琰大笑,西施的眉毛眼睛都画歪了,能丑哭了吴王。   这也瞧出邢小哥是用心学了,现在化出来的头面妆可是美哭了。   “看什么了?”有人进来,高大的身材一下子就把光遮了,就是萨日胜。   邢瑢立刻就把手机收了,丑哭的照片才不给小萨看。   邢瑢用朱笔勾出丰满的唇型,填满口红,回眸笑一下,美哭了的可以看。   这一笑笑得小萨一愣,木木然地没有接招,别过脸去,茫然四顾。   “萨宝宝,过来,给掐一张照片。”邢瑢勾勾手。   “……”萨日胜嘴角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正在精神世界的大草原上驰骋神游,一愣,“啊?”   邢瑢说:“我化好了,你帮个忙,帮我拍一张啊?”   萨日胜扑哧笑了:“哦,我刚才都没有认出来么……这个,这个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别人呢。”   “不至于吧,我都坐这里一个多小时了!”邢瑢带着一脸粉妆瞪小萨同志,“是我技术太好了,还是你木啊?!”   “我木。”萨日胜呵呵一笑。   房间另一边的裴琰,回头瞅了一眼,呵?   哈哈哈——   邢瑢毫不留情地嘲笑,手里点唇笔都甩出去掉地上了。自己衣服穿得啰里八嗦不方便爬桌下,小萨弯腰到桌下帮他捡笔。   师傅帮忙贴片子,弄上头发,邢小哥个子高挑,穿上闺门旦的戏装,回身摆出体态柔媚的姿势,手还在袖子里慢慢地倒。   他再开口亮了个嗓,唱了一句《游园惊梦》里小姐闺中寄托春梦的经典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   “好——”裴琰给叫了一声好。   邢瑢用兰花指挽了袖子,给在场几位老师微微一鞠。   眉目间很自信的,跟以前确实不太一样了。看得出来,进剧组之前私下花了功夫去学去练,戏文台词都倒背如流,胸有成竹了才敢进剧组亮相。   底气足当然就自信,以前背不清台词只能摆大头卖萌的年月,他就不可能有这份自信。如果化着戏妆还敢张嘴瞎唱1234567,那就太丢脸了。   这种戏文对于小萨同志,纯属对牛弹琴,但这人很捧场地拍手:“不错。”   “略懂了没有?”邢瑢问。   “一个字都没有懂。”萨日胜特诚实。   “这出戏讲得么……”邢瑢说了个最通俗易懂的解释,“就是讲一位闺房小姐名叫杜丽娘,害了相思愁肠病,日夜思念她心中那个风流俊俏的野汉子了,最后结局肯定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俩人又哧哧地笑。   “我们草原上也唱大戏,过节过年的时候,祭天祭地。”萨日胜说。   “你们唱什么戏?”邢瑢饶有兴致。   “萨满戏。”萨日胜小声说,“衣服啰里八嗦,还有袖子什么的,还转来转去……你唱得像萨满婆婆似的。”   小萨说完很识相地转身就走,因为邢瑢从服装架上拿起“柳梦梅”的厚底靴子就扔他了。   小萨一把接住靴子,笑着逃跑。   “萨婆婆你回来!”邢小哥从美人扮相一秒就变脸泼妇,拎着裙子踩在门槛上,暴吼对方外号,“萨婆婆!!”   小王爷像所有二十二岁的年轻人那样,骨子里也爱玩儿的,只是比较害羞,跟不熟的人不讲话;混熟了的,什么话都能胡扯,被喊外号也不介意。   裴琰突然发觉,他自己跟小王爷好像还不太熟、不够熟。   “杜丽娘”拎着“柳梦梅”的靴子,众目睽睽之下,扔谁啊这是……   “哎呦——”   无处不在的裴大爷带头起哄了,唯恐天下不乱。   邢小哥脸有点热,正好手里还剩另一只靴子没扔出去,转脸往裴琰脑袋上扔过去。   “喂——你扔我干吗?我又没惹你?”裴琰躲开那一扔,“谁惹你你扔谁去啊!”   他就是嘴欠,撩个贱。   “你们俩都一伙的,”邢瑢低声道,“你也好烦啊。”   “谁跟小王爷一伙的?”裴琰歪着头说,“我才不跟他一伙呢。”   “你们就是一伙的,”邢瑢从裴琰身边走过,“他是庄家班的,他姓庄,你不也早就姓庄了么?”   声音很轻,却把裴琰整得一激灵,脸色顿时不自在。   他忿忿地怒视邢瑢,愣是没敢还嘴。瑢瑢这大妖精,也越来越不好惹了……   邢瑢把嘴上便宜讨回来了,一笑,矜持地整了整“杜丽娘”的闺中装容,迈着小碎步得意地走了。 第七十五章 双骄   瑢哥儿拍过几场戏,赢得了满堂彩。   拍戏间歇,他就是跟剧组请来的昆曲师傅学身段、背唱词,特别认真投入。经常是几个人凑头坐成一圈,坐在凳子或者马扎上讲戏,片场时常就传出一阵细腻软糯柔情似水的唱腔。   邢瑢就化着“杜丽娘”的全套头面妆,盘腿坐在大槐树下的长条凳上,像练功一样保持着平衡,一手端着大瓷碗狂喝茶水,另一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顺便听导演和教戏师傅讲下个镜头他应该怎么演。   因为天气热,热得他把闺房戏装都扒了,暴露了里面的小白背心。   头面妆容与身上的装束毫不相称,这奇葩一幕,不慎就入了镜。   这张花絮,都不是邢瑢自家团队拍的,是被剧组其他人不经意间在网上暴光,立刻就火了……   邢瑢从网上刷出这张照片,惊呼:“啊——这谁拍的?我正低头喝水,我在翻白眼儿,小背心都走光了,等我喝完这口水你们再拍啊。”   裴琰凑过来看,大笑:“拍得好,呦,爷们儿还是纯的啊?”   邢瑢斜眼看他:“琰琰你搞的?”   “我没有。”裴琰矢口否认,“我才不偷拍你。”   “我一低头背心里就走光了……” 邢瑢不好意思地嘀咕,低头寻么自己。   “不就露个胸部么,挺性感的。” 裴琰满不在乎一笑。   “我有什么性感?”邢瑢瞪他一眼,“你凹凸有致你最美了,露胸露腰都得看你么。”   “咳呦——”裴琰叫道。   俩人现在在剧组里是棋逢对手,每天不掐两句嘴仗就闷得慌。   网上都在狂刷“美娇娘包藏汉子心,瑢公子片场敞怀豪饮大碗茶”。有起哄的,有叫好的,还有喊“再露一个”的。   这张偷拍照,比瑢家团队折腾出的任何一次炒作摆拍,都更加成功。因为这不是摆拍,这是真实的片场写照。   一位梨园名伶,身躯羸弱却性情坚韧,虽委身于军阀座下,却有江湖儿女的情怀,慧眼识得英雄辈,有胆有色有深情,危难关头不惜舍生取义,片中的“白鹤”是个很讨喜的角色。   邢瑢站在门槛前,一抬头,庄团长雄赳赳气昂昂地驰马走过街道,身后就是军爷的贴身护卫队。邢瑢微笑颔首行一个礼,就看到庄团长后面的那位卫队长,可不就是身着威武军装的小萨同志……   庄团长下马,与白鹤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二人在院门槛处眉目传情,这个镜头一条过。   镜头结束,庄啸立即一转身,裴先生已经把酸不溜丢的一颗眼珠扫射过来。   庄啸瞟他,孩子又想干吗?   裴琰刚刚啃完半个哈密瓜。他吃瓜一向就是端着半个瓜啃,用大松鼠的吃瓜利器把瓜瓤子啃光,剩下瓜皮,最后把脸上的蜜瓜汁擦掉,抹一下嘴。   他在墙根阴凉下拿扇子狂扇着风。俩人于是背靠了墙,又是各朝大路一边,谁也不看谁。   他对庄啸小声说:“特美吧?……你不会看上了吧?”   某人就是吃瓜闲得吧,庄啸哼了一声:“我看上谁了你不知道么?”   裴琰说:“那我得问问,你吃不吃精致小菜这一口的?”   “我就吃下锅前都不洗不切就用手掰掰然后大火爆炒出来的,就好这一口,成吗?”庄啸回敬他。   “我……谁说我不洗了?……我每回还是洗的……”裴琰反驳。   庄啸笑了。   两人用复杂的眼神绞杀对方,迅速再别过脸去。   “我也有漂亮的、妩媚的扮相,明天那场戏就有。你等着看我全套扮上,绝对不比他差了。”裴琰小声说。   “是,你不会差了,你比他扮杜丽娘更合适。   “他又没胸,你有C啊……”庄啸笑出一声,“你胸大屁股大,身条儿多像个闺门小姐。”   裴琰气急败坏:“喂——”   庄啸这种人,一旦无所顾忌张口就来,也是要逼他疯啊。   庄啸在裴琰使出袭裆阴招之前迈开大步就跑,跑出几丈远,一脸道貌岸然地找导演聊天去了……身边人不能惹,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裴琰确有化成戏妆的片段,这是片中一场重头戏,白鹤约庄团长去郊外宅邸私会,顺便就窃取了情报,还胆大包天地掩护地下党跑掉。   竹林小院,溪水潺潺,院中充满农家气息,石桌上摆了鲜亮的下酒菜肴。   庄团长酒过三巡,面目温存,但眼眶已红,坐姿稍显酥软,一派闲情逸致。   而邢白鹤柳腰轻摆,风姿绰约,给庄团长唱折子戏呢,把个军爷唱得神魂颠倒。   化妆间里,大老爷们儿要上妆了。   “来,瑢瑢,给你裴大爷我勾个脸。”裴琰招呼瑢哥儿伺候。   “给你勾脸,你是要画文丑、武丑,还是,不然画个架子花脸?”邢瑢说。   “哎,你是杜丽娘,我就不能是崔莺莺啊?”裴琰就不服了。   “崔莺莺”仨字一出口,别说是邢瑢了,化妆组的、剧务、导演、摄像,还有庄啸和萨日胜,都想喷他一脸。   邢瑢把粉盒和笔都递给裴琰:“你自己来吧,我看你怎么化成崔莺莺。”   旁边坐着看戏的农家乐房主两口子,大叔和大婶,都在笑话裴大爷。院子里这一桌地道的川味下酒菜,就是大婶早上现做出来的一桌真菜。戏还没拍完,已经被裴琰先偷吃了好多馋嘴蛙和麻辣兔丁。   “崔莺莺怎么不成?”裴琰转过头寻求支持,“导演?!”   导演面无表情地说:“张生说你不行,你不是崔莺莺。”   哈哈哈——众人毫不留情地嘲笑。   “欸,小王爷你过来我问问你,你知道崔莺莺是谁吗?”裴琰勾勾手,指着小萨,“你根本都不知道我说的是谁你就敢笑话我?!”   “不知道,”小萨很诚实的,“反正是个美的吧?……你长成这样儿你又不美。”   众人笑疯了。太诚实了。   邢瑢深深看了小萨一眼,更加得意了,小王爷还是有基本审美的。   裴琰被一伙人伤透了脆弱的心:“哎呀凑合了,不然给爷来个西施吧。”   庄啸从身后一拍他肩膀:“老裴,你扮西施?我都想找块板砖拍你脸上。”   导演说:“架子花脸四大王你自己选一个,窦尔敦、马武、张飞、李逵!我给你这么多选项呢琰宝?”   裴琰趴桌上大笑,我不听,我不干,老子不要选啊啊啊……   裴先生就是一枚大开心果,永远能让人心情愉悦、明亮、畅快。   这一点庄啸早就了解了,现在周围所有人都了解了。   以前裴琰是不乐意、不屑于讨人喜欢,就想做个刺头,现在做人随和多了,刺头都变成一大块黏软的棉花糖了。   玩笑归玩笑,剧本里,裴琰就是反串了女角,在戏妆掩护下逃脱军警的四面埋伏。   裴琰坐在化妆间的小窗下,一缕阳光进来,打在他和庄啸脸上。   他坐在高凳上,庄啸坐在桌上,正好居高临下地面对他。粉白底妆已经化好,庄啸就用手掌沾了胭脂,捧过他的脸,两掌捧着,轻轻地给他抹匀了,把一张白脸抹出妩媚的红妆。   再用一根唇笔,为裴先生点红唇。   裴琰张嘴咬了笔毛。   “别闹。”庄啸用口型说他。   “想咬你的毛儿……”裴琰用口型回道。   “闭嘴。”庄啸盯着他。   裴琰立刻不闹了,乖乖坐着,唇边却止不住地乍现笑容。眼前情境如此美好,让人沉醉戏中,不愿醒来。   他扮的就是《玉簪记》中的绝色女尼陈妙常,不惧礼教,放纵情欲,与英俊后生潘必正一见钟情,二人百般试探调情,却原来郎情妾意一点就通,于是私相授受在清静佛门中私合,历经波折终成眷属,成就一段佳话……   “跟我这么热乎,不怕别人说你闲话啊。”他轻声问庄啸。   “我怕闲话?”庄啸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古时闺中女子尚敢为之,他两个男人,还怕吗。   而且,他们俩人,对手戏合作太频繁了,在网上就是一对锤不爆也扯不散的铁打的CP。他俩哪天破天荒去找别人热乎,那才是新闻呢。   “这个妆眼熟,像你以前演的岑疆公公,就差不多是这样。”庄啸给他涂了唇色,盯着他看。   “我演小姐、演尼姑、演公公、或者架子花脸,在你眼里都一个样儿吧?”裴琰哭笑不得。   “都是你呗。”庄啸说,“能有什么不一样?”   裴琰是瘦长的瓜子脸,眼睛也细长有神,鼻梁高挺,女妆绝不会丑了,挺俊俏的。   “成吗?喜欢吗?”绝色小尼姑贴了片子粘了头套,再次仰脸望着心上人。   “特别俊。”庄啸说。   说完觉着意识略微涣散,有点压不住某些淫邪的思想……今天也不知被谁勾得神魂颠倒了,庄啸起身走开了。   农家小院竹林追逃的这段戏份,是在黄昏之前拍完了。   远处的青城山苍翠欲滴,山的影子渐渐隐入黄昏天色,四周美极了……   剧组也有意给这段场景留下不少花絮镜头和照片,作为提前宣传造势的手段,于是,裴少侠的柔媚女装照在网上就漫天飞了。   山下,林间,溪畔,佳人。   这号糙人,是难得柔媚出镜啊。   在这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瑢哥的“杜丽娘”与琰宝的“陈妙常”,就是娱乐八卦网站上极受粉丝推崇的一对儿,继“X涯四美”之后再出“绝色双骄”,扮相都够俏,身段都很靓。   网友评价八个大字:雌雄难辨,绝代风华。   只是,裴琰穿着裙装假装小脚走莲花步时,姿势比较假,没走几步就遮掩不住那凌厉的气势,大步生风迈出了龙虎之姿。他“哐”一声就把身边的桌凳撞了,裙子扯开让里面都走光了。   “把你的毛腿给我收回去!”导演气得在喇叭里喊。   庄啸把叼着的烟蒂喷了出去。萨日胜蹲在凳子上笑得像个小男孩,眼泪快笑出来。   导演怒喊NG,“美尼姑”紧跟着也笑场了,一笑就暴露了裴大爷粗野彪悍的真声。   裴小尼姑被制片人扔了个菜筐子,几乎扔他头上。他抱头一个箭步就上墙了,在房顶上叉着腰骂街。一群人朝他房顶上扔菜叶……   再说邢瑢在这部片子里,与庄啸合演一对眉来眼去怀有私情的野鸳鸯,片场内外能不造出个花边绯闻?   还真就没传绯闻。   网上就没有他二人同框的花絮。官方剧照也是互相隔着三丈远,都不碰手。   跟进剧组来的瑢家团队,其实仍是那几位熟脸,但面貌态度已大为不同。瑢家团队撒出来的照片,就是邢瑢自己在唱独角戏,“新戏脱胎换骨突破性别审美”“瑢公子对镜簪花描红妆”“瑢宝蹲片场专心学戏镜头曝光”等等这些,标题中规中矩,一点出格内容都没有。   有娱记还想让这几位重温旧情,跑来片场骚扰:瑢宝再次和庄先生以及替身小萨同剧组合作,以前他们三人之间好像……   瑢家团队众口一词全盘否认:完全没有那回事,那都是误会,一场误会啊!我们也是误会的受害者呀!   邢瑢的经纪人从小院门边经过,精光迅速聚焦到裴琰身上,提个凳子一路跟着裴先生。到一棵阴凉树下,看裴琰站住了,赶忙把凳子递到裴琰屁股后面。   裴琰就没坐,干吗啊?   经纪人递烟递火,眉开眼笑地搭讪,大家都老熟人嘛。裴琰瞟一眼对方:“我不抽烟,我闻烟味就难受。”   庄啸都要戒烟的(虽然也没戒成),你还给我塞烟?   “哦,忘了,对不起啊。”经纪人把烟收回,赶紧把自己唇边的烟也拿开,捏在手里不敢吐烟圈了,“老裴,士别三日,很佩服你呀,公司搞得挺不错,有运作头脑,以后还请多多照应我们这些……”   裴琰看着对方。   这部影片是龙行天下工作室的策划和大投资。裴琰就相当于幕后老板,拍板儿说了算的人。哪个敢在裴大爷眼么前儿找庄啸撩贱,惹到裴琰发飙,一句话就能把邢瑢的戏份一刀全部剪了——所以这才都老实了。   嘉煌走掉了包括裴琰在内几位大牌,其他的团队部门原以为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就能多分几块大饼资源,没想到现在公司对艺人投入越来越抠门儿了,市场愈发不好做,各家团队都在四处找活路,都琢磨另起炉灶或者另攀高枝呢……所以,谁家团队都不傻的,绝不能得罪出钱投资的财神。   “我们瑢瑢这次确实很下功夫,特意学了几段昆曲,学了身段,上镜效果不错的……他镜头少,几天就拍完了,有点可惜,你说呢。”那经纪人道。   “那你说怎么着?”裴琰说。   “我觉着观众肯定爱看他的扮相和他唱戏吧?毕竟第一回 演这类角色,形象和演技突破啊。”经纪人道。   “我觉着观众也爱看我演戏。”裴琰说。   “那是,肯定的,你是男一号么。”经纪人说,“有可能的话,再给瑢瑢加两场戏?”   “剧本已经两小时时长,给他加两场戏,删谁的啊?”裴琰回道,“删庄啸的?”   “呵,那肯定不行。”经济人尴尬一笑。   “剧本是请获奖编剧写的,一句是一句,里面没有一句是水词儿,也加不进废话,我们不是现拍现编的草台班子。”裴琰说完转身喊了一句,“开饭了,吃饭喽——”   ……   他其实是很记仇的人,直到现在还记着当初他跑到美国去,公司里有人在他背后捅刀子,是谁谁自个儿心里清楚。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三字经,甭烦我。   这是他词典里最温柔的一句。如今情场很得意,做人大气多了,不计较了。   ……   今日片场午饭仍是辣菜。   在成都拍戏,无论大菜还是盒饭、饺子还是汤面,全部都辣,盘碗上飘着一层红油,或者覆盖一层辣椒。   今天盒饭的内容,还包括好几桶外卖打包的串串香,把一群无辣不欢的家伙乐坏了,这个好吃,谢谢老板体恤!   邢瑢竟然也在片场里埋头吃辣。   邢小哥是怎么把那一串一串辣毛肚、辣藕片、辣豆腐皮撸进去的,不可思议。邢瑢吃辣子兔丁那是相当彪悍,直接把筷子横起来一扫,粗暴地扫开一层挡事的辣椒,然后用勺子出好多兔丁,堆在自己的饭盒里。   “瑢瑢,你吃辣也是练出来的吧?”裴琰在同桌吃,调笑了一声。   “啊?……是啊,练练就能吃了呗。”邢瑢面不改色,继续撸辣鹌鹑蛋和辣火腿肠串串。   “这也得有‘师傅’教吧?”裴琰说,“名师出高徒么。”   “吃辣需要名师么?吃串又不用技术!”邢瑢怼回去了,“我胃口好我就爱吃。”   裴琰一乐,啧,邢小哥现在可厉害了呦。   他们当然都不知道,之前一直被蒙在鼓里,就在裴琰私奔美国期间,邢瑢不仅是冒着风雪去到机场,为小王爷接了一趟飞机。   然后,那俩人在京城逛过好几个地方,冒着风雪走城墙,还吃过几顿饭。   再然后,裴琰虽然放了那个剧组的鸽子,萨日胜是按合约进组拍戏去了,在浙江影视城待了两个星期之久。而邢瑢当时就在同一个影视城拍戏,每天收工之后都能通个电话见个面……这事谁知道?谁见着了?   萨日胜在另一张桌上吃盒饭和串串。邢瑢吃完自己的一摊,抱了三罐凉茶过去,顺手递给小萨两罐:“吃辣的配凉茶,不然又上火了。”   小萨喝凉茶是这么喝的,一仰脖干掉一罐,然后接过第二罐,一仰脖又干掉第二罐,低头一抹嘴,再伸手……哦,没有我的啦?   邢瑢带了一大包哪国牌子的奶香威化饼,尝了一口说“奶味儿太浓只能给宝宝吃”,于是把一大包威化饼连同指间捏的吃剩的那半块,全都塞给小萨。   萨日胜顺手又接了,顺来顺去得特别自然,十分钟之内又干掉了奶香十足的零食包。   邢瑢问对方:“你明天要去另一个剧组拍戏?都说好了?”   萨日胜点头:“嗯,有几个马战的难度动作,找我去做。”   他们讲的就是《龙战天关》那位制片老哥哥,要借小王爷去隔壁剧组拍特技这件事。圈里有名有号的马术武行替身,掰指头都数得出来,小萨已经答应去帮忙了。   邢瑢忙问:“有多难?”   萨日胜把两枚威化饼并排摆在小桌上,相隔一寸距离,示意:“两匹马,跑跑跑,从这个马上蹦到那个马上。然后……”   他再用这两枚威化饼绕着圈,在桌子上比划:“一匹马跑跑跑,假装中箭了,跪下。我骑另一匹,扑哧也中箭了,扑倒,把我压一半在下面,然后我领缰绳把马拉起来,继续跑,绕着第一匹马跑跑跑,从它后背上跃过去。最后两匹马都站起来,都跑掉了……就这样,完了。”   “谁写的本子,太危险了吧?”邢瑢皱眉,“他们不能直接后期制作么?就用电脑画,有什么不能画的,为什么非要让你做?”   “第一个马,那个要跪下的,也需要我来领。它要听指挥才知道,什么时候跪,什么时候起。”小萨说。   “这两个马都很难搞啊,”裴琰在旁边搭茬,“宝宝咱行么?”   萨日胜一笑,笑得纯真,露出一排白牙,把两枚威化饼一起喂进嘴里,一口都嚼了,痛快地吞了。就是用吃东西的豪爽表情告诉他们:对你们这些没见过马的城里人,当然很难,吓死了呦。   邢瑢叮嘱小萨拍戏小心,注意安全。   沉默半晌,邢瑢没憋住,突然又吐槽了一句:“后期特效制作贵,就是舍不得花钱么。请武行替身多便宜,能便宜十倍的价码,他们就想省钱呗。等杀青之后省出个小金库,几人瓜分了吃掉喝掉……他当谁是傻子呢?!”   小萨笑着又说了几句,是在宽慰长了脾气的邢小哥。   邢瑢垂眼不语,口型轻动,也很想骂三字经:好讨厌。   …… 第七十六章 河山   热过一阵之后,就开始下雨了。   雨水落落又停停,几乎每天都在猝不及防时来一场瓢泼大雨。整个天空像倒扣下来一口带着土色的锅,阴沉沉、湿漉漉的,天色很不寻常。   空气充斥浓郁的水汽,以及附近山间泥土的芳香……   剧组众人中午在餐厅享受了一顿地道的川菜席,由裴大爷请客买单,给剧组里的大牌影帝庄Sir庆生。   庄啸也终于过生日了,这半年时光转得飞快,每一天都像从眼前流过去了。   一伙人酒足饭饱,在大街上走成浩浩荡荡的一大排,阵势相当惹眼,脚下却淌着齐脚踝的水,很狼狈的……最近雨水突然就猛了。   有一辆从外地运瓜过来的大车,在这里的街边侧翻了。许多西瓜掉进水里,就在积水的街道上漂起来,漂着走了。   就在他们这群人面前,放眼望去,碧绿碧绿的一大片,在大街上漂着……   那运货的小贩,看着是五十多岁一个汉子,一脸无奈呆立在水的中央,望着那些注定要游走一去不复返的瓜,木木然的,欲哭无泪。谋生不易,也挺可怜。   裴琰喝过酒微醺,眼眶嫣红带水,站住了脚:“哎,您这一车瓜多少钱?”   他回头对一帮人喊:“渴不渴啊?剧组大伙儿今天想吃西瓜吗!”   ……   于是那天,裴少侠心情绝好,路见危难显身手,行侠仗义了一回,掏钱买下那一车已经漂到水里的瓜。   剧组一群人排成一条接力的长龙,一个人挨着一个人,互相传递,从大街上往片场大院里运西瓜。   裴琰是跑到大街上抢着捞瓜的那位,背影看起来活泼又利索,从水里捡回好多未及漂走还完好无损的大西瓜。   片场里分瓜,裴大爷用刀背狠狠一敲桌子:“都过来了啊,老子要切瓜啦!”   他却没有用西瓜刀切,而是直接亮掌,以掌代刀,“啪”一下,干脆利落地把一个大瓜一劈两半,而且切面很整齐。   裴琰然后回头找庄啸,就是向大侠炫耀并挑衅:你行不行啊?   庄啸摇摇头,对这熊孩子没辙,不得不过来,也亮了掌,半侧着,以连砍带削的动作,也很干脆地将一个西瓜一劈两半。瓜瓤如同被斧劈刀削出来的。   寿星佬然后对萨日胜也勾勾手掌,一指面前的瓜:来啊,一起玩儿。   萨日胜于是也过来,亮出掌刀,“啪”,一掌切瓜……   不过,小王爷力气大了些,用力过猛,西瓜切面不够整齐,瓜瓤子都要被拍散了。   萨日胜不好意思地笑笑:“哦,没有切好。”   “人家是切瓜,你这是拍瓜啊?”邢瑢说着,把拍散不成样的几块瓜拿走吃了。切得平整漂亮的那些他就没吃,他就吃小王爷拍出来的。   今天切这一堆西瓜,竟然就没有用一刀。   汉子们赤膊上阵,敞怀而笑。每人都抱着半个瓜,把脸埋进去啃。再一抬头,这半瓢的瓜瓤就都没了,只剩瓜皮,每人都吃得满脸挂汤……   裴琰蹲在那儿痛快地吃瓜。他啸哥从身后经过,弯腰凑在他耳边说:“铁核桃我都能用棒子给撬开,我还搞不定个瓜?”   “你……”裴琰刚要回头反驳,半只瓜的瓜皮扣在他脑袋上!   裴大爷怒而甩出瓜皮,拔脚就追,两人在片场上演你追我逃的好戏。   当然,追着追着,后来那俩人就没影了,在午休时间失踪了大约一个半小时。   裴先生私底下为庄先生安排了庆生的“节目”,被寿星佬摁在旮旯墙边狠操了两趟操舒服了……这种投怀送抱大义凛然的事,就没有让外人瞧见了。   这样的人生,并肩走过,快意淋漓。   ……   青山在烟雨中连绵,临近丰收季的田野被一层薄雾笼罩,美好的面庞在细雨中若隐若现。   这时,一列旧式铁皮火车,拖着缓慢沉重的步伐,轰鸣着自远处驶来,从高桥涵洞下钻过,再探出头来,拉响汽笛,冒出许多蒸汽白烟。   列车经过涵洞时,埋伏在涵洞之上的人,用一根绳索坠下,轻巧地就落在车皮顶上,跟上了火车,小心翼翼地摸向目标车厢……   铁皮车厢内并没有料想之中的警惕和防备,却是一阵不寻常的死气沉沉,杀机四伏之前最后的宁静。   裴琰蹲在车皮顶上一抬头,前方不远处另一节车厢顶上盯着他的,就是庄团长。   恶斗一触即发。   ……   拍摄以近关底,这就是影片中最惊险一幕打斗,两位男主在行驶的列车车顶上殊死搏斗。   一个肩负使命,一个背负责任;一个走投无路不惜以命相搏,一个撕心裂肺准备血溅当场。情与义互相碰撞,两个男人都杀红了眼,在风驰电掣的速度与汽笛轰鸣声中,身躯与灵魂都要撞得粉碎……   他们就在影视基地附近的一处铁轨进行拍摄,这里停放了一列民国样式的老火车,就是供各剧组使用的大道具。   大部分镜头在车厢静止状态下拍摄,再通过后期特效制作,与火车飞驰的动态画面合成到一起。也有一些镜头,火车真的开起来了,俩人扒火车玩儿命了。   拍这种电影,不玩儿命就别说你是功夫片演员。   后腰上都拴着保险绳,在烈风中面部绷到最紧,神情剑拔弩张。像往常无数次那样,庄啸替裴琰检查保险绳的各处搭扣,确保万无一失,低声说一句“没问题,加油”。   裴琰也伸手把庄啸的保险绳都拽了一遍,拽不散,很结实,这才放心,给对方比出一个很潇洒的OK手势。   庄啸再向远处的导演组示意,两人都OK!   他二人高速空中相撞的瞬间,整个车厢仿佛都颤抖了。   远处的山好像都在动,远山上空乌云密布。   脚下几尺之外就是摄影机,被两人的力气震得跳了一下似的。摄影师是在与车厢几乎平行的轨道车上,快速行进,近距离拍摄这幅打斗画面。拳拳到肉,脚脚生风,庄啸一脚踹出去,天地失色……   短频快的打斗设计暴露支离破碎的内心,爱火被一拳一拳击得粉碎……而拍摄过程,就是几秒钟几秒钟地打,一条一条过,细节抠到每一秒钟,再将无数镜头交错着进行拼接。   裴琰从车厢顶端滚落,轻轻吭出一声,咬紧牙关死死扒住缝隙,几乎被甩下去了。   庄团长狠狠一脚跺上他的手,剧痛让他浑身发抖,眼眶蓦地血红,却不愿向对方屈服,没叫出一声。   庄啸剁得特狠,但没有真踩他手,重砸轻放,最后踩到边上了。   裴琰自己看过监视器给否了:“你不踩我,我就不疼,我不疼我就演不像啊。”   庄啸在现场叉腰看着他:“需要真踩?”   裴琰喘息着,叉着腰:“踩。”   “演戏,也不用什么都来真的。”庄啸说,“到时演你被砍、被枪毙,你打算怎么演?”   “等到砍头枪毙的时候再说,”裴琰痛快道:“这场还没枪毙呢你就真踩,踩!”   第二遍拍,俩人没再啰嗦,庄啸一脚真剁了,裴琰的手指在他军靴鞋底下面挣扎!裴琰眼眶也是真红了,面部肌肉都在抖,镜头下的细节就是逼真的。   镜头里,邢瑢也露了个脸。   他的角色此时就坐在飞驰的车厢里,意识到车顶发生搏杀。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惊惧地发现那俩人在打架。   裴琰翻身再爬回车厢,反击,疯狂地厮杀,打斗。   庄团长的军服被扯开,胸口撕破,大腿被划开一道大血口子。两人抱着在车厢顶上滚过去,再滚过来。谁都不愿松手妥协,却又舍不得将对方推下万丈悬崖……   车头不慎撞到横杆,巨大的木头杆子突然歪倒,砸向他们,就在庄团长背身猝不及防的一刻!   这是脚本的设计。   钢索吊着那根木头杆子扫过来,以计算好的弧线路径,非常惊险!生死一刻,裴琰大叫着扑过去揽住他的对手的头,抱着庄团长滚走,躲过那致命的意外。他一脚踹飞那根原木,两人几乎滚落飞驰的火车……   此时,邢白鹤坐在车厢内,眼前骨瓷茶杯翻倒了。眼神露出一丝决绝,也是刹那间做出了决定,手掌把一块瓷片攥出了血。   一队军警已经从后面车厢跑过来,举起长枪搜寻疑犯,来不及了……   裴琰再次挂在车厢边缘,就要掉下去,这次却是庄团长,抓着他血肉模糊的手,一点一点把他拉上去了……   飞鸟嘶鸣着掠过天空,声声溅起惊惧。   田野一片空旷,云层在天边翻滚。   Cut!   导演喊停了,所有人都绷着,脸上染着惊心动魄和意犹未尽。都太入戏了,还沉浸在刚才的一救、一痛、一不忍。   这条过了,导演没笑,非常严肃地竖了个大拇指。   两人坐在车厢顶上,粗暴地喘气。庄啸拉过裴琰的手:“快去上个药,包扎一下……去!”   裴琰右手掉了一层皮,露出鲜红的肉:“指甲盖紫了……你可真厉害。”   庄啸自己也知道劲儿使大了。那一脚拍得绝对真实,表情细节完美,自己特心疼,又为裴琰感到骄傲。   “快去上药,包扎上,下午先歇歇再拍。”他安慰了一句。   “天气太湿,热,包扎了反而不容易好,我有经验的!”裴琰说。   你有什么经验?庄啸拍着他后背催促:“先清洗和消毒。听话,快去。”   打斗戏份顺利拍完,下午拍摄邢白鹤跳火车的壮烈镜头,再补一些边边角角,这一大段重头戏就结束了。一天一天逼近杀青的日子了,心情紧张而兴奋。   邢小哥还坐在列车里喝茶呢。道具组准备的茶水是真茶水,正好给他解渴。他的镜头并不多,但为了配合两位主演,这一上午就一直坐在车厢内,听导演的吩咐随时候命。   “很好,辛苦了,大家下午继续啊!”   导演站在铁道边说了一句:“今天这鬼天气,真就适合拍这场戏,暴雨欲来满城压抑,气氛到位。咱们就要这个天!”   远处的山体,产生微微晃动。   裴琰偶然抬头瞅了一眼,诧异,喊庄啸。   两人都尚未来得及从车厢顶上爬下来。   就是这样一个时刻,真实的危难来临了。没有脚本,没有预演,肯定也没有保险绳防护,让全组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脚底下突然摇颤,有大约几秒钟的剧烈晃动,裴琰和庄啸在火车顶上也被晃了一下,俩人一起坐在摇篮里似的,尚不明所以。   “……”   “刚才怎么啦?……地震了?”有人喊了一句。   远处那片山体,就在他们眼前,突然矮下去一大块,像积木被人推倒一个角,然后缓慢地倾斜,坍塌了。   坍塌的土石呼噜噜地向下倾斜,瞬间覆盖了刚才火车经过的那个涵洞。   涵洞就没了。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   “啊!!!”   “……”   “跑,跑,快跑快离开!!都离开这里!!”许多人在喊,玩儿命地跑,撤退撤退。   刚才发生了一场持续几秒钟的小型地震,这在位于地震断裂带的地区,并不鲜见。然而连日下雨,附近崎岖多山,山体发生松动,他们目睹了一场滑坡和泥石流。   尖叫,嘶吼,所有人都往反方向跑,都不知脚速能否跑得过滑坡。   倾斜的土石方覆盖了部分铁轨,直追着这列火车的车厢尾节。巨大的自然力量轻而易举掀翻了最后两节车厢,就像拨弄两块积木玩具一样容易……   这些天来,倾泻的雨水,浓郁的水汽,泥土的芳香,都是隐隐的预兆。   崩泻的泥土追逐着人群逃散的方向,轻易就可以将个把人吞没。   庄啸拉着裴琰往车下跳。   眼是真的都红了。庄啸扒着车厢边缘,几步踩下来,把裴琰也拽下来,拉着跑。   裴琰转身,挣开庄啸的手,第一眼却是找摄影机在哪儿呢!   导演和摄影师竟也顾不上逃跑,纷纷都去抢摄影机。在眼前土石纷飞的混乱中,几人扛起摄影机一起跑。里面的拍摄资料还没拿出来,当日数据都还来不及拷贝,丢掉了就没了,那是全组人的心血……   列车被土石推着往一个方向倾倒,车内所有东西晃得七荤八素,摔个稀里哗啦。   邢瑢从车窗里爬出来,吓坏了。庄啸从外面狠命拖着把这人拖出车窗,一起逃跑……   和平年代,一个人其实很少有机会,经历这样的生死一线、惊魂一刻。一群人逃到高地上,再回过头,眼前就是一幅惨烈又壮观的景象。   就像电影里演的,都入戏了,大家还在镜头里没有走出来。   他们好像仍然活在那个炮火纷飞的战争年代,小鬼子的轰炸机在头顶上盘旋轰鸣,一夜间就让家园国土支离破碎。   天空现出血日奇观,山河变色。对面的山体塌方了,掩埋了涵洞和部分铁轨,一片烟尘笼罩了他们二十分钟前站立过的那片地方……   众人惊魂未定,都吃了一脸土,一个个顶着被黄土染色的鸡窝发型,狼狈不堪。大伙儿庆幸着大难不死,至于有没有后福就难说了。   剧组清点人数,还好,一个都没有少。危急关头撒丫子跑路都很利索。   沉默片刻,裴琰带头大声喊着:“没事儿没事儿了啊!人都在就成!”   他一低头:“卧槽,老子像穿了一双泥做的靴子啊。”   庄啸看他的手怎样了,裴琰手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裴琰说“没事”。   这不得疼死啊?   “都顾不上疼,”裴琰粗喘着摇头,笑出声:“刚才吓得我,老子也吓得屁滚尿流的,我还小呢,我见识少,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场面……”   “摄影机比你命还重要?”庄啸回了他一句,面无表情瞪着他。吓死了。   “是啊,钱比我命都重要。”裴琰说。   一两台摄影机本身没多少钱,但他们现场还损失了其他许多设备、道具,更重要的是耽搁全组进度和档期时间……   裴琰此时脑子里充斥着一团乱,眼前山川错位,公路塌方,影视基地恐怕都没法进去了。他们的片子还没拍完,每天还在烧钱,让他心烧火燎的。就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邢瑢把鞋跑丢了。或者不是跑丢的,他被庄啸从车厢拽出来就找不着鞋了。   手机也丢在泥石流车厢里。邢瑢管制片人借到手机,不假思索就打给萨日胜:“你还在影视城里边吗?你在哪儿呢?公路边上山崩了你知道吗,有泥石流啊!”   小萨竟然即时接了电话,就是没事,让大伙都松一口气。   小萨说:“知道的,马都知道地震了,马告诉我了,基地里也塌了房子。”   哪还有心思管什么马。邢瑢对电话里喊:“你们剧组在哪儿啊有没有都跑出来?你快回来吧!”   裴琰也说:“早知不借小王爷过去拍戏,真让人担心。让他赶紧回来!”   小萨在电话里说:“我没事的,我看着马呢。”   邢瑢一定快气晕了,一定很想吐槽这家伙,你长了个木瓜脑袋,脑袋里进泥石流了?别看着马了,我们看着你才放心啊。   庄啸拿过手机说:“小萨,你赶紧出来,哥嘱咐你自己当心点啊。”   ……   很快的,网上放出消息,附近地区发生低烈度地震,引发局部山崩和泥石流。   只是此时外界的人还不会想到,正在影视基地开工的《与敌同眠》剧组就是天灾的亲历者,历险逃脱。   裴琰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报平安,结果还不如不发。   他不发消息,别人还不知道他原来就在当地。徐女士的电话几秒钟后就追过来了,母子连心啊,裴琰连忙安慰:“回娘娘的话,您家太子爷没事,我好着呢。”   徐绮裳一听松了口气,笑了:“我就替你父皇问的,你真没事啊宝贝?”   “给您二老请个安。”裴大爷拽得二五八万似的,语气特别轻松,“我能有个屁事儿我活蹦乱跳得,你们放心,我们过几天就回去了。”   他打完电话,回过头放眼望去,影视基地附近就是一片大烂泥塘。房屋倾覆,许多人在救人、自救,车辆人群陆续往外撤离……   他看庄啸。   庄啸按住他肩膀:“你们赶紧找车撤吧,我下去看看。”   “你想干吗?”裴琰说,“一起去啊。”   于是,制片团队和摄影师留在后方整理物资,找车指挥大家撤离。裴琰庄啸和特技武行团队的一群壮小伙子,冲去影视基地里救人了……   路上全部是泥泞,仍然有继续发生塌方的危险。   鞋子穿了也和没穿一样,走着走着,鞋就陷到泥里与主人失散了。   前方是一片汪洋,许多车辆横七竖八挤在已看不清路径的街道上,全都报废在泥河中了。他们几乎是在车顶上走,从一辆车跳上另一辆车,以这样的方式艰难前进,再翻墙找进影视基地的大院。   一些民国年间留下来的百年老宅、公馆、戏楼,遗憾地塌毁在地震中了,现场满目疮痍。他们看到人就停下来帮忙。有人招呼着抢救设备物资,有妇女带着孩子往外跑……   裴琰就在泥河上漂起一块门板,门板上托着一个小孩,帮救援队往外运送老弱病残。   那小男孩很乖地坐在门板上,也不乱动,睁着两颗黑豆似的眼,呆望着周围的混乱。   “别怕哈。”裴琰给小孩安慰了一句,“英勇的大哥哥保护着你,不用害怕!”   小孩突然间开口:“哥哥你咋辣么好看哦?”   裴琰哈哈大笑:“乖儿!哥好看吧?”   小孩认真地点头:“哥哥你帅得很——呦——”   裴琰乐得合不拢嘴,咧出一口白牙,一不留神把嘴边泥都吃进去了。老子就是日天日地操动地球的最帅呦!   他满脸是泥,除了那显眼的脑瓢走到哪都是一个标志,全身上下其他地方已经认不出是本人了。庄啸在人群中也需要找聚光点才能找到他。大街上所有路人的衣服都变成一个色儿,就是泥色。   在影视城大门口,他们终于碰到附近医院出动的救护车和医护人员。   庄啸立刻扯着裴琰过去了,拉过他的手,治伤,包扎。   “没多大事儿……就没多大事儿么。”裴琰一遍一遍地强调。   “你手都要烂了,”庄啸说,“千万别再碰水了。”   “不至于的。”裴琰小声说。   偏偏今天拍戏伤了手,严重影响他的战斗力和英雄形象,自己都感到懊恼,本来可以更耍帅的……   小护士一看裴琰那手,就说他了:“你辣个样子,没法给你上药,你先把泥冲掉了哦!”   洗手。上哪儿洗手?   庄啸四面一望,就盯住有人扛来的成箱矿泉水。他过去想拿几瓶水,旁人说:“勒个是给人喝的,救灾的呦!辣么多人要喝的哦!”   这是救灾的矿泉水,不是让你浪费了来洗手的。   “我就是要喝的。”庄啸说。   庄啸开了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大口,然后拽过裴琰那只手,一口水先喷他手上,把草屑泥巴小心翼翼地弄掉。   再喝一口,喷一口,算是帮他洗手了。先冲掉大块的泥,一层泥汤下面,就是嵌在皮肉间的细碎渣子。裴琰自己都不想看自己这烂手,可能真是发炎了,惨不忍睹。   弄不干净,庄啸就用舔的。嘴里含一点点水,用舌头帮他清理伤口,再吐掉这一口带土渣的口水,直到把伤口弄干净。   两人手上衣服上都特别脏,怕弄感染了,全身上下最干净的地方就是舌头,唾液也是能消毒的。   护士终于给裴琰上了清创药液和消炎药,再包扎上,这烂手不能沾水了。   护士给他泼药涂药时,裴琰的手就是在不停发抖,口里“嘶嘶嘶”的,英雄形象是覆水难收了。   完后,转身离开救护车医疗站,庄啸说他:“你也知道疼啊?”   “知道了,真他妈疼。”裴琰拉住对方手腕,“当初你右手受伤的时候,也这么疼吧?……我就脱了一层皮而已,你那个伤口,切得那么深,都割肉断掌了,你当时得有多疼啊。”   咳——   庄啸没说话,反掌握住裴先生的手腕摇了一下。还提那些芝麻小事,俩人之间就太见外了吧?   两人本来已经走开,小护士抬头,瞟着那一颗逐渐走远的大灯泡:“欸你是哪个嘞?你长得好像勒个,哎,你是不是琰琰哦!!”   …… 第七十七章 大侠   护士妹子一声娇喝,让裴琰犹如被击中了后心,脚底下就慌得拌蒜了。他伸着两条胳膊抖了老半天,然后捂着胸口往后倒去,戏份也是演足了……   身后很多人在议论,在笑他。   “勒个真的是琰琰哦!”   “乖儿呦,真的是他哦!!”   “在隔壁那个大院拍电影来的嘛,厉害的呦——”   裴琰又走回来,指着自己一张大脸:“妹妹,老子正脸对着你老半天,你就没认出我?我刚一转身,你就认出我来了?”   小护士捂嘴笑成一朵鲜花:“你脸上辣——么脏,勒个认识你哦!就认识你勒个大头,亮得很呦!”   “大妹妹你算是说出实话了,”裴琰自嘲道,“老子这张脸是有多难看啊?”   小护士笑:“琰琰哥你好帅的,我最喜欢你嘞!”   阴云笼罩青城山的上空,飞鸟盘旋着鸣叫。裴先生的笑容永远那样明润爽快,天性就是快乐的,处之让人愉悦。   签名是没法签了,场合也不对,他跟一伙群众挥了挥手。伤手还缠着纱布。   小护士又给他装了一瓶清创药、一瓶消炎药,还有许多纱布和棉签,嘱咐他:“叫你勒个助理小哥,记着给你换药换纱布哦。”   “好么,谢谢大妹妹啊。”裴琰毫不客气地笑纳了,“你们义务劳动辛苦了哈,也注意安全啊。”他回头瞟一眼他的跟班“助理”,心里悄然感到温暖。   俩人再次走出几步远,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身后再次爆出惊呼:“哎呀!”   “哎呀辣个不是他的助理,剪了头发跟斧(胡)子我都没有认出来,还糊了泥巴的,辣个不是啸哥滴嘛!!!”   这次不跑不行了,他的“助理”先蹿出去了,裴琰也紧跟着跑了。   俩人使出方才躲避山崩泥石流的逃命速度,在大泥塘中踩着一辆一辆废车,迈着凌波微步跑了……   剧组的拍摄进度,肯定是要被迫延期了。附近地区都可能会持续受灾,前景难测,他们恐怕要另外再找合适的外景地,拍完剩余镜头。   这中间一进一出造成的经费损失,都不敢掏出账本仔细琢磨。超支赔本的压力就压迫在眼前,压得心头都沉甸甸坠着。   制片团队着急忙慌地收拾设备细软,准备连夜离川回京,过后再重新集结。   他们又接到当地各方打来的电话,有办事的,有寻亲报平安的,竟然还有向他们求救的。   “山底下也滑坡了?”   “就是咱们前两天拍戏租过的,那个农家小院么。”   “人呢?跑出来了?……房主他们一家人呢?都跑出来了没有啊。”   裴琰急着问,制片人在帮忙往那边打电话联系。   联系不上了。很多人都失联了。   也许就是因为受灾道路堵塞,信号不太好。或者……很怕那些村民会出事。   青山脚下,竹林,茅庐,溪畔,还有一桌地道的馋嘴蛙黄辣丁……那是一片天堂般美丽的山谷,就是他们数日前刚刚造访过的福地。瑢哥扮成“杜丽娘”,裴琰扮成“陈妙常”,妖娆俏丽,绝色双骄,在竹林小院中与庄团长合演了一出真真假假声东击西的调情追逐戏。   是裴琰先提议的:“我想回去看看,如果能帮得上忙,就帮一把,咱们不应当就这么跑了吧。”   他这样说,因为他看出庄啸就这么想的,庄啸肯定就不会走。   工作室的策划和制片人都围着他,面目严肃:琰琰,钱啊。   咱们每一天都是钱堆出来的,都是成本。   裴琰捂着脑门:“我知道啊,哎呀,钱啊,烧得我头都疼……我就是心里过不去,觉着不应该不管不顾地就跑了。”   庄啸替他拍板了:“我和我班里几个兄弟留下来,找辆车帮忙,顺便等小萨过来汇合。你们都回北京吧,整车出发,计划下一步怎么办,我们过几天很快就能回去!”   裴琰附议了他啸哥的大部分想法,只驳回一条:“我跟你一起。”   “少爷你还是先回家,回去干正事……片子还是要拍的。”庄啸还是比较心疼孩子。   “我不是少爷,你们喊我一声‘少侠’我还更爱听。”裴琰回敬道,“平时演过那么多武侠片功夫片,老子上了银幕也是拍着胸口自称江湖大侠的,现在真有事儿摆在眼前,咱们这些人都一窝蜂跑了腿脚逃得比谁都快?……还大侠呢,操蛋吧,说出去让人笑话我吗?”   “……”   在那个夏末秋初,雨水连绵的季节里,他们几人开着大卡车,拉了一大车自购的救灾食品和物资,往山里去了……   沿途山路崎岖,有些地段公路发生塌方,进出极度不便,许多村庄被山体滑坡堵住出路,就在通讯联络网上暂时消失了,就传不出消息了。   地震级数烈度并不大,在当地就是一场家常便饭式的小震小颠,并未发生大规模伤亡。网上甚至都没掀起个浪花,没什么人关注,微博大V就没人提这事,外界许多人都不知那里真的受灾了。许多房子垮塌,村民无家可归,大片农田被淹没成泥塘……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看看问问。有民房被山体滑坡掩埋,现场很惨,他们就去帮着挖废墟、抬伤员。   裴琰抬着担架的一角,从铺满碎石的山坡往下走,他只有一只手能用,脚底就拼命打滑,一下子滑倒!   他怕把担架伤员摔地上,就只能自己摔了,右手猛地撑在地上……   疼,忍了,一声不吭又爬起来。   “手疼吗?”庄啸在担架后面问他。   “硌了我一下。”裴琰说,“这地方的石头长得好凶啊。”   “你仔细看路!”庄啸说。   “我看不清。”裴琰说。   “怎么就看不清?看你脚底下啊。”庄啸吼了一句。   “我……我忒么没戴隐形眼镜。”裴少侠心里也委屈了,“我这几天就是瞎着的,什么都看不清,我眼前就是一层雪花屏。”   庄啸不讲话了,才知道。裴琰平时戴日抛的,出来帮忙救灾,就没有随身配备他的日抛套装。山里也根本没有洗漱清洁用的清水,刷牙洗脸都不够水的……裴琰每天就是瞎着的,模模糊糊地看周围,走路总好像踩在云里雾里,又不好意思向旁人叫难叫委屈。谁喊累坚持不住了,就打道回府回去呗。   ……   又累完一天,卡车上的物资几乎搬空了,傍晚就在车里睡觉。   裴琰爬上卡车后车厢,立刻就瘫了,四仰八叉地躺了。多一秒也不想站着,全身骨头都散了,极度疲惫。   车厢还横躺着好几位兄弟,都在疯狂打鼾,累得不省人事。   庄啸靠在车厢角落里,双目紧合,坐着都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裴琰身上被罩上一条大花床单似的东西,比较艳丽喜庆的那种风格款式。他从床单下面探出头,眯缝着眼寻觅庄啸的位置:“干吗?你自己盖着呗。”   “晚上蚊子特别多,往你身上扑,你盖着。”庄啸说。   “你不怕蚊子啊?”裴琰说。   “我皮糙。”庄啸闭着眼说话。   裴琰用爬的方式,固呦了一会儿,爬到庄啸身边,在角落里靠在一起。   大卡车装着简陋的半圆形顶棚,在夜晚为他们遮风挡雨。从顶棚与车头之间的空隙往天外看去,视野里就是一道璀璨动人的星河,美得惊心动魄。   俩人都抬起眼,坐在一起看星星,不需要说话。深蓝色的夜空美如幻境,一片星火倒映在二人眼底。   “四川真美,我特别喜欢,以后咱俩也在这山里买一座院子,每年住上三个月,怎么样?”裴琰说,“这样的生活才是简单惬意,返璞归真。”   庄啸望着星空:“你打算怎么个返璞归真?”   裴琰说:“现在就是返璞归真啊,我每天那一套护肤啊面膜什么的,都省了好吗?隐形眼镜我都不用了,高科技产品一概没有。每天早上我就瞎摸俩眼,一推门就见山,眼前一层烟雨朦胧……   “咱俩就种个菜地,打个渔,最好再自己织个布,再养一群鸡鸭鹅什么的……”   庄啸笑话他:“养你一个鸡儿我就够累了,还让我养一群?”   裴琰穿得敞胸露怀,用被单扇着蚊子,笑:“讨厌啊你,老是嫌弃我。”   其实主意不错,说得庄啸都心动了。谁不向往恬淡平静清心寡欲的二人世界,远离外界尘世的喧嚣。   大婶从外面敲他们的车棚,递上来一个热腾腾的笸箩:“白天刚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还完整的,勒个是我们自个儿种的红苕,烤熟了,可甜的呦。”   “啊?谢谢您啊,阿姨您真好。”裴琰笑呵呵的。   “乖儿,快吃哈!”大婶跟他挥挥手,走回去了。他们找到了拍戏的那户农家院子,大婶家房子全塌了,也是住着帐篷无家可归。他们白天帮人家扒拉房子废墟,还一起去刨被水冲垮的田地。   裴琰在庄啸脖子和胸口上发现一串红红的蚊子包:“还是被咬了?你皮不够糙啊。”   “还不承认?痒了吧?有种你别挠啊!”   “你没我皮厚,我皮最厚了,你看蚊子根本都不敢咬我……因为他们就啃不动我,吸血针都戳不破我的皮,一戳就把它们的吸管崩了!”   “我帮你挠,我瞅瞅你还有哪儿被咬了……不是吧,咬在你文身那地方!痒死你了吧哈哈……”   这一夜很痒,很黏,很温暖。   大棚车里不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苦中作乐,不灭的热情笼着人心。   庄啸跟他小萨兄弟联系,原本想要确认对方已经撤退到安全地方,却得知对方去到了更不安全的地方。   萨日胜那时就没有撤离影视基地,因为影视城附近的山谷中,还有很多马。   马是很有灵性的动物,比人更先一步惊觉天色突变、地心有异。   那一整天,片场的马都表现狂躁,个个儿扯着脖子胡乱嘶叫。萨日胜不断安抚着他要搭档拍戏的那两匹马,二马踏着蹄子原地打转,抖颈甩动鬃毛,然后扯脱缰绳想跑。   萨日胜踩镫上马,扯动缰绳准备要跑马走位了。这时,地动了。   他胯下的马立时就四蹄拌蒜站不稳了,像踩着船一样,随着脚下地面一起摇晃,却跑不动,跑不走。   萨日胜立即翻身下马,用肩膀抵住他的马,“不慌,站稳了!”那马直往小王爷身上靠,用脖子拱他,眼神惊恐乱跳就是吓坏了求抱抱啊,吓出一脖子汗,鬃毛都湿了!   脚下是几秒钟的剧烈震颤,四周仿佛就要山崩地陷。之后,震感很快消失了,周围有一些房屋坍塌,道路折断。   剧组众人都在狂喊“跑啊快跑”,都赶紧往安全的高地上撤退。四周闪过慌乱奔忙的人影,马群嘶鸣,很多马儿挣脱了缰绳,开始不管不顾地跑路逃命了。   这就是生物的本能,危难关头谁也顾不上谁。马顾不上人,人也没工夫管这些马的死活……   这其实都是影视基地内豢养的参与拍摄的马匹,供给各个剧组往来租用。此外,还有古装大剧组从外面自己带来的好马。   萨日胜用耳语不断安抚他周围这几匹马,马儿都惊恐地自动向他围拢,用马腹侧面贴着他瑟瑟发抖,很久才逐渐安静下来。他再一个一个扯开缰绳,一手拽两条缰绳,对身后的马不停地念:“不要怕,不要乱跑,跟着我一起,我带你们出去。”   他再次翻身上马,引领着身后的几匹马。阳光照在这片山谷中,他驰马往山谷河边追去了,追逐那些四散逃开不知所踪的马……   在溪涧边。   在山沟里。   在扭曲折断的公路两侧……   萨日胜驰马跑遍了附近山谷、河边,打着呼哨,有时挥一声鞭,唱一句草原上的调子,召唤一匹一匹离群失散的马。   身后的马队数量愈加壮大,从几匹马汇聚成几十匹马,汇成一支威武的马队。   萨日胜回身吆喝着哨子,再时不时换乘另一匹坐驾,低头抚摸马儿的鬃毛,对每一匹马都亲密地耳语,说几句安抚的悄悄话……   就这样,其实过了一天一夜。   从头天半夜里手机就没电了,外面的人怎么也联系不上,都不知道小王爷跑哪去了。跑到山里去了吗,不会出事了吧,人怎么出不来了?   ……   两天之后,影视城内的水已经退了,街道两侧的民国风格茶楼酒肆,都像被雨水和泥浆洗刷过一遍,透着一种历久弥坚的沧桑感。   很多人在影视城里帮忙清扫,收拾倾倒的楼板、大树以及遍地杂物。   送早餐的餐车来了,大师傅吆喝着,给大伙儿派送很好吃的抄手和肥肠粉。   邢瑢端了一碗红油抄手,嘴里叼个大包子,手里还再拿个包子,生怕过一会儿就抢没了。   他蹲在路边埋头吃起来,脚踩在几块砖头上,那一堆砖头就是把他从泥塘里垫起来,垫高一些。仿佛一夜间回到他其实从未经历过的自然灾害困难年代,吃饭都要抢的,吃什么都觉着真香啊!   身旁人都聊得很热闹,有人就问他:“小哥,能吃辣的呦?”   邢瑢已经吃完一碗抄手,这时痛快地吸溜着肥肠粉:“辣的好吃啊。”   那些汉子就笑他:“以后来我们这里吧,住得巴适,吃得都是辣,好得很哦。”   邢瑢笑道:“好啊,我也喜欢这里。”   他脚上踩着一双款式很土的白色胶鞋,还是旁边人拿给他穿的,不然他都没鞋穿了。   ……   邢瑢原本也该在两天前就回京了,但他没有跟随大部队离开。   他对他团队的人说,当地遭灾的人挺可怜的,影视城都塌了,就帮人家做点儿事吧。   邢小哥拎一把铲子去帮忙挖泥浆,他团队几名宣传踩着一地泥泞、拎着大相机过来了,蹲在泥里寻找最好的角度,从下往上对着他的脸,“噼里啪啦”一通激烈地拍摄,抢新闻镜头似的。   正愁这两天停拍了没宣传稿发呢。   拍完照片,可以走了,扯乎。   不是为了拍照上头条,你留在灾区景区里拿着铁铲子干糙活儿,干什么,有意义吗?档期多么紧,流量明星哪有时间在这里耗着啊,回去还有广告代言,还有商场站台,时间就是流量和金钱。就跟剧组拍电影一样,每一秒钟站在这里,流失的都是咱们的钱啊。   邢瑢不走,就等着。   然后,就是那晚,就在街道拐角的泥地里,邢瑢和他经纪人大吵了一架。   他经纪人脱口讲出了实话:“瑢瑢啊,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耗在这里等谁?……你等那个武师呢!瑢瑢你脑子抽了吧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怎么就这么别扭啊。”   邢瑢也说了实话:“我就这么别扭,你着急你回去啊?别拿相机对着我拍,我就铲个泥巴,我不想把自己铲上头条!”   “不想上头条你混什么娱乐圈,当什么明星?你回家卖红苕去!”经纪人吼他。   这样的话,公司总监和经纪人经常用来吼旗下的小明星,每个新人都被这样骂过。进这个圈你就是要疯狂地想红,不然趁早回家结婚抱孩子去吧,别浪费团队的时间挤占公司的资源。   邢瑢最近因为“杜丽娘”女装照的八卦,网上流量大爆,涨了很多路人粉。甚至他在圈内的“饭局价”,也悄悄涨了。有不少老板,专门好这一口雌雄难辨,有妈妈桑在中间牵线搭桥,不止一位老板请他赏光吃饭,杜名军的鲜肉批发公司也想挖他过去……   其实就是陪个酒卖个笑,大老板生意宴请时他在一旁作陪,替人家撑个场长个脸,未必需要实操,就能捞一笔出场费。邢瑢全都拒了,不想见人。   “我以后就在这地方支个摊子,我卖红苕,我还挺爱吃呢。”邢瑢说。   “你去跟章总面前你也这么说?”经纪人瞅着他。   邢瑢不语。跟章总面前说出来又怎么着?公司里早就琢磨想要跳槽走人的,这里还有一个呢,只是自己没有裴琰那样的家底、资本能托得住。   “你,你跟那个谁,你俩谈上了?你是不是跟那小子好上了?”经纪人是真的紧张了,声音压至最低,“你好歹是有流量有关注的,上千万粉丝盯着你,让人知道这事儿你怎么弄?瑢瑢,我们都是为你好、为你前途着想。”   “没有。”邢瑢不打磕绊地否认了,“我从来就没想过跟谁谈恋爱,以后我也不会谈。就仅仅是朋友多讲了几句话,你们真是妖精戏看多了,想太多了。”   “为个朋友损失时间和钱那是大傻子!”经纪人一阵痛心疾首,一片苦口婆心,“瑢瑢你是天真,给个不相干的人倒贴钱、贴时间、贴脸面。我告诉你实话,这个圈儿里多的是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假仁假义人走茶凉……这里面就没一个真朋友。”   邢瑢一挥手扭头就走开了,多一句话都懒得再说,拎着铲子挖泥去了。眼前路上这大泥塘都没觉着多么肮脏了。   ……   清晨的阳光洒在屋檐上,洒在惨遭洗劫之后逐渐恢复面貌的古城街道。   就是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长街的尽头烟尘浩荡。   大伙儿下意识都纷纷抬头看过去,端着早饭的碗都站起来了。在阳光洒进来的那个方向,梳辫子的萨日胜骑在头马上,引领着他的马群,回来了。   许多人发出惊呼。   原本以为马儿都跑散了,或被地震和塌方砸死砸伤了,都找不回来了。   “嗨呀勒个乖儿!咋个把马都弄回咯!!”   “哇噻,勒个娃儿骑马好——帅的哦!!”   那个身影是背光的,被金色的晨光镶成一个高大的剪影,坐于马上,从阳光处走出来,就像天边来的一位侠客。   邢瑢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看轮廓也能认识,太惊喜了。他端着一碗红油肥肠粉站在砖头堆上,用力地挥手,笑出来,终于放心了。   他瞅不清对方,对方顺着光线却能很清楚地瞅见他,在人群中将他聚焦定格。   小王爷扬鞭给他招了个手,一笑,也开心极了。 第七十八章 红日   小王爷率领的马阵被一大片淤泥堵着,马进不来,双方就在一条长街的两头,遥遥相望。   许多人于是跑过来帮忙,一群赤膊汉子在大街上挖泥铲泥,再铺上木板子。这些人用家乡话吆喝着,讲着笑话,热火朝天地干活儿。   邢瑢穿个白背心,在人群里用铁铲子清除道路淤泥,背心迅速也失去了本色儿。他以前真没卖过苦力干过粗活儿。以前每次出街,都化着一丝不苟的妆容,再欲盖弥彰地戴个大口罩,染着头发打着耳钉,身上好像就没有哪一块肉是真正的自己,精心打扮之后还要与各种人装作不经意地偶遇,然后摆拍……戴着面具演戏还演技奇烂,那样的生活他也过够了。   如今也像扒掉了一层皮,脱胎换骨,对许多事情豁然开朗。   还管它什么红不红。红不红其实靠命的,他就没有那个太子命。但这世上还有许多事情不是靠命的,是凭你自己坚强地去争取,去追求。   抗抑郁药早就不用吃了,已经有一段时间悄悄地停了药,不吃那些东西。   清障车把大街上的杂物吊起来拖走。至正午时分,他们终于把一条大路开出来了……   基地的马群都回来了,暂时领到附近安全的地方集结,喂草料喂给养,马也都饿坏了。   长街两头的人终于碰面,邢瑢过去就问:“你怎么不回我电话啊?”   萨日胜还穿着前日片场中的古装戏服,就没有机会换掉衣服。这人撩开外罩袍子,从里面摸,摸,摸……摸了半天,终于摸到手机在犄角旮旯哪个兜里塞着呢,仿佛那玩意儿就是最不重要的一样累赘。   小萨很无辜地说:“没电了么。”   邢瑢说:“你猜我给你打过多少电话?”   “有一百个吧?”萨日胜一乐,“咳,我说咋么就没电了,就是你总是打我电话,都被你打没电了么。”   “特美吧,你?”邢瑢说,“就你刚才骑着马过街,脸上那个耍帅的表情,我应该帮你拍下来就对了。你就好像中了状元游街似的,看把你神气的呦!”   小萨面露得意,一人指挥浩浩荡荡的马阵从天边杀来,别人行吗?就是神气啊。   小萨问:“傻么?”   “不傻,你特别、特别帅……” 邢瑢笑了,“像演电影似的,可惜忘了给你拍下来。”   萨日胜一笑:“咳,帅,那就下次骑马再给你走一趟。”   然后,这人又想起挺重要的事,伸出手腕扒开袖筒,给瑢哥看:“那个红石头手串,丢掉了,找不到了。”   “啊……”邢瑢一愣,翻过小萨的左手腕再看右手腕,确实找不着了,可能是红绳松脱,丢了。   “对不起啊。”小萨垂下眼皮,噘了一下嘴感到委屈,“还挺喜欢那个红色石头。”   跑到山里时偶然发现手腕上饰物不见了,小萨一度拨马回去想找,但山谷、溪涧那么大片地方,已经跑出很远,那颗红石头恐怕早就与苍茫大地壮丽河山融为一体,化作天地间一脉精华,实在没法找了。   “丢了就丢了。”邢瑢说,“人回来就成了,还管那个手串在不在呢。”   “那是红水晶呢,”他又想了一下,认真地说,“红水晶是辟邪的,水晶丢掉了就是帮你祛了邪,保了你平安回来啊。”   这样一想,邢瑢一笑,特别感恩,人能平安无恙就好。   小萨也一笑,觉着眼前人真好,多么温柔体贴。   两人又在沿街一家店铺门口,帮忙收拾倒塌的树干树枝,把沉重的垃圾车推走拉走,终于开饭了。   萨日胜两天没有正经吃一顿饱饭,简直饿坏了,饿成狼一样的,就驻守在影视城那辆送餐车的跟前,蹲下就不走了。   邢瑢帮小萨盛了一碗肥肠粉,然后去盛酸辣粉,端回来再一看,那碗肥肠粉就已经没了。他又端了一屉包子,回头再一看,酸辣粉又被干掉了。   萨日胜蹲地上一碗一碗地吃,不痛快,小声嘀咕:“没有肉么。”   邢瑢指着担担面上覆盖的一层:“你吃的这些不是肉?你还吃了好多肥肠,还有虾啊。”   萨日胜非常委屈:“那些都不是肉,那是肉渣!”   委屈和可怜相儿只在可心的朋友面前才暴露,小王爷吃不到羊腿难受着呢,整个人都蔫儿了似的。俩人爆出闷闷的笑声,以豪放的蹲姿在路边吃粉,旁边就是一个臭烘烘的大泥塘。   “还是回你老家吃烤全羊吧,”邢瑢说,“弄得我都有点想吃羊肉了。”   “去我老家吃,我拍完这个戏就回家。”萨日胜随口邀请了,“你要不要去锡林浩特玩儿?”   “去啊。”邢瑢双眼一亮。   “但是冬天太冷,可冷了,一刀下去就冻在羊脖子里……”萨日胜又开始扯。   “行了我都会背了,你一刀下去,刀就和羊冻得合为一体了,这刀就剁不动了,你拔啊拔啊,拔出来一看,啊,手里就剩个刀把子了!……真烦啊。”邢瑢毫不留情地嘲笑对方,俩人都扑哧地笑出了声,太扯淡了。   他们又饶有兴致地埋头画地讨论很久,哪个季节去内蒙哪个地方最好玩儿呢,哪个季节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呢,哪个季节大草原的风景最美呢……   邢瑢瞟着小萨的侧脸,就有些看定住了,视线留在对方浓密的睫毛上,又看嘴唇和下巴的弧度,还有颈间喉结微微滑动的样子。就是帅啊。   他突然低声说:“小哥,你长辣么帅的哦,帅惨佬,我都看你半天佬,老子跟你找个地方摆一哈儿?”   啊?小萨一脸没听懂的表情,抬头看他。   邢瑢笑得不行了,摆摆手:“哈哈,逗你玩儿呢。”   “说什么啊?”小萨不解。   “说你瓜不兮兮啊!”邢瑢笑。   笑来笑去,逗来逗去。不怕被人拍到,谁想拍就拍吧。   本来也没有猫腻,没有奸情。   放纵的青春豪情就该是这样的,在阳光底下坦坦荡荡地对视,无拘无束地绽放,享受这段快意的人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   话说回来,川西十镇八县遭遇暴雨后的次生灾害,后续在网上持续曝光。这事就难得收获了媒体的关注,在影视圈内也溅起了一阵小水花。   几家影视公司在背后策划出力,借此机会,隆重地搞起一场赈灾义卖捐款活动,许多明星在活动中都亮相了,掏钱了。这类活动总之年年都有,花样明目繁多,借此体现公众人物的义务和责任,娱乐圈的大爱与正能量,大家都乐意参与,慷慨解囊。   参与义卖、捐款、集资的明星们,在现场大合照中一一亮相,个个儿意气风发,如水葱般飒爽鲜亮。   网上洋溢各种赞美之词,一下子又涌现出好几位年轻人心目中的“偶像”、新生代艺人的“楷模”。这中间,也不可避免夹杂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要么是争咖位,在慈善大合照的排列站位里,谁是主咖谁是陪衬、谁是大红花谁是小绿叶、谁是当红受宠的正宫娘娘谁是挤在犄角旮旯的冷宫侧妃,各家粉丝互相冷嘲热讽,争执不休;要么就是挑捐款额的茬,谁两百万,谁一百万,谁是五十万,谁年入过亿竟然有脸只掏二十万!……   当然,也有好事者挨个扒拉,哪位根本就没有参加捐款,一毛都不拔呢。   嘉煌是慈善活动的幕后策划方之一。嘉煌的老板章绍池,破天荒地自掏腰包捐钱了,捐了两百万。这人以前就属于那个一毛都不拔的,这次不知怎的,突然就想通了,可能觉着每天独自睡在钱堆里不够过瘾了,要撒点零花钱出来,塑造一下具有社会责任感的民营企业家形象。   章总给裴琰发短信也打电话了,问个平安,打听裴琰干什么呢。   裴琰说:“我在成都附近这个镇子,当地镇政府缺人手,我帮他们救灾呢。”   “你去救灾,就真的往人家乡下去搬砖了?不主动曝光自己救灾,你是不是亏了?”章绍池在电话里告诉他,“你忘了给我们这活动捐支票了,露脸的机会就让你给漏掉了。”   “二舅舅您露了脸就行了,我就不上台现眼了。”裴琰不屑地说。   “傻猴子,我知道你的脾气,你还是太年轻……”章绍池缓缓说道,“做事不能只凭一腔义气和热血,也要讲求方式方法、策略战术。你觉着你卖力气了你多么了不起,别人也确实拿出了真金白银,轻轻松松鞋都不粘泥,还得到光鲜露脸的机会。”   裴琰听着不太爽,把话题一转:“章总,我现在就是手头比较困难,我确实拿不出真金白银,我就只有一把力气。”   这话听着都有些心酸,裴琰实话实说:“电影制作成本肯定超支,您能不能……后续支持我们一千万?”   章绍池回他:“上次谈的发行合作,你六我四?”   操他妈个趁火打劫乘人之危,裴琰在心里骂了一句,电话里说:“我还以为您这次掏了两百万搞慈善是转性了呢,原来是打算从我这儿补齐了您做慈善的损失亏空?”   “老子的损失大了,”章绍池冷冷地道,“你拍《与敌同眠》,自己给自己开的片酬就只有五百万,给老子就上个‘二百五’的税。你的片酬身价应该是多少你自己有数吧?……这心眼儿耍的,你糊弄谁呢?”   “啪”得一声,裴琰赌气把电话挂了。   挂了章总的电话,他也知道他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   裴琰打完电话转过身,他们还在当地镇政府的门口。   他气得两眼昏花,也是被大马猴戳中了痛点。他确实耍心眼了,自己工作室投资,演员片酬也是成本支出,这笔钱不就是从自己左口袋掏出来装进右口袋,还他妈要给章绍池上缴“保护费”!所以他就给自己开五百万的片酬,这年头做生意的谁傻啊?   近处一片绵绵细雨,雨水很久都没停歇。远处天边渐渐浮出一丝明亮的天光,极力驱散那阴沉沉的乌云。   “庄老师要不然你先下来休息哈儿?……你先歇一哈儿?”镇书记在门口喊。   “没事,我不用歇。”庄啸撑着腰,喘着粗气。   “歇完了老子就更站不起来了,”他低头笑了一声。   “嗨真是的,辛苦你们了哦!我勒个,我先接个电话……”那书记的衬衫也已全部湿透,几缕头发横七竖八贴在脑门上,扶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手扶着门框大声讲着电话,看那眼底红丝的密集程度,也好几天没怎么睡觉。   最倒霉无非是这样的小地方,并没有怎么死人但全镇几乎被冲垮成一片沼泽,外面的救灾队伍无法把每一地都照顾到,只能把这里从地图上划掉了。部队和柴米钱粮都不会来了。这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志愿者救援队伍。   庄啸站在大卡车上,正在帮镇里的人搬运赈灾物资,扛一袋一袋的大米、面粉和红苕。   庄啸再次弯腰要扛一袋米,愣是没站起来,扒住车棚边缘的框子不动。   “你别扛了,我来吧。”裴琰喊道,“你就坐车上待着。”   “……”庄啸没出声,这半天还是没站起来。半弯着腰,咬牙的表情都看得出痛苦,腰椎哪里好像卡住了。   裴琰扶住庄啸的腰,小心翼翼地,帮对方把腰掰回来。一天之内负重太频繁,过度磨损,腰上亦出现应激性的疲劳反应,坐也不能坐,弯也不能弯,躺都不行了,庄啸就只能靠墙戳着。   裴琰用下巴示意旁边的小弟,给爷来一袋,然后转过身去。小弟给他肩上扔了一袋大米,他扛起就走了……   他干完活儿,呆站了一会儿,转身就朝庄啸走过去。   他把全身重量抛进对方怀里,倚靠着,两人紧紧抵在墙边。   “疯了吧你……好多人呢……”庄啸低声说他,但没有推开他,一条胳膊轻轻搂着他腰。   “快疯了……我出柜算了,不想混了。”裴琰把脸埋到对方肩膀上。   “怎么了?”庄啸知道有事。   “这次赚不回本,破产了房子卖了,我就不混了,我跟你回美国。”裴琰鼻子齉着,小声嘟囔,“你就养着我吧……上回说的话你没反悔吧?”   “没反悔,但你不需要我养。”庄啸拍拍他后背,“你这么牛逼的人,这么英俊,别对自己没信心了。”   裴琰抹了一把脸,也不知抹的是雨水还是什么的,他在庄啸肩膀上挂了一会儿,就分开了。   哪能让傻孩子去卖爹妈房子啊?太不像话了。大不了就把尔湾那栋别墅再抵押了,凑上一笔钱呗……庄啸当时就这么想的。   也有人注意到他俩偶尔的亲密行为,往这边看了一眼,没吭声,走开干活儿了。都忙着,累得不想说话,没人爱管闲事。   门槛上坐着嚼烟的太婆都讲了:没得撒子的,两个帅小伙子抱到一起亲一哈,我们这儿见得多咯!……   裴琰这一天大概扛了2000斤的大米以及各种重物,肩膀、腰和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镇书记从下面赶回来,瞧见他们竟然还在,感动连声道谢,一讲话眼眶就出水,说要留他们吃个饭,虽然办公室食堂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吃。又有个老乡蒸了一屉黄米糍粑给他们,裴琰捏起来大口大口地嚼,“好,好得很!我晚饭就吃这个了,这个最好吃了!”   镇中心的寺院内,留置了许多暂时无家可归的人。裴琰扛着矿泉水迈过大殿门槛时,一个小姑娘哭着一头撞进他怀里。   “呜呜呜——要找我老妈——”小姑娘哭得伤心。爸爸妈妈都在医院,老师还瞒着孩子。   “小妹妹,不哭啦,你看谁来了!”裴琰单肩扛着矿泉水,潇洒地打个响指。   “呜呜——你是辣个?”小姑娘抹着花脸儿瞅着他   “妹妹,你看我是辣个嘞?我是你见过最帅最棒的哥哥!”裴琰放出这话,旁边已经有人在笑他。   “你,你好像辣个,琰琰哥哥呦?”小姑娘一脸纯真地望着他。   啊?   裴琰猛地一激灵,耳根迅速又红了,多不好意思啊,本来就匿名调戏个妹妹,不料再次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   “呜呜——你、你是勒个呜呜琰琰小哥哥呜呜啊啊啊啊啊——”小姑娘嘴角抽动,继而放声大哭,哭得好凶好委屈的呦。   裴琰把一箱矿泉水撇下,把妹子抱起来了,玩儿亲亲抱抱举高高的游戏,把他的小粉丝再哄笑出来。   寺院山门之内,佛堂一夜灯火。我佛慈悲,祈福众生平安度过难关。   裴琰发完了他带来的成箱矿泉水方便面,很多人找他在矿泉水瓶和方便面杯上签名。他都签了,还追问别人:“你们真的会留下这些瓶子和方便面杯不扔掉么?你们一定得留着啊,我很认真签的!”   娃儿们冲他咯咯地笑:“会留着的哦——”   入夜,仍有许多人辗转难眠,醒着,坐着,呆望大殿的天顶。裴琰看向庄啸,庄啸忽然开口了:“我给大伙唱个歌吧。”   两人并肩靠墙坐着,庄啸这种人,竟然主动开了金口,给所有人唱歌。   一开始妹妹们点《隐形的翅膀》,那是女声歌曲,就不那么适合糙嗓子唱。随后,空荡荡的一间大殿里,庄啸开始唱男人唱的歌。   “谁没有一些刻骨铭心事,谁能预计后果;   谁没有一些旧恨心魔,一点点无心错。   谁没有一些得不到的梦,谁人负你负我多;   谁愿意解释为了什么,一笑已经风云过。”   这是一首粤语版老歌,《笑看风云》。   庄啸就一动不动坐着。嗓音沉郁,带点沧桑,洒脱而动情。   夜空星光点点,殿外蛙叫虫鸣。无比熟悉的曲调,或许并不那么熟悉的歌词,然而当这一夜过去,许多在场的人都熟悉这歌词了,都能背下来。   “活得开心心不记恨,为今天欢笑唱首歌;   任胸襟吸收新的快乐,在晚风中敞开心锁。”   ……   “你这么会唱粤语?“裴琰连鼓掌都忘了,凝视庄啸的侧脸。   “嗯,会唱。”庄啸也望着他,“还想听么?”   裴琰着魔似的点头,想听。庄啸少年时代成名,那个年代跟着香港剧组拍过多部武侠片,看来剧组是没有白混,粤语讲得很地道,挑不出口音的瑕疵。   于是,庄啸又起头唱了《男儿当自强》。   这歌实在烂大街了,太俗了,谁没看过那些电影呦。在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所有人都会唱。庄啸一起头,迅速就变成一曲混声部大合唱,在场人都闪泪而笑,一起唱“傲气傲笑万重浪,热血热胜红日光——”   “胆似铁打,骨似精钢;   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   誓奋发自强,做好汉——”   现场显然不可能有音乐伴奏,大殿里却仿佛能听到前奏时,那一阵激奋人心的鼓点。鼓声自在人心,把所有人都带入那份情绪,一轮红日现于山癫,热血沸腾,热胜红日之光……   灯火逐渐暗下去,夜深人静,四周鼾声此起彼伏。   庄啸的腰不舒服,就一直坐着,背靠墙壁不动,从毯子下面握住裴先生的手。   裴琰紧紧挨着,头靠在庄啸腿上。   “瓜怂,真愣。”庄啸轻声评价了一句。   “你也瓜呦,腰折了没有?”裴琰说,“以后就乖乖趴着让我伺候你吧。”   快服老吧。   以后全方位的“伺候”你。   庄啸轻蔑一笑,算是对裴先生的回应。   “我七岁进门拜师学拳,虽然很苦,整天挨罚挨打、冬天在雪地里光着身子跑,但有一句话我觉着我师傅教得很对。”庄啸在黑暗中轻声地讲,“练武之人不应是讲求争勇斗狠、以暴制暴,首讲的是武德。但平时讲究这些都是瞎讲究,喊几句很热血的口号,喊完了就忘了。当有一天真实的惨痛泼到眼前了,我应该怎么做啊?……别人都跑没影了,咱俩人就算是拴在这儿也不能跑了。”   “老子都懂啊——”裴琰在毯子下面,与那只大手十指紧扣,“你师傅教你那些,我师傅也都教过。练武有什么用?咱爷们儿的口号就是八个大字,扶、危、济、困,除、暴、安、良!……仁义为本,侠义胸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么哈哈,这些漂亮话,老子从小在武侠小说里都看过,平时不能拿出来乱说,咱都搁在心里了。”   裴琰疲惫带笑,内心却极少感到这样充实。   两人在黑夜里再次紧紧地攥了手,摩挲对方的掌纹,很爱。古往今来,人生最难得就是遇一知己。   侠之大者,就是家、国、天下么。   …… 第七十九章 金主   那年夏末水特别大。南方各省份暴雨连绵,剧组收兵回营,回北京再想办法。   裴琰但凡在北京闲着,就拎着吃的看望他岳丈,跟庄大爷说,“您儿子最近身子骨不爽,那老腰不行了,医院治疗呢,您姑爷代替儿子来了。   “快知足吧,您好歹还有个亲姑爷,别人家还没有呢。   “真的,您儿子要是娶一房媳妇,不一定比得上我孝顺!现在婆媳、翁媳关系特别不好处,不是谁都像我这样,英俊潇洒又活泼大方的!”   庄大爷听了这话直点头,特别赞同,嘴角一动就把真话倒出来:“你以后,一人儿来就好,甭带阿啸来,我不用见他。”   “呦——”裴琰吐槽他大爷,“您可真爱我,您可真疼您儿子啊!”   “你比他好玩儿。”庄大爷嘟囔。   裴琰笑着:“是,我好玩儿,我确实好玩儿呗。”   有一回俩人都开车到了楼下,庄啸拉住手刹,眼神示意裴先生:“不然就你去吧?”   裴琰瞪着对方:“这谁爹啊?”   庄啸摇头:“老爷子就忒么待见你,见你就高兴。看见我他就不高兴了,我就甭去了。”   “那你就不能让你爸待见你啊?你这人就这德性,哎你就说几句好听的软话哄哄他不成啊!”裴琰掐着庄啸的脖子,摇啊摇,庄啸就是一脸软硬不吃死扛到底的表情,靠在车座上挺着不动弹,也是让人没辙了。   庄大爷时常就在窗户下坐着,翻腾那一堆破旧箱子,翻那里面攒了二十多年的各种剪报、电影画报。那上面有他当年拍武侠片的剧照报道,也有他儿子少年时代拍电影的照片。都是一重一重的回忆,只是有一部分回忆在现实世界已经断片儿,风光不会再来。   “哎,还来不来?你,还学不学?”庄大爷运掌打个手势,神神秘秘凑过来。   “学什么?”裴琰说。   “学本事啊,绝招啊……你替老子揍那混小子,我是打不动他。”庄大爷说。   “大爷您原来是真爱我啊哈哈哈——”裴琰大笑,笑完收敛了,正色道,“我不学了,我那么稀罕您儿子,我可舍不得揍他。   “再说,您绝招都忒么让我偷学了,下回庄啸真的打不过我,他该没面子了!我干吗要让他没面子啊……我就喜欢看他特帅特牛逼的样儿。   “真的,我啸哥就是特厉害,特帅,呵呵。”   仍有娱记偶尔过来骚扰庄大爷,想从这人嘴里问出一些父子之间鸡毛蒜皮的嫌隙。庄文龙偶尔也发牢骚,骂儿子对他不孝顺不体贴,但从未向外人透露,有位姓裴的先生,对他特孝顺特体贴,那是他们家姑爷。   别的事都敢乱放炮,就这事绝口不提,嘴巴严丝合缝。   这人脑子糟了吗,傻吗?   人生在世,最高境界就是装傻装得别人都以为你人事不省,但老家伙其实比谁都明白。这感情事如果抖落出来,姑爷就不能再过来给他送蛋糕、陪聊天、还陪晨练打拳的,这宝贝姑爷没准儿哪天就变成别人家的姑爷了!   这哪行?可稀罕着呢。   所以要守口如瓶,谁都不能告诉……老酒鬼心里明镜儿着,喝多少酒也没有真的糊涂了。   那一阵,庄啸每天就由助理护送着往医院去,做中医针灸,缓解腰上老伤。   这也是治标不治本,解决不了长期积劳的磨损。做武行的,没有哪位身上不带伤的,他们个个都是遍体鳞伤。   明的伤,暗的伤;看得见的伤,看不见的伤。   《龙战天关》即将上映,嘉煌已经排好一系列宣传路演活动,从北到南要跑七八个城市,两位功夫主演都要参加。最近一整年市场都不热,票房还说不准能有多少。   庄啸傍晚回来,仍是由助理搀扶着迈进家门,走路很慢,腰好像都不能动了。   这副惨样,人还没从医院回来,照片都已经洒在网上。帝都各大医院人流密集,庄大侠每次进医院瞧病都会遇到粉丝,单手撑腰由助理扶着蹭过楼道,这样真实的惨状很多人都看见了。   粉丝问他腰怎么伤的,庄啸就说,“拍戏不小心弄伤了”。   双人床垫已经撤掉不能用。庄啸晚上就趴在硬板床上,微微侧过头,对身后人说:“不好意思啊,辛苦您睡几天客房。”   “别废话。”裴琰小声说,“别招我心疼你啊。”   “心疼?给老子上一盘鸡丁,”庄啸把脸埋在枕头里,“来个口爆。”   “真烦!”裴琰横着一巴掌抽了庄先生的屁股。   这个姿势,口爆都不方便,他扒开对方裤子,在结实的臀肉上咬了一块大牙印。庄啸皱了下眉。   他想起个事:“过两天去天津宣传路演,你跟我一起去见几个朋友?”   庄啸问:“见谁?”   裴琰说:“嗯……给我文身的那位。朋友么,一起见见呗?”   “你自己去吧。”庄啸回头瞅他,“你还要文?文哪儿啊?”   眼光往裴琰下半身溜下去:“前边,后面,你哪还有地儿?”   裴琰瞄着对方:“老子前前后后有的是地儿。”   “就长了一个屁股你还能往哪画花儿?都已经画满了,还往JB蛋上画?”庄啸脸上迸出酒窝,眼露嫌弃,“你再画我就没地方捅了。”   “我捅了你,有本事你甭跟我装腰疼啊?!”裴琰凶狠地压上去,挠对方的痒肉。然后,他色迷心窍色胆包天,用一根手指隔着睡裤操了他男人的菊花。   一指几乎进去半寸。庄啸“啊”得一声,反应相当大,浑身绷起来。   庄啸猛地掀开他作妖的那只手,一翻身就转过来,挡住自己后门不让碰,床上一阵鸡飞狗跳。   平时嘴上说“我让你上”说得轻松大方,真被捅了,就是公狮子想要决斗的表情架势。   一摸就知道肯定是处,绝对没人碰过……那一声“啊”让裴琰都面红耳热,每天对着这具充满诱惑又阳刚气十足的身体,却操不动。   他如果死缠烂打提出要求,庄啸也不会死拒“礼尚往来”,可能也就从了。但是,他觉着庄啸这人,心理上和生理上仍是很直的,并不真心喜欢那样来。   ……   数日之后,发行方在天津剧场举办《龙战天关》的圈内试映宣传。   试映结束还有老板要宴请他们,就在当地很有名的老字号“紫云楼”饭庄。大包间内,庄啸也终于见到那位一身花绣、梳着丸子头的“秀哥”,大名叫毛致秀。   毛姑娘叼着一根长长的香烟,眉目白净,有一股子仙气儿,一看就不是凡夫俗女。毛致秀亲昵地揽过裴先生,把烟拿出来往裴琰嘴边递:“琰琰,尝个吗?”   “我不抽,”裴琰摆头示意,“你给他抽呗。”   毛致秀看到庄啸,一笑,很有眼色地把裴琰往旁边一拨,不搂着了。掏出香烟,递烟递火。   “已经戒了,只抽一根。”庄啸说着接过烟。   毛致秀拨开打火机,送上一束火苗,笑盈盈的,细长的眼流过奇光异彩,突然把燃着的打火机往庄啸脸侧冲过去!   庄啸反应极快,也没有去打去抓,两指弹了对方手腕的麻筋儿。   毛致秀被麻得赶紧缩了手。打火机飞出去了,庄啸隔空一把抓住那燃着的打火机,“啪”一声把打火机盖子合上,火焰在他手心里熄灭。   庄啸摊开手,把带着余温的打火机递还给姑娘。   “真烦,你们都闲得吧?”裴琰一翻眼皮,唇边却遮不住小孩般的得意骄傲,就恨不得把好东西使劲都抖落开,让所有人都看得到。啸哥就是他的骄傲。   哈哈——毛致秀做个不好意思的表情,笑得明媚又爽利:“庄先生,开个玩笑您别介意,我们老板严总一直希望有机会亲自拜上,难得您能赏光,我们一群阿猫也跟着沾光添彩,今天都见识了。”   “别客气。”庄啸点点头,“我见识人少,我还不太认识你说的这位……”   “咳——您不用认识他,他认识您呗!”毛致秀重新叼了一支烟,吐出丝丝绕绕的烟圈,“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您回头给他签个名他就乐不可支了,他就是您的一位老粉丝!”   ……   《龙战天关》这轮试映,是相当成功的。剧场里坐的都是圈内人士、文化名人,以及有生意来往的企业老板之流。   越是上了些许年纪的人,越是对这类经典纯粹的武侠电影抱有深刻的情怀,十分乐意追捧。当电影打出剧终字幕,演职员表快速地晃过去,剧场大灯亮起,好几位中年老板模样的人站在坐席当中,还在神聊。   大屏幕的光影映在这些人脸上,沉浸于其间意犹未尽,吐沫星子横飞。   “你们年轻人啊,都不了解这些了,哥哥我们当年最爱的女明星是谁,你们知道吗?我们爱看的,就是聂小倩,紫霞,十三姨……上大学时候天天宿舍里就看这些,‘娶妻当娶十三姨’这话听说过没有?当年就是我们这些穷屌丝心目中的女神啊!我们那时候爱看的电影,就是这类风格的老片子,《笑傲江湖》、《狮王争霸》、《新龙门客栈》,就是黄飞鸿、令狐冲这些荧幕大侠啊……真的,现在这类型的电影,没有那么红了,都过时了,肯投资拍片的就越来越少了!”   现在这类型的电影,越来越少了,已经过时了。   而每个人内心所缅怀的,不灭的,就是自己曾经的爱恋,曾经那一段烈火青春。   当年心目中义薄云天的大侠形象,如今竟然再一次具体地、实质地凝聚在某一个人身上,就好像在银幕上重塑了许多人心口上那一抹白月光、一粒朱砂痣。因此,点映式上某位大侠受到热烈的追捧,就是情理当中的事了。   许多人都过来找庄啸攀谈,结交,递烟递酒。   “庄先生您以前当过兵吧?您这样,这身手……您当过兵吧?”有老板追着庄啸问。这一看就是,还没来得及上网调查爱豆资料的一群新粉儿驾到。   “没有,除了上综艺节目住过几天军营挨批挨训,那个也不能算。”庄啸坦诚实话实说,“但我敬佩军人。”   其实是庄啸的发型头型很有迷惑性,气质偏冷,气场很硬。   还有人追问,您额头一角,还有眉骨上,都有块疤啊,以为是当兵的在部队里留下的伤呢。   庄啸说是拍戏不小心弄的   裴琰在一旁瞧着,没好意思插嘴。只有他知道庄啸脸上、脑门上的疤是怎么弄的。   他岳丈大人曾经当他面儿把一酒瓶子往庄啸脸上砸,差点就让新伤摞上旧痕了……往事的辛酸有多少人能懂。   “紫云楼”的饭局上,又是一阵推杯换盏热络寒暄。饭毕,那几位老板还要拉着两位功夫明星,去城里的 “雨润天堂”继续演练拳脚功夫。   庄啸先就给推托了,裴琰当然也不去,他太了解他们当地这家“雨润天堂”是干什么的,就是打野鸡、品嫩鸭的地方。有老板对他们一笑,大伙结伴去做个高配版的大保健嘛,既能排忧解闷又能强身健体,打通任督二脉,通体九窍都特别舒爽。   庄、裴两个男人在席,身边都没女伴,老板们以常理揣度,以为他们需要夜生活服务。   以前都经常接待各路驾临此地巡演的明星,都是两岸三地有名有姓的大牌,无论未婚的已婚的,十个有八个是要点小姐的,剩下两个可能要点公关先生的。私底下个个儿都是真性情流露,都很豪放,踏遍各地鸡窝鸭舍,立志尝遍人间绝色。   碰上这俩功夫片明星,偏偏都不好这一口,都不去洗桑拿,也是挺怪的。   可惜,毛姑娘介绍的那位严总,当晚饭局上就没露面,都没说上话,有事提前颠儿了,临走打电话替他们买了单。   “人物重要,忙么,”裴琰略失望的,“赶着签大单呐。”   “签什么大单?”毛致秀夹筷子吃东西的姿势都很精致,抿着嘴嚼,“回家哄人去了。”   “是不是这么怂啊?”裴琰顿时想笑。   毛致秀点头道:“今天本来就是要专门宴请庄先生,我们严总那人,兴趣也比较偏门,平时就喜欢练练刀、打打拳,所以对庄先生景仰已久,很想认识……一大把年纪了还跑出来追星,又是包剧场又包饭局的,花不少钱,家里有人不乐意呗,叫回去要收拾他了,呵!”   这事儿太他妈可笑了,裴琰笑出了声。   庄啸坐在圆桌对面,听在座几位闲聊,不断提到严总,称呼对方“刀爷”。   那是他们当地港口做生意的一位老板,姓严,绰号小刀,在城里和新区做房地产、港口贸易和远洋运输。这人估摸对影视也有兴趣,手头捏着一把闲钱,琢磨往这方面入股投资呢。   庄啸在席间捏了一支烟,没有抽,不断捏咕烟卷里的烟丝,沉默很久……   裴琰心不在焉的,还在跟致秀私聊悄悄话,“还文不文新花儿了?”他说太多了,都看花眼了。”“上回文的那俩词,那么好看,他什么反应?”“反应就是特感动么,别问,能不问这么隐私的吗。”   庄啸冷不丁地问毛姑娘,你们严总抽烟么?喝酒么?   众人饭罢起身离席时,庄啸问酒楼的领班,开口要拿一瓶这饭馆里最好的酒。   一大瓶包装很上档次的红酒,端在手里沉甸甸的,像个大炮筒子。庄啸特意转头悄悄问裴先生:“我也不懂,你看这瓶成么?”   裴琰那时相当诧异,你要干吗啊?你自己又不喝酒,这酒可不便宜。   这瓶真不便宜,庄啸很少这样舍得下本,砸奢侈品,眼都没眨一下。   对方不是“老粉丝”来求签名的么。   他拿出签字笔,就在瓶身贴的纸质标签上,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以及落款日期,连同写了手机号码的便签纸,一同交给毛姑娘。   还觉着不放心,在便签纸上又补上自家经纪人的号码,生怕对方联络不到,一并递交毛姑娘代为奉上。   裴琰是没想到庄啸这么会来事儿,特惊讶。   庄啸从前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干出这种逢迎巴结谁的事,主动给人家大老板献上一手,这“签名”签得绝对够殷勤,够意思了。   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眼中,还以为他这是准备改换门庭、卖身求荣了。   也是被逼到这份上。卖身还不至于,卖个脸卖个肾之类,还能招架得住。有些焦头烂额的事他不愿跟裴琰讨论,哪壶不开就别提哪壶了,但两人心里都有数,死扛着硬到底没有好处,四处求神拜佛就是要关键时刻能伸能屈。   琰琰年轻气盛,肯定是不屈不挠宁折不弯的。所以,这种厚着脸皮能伸能屈的事,就由自己来做吧。   ……   数日之后,团队再赴天津,这次是去考察和协商剧组补拍镜头所需的外景场地。   钱永远不够花,合适又便宜的外景也是难找。   他们去到的是天津北站。   这火车站也很有历史年头,是自清末修建起来的,民国时期各位大总统与政界要员都曾经往来于这座车站的站台车厢之间。最近两年,车站减少了客运业务,基本不走车了。铁轨上还停放着一列已经退役的老式火车,站台天桥仍然保持着百年来不加雕琢的古朴原色,顶檐淅淅沥沥地挂下一层雨帘……这个地方,现在就快要搞成专门的外景地,准备开辟影视基地了。   裴琰是跟随制片、导演一起过来,风尘仆仆亲力亲为,把车站、天桥、铁轨和车厢每一处都走遍,摸遍。   “这一段轨道就可以,画面就用这里,到时后期加特效制作,把成都平原的背景贴回来就成么。”   “就是要拍白鹤跳车,他在这里跳车,火车随后就进站,车顶上正好有一座天桥。”   “那就考虑小修分镜头本,加几个天桥的镜头。”裴琰在站台上用肢体语言不断比划,“列车从这里开进站,我跟庄啸就从车顶爬上天桥,高度差不多,可以上去……然后日本兵一小队冲出来,随后我们俩从这里攀上栏杆,走走走,打枪交火,爬上对面的医院大楼,那正好也是一座民国的老建筑!最后庄团长负伤坠楼被俘,坠落这里,就是这个地点,假若要来个全景,镜头一摇‘唰’得从这里上去……   “这样OK吗?导演也OK?……   “这个场景是我们需要的场景吗?”   说太多话了,他嗓子已经哑了。   一声不响地,旁边有人递过一瓶水。   裴琰看都没看拿过来就拧,发现瓶盖已经被人很贴心地拧开了。他仰脖喝光一瓶水,气都没换。   喝完递回身后,庄啸接过去:“你也不看清楚给你什么水,你就喝?”   裴琰一摆头,你给的水,什么水都喝。嗓子累,多一句话都懒得说。   眉毛附近又长了一颗大红包,还偏偏长在眉头、靠近眉心的位置,让他像个俊俏的和尚,眉心浮现一颗红痣。   庄啸用手指轻碰那个大包,一指就把裴琰戳疼了。他皱眉头。着急上火么,脸上的大疖子可疼了,牙龈都肿了。   昨晚上他想骑庄啸,把脸埋在对方肩窝里,像一头狼狗一样撕咬对方胸膛和肩膀。   庄啸没让他骑,但也没拦着他撒疯咬人,胸口被咬出一片狼啃似的痕迹……   就是这一天,恰好这个时候,庄啸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连忙说:“您是严先生?对,我是庄啸。   “我们现在就在天津北站。您离这儿近吗?我可以过去找您。   “好,我们等着!”   ……   那天也是巧了,一行人在小风细雨的车站内,来来回回走过几趟,一直都是下着雨的。天空一片阴霾,笼着躁郁的人心,压得心口喘不过气。   然而,就在对面那人走来的时候,雨遽然就停住了,停在遥遥相望的视线里,停在匆匆赶来的脚步间……   穿西装的人从楼梯下来,大步流星冲上站台,沿着铁轨站台就往这方向走来,四处寻么。庄啸也在寻么找人。一抬眼,视线就对上,双方隔着铁轨扬起个手,隔着老远打个招呼。   天顶有一片耀眼的光芒突破云层,浅浅的金色洒在铁轨上。一道虹透过水汽初露端倪,现出明媚动人的面目。   天竟然就这样放晴了。   双方都不必自报家门,一眼看见对方就知道是了。   来人其实走错了通道,下错了楼梯,已经下到对面那个站台上去。庄啸赶紧打手势招呼:这边,这边,你绕过来。   这人抬头一看那老长的楼梯,刚才就从楼梯上刚下来的嘛,爬楼梯多他妈累啊!这人对庄啸豪气地一挥手,把西装外套脱下来,随后一步跃出,跳下站台。   啊?   跳了。   庄啸也反应过来,这一侧的站台已经废弃,早就不通车了。对方是地头蛇对这块地方肯定比他们远道来的更熟悉。   来人大步跨越铁轨,笑着就跑过来了。穿的一双皮鞋,一路“咯吱咯吱”踩着枕木和卵石,手里抓着西装外套……是个痛快爽快的人。   庄啸蹲下,拉住对方的手,然后干脆直接坐到站台边了。   “我腰不行,没法儿弯腰拽你,我就坐着拽吧严先生!”   庄啸跟对方拉住手就是握手了,握住手腕子连拽带托,揽着肩膀把人拽上站台。   ……   这一天的后来,他们就在餐厅和茶馆度过时光,一直在聊,可谓一见如故。   酒过三巡严总抱个拳,郑重道谢,“多谢大侠赐了签名啊”。   庄啸垂眼笑道:“我这人完全就不懂酒,那酒还成么?”   “这酒我绝对舍不得喝,”严总抚着桌子就笑了,“我就没有打算开瓶,拿回来就摆在我们家客厅那个玻璃柜里,我摆着看!以后谁来我们家,都要拿出来展示一下,这可是庄啸给我签的名儿哈哈。”   “那你让他再多签几份,家里每个房间门口都贴一张。”裴琰说,“他字好看着呢。”   “每间屋门口贴个符?”庄啸回道。   “字真好看,绝对能镇宅辟邪!”严总笑道。   严总又说,别给庄先生倒酒,连我都知道他不喝,滴酒不沾,你们都不准劝酒,谁劝酒砍谁。   我为什么知道?老子真的是粉丝,是影迷啊,哈哈——   严小刀搭了庄啸的肩膀:“我喊你声阿啸,你叫我小刀就成。叫‘总’就显得特见外,就跟骂我似的,也千万别叫大名。一般在外面碰见有人喊我大名,一准儿是过来寻仇的,拿着刀围上来就要砍我了,年轻时候弄出来的心理阴影,所以千万别喊大名,一喊我就也想拔刀,哈哈——“   ……   严总大名叫严逍,当初号称临湾码头的头号古惑仔,道上混的,财富原始积累的手段也相当粗暴没人性。当然,富起来之后就都金盆洗手了,懂得收敛锋芒,开始学着修身养性闲云野鹤,从庸俗的物质需求上升到精神层面享受,寻几样雅趣捧为心头之好,再结交几位同道中人。   有这么一位江湖邪神往桌上镇着,裴大爷都快插不上嘴了,眼都不够使了。   庄啸还挺欣赏严小刀这一类人,大方,爽快,性情中人。不来假客套,不讲违心话,有什么就说什么,有事谈事,能答应的一口答应,能拍板的当场就给你拍板了。   他喜欢交往的恰恰就是这一类型,老裴也是一目了然的痛快脾气。   他们找上严小刀,是要谈外景拍摄以及下一步宣传发行上的合作。说白了,就是摽上个本地金主,拼命往剧组兜里划拉。   这个天津北站的客运量逐年减少,现在半个车站闲置着,售票处都贴条关门了。这里几乎已经沦为市民与游客流连造访的怀旧之地,再继续作为客运站根本就赚不回运营成本,很不划算。因此,市里确有打算,在一两年内把北站建成民国铁路博物馆,连同附近几处超过百年历史的老建筑,发展成影视旅游基地。   当年十里洋行租界的遗迹,在津门遍地星罗棋布,这一派拥有百多年历史的民国风情旧影,将来的发展前景会很好。   这种大项目,需要大笔融资支撑,也看人脉关系,最终都是本地有实力的集团大鳄吃进。严总的公司就在跟市里策划开发这个项目,双方意向一致,一拍即合。   对几方的人马而言,这都是个绝好机会。   这天秋高气爽天光明媚,湛蓝的天上一丝云都没有,一看就是良辰吉日。   天津北站的天桥上,摆了一张小桌,两个马扎。   严小刀一个当头炮打过去,“将军了”,当仁不让地就杀过了河。   庄啸是下棋不爱出声的,闷不唧儿地调兵遣将。下棋吆喝什么?不吭声没准儿对方一个不留神就拉空了,就让他的小工兵渡河了,蔫儿着就把对方围城。   庄啸说:“以前,偶尔也陪我爸下两盘棋,但是老爷子现在不找我下棋,都看不上我,就要找裴先生下棋。”   庄大爷爱找裴先生下棋,为什么?第一,裴琰话多好玩儿;第二,裴琰棋臭。他儿子还总要在棋盘上挣扎反抗死较劲,姑爷每次输得就毫无招架还手之力,很给老大爷面子。   严小刀也说:“没错,我爸以前也喜欢找我下棋,因为我棋最臭么,我从来没谦让着他老人家,可我永远在棋上就是输。可惜,现在想输给他老人家都没机会了,人都不在了。”   严总还说,生意盘子做得越大,名头越响,认识的能交心的朋友反而就越来越少,找一位能下盘棋的朋友都很难得。   庄啸点头,明白,都懂。   两人就坐在天桥上,居高临下观赏远处铁道的尽头,滨海城市这一片熙攘与繁华。   北站的候车大厅,不久之后也即将改造成博物馆的一部分,这会儿正作为临时的会议室谈判桌,双方商谈合作细节。   事先也没想到,谈个合同谈得耗时费力,心力憔悴,谈成一场双方不断咬合争执的拉锯战,差点儿就要翻脸。   裴琰工作室的团队都在场,对面坐的是严总他们集团的副手,那位姓凌。 第八十章 情怀   一盘棋尚未进入围城歼敌的局面,手机信息就炸了,在庄啸裤兜里“嗡嗡”地怒吼,要轰了对面谁家城楼似的。   裴琰在微信里炸毛了,前两天严先生可是说好的,票房过保底的六亿,他抽成25%,剩下75%归属制片方,假若能过十五亿他抽15%其余都是咱们制片方的。他家反悔了吗?   庄啸这手里还攥着个“车”没有落子杀出去,离席走到旁边,靠着天桥栏杆接电话。   裴琰是攒了满腹牢骚,攒一上午了,终于火山喷发了:“庄啸,我现在知道严总为什么答应那样痛快,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说话根本就不顶用!他们集团公司就不是他拍板说了算数啊卧槽,他们副总点头签字了才能算数!   “喝过洋墨水的我没法打交道,我什么墨水都没喝过我就不会讲话……我其实就想跟严总聊,他比较好说话啊。”   庄啸就不知那位副总是谁,是听裴琰在手机里给他一句一句吼出来。   裴琰还有一句没跟庄啸当场爆,觉着公私应当分明吧。   这世上不是只有梁有晖那个浪货,脑顶长了基佬的雷达,他脑顶也竖着一根基佬的天线。他天生也是喜欢男人的,这方面很灵敏。   就今天过来的这位副手,他抬了眼皮看到对方第一眼,是惊艳的。   再看第二眼就明白了,圈内传闻,刀爷身边养了一位很厉害的男狐狸精,能把一根钢筋掰酥了掰成桂发祥大麻花的,果然如此,传闻非虚。   “但这事还不能绕开这个人。”裴琰说,“宝鼎集团是在前年直接收购了本地另一家娱乐文化公司,就是简氏的那家公司,团队都是很有经验的老人儿。我看了一下,最初收购的操盘手就是凌先生,再到后来的策划运行,影视娱乐这方面就一直是凌先生在做投资,他才是一把手。”   裴琰这一上午也快被磨疯了,很想掐人,想掐庄啸:“庄啸,严总他不管这摊的,他纯粹就是看上你了,想砸钱捧你!除此之外他嘛事儿也不管,影视策划发行就是凌副总搞的——你让我怎么办?”   “什么叫看上我了……你这什么话?”庄啸皱眉,那话听着特别扭。   裴琰特想吐槽,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双方最终就僵持在分成比例数字上。制片方想要拿到票房刨去苛捐杂税之后收益的75%,甚至更高。但发行方坚持至少要拿三分之一,那就是33%了。   裴琰说:“你要吃掉33%,那我还不如找嘉煌来做,章总也不过就要四成。”   坐他对面的凌副总,名叫凌河,模样打扮都不需讲了,人很精明强硬,寸步不让寸土必争;“那你们就去找嘉煌来做,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过来找我们?”   凌河说:“我花出几亿买你们电影,项目风险就全盘转嫁到我公司身上,难做的是我们。一旦票房卖不出六亿,我们完全亏损没有任何收益油水,而裴先生你分文都不少赚,票房赔了你还能从我这里拿走一笔真金白银……你是实打实地真赚啊。”   裴琰当即反问对方,我们这片子难道会赔吗?   他,庄啸,甚至流量鲜肉邢瑢,哪一个单独拉出来,都可以担纲一部电影的男主。三个男主咖位的演员凑到一起,票房难道奔着扑街去的?   “老子姓裴,但从来不做赔本买卖,”裴琰又喝干一罐啤酒,面前已经一排空易拉罐了,手里轻捏着,“你凭什么说我要赔?”“   “我也想听听你们怎么赚。”凌河说。   凌河既不吸烟,也不动面前的啤酒红酒,就端坐着:“现在市场很不好做,政策大老爷又成天变脸,保底必赚的好时代已经过去了。裴先生,你只闷头演你的电影,你不做策划发行还不如我了解,现在的市场,除了那些无聊的搞笑剧和没有涵养的爆米花片,去年底到今年的几部主流文艺电影,哪个赚钱了?现在几乎就是保底必赔,越是所谓有内容、有内涵、有家国背景、跑到观众面前贩卖情怀的片子,赔得就越惨!裴先生认为,你们拍的是哪一类呢,你们卖的是搞笑、爆米花,还是卖的情怀?……”   裴琰对这句竟无言以对,显然的。   “私底下,我很尊敬你和庄先生,你们是在花心思做好电影。”凌河继续道,“但我就恐怕你们是一门心思来卖思想、卖情怀的。民国,抗日,国共,相杀,悲剧结局,你觉着多少观众能愿意买你的账?……年轻小孩就不爱看民国背景的虐片,上年纪的观众又不认这几张脸,他们只认那几位老戏骨,你的目标观众群到底在哪,票房怎么往上抬?   “‘保底’,其实保的是你们电影人的底裤,不是我们生意人的底。严先生确实是个大好人……”凌河说到这里垂下眼,情不自禁笑了一下,“他是和你们讲江湖义气、讲家国情怀的,都讲成他那样,他公司没两年就要赔到破产、底裤都输没了。”   “……”   这家伙,笑得是真好看,讲话是真不好听,句句都是噎人损人的。   裴琰很想把制片人嘴边那颗烟屁股抢过来,自己吸上两口。   他伸手去拿桌上那罐啤酒,手被压住了,愣是没拿起来。   一掌压住他手背的人,绿眸子流过一道细腻的光,瞅着他:“抱歉啊,裴先生,我就是做生意的。既然要签这份对赌协议,你得让下赌本的人看到高额的红利诱惑,才有人肯跳这个火坑——我们就要33%。   “你如果不能接受,就回头去找40%的那位。”   ……   裴琰简直气坏了。   已经把大马猴得罪了,电话都拍章绍池脸上了,他确实走投无路,没脸回去求二舅舅,不愿对任何一方低头认输。但眼前这事又特别不甘心。   他也有脾气的。   他盯着坐他对面的这位漂亮的男人,白送给对方一句恭维话:“凌河,你如果非要多拿也成,你进我们剧组客串几个镜头,就露个脸,能小露个肩膀就更好了,给片子抬一抬人气,票房没准儿就爆了,没准儿能过十亿呢!……你多拿的那些,算是我付给你的片酬,成吗?”   就这句话,他估摸是把凌副总给惹毛了。   凌河脸色一沉,就是被戳到某些绝对禁忌的记忆,起身就走,回了他一句:“把你卖了你也付不起我出场费。”   裴琰当场差点儿把自己舌头咬下来,在凌河怒而转身走掉的瞬间抽了一下脸。   他就是憋不住嘴,不刺一下他就吃亏似的,又得罪了一位。然而,今天这位可不是他二舅舅或者三大爷,得罪一回,怕是就没第二次机会了。   他这么说,因为对方确实好看。   凌河一看就有混血,脾气也傲,长相身材就是给大老板金屋藏娇的风流绝色,搁在影视圈里,也绝对能包装成偶像级明星,人气爆棚。   裴琰也承认对方好看。可惜他自己没长这一张绝色的脸,这会儿再回去爬二舅舅的床都没用了。章绍池才看不上他这种粗野糙货。当然,他浑身支棱出来的不顺从和不服软,注定爬不上老板的床,他一脑袋就得栽到床底下。   这场谈判相当令人沮丧,差点就要谈崩。   当场没有崩,因为在天桥顶上下着一盘棋的两位,还是沉得住气的。庄啸回去就挺车杀过了楚河汉界,顺手就把裴琰发在微信里的一堆牢骚话,全都拿给严小刀看了,纯当个笑话。   严小刀一瞅那些,“咳——”了一声,捂着脑门摇头,连说“对不住啊,我管教不力”“我是不太会对付这些事,平时我也不跟他计较,凡事都由着他了,对不住啦阿啸。”   庄啸一笑置之:“裴先生脾气也比较爆,不太会讲话,你多包涵他。”   严小刀一摆手,又“咳”了一句。   都明白的。   两人没再说什么,这种事,没有跟对方软磨硬泡啰嗦讲价的,没面子,于是继续杀棋。这盘棋杀得也是一塌糊涂,难解难分。两个臭棋篓子不可救药,车马炮象都缴械杀光了,最后就剩两个光杆司令与几名散兵游勇,还在装模作样地喊喊杀杀,谁都攻不动对手的城池,着实可笑……   随后,严总再请他们几人吃饭,晚上还去海边的私人俱乐部消遣聊天。   这人还是舍得掏钱,也乐意赔上时间,很有诚意了。   双方心里仍是惦记合作的。   裴琰在沙发一角,凑着昏暗的光线,跟庄啸小声嘀咕:“就他们宝鼎集团,跟市里合作开发影视城那么大一个项目,本来就是与制片商合作拍片,不然他开发那些旧车站、银行、戏楼、名人故居干什么用?他难道就打算围起来卖几张门票吗!”   “你静静心,别着急上火。”庄啸小声道。   “我静不下心,”裴琰吃顿饭都是一肚子委屈,“人家刀爷对你那么欣赏,那么仗义……你就再加把力,勾搭勾搭,你有本事就今晚上摁着他让他把钱掏出来,行不行?”   酸气冲天了,裴琰这些天受得挫折比较多,心里不好受了。   庄啸轻叹一声,拍了拍裴琰的膝盖。   ……   当晚在俱乐部,凌河露了一脸,喝杯酒就走了,架子大得很,就不坐陪。   严总中途出去至少三趟,找他家凌副总商量,就是求情去了。严小刀回来之后,拍了庄啸的肩,小声说:“我们28%,你们72%,这样能不能接受?”   庄啸看裴琰,裴琰说:“我们还有不接受和讨价还价的余地么?不然您给透个底?”   严小刀看着裴琰:“还是对你们两位拉票房的能耐不放心啊。”   裴琰回道:“您怎么才能放心?”   他穿的一件衬衫,前襟敞开着,干脆就把衬衫从肩膀上一扒,露出后背肌肉上一片凌厉张扬的文身。就是练家子的,有多少能耐不然您试试啊?   严小刀瞅一眼他,一笑,没说话,顺手把自己衬衫也脱了。   裴琰一晃愣神……   那层贴身背心下面,也是一大片文身。青红色,帮派的手笔,上山虎的花绣。意思就是,甭跟老子来这套,出来混都有年头了,年轻人吹什么牛逼?   庄啸把裴琰推到沙发那头去了,快一边儿去吧你,小孩不知天高地厚。   结果,当晚这间包房就成了临时的擂台。   严总就把衬衫什么的都扒了,腰封和里面藏的刀刃都丢开,回头指着庄啸,放出话来:“阿啸,你要是今晚能赢我,就让你们拿七分五的利。我要是赢了,你让我们拿三成,公平吗?”   “你不带刀能赢我?”庄啸淡淡地回敬对方,“你还是把刀都揣怀里吧。”   俩人嘴上都在叫板。严小刀给庄啸使个眼色:你肯定能打赢吧?   庄啸还以眼色:我怎么能打赢你?我今天把你揍趴下,合作就真的黄了,你家那位副总不得翻脸急了撕了谁啊?   周围人尚不及反应,两条沙发之间的茶几就先飞出去了,一直撞到门口墙边才停住。两条身影都很矫健,速度极快,在灯火闪烁光线不明的房间内辗转腾挪,交手就是以拳砸肉,肌肉剧烈地碰撞。   这场架打得,相当好看,一点都没有你死我活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双方都是绞尽脑汁琢磨怎么能打输的。一巴掌削出去,姿势都无比潇洒,很有表演的意思,像吊着威亚绳在镜头前演绎一场对决,却在几乎砍到对方要害的瞬间,立即收势让自己飞出去。就地打一个滚,随即又被对方抓回去继续。   皮肉相贴的寸劲之间,庄啸用盘筋错骨的招数拿住对方胳膊肘,眼瞅着对方抡起一掌就砸他锁骨了!他后仰躲开再切对手肋下,严小刀往后退了然后横扫他一腿……   一个是传统套路大开大阖,一个就是街头混战的野路子。   打出一身热汗,真叫痛快。   庄啸卖个破绽往后倒去,单手撑在玻璃茶几上然后一跃而起。严小刀抓了他小腿就把人腾空拧了个720度空旋。   庄啸落地,顺手牵了对方肩膀,先一步倒地再来个过肩摔,翻身而起将人摁住了。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一直悬着心吊着嗓子的裴琰终于松口气,往沙发上一仰。   还是他啸哥厉害,压了一头。   然后就听见庄啸说:“我输了,我先输的。”   庄啸往自己喉头锁骨位置比划了一下:“你如果当时手指缝里捏着刀,我就直接断气了,我还打个屁啊?”   “大侠对我手下留情了,我肋骨都快撞折了哈哈!”严小刀笑着,九十度弯腰给庄啸作了一揖,然后回头跟其他人说,“骨头偷偷疼着呢我能告诉你们!”   庄啸抱了个拳,说刀爷打赢他了。   后来,凌河往包间里探头看了一眼,贴了一记白眼。   过一会儿又开门进来,劈头盖脸扔了一只热敷药袋,扔给他们严总,一句话没说又走了。严小刀赶忙接过来,对人笑了一下,把发热的药袋塞进衬衫,悄悄地敷在肋骨上了……   再后来,制片人就悄悄跟裴琰说,那位副总姓凌的答应了,愿意按咱们讲的比例谈,赶紧就签了吧省得夜长梦多啊。   这事解决得也太顺利了,合约数字就谈妥了,裴琰都觉着不可思议。   庄啸跟严小刀打架交手,明显就是闹着玩儿的,谁也没有真打。那俩人对着喷了一堆虚头巴脑的恭维话,也够难为的,恨不得把对方吹捧天上去了。   后来裴琰听助理跟他八卦,在包间外面的走廊里,瞅见严总是这么跟凌副总谈事的。   严先生和凌先生站在走廊边,半笑不笑都盯着对方,怎么着。   严小刀说:“我看的就是电影,我又不是来看人的。”   凌河说:“从来没见过你花钱、请客、包场看谁的电影,看完了还要再砸钱投下一部——你看的是电影?”   严小刀坦率一笑:“小时候都没追过星,我就欣赏这么一位演员,人家是真正的江湖大侠,我忒么是个假的!我想学人家,模仿人家,还都学不像呢。”   凌河说:“所以钱你一定要投?合作你是一定要签?他们是稳赚,是我们在赌,赌那两人主演的片子票房能大爆。”   严小刀点头:“我就信那俩人的票房能爆。”   两人低头说了很久,严小刀亮了三根手指,比划:三。   凌河摇头,比划:六。   严小刀皱眉:三。   凌河寸步都不让:六。   最后还是严总妥协了,小声骂了一句:六就六,我还怕你?   两个人就在楼道灯火阑珊处轻轻拉了一下手腕,也是私下达成某项友好协定,握手言和了。   所以,这世上人和人之间,永远就是一物降一物。   凌副总轻松地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六”,愣是把他们集团老总给潜规则了。   …… 第八十一章 英雄   至此,“龙行天下”工作室投拍的首部片子,终于在拍摄尾声时找到了合作方,填补了后期资金缺口,签下一份发行协议。   假若票房能过六亿,双方就有大笔分红入账,就都有的赚。   严总帮他们剧组还联络了其余几处外景场所。戏中需要的一处民国富商宅邸,剧组是借用城里五大道的一栋小白楼作为场景道具,在庭院里、楼门口和客厅都拍摄了镜头。   那个庭院四四方方,修造了精致的小池塘,还种植了许多绿叶植物。   八角形的白楼造型别致,其中一面的窗和门有弹痕和火烧痕迹,一看就是历经岁月洗礼遗留下来的老房,颇有设计感和年代感,后来又花钱改造装修过的。   严小刀说:“这是我爸爸留下来的房子,现在没人住了,我也不住这里,就让你们在这儿拍电影吧!……万一将来哪天被拆了,被人推平了,能在摄影机里留个影儿,能上大银幕永久保存,我觉着也挺好的。”   就在那栋挂着“戚宅”门牌的白楼附近,仅仅相隔一条街,裴琰指给庄啸看了,那里还有一座“裴氏公馆”,是民国大员留下的别墅。   裴琰就说:“那栋楼是我家老宅。”   庄啸望着那栋楼,半晌,点点头:“现在不是了?……现在做什么用了?”   “现在哪可能还是啊,掉脑袋啊?”裴琰一乐,“六零年代就抄家了,就不是我们家房子了……后来?拿走你的就是拿走了,不可能再给你还回来,用做机关办公室了吧,然后就盘租出去让某些人中饱私囊了,都是这么过来的。”   裴先生笑得还挺大方。反正也没经他的手抢了去,六零年代他还没有出生,那些都与他无关。一笑风云过,往事不再提,一朝天子一朝臣么。   他们当天还是进入了“裴氏公馆”。小楼现在开辟为卖票参观的一处景点。   裴琰买票进去参观他家的老房。   楼道里挂了许多旧人照片,裴琰指给庄啸看其中一幅黑白小像,说那是往上几辈的一个小叔,也姓裴的,名叫裴文。照片中的人非常年轻,着空军军装,左胸缀有星辉奖章。据说那时但凡击落日军一架敌机,国民政府就颁发一枚这样的奖章。   裴琰就跟庄啸介绍,我这个小叔叔很厉害的,在“重庆大轰炸”期间击落过敌军的轰炸机,那是1940年吧,就得了这个奖章。和平年代不会再经历那些了,生在国之危难时刻的军人,就都是英雄,飞行员每一次上天,都可能是最后一次飞行。后来几天之后,这个小叔再飞出去的时候,大概是被敌军炮火击中,就撞山了,没有回来。   庄啸点点头,在那幅小照片前郑重地站了很久,行注目礼。   以前他都没问过裴琰这些事,现在明白了这段不可说的情怀,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部电影。   裴琰也轻易不对外人讲的。不说才是庄重。   ……   走出公馆,步下楼梯,庄啸忽然问:“严总是不是知道这些?”   “知道什么?”裴琰抬头。   “他是本地人,最了解你家家底儿吧?”庄啸说。   “知道吧,他跟我提过。他也知道公馆这栋楼,跟他父亲那栋白楼就隔一条街么。”裴琰说。   “我说呢……”庄啸轻声一笑。   “你说什么啊?”裴琰还没明白。   “不是因为他是我‘粉丝’!”庄啸丢给老裴一句不清不楚的话,不解释了。   庄啸当初是真不知内情,他在认识裴先生时,完全没想打探对方什么家底儿背景,家里究竟存了多厚的“嫁妆”。这些对他不是意外之喜,根本都是肩上的压力。他就是来结交这个人的。   而严总是比他都更了解裴家,这笔交易合作,绝对不是“粉丝”二字那么简单的解释。   生意人把大笔钱投进去,不会做亏本的买卖,豪掷千金背后都是大智若愚的精明,看中的一定是小裴先生。这里面有它的世故和利益考量,但又能留存几分义气和情谊,也算难得了。   ……   影片最后一大段铁轨上跳车追捕的戏份,最终在天津北站完成。   列车冒着白烟,在爆炸般的枪声中驶向站台,白鹤砸破车窗跃出去,头摔向铁轨旁边那一片白茫茫的尖利的乱石堆。一片丹心一寸血,就在离站台只剩十余米的地方,没能等到目的地的车站。   庄团长的副官偷偷地将白鹤带走了,让美人魂归故里。副官骑了一匹白马,从金灿灿的田野中疾速掠过,马背上带着邢白鹤。纯白的马身沾染了一线血水,点染在田间……   邢瑢和萨日胜的戏份顺利杀青。   ……   刑场上,庄团长飞马赶到,从铡刀下拖出这个与他爱恨纠缠了多年的对手。他血红着双眼,用长枪的管子抵住对方眉心,“我舍不得让别人杀你”“我就要让你死在我手里”。   庄团长轻声说,“我知道你的情报藏在哪,你告诉我联络密码,我替你送出去”。情报员嘴唇轻动,眼眶嫣红,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庄团长眼眶蓦然波涛汹涌,白浪滔天,喉头在军装衣领下疯狂抖动,双手几乎捏碎枪壳。他最终扣动了手中扳机……   裴琰的戏份杀青。   ……   两年之后,抗战全面爆发,日军随即占领天津,将这处车站正式更名为“天津北站”。   同年年底,国军某师某团,于津浦铁路附近奉命抗敌,遭遇日军夹攻。士兵拒壕死守,以血肉之躯抵抗敌军坦克。庄团长向师长立下誓言,“我的士兵填完了,我就把自己填进去”。三夜血战之后,全团阵亡殉国,无一生还。   庄啸的戏份杀青了。   ……   ……   在北站拍摄跳车戏份时,还有一桩趣事。   裴琰穿着一件跨栏小背心,大短裤,挂在天桥上试镜走位,再挂下来。他一转脸就看到他的大金主,逗了一句:“严总,不然您也上镜头露个脸?这一场龙套特别多,人都不够,日本兵就有一个大队,严总要不要穿上高级呢子大衣,来个日军大队长啊?”   严小刀一听就没搭话,妈的,才不演呢。   庄啸也从天桥上吊下来,双脚刚一沾地就听见了,嫌弃裴琰没眼色:“你提的什么主意?……你给刀爷来一身革命党的衣服,就给他一条咱们剧组最破、最破的枪,让他在镜头里打几枪,崩死一两个小鬼子,你看他愿意不愿意!”   严小刀一听就愿意了,找导演去了。   果然是裴大爷没眼色,不了解人家的心思。   这人乐颠颠儿的,就帮剧组跑了个大龙套。严老板穿了一身特别破烂的衣服,扮成接应情报员跳车的“同志”,在墙角旮旯里蹲着放冷枪。正脸都没有,只露个背影,但亲手击毙了一个小鬼子,乐坏了,这个龙套跑得真痛快。   只打死一个鬼子,还觉着不过瘾,严小刀拎着那条破枪,一直追着导演问,能不能让我多打死几个过瘾啊?   导演说,不能多打死几个,大老板您的龙套就这一个镜头,再说您打的也不是真鬼子,咱们就是在拍戏呀。   于是后来,在最后一场津浦铁路会战的群演戏里,又把大金主塞进镜头,饰演另一个龙套,是在庄团长麾下据守战壕的小兵,与敌军坦克展开殊死搏斗。   看在这位龙套大神携巨资进组的份上,有钱就是爸爸,导演很给面子地安排了一个扔手榴弹的正面大特写。严总把手榴弹扔进了敌军的坦克驾驶舱,“噼里啪啦”又炸死两个小鬼子,可值了。   ……   历经波折,全剧终于在这个秋天杀青。   剧组众人在北站影视基地聚齐,感慨这一路走得艰辛。裴琰亲自提着杆子,放了好几串大挂鞭,用炮仗的碎屑崩掉一切晦气和霉气,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前路一片曙光。严总开了香槟庆祝,特意找裴先生干酒,热闹得如同过年……   裴琰后来也瞧明白了,生意人和生意人还真不一样,个个都有些不为人知的性情癖好。生活里就是这样,有人贪财,有人好色,有人喜欢把玩古董字画之类的雅趣,有人就喜欢四处塞钱赞助、出镜露脸一博美名。而在这个影视圈里,有的老板投资是为洗钱,有的老板投资进组是为了玩儿女明星,有人做电影是为了挣票房,也有人做电影就为了享受这份英雄主义的情结。   严小刀投这个片子,心中确实有“义气”和“情怀”这四字。而他家凌副总恐怕也心知肚明,先开始就是拿个架子,当然一定会成全了自家男人这份情怀。   之前,也有一位阔商大老板投资拍功夫片,讲明了要在片子里扮演武林争霸的头号高手。大老板是扛着一座金山进剧组的,想要什么,导演就奉命拍什么,于是在华山之巅以一当十,一路用钱砸趴下十几位圈内顶尖高手。   网上键盘侠把明话都说了:千万别责怪大老板对自己什么水平没个B数,人家有数的,把一座金山砸下去,全剧组的高手就跪着把B献出来了。   今天,他们却碰见这么一位脾气个色的严老板,明明自己就有以一当十的能耐,却不是跑来争武林盟主的,投了一笔巨款求着能在抗战片里杀几个小鬼子,把共军和国军的衣服都穿了一遍,过足戏瘾,这钱花得总算满意了。   ……   庄啸终于不用卖掉他在尔湾的别墅。而徐女士的私房本也算是保住了,她的小猴子挺争气,没有祸害家里的钱玩儿个倾家荡产,创业是有一番志气的。   庄啸给他爸爸租到一处干净清静的房子,搬走了,不再住在原来那个糟糕的环境,同时也计划在北京小置一处房产。   做人还是脸皮不够厚,他总觉着自己不再单身,赖在人家梁有晖的公寓里日天日地,日得洗手间浴缸经常水漫金山,总归不太地道?哪天人家梁少爷带着警官同志回家来了,进门一看,直接就把屋里他俩人扫黄了……还是赶紧搬家滚蛋吧!   但是,这房子买远还是买近呢?   裴琰说,不然你还是买房离我远点,不然咱俩就住附近,中间隔一条大街,这也太明显了吧?   庄啸说,买远了你就更明显了。   买到海淀去?买石景山去?回头狗仔就发现裴先生您成天往不是你们家的方向跑,往海淀跑,往石景山跑,你怎么解释啊?所以,就要买在一处,就在春秀路、三里屯、亮马河这个金三角地带。这里人多,明星也多,很热闹。   这日子就过得太美了。   自此以后,裴琰从自己公寓的阳台上架个望远镜,就能瞄见他啸哥家的阳台。   庄啸认为这样比较安全,回你家就好像是回我家,反正都差不多一个旮旯儿地方。作为邻居,还能经常约三两朋友过来聚会小酌、搓一桌麻将,这样才最安全。   裴琰滚在庄啸新居的大床上,笑说:“庄先生,您常年没回北京都不了解,我们朝阳大妈可厉害了你不害怕啊?!你竟然还敢住在此地,横行无忌如此嚣张!”   庄啸哼了一句:“不怕,吸毒的嫖娼的才怕朝阳大妈,老子正正经经谈个对象,交个男朋友,大妈不管咱俩这点小破事儿。”   朝阳大妈们,确实不管裴先生与庄先生谈对象的小事,都是走高层路线的。最近,本地警方就依循群众线报,在亮马河附近一栋高档写字楼里,端掉一处聚众吸毒淫乱的窝点。窝点明面上是某家模特经纪公司,里边就是一群整容蛇精脸的小孩儿在嗑粉,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好年纪,就这么毁了。   一群嫩模妖男艳女连同妈妈桑,当即就被拘留曝光,演艺前途肯定是别想了,污点艺人全都要被封杀,以后甭惦记着在观众面前露脸作妖。然而,这条新闻再就没有下文了,后续不了了之。   公司后台的背景人脉还是挺硬的,聚众吸毒是在谁的地盘,聚众过多少次了,警方就没有再往深了追究。其实谁都知道,那是杜名军杜总旗下的模特经纪公司,养的一群粉头……常在河边走,他杜总也早晚要湿鞋的。   章绍池应该是很庆幸,他这一年间逐渐撤资、拆分,把从前跟杜名军合作的生意都拆开了,暗暗地划清界限,不然将来的麻烦还有的瞧呢……   那一阵,裴琰常和庄啸一起去附近商城,为新家添置东西,俩人购物就是在不同楼层之间穿梭,搞谍战似的,互相用高科技进行联络和打掩护。   一位在二层的护肤化妆品店,另一位在五层的家居用品部。   裴琰在帽子下面接着耳机,问:“枕头你买到了没?”   庄啸说:“没找着软硬合适的,正找着呢。”   裴琰又问:“Body Cream要吗?好牌子,打八折。”   “不用,别给我买。”庄啸断然回绝了好意,“Cream,lotion,jelly……膏、乳、啫喱这类的,这都是你房事专用,给你自己买吧。”   裴先生在电话里发飙骂街了,说“老流氓你就欺负我年纪小我还是纯情少年呢你快滚”!   庄啸笑了,赶紧哄一句:“我真不用这些东西。我洗完澡再抹个身体乳,最后也都被你吃进去。怕你吃多了中毒,所以我从来都不抹。”   庄啸是用半边脸和肩膀夹着耳机说话,眼角余光扫过周围,轻声说了句“有狗仔你快走吧我留下来。”   两口子难得团聚一天,逛个商场,却不能手拉手并肩走。   即便没有出现在同一楼层,也会招惹绯闻闲话……真他妈扫兴。   每一次,都是他啸哥打掩护并且断后,保护他先撤。裴琰从二楼安全通道出去,跑楼梯径直下到车库,神不知鬼不觉就离开了。   庄啸在家居部逛了一圈,面对狗仔追问“庄Sir您买一对枕头是自用还是买给谁”这类窥伺隐私的无聊问题充耳不闻,也没有黑脸骂人,没跟对方撸袖子动手砸相机之类的。他就走商场天井附近的自动扶梯,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大摇大摆地下楼了。   车子驶出商场地库,交停车费,旁边就是狗仔跟拍他的车。   庄啸从车窗探出头,对跟拍他的人说:“别跟了,没料儿。天这么好,秋高气爽,有闲工夫去爬个香山?不然去逛逛什刹海、荷花市场?别浪费时间跟着我了,成吗几位?”   车里那几人很识时务,对庄大侠是客客气气,点头赔笑:“打扰您了哈,我们这就下班了,庄先生您也慢走,咱们回见啊。”   庄啸对狗仔们挥手一笑,手肘搭在车窗边缘上,转弯,一踩油门,驶入大街上一片灯影浮光之间…… 第八十二章 路演   抗战片历经波折之后杀青,而正在上映的《龙战天关》票房能到多少,还未可知。   对他们这些主演来说,一部戏接着一部地参演、制作、上映,每一步走出去,都不能砸锅的,都关乎着片酬身价,甚至其后作品的未来命运。周围有很多双眼正在看着你,就盯着你的票房,甚至可能就等着看你们俩人哪天扑街砸锅了、片子黄了……这个圈子永远是人才济济、僧多粥少,那么多人都在等待机会,凭什么好处都让你二人沾?气人有笑人无的心态谁家都有的,竞争就是这么残酷。   《龙战天关》的上映,是因为内部原因不幸错过了暑期档,直接被推到开学季。天气渐渐转凉了,电影院的门槛都凉了,这就是个风雨飘摇的票房淡季,学生们都已返校开学,企业公司到了第四季度拼年终业绩,有多少人有时间和意愿迈进电影院呢?……   影片在京首映仍是相当火爆的,首日和首周大卖。且不提别的,庄、裴、邢三家的死忠粉,就足可以把票房和话题刷起来。当初炒作那么久的庄裴相杀江湖大戏,终于面世了。   剧组在几大城市之间巡回路演,卖力地吆喝。几位主演每一站都亮相了,也是从来没这么听话合作过。   不卖力也不行,现在市场竞争太激烈。同档上映的,还有一部美国进口大片和一部都市爆笑喜剧片,票房眼看着蹭蹭涨,要把《龙战天关》挤下榜首。   三部电影在票房榜上三足鼎立。但对于一部大牌云集的武侠,被搞笑喜剧片打个平手,就是很丢脸了……   说到底,武侠的黄金时代,过去了,有多少人如今还认这个“侠”字?   全剧组马不停蹄地赶场,吃饭都是在剧场后台挤坐着吃。   人前骄矜风光,人后都是压力和辛酸。待会儿就要在这里举办当地的粉丝见面会了,现场吆喝,急啊。   “操,那个烂片票房绝对忒么有问题。”饭桌上有人突然开口了,憋好久了,早就想要吐槽。   “也不能说一定就有问题,这又没证据,现在观众就这口味。”   “凌晨一点还他妈在放映?每20分钟放一场?这没问题就他妈是灵异事件了!百鬼星和智渊传媒投资的片子,他们家票房不造假虚报才怪了!”   “票也有问题,观众进场买的是便宜打折票,但票面做的是高价。”   “……”   同档期上映的竞争对手假若这样明目张胆,票房做假,在榜单上把他们踩下去,并非不可能。杜名军私底下一直憋一口气,茄子菊花的仇还没有报,怎能容忍庄先生裴先生主演的片子在他杜总眼么前儿票房大爆?   只不过,《龙战天关》是嘉煌投资,片头出品人一栏,赫然写着活阎罗“章绍池”的名字,因此没人敢直接阻挠影片上映罢了,只能在背阴旮旯里作妖。之前有小作坊剧组得罪了圈内大佬,拍出来的作品直接就审查不过,一刀就砍死你了;即便上映,院线也不给你排片,这种明争暗斗多了去了。   他们没时间去餐厅吃饭,也没那么多宣传经费用来吃喝。   在剧场后台,就弄一张矮桌,几个条凳,大伙围坐在一起,桌上是一堆摞起来的盒饭。   裴琰拿了一盒鱼香茄子,抬眼发现庄啸已经干掉一盒茄子。庄啸再从一摞盒饭里找,找了半天,没有茄子了。   “这人就爱吃青椒茄子。”裴琰笑着跟旁人说,“肉都不吃了。”   “你吃这个吧。” 他把自己那盒鱼香茄子递给他啸哥。   “不用,你吃你的。”庄啸干嚼着米饭。   “咳——我吃什么都成,你爱吃的就都给你吃。”裴琰又扒拉出一盒麻婆豆腐,裴大爷爱吃豆腐。   当着剧组一桌人的面儿,一盒茄子传来传去,一点都不含蓄,一点都不掩人耳目。   “怪不得前几天聚会,琰琰你给我们烧了一道‘地三鲜’呢?”导演拿筷子一点,“你刚学的吧?你就是做给庄啸吃的?”   “就是阿啸最爱吃的那几样,你正好给凑成一个菜!”制片老哥眼皮都不抬,笑了一声。   “那是,才看出来啊?”裴琰混不吝的。   “早看出来了,我们都不说你!”导演道。   四座埋头吃饭的人都“呵呵”地闷笑,笑话他们俩明目张胆地你来我往。谁看不出来啊,但大家都不点破。   他们这场宣传,恰好走到成都这一站,此时就在成都某一家大影院。急匆匆吃完盒饭,擦干净嘴,再补补妆,就等待影迷粉丝进场了。   开场又是一阵热烈寒暄,讲话发言,各位主演与观众热情互动,都是套路。   然后,就在这场见面会上,出现了出人意料的场面,在剧组事先准备的路演剧本里没有的。饰演“岑公公”的裴少侠说完话,迎着欢呼口哨声挥了挥手,刚要转身,台下也突然有人对他招手,喊他的名字,喊他“小哥哥”。   大人把个小男孩举到舞台上了。   那乖儿就冲着裴琰一乐,双手背后,还不好意思了,原地蹭着脚丫磨叽半天最后说,“哥哥,这是我嘞。你就是勒个好帅的小哥哥哦——”   裴琰也认出那小孩了。   他非常惊讶,把小孩抱起来,“哥哥帅啊?哈哈,比那天见着更帅了吧!”   小男孩抿嘴,笑:“哥哥你是大好人呦——”   摄像机就在旁边架着,早就找好角度,对着他二人狂拍这段见面花絮……   他们在成都受灾期间发生的那档事,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庄啸腰伤和脚底板的水泡都好了,也就没人再提。   但是,这样的事,在合适的时机,总要给你曝光的。   迅即的,当晚全网刷屏了,就在讨论《龙战天关》剧组见面会上这感人的一幕。许多人奔走相告,“你们都知道吗,琰琰抱的那个男孩,就是川西受灾时候他去救灾救过的那个小孩啊”。   “琰宝当时就在成都拍戏,为什么好几天都没有消息,在北京举办的赈灾慈善晚会他都没有亮相参加,为什么?当时还被键盘侠骂个狗血淋头,骂他一毛不拔没去捐款,他都没有辩解一句,也不张扬不宣传,其实琰琰和阿啸那时都在当地,他们就没有跑回来,他们剧组很多人是亲自拉着物资进山去了……”   “咱家琰琰真是个小天使,这才是正能量的爱豆,真棒!”   “什么小天使,楼上写小言呢?我琰和啸哥就是真、江、湖、大、侠!”   ……   裴琰当场也犯蒙了,随即就反应过来,在台上就回头找他团队的人,盯他家那位英明神武的策划章欢大神。他就知道,小孩不会自己突然冒出来、跑上来见他,都是大人安排好的。   要爆,就在这个时候大爆,掐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们正好就在灾情过去后重回山清水秀宁静祥和的成都,兜兜转转又回到此地。   许多娱乐号都在疯狂转发相关消息,月余前的照片突然就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了,以前都不知在哪掖着。   有群众随手拍了武警队伍在影视城附近协助灾民转移的情景,当时都不知拍的是谁,后来从照片里找,赫然发现裴小光头的身影。   照片中,裴琰就是满脸泥满身都是泥的狼狈模样,用一块门板当小船,运了一个小孩出来。平和的对视,真诚的笑容,四周的风雨仿佛就在那个时刻被驱散,天边云层透出一片金光,福泽大地……   照片特别真实,因为不是摆拍,就是真实情景。   这也成了裴少侠最丑、最红的一张照片。   影视城大院门口的小护士在网上发帖,讲起那时给琰琰伤手包扎的情形。裴大爷的手背掉了一层皮,露出红肉,上面全是泥,这帖子转发了几十万。   有人还在网上亮出了带有裴琰和庄啸签名的矿泉水瓶和方便面杯。   随即有好事者叫嚣着鉴定真伪,别是假的吧?每次上新片就是这番套路,剧组炒作。   然后,好几人都亮出了签名方便面杯的照片,塑料瓶子、杯子上都沾了泥,脏得不成样儿了,都还留着,竟然就是真实的……   在网络大吹大捧的狂欢中,有一张小照成为许多人心目中一段佳话,哪怕只是想象中的、意淫出的佳话。   那张照片摄于镇政府门口,仍是路人有心为之的“偷拍”。庄啸一脸疲惫靠在墙边,腰疼得弯不下去,眼神却十分温存,低头望着人。   裴琰蹲在庄啸脚边,认认真真地,就是帮他啸哥系个鞋带。   无论庄裴CP的粉、黑,还是路人、戏精、键盘侠,在这张照片下面的评论区达到了审美意见的空前一致,集体控评。   所有人都在刷同一句话:你们两个就在一起吧。   ……   宣传活动两天就结束了,临走时也很匆忙,团队在双流机场附近一家苍蝇小馆吃饭,吃了一顿鲜香爽辣的烧鸡公。   裴琰从大锅里捞起一块好肉,鸡腿肉,直接夹到章欢碗里:“给你加个鸡腿,这一锅都应该给你!……你丫可真牛逼了。”   章欢毫不客气就把鸡腿肉接碗里了,就是牛气了。   裴琰知道章欢手底下一伙人做事就是这样手段。找准时机,出手果断,目的明确。   给他包扎过手伤的小护士,其实当天就发过微博夸奖琰琰,讲述这段偶遇,转发不足八百。有人营销,转发就是八十万。   这样好还是不好?难讲。总之,宣传团队那帮小将,连带微博贴吧里养的一群营销号,算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遗余力地帮忙造势,刷得热血沸腾,过节狂欢似的……   章欢在饭桌上啃着烧鸡公,一耸肩膀:“老裴,我也没给你造假撒谎对吧?   “你们俩是不是在当地捐了钱,而且自掏腰包组织车队拉了物资进山?   “腰都伤了,脚都起泡了,腿都泡烂了啊。”   “是。”裴琰点头道,“我和庄啸是去救灾来着,可这样一来,好像我们俩当初故意作秀,憋着在电影上档的时候放了个大招!”   这话说出来,像在给自己立牌坊,其实谁不爱听好话、听表彰?虚荣心与个人英雄主义情结都有,但也有些东西,发自他的内心本心,绝不就为博个美名。   “一看就是为新片炒作。”裴琰自嘲了一句。   他以前最看不上这些小动作,总是嘲讽别人家做的事。   “他们有个风吹草动的小破事儿无论香的臭的,都往外抖落,没事都恨不得造出是非,没粮下锅也给自己生炒,咱们有新闻还不说出来,大傻瓜啊?”章欢吐出一块鸡骨头,拿筷子一戳,觉着这简直是普天之下亘古不变的绝对真理,“老裴,做好事就得留名,更何况这样的留名还有利可图,我们为什么不说?”   既不损人又能利己,摆什么清高的架子?   只是,网上许多人给他俩扣大帽子顶礼叩拜喊“江湖大侠”的时候,裴琰还是有点脸热寒碜,感到不好意思。   “他们不是刷票房么?呵,咱们也跟着刷,用这种方式刷,让他家继续往里填钱呗……”章欢淡不唧儿哼了一句,浮出个冷笑,早就看透一切江湖伎俩。   裴琰给对方一抱拳:服你。   ……   剧组这次成都路演,邢小哥也在列出席的,期间悄悄溜出去玩儿了一趟。   清晨的青城山笼罩着雨雾,像披了一层薄纱,美人掩映在一片浓绿之后,美得如梦如幻,让人心情都是艳的……   邢瑢约小萨去爬山了。   两人在山脚下的小店里,吃了两碗红油抄手,两碗鸭肠豆皮串串,擦擦嘴,然后上山。   小吃店里,他们邻桌坐着几个当地爷们儿,穿着背心大裤衩子和拖鞋,吃完抄手就倒出随身带的麻将,搓着麻将摆起龙门阵。   “会打麻将么?回头我教给你。”邢瑢说。   “我会打的。”小萨说。   “你会?”邢瑢没好意思挤对这人,你能认识麻将牌上面的字啊?   “咳,他们那一帮人经常打麻将么!”小萨说,“在啸哥家里,啸哥也跟他们打麻将,我看都看会了,简单的。”   邢瑢爬山时戴了一顶遮阳帽子。那帽子是前后左右四个方向都带“帘子”的,把他后脖子都遮了,发型头型都看不出来。丑是丑了点,特别像某些电影里日本太君戴的帽子,但是好用,恰到好处地替他遮掩了真实面目。   邢瑢时不时挡住脸,或者一路小跑着躲避镜头:“你别拍我,我帽子太丑了,真烦啊,你不准拍我啊!”   萨日胜不知最近什么毛病,开始喜欢拍他了,以前这人不是只拍风景和猪马牛羊么?   什么时候拍过人类啊。   根本就不会拍,拍出来也是糊成一片,用瑢哥嫌弃的话讲,“我糊得跟背景融为一体了”,真烦啊……   在小萨同志的镜头下,他现在已经和马牛羊享受同一档待遇,时不时能在风光大片里以侧脸背脸出镜,多么荣幸!邢瑢从随身背包里掏出一片面膜,就是保湿的纸膜,悄悄糊到自己脸上,然后猛地一回头,很凶的:“拍啊?……你拍、拍、你拍!!”   两人又是一阵爆笑,笑得很幼稚。邢瑢把面膜差点儿掉在地上,赶紧贴回来,粘住了,就戴着这副面膜继续爬山。   在半山的旅游纪念品店,邢瑢买了一些当地特产的珠子,有翡翠色的,有琥珀色的,真假不知道,外表光溜漂亮就好。连同之前在云南录节目时买的石头珠子,凑在一起,他就坐在青城山半山腰的台阶上,吹着山风,望着美景,醉着心情,又编了两个手链。   “之前那个红水晶不是掉了么,这个你要不要戴?”邢瑢笑着递给对方。   “戴。”小萨很听话地就把手腕伸出来。   之前送给小萨那条红水晶手链,是随手编的,有致歉示好的意味。   这条珠子手链,就是特意编的,心里难免就想多了……   两人戴着一摸一样的手链,都用手指摩挲着珠子,闷头不讲话。   在一众爷们儿里边,萨日胜属于很爱戴饰物的,脖子上、手上、腰上挂了不少零七八碎,都是家里阿妈阿婆给做的吉祥物,唯独手腕上戴了瑢瑢编的手环。   像庄啸那种人,就从不戴饰品,恋爱谈了那么久,手上一个戒指没有,从心里抗拒一切体现仪式感的东西。裴大爷比较喜欢饰物,但是另一种玩儿法,直接往身上割皮划肉、镶嵌打洞,也属于心理上存有某种癖好。   “哎,你手上都戴满了吧?”邢瑢看到小萨手上的三枚大号宝石戒指,“你将来要是娶老婆,结婚戒指戴哪?你手指都没地方了。”   “娶老婆不用结婚戒指,要互相送项圈,鼻烟壶,还有老婆给做的……衣服么,皮袄么,靴子么……”小萨同志在脑袋里扒拉,以后有了老婆,全身上下就都是老婆负责打扮,理所当然的。   他脸色微红地笑着,老婆还会给做肚兜,做内裤,做袜子。   “呵,这样啊……真好。”邢瑢说完又没词了,盯着自己脚面,鞋子边缘粘着一圈青色的苔藓,湿的,滑的。   不知自己想说什么,也实在无话可说,又不愿说婆婆妈妈的废话。   小萨仍像初见时那样,在辉腾锡勒的大草原上,暗夜里飘着星星点点的火光,一人一刀一马,简单而纯净。   还是个宝宝呢,一定也是被家人捧在手心的珍宝,多纯啊。   这人再过二十年,也还是这样,永远都不会变的,不会被这个烂泥塘污染了,真好。   “你啊,把财气全挂在身上了,也不怕被人抢?”邢瑢笑出来。   小萨瞪他一眼,像瞪个大傻瓜。   邢瑢然后就乐了:“哈哈,也是的,你怎么会被人抢?没人敢抢你吧哈哈!”   小萨也笑。   萨小王爷常年带刀的,走哪都挂一把刀在腰上。景区进门安检的时候,小王爷的蒙古刀就能过安检,大摇大摆就过去了……   他们爬上山顶的上清宫,进到大殿拜了拜。大殿外面有石桌石凳,他们竟然又看到那同一拨人,已经在殿外摆开阵势,又在打麻将呢。   “他们怎么爬山爬得这样快?”小萨低声咕哝一句。   “累死累活爬到山顶上,就为了打一桌麻将!”邢瑢绷不住又想乐,生活里怎么这样多开心逗乐的事。   打麻将的汉子一回头,也瞅见他们,乐得一招手:“嗨呀来凑一个?凑一个哈儿,三缺一嘛。”   小萨同志就被生拉硬拽着上桌,凑齐一桌麻将。   邢瑢于是头一回见识了小王爷打麻将的水准……讲一句公道的实话,这人打麻将跟开车的水平都差不多,千万不要在麻坛出道了。   邢瑢在小萨念着“八万”把“八条”打出去并且成功点炮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了,在这人输光一身宝贝、输掉裤衩之前把人赶下桌,自己上桌了。   他两手“稀里哗啦”洗着牌,迅速赢回两把,回头瞟了某人一眼,孩子瞧着。   教给你,学着点儿啊你这个宝宝?   萨日胜蹲在瑢哥身后的石头台阶上,咬着烟蒂,闷头乐,轻声地嘟囔,“瑢瑢你怎么这样聪明”“瑢瑢你老是能赢啊”。   …… 第八十三章 无缘   下山时,有抬滑竿的轿夫凑上来,笑嘻嘻地招呼、拉客:走不走?坐一个啊?   小萨同志又起了意,问邢瑢要不要坐上去,抬着转山。邢瑢摆手坚决不坐,头也不回地跑下台阶。   “晃悠着么,好玩儿的。”小萨还挺爱玩儿,兴致很高,追着邢小哥。跑起来时,身上的各种宝贝就叮叮当当地响,长发扬起,有些发丝沾在脸上、唇边。   “不玩!”邢瑢说。   “我抬你呢?”萨日胜说。   “你个熊!你怎么不让他们抬你啊,好烦!”邢瑢回头一指。   “我熊啊,他们抬不动我么。” 萨日胜一笑。   “就是的,熊。”邢瑢白了一眼,低着头走。   两人于是原路返回,慢悠悠地走下山去,又拍了很多照片。   他们在山道的某一处驻足,并肩远眺夕阳,不出声也可以呆看很久。整个人都融进那耀眼的橙色光芒里,心思都被吸进去了……   他们像飘在山间的云层中……   邢瑢悄悄握住小萨的手腕。   小萨没有低头看,也没支声,脸颊微微发红,嘴唇颜色鲜润,可能就是被晚霞映出的颜色,满身放射着红光……   他们像是拉了手,却又没有真正的拉手,就是一个牵着另一个的手腕,牵着戴手链的那只腕子,彼此都不讲话。周围一片安静,山风中听得到呼吸、心跳的声音。   他们面朝开阔的山间,零零散散的游客和轿夫从身后走过,没人认出他俩背影,也就没人打搅他们,空气湿润清新,风景真美啊。   “你打牌也这样好。”萨日胜喃喃地说。   “有什么好?公司里,经常要陪客户、老板打牌么,那些没文化的土大款,平时也就玩儿几圈麻将,高级扑克他们还不一定会玩儿,都蠢着呢。”邢瑢说,“陪老板玩儿牌,既要会赢,又要会输;知道什么时候赢,什么时候输;知道应该赢谁,应该输谁……多玩儿几桌你也熟练了。”   “你也千万不要熟练这些,你又不用陪客户。”   邢小哥又补了一句。   小萨被瑢哥牵着手,转过脸望着邢瑢脸上的橙色。   邢瑢然后就放开他手腕。萨日胜手上一凉,这时才低头去找,想把那只温热的手找回来,寻么了半天,就没好意思把手拉回来。   ……   当晚回去之后,庄裴那二位让当地老板邀约出去吃饭了。   毕竟是两位功夫圈的大牌,网上关于救灾那事又炒得热闹,当地企业老板也有人想要结识功夫大佬。于是,很多人前呼后拥跟着去,宾主尽欢玩儿了一整晚上,这都是生意上的吃请应酬。   留守在宾馆里,邢瑢悄悄地给小萨发了一条消息:【去逛锦里吗?】   萨日胜秒回:【逛什么?好玩么?】   邢瑢说:【夜市,小吃,吃串串,麻辣烫。你要不要吃?】   萨日胜干脆利落地答应:【要吃,楼下等。】   他们就约好去锦里逛街吃夜宵,顺便商量回到北京之后再去哪玩儿。   但邢瑢那晚就没能出去。   他在酒店大堂撞见他团队的策划和经纪人,就脱不开身了,非要给他介绍几位老板认识。顾及着场面,就点头奉承几句。   这些人俱是当地参与影视投资的企业名流,也就是圈内小明星们的金主。每位老板但凡在社交场合露面现身,身边都有十八线至三十六线的各类网红脸作陪,殷勤地伺候着。   邢瑢就被拉去酒店包房吃夜宵。   谁真心爱吃这种夜宵?   当时在场的就有智渊传媒的老板,名叫商雪麟的那位,跟杜名军一起投资拍喜剧片的。邢瑢不怎么惧怕杜总,圈内众所周知那是一朵老菊花么,还是一朵被霜打过的七零八落的残菊,但他有点忌讳商雪麟,见面就想躲开对方。   这人谁啊?   就是之前看过某些女装戏服照,辗转托了关系要请他饭局的那位,他就没去。   商雪麟这老家伙,谁不清楚此人底细,当初就在地方上开矿发财的,扒国家的财富,挖社会的基石,竟然挖成了巨富。这人走的是岳父路线,当初凭他老丈人家背景关系,结果发财半道上死了原配老婆。老婆怎么死的就难说了,但这是发家致富的生意人拜佛都求不来的好事,立刻如鱼得水了,欢场上如脱了僵的野马,四处兴风作浪寻欢作乐。   这类人跑到圈里搞影视投资,原本跟文化界八杆子打不着的偏要凑上来,其实就如通常所说,进剧组就是砸钱玩儿小明星的。   对方不停给邢瑢灌酒,热聊,吐沫星子飞溅。   逼得邢瑢找服务生要了把扇子,不是为了扇风凉快,而是竖起来遮住半边脸,挡那些吐沫。   邢瑢喝过三杯脸不变色,但是不喝了,说:“商总您可别再灌了,我酒量特别好,您喝不过我。回头我还没倒,您先倒了,那样多不好看啊。”   商总就掏出手机给瑢哥看,有意讨好,你看嘛老子的手机屏保是谁的嘛?   商总身旁作陪的整容脸十八线,当时脸色可好看了,瞪瑢哥像瞪情敌一样,满脸酸得流汤。邢瑢瞟了一眼,发现商雪麟手机屏幕就是他反串“杜丽娘”的定妆剧照。   商总不住夸他,妆真俊,身段这美。   邢瑢不讲话,刚才吃的黄米糍粑都要吐出来。   商总又问,你脚看着秀气得很,穿多大码子鞋子呦?   邢瑢说,我脚巨大的,我能穿个船。   他悄悄给小萨发信息:【对不起啊临时有个事,你找别人陪你逛街好么。】   小萨回复他:【等你啊。】   他说:【算了,应酬,不耽误你,你自己去玩儿。】   小萨答:【哦,那,好。】   人在江湖,许多事身不由己。他不乐意,但也早过了自命不凡假做清高的年纪,都快二十九岁了,见惯了人间的不完美与不如意。   公司总监、团队经纪人私下也都谈这些事。明星嘛,都有应酬,都得陪着吃请,哪怕混到庄啸那样的影帝大牌,大老板请他出去吃个饭、商业活动站个台,他敢把请柬直接拍对方脸上?   庄啸也不会那样没眼色,见着诸如宝鼎集团严总那样的大金主,不也是客客气气陪着吃玩儿,殷勤地伺候?人在江湖混,不能不低头,影视圈就是靠这些有钱人运作起来。如果没有这群人傻钱多的呆霸王,往这个坑里源源不断地砸钱投资,他们这些明星赚什么?   酒店服务生送洗手的茶水进来,给每人端上一只精致的鎏金小盆,用一盆好茶洗手,恨不得模仿出小说里皇亲国戚的富贵骄奢。   商雪麟然后就吩咐他身边的十八线,再去端个大金盆过来,洗手哪里够呦,再给我们瑢瑢洗个脚嘛。   ……   再后来,那晚包房里怎么爆了,外人就没瞧见了。陪客的十八线也被挡在门外。   据说,商总是殷勤地蹲在地上,想给瑢公子脱袜子洗脚来着,结果被踢翻了金盆。   一盆洗脚的茶水兜头盖脸,浇了一身。   眼镜、头发、西装、皮鞋,无比狼狈……   那晚,邢瑢从酒店夺门而出,浑身发抖,在大街上狂奔。   就想离开那个地方,离那些人远一点。   商总被泼了洗脚水,在他身后狂骂,他都听见了。门外站的几个十八线小妖精冷着脸看热闹,也全都听见了。商雪麟骂他“神经病”“你脑壳里进洗脚水了他妈的不识时务”“从今以后你别想在老子眼前混了”。   夜晚空气清冷,大街上灯火流动,人间繁华,街边小吃摊飘着动人的烟火气息,真香。   他奔跑在街上,蓦然停住,往前看,再回头往后看,再往前看……突然不确定方向,不知应当往哪里走,不知何去何从。   大老板骂他那些话,他照单全收,确实该骂。他简直疯了。   不就是作陪吃顿饭,虚与委蛇卖个笑,多大个事儿啊?饭桌上就是亲个嘴、摸个屁股、抱着脚亲亲捏捏什么的,也不至于真的搞强奸。这些小事他从前都忍了,也没有什么不能忍,怎么今天就没忍住呢……   本来在公司里就混得不咋地,孤僻不合群,又不会在章总面前来事儿,远不如许苒那些活泼的红人博得老板的欢心。   经纪团队里的人,也早就心思活络,曾经撺掇他合约到期后跳槽百鬼星、智渊传媒。真好,他现在又把商总泼洗脚水了,也是泼没了自己的前途后路……   酒店离锦里很近的,也就两站车程,邢瑢一路跑到那里,喘得快没气了。   灯火阑珊的街头,那条著名巷子的巷口,他远远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路边,就是在等人。   邢瑢站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车站站牌的后面,远远看着。   他看到对方不断低头发着短信。   小萨每次低一下头,他兜里手机就震动一下,他能数出来一共收到几条微信。   小萨在原地徘徊许久,兜了个小圈儿,默默地仍是不甘心,还是想等同伴一起去吃串串。两人在一起多开心啊。   烤鱿鱼串很香,实在诱人。萨日胜过去买了两个鱿鱼串,自己先大口撸掉一串,然后拿着另一串继续等了。   邢瑢悄悄走过去,就站在小萨身后,等待对方回头。   要过去吗?   还是放手,放对方一马。   小萨还是个孩子呢,单纯,无忧无虑,精神世界就是一片辽阔的草原,纯白色的云朵铺满天地之间,原本就没有那些杂质和尘埃……   邢瑢于是闭上眼,在心里默数,慢慢地数,数十下,如果对方能回头,他就走过去。   他数完十下,睁开眼。   灯火中那个高大的影子,微微地垂着头,一条发辫披在肩后,很帅气。能想像某人这时的脸色,一定是神情落寞,张望许久,噘个嘴,等人等得很不开心。   然后,萨日胜撸掉了手里的鱿鱼串,转头走开了,往巷子人来人往的深处独自走去,就没有看到身后十米开外站的人。   邢瑢眼眶一热,眼泪就流了下来,止不住地流。   就像那时在大草原上,他们俩人分别的时候,他也曾经怀着一线希冀回头张望,小萨驰马飞快地消失了,就没有再回头。   这次仍然没有回头。   这就是命吧。他们终究没有缘分,原本就生存在两个世界。他就没妄想能有称心如意的结果,也不会感到太遗憾。   第二天,剧组团队出发去到机场的一路,还吃了一顿烧鸡公,萨日胜在队伍里,邢瑢当时就没在。   “人呐?……瑢瑢这小孩儿呢?”   “怎么这么不省心啊,又掉队了!”   裴大爷在机场左顾右盼打听,他凌晨才应酬回来,完全不知昨夜发生过什么。瑢哥明明比他年长几岁,他还总管人家叫“小孩儿”。   他们随即收到极为简短、语焉不详的讯息。邢瑢给几人都发了短信,含糊地说“留下有应酬”,就没有跟随大队人马一路回京。   ……   ……   在那个凉爽的秋天,《龙战天关》票房大爆。   当初开拍,这就是一部荟萃了知名编剧、新锐导演、香港著名监制以及大牌明星诸多亮点的电影,又有嘉煌公司的背景,之前只是缺一个爆点。一场意外的天灾,就让银幕上的江湖大侠与银幕下平凡英雄的形象最终重合了,在观众心目中达到了和谐统一,这就是振奋人心的爆点。就这么简单。   裴少侠被扔下边关城楼的那个死亡镜头,一身红装,桃花容色,眼角含情,为爱求之不得,身后是大漠千山。   那个镜头绝美,堪称镜头运用和视觉效果的经典,让很多观众看哭了,一个大反派领个便当赚足了眼泪。   大家都说裴琰飙戏每次都挂得特别有水准,他很会“死”,很会抢主角镜头。上一次抢镜,就是《醉拳》那段“死亡之舞”,绿水,血雾,文身,惊艳又惊心动魄。   影评家没有吝惜为这部正统武侠片堆砌溢美之词,拉动了口碑。院线也一向是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哪部片子票房火了,就加班加码地多排片,安排更多放映机会。各大院线还与发行公司商量,延长影片的上映档期,原本十月初就该下档,再延长一个月,把其他票房不佳的烂片挤掉。   ……   杜总这回恐怕也是刷不起了。   毕竟,与院线串通了搞票房,造出一亿的票据,真实收入可能只有三千万,还要拿出其中五百万买通影院的关系,简直是往里面扔钱填充脸面么。填脸不如用硅胶,直接用白花花的银子,多么不划算啊。脸面和茄子菊花一样都保不住了,还造腾什么?   观众都不想再背傻白甜的锅,观众自认为也有属于这个时代的审美。   《龙战天关》的票房是从上映第三周开始,一反常态没有下滑,反而陡然走高,后劲十足。许多观众也就随着舆论大流,走进影院瞧个热闹。还有很多人是中了网络八卦的毒,慕名围观庄裴CP,欣赏功夫圈内两位“最后的大侠”。   官方影迷会的粉丝砸钱包场,在网上为他俩人造势,给路人发免费票。   许多粉丝往工作室给庄大侠寄礼物,寄来的都是护腰、活血化瘀的膏药、跌打损伤膏等等。   以至于后来,庄啸不得不在接受采访时出声。   庄啸面对镜头,深深鞠躬三次,向观众衷心道谢,感谢他影迷会的支持,但请孩子们别再往里砸钱了,省着点儿花家长的钱吧!   观众其实也给圈中人上了一课,现在还有多少人认这个“侠”字。   这部电影创造了近十年来传统武侠片在票房榜上最优异的战绩,最终票房打了二十多个亿。   很多人感叹,武侠还没有过气。这个娱乐至上的时代,仍有许多人崇尚真正的仁义为本、侠义情怀。现实社会的诸多不完美和不如意,也让普通人更加渴望大侠再世,扶危济困,除暴安良。   …… 第八十四章 颁奖   秋末冬初,很快就临近年底,各行各业都走向年终大总结的步调,影视行业亦是如此,开始了年底一系列评奖颁奖时刻。   每年这个时候,就是太公分猪肉,人人有份,这一年里红了的、火了的、大爆了的,都不会在观众视野里缺席的。   正统武侠片《龙战天关》,如许多人所预料、期盼的那样,提名了所有年度评选的“最佳动作设计”。能把庄大侠和裴少侠一网打尽的剧组,不拿这个奖观众都不答应。   上海外滩,黄浦江畔,夜晚华灯绚烂,万国建筑在水面上映出一池奢靡辉煌的倒影。   这里就要举行一年一度的金凤凰奖颁奖典礼,国内电影方面的最高荣誉。凤凰毕竟比鸡鸭更显身份的尊贵,这个电影节尤其以坚决不下双黄、三黄蛋而受到业内赞许推崇。每个奖项只下一枚凤凰蛋。因此,演员们都以能站上领奖台为荣。   庄啸在颁奖礼剧场的大门外现身了,迈出豪车。   主办方是亲自安排车辆接待几位大牌,提前就划分好了红毯区域和上镜头的时长,从这里就已经把到场嘉宾分出三六九等。圈子就是这样势利和残酷,还有十八线小明星是自己打车或者赶地铁来的,想上红毯都排不上队。   现场粉丝山呼海啸,放眼望去,晃动的灯牌就全是那个“啸”字。   庄啸笑了一下,挥手。   庄啸是独自现身,可惜裴先生今夜不在身边。裴琰既然不能来,庄啸也没有携带其他男伴女伴,就一个人来了。   现场人非常多,很乱,满耳都是喧哗声,也没有比菜市场更显档次。明星大聚会,就是熟人之间互相热络寒暄,走动走动,叙一叙人情世故。   庄啸找了个旮旯,让耳根清净歇会儿,然后,就是跟裴先生发微信聊天。   裴琰问:【到了?开场了?】   庄啸说:【特别吵,语音听不清吧?我打字,你忙么?】   裴琰说:【忙啊,早起刚开工,等着老家伙喊我呢。】   庄啸说:【老家伙要求严格,你认真吧,别总是分心,也注意安全。】   裴琰此时正在大洋彼岸,在洛杉矶摄影棚里拍电影。他再次与肥查大导演合作,拍摄对方筹备已久的那部宇宙科幻大片。   片场日程紧凑,坐飞机来回一趟十几个小时太麻烦了,时差就折磨得人头昏脑胀,他因此缺席了这次金凤凰颁奖。   裴琰说:【我看网上视频直播呢,你就自己走红毯,没牵着瑢瑢走啊?】   庄啸说:【别废话。】   裴琰说:【金马奖颁奖我争取请假,咱俩一起去?】   庄啸说:【金马又没提名你单项奖,你去干吗?人家邀请你了?】   裴琰笑:【哈哈他们不邀请我就算了,真没眼光!我多招人啊。】   庄啸说:【今晚上你要是真的中了,奖杯你也没法领了。】   裴琰说:【有你在,你替我上台领啊!】   俩人东拉西扯很多废话,裴琰不怕死地向庄啸汇报说,肥查的剧组邀请了陈茵女士,客串片中某个星球女战神的角色。   裴琰说,陈女王分到的那个角色,哎呀,英姿飒爽英勇善战,可牛逼了,是正面角色,还跟我有几句对手戏的台词,可惜你不在这个剧组啊。   陈女王是谁,庄先生您不记得了?毕竟谈过五年,您没那么健忘吧!   裴琰还说,人家英语讲得特溜,我觉得比你讲得还好,不愧是常年混好莱坞的女明星,还是很有个人魅力的……人家在我面前故意不提你,够给你留面子了!   庄啸不说话,不想回应这种无聊话题。   小猴子有时候比记者还难缠,真他妈烦。   做人难免都有刨根问底探究他人隐私的心态,裴琰也不能免俗,就是忍不住想问。他是彻头彻尾一个大俗人,从不伪装清高,不是莲花,他是霸王花。   庄啸在电话里哼了一声:“你想问什么?你就直说。”   裴琰说:“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过去多少年了?”庄啸说,“别没事老是提醒我。”   “我想知道你以前到底性冷淡了多少年?是不是遇见我才治好了你的毛……病……呢……”裴琰说。   “我没冷淡。”庄啸说。   “没冷淡,你就是有点闷骚哈?”裴琰说。   庄啸用很轻的声音威胁:“闭嘴。”   裴琰毫无畏惧,不依不饶地:“我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对我情有独钟?是不是觉着我最好了?”   庄啸严肃地回答:“是,你最好。”   裴英俊先生您拍完戏赶紧回来吧,就您远赴大洋彼岸这几个星期,老爷子那儿都想你了,惦记你了,开口问了好几次,小光头怎么不过来陪老子下棋啊。   前台的颁奖盛会已经开始,庄啸先是在贵宾席写有他名牌的位置坐了一会儿。然后,工作人员过来招呼他,让他去后台候场了。他同时也是主办方邀请的颁奖嘉宾。   本来主办方还想让他唱两首歌,庄啸婉拒了,只颁奖,不唱歌。他破天荒地开嗓为《与敌同眠》录了片尾插曲。唱歌就是玩儿票,偶尔为之,玩儿多了在观众眼里也没有期待度了。   后台也很乱,人来人往,寒暄声都非常夸张。每一个奖项结果一出来,众人看着大屏幕一阵七嘴八舌品头论足,有夸的,有吹捧的,也有含酸带刺夹枪带棒的。   到场人士更都是大牌中的大牌,都凑在后台的贵宾室等候区。嘉煌的章总竟然也来了,身着军绿色长大衣,打扮酷帅地从走廊经过,见着庄啸不亲不热不情不愿地点个头——本来关系也不亲热。   庄啸对章总也点点头,主动伸出手,握手。章绍池轻拍他后背一下:“头牌啊,阿啸?”   “我算什么头牌。”庄啸说。   “听说跟那位姓严的老总关系不错,比跟我们亲多了吧?”章绍池打量庄啸就酸了一句,“我们都攀不上你!”   “我跟严总都是胡同里的出身,没文化的,”庄啸说,“是我攀不上您。”   随后,庄啸在这场颁奖礼的后台,头一回见到了嘉煌原来的老总。身旁有人小声八卦,那位就是章绍池从前在大院里的“干哥哥”,姓徐,名叫徐绮跃。   大院子弟,各有各的风骚派头,都不是池中凡物。   那人一身黑色风衣,领子竖起来几乎挡住脸,被好几个谄笑着的人前呼后拥,一瞧就是个人物。章绍池在走廊这边一抬头,眼畔就笑出纹路,一路笑着迎了上去。   徐绮跃搂了章绍池,凑头说悄悄话。那姿态,那表情,确实就是从年轻时一路创业发财走过来的亲哥们的样子……   章绍池这号人,也是头一回对谁如此殷勤,笑脸相应着,像个听话的小弟,还频频点着头。   “嘉煌兄弟”中的兄弟二字,就是徐、章这两个老家伙合伙。   徐绮跃,看名字也猜得出与裴琰母亲徐绮裳的关系。庄啸以前是真不了解琰琰的背景,原来是这样的。   怪不得裴琰故意喊章绍池叫“二舅舅”,章绍池不乐意听也得听着。   也怪不得他们跟章总作天作地的翻脸、违约又解约,甚至动手打过架,章绍池最终竟然忍了这口气,只要有钱分红就行,也没把他二人怎么样……   章绍池可能在言谈间提到名字,徐绮跃微微抬了眼皮,转头看了庄啸一眼。   庄啸端着饮料,向对方点一下头。他点头的动作尚未完毕,徐绮跃已经把头转回去了!   没讲话,也不打招呼,面孔纹丝不动,就没搭理他。   估摸是看他庄啸这三教九流的出身背景,反正不是一个圈子,都不值得打招呼。   手机在裤兜里又嗡嗡叫,一刻都不消停。裴琰说:【没声了?躲着我跟谁浪呢?】   庄啸说:【看见你大舅舅了。】   裴琰:【哪个大舅舅?】   庄啸说:【你有几个亲舅舅?】   裴琰反应比较冷淡:【徐绮跃?他来了啊,难得。】   庄啸说:【怎么?不熟?】   裴琰说:【一般吧,没有跟你熟。人家平时忙生意又不招呼我。】   徐老总当初,之所以把嘉煌全权甩给章绍池接管,是找到了更好的赚钱营生。徐绮跃那时创办了综合格斗武王擂台赛,终于与国际接轨了,自己作为全国巡回赛的创始人,还同时当选了诸如散打格斗协会主席之类职务,赚得盆满钵盈风光无两,自然就看不上嘉煌这个娱乐圈小作坊。   那就是裴琰入圈之前,曾经参加过的格斗擂台赛。功夫圈里不少年轻武行都参加过,赚一份出场费养家糊口。   至此,这些事情就都圆上了。   ……   徐绮跃大约是平时就住在外滩酒店,顺道过来瞜一眼,就找章绍池,铁哥们儿之间聊几句。徐老总对外人都不咸不淡,不沾手的,双手揣在风衣口袋里,冷冷地看着人,统共逗留不足二十分钟,就离开了。   章绍池一路把徐绮跃送回车中。他撑在车门前,弯着腰,还说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关上车门,目送对方离开。   那辆车是直接压着红地毯开过来的,停到酒店的正门口。大老板的司机都是这样骄横,很多十八线挤破头都挤不上的一条红毯,就被碾在车轮之下。   徐老总也没白来,他今天其实获奖了。主办方巧立名目,变戏法似的加了一项“年度最佳直播盛典”的荣誉,没有颁给年内各台晚会或者综艺节目,而是颁给了今年武王争霸擂台赛的总决赛直播,令人瞠目。   宣布结果时,金凤凰节主办方的老总亲自上台去颁奖。贵宾室一群人盯着大屏幕,各自表情微妙,但都不发表评论,都有眼色。   徐绮跃根本就没有亲自上台领那个不值钱的小破奖杯,早就走了,让手下小喽啰去领奖致谢。   这段小插曲也就二十分钟,随后,颁奖仍按照台前步骤有序地进行着。   庄啸在大屏幕上瞄到邢瑢的镜头。之前在贵宾席就打了照面,打过招呼的。   邢瑢确实天生丽质,化了眼影淡妆,镜头下非常英俊。今晚穿了一身藏蓝色条纹西装,胸前口袋插了一小簇鲜花。   邢瑢是获得提名的,且此前网络上一路高票。   金凤凰节的奖项,除了帝、后以及最佳影片、最佳导演这几项最引人瞩目,再就是“最受欢迎人气男女演员”这个称号。邢瑢作为主演之一的《龙战天关》票房大爆,《野战新兵》的综艺表现以及“绝色双骄”又在网上出尽风头,许多人说他转型成功,路人转粉,他在这一年就是顶级流量的小鲜肉,   当然,小鲜肉也不小了,再不转型真的不赶趟了。   现场气氛再次紧张激越,颁奖嘉宾念出几位提名人的名字,大屏幕一一闪过每个人一年中的经典镜头和表现。   “朱皇子”、“杜丽娘”的镜头一晃而过,只有短短一两秒,守候在剧场外的粉丝都发出尖叫,哪怕拿不到颁奖礼的入场券,也坚定地在外场为爱豆守夜。   大屏幕掠过诸位候选人,邢瑢矜持地笑笑。   每一张脸都很淡定,不能显得太在乎,其实谁不在乎?   庄啸站定,瞅着大屏幕,颁奖嘉宾笑吟吟的,在现场念出来:“所以,年度最受欢迎人气男演员奖获得者是——许苒。”   场上有不易察觉的愕然时刻,很多人估摸都微微一愣,随后全场鼓掌,获奖者风光无限地上台致辞。   镜头很不善良地特意晃过几位失意者。邢瑢为许苒鼓了鼓掌,迅速垂下眼。   身后背景中,是许多鼓着友情掌而全无所谓的漠然的面孔,邢瑢眼底微微滑过失望和落寞,其实早就猜到结果,也不算太失落。   低头就看到自己手腕上戴的手链,他不自觉地把玩藏在西装袖扣下面的手链,每一颗圆石头都那么可爱……   庄啸在后台看直播场面,也是一愣。   身后已经有人在八卦了,“早就知道苒公主今晚要中”“许苒穿一身红来的,就是当红炸子鸡的颜色,当仁不让啊”“得奖名单事先就爆光了,公司里早都听说了”……   这是直播,网上一定也已经炸了。   按照当年作品的走红度、微博粉丝数和互动人气,甚至就以金凤凰节此奖项的网络即时投票计算,获奖者无论如何都应该是邢瑢。   当然,即时投票在此前因“技术故障”卡掉了,然后干脆就从官方网页被抹去,找不见了。   邢瑢往后台来了,跟几位熟人打声招呼,与主办方老板客套几句。   丢了个小奖也不能显得太沮丧,不能让人看出你多郁闷,会招人嘲笑。   穿大红西装的苒公主款款走来,也确实好看,身材高挑,模样俊俏。说到底,小鲜肉都差不多一个模子雕刻出来,个个都是花容月貌,哪一位外貌都不输旁人。许苒还比邢瑢年轻四岁,论年纪也更受公司的力捧。   许苒手里紧紧攥着镀金的凤凰奖座,满面笑容,眼带春风。   有人从背后拍了许苒一下,好像是说,苒苒你回头看看,商总为你还特意过来一趟呢。   庄啸手里拿着提词纸条,等待他的颁奖时刻。邢瑢找庄啸聊着《龙战天关》票房的好事,一抬头,就见着了“仇人”。   邢瑢别过脸不看,心里就想骂人,真是冤家路窄。贵宾室门口已经被这拨人堵住,吵吵嚷嚷的,不就是商总么。   庄啸并不了解某些内情。   成都酒店里发生的事,谁亲眼瞧见了?   “我先上台了,回头再聊。”庄啸跟邢瑢淡淡点个头,就跟随工作人员往通道走去,背后这时突然闹出了动静。商雪麟就是要把实话撩在台面上,也没大喊大叫,就是凑近了奚落邢瑢几句。   “瑢瑢,打扮这么俊,给谁看的?不是给老子看的啊?”   “胸前还插个花,也没得上奖,可惜了。”   “什么时候想要拿奖了,想要拍片了,找我嘛我投钱给你拍片嘛……哥哥还是很想闻闻你小嫩脚的香味儿。”   邢瑢面无表情,扭头就走。   商雪麟冷笑几声,手里正好有杯红酒顺手一泼,兜头泼了邢瑢一脸!邢瑢被泼得浑身一抖,西装胸口立时现出一片暗红!   周围发出“啊”一声,众人吃惊不明所以,但又都很懂上下尊卑,都没动手阻拦。那位可是智渊传媒影业的老板啊。   庄啸顾不上上台了,拨开人群大步过来,拉了邢瑢就走。   “瑢瑢,先走吧……你先回去。”庄啸低声说了一句,把人拉开。   他不知前情,但也猜得大概。一个大老板公共场合找小明星的麻烦,这种事情,邢瑢吃眼前亏是肯定的,还不便当场发作,赶紧离开。   邢瑢前额发丝上滴着红酒汤子,面色发白,眼里也闪过一丝又凶又倔强的光芒,扭头冲着商雪麟嚷了一句:“闻别人脚去吧你这种人真恶心!谁让你玩儿得痛快了你去给谁颁奖啊发他十个八个金光灿烂的野鸡奖!谁稀罕你这破玩意儿了?!”   “你再泼我啊?!……洗脚水你忒么喝上瘾了吗我……”邢瑢是被庄啸往回扯着,不然就冲过去要互相泼了。   众人惊愕,没见过邢小哥发飙骂人,而且骂得谁啊?   一骂就骂了三方,暗讽苒公主给大老板投怀送抱以身换奖了,而颁奖礼趋炎附势评奖程序玩儿猫腻,金凤凰摇身一变金野鸡。   撒泼谁不会啊?   商总估摸也气得发抖,没想到这小蹄子竟敢还嘴。   商雪麟当场甩了邢瑢一个耳光。   耳光清脆,抽在邢瑢脸上,打得人倒退了两步。   再想打第二掌时,“啪”的一声,没抽到邢瑢的脸,直接抽到庄啸手背上了。庄啸用手背一拨拉,就把那只胳膊弹开,这次是商总被“扒拉”得直接倒退了三大步才站稳。庄啸也不便真动手,一拳就能让对方脑溢血休克了。   肯定有工作人员悄悄汇报,转眼间章绍池就回来了。章总刚刚送走他干哥哥,大步旋过走廊,就站在贵宾室门口,也瞧见那一耳光。   庄啸绷着脸,怒而不言,用肩膀护住邢瑢,推开人群就走。   章绍池脸色也不太好看,阴了下去。邢瑢就算再不招人喜欢,也是他嘉煌的签约艺人,抽巴掌还轮不到他商总抽,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动武,这是抽到谁头上了?   …… 第八十五章 激化   周围也很多人在劝,算啦算啦,商总,跟个小年轻儿的生什么气呀。   商雪麟今天很跌面子,原本吃了一脸洗脚水想把红酒泼回去,出一口恶气,他没想到邢瑢敢反抗发飚。他一个老总身份,当众丢脸,很下不来台。早知如此,他就不泼那杯红酒,这会儿也快要脑溢血了。   商雪麟余怒未消,在一群人奉承和劝说之下,原地转了一圈,以他家乡话骂了几句三字经,嘟囔不休:“小婊子一个,在老子面前装白莲花以为你他妈的有多高贵,原来也是个骚贱货……你早就钻了庄啸裤裆以为老子不知道?网上写的你脱裤子爬了庄啸的床都是真的嘞!……他个胡同瘪三儿出来的,老瘸子养的,能往你个洞里塞几个钱?老子能给你塞一座金山银山你爬过来喽!”   金凤凰节盛典的后台一片哗然,这样的场面史无前例,骂得非常难听。   幸好后台没有直播镜头,但围观者众,都看到了。   这就是个挖矿出身发了横财的暴发户土财主,什么风度、脸面、场合,统统都不顾,平日在圈里就是使钱平趟,无所顾忌。   这样的人,与章绍池之流又决然不同,这是把“蠢”“狠”“恶”仨字直接贴在脸上。   庄啸猛回头盯了商总一眼,怒不可遏。   商总随即就住口,眼眶血红地回视,咽不下这口气,但自知武力值差距过大,没敢上来打庄啸的耳光。   依庄啸的性格,在人前他终究要忍的。他不会给谁泼酒泼水。   被人嘲讽他的门第出身还污蔑个狗血淋头,又不是头一回,他紧闭嘴唇,一言不发懒得回应,就想远离这个地方。   没想到邢瑢挣脱了他臂膀,随手就从旁边谁手里抄了一样东西!   邢瑢挣的力气非常大,以至扯掉了西装纽扣,那件藏蓝色西装被庄啸抓在手里,但人肩膀很瘦,直接挣脱了。邢瑢眼眶也是血红的,当场就一脸破罐破摔谁都甭混了的表情,扒拉开人缝,以撒泼的架势和力气,把手里东西往商雪麟脸上一掷!……   让你个老东西再骂我。   我的爱情没了,我的前途也砸了,我还跟你们这些人戴着面具赔笑脸么?   那硬头硬脑的东西直奔商总的脑门儿飞去,“哐当”一声……   本来也没剩几缕头发,大脑瓢又被这一榔头砸了。“啊”一声惨叫,商总头破血流,伤处非常显眼。   章绍池都没料到有这一出,平生头一回为瑢哥儿笑了一声,满意得用舌头弹了一下牙齿。他手里捏了一柄孔雀毛掸子准备上去抽谁的脸呢,慢悠悠地又把掸子丢一边了。   砸人的武器掉在地上,就是一座金凤凰奖杯。而且,是从苒公主手里抄过来的。正好把商总替许苒争来的奖杯,又扔回给对方。   许苒惊叫一声,跑过去把他的奖杯捡回来,一脸心酸和心痛。   付出那些代价好不容易争来的奖,怎么能不珍惜?金凤凰精雕细琢的羽毛上,都沾上血了呀……   后台这一场闹剧,几乎无法收场。   庄啸在有人冲上来找邢瑢麻烦之前,拎着邢小哥拨开人群就走,迅速跑过走廊,把人先弄出酒店。   他原以为,他自己就是普天下头一号敢跟电影公司大老板对着干还大打出手的,打完杜名菊又打了章绍池。今天见识了,邢瑢竟然是第二个。   他佩服邢瑢的勇气,却也明白,这一掷代价太大了。   在场所有人都瞧见了,摇头议论纷纷,邢瑢这次是闯大祸了。   以后别想在圈里混了。   邢瑢浑身抖动像湿漉漉的一只水鸟,强撑着一言不发。   “老包你先带他走,别待在这乱地方。”庄啸把邢瑢塞进车子,交给自家经纪人照看,开车先离开是非之地,其余事他挡了。   商雪麟那老家伙好像在后台报警了,警车和救护车鸣笛咆哮着汇聚在剧场门口,记者闻着味儿也冒出来了。   商总气急败坏,说要抓瑢瑢小婊子坐牢,要告故意伤害罪。   章绍池冷着脸,一头青烟,后来在救护担架旁边跟商雪麟说了几句,好言相劝,总算把报警的冲动暂时劝住,把警察叔叔又打发走了。   章绍池双手插在大衣兜内,从走廊走过,骂了一句:“活该,丢人,砸得好。”   ……   庄啸随即就被工作人员捉住,拖着他赶紧回。   前台主持人都快说乱套了,紧急把后面一个明星反串对唱节目拽到前边演了,就因为等不到他们出来颁奖。   他瞟了一眼手机屏,已经塞进来十几条微信。   琰琰一直还在跟他聊,却得不到回应,估计也着急了。   裴琰知道他出席颁奖,又怕打扰他上台,没敢打电话,一直在发短信问他怎么了?你在干什么?你还不出场啊?   内心非常庆幸,今天裴先生没在现场,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   那个脾气最爆的家伙没在。自己是万事皆能忍的,但裴琰不会忍。如果裴琰在场肯定动手,今天恐怕真的有人要进急救室,有人要进派出所……   庄啸整饬自己的西装,后台人员过来帮忙,匆匆为他弄头发、补妆。   他在满场灯光下走上台。从后台到前台,就是从冒着腥膻的肉贩市场一步又迈回到光鲜亮丽的展示舞台,享受着掌声。   本来就是冷面硬汉形象,也不用过分卖力讨好观众,矜持的笑容和临场发挥的串场小词儿就足够了,不多废话,然后他就开始念提名名单。   他作为嘉宾,颁发的就是“最佳动作设计”奖项。这个奖通常邀请功夫圈的武指或打星出来颁奖。   庄啸念到《龙战天关》,自己先笑了,微微给观众鞠了一躬。   台下很多同行明星及电影人,对庄大侠还是佩服并且捧场的,纷纷都鼓掌了。   直播频道里都在狂刷,说“阿啸念出自己电影的表情好萌啊”“啸哥好像有脸红呦”“竟然还悄悄鞠一躬好可爱啊”……   大屏幕依次晃过提名影片。   他撕开信封,结果简直毫无悬念,他念出获奖影片——《龙战天关》。   动作导演和武指团队代表上来领奖了,在台上与庄啸拥抱拍肩,团队享受了全场掌声的荣耀时刻……庄啸从舞台一侧走下去,摘掉领结,对自己的演技和忍功还是有数的。   他一路沿着通道走出去,救护担架从眼前晃过,空的,并没有抬人出去。   他随口问周围人,商总怎么着了?没失血过多吗?   周围人回他,没有啊!以为失血过多呢,这老家伙可真结实硬朗,既没高血压也没心脏病,晕都没有晕倒,一直骂骂咧咧得不消停,真烦啊。   楼道里都能听见,贵宾休息室内一阵躁动,有斗嘴声,甚至有摔酒杯茶杯的动静。不相干的人都很有眼色溜出来了,离远远儿的,免得再被扇耳光。   庄啸盯着那扇发出声响的门,慢慢踱过去。   他原本不爱管闲事,冥冥中就觉着今天这事与自己有关,商雪麟为什么捎带着骂他,骂那样难听……他就想听听谁在吵,究竟吵什么呢?   一层薄薄的门板相隔,咫尺之距。   在里面发牢骚吵架的人,就是商雪麟与章绍池。   ……   章绍池就说:“行了你,医生都检查了,给您包上了,你那脑壳挺硬没个大事,医药费我掏了,你要怎么着?”   商雪麟说“老子他妈当着两百人的面儿被打了你说怎么着!”   “哦,哦——您被打了哈?”章绍池瞅着对方,“那我再赔个火化费、丧葬费和追悼会,你觉着够不够?”   商雪麟就粗口骂娘了。章绍池说你来啊,满脸长得都是生殖器的样儿你厉害?   章绍池冷笑几声:“你把我公司艺人当什么了?当成杜名军手底下那群妖精?随便让你上手,随便给你白玩儿?瑢瑢他不乐意,不乐意就算了,你还硬来?”   即便不能听清每一个字,庄啸在门外也听了个大概。   “还有,”章绍池道,“你骂瑢瑢就罢了,你还骂庄啸。你没事惹他干什么?好歹也都一个圈子常见面,有头有脸的人物,是好惹的?”   “庄啸有什么,”商雪麟嘟囔骂道,“一家老婊子养出来的,什么功夫大侠,下三路的货……我还能怕他哼……”   章绍池摇摇头,是真看不上,只是不直接把话扔出来。   就你商总才是个下三路的出身,山里挖煤出来的土包子,仗着前任老丈人在地方上有点权势,不知天高地厚。没气量,没眼光,没文化,这年头投资影视圈的门槛实在是太低,什么畜生都能穿成人样儿混进来,也是脏了老子的眼……   章绍池冷冷地端着他的大爷架子,站在房间里就没坐下,大约也不想脏了自己的腚。   商雪麟不太敢惹章绍池的,但心里不服,又忌又恨。同在一个圈,也有背景高下之分,帝都大院子弟出身的文化圈子,喝过皇城根儿下的圣水似的,就好像得道成仙了,平日就在他们这群外来的财主面前牛气着——你姓章的拽个屁啊?   章总今天心情也很烂。《龙战天关》爆了,他公司赚了一笔,庄裴CP也是大火。但接下来这一算账,他有些后悔没有继续投裴琰工作室的新片。他可能错过了一个很好的机会,把那两人捆在他一艘船上。   错过就是错过了,不赶趟了。   小猴子已经攀上别的金主,后期资金以及发行合作方都是另一家了,与嘉煌已完全分道扬镳……他心里后悔了。   两人一句赶一句,斗嘴掐起来。   商雪麟嘴上没把门儿的:“徐老总的公司让你个二猴子霸了,你现在了不起了?”   “老子没什么了不起,”章绍池掉头往门口走去,“你们这些年干过的好事,挖国家财富把地底下都挖空了,再搬着金山银山到我地盘上折腾,把黑的洗成白的,你就都遮过去了?……以为没人会说吗?”   商雪麟住了口,瞪着章总。   章绍池回头,指了一下:“你们在片场干的破事,至今他妈的让老子替你们背黑锅!我还告诉你,庄啸就在门外站着呢你还惹他?你去当面告诉他,你说的那个‘老瘪三儿’被人废了,是谁干的啊?”   商雪麟气焰再次矮下去了,脸上肌肉抖动:“你问我,我记性不好,年月太久老子都忘了……把黑的洗成白的怎么洗?问你们徐老总去嘛,我就听徐绮跃的。”   “少忒么拿徐绮跃压我,”章绍池眼眶蓦然洇出猩红色,“我怕他了?”   ……   这就是狼窝里一群大狼、小狼,老狼、野狼之间的交情。一个狼群里,有领头办事的也有跟着吃肉的,有心狠手辣的,就有趁火打劫的,终于因为分赃不均利益不平衡还互相瞧不上眼,一个窝里掐起来了。   掀开这一层厚重奢华的地毯,露出的就是黢黑阴暗的墙角旮旯,那些见不得人的污垢……   章绍池满含怒意走向门口,猛一下把房门拉开。   他拉开门,脚没跨出去,差点儿剁到面前人的鞋上,眼前就是庄啸的一张脸。   章绍池愕然。   庄啸连推门、砸门或撬门那一下都省了,进去把门往身后一带:“商总,正好我在,您两位就直接跟我说吧。”   庄啸也有些沙哑,走到屋子当间:“您刚才说那位‘老瘪三儿’,是怎么着……谁干的啊?”   年代已经久远,说到底就是一摊旧事。   所以庄啸也没发怒,没有暴跳如雷,就是问问。   商总脸色大变,在沙发上频频调换坐姿浑身都不对劲了,章绍池也是面孔发青,进退难言。刚才一句狠话说“庄啸就在门外呢”他是胡扯的,他怎会知道庄啸真的在门外听?   商雪麟满嘴开炮一时爽,这会儿脑袋上还包着纱布,身体呈戒备姿态:“庄啸你小子别过来啊,你,你,我告诉你我可真的报警了,我有心脏病……”   好汉尚且不吃眼前亏,更何况商总与“好汉”的概念之间,还隔着深不见底的楚河汉界。就是个色厉内荏的怂瓜,很怕挨打呦。   庄啸再看章绍池。章绍池默然不语,硬如一块磐石,一副宁受严刑拷打死不开口的模样。做人一向谨慎,今天是重大失言,也有些懊恼。   庄啸低头在手机里搜了一下,多查查资料也就清楚了。   当初庄文龙拍摄的那部《凤舞龙行》,投资方除了嘉煌和百鬼星,还有一个叫什么金瓮山的文化公司。公司名字极其俗烂,存在时间也很短命,后来可能经由高人指点,看过风水换了名字,那家公司就改弦更张了,发达了。   “后来改头换面,就改成商总您的‘智渊传媒’,对吗?”庄啸轻声问。   商雪麟垂着松垮的眼皮不吭声,歪在沙发里做病娇虚喘状,以随时可能脑溢血或心肌梗相威胁,让庄啸别动他……   有些事情不用讲得太清楚,大家心里也都明白。   一棵大树上揽了一群猢狲,哪个都跑不掉,都不清白。   一个个显赫风光的名字,嘲弄着卑微的蝼蚁众生。   电影市场从来就有所谓的“江湖”,一直都有。这个圈子赚钱太容易,各路资本在其中纵横捭阖,各行其是,各怀曲折的心思,也各有各的生财之道,这么些年,有几个是真心进来做电影的?在那个资本疯狂扩张盛行丛林法则的年代,一群豺狼虎豹在丛林里咆哮、厮杀,就是为饮血吃肉,为了疯狂地赚钱。   至于扩张的道路上,偶尔遇上一两个不听话的绊脚石,小小地收拾一顿、教训一下,于这些人而言,实在不算个事儿,记性不好的早都忘记当初干过什么。只有庄文龙这一拨顽固不化耿耿于怀的老家伙,还拿功夫片武侠片真当回事的人,才是打碎了后半辈子生计饭碗的大事。   这些人也都黯然退出了大舞台,也快死光了么。   不识时务就只能活该倒霉,别人都很识时务呢。立起来活出个人样儿,真的不容易。   手机不停地发出提示音。   裴琰还在契而不舍地给他发着消息,以自言自语的方式跟他聊天,自娱自乐。   【刚才视频里看见你了,颁奖,还是自己给自己颁,你脸不红啊?……我脸都红了,想你了,你真帅。】   【这回拍的大片,将来要放映IMAX,肥查老家伙这次也是下血本了。他用的是70mm胶片机,他们专门一个公司自产自造这种摄影机,特牛逼,特别尖端。】   【挺羡慕的,真的,我就是没钱,囊中羞涩,咱们用不起胶片机。后期制作特别麻烦,耗费不起,现在国内导演也没有几个还坚持用胶片的……等咱俩将来有钱了,我也想试试用胶片做一部,真正的武侠,鸿篇巨制。】   【不回复我?对我未来计划中的鸿篇巨制,什么看法?……就是慢慢赚钱、攒钱、拉钱么。能不能拉到钱就看你了,操……你就牺牲一回你去把严总睡了!】   【前两天我在这里见着严总和他家那口子了。他们俩每年冬天就是去犹他州过冬,过圣诞。他们好像在盐湖城附近的山里,买了一栋房子,我看照片了,特别美……你以后想不想住在山里,咱俩也买一栋小木屋?】   庄啸于是回道:【好啊,你说了算。】   裴琰秒回:【我说了算哪个啊?拍胶片,买房子,还是把严总睡了?】   庄啸无言,手指摩挲屏幕,想把裴琰从那屏幕里一把抓出来抱住,心里非常难受。   ……   欢蹦乱跳凑时间的歌舞节目过去了,大屏幕上又到奖项揭晓时刻,房间里几个人不由自主地,都抬头看大屏幕直播的前台现场情势。   已经颁到“最佳男配角”了。   大屏幕上晃过五位候选人的精彩片段,再晃过观众席上各位被提名人此时绷紧的表情。   五个已被提名的男配角,就有一位因为在洛杉矶拍戏,耽搁了没来出席。   “小猴子应该飞回来出席,或者由你替他上台去领这个奖。”章绍池盯着那屏幕上,摇头,“阿啸,你要是答应主办方替他上台,这新闻爆点就是现成的了,琰琰这个奖就能拿到。”   “是谁的奖就是谁的,我不抢他风头。”庄啸说。   “你不替他上台,他自己又不来,主办方怎么可能把这个奖颁给他!”章绍池哼了一声,似是在埋怨,庄啸你玩儿清高你就让琰琰丢了个奖。   话音未落,现场念出最佳男配的获奖者,果然花落别家。   另一位英俊小生在席间起身,竟然就是那位“桃子龙”。这人风度翩翩地鞠躬,接受满场掌声,笑得谦逊迷人又颠倒众生,一点儿都看不出身上哪个洞里生过瘘病或者暗疮。裴琰果然没有拿到这个奖。这个江湖,一切全在咱们章总的预料之中。   …… 第八十六章 不舍   男配角奖揭晓,裴琰的提名这次落空了。   《龙战天关》最终以最佳动作设计以及另外两项技术奖项收官,战绩也不错。   庄啸发信过去:【看见了?有点遗憾,这次没拿到。】   裴琰说:【没事,我不遗憾。不就一个金凤凰么,我是孔雀。】   庄啸说:【还惦记金球奥斯卡吧?】   裴琰笑了:【哈哈那当然了,咱爷们志向远大点儿成么!过两天还有金马提名出来,明年初我还有金像奖提名呢!】   庄啸刷着手机就笑出来:【孩子真有志气。】   许多烦恼和不如意的事情撕扯着他的心,就想赶紧离开是非之地,想见到琰琰,想把大宝贝抱在怀里,脆弱的时候也求个安慰。   ……   章绍池看完颁奖直播就匆匆离开,是非之地不久留,把一脸病娇样儿冒着虚汗的商老总撇在身后不管了。世道艰险,政策缩紧,早已不比当初为所欲为挥金如土的年代,现如今各人自顾不暇,自求多福吧。   庄啸紧跟着出去,也懒得再追问那个又恶又怂的商雪麟。   章绍池的大衣在黄浦江畔的风中扬起来,面目依然冷硬坚定,架子不能塌。   他一步迈进自家专车,终于把面孔掩入沉静的夜色,当真是疲惫了。正值壮年自认为精明强干,精明了这么些年却都好像是在成全别人,被南方没暖气的冬天一吹打,今天突然就老了好几岁。   庄啸跟着拉开车门,迈进章总的车。   然后,俩人同时的,用眼色就让司机麻利儿地下车吹风去了……   庄啸摸兜掏烟,一时之间竟然没找着烟。他是真准备戒断的。   章绍池很干脆地掏烟,掏火,甩给他。现在已经是一杆老烟枪了。   章绍池说,我知道你想打听什么,我告诉你,你恐怕就要后悔听。   庄啸微微点头,明白,刚才商雪麟提到徐老总,就有心理准备。   这件故事简而言之,那时不止一个小鱼小虾,因为不听话而遭遇片场事故,被人教训。威亚绳断裂,人摔下去只不过断一只腿脚,骨折了还能接上,这就不算太恶毒,但放置□□暗中伤人,当真是要毁人饭碗了。   在那个武侠片正当红、功夫片仍火爆的年代,资本在圈中杀开一条血路,谁红追谁,追逐的就是功夫明星,毁得就是侠义之道。什么大侠?都是刀俎上的鱼肉。资本家只需要开几家空壳影视公司,注入大笔黑钱,用压缩到最低廉的成本拍出所谓大片,甭管片子拍得有多么烂,能上映就行,再跟影院联手造出一个远高于实际的票房,配合珠联璧合,就能让一大笔黑钱摇身变成票房的收益,洗成清白的面目。流入影视圈的一股一股淤泥黑浆,掺合掺合,都能过滤成清泉了……   还曾有拒绝参与洗钱勾当的明星,经纪人当街惨遭不测,被人一枪崩了呢。所以,庄文龙的事只算是资本洪流中一个小小的漩涡,在江湖上微不足道。   章绍池静静坐在车中,说:“庄啸,你算算年代,你爸什么时候出的事?十年前我还不够资历,我都还不是大老板,我说话根本不算数。十年前谁是嘉煌老板,这个作坊姓谁的姓,你就应该去问谁。老子背了这么大个黑锅,谁坑了你爸坑了你全家你去找谁,还不明白么?……”   还有什么不明白。   十年前,“嘉煌兄弟”的老总就是姓徐么。   庄啸抽完一整根烟都没说话,然后就管章绍池要第二根烟。章总直接把剩下半包都扔给他,今天抽个够吧。   他好像一直误会了章绍池,对方亦不便辩解,或者说,总之也不会出面指证了谁。吃的都是一口锅里的饭,都是内情人。狼咬狼也是一嘴毛,撕开皮肉都能见血。   也难怪当初裴小光头进圈时,有人背后就说裴琰是嘉煌的“大太子”,说他背景很硬,恨不得把资本当成臭狗屎不屑地踩在脚下往上爬。原本就是如此啊,资本就在小裴先生的脚底下,托着他往上蹿。   裴琰当初习武和参加格斗擂台赛,也有那位大舅舅的顺手搭桥。徐绮跃就是专营这项赛事生意的大股东,是赛事的幕后操盘手。那个曾经让裴琰名声鹊起、最终又背负骂名黯然离开的擂台赛场,曾经汇聚了圈内很多年轻武行也曾发生不可挽回的伤害事故的赛场……有些事儿就不能细琢磨了。   庄啸的手肘撑在车窗边上,手掩在唇边,咬了一口自己的掌骨。   有些事情,不愿细想和牵连,非常让人难受……   江畔灯火通明,水面平静,倒映着大都市一片繁华夜景。   平和无波的江水之下,却是影影绰绰,深不可测,总好像掩藏着不为人知的世界另一面。纸醉金迷背后即是穷奢极欲,功成名就之时总现血光淋漓。   庄啸叼着烟:“章总,您也是故意想跟我说这些吧。”   “我故意什么?”章绍池冷笑,“我故意刺激你?我没必要。求而不得的滋味,我也懂,老子没要故意刺激你。我倒还想劝你一句,三个字,别、深、究。   “过去就过去了,深究了对谁都没好处。你都跟琰琰在一起了,有些事就当不知道没听说过。反正……呵,反正你爸当初对你,也没干出几件体面的好事,对你也不怎么样!你亲爸爸对你,比琰琰对你怎样?你不会算这个一目了然的账么?”   “您是操心这个?”庄啸回敬章总,“我又不会因为这些事对琰琰不好了。”   “不关他的事,我不会迁怒于他。”   “他是对我最好的人,我清楚得很。我没有过家他给我一个家,对我就是刻骨铭心。我这么珍惜的,怎么可能再把家毁了。”   庄啸说。   章绍池不语,心里一定是隐隐羡慕的,又落寞寂寥很不是滋味。   ……   当晚紧接着,外滩还发生了一系列事故,事态微妙,以文火慢炖的方式往众人没有预料的方向演绎了下去。   商雪麟在章总和庄啸这里吃了一顿瘪,愈发的没脸,胸中一口恶气难平,转头撒出人去,想抓回邢瑢那个小妖精狠狠地教训,结果竟没抓着,颁奖礼现场就没找到人。一直到晚会散场时分,邢瑢都不知去向。   商总只在后台找着了邢瑢家的经纪人,迁怒之下逞纵余威,在外滩江边把那经纪人臭揍了一顿。   老板教训个经纪人,没让你缺胳膊断腿这还算是轻的。你个拉人肉皮条的蠢材,领来的小蹄子不听使唤把金主惹火了,不揍你揍谁?   邢瑢家的经纪人被染了个鼻青脸肿,还喝了一桶冰冷的江水,哭天抢地求饶喊冤啊,说瑢瑢就是跟庄啸班子里一个武师搞上了早就心野了,所以庄啸也拼命护他这关我啥事啊,我管他他也管不听我也冤枉啊,也是倒霉透了。   ……   邢瑢那时是由包小胖和助理开车护送着,送去附近一家酒店,没有被鸣笛的警车追上问话,打人见血的事就暂时压下去了。   邢瑢坐在车中,余光扫过万国大厦的浮光掠影,眼前逐渐模糊成一片,也是感到前路迷茫,心灰意冷。   想退,想走,却发觉想退都不是那么容易退。人在江湖,也是身不由己。   他爹妈这一阵不断打电话给他,表达了意思,很想来北京发展,想到北京住大房子,言下之意让他置办,买房之外最好还能开一项小生意,不能坐吃山空,要长久扎根么。   他婉拒不成,就一直拖拉敷衍。还要来京?他自己在那块地盘都快要混不下去,也是要让爹妈失望了。他家的鸡犬猫狗之流,也没法跟着他升天了。   他手里握着手机,刷开屏幕,小萨的一条微信就进来了:【看了直播,没有拿上奖,你别难过么。】   这个木愣的家伙,竟然是来安慰他的。   突然就是一阵感动,鼻酸,心也酸。自从上次从成都宣传回来,他有好一阵没有主动联系小萨,刻意地疏远,就是想要放弃了。   他让所有人都失望了,但不想让小萨对他失望。不想将来经历任何难堪的事情再次伤害对方单纯的情谊。   他回复说:【是没拿到,本来也没抱期望。】   然后,萨日胜的电话进来了,是想跟他讲话。   来电显示在手里焦灼地作响,叫了很久,叫得开车的包小胖都忍不住从后视镜里不断瞟他。邢瑢低头瞪着那来电显示,一指就给按掉了。   夜色渐深,人心藏得更深。   包小胖边开车边说:“回酒店以后,还有啥安排?”   邢瑢愣神,然后说:“没有。”   包小胖问:“没人找你?”   “谁找我啊?”邢瑢自嘲一笑,“只有麻烦才找我。”   “麻烦找你倒是不至于!”包小胖说,“有啸哥在,怎么也得罩着你吧。”   邢瑢垂下眼。他今天在颁奖礼后台是大出风头,还连累啸哥跟着挨骂,真没脸见任何人。   “没多大事儿,”包小胖今日不必要的废话也比较多,“可惜小萨今天没来,不然肯定揍出那老流氓的屎尿来。”   邢瑢闷声不语。   包小胖说:“他其实离这儿也不远,就在哪个影视城拍戏呢。”   萨日胜现在正经是一位有台词的配角了,古装剧以及一些有民族风情背景的影视剧,都找他饰演角色。那些邀请小萨客串角色的剧组,多半心里想的就是赚到一个很好用的武行兼马术师傅,顺便教那些不会骑马的演员学骑马,简直是一角多用,便宜又好使。所以说,演员有个“一招鲜”也是很吃香的。   邢瑢有一阵没跟小萨联系,都不清楚对方的档期安排。   最近这个月,萨日胜就是参演了一部关于成吉思汗蒙古王朝的电视剧。   剧本里,铁木真的家族枝繁叶茂,儿子、侄子、外甥的实在太多,急需一大群配角演员。剧组里蒙古演员也很多,但长得帅的真就没有一两个。导演可待见小萨了,直接指了剧本里一个最帅最讨喜的角色给他。萨日胜就整天骑着马扛着刀,跟在铁木真身边上镜露脸,往来征战英勇无敌可威风了。   这回演的就是大汗的儿子,真就是个王爷了。   “拍完这部成吉思汗的剧,他可能这个冬天就回家待着了,家里要给他说个媳妇吧。”包小胖说话没什么表情,又往后视镜瞟了一眼。   助理提醒了一句,包包,您这路好像开错了啊。   刚才竟然转错弯了。包小胖同志骂了一句“上海滩的什么破路”,默默地打了方向盘,掉头再开回去。   “哦,是么,要娶媳妇了啊……”邢瑢轻声说。   “嗯。”包小胖说,“他也不小了,他们草原上都结婚很早的,不会放他出来这么浪着,二十四岁以前肯定要成家了!”   谁说草原上都结婚早?   瞎扯呢。   做经纪人的,平生就靠这一张嘴混社会,漫无边际地胡诌呗。   包小胖还说:“我们小萨条件这么好,长得又这么帅,而且来过大城市见过世面,不是小地方的土包子了……这在他们当地得有不少姑娘家喜欢,上他家提亲的早都踏破门槛了吧。”   “我看小萨得挑花眼吧?”助理也在帮腔,“回头就在草原上搭一个大帐篷,蒙古美人坐成一排,一个一个地相面,挑,挑中了哪个就往人家手里塞个带玉坠的项圈,然后就当场抱走娶回家了,好像是这么个习俗吧……谁家姑娘有这福气,当咱们的小王妃啊……”   “小王妃一定要美,要贤惠。”包小胖说。   “是啊……要美,要贤惠吧。不贤惠的不能要。”邢瑢垂下眼玩儿手机,口里都不知在说什么。他不由自主就滑开了跟小萨聊天的对话框,看着从前发过来的那些风景美图,看两人在成都爬青城山时的照片。那是他二人唯一一次合照,两人凑头玩儿大头自拍,拍得可傻了。   他后悔刚才没接对方那个电话。突然地非常后悔,非常舍不得,但他绝不会把电话拨回去。   永远就是这样,在两人指尖将将就要触到的瞬间,突然就撒开了。还是胆怯了,缺乏勇气。还是没有缘分,就别太强求。   一行眼泪突然划破眼眶,掉了下来。   邢瑢紧闭嘴唇望向车窗外,没有出声,没有让表情破碎,把鼻涕眼泪又吸了回去。他坐的是后排座,前排那两位应当都没看出他掉过眼泪……   包小胖让他家助理去开个房间,把邢小哥安顿了,自己溜达到大堂角落,讲电话讲了很久。   包小胖回来的时候说:“咱啸哥又厉害了,刚接到消息,金马奖也想邀他去做嘉宾。《龙战天关》提名了动作设计、形象设计和视觉效果,三项。”   “恭喜啸哥了。”邢瑢一笑。   他进了房间就把房门关了,把插销也锁了,锁了两道,关得死死的,一丝缝隙和气息都不漏出去,然后一屁股坐在门廊下,木然地发呆。   心都像被掏空了,真难受啊。   语音信箱里充斥了许多消息,还有未接电话,大部分都是垃圾,就是商雪麟那老流氓和他们公司那些人发过来骂他、威胁他的。他就一条一条地删,还必须删得很仔细,生怕把重要的不该删的信息删掉。   删完了,清空了,发现也没收到什么重要的、不该删除的信息……   晚饭都没吃。包小胖其间又打电话问他,要不要来隔壁房间吃外卖盒饭啊。   邢瑢说,谢谢不吃了,没胃口吃。   他就卸了个妆,洗了个澡,把脸上头发上那些亮晶晶的山鸡毛孔雀毛似的东西弄掉,深更半夜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终于让自己恢复素白的面目。   换洗衣服都没有,但实在不想穿回那身光鲜亮丽的庆典西装,只能穿着浴袍出来了。已经从心底里厌恶那些东西,宁愿光着,也不想穿那些在人前花枝招展的戏服,演戏真累。   有人敲他门,估摸又是包小胖的助理,非要喊他过去吃盒饭。   “不去了,洗完澡睡了。”邢瑢隔着门说了一句。   门外还敲。   叹口气,邢瑢一脸颓然地拽开门:“不吃了,洗洗睡了。”   门外的人也是板着脸,没表情,盯着他。竟然是萨日胜。   邢瑢怔忡着,有半晌没缓过来,脑子里时间线都混乱了:“你,不是去拍戏了吗?……怎么在上海啊?……不是,回老家结婚去了吗?”   “是在拍戏,但是想过来找你,”萨日胜特实诚地说,“还没有回家结婚呢。”   “找我,干吗啊?”邢瑢呆然看着对方。   “包包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来,我说‘要’。就是怕你不开心,安慰你。”萨日胜说。   这人太他妈耿直了,轻轻松松地就把自家CP包小胖出卖了。   邢瑢想把门打开,结果门链子竟然卡住,半天都打不开。   “呃……这个门禁……也太结实了,外人绝对进不来。”邢瑢趴在门边折腾那个链子,都出汗了,也没把门打开,“好像,好像是……哪里卡住了?”   他突然间哭笑不得,隔着那不足一乍宽的门缝,难受地说:“你看,你人都来了,我打不开门,这就是没缘分么。”   萨日胜也着急,从外面把一只手伸进来了。   那手很大,手指健壮,对着那门链子就动粗了。死命地掰、扯,使用暴力方式破拆,竟然就给掰开了……   “看来没我想的那么结实,能不能防贼,要看这‘贼’是谁。”邢瑢又很想笑,终于被逗笑了。   萨日胜推门而入,邢瑢光脚站在门廊灯下,这是平生头一回浴袍装扮见个外人,一甩头就满脸滴水,也是狼狈极了……   “就是没评上一个小奖,没什么值得安慰。”邢瑢解释,“我真没事。”   萨日胜伸手撩起邢小哥的湿头发帘,瞅了瞅:“没有打破你的头啊?”   “什么啊,我没伤。”邢瑢说,“是我把别人脑袋打出血了!”   萨日胜一听就松口气:“在电话里听错了,以为你被人打了么,所以我赶紧就过来了,被打了咱就打回去么。”   邢瑢哈哈一笑,咳……这孩子。他赶紧说:“以后别提这事了,我不需要你帮我打回去。”   “你又摁掉我电话干什么了?还以为,你不开心了。”萨日胜又说。   “没有。”邢笑一笑,“我不会跟你不开心,在你这儿我永远都是开心的。”   萨日胜也笑笑,长发下洇着汗,身上沾了一层土,一看就是坐长途车风尘仆仆赶过来的,眼里还带着夜晚的星光……这人站在屋子当间,本来就身材高大,很有存在感,却不动,不坐,不说话,看样子也没打算走。   小王爷其实想说“我跟你这儿也永远是开心着的”,但生性内敛沉默,就没有讲出来。   ……   邢瑢让小萨去冲个澡,身上确实土太多,在客厅里站五分钟,地毯上就一撮土。   淋浴间里水声哗哗,他站在门外徘徊,胡思乱想,也是着魔中邪了,拉开门就进去了。   谁让那个木愣的家伙就不懂得反锁门呢。   您就在门把手上挂一把刀,别人就不会进去吗。   淋浴间里是个健壮的、漂亮的背影。长发披在肩上,水不断沿着肌肉的轮廓往下流淌,流到臀沟、大腿,再从脚边流走。   萨日胜猛地回头,怔忡,还是非常害羞的,仍像初见时那样。   这人顺手关掉花洒龙头,去扯浴巾。   邢瑢说,“我给你搓背,要吗?”   萨日胜闷声不语,不知说什么。   “偷看你洗澡也不是第一回 了么!”邢瑢自己笑了,“我就是再偷看一次,你不会打我吧?……这次没有狗仔,不用担心害怕。”   说完自己也脸热,感觉好像居心不良调戏小孩儿。眼前人纯得一张白纸,就是个男孩子啊。   这么帅气的男孩,谁会不动心?   小萨垂下眼睛的时候,睫毛黝黑浓密,眼睑下流过淡然羞涩的光芒,身材却又拥有成年男子健硕阳刚的气质,就是这样的反差让人迷醉。   ……   那晚两人在一个被窝里睡的,都觉着被窝很暖,枕边有个人陪伴真好。   实在没有衣服穿了,只能穿睡袍睡觉。   邢瑢就在小萨面前把睡袍也脱了,钻进被窝,紧紧抱住对方的腰。   “我知道你要回家结婚了,就抱一抱你。”他小声说,平视对方的眼。   “以后就没机会抱了,就只能你媳妇抱你了。”他说。   他心里也有数的,以后,就没有以后了。且不提感情的深浅亲疏,他不可能开口要求或奢求小萨不回老家结婚的,这根本就不可能。他应该庆幸双方并没有多么热烈亲密非卿不娶的感情,好像一切都没来得及开始,就要打出剧终的字幕。   他枕着小萨的胳膊,两人在被窝里说话,回忆初相识时那些逗趣的事,那些快乐单纯的时光。萨日胜突然想到:“哦,上个月我回去辉腾锡勒草原,我又去了那个湖。”   “你又去洗澡了?”邢瑢问。   “并没有只是洗澡,我去捞那个东西,你上回扔下去的。”萨日胜说。   “啊?……”邢瑢惊讶地瞅着对方,“都那么久了,哪儿找啊?你捞到了吗?”   “没有捞到,找不见了么。”萨日胜坦白。   “傻死了,”邢瑢笑道,“你要是喜欢,我下回再送你。”   “算了,以后也没机会送了……就今晚,我把我自己送给你,你想要吗?”他望着对方的眼,很平静,极力压抑内心的翻涌激越,血液里也藏着一些疯狂的沸腾的情绪,只是以前抑郁太久了。   他们就紧紧抱着。他把脸埋在对方颈间,渴望地吸吮那弥漫着青草芳香的味道。都觉着对方的胸膛很温暖,心跳得飞快,血流加速,好像满床就要血流成河了,却又紧张得不知到底要做什么。   “我都快三十岁了,我还是个处男,也挺丢脸的……”邢瑢凑近小萨胸膛,轻轻地吻。   这样子好像勾引,但他是真心喜欢,绝无亵渎之心。他把对方温热的肌肉含在唇间,小萨重重地抖了一下。   他的男孩在疯狂地出汗,视线里划过一道无比温存的光芒,非常迷人。邢瑢撑起来,一低头,就亲了枕边这张很俊的脸,然后吻到嘴唇。   温热,甜美,紧紧地抱着,温存地互吻,用舌尖描摹彼此的唇形。都不想撒开手,彻底地沉醉了……   身体上鲜明的变化无法掩饰和压抑,眼神里充斥了混乱和隐秘的羞涩,呼吸都开始粗重了……只是在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瞬间,邢瑢还是犹豫了。真心喜欢和珍惜一个人,都舍不得把这人拆分入腹吃掉,那样是玷污对方,无论谁上谁下,都像是要搞强奸。   他牵引着小萨的手,让对方摸遍他全身,摸到他的大腿和臀。这样就算是给了吧。   他伸出脚,在那两腿之间轻轻摩擦,亲昵地互相抚慰。不愿意让别人碰的脚,给眼前人是随便摸的。   萨日胜抱着他抚摸,眼神也是迷乱的,分明就是很喜欢,或者说,从未有过这样美好而隐秘的经历。他的瑢瑢个子挺高,四肢白净修长,拥在怀里是滑的,眉目柔情似水,长得比草原上哪个姑娘都好看……对于任何一个从未尝过性事滋味的男孩,这都是欲仙欲死魂飞天外的享受,太舒服了,无法抵御。   然后,突然的,小萨就撒开手,把脸埋在枕头,那模样很狼狈。   邢瑢笑了,扳开这人肩膀,悄悄地耳语,把手探进对方的内裤……   小萨一直微微战栗,这么硬朗一个汉子,害臊得把脸藏起来,拒绝看他的眼。邢瑢不停亲吻对方的耳朵、肩膀、头发,抚摸那健美宽阔的胸膛和后背,亦无比的迷恋。   “你要钻枕头下面啊?”邢瑢笑话对方,“还钻,钻床底下啊。”   萨日胜真的抓起大枕头,罩在头上,就是不给看。   胸口暗红色的小珠硬了,两腿之间粗壮的家伙就更硬,坚硬如铁,那尺寸相当吓人。两人蓦然地都眼红耳热,小萨不好意思地笑,邢瑢也跟着笑,都不敢低头看。已经刹不住车了,就是害臊并快乐着。   “喜欢么?”   “这样……舒服么?”   “宝宝……以后我就叫你宝宝啦?”   邢瑢哄着他的大男孩。   小萨抓着床单,在他掌心不断颤抖,长发汗湿,胸口都红了。那眼神着实很委屈的,也陷入一股无法抑制的青春冲动……   邢瑢把两腿揉在对方胯上,抚慰着,律动着,热烈疯狂地亲吻,缠成分不开的姿势。一夜温暖,仿佛过了今夜就没有明天了。   天明,机场分别,再次天各一方。   小萨回剧组继续拍戏,邢瑢要回北京去了。   两人各走一个通道,在帽檐下眉目传情,只在安检两条队伍接壤的地方,悄悄蹭一蹭手背。   邢瑢目送小萨排队上了飞机。   他点着手机屏,点开萨日胜的微信,对方在他的联系列表里昵称就是“宝宝”。   他轻轻一滑,点开信息页,几乎就要触到屏幕上“删除”的按键。   那一下好像要割裂自己的心,刀就攥在手里,刀尖不知对得是谁的心口。是自己心口,也是对方的心口,手指就点不下去了,对人间的美好终归还是不舍得放手。 第八十七章 苏醒   年关在即,多事之冬。这一个年过得非常热闹,各种意料之外的事接踵而至。   庄啸出席了台北的金马奖颁奖仪式,又是独自一人儿亮相红地毯,把裴先生抛在家里陪岳丈大人看网络直播。   俩人就在直播过程中以短信闲扯八卦。裴琰一直在逗庄啸,你穿格子西装超帅啊,以前没见你穿过,到了海峡对岸你就浪起来了!哎,你头发又长长了,这次你剪还不是不剪?   庄啸回他:【你说剪不剪?你想看我哪样的?】   裴琰其实就想回复对方,你头发哪样都好,长发短发皆宜,你特别迷人,特别美丽。   他回道:【我就想看你趴下给我上。你给上么?】   这句话发出去,就知道又死定了。   庄啸就发给他一个字母“C”。   他啸哥平时不骂人,难得赏他这个字母,就表示公狮子炸毛了。敢摸狮子屁股的,转头又咬你一口。   颁奖礼上,庄啸有一段上台作为嘉宾与主持人互动的环节,这是头一回去金马奖,就吃了下马威。主持人不依不饶逗了他半天,还追着问,“听说庄先生近期拍摄了一部中华民国时期谍战题材的电影,您还特意选择饰演片中的国军军官是吗?”   庄啸点头,是,我挑的角色。   主持人气都没喘紧接着就问:“这是否意味着您本人对我们国军拥有更特殊的重视和情怀呢?”   裴琰看着屏幕直播:“靠。”   这就是给嘉宾挖坑的。娱乐圈里一个颁奖礼,偏要问这种擦边踩线的问题,逼着艺人回答,也不是第一次了。   “那个角色更复杂,我就是挑了个更复杂的、忠奸难辨的角色。”庄啸在台上瞟着主持人,也没喘气,“再说了,我搭档裴先生演绎的是个共军角色,我就觉着我对共军怀有更特殊的重视和情怀。”   裴琰后脊梁滚过一道很肉麻的知觉,这是他啸哥说出来的话?   台下反应了几秒钟,很多人就开始吹口哨鼓掌起哄了。庄啸但凡在公众场合提到裴先生,永远是备受关注的看点。   主持人不遗余力地煽风点火,又旧事重提庄裴CP那张著名的“系鞋带”暧昧照。主持人当场就跑到庄啸身前,假装单膝跪地就要给庄先生系鞋带。全场爆发一阵哄笑。   庄啸面不改色撤步躲开,偏不让对方摸到他的鞋,说“裴先生已经给我系了个死扣,解不开了,不用再劳动您下跪了”。   那场面非常搞笑,也是为了娱乐效果和收视率。   裴琰很想吐槽这主持人,却又莫名地紧张发汗,不错眼地盯着屏幕看。庄啸在台上神情淡定,但每一句话都像在放炮。这不管不顾的架势,像是要出柜了……   他跟庄啸这一局牌,本来就是早已上听,随便放一个火星都可能在公众面前点炮,他俩这副牌就推倒“和了”。   ……   《龙战天关》拿了当年末金马奖的最佳动作设计和最佳视觉效果。尽管并非庄啸的个人奖项,也是风风光光走了一趟,在宝岛溜了一圈儿粉。   裴琰是头一回陪他岳丈在家中过夜,就在庄啸给他爸重新租住的那套房子里。   这房子是干净鲜亮多了,物业管理也比较严格负责。从前那个楼道里,晾着衣服堆满垃圾杂物,臭不可闻,还摆着庄大爷的酒瓶八卦阵,跟个地雷阵似的,外人都无法靠近。如今,这八卦阵也没法摆在楼道里,会被物业毫不客气地扫走,庄大爷于是把他的宝贝瓶子都摆进屋里。   摆在屋里好啊——玩儿啊!   所以,裴琰就不会觉着他大爷这些毛病烦人或者碍他眼,他觉着挺好玩儿的。   这一老一少,在屋里玩儿用弹子打酒瓶的游戏,乐不可支。以庄啸的话来讲,你跟我爸爸你们两个,在撒酒疯儿这个行当上真是棋逢对手,我怎么当初就看上你了啊。   裴琰瞧出他大爷如今也喝得少了,吃饭吃得多了,觉着自己灌心灵鸡汤以德服人已经初见成效,内心挺有成就感的。   “您这儿没有弹球,咱俩就用硬币打!”他给庄大爷示意,“就是这样的硬币,25美分的,啸哥给我的。这硬币对于我们俩,还有纪念意义呢。”   墙边摆了一溜酒瓶子,瓶身编上号码,1234。俩人像小孩儿一样半蹲半跪在地上,从十米开外,用两个指头弹出一枚硬币,弹到酒瓶子上,说1就必须打到1号瓶,指哪打哪,看谁弹得最准,要分出输赢的。   “谁输了谁去炸馒头片儿哈。”裴琰说。   “你去吧,你输!你小子肯定输!”他大爷很牛气地说。   “大爷您不能再往前蹭了……您还带耍赖的啊?!……不像话啊,您给我回来!”裴琰吼着。   “我去……您还真弹得挺准的……”他拍着脑门叫唤。   庄大爷功夫不减当年,有内力的,手和眼很准,弹硬币竟然赢了姑爷。   裴琰乖乖地系上围裙进了厨房,给他大爷炸馒头片去了。   “要那个,那个,芝麻酱和白糖的,俩都要。”庄大爷探头吩咐着。   “行行行,知道了,真会吃!”裴琰嘟囔。   ……   裴琰睡在他大爷的客厅沙发上过夜,忍不住就回想庄啸动身去台北的前一天晚上,两人彻夜缠绵。他啸哥最近有点粗暴,在床上特别黏他……   庄啸是把他摁在墙边,面对面看着他,掀起他一条腿,架到肩膀上了。   裴琰紧靠着墙,一下一下地被顶上去,肩膀和后背不断撞在坚硬的墙上,又疼又爽,特别刺激。庄啸咬他的肩,吸吮他的胸口,故意啃他的乳尖,逼他叫床。庄啸从下往上楔入他的身体冲撞着,炙热的呼吸喷进他的耳朵,问他“喜欢吗”“舒服吗”……   喜欢我吗?   爱我吗?   裴琰浑身是汗,站立不稳,整个人被撞得上下震颤抖动,一遍一遍地说“喜欢”“喜欢你啊”。他然后就被庄啸干得嗷嗷大叫,实在受不了了,被逼着一遍一遍地喊“我爱你”……   他也不知怎么了,但能察觉到庄啸是故意的。庄啸很少在床上这么撒疯,也好像压抑着强烈的情绪,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两人的感情仍像当初那样炙热、恩爱,确认两人之间的承诺坚定不移,彼此都绝无二心。   他被c得射出来,庄啸还是不放过他,勒着他的腰又从后面来……半夜里他要下床上厕所,庄啸就没放开他,去洗手间都是裸身结合着,严丝合缝,寸步不离……   “哥、哥别……啊!啊!”裴琰都没法走路了,在客厅当间就要跪下了。他被庄啸勒着往前蹭步,从后面插弄着他。   他但凡在床上喊哥,就是跟他爷们儿认怂求饶了,再硬朗的身板都扛不住他啸哥火力全开,一晚上折腾好几趟。庄啸简直就是要逼他服软求饶,彻底的臣服,在他身上粗暴得像一头咆哮的公狮子……   庄啸咬他,吻他的耳朵,一遍遍地跟他说,“我也爱你”“琰琰我爱你”……   工作室同期也正在开工呢。   《与敌同眠》杀青之后不久,他们既然拉到了大金主赞助,紧锣密鼓地开拍下一部戏。庄啸这次去台北走红毯,就是临时从剧组请假的。他与裴琰再次搭档新片《刺兄》,拍摄进度已将近一半,拍摄地点就在天津。   这部电影的拍摄统筹,是他俩跟严总两口子在一张床上敲着牌讨论出来的。他们去凌副总在犹他州的那栋度假屋作客,几人在大雪山上滑雪,当晚就在木屋里生火取暖。   裴琰找严小刀拼酒,老乡见老乡,喝得特痛快,都喝上脸了还带划拳彩头的。另外两位就大眼瞪小眼地在旁边看着,不想搭理那俩抽疯的。   随后,四人又在卧室床上一起打牌……   裴琰一直梦想用胶片机拍摄一部真正的宽银幕东方武侠。题材和本子初稿都有了,就是一篇动荡年代跌宕起伏的人物传记,一部描写清朝末年八卦掌创始人董海川生平的江湖传奇。而且,影片就由庄啸亲自上阵演绎八卦掌,算是为他啸哥量身打造的传记型电影。   无奈资金匮乏,技术和团队都不够成熟,这个大部头一直就没敢拍。   “我们俩再多攒两年老本儿,到那时候再拍《董海川传》吧,”裴琰说,“毕竟,拿别人钱我也手烫,不敢瞎糟蹋刀爷您的心血。”   “这不能算糟蹋,”严小刀甩出一张牌,说,“我知道大制作都有风险,但我相信你们俩的能力。”   “怕辜负了您这么深厚的信任,”裴琰一笑,也甩出张牌,“怕赚不回您的本钱。”   “做事也不是全为了钱。”严小刀说,“赚钱的能力很多人都有,我是相信你们二位选择演绎一个故事的想法和品位,信你们俩的热情和号召力——观众其实也都像我这么想的。在宣传海报上看见你们俩的名字,就知道这个电影它要表达的大约是什么。”   观众都信你二人的牌子,选了这条路,就坚持下去,不能砸自己牌子。   庄啸对严总点头:“我和老裴尽力而为,做我们俩承诺的、该做的。”   “好!”严小刀爽气地甩出一个大顺子,“那我也为二位倾囊相助,做我承诺的、我该做的。”   工作室手头上攒了好几个武侠本子,裴琰都很想做,但资金精力有限。   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   凌河一言不发“噼里啪啦”把其他三人的牌全部毙掉,那三位爷已经谈妥了《刺兄》的合作。总之,这一晚上,裴琰和庄啸输牌是输得一塌糊涂屁滚尿流,真是把裤衩都输没了。玩儿牌绝对玩儿不过另外那两位,那两口子就是江湖上一个赌神、一个赌圣,联起手来,专门在牌桌上摁死对家。   庄啸输得被罚去厨房做夜宵去了,做了一大锅手擀面。但是,裴琰也没吃亏,输了一晚上的牌,也不用出卖色相睡了谁,就趁机从严总兜里划拉出一大笔赞助费。   于是,不久之后,新片就在天津影视基地顺利开机。   天津的影视基地,以北站为其中一个轴心,和平区的五大道租界地为另一轴心,还囊括了周围的大清邮局旧址、银行大楼旧址、名人公馆故居等等,经营公司将一些老建筑腾退翻修,重新装修再营业,在地图上重现津门昔日的繁华,非常气派。   严总是这个项目的大股东之一,裴琰在里面也投资入股了,他们后来把这个项目命名为“龙图影视基地”,文化公司亦更名为“龙图影业”,跟裴琰的工作室遥相呼应了。   在制片的账目上,庄啸和裴琰都没拿钱,片酬就不要了。   自己投拍制作的电影,还拿什么片酬?要赚就一起赚,赔就是大家一起赔了。   裴琰就直接给自己定了个“零片酬”友情出演,他一毛不收也一毛不拔,也是快要把他二舅舅气死了。   《刺兄》剧本所依托的故事,就是清末四大奇案之一的“刺马案”。新编的剧本将背景由清末改至民国,国民政府的封疆大吏意外遇刺,那江洋盗匪正义凛然地缴械被擒,却揭开一段离奇曲折的陈年往事,原来,那被刺的政府大员竟是一位渔色负友、阴险狡诈的万世小人……   影片讲的是义气,是人心,也是江湖的险恶。三个磕过头洒过血的结义兄弟,因利益在人性中的作祟、野心对情谊的侵蚀,结义之情最终分崩离析,举刀相杀了。   裴琰理所当然地领了“三弟”角色。热血,赤诚,壮烈,为兄弟义气甘受挖心剖肝之刑。   庄啸则是那位表面道貌岸然实则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的“大哥”,彻底颠覆形象,在影片中一坏到底,让人恨得想撕了他。   裴琰然后就找严总探讨,我们这剧本三人组里,还缺个忠厚憨直的‘二哥’。   严小刀说,缺个二哥,你去找啊,去请啊。   从外面请人不是贵么,想找便宜的。以裴琰的话说,自己人最便宜了,连片酬都省掉了,就又能省下一笔!   “二哥”这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人物,要形象好,耿直英武;又要武力值在三人之中Max,要很能打。   年龄形象合适的打星,真不好找。假若找不到,就只能请不会打的明星硬着头皮上,再用替身和后期帮忙填补武打镜头的漏洞。那效果就差多了,整个动作设计都要修改,打戏就不禁看了。   于是,影片的大投资人严先生,被一伙人撺掇着赶鸭子上架,再次触电客串,而且从扔手榴弹的龙套一跃成为片中的男三号,演那位“二哥”。   严小刀一摊手:“你们两位在片子里搞七搞八,我是那个最倒霉的,老子就是来给你俩垫背的?”   裴琰在片场用手指转悠着一把手枪,一笑:“严总,您的戏份反正也不多,拍两个星期很快就杀青了,也不耽误您做生意,拍完您就可以回家歇着。”   “废话!”严小刀在片场摄影棚里撩开西装,叉着腰说,“我也读剧本了,老子忒么没演几天的戏就要领便当,我就挂了啊!我都还没演过瘾啊。”   “没过瘾您也得下场一鞠躬,”大Boss庄啸说:“你忠肝义胆的三弟弟会为你报仇雪恨的。”   “绝对得报仇啊,”严小刀指挥他裴三弟,“狠狠地揍!……”   这部片子里,还有一位自降片酬甘做大绿叶的角色。   片中有个配角是一位世家纨绔少爷,镜头比上次的名伶“白鹤”还要少,裴琰就去联系瑢哥,问邢瑢愿不愿帮个忙,友情客串一回。   邢瑢痛快地答应了,说:“剧本发给我看,什么时候需要我进组,琰琰你提前招呼一声就成。”   片酬?   邢瑢说,片酬你们看着给吧,友情客串么,我也无所谓你给我多少。   邢瑢那几个月已经无事可做,也没新片子拍,被公司雪藏了。   章总雪藏他,也是为了让他避个风头。这暴烈的小蹄子就别再出去得罪人了。   邢瑢于是去到南方旅游散心,在海南住了两个月。帝都的冬天,太冷了……   他刻意没有去到北方,就不想遇到心里想念的那个人。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小萨了。萨宝宝不停给他发信联系,他都找借口躲了,避而不见。   商雪麟那老色棍,给他下了一道“江湖追杀令”,在外面叫嚣着要找他麻烦,一定让他什么片子都拍不成。自家经纪人也销声匿迹,俩月没敢出来露面,生怕被人砍了手脚。   不想连累不相干的人,尤其不愿连累了小萨。   别的通告他都不敢接了,唯独裴琰投拍的片子,他敢接,也不在意片酬,不在意章绍池知道了会有想法。章总假若不悦、不满,双方正好一拍两散。   邢瑢孤身一人乘机,从海南再回到北京。那几天在家闲着无聊,单身寂寞,孤枕难眠,他就去了一趟医院康复中心。   他纯粹是因为心里惦记一个男孩,相思却不能见,于是悄悄去看望另一位,那瘫痪在床的男孩。   他去康复中心,瞧的是萨日胜那位拜把子的兄弟额日勒图。   心之所念,爱屋及乌。对于邢瑢而言,见不到正主,能见见与小萨有关系的人,也是心灵上的宽慰。   勒图先前被家人带回包头那边的医院,住过一段时间,治疗效果不理想,庄啸作主又把孩子接回来了,继续在北京这里住着。邢瑢知道医院地点,甚至知道病房号码。他原本就讲好的,陪小萨来看望安达,然而尚未践言,他就把萨宝宝给睡了,然后又把对方疏远了……   房间里很静,能听到浅吟呓语似的呼吸。陪床的偏偏都不在,邢瑢向床上躺的病号点头打声招呼。   勒图小弟竟然是醒着的,看着他。   人已苏醒,但目光散漫,记忆全失,完全不认识人了。当初后脑遭遇重创,脑力和记忆是很难、很难再复原的……   邢瑢就说:“我是小萨的朋友。”   勒图仍看着他,嘴唇微动,不说话。   “小萨,萨日胜,你的安达。我,小萨的朋友。”邢瑢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观察对方反应。对方也没给他什么反应。   “我过来看看你,我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零食。”邢瑢手里提了一堆袋子。   整个一个下午,他就坐在洒满阳光的病房里,打开五花八门的各种零食包,给病号投喂零食。   “这个,奶油威化饼,小萨最爱吃的。”邢瑢说。   “我估计你跟他口味差不多了,都喜欢奶味儿。”   “你、你可以慢点吃哈。那个最能吃的家伙今天又不在,没人跟你抢啊,呵呵,这么爱吃啊……”   “川味牛肉丝,辣的,这个小萨也特别爱吃。”   “呵,原来你也爱吃辣,果然你跟他拜把子么。”   “你跟他一样一样的能吃啊……可以慢点儿吃啊……”   病号的咀嚼功能恢复尚不健全,咬到硬的、耐嚼的东西,比如牛肉干,就费劲了,差点噎着。邢瑢赶紧让对方吐出来了,还是继续吃威化饼吧。   勒图小弟就一声不吭地咀嚼零食,嘴边不断掉饼干渣,掉了一身。手指移动缓慢笨拙,基本上需要邢小哥全程喂到嘴边,甚至不懂得舔掉擦掉嘴角的食物渣,就像傻掉了一样……   邢瑢不断地抽出纸巾,帮对方擦嘴。   有些难过伤感。毕竟,还这么年轻呢。   “你长得,真像小萨……”反正对方也听不懂,他就自言自语直抒胸臆了。   “眼睛,鼻子,都像。”邢瑢垂眼一笑,“都特别帅。”   他现在也像是着魔了,就稀罕这类型的汉子。细长的眼,高鼻梁,长脸,眉目间都有那种独特而淳朴的味道,特别有男人味儿。   “就是可能你好久没练功夫了,你比他瘦,你可瘦多了。”他又说。   “小萨现在可胖了!”他绷不住笑出来,“好吧,他也不能算胖,就是很壮的一头牛,他的分量简直能压死我……”   说到这话脸色微红,西晒的阳光可能太刺眼了,让邢小哥别过脸去躲开光线,眼球被刺得疼,压抑在心底的浪花从眼眶和鼻息间快要涌出来了……   邢瑢掏出手机,翻看他保存的那些照片。他不去主动联系对方,照片却全部都留着。哪怕是小萨拍的模模糊糊的意识流风景照,他都留着呢,就反反复复地回忆当时。   “这张照片,是我和小萨那时去拍一部电影,在辉腾锡勒大草原,我们俩骑马。”   “这个就是辉腾锡勒的蒙古包,旁边还有一个湖,小萨在湖里洗澡,没穿衣服,被我偷看到了哈哈,他可害羞了……”   “这张,是剧组杀青,当晚办了一个篝火晚会,小萨在烤一只羊。你也会烤羊吧?不是据说你们草原上男人的标配么,不会烤羊娶不上媳妇……”   “还有,这张是他家乡锡林格勒的草原和羊群,小萨骑着马在放羊。他发给我看的,我还没有去过他家那里。”   邢瑢翻看着手机里每一张旧照,指给勒图看,指着照片里那位英俊潇洒的“奶茶小王爷”。   勒图也呆呆看着那些照片,一声不响,心却好像已经飞了,飞去那片辽阔高远的大草原,散乱的视线追逐那狂奔的马蹄、飞扬的马尾。   马背上的长发男孩,穿着长袍马靴,胸前坠着许多宝石,在草原上就是最耀眼的明珠。   “这个也是他,”邢瑢笑着说,“小萨。”   “小……萨……”勒图也说。   “嗯,小萨。”邢瑢说。   “小……萨……”勒图跟着他说。   邢瑢眼眶发酸,用力点头:“你都念对了,你到底想起来没有?”   勒图垂下眼皮像在思考,又或者早就失去了思考能力,陷入一片空白和茫然,嘴唇蠕动癔语。   “这个,是小萨和我在青城山上,我俩的自拍照。”邢瑢回忆着,笑着说。   “嗯……”勒图瞅着那照片好像一眼就看到熟人,目不转睛盯着,混沌的眼神里都闪出些晶莹的东西,但酝酿了很久才发出音节,“瑢……瑢……”   邢瑢转过脸,视线也变得一片模糊茫然,瞅着对方。   “瑢……瑢……”勒图不断重复这个字。   邢瑢觉着自己脑袋都当机了,思维艰涩地转动——这是真的吗?   还是他听糊涂了,幻听了?   “你说什么?”他指着自己,把脸摆正,“你认识我?你知道我叫什么?”   “瑢……瑢。”勒图望着他。   那纯净的眼神,亲兄弟似的容貌五官,让邢瑢感到恍惚,心都抖缩成一团了。就好像此时眼前面对的就是另外那个人,他收藏在心里的最珍贵的宝贝。   他眼眶突然湿润,鼻翼酸楚,眼泪夺眶,止不住了。   忽然间也就明白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额日勒图,今天就是第一次见面。大脑功能严重受损瘫痪在床的勒图怎么可能认识他?   这些日子以来,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时常坐在病号床前,翻看同样的这些照片,给勒图小弟讲述这段人生的“遇见”,反反复复地念叨旧人……一定是这样的。   金色的阳光里荡着尘埃,记忆像绚烂的夏花,不挽留也就匆匆逝去,一丝痕迹都不会剩下。   萨小王爷那时就盘腿坐在病床上,额头和鼻梁上镀着一层金光,笑容纯净,给他兄弟分享照片中的回忆。   “这个,是我和瑢瑢那时去拍一部电影,在辉腾锡勒大草原,我教他骑马,他笨得不懂怎样让马跑起来,可笨了。”   “这个是在辉腾锡勒的蒙古包,旁边有个湖,我那天在湖边洗澡,瑢瑢可坏了,他偷看我洗澡,我都没有穿衣服呢……咳瑢瑢可坏了还笑话我……”   “这个是剧组杀青那天,晚上在草原上一起吃饭喝酒,我烤了一只羊,但是瑢瑢都没有吃到一口,他坐得离我那么远……”   “影视城里受灾了,我们两个在挖泥修路,瑢瑢脸上全是泥,丑乎乎的,但他平时可好看了。我们吃了好多肥肠粉,照片里是那一摞吃完的碗。我们故意把碗摞起来然后照相,呵呵……”   “这个是在青城山,瑢瑢贴了个大白面膜,又丑乎乎的。他还编了手链送给我,我可喜欢了……我也喜欢瑢瑢。”   ……   邢瑢挂了一脸的泪,默默地擦掉。   那一瞬间突然就后悔了,觉着自己一直都做错了,想错了,做了一件大大的蠢事,而且一路蠢到现在。   病床上这个瘫子,都认识“瑢瑢”是谁。   他自己却好像已经不认识“瑢瑢”,已经放弃了自己放弃人生,破罐破摔似的。   勒图看起来像痴呆了傻掉了一样,却又好像比他聪明敏锐一百倍。围观的人全都看明白了,他自己却还不明白,还在迟钝懵懂的状态里耗费着光阴、蹉跎着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岁月年华。   …… 第八十八章 惊变   当天傍晚,一群相关的人同时接到邢瑢的电话。   裴琰那时刚刚从庄老爷子家开车出来。   而庄啸刚从台北回来,到达机场,在机场应付影迷的簇拥热捧以及娱记的纠缠不休,被迫回答了好几条关于裴先生怎样怎样的问题,好不容易突出重围,钻进车子,正准备回家见裴琰。   邢瑢就是在电话里急切地汇报:“勒图小弟是不是醒了啊?”   “你们以前说他根本就不认识人,我觉着他刚刚好像醒了,他会叫小萨,而且他……他还叫我了,他叫我名字,我觉着他认出我了。”   邢瑢唯独没好意思打电话联系萨日胜,双方好像仍然处于“断交”的姿态。之前,小萨通过包小胖试图找他,数次约他见面,他固执又别扭地避不见面,躲南方去了。小萨可能已经对他失望了。   睡完了提上裤子就跑,他这事做错了,没脸见萨宝宝。   ……   多事的冬天,发生了许多意料之外。   那晚,闻讯赶来的人全部聚集到医院里。萨日胜大步奔过楼道,发辫在脑后散开着,颈间洇出汗来,想要见的不仅仅是醒来的勒图。   身后追的是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包小胖同志。   包小胖那时一定在心里郑重地吐槽,一对一对儿的都他妈要成了,操,老子这回过年一定往老家带回个媳妇去……老子这次一定鼓起勇气,向心仪多年的我女神表白!   庄啸背着他万年不变的帆布包,从机场风尘仆仆赶过来,神色凝重,内心复杂,有些预感……   裴琰迈进医院,反而是最兴奋的,眉飞色舞,双眼明亮如星,大步走得飞快。   这件事毕竟是困扰他的一段心结,是他人生的一次挫折,他的失误,他的责任。这是捐多少钱都永远无法弥补的,他一直都希望事情能有所转机,尽管这希望非常渺茫。   萨日胜坐在勒图面前。勒图呆呆望着,就只能忆起两个人,只能说出两个词,对着那张照片反复指认,“小萨……”“瑢瑢……”   这就是卧床的病号在很长一段日子以来,时常见到的前来探病的兄弟,以及耳边时常听到的念叨。所以,这两个名字就好像长在脑子里,不需要思考的环节,脱口而出。   ……   他们聚齐在医院时,邢瑢已先行离开,还是羞耻于在这种人多的场合跟小萨讨论感情和将来,于是躲了。   萨日胜没能见到瑢哥,他们却意外见到警方的人。   当晚,警方是接到医院人员的汇报,得知大脑损伤瘫痪的病人醒了,病情有所转机,立即由两位警员前来医院执行公务,探访受害人额日勒图的病况,并察看谈话录音的可能性。   谈话显然是没可能的,瘫痪在床的人发音支离破碎,已无法回忆当初发生的事情。那俩警员一脸失望,迅速就放弃了这个攻坚目标。   但是,这儿还有另一位生龙活虎的涉案人物能录口供,能够为警方回忆非常详细的事发经过。警员朝着裴琰走过来,点点头,很客气地讲了两句,用个眼色,走吧。   登门传讯的程序都免了,裴琰碰巧今天就在这里。   他抬头看着众人,眼神是万分惊愕,整个人充满戒备:“录什么口供?”   “为什么要录口供?……我需要给什么口供?”   所有人都是极为吃惊的。毕竟,几年前发生的事,在大伙儿心里就是已经“结案”了,裴琰跟庄家班众兄弟都既往不咎握手言和了,跟萨日胜在剧组合作过好几次,称兄道弟混得哥们儿似的——现在问他录口供?他干了什么?   警员表明身份和立场,对于几年前擂台赛上发生的严重事故,连同类似的其他两起事故,警方已经全面重启调查,其中涉及比较深的问题,不能透露,请裴先生配合调查吧。   “我三年前已经录过口供了。”裴琰尽力镇定地说,“能说的当时都说了,那就是比赛中的意外。”   “意外踢到他了,他摔倒了,撞到后脑,那就是一场意外。”   裴琰站在走廊一侧,身体绷得笔直跟两名警察说话。他尽力别过脸去,不去看萨日胜或者包小胖的表情。他无法想象旁人现在瞅他都是怎样精彩纷呈的表情,他甚至不想看庄啸。   萨日胜也是愕然的,盯视裴琰满面狐疑。   裴琰对警方不断摇头,解释,脸色慢慢地涨红。   庄啸扔下背包,径直走过来,到他身边。   庄啸一把搂住了人,在耳边轻声说:“你就去录个口供,没多大事,你就有什么说什么,别隐瞒任何事情,也不用揽不属于你的责任。”   “我隐瞒过吗?”裴琰抬眼反问庄啸,“我应该说什么?……为什么抓我啊?!”   庄啸欲言又止,握住他的手腕攥紧了,用口型道:只是问个话。   “什么意思啊?”裴琰的脸色就是震惊和无法接受。   庄啸的眼神就是暗示他了,早就知道警方将要调查这件不体面的事,他自己还蒙在鼓里。   眼前的世界好像突然扭转,再次颠倒了,暗涌的波涛骤然冲破平静的水面。下一秒就要乌云翻滚,巨浪滔天,再也没有平静了。   一切仿佛又回到原点,回到了当初。他这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跑去洛杉矶,跑到庄大侠家里“踢馆”。面前就是这一群仇视他的庄家班小弟,为勒图的意外事故打抱不平义愤填膺,他还猖狂地撅了小萨的腿,随后庄啸就出手了,一巴掌差点儿把他扇到海里去,扇得他耳垂裂了。   两人之间就是这样认识的,不打不相识,往事清晰历历在目。   现在又是一巴掌狠狠地抽过来,打得他脑瓤子都要裂了。   ……   这个年关,是让很多人大年都要过不去了。   当初发生过数起伤害事故的搏击擂台巡回赛,终于被上面盯上,遭遇调查了。在反腐倡廉的大环境变革之下,江湖上一阵腥风血雨,旧案不断重启,旧事开始重提,就是要让那些落了灰盖了尘、多年来藏污纳垢的犄角旮旯,那些乏人问津的冤屈往事,一件一件地翻出来。终究有人要刨根问底了。   这一夜风声正紧,网上流出许多传闻,一件件骇人听闻,句句话像剜心的刀子。   “裴琰入圈之前参加擂台赛出过事,他把对手一个武师打成植物人,那事据说不是意外,那就是一起故意伤害!”   “人确实是他一脚踢废了为什么不能说?当时明明都看到录像,现在视频竟然被和谐找不到了。”   “卧槽分分钟把热搜买下去了,话题不见了!”   “虽说他可能不是直接故意吧,但是你们知道擂台赛背后的股东大老板是谁吗?据说就是裴小光头他们家亲戚,那个比赛根本就是为他办的吧?为了赢冠军不择手段搞出黑幕,比赛全都是黑箱操作啊。”   “这样有危险性的比赛就不应该存在,还故意伤人,简直就是谋杀!!”   风刀霜剑,口诛笔伐,每一段情节都绘声绘色,仿佛全部都清楚了解了真相,全都亲眼所见。有些事在公众面前就是疏离不清的。比如,“这比赛就是为他办的吧”以及“赢冠军全都是黑箱操作”,上嘴皮碰一碰下嘴皮,就足以抹杀裴琰那两年参加过的全部比赛,直接给他扣上一口揭不掉的黑锅,无从申辩……   那确实是他职业生涯里一段抹不去的黑历史,是真实档案,他经过一段时间才熬过心理压力。   现在有人对他说,对所有人说,那不是意外,那是一起故意伤害案。   裴琰在专案组那里,待了一晚上及一个白天。   当天时间比较晚了,办案人员问过初步情况,原本是要让他先回家,第二天再来汇报。裴琰说,甭第二天再来,我不愿意再来这种地方,一次问完吧,还有什么要问?   他确实对很多事情不知原委,就是闷头打比赛,一心想要赢,自命不凡还野心勃勃。对其余事情他就没深究过,对谁都没上心,如今才发觉自己活得像个白痴。   白痴还被人耍了。   第二天中午,裴琰从专案组办公室出来,走出大楼,脸色是冷硬木然的。他一路垂着眼一言不发,迅速上了经纪人接他回家的车。   一露头就被人盯上,全是记者和狗仔,有执照的和没执照,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他们脸上带着鲜活的表情,在路上追逐着他,想要让裴先生在话筒镜头前再录一遍口供呢。   这事的舆论动静闹到很大了,年底的重磅号外。   毕竟,平日里在公众面前被“负面新闻”的明星们,还没有过这个级别的案件。其他明星的烂事,通常而言,要么是婚姻家庭丑闻,出轨的,劈腿的,闹离婚的;要么是公共道德丑闻,酒驾的,撞人的,打架斗殴的;最严重不过就是某些踩线触犯法律的行为,比如吸毒嫖娼这类。   裴琰这事一出,抢了无数人头条,最近要发专辑要开演唱会的大神们都得改期了。   助理驾车就跑,在大街上蛇形然后猛拐,试图摆脱后面好几辆车的跟踪。   狗仔车队在后面是紧追不放,也在大街上蛇形穿梭。狗仔对绯闻、丑闻的关注热情,就像草原上的大秃鹫看到了残尸腐肉,闻见哪里有腐臭味道,双眼就放射出莹绿的光,冲上来要撕咬那绽开的血肉了。   裴琰坐在车里,低垂着头,紧咬嘴唇,眼睛不看窗外。还是他经纪人强尼叔眼明手快帮他扣上一顶鸭舌帽,遮住他的大脑门和眼睛,保护他别被狗仔队的闪光灯晃瞎了。   轻飘飘的帽子戴在头上,都无比沉重,一夜间风云突变,压得他喘不过气,非常的沮丧。他下意识就掏出手机,划开屏幕,却不知应该找谁喊冤,应该跟谁倒出这口冤屈的苦水。   他一手戳到自己眼眶边上,强尼吴回头看着他“啊”了一声,不知他要干什么。   裴琰就是撑开眼皮,一个指头把隐形眼镜沾出来了,弹掉。再撑开另一只眼,把隐形眼镜拎出来扔掉。眼前变成一片模糊,五百度的大近视眼,就当看不到外面铺天盖地晃动的车辆和人影,这样他能舒服点儿……   平时要强惯了的,他真的不甘心。愤怒,挫败,丢脸,气得快要呕血……   他刚露面时,紧跟上他家保姆车的,还有一辆眼熟的车。   裴琰一直低着头不看窗外,就没有注意到。强尼吴在后视镜里看到了,“欸那好像是庄先生车”。   庄啸驾车从旁边硬挤过去,别了一辆狗仔的车,刹车声在路面惊跳!   庄啸跨线行驶,突然一转方向盘,把自己的车直接横在了马路当间,逼出后面一阵紧急刹车声。庄啸跨了两条车道,横在那里,堵住两辆狗仔的车子。   前面裴琰的车迅速就开走了。   庄啸摁下车窗,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头:“别跟了,放一马行不行?”   他手指间擎着半截烟。烟好像是最近又抽起来了,这糟糕的心瘾是真难戒断。   庄啸看着那些人,用手一指:“都别跟了,都回去吧。”   ……   庄啸开口了,让你们掉头回去,就赶紧回,谁家的车还敢硬往前冲?   这么些日子了,一直以来,媒体都在不遗余力地探究庄啸与裴琰之间的蛛丝马迹,写出的分析都像写论文调查报告似的,详细地论证“庄裴在一起的三十条证据”云云。就连两家粉丝都逐渐相信了,都认了,这两个人是“在一起”的。   无奈就是找不到确凿的实锤,这两位也永远不会让记者捉奸在床抓到锤子。   今天的庄啸,就是一脸人神不惧的表情,毫不掩饰,老子就等着你们抓到实锤,我们俩就出柜,来啊?   ……   裴琰进了家门关门落锁,就想一个人待着,谁也不想见,尤其不想上网去看大伙儿怎么骂他的。   房间里还有残留的男香,洗手间里也有。是庄啸离开前那晚,俩人在房里折腾的,抹了新买的身体霜,带香水的,弄得庄啸一晚上被迫吃进去很多,一路狂打喷嚏,操着操着就对着裴琰后脑勺打出了个大喷嚏,特搞笑,特别破坏气氛……   暧昧的香水味还没有散去,眼前已经翻天覆地了。   庄啸的电话进来了。   裴琰摁掉。   庄啸随即再拨。   他还是摁掉了,给对方发了一条语音:【哥你让我一人待会儿。】   情绪已跌至谷底,就让大家都骂个痛快吧。也确实该骂,他无话可说。   这么些年来,遇到挫折从来都是强硬的、死扛到底的。他就不服软,也不会这时候安排个时机出去向公众解释、道歉、红着眼眶哭着鼻子示弱以求外界同情或者怎样。他演不出来。他不喜欢示弱然后等待别人嘲讽和施舍。   一切诘责他能够想象出来,各方牛鬼蛇神一定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刻薄的流言就要把他生吞活剥,舆论的漩涡张开血盆大口等着吞掉他。   非常的难受,在他投入巨大的热情和信念在他的事业上,雄心万丈地驾驶着他的小轮船,在茫茫大海迎风逐浪的时刻,他以为前路一切都是光明的。现在却发现,他的轮船就要偏离初始的航线,可能要失去目标方向,而且,船上最忠诚可靠的他的“大副”,可能不会愿意留在他的船上,继续陪伴他走下去……能怎么办啊?   胡思乱想着,难过着,门锁就弹开了。   公寓用的是密码锁。知道他密码的那个人想进随时都能进来,根本不需要钥匙,也不用向他请示开门。   庄啸一步进门,看着门廊下戳成一根桩子面色发白的裴琰。   密码就设的是他俩初夜的日子,在辉腾锡勒的大草原上。用裴大爷的话来讲,庄啸你这种人,平时根本不进我家家门,你但凡过来就是要睡我,睡完提上裤子就走,跟我都没别的事可做,也没别的话可说,所以咱家密码就设成我被你“初睡”那一天,多合适啊。   庄啸上前抱他,裴琰推开人转身想走。   胳膊被庄啸拽住,一使力就把他又拽了回来。庄啸再次抱住人,裴琰狠狠挣扎着脱出胳膊再走。   “琰琰。”   庄啸第三次发力里,强行把裴琰禁锢在客厅的墙角,比他态度还要强硬,就是不准他跑。两人力气都像要打架了,就面对面看着,都在粗喘。   庄啸扳住他的胳膊,用胯骨把他顶在墙边。   “琰琰。”   庄啸抚摸他的后背,抵着他脑门:“没事,过去了,别难受。”   这话一开口,裴琰更难受。在庄啸面前他强硬不下去,装都装不下去。两人都是一夜未眠,眼底血丝跳动。   “你早就知道了?”他眼神混乱。   庄啸点头。   “去台北之前,警方也来找过我,问我爸从前受伤那件事,就开始调查了。”庄啸说。   “你就不告诉我?”裴琰看着对方,声音发抖,“比赛有黑幕,勒图受伤根本就不是意外,还有,你爸爸受伤脚残,所有都不是意外……你早就知道?”   裴琰脑袋里都是浆糊,自己确实迟钝。庄啸离京赶赴台北颁奖的头天晚上两人彻夜缠绵,庄啸那架势就是要把他生吞活剥,差点儿操死他,要吃了他似的……   “对不起琰琰,”庄啸眼也微微红着,开口道歉,“我就是打算从台北回来,找个机会跟你说这事,结果就没来得及,没想到勒图就醒了,警察就来了……这事是我没有提前知会你,让你缺乏心理准备,是我办事不妥……我就是怕你心理上不能接受。”   裴琰:“……”   裴琰摇头:“庄啸你道什么歉?”   该道歉的是我,老子忒么都没脸见你。   你会甩我吗。   你会甩我吧。   无比的丢脸,下回我也没脸见小萨啊。   小王爷下次再见面肯定翻脸又要打我,能饶得了我?咱俩还他妈谈什么恋爱?有些矛盾,不是爱不爱就能解决。   事情已基本明朗。当初那场重要的擂台赛,裴琰当场就看出他的对手神智不清脚步不稳,在场上失误摇晃,额日勒图就是被喂了某些镇定药物,比赛结果在赛前就已在全盘操纵之中。   在前台打拳的人,就是砧板上那一块一块鱼肉。   这些鱼肉被翻来拣去,最后全体下锅一烩,做成一盘色香味俱全的大菜。   但这道菜还是做砸了。裴琰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那个点炮的“黑手”,那时多么年轻气盛,多么好胜,暴力血液的冲动之下一脚把对手踢了个重残。这件事他难辞其咎,万般后悔也晚了。   赛事背后几家股东,里面黑幕重重,涉及大量的贿赂、非法操纵比赛、故意伤害,以及利用赛事的博彩金额进行洗钱。原本是功夫圈里年轻人较量身手的一个舞台、一个战场,却最终沦为少数人牟利的金手指,成为金钱诱惑的陷阱……这种买卖简直比拍电影来钱更为容易,就让有些人不惜铤而走险。   这些事情,又与当初电影圈投资方拍片洗钱的线索联系起来,连同庄文龙的那起片场爆炸事故,一并调查了。   显而易见的,那背后就是徐绮跃的公司,警方都透了底,择不干净了。   裴琰把脸埋到庄啸颈间,非常愤怒和难堪,很难面对。   “你又不知情,跟你都无关,我心里有数,不会埋怨你。”庄啸揉着他后背,抚摸他脸,“不会埋怨你。”   “就是觉着特别丢脸。”裴琰小声说。   事到临头才发觉自己特脆弱,特别禁不起打击,还死撑个面子。   “行了,”庄啸呼噜一下他的头,说,“拍完现在的片子,出去散散心,带你去美国歇一阵,成吗?”   “我知道我做了错事我招人恨,”裴琰抬起眼,很有骨气地说,“庄啸,你要是心里埋怨我恨我,你就打我一顿,你再抽我几个耳光,狠狠地抽,手底下别留情。抽完了你记着当初你承诺过的,不准反悔,你还跟我好,别甩我。”   说出这话还是很沮丧,他眼前蒙了浅浅的水雾,又从鼻子里吸了回去。   “想什么呢?”庄啸说,“你这么黏人,我甩你?”   裴琰搭在庄啸身上,用最小的声音说出他以前拒绝讲出的话:“哥我知道错了,特别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勒图……你别跟我分开,我特别难受……”   “不会分开,”庄啸捏着他后颈把他摁在怀里,“我要是哪天对你不爽,对你忍无可忍了,我真的揍你,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我打到你服了你老实了,打到你把那些臭毛病都改了……我不会轻易说不要你了。”   “你如果什么时候觉得太艰难了,混不下去不想混了,我就带你回美国去。”   “那件事把我家都毁了,你明白的,我熬了这么多年我才有幸遇见你,我不会愚蠢到自己亲手再把家毁一次。你也别后悔遇见了我这么个‘仇家’,我也没后悔我做过的承诺,我没后悔认识你……琰琰我不会跟你分开。”   庄啸在裴琰脸上湿润的地方,重重地吻了一下。   …… 第八十九章 信义   铺天盖地的舆论影响,对于裴琰而言,就只能咬着牙承受了。   他进圈以来黑点总之不少,从来就不曾清纯无辜,这件事不过就是把他几乎洗白出来的正直形象,又打回了原形。少侠的一副皮囊被人拆了,又现出了他一只妖猴儿的本来面目。   事件的后续发展还不好说,因为他大舅舅徐绮跃跑路了。   这人大概是提前听到高层的风声,就在遭到调查之前上了飞机,跑了。据说跑到北美或者南美洲避祸去了,款子也卷走了。   关乎身家性命的时刻,什么大舅舅、干哥哥,都是个屁,平日里称兄道弟说得天花乱坠带响儿的屁!徐老总就是把国内一堆烂摊子甩锅给了章绍池和裴琰,大猴子和小猴子。   反而现在章总和裴琰都被警方限制出境,让他俩人随时听候质询和调查,案件结束之前不能离开。   网上又开始年终盘点裴小光头从前的各项光辉事迹,讲得绘声绘色,微博上一片血雨腥风……   从前圈内看似交情不错的朋友,剧组的同仁,这时候都知道噤声不言,都不讲话,以免沾上了腥臊引火上身;原来不对付的人,这时正好跳出来张灯结彩,群魔乱舞。圈内总之从来不缺煽风点火落井下石的人,不会有什么人在艰难的时候给你雪中送炭。   人丛中一片缄默,唯独邢小哥那时发了个声,也是出人意料。   邢瑢发了条博文,没提具体详情,大致意思就是说:做艺人的哪个不是被圈内大佬和公司老板们摆布的棋子,有多少事能够自己做主?背后摆开棋枰只手遮天的大爷们,别只顾着赚得盆满钵盈,背地里笑着数钱,出了事就往艺人身上推锅,你们这样做合适吗?   这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讲的是谁,但评论区里大家争相围观,认为瑢哥说的就是裴琰这档子事,实为替琰宝鸣冤,指责幕后老板做事不干净还甩黑锅。   敢这样明着指责大金主,以前哪有,谁敢说啊?瑢哥就是不想混了。   这一说当然引火烧身,马上就有人旧事重提上海滩金凤凰节颁奖后台的狗血事件,说“邢瑢落选大闹后台摔了别人的奖杯”,还言之凿凿地描述“瑢公子与庄啸举止暧昧同进同出疑似旧情复燃”。   什么时候有过“旧情”?鬼知道了。八卦是不用负责任的。   被摔奖杯的许苒在微博上点赞了那篇爆料,随即发了一条梨花带雨的博文,提到自己奖杯被砸坏的委屈,哀哀戚戚楚楚可怜,惹来无数同情安慰。   邢瑢紧跟着就甩过去一条微博,“戏精别装可怜,奋力卖命刷到个奖杯也不嫌寒碜。脚皮都让你老板舔没了,脸皮你也不要?”   邢瑢发完微博就直接@许苒,补了一句“别指桑骂槐,你敢说我你倒是敢艾特我啊!!”   围观看热闹的全都惊呆了,开眼了。   瑢公子和苒公主自此下场开掐。   这年头,“雷行”工作室的狗仔们都该下课了,明星们开始热衷于亲身上阵飙戏给观众看。嘉煌公司的两位小鲜肉撕下脸皮直接撸袖子掐架,这可热闹了。   这俩人谁都不是吃素的,在公司里互抢资源明争暗斗估摸早就结下梁子了。你来一篇,我再回一篇,言语都够尖酸刻薄,都在发泄心中的不平和怨恨。两家粉丝亦是互相甩出键盘狂轰滥炸,成功地为裴琰转移开一部分舆论的火力。   ……   很快的,就在两天之后,嘉煌的老板章绍池又要登场亮相了。   这一次,是嘉煌在上一个冬天投资拍摄的魔幻大片《黄河》的首映礼。影片是中美合拍,明星云集耗资巨大,后期制作繁复,上映档期就一拖再拖,终于拖到这个寒假档,声势浩大地准备公映了。   外界吹响了四面楚歌,公司牵扯旧案风雨飘摇,章总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取消首映活动,就按照原先计划,原样演出,把这个仪式走下来。   章绍池坐在他的大办公桌前,他的老板椅上,吸着烟,视线穿透一层一层迷幻的烟雾,使劲地看啊,看啊,却发现怎么都看不透世情,平白迷瞎了自己的眼……   他眼前就是一出人生的魔幻大片。   小猴子离开他了,干哥哥竟也背弃他。   他就是个认钱不认人的阎罗,却没想到,这世上有人比他更加认钱不认人,生生地从背后捅了他一刀,让他踉跄见血。   “情谊”二字都他妈是狗屁。   “记者席你们盯一下,招待都要妥当,要最好的,别怠慢哪一家。”   “对,待会儿陈副局应该会出席,你再联络确认一下,这个要接。”   “庄啸到了吗?打他电话,打他经纪人电话……让他到场,他必须到。”   “谁问的?哪家管你要红包?……老子放片子从来不给红包,你就跟那人说,他们稿子爱发就发,不想发就甭发了!”   章绍池声音有些哑,喉咙里带着烟火气。   手指偶尔抖一下,抖落一地烟灰。   认栽吗。   败了吗。   不能认栽的,也绝不认输,从来不会让旁人白看自家笑话。嘉煌家大业大,做几个电影,搞几次首映典礼,他还是耍得起的,绝对比什么金凤凰节金乌鸦节更为隆重气派。   章总办公室里,对面儿沙发上,坐的就是裴琰的老妈徐绮裳。   两人对坐一早上了,瞪着对方,相对无言。   今天这场首映典礼,就安排在嘉煌公司大楼对面那条街的首都剧院,剧院门口结彩造势,铺开三十米红毯迎接明星嘉宾。剧院的正面,同时还立着很高的一座广告牌子,上书“著名京昆表演艺术家徐绮裳女士从艺四十载个人专场”字样,徐贵妃的带妆巨幅彩照惊艳夺目。   白天是嘉煌的电影首映,晚上就是徐绮裳女士的个人专场戏曲演出。   剧场大厅里堆满了花篮,其中就有章总送上的两个大花篮,祝贺徐贵妃演出圆满成功。都是自己人嘛。   就前两天,徐绮裳也亲自上门去找她自己人徐绮跃了。人去楼空,徐老总在京郊的别墅大门上了锁。   好几拨被坑了前来要债讨钱的债主,都已经来过了,把别墅大门都砸出一个坑。一层楼的玻璃全碎,被喷了很多红漆,大门口还堆着好几个大花圈……   徐绮裳气得快要呕血。   她围着别墅转了一圈,找不到罪魁祸首,正好门口还剩半桶红漆,她拎了桶子跨上一楼窗台,把那桶漆泼了进去,结结实实地泼到客厅里那价值不菲的进口大转角皮沙发上。   ……   裴琰推门进来,找到章绍池,也见着自家老妈。   徐绮裳眼眶微微红肿,还没上妆眼就肿了,一看也一夜没睡。   “妈,回去休息呗,晚上您还演出呢。”裴琰说。   “哪还顾着演出,我也难受。”徐绮裳说。   “妈——”裴琰小声说,“对不起啊。”   “你跟我说对不起干什么。” 徐绮裳更加难受了,不能忍儿子被人欺负。   徐绮裳抬眼盯着章总,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章绍池你为什么就不早说?   徐绮裳说:“章绍池,你如果早说出来这些事,假若我早就知道,我绝对不让琰琰去参加那些打拳的比赛,打什么拳,这是要命呢?我也绝对不让琰琰进你的公司。你就瞒、瞒、瞒!”   “什么叫我的公司,”章绍池把燃烧的烟蒂攥进掌心,也瞪着一双发红的眼,“事儿是我一人干得?嘉煌姓谁的姓,不是姓徐吗?“   徐绮裳红着眼:“对,是徐绮跃干的,我不知道,我如果知道了我先抽他俩嘴巴然后再把琰琰抽回来跟我回家……坑谁不好你们专坑自己人、坑我的琰琰。”   “我坑他了么,你们家这是得了便宜卖乖么?”章绍池眼底一片暗潮汹涌,“琰琰现在红了,红得都发紫发黑了他,钱也赚了不少。红了你现在才说你后悔让他进这个圈儿,没红的时候都拼命想红呢。当初如果不是看在徐绮跃面子上我会拿整个公司资源去捧他吗!”   “再想红也不能昧着良心赚这个钱,不能害别人家小孩!”徐绮裳说,“我相信我的琰琰就不是那样的人,他就跟你、跟徐绮跃想得不一样。你们发你们的财我们娘儿俩走我们的路,为什么要跟你们搅合一起?”   “搅合一起脏了您裙子了?”章绍池冷眼道,“那场比赛怎么回事不也明摆着,还不是为了让你儿子能赢!”   争执时皆口不择言,伤害更深。说到底,谁都不能容忍被人背后捅刀。这一刀结结实实,让每个人都很难堪、不愿接受。   “妈。”裴琰叫了一声,阻止那俩人继续斗嘴。   都别说了。   这事的实情不用辩了,额日勒图也是“不够听话”,不听从老板的指挥赢哪场输哪场,不愿参与“做比赛”,所以被教训了。恰好那场比赛对阵对手还是徐老总的亲外甥,当然是要让老板的外甥赢啊……这件案情的初始脚本极其简单,就是让不懂事的小孩打输比赛挨一顿揍,没想到裴琰打拳那么凶,出手就致残了,就无法掩盖。   裴琰缓缓蹲下来,蹲在他老妈面前,垂下眼皮:“妈,出事确实也跟我有关,怨不得别人,是我干出来的事儿。”   徐绮裳眼眶立刻湿润:“是徐绮跃的责任,他最混蛋了跟你无关!”   “妈,”裴琰摇头打断徐绮裳,“说真心话,第一,不需要任何黑幕我能打赢那场比赛,我本来就能赢。第二,我当时真的不应该那么打,我现在特别、特别后悔。”   徐绮裳呆怔:“……”   母子俩几天不见,裴琰表情里也像换了个人,跟以前是不太一样了。   裴琰说:“我觉得,假若当时在场上打拳的是我啸哥,是庄啸那样的人,他就绝对不会把人一脚给废了。庄啸也打过擂台赛,他功夫比我高得多我给他提鞋都不配,他这么多年也没踢废了谁,他就不会那样办事……归根到底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知道错了。”   喊着仁义为本侠义为怀的口号时,不会想到这样打脸的事。有些过失只能事后自责弥补,无法挽回遗憾。   好在他们工作室和公司没有从他大舅那里拉钱,脱离了嘉煌那个圈子,双方没有生意、金钱的来往,两不相欠。   小猴子低头认错说“我知道错了”的时候,徐绮裳心疼得掉泪了。   这顽固的、要强的、最在乎面子的宝贝,什么时候跟谁认过错啊?   徐绮裳用手帕擦了擦鼻尖,整理好裙子,吵完架腰杆还是板儿直的:“琰琰,我就是觉着,我们也很对不住阿啸他们家,很对不住他父亲……改天,改天我们去登门道个歉,请他父亲一起吃饭赔罪吧。至于钱的问题,我们能赔多少就赔多少,徐绮跃那个混蛋王八蛋跑了,以后就当不认识这人,他不赔我们赔吧。”   裴琰自己叹了口气。   “咱家不是都已经赔了么,”他说,“我都把我自己赔给啸哥了。”   “你值钱啊?”徐绮裳迅速白了他一眼,这便宜话说的。   “我不值钱,但我赔得也是真心诚意么。”裴琰皱个眉头,小声嘟囔。   ……   首都剧院正门前,魔幻大片的首映典礼开场了。   八方媒体云集,粉丝山呼海啸。   这部片子在内部试映期间被业界影评家批了个体无完肤,人物塑造苍白无力,情节漏洞千疮百孔,特效只顾烧钱毫不感动观众,群演抢戏如同在体育场里跳大型团体操。但这毕竟是一部群星荟萃的贺岁大片,宣传方把杰森·班纳这个好莱坞大牌都请来了,声势浩大,赚足了眼球。这类影片总会有它的受众群体,观众们过年闲暇时嚼着爆米花不用动脑子就把两个半小时坐下来了。   记者们在栏杆外伸长胳膊递过话筒,助阵的十八线小明星在红毯上莺歌燕舞,迟迟不撤。   红毯压轴的就是庄啸和杰森两位主演。两位硬汉从喧嚣的尽头走过来,都穿一身很酷的黑色西装,还故意戴了墨镜,不苟言笑地从镜头前走过,惹得许多人尖叫。   随后,演员进入剧场内部,在舞台上跟记者和影迷互动。   裴琰那天就一直躲在舞台的布景板侧面,角落里,偷偷地看人,看他啸哥。   这部电影里没他,今天的舞台也不该有他,正值风口浪尖之上,他就别出来现眼了。   他一出来,既给庄啸找麻烦,又是给章总添堵。庄啸当街拦狗仔车队那事,已经遭人闲言冷语。不少人挤对庄啸,嘲讽他俩的关系;说庄啸确实不孝,明明和嘉煌两代掌门人都有仇怨,还跟裴琰混在一起暧昧不清,专门就是要气死自己亲爹啊。   舞台上的庄啸还是那么帅。   笑起来有个酒窝,但气场强大,特别能“压台”,压得住场子。   凭《龙战天关》大爆以及年底各大电影节积攒的人气,庄啸家的粉丝在现场声势爆棚,甚至盖过身价更高的杰森·班纳。   杰森大佬语言不通,现学了两句“你好”和“我爱你”其他的就全不会说了。   庄啸就临时客串翻译,还时跟那老小子逗乐。一个怯怯的男生在舞台边上问杰森能不能在恤衫上签个名,杰森转头问庄啸说什么呐,庄啸用英文给他翻译,“孩子说他是李小龙亲戚会双截棍想跟你当场较量一番你肯定打不过他”,杰森吓得夸张地双手抱头往后跳开几个大步,全场哄笑……   两位主角离场,插科打诨的配角上台唱跳。那俩人是去换装,很快就再次登台,就是以电影里中世纪武士的孔武形象现身了。   现场沸腾,这才是今天的看点。   庄啸戴了长假发,黑色发辫垂肩,以油彩涂面,裸了上身出镜。这一年热恋之中心情相当不错,掉的膘全都长回来了,浑身喷出的就是荷尔蒙气息。   舞台也做了布景,就是让两位大佬在台上秀几下子人类英雄的绝技,重现影片中经典场面。台上搭了奇高的布景架子,平地也放置了海绵垫,这是要玩儿空中飞人了?   大屏幕中呈现大峡谷中红色岩石绿色雪松的美景,非常壮观。   裴琰躲在幕布后面,使劲地看,宣传方是要让主演现场重现影片里的特技,飞身腾空跳入峡谷,在空中拈弓搭箭,如后羿射日般勇武,中途再来几个旋儿,最后落上垫子。   相当高难度,但对庄啸来讲是一碟小菜。   只是,裴琰往上瞧着那高度,以内行人经验,有点担心临时装置的安全问题。   他往前跨了两步,顿住,又默默退了回来,影子掩在舞台一侧……   他咬着嘴唇,突然很难过,进退两难,不知所措。假若是在往常,他早就上去了。   特技组正在给庄啸穿威亚衣,鼓捣安全绳。以前在剧组里,只要他裴琰在,这活儿都由他来做,别人他信不过。他一定会为庄啸固定绳索、检查周围的各项保护,确保万无一失了才能让他啸哥上去。   台下不断亮起闪光灯。   庄啸回头,像在找人。   裴琰往幕布后边躲一躲,生怕被镜头扫到。   庄啸再次回头,这次看到裴琰猫腰藏身的地方了。庄啸盯着他伸手一指,对他勾勾手。   裴琰一愣:你要干什么?   庄啸的身影半逆光,表情看不太清,整个人是个剪影。庄啸再次勾勾手掌:老裴你过来。   裴琰迟疑,镜头已经纷纷转向这一侧,让他无所遁形,完全暴露藏身之处。他低声说:“你干吗?我不出去!”   庄啸对他说:“老裴你过来,你帮我弄绳子。”   裴琰:“……”   众目睽睽,全场所有的灯光、视线和镜头,全部对着他们两个。裴琰也快疯了…… 第九十章 射日   顶棚灯光映在庄啸脸上,没什么激动张扬的表情,就是看着裴琰,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从灯火聚焦的幕后出来。   裴琰从舞台侧面的大块阴影中走出来,也好像一步迈出心底的阴霾,再一脚就跨入了光明之地。他曾经在漫漫无际的洋面上漂浮,彷徨,最终还是游向那指引他人生方向的“灯塔”,游向那处港湾,四周的海水都变得温暖了……   他一声不吭过去了,直奔庄啸身后,低头给对方弄绳子。   他想把听觉感官整个儿都关闭,最好把插销天线都拔了,什么都别听见,因为四周剧场里那动静已经燃了……   他能想象所有人注视他二人的表情。在场的娱记,观众,粉丝。   庄啸回头说:“你不检查一遍,我还真不放心。”   裴琰小声嘀咕:“你就非要曝光我,我脸皮这么厚么。”   庄啸说:“你不帮我拽拽绳子,我觉着悬,我不敢跳。”   裴琰绷着脸很想吐槽某人,至于么你逗我呢?他鼻子却有些发酸。   “好了,没问题。”他比了个大拇指,对现场特技导演也比个大拇指示意完美,就像每次他们两人在片场做准备那样,OK了。   他然后又一路跑到场地中央,用视线定点,确定垫子的摆放位置。刚才就瞅着那块垫子不牢靠,特担心,总觉得位置不对。   这是他们每个干武行的特别在意的事,现场检查许多遍才敢往下跳。   垫子如果摆不正,这是要命的。曾经就有动作片片场出过这类事故,垫子摆歪了,武行演员做跳楼镜头,一头栽在垫子边缘,头部撞地,当场就没命了。   他凭经验目测,垫子大概歪了十公分。   他开始扯那个巨大的垫子。一个人扯不动,他招呼旁边人:“帮个忙,往这边拖,再过来一个手掌的长度。”   “可以了吧?”有人小声嘀咕,“不用搬了,几厘米不影响啊。”   “歪了!”裴琰说,“再过来一点!”   特技组一群人“哼哼哧哧”地搬大垫子。裴琰站起几趟,又再蹲下,调整角度和位置,操心劳力累得他直喘。   有人在他背后吹口哨了。   有记者直接挤到前排,拼了老命把话筒伸过来,杵到他嘴边,“裴先生您说两句”。裴琰一声不吭躲开那支话筒,走开了,就是不说。   观众席的前排正中,除了到场的几位有分量嘉宾、文化界领导,就是章绍池。   离得很近,咫尺之距,章绍池望着裴琰,也看着庄啸,看那俩人对视的样子。视线都是有温度的,整个舞台是烫的,烧他的眼。   他也悄悄窥探过裴琰和庄啸最近那档新片的剧照视频,那电影讲的不就是清末“刺马”奇案,三个男人为了功名利禄背信弃义,兄弟相杀手足相残么!   他自个儿现在品尝的,就是剖心挖肝之痛,一刀一刀在他身上都见了血。裴琰真应该邀请他这个二舅舅,去片子里客串那位“二哥”,他章绍池一定能把那倒霉的便当角色演绎得出神入化入木三分,因为感同身受。   少年时代,在大院里,他与徐绮跃、杜名军那几个人坐在红砖“长城”上,喝着汽水,吹着口哨,称兄道弟,笑看天边红色的云……那样单纯义气的日子,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   ……   化妆组在最后补妆,临时还要给两位主演身上抹油,营造舞台效果。肌肉亮起来上镜才好看。   杰森老小子被晾半天了,溜达过来,表情意味深长:“哎,那人谁啊?”   庄啸说:“你不认识么?”   杰森打个眼色,一乐:“我认识他,但你是不是重新换个方式介绍一句?”   庄啸那时就说:“My partner。”   这词通常意为“搭档”,但在法律条文里还有另一层意思,一语双关。杰森听明白了,咧开嘴大笑,用力拍打庄啸的肩膀。坦白,爽快,爷们儿。   庄啸从化妆小哥手里拿过油盒,丢给裴琰:帮我抹个油。   裴琰很听话地干活儿,就用手掌把油化开,给庄啸前胸后背抹油……   “你也疯了吧。”他一边干活儿一边小声埋怨,“大妖精。”   “你不是喜欢么?”庄啸说,“给你一桶油,让你抹个够。”   两人贴得很近,没有任何暧昧动作,就是帮忙抹个化妆油。裴助理甚至刻意绕开胸前暗红色的敏感,手指没有碰到,就绕到肩膀后背了。他一直低着头,不看周围,人像飘在温暖的云层里,眼眶发热,被灯光晃得……   他啸哥就用这种方式对他再次承诺,无视一切非议与排山倒海倾泻到肩上的压力。   经受过没家的痛苦,尝过分开的滋味,那只琰琰熊至今还摆在床头留作纪念,庄啸就是实实在在地告诉裴先生,我要你这个活的、暖的、真实的琰琰。你这么乖。   无数闪光灯汇聚成光弧,把他俩罩在中间。许多人吹口哨,并且开始鼓掌了,最后是把手举到头顶叫好,在一边喽——   这不亚于出柜,但他们就是不会送出那句明确的答案。   有多亲密?看吧。   想要答案?不给。   裴琰拍一下对方后腰,恢复往常的自信淡定:“哥你加油!”   ……   庄啸站上高台,视线掠过人头攒动的剧场观众席,最终还是落在裴琰身上。   裴琰就遥遥仰视着对方,就像他一直以来的那样。他面对庄啸,从来都是仰视的姿态,五体投地虔诚地膜拜,站在舞台的小角落里挥舞花球扭动着为这个人欢呼喝彩,心甘情愿心悦诚服。   庄啸从高台上腾空,纵身一跃,惊险到让全场尖叫。他在空中拈弓射日,射向高科技大屏幕打出来的一轮燃烧的血日!   一箭射出去,正中红心。   裴琰心口都在发抖,眼球上覆盖了一层绯红,温热的血液流向他的四肢百骸。眼前是一片青山峡谷,花火绚烂。   ……   魔幻大片的这场首映仪式,就这样顺利走下来了,让所有人都满意。   章绍池也舒了一口气,在座席头排很久没有站起来,陷入怔忡,都忘了起身招呼送客……   庄裴二位给影片免费送上了头条素材,哪怕是为新片炒作,炒都炒得自自然然不露痕迹,仿佛他俩人之间本来就应该是那样,所有人都知道的。   裴琰从舞台侧面先一步走开了,庄啸陷入记者蜂拥而上的包围圈,很淡定地回复问题,对外界关于私生活大料的刨根问底就是不置可否的态度,不承认,不否认,就是不想回应。   都看见了,还问什么?   他跟其他的任何人,会在公众面前动手动脚摸来摸去吗?他不会。裴琰永远就是那个“例外”,那个“特殊”。   庄啸也算是帮章总暂时解了围。各路媒体原本打算在首映式之后围住章总死磕,把嘉煌遭遇旧案调查的这件事翻出来数落,发个长篇头条,结果都没顾上,被庄裴毫不掩饰的亲昵闪瞎了眼,反而让章绍池借机躲了。章总匆匆钻进车子溜了。   就在这天首映礼结束之后,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庄啸在剧场后台卸了妆,还没来得及招呼他的老伙伴杰森·班纳出去吃饭,就收到邢瑢的电话。   好几位嘉煌当红小花小生都出席了今天的红毯活动,为新片助阵捧场,唯独邢瑢没来。瑢哥在外界看来已经是明日黄花,得罪了圈内大佬星途没指望了,肯定糊了,这种蹭热度场合已经没他露脸的机会,   邢瑢就对庄啸说,心里好慌啊,坐立不安心神不宁,总感觉小萨会不会要出事,打他电话又打不通,没人接了。   庄啸问,怎么了?小萨能出什么事?”   邢瑢说,商总一直威胁我,他说要报复,我不知道这人要干什么。   又坏又蠢的疯子要干什么、能干什么?没有那么恶或蠢的正常人还真难以预料。色厉内荏欺软怕硬又穷凶极恶的人,当他认为欺压面前的卑微低贱就像伸出一只脚碾死只蚂蚁一样轻松容易,那他一定忍不住要踏出这只脚。   那天下午,好几路人马同时赶往位于怀柔郊区的片场。   萨日胜拍完了那部关于成吉思汗戎马生涯的电视剧,回京之后,就是去另一个古装剧组帮忙做替身,完成小鲜肉们搞不定的几个武打动作,做完这个组就回老家过年去。   怀柔那边有个很大的影视基地。大冬天的,也不方便去边远省份拍外景,很多剧组就在怀柔开工,拍摄一些简单场景戏份。   临近傍晚,剧组就剩最后一个特技场景还没拍完,这条过了就能收工。   摄影城的一处佛门寺庙中,二十多米高的一座佛塔耸立在院子正中。塔身在冬日微微凝固的池塘中,投下一尊清冷的倒影,四周白雾飘渺……天气真的很冷。   特技组人员站在佛塔的第五层位置,那上面已经架起绳索装置。机械摇臂横在空中,导演坐在摇臂吊车中寻找镜头位置,焦急地指挥下面的人。地面上人头攒动,乱纷纷地摇晃着,再沿着无序的路线散开走动……   这个镜头比较玄幻,就是让武功卓绝的男主角跟仇家打着打着,突然从二十多米高的佛塔上一跃而下,跳下来,不偏不倚落在白马身上,骑着马逃脱升天。   当然,在实际拍摄中,“跳塔”和“上马”这俩镜头是分开的,再通过后期剪辑制作做出武功潇洒一气呵成的效果。而且,两个镜头都是用替身来跳,电视剧明星们不会自己跳的,没这水平,也不敢跳。   塔身很高,从上面看,下面就是一窝忙忙碌碌的小蚂蚁。底下的人在铺设防护垫子。不远处还有一匹白马,低头悠闲地品尝一捆草料,这时微微转动眼珠子,也往高处瞟,看咱家小王爷在哪呢。   那是剧组找来的一匹特技马,很聪明的,通晓人性,才和小王爷配合着完成了“跳马”的惊险镜头。小萨也喜欢有马的剧组,拍戏之余无聊寂寞,就在片场里跟白马蹭着颈子密语聊天……别人都听不懂那一人一马在说什么语言……   萨日胜站在五层塔身的栏杆旁边,特技组帮他穿威亚衣,系保险绳。   他在片场里可没有能帮他扣保险绳的贴身搭档,但特技武行人员互相都是信任的,都了解这一行的危险性,所以都很认真。   小萨口里呼出许多白气,为了方便做动作,身上的绸缎戏服非常单薄。他这么皮糙肉厚、对极端气温不敏锐的人,都觉着京城这个冬天有点冷了。   让他感到温暖的那个妙人儿,不在身边,瑢瑢总是跑不见影,抓不着人。   抱着瑢瑢可暖了,摸着手感就像白色绸缎那样滑,他很想念、很想念对方。只是,他的瑢瑢总像一个单薄的飘忽不定的影子,就像倒映在池塘中清冷的倒影,每当他伸手过去想要抓住,那影子就碎掉了。他也不懂,应当怎样去抓住对方……   导演喊了。   准备跳了。   萨日胜自己拽了一下背后的绳子,跟导演打个手势,没问题的,又顺势给他的白马遥遥打了个呼哨,哨声嘹亮。   白马有灵,抖动长鬃,仰天打了个鸣作为回应。   就位,小萨后退几大步,助跑,单脚踩上,飞身跃出栏杆,身影飘入镜头视野,像鹰一样飞向天空……   裴琰驾车一路飙向怀柔影视城,车上载着庄啸。   庄啸打了个电话问章绍池,瑢瑢跟小萨的事,有多少人知道,章总您知道吗?   章绍池说,你问我?不是你们庄家班的小子么?我当然知道,谁看不出来,邢瑢整天心情涣散魂不附体,娱乐圈都不想混了,就是惦记外面的人呢。   庄啸就问,您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是您告诉商雪麟的?   章绍池怒了,关我个屁事!   邢瑢走的是另一路,坐的是另一辆车。他一路上,都在极度担惊受怕中饱受折磨,眼前晃动的就是小萨的脸,单纯的眼神,还有一团模糊的血色。司机在片场附近竟然开错了路,拐错一个弯,邢瑢在车上几乎发疯,吼了一句“拐错了不是这个方向你快转回去”,从后座揪着司机的领子让对方打调头,心急如焚……   车子依哩歪斜停在影视城大院的门口,邢瑢撑开车门冲出去,箭一般的飞奔。   庄啸的车紧跟着过来,跟裴琰一起冲进影视城大院找人。   邢瑢一路狂奔着,口里不断爆出寒凉的白气。这里有好几处院子,好几个摄制棚,有外景的有内景的,他甚至不知道小萨在哪个棚里拍戏。他好不容易跑到一处人群密集的地方,又发现不是这个组,沮丧,无助,恐惧,赶紧又跑开了继续找……   眼下不知不觉就挂下来两串湿润的东西,迅速就结成一层冰霜,快要冻在他脸上。他从这一刻开始设想,“如果小萨不出事能够平安无恙我就怎样怎样”……只是不知这样的醒悟是否还来得及。   暮霭笼罩大地,寺庙响起一阵沉沉的钟声,惊飞了群鸦。   佛塔的高处,飞翔的雄鹰跃下。   邢瑢的脚步惊滞在那里,抬头往半空中看去,心在那一刻停跳……   萨日胜跳出去做完了剧本里他该做的动作,身后绳索突然绷紧了发出“砰”的一声,随即迅速松脱滑坠……   像弓弦绷断,发出清脆的异响。   小萨猛地抬头往上找!后腰保险绳明明系紧了,是他头顶那根绳子断了。   一根主绳,一根备用,主绳走过滑轮装置时突然发生断裂。   萨日胜应当是跳到半空时定格,被主绳牵住,这个镜头过,然后再缓缓地把他送至地面。然而,这个镜头终究是不可能过了。   周围一片嘈杂,很多人发现问题,大喊“绳子绳子”“怎么会断了”。   整个人抛出去荡下去的那一下,惯性很大,分量太沉了,副绳也于事无补。几条钢丝崩开,绳索像肌肉撕裂一样慢慢地断开了,副绳同时就在小萨头顶上方断开了。   他自己眼睁睁看着那根绳断了,却无法自救。人又没长翅膀,不可能像鸟儿一样再飞起来……   就是那凝固了的一两秒钟,瞬间的生死时刻。   啊——   邢瑢全看见了,对空中的人大喊了一声,声音却完全淹没在现场的混乱噪杂中,没人能听见他。坠落的熟悉的人影快速划过他的眼,拖着他的心一同坠向深渊,血淋淋地抛在谷底,肝肠寸断。   眼前一片模糊,庄啸和裴琰俩人拨开混乱的人群冲过去。有人再拖海绵垫子。   可惜他们距离还是太远了,来不及。   地上原本有厚厚两层海绵垫子,但直接坠落冲击力太大了……   庄啸很痛苦地吼了一声,眼眶骤然红了。他当初并没有亲眼见着他爸爸怎样从断裂的绳索上摔下去了,他今天看到了。   人群中闪过一道激烈的白光,像长了双翅的闪电一样冲了出去……   那是白马。马比人动作快。   裴琰直奔高坠的人影飞身过去,徒手去接人。接不住就是小萨出事,接住了就是他自己断手断脚。   他被冲出的白马肩挨着肩拱了一下,瞬间把他拱翻到马屁股后面。他被挤了一个踉跄,撞得还挺疼的。   萨日胜在跌落时把手肘张开护住了头,横着砸在了白马身上……   天色昏黄,雾霭好久都没有散去,晚霞在山巅染出一层血色。   院落里钟声回荡,吟唱一曲挽歌。   许多人都在那里徘徊,还没能从惊险一幕中回过神来,都呆怔地望着眼前情形。片场里很乱的,影视城内同时有几家剧组都在开工,流动人员成分复杂,这时再找是谁把钢索机械装置动了手脚,一时之间还找不到罪魁祸首,早就溜之大吉……   萨日胜盘腿坐在地上,抚摸马的鬃毛,不断低语。   白马大概误认为这还是在演戏,下个镜头里小萨就要骑到他的身上,它应该跑出去把小王爷接住。   又或者并没有误会,白马料到小萨遇险了,它冲过去就是要把小王爷接住。   萨日胜把自己的宝石项圈放在白马身上,沉声唱了一段牧歌。马颈折断了,在浅雪覆盖的地上点染了一片桃花颜色,这马然后就在小王爷身边断气了。   邢瑢伤心不能自已,不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小萨倒是没哭鼻子,绷着脸没有让眼泪掉出来,席地坐了很久,背影沉默如山。   大家都红着眼眶,沉默地站在那里。   庄啸拿出手机,划过通讯录里最近打过的几个电话,找出曾经向他询问案件的警方电话,快速按键,毫不犹豫地报警。   章绍池从专车里走出来,远远看到眼前一幕,眼睑不停地抖动痉挛。他也从大衣兜里掏出手机,手指几乎把手机捏成一块废铁。   什么他妈的兄弟情谊,什么他妈的江湖义气。   人还不如马。   下一个没准儿就轮到他自己了。   章绍池把牙龈咬出了血,满嘴里尝到的都是血腥味道,手上沾的都是血腥气。他也同时拨通了警方的号码……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Domestic Partner(家庭伴侣):在同性婚姻法还没有经由联邦法院在全国通过时,很多同性恋者选择在法律上登记为“家庭伴侣”关系,这样就能同时享有类似婚姻的权利。所以Partner这个词就既表示工作搭档,又可以指代没有婚姻关系的固定同居伴侣。 第九十一章 影帝   就在第二天,商雪麟在浦东机场试图出境时,被警方拦下,请去警局喝茶协助调查。   这人被两名侦查员架着,塞进车子还在挣扎、喊叫,“抓我干啥么我啥都不知道”“都他妈是徐绮跃干的”“徐绮跃夹着尾巴跑了你们就来抓我”“这是讹诈讹诈”……   进了警车,商总迅速变成一门蔫儿炮,自知灾祸临头,以往一桩桩一件件恐怕都跑不掉。这人从大衣口袋里摸摸索索掏出速效救心丸,“我有病”“我有心脏病”“我全身都是病我不能进拘留所我要求保外就医”……   商雪麟对徐绮跃的拳赛经纪公司有参股和生意来往,大量资金流入流出。章绍池都被警方下了通知不准离境,他又怎么可能逃得掉。   警察跟他说了一句:“商总您别着急,还没判刑您就急着申请保外就医啊?”   然后又补了一刀:“怀柔片场出了一起小事故,威亚绳断了差点儿摔死人,收钱跑腿的那俩人我们已经抓了,商总您知道这事不?”   商雪麟一听这话,就如被戳了洞泄了气的皮球,软在车中,一声都不哼了。   ……   再几天之后,杜名军在京城的几家文化公司歇业封门了。   据传闻讲,警方和检察组人员入驻了杜总的公司,带走全部账目,调查杜总与嘉煌徐老总这些年的业务往来,以及杜名军在若干年前几起伤害事故里扮演的涉案角色。   而杜名军本人,是在京城一家俱乐部里出事了,当场被急救车拉走。警方还没来得及私下请他喝杯茶、聊聊案情,杜总先熬不住了,竟是因为吸毒和药物过量,把自己折腾垮了。   杜名军在抢救室里躺了一夜,也是爹不疼娘不爱的,身边朋友、下属都没一个,事发之时都躲了、跑了。老菊花经历了人生的大富大贵穷奢极欲,也尝到了树倒猢狲散时晚景的萧疏凄凉。而当夜急匆匆驾临医院探望他的,竟然就是章绍池。   杜名军躺在病床上,脸上罩着个氧气罩,斜眼瞟到了他的老基友,眼球的一片浑浊上泛起涟漪。   杜名军吃力地喘着、呼吸着,胸膛抖动如筛,手指摩挲,想去抓章绍池的手。   唇忘齿寒,兔死狐悲,章总瞅着杜总,冷硬的脸上浮现一丝难言的悲哀:“以后别吸那个了,你都多大岁数了,已经是一块千疮百孔的老废物。”   呵呵,杜总粗喘着露出难看的笑容,是啊,咱俩人加一块儿也有九十岁了,落到今天这境地,都他妈活该吧?   杜名军掀掉氧气罩,喘着问:“谁,是谁跟警方,举报我,我,公司那乱七八糟的账……?”   章绍池瞅着他,没有回答。   杜名军点点头,心里都明白,愈发的心酸。他笑了两声,指着眼前人:“老章啊,可惜,可惜你当年就没答应我……如果咱俩当年,如果你……咱俩人至于弄到今天这、这样地步……”   章绍池那张脸硬如磐石,心都是硬的,缄默不语,不想回应。   老菊花说出那些话很费力,然后就白眼一翻上不来气了,又被拉回抢救室,重新回炉了一遍,一直抢救到天明时分。   章绍池在医院走廊里站了很久,等着看老菊花到底死了没有,能不能抢救过来。穷途末路的时候,还是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章绍池拿起一根没点燃的烟,叼在嘴里,再拿开,然后再叼回嘴里。   他也很想找人刨根问底,之前又是谁向警方捅材料举报徐绮跃和嘉煌的事。   他恐怕得不到答案了。归根结底不在于是否有人举报,是上面早就瞧他们几个皇城根脚下的地头蛇不顺眼了,觉着他们势太大,要收拾这摊子。徐老总的拳赛产业链一经倒台,赛事立刻就被另一家很有背景的公司收购管理,坐收了渔利,很快就要更名改姓另起炉灶重新开张了。比赛照旧,不过就是换了个幕后东家,这就是看不见硝烟的丛林战争……   那根没有点燃的烟在他唇边不停抖动,许久才恢复平静。   章总随后整了整衣服,一转身,昂首阔步离开医院。   公司还在,还没垮台呢。   人也不会垮,绝不轻易向牛鬼蛇神们认输低头。   ……   一场大雪再次覆盖京城,故宫的红墙黄瓦在雪中美如幻境。   裴琰沿着午门的墙根儿溜达,伸手摸一摸大门上古朴的铜钉,等他啸哥前来汇合。他们约好的,每年冬天都在雪中重游故宫,玩儿个小浪漫,就好像两人一直都在谈恋爱。   《刺兄》剧组在年前杀青。裴三弟在刑场上被挖心剖肝的一幕极为壮烈,是真的挖出了裴琰攒了一肚子的愤懑和晦气,都挖干净了。他要收拾心情重整旗鼓,等来年再战江湖。   一段鲜红鲜红的血,泼在片场的雪地里,十分刺眼夸张,在镜头前渲染着暴力美学。   三兄弟在片场都领了便当,剧组发给每位爷一个大红包驱霉辟邪。大红包塞到严总手里。严小刀一看:“这不就是老子的钱么,你们拿我的钱给我发红包?你们什么毛病啊?”   庄啸笑道:“红包您必须收下,领了便当就得再领一份红包。”   而且,因为影片中有一个墓碑镜头,上面贴了严总的黑白照片。依照圈内迷信,现场拍摄时都要在那张照片后面贴一层红纸,用红光破除不吉。   严小刀就问:“那,这钱我应该怎么花?”   裴琰特别实诚:“老板您应该请我们大伙儿吃饭。”   严小刀大笑,挥手一招呼:“来吧,去塘沽,上我的船,吃海鲜。咱们现捞现吃!”   ……   兄弟们各奔东西,都回家过年去了,到年后开春才会重新聚齐开工。京城现在就剩庄啸和裴琰俩人。   萨日胜也回老家过年了,邢瑢没有跟随同去。   临别时,邢瑢对小萨说:“你自己回去吧,我等着你。你回来的时候,如果还是单身,我们就在一起。如果你不再是单身了、有媳妇了,也没关系你不用担心我,你永远都是我最珍贵的宝宝。”   两人攥着手,不出声地对望了很久。小萨摸摸邢瑢的头,又从腰带上拿下玉坠子鼻烟壶留给瑢瑢。   宝石项圈留给火化的白马,鼻烟壶就留给瑢瑢。   “你身上都秃了,”邢瑢笑说,“回到家让你阿妈一看,哎呀,宝宝身上的首饰都哪去了,妈妈给做的宝贝都没了,路上被人打劫了么。”   萨日胜亮出袖口腕上的珠子手链:“还有这个宝贝么。”   ……   春晚在京最后一轮带妆彩排。大批上了终选节目单的演员们,在后台紧张地等待上场。这已经是最后一轮过关斩将,千军万马走独木桥,谁都想要留下,都不想在这个时候被刷掉了。   包小胖同志托关系弄到一张彩排的观众席票,坐在演播大厅里看节目,等待他的女神登场。   他以前在喜剧圈子里做过艺人经纪。他一直都喜欢一位在春晚演小品的女演员,暗恋人家好几年了。那女演员是正经科班表演系毕业,但志不在做明星而擅长演小品,号称圈子里“最美喜剧女神”。   那个小品演完了,掌声和笑果还不错,但看得出来主演略有紧张,有两个包袱都“滑”过去了没有卯上,能不能进入最终名单就看总导演的心情。   女演员下场到了后台,迎面碰见穿成西装革履特别正式的包小胖同志。   “小胖哥?你咋来了?”女演员瞅着这人。   包小胖从背后拿出硕大的一捧红玫瑰,周围就有很多人开始起哄“Wow——”   女演员愣住,就把玫瑰花接过去了,笑着问:“小胖哥你干哈啊?“   包小胖说:“过年了,高兴,哥就想请你吃个饭呗。”   女演员说:“这都几点了,饭点儿都过了啊哥。”   包小胖说:“那哥请你吃夜宵?不然明儿早上咱俩吃早饭也成。”   女演员笑说:“行,夜宵和早饭咱都吃。”   两人对视,福至心灵地一笑。女演员说:“哥你咋才请我啊,真抠儿,等你请夜宵都等两年了。”   那一晚,包小胖搂了他的女神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演播厅后台,倍儿潇洒的。   一个星期之后,小胖同志跟兄弟们宣布说,女神已接受了他的求婚戒指,老子正式订婚了,春晚表演结束后就带媳妇回家过年,年后办婚礼。这办事的速度效率,把一伙人都惊呆了。   ……   ……   裴琰戴着帽子缩手缩脚在雪地里转悠,结果没等来庄先生,只等来个电话。   庄啸在电话里急匆匆跟他说:“老裴,今儿不陪你逛故宫了,不好意思啊,临时接到个信儿,有点事要准备。”   “啊?哦……”裴琰是比较失望的,“你忙啊?今天不过来了?”   “我还要跟你商量个事。”庄啸说。   “说。”裴琰被寒风吹得心情冷飕飕的,“你有事还用跟我商量?”   “跟你就不用商量?”庄啸说。   “咱俩之间事不都是你说了算吗?”这话听着就一股怨夫口气。   庄啸话音也有些异样,分明就是过度兴奋,尽力压抑着,轻描淡写道,“过一阵我还要单独出席个颁奖礼,其实很想带你出席,看你想法了。”   裴琰一听:“你又中什么奖了?”   “这不还没中么,只是提个名。”庄啸说,“颁奖礼就是月底,在洛杉矶。今天刚收到正式邀请,赶紧收拾行李回美国参加一些官方活动,拍摄海报宣传片,会比较忙,所以没时间陪你逛街。”   裴琰口中呼出一团一团的白气,周围天寒地冻,他膨胀的心情已经热炸了:“庄啸你他妈说真的?你没逗我啊?”   “干吗啊?”庄啸语气淡淡的,“又不是奥斯卡,你至于的么。”   “奥斯卡老子这辈子也没指望过,咱俩就实际一点儿。”裴琰站在巍峨的城楼下面,闻低空鸦鸣,看四周白雪皑皑,心情激动,“庄啸你给我说清楚喽,你再说一遍我需要兴奋一下,我现在就去放一挂鞭炮崩一崩这一年的晦气!”   “我也没想到,”庄啸说,“就是去年这个时候,我演的一个很小众的文艺片,剧情很虐,后来上映之后票房很少,也没赚钱,就将将能回本吧……我没想到能给我一个最佳男主角的提名。”   哈哈哈——   裴琰在电话这头扯开喉咙,仰天长啸,比自己得了提名还要开心。   这个年底他确实过得不顺,案情刚刚平缓下来,警方解除了对他的禁足令,也就是解除了他的涉案嫌疑,不用再找他喝茶了。但这件事在他面前横亘的一道阴影,以及回荡在外界的流言蜚语,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消弭。   这些日子,他就像被封闭在一口上了气的高压锅里,被蒸煮着,特别煎熬。   他真心为庄啸感到高兴、欣慰,很久都没收到一件好消息。   他啸哥真争气,总是这么棒。   他偶尔又有些自惭形秽,总怕自己还不够努力,做人也不完美,追赶不上对方的脚步。   那部电影就是一年多前,两人曾经分手,共同经历了一段痛苦的低潮期,庄啸接演的那部低成本文艺片。在电影里,男主角就是一个在异国大都市底层打拼的饱受歧视的社会边缘人,一个抑郁颓废又深陷酒瘾走投无路的糟糕的丈夫。庄啸在影片中发型蓬乱、胡子拉碴,就像个十足的老酒鬼流浪汉,叼着残烟在纽约公园的雪地里斗骂流浪狗,发红的眼眶里射出神经质的目光……   这种影片很难拿到好的票房,但这段表演打动了影评家和投票人。   影片导演后来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评价庄啸:“我们非常幸运,在合适时间、合适地点,遇到了符合角色人物的这位演员,而他非常出色。   “他似乎已经在这个剧本里独自生活很久、很久了。他比所有人都更早入戏,与人物融合得毫无界限感。这是一位优秀的演员,同时也是一位很有造诣的武术家,但后者让外界忽略轻视了他原本的演技。”   事实上,依庄啸当时的心情,他不需要演绎谁,他完全就入戏了。   他那时在片场立成一株沉默的大树,每次导演喊开拍前,他真的攥着一瓶酒在喝。他一般就喝伏特加,因为度数很高进胃就有反应,只喝几口就喉头火烧,浑身发抖,眼眶通红,目光呆滞发直,眼前就不断晃动着裴琰的影子……   为了体验角色人生,喝了不少,但杀青之后庄啸也没有染上酒瘾。   他比以前更加厌恶酒这玩意儿,一滴都不想沾,沾到就想吐。酒精会触及他精神上的痛点,会让他不由自主回忆这段感情上很痛苦的阶段,再也不想重温一遍。他至今仍是滴酒不沾。   现在有琰琰了,有家了,当然不必再重温纽约冬天的彻骨之寒。   那时也没有想到,这么一部片子,会让他拿到金球奖的影帝提名,在人生历经许多挫折和动荡、流言与排挤,盼望寒冬过去苦尽甘来的时候,眼前突现曙光,天边浮出一片灿烂的金橙色……   提名的消息一经披露,就是往不明朗的夜空中放了一道绚烂的焰火,燃爆天空,照亮大地每个阴暗角落,让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大陆男演员首次入围金球影帝角逐,足够让群情激奋热血沸腾,让某些梦想蠢蠢欲动,也驱走了之前的许多冷嘲热讽。   说到底,观众看待一位演员,是评价你的作品你的实力,不是你的绯闻。演技有奖项,能分出三六九等;搞绯闻可没人给你发奖座戴大红花。   许多人都在幻想,庄啸这次能如愿拿奖吗?   以前也曾有华裔男女演员获得过提名荣誉。然而,在白人男性占据绝对把持地位的好莱坞电影圈,一个中国籍演员拿到金球影帝提名,这相当艰难,让许多人难以置信。   键盘侠甚至另辟蹊径刨根问底,庄啸是不是已经悄没声息改了国籍啊?   往好莱坞混了挺多年,演的是英语片,不改国籍他能拿到提名?   网上传得沸沸扬扬,工作室团队不得不往微博上甩出庄啸本人的中国护照,遮了护照号等等隐私信息,把姓名、照片和出生日期都露出来,以正视听。庄啸甚至连英文名都没有,一直都使用本名。   这一条谣言堵住了,其余各类说法亦甚嚣尘上,归纳总结起来基本就两个套路,要么是经纪公司的公关给力,死缠烂打求奖;要么是庄啸本人给力,据说前一阵傍上了金主老板,在背后交往了有钱有势的“豪商粉丝”。   真正在讨论电影和演技的是少数声音。这部电影都没有在大陆上映,没多少人从头到尾认真看过全片。   ……   不久之后,帝都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之时,裴琰跟随庄啸赴美,去了洛杉矶。   他临阵犹豫权衡了几天,最终还是怯场了,没有结伴拖手出席颁奖礼。当天身着礼服挽着庄先生走过红毯的,是影片中搭档的那位日裔女演员。   裴琰留守在尔湾的家中,看电视直播。他不会去现场抢他男人风头,这个荣耀时刻就属于庄啸。   国内很多媒体都派团队过去现场了,在红毯两侧自动化身为粉丝团、啦啦队,争先恐后地向庄啸伸出话筒、欢呼,这确实也是中国演员的荣耀时刻。   国内电视台为这场颁奖礼购买了转播权,影迷熬夜收看现场直播。   庄啸以一袭黑色西装走过红毯,头发又养长了,重新梳起一条短发辫,但没再留胡子。身边的女伴温柔明艳大方,一男一女看起来还挺登对,庄先生果然就是一块耐嚼又百搭的腊肉。   裴琰对着电视大屏幕自我安慰,那女演员也就只能搂庄啸的胳膊搂一个晚上,将来,这一辈子,啸哥总之都是他的人。   俩人是结伴人生路的搭档么。   这件事有些微妙,涉及到他俩都尽量避免的话题。“结伴”“搭档”算是个什么关系,还能不能往正式法律认可的伴侣关系再进一步呢?   强尼吴跟他那位台北的大建筑师,分分合合多年之后终于决定拉埋天窗,大约是听严总介绍了一个不错的蜜月地点,于是乘坐游轮环游波多黎各、巴拿马,结婚兼蜜月旅行去了。   强尼叔悄悄问老裴:“庄先生真的不婚呀?”   “我没问过他,”裴琰说,“我不跟庄先生讨论这事。”   庄啸这个人,对有些事情好像完全不在乎的,比如旁人对两人关系的看法;对有些事又好像特别在意,异常的坚持,顽固不化,比如,对待终身伴侣关系、对待婚姻的态度。   两人在洛杉矶度假,在贝弗利山经常路过珠宝品牌的店铺。那些店铺的橱窗内珠光宝气、奢华诱人,身旁过路的情侣几乎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驻足在橱窗前。每当这个时候,庄啸一定沉默不语,眼睛看向大路中央川流不息的车辆,就这样过去了。   裴琰也不吱声,装没看见路边的格拉夫、卡地亚店标,跟着走过去了。   那些奢侈品价值不菲,但他俩都买得起。   某些东西所表达的含义和仪式感,又超越了价格标签上一串简单机械的数字。   只是,成年人了,某些想法不会轻易动摇改变。人生中有些晦涩阴暗的角落,不是那么容易在记忆中被稀释掉,创伤感可能陪伴终生。   所以,裴琰也不会提。他不会作出求婚之类的冒失举动,绝不逼迫对方尴尬两难。   ……   落座前,许多人客客气气地与庄啸寒暄。对那些人而言,他们对华裔演员可能并不熟悉,打心眼儿里也不会多么重视。   客套是当然的,融入是很难的。   只不过,这些年来西方经济疲软和东方强势崛起造成了天平的失衡,被资本挟裹的没落贵族也就不得不低下往日高傲的头颅,做出一副海纳百川的姿态。人家真正想要“纳”的,是华商资本的流入。   几位影帝被提名人之间都坐得比较远,只和自己剧组团队坐一起,故意互相不挨着,王不见王。   席间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唇边胡须微耸,有人眼露不屑。   你们还不明白吗,为什么给个亚裔的影帝名额?主办方最近也缺钱,颁奖礼都快要办不起来,这次就靠颁发给庄啸这个提名,在东亚和东南亚卖出几亿的转播合同,大陆好几家平台竞价购买转播权,这笔买卖多么划算。   下一届怎么办?哪天真要破产了,就得把整个儿颁奖典礼都搬到上海外滩了。华商资本来势汹汹席卷全球,好莱坞影视行业将来的大股东姓资姓社都难说了……   这是悄悄流荡在剧场席间的尖酸的流言。而业内对庄啸的表演,评价还是很高的。这毕竟属于华人功夫明星的突破。在这以前,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很能打,但没人相信他们还会演戏。   镜头整晚不断掠过庄啸的侧脸,庄啸偶尔鼓个掌,大部分时间就安静坐着,或者低头给裴先生发几条悄悄话,或者被后面的人揽住肩膀,配合表情来一张合影……   裴琰说:【自拍一张发给我。】   庄啸说:【别拍了,又不是没见过。】   裴琰说:【你真美丽。】   庄啸说:【我知道。】   裴琰又说:【给你个彩儿吧,美丽,你要是今晚中了,就让你尝尝我金枪不倒搅动乾坤的威猛和霸气。】   庄啸一看就笑了,心知肚明小猴子又惦记什么,回道:【成。】   裴琰秒回:【你答应了?不准反悔,让我上吗?】   庄啸说:【没中也让你上,你尽兴就行。】   裴琰读着手机屏幕,同时望着电视屏幕上那时不时低头发短信面露微微笑容的人,心都酥了:【你真好看。】   庄啸答应了,没中也让裴先生尽情尽兴。能否获奖原本也不那么重要。   整晚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平平淡淡地聊过去,就像他俩无数次短信调情一样的。现场终于颁发到影帝大奖,大屏幕依次放映候选人的作品片段,闪过庄啸在纽约公园大雪中孤独流浪的身影。   男主角现在已不再孤独,不必流浪了。庄啸表情依然平静,视线温和无波。   网上一定已经沸腾,许多人怀揣希望和忐忑,焦灼地等待最后结果。   嘉宾打开信封,瞅了一眼,笑眯眯地念出了影帝的名字……   获奖者是好莱坞一位老牌黑人演员,也已经在这个地方浮沉打拼了多年,提名陪跑过好几次,这回终于中了。   全场鼓掌,随即纷纷起立,转头的方向整齐划一,由衷地向老戏骨致敬。   庄啸也微笑着站起身,为那位年逾五旬的新科影帝鼓掌。他们每一位都在这个地方已奋斗多年,每一个努力过的人都值得尊敬。   ……   裴琰望着电视屏幕,悬着的一颗心荡荡悠悠地回落下去。   与这巨大的荣誉失之交臂,比较遗憾,但也在意料之内情理当中。   咳——   网上是一片强烈的叹息声,可惜啊,盼望了那么久,熬夜看颁奖礼白熬了几个小时,竟然没有拿到!不可思议!凭什么啊,就让我们大老远地去陪跑啊!……   也有聪明人见缝插针地闲言冷语,庄啸本来就是去陪跑的,早就料到了,主办方收的就是那几亿转播费,分给你一个提名让你们尝个甜头,你国人傻钱多还瞎激动,难不成还真把影帝颁给你国来的男演员?   这事“凭什么”呢?当届全部五位被提名人中,庄啸其实是最年轻的一位。他资历尚浅,他甚至还没有到三十岁的生日。演戏是一项终身职业,他还有的是时间去经历,其余几位候选人年纪最大的已经六十多了。   黑人演员在好莱坞也抗争了上百年,至今都没争到平权或平酬,不过就是争到几座帝后奖杯,多么不容易。处于食物链更底层的亚裔演员们,面前的路还长着、远着呢,努力奋斗,大声呐喊,为下一个百年抗争吧。   颁奖典礼平平淡淡地结束了,与会人士又被主办方邀请到酒会party,彻夜聚会狂欢。主办方再三邀请庄啸一定留下来,国内有几位投资商和高管专程过来,点了名希望见见阿啸。大陆男演员难得提一次名,大家脸上都添了光彩,沾金添彩的机会谁都想出来露一脸、掺合一脚。   庄啸被迫多留了两个小时,给裴琰发信说:【After party,走不开,晚点儿回。】   裴琰没有回复他。   少见啊,竟然没有秒回跟他蹭腻歪。   庄啸说:【没拿上,失望了?】   裴琰仍未回复。   庄啸又说:【刚才说话算数,没中也准你今晚为所欲为,你想干什么都行。】   他随后就被国内来的一伙自己人敬烟敬酒招呼个不停,纷纷拉着他合影留念,他只能端着一杯矿泉水去应付那一群资本家,听那些人整晚对项目、资金和行业前景高谈阔论……   夜深,欢场曲终人散。一茬一茬宾客微醺着从剧场大门走出,各回各的安乐窝。有人家眷满堂,有人独守空房,生活还要继续,明早太阳将照常升起。   庄啸客气地向众人道别,迈下很长的一段楼梯。   走到楼梯中段位置,他抬头就已经看到了。红毯之侧停着他自家的一辆车,车前站着他的家人。   裴琰双手插兜靠在车门边,迎候着他,暗夜里双眼明亮如星,露出纯真的笑容。   这两个小时,裴琰就是从尔湾开车到洛杉矶来,亲自接大明星回家。   有记者一回头就发现了裴琰。别说是国内记者,美国狗仔也认识这家伙。   庄啸在一只脚落向下一级台阶的时候,稍微犹豫了那么一秒钟:过去,还是不过去。   然后那只脚就稳稳落地了,他朝着裴琰走过去,朝着闪光灯聚集的方向,大步奔下台阶。   裴琰笑看着他,打开车门,庄啸就瞧见那后座上是硕大的一捧鲜花,估摸是999朵的那种尺寸,把后座都塞满了。   庄啸无奈地笑了,蹙眉:“送什么花啊……”   裴琰一乐:“送给今晚的影帝。   庄啸说:“不是影帝。”   裴琰说:“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影帝。”   裴琰伸出手,庄啸握住对方的手。他们就像以往的无数个瞬间,击掌然后握在一起,张开手臂,结实有力地抱住对方。彼此送上一个很男人的拥抱。   迅速分开了怀抱,但视线始终定格在对方脸上,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以笑容面对两人今后的人生之路。真暖。   那个夜晚,在场很多人都拍到了这一幕,裴先生以一车鲜花接落选影帝的庄先生离开晚宴会场……   事后被记者逼问这条花絮,裴琰特有道理地说:“我就是去接我的搭档。台上没给他颁奖,那我就给他颁个花儿。”   后来的数年间,时常有人拍到裴琰出现在尔湾一家大华超市,推着购物车买菜。那里距离庄啸家就只有区区几迈路程。   偶尔那么一次,裴琰是和庄啸一起买菜。两人推着一辆车凑头热聊。裴琰的右手偶然会不自觉地插进庄啸的裤子后兜,揉一把……   他们还拥有无数条“在一起”的证据。   裴琰只穿庄先生代言的男装和内裤品牌。   庄啸只用裴先生做广告的手表和香水。   他俩经常结伴出演同一台综艺,在节目里还是一对铁打的搭档。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参加国产的The Amazing Race。为了不让节目在第一集 就失去悬念,他们分开组队了,庄啸搭档的是经纪人包小胖,而裴琰则拖了瑢哥儿上阵,两人像各自扛着一大麻袋“累赘”似的跑完全部比赛,节目关底唯一悬念看点就是到底阿啸和琰宝谁能够本赛季夺冠?   结果,这两位武林高手分别扛着个大累赘并肩一起跑到了终点线,一定要弄个并列冠军……   裴琰只要在京休假,经常去看望庄啸的父亲,被人看到他陪老爷子在街心花园里晨练、打拳。   庄啸被人目击在南加州某一处住宅小区,带裴知讯徐绮裳在那里看房买房。庄啸全程开车殷勤招呼裴家二老,拎包跟随并充当翻译,双方言谈之间神情熟稔、举止密切。   两人手上从来不戴戒指,没有代表亲密关系的对戒或者装饰品。   不发声明“在一起”,也不否认“在一起”;也一直都不婚。   真正代表终生之约的文身,文着对方名字的那个小角落,不会与外人分享。   他们联手合作过许多部武侠片、功夫片,每一部电影都让功夫迷们耳熟能详津津乐道。这些片子摆在一起,就是功夫电影的一个时代。   他们牵手走过很长一段人生,怀揣梦想,并且让梦想一一实现。两人打到五十岁,仍然是功夫片的男主角,仍是一对无比默契的搭档。   待到功成名就,并肩笑傲风云。   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在光辉岁月的尽头处,他们仍然生活在一起。   ……   ——醉拳·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1. 原本设计的结局就是这样:庄裴两个人一直都没有结婚,但他们一直都在一起;瑢瑢和小萨是Open Endding.   2. 后面应该还有一两章尾声,更新时间不定,请见微博更新通知。   3. 个志筹备中,有消息会在微博通知,请大家时常关注@香小陌的护国寺小吃摊   感谢大家追文,爱你们。 本书由 名雪音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