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灰烬余温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西元以前[巴比伦男宠] 作者:纯真假面 文案 我静静凝视着他。我知道,终我一生,这样的人,这样伟大的人,我再也遇不到第二个。 我的亚历山大。 整个亚西亚大陆之王。 那个穿着盔甲昂首阔步朝我走来的微笑的希腊男孩。 那个整个世界上我曾用真心、用自己的全部去爱的唯一一人。 我知道历史终将记住他的名字,而围绕在他周围的人,譬如我,都会因为他的辉煌而成为黑色阴影。 因为他是最伟大的传奇。 我给你的爱,只写在西元以前。 穿越古希腊。 西班牙和中国混血的男孩穿越成为亚历山大大帝的波斯男宠。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西方罗曼 穿越时空 主角:巴高斯,亚历山大,赫费斯提翁 ┃ 配角: ┃ 其它:亚历山大大帝,古希腊文明 ==================== 第一卷 天佑勇者 第1章 楔子 亚历山大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有这样的经历。如果我知道,恐怕我也不会感到这样难以置信。这一天,当时光流转出现某个岔口,洪荒的时代铺天盖地而来,于是,我再也不是我。   那是随记忆风化千年的,西元以前。   我安静地坐在亚历山大身边,他躺在华美锦绣的大床上,眼眶是病态的红色。   身下精致的波斯毛毯散发出淡淡香气,他就像个孩子般蜷缩在柔软的厚厚被褥里。   “巴高斯。”   他突然轻声唤我,伸出手试图抚摸我的脸庞。   我微微向前倾身,抓住他的手,与他手指交错。他的手修长却有点粗糙,它握过最锋利的剑,驯服过最桀骜不驯的马儿。   “巴高斯,扶我起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无力。   我犹豫一下,还是照他的话做了,但他的身子如石膏雕塑一般沉重,我扳起他的肩,连试几次都未能成功。   “扶我起来,否则就要迟了!已经春天了,停在港口的那一千艘船还等着我带领他们去阿拉伯……”   他满头冷汗,挣扎半天,还是难过地哭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懒散过。”   我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抓住他。   我和他一样难过。   亚历山大渐渐停止了动作。   他望着头顶那面装饰的挂毯。上面绣着上一任波斯帝王大流士的画像,身后是一只雄鹰展开巨大的双翅。   亚历山大的眼神放空,好像穿透了雄鹰,看到了宿命之外。   过了许久,他转头看向我,英俊的脸庞上是难得一见的安静的温柔。   “巴高斯,你给了我一切。”   “陛下,”我努力保持微笑,亲吻他的手,并将它贴到自己脸颊上,“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幸福?你感到了幸福?”   “是的,我的陛下,幸福。”我咬着词,眼睛已经湿润得看不清他的脸庞。   他听到,却露出仿若孩童的迷惑表情:“什么是幸福,高巴斯?为什么从小到大,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少年时代我不曾了解。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已是那个如太阳一般耀眼的年轻帝王。   “当你身心俱疲、快要崩溃的时候,当你不知道如何做的时候,然后你回头,发现幸福就在那里——在于怎么做而不是怎么想。”他道。   我的亚历山大,永远都是这样心灵纯粹却坚强得彷佛神也不能打到的人,可如今他却说出这样脆弱的话。我既高兴又难过。   我抚摸他的额头:“可我还是依旧要说,亚历山大,从你身上,我感到了幸福。”   “结束了,巴高斯,一切都结束了。”他喃喃道,然后闭上眼睛。   我静静凝视着他。我知道,终我一生,这样的人,这样伟大的人,我再也遇不到第二个。   我的亚历山大。   整个亚西亚大陆之王。   那个穿着盔甲阔步朝我走来的微笑的希腊男孩。   那个整个世界上我曾用真心、用自己的全部去爱的,唯一一人。   我知道历史终将记住他的名字,而围绕在他周围的人,譬如我,都会因为他的辉煌而成为黑色阴影。   因为他是西元前最伟大的传奇。 第2章   “不行。”我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   淅淅沥沥的雨滴撞击着落地玻璃,傍晚阴霾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   面前的女人穿着件黑色皮衣,嘴唇是明亮的红。   她是我的好友,玛莲娜。   “别那么急着拒绝,小弗朗西斯科,”她笑笑,放下咖啡杯,“你再考虑考虑吧,这个角色很多人都在抢的。”   我看着手中的资料夹,上面印着“亚历山大大帝”字样。   亚历山大大帝,这是个神话一样的战争牛人啊。   他是西元前马其顿帝国的皇帝,在古希腊类似于春秋战国的混战年代,他凭借自己杰出的军事和领导才能把希腊收拾得服服帖帖。他还趁机荡平了埃及和波斯,染指欧亚非三个大陆,一路打到印度。他野心勃勃战功赫赫,如果不是死得有点早,世界早大同了。   我有点疑惑:“为什么偏偏找我?我又不是电影演员,是舞蹈演员。”   我喜欢跳舞,目前任职于英国皇家芭蕾舞团。如今这年头跳舞的人很少,跳舞的男人更是像国宝。从弗朗明戈到芭蕾,从西班牙到英国,我的舞蹈生涯简直就是条平坦顺利的康庄大道。   “就因为你是舞蹈演员,我才会推荐你。”她道,“这个角色在片中不过三句话,重头戏不在对白,而是一段舞蹈。”   “还有舞蹈?”我更加奇怪了,“你们要拍歌舞青春版《亚历山大大帝》?”   玛莲娜一口咖啡差点喷出:“猪头!这是正史懂不懂?很严肃的正史!在这部影片里,跳舞的特写只有两处,用来强调两个人物!一个是亚历山大大帝他大老婆,还有一个是他的男宠巴高斯,就是我想推荐你演的这个角色。”   我心里一阵别扭,男宠,这个词听上去真卑贱啊。   “小弗朗西斯科,你看看你自己,细长的眼眸,漆黑的瞳孔,微卷的黑发,蜜色的肌肤,你就是最理想的巴高斯,我有什么理由把最完美的这个抛弃掉而去选择其他人?”玛莲娜肉麻地恭维道。   “小姐,我该谢谢你夸我长得像男宠么?”我耷拉着脸道,“不行,我不会演的,我妈会气死的。”   我是混血儿,老爹是西班牙人,老妈是中国人。我妈虽然很活泼,却是十分传统的东方女性。如果一不小心被她知道我演一个男人的性伴侣,还是专职的那种,我可以想象她提着菜刀一路杀气腾腾追到伦敦的样子了。   当然如果又一不小心被她知道她儿子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同志……这个人间惨剧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啊。   玛莲娜劝了我半天都不见效果,只好无可奈何扔下一句“如果改变心意,就尽快联系我”,然后匆忙走了。   离开咖啡馆时比我平时从剧院回家早了一些。   刚打开家门,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打开灯,我终于明白了。   衣服,男人和女人的衣服从门口零零散散一直落到房门大开的卧室。   我盯着卧室看了半天,终于确定里面的奸夫是我的男友约翰同志。   真是风水轮流转,前几天还在笑话被人甩了跑来找我哭诉的一个朋友,今天这顶绿帽就稳稳当当扣到自己脑门上了。   “小……弗朗西斯科?”安静了许久,屋里传来他有点狼狈的声音。   我愣了几秒,二话不说回过身来,跑到隔壁卧房里迅速拖出只行李箱,将几件必要的衣服和证件扔进去。   胳膊突然被人抓住,那只手上还带着我和他的情侣戒指。我看着眼睛发疼,于是甩开他的手,低声道:“滚。”   “小弗朗西斯科,”约翰面色很疲惫,他喃喃道,“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门外忽然传来女人的一阵冷笑:“得了吧约翰,小弗朗西斯科再美跟妖精一样,还不是个带把儿的,你养着他有什么用?上次咱们去见你妈的时候她不是还骂小弗朗西斯科是‘小贱货’吗?你要再跟他混,小心自己零用钱被你妈停了!”   我愤怒了,他养着我?约翰住我的公寓,开我的车,吃我做的菜,穿我买的衣服,就连情侣戒指也是我订的!我当时真是脑袋被雷劈了才会和他在一起!   我晃晃脑袋,狠狠把行李箱合上,一把扔到他怀里,平静道:“带着你的女人和你的行李,给我滚。”   约翰快哭了,碧绿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弗朗西斯科,我是真的爱你,真的,真的。”   我面无表情道:“你就是这么爱我的?在我的公寓里和另一个女人搞?”   “弗朗西斯科,我没有办法,”约翰紧紧抱住我的腰际,声音变得发颤,“妈妈要我生个孩子给家里交代……我想要个孩子。”   我背过身去:“很好,那祝你早日有个孩子。但是现在,给我滚。”   “我的小弗朗西斯科。”   我听见他深深的一声叹息,很快地,消失在公寓中,再也没有了痕迹。   三年的感情就这样分崩离析。碎得像灰烬一样。   我慢慢蹲下,抱住头,很想大哭一场,可是喉咙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隔壁房间里还留着那对狗男女欢爱的痕迹。我一把甩上门,把自己扔到床上。   夜突然寂静得有点可怕。   我揉揉眼圈,摸索出手机:“玛莲娜,告诉我试镜时间。”   第二日下午,我按玛莲娜给我的地址,找到了试镜片场。   大厅里早已人山人海,我在走廊里找了个座位坐下,开始翻阅玛莲娜给我的资料。   这么一翻我才发现,《亚历山大大帝》竟然是奥利弗的作品!人称天才导演的奥利弗,两度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以及一次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奖,是好莱坞炙手可热的大导演之一。   他的作品“风格明确且独立,真实与飘渺并存”。   卖糕的,这么文艺的句子我都背下来了,奥利弗大叔的头号粉丝舍我其谁!   “弗朗西斯科!”玛莲娜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她催促道,“进来,快进来!”   我连忙起身,跟着她边走边道:“怎么回事?不是说下午3点吗?现在才2点半啊。”   玛莲娜将食指竖在嘴巴上,悄声道:“别提了,之前副导演不知从哪里装模作样弄来批面试的演员,我快笑疯了。奥利弗气急败坏地踹走了不停炫耀自己可以把盘子顶在头上超过3小时的杂技演员,跳着踢踏舞唱Rap的街舞舞者,一直向他保证可以把自己皮肤涂成棕色的白人演员什么的一堆人,现在已经接近爆发的边缘了!”   “爆发了就让我上?你保证他不会把我也踹出去?”   “怎么可能,”玛莲娜豪情一笑气壮山河,“你可是我的王牌。”   我走进试镜房间时,当中戴着副眼镜的中年男人并不抬头,只顾看手里的资料。温和的脸上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   “你好。”我忍不住提醒他。   他无精打采地抬头,看了看我,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你叫弗朗西斯科?”   我笑了下,点头:“是的,奥利弗导演。”   奥利弗饶有兴致地支起下巴,又上下打量我一番:“混血?”   “我父亲是西班牙人,母亲是中国人。”   “很好,”奥利弗放下简历,干脆地朝椅背一靠,嘴里蹦出几个字,“引诱我。”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问候导演是不是脑袋被门挤了。可呆了一下,立即想起我应征的可是男宠。   我苦笑一下,这可是约翰最喜欢的调情戏码,可我从来没有满足过他的愿望。大概因为自己脸皮太薄……   我眼皮一跳,去你X的脸皮太薄!   我干脆利落地脱掉外套,抛到地上,一抬腿,大大方方踩上奥利弗面前的办公桌。   面前的男人不由地一怔。   我扭动起腰肢,微微低头,隔着凌乱的卷发欲露还露地直视他。尽管奥利弗大叔头发有点花白,脑门有点谢顶,长相有点像圣诞老人,我还是坚持把他想象成我最理想的情人。   没错,我是在跳舞。   我挑起眉梢,用眼神爱抚他,挑逗他。我也是男人,感谢这一点,让我知道如何挑起男人心底那头最原始的野兽。   我慢慢抬起腿,抬高,再画个圈落下。时而抓住办公桌前倾,在快要接触到他的嘴唇一刹那用鼻息轻柔扫过,又在意乱情迷之际一个不着痕迹的推拒退到最远的房门口。   两分钟后,奥利弗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迫不及待地朝我伸出手。   “弗朗西斯科,”他用有点不自然的沙哑声音道,“就你了。”   都说这年头爱情不顺事业就会水涨船高,听到这句话,我乌云笼罩的心灵立马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第3章   做我们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发胖,所以平日里我非常注重控制饮食。然而当晚我却特意和玛莲娜去家附近的酒吧里喝了两杯,作为对我首次试镜即大获成功的庆祝。   玛莲娜显然喝高了,一直抱着我喊猪扒。喊了一阵子突然把十厘米的红色高跟鞋甩到隔壁桌上,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酒吧老板的脸都快黑成了锅贴。   “弗朗西斯科,这是你新女友么?想不到你还好这一口。”他用看猪肉的眼光看着玛莲娜,啧啧有声。   我连忙充满歉意地把她拽起来,想架着她往外走,无奈她醉得像滩烂泥,我只好一个公主抱把她抬起来。   “加油啊伙计,搞定她!”一路上不断有酒鬼挥舞玻璃杯淫笑着对我吼道。   开车回到公寓,再把这位死沉的淑女扛到三楼,我觉得自己离归天不远了。   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我就听见耳畔响起一个凄惨无比的声音:“小弗朗西斯科。”   最近公寓走廊的灯坏了还没来得及修,我一扭头,黑灯瞎火里就看见两只发着绿光的眼睛。   那人以手撑头,摆出一副深沉的pose看着我。   我差点跳起来,我X,吓人不带这样的!   仔细一看,却发现是约翰。   我压抑着把玛莲娜当重型导弹砸到他身上的冲动,对他道:“你来做什么?我不是给你发邮件了吗,过几天你的所有私人物品都会被快递到你妈妈那里。”   约翰叹息一声:“小弗朗西斯科,到头来你还是没搞清楚症结在哪里。”   “症结就是我现在忍着揍你一顿的念头在很客气地请你离开。”我看也不看他,把玛莲娜轻轻放下,单手扶着她开门。   “好吧,那我只问你一句话,搞清楚答案我就走,绝对不打扰你。”约翰道,“小弗朗西斯科,其实我一直在怀疑,整整这三年,我爱你恨不得掏心掏肺,而你……有没有真正爱过我?”   他不提还罢,一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去你X的混蛋!我好吃好喝地供你,你给我戴绿帽,还嫌我不够爱你?我要怎样才算TMD爱你?”   约翰的绿眼睛里却忽然滑下泪水,他慢慢靠着墙坐下。   “你自己心里明白,小弗朗西斯科,你根本就不会爱人,你根本就不知道真正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我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小弗朗西斯科,我最亲爱的小弗朗西斯科,”他用温柔却悲哀的声音呼唤我,“我那么爱你,那么希望你能了解我的爱,可是,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   他闭了闭眼:“我不想承认,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小弗朗西斯科,这太残酷了,我光是想想接受不了。你……不属于我,你从来都不曾……属于我。”   我愣住。   约翰慢慢扬起头望向我:“我希望你有一天能够明白。我比任何人都衷心希望你能遇见一个真正的爱……”   砰地一声。   我把他的声音堵在门外。   “再见。”   我仿佛听见约翰低低道。   安顿好玛莲娜,洗完澡后我回到自己房间躺下,可是辗转反侧许久还是睡不着。   难受。   说不出名堂地难受。   我不再去想这些事。揉揉头发,转而从包里拽出资料夹开始翻阅。   看起来巴高斯的台词还真不是一般的少,而且对英语口音还有要求,要我模仿阿拉伯味的英语。晕菜,这口音那么怪异,还不得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断了。   主要角色介绍里对巴高斯说得也很少,只是说他性格温顺安静、聪明乖巧,曾经是波斯皇帝大流士三世的男宠。后来波斯帝国被亚历山大攻占了,巴高斯就顺理成章成了亚历山大的男宠。这家伙命很硬,伺候过的两位帝王先后都死了,就他还活着。   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竟然还是个太监!   杯具。我现在可以看到老妈手里那把冒着寒光的菜刀了。   我微一抬眼,上方一张雕塑的照片映入我的眼帘。   那是一个微微仰头的男子。   浓密的卷发和高挺的鼻梁让他看上去神采奕奕,只是眼睛里一片模糊,大概是没有刻上瞳孔的缘故。   这就是亚历山大大帝。   18岁随父出征,20岁成为马其顿国国王,32岁征服当时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已知地——印度。十几年的时间他攻城略地,战无不胜[1]。   战无不胜,这是个什么概念?在亚历山大的风云一生中,他竟然从未打过一次败仗!   我有点怀疑,哪有人能做到这样?这是在吹牛吧?!   他的性格成谜。有人说他极端凶暴、残忍自私,可以对自己最亲密的挚友痛下杀手,也有人说他宽宏大量、温和有礼,连对被自己击败的敌人都会给予无微不至地关心爱护[2]。   我再看一眼照片。   哎,这样的人大概只存在于神话故事里,受万世景仰才比较合理。   我伸个懒腰,感觉浓浓困意袭来,扔下资料夹倒头便睡了。   一个星期以后,我接到奥利弗电话,说演员已经差不多到位,我们要飞往埃及进行拍摄。   在机场,我见到了亚历山大的扮演者,科林,一位外形酷似布拉德?皮特的新生代演员。听说原本奥利弗大叔理想的亚历山大就是布拉德?皮特,只可惜皮特一听说自己老婆安吉丽娜?朱莉在里面演亚历山大的老妈奥林匹娅斯,就果断地挂了电话。   埃及的片场是座富丽堂皇的古老宫殿。   奥利弗得意地告诉我们,这宫殿是完全按照波斯帝国的皇宫波斯波利斯宫临时搭建而成的,因为是讲述正史,所以道具师在考据方面颇下了一番功夫。   “既然它这么有名,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去真正的波斯波利斯宫里去拍呢?”我疑惑道。   奥利弗摇摇头,一脸遗憾道:“小弗朗西斯科,你有所不知,真正的波斯波利斯宫在伊朗,过了几千年如今早就只剩下个废址。而且据说当年毁掉这座堪比奇迹的宫殿的,正是亚历山大大帝本人。”   “亚历山大?”我更疑惑了,“好好的,他毁这么美的宫殿做什么?”   中国古代有西楚霸王项羽怒焚阿房宫,亚历山大怎么也干这事?难不成只要是英雄,就必须烧一把宫殿来证明自己的不凡?   “伟人的想法,我们怎么能揣测出来,”奥利弗叹息一声,“史学家们认为这是他的污点,有些人甚至认为这是他一生犯过的最大错误。”   巨大的宫殿群外面环绕着群山,远远望去,天际苍茫,入口处的灰白色石质台阶一层一层堆叠上去,都可以想象到当年朝臣觐见的繁华场面。台阶两侧侧的墙壁上刻满一排排面色恭敬的使臣和手持戈矛的士兵浮雕,壮观醒目。   前面是宽敞的门楼,走进去,中央的大殿外由上百根直插云霄的石灰岩圆柱支撑,这就是古波斯非常有名的百柱厅。整座宫殿非常大,像个迷宫,如果不是奥利弗事先发给我们人手一份地图,恐怕我们都会转晕。   我和科林的第一场戏就是亚历山大和巴高斯在东南面的内宫里的第一次相遇。   科林穿着盔甲,被将士们簇拥着。他的头发是柔软纯粹的金色,面容有点孩子气,却不失男人味。周围美女如云,香气弥漫,而科林望向这边,第一眼就看见了我。   我披着件华丽的波斯长袍,胸膛袒露,也远远看向他。   他英姿勃发地朝我走来。   科林站到我面前,耐心听完主管对我的夸赞,对主管道:“告诉巴高斯,就说如果你想回家,或是去别的地方,我会放你自由。”   我低头道:“我的父母已经在战争中死去了,陛下,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我一张嘴,所有人开始狂笑。   我叹口气扶住额头,阿拉伯味的英语果然笑果很好。   “严肃!笑什么!”奥利弗从人堆里跳出来,敲一下科林脑袋,“巴高斯是波斯人!说话肯定不会字正腔圆的,你们这帮家伙!”   科林正正自己的皇冠,忍笑道:“我错了。”   这一条又来了两遍。   “停!可以了。”   我找了张椅子坐下,长舒口气。   科林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对我眨眼一笑:“小弗朗西斯科,你还说你不会演戏?这段也太真了吧?你刚才看我的眼神,我还真以为你爱上我了!”   我无语了。这是什么世道?逢场作戏的人以为我爱他,而我真正的恋人却怀疑我不爱自己。我看我以后找恋人还过什么日子,天天跟他演戏得了!   “你在开玩笑吧,亚历山大,”我闷闷不乐道,“你不是还嘲笑我半天么?”   “我不叫亚历山大,我叫科林!”   跟他相处这段时间,为了能尽快进入角色,我一直喊过他亚历山大,科林对此鄙视我很久。   “小弗朗西斯科那是用功,”奥利弗拍拍我肩膀,又怒视科林,“不像你这家伙,骂多少次都不听,一点戏感都没有,还好意思自称新生代实力派。”   科林倍受打击,默默拿起台词本到一边记台词。   “别理那家伙,”大叔对我笑笑,“小弗朗西斯科,有没有兴趣做职业演员,我看你很上镜,戏感也不错,应该还很有潜力。要不别再芭蕾舞剧团呆了,出来跟我混吧!”   我连忙摆手:“还是算了,演这一次男宠就够呛,我还想多活几年。”   “引诱也是一门艺术!”奥利弗打趣道,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被摄影师拖走了。   我回屋里翻自己的包,正在检查行程表,就听见宫殿另一侧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   那声音隔着郁郁葱葱的树影,并不真切。   大清早的,谁在唱歌?   然而那人的歌声很轻柔。像是睡梦中悠长的呓语,又如同一片羽毛翩然划过心头。   我不由自主地放下包,走出门去。   巨大的白色圆柱间隙里,一位身穿波斯华袍、身材高挑的男子倚墙而立。   朝霞渲染云层,流云卷过天边。   男子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蓦然回头,定定看着我。   那双大眼睛仿佛倾注了整个爱琴海的蔚蓝,多情又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1]关于“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已知地”的说法,是从欧洲观点出发。当时欧洲对亚洲的认知最远仅限于印度半岛,所以包括中国在内的大部分东亚国家对于他们来说都属于未知地。   [2]该评价来自“亚历山大大帝”百度百科。 第4章   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   上帝啊,我没看错吧?他刚才好像是在朝我这个方向抛媚眼?   科林的脑袋猛然从一旁冒出来:“小弗朗西斯科,没想到你还有偷窥的爱……呜呜……”   “他是谁?”我悄声道,“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等了半天科林都不回答,只是拿手指一个劲地戳我。   我松开捂着他嘴巴的手。   科林的眼神像个被抛弃的怨妇,他道:“小弗朗西斯科,你怎么能这样?当着我的面勾搭我的情人?”   “你们俩?”我吃惊地张大嘴巴,“你们两个是……?”   科林笑弯了眼睛,头点的像鸡啄米。   “不会吧。”   “我们俩不配吗?”科林自恋地一甩头发。   我叹口气:“好树都让猪拱了。”   “小弗朗西斯科!”   一只修长的手把树丛拨开,那双令人惊艳的蓝眼睛露出来:“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科林压在我身上的动作一僵,咳嗽两声,从地上爬起来,金发上还粘了片树叶。   “嗯,我和小弗朗西斯科在研究剧本,嗯,我们俩可能有段,嗯,动作戏。”   “动作戏?巴高斯和亚历山大的动作戏?”男子的白牙齿露了出来,“不是都在卧室里么?什么时候加的野战,这么香艳的戏码导演也不通知我,太不厚道了。”   我道:“别听亚历山大胡说,他不过是嫉妒你比他长得好看。”   男子一弯腰,从树丛里钻出来,我这才发现他的个子真的很高,竟然比高大的科林还要略微再高一点。   “弗朗西斯科,我认识你,”他歪起嘴角朝我坏笑一下,“我看过你的表演,在英国皇家剧院。很精彩。”   “哦,谢谢,”我有点受宠若惊,“那么你是?”   “赫费斯提翁。”   我一愣:“赫费斯提翁是谁?”   这个名字真耳熟。   “赫费斯提翁你都不知道?”科林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蛋,鄙视又加深了几分,“赫费斯提翁,自然是亚历山大最爱的人啊!”   晕,这么重要的角色我竟然给忘了!   赫费斯提翁,亚历山大的右辅大臣,他的青梅竹马和灵魂伴侣。他一生追随亚历山大征战四方,为帝国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   很多学者都推测亚历山大和赫费斯提翁之间是恋人关系,甚至早在古希腊时代,就曾有位学者用一句非常经典的话评价这两人:   “亚历山大大帝一生战无不胜,但他只打过一次败仗:败在赫费斯提翁的两腿之间[1]。”   科林大大咧咧搭上男子的肩膀:“杰瑞德,栽了吧?难得你演一回我老婆,还被人无视了。”   “没关系,我也是今天才到,”男子扬起眉毛又看向我,“我是杰瑞德,歌手兼演员,前几天因为在加州拍摄MV才来迟了些。”   “拍MV?”科林奇怪道,“我看你又跟哪个新情人去约会了吧?斯嘉丽?林赛?还是杰西卡?前几天狗仔队不是还拍到你和那个什么玉女掌门人去夜店寻欢么……”   杰瑞德回头冲科林微笑。   科林默默扭头:“……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杰瑞德不再理会他,跟我握手:“合作愉快,我的小情敌。”   我看一眼杰瑞德,再看一眼科林,突然有点同情科林。   原来在赫费斯提翁面前,英勇无敌所向披靡的大帝居然是个小0,杯具。   一连拍了三天的波斯宫殿戏码,整个剧组几近癫狂。什么亚历山大收服波斯、亚历山大打完仗回到波斯、赫费斯提翁升天了等等,奥利弗是个变态的完美主义者,对每个细节都精益求精,也幸亏我没有几句台词,所以过得还算顺利。只是科林和杰瑞德就杯具了,一句话被反复卡好几次那纯属家常便饭,卡到后来可怜的科林连脑袋都快提不起来了。   这段时间,我一边观摩他们拍戏一边和玛莲娜商议自己那段舞蹈的事。玛莲娜是这部电影的舞编,虽然她可以指出我要跳的这段舞蹈的大概方向,但具体动作和细节还是需要我自行创作。为了理解巴高斯在电影中的形象,我开始研究剧本和其他文献资料。   然而翻了半天我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赫费斯提翁身上。   卖糕的,谁跟我说的巴高斯和赫费斯提翁是情敌?   胡扯!   巴高斯算个毛的情敌啊!?   跟赫费斯提翁相比,在亚历山大心里,他估计连根豆芽菜都不如。一个是青梅竹马左膀右臂,一个是乱世流民亡国男宠,巴高斯之所以能活那么久,要不就说明赫费斯提翁实在善良得人神共愤天理难容,要不就是在他看来,这个小太监根本连个威胁都算不上。   如果我是亚历山大,我肯定也选赫费斯提翁,拜托,连瞎子都能看出来赫费斯提翁是个多么完美的情人!   可怜的巴高斯,生不逢时,傻了吧唧地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注定是个炮灰。   不过转而想想我自己,以为拥有爱情,却遭人背叛,临末了还被人指责说自己不懂爱情,我不也是个大炮灰么我!我同情他做什么!郁闷!   窗外天色渐渐变暗,我心情烦闷,出了酒店散心。   酒店后面是个小小花园,姹紫嫣红,当中是个小小的喷水池,白色托盘白色栏杆,精致华美。   “我在埃及找到这个。”   杰瑞德的声音隐隐约约透过细细泉水声传来。   我好奇地偷偷凑近,就看见他和科林站在喷水池旁。   大晚上的他们在这里干嘛?难道这两人之间还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奸情?   我伸头看过去,杰瑞德手里拿着的好像是枚红宝石戒指。   他把它递给科林。   “那个把它卖给我的人说,它来自人类崇拜太阳和星星的时代。”他道。   是我产生错觉了?为什么杰瑞德的声音在轻轻发抖?   他小声一吸鼻子,继续道:“我一直把你看作太阳,亚历山大,我希望你如太阳一般的光辉能照耀到所有人身上。”   杰瑞德上前一步,轻轻拥住科林。   “亚历山大,”杰瑞德湛蓝的大眼睛溢满泪水,“……我希望你能有个儿子。”   我如遭雷击。   这不是我送给约翰那烂人的最后祝福么?他们在排练台词么?为什么这句话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听到赫费斯提翁这么说,我会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他可以为自己最爱的人做出让步,让他去结婚生子,让他放手去成就霸业,而自己默默站在背后支持,那是因为他爱亚历山大。   同样的话,到了我嘴里,却完全不一样了。   不是这种感觉。   为什么不是这种感觉?   我脑海里一片混乱。   之前约翰跟我说过的话一句一句浮上心头。   “小弗朗西斯科,到现在你还没明白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吗?”   “其实我到今天仍在怀疑,弗朗西斯科,这三年里……你有没有真正爱过我?”   “你根本就不会爱人。”   难道,真的就像约翰所说,其实,我根本,就没爱过他?   “小弗朗西斯科,你发什么呆,问你话呢!”科林敲敲我肩膀。   我怔怔愣愣地抬头:“嗯?”   “我们俩排的这段,你感觉如何?”科林道。   “嗯,还行。”   科林见我心不在焉,便道:“哎,算了,不说这个了,一提这个我就头疼。对了,奥利弗说明天休息一天,等会儿吃晚饭我和杰瑞德打算出去逛一圈,你去不去?”   “……”   科林笑着揽住我和杰瑞德:“先去吃饭吃饭。”   那么这么多年,我究竟真正爱过谁?   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处在游魂状态,吃饭,买单,上车,下车。   直到跟着两人走进一扇圆拱形的白色大门,我忽然被一道强烈的金光刺激得睁不开眼。   我连忙捂住眼睛,好一阵,才慢慢再睁开。   一睁眼,我倒吸一口气。   面前,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巨大宫殿。   巨石堆砌而成成的对称式双层建筑,两侧的壁龛中各有一个法老的浮雕。一眼望去,宫殿笔直地朝左右延伸出去,在夜色中竟看不到头。   不同于片场临时搭建的波斯宫殿那种鲜艳华丽,这座巨大的宫殿旧迹斑斑,大气庄重,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   夜色如流水,月光似纱帘。此时此刻,这座宫殿金碧辉煌。   我失声道:“你们带我到哪里来了?”   杰瑞德取出一副墨镜,悠闲地架在鼻梁上:“我的小情敌终于回魂了。”   “嘘,低调低调,”科林朝我绅士地抬一下帽檐,“怎么样?有没有感到很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   [1]该评价来自电影《亚历山大大帝》。 第5章   我抬头看看宫殿门口“埃及国家博物馆”几个大字,有种吐血的冲动。   世界大同了?2012提前了?是怎样一种精神病才促使这两个下半身动物放弃泡吧和把妹的优良传统,毅然决然在大半夜投身博物馆这片知识的海洋?   我怀疑地打量着这两人。   “不要这么看着人家,多不好意思啊,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这个惊喜。”科林害羞地摆手。   我的眼神瞬间从怀疑变成了鄙视。   “有人跟我说过,了解一个城市,最好的办法就是逛它的博物馆。”杰瑞德道,“我之前一直没来过埃及,所以特别想来这边走走。难道你不想见证一下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奇迹吗?”   “见证倒是没问题……不过大晚上的你戴什么墨镜啊?”我问道。   “我和科林都是好莱坞明星,这么明目张胆的万一被粉丝认出来怎么办?”   我无语,这都是一群怎样自恋的男人啊,还真以为自己帅到被蒙着头巾的埃及女粉丝强吻的地步?   “再说了,”杰瑞德温柔地笑笑,“你不觉得我戴墨镜很帅么?”   我忍不住打个寒战。   大概因为是晚上,又是工作日的缘故,博物馆里空荡冷清,连工作人员都看不到几个。我随手拿了本旅游手册,掀开看了看。   书上说博物馆的一层按时间顺序统共分了七个展厅,涵盖了从距今4000多年的古埃及法老时代到公元5、6世纪的古希腊罗马文明。二层则是专题展区,包括什么银币啊、莎草纸啊、木乃伊啊之类的。这里收藏的文物一共加起来竟然有30多万件,光陈列展出的就有6.4万件[1]。   开玩笑,这么多文物,要想仔仔细细全部看完,就是今晚不睡觉也不可能啊。   第一个展厅也是最引人注目的,因为陈列着镇馆之宝,十八王朝法老图坦卡蒙的半身金面具[2]。   科林扑上去扒拉住玻璃柜,那眼神,恨不得一口把它给吞了。   我和杰瑞德也跟过去围着金面具转了一圈。   黄金还真是适于保存,14世纪前的面具现在猛一看去,还差点晃瞎了我的眼。   不过一想起6.4万件文物的万里长征路,我也没心思对着金子流口水,早逛完早回去才是真理。   我飞速绕过去。   透明干净的玻璃展柜里是琳琅满目的各种玩意,汗,法老的遮阳伞,国王的内衣,当铺的单据……还有古埃及的,死亡证明书?   咦?怎么一眼瞄就到这个?真是晦气晦气!   “小弗朗西斯科,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我们是出来玩的,不是出来受罪的……”   科林的声音远远飘来,在我拐入下一个展厅后,很快消失不见。   我大学时有选修过视觉文化这门课,虽然对艺术发展史有所涉及,但还是偏重于研究希腊罗马这种跟欧洲文明更相关的领域。说白了,埃及文明,除了知道点众人皆知的金字塔、法老、艳后、木乃伊,对我来说跟火星文明没什么区别(如果火星也有文明),所以一路上我不停在看旅游手册狂补充知识。   手册上说,古埃及历史即“法老时代”,一共有五个阶段:   古国王时期(西元前3100——前2686)   早国王时期(西元前2686——前2181)   中国王时期(西元前2181——前1567)   新国王时期(西元前1567——前1585)   后国王时期(西元前1085——前332)。   古早中新时代,埃及一直由本国的法老统治。直至后国王时期的后期,埃及才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位外来入侵者,也就是在如今的伊朗、当时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波斯帝国。他们两次攻占埃及,着实在这个文明古国里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   此后埃及一直动荡不安,直至西元前332年,第二个入侵者,希腊马其顿国国王亚历山大大帝率兵入侵埃及,灭掉波斯,才终于结束了这段持续将近3000年之久的法老历史[3]。   等等,亚历山大大帝?   我抬起头,脚步停下来。   眼前展厅的牌子上不偏不倚挂着个大牌子:   第五展厅——后国王时期和希腊罗马时期。   我扭头看看被我甩在后面的前四个展厅,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刚才我都看了些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快就走到第五个展厅了?   空无一人的展厅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很多玻璃柜,最醒目的就是当中地面上的那个。   我走近一些,蹲下。   那是个白色的石雕头像。   他略微侧头,一半被浅浅掩埋在细沙中,一半裸露在外。整个面部和少部分卷发露出来,眉毛英挺,额头光洁,眼睛里却依旧没有刻上瞳孔。   亚历山大大帝。   最受祝福的天神宙斯之子,欧洲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天才,古希腊文明的传播者。   18岁随父出征。   20岁继承王位。   31岁建立起一个西起古希腊、马其顿,东到印度恒河流域,南临尼罗河第一瀑布,北至药杀水的巨大帝国。   我默读着一旁石碑上的解说文字。每读一行,心里就好像掀起了一股小小的浪潮。   一浪接一浪,一浪盖过一浪。   最后一行是亚历山大的自述。   “我可以做一个像阿克琉斯[4]一样伟大的英雄,取得巨大荣耀,然后早早离开人世。当然,我也可以选择长寿,但是,没有荣耀[5]。”   我的眼光落回雕塑上。   他的面容微侧,像是在看着什么,使我也禁不住随着他的视线扭头望去。   一个精致小巧的玻璃柜立在角落里。   好像有某种预示一般,感觉有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东西隐藏在那里,深深召唤着我。   心跳开始变得清晰。   我慢慢起身,靠近。   只看了那么一眼,我便有些惊异。   瑰丽的红色宝石,璀璨的金色指环,在白色灯光下静静躺着。   这不是跟之前科林和杰瑞德排练时戴的那枚戒指长得一模一样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再凑近些观察,却发现这枚戒指上的红宝石竟然是碎裂的!它被人重新黏在一起,又镶嵌进去。数不清的细小裂缝破坏了原有的美感,却增添了一丝沧桑神秘。   我心跳得越发厉害,恍惚间,似乎听见有个声音在轻声引诱我。   拿起它,拿起它。   这一刻,这个可怕又不切实际的想法在我心里苏醒,并蠢蠢欲动。   红宝石戒指依旧在那里。   我着魔似的伸出手,尝试着触碰玻璃柜。   然而我什么也没碰到——玻璃竟然消失了!   或者说,也许我从一开始就想错了,也许这个展示柜上根本没有玻璃!   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拿起这枚戒指。   空气里的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起来,好像闻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很熟悉的,又很遥远的。   “弗朗西斯科,你在做什么?!”   一个男声出其不意地在我背后响起,惊得我一个激灵,手一抖,戒指从指缝间滑落。   我回头,杰瑞德在远处莫名地看着我,湛蓝眼眸里出现了某些深沉的情绪,有悲伤,也有……怨恨?   当啷。   空旷的展厅里只听见这一声脆响。   红宝石碎裂。   一时间狂风大作。   亚历山大的雕塑逐渐被黄沙掩埋。   四面八方传来阵阵呼啸之声,惊天动地。   我还来不及发出一个音,就陷入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1]来自“埃及国家博物馆”百度百科。   [2]来自网页   [3]来自“埃及历史”百度百科。   [4]阿喀琉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英雄。   [5]来自电影《亚历山大大帝》。 第6章   你知道么。   有这样一种人,当他想要得到某样东西时,整个世界都会为他让路。   你可以称之为幸运,但是还有一个更令人信服的说法,那就是,   天佑勇者。   --------   感官并不清晰,大脑却完全清醒。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些恐惧。我是在做梦吗?为什么手脚动弹不得,全身的感觉如此奇怪?   耳边渐渐响起人声,乐声,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这些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然后在一瞬间,突然有一束强烈的光线刺痛眼皮。   我猛然张开眼睛,刚看清楚眼前的事物,立即目瞪口呆。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阿拉伯美女如满月般的姣好脸庞。   她们穿着颜色艳丽的薄纱衣裙,蜜肤黑发,纤腰媚眼,在面前的凉亭和庭院里或坐或卧,或随着乐师的竖琴声翩翩起舞,俨然一副歌舞升平、活色生香的绮丽画面。   而我所关心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她们身后那标志性的石梁柱结构宫殿,高耸如云的灰白色圆柱,以及一直蜿蜒到百花深处的长长走廊。   那个走廊,我不会记错的!那是波斯波利斯宫里的敞廊!   上帝啊!这里居然是波斯波利斯宫!如果我还算清醒的话,我好像应该在博物馆才对,为什么一觉醒来,突然跑到了片场?   我呆愣好久,又感觉身上凉嗖嗖的有些不对劲,于是急忙低头看看。   天啊!我居然袒露着胸膛,里面什么都没穿,就套了个敞怀的宽大外袍!脖子上挂着一条细长的金链,链坠是个镂空花纹的金片。靛蓝的丝绸外袍上绣着精致的金色纹路,看上去名贵异常。   虽然它似乎非常合身,可、可它好像不是我平常经常穿的那套戏服!   我如坠梦中,恍恍惚惚得有些晕眩。   “陛下到了吗?”一个尖细好似女人的声音骤然响起,震得我神经一颤。   那声音继续道:“啊,卡瑞斯,你快些去门口迎接一下!陛下来了就把他朝这边带!看在宙斯的面子上,我们的男孩可不能被忽视了!”   我循声回头看去,身侧站着一位非常眼熟的人。大绿衣裳绣着金边,胖嘟嘟的脸蛋上涂着猴屁股似的胭脂,没头发没胡须,好像一个胖和尚。   这位我记得很牢,是扮演太监总管的演员。   所以……这应该还是在拍戏吧?   我略略安下心来,冲他微微一笑。   不料他的脸迅速耷拉下来,嗔怒道:“巴高斯你这个傻孩子,哪根筋搭错了,瞧我做什么?低头!快低头!”   感觉有些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我低下头,心里好像模模糊糊隔了层蒙着雾气的玻璃。   只听总管娇气地哼一声,摇了摇手里的羽毛大蒲扇不慌不忙道:“巴高斯,你要听话。等会陛下来了一定要好好表现,知道么?别嫌我说话难听,我也是为你好。阿芙洛狄忒女神[1]眷顾你,才让你生的一副好相貌,否则日子要苦成什么样了。如今这世道外面乱得很,你又不是不明白,以你这身份,出去了混得好点了被一个人压,混得差点了人人都要压……”   我听他越说越离谱,不禁皱了皱眉头。   忽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喧哗声响起,越来越近。总管忙住了口,挺起大肚子,扇子挥得飞快:“陛下,这边,陛下!”   啊,科林出场了!   还没等我理清思绪,视野里蓦然出现一双棕色马靴。   “这就是大流士的男孩,陛下,”我听见总管有点激动又有点骄傲的声音,“他叫巴高斯。”   “巴高斯。”   一个年轻的男声跟着缓缓念了一遍。   我脸上的微笑僵住,情不自禁地抬头,紧接着全身都像被人施了咒一样定住。   那是一个犹如太阳般耀眼的年轻男子。   一头堪比阳光的金色卷发,象牙般白皙的皮肤。   他的五官很立体,好像大理石雕刻的俊美。橄榄枝造型的金冠闪得人移不开眼,而金色盔甲和系在背后的红色披风,将整个人都衬得神采奕奕。   我知道他不是科林,可我竟然一时间做不出任何反应。   好像身体被按了暂停键,于是只能凝固在这一刻。   这一刻,他海蓝色的眼珠看着我,没有微笑,却含满温柔。   整个世界好像都寂静下来。   “阉割得特别完美吧,陛下,他可是大流士皇帝最宠爱的男孩。”   总管谄媚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怔愣,他笑眯眯地企图撩起我身下长袍,被我赶紧避开。他要干什么?明明知道我穿的这么少,难道还要在电影里露点不成!   我被这个男子率直的目光盯得受不住,灿灿低下头。   总管尴尬笑道:“他已经保持这样的美丽很多年了,巴高斯,快告诉陛下,你今年多大了,十八岁?还是十九岁?”   ……我也不知道巴高斯多少岁啊。   我胡诌道:“十九岁,陛下。”   他一愣:“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我懵懵懂懂好半天,才接道:“会一点,陛下。”   男子点头,露出赞许的笑容:“很好,我也想学你们的语言。”   “很好学的,陛下。”我应付道。   男子看了我一阵,忽道:“告诉我,巴高斯,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张口结舌。   据我这几天恶补资料所知,巴高斯这个人物在历史上根本就是个谜,什么出身背景统统都没有,这种事情我才不可能知道啊。   “他来自波斯北部的苏萨山区。”总管赶紧接道。   男子轻轻笑起来。   “巴高斯,看着我的眼睛,如果我说我要送你回家,你会不会觉得我的眼背叛了我的心?”   我还没反应过来,后面就有人开始起哄。   男子眼眸晶亮:“好了,不逗你了。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想不想回家?”   终于跟原来的剧本差不多了!   我憋了许久的原版台词脱口而出:“我的父母已经在战争中死去了,陛下,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留下。”   总管暗暗冲我翘起大拇指。   只是这一幕,不是来埃及的第一天就拍完了么?   “很好,巴高斯。”他转头冲美女堆道,“托勒密,你来负责。”   一个面容轻佻的金发男从那堆美女中露出头来,一脸茫然地看了看我。   男子转过身去,又抬高声音对众人道:“我刚才说的话,对宫里的所有人都适用,无论是太监还是女人,谁想回家,现在就可以出发。在我的国度里,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宫殿里忽然一阵死寂,然后在下一刻,欢呼声震破耳膜。   各色花瓣从天空洒下,带着淡淡香气。有人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兴奋地挥舞起来,也有人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我渐渐产生某种不好的预感。   托勒密。亚历山大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是他身边的重臣之一。   亚历山大成功占领埃及后,托勒密被委派为留驻埃及的总督。后来他自立为王,成了埃及托勒密王朝的开国皇帝,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埃及艳后就是他的重重重重……孙女。   奥利弗在电影中采用了以托勒密为主要叙述者,追忆亚历山大生平往事的方式,所以托勒密算得上一个戏份比较吃重的角色。   可是看着这个金发男慢慢走近,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穿着正红色战袍金色盔甲,健壮修长的四肢大部分裸露在外,不同于刚才那人的爆炸式蓬松发型和一双闪着诡谲光芒的棕眸,使他显得有些凶恶。   他不是原来演托勒密的那位!   怎么回事?为什么好多演员都变动了!   我如梦初醒,下意识四处环顾寻找导演,才惊悚地发现这里根本没有片场人员!   “巴高斯,你四处乱看什么?还不赶紧向托勒密大人问好!”总管尖利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慌忙应一声。   “你就是大流士那个倾国倾城的男宠?”眼前的金发男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我一阵,露出尖尖虎牙,“……跟我走吧。”   走了一段路,离热闹的人群远了些。   我忍不住问金发男:“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亚历山大怎么换人了?”   托勒密莫名其妙看我一眼:“你生病了?”   我道:“别开玩笑了!说正经的,亚历山大原来不是科林么?那个人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还有,原来那个托勒密呢?为什么也换了?”   托勒密细长的棕色眼睛盯着我看了半天,才慢吞吞道:“可怜的巴高斯,竟然是个傻子。”   我对他怒目而视。   托勒密清清嗓子:“你不了解亚历山大没关系,我帮你了解。亚历山大今年23岁,还没结婚,没有男宠也没有女宠……不过我劝你还是少在他身上费心思了,不然你会失望的。”   我深吸口气,颤巍巍道:“这么说……这个亚历山大是真的亚历山大了?”   托勒密皱起眉头:“怎么,这里还有人假扮亚历山大么?”   这句话在我脑海里重复了8遍后,五雷轰顶的感觉终于袭上心头。   “咦?巴高斯你停下来做什么?”   杯具!搞什么飞机!这叫什么怎么回事!我到底跑到哪里来了!   “你干嘛捂着脑袋?”   难道去博物馆是真的?拿到红宝石戒指也是真的?戒指掉到地上也是真的?红宝石碎了也是真的?杰瑞德看着我还是真的?   原来自博物馆一游之后,我真的穿越到西元前了!   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托勒密急忙拉住我:“我的宙斯神啊~~~~~你到底在干什么?拿自己的脑袋往石头上砸这么有勇气的事都做得出来,我真是太佩服了!这是你诱惑皇帝的伎俩么?它真的管用么?”   我欲哭无泪。   我不是巴高斯,我不是男宠,我不想做亲手伺候死两位皇帝的倒霉蛋,更不想做太监!   托勒密把两眼无神的我拖到一个寝室房间,塞进去,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一个人傻坐了会,又狼狈地爬到梳妆台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熟悉的脸,是我的脸。   这张脸上涂了淡淡的妆,头上还箍着一只细细的金环,黑发很长,披在肩头。   迥然不同的装扮,但分明是我的样子!   我脑袋里正一片空白,就听见门外忽然响起的脚步声。   “巴高斯大人,陛下说请您在日落时分过去找他,在这之前您可以先用点晚膳。请问晚膳您是要现在用还是等会用?”   那声音隔着重重纱帘,显得十分恭谨。   我感觉自己的脸像冰山一样咔嚓一声裂开。   日落时分去找他,不是我刻意想歪,但是在古代,日落之后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1]阿芙洛狄忒女神,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之女神,也是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 第7章   无法接受!无法接受自己在一个从来没有想象到的世界,不识字,不了解他们的生活方式,最关键的是没有熟悉的亲人朋友,赖以生存的一切好像都离我而去了!   上帝好像跟我开了个大玩笑。   有一天,作为一个演员,演着演着戏突然发现自己所演的戏码变成了现实,该怎么办?演员偏偏看过整个故事,知道剧情知道开头更知道结尾,甚至连自己以后将遭遇些什么都一清二楚,该怎么办?   我心乱如麻,一个人在房间里静静坐着,看窗外的夕阳一点一点落下,直至淹没在宫殿与树影之间。   究竟该怎样去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我除了会跳舞和粗略地了解一些这段史实,再有就是比他们更多懂一些现代知识,好像就没什么优势了。跟这个年代的人讲地球是圆的或者圆周率小数点后几位,有用吗?或者说,他们在乎吗?   可我还不想死!   我才二十多,我还有自己的梦想没有实现。我还有最爱的父母和朋友,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过,我还要找一个真正的可与我携手一生的爱人。   一定要找到办法离开这里!   我定了定神,从窗台转移回桌前。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刚才跟历史上真正的亚历山大大帝说话了。   这样将历史一手创造、被后世神话得像个神明的帝王给人的感觉实在太不真实了。和他产生的交集越多,我的身份肯定就会越来越得到认证。   我当然不是巴高斯,我也不想做巴高斯,巴高斯可是个太监。   想到这里,我连忙检查了下自己的身体。   万幸!这具躯体是完好无损的!不是太监,这说明应该是我自己的身体!也说明我不是真正的巴高斯!   历史不是儿戏,要离开这个世界,远离亚历山大,远离一切跟这段经典历史息息相关的地方才是正途。   我刚要摸索出去,不小心瞄到镜子,又有些犯愁了。   这件披了等于没披的特制波斯外袍实在太让人纠结了,恨不得一走路就走光。我稍稍一思索,就觉得不可行。   伊朗在古代就已经是个非常保守的国家了,不论男女,出门都会用长袖长裤把自己裹得严实。如果我这样穿出去走到大街上,肯定会被人乱棍打死。   到底该怎么办呢?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再看看窗外,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亚历山大刚刚不是说过,只要想回家,就可以放我自由么?   那为什么我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向他辞行,再要套衣服要点生活必需品,然后堂堂正正地离开?   我顿时觉得有点希望了,肚子也跟着饿起来,于是冲外面道:“我想现在吃饭。”   一个十来岁的小波斯男孩送来饭,烤羊肉和馕,羊肉还没烤熟。   我试图跟他说话,发现他虽然低眉顺眼,却根本不跟我搭腔。   无奈之下我只好摆弄起桌上的物件,轻拿轻放,小心翼翼。毕竟是几千年前的东西,放到现在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的古董?   盘子和食物倒还没什么特别的,但杯子竟然是金子做的!我拿起来翻转着看,这杯子造型真不太对得起它那个金子质地,像个迷你木桶,还雕着抽象的花纹,只能说比较粗糙。杯子下面刻了一堆看不懂的符号,很小,像钉子又像箭头,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楔形文字。   我压抑着把它揣到怀里带走的冲动开动了。   ……事实证明波斯美食还是不如波斯美女来得名副其实。   我还没吃完,就听见外面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道:“你怎么还在磨蹭?”   托勒密的短发金毛脑袋从纱帘间探进来,脸色很臭:“跟我来。”   我迅速奔出去。   宫殿里灯火通明,就是没人,有点冷清。   跟他走了大半天,月亮都快挂到树上了。   到处都是巨型廊柱和草木林立的庭院,当第四次看到墙上一幅一模一样的浮雕时,我终于忍不住了。   “托勒密大人,你迷路了吗?”   “我会迷路?宙斯在上,你这个笑话可一点都不好笑。”托勒密刚说完,前面又出现两条岔路,他终于怒了,“你们的宫殿为什么都像迷宫一样?”   我不吱声。   他烦躁道:“对了,你不是在这儿住了好多年么,你知道那个最大的殿怎么走么?”   他说的应该是百柱厅吧?可是地图我也没有随身携带,大晚上的一片漆黑,我怎么知道哪是哪。   我胡乱道:“我好多年没出门了。”   他正要发作,却又扭头看了眼旁边的灰色石碑,把我叫过来:“这应该是指路碑,它讲的什么?”   好在巴高斯真的是个文盲。   我道:“我不识字。”   托勒密怀疑地瞪我一眼。   两人七拐八拐绕了半天,终于遇见个人。   那人手里拿着只迷你木桶,正在举头望月,看上去有点眼熟。   一直恹恹的托勒密眼睛突然亮了:“赫费斯提翁!”   那人一回头,就看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天啊,他竟然和杰瑞德长得分毫不差!杰瑞德难道是赫费斯提翁的后代?听说隔代遗传爷爷会和孙子长得特别像可是这两个得隔了至少几百代了吧……我头有点晕了。   赫费斯提翁的棕色长发被风吹得有点乱,他走过来道:“托勒密?”   托勒密道:“那边已经开始了吧?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里面挺热闹的,我就是出来吹吹风,”赫费斯提翁笑笑,“今天月亮很圆。”   托勒密不耐烦地推搡他道:“吹完了?吹完咱们就过去吧。”   赫费斯提翁莞尔一笑,蓝眼睛微微一扫转到了我身上:“这是……”   我正准备对他报以友好笑容,就被托勒密一把拽到身后。   “嗯,这是我的随从,前几天刚来的。”托勒密支吾道,“走吧走吧,要不亚历山大该着急了。”   ……   我无语了,这句谎话他还不如不说!太明显了!   还没进大殿就听到人声鼎沸,怪不得刚才到处都没人,敢情人都挤这边来了。   赫费斯提翁和托勒密进入人海一下子没了踪影,我还在门口犹豫,就被眼尖的太监总管给堵住。   他看见我,好像女人高跟鞋踩到蟑螂似的尖叫一声,挥着他那把羽毛大蒲扇扑上来。   “巴高斯!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都不听,要化妆化妆化妆,你就算不化妆也不能穿着衣服就进去啊,你看你现在的模样!”   晕菜,我这已经跟裸奔没什么区别了,敢情还真得裸奔?   我扭头看看周围的人,压低声音道:“没人光着啊。”   “废话,他们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他们是古代人,我是现代人。   还有这歧视!?   “我的宙斯啊,你可是皇帝的男孩!”   总管把我扯到一边,从怀里掏出块香扑扑的粉红色手绢在我脸上开始猛擦,擦着擦着猛一抬头,眼神如刀:“你吃羊肉了!”   “一……点点。”   总管绝望地捂住胖脸:“要是做到一半陛下被你熏死怎么办?”   我差点一头从台阶上载下去。   从太监总管的只言片语中,我才知道,原来在波斯,男宠作为一种非常微妙的存在,是有他特定的职责和规矩的。而在室内裸身觐见皇帝也是男宠的规矩之一,当然,这个裸身并不是全裸,而是光上半身裸。   像巴高斯这种比较高段位的,虽然不受人待见,但待遇还是非常高规格的,几乎和小皇子差不多。除了要满足皇帝的性需求外,还担任内侍的职责,也就是说,从沐浴更衣到用膳出行,巴高斯基本上与皇帝大流士寸步不离。   总管一脸骄傲地拍着我的肩膀道:“那次大流士陛下带你一个人去后宫,好多公主不知道你的身份,还向你示爱呢!那群娘们儿的脸都绿了,哼哼,叫她们瞧不起咱们,巴高斯好样的,你是咱们太监的骄傲!”   听到这话,我脸也绿了。   我记得大流士今年五十多吧,巴高斯才十九。这不就是典型的老牛吃嫩草,王八啃玫瑰么。   一通折腾之后,我光着上身出来。   不知何时,大殿已经安静下来,偶尔才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我一出现,所有人齐刷刷向我行注目礼。   我硬着头皮扶着巨大的白色柱子,贴墙边磨蹭进去。   身后几个希腊人小声讨论起来。   “……那么有名的人你们都不知道,那是巴高斯!巴高斯!大流士宠爱得不得了的男宠巴高斯!”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难不成被谁看上了?喀山德?安提柯?托勒密?”   “哎,会不会是亚历山大陛下?”   “怎么可能?陛下是好神秘的禁欲派,人家好膜拜他,清心寡欲长到23岁,女人男人愣没碰过一个。”   “拜托,看在阿芙洛狄忒女神的份上,你当赫费斯提翁是死的?可怜的赫费斯提翁大人,一定会伤心地跑到墙角偷偷哭泣了。”   “你们这帮龌龊的人!陛下怎么可能和他的臣子有染?我以宙斯的名义打赌,他们俩是纯洁的君臣关系!”   “嘘,小声点!被听到了怎么办!”   ……   我尽量自然地经过他们身边。   奇怪的是大殿中央最高处的宝座上并没有人,只有赫费斯提翁一身希腊白袍,一脸安静地坐在宝座旁看着下面。那坐姿比淑女还淑女,棕发散下来,大眼睛含情脉脉。   “巴高斯,这边。”右侧的人群里响起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   我扭头,看到亚历山大生机勃勃的面庞,他头上华丽的金冠早已被一只细细的金环换下,箍住卷卷的金发。   哇,这希腊白袍也太衬人了吧,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跟天使似的。   “陛下。”我走过去。   “过来过来,我们正在说你呢。”他道,“托勒密说你不认路。”   托勒密在一旁搂着个波斯妞笑得一脸奸诈。   我道:“回陛下,我和托勒密大人一样,都是路痴。”   托勒密脸垮下来。   亚历山大扑哧一声笑出来。   “托勒密,早说你口才不行了。”托勒密身旁一个栗发男子嘲笑道。   “坐下吧巴高斯,”亚历山大道,“这几天还习惯么?脸色怎么这么差?”   “陛下,我……”   我话还未说完,就感觉周围一下子寂静下来。   大家的目光都移到门口,我也跟着回头看。   大殿里无声无息走进来一行衣着鲜亮的年轻女子,步履十分轻盈,像波斯猫一般。   为首的女子一袭绣金纹的紫衣,头上也被紫衣盖住,只露出覆住额头的金冠。   殿里的波斯人纷纷跪下。   女子面容很清秀,眉眼细长,好似弯月。   她在一位波斯仆从的搀扶下,径直走向宝座,来到了……赫费斯提翁面前?   “尊敬的亚历山大陛下,”她说话很费劲,带着奇怪的口音,“我祝您永远健康。”   这是……认错人了吧?   果然有人忍不住哄笑起来。   赫费斯提翁却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淡淡望向这边的亚历山大。   “她是谁?”   托勒密问栗发男子。   “波斯皇帝大流士的女儿,有千朵玫瑰之称的公主,斯塔蒂娜。”   说实话,赫费斯提翁光靠在那里不吭声,倒显得很霸气,亚历山大长得又那么嫩,坐在人堆里,要是我,我也会认错。   “亚历山大陛下,我以我个人的身份,请求您放了我的祖母、母亲以及兄弟姐妹。”她眼神坚定地低下头,“至于我,您可以随意处置,我会听从您的安排。”   哄笑声更大了些。   斯塔蒂娜大概根本没有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出现,她只是看着赫费斯提翁,脸上有些窘迫。   “公主,您认错了,那位才是亚历山大。”   终于有人笑着指向这边。   斯塔蒂娜回眸,脸上微微发红。   亚历山大起身,目光与赫费斯提翁相遇,会心一笑。   他大步流星朝斯塔蒂娜走去。   “我尊敬的公主,你当然没有错,他也是亚历山大。” 第8章   亚历山大话一出口,众人一片哗然。   赫费斯提翁的蓝眸移向别处,嘴角微抿,退到他身后。   “陛下。”   斯塔蒂娜一愣,又向他重复了遍:“陛下,我请求您放过我的家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应该是西元前330年,亚历山大从一年前开始攻打波斯。   在前些日子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后,他以少胜多,成功击退波斯皇帝大流士的军队,将波斯纳入马其顿帝国的版图。而大流士为保全性命,抛妻弃子,带着一小队残余将士们落荒而逃。   因为巴高斯这小子是波斯人,所以波斯的历史我在之前有专门瞄过一眼。   古巴比伦文明衰落后,美索布达米娅这片平原原本一直被一支外来民族霸占着。直到西元前550年,一位牛人居鲁士大帝出现了,一脚把外邦人踹出波斯,创立了空前繁盛的波斯帝国,才解救了水深火热中的波斯人民。   居鲁士大帝升天了换大流士,大流士喜欢搞接力,一世二世,一下传到了第三世。轮到现在这位大流士三世做皇帝时,他点比较背,虽然不算昏庸,但扛不住亚历山大战神降世,波斯还是玩完了。   我之前看到过科林他们拍这个场景。   亚历山大打了胜仗,高高兴兴地率部众进入波斯的首都波斯波利斯,接受群众们夹道欢迎。鲜花撒够了欢呼喊完了,大家伙热热闹闹地直奔大流士的老窝。于是大流士的老婆孩子,一下子就从最高贵族变成了俘虏。   亚历山大脸上没了笑意。   “我的公主,我为什么要放过你的家人?”   斯塔蒂娜两只手绞在一起,眼圈开始发红。   亚历山大看了她半天,眉头渐渐展开。   他牵起她的手,轻吻一下她指尖,声音变得柔和:“亲爱的小公主,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抓她们。”   斯塔蒂娜愕然地眨眨眼:“你是说……”   亚历山大微微一笑:“斯塔蒂娜公主,我以马其顿帝国国王的名义向你起誓,从我踏入这座宫殿的那一刻起,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只要我还活着,你和你的家庭就会享受与我的家庭一样的待遇。马其顿的荣耀属于我,也属于你。”   我身边的栗发男子忽然眉头紧皱,咬牙对托勒密道:“他疯了吗!宙斯在上,那可是敌人的子女,怎么可以这样草率行动,他们……”   大殿里瞬间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将他剩下的话语淹没。   斯塔蒂娜喜极而泣。   我再听不见亚历山大的声音,只看见他一边说话,一边递给斯塔蒂娜一块手帕。   “我就猜他会这样的。”托勒密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回头看看他,他抱胸眺望前方,时常带着诡谲目光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没说话,又看向亚历山大。   托勒密又道:“其实在马其顿和波斯交战之初,大流士就曾表示过愿意用波斯的黄金换取休战。亚历山大听了很不屑,他说,我不缺黄金,我拥有的黄金足以把他们整个国家买下来,如果他想表示诚意,为什么不能亲自来找我商议?”   这听上去的确像一位千古帝王的气魄。   我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托勒密笑道:“巴高斯,我就是想告诉你,在我这个看着他长大的哥哥看来,亚历山大是个非常称职的帝王。”   平白无故跟我说这种话,非奸即盗。   “如果你担心我是奸细,那么你大可放心,”我绷着脸道,“我对你们的权力纷争没有兴趣。”   托勒密却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巴高斯,你是真听不出来还是假装糊涂?正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帝王,所以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永远都是那个永无止境的征服之梦。”   我依旧似懂非懂。   “我不再多说什么了,剩下的你会渐渐明白。”就在这个当口,托勒密却住了嘴,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我再一抬头,发现亚历山大正要跟斯塔蒂娜离开大殿,于是急忙拨开人群朝那边挤。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从我的脖子滑下,若有似无地贴着我的肩胛骨一直抚摸到腰眼。   我顿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怎么这年头还有性骚扰?太扯了!   我刚一脚踹过去,就觉得不对劲,怎么跟踩到棉花上似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脚踝又被人细细摸了一把。   我怒极,握紧拳头一个回击,胳膊被突然横出的手硬生生截住。下一秒,我的胳膊一痛,被扳回自己胸前,后面随即贴上个结实的胸膛。   一口热气拂过脖颈,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耳廓被人舔了一圈,我傻了。   “呵,大流士最宠爱的男孩,”那人似是狐狸偷腥一般咂咂嘴,“果然很鲜美。”   无奈敌我力量差距悬殊,我动弹不得,只好压住怒气问道:“你是谁?”   那人柔软的嘴唇贴紧我的耳廓:“巴高斯,我跟你说个秘密。”   “说秘密可以,但你先放开我,告诉我你是谁?”   他顺着我的头发道:“亚历山大其实是个性冷感。所以……”   “所以?”   他诱惑道:“所以如果他满足不了你,来找我吧。”   “你到底是谁??”   “做爱是一门艺术,”他悠悠道,“我呢,当然是个人见人爱的艺术家。”   话音刚落,肩膀上的桎梏就被松开,我再回头寻找,人潮拥挤,哪还分得出谁是谁?   好不容易挤出大殿,我喘口粗气,两眼冒金星。再抬头时,太监总管肥硕的身躯堵在我面前。他叉着腰,像个没有盖的双把水壶。   “陛下去皇帝的后宫了,真没点眼色!都懒得骂你了,陛下只带了两三名随从过去,连个内侍都不要,你赶紧跟我过去!”   我忙不迭跟上。   一进寝宫就看见个白发老太太在生闷气,偌大的宫殿里低气压盘旋。   檀香四溢的宫内流光溢彩,一群女人围在老太太身边七嘴八舌。   我还犹豫着这时候进去会不会触霉头,就被总管大人踹了一脚。门槛有点高我没注意,脚没有抬过去就一下子径直摔了进来。   在场人们怒气冲冲的眼神一转到我身上,变得……更加怒气冲冲。特别是坐在中央的老太太,那眼神,怒气里夹杂着一丝鄙夷,鄙夷里夹杂着一丝蔑视……估计这是她能做出的最难看的表情了。   我顾不得疼痛,赶紧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走得太急了些,我是跟随陛下……”   “这会就陛下长陛下短地叫上了?还真是让人寒心啊!当初是谁扒拉着大流士陛下的床不肯下来?陛下陛下,巴高斯,你到底还偷偷藏着多少个陛下没告诉我们?”   一个女人的声音蓦然想起。   另一个女人吃吃笑道:“难怪这年头当男宠这么吃香,谁权力大,洗干净了把自己送上去就可以享不尽荣华富贵,你说是不是,巴高斯?”   “姐姐,你可别说了,瞧瞧巴高斯那小脸都吓白了,他自己都心虚了我们还提什么。要不祭司怎么说巴高斯是个大灾星,谁不知道大流士陛下败兵之前那段日子专宠他宠得不要命?最可笑的是他还真有脸就这么过下来了。”   女子们你一言我一语,滔滔不绝地骂起来。   这些声音像尖锐的刺一样扎进我的耳膜。   我突然想起自己和约翰的妈妈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一杯红酒被从头浇下,那个一向优雅的女人冷冷看着我,用纸巾擦擦手,嘴里只说了一个词,就昂头离开了。   “贱货。”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场景,而且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我这才觉得,其实这么多年要默默忍受这么多像刀子一般锋利的话,巴高斯比我强大得太多。   老太太突然发出的沙哑哭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可怜我儿,我年纪轻轻的儿啊,你怎么就毁在这个天杀的小太监身上了!”   我抹一把脸上的汗液,摇摇头。   一只手忽然伸到我面前。   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中指和食指带着三颗华美异常的戒指。   “快站起来,小男孩。”   眼前的人用那双闪着奇异光彩的眼睛注视着我,这样的光彩,只有一个人才会拥有。   “亚历山大陛下。”   我连忙起身:“陛下,我走得太急了些,我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非常抱歉,陛下。”   “没关系,”亚历山大点头,盯着我看了一阵,“巴高斯,你不开心?”   我摇头又点头,心情十分复杂。   亚历山大指指身后的那群女人:“是不是她们说了你什么话?”   我愣住:“陛下,您……没听见?”   “我听见了,但我听不懂,”亚历山大道,“巴高斯,我可没有你那么高的天赋,会说外语,不过,我也很想学。”   我大脑当机三秒,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刚才那些女人说的话,和亚历山大说的话都不一样,而且都不是英语!更不是汉语和西班牙语!   为什么我能毫无障碍地听懂全部?!!   正想到这里,亚历山大突然发话了:   “正好,我想和大流士的母亲聊天,但是忘了带翻译过来,你来帮我吧。”   他朝我狡黠地一眨眼,拉我走向那群女人。 第9章   我全身的注意力瞬间集中到被亚历山大握住的手腕上。大庭广众之下被个男人牵着手走,即便我曾经有过爱人,这种体验也真是第一次,特别是这男人还是个皇帝,而且还是个历史上非常有名的皇帝。   女眷们的眼珠子恨不得都瞪下来,老太太更是气得直哆嗦。   “野蛮人!”她大声道,“你是存心在侮辱我吗!我不想见到这个太监!”   亚历山大松开我的手,坐下来,悄声问我:“她在说什么?”   ……翻译官真是个艰巨又伟大的任务啊。   “她在向我问好。”我答。   “为什么她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她看见我太激动了。”   亚历山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环顾四周一圈,忽朗声道:“来人,把我准备的礼物送上。”   我听见身后托勒密绝望的呻吟。   “啊,他真的要把那个拿出来?安提柯,快阻止他,快阻止他,哦不……我不想丢人……”   另一个声音气定神闲道:“你死心吧,亚历山大做出的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说话间,几位侍者抬上来一个饭桌大小的包袱,放到大殿中央的地毯上。   亚历山大拍拍手。   侍者解开包袱,里面露出了一堆白花花的……毛线?   亚历山大转向我,兴高采烈道:“巴高斯,快点告诉夫人,我想看她织毛衣。”   “哦,陛下说想看您织毛……什么!”我猛然回头看向亚历山大,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织毛衣?”   托勒密的呻吟变得气若游丝。   我觉得自己脑袋好像出问题了。   亚历山大道:“嗯,织毛衣。”   老太太眼睛睁圆了些:“宦官,这野蛮人说的什么?他要我织什么?”   完了,遮不住了。   我眼一闭心一横:“陛下说想看您织毛衣。”   老太太嘴巴张成O型,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翻白眼。   “医官!快叫医官!”有女人尖叫起来。   亚历山大跟着站起来,一脸莫名地拉住我:“巴高斯,老夫人怎么了?”   女眷们慌忙传召医官,鸡飞狗跳哭哭啼啼,一群人护送着老太太回了寝室。   “她被你气晕了。”托勒密生不如死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不过是让她织毛衣而已,为什么要生气?”亚历山大很不解。   我无奈了。老太太生来养尊处优惯了,这样做摆明了就是羞辱她,她不生气才奇怪吧。   “我外婆最爱织毛衣,我小时候经常看她给我织毛衣,然后给我讲很有意思的故事。”亚历山大道。   栗发男子用看珍稀动物的眼神看了他半天,道:“你也太童真了吧。”   托勒密捂脸叹口气:“丢人不是一两天了。”   亚历山大转头看赫费斯提翁:“你说我做的对不对?”   “你没错,亚历山大。”赫费斯提翁的蓝眼睛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不过你得慢慢来,否则老人家是很容易吃不消的。”   亚历山大思索一阵,点点头,还不忘回头对托勒密道:“你看,赫菲斯都在支持我。”   托勒密抽了抽嘴角:“你就是哪天心血来潮要推倒金字塔,赫费斯提翁都会在旁边加油助威的,你以为我们不知道?”   随亚历山大出来时夜已经深了,月及中天。庭院里风声呼啸。   我身上起了层寒意,忍不住摩挲起胳膊。不穿衣服,就算是盛夏的夜晚也不是那么好过。怎么就忘了带件呢?   我正在心里懊恼,不小心一头撞到前面猛然停住的亚历山大背上。   “唔,陛、陛下。”我赶紧朝后一退。   “巴高斯?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亚历山大看我一眼,诧异道,“很晚了,睡觉去吧。”   我道:“陛下,其实我是想来跟你商量件事的。”   “什么事?”   “陛下,我想回家。”   亚历山大怔了怔,才道:“你家里不是没人了吗?”   啊,忘了编理由了。   “我家里……我……”我还没组织好语句,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一件披风忽然落下来,覆到我身上。   上面淡淡的熏香有些熟悉。   我低头看看披风,又抬头看看面前的人,一时有些发愣:“陛下……”   “嘘。”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对我笑笑,然后伸出手来。   修长的手指打好领口的活结,他扯了扯披风,将我裹紧。   月色不再那么冰凉刺骨。   亚历山大深邃的眼眸里缀满了星光。   “外头太冷,回去再说。”   确切地说,亚历山大住的地方应该并不是大流士的寝宫,因为实在太小太不起眼了。   里面宽敞,华丽,却没有正殿那种锋芒毕露的霸道之美。这样精致婉约的小宫殿到处都是,无论是墙壁上挂着的绣像挂毯,还是床上的白色羊毛毯,都美得十分含蓄。   他靠在羊绒软垫上,整个人看上去很放松。   “巴高斯,离开这里,你想去哪里?”   我道:“回家吧。”   “不要骗我,巴高斯,我知道你已经家破人亡了。”他淡淡看我一眼道,“离开这里,你又能去哪里?”   只那么淡淡一眼,看得我有些心慌。   没错,离开这里之后去哪里,这正是我最迷茫的。   我的心思他怎么全都知道?   我越来越紧张,口不择言道:“我……我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这里。”   他又看我一眼:“你讨厌我?”   我心里一急,道:“是,啊,不,不是的,陛下。我只是……不喜欢这里,对,我不喜欢这里。”   “唔,不喜欢这里。”他陷入沉思,许久都没再说话。   壁炉里的火烧得旺盛,我低头看着脚下,亦不敢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种错觉,亚历山大好像……不那么希望我走?   他根本不缺仆人佣人甚至男宠,他挽留我做什么?   我绝对是脑子摔坏了。   许久以后,他轻轻叹息一声。   “你不喜欢这里,那我们离开好不好?去更远的东方,去中亚,去大夏,去印度,去比印度还遥远的东方——我从小就向往那里,那里一定很美。”   那里当然很美。   那里有最美的高山流水,有最广袤的苍穹落日,那里是我的故乡啊,伟大的亚历山大陛下。   我忽然一阵心酸。   可是,你能带我回故乡吗?   “陛下,抱歉。”我低了低头。   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这么晚怎么还不睡?”赫费斯提翁的声音响起。   我连忙转身道:“赫费斯提翁大人。”   赫费斯提翁心不在焉地朝我挥挥手,走向亚历山大。   他手上……   我呆住。   “不想睡,睡不着。”亚历山大闷声道,“陪我聊聊,赫菲斯。”   “心情不好?”赫费斯提翁说着,颇为随意地看我一眼,笑笑。   我知道我该退场了,可是……   “赫费斯提翁大人!”   我叫住他。   赫费斯提翁懒懒卧在沙发另一侧,一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有事?”   我知道自己激动得有点失态:“大人,我能看看你的手么,左手。”   他微皱一下眉头,看看亚历山大,没有动。   “巴高斯,你要看什么?”亚历山大好奇道。   那只手上……   “大人,我请求你,就抬一下手!”我声音开始发颤。   亚历山大道:“赫菲斯,你就照做一下。”   赫费斯提翁缓缓抬起左手。   “有问题吗?”   我脑中一阵晕眩。   他无名指上赫然是枚非常闪耀的戒指,金指环,红宝石。   又是那只红宝石戒指!   我贪婪地盯着那只戒指,脑海闪过一个大胆至极的念头。   如果我现在上去抢了那只戒指,然后摔碎,那么这一切,会不会像一场梦一样结束? 第10章   赫费斯提翁的眼神渐渐显露出一丝警惕,他坐直身子打量我,长睫毛微微翕动。   我与他僵持片刻,攥起的拳头终于放下。   我当然不可能明目张胆上去抢,太冒险了,理智告诉我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我道:“陛下,我会留下。”   亚历山大有些意外:“你怎么……”   “我希望可以留下来服侍陛下。”我恭敬地回答。   这枚戒指对于赫费斯提翁和亚历山大意义重大,一旦失手,就再也没有机会接近它了。一定要有十成把握拿到它才可以,绝对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巴高斯,我很高兴。”   亚历山大脸上露出淡淡笑意。   我顿了顿,朝门外走去。   说起来,我很喜欢希腊文明。   这大概跟我喜欢爱琴海有关。我曾经跟约翰说,如果有一天,等我老了,退休了,我要在那里买栋房子生活。   约翰听了,立即就不满地嚎起来:“小弗朗西斯科,我呢?你把我放哪里去了?”   我只是笑,但就是故意不说话,约翰张牙舞爪扑过来,像八爪鱼似的把我紧紧粘住。   “我不管,”他用力地抱住我,“小弗朗西斯科,到时候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不带着我,我就在天天站在你门外哭,你就看着办吧。”   我苦笑一声按了按额头。   在这个谁也不认识的世界上,竟然连想起这个烂人都觉得分外美好。   只是,我真的有爱过他吗?   还是说,我只是想找一个一起去爱琴海的人。   我收敛心神,既然要在这里生存下去,还是要强打精神把古希腊的历史好好顺一下。   希腊文明起源于爱琴海,先后经历了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黑暗时代。直到西元前776年,第一次奥林匹克运动会胜利召开,真正意义上的古希腊文明才成型。   石器时代很好理解,青铜时代就是主要使用青铜器的时代,而黑暗时代,则是被外邦入侵打压,暗无天日的一段时期。黑暗时代后期,大概西元前800年左右,希腊的海上贸易开始发达起来,它向外寻求扩张,逐渐摆脱了黑暗的压迫。   大河文明里孕育的华夏文明使得中国人性格温顺谦卑,而大洋文明里打磨出来的希腊文明则让古希腊人成为了最不畏挑战的野心家,他们喜欢探索未知的领域,他们虎视眈眈,他们崇尚武力与战争,因此他们从不会轻易向任何人屈服——即使是他们自己。   所以几百年、几千年过去,爱琴海附近依旧是零碎分裂的,几乎每个城市都会形成一个小国家,历史学家称之为城邦国家。   当时最有名的城邦国家有两个:雅典和斯巴达。   紧接着斯巴达干掉雅典称霸希腊。但是斯巴达会打江山不会守江山,铁腕政策对一群羊可能有用,但对一群狼绝对歇菜,所以很快希腊又陷入混乱。   小国马其顿就是在这时应运而生。   它在希腊的北部,勉强可以说是希腊文明的边缘。但实际上就连古希腊人自己都不愿意承认马其顿是他们的一部分,他们骂马其顿为未开化的蛮子,而且为了对抗日益强大的马其顿,一直分裂的古希腊竟然奇迹般地组成了联盟!   当时统治马其顿的国王正是亚历山大的父亲,卓越的军事家,腓力二世。   西元前338年,他一举打败希腊联军,占领了整个希腊,从而拉开了马其顿征服世界的序幕。那一年,还未满18岁的亚历山大担任右翼骑兵队的领军人物,在战役中初露锋芒[1]。   之后腓力二世遇刺身亡,亚历山大继承王位,先是快马加鞭穿越多瑙河,确定了马其顿帝国的北方霸权,接着踏平埃及,登基为法老王,然后锋芒一转,凌厉地指向希腊的宿敌——波斯帝国。   一路无往不胜顺风顺水,亚历山大很快攻陷巴比伦。   而在巴比伦,他并未停歇多久,就继续踏上了向东方的征程。   我边走边想这段历史,然而走了一段时间我慢慢停下,看看周围环境,终于想起来一件很严重的事:   上帝啊!这是哪里?!我根本就不认识路!   我正在饥寒交迫中煎熬,就听见一个声音诧异道:“亚历山大?”   有人在这里?我东张西望。   “晚上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赫费斯提翁不是找你去了么?你们俩吵架了?”   长廊对面漆黑一团,这个声音离我越来越近。   还未看清模样,先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檀香。   我精神随之一振,抬起头来。   来人头披斗篷,眼眸如水晶般清澈,栗色直发从缝隙中流泻出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这不是老跟在亚历山大身边那位栗发男子么?我和亚历山大长得像么?你怎么不干脆说憨豆先生和贝克?汉姆是双胞胎?   我赶紧起身回道:“大人,我是巴高斯。”   “巴高斯?”他想了想,“哪个巴高斯?”   汗,原来他记性比眼神还差。   “啊,那个把托勒密气得不清的小男孩,我知道了。”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你在这里干嘛?”   我道:“大人,我迷路了。”   “又迷路了?”他兴致盎然地笑起来,“这可怎么办,我对这里也不熟悉。”   不会吧,难不成我今晚要露宿野外?   我还没开始忧愁,只见他轻轻一挥手:“要不你先去我那里凑合一晚吧。”   这一晚我结结实实睡了个好觉,身心得到完全休息的同时对这位脑袋顶快被我看出圣母光环的栗发男子感激涕零。   临睡前我偷问了一位侍者,原来圣母同志名叫喀山德,是亚历山大手下最年轻的部将。如今他刚满20岁,竟然比年轻的皇帝亚历山大还要小。对于这个历史人物,我了解甚少。因为在奥利弗的电影剧本里,他也并没有什么很出彩的戏份。只是他年纪这么小就可以成为亚历山大手下的几员大将之一,肯定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第二天正午,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我爬起来,一阵耳鸣,头重脚轻。   我猛打一个喷嚏,头也跟着一痛,看来是昨晚风吹多了冻感冒了。郁闷。   缩回被窝躺下,才感觉好一点,就听见门外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对话。   “……又弄回来一个?上次那个不是关了很久么,昨天我去送水,快把我吓死了,我看他都快不成人形了!”   “谁知道啊,听说这个可是陛下亲自留下的,这样公然抓回来行吗?”   “我看这个还要瘦一些,估计来真的的话会出人命的。唉,要是我,肯定活不下去了,好端端给折磨成这样,是个人都受不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痛惜地叹口气,听得我心头一跳。   他们在说什么?喀山德对什么人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我胡思乱想着又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眼前映出一张放大的脸,蓝眼珠亮亮的。   “巴高斯,你属猪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睡?”   这腔调,闭着眼睛都知道是衰人托勒密。   我不耐烦地把被子蒙过头顶,翻个身继续睡。   “你敢这样对我?”   托勒密气愤道。   我身上一凉,被子被掀开了。   “你……”倒吸口气的声音响起,托勒密难以置信道,“你哪根脑筋被人砍了,连亚历山大的王袍都敢偷?”   “没有,昨天太冷了,陛下借我的。”   我恹恹道。   托勒密皱起眉头:“那你怎么又会睡在喀山德这里?”   “为什么他不能睡在我这里?”托勒密身后冒出喀山德挑衅的声音。   托勒密面无表情:“因为你很讨厌。”   喀山德穿着深蓝色的波斯长袍靠在椅背上,不慌不忙地喝一口手中的葡萄酒,才道:   “我讨厌?看在宙斯的份上,口是心非的托勒密大叔,那你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托勒密怒道:“我不是大叔!”   “你年纪是不算大,是我太年轻,”喀山德换个姿势,摊开手心,“没办法。”   托勒密被他气得噎住,扭过头来看我:“你到底走不走?”   “去哪里?”我问。   “哪里都行,只要不是这里,我看着他心烦。”   “一定要走么?”   我觉得自己说话都有鼻音了。   托勒密怒气冲冲道:“你是亚历山大的人,在这里呆着算怎么回事?喀山德这小子本来就是个淫荡成癖的人,要不是亚历山大交代让我负责你,我才懒得管你!”   “我还在这里呢大叔。”   “我说的就是事实。”   两个人又吵起来。   我一阵头痛,摆手道:“赶紧走吧。”   “慢着,”喀山德放下酒杯,对我挑眉一笑,“巴高斯,我一看见你就很喜欢你,作为对昨晚我们俩第一次的回报,我送你个见面礼。”   这话说得,汗,太有水平了。   托勒密你不用再瞪我了,我真跟他没关系。   他朝门外一击掌:“把它带上来。”   外面丁零当啷响起一阵金属撞击声,过了一会儿,门帘被侍者掀开。   一个人慢慢走进来。   等等,怎么会是一个人?   不是“它”吗?   他走到我们三人面前,慢慢跪倒。   那个人身上的巨大锁链像藤蔓一样爬满了全身。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喀山德勾起嘴角走上前,再自然不过地抚上那人的锁骨,白皙的指尖顺着颈脖一点一点向下滑。   那人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喀山德忽然一把猛拽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扬起头来,露出细长脆弱的颈脖。   “奈西,”轻柔的声音和凶狠的动作形成了强烈对比,喀山德指指我,“那是你的新主人。”   那个人压抑不住,闷哼一声,鬼魅如兽的眼睛慢慢调整焦距,仿佛盯猎物一般狠狠盯上我。   作者有话要说:   [1]来自“古希腊”百度百科。 第11章   好犀利的眼神!我吓得朝后缩了缩。看上去这么凶残的人,把他送给我,我岂不是连渣都不剩?   我连忙道:“大人,我还想再多活两年。”   喀山德那张相当精致的脸很严肃地看向我,表明他没开玩笑。   托勒密也道:“喀山德,你又在玩什么鬼把戏?”   喀山德松了手,接过侍者递上的手巾擦拭一下。   “巴高斯,我是真的很想向你表示我的好感的。”他道,“奈西是两年前我随亚历山大进埃及时捉的奴隶,他比较独特一些,和一般的奴隶不太一样。”   “独特一些?”我看不出这个像疯子一样可怕的家伙有什么独特的。   喀山德神秘一笑,食指抵住嘴唇:“这是个秘密,我不能说。你确定不要吗?不要的话我就把他处理了。”   “处……理?”   我似乎看到跪地上的人瑟缩了一下。   喀山德的眼睛眯起来:“对。”   这个奴隶看起来真不像什么好人,把这种人留在身边,我自己的人身安全都有问题吧。   但是如果不收的话,这个人就会……   “我收,喀山德大人。”好歹是条人命,要是因为我的一句话就死了,我怕他做鬼都不会放过我。   喀山德捋了捋耳边的碎发表示满意,又用脚尖踢了踢那人的额头道:“好好服侍巴高斯大人,知不知道?”   见那人沉默着点点头,喀山德轻笑一声就离开了。   我低头打量这个被称为奈西的埃及人,他依旧默默跪在地上,衣衫褴褛,胸口的肌肉露出来,黑发遮住脸颊,看不清容貌。   这个男人瘦得有点可怖。   “你还能走么?”我试探性地问他。   他看也不看我,吃力地站起来,因为双手都被牢牢困住,好几次差点摔倒。   我想去扶他,可没敢。看他一身的鞭痕,个子又高,说不定还是个暴力分子,要是身材再结实点,万一这铁链都制不住他,我可怎么办?   托勒密道:“你确定要带他走?一个穿王袍的男宠,一个缠铁链的仆从,我从来没和这样的一群人出过门。”   “大人,我都不介意和你一起走。”莫名其妙收了个累赘,我心情也不好。   “你这小子,”托勒密脸上闪过一丝愠怒,“阿瑞斯[1]在上,你要是落到我手里,我发誓一定会好好收拾你一顿!”   我毫不客气地回道:“大人,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只能让自己显得很幼稚。”   “你才幼稚!”   ……   为了回头率不那么高,我还是要了套衣服把王袍换掉。三个人在小路间穿来穿去,跟做贼似的。   最后托勒密领我们进了波斯波利斯宫著名的敞廊。   笔直的长廊尽头是一幅巨大的浮雕壁画,远远望去,依稀可见浮雕上是一头雄狮飞扑向一匹独角的牛,它前爪将牛背狠狠抓住,血盆大口死死咬住牛的后腿,惊心动魄,栩栩如生。   不远处青色的方形双柱宫殿巍峨雄伟,细密的花纹仿佛细腻的纹路,铺满整座宫殿。   而从另一个方向望去,翠绿藤蔓顺着白得晃人的圆柱盘旋交错,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斓的光点。有鸟儿在走廊间飞来飞去,几朵红色小花躺在旁边的草坪里,好似遗落的珠宝。   香料燃起青烟袅袅,风一吹,整个庭院里都是丝丝香气。   草坪里有几个金发的希腊男子,大概都是随军而来的贵族,他们或躺或仰,周围是随侍的宫女和太监。   “先等等我。”   托勒密甩下这句话便大步走过去跟他们攀谈起来。   我无所事事,也不想理会背后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只好扶着柱子压腿。   作为舞蹈演员,保持身体的柔韧性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只要有条件,我基本都会活动两下,这也算一个多年以来的老习惯。   没压两下,我一抬头,却看见不远处托勒密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   托勒密慢慢走近,看我的眼神变了好几变,才幽幽道:“一直听波巴克斯说你是个舞蹈家,竟然是真的。真受不了,你的拿手绝活就是跳舞?”   我X,跳舞怎么了?舞蹈是多么美好的事情!这家伙是什么眼神!   “我们现在去哪里?”我不耐烦道。   “他们在那边聊天,这帮懒汉,一没仗可打了就像猪一样寂寞,除了吃就是睡,一点精神追求都没有……”托勒密顿了顿道,“哦,对了,亚历山大也在,你是不是过去问候一下?”   我犹豫一下:“那个,赫费斯提翁大人在吗?”   “他不在,他那个人闷骚得很,就喜欢一个人呆着。”   “哦,那我不去了,我们走吧。”   “等等,你怎么那么关心赫费斯提翁?”托勒密探究似的打量我半天,“莫非……其实你真正喜欢的是他?”   我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连话都懒得回。   进房间后托勒密飞快闪了人。   我打量一眼身后低气压环绕的疯子,叫苦不迭。   两人傻站着僵持半天,我想了想,突然问他:“你有没有杀过人?”   他两眼无神地盯着地面,摇摇头。   我松了口气:“我也没有。”   奈西眉毛一动,惊诧地抬眼看了看我。   “你不用那么意外,又不是人人都是喀山德,”我朝他一摆手,“你只要不威胁我的安全,我可以帮你解开这个锁链。”   他移开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看来这人还不是无药可救,我心中顿时安定不少,撸起袖子开始扯锁链。   然而鼓捣了两下我就不是发现根本那么回事。   这锁链头尾相接,死死扣在一起,显然是捆好之后直接焊住的。看这架势,好像喀山德压根就没打算给这个埃及人留活路!   可恶!   奈西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到后来额头上渐渐沁出冷汗。   我皱起眉头。再这么捆下去,恐怕这两条胳膊就废了。   救人如救火,我立即起身:“你等等,我去找人帮忙。”   我朝敞廊的尽头奔去。   草坪里摆着几张华美的波斯地毯,果不其然,亚历山大也躺在其中。   他在太阳下闭目小憩,脸庞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竟显出几分稚气。   旁边的椅子上也坐着个闭着眼睛的男人。他一身紫色波斯长袍,下巴尖尖,半长的棕黑色卷发将皮肤衬得白皙异常。   听到我太过急促的脚步声,他微微睁开了眼,一双蛇一样妩媚的黑眸冷不防盯上我。   我心里有些发毛,不由停下脚步。   “亚历山大,听说你最近找了个波斯男孩。”他看着我忽道。   我一愣。   “没错,巴高斯是个好孩子,我想让他在我身边做事。”亚历山大愉悦的声音从一旁响起,“他很聪明,而且……”   “亚历山大,你应该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太冒险了,”他不耐烦地打断亚历山大,眼睛依旧盯着我,“想找个做事的人很容易,换一个吧。”   巴高斯哪里得罪他了?   亚历山大有些错愕地张开眼睛:“克雷斯特,我……”   “你知道我是为你好,别忘了伟大的腓力陛下是怎么离开我们的。”男人冷哼道。   我疑惑不解,巴高斯和腓力二世的死有什么关系?据我所知,刺杀他的应该是他的御前侍卫,难道这人担心我,也就是巴高斯会刺杀亚历山大?太扯了,这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果真要刺杀亚历山大,估计连亚历山大的衣角都没摸到就挂了。   气氛好像一下凝重起来,原本在一旁聊天的几个人也回头看向这边。   “克雷斯特,你现在提这个是什么意思!”有人朝这边边喊边挥拳。   “没什么意思,就是希望我们年轻的陛下记住一点。”男人不喜不怒,“战场上牺牲的人,才是最荣耀的,是英雄。”   他是在讽刺腓力二世死的太窝囊么?这个叫克雷斯特的究竟是谁,跟亚历山大说话都这么不客气?   我一脸莫名地看一眼亚历山大,发现他也在看我。   他的蓝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不应属于他的情绪,一种可以称之为沉重的情绪。   过了一阵,他淡淡道:“克雷斯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会看这个孩子那么不顺眼,但是谢谢你的提醒,虽然我不太需要。这件事,跟我父亲没关系。”   男人抱胸看向他,声音变得意味深长:“你这么想,当年刺杀腓力陛下的御前侍卫可不这么……”   “猜忌,与轻敌一样,都是让人变坏的东西。”   亚历山大抬高声音压下他剩下的话语,他缓缓站起身来,眼睛一瞬不瞬地与男人对视:“克雷斯特,我说了,我会留下他。”   有一种压力好像雾气一般在他周围蒸腾起来。   没有人说话,两人看向彼此的眼神里带着力量的博弈。   静默了片刻,克雷斯特冷笑一声:“是了,你可是皇帝,自然是你说了算。”   他起身,眼里闪过一丝嘲讽。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那个御前侍卫可是个波斯人,而且,很不凑巧的,也是腓力陛下的男宠。亚历山大,这么冒险把一只可能会咬人的毒蛇放在自己怀里,你还真是伟大到让人感动呢。”   作者有话要说:   [1]阿瑞斯,古希腊神话中的战神。 第12章   克雷斯特走后,有人开始劝慰亚历山大。   “谢谢,我没事。”他只是淡淡一笑,摆了摆手,又重新躺下。   虽然看上去若无其事,但他眉头微蹙的一瞬还是被我看到了。   “陛下,我不是刺客。”我尴尬道。   “你当然不是了,男孩,我没有怀疑过你。”   我舒口气,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安。克雷斯特这个名字听上去很耳熟,这人看上去也精明干练,肯定是个位高权重的将领,亚历山大这样当面说他,会不会无故树敌?   “你不用担心,克雷斯特不会起异心的,他嘴巴是毒了些,不过也就只有嘴巴毒而已。”仿佛察觉了我的想法,亚历山大道。   我一愣,不由道:“陛下,你确定?”   “是的,因为信任。”   他说得很肯定,就像是在阐述某个真理,不急不躁,但十分有力。   只是,这样的信任,也未免太草率了些吧。   “陛下,”我迟疑道,“你难道不觉得越是亲密的人,才越容易背叛自己吗?”   亚历山大笃定地摇摇头:“那是因为还不够信任。”   我叹口气:“陛下一定还没被人背叛过。”   “因为我愿意全心全意相信每个跟随我的人,”亚历山大自信道,他望向我,蓝眸纯净得好似孩童,“你信不信巴高斯,我也可以像信任最亲密的人一样信任你。”   “陛下。”我难以置信地回望他。   明明知道这种话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可是一从亚历山大嘴里出来,如果说一点都不动容,那是不可能的。   总觉得,这个伟大的帝王不会骗我,这世上谁都可能会骗我,但是他不会。   这双眼睛告诉我他永远不会。   “你认定一件事情,只要它是对的、积极的,就尽情放手去做,永远不要顾虑。”亚历山大轻声道,“因为一旦有所顾虑,你就完了。”   他坐起身,冲我微笑:“信任亦然如此。”   风拂面而过,他胸前细细的金链和宝石叮咚作响。   他朝我伸出手,金色碎发微乱,清脆又略显低沉的声音也带了些笑意:“所以,巴高斯,你信不信我?”   我不由自主地、慢慢地,抓住他的手。   这只手白皙修长,有点瘦有点薄茧,很柔软却也很有力。   “信。”   我听出自己的声音里有一丝轻微的颤抖。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个人,我能想到的答案只有这一个。   这种感觉十分奇异,对我来说,他分明是个陌生人,可他比我的任何朋友家人都明白我的心事,他让我感到莫名的安心。我可以感受到他心里的那份真诚,那种除了刚出世的孩子,从来没有人可以拥有的真诚。   他就着我的手,微一用力,顺势站起来。   “托勒密和喀山德呢?”他环顾四周问道。   “肯定在营地,我敢打赌。”他身旁忽然响起个中年男子亲切的声音,“这两个小子前阵子干了一架,胜负未分,最近都憋着口气呢,现在肯定在营地里偷偷练武。”   我一看那人,他竟然是个独眼!左眼还完好,而右边一道可怖的疤痕大喇喇从眉骨划到颧骨,口子很深,相当狰狞。虽然如此,却仍可以看出他脸部轮廓很硬朗。   他身材魁梧,一身银色盔甲,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亚历山大点头,又道:“军队那边情况如何?”   中年男子思忖半天,才回答道:“大流士用20万步兵对我们4万,这场仗咱们本来赢得就很吃力,亚历山大,你也知道这次胜利根本就是用人命抵来的,结果不会多乐观。死的死残的残,这几天又有十几个支撑不住了,加加减减,能剩下1万我们就该庆幸了。”   亚历山大面色变得有些冷寂,他扬起下巴,眺望远处的宫殿良久才道:“安提柯,跟我去看看。”   原来这中年男子就是安提柯!   继亚历山大之后古希腊最伟大的军事天才,后来的马其顿国王安提柯一世!   我脑中猛然回忆起一些资料片段。   亚历山大死后,安提柯好像是和谁在争夺马其顿国的王位来着,两人同时取得马其顿国王的称号,实际上分治不同的区域。另一个人是谁来着?我好像见过?不对,我一定见过!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可偏偏就是想不起来。   “好。”安提柯爽快答应,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忘了跟你说个好消息。你的心肝宝贝的伤都治好了,医官说可以送回来养,你打算怎么办?让他在那边继续住着还是回来?”   心肝宝贝?   亚历山大的心肝宝贝?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赫费斯提翁,可是很快又排除掉了,因为他没受伤。   亚历山大不是只喜欢赫费斯提翁么?那这个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的宝贝?” 亚历山大的眼睛蓦然亮得有些不可思议,紧接着他兴奋地笑出声来,白牙齿露出,眼睛弯得像月牙。   “巴高斯,听到了吗?”他欣喜若狂地看向我,顺手揉揉我的黑发,“我的宝贝!巴高斯,我最亲爱的宝贝要回家了!”   还未等我反应,亚历山大又笑着扳过我的肩膀,搂住我的颈子。   “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的宙斯,我太高兴了,他没有事,他要回来了!如果他出了事,我绝对不能原谅自己!天神保佑,我就知道他不愿意离开我!”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开心的模样,真的是比见到赫费斯提翁还要开心。   我闻到他身上很好闻的味道,说不出来的像正午阳光一样的味道。我想把他推开,可他却把我搂得更紧。   我笑得有点勉强,只好道:“陛下,恭喜你。他一定也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听到这话,亚历山大的动作僵持住,他眨眨眼,松开我的肩膀。   “抱歉,巴高斯,我忘记了你不认识他。”   他脸上因激动而显出的余红还未完全褪去。   我道:“没关系的陛下。”   亚历山大想了想,道:“这样吧,你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找我,我带你去看他。”   我想拒绝,我想告诉他我对他这个心肝宝贝一点兴趣都没有。可话刚到嘴边,一遇到他灿若阳光的笑容,就变得口是心非。   “……好。”   “谢谢。”亚历山大朝我用力点头,回头对安提柯道,“我明天要亲自去接他。”   他又向其他人交代几句,就和安提柯匆匆离开了。   原本热闹的人群也作鸟兽散。   天空蓦然响起一声长鸣,凛冽傲然。我仰头,看到一只雄鹰宽大舒展的翅膀盘旋擦过宫殿的一角。   它静止在空中的姿势,如同王者一般优雅。   才见亚历山大不过几面,就感觉他像一只雄鹰。   其实他给人的印象并不锐利或凶猛,而是高大,足以依靠的高大。那种由心底自然散发出来的骄傲与自信,好像在举手投足之间都在告诉别人:这件事情,我是正确的——没有理由,我就是知道该怎么做。   他的爱慕者一定很多。   这个“宝贝”他那么喜欢,一定是个比赫费斯提翁还要惊艳的人物。   我靠着栏杆看了一阵子风景才慢慢往回走。   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   我犯大错误了!   啊,上帝劈死我吧!我这个糊涂蛋!   我竟然把可怜的奈西忘得一干二净!   我一路狂奔,一头栽进房间,就看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奈西。   他面色惨白,脑袋边上是一滩刺目的血迹。   “奈西!醒醒!奈西!”   我手忙脚乱地扶起他,摸摸他胸口,又试试他鼻息,我的天,太微弱了!   我害怕起来,让他靠在我身上,替他不停按摩捆在身后的两条手臂。   喀山德他妈的王八蛋!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   我气得头脑发昏,一不小心竟真将这句话给骂出了声。   奈西眼皮突然动了动。   看来还有救!   我吼道:“奈西,你挺住!你要死了我他妈一辈子都要后悔死!别死得那么憋屈,活下来!活下来才能向喀山德这小兔崽子报仇!”   没想到话音刚落,奈西剧烈地咳嗽两声,又呕了一滩血。   我把他拖到床上,把被子拽到他身上,道:“奈西,撑住!我去找医官!”   他呼哧呼哧地喘息起来,嘴边的血水顺着脸颊落下。   我连忙用袖子擦,一滴温热的透明液体忽然落到自己手背上。 第13章   一直面瘫的奈西竟然哭了。   他再不理会我,喘着粗气扭过头去,像排骨似的瘦弱身体缩成一团,身上的铁链绷得死紧。   我害怕他一不小心就挂了,只好赶紧去找医官。一路上我好似没头苍蝇在庭院里乱窜,逢人便问。有些波斯人看我的眼神非常奇怪,有些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还有些人干脆把我当空气。   问了不下几十人,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战争刚刚结束,宫里的医官都被亚历山大叫到军营里治伤员去了。   我的好脾气开始一点点被消磨殆尽,一想起房间里吊着半条命的奈西,心里越发暴躁焦急。   不远处的殿门口突然出现三个希腊人,都是一身军队打扮,盔甲长矛,正说笑着朝这边走来。   到底是几千年前,他们的装备十分简陋,头戴头盔,身上里面一层是内衣一样的白色短袍,外面包着金属和皮革制成的厚重盔甲,仅能护住肩、胸、背,而黑色牛皮靴一直裹到小腿肚。   这三人白色衬里已经被灰尘染得发灰,粗壮的大腿和手臂暴露在空气里,看上去相当健壮。   “……然后呢?”   “然后这小子吓得失禁了,我趁机就对着他的鼻子狠狠来了一拳!”中间那个脸颊瘦长的人挥舞着手臂在半空中虚晃一下。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另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人道:“太爽了!我都能想象到他鼻子开花的模样了!”   看这三人的样子,不是将军就是士兵,说不定比较清楚。   “大人们。”   我急忙迎上去。   三人诧异地回头看我。   “大人?”中间那人指指自己,“你是在叫我吗?”   我点点头:“大人,请问您知不知道哪里有医……”   “嘿,伙计们,这个波斯男孩会讲希腊语!”那人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声嚷起来。   三人上下打量我一番,其中那个满脸雀斑的人摸了摸下巴,渐渐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伙计们,你们有眼福了,这可是陛下新收的男宠,巴高斯。”   我诧异地看他一眼,他怎么认出来的!难道巴高斯的知名度这么高?   “喔喔,男宠啊,”瘦长脸的男人凑上来观察,“我说怎么长的那么妖,这嘴巴脸型,啧啧,这么看起来的确比一些娘儿们还勾人。妈的,怪不得那些贵族大官们最喜欢和男人搞,果然很辣。”   他X的!就会欺负宦官,有什么能耐!我在心里暗骂一句。   另一人道:“别说了我要吐了,最恶心这种半男不女的人妖了。”   我压住怒气道:“请问医官……”   雀斑男嘴巴一咧:“请医官做什么?难不成太监也会怀孕?”   三人又开始纵声狂笑。   一群王八蛋。我很想狠狠揍他们一顿,维护一下巴高斯的自尊。   遇到这样的事情,巴高斯能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我也想给他来一个左勾拳再来个右勾拳,再一脚踹飞,但这可能吗?这样的场景也就只有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看到的人感到大快人心,以为自己也无所不能了。   可这现实吗?   我们不过都是一个个普通人,可能搬个桌子都会肌肉酸痛,和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相比,我的力量显然微弱得有些可笑。   我默不作声,转身就走。   有些人有些事,你再恨他再讨厌他,他总是存在的。现实的世界有时候就是那么不公平,除了孩子,没有人可以永远保持骄傲的姿态。   “别走啊小太监,”雀斑男一个甩手用长矛勾住我的后襟,“我知道哪有医官,要告诉你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我回过身来,绷着脸道:“你说。”   雀斑男道:“我的要求很简单,就是你以后离亚历山大陛下远点。”   旁边两人也跟着应和:   “就是,说不定都跟多少人有染了,真是脏死了。真不敢想象陛下这样像太阳神阿波罗一般光辉的人被这么下等的人服侍。”   “能滚多远就滚多远,我们尊敬的马其顿国王不需要恶心的波斯阉人。”   怒火好像一下子就窜了出来。   原本以为自己可以非常淡然地将这一切置身事外,可是听见巴高斯被骂成这样,即使作为一个旁观者,我都觉得很不舒服。非常的不舒服。   我深呼吸了三次,才慢慢道:“你们放心,我不会在这里呆很久。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想尽量离开这里,有多远就走多远。”   我真佩服巴高斯,这样的环境,真他妈多待一刻都觉得难受。   雀斑男满意地点点头,放开我:“你最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一个星期后要是还赖着不走,我一定会让你哭着喊着想走的。”   这么不懂得尊重人,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哭着喊着想走的。我心里又骂他几句,转身走了。   按照这个X娘养的家伙的话,我终于找到了一间门口栽着古柏的寝宫。亚历山大的部将塞琉古将军就住在这里。   这混蛋说塞琉古前阵子肩伤复发,所以才专门要求亚历山大留下了个医官照看自己。   还未踏进门,就听见窗口溢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尾音微微挑起,写满情欲。   “呼,我肩膀疼,动不了了,你起来动一动。”   我定在原地,如遭雷击。   这个声音!   上帝啊!耶稣啊!救世主啊!   我心里默念一声阿门。   这个声音烧成灰我都能听出来,这不就是那位做爱艺术家么!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大人说了,他在办正事,绝对不能打扰。”门侍一脸正义地拦住我。   屋里又传来嗯嗯啊啊的娇喘,似乎还有人如哭泣一般小声呜咽。   我反问他:“这叫办正事?”   门侍红着脸不说话。   我恳切道:“您能不能通融一下,不见塞琉古大人也行,你让我见见他的医官,我这边有人需要急救,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   他皱了皱眉头:“这……按规矩也得通报大人。”   我还是不愿意放弃,又道:“能不能偷偷告诉我医官在哪儿?”   他摇头,为难道:“不行,大人要是怪罪下来……”   “塞琉古大人!”我伸头冲窗户喊道,“现在方便么?能不能借一步说……唔……”   门侍捂着我的嘴惊道:“你疯了!惹恼了大人我们都死定了!”   屋里的喘息声忽然停止。   不过一阵,那声音不徐不慢道:“你下去吧。”   紧接着里面出来个侍从,跟门侍说了两句,门侍指指我。   他领我进了房间。   床上一片狼藉。   一个裸着上身的金发男子披着外袍斜倚在铺满软垫的躺椅上,正在喝茶。他的肌肤细腻好似少女,隐隐有肌肉线条起伏,却不十分健壮。房间里一股情欲的味道弥漫开来。   我皱了皱眉道:“塞琉古大人。”   他看我一眼,一双碧绿的眼眸隐隐带了笑意,眼角眉梢皆是风情。   “敢在这种时候打断我的,除了亚历山大,你还是第一人。”   我还没来得及辩解,就听他道:“这是欲擒故纵么?够味道,我喜欢。说吧巴高斯,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不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我都很乐意满足你——特别是肉体上的。”   我忍住挥拳相向的冲动道:“大人,我就是来向你借个医官。”   “借医官?这还真是新奇的搭讪方法。好吧,”他翻个身,双手垫着下巴,慵懒地拉长声音,“跟我做一次我就借你。”   我暗暗把拳头攥紧,感觉自己的脸色越发难看。   “塞琉古大人,请自重。”   塞琉古饥渴地舔舔嘴唇:“我不管,你打断了我,害我没发泄出来,你得负责。”   我急道:“救人要紧,大人!求你了!”   他放下茶杯,想了想,又道:“要不这样吧,我先救人,今晚上你就在这过夜,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怒道。   “巴高斯,别这样,你也知道你是什么人,”塞琉古轻佻地拖长腔道,“我给你面子,你也该给我些,别太让我下不了台阶。”   脑海中轰的一声,火山爆发。   你上我就是给我面子?!   你他妈的怎么不让我上你?!   我气得手脚发凉,猛然抄起手边的花瓶恶狠狠砸到墙上,拿着残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到他身边。   塞琉古轻吸一口气,眨眨眼:“巴高斯……”   “塞琉古!你这头乱发情的公牛!”我用残片抵着他脖子怒道,“你他妈的给我救人!救人!你要敢说一个不字,老子废了你!” 第14章   黄昏之时,晚霞如红色油彩般涂满整片天空,长长的余晖透过镂空窗愣映在地上,被分割得支离破碎。   塞琉古靠在墙上一边摩挲着脖子,一边打量我的房间,宝蓝色耳钻顺着他的动作莹莹发亮。   过了好一阵,奈西身上巨大又沉重的铁链才被锯开,被两个仆从拖了出去。   胡子花白、缠着白头巾的波斯医官跪在床边给奈西包扎伤口。   塞琉古瞧了好一阵,用下巴点点奈西,对我道:“我有些糊涂了,巴高斯,你威胁我半天,就是为了救这个半死不活的奴隶?”   “是为了一条命。”我冷冷道。   塞琉古道:“好吧,我也没兴趣,可是巴高斯,你以武力威胁我,看在宙斯的份上,这可不对。”   “大人,关于这点,我不会道歉。”我头也不抬道。   塞琉古的眉尾微挑:“哦?”   “塞琉古大人,我是太监没错,我也不喜欢这名头这身份,但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指了指床上的奈西,“没有人愿意被别人当成牲畜看待,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人,感觉自己生而高贵,所以就妄想对和自己同等的生命为所欲为。”   塞琉古沉默半晌,才道:“巴高斯,我有把你当牲畜看待吗?”   我冷漠地看他一眼:“你当然没有,在你眼里,我自然是个人,不过,是个和妓女一样的人。”   我话音刚落,塞琉古忽然笑了,绿眼睛一闪,脸上的傲慢像风一样转瞬即逝。   “喀山德说的果然没错,巴高斯是个脑袋很聪明的家伙,看来在大流士身边待过的这几年的确让你学会了如何生存,”他转着手上的戒指道,“我不妨告诉你我的想法,作为你对我坦率直言的交换。”   他揪起我衣服前襟拽过来,悄声凑近我耳边:“其实在我眼里,人只有三类:牲畜,妓女,和王者。”   他的声音阴沉低凛,炙热的气息贴到我的耳垂,犹如千万只虫蚁爬上皮肤。   我勉强道:“大人,我……不明白。”   “我是牲畜,而你是妓女。”他呵呵笑起来,“我们不过都是蝼蚁一样的人,什么身份都根本毫无意义。巴高斯,我看不起的不只有你。”   我听得出他话里有话,他是在贬低我,可他同时又在贬低自己。我感觉这个人好像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把我当做一个树洞,因为他知道,我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   等我回过神来,他早已径自离开。   果然如医官所料,奈西发了一夜高烧,一直在低声呻吟,神情十分痛苦。   我自然也是一晚上不得安宁,次日照镜子,黑眼圈堪比熊猫。   下午托勒密见到我时,有点给吓到:“巴高斯,你被谁揍了?”   我有气无力地摆手。   托勒密道:“我们等会要去营地,亚历山大忽然说让我叫上你,真是奇怪,你去营地能做什么?”   “哦,是了,”我淡淡回道,“亚历山大叫我去看他的宝贝。”   “宝贝?亚历山大的宝贝?”托勒密纳闷道,“这么说——你也喜欢骑马?”   “骑马?你什么意思?”我迷惑道,“我不会骑,但是这跟亚历山大的宝贝有什么关系?”   托勒密锁紧眉头,反复看我好几眼,才道:“原来你一直不知道,亚历山大最宝贝的东西就是那匹黑色战马么?”   “什么?”   原来那宝贝不是人,是匹马?!   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点小小的兴奋,既意外又莫名。那匹马,我知道那匹马!亚历山大的爱骑,被他唤作牛头的神驹!   据说那曾是匹非常暴烈难以驯服的野马,包括亚历山大的父亲腓力二世都拿它毫无办法,但是那时年仅十二岁的亚历山大自告奋勇要去驯服那它,腓力二世便半开玩笑似的让他去了。没有人想到,这个白净孱弱的小男孩真的做到了。   “那时候我不在,赫费斯提翁和喀山德他们跟着去了。”托勒密道,“我只记得之后几天父……嗯……腓力陛下很高兴,逢人便说亚历山大是个不凡之人,那么小就可以征服烈马,将来就算整个世界,他也会唾手可得。”   我点点头,后来他的确也做到了。   托勒密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啊,是了,我还记得因为这件事,赫费斯提翁还和他还打了一架。好像是因为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夸奖他,只有赫费斯提翁说他有胆子没脑子。亚历山大很生气,非要扯着赫费斯提翁去摔跤,结果亚历山大输了。这件事我印象很深刻,因为从那以后,亚历山大好像就再也没输过了——他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我也跟着微笑。   光凭托勒密这么几句话,我都能想象那个金发小男孩脸颊脏兮兮,一脸倔强的模样了。   托勒密忽然眼波一转,反问我:“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因为我喜欢马。”我道。   两人说着,很快就到了一座方形宫殿门口。殿两侧的彩色砖雕是两个人头兽身鹰翅的男人,在我看来基本上就是由几何图案拼贴而成,很抽象。   托勒密领我进去,一掀开纱帘我突然发觉这地方我来过,是亚历山大的寝宫。只是没想到离我住的地方竟然这么近。   亚历山大穿得很正式,白色希腊袍,腰间由一根细细的亚麻带束起,他正在戴皇冠,金色如同橄榄枝造型的皇冠卡住他柔软的头发,可是有点歪了。   一只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忽然轻轻放到他肩膀上,从身后慢慢搂住他,接着一张俊秀的脸庞贴上亚历山大的脖子。   亚历山大反握住那只手,蓝眸蓦然变得异常温柔。   “我的阿波罗神,没有别人的帮助,大概你永远也戴不正皇冠了。”赫费斯提翁边笑边替他摆正皇冠。   “不对,你说错了,”亚历山大轻笑道,“是没有你的帮助。”   赫费斯提翁怔了怔:“亚历山大,你太不现实了,如果我不在了呢?”   “我只需要你帮我正皇冠,我的赫菲斯,”亚历山大闻言皱起眉头,回身看他,“皇冠要不要无所谓,但是,你不一样。”   听到这些话,我忽然感觉心里某部分被轻轻触动。   这两个人望向彼此的眼神比世界上最清澈的泉水纯净透明,没有丝毫情欲,只有爱意无限绵长,好像其余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好像除了彼此的倒影,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   托勒密和我尴尬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在赫费斯提翁很快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朝亚历山大使了个眼色,便独自到一旁坐下。   亚历山大转过头来,神采飞扬的眸子扫过托勒密和我。   我一紧张,又反射性地飞速低头,感觉连呼吸都有点不太顺畅。   托勒密道:“亚历山大,我们现在走么?”   “不,等一下喀山德和克雷斯特他们。”亚历山大走近我们,在我面前停下。   下一秒,湛蓝瞳孔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给吓了一跳,猝不及防地抬起头。亚历山大竟像个小孩子般微微弯腰,正歪着头看向我!   “啊!陛下!”   亚历山大哈哈笑起来,揉揉我头发:“小男孩,你在紧张什么?”   “没,没什么……”   奇怪,我怎么……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了。   亚历山大轻快的声音又响起:“所以赫菲斯,我觉得小孩子这一点很可爱,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了,看一眼什么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了,说出来听听。”赫费斯提翁的声音远远传来。   亚历山大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过了很久,嘴角忽然得意地翘起来。   他对我道:“我听到你心里的声音了。”   我脑中一懵,心忽然砰然一动,有些害怕,却强撑道:“我不信,陛下,陛下……听到什么了?”   赫费斯提翁懒懒地撑着下巴,棕色长发垂在胸前,望着亚历山大浅浅微笑:“你看,连巴高斯自己都不相信,亲爱的亚历山大,你装得太失败了。”   亚历山大却自顾自对我道:“巴高斯,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只要你相信,很多事情它就会成真。”   我摇摇头,手心里开始出汗。   他笑起来:“那你现在要记住了,因为我真的相信我知道你的心事。”   亚历山大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正在想,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不是……”   他眼神清亮,直直看向我眼底。我的心狂跳起来,什么也听不到,只感觉心里的恐慌在他的字句间一点一点酝酿成无形但疯狂的龙卷风,席卷而来。 第15章   “陛下,不要说了!我信了!”我捂住耳朵边喊边朝后退去,出其不意地撞上另一个人。   那人厌恶地将我推到一旁,蛇眼里的寒光像凝结了千年的冰雪。   亚历山大脸色变了变,道:“克雷斯特。”   “有心情在这里和你的小情人调笑,还不如想想我们的下一步行动,亚历山大,”克雷斯特冷哼一声,忽然又道,“也不知道奥林匹娅斯那个巫女过去到底拿毒蛇和妖术教导你了些什么东西,我倒真有点开始怀疑腓力的眼光了。”   亚历山大没有动,但我清楚地看见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差,变得非常非常差。就好像艳阳天忽然被厚重的乌云遮住,然后整个天空都变成了阴霾的灰。   赫费斯提翁迅速站起身,走到亚历山大身边,嘴里在说些什么,似乎在安抚他的情绪。   亚历山大闭了闭眼,终于背过身去。   “克雷斯特,”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了几分,“我不允许你这样说我母亲。”   奥林匹娅斯是亚历山大的母亲,马其顿国王后。在奥利弗的电影里由安吉丽娜?朱莉扮演,传说她是个巫女,在自己的寝宫里饲养了许多毒蛇。她将亚历山大一手抚养大,然而她和亚历山大的父亲,也就是腓力二世的关系一直很僵。腓力二世看不起她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而奥林匹娅斯也恨自己的丈夫是个不知廉耻、没有头脑的野蛮人。   亚历山大慢慢回过身来,海蓝眼珠里满是决绝与狠厉:“你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你是个忠诚可靠的重臣,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你甚至还救过我的命,但是——你不能这样侮辱我母亲!这次我可以容忍你,克雷斯特,没有下次,你懂我的意思。”   克雷斯特的黑色卷发盖住面颊,他面容依旧冷峻,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这样的凝重气氛直到出了门才有所好转。   “巴高斯,”托勒密骑在马上回头对我高声道:“快上来!不要让所有人都等你!”   我有些为难地看着眼前这匹高大的灰色骏马:“我还是走着吧,这马我真不会骑。”   “连马都不会骑,你还是不是男人!”托勒密刚脱口而出,就发觉自己失言了,“嗯……我是说,你……抱歉。”   我毫不在意地笑笑。   其实亚历山大这么多部下,真正把我当做正常人看的人屈指可数。大部分人看我时都戴着有色眼镜,跟我说话的口吻就像是调戏女人。所以托勒密这样说,我并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至少这说明他是真的把我当个普通男人看,就如同对待他的那些士兵部下一般。   一旁的马上突然跳下个人影,走过来屈膝半蹲到我面前,道:“上来。”   我一愣:“大人,你这是……”   蓝耳钉熠熠发光,塞琉古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绿眼珠里尽是轻浮之态。   “我肩上有护甲,你踩着我肩膀上马,这样总可以了吧?”他懒洋洋道。   一瞬间,我感觉周围所有士兵的眼神像利箭一样都齐刷刷对准了我,有轻蔑、有气愤、有鄙夷、亦有憎恨,那些灼热的眼神似乎恨不得在我身上戳出洞来。   身后响起医官的惊呼:“塞琉古大人,您的肩伤还没好!”   我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夹杂着类似于太监、阉人、娈童之类的词,感觉自己像是一下子被人剥去了遮羞布,很难堪。   “大人,我还真是感谢您,”我的声音很僵硬,“这么厚重的恩宠我可消受不起,巴高斯只是个小太监,您太看得起我了。”   我朝他微微鞠一躬,便向托勒密走去,胳膊猛然被塞琉古抓住。   “你……”塞琉古依旧一脸无所谓的笑容,贴在我耳边的声音却非常用力,“巴高斯,很好,你从来不给我面子。”   我甩开他的手,看看周围的人,恨恨道:“我会给大人面子,但我得先活下来,所以麻烦塞琉古大人以后在别人面前也给我点面子。”   灰色骏马打了一个响鼻,踢了踢地面,我勒住它的缰绳。   “巴高斯,怎么了?”亚历山大的声音遥遥从背后传来。   “没事,陛下,我这就走。”   我咬咬牙,按住马背一个借力翻了上去,结果用力过度差点从另一侧摔下去。我连忙拽住缰绳,夹紧马肚,用腰部的力量保持平衡。幸好我的柔韧度已足够,马儿只是嘶鸣一声就不再乱动。一路上我坐在马上心惊胆战如坐针毡,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好在一切顺利。   推开城门的一刹那,我的眼睛被惊艳到了。   古波斯城巴比伦的街景的确非常美丽,充满了异域风情。就像电影里的托勒密所说,它神秘又吸引人,如同一个容易被征服、却难以让人离开的荡妇[1]。   椰子树高大茂盛,青翠欲滴,雄伟恢弘的土色城墙和彩砖城门里是笔直宽广的大路。城内熙熙攘攘,女子们裹着美丽的长长头巾,露出月牙般的明眸,男子们大多穿着暗红色或棕色的束身衣裳,头戴布条缠成的帽子。各种各样的商贩沿街叫卖,有人看到亚历山大,朝这边高声喊一句,于是所有人都放下手头的事情,挥臂欢呼起来。   亚历山大笑容灿烂,一边前进,一边向他们点头致意。   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大流士的存在,他们眼中的帝王只剩下眼前这个年轻英俊的希腊男孩——好像他生来就是为了迎接这种普天同庆的荣誉。   我向托勒密提出这个疑问。   托勒密并不意外,他道:“这很容易理解,因为亚历山大最懂得征服,当然,不仅是土地,还有人心。”   一旁的喀山德插嘴道:“还记得我们的老师亚里士多德是怎么评价波斯的么?他说除了希腊,剩下的地方都是未开化的土地,他们未受过正统的教育,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文化熏陶。这些百姓非常愚钝,自然就很容易被驯服。”   “亚里士多德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个像狼一样的家伙,”托勒密皱了皱眉头,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老师的话怎么到你嘴里都扭曲成这样了?真是谬论!”   我默默点头,这简直就是典型的欧洲中心论,喀山德这个自大狂实在太傲慢了。   营地在巴比伦外围一片开阔空旷的沙地上,我们抵达时就看见整齐划一的步兵方阵一排排走过。他们一手拿矛一手拿盾,手中的长矛朝天指着,差不多有两人高。   领头兵见到亚历山大和这么多将领,正准备喊口号行礼,就被亚历山大给制止了。   “安提柯,带我去看牛头。”亚历山大脸上挂着掩不住的淡淡喜悦,命令道。   安提柯眨了眨独眼,策马上前,一行人都跟过去。   我刚想跟上,可不知为何马儿开始犯倔,无论抖缰绳还是夹马肚,它就是一动不动。最后不得已,托勒密叹口气道:“你下来吧,跟着我们走,反正也没多少路了。”   正午的太阳热情得让人受不住,等我满头大汗赶到医疗帐篷时,之前跟着亚历山大的大部分将领已经不见了踪影,营帐外只剩下亚历山大一人。   他正在轻轻抚摸一匹鬃毛纯黑的高头大马。那马儿长得健壮漂亮,肌肉流畅,看起来很有精神。只是前面一只蹄子裹着纱布,应该是受伤了。   见我过来,亚历山大嘴边的笑意更加明显了些:“巴高斯,这是我最忠诚的老朋友,他叫牛头。”   “是匹好马。”我点头,但没有动,这马儿威风凛凛,但怎么看周身仿佛都环绕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站这么远干什么,走近些,放心,除了爱闹些小脾气,牛头还是很友好的。”   爱闹些小脾气?黑马长着一双像猫一样明黄的大眼珠,看上去十分凶神恶煞。我回头看看托勒密,他露出怜悯的表情,看口型,好像在说祝你好运。   我吞口唾沫,慢慢走过去。   亚历山大伸出手摸摸牛头的脑袋,牛头伸出舌头怡然自得地舔他手心。   “为什么不摸摸他?”见我僵硬地站在那里,他道。   我有些紧张地伸手,试探着抚摸牛头的脊背。没想到它只是轻微抖了下,便静了下来。   我长舒口气。   它的毛发光亮顺滑,手感很好。   “陛下,我从托勒密大人那里听说了关于牛头的故事。”我道,“我很好奇,您是怎么驯服牛头的?”   “你真的想知道?”亚历山大眼睛蔚蓝好似天空,看向我的时候有宝石的光泽。   “是的。”我答。   “其实很简单,”他挠了挠牛头的脖子,露出孩子气的得意神情,“你知道吗?其实在我看见牛头之前,他们已经把他圈起来,找了不下十余个最健壮魁梧的男人尝试过了,可是他们根本不懂如何驯服他。只知道用鞭子抽他,用食物引诱他,没有人真正在乎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更加好奇,看一眼牛头,忍不住问道:“那……当时牛头究竟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除了我。”亚历山大狡黠地勾起嘴角,“我站在边上看了一阵子,我想我已经发现了——牛头的目光一转移到地面上,就会变得暴躁不安。”   他拍拍牛头的背,低笑道:“我就知道,你在害怕自己的影子。”   我愣住。   面前的黑马好似听懂了一般蹭蹭亚历山大的胳膊,我在它眼里看出了一种可以认定为忠诚与爱交织的情绪。   “越是天生神勇伟大的生命,就越容易被一些简单至极但细想之下却很复杂的东西迷惑。”他的眼里划过一丝阴霾,“人何尝不害怕自己的影子,怕自己的影子有一天会变得陌生,最后终将自己吞噬。”   这就是才二十出头的亚历山大吗?表面看起来这样阳光的人,为什么想法会像个老人一样沉重?他脸上永远是积极的笑容,可只言片语之间,我好像听到了一点点的……脆弱?   “我的人生好像是从得到牛头的那一年才开始苏醒的。”亚历山大轻声道,“在那之前,我的记忆短得像一则伊索寓言,它把我弄得很迷惑。而从那以后,我的世界就像座梦想之城一样真正建立起来了,巴高斯,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看着这张勇敢执着的脸庞,我摇头,微微倾身:“不,一点也不奇怪,陛下。”   亚历山大点头:“那就好。”   他转身伸个懒腰,眺望掩在葱茏树木间的巴比伦城。   “有时候战争和政治真的很让人心烦,我总是要和他们吵架,很累。”他忽然回头对我微微一笑,“像这样,能跟你平和地聊聊天,很开心。”   我一怔,随即低头:“陛下,我也很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1]来自电影《亚历山大大帝》 第16章   他的脸近在咫尺,我甚至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这一刻,我忽然突发奇想,也许这世界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接近这位帝王了,至少在这一刻是这样的。我可以看到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温暖的眼神。我感到了他的真实。   我心里有点淡淡的高兴。   这种感觉很奇异,那个古老年代的伟大帝王,他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我忍不住偷看一眼他挺拔的背影。   而且,他就在我身边。   “亚历山大。”安提柯的脑袋从营帐里钻出来,朝这边挥挥手。   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亚历山大终于回过头来:“怎么了?”   “进来看看吧,”安提柯摇了摇头,叹道,“看在战神艾瑞斯的面子上,进来为你勇敢又悲壮的战士们祈祷吧,他们很多人已经快不行了。”   “帮我照看牛头。”亚历山大二话不说将缰绳递给我,飞快进了帐篷。   仿佛察觉到主人的离开,牛头不安地在原地来回走动。我不停地抚摸他的脊背,试图缓解他的情绪。没想到牛头却更加焦虑起来,他晃着头,试图挣脱我的束缚。   这匹马力量颇大,一个出其不意的猛窜,眼看就要把我甩到地上,却在下一瞬被一只突然横亘而入的手牢牢按住。   我抬头,安提柯正对我和蔼地微笑。   “除了战俘,我还是第一次见亚历山大带波斯人进军队,”安提柯一手按住牛头,一手摸了摸褐色的络腮胡子,“小伙子,你肯定很优秀。”   我道:“大人,你谬赞了,我不是亚历山大的将军,我只是个侍从。”   “是吗?”他愣了愣,随即又笑起来,“也没什么区别,大家不过是各司其职而已。”   我有点吃惊,想不到历史上强势又威严的安提柯竟然还是个平易近人的人。他后来为了争夺领土,可是曾以一人之力对敌托勒密、塞琉古和其他将军联合组成的军队,这样咄咄逼人的气魄,可不太像眼前这个温和的人。   午后的阳光照得人皮肤发烫,我和安提柯把牛头牵到树荫下。   安提柯听着远处传来的口号声,忽道:“小伙子,你有没有经历过战争?”   我摇摇头。   “那你有没有打过架?或者学过打架?”   我接着摇头。   “这可不好,”安提柯道,“在希腊,如果一个男孩从来没有为荣誉跟别人决斗过,那是会受嘲笑的。特别是你要跟着亚历山大,一定要学会适应战争。”   “但是大人,”我皱起眉头,“武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   古希腊人好战是除了名的,这点无可厚非,但要我也变成这样,还是有些心理障碍。   “但毫无疑问,它是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安提柯的声音很有力,“你要明白,我们所要征服的世界,有时候并不一定那么容易理解彼此的。”   第一次听好战分子发表这种言论,我还是接受不能。很显然,他的世界观和我的大相径庭。   我不服道:“我不认为武力这么有效,那些战死的士兵和流亡失所的百姓,哪一个不是战争的牺牲品?”   安提柯不以为意道:“小伙子,你的想法很有趣,但是太天真了。在你开始这样想的那一瞬间,别人就会把你吞得连骨头都不剩。如果不能比你的敌人更会战斗,那么在这片土地上,你永远都只能是别人的臣子。”   他顿了顿,继续道:“亚历山大为什么可以一路走到这里?那就是因为他从来都比别人更会战斗,也就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受到天神宙斯的眷顾。”   我瞪大眼睛,很想反驳他,可就是找不到话。   真的是这样吗?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当然的否定。   可是细想之下,安提柯的话似乎不无道理。   几千年前的人还带着原始的兽性。对于他们来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才是最大的信仰。   只是如果这么说来,谁够心狠手辣、奸诈阴险,谁就可以称王,亚历山大岂不是最邪恶的恶魔?   我回头望了望营帐,亚历山大的声音依稀从里面传来。   无法相信,因为他真的不像那种人。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亚历山大已经从营帐里走出来。他浑身浴血,连皇冠上都血迹斑斑。   他走过来,看着安提柯,没有笑。   “老兵帕诺曼死了。”他道,“安提柯,替我记下这位勇士的名字,告诉马其顿的人,要厚待他年轻的妻子和两岁的孩子。”   安提柯郑重地点头。   亚历山大的表情很坚毅:“还有,巴顿的双腿被敌人砍去了,等伤好后带他回到他父母身边,告诉他们,巴顿是个英雄,皇室会保证他们下半生衣食无忧。”   “好。”   亚历山大迎风而立,金色碎发飞扬,雪白的衣衫上有血水徐徐落下。   “马其顿的士兵们都是最有血性的,”许久以后,他喃喃道,“我为他们感到自豪。”   回皇宫的路上亚历山大一直没说话,连赫费斯提翁都没怎么理会。   一行人无声地走着,喀山德忽对我道:“巴高斯,你这个男宠做得未免也太不称职,很少见你在亚历山大身边出现。就连这回一起出来,都离他远远的,这是怎么回事?”   自从他把奈西送给我后,我就对这个年纪很小但手段很狠的栗发男孩印象不好。托勒密在的时候他们俩就吵架拌嘴,我不必理会。而如今托勒密不在,他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我身上。   我道:“陛下那么忙,哪有时间天天带着我。”   喀山德道:“你不是男宠么?为什么不去讨亚历山大的欢心?看得出来,亚历山大对你有好感。”   “你不要挑拨离间,”我厌恶地看他一眼,“陛下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不料喀山德却笑了:“是吗?在哪里,我怎么没发现?”   我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亚历山大和他身旁骑着白马棕发披肩的赫费斯提翁。   “一直在他身边。”我轻声道。   就像是风与云,就像是天空与海洋,谁与谁,都缺一不可。亚历山大之所以能成为亚历山大,绝对离不开赫费斯提翁的支持与成全。   这样契合的两个人,远远那么一望,都觉得他们很般配。   如果说我想成为他们,那也只能说明我是真的非常羡慕他们。   “你说赫费斯提翁?别开玩笑了,”喀山德嗤笑一声,“阿芙洛狄忒女神[1]在上,他们俩根本不可能。”   我转头看他,有些惊讶:“为什么?”   喀山德拨了拨直发,慢吞吞道:“巴高斯,你有所不知,对于我们希腊人来说,男人之间的情谊可以发展得很密切,可以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可以同床共枕甚至是相拥而眠。在我们的国度,这是先哲们所推崇的。”   我点头,这我知道。   古希腊这种男人之间类似于同性恋的情谊是非常出名的。在贵族,甚至有专门的惯例:男孩长到青春期后,要安排一个年长的成年人专门负责他的道德和心智教育。为了让男孩成为一个道德上完美的人,年长男子要毫无保留地把一切美好的情感与智慧都给予男孩。这样的两个人之间所产生的感情,往往非常纯粹,但是很难定义。像恋人,像挚友,亦像父母。   喀山德露出讥笑的表情,继续道:“但是,这一切道貌岸然的默许,都只能建立在他们所谓的知识和美德的交流上。如果两人跨越雷池一步,发生肉体上的关系,对于那些道德家来说,就意味着他们的感情变质了——他们从最高尚的人变成了最龌龊的人。”   我恍然大悟。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亚历山大和赫费斯提翁才会如此受争议。毕竟公众就算能接受同性情谊,也仅限于在还未发育成熟的男孩和成年男子之间。而亚历山大和赫费斯提翁虽然年纪不大,却都已成年。两个成年男子的爱恋,在他们的民众看来,恐怕已经不算多纯洁了。   这样的两个人,如果再发生肉体关系,这无疑就是让那些道德家们抓住了大肆抨击的把柄。   所以亚历山大和赫费斯提翁到现在还可以保持这样的亲密,就是因为他们还从未发生过那种关系?   “一旦牵扯到肉欲,赫费斯提翁就会很危险了,”喀山德揉揉眉心,“他不仅再也不能作为右辅大臣呆在亚历山大身边,还可能会被拉下去整得很惨——奥林匹娅斯女王在盯着他们,装模作样的学者在审视他们,马其顿更有的是看赫费斯提翁不顺眼的政客。”   所以为了保护赫费斯提翁,两个人只能这样继续下去吗?   我凝望着前方不远处的亚历山大,他的背影有些孤寂。   身为万人之上不可一世的帝王,对于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却只能这样守望着。   他也许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   喀山德又道:“呵,这两个可怜的家伙还在天真地幻想着为彼此成为禁欲者,实在是太可笑了。国家需要继承人,亚历山大更是所有百姓心中的支柱。只要奥林匹娅斯女王一开口,他怎么可能不乖乖娶妻生子?”   我沉默了。   我当然知道亚历山大后来结婚生子了,包括之前那个斯塔蒂娜公主,就是他的妻子之一。   我只是有些在意。   如果这个向来骄傲的金发男孩知道自己后来真的为命运所屈服,他,会不会难过?   “所以,巴高斯,帮帮他吧。”喀山德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他已经20多岁了,是个该正视现实的男人了,太执着于这段感情,对他有害无益。”   前面的赫费斯提翁侧脸很好看,温柔的眼眸安静得如同无风的爱琴海。他似乎跟亚历山大说了句什么,两人相视而笑。   我忽地有些心痛。   “不可能的。”我很快就低声道,“放弃你荒谬的想法吧,我不会这么做。”   喀山德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盯我一眼,随即冷笑道:“巴高斯,你是亚历山大的男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对你这个位子虎视眈眈么?又有多少人看你不顺眼么?想要取而代之者多得很!就算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帮亚历山大看清这个问题。不过你如果你不尽到自己的职责,如果你不能好好把握机会,如果有一天亚历山大遗忘了你,那么你的死期就真的不远了。”   我摇摇头,抓紧马缰。   我会坚持到取得戒指,然后我会离开这里。我会回到我的世界里去,继续我的生活轨迹。我会遇到个真正的爱人,然后我们彼此相爱,终老一生。   至于他们,他们怎么样,我……不想管。   毕竟,我不是真正的巴高斯。   “我在教你保命方法,巴高斯,”喀山德严肃地看着我,“不听我的,你很快就会后悔的。”   作者有话要说:   [1]阿芙洛狄忒,古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之女神,古罗马神话被称为维纳斯。 第17章   回去之后,接连三天我都没有再看到亚历山大,奈西倒是渐渐醒转过来,伤势开始恢复。只是他醒来后也不做其他的事,就苦大仇深地瞪着我,虽然他眼睛挺漂亮,但这么着时间长了,我还是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个傻子。   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时间一下子延长了无数倍,我陪个二傻子坐着,感觉自己都快变成了二傻子。   第四天夜里我睡得正香,梦见我和玛莲娜坐在电影院里一边吃薯片一边看恐怖片,冷不防就听见她毛骨悚然的尖叫在耳边响起。   “啊!!!!”   玛莲娜对着我,满脸惊恐,指着我的指尖在颤抖。   “你不是小弗朗西斯科!你怎么会是巴高斯!”   她抖着手掏出梳妆镜对准我的脸。   卷卷黑色长发,黑白分明的眸子,镜子里的人对着我粲然一笑。   她连声音都变了调,尖声道:“你这个死人妖!巴高斯!!滚!给我滚!!”   我惊得魂都快飞了。   “我不是巴高斯!!我不是巴高斯!!!”   我胡乱挥舞着胳膊从梦中惊醒,感觉手却依旧被人摇晃着。   喘息之间,依稀听见一个有点担忧的声音柔声唤道:“巴高斯,巴高斯。”   “我不是巴高斯!滚你的巴高斯!”我猛然一把甩开那人的手,颓然捂住脸和双眼,却克制不住肩膀的抖动。   扮巴高斯竟然扮到做这种梦,我到底是怎么了?   一双接受有力的手臂突然将我围住,感觉脸颊贴上了一个结实的胸膛,能闻到淡淡的却说不上来的香气,还掺杂着一丝很清浅的葡萄酒味。   “不要害怕,巴高斯,我在这里。”   那人的声音低沉安宁,怀抱很暖和,心跳很平稳。   我慢慢安静下来,抬眼看了看。   幽凉的月光照出这人淡淡的轮廓,头戴金冠的卷发男子看着我,因为背对着光,表情看不太清。   “亚历山大……陛下?”   我试着小声唤道,好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亚历山大就在我身边。   他点点头,抚摸我的后背,嗓音比平时粗了些:“我刚从外面回来,路过你这里,听见你在叫,就知道你肯定做噩梦了。”   我连忙撑开他的胳膊,揉了揉眉心。有些发窘。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了,做个噩梦还得有人哄着,搞得好像自己真的还没长大似的,太丢人了。   “有没有好一点?,难过的话就靠着我,”他轻轻笑了一声,摸摸我的脑袋,“真要感谢今晚酒神狄俄尼索斯[1]放过了我,否则我的男孩就要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在黑暗里度过了。”   我抓了抓头发道:“陛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亚历山大顺着床沿坐下,单腿蜷缩单手支起下巴,动作十分优雅。不过他穿戴白袍王冠这样一做,还一晃一晃的,不像国王,倒像个小王子。   “嗯,嗯,我去参加宴会了。”他微眯着眼睛,“不过没呆多久,就偷偷跑出来了。”   他微抬起下巴,那模样,好像还有点得意。   “那陛下为什么要跑出来?”   亚历山大抿着唇,眼神亮晶晶的:“我高兴。”   我有点无语,他这是喝醉了吧?   还未等我想好说什么,亚历山大忽然自顾自笑笑:“巴高斯,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他一定是喝醉了。我边点头边想。   他缓缓道:“母亲告诉我,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很爱画画,尤其喜欢画父母。父亲右脸颊有一颗很大的痣,我每次画的时候,一定要点上那颗痣才行。结果有一回宫里请画师作画,我看了一眼他的画,很不满意,跑去质问他:‘父亲脸上的痣呢?’”   我忍不住笑起来。   亚历山大也跟着笑,额间的碎发随着微微晃动:“父亲的鼻子差点气歪了。”   我边笑边道:“陛下小时候,真的很可爱。”   没想到他突然站起身转向我,眉眼间渐渐流露出一种一言难尽的情绪。   “巴高斯,”他依旧笑着,眼圈却开始发红,“今天……是父亲的生日。”   我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腓力二世是在亚历山大20岁的时候就被人刺杀的吧。   我虽然就在他身边,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但我知道,在这种时刻,人总是非常孤单的。   我心里有点发紧,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发觉自己好像做不了什么,只好再放下。   “陛下,”我道,“在心里跟腓力陛下说声生日快乐,然后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起来,一切都会很美好的。”   亚历山大点点头:“嗯。”   他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我道:“晚安,巴高斯。”   月光将他的影子斜斜拉长,映在如霜的地面上,幽暗又寂静。   “晚安,亚历山大陛下。”我轻声道。   翌日清晨我和奈西吃早饭时,托勒密突然风风火火走进庭院。他今天竟然入乡随俗换了身波斯衣裳,针脚细密花纹精致的黄蓝条外袍,蓬松的金发被一根细细的金冠箍住。   托勒密眼睛一遇到我,便笑得弯了起来。   “巴高斯,快去看看,以宙斯为证,外面有好戏,错过了可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来了精神,二话不说拖着奈西跟托勒密去瞧,远远就看见外面一片开阔的草坪上站着赫费斯提翁、安提柯和喀山德一行人,他们对着前面两人指指点点,正笑得欢畅。周围早已聚了许多人,有侍卫也有后宫的女眷,大家喧闹吵嚷,好不热闹。   奈西伤势未愈,我只好带着他慢慢走,好不容易才从人潮里挤得靠前了些。   然而一看见中间两人,我便惊得张开嘴巴,半天也何不拢。   那穿着一身白袍的,如缅甸玉的碧眼,闪亮的蓝耳钉,浑身满头沾满青草叶子的,可不就是塞琉古么!   如果只是他的话,我也不会这么惊讶。但是他对面那人!   对面那个像巨人一样又高又壮的大胖子!走一步恨不得地上抖三抖的大胖子,眼睛只剩下一条缝,还是个粗胳膊壮腿的肌肉男,他们俩倒在草地上的姿势那么扭曲,在干什么?!   耶稣啊!   一向风流浪荡的塞琉古一下变成了头插草根的草鸡造型,他脸色阴霾,和那大胖子扭打在一起。原本修长匀称的身形在那胖子面前瞬间变成了袖珍小鸡。那胖子虽然笨重,力气却极大,他猛一个抬腰,竟硬生生把勾着他腿的塞琉古给举到了半空!   众人不约而同一声“啊”的惊呼出来。   胖子大吼一声,把塞琉古狠狠摔在地上。好在塞琉古反应及时,立即团抱成球状,靠一个前滚翻缓冲着地,便趴在那里不动了。虽然如此,我仍忍不住嘶了声。   到底也是给硬生生摔到地上的,肯定痛要死。   胜负一分,众人对着胖子又是欢呼又是撒花,有美女跑上去献吻拥抱,那胖子得意地朝众人挥手,只留下塞琉古一人在草坪上挺尸。   我看一眼塞琉古。他肩上不是还有伤来着么?这样的话,不要紧么?   托勒密又是一通狂笑,捂着肚子指指对面的喀山德:“这主意是他出的,我,我太佩服他了,我向伟大的艾瑞斯发誓,塞琉古落到他手里,实在太悲情了,哈哈哈哈哈……”   我鄙视他一眼,真是太虚伪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忍不住问道。   托勒密缓了好半天,按按发僵的脸颊,道:“就是摔跤啊,安提柯和喀山德一组,喀山德输了,赢家可以任意选一个人再跟输家比,谁赢了就可以下去,依次循环。塞琉古倒霉,安提柯说他不想得罪人,要抽签决定,结果无意中就抽中了他,算是喀山德捡了大便宜。”   原来如此,想来后面一轮就是喀山德赢了有肩伤的塞琉古,然后难为塞琉古,故意点了这个大胖子跟他比。   我同情地看一眼塞琉古,落到喀山德手上,这家伙真不是一般的杯具。   草坪上趴了许久的塞琉古终于慢慢抬起头,脸上简直就是狂风暴雨。   “你回来!”他挣扎着爬起来对胖子的背影怒吼,“我不服!这局不算!我要重新跟你比!宙斯在上,我要是赢不了你,我宁可再不碰女人!”   大胖子无奈地看一眼塞琉古,恭敬道:“大人,咱们已经比了3次了,再比下去,我怕您的身体吃不消。”   “你跟不跟我比!?我命令你,再来!”塞琉古的神情不太像在开玩笑,他猛捶一下地面,恶狠狠道。   在场的所有人瞬间寂静下来。我也有点震惊了,不过是摔跤而已,塞琉古怎么……这么当回事?   “噢噢,有些过火了,小塞琉古发怒了。”托勒密幸灾乐祸的小声道。   胖子难为地摸摸脑袋:“大人,真的不能再比了。”   喀山德突然走上前去,安抚塞琉古道:“亲爱的塞琉古,别急,让这位勇士再给你指一位,别太钻牛角尖。”他走近胖子,对他使了个眼色。   胖子会意,用敦厚的手掌擦擦汗,眼锋绕了一圈,停在了我们这个方向。   我连忙拽住托勒密衣袖:“他这是在找下一位比赛者吗?”   托勒密的笑容僵在脸上,他飞快扯回自己的袖子,头微微向下缩到人群里。   周围都是挤挤挨挨的士兵统帅们,我突然觉得不妙,如果只要在现场的人都有可能被挑中的话,如果他想挽回些塞琉古的面子的话……如果挑中了我,岂不才是人间最大的杯具!   胖子朝这边走来,一步一步,然后粗得好似香肠的手指抬起来……   我心里的不祥之感越来越大,恐惧和不安顷刻间就像狂风暴雨一般朝我袭来。   ……那只手毫无悬念地稳稳指向了我。   两边的人纷纷让开,所有人的目光一下聚焦到我身上。   我心里一沉,脑袋上方电闪雷鸣。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如果要让塞琉古稳赢还能当沙包泄愤,在场的这一群肌肉男里,恐怕只有我!   “我选那个波斯男孩……”胖子粗声粗气道,“身后的埃及人。”   作者有话要说:   [1]狄俄尼索斯,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第18章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的心像是在坐过山车,才缓慢又煎熬地升至最高点,却又在一瞬间以狂烈如风的速度飞驰下去。   奈西浅色的薄唇紧闭,挂着虚汗的脸白了白。   胖子朝塞琉古鞠了一躬:“塞琉古大人,我也不想为难您,这个埃及奴隶看上去很残暴,只要打败他,您就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   胖子话音刚落,周围接着爆发出响亮的呼叫声。一张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兴奋,那些士兵将领的眼睛里带着嗜血的痛快,他们挥动肌肉虬结的臂膀,举着坚硬如铁的拳头对塞琉古高声叫嚷。   “是英雄就干掉他!”   “我们需要阿喀琉斯那样的勇士!”   “马其顿最强!”   “干掉这个猛兽一样的外族人!”   最后全部的声音融会在一起,变得震耳欲聋。   “干掉他!干掉他!干掉他!”   塞琉古蓄满滔天怒火的眼眸越发沉沉,他伸出舌尖点点嘴唇,一边朝中央铺着细沙的摔跤区走去,一边握起拳头折了折手腕,弄得骨骼咯咯作响。   他的视线掠过我的肩膀,停到奈西身上,嘶声道:“出来应战!”   奈西被亚麻色长袍勾勒出的纤细身形一僵,黑眸凌厉地对上塞琉古。   我急得快跳起来。   他绝对会没命的!我好不容易才从喀山德手里救活,一把汤一把药才把他灌过来,怎么可能再看他被人活活揍死!   我刚要拽他的胳膊,却被别人一把揽住。   “巴高斯,你疯了,你要做什么!”托勒密用力把我扯到一边,声音里透出诧异,“不让他上场,那胖子就会选你!难道你看不出来么?他刚才可是在你和那埃及人之间摇摆不定!”   “你们他妈的才疯了!”我愤怒地挣扎起来,“你看看奈西还有几分力气!他根本就不会摔跤!他只要一上去肯定会被揍死!打死个半死不活的奴隶,算个屁的英……呜呜……”   我的嘴巴被托勒密死死掩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穿亚麻色长袍的奈西一步一步走向喀山德。   薄而轻盈的衣裳被风吹动,他单薄的身体似乎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   “对不起,巴高斯,我帮不了你,”耳边响起托勒密喘着粗气的抱歉声,“我向宙斯发誓,我不是故意的。这个摔跤比赛的规则是死的,不可能因为任何人而变动,即便亚历山大被选中,他也要上去应战——更何况这个埃及人是个奴隶。”   我不愿意相信,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他分明就是看奈西好欺负!他分明就不把奈西的命当做命!绝望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泼下,我第一次那么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塞琉古像一头突然爆发的猎豹,一个飞腿将奈西铲倒地上。他猛然翻身,扣住奈西手肘,狠狠向下一压。   我闭上眼睛,再不敢看下去,用尽全力挣扎,托勒密铁了心不松手。我试图用脚攻击他,却被他两腿干脆利落地锁死。   然后,我听见了骨骼断裂的声音。   那么清晰,奈西嘶哑的低吟像是拼尽全力忍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像临死的兽一样,很低,很悲伤,好像在下一刻,灵魂就会如一缕轻烟般散尽。   欢呼声一下离我很远很远。   我一下子失了力气。   暴力!   在暴力是唯一法则的世界里,我的力量竟然弱小到连一个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他活活打死!   今天死的是奈西,那么明天呢?   而以后的日子,我又如何保护自己?!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心灰意冷地垂下手。   我果然还是不属于这个世界。   “巴高斯,你怎么哭了?”托勒密有些惊慌的声音在耳畔回荡,“他只是一个奴隶而已,你……你哭什么?”   我沉默着摇了摇头。   周围蓦然间嘈杂起来,纷乱的脚步声传来,安提柯的声音遥遥响起。   “塞琉古刚才那招果然厉害,缠腿勾足,再来那么一下,艾瑞斯战神啊,真是神勇,那小子动都动不了了!”   喀山德也道:“从来没见你使过这个动作,这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几人的脚步越来越近,塞琉古懒洋洋地回道,“你赶紧去感谢天神吧,要不是我的肩伤拖了后腿,第一回 合你就被我压在身下了。”   “哎哟,阿波罗在上,我好怕怕啊。”   我再也呆不下去,擦擦脸,起身挤开人群朝中央走去。   初见奈西时,我对他只有害怕。   可是,和他在一起这几天我才渐渐发现,他只是对人过分警惕和提防罢了。就像是在险恶的环境里活下来的草食动物,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得连灵魂都竖起利刺。以为这样的伪装就可以让人望而却步。   可我知道,他的心思很单纯。   他看到门外初绽放的花朵会微微展开嘴角,他会忍不住偷瞄门外晒太阳午睡的波斯猫,他不喜欢穿艳丽的服装,只穿白色或浅色,他时常一个人坐在窗前眺望挂在万里晴空上的太阳,眼神虔诚得让人不忍直视。   他就像个孩子一样。   一个还未被世俗浸染,却在这帮家伙手里硬生生被毁掉的孩子。   “巴高斯!”   我听见身后有人喊我,我没理会,只是用力朝前走。   “巴高斯!”那人抓住我的手,指尖湿漉漉的,但声音很兴奋,“看到我刚刚的表现了吗?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   我一拳重重打到他鼻子上,他措手不及,捂着鼻子朝后退两步,闷哼一声。   塞琉古眨着眼,不敢相信似的愣在那里,半晌,才轻轻道:“巴高斯,你打我做什么?”   高挺的鼻梁下溢出鲜血,一滴一滴,从指缝间滑落。   怒火与悲伤在我心底反复变换。   恃强凌弱,以大欺小,我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你做的事情,让我觉得特别恶心。” 我转过身去,压抑住激动的情绪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对你感恩戴德,就因为你刚刚杀的人不是我?”   身后的塞琉古倒抽一口气:“巴高斯,我没打算……”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打没打算跟我无关,既然赢了就尽情去向别人炫耀吧,我不会妨碍你,不用跑过来假装你的怜悯。”   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别人?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轻描淡写地杀人?   我冷笑一声道:“那不过是个奴隶,是不是,伟大又优越的塞琉古大人?”   身后终于没了声音。   “大人,你太厉害啦!”   “塞琉古,我没看错,你是英雄!”   人群里的笑闹声重新在他身边出现。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么?”他微弱的声音从人海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顿了顿,没有回头,快步朝奈西走去。   看着眼前这个躺着的人,我呆呆停住脚步。   奈西静静地卧在黄沙里,头发伏贴地覆住额头,像是睡着了一样。他外袍被鲜血染得看不出颜色,两只胳膊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仿佛一只折翼的鸟儿那般无力。   我蹲下,慢慢扶起他的上半身。   “奈西,你不会离开的,对不对。”我咬着牙,声音开始哽咽。   他一动不动,头无力地向下歪去。   我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好像被烧成了灰烬。   突然一双戴满钻石戒指的手按上他的心口,我回头,看到赫费斯提翁凝重的脸。   他看见我,大眼睛略略弯起:“巴高斯,我把医官找来了。”   医官要将奈西送走,我刚想追过去,想了想,却又折回来。   “赫费斯提翁大人,非常感谢。”我跑到他面前感激地喃喃道,“巴高斯感谢你,非常感谢。”   赫费斯提翁摆摆手,打量我一下,忽然笑道:“巴高斯,你真的和我以前想象的不太一样。但是,我更欣赏这样的你。”   我来不及想那么多,就去追医官了。   一路上看着奈西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路过寝宫的庭院时,我被一个人拽住。   “巴高斯,”亚历山大穿着红黄相间的波斯长袍,转头凝视我一阵,却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   那样温暖的眼神,让我的难过如浪潮般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   弓箭,杀戮,战争,讨伐,这样永无止境的暴力征服,何时才能停歇?   而面前这个人,这个始作俑者,和我的想法又有多远?   我猛然抬起头直视他:   “陛下,恕我冒昧,你征服多瑙河,征服埃及,征服波斯,一路上铁骑杀戮,到底是为了什么?”   亚历山大大概从未想过我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不由道:“巴高斯,你怎么……”   “陛下,请回答我。” 我毫不犹豫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我,通灵剔透的眼珠好像看透了我的灵魂。   我多么希望如果我可以理解他的想法,哪怕是一点点。如果他告诉我,亚历山大,他告诉我生命是重大的,不论是谁,不论有何信仰。他告诉我他的暴力,不是攻入别人的家园,摧毁别人的梦想,然后,血流成河。   “陛下,”我眼前已然一片模糊,赌气发狠道,“我不过是个小宦官,可能说的不太对,你也许会生气。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暴力对别人来说,也许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对别人来说,它根本就不美好,也不快乐,甚至就像一场难以磨灭的噩梦!” 第19章   其实后来想想,我那天也许是真气糊涂了。这跟亚历山大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在他从小受的教育下成长至今,在那种如果不强大就无法生存的环境里,他能为了自己远大的梦想而努力——他的思想本身就早已超越了那个古老的年代。   而当时听到我的话,亚历山大的眼波微微一闪,英挺的眉宇间蹙起褶皱。   他侧身朝后面的人略一颔首,道:“抱歉,亲爱的公主,我可能不能继续陪你了。你能自己先去老夫人那里吗?我想我还有些事情,等会儿会立即过去。”   亚历山大身后露出斯塔蒂娜小小的鹅蛋脸和华美的紫色衣裙,我吃了一惊。原来从刚才开始,我竟然一直没注意到她也在这。她两只黑珍珠似的瞳孔盯着我,表情并不算好。   斯塔蒂娜离开后,亚历山大回过身来。   我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把我拖下去狠狠教训一顿,可是没有。   他凝眸注视着我,半晌,却伸出手,小心地擦掉我眼角未干的泪痕。   “巴高斯,不要急,”他柔声哄着我,“出了什么事情,告诉我,我知道你不是在生我的气。”   指尖带着细腻的温度,袖口蹭过我的脸颊,亚历山大身上有非常好闻的味道。   二十几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除了父母,从来没有人用这样温柔的口吻对我说话。   我一向是强势的,在爱人面前尤甚。可是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我却像个孩子,像个被人欺负了,就急切需要被安慰被保护的孩子。   我不说话,他也不急,就这样一直温柔地注视着我。   我赌气道:“陛下,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的一个重伤的埃及侍从被人故意强拉过去摔跤,他们把他打得生死不明,然后理所当然地离开了,就这么简单。”   亚历山大怔了怔道:“埃及人?”   “是的,埃及人。”我咬着词重复一遍,“被你们攻陷家园之后,从普通的平民百姓平白无故沦为奴隶的埃及人。”   亚历山大脸色蓦然变得铁青,声音里也含了一丝隐隐怒气:“巴高斯,是谁强迫这个埃及人参加摔跤比赛的?”   亚历山大的反应有点出乎意外,我回答:“是个胖子。”   话音刚落,我的胳膊一下子被亚历山大抓住,他用极大的力气拉扯过我,言简意赅道:“跟我来。”   他拽着我走过悠长的敞廊,路过几座内宫,穿过草坪,走向一片开阔的沙地。   这里竟然也有军队的营帐!虽然没法跟城外的大部队相比,但驻扎的士兵们说话大笑,也十分热闹。   一路走过去,不时有看到亚历山大的士兵兴高采烈地和他打招呼,亚历山大心不在焉地应着,径直带我走进了最大的营帐里。   一进帐篷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汗味,营帐里传来大呼小叫的吵嚷声,雄性的气息似乎在这里显露到极点。有人因天气太热而光着上半身,肌肉发达的身材健美壮硕,有人正在打磨手里的宝剑,抬眉的刹那露出飞扬跋扈的笑意,也有人看见亚历山大,就像看到了老朋友,高声笑着朝这边挥手。   “嘿!亚历山大!怎么这时候来了?”   “亚历山大,你后面鬼鬼祟祟藏了个什么人!”   “哈哈,亚历山大,你不是要去看那位波斯老太太吗?怎么,又被赶出来了?”   亚历山大并未理会他们,而是将我从身后拉过来,一把推到中央,双手轻轻搭在我肩膀上。碎宝石金项链发出阵阵脆响,时不时轻触到我的背。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们回头看向我这边,声音渐渐降下来。   亚历山大压低声音对我道:“好好看看这些人,巴高斯,是谁干的?”   我慢慢扫过帐篷里的每个人,托勒密、安提柯、塞琉古他们也在这里。右边的角落里,坐着脸庞精致得堪比女子的喀山德,他身旁是个又胖又壮的男人,正一脸迷芒地看向这边。   我狠狠瞪着那胖子,瞪得他浑身不自在,才缓缓伸手一指:“那个胖子!”   “哦?”亚历山大微眯起海蓝色的眼睛,用下巴点点他,“出来吧,菲罗塔斯。”   什么?!那胖子是菲罗塔斯!为什么从来没人告诉过我菲罗塔斯是个胖子!我还以为亚历山大的周围全都是高大帅气的美男将军!   我心情复杂地看他一眼。   菲罗塔斯,统帅亚历山大最精锐的骑兵部队的最高将领。传说此人颇具领导才能,而且非常自负,向来对于逢迎亚历山大这种事情嗤之以鼻。因此和亚历山大平日里就有冲突,后来因为被亚历山大发觉有谋反之心而处死。   菲罗塔斯挠挠褐色头发,肥胖的脸上是双圆圆的绿眼珠。   他走过来热情地笑道:“亚历山大,你平日里点我名字的时候可不多,不知道今天又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的?”   这菲罗塔斯的性格怎么和史料中读到的完全不一样?   亚历山大不动声色道:“听说你们今天比赛摔跤了?”   “没错啊,我不过才参加了一场,”菲罗塔斯笑眯眯道,“以艾瑞斯的名义见证,喀山德和安提柯他们比我厉害得多,比赛很精彩。”   “是很精彩,”亚历山大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强迫一个重伤的埃及人和你们打,的确很精彩。”   菲罗塔斯脸上的笑容僵掉,额头开始朝外冒冷汗:“亚历山大,我也是迫不得已,塞琉古他有肩伤在身,我……”   迫不得已!我最恨的就是他妈的什么迫不得已!你有手有脚,真的不想做一件事,别人还能强迫你这个大将军不成?明明就是自己也想做,却还推脱给别人!   我怒道:“塞琉古大人有肩伤完全可以退出或弃权,明明知道自己有伤还勉强要打,这也未免有些逞能了吧?更何况如果塞琉古大人非要坚持,只要菲罗塔斯大人您不松口不答应,整件事情也可以完全制止住吧?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个最伤人的做法?”   营帐里顿时鸦雀无声,这些健壮高大的将士们全都盯着我,神态各异。   塞琉古忽然从人群中站起身望着我,他精赤着上身,右肩已新缠上了一圈一圈的绷带。   “巴高斯……”他唤我的名字,却欲言又止,金色的乱发下脸颊十分苍白。   菲罗塔斯被我一串连珠炮似的质问噎得有些回不过神,他回头求助似的看喀山德一眼,又道:“喀山德他……”   “整件事情都是按游戏规则进行的,菲罗塔斯并没做错什么,巴高斯。”喀山德突然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如果真要找个错误才肯罢休,就要怪你这个男宠破坏了规矩,一个人带着奴隶偷跑出来看热闹。作为亚历山大的内侍,你本应该跟随在他身边尽职,这个时候却出现在将军们的摔跤场上,也难怪会被别人盯上。”   菲罗塔斯跟着狠狠点头,双下巴上的肥肉甩得颤动。   “你!”我气不打一处来,天下哪有这种道理!杀人犯杀了人,还怪受害者为什么会出现?   我正要挺身再和他辩驳,一只手突然按住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到亚历山大越来越凝重的脸色。   “不要再吵了。”亚历山大果断道,“若那埃及人醒了,菲罗塔斯,你和塞琉古、喀山德一起去赔罪。巴高斯说的对,这件事情你们的确做错了。”   原本以为事情会就此结束,可没想到下一刻,喀山德竟嗤笑一声,把玩着手边的长发,拉长声音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马其顿的君主竟然开始帮他的波斯男宠和埃及奴隶说话了?是不是需要我提醒一声,唉,故乡马其顿可是在悲伤哭泣呢。”   一瞬间,亚历山大一向笑意盈盈的脸上席卷过一片阴霾,他目光狠厉地怒视喀山德,握成拳的左手猛一下砸向支撑营帐的木柱子。   我惊得心跟着一跳,营帐发出吱呀的呻吟,整座帐篷都跟着晃动一下。   “喀山德,”他从喉咙里逼出的声音显得毫不客气,“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做的那些事情,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喀山德不过是在阐述事实!”一直默不作声的克雷斯特拍案而起,他怒气冲冲道,“真不敢相信,亚历山大,难道你连最忠诚的声音都听不进去了吗?”   “我听得进去,但那个声音并不忠诚,”亚历山大朗声回答,“克雷斯特,我还分得清善恶是非,我希望你也是!”   克雷斯特愤怒的情绪在沉默中戛然而止,喀山德也是一脸怒容,但没再说话。   亚历山大站在我面前,我突然觉得这个高大的背影好像有点孤寂。   这么多制约的力量,这么多各怀心思的臣子,他需要做到平衡众议,有时候当自己的想法被大多数人反对时,也许会感到非常孤独。   他看了看周围,然后轻拍我的后背,惫声道:“男孩,我们走吧。”   我跟着他出了营帐,才迈出几步,亚历山大又回过头来对里面的人道:“喀山德,我忘了纠正你一点。”   “我的故乡不是马其顿,也不是埃及,”他高傲地抬起下颚,“我的故乡是整个世界[1]。”   作者有话要说:   [1]亚历山大经典名言,原话为:我把世界当做自己的故乡。 第20章   这世界上除了疯子,大概也只有他敢把自己的野心这样公然昭告于天下。   曲折的长廊上,亚历山大的白袍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掠起。他的背影修长高挑,一头金发柔软地随风晃动。   他走得并不快,但是一步一步,非常自信,非常有气势。   正在我游神之际,他突然回眸看我,见我在盯着他,微微一笑:“巴高斯,从明天起,你去我那里当内侍怎么样?”   去当内侍,那就意味着我要寸步不离地跟在亚历山大身边。跟亚历山大走得近,见到赫费斯提翁的机会就变多,我就能尽快拿到那枚戒指。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亚历山大这话让我觉得有点紧张,奇怪,为什么他突然提起这事?   我急忙移开视线,脸颊上有些火辣辣的:“陛下,我原本就是你的内侍吧?”   亚历山大淡笑着点头:“可据我所知,小男孩,你好像没有尽过职责,刚才喀山德不是还以这个为理由抨击你么?”   “陛下,我比较笨手笨脚,做不太好这些,”我的心跳骤然有些快,“为什么要选我呢?”   他听了揉揉我的黑色长发,认真看着我:“巴高斯,我得保护你。要知道,我手底下养着的不是羊羔,而是一群狮子。”   回去的时候赫费斯提翁遣人告诉我,说是奈西还在那边接受治疗,看来这小子命够硬,暂时还挂不了。说起来还有点心虚,毕竟也是因为他当了沙包,我才幸免于难的。   傍晚有人送来饭菜过来,我一个人在房间黑灯瞎火地吃饭。这个年代并没有蜡烛或者什么的照明工具,只有火把,或者火盆照明。鉴于屋里什么动物皮毛啊纺织品啊等易燃物太多,为了安全着想,我也只能过上原始生活。   羊肉究竟如何烤才能不膻?这个问题看来宫里的大厨还没解决。   我举着羊腿叹口气,正准备忍痛下咽,却听到外面细密急促的脚步声,而且是朝我这个方向来的。   “巴高斯。”   一个风流倜傥的身形扶着门框盈盈而立,轻轻吐出我的名字。   听到这个二世祖的声音,我看了看手中的羊腿,又叹口气放下,擦擦手看向他:“塞琉古大人,肩伤好点了吗?”   塞琉古闻声顿了顿,才道:“巴高斯,你不生气了?”   我诧异道:“大人,您是怎么了?”   塞琉古沉默半晌,忽幽幽道:“巴高斯,我想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什么?”我拿起迷你木桶,喝一口水。   他走近两步,轻声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这样对我。”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放下杯子反问道:“大人,你说的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夜色里看不到塞琉古的表情,只见两只颇为英气的眼睛亮亮的,好像含了水似的。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不稳,一双手忽然抬起来,捧住我的脸。   我傻眼了。   “巴高斯,”他看着我喃喃道,“怎么回事,我看见你就会觉得……有点……难过?”   我惊得缓不过神来。   “又是这个表情,你对着我时永远都是这个表情。”他低低道,“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肯对我笑笑?你对亚历山大笑,对赫费斯提翁笑,对托勒密笑,甚至对喀山德笑。可是你看着我的时候,总是满脸厌恶的。”   我眼皮一跳,口齿都不太利索了:“大大人,我、我为什么要整天闲着没、没事就对别人傻、傻笑?”   塞琉古闭了闭眼,又用力睁开:“巴高斯,我是不是让你非常讨厌?”   窗外有微风吹进来,屋外偶尔响起几声猫叫。   塞琉古的眼里逐渐迷蒙,他手里略略带上力气,捧着我的脸越靠越近。   我目瞪口呆!我非常惊愕!我觉得天上掉下来块大红砖,不偏不正砸到自己脑门上!   “塞琉古!”我克制住踹他的冲动一把扯开他的手,嚎叫起来,“塞琉古大人!我是亚历山大的内侍!你这是做什么!放开!快放开!”   塞琉古动作一滞,像被人猛浇一盆凉水,瞬间颓然松开。   我摆出拳击姿势对准眼前这个衣冠禽兽,一脸防备。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把戏!他不是要霸王硬上弓吧!   没想到塞琉古愣了半晌,只深深看我一眼,却一低头,捂住自己的脸。   他垂头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看起来有几分单薄。   我一时间有些摸不清头脑。   好半天,他才略略抬起头来勉强笑笑:“对不起,巴高斯。我只是有点想不通,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好就跑过来发泄兽欲?我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不料塞琉古的眼睛一对上我,眼神顷刻间变了两变。   “又是这幅表情!看在宙斯的份上,巴高斯你不要这再样看我了好不好!”   他激动地站起来,眼睛闪过一瞬的悲伤。   我心底突然泛起一点点愧疚,刚想再说些什么,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房间里又恢复了沉寂。   我愣了半晌,只觉得非常莫名其妙,很快吃完饭,再活动活动筋骨,便睡下了。   夜里不知为何,一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越想越辗转反侧。   总觉得亚历山大好像对我有点太好了。夜里做噩梦他坐在床边陪我说话,奈西的事情他句句都在维护我,怕我受欺负还专门让我待在他身边。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永远都是那么的……温柔。就好像如果一直被他这样看下去,我也会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什么事情能做到。   我是不是该帮帮他?用我知道的历史去帮助他提防一些有谋反之心的臣子,帮助他继续朝东走去——他真的让人觉得生命是应该用来创造奇迹的。   明天,又能见到他了吧。   我心底莫名浮起一丝喜悦。   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楞洒进来,晚风微微吹动树梢,送来外面轻细的说话声。   好像是亚历山大。   我竖起耳朵,却听到赫费斯提翁的声音。   “……听波巴克斯说这几天晚上你都在喝酒,一晚上吐了好几次,你这个偏执狂,酒量不好说出来又能怎么样?”   “我不是酒量不好。”亚历山大醉醺醺的声音就像个急于争辩的小孩子,“我是不喜欢喝而已,嗯,不喜欢喝。”   赫费斯提翁轻笑起来,他柔柔地压低声音:“我的亚历山大,我可是连你小时候被奥林匹娅斯的蛇吓得哇哇乱叫的模样都看过,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大男人?”   亚历山大也跟着低笑一声,他沙哑道:“亲爱的赫菲斯,我是不是男人,你试试不就知道了,还需要我去装?”   “你……唔……”   赫费斯提翁的声音突然被什么打断,接着是唇齿交接的声音,清晰地如同在我面前上演。   我盯着天花板,耳边只剩下两人灼热的呼吸声。   “不行,亚历山大,不可以……”赫费斯提翁的声音带着浓浓诱人的情欲。   悉悉索索的布料声渐渐响起。   月光依旧白得好似霜雪。   我转过身闭上眼,拽紧毛毯一角蜷缩起来。   我知道,亚历山大就在外面。   他的眼睛在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另一个人。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对那个人炙热的爱。   真好,是不是。   可是。   可是,怎么回事?   我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我会觉得心里有一根针在微微刺痛。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怎么会变得这样愚蠢!我心里一下子混乱地有些难以呼吸。   小弗朗西斯科,我对自己不停地默念,你听到的是别人的故事,那是别人的,别人的。   赫费斯提翁的喘息越来越混乱:“呼,我的亚历山大,我的阿喀琉斯,放过我……”   不!不可能!我与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紧紧抱住头,生怕再听到一点点声音。我是弗朗西斯科!我不是巴高斯!我不属于这里!   很久之后,久得大概让我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喘息声才渐渐停止,只剩下草木被风吹得摇曳的声音。   “赫菲斯。”   亚历山大忽然念道。   “嗯。我在。”赫费斯提翁温和地回应着。   “赫菲斯,赫菲斯,赫菲斯,赫菲斯……”   亚历山大念这个名字的声音,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绵长的深情和珍视。   “嗯,嗯,我在的,我最爱的小国王,我在的。”   赫费斯提翁依旧一遍一遍地回应,不厌其烦。   亚历山大终于满足地笑起来,笑了一阵,渐渐安静下来。   然后我听到一声很长很长的叹息。   “父亲对我说过,”亚历山大忽道,“要做一个好皇帝,就必须学会伤害他最深爱的人。”   赫费斯提翁没有说话。   亚历山大顿了好长时间,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可是赫菲斯,我根本做不到,”他轻轻地,用抖得不成样的声音道,“我的赫菲斯,我怎么可能伤害你,我怎么可能伤害你?” 第21章   考试不及格的时候,舞跳的不好被教练骂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往家里那张床上跑。一边强自压抑那种足以将人淹没的阴郁,一边安慰自己睡一觉就好了。明天再醒过来,我还是那个人见人爱的弗朗西斯科。   其实我不过是个旁观者,大概因为夜色太迷离,我又离家太远,才会这样低落。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直至第二天睁开眼脑袋里还蒙蒙的,感觉好像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梦。   窗外是金翅雀婉转的叫声,清晨的阳光带着新鲜的凉意,我深吸一口空气,伸个懒腰。   这样平稳的心境在我准备叫人上早餐时被个不速之客打断。   “宙斯神啊,巴高斯,我刚从陛下那里听说你从今天起要去做内侍了!”太监总管像个球一样朝我滚过来,“我记得大流士陛下的时候你可是最伶俐的男孩,怎么样?那些规矩都还记得?”   规矩?   我问道:“你是说在室内要光着胸膛的规矩吗?”   太监总管闻言脸色一拉,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我好几遍。   “餐桌礼仪和起床礼总还记得吧?”   我挠挠头,支吾起来:“这个……”   现代餐桌礼仪我倒还懂那么一点皮毛,可这个起床礼是个什么东西?   太监总管面容有点发黑,红扑扑的脸蛋上开始冒汗:“那穿衣和脱衣的规矩呢?应该还有点印象吧!”   我继续摇头。第一次穿这边的衣服我自己搞了大半天,更别提给别人穿了。   总管再也忍不住,激动地拿羽毛扇在我脸上猛扑了几下:“你还是不是巴高斯?怎么自从陛下进宫那天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我的宙斯啊,听说你前几天骑马非常差劲?我记得当初奥若梅当还夸你上马姿势非常好看来着!”   我一边躲避一边道:“奥若梅当是谁?”   总管终于绝望了,难以置信地哀嚎道:“雅典娜带我走吧!你连自己的宫廷礼仪老师都忘了?你还能再失败一点吗?”   我点点头,见他瞪我,缩了缩脖子道:“总管,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   “巴——高——斯!!!!”   在他接下来将近半个钟头堪比厉鬼的怒吼中,我终于记下了这位在电影里一直打酱油以至于我从来不知道名字的大宦官。他叫波巴克斯,过去是大流士的内廷总管,现在职务没有变化,不过名称变成了亚历山大在波斯波利斯宫的内廷总管。   宫里侍从的人事调动一向是由他负责,看得出他和巴高斯关系不错,否则也不会这么卖力向亚历山大推荐巴高斯。   我向波巴克斯解释说自己前几天发高烧烧糊涂了,很多事情都不太记得,他也不再理会,只是不耐烦地胖手一挥:“我不管你是巴高斯还是炒鸡丝,我现在就跟你说一遍,你给我记住了按这个做!到时候出错了可别哭着来找我!”   端盘子、倒酒、把碟子放到桌子上、把杯子递到主人手里……如果是穿衣服的话需要把衣服叠好从下朝上按从外衣到内衣的顺序堆叠起来,外袍和腰带需要亲自帮他穿戴……鞋子要从右边那只脚穿起……   亚历山大带着满身沐浴的香气进入内室时,我的脑海中已然充斥着无数准则细节。   我看一眼他浅色发梢上蒸腾的水滴。   啊如果是沐浴的话应该怎么做来着?   我大脑一片空白。我全都忘了!我怎么忘了!   “巴高斯,早安。”亚历山大露出白牙齿,“真高兴那么快就看到你了。”   我的天,这时候是不是需要行跪拜礼?跪拜礼怎么行?就是像在寺庙里给佛祖磕头那样吗?如果不习惯不想做的话亚历山大会不会生气?   我没有说话,但脑海中已刷刷闪过无数让人焦虑的问题。   “巴高斯?”亚历山大走近我,他只穿了件雪白的丝绸卧袍,奶白色的皮肤和丝绸一样光滑细腻。他凑过来,英俊的脸在我面前放大。   怎么办?怎么办?我紧张地低头,需要行礼吗?   “巴高斯!”   他忽然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声我的名字,惊得我的心差点飞出来。   我连忙笨拙地跪下:“尊敬的陛下!巴高斯祝您早安。”   “说早安可以,跪下就不需要了,”没想到亚历山大立即伸出一只手把我拉起来,笑容满面,“把这里当做自己的房间,放松些。”   我愣了愣,忽然想起来一点。是了,亚历山大是希腊人,而波巴克斯教我的却是波斯礼仪,所以就算在亚历山大面前做错了,他应该也不会看出什么名堂。   呼!我拍拍胸膛,害我那么紧张,一大早连饭都没吃就白记了一堆教条。   亚历山大用羊毛做的浴巾擦着头发,慢慢踱回自己那张描金的大床上。   那真是一张华美又巨大的床,几乎占了整面墙,床上铺着厚且柔软的被子。那被子是正红色的,金丝花纹如同藤蔓一般爬满布料,奢侈得连我这个现代人看去都十分嫉妒。那床上似乎熏过香料,和亚历山大平日身上的气味很像,不浓烈,但是很舒服。   他将被子掀开又放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不一会,他朝我看来:“巴高斯,能麻烦你从衣橱里帮我拿过件袍子来么,嗯,还有内衣,谢谢。”   我急忙顺着他指示的方向去找,在深红色的雕花木橱子里取出衣物,然后双手递给他。   亚历山大接过去,然后脱掉卧袍。   然后我毫无预兆地欣赏到他一丝不挂的样子。   我惊呆了。竟然就这么……裸了。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身材比例真的很匀称,肌肉线条起伏流畅。没有那么突兀发达的肌肉块,一切都是柔和又富有男子气概的,就像那座著名的大卫雕像。只是他肩膀上有个很深的口子,可以看得出年代久远,留下一道伤疤,比旁边颜色略淡些,白得有些晃眼。宽阔但不夸张的肩膀,细的腰窄的胯……再往别处,不敢看了。   我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红了,赶紧移开视线。   “我的身材是不是很好?”   亚历山大似乎并不避讳我的目光,他自顾自有条不紊地边穿衣服,边道:“小时候其实我很瘦弱,母亲总是很犯愁,怕我长大会受人欺负。”   “是吗?那陛下小时候被人欺负过吗?”我道。   他笑而不答,只是说:“有什么关系呢,哪个君王不是虚无的存在?”   他套好衣服,揉揉额角又道:“等我成为神话,所有人只会看到我身上背负的巨大荣耀,大概没有人会在意吧,我是否曾经像个普通的少年一样被人欺负过。”   我低下头去。   不是的,至少我就很想知道。   跟他走出寝室,到了类似于饭厅之类的地方。里面摆着一张很长的黑色桌子,椅子寥寥可数。餐盘上放着镶金边的银制餐具,还铺着一道精美的刺绣桌布。   亚历山大一个人坐在一头,单手支撑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人陆续上菜。   我努力回忆着波巴克斯说的那堆东西,先倒酒,再端盘子,啊不对不对,应该先端盘子的!   手忙脚乱间,亚历山大忽然轻轻一扯我的衣袖。   我转头,却看他笑道:“男孩,别弄了,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就好。”   我灿灿放下手里的碟子,顺势坐到亚历山大右侧的位子上。   “陛下想说什么?”我道。   他摆手,道:“换你来说,我听,认识你好几天,你说过关于自己的事情好像并不多。”   我有些坐立难安起来,巴高斯的事情我知道得太少了。   “陛下,我的故事没什么好说的。”我开始打马虎眼。   “哦?”他似笑非笑看我一眼,瞳孔湛蓝透亮,“其实我一直奇怪,我觉得你的想法和习惯和我见过的人都不太一样。”   如果我说我是来自两千多年后的未来人,他能接受吗?   “哪里不太一样?”我心虚地问道。   他喝一口牛奶,想了想道:“一般的仆人,他们总是温顺的,仿佛认命似的谨慎地做自己的事。可你不一样,你虽然也很温顺,可是骨子里有点,嗯,野蛮。”   野蛮!听到这个词我差点没栽下桌。   我的天啊!我做人是何等的失败,连几千年前的原始人都觉得我野蛮!   “陛下,这不叫野蛮!”我扶了扶额头,大声纠正道,“这叫做人有原则!”   听到这话,亚历山大深邃的眼睛转向我,顿了顿,却突然轻笑出来。   他伸过手指戳戳我的脸颊,道:“巴高斯,我的小男孩,你还真容易被逗到。”   他一碰我的皮肤我的心跳就开始莫名加快,于是连忙朝后退,一不小心整个人仰了过去。   “巴高斯!”   只听一声巨响,我结结实实砸在地上,头懵了半天。   “巴高斯,”那张关切的脸努力憋笑着放大在我面前,“你还活着吗?”   痛死了!真是痛死了!这一下可是快把我的骨头架给摔散了!   XX的,这哪里是亚历山大!这简直就是鸭梨山大!跟着他我压力比山还大!   饭后他带我去了正殿的百柱宫。环形的宫殿门口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整整一百根青灰色圆柱,墙壁上的浮雕是关于大流士的各种英雄事迹。站在台阶上这么一眼望去,像个巨大的歌剧院。   亚历山大对此一直赞不绝口,对我道:“我一直在想我的对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战场上把几十万士兵指挥得一塌糊涂——据说他本人却非常温文尔雅。”   我艰难地想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附和道:“大流士陛下人不错。”   说完我就想砸死自己,我竟然在亚历山大面前夸他的敌人,真是傻得冒泡!   不过亚历山大好像不是很在意,他用指尖轻抚一下那浮雕壁画,若有所思:“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在这些方面倒是从不含糊,这么细致这么讲究……也难怪会骂我是个野蛮人。”   那里早已汇集了十几位大臣。但是很多人大概都是第一次看见我跟随着亚历山大来,所以都有些意外。   托勒密跟我打个招呼,赫费斯提翁轻轻看了我一眼,喀山德对我勾了勾嘴角,塞琉古似乎下决心把我当空气——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这个轻浮的艺术家了,而克雷斯特的脸绷得死紧,像是个一点就炸的气球。   他们商议的事情都很无趣,尽管我有聚精会神在听,但一连听上几个钟头,还是忍不住靠着圆柱呼呼大睡。   “波斯波利斯宫里贮存的财富足以补贴马其顿接下来几十年的国库空虚了,亚历山大。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边骆驼数量庞大,我们完全可以把这座宫殿搬空,整个移到马其顿去。”   再醒来的时候就听见菲罗塔斯飘飘然的声音,我擦擦嘴角的口水,猛然发现身上盖着件白色外袍,是亚历山大的。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亚历山大断然拒绝,“我们过来不是为了掠夺财富的,而是为了和他们更好地共存下去,波斯波利斯宫固然是个宝库,但那是属于波斯的。”   我不由得一愣,亚历山大好光明磊落。   喀山德走出来道:“亚历山大,我们原本就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继续东行,如果你想征服世界,不依靠波斯好好养精蓄锐,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我也跟着点头,这倒是个难题啊。   托勒密冷笑着反驳道:“走一路杀一路,喀山德,我还不知道你有流氓的潜质!”   “托勒密你这个假慈悲的家伙,不拿这里现成的,难道你给我们付路费?”又有人针锋相对地怒道。   托勒密继续冷笑道:“所以你宁愿做强盗了?”   “艾瑞斯见证,我们是战胜者,这是我们应得的,去你的强盗之说!”   ……   一时间众人炒得沸沸扬扬。   亚历山大一言不发地看着下面,沉吟许久之后,突然起身。   “东征会继续,波斯的财富我不会拿,省省你们的心思吧。”   他扫视底下一圈,接着朗声道:“把属于我们的带走,把属于波斯的留下[1]!”   我彻底清醒过来。   他竟然敢这样说!他简直……简直就是历史上最不靠谱的皇帝了!征服一个国家,但不要那个国家的财富,他是观音还是耶稣!?   我忙不迭看看那些大臣的反应。果然,大多数人脸上都是委顿不堪的愤怒。   “亚历山大,没有财富,我们还又向前走的必要吗!”有人不满地喊道。   “当然有,为什么没有?”亚历山大露出骄傲的笑容,“财富散尽之时,希望就会留下,它会带我们更多无穷无尽的财富。一个波斯波利斯宫算什么?跟着我走下去,我会让你们每个人都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2]。”   果然,作为一个皇帝来说,不贪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有人贪色,有人贪财,有人贪权。   但像他这样有如此野心贪图梦想的人,我从来没见过。   我悄然看向亚历山大坚毅的侧脸。   也许他最宝贵的东西不在于踏破多少座城池征服多少块土地,而是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然后为了这个想法,可以毫不犹豫地献出全部。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两天已过,我跟着亚历山大到处乱跑,期间除了去赫费斯提翁那里看看昏迷的奈西,也无暇顾及其他。   只是亚历山大几乎每晚都有酒宴,他不会带我去,而是和赫费斯提翁一块去。亚历山大笑说酒宴上有些人可能不太规矩,怕会惹到我。   但我隐隐觉得,也许他是不愿让任何人看到自己醉酒之后狼狈的模样,除了赫费斯提翁。   第三天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在跟亚历山大去百柱殿的路上遇见了赫费斯提翁。   “巴高斯,”来不及和亚历山大打招呼,他蔚蓝的大眼睛先对上我,“奈西醒了,他要见你。”   我有些欣喜,急忙看向亚历山大。   他挑起一边眉毛,笑着拍拍我肩膀:“想去就去吧。”   我兴高采烈地奔出去,一路上觉得身心都轻松得好像快要飘起来了。奈西醒来了!真是太好了!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至少我还尽自己所能做了点善事!   途经宫廷花园时正好看到几株刚刚绽放的紫罗兰,艳丽的颜色看起来颇赏心悦目。我顺手采了一束,毕竟病人醒来了,我再空手去不太好。   进了赫费斯提翁的院子,我径直跑向奈西暂住的房间。   “奈西!”   我兴奋地嚷一声,然后在看清房间状况的下一瞬间,原本挥舞着花束的手一颤,无力地垂下来。   紫色的花朵坠落,轻盈的花瓣碎了一地。   我的眼睛瞬间红起来:“你们他妈的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1]亚历山大经典名言。   [2]亚历山大经典名言,原话为:“把财富分给别人,把希望留给自己,她会给我无穷无尽的财富。” 第22章   喀山德猫着腰弓着背,鬼鬼祟祟在床边低下头去,光滑如丝缎的栗色直发服帖地散在脖颈上。   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奈西的上半身,只看见他的双腿在拼命蹬来蹬去。   他们在做什么!   我吼的时候喀山德已经从床边站起来,哗啦一声响,他扔掉手里的东西迅速侧身跳开。   一旁站着的塞琉古和菲罗塔斯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吼声似的,只是聚精会神盯着喀山德看,这时候也突然紧张地朝后退。   “吐了?吐了!见鬼,宙斯在上,他要吐了!”喀山德一贯优雅的声音变了调,一道蓝色人影嗖的闪过我面前,还没等我冲他撒完怒气,已经不见了。   奈西发紫的脸终于露出来,他急急从床上伸出头来,抠住床沿就是哇的一声。   异味慢慢四散开来,我正欲发作的愤怒硬生生憋回肚子里,赶紧喊人过来准备清理。   奈西昏天黑地吐了半天,直到胃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了,才双目涣散地垂下头去。   “奈西?”我扶着他躺回床上,只见他双目紧闭,眉头锁的很深。   我轻拍他的脸颊:“奈西,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喀山德那个混球做了什么?你怎么会这样?”   “巴高斯,不要激动,我能做什么?”喀山德冷冽的声音远远飘过来,“我只是来道歉的。”   我扭头冷冷盯他一眼。   当我是傻子?赫费斯提翁前脚刚走通知的我他后脚就来,比我还消息灵通,他是来道歉的?他怎么不说自己是圣母玛利亚来关怀全人类的!   喀山德身后菲罗塔斯见状很不高兴。   他打量我一眼,胖脸一拉道:“巴高斯是不是?摔跤比赛的时候我已经放过你了,你怎么跟个跳蚤似的蹦跶个不停?亚历山大说道歉,我们就过来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慌不忙起身走过去。朝他们三人鞠了一躬,才道:“巴高斯不想怎么样,尊敬的菲罗塔斯大人。巴高斯只是很好奇,你们是如何亲切又友好地问候奈西,才让这个幸福的孩子高兴到吐了?”   菲罗塔斯的脸渐渐涨红,他不自在地摸了摸脑门,脱口而出:“那是那个埃及奴隶自己惹的事!我们三人不过带了点食物衣物来看望他一下,没想到,没想到他不但不买账,竟然还怪叫着要把这些礼物扔掉!”   这么匪夷所思的理由,我信了才有鬼。   我连眼都不眨道:“大人,您觉得这个谎话编得很完美?”   “是真的!”菲罗塔斯的脸像个狰狞的大番茄,两只胖手握拳在空中愤怒地虚晃一下,“以艾瑞斯的名义保证……哎哟我真是气糊涂了,你不过是个臭太监而已,我跟你说这个干吗!”   我攥紧拳头,又看向另外两人。   喀山德指尖轻触一下鼻翼,凌厉的蓝眸与我对视:“是真的。”   我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塞琉古:“塞琉古大人觉得呢?”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听到我喊他的名字,才慢慢回过头来,抬眼看了看我,碧绿如翡翠的瞳孔微微一缩。   “是真的。”他嘴角绽开。   菲罗塔斯气呼呼道:“听见了吧,明明是他不讲理,喀山德大人也是较真才会亲自给他喂饭,他非但不领情,还吐了!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卑贱奴隶!”   我回望一眼奈西,惊了一惊。   他已然张开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可怕犹如厉鬼。我知道他一向是平静的,这种平静不是安详的意思,而是死寂。仿佛透过他漆黑的眼睛,除了灰烬和无尽的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可现在我看着他,却觉得他周身腾起的滔天恨意快要把我灼伤。   是什么让他如此愤怒?因为自尊被当众毁掉所以不能原谅这些人吗?可是他早已是奴隶了,对于奴隶来说,自尊根本就是多余的吧?   我的眼光转移到其他地方。   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地上散着一张纯白的狐裘皮,上面沾满油渍,一旁躺着一只精致的银制碟子和碎烂的烤鱼残骸。   我回身走到他床边,一手轻轻搭上他肩膀:“奈西,不要怕,你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他不说话,可是瞳孔在剧烈晃动。   “是不是这些鱼?你讨厌吃鱼?”我柔声引导他。   我感到奈西的身上开始颤抖。好一阵,我以为他不会再有别的反应了,于是缓缓放下手,抽身站起来。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抓住什么东西朝门口的喀山德狠狠扔去。   喀山德躲闪不及,金色的酒杯砸到胸膛,他闷哼一声后退一小步,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起来。   “你这贱奴要找死么!”菲罗塔斯狂吼道,他撸起袖子冲向奈西,我心里暗道不妙,正想着如何阻止他,就听见喀山德大声道:“住手。”   奈西修长的四肢在床上支撑起来,喉咙里逼出凶恶的嘶鸣声。那薄薄的亚麻布遮不住小麦色肌肤,我看见他满身的肌肉紧绷,好像猛兽在捕猎时的状态,准备伺机爆发。   “奈西!”我喊他。   “阿蒙[1]怜悯众人,”我听见他喃喃的少年嗓音,像悲泣一般无望地低语着,“我要与你同归于尽!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门口响起一声嗤笑。   喀山德好整以暇地理理衣服,用袖口擦了擦嘴唇。   “没有意义的,我亲爱的奈西。”   他碧绿的眼睛闪烁着猜不透的光泽,缓缓勾起嘴角:“你活着的唯一目的是什么,不记得了吗?你的父母死掉了,你的家乡阵亡了,你的国家覆灭了……你的恨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没有意义的。”   奈西颤抖得越发厉害,胸膛不断起伏,很久之后,他狼狈地跌坐下来,把脸深深埋进手心。   “我会拖着你下地狱的,我一定会拖着你下地狱的!”   喀山德高傲地笑了。   “送你的狐皮和烤鱼,不好好享用,可惜了。”   他说完,又接过侍从递来的毛巾擦干净手。   “再会了,巴高斯。”他轻描淡写地对我摆一下手,“听说这几天你都跟亚历山大在一起,终于开窍了?嗯,好好考虑一下我说过的话吧,顺便,替我向亚历山大问好。”   菲罗塔斯也跟着喀山德离开。   我正准备好好看一下奈西,突然被人拽住胳膊。   我回头,看到塞琉古眉间轻蹙的模样。   他道:“巴高斯,你对亚历山大是认真的么?”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心情烦躁,看见他金晃晃的头发更觉得乱糟糟。   他又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胳膊都忘了抽出来,就抬起头吃惊地瞧他一眼:“塞琉古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塞琉古看着我,身后是挤满庭院的翠绿树叶,和开满庭院的丁香花。   风一吹,有淡淡的香甜气息。   他璀璨的蓝色瞳孔望着我微微一动,淡粉色的嘴唇轻轻上扬。   “整个马其顿的人都知道我是最温柔的情人,巴高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喜欢亚历山大,也许你可以到我身边来?”   我愣住。   我从来没想过。   多么美丽的情话。   如果我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男孩,如果我还只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如果有一个如眼前一般风流俊美的男子跟我这样说,我肯定会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只知道傻笑点头。   可是时间过去了。   十六岁时可以轻易相信的话,等到二十岁二十五岁时,当我在爱情里碰壁无数次,看每个跟自己这样说着甜言蜜语的爱人一遍遍把自己残忍地丢在时光里之后,如果我还怀着天真的想法去相信,恐怕才是件可笑的事吧。   眼前这个人显然是情场高手,我清醒地知道,他会这样说只是因为他那未得到满足的征服欲。而对于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这世界上那么多人,有哪一个才能教会我真正的爱?   见我没反应,塞琉古柔声道:“只要你答应,我会立即去找亚历山大说明,我会保护你,我会待你比过去任何人都好——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   “这些话你跟多少人说过?”   塞琉古随意地一笑:“没多少人,也就……”   他愣愣看着我不说话了。   “大人。”我轻轻叹口气,挣开他的手。   塞琉古脸上笑意不在,他急道:“巴高斯!我是认真的!”   我摇摇头道:“塞琉古大人,我觉得,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说出来的。”   “巴高斯。”他低声唤我的名字。   我道:“不要担心,有一天你会遇到自己真正的爱人的,我等着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巴高斯,你真的不相信我吗?”他的声音带了一丝颤动。   我冲他笑笑。   “你说我从来没对你笑过,我想大概就是因为这点才会对我念念不忘,现在我笑了,所以,以后,再不需要记得了。”   时间的力量很伟大。我想也许等我离开这里,再过上几年,等时间过去了,他根本就不会记得我是谁。   我是谁?   于他来说,就是男宠巴高斯。   我苦笑一声。   所以纵然记得,那也是错的。   作者有话要说:   [1]阿蒙,埃及神话中的主神。 第23章   我扶奈西回了自己的住处。   原路返回时,我发现亚历山大和赫费斯提翁已经转移到凉亭下,两人正聊得开心。见我和一个侍从扶着奈西过来,亚历山大转过头随意看了一眼,好像察觉到什么,又看一眼。   他稍稍探过身子来:“巴高斯,这就是那个埃及人?”   “是的,陛下,他是我的侍从。”我回答。   亚历山大点点头,视线却一直黏在奈西身上没有挪开:“有点眼熟。”   奈西也不答话,没什么表情,低着头淡淡的。   赫费斯提翁边剥葡萄边笑道:“你看谁都眼熟,可惜记住名字的没几个。”   “胡说,你的名字我第一次听见就记住了。”亚历山大不满地回过头去,“那时候亚里士多德点名表扬你,我还在想是哪个臭小子,这么抢我风头。”   强者都会被优秀的人吸引这句话果然没错。   如果年少时赫费斯提翁真的比亚历山大要优秀,两个人会成为竞争对手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只不过从对头冤家变成互有好感,这其中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赫费斯提翁不是一个弱者,他仪表堂堂,头脑聪慧,气场更是强大到连斯塔蒂娜都会误认为是皇帝的地步——说起来,如果真的男人可以娶男人,赫费斯提翁也的确很适合他。   有点郁郁寡欢。这种事情我分析得那么清楚,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嫉妒我。” 赫费斯提翁悠悠道。   “你错了赫菲斯,我那不是嫉妒,是不服气。”亚历山大靠在栏杆上,后脑勺翘起的一缕金发随他的动作晃了晃,“不过那都过去了,现在无论你再做什么我都不会介意。”   赫菲斯含着葡萄,右脸颊微微鼓起:“哦?你确定吗?那你承不承认我比你优秀?我们让巴高斯做个见证,省得你以后赖账。”   我站在凉亭外默默看着两人,不想插话。总觉得自己在这里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有点煎熬。   亚历山大一怔,看了看我,道:“除了这个。”   “巴高斯,听见没有,伟大的陛下赖账了。”   我正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其实我心里是倾向于赫费斯提翁的。亚历山大那家伙,承认一下又不会死,非要装什么大头蒜。   可就在这时,亚历山大突然侧过头,朝我眨眨眼,又笑了笑。   “小男孩,我什么也没说,对不对?”   我心里突地一跳,逻辑没来由地混乱起来。我有个毛病,之前也犯过,就是一紧张就会应和别人。   于是我嘴巴一顺溜,话就变成了这味道:“陛下和大人说的都很对,巴高斯都很佩服,哈哈。”   亚历山大愣了愣,然后转过身从凉亭里大步走下来,停在我面前。   瞎了!这话虚伪过头了!   我后退半步:“陛陛下我……我是说……”   他直直看着我半晌,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伸开双臂,一把抱住我的头搂在怀里按了按,身上是特有的香料味道。   “第一次听到这么蹩脚的讨好。”严肃的话语带着明显的笑音,“谁告诉我你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来着?嗯,可爱的巴高斯,你八面玲珑真让我刮目相看啊。”   我的天,还可爱?我真想找个树洞把脑袋插进去,凑活一辈子得了!   我道:“陛下你们忙吧我该走了。”   亚历山大也不说话,站在旁边一个劲地冲我微笑。   我视若无睹,厚着脸皮去扶奈西,忽想到今晚亚历山大可能又要去喝酒,又厚着脸皮回头道:“陛下,酒要少喝点。按理说每天不能喝超过一杯,喝多了对身体不太好。”   亚历山大终于不再笑得那么意味深长,他点点头,眼眸晶亮:“我会的。”   会什么会,当天晚上直到半夜他都没回来,说不定都醉死在外面了。   “我总觉得摔跤这件事很奇怪,”我关上窗户对奈西道,“你有没有感觉,喀山德好像在故意针对你?”   奈西沉默了半天才道:“白天那个男人,我见过他。”   我走到他床边:“你当然应该见过他,他就是埃及现在的统治者。”   奈西瞪大眼,立即从床上靠起来:“亚历山大?”   我有点被他吓到,茫然地点点头:“没错啊,没听见别人叫他陛下么,这里除了亚历山大还有谁可以用这个称呼?”   奈西低声念叨几遍这个名字,又抬起头来:“你能让我见见他么。”   “你见他做什么?”我警惕起来,这小男孩虽然挺悲惨的,但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如果我傻了吧唧地把他推到亚历山大面前,他突然拔出一把刀搞个恐怖袭击,我们全玩完。   他看了我一眼,扭头躺下。   “跟你无关。”   敢情我这个一心为他着想的主人还不如亚历山大?寒心啊。   我气得不再管他:“做人要厚道,求我帮忙给我个冷屁股不说,还要我倒贴张热脸,我是傻还是好欺负?要见你自己凭本事去见。”   话刚说话窗外忽然闪过一道强烈的亮光,照得树影斑驳。   轰——   一声惊雷突然从屋外炸起,好像要把天震碎了一般,响的人耳膜生疼。   这一连串霹雳闪电震天响,即便我知道是暴雨初兆,都有点魂飞魄散的恐惧。   奈西神色慌张地从床上爬下来,跌跌撞撞倒在地上,又忙不迭跪端正了,左手捂住胸口,开始一遍一遍磕头。我听见他在不断重复着什么,什么什么路特,听上去不伦不类,不知道是人名还是地名。   一时间狂风呼啸,雷电交加。听得人提心吊胆。   “奈西,快起来,地上凉!”见他额头上开始见血,我实在看不下去,急忙去扶他。而他却好像魔怔了一样,根本无视我的存在。   忽然间,门被冷冽强劲的穿堂风一下吹开,犹如少女哭泣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还处在惊诧之中没回过身来,就感觉手腕猛然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死死缠住。   我惊得头皮发麻,正要甩开,却发现那是奈西瘦骨嶙峋的手。我这才注意到他手指细长,长得有些离谱。   他抬起头,刘海被风吹得凌乱,只剩一双仿佛洞悉世界的长眸死死盯着我。黑的长发白的衣袍,在如此狂暴的夜里忽明忽暗。   这一刻,我竟然有些毛骨悚然。   奈西薄如刀削的嘴唇突然开始蠕动:“巴高斯,快去找亚历山大,快去找他。”   他的手抓得我有些生疼,可我却无暇顾及,我的心思完全被他的话给抓住了,好像隐隐有一根丝线从心里慢慢扯出,明明很离谱,却隐隐的,害怕。   “你怎么了奈西?你先起来慢慢说,为什么我要去找亚历山大?”我道。   奈西安静一阵,眼里忽然流露出陌生的情绪,高深莫测得有些冷漠。   他看着,看着我,就像最强壮的人俯看脚下蝼蚁,慢慢地勾起嘴角:“我向伟大的伊西斯[1]发誓,他会死的。如果你不去找他,历史会被改写。今晚,他就会死。”   窗外的暴雨更加猛烈,又是一道闪电如明晃晃的长剑,出其不意地劈到对面白色石灰岩的屋顶,整个墙面都开始发出支离破碎的呻吟。   那对面,正是亚历山大的寝宫。   历史会被改写。   今晚,他就会死。   我的脑海中瞬间充斥着这些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放大,像是挥之不去的阴暗。就像有人在看不见的角落里露出轻蔑的笑容,可我偏偏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谁。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不可能的,奈西你难道病得糊涂了,”我按捺住心中的恐慌,“你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如果说亚历山大的未来,我觉得我比你更清楚!”   奈西松开手,喉咙里响起几声怪异的笑,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比平日更加清澈。   “这是神告诉我的,伟大的伊西斯将神谕传达给我,巴高斯,你应该明白自己的选择。”   心里生长的丝线好像被人突然狠狠向上一提,神谕?什么神谕?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   我一向不信鬼神,可是他说的是亚历山大,而且还说“历史会被改写”。   好像有一种难以想象的错觉在逐渐清晰起来,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炙热。   奈西诡异的表情让我没来由地发毛,他此时此刻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一个正常人。   他知道我是谁?   这怎么可能!太荒谬了!   可他又如何知道历史?也许,真的如他所说,这一切的历史故事都是早已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而只需要人们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奈西幽幽道:“无论这副肉体,抑或这副灵魂,巴高斯,属于你的东西在哪里?只有伊西斯知道你的秘密,只有我知道,你想与不想,就在一念之间。”   我心里的恐惧呼啦一下升至顶峰,遮天蔽日的黑暗隐藏了光芒。我再也听不进别的话,他说的很隐晦,可是我感觉自己听懂了,他知道我!他知道我是谁!   奈西抬起的眼眸里隐匿着不符合少年人的深沉的光,他缓声道:“知道喀山德为什么会处心积虑地对付我吗?因为我的名字。因为我的真名叫依兹莫,更因为我是埃及最神圣的祭司,神谕祭司。”   神谕祭司,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可我知道埃及祭司。酷爱占星术的玛莲娜曾跟我讲过,他们可以用占星术准确预言尼罗河的变化。巫术与符咒,神话和魔法,那些在我的认识里自然不是真的。可是几千年前的世界就在我的眼前,我自己原本都无法解释,现在又有谁敢肯定地回答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翻滚而来的洪流席卷整个心房,我的心在狂跳,恐惧与不安让我连站着的力气都几乎耗光。   如果我选择不相信他,亚历山大真的会在今晚死掉?而历史真的将被完全颠覆?   如果,如果亚历山大今晚真的……   我不敢想象。   一想起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庞,想起那个希腊男孩说起自己的梦想时连眼角都在发光的骄傲,想起那只手搭在我肩膀上轻轻的一下……他们说,当他看着你时,你感觉自己好像也突然变得十分强大,好像任何事情都可以做到。   我什么都没拿,一个人没命地跑出去。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举动很疯狂,因为我知道自己太懦弱。   懦弱得承担不了任何过错。   越想逃离的东西,它越是一步一步紧逼而来。当我的一举一动影响到一段由无数奇迹与辉煌拼接而成的历史时,人亦如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   一步错,步步错。   如果整个历史因我这个局外人的一个小小选择而改变,我这个旁观者就不再只是个旁观者,而以后,我又该用何种勇气去迎接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史实?   作者有话要说:   [1]伊西斯,埃及神话中守护死者的女神,亦是生命与健康之神。 第24章   雷电交加,雨点又大又密,砸得人脸颊生疼,根本睁不开眼。我只穿了件薄薄的亚麻长袍,被冰凉的雨水淋得不像样子。可我顾不得这些,拼命地向前跑,满脑子里都回荡着一个声音:亚历山大有危险。   我的心揪起来。   闪电晃着白惨惨的光,一阵快要炸破天的雷声震得人魂飞魄散,我费力地扶住长廊粗糙的岩壁,抹一把脸上水花。   雷声稍弱,我长吸一口气,又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   亚历山大今晚要去的酒宴是大臣纳巴赞主持的。这几日跟着亚历山大,我也对这个人有所了解。纳巴赞原本是大流士骑兵阵营的主帅,大流士逃亡后,他便很识相地向亚历山大投诚。从前几日亚历山大的态度上不难看出,这位将军的忠诚度仍是个问题。   奈西的话之所以让我这样恐慌,跟这一点不无关系。就算无法相信他会有这样大胆的举动,但在这种宴会上把亚历山大灌醉然后行刺,纳巴赞成功的机会确实不小。   我望着远方黑不见影的宫殿围墙,衣服贴在身上已经毫无感觉。纳巴赞的家就在波斯波利斯宫附近,没有马匹单靠双腿,原本看上去简单的几步路都变成了困难。   暴风雨让道路陡然泥泞了很多,一路走来看不到一个人,只有树影绰绰,在风雨中飘摇。   在漆黑的夜晚踉踉跄跄走了许久,久到双腿都已麻木,我终于看到左右两个门楼浅浅的轮廓。门楼前面就是那一排台阶,走下去就算正式出了波斯波利斯宫,我很快就能见到亚历山大了。   我捏紧手心暗暗鼓劲,弗朗西斯科,你可以的。   巨大巍峨、让波斯人引以为傲的石头台阶在此刻却成了最崎岖的路。从高处向下走,一层一层,台阶又高又长,径直延伸了几百米。我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好像一片黑色的深渊,抬起脚来竟然不知道该落到何处。   没有扶手,我只好摸索着台阶边上高高的墙壁一点一点朝下挪,手上的触感凹凸不平,墙壁上大概刻着浮雕。   电光火石间,当空猛然劈开一道闪电,结结实实打在我手边的墙壁上。   墙壁应声碎开一道深的可怖的裂缝。   我措手不及,一下子松开手向后退去。还没走两步,刚迈出的脚蓦然踩空,身体无法保持平衡,整个人都向下倒去。   接下来的雷声我再也听不清楚。   我向下滚落,试图抓住什么让自己停下来,可是没有,右手刚碰到石阶锋利之处就听见骨头清脆的咔嚓一声。钻心的痛楚让我连呻吟的机会都没有,尾椎都开始发麻,就算现在有人再把这只手砍掉,也不过如此了。   我动弹不得,膝盖和脊背撞到坚硬的台阶,无法控制地不停朝下滚去。每一下都好像是一把钝斧顺着皮肤狠狠砍下,全身的神经集中到那里,这一瞬间变得无限漫长。   寒风,冰雨,石头上的凉意,一切都是冷冽刺骨的。世界在我眼中已经完全没了颜色,黑或是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摔了很久,久到我差点以为自己会这样永无止境地继续下去。停下来时我倒在地上安静地躺着,呆呆看水痕顺着台阶滑下。   剧痛。浑身就只剩下这一种感觉。   我只能保持侧卧的姿势蜷缩,连平躺下来都成为一种负担。后背和膝盖稍稍一动,就是让我忍不住抽搐的痛。   忽然间,我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宙斯在上,这倒霉的雨,”一个粗嘎的嗓音低低道,“你们确定今天晚上干?”   我竖起耳朵来。   “按计划行事。”另一个人冷静回答。   “他会走这条路么?”   那人信誓旦旦道:“绝对会,以雅典娜的名义保证,我跟踪了他四天,他没改变过这个习惯。”   我连疼痛都忘记了,捂住嘴巴怕自己发出声音。   粗声粗气的人依旧有些不放心:“真的能把赫费斯提翁那家伙给弄开么?那家伙可是机警得很。”   那人冷笑起来:“放心吧,刚才得到消息,这回赫费斯提翁醉得站都站不起来了。”   两人隔着墙壁与我擦肩而过,渐渐走远。   他们在说亚历山大!他们要行刺亚历山大!   闪电再次照亮整片暗黑的苍穹。   今夜无星无月,倾盆大雨里,我看见自己的血落在灰白色的岩石上,有点怵目。   我的身体很难受。   我单手支撑着爬起来。   可这有什么呢。跟亚历山大今晚有危险比起来,这又有什么呢。   他会出事,可我还在这里,我还没找到他,还没告诉他这些。   我深深吸一口气,用左手扶住墙壁,慢慢站起来。膝盖在发抖,脊背上的痛让我直不起身子,我试着挪一步,膝盖一软又砸到地上,痛得我几欲昏倒。   弗朗西斯科,别那么没用,我对自己说。站起来,走下去。   那个叫亚历山大的年轻人还没完成自己的功绩,他不能死,他还有梦想尚未实现,他会是一个伟大的君王。   他不能死!   我咬咬牙,又站起来,一步一步朝前走。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到达纳巴赞家的,只记得当自己衣衫褴褛地在风雨里停下来,看着面前那座灯火通明的房子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巴高斯。”还未等我进去,一个风流入骨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抬头,看到塞琉古东倒西歪靠在门边,白色希腊长袍微微敞开,肌肤露了大片。一副醉眼朦胧的模样,手里还夹着支玻璃杯。   “塞琉古大人。”我抖了抖嘴唇。   “好久不见啊,巴高斯。”他勾起嘴角跟我打招呼,又想了想道,“不对,我们今天下午还见过是不是?我向你示好,却被你拒绝,呵呵,你知不知道我……”   我擦掉手背上的血迹,打断他道:“陛下,陛下在哪里?”   一杯葡萄酒猝不及防泼到我脸上,紧接着我感觉自己右颊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脸歪倒左边,整个人也顺势跌倒。   遍体鳞伤的痛瞬间袭来,放大数倍。   面前的塞琉古像换了个人,他弯下腰,单手抬起我的下巴,捏紧。   “不过玩玩而已,你却这么不给我面子,”他的瞳孔在晃动,“你是故意的吧?”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他模仿我的口吻轻轻念着,“真是可笑。我让着你忍着你,换来的就是这样一次次的蔑视?你厉害。”   我径直一把抓住他的衣角,急促道:“塞琉古,告诉我,亚历山大在哪里,不然你告诉他,我听到……”   “再见。”他如蓝宝石般的眼眸生气地看着我,突然一把推开,转身进去。   我缓了好一阵才爬起来。   这时门里突然又走出两人,我想也不想就上前问道:“请问亚历山大……”   一抬眼望到眼前这两人的脸,我忌惮地后退两步,剩下的话被咽回肚子里。   其中一人打量着我,渐渐露出笑容。   “巴高斯,算起来,我们快一个星期没见了吧。”   我身上开始发冷。   我记得他们。   这两人一个脸颊瘦长一个长满雀斑,正是前些日子为奈西找医官时曾羞辱过我的两个人。   “陛下有危险。”我飞快道,“你们可以随便处置我,但是我要告诉你们,陛下今晚会……”   麻子脸抱臂笑起来:“你在搞笑吗?亚历山大陛下身边的亲卫队堪比斯巴达三百勇士,巴高斯,我们伟大的陛下什么时候需要你这个连一点力气都没有的娘娘腔关心了?”   瘦长脸也点头:“我看巴高斯所谓的危险应该是怕陛下在外面看上哪个美女,再来个一夜风流,可怜的小太监要失宠了是不是?”   “不!不是!不是!”我拼命摇头,“你们让开!我要过去!”   麻子脸充耳不闻,一下把我提起来扛到肩上笑道:“上次说过什么来着,需要我提醒你吗?”   我忍着剧痛挣扎起来:“放开我!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这帮败类他妈的放开我!唔唔……”   瘦长脸朝我嘴巴里塞进手绢,跟在后面边走边道:“这个星期我听说了你跟着陛下的不少光辉事迹,不错,我们的小太监理应得到特殊关照。”   我终于进了纳巴赞家,可怎么也想不到,却是这样进去的。   我听见隔壁觥筹交错的声音,有人说话有人低笑,有女子轻声的吟唱和男子轻挑的搭讪。我知道亚历山大就在隔壁,我带着满身伤痛,疲惫得快要睡去。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要死了。我在心里喃喃念着,我想不起任何东西,我只知道,那个跟我说我可以完全信任他的男孩快要死了。   “啊,到了。”不知进了哪间房间,麻子脸把我放下。   一片漆黑。   好一阵,等我的眼睛适应了这样的黑暗,我渐渐看到里面的景象。   房间里空旷寂静,仅立着一只巨大的方形箱子,被一块厚实且不透光的土黄色毛毡遮住。   麻子脸拍拍手,转身对我神秘道:“巴高斯,我们想给你个惊喜。”   话音刚落,瘦长脸也跟着进来,身后还有个十来岁的波斯男孩。   瘦长脸朝男孩使了个眼色,男孩朝他鞠一躬,便走上前揭开毛毡。   不,不要。   我的眼睛倏然撑到最大。   巨大的毛毡下面是只由手指粗细的铁丝做成的铁笼子。   房间昏暗,没有窗户,那笼子里什么都看不见,只依稀分辨出里面卧着模糊的一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麻子脸见我的反应,摸摸自己的鼻子笑道:“你不是最擅长舞蹈吗,巴高斯?进去吧,我们期待着欣赏你与它共舞。” 第25章   铁笼子猛然打开,我连抗拒都来不及就被一股大力推搡进去。   “美丽的舞蹈家,该轮到你登台表演了。”   麻子脸吃吃笑着把门合上。   身后传来铁链缠绕的声音,然后是几个人纷乱的脚步声,房间的门被拉开,现出一道光影,然后关上。   一切复归于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我的心跳骤然放大,似乎成为这个房间唯一一点鲜活的东西。我听到隔壁断断续续的竖琴声,第一反应是大声呼救,可声音正欲破口而出,却被嘴巴里堵得严实的布生生堵住。   我用右手一点点费力拽出嘴里的布,就在这时,感觉对面有什么动物顺着自己的动作轻轻晃了一下。   全身的血一瞬间都冲上大脑,我站在原地再不敢乱动。两眼盯着对面,神经像一根绷得死紧的弦。   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不是魔鬼,也不是地狱,而是未知。   我曾经看过很多关于人在逆境中逃生的故事,可从来不明白在逆境中的滋味究竟是怎样的。然而此时此刻,我终于有点理解这种濒临崩溃的心境——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你,你已经没有活路了,你肯定会死,你应该感到绝望。   可是我还记得,在不久以前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有人跟我说过一个道理。   他说,很多事情,只要你相信,它就会成真。   想起这句话,不知怎的,我鼻尖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那个人仿佛就立在眼前,不远不近地对我轻轻微笑,连眼角眉梢都落满温柔。   我狠狠咬一下嘴唇,尖锐的疼痛让模糊的神智再度清醒过来。   弗朗西斯科啊弗朗西斯科,你怎么可以放弃希望?你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刻不争气地倒下?   突然间,铁笼子微微震颤,我心里一惊,连忙用左手扒住铁笼边缘。   一股熟悉的腥臊味扑鼻而来。   对面的黑影对着我伸展开来,变得更大。随着这个动作,它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四肢、头颅、躯干……看得出来,这是只大型哺乳动物,目测下来,身形至少有两米半长[1]。   它一动不动盯着我,眼里闪着诡谲的黑色光泽。   我的头皮开始一点点发麻。   仿佛感觉到了我的恐惧,就在这时,它突然朝这边移了一小步。   我倒吸一口气,这种架势,猎豹?老虎?还是狮子?   见我仍然毫无反应,那野兽更加肆无忌惮,又飞快靠近两步,身子伏地,做出一副准备攻击的姿势。   这下它离我不过几步的距离,我终于看清了它的样子。   一只相当健壮的雄狮!   接近两米半的巨大身形,看起来极具杀伤力的矫健四肢,以及饥肠辘辘、充满渴望的眼神,很显然,这只狮子不是关在动物园里的懒洋洋的废物,它从容不迫的动作和咄咄逼人的气势,无一不宣告着它是真正的丛林之王。这么近的距离,我甚至能听见它嗓子里逼出粗粗的呼噜声,让人不寒而栗。   这个状态,它随时都可能取我性命。但是跟狮子肉搏,我必死无疑。   我的大脑开始疯狂运转,一定有办法可以智取。不论是人还是动物,没有无坚不摧的,总有些方法可以利用。   刹那间,我脑中灵光一闪,猛然想起过去曾经看过的一篇文章。   我很喜欢旅游,因而也喜欢订阅旅游杂志,其中就包括《国家地理杂志》。有一期讲美洲野生动物,一篇文章的作者是位摄影师,讲述的正是他在一次拍摄美洲狮不小心被狮子盯上,又成功脱险的亲身经历。   如果被狮子盯上,那作者说,首先,不能逃跑。   吼——   大概是闻到了我身上的鲜血味道,眼前的狮子兴奋地咆哮一声,涎液顺着嘴边流下。   我立刻吃力地将自己身上的外袍扯开,骨折的右手护在胸前,用左手将衣服撑到最大——作者说,狮子一般对身形较大的动物有所忌惮。   果不其然,雄狮虽有些不解,可是原本攻击的势头稍减。趁此机会,我忙转头看一眼缠在铁笼上的锁链。   然而再一回头,我却发觉它似乎离我更近了一点。   我的心一紧。不行了,得用第二招。   “滚!你他妈的滚开!你这头没用的肮脏的畜生!”我用自己最恶毒的音调大吼,同时挥起拳头在它面前晃来晃去。   雄狮对我凶神恶煞的模样有点措手不及,吓得微一缩脑袋。它连退两步,再不敢上前,只在原地不耐烦地来回走动。   ——遇到狮子,不能蹲下,而应站稳脚跟,挥动手臂,大声叫喊,起到威慑作用[2]。   冷汗让手心湿得厉害,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拖延多久,但是生平第一次,我发现原来我也可以成为这样勇敢的人。是不是真的如亚历山大所说,只要相信,我就可以做到。   我精疲力竭地慢慢靠上铁笼子,脊背火辣辣的疼痛不断提醒着我自己还活着。   隔壁有人开始撒酒疯,我听到男人们起哄的声音,女人们打趣的声音。   我不禁笑了。即便这样,我都坚信自己会活下去,是不是太傻?   没有人能看到我的笑容,可是我并不难过。   如果,如果即便这样,我都可以活下来,那么是否可以给我个理由,让我相信亚历山大今晚会平安无事?   我用骨折的手在胸口虔诚地画了个十字,然后轻声自语。   上帝,如果你还记得这个被你遗忘在几千年前的人,我只愿你替我完成一个心愿。   保佑亚历山大平安。   “……送给你的这个男孩怎么样?”忽然,我听到隔壁一个人洪亮的嗓门,是纳巴赞。   “你是说巴高斯吗?”另一个声音慵懒道,但好像很不情愿回应似的,“凑合。”   我呆呆愣住。   这个声音很低很小,但大概因为这个房间太静,还是被我捕捉到了。这个声音我不会听错,因为在耳边重复了太多次,这是亚历山大的声音。   纳巴赞不太肯定地确认道:“陛下不喜欢他?”   “不喜欢。”亚历山大回答得很慢很干脆。   这一瞬间,这座处于黑暗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变化,可是我的心有点疼。   “为什么?”纳巴赞似乎很失望,“陛下,我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半路把他给劫回来的。”   亚历山大满不在乎地轻笑一声:“没什么,过去人人说他长得美,有点好奇而已。”   “但是巴高斯的确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啊。”纳巴赞道。   “天赋?和他一样的小男孩千千万万。”亚历山大低沉清洌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以为然,“我觉得,大流士的眼光,真的很差劲。”   我怔怔低头,看着还放在胸口保持祈祷姿势的右手,手腕红肿丑陋,衣衫脏得发皱。我想扯出一个笑,可是努力半天,还是失败了。   心口好像被人硬生生捅了一刀,疼的人要死,可是却碰都不能碰。   原来我在他眼中是这样的。   我从来不知道,我还以为,还以为……至少不会那么不堪入目。我还以为我做了那么多至少可以对他有点意义,至少在记忆里的某些片段,他于我是无法取代的分量,至少我真的那么相信他,那么那么用力地去相信他。   泪水终于不可抑制地滑下来。   亚历山大。   我对于你来说,究竟是什么。   一个很差劲的侍从?   一个很任性的仆人?   抑或一个可有可无,或者根本就是多余的空气一样的人?   我滑坐到地上,抱住头,什么也不想再听。   雄狮逼人的嘶声越来越近。   我突然觉得,现在就算立即被野兽咬死,我也不在乎了。至少我不会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绝望。   是的,一辈子那么短,但是不管再困难,不管再痛苦,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   就像是……就像是……你觉得可以奉为信仰的东西完全坍塌了。   就像是一觉醒来,你一直信赖的人远走他乡。   就像是有一天,你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是转了一圈才发现,你用尽力气的喜欢,只为换来他那一句谢谢你。   雄狮嘶吼一声,巨大的身躯扑向我。   我闭上眼睛。   我只是希望他平安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1]亚洲狮,波斯亚种,摘自百度百科“波斯亚种”和“亚洲虎”以及贴子“伊朗还有没有野生亚洲狮”   [2]参考来自“遇到野生动物时的逃生方法”,《这样逃生最有效》。 第26章   我伤痕累累,满身疲惫。这一瞬间,真的感觉没什么意思了。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   此时此刻,他就在隔壁,可我感觉,他离我如此遥远,远的我连想都不敢想。   雄狮张着血盆大口迎面扑来,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   我忽然张开眼睛,一个矮身狼狈地闪到一边,抓住铁笼子狠狠一拍,用尽所有力气仰天大吼。   “啊——”   所有隐匿的情绪在这一刻全然爆发。   我抹把脸,抵着铁笼子低低笑了。   弗朗西斯科,醒醒吧,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还有谁在乎你。你只剩下自己。   只剩下自己。   我抬起眼,剑拔弩张地与对面扑空的狮子对峙。   它显然是被我镇住,又不确定地开始跟我周旋,企图寻找一个最佳时机进行突袭。   我手边只剩下刚才那麻子脸用来塞住我嘴巴的长长的手绢。右手已经完全无法动弹,我用左手迅速打个结,然后将手绢另一头缠几圈在右手上。一条长手绢就变成了结实的绳索。   就算死,我弗朗西斯科也要选择最尊严最体面的死法。就算羸弱得再不堪一击,我不会让任何伤害我的人得逞。   我微微弯腰,抬起手,死死盯着狮子的动作。   我要勒住这头狮子的嘴。   我知道这个想法很疯狂很荒诞,对于一个命快没了的人来说,无疑是自寻死路。可是,在这种不论怎么做最终结局都是死的情况下,我只有拼死一搏。为自己拼死一搏。   眼前的狮子又开始伏下自己的前腿。   我拉紧手绢。   狮子最习惯使用的招数就是从高处跃起扑住猎物的后颈,所以不能把自己的脖子和咽喉暴露出来。它最脆弱的部位就是眼睛和嘴巴,所以要重点照顾这两处。   吼——   它咆哮一声,一个跃身直直扑向我胸膛,巨大的前爪和锋利的牙齿露出来,侧头伸向我的脖子。这回它学聪明了,知道我可能会向两边躲,专门把我逼到角落里。   在它开始动作的瞬间,我用力一跳,两只胳膊奋力举起,猛朝后仰。   身子腾到半空,我用左手的力量一下勾住铁丝,眼看着它两只前爪就要抓住我的腿,我又是一用力两只腿高高抬了起来。   狮子又是扑空,过大的冲劲使它收不住势头,猛然撞上我身下的铁笼子。   巨大坚实的笼子跟着一阵可怖的震颤。   我低头,对上它渐渐变红的暴怒的眼睛。   我在上头,它在下头,这个高度差非常危险。   这套动作,看似惊奇,但放在平时,对于我这个芭蕾舞演员来说并不算难事。我的弹跳能力不算差,腹肌控制力也算可以,更何况把腿扳过头顶这在舞蹈里也是基础动作,可是我的右手断了,所以现在支撑我整个身体重量的只有左手,根本无法坚持多久。   整个人好像在悬崖半空岌岌可危地吊着。   狮子支起上半身,攀住铁笼子,试图勾我。   隔壁亚历山大愉悦的笑声响起,还有人在高兴地鼓掌。   纳巴赞客气地恭维道:“……陛下不愧是陛下,放出专宠巴高斯的风声,既可以让那些敌对国的君主们掉以轻心,又可以让一些心怀不轨的臣子暴露自己的野心,我明白了,难怪这几天在你身边都可以看到巴高斯的身影。”   “嗯。”亚历山大道,“纳巴赞,辛苦你了,巴高斯这一招,说起来,还得谢谢你。”   “陛下,这只是我的一点敬意,我永远效忠于你。”   渐渐地,我的胳膊开始打颤。眼前一阵模糊,复又清晰。   坚持不下去了。我咬咬牙,用眼角余光看到雄狮高大的脊背。   弗朗西斯科,都这样了,你的命运还能再坎坷到哪里去?   突然,房间的门被打开,细细一束光透进来。   狮子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拼了!   我忽地放下双腿,蹬住铁笼子猛一用力,整个人在空中翻滚一圈,不偏不倚正好跨坐上雄狮的脊背。   狮子大怒,扭头张嘴,紧接着猛一抬身子。   它快我比它更快。就在这迅雷不及掩耳之际,我狠狠夹住它肚子,俯身抬手一个紧勒,将长布条卡到它嘴里,然后用尽全部力气朝后狠狠一拉。   吼——   狮子愤怒地立了起来,要将我甩掉。我再一用力拉手绢,向下滑的势头被生生扯住。   “巴,高,斯!”   门口忽然响起一个非常难以置信的声音。   雄狮腾在半空尚未落下,我骑在它巨大的身躯上,高高回头。   托勒密举着火把,目瞪口呆地仰头看向我,身后是喀山德、赛琉古,以及无数衣着华丽、表情各异的男人女人。   “宙斯在上,巴高斯?亚历山大的男宠在与狮子共舞!这是纳巴赞大人安排的余兴节目吗?”   “我的天我的天,最勇猛的驯兽师也做不到这种程度吧!”   “巴高斯不愧是波斯最出色的舞蹈家!”   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和掌声爆发,有人朝这边吹口哨抛鲜花。   仿佛在他们眼里,我的生死攸关就是一出无足轻重的戏。   我费力用牙咬住左手边的手绢,对着雄狮的眼睛挥拳。   狮子吃痛,又开始暴跳如雷,我连忙换手抓住。   “巴高斯,这不是儿戏,下来!快下来!”不知何时,赛琉古已经冲到笼子旁边皱眉朝我怒吼,“为了让亚历山大多看你几眼,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   我心里只觉得越发冰凉,冷笑一声道:“你觉得我是故意钻进来的?”   赛琉古愣住:“难道不是么?”   我看一眼他。   这张脸到头来,竟然如此陌生。   我随着狮子的动作上下颠簸,笑得越发心灰意冷:“哈,没错,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与狮子共舞来吸引亚历山大的目光,那又如何?我哪怕死也要让他多看我一眼!赛琉古大人,你能如何?”   “你出来!”赛琉古的蓝眼眸波动,他咬咬唇,低头道,“我去帮你喊亚历山大。”   “喊什么亚历山大!喊驯兽师才是正经!赛琉古,你脑子烧糊涂了?巴高斯性子这么倔你还激他!”托勒密气喘吁吁的声音从人群里传过来,“你看他的样子,能是自己主动进的笼子么?你看看他,满身的血,哪有一块儿是好的?”   赛琉古睁大眼睛,声音都变了调,他手指抠住笼子:“巴高斯,你受伤了?你哪里疼?谁把你弄进去的?”   他抬起头来冲后面狂吼道:“该死的,快来人,人都跑到哪里去了!把这个破笼子给我弄开!”   “大人!别扯铁链,笼子开了狮子就会跑出来!”   我眼前又是一阵短暂的模糊,浑身疼痛,眼皮沉沉,困意渐渐袭上来。   看到我的样子,赛琉古开始慌张。   “巴高斯!不许睡!知道吗?听话,不许睡!”我听见他有点沙哑的声音,从命令逐渐转为哀求,“巴高斯,听到没有,巴高斯!你不要睡……”   我犹豫一下,模模糊糊朝他那个方向转头道:“大人,虽然有些可笑,可还是想请你替我告诉陛下,晚上千万不要回去,路上、路上有危险。”   虽然在他眼中,我不过是千万人中不起眼的一个。虽然他根本不在乎我。   可一想起跟随他的这几天,这短短的几天,看到他的孤独他的难过,他的野心他的微笑,还是忍不住想去帮助他。   我的胳膊上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手里也变得软绵绵的。   可是他骗了我。   他让我相信他,可是他利用我。   好不容易又鼓足勇气去相信一个人,还是毫无意外地被骗了。   我朦朦胧胧地笑了笑:“还有,告诉亚历山大,不要再随便跟别人说那种话,被骗的人会难受。”   周遭忽然安静下来。   一个人的声音随即低低响起:“我已经听到了。”   我一怔,抬头想看清他的脸,可是眼前越来越模糊。   嘴边又很多话想问他,可是没机会了。   我只好笑着点头:“嗯,那再见。”   “巴高斯。”他喊我。   再见了。   雄狮再次跃起,我顺势松开手,从它脊背上滑下来,重重躺倒在地,看这只巨大的野兽怒气冲天地朝我张开血盆大口。   黑色的阴影盖过头顶,我终于失去意识。   …… ……   沿途是春暖花开的美丽风景,椰子树、绿洲和成群的牛羊。   马车走得很慢。   我坐在马车上,朝四周张望。   马车一晃一晃。   我揪揪身边那个粗壮男子的灰色袍子问道:“这是去哪里?”   话一出口我吓了一跳,怎么是小孩子稚嫩的嗓音?   那留着山羊胡、裹着头巾的粗壮男子瞪我一眼,哼道:“妓女的故乡,巴比伦。”   一只手突然从身后搭上我的肩,又捏捏我脸颊,女子娇柔的声音响起:“这个巴高斯是个上等货,如今好些老爷家里也有不要阉人的,阉割的事先不急,他还小,我看我们先试试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吧。”   男子点点头,不再说话。   我有些回不过神来,难道我又穿到巴高斯的少年时代了?   右手忽然一阵剧痛袭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猛地张开眼睛。   静谧的夜晚,淡淡的月光沿着窗棱洒下。暖风拂面,更加清晰的疼痛从右手、脊背和膝盖传来。   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柔软的波斯毛毯盖在身上,带着熟悉的气味。   我竟然还活着。   浅浅的呼吸声从身侧传来。   我转头,惊讶地发现身边还伏着个人。   他眼睛闭着,睫毛长长卷卷,高挺的鼻梁和淡色的嘴唇在月色下显得很柔和。 第27章   我没有动,安静看着这张脸。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睡觉的模样。他眉眼舒展,脑袋向一侧歪着,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月光下淡金色的碎发柔软地落在眼皮上,让我忍不住想替他捋上额头。然而被木板固定住的右手阻止了我的行动。   好像一瞬间,我忽然回过神来。   想起他对我做过的事,想起他说过的话,我心里一阵刺痛。   想哭,但哭不出来。只好沉默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指责他?憎恨他?还是揍他一顿?   有什么用。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动一动小手指就可以把我挫骨扬灰。而我,连一个小小的士兵都可以把我整得半死。这样的人于我来说,只能仰望,不可接近。   我只是觉得有些疲惫。   我费力地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包满绷带,动一动都是骨头快要散掉的痛。我朝床尾挪了挪,试图避过趴在我胳膊边的亚历山大。没想到膝盖微微一弯,突然袭来的尖锐疼痛刺得我倒抽一口气。   一只手轻轻按住我的胳膊。   “巴高斯。”面前的亚历山大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湛蓝的瞳孔看向我。   我停下动作,无声地低下头。   他道:“怎么样?还难不难受?”   我摇摇头。   “你昏睡了整整三天。”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你知不知道,我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难得陛下还想着我。”   我苦涩道。   “对了,”修长的手指突然抚上我的脸颊,亚历山大认真地看着我道,“你……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听塞琉古说,你一直要求见我。”   我连看他的力气都没有,移开目光:“我……”   “巴高斯,”他迟疑道,“你去找我,只为了……为了告诉我,路上有危险?”   我压抑道:“陛下,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时连自尊都差点抛下,只是为了这么一句话而已。可没想到却会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亚历山大扳过我的肩膀,凝视半晌:“巴高斯,快回答我。”   我强笑道:“陛下那么厉害,不是能看透我在想什么吗?怎么现在不明白了?”   “啊,那不过是一种战术而已,”他想了想,随即一笑,“我其实根本……”   “那么陛下,巴高斯这个战术也很好用吧?”我眼眶开始发酸,抓着他的胳膊,轻轻拉下,“既然那么讨厌我,就不用伪装了。纳巴赞大人和你的对话,我听到了。”   亚历山大微微睁大眼睛,眉毛渐渐皱紧。   “你……全部都听到了?”   我转过头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表情:“嗯。”   房间里忽然安静了一阵子。   然后我听到一声很深很深的吸气声,亚历山大突然伸手把我拉入怀中,他紧紧抱住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强壮有力的心跳。   “巴高斯,对不起,那不是我的本意。”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我知道你为什么难过了,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我为那些蠢话道歉。”   我低低笑了,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无神地看着远方。   “陛下,你一直是这样吗?”   “什么?”   “骗取别人的信任,肆意践踏,然后捡起来拍去上面的土,还给他,”我的泪落下来,“顺便说声,对不起。”   亚历山大的身体一震,不再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他不敢碰我的后背,只好一遍遍轻抚我的后颈。   “那件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深呼吸一下,“巴高斯,我从没想过要骗你。”   我拼命眨眼:“陛下,我也很想相信你。”可是事到如今,让我该如何相信?   “巴高斯,你看着我的眼睛。”亚历山大从怀中轻轻推开我,捧起我的脸。   他的眼眸里缀满星光。   那双蓝得简直要把人灵魂吸走的漂亮眸子。   我渐渐安静下来。   他伸出手,慢慢替我擦掉眼角的泪痕。   “你知道吗巴高斯,当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我愣愣盯着他。   亚历山大剔透的眼眸中透出我的倒影。   他缓缓道:“我觉得很安静,觉得好像世界在一瞬间都在你眼中安静下来了。你站在那里,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我几乎以为你的灵魂快要飘走。我在想,宙斯在上,我应该放他走的……可我希望这男孩能留在我身边。”   我蓦然瞪大眼睛。   原来那时我的错觉竟是真的。   “大流士派人行刺我,这件事我早已知道。但是苦于一直无法找出内奸,只好出此下策,让纳巴赞陪我演一出戏。”亚历山大低声道,“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内侍,我害怕那刺客因此会打上你的主意,因此故意在酒宴时表示了对你的厌恶——你没有利用价值,他们就不会去骚扰你。”   亚历山大的声音并不那么平稳,但是他压抑着微小的波动。   “巴高斯,这世界太乱太嘈杂,只有你周围是安静的,是我拼命想去保存的安静。”他眼珠里倏然闪过一丝悔意,“我没想到你会这样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找我,听到你这么做,我高兴得有些失态——可我没想到自己会亲手毁了我们之间的信任。”   我心里跟着微微一颤。   恍然大悟。   我该感到气愤才对,可为什么此时此刻面对着亚历山大,我心中却只剩下了劫后重生的欣喜?   权力纷争,工于心计。我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勇者自有天助。   自己明明看过历史记载,也知道他的征程远不止于此,肯定应该可以逢凶化吉,又为什么会一听到他会有危险的消息,就这样惊慌失措?   我越想越心慌,渐渐地,只剩一个念头从心底不断涌起。   亚历山大摸索着牵住我的手:“我说过,如果相信一个人,要毫无保留,无所顾忌。巴高斯,我怎么可能欺骗你?”   他清澈的眼神好像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   我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声音。   仿佛只要眼前这人的眼光可以落到自己身上,那么一切伤痛和难过都是值得的了。   我哭过,笑过,悲伤过,痛苦过。   但只要他看着我,这样温柔地注视着我,我就能再站起来。   只要他看着我。   我张开干裂的嘴唇。   “陛下,我相信你。”   “巴高斯,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他的声音发紧,指尖穿过我的指缝,“我保证。”   我用力点头,发自内心地笑了。   有种快要窒息的错觉。   感觉自己快要陷入深渊,却迟迟不愿醒来。我已经无法敷衍自己。   这样轻易地原谅一个人,这样轻易地在一个人的目光中沦陷。   我在亚历山大的注视下安心睡去。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睡的最安稳最甜美的一觉,虽然浑身都痛,可哪怕坠入梦乡的一刻,也仿佛置身天堂。   亚历山大没有食言,他一连几天都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除了去百柱厅开会和去营地的惯例检查,他几乎都呆在我身边,跟我聊天看医官帮我换药,或者坐在一旁批阅公文。   特别是换药时,他特别小心地观察我的表情。只要我微微一皱眉,他就会喝令让医官轻些。   脊背火辣辣的疼让我整夜整夜无法睡着。   他握着我那只没有断掉的手温和道:“好孩子,忍着点,以后的日子那么长,我还等着看你给我跳舞。”   我再不理会那些疼痛,努力朝他微笑。   后来听托勒密说我才知道,前面的三天三夜他一直待在我身边,没合过眼。   “阿芙洛狄忒女神在上,我真是太佩服你了,”自从观赏过我的狮舞,托勒密看我时都带上了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连亚历山大这块石头都能收服。不过说来也是,连狮子都敢骑的男孩,还有什么做不到?”   清晨的天空晴朗无云,清新的阳光落满托勒密的肩头。   我摇头无奈地想,看来这个与狮共舞的名头已经传出去了,我这算不算是替巴高斯出了回风头?   下一秒托勒密一本正经地直起身子。   我正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没想到他对我严肃道:“巴高斯,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救了亚历山大一命。”   托勒密挠了挠金发,狭长的棕色眼珠里露出会心的微笑。   “如果那天你没有说出来,亚历山大很可能会在回去的路上被人行刺。当天晚上我们就在路上捉住了两名刺客,你知道吗,很难相信,刺客竟然是……”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骚动,我和托勒密不约而同朝窗外望去。   领头的亚历山大身披战甲王袍,一脸凝重地朝我这边走来,身后是太监总管波巴克斯和几名仆从,以及一行正装盔甲、行动有素的侍卫。   亚历山大隔着窗户看到我,原本凌厉的眼光顿时柔和不少。   他朝身后的侍卫说了句什么,就推门而入。   随之进来的是两个貌不惊人但身材健壮的波斯人,他们被几个侍卫押着跪倒在地。   亚历山大揉揉我的头发道:“男孩,你听听,这两个人的声音是不是那晚你遇到的刺客?”   他们被迫说了几句话,一开口我就几乎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直到临退下时。   其中一人突然抬起头,恶声恶气对我道:“宦官!你还记得哪个才是你的故乡么!我们为了它,可以奉献自己的生命,可你呢?你在做什么?对着杀死你同胞的禽兽卖屁股?”   他目眦尽裂,眼光灼灼,恨不得将我拆骨扒皮,和血吞掉。   后面的侍卫立即上前将他拖走。只剩他凄厉的狂笑还回荡在耳畔:“死太监,我会在地狱里问候你的!” 第28章   他们听不懂波斯语,只有我能听懂。我没什么反应,淡淡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弱者肉,强者食,成为王,败为寇。   这是个只有英雄才能赢得所有人的爱的世纪。   “没想到大流士这老头子都逃亡了,还不忘来这么一招。”托勒密冷哼道,“亚历山大,你果然说对了,他没胆子跟咱们在战场上打,就老在背地里来阴的。当初如果被他那几块金子收买了,岂不吃了大亏!”   亚历山大单手支着下巴,一反常态地没有笑,沉思一阵才回答他:“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我正在奇怪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就听见外面又是一阵喧嚣。   “让我进去!”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咆哮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是亚历山大的决定!我要亲自听他跟我说!你让他亲自跟我说!”   我看了看亚历山大,他依旧漫不经心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向神采奕奕的脸上竟然出现一丝惫态。   他朝门口的侍卫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一个人影飞快钻进房间,我眨眨眼,菲罗塔斯?   面前虎背熊腰的胖子穿着件希腊白袍,头上的金环狼狈地歪着,他死死盯着亚历山大,脸颊气得通红。   “亚历山大,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怒气冲冲道,“我平日里对你恭敬有加,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声不吭地把我抓起来,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亚历山大揉揉眉心,可还是遮不住脸上的难过。   “菲罗塔斯,直到现在,你也不肯跟我讲实话么?”   “什么实话?我骗你什么了?”   亚历山大站起来,朝前走几步,金发耀眼,蓝眼睛里却划过一道落寞。   “菲罗塔斯,你早就知道那两人会来刺杀我吧。”   菲罗塔斯眼睛里的熊熊怒火刹那间没了踪影。   他呆了几秒钟。   好像不敢相信似的,他开始慢慢摇头,然后越来越快。   “不,这不是真的,亚历山大,你要相信我,我对你是忠诚的,我怎么会做出这种……”   亚历山大不再看他,他起身,嘴角感伤地勾起。   “卡瑞斯无意中发现这两个波斯人的阴谋,试图通过你告诉我,可你几次以我有重要事务需要处理拒绝他的请求,后来不惜把他囚禁起来。菲罗塔斯,你告诉我,你这样做,我该怎么理解?”   听到这里,我手心突然捏出一把冷汗。   资料上记载得清清楚楚:西元前330年,骑兵部队将军菲罗塔斯因被亚历山大发觉有谋反之心,获罪而死。   西元前330年,正好是亚历山大进入这座波斯波利斯宫的时间。   菲罗塔斯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不、不!亚历山大,你要相信我!”他绝望地扯住亚历山大的长袍,失声道,“你还记得过去吗,我们在马其顿的日子,是谁拥护你做的皇帝?是我父亲!亚历山大,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你不能这样对我!”   亚历山大没有打断他,而是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完,就好像要用力记住这个声音一般。   过了很久,他皱起的眉头终于控制不住,写满了难以承受的悲伤。   他缓缓摘下自己头上的皇冠,轻唤道:“菲罗塔斯。”   “亚历山大,原谅我!我不过是一时置气,我只是因为你让我向那个埃及奴隶道歉很不高兴而已!我真的没有故意要这样做!求你原谅我,就这一次,就这一次而已!”菲罗塔斯痛哭流涕地拽着他的衣角,“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是谁带你去偷我父亲的葡萄酒,是谁帮你教训那些欺负你的孩子……”   亚历山大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转过头去,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   我努力想看清那个手势,可他突然把我搂到怀里,轻轻覆上我的眼睛。   “巴高斯,不要看。”   他悲伤地低语。   只听破空一声惊响。   我感觉亚历山大的身体轻不可闻地震动了一下。   菲罗塔斯的惨叫声在耳边回荡,持续了很久很久,终于才渐渐衰弱下去。   他幼时的玩伴,他的朋友,他的将军,就这样被他下令杀死。   事情结束后,侍卫拖走菲罗塔斯的尸体,并清理现场。   期间亚历山大一直没有动,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把头轻轻埋进我肩窝里。   我感到了他的痛苦、悲伤和压抑,可我的无能为力让我感到分外的难过。   “时间会治愈这些伤口。”我轻声对他说。   他没有抬头,肩膀微微颤抖,流下了无声的泪水。   亚历山大。   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毫不吝啬付出自己的爱,对每一个愿意追随他的人,愿意与他一起奋斗的人。   也许正是因为这点,当遭到背叛时,他才会比别人更痛苦。   这样的他格外脆弱。   格外让我牵挂,牵挂到……想一直陪着他。   几天后,亚历山大和托勒密正在我房间里聊天时,忽然门被推开。   一个男子走进来。   他身姿修长,一身紫蓝相间的波斯长袍,棕色长发披在身后。他抬头对上我,目光顿了顿,转移到我旁边的亚历山大身上。   一直坐在我身旁的亚历山大慢慢站起来,他轻声道:“赫费斯?”   “你怎么在这里?”赫费斯提翁的眼圈微微发红,“我找了你很久,但没人告诉我你在这里。”   亚历山大愣了愣,看一眼身边的托勒密。   “那个,那个,我是真不知道啊,哎,亚历山大,你不是说要去百柱厅吗?怎么跑这里来了,真是的。”托勒密不自然地笑起来。   两人对看了很久,亚历山大动了动嘴唇:“我最近有点忙。”   赫费斯提翁的大眼睛移到一边,脸上掩不住淡淡的失落。   “我认识的那个男孩从来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赫费斯,”亚历山大的口气变得不太耐心,他握了握拳道,“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不要叫我男孩,我早就成年了,我手下有几十万军队,我打过很多场战役,我会成为一个阿喀硫斯一样的英雄。”   赫费斯提翁听到这话,眼圈却越发泛红。   他走近他,两人面对面,他几乎贴上亚历山大的胸膛。   “可你知道吗,亚历山大,”他突然轻轻道,“不管亚历山大打过多少次胜仗,征服了多少块土地,在我眼中,这个名字代表的,还是那个十二岁时被我压在身下倔强得不肯认输的小男孩。”   我忽然清醒过来。   这个事实是让人心如刀割,我不愿意去想,我试图去逃避,可是如今现实就在眼前,我不得不承认。   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对。   面前那个人,曾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陪伴他,曾在他最骄傲的时候引导他——他爱的是他的灵魂,不论他伟大与否,那个亚历山大都是他第一次见到的自大的金发小男孩。   而我不过是认识他不过几天之久的、甚至他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的,一个透明人而已。   我看看自己满身的绷带,自嘲地勾起嘴角。   弗朗西斯科,你简直就是被痛给弄昏头了,竟然还做梦和亚历山大这样的人说什么爱不爱的,你怎么不去和火星人生个孩子?   房间里没人说话。   “陛下。”   我试图打破这种令人尴尬的寂静:“这几天对不住了,让你这么忙。我现在没什么事了。”   听到我的话,他们俩都有些错愕,回过头来看我。   “你看,”我笑了笑,用力一拍自己胸脯,“我现在精神好着呢!医官说过两天就可以下床走路了!所以,陛下,以后,不用再来了。”   一旁的托勒密道:“巴高斯,你……”   “哈哈,你们都走吧!巴高斯在狮子嘴巴底下都能活过来,绝对死不了!”   我夸张地笑着,心像是被丝线勒着,抽抽拉拉地痛。   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再做下去只能让自己难过,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至少通过这次事情,我知道自己还是很能抗的。离开了谁,哪怕只剩下我自己,我都能活。   这算不算一项可悲的优点?   赫费斯提翁看了看我,缓声道:“巴高斯,你不要想太多,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是他自己变了。”   他不再看亚历山大,转身道:“你好好养病,我先走了。”   亚历山大没出声,也没有动。可我另一项该死的优点让我细心地留意到他张望赫费斯提翁背影的模样,和捏得有些发白的手指。   “还不快去追。”我轻声道。   亚历山大背对着我快走两步,忽道:“我很快就回来。”   不,千万不要回来。   我抓紧手中的毛毯。   我以为他不会回来,至少今天不会再过来。如果他在走的时候回头看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眼,我也会因为这一眼侥幸在心底存下一丝希望。   可是没有,从头到尾,他没有看我一眼。   我的心像灰烬一样,但我想我可以做到果断地远离这一切,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不算太不可自拔。   可我想错了。   夜晚,我在熟睡中,忽然感觉有人在轻抚我的头发。   我困得厉害,一时睁不开眼。   蓦然间,一个柔软的唇小心翼翼印在我的额头。   那种感觉,就好像把我当作最挚爱的珍宝。   衣服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心开始剧烈颤抖,有一丝悸动在苏醒,让我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那衣服上淡淡的香味,我不会认错,也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是那个人特有的味道。 第29章   如果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我的心情,那就是四个字:天旋地转。   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只好一动不动继续躺着。   不敢张开眼。   怕这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又怕他真的在我身边。不论何种结果,我想我都会控制不住情绪,无法自持地打破这种本来已经令自己死心的平衡。   明明离我那么近的人,面对他,我却什么都无法做,只能闭着眼睛听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也许这真的只是我不肯死心的梦。   “巴高斯,巴高斯,醒醒,巴高斯。”   朦胧中感觉有人在摇晃我。   我把眼睛撑开一条缝,就看到一只熠熠发亮的蓝色耳钉。   一觉醒来,阳光正是明媚之时。   面前绿眸金发的男子对着我,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   我揉揉眼睛,怔愣片刻,立马精神抖擞。   “塞琉古大人?”   他嗯了一声,对我道:“前些日子忙,今天终于有空,所以来看看你。”   他的口气有点怪,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我只好坐起身子,朝他点点头。   唯恐气氛尴尬,我客套道:“其实我现在挺好的,大人,其实你也不用来。”   塞琉古半天没反应。   我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重复道:“大人,其实我现在挺好的,你不来也……”   “巴高斯,”他忽然抬头打断我的话,“我做了点菜派人送过来,你想不想尝尝?”   这回换我反应迟钝了。   是我耳朵出毛病了吗?塞琉古?做菜?开什么国际玩笑!   他就是说我今天又嫖了托勒密,虽然我也接受不能,不过也比这靠谱。   “你不信?”塞琉古面不改色,“雅典娜在上,我可是天生的美食家。”   说罢他抬手朝不远处的桌上一指:“姆撒卡、苏富拉奇、道尔马德斯。”   我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   没想到塞琉古竟然跟我较真起来,他道:“这三道可是希腊最有名的菜色了,你不信,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姆撒卡就是用马铃薯、绞肉和茄子混煮而成,苏富拉奇呢,是羊肉和鱼肉加葱做的串烧,而道尔马德斯就是葡萄叶包裹肉和米饭……”   虽然我还是觉得不靠谱,可闻到香喷喷的菜肴,听到详细的讲解,我的肚子还是非常应景地咕噜了一声。   塞琉古露出会心的微笑。   他刚伸手想拍拍我肩膀,伸到半空,却又不自然地收回去。   “尝尝吧,我可是非常有诚意的。”   我忙不迭洗漱完毕,叫人扶我坐到餐桌前。   塞琉古靠在椅子上,摆出一副风骚的姿势托腮期待地看着我。   我正准备开动,想了想,又招呼一个侍从过来:“去叫奈西。”   “慢着。”塞琉古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为什么要叫他?他不是不吃鱼么?”   “他不吃鱼吃其他的菜就是了,”我有点不能理解,“难得塞琉古大人掌勺,多一个人品尝总是好的吧,难不成……你还在记恨他?”   塞琉古露出不悦的神色。   “当然不是,他的可以叫别人另做,这几道菜是我专门做给你的。”   我怀疑地看他一眼。   他勉强地扯起嘴角:“巴高斯,我是来赔罪的。那天晚上我喝多了,不是诚心要那样对你,抱歉。”   我一愣。   他颇为懊恼地别过头去:“那晚我说过的话,你别往心里去,酒后失言而已。再完美的男人,狄俄尼索斯[1]也会让他为喝醉付出代价的。”   我低头思索,他说过什么来着?   想了半天无果,我只好对他笑笑:“这件事啊……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阵。   他淡淡一笑,道:“忘了就忘了吧,先吃饭,别饿着了。”   我垂头吃饭。   焦黄色的羊肉鲜嫩爽滑,肉沫马铃薯和茄子软软糯糯,我尝了几口,由怀疑变为大快朵颐,而且越吃越激动。   “慢慢吃,巴高斯,”塞琉古轻抿一口水,手指心不在焉地敲着桌子,“我听托勒密说你因为伤势原因吃了好几天的素食,就想你肯定是饿坏了。”   我一边啃肉串一边道:“我向上……嗯,宙斯发誓,大人,如果真的是你做的,我对你五体投地,新好男人啊唔唔。”   “什么新……好男人?”塞琉古眉头一皱,随即释然,“我自然是好男人了。别的我不敢说,但马其顿的贵族里,只有我会做菜。”   “马其顿的男人都不做菜么,那他们吃什么?”   塞琉古耸耸肩膀:“他们认为做菜是不学无术,只有女人或者奴隶做做还可以。赫斯提亚[2]在上,在我看来,这帮家伙就是在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其实做菜与调情一样,也是一种情趣。”   我一口肉沫没咽下,呛得咳嗽起来。   按这牛人说法,茄子土豆岂不跟他的那些情人一个地位了?要真这样,他还找什么床伴,干脆用茄子土豆什么的解决性生活得了。   我脑中天马行空的想象显然没有影响到这人,他递给我手帕,继续道:“无所谓。我比他们情人多。阿芙洛狄忒女神眷顾我,只要塞琉古是个万人迷,谁还在乎万人迷会不会做菜?”   我抹把嘴巴,配合着干笑两下。他X的,上帝怎么那么想不开,把全世界最自恋的人聚集到一块,还嫌世界不太平?   塞琉古没说话,挑眉看着我,如玉的绿眼眸里溢出浅浅光泽。   这副模样看得我有点抽筋。   他突然挑起我的一缕头发道:“巴高斯,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头发和眼睛特别美丽?黑得非常纯粹,就像是没有星辰的夜空。”   我有种毫无意外的无力感。   “大人,我的牙快酸掉了。”   塞琉古眼睛亮得堪比电灯泡:“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泡妞的伎俩不要往我身上放,我不喜欢。”   塞琉古不死心道:“巴高斯,你喜欢什么就告诉我。只要我能,只要我有,我可以满足你。”   “谢谢了啊,”我面无表情道,“我比较喜欢和人保持距离。”   “就因为亚历山大?”他状似漫不经心地反问。   一瞬间,好像突然被人戳中痛处。   我板着脸继续吃饭。   所幸的是,塞琉古并没有追问。   他起身走进我房间,不一会,又回来,手里拿着把白色的象牙梳。   塞琉古的手很秀气,一眼看去修长纤细,指尖粉白。   他道:“你刚才着急吃饭,也没梳头,我帮你。”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那些马其顿贵族说的还是挺有道理,连我也忍不住觉得,今天的塞琉古,处处透着诡异,简直跟个女人似的!   我刚想拒绝,却听他道:“嘿,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小男孩,他和你一样,有一头乌黑的漂亮卷发。”   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好像被触动了下,我张了张嘴吧,却没发出任何声响,任凭他继续说下去。   “十四年前,我是在雅典的一个奴隶市场上遇见的他。”   他慢慢拂上我的头发。   “那年父亲作为马其顿国外交使者出使雅典,母亲和我也一同去游玩。我看见他时,他正赤身裸体站在高高的石台上,被很多人围着。一连三天,他都会定时出现在那里。我觉得好奇,所以经常一个人偷跑去看他。   有一天黄昏之时,人群散去,看守他的商贩也不在他身边,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石台上,手和脖子被锁链扣在一旁的柱子上,可两条小腿还荡在半空。   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竟然跑过去跟他聊起天来。”   梳子插入我头顶的发根,缓缓划下。   “我说:‘喂。’   他没有理我。   我说:‘喂,太阳快落山了。’   他还是没有理我。   我问他:‘天就要黑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害怕吗?’   他圆鼓鼓的眼睛终于盯着我看了一下。   ‘雅典的夜晚可是很可怕的哦。’我邪恶地吓唬他,‘哈迪斯[3]在上,我听大人说呀,每当夜晚降临,高加索山上的恶鹰就会飞下来叼食小孩子的心脏哦。’”   我笑起来。   塞琉古的邪恶果然是从小就有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小男孩一听,微微变了脸色。   我神秘兮兮地补充:‘特别是黑眼睛黑头发的小孩子。’   他圆滚滚的大眼睛里开始变得泪汪汪。   我还想再说写什么,可突然看到举着火把远远而来的人贩子,只好赶紧跑了。   飞奔回家后,我一直记挂着他。当晚按捺不住,就向母亲说了这件事,哭着喊着非要她替我买下这个小男孩。”   梳子依旧插在我的头发里,可梳头发的人迟迟不动,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道:“然后呢?”   “然后?哪有什么然后。”他回过神来,继续替我梳头,语气淡淡道,“等第二天我再回去的时候,他早已不见了。小贩告诉我,一个当地的贵妇昨晚经过这里时,买下了一只猴子,顺带也买下了他。”   我猛然转头看他。   塞琉古只是慢慢、慢慢地叹了口气。   “当你看见一个人的第一眼,你心里就已认定是他。从此之后,不管是谁,都无法取代他——只有他,不管时间怎样流转,或许一生都已错过,可是你会记得他。”   这句话就像是迎头一击,狠狠敲在我心中。   “巴高斯。”塞琉古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就是想告诉你,每个人心中也许都会有这么一个人,但并不是每个这样的人都会成为你的爱人。也许,对你来说,他也是一个永远注定成为遗憾的人。但是,你要向前看。”   我低下头去。   他道:“你再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   塞琉古离开后,我失魂落魄地在庭院里坐了一整天。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要那个人在我身边,我的目光就只能落在他身上。   这个对我来说,注定成为遗憾的人。   我苦笑一声。   明明知道拿到戒指回自己的世界才是正途,但我现在究竟在干什么?怎么突然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明明知道巴高斯的命途多舛,地位低下,我还要死里逃生多少次才能真正适应这种生活?   如果不能尽快离开这里,我也许会被完全同化,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这个出其不意的想法吓得我手心突然开始冒冷汗。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成为真正的巴高斯,那么爱上亚历山大,到底是我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还是一不小心背负了他的命运?   现在的我……到底是谁?   直至傍晚,亚历山大都没出现。我不敢多想,草草吃过饭就卧床睡下。   睡梦中我听见奈西突然大喊我的名字。一开始不过以为在做梦,没成想他真的跌跌撞撞地冲进我房间,一把掀开窗户。   “巴高斯!起火了!宫殿里起火了!”他扯着我的胳膊嚷道。   我一下子给惊醒,连忙朝窗外望去。   橘色的火光染透半边天空,不远处浓烟滚滚,火舌冲破天际,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卷来。   作者有话要说:   [1]狄俄尼索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2]赫斯提亚,希腊神话中的灶神。   [3]哈迪斯,希腊神话中的冥神。 第30章   我脑中猛然闪过奥利弗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   “据说当年毁掉这座堪比奇迹的宫殿的,正是亚历山大大帝本人。”   明明是酷夏,我的后背不由生出一层寒意。   历史又不可避免地走上正轨了。上次是菲罗塔斯之死,这次是火烧波斯宫殿,我都以巴高斯的身份恰好成为见证人,这真的是巧合吗?   按下这个疑虑暂且不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亚历山大这样生气,以至于要烧掉波斯波利斯宫?   我一把拽住奈西的衣服:“亚历山大在哪里?”   “你在想什么呢?糊涂了吗!”奈西抓住我肩膀猛晃一下,“看在阿蒙的份上,巴高斯,我们得先活命!”   呛人的烟雾顺着窗户进来,钻入我的肺里,呛得我咳嗽起来,我这才发觉似乎我们这边的情况不太乐观。   “屏住呼吸,找块布,沾上水,捂住口鼻,顺着墙根出去!”我飞快对奈西道,然后撕下布条,从桌上搬下一个大腹便便的瓷质水壶。   奈西惊呼道:“你的伤……”   “活命要紧,还管得了这些,快走!”   我二话不说扯着他朝外走。   好在这一片区域也只是烟多,火势还没来得及蔓延。远处的百柱宫方向火光冲天,像是要把整块天空烧着一般可怖。   我一边拉着奈西跑,一边心神不宁地想着亚历山大。   敞廊的尽头是宫里驻扎的军营,我琢磨那块是平坦的沙地,相当于一个比较安全的隔离带,因此一直朝那个方向前进。   一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很多人慌张地叫喊着四处逃窜,有人跪到地上在人群的缝隙间捡拾珠宝,也有人试图攀着树木翻过高高的宫墙。   奈西见状,露出悲悯神色,神经兮兮地念叨起来:“安穆凯,矜怜我等!安穆凯,矜怜我等!”   “安穆凯,是谁?”我边跑边问。   “我们埃及的,水神。”   奈西双手交叉搭在肩上,跟在我身边,模样十分滑稽。   我跑得有些气喘,肺里火辣辣地疼:“那,你能不能,让他,给咱们,下场雨,啊。”   奈西愣了愣才道:“安穆凯,不管这里,吧。”   我气得想踹他一脚。   “你这家伙,预测衰事,那么得心应手,怎么,就不能,让你们,埃及的神,造福一下,百姓!”   人潮越来越拥挤,人们争先恐后地朝前跑,不断有人被推倒,后面的人连看也不看就踩过去。哀号声四起,伴随着漫天的黑烟与烈火,将壮丽的波斯波利斯宫湮没在灰尘之中。   又是一声喑哑的呻吟,不远处参天的圆柱重重倒在地上,碎成几段,震得脚霞的大地也跟着颤动。   我回头张望。   波斯波利斯宫终于毫无悬念地被毁掉了。   时间在这一刻显得有些恍然。   我和奈西大病未愈,都算是腿脚不利索的人,一路上被人撞到肩膀踩到脚的情况多得数不清。痛觉好像也跟着逐渐苏醒,扩散开来。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支持不住时,却看见不远处一个骑在马上的高大人影。   火光漫天中,中年男子身披盔甲手持长矛,健壮魁梧,一脸严峻,却是许久不见的安提柯。   他一看见我,急忙策马上前走了几步。   “巴高斯!”   一片惨叫中他喊住我:“我正要去找你!亚历山大在营地,你先跟我过去!”   “可是奈西怎么……”我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被他用长矛勾上马。   “其他的我管不了了!”安提柯将我搂在怀中,狠狠一拍马儿,越过人群朝宫门飞奔而去。   “奈西——”   我伸头朝他喊去,却只能看见他笼罩着浅浅火光的脸庞逐渐消失在人海之中。   风声呼啸。   出宫之后,很多城里的百姓都站在街上指指点点,仰头看着那惊人的火光。   “这火是怎么回事?”我问安提柯。   “亚历山大放的,”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克制的怒气,“今晚酒宴他喝得酩酊大醉,有个叫泰绮丝的雅典名妓竟然胡闹,问他敢不敢一把火把波斯宫殿烧掉。以宙斯之名见证,烧掉万王之王的宫殿,这简直是荒唐!”   我心里一震,怎么会这样?   他竟然为了这个叫泰绮丝的人烧了整座宫殿!   我不敢相信,古代有特洛伊之战,希腊人为抢回美丽的王后海伦而用木马屠城。可是这个泰绮丝明明是个娼妓,就算再重要,亚历山大也不至于因为她一句戏言冲动至此吧!   他不是这种人,这其中肯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道:“对了,赫费斯提翁大人呢?他总该管管吧?”   安提柯摇头:“今天赫费斯提翁那家伙没来,亚历山大的情绪很不对劲,酒宴上还和塞琉古吵起来了。”   “塞琉古?”我心里越发觉得疑虑,“他们两个因为什么吵起来?”   安提柯狐疑地看我一眼:“你不觉得自己想知道的太多了吗?”   我只好闭嘴。   穿过街道,路过宏伟的城门,经过沿城的狭长河道,被火把和篝火映得通明的营地里早已列好一排排纵队,威严的士兵们号子响亮,双目炯炯有神,穿戴整齐、整装待发。   安提柯快马加鞭,径直带我朝主营帐奔去。   营帐门口,我隐约透过门缝看到几人坐着,安提柯拍拍我肩膀:“你在这里等着,等开完会亚历山大就会出来。”说完便钻了进去。   狂奔了一路,我浑身发软,只好席地而坐,捂住受伤的膝盖。血水丝丝渗透绷带,因为入夜实在寒冷,因而疼痛也显得不那么厉害。   不一阵,营帐里传来激烈的讨论声,更准确点,应该说是吵架声。   我听见亚历山大带着满腔愤怒的声音,以及塞琉古毫不退让的反击,话语间似乎夹杂着“泰绮丝”这个名字。喀山德在一旁冷嘲热讽,安提柯和托勒密似乎在劝架,不过很显然,效果并不好。   忽然嗖的一声,一把剑从营帐内硬生生冲破布料,插到外面的沙地上。   紧接着两个缠在一起的人影从里面撞出来,亚历山大和塞琉古扭打着,两人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后面是急匆匆抓着剑跑出来的托勒密和其他将军。   “你以为你有多英明多神勇!泰绮丝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塞琉古貌若癫狂,一边狂吼一边扯着亚历山大的领口朝外拖,“宙斯看看你伟大的儿子,为个妓男一把火烧一个宫殿,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伟大的陛下!”   塞琉古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将亚历山大重重掷在地上,竟然跨坐上去,对着他脸颊胸膛施以重拳。   “你的青梅竹马呢?怎么不为赫费斯提翁把马其顿皇宫烧了?你的男宠呢?怎么不为巴高斯把整个巴比伦砸了!是谁说的把属于波斯的留下?该死的,你这个混蛋,你说话啊?你不是很能说吗?你不是最光明正大的正人君子吗?你他妈的倒是说啊!”   亚历山大没有说话,他躺在沙地上任凭塞琉古拳头如雨点般落下,嘴角挂着血丝,眼眶乌青。我心里一阵紧张,却发觉根本没有一个将军过去阻止,就连托勒密也只是抱着亚历山大的剑一脸沉痛地看着。   塞琉古揍了许久,大概是累了,终于停下手,气喘吁吁地怒视身下的亚历山大。   躺在地上的年轻的君王金发很乱,橄榄枝金冠掉到一边,这是我从未看过的狼狈与失败。然而纵使满脸灰尘血水,醉得好似一滩水,那双眼睛依然清亮如许。   不过片刻,亚历山大竟然轻笑一声。   他口齿不清地挑衅道:“塞琉古,你是在嫉妒我么?”   与其说是挑衅,倒不如说是理直气壮地质问,那种自信满满的口吻依旧没变。   所有人都愕然。   亚历山大若无其事地看向上方天际,抬手抹掉嘴角的血痕,缓缓道:“就因为你看上眼的男孩选择了我。”   不知为何,好像所有人都朝我这边轻轻看了一眼。   原本还在想方设法希望可以制止他们。   可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好像一根一般刺到我心头,仿佛我只是一样物品,任谁都可以取走,谁也可以随意抛下。   他的心思那么深,像几万里的海底一样。   我微微低了低头。   头痛得厉害。   有些糊涂,现在是谁在难过?是我?还是巴高斯?   我到底是谁?亚历山大说的又是谁?巴高斯,巴高斯,这个身体里藏的灵魂,还是不是两千多年以后的那个小舞蹈演员?   “你很好,”塞琉古怒极反笑,一把拔起地上的剑,绿眼珠里闪烁的光芒堪比波斯波利斯宫的烈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亚里士多德教我们时,我们俩就从来没有分到一组武斗过。现在正是个好机会,是个男人,就他妈的给我站起来!”   他一翻手腕,银光闪闪的长剑狠厉地对准亚历山大的咽喉。   “以艾瑞斯的名义,亚历山大,站起来跟我决斗!” 第31章   营地里一瞬间寂静下来。   一双双眼睛盯着沙地上脏兮兮的两人,气氛一时紧张到极点。   “很可惜啊,他根本不喜欢你。”   亚历山大眯起眼睛,吃力地站起身。   哐啷!   塞琉古将一把剑和一只铜质的圆形盾摔到亚历山大面前。他抬抬下巴道:“拿起你的武器,跟我决斗!”   我无暇顾及自己的思绪,心急如焚地看着这两人。   亚历山大遍体鳞伤,再决斗一场肯定对他又是一顿折磨,就算身体再强壮的人也会倒下。   为什么没人出声制止?他们的帝王要被人教训,为什么所有人都只是静静地看着?   历史上没有记载过这些,我是不是也应该像现在这样沉默地看着,反正如果真按照历史发展,我敢肯定亚历山大不会死在这里。   可这个“如果”应该怎样印证?   我的一切推测都是基于史书和史料,可那些也都是后人杜撰的。现在正在进行中的事情,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创造历史。我去干涉,它会不会改变?而我不作任何动作,它又会如何?   归根结底,我最关心的问题是,现在的我,作为一个冒名顶替巴高斯的人,在这段历史里,到底起不起作用?   塞琉古的剑锋对着亚历山大的脖子描摹,闪闪发亮。   我忍不住站起来。   “我来和你决斗。”   人群里响起一个清脆有力的声音,紧接着一个身披银色盔甲、眼型极美的男子快步走出来,挡到亚历山大身前。   我心里忽然一紧,停下动作。   那是赫费斯提翁。   人群里出现一片嘘声。   “赫费斯提翁,你快下来!亚历山大胡闹你也跟着他闹么!”   “看在艾瑞斯的份上,他一向偏袒亚历山大,连个原则都没有!”   “赫费斯提翁将军,你到底在做什么,决斗这样关乎男人尊严的事情,你竟然要代替陛下,简直是疯了!”   “就算是他赢了,这样的胜利有什么意义,他还会因为代替陛下而战受罚。”   讨论在围观将士中炸开锅来。   赫费斯提翁视若无睹,弯腰拾起长剑和盾牌。   他脸色不是很好,但仍旧娴熟地摆出迎战姿势。含情的眼眸微波一闪,凛声道:“放马过来吧,塞琉古!”   塞琉古眉毛挑起,视线转移到亚历山大身上。   “对不起,我不和你的情人决斗。”   赫费斯提翁提着剑的手颤了颤,复又稳稳举起。   “塞琉古,不要瞧不起我。”他的声音不再温和,而是没有一丝情感,“亚里士多德教我们时,你们可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可是下一秒,亚历山大突然发话了。   “你走开。”他脸上笑意不再,冷冷将赫费斯提翁一把推到身后。   他飞快对塞琉古道,“我接受你的挑战。”   赫费斯提翁急切道:“可是亚历山大……”   “我命令你不要管我的事,你答应过我什么了!”亚历山大面容微侧,厉声叱道。   赫费斯提翁一愣,闭了闭眼,终于把伸出的手颓然放下。   眼前的亚历山大拿起剑和盾,浑身都是泥土,却朝塞琉古自信满满地微笑。   我屏息凝神,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他曾说过的话,纵然那时他倾诉的对象不是我。   他说,身为帝王,就要学会伤害自己最深爱的人。   我想他也许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像个普通男人那样,结婚生子、传宗接代。   一切都是为了他那个征服世界的理想。   站得越高,就会越觉得寂寞。   等他登上世界的巅峰,再回头时,是不是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可以陪伴。   再也没有人可以与他分享这份荣耀与喜悦。   嘭!   他用盾吃力地接住塞琉古的进攻。   我按捺不住,忍着痛楚挪到托勒密身边,悄声问道:“托勒密大人,他们究竟是为什么打起来?”   “为什么?”还未等托勒密回答,旁边一个有些邪气阴柔的男声传来,“当然是因为我。”   我扭头,看到一个妖媚得几乎让人分不出性别的希腊男孩,他身材纤细,皮肤白皙,一头颇为美丽的波浪黑发落在肩头,和雪白的希腊长袍形成鲜明对比。   “看在阿芙洛狄忒的面子上,泰绮丝,你能不再添乱了吗?”托勒密捂住额头叹口气。   原来他就是泰绮丝!   可为什么我觉得他有点眼熟?   泰绮丝上下打量我一番,暧昧一笑:“你也喜欢男人?”   “为什么这么做?”我直直看着他,“波斯波利斯宫哪里得罪你了?”   泰绮丝勾勾嘴角,黑眸亮若玛瑙:“我可不知道这些石头房子叫什么名儿,不过,亚历山大陛下说如果我高兴,他可以为我放弃一座宫殿。我有点怀疑,当然要让他表示一下了。”   他说的话我当然一个字都不信。   他笑笑:“你看,他这不是做了么。”   不,我依旧摇头,这不是亚历山大的作风。   “亚历山大不过是跟你逢场作戏罢了,”托勒密不耐烦地插嘴,“泰绮丝,看在阿芙洛狄忒女神的面子上,少说几句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哦?是吗?”泰绮丝吃吃笑起来,颇为风情地抚了抚自己发梢,“你们非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不过托勒密大人,如果我能把陛下勾到自己床上,是不是就可以证明些什么了?”   我后退一步,心里一震。   喀山德告诉过我,如果我不这么做,总会有人取而代之,亚历山大早晚要认清现实。   难道这么快就要成为现实了?   泰绮丝转头看着我的眼睛,一点一点勾起嘴角:“听说陛下可以为自己深爱的人禁欲多年。我很佩服,所以我也想做陛下的男宠。”   虽然不想承认,可我无法反驳他的话。   历史上亚历山大,身边当然不只赫费斯提翁和巴高斯两人。   可不论眼前这人是泰绮丝还是雅典名妓,就算亚历山大真的为他一句戏言将波斯宫殿付之一炬,我还是觉得,那也是在拿他做幌子掩饰什么。   我不明白,即便亚历山大做得太离谱,可不是托勒密,不是克雷斯特,为什么是塞琉古这么生气?   依照塞琉古的性子,就算亚历山大要把整个波斯烧了,只要跟他没关系,他就不会在意。   我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于是顺口问泰绮丝道:“你认不认识塞琉古?”   “塞琉古是谁?我怎么认得,我也是今天才到的巴比伦。”泰绮丝舔舔嘴唇,兴奋地看向那两人,“啊,你说的是跟陛下决斗的那男孩吗?看起来不错,今天一见到他,他的目光就一直被我吸引,我喜欢这种男人。”   我跟着他回头去看,不料却看到相当惊险的一幕。   塞琉古一个飞踹将亚历山大踢倒在地,也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接着一剑刺向他咽喉。   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好在亚历山大反应及时,那一剑避过咽喉险险划下,但还是没能避免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登时一滴鲜血就顺着脖子落到他白色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亚历山大!”我忍不住失声喊道。   他闷哼一声,眉头紧皱,显然很痛苦。   塞琉古朝这边看来,眼光扫过托勒密,落到泰绮丝身上,怔怔出神,脸上原本坚毅的神采好像刹那间消失了一分。   我好像在他眼中看到了隐隐的失落。   他忽然怒吼一声,猛一发劲,更大力地朝亚历山大刺去。   我又想冲上前去制止两人,却被托勒密一把拉住。   “巴高斯!不要做傻事!这种决斗是不会出现性命危险的,最多重伤而已。”   我在挣扎中无意又看到泰绮丝的黑色卷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明白了什么。   雅典名妓,黑眼珠黑色卷发,塞琉古一直在看他……   我急切道:“你是雅典人?”   “没错啊。”   他笑着点头。   “小时候被人在集市上买走?”   他不明就里地继续点头,自嘲道:“奴隶出身,再当娼妓,这不算什么大罪吧?”   我顿了顿,追问道:“那是不是最后,一个贵妇在买猴子的时候顺便买了你?”   泰绮丝终于不笑了,他看着我,警惕道:“你……”   我激动起来,泰绮丝,原来泰绮丝他就是那个……   我扳住他肩膀,正要告诉他这个故事,忽听耳边一声惊喝:“巴高斯!小心!”   来不及了,电光石火见,锋利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着朝这边袭来。   塞琉古一脸绝望地看着我。   我眼看着那剑越来越近。   可是,来不及了。 第32章   身体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只有大脑在飞速运转着。我想,这短暂的弹指一瞬,大概还不够我的目光从塞琉古身上转移到亚历山大。   我正想着,眼前忽然一花,紧接着咚的一声重响,一样坚硬的银色事物猝不及防撞上我胸膛。   那是一只银制的圆形盾。   在重重倒地的前一刻,我将身后的泰绮丝狠狠推开。   然而没有像预想之中那样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双结实的手臂将我稳稳接住。   抱住我的人顺着我的势头朝后倒退两步,迅速换成单手揽我的腰,而左手一下将剑牢牢插入沙地。   胸口气血翻滚,肺里像是被刀割了一般凛冽地钝痛,我终于抑制不住,一口血吐到那人的白色衣衫上。   接下来的好一阵,这样如洪水猛兽般袭来的疼痛压得我头脑发懵,蜷起身子动弹不得。   可我清楚,我还活着。   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在我面前。那人低头看着我,深金色直发掠过我额头,鼻梁挺拔,眉毛斜斜,却面无表情。   周围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巴高斯!巴高斯!”我听见亚历山大有些失去控制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别碰我,去看巴高斯!快去看巴高斯!”   托勒密率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紧张地轻拍我脸颊:“哈迪斯保佑!巴高斯,你有没有怎么样?”   我痛得正厉害,说不出话来。   “还没死。”一直抱着我的人突然发话了。   急促紊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人影忽然从他怀中将我拉起,用力抱住。我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腥气。   “男孩,我的男孩。”他不顾一切地把我的头按入自己的胸膛,生怕我再次飞走似的轻声呢喃,“宙斯见证,你还活着。”   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吗,他的肩膀竟然在微微发抖。   修长的手指扣住我的后脑勺,他细微的情绪传递过来,很奇异地,却让我突然觉得不是那么痛了。   我慢慢顺过气来,抬起头,对上他澈蓝的瞳孔。   亚历山大。   说实话,那一刻我竟感到一丝激动浮上心头。   不是因为劫后余生,而是因为在这样危险的时候,这一次,这个让我纠结的希腊男孩在我身边,不再只是如陌生人那般看着,而是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这种突如其来的欣喜甚至让我突然有种冲动,问问他到底是不是那晚吻我额头的人,问问他我究竟算是什么。   可我什么也没说。心情复杂得有些不能自已,喜悦、困惑、激动、难以置信,仿佛飘在云端一般不真实。   我动了动胳膊,想慢慢抬起来,直起身子,试图回他一个拥抱。   还没等我有所动作,透过亚历山大胳膊的缝隙,我无意中看到站在远处的那个人。   盔甲威严,身材修长,赫费斯提翁慢慢摘下头盔,棕色长发随风起舞。   他表情模糊,可一直维持着这个凝望的姿势。   我突然间清醒过来,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然一把推开亚历山大。   “巴高斯?你怎么了?我弄疼你了吗?”亚历山大被我推得有点回不过神来,好半天,才不解道。   我低头,缓了好一阵,才道:“陛下,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亚历山大深深看我一眼,随即揉揉我的头发。   “男孩,你生气了?”   “不是的,陛下。我怎么会生气?”我垂头道,“你身上也有伤,应该去看一下。”   他的声音很温柔:“巴高斯,你还真是贴心。”   他的手指终于离开我的头顶。   “替我照顾他,托勒密。还有,吕辛马库斯,谢谢你救了他。”   亚历山大站起来,却没有走向赫费斯提翁,而是回身朝医疗帐篷走去。我盯着他,直到高大的背影再也看不见。   我无力地把头埋在双膝之间。   他妈的,怎么回事。我心里暗骂一声。   像是着了魔似的,亚历山大一到我身边,我就无法理智地思考任何问题。满脑子里充斥着他的声音,只剩下他,只有他。   心像是开足了马力一般怦怦巨响。   “你喜欢他?”   泰绮丝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   我心烦意乱,不想回答他。   “如果你真的喜欢陛下,我可以帮你把他弄到手。”他悠悠道,“虽然可能会花些功夫,但是……”   “不用了,谢谢。”我摸索着打算起身。   晚风吹来,凉意更重。原野间树影斑驳,一轮圆月挂上苍穹。   泰绮丝突然扶住我的胳膊,稍一用力,将我拉起。   “你真的很奇怪,”他的笑声如同夜莺一般悦耳,“不要害羞,我是说真的,我不介意与你共侍一夫。你刚才救了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作为回报,我可以教你如何把他弄上床。啊,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可爱的亚历山大陛下很可能还是个处……”   “真的不用。”我实在听不下去,又打断他。   得到他的身体有什么用?   就算我喜欢他,用一层肉体关系去维持与喜欢的人之间的感情,对一个现代人来说,才是最可悲的。   “看在宙斯的份上,泰绮丝,该干嘛干嘛去吧,有你在的地方就有灾难。让你过来是陪这些波斯官员找乐子的,你倒好,揪着亚历山大不放。”一直在不远处和吕辛马库斯聊天的托勒密走过来,抱怨道。   “我走我走,你们一个个还真是装模作样。”泰绮丝抛个媚眼,耸肩一笑,将我塞到托勒密手上,扯了扯薄得引人遐想的希腊白袍,转身离开。   “塞琉古那家伙今天简直就是邪了门。”托勒密扶着我边走边嘟囔道,“你还受不受得住?今晚宫殿里有不少烧伤烫伤的人,医官不太够用,你要是忍得住,我们就明天再给你看病。”   我点头,犹豫一下,装作不经意问道:“陛下和塞琉古大人,还有赫费斯提翁大人是怎么回事?怎么今天他们闹得这么僵?”   托勒密愣了愣道:“塞琉古在酒宴开始之初就不太对劲,亚历山大也是,两个人一直剑拔弩张的,但如果真说有什么矛盾,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赫费斯提翁这事挺早了,大概在你还没进狮笼的那几日他们就常有争吵——其实,也不算争吵,至少我没看到他们俩吵起来,赫费斯提翁也从不会与人争吵,只是关系上,好像,嗯,不像原来那样融洽了。”   我皱起眉。   亚历山大到底在思量些什么?   我还在沉思这段话,却听托勒密又道:“其实早在我们朝波斯首都前进之时,沿路看到了几百具希腊人的尸体,也不知是被谁故意扔在那里。那时亚历山大大为震怒,差点要下命令将军队里的上万名波斯俘虏尽数杀掉。虽说这次烧宫殿可能是为了复仇,但我还是有点生亚历山大的气。毕竟烧了波斯波利斯宫,我们没地方住,只能在营地挤着,维持不了多久还得离开。”   维持不了多久就得离开。   我恍然大悟。   亚历山大是在换个方式让将士们不得不跟着自己继续东征吧。在百柱厅的会议上,大概又有人以经费问题为理由提出留在波斯或重返马其顿,而不再前行的想法,再加上喀山德他们一直在打波斯宫殿金银珠宝的主意,很容易产生二心。破釜沉舟,唯有断了退路,才能坚定前行的信念。   为了征服世界,他还真是煞费苦心。   我低头叹息一声。   不知不觉中我们走到一间小帐篷边,托勒密示意士兵将帐篷掀开,又扶我走进去,坐下。   他拍拍手,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我早跟你说过,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那个永无止境的征服之梦。任何人,任何事,都比不上这个念头更让他着迷。”   “包括赫费斯提翁大人?”我突然脱口而出。   托勒密掀开帐篷的动作一滞,又自然地放下:“包括赫费斯提翁。”   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安静如潮水般涌入帐篷。   地上铺着的厚厚波斯毛毯非常舒适。   我无声地躺下。   夜晚,没有其他感觉干扰,痛觉尤为清晰。但它却让我得以彻底回顾和审视自己在这里的经历。   短短十几天,我被迫扮演一个真实的人物,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遭遇了一系列的歧视与危机。历史像个混蛋一样玩我。可怕的是,我却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甚至放纵自己投身于这场无望的暗恋。   托勒密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这样的乱世,这样高高在上的君王,赫费斯提翁尚且爱得卑微,我作为男宠,又能如何?   我忍不住坐起来一阵咳嗽,嘴里泛出淡淡的血腥味。   我抹抹嘴巴,自从来到这里,连好好活着似乎都变成一件万分艰难的事。   活着?   我突然一愣,随即像是被闪电打着一般,醍醐灌顶。   是啊,弗朗西斯科!你脑袋里盛的是浆糊吧?人首先得活下去才对!天大地大,又有什么比得上命大?   妈的,我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纠结于亚历山大的事情,怎么从不想想,要是失去了他的保护,依靠这个身份,我很可能连生存都是问题!   越想越觉得自己傻,我忍不住狠狠捶一下地毯,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现在才明白!   巴高斯可以温和可以善良,但不能软弱、不能逆来顺受。   身边是一群嗜血的狼,不做强者、迫使自己成为其中一匹,又如何与狼共舞? 第33章 亚历山大番外篇 光辉   亚历山大番外篇未写完,如果再补写会独立再开,此章先锁。 第二卷 宝石戒指 第34章   “真的那么痛?起不来吗?”面前放大的精致脸庞看着我,优雅地蹙起眉头,“唔,有点麻烦。”   我实在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还没等到天亮我就已被疼痛折磨醒,胸膛像是压了千斤坠一般,连微微喘气都是疼的。   我解开衣服,发现已经淤青一片。   “你来做什么?”我尽力减少口气中的不悦成分。   他像鹰一般锐利的眼眸在此刻显得有些懒洋洋。   “放松,巴高斯,我又不会吃了你。还记得托勒密昨天说带你去看医官么,他今天忙得很,恐怕不能守约了,我正好要回宫里一趟,他让我带着你。”   托勒密让喀山德送我?   我有点警惕。   他们两个不是一向不和吗?托勒密会放心把我交给喀山德?   喀山德拂了拂肩头尘土,微笑道:“巴高斯,你在担心什么?以宙斯的名义发誓,我对你青睐有加,再说你现在可是亚历山大的心头肉,我自然是要好好保护你——特别是在赫费斯提翁面前。”   依照此人向来的阴险手段,如果他当真想杀了我,应该是借刀杀人才对。   我略略放心,又道:“多谢喀山德大人了,只是不知道我现在这副模样,你要怎么把我弄过去?”   “所以我才说有点麻烦,”喀山德耸肩,“要不再把你关进笼子里……呵,开玩笑而已。”   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对这个混蛋破口大骂。   最后他找来两个奴隶把我徒步抬回宫殿。奇怪的是街上人员寥寥,只剩水果蔬菜和衣物等等散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我问在一旁骑马跟着的喀山德:“发生火灾的明明是波斯波利斯宫,为什么整座城好像都被洗劫了似的?”   “这是自然,”他饶有兴致地四处看看,才慢吞吞道,“亚历山大连夜下令,要废弃这座都城,很多波斯人一得到消息就连夜搬走了。这些黑黑黄黄瘦骨如柴的贱民们觉得亚历山大此举触怒了他们的神明,唯恐这里不久之后会变成地狱,自然要逃到其他地方去住。”   “贱民?”我听着很不舒服,“大人,你认为他们是贱民?”   他愣了愣,回头看看我,突然恍然:“啊,巴高斯,你也是波斯人,我都忘了。当然这个贱民不是说你,你和他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   他抱胸道:“你长得比他们美得多——你的美可以让人不在乎你的出身。”   这种话对女人说,足以让她们心花怒放很久。可惜我是男人,一个男人被别人说你只有脸还可以,至少在我听来,更像一种侮辱,好像我除了这张脸一无是处。   “出身?”我压住怒气淡淡反问,“大人,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波斯奴隶,你会怎么对我?”   喀山德闻言,剔透的棕眸微妙地弯起来,他微微倾身,朝我耳边吹一口气:“我怎么对奈西,就怎么对你了。”   听到奈西这个名字,我一激动,差点从担架上掉下去,结果膝盖撞到木头担架,疼得我一抽。   “巴高斯大人小心!”两个奴隶不约而同地惊呼。   “奈西现在在哪里?”我急切道。   喀山德似笑非笑地盯我一眼。   “这个礼物不好吗,巴高斯?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它弃之不顾?要知道,当初考虑把它送给你,我可是心疼了好久呢。”   “他还活着吗?”我径直问道,“他应该没事的吧。毕竟昨晚那么乱,大家忙着逃命,没人注意到他,他还可以趁机逃跑,恢复自由身……”   喀山德听着听着就嗤之以鼻地哼笑出声。   “按你的意思,我是不是应该说它太不幸了,因为在它逃跑的过程中我又把它抓了回来?”   接近门楼时我已看到稀少的烟雾。火势已经过去,只剩下偶尔几处还在冒烟。一夜之间,草木枯黄,焦味扑鼻,宫门口的台阶外遍地是伤员。   我被抬进一只帐篷内。   裹着白色头巾的医官替我看完病,出去煎药时,喀山德突然进来,身后是重新被套上锁链的埃及人。   “奈西。”我急忙喊他。   他应声上前。   “他有没有打你?”   我一边轻声询问一边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他,撸起他的袖子看他胳膊,好在没发现什么新伤。   “它是你的奴隶,我怎么可能随便打它?”喀山德不以为然,接过身后医官递来的汤药,“奈西,给你可怜的主人喂药吧。”   奈西端过来药,轻轻吹凉。   我皱起眉头。   总觉得他好像特别有气无力,有点不对劲。   “奈西,你怎么了?”   他漆黑的眼珠里好像在说什么,嘴上却顺着我道:“很好。”   我更加疑惑,抬眼看了看喀山德,又凑到奈西耳边悄声道:“是不是这药有问题?”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微微一睁眼,有点吃惊,“这药是医官给的,不是喀……大人给的。”   我松了口气,胡乱灌下去。   回营地的路上,我昏昏欲睡,这个我倒有心理准备。因为医官说这药里含有镇痛安眠的成分,可以减轻我的痛苦。   忽听喀山德故意压低的声音传来:“巴高斯,这几招很漂亮嘛。”   “什么?”我困得眼睛快睁不开了。   “别装了,亚历山大和赫费斯提翁闹得不愉快,不就是你暗中操作?”他像是了然于胸一般,“别慌,我听说你们还没有做过是不是?等身体好点就别再拖延了,巴高斯,我知道你现在急需一个靠山。来做笔交易如何?只要得到亚历山大,我可以保证你下半生的安全……”   我想反驳他,可眼皮却越来越沉,终于睡了过去。   迷蒙中听见有人跟我说话,是个女人的声音,非常温柔,也有点熟悉。   “巴高斯,站上去。”   眼前的白色石台很高,高得几乎可以把我整个人挡住。脚边有绳索编成的梯子,隔着石台,我听到对面嘈杂的声响,有人在叫卖,也有人在交谈。   午日的阳光很温暖。   我有点胆怯,回头看那女人。   女人是典型的波斯美女,蜜色肌肤、满月脸庞,一双眼睛活色生香,玫瑰红的长袍有些破旧。她轻轻推我一下,悄声道:“巴高斯,听话,站上去给你买卡兹家的葡萄吃。”   我倍受鼓舞,飞快爬上高大的石台,朝下一看,却突然害怕得厉害。   无数陌生人盯着我窃窃私语,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这么多眼睛。   “来自苏萨的小男孩!”粗犷的男声忽然在旁边响起,一只粗糙的大手随即拍拍我的脑袋,“你们看看,这男孩长得清秀干净,又听话懂事,才九岁而已,价钱好商量!”   很多人无所顾忌地盯着我,眼里冒出赤裸裸的光芒。   有人吼道:“看在阿芙洛狄忒的份上,我不想买奴隶,但我想买他一个晚上,能不能算便宜点?”   “我也想,不过我钱不够,咱们俩分享一个晚上好不好?”   哄笑声四起。   “不,不要!”   钻心的刺痛从我胸口蔓延开来,我弓起身子咳嗽着睁开眼。   又是巴高斯的童年吗?好像只要我每次受伤累极,就会梦到这些。是我的潜意识在编造这些故事?还是……这是真的?   我心跳得厉害,勉强靠着营帐柱子坐起来。手碰到柔软的被褥,还有动物光滑的皮毛。   我低头一看,阳光顺着帐篷的缝隙浅浅打在我躺着的地上,照得金丝刺绣的正红色被子微微反光。   我心头一跳。   这么华美,这样式好像还在哪里见过!这该不会是那个人的吧?   帐篷被掀开,光线一亮,又暗下去,进来的人走路还叮当作响。   “奈西?”   我试着喊了声,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快要冒烟。   “喝点水吧。”他递给我一个小巧的陶罐子,顿了顿道,“喀……他带你来的这里,亚历山大陛下让你进来继续睡。”   我将水一口气喝干净,舔了舔嘴唇拉了拉他手腕上的铁链:“这是喀山德给你戴上的?”   奈西沉默着点头。   “他真的没打你?”   我还是不太相信,这不符合喀山德的作风。   奈西摇头:“真的没有。”   我仔细看他半晌,忽然一把扯开他领口,被他猛地推开。   吻痕。   一连串艳红淫靡的吻痕自脖颈蔓延到胸口,在性感的小麦色肌肤上显得尤为诱惑。   我倒吸一口气,顾不上疼痛,死死盯着他胸前裸露的肌肤。   “他侵犯你了?”我咬牙道,“为什么不说?”   奈西的脸色变得很差。   他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轻声反问我:“说了又能怎么样?”   我愣了愣才道:“我可以帮你讨回……”   “等你保护我?”他嗤笑一声,漆黑的眼珠沉得好似夜幕,“巴高斯,你凭什么跟我说这些?我又凭什么要相信你?我们原本就没什么关系,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更何况现在的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奈西说完就朝外走,掀开帐篷的一瞬,又回头冷漠地看向我。   “哦,对了,你如果真想帮我,有空就替我问问亚历山大对我这种有没有兴趣。我会很感激你。” 第35章   盛夏的热浪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像是挥之不去的印记。   夕阳带着橘色的光芒慢慢滑到地平线之下,营地各处早已燃上篝火,不远处传来男子大大咧咧的呼喝声和女子的嬉闹声。   那床被子实在太厚实,再加上帐篷密不透风,就算脱光了坐在里头也会大汗淋漓。我在奈西的帮助下挪到外面透气。两侧的侍卫看到我出来,脸上表情古怪,却还是干脆地做了个立正的动作。   晚风吹来,竖琴声如同海上波浪一般,阵阵回荡在原野之上。   就在这种心如止水的时刻,我突然听到不远处出来的气韵悠长的号角声,还带着如雷鸣一般的鼓点。   “这是什么声音?”我连忙睁开眼问奈西,却看到他心事重重的脸色。   他转身面向西方,指了指阴霾的天际。   此时的天空一半明亮似火,一半黑暗如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壮丽之美。   “奴特[1]已经给我们指示了,”他沉重的语气像是叹息,“多瑙河和尼罗河满足不了希腊人的野心,战争才刚刚开始。”   他话音还未落,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个全副武装的金发男子从披着火红色战袍的骏马上敏捷地跳下来。   “刚得到亚历山大的命令,大军今夜起程。”   那是塞琉古的声音。   他快步走向我,汗水顺着头盔滴下来:“巴高斯,我是来带你走的。”   我微一晃神。老实说,他还未说话时,单瞧他朝这边走来的模样,我还以为是亚历山大。   “走?去哪里?”我反问道。   塞琉古看都不看我,又是一屈膝半跪下来,费力地拍拍自己的肩膀。   “波斯皇室就在营地附近,我带你去那里。过几天,他们会迁移到巴比伦城。”他说着,嘲讽地笑了笑,“雅典娜见证,巴比伦皇宫还没被那混蛋烧掉,听说被你们称为“空中花园”的皇家园林也在那附近。”   巴比伦空中花园,世界七大奇迹之一,西元前6世纪建造。我都几乎快忘掉了,原来这个时代它还是完好无损的。虽然很想去亲眼看一下,可是……   “不。”我一口回绝。   “巴高斯,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战争不是儿戏。”我第一次从塞琉古的语气中听出严厉和庄重。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儿戏。然而不跟着军队东征,也就意味着两件事:一是我无法拿到戒指也就不能回去,二是再也无法……   “不要让我回巴比伦,”我道,“我要跟着亚历山大。”   塞琉古却置若罔闻,二话不说一下扛起我大步朝战马走去。   侍卫们没有动,但看向我的眼神更加异样。   我不想像个女人似的挣扎尖叫,只好压低声音怒道:“你疯了吗?我不是你的奴隶!”   没想到他听到这话,猛然回头,薄薄的嘴唇差点碰上我的嘴唇。   “不要逼我巴高斯,就算我真在这儿强上了你,你觉得亚历山大会因此杀了我吗?”   我对他怒目而视。   “不信的话,你尽管可以一试,”他轻佻地朝我一笑,口气越发强硬,“不过你再废话一句,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强吻你。”   我不敢再说话,但心里开始飞快盘算。   现在的我身体状况很差,如果跟着军队走下去,恐怕在路上会很吃苦。可是亚历山大这样急着要走,如果不跟着,依照巴高斯的男宠身份,失去庇护,恐怕只会被人整得连渣滓都不剩,而且就算我侥幸得以逃脱,最大的可能还是一辈子陷在这个年代里,直至死去。   同是险路,就必须选一条可以绝处逢生的。   绝对不能被困死在这里。   一旦坚定自己的信念,目前所要做的就是说服身后这个家伙了。   骏马奔驰,风声在耳边掠过,塞琉古将我搂住,抓缰绳的动作十分稳健。   “塞琉古大人,你这么做的目的是想让我活着是吗?”我大声道。   他毫不避讳地将我搂紧,轻松道:“有些游戏是活人才能玩的,巴高斯,我还没和你玩够呢。”   “那就带我去!我们继续!”我道,“要想一个人活着,不是让他离危险的地方越远越好,而是让他自己适应这种危险!大人,过分的关心只会害死人!”   “不可能的,巴高斯,你太柔弱了,在战场上根本无法存活。”他想也不想就否决掉。   我满不在乎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无法存活?说不定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活得好!塞琉古大人,还记你曾经跟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人一共分三类,牲畜、妓女和王者。你说除了王者,我们都是蝼蚁一样的人。”   “你还记得。”他漫不经心地应道。   “就算是蝼蚁,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我握住他的手腕,试图从身前推开,“这是我自己的命,请你让我自己做决定。”   骏马停下脚步,面前的营地里到处都是挤挤挨挨的波斯人。   “快看,是巴高斯!”   “真的是巴高斯!”   “那个最会勾人的巴高斯竟然来了!”   窃窃私语不时从身边响起。   塞琉古迟疑一下,慢慢下马,又把手伸向我。   我看着他绿玛瑙一般的眼睛:“大人,你真的要这么做?你埋藏在心底的困惑,为什么不让我向你证明一次?”   斯塔蒂娜衣着华美、头戴皇冠,端庄地坐在不远处的篝火旁,一双美目紧盯着我们。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主意的。”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我。   我心里已然有些焦急。   侍女们匆匆上前,朝我们行礼。   “下来。”他不耐烦道。   “塞琉古大人,”我没有动,径直看向他,“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   “什么?”   “除了讨情人的欢心,你有没有让自己为之执着的梦想?”   他愣住,突然躲闪地避开我的目光:“没有。”   “你有。”我肯定道,“只不过你从不去付诸行动,时间久了,你连这个世界上存在的那些充满生命力的东西都忘记了。”   塞琉古皱起眉:“巴高斯,你根本不了解。”   “我是不了解,”我猛然夹紧马肚,一抖缰绳,“但是我知道生命不是用来混吃等死的!塞琉古大人,我与你不同,因为我相信奇迹!”   “巴高斯!你……”他瞪大眼睛,试图去制住战马。   马儿嘶鸣一声,扬起蹄子开始狂奔。   侍女们惊叫一片,狼狈地逃开。   风声猎猎,我回头一眼,扫到塞琉古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还有斯塔蒂娜模糊不清的脸庞。   我坚定地朝原路返回,沿路的火把照亮了道路。   苍穹好似广阔的黑色海洋,群星璀璨。   真正的世界,不是靠演技就可以赢得生存机会。   广袤的原野让我胸中开阔,我想我已不是那个迷茫无措初涉世事的小演员了。   历史不是桎梏。   有艰险就会有希望,有死亡亦会有重生。   我不想再畏手畏脚。   我喜欢的人是只雄鹰,那就让他带着我的爱无忧无虑地飞翔。   我是巴高斯,我会坦然面对这一切。   但我不会这样轻易向自己的命运妥协。   “终于到了决定命运的时刻。”亚历山大高亢的声音远远传来,“走下去还是退缩,勇士们,看看你们手中沾满鲜血和荣耀的武器,是时候抉择了!”   我看到他身披金色战甲,头盔上高高翘起的红色尾翎直指天空。   皮毛光亮漆黑的牛头驮着他,气势汹汹地喷着气,来回走动。   巨大的步兵方阵竟然一眼望不到头,无数高高的长矛和圆盾满含着那些魁梧的希腊人几欲喷薄而出的力量。   我从未看过亚历山大如此雄伟高大的模样,褪去孩子气的调皮和阳光般的气质,此时此刻,他下颌上泛出浅浅胡渣,眼神锋利,五官如硬朗的雕塑,就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军人。   “很多年前,为了守卫我们的家园,第一次,我的马其顿勇士们,你们在我父亲的领导下拿起武器毫不犹豫地指向那些邪恶的代言人。从此之后,马其顿再也不畏惧任何凶猛的敌人。”   他缓缓扫过每一个昂首挺胸的战士,声音越发响亮:“为什么我们能赢?为什么马其顿可以无往不胜?勇士们,让我告诉你们。这世界上,最让人望而却步的不是魔鬼,而是恐惧!过去的一场场战役,支撑马其顿赢下去的不是神明,也不是天意,而是战胜恐惧本身的信念!”   “世界在等待着我们,最勇敢的马其顿男儿们!这一天,终将成为历史!但我向你们保证,你们!我的战士们!你们全部都会成为这个伟大奇迹的一部分,为后世所铭记!”   军队的每个人脸上出现了激动的表情,甚至有人开始热泪盈眶。   亚历山大抽出宝剑,朝天一举。   “为了希腊的自由和荣耀而战!为了梦想而战!”   他的声音回荡在原野之间。   无数战士应声挥舞起手中的长矛,激昂的呼喝声震颤天地。   “为希腊而战!为梦想而战!”   我看着他的背影。   亚历山大,世界终将属于你。   你会创造奇迹。你会在神话上刻下一个光辉的名字。你会永垂不朽。   而我,将是那个见证奇迹的人。   我会做那个看着你走上巅峰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1]奴特,埃及神话中的天空之神。 第36章   “看在艾瑞斯的份上,我不赞同!亚历山大这招太冒险了!腓力陛下在世也不会同意他这么做的。就算是在队形内部,我们也无法保证他们不会被长矛误伤,或者被敌方的弓箭射中。我还是坚持,与灵活性相比,稳定性才是最主要的。”   身后传来一个低沉严肃的声音。   我环顾四周,突然觉得有点不妙。   身旁重兵严阵,很多士兵虽然依旧没有动,可眼睛分明都在看向我。也难怪,任谁在一群盔甲里看到一个衣服颜色恶俗得像跟朵花似的人估计都会多看两眼,特别是这个人还骑着匹与自己打扮严重不符的战马。   大概是因为看到这匹战马,一路上才没有人敢阻拦我。   “我倒觉得情有可原。”另一个更年轻的声音回答道,渐行渐近,“这种时刻如果不减轻装备,反而容易腹背受敌,进而导致全军覆……咦?”   年轻的男声不再说话了。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突然想起有件事还没向手下交代,克雷斯特,你先过去吧,我等下再去找你。”   不过这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真的很耳熟,是谁来着,好像不久前还听过。   我正要回头看,忽然眼前一黑,脑袋被人死死压住。   “巴、高、斯。”他的声音从牙缝里逼出来,“我不是把你送到亚历山大营帐里去了么?怎么这时候出来乱跑?身为男宠却私闯这种地方,小心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晕,我竟然都把喀山德这小子的声音给忘了!   “我走错了。塞琉古大人的老马只认得这里,我本来想回去来着……”   “你少跟他来往!专心侍奉亚历山大才是正事,”他怒道,“这个花花公子,除了费他老爹的钱什么都不会做。”   我无语,任由他给我披上件红色战袍。   “跟我来。”他抖抖缰绳,朝军营另一侧走去。   我回望一眼亚历山大在风中飒爽的英姿,快步跟上。   可没走两步喀山德的马就被后来居上的一行人挡住。   “嘿,怎么这个时候往回走,小喀山德?”安提柯的大嗓门恨不得方圆百里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拍拍身旁另一人爽朗地笑起来,“恭喜你呵托勒密,以后终于可以摆脱胆小鬼的称号了。”   喀山德和安提柯身旁的托勒密一起咒骂了句,紧接着他策马挡到我面前,装作心不在焉道:“你们怎么才来?”   “都怪安提柯这个老色鬼!吃饭时一和泰绮丝说话就跟丢了魂似的,”托勒密干呕一声,“看见老头子被爱神附身还真是影响食欲。我发誓,以后我宁愿看吕辛马库斯家的猴子发情也不想再见识一次这种悲剧了。”   安提柯毫不介意地哈哈大笑,追到喀山德身边:“泰绮丝是个称职的美人儿,我终于比较理解亚历山大原来的行径了。毕竟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因为冲动做一两件傻事也是正常。对了,泰绮丝昨天还请求我来着,说想跟随军队去照顾亚历山大,我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建议。”   “得了吧,让他再轻飘飘甩过来一句话,然后我们整个军营都被烧成灰了。”托勒密也与之并行,讥讽道,“我看应该把他送给我们的敌人才对。”   “我可以跟随并服侍亚历山大!”   众人的目光从喀山德背后转移我的身上,瞬间变得目瞪口呆。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不过好像有点晚了。   “我,我是说我可以保护他……”我越说越荒唐,感谢黑暗的天色让别人看不清我红得发烫的老脸,“呃,其实我的意思是至少我想去保护他……不,不对,当然这听起来比较搞笑……”   我舌头打结得厉害,窘迫不堪。众人的脸顿时变得扭曲无比,包括一向面瘫的吕辛马库斯都有些微微变色。   “嗯,这个想法不错。”   身后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声轻轻评价道。   我瞬间感觉呼吸不畅,如果我是只鸵鸟的话,现在肯定找个土堆把脑袋插进去,就算屁股露在外头也无所谓。   我尴尬地转过头去,还没看到意料中弯起的蓝眸,先对上克雷斯特那双冰冷的蛇眼。   “你说过你会带我去东方看看的,陛下。”我垂下头,底气有点不足。   “你当这是去游山玩水吗小男仆,”克雷斯特高傲优雅的声音却像电锯一样刺耳,“军队里不带无用之人!你倒是告诉大家,除了让我们的将领们变成被性欲支配的野兽,你还能做什么?”   很多陌生的但和克雷斯特表情相仿的人看着我,他们身披铠甲,带着希腊人独有的骄傲,不可一世地看着我,那种一言难尽的眼神却比任何言语更让我觉得羞辱。   每个人都盯着我,就连亚历山大也是如此。   我捏紧手中的缰绳:“我会跳舞。”   几乎是一瞬间,亚历山大周围爆发一阵狂笑。   “哦?是吗?这个小宦官说他会跳舞!”克雷斯特死死盯着我,忽又高声重复了遍。这下,很多普通士兵也捧腹大笑,就连托勒密脸上都开始出现轻蔑的神色。   亚历山大没有任何表示,依旧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   等众人笑够了,克雷斯特又继续挑眉道:“所以呢?小波斯人,你觉得你挥一挥纤细的胳膊扭一扭屁股,战场上的敌人就会缴械投降吗?”   “我是一个小人物。”我加重了口气,自顾自撸起袖子,露出胳膊,“没有你们健壮有力,也没有你们骁勇善战,无法做一个合格的战士。”   我抬眼,一个接着一个,坚定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我只会跳舞。但从六岁起到现在,很多比我强壮的人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哄笑声渐渐变小。   “或许我不懂得如何战斗,你们可以尽情笑话我,可我凭着这项让你们取笑的本事活到现在,它教会我如何去释放心中的情感,它让我有了为之奋斗的动力,它在无数关键时刻救了我的命,就这么简单。”   有人看着我,脸上不再是那么轻浮的神色。   我回头对克雷斯特道:“我不需要得到你的肯定,我也不在乎。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克雷斯特大人,永远不要看不起小人物。”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似乎听见有人低声谈论起我与狮共舞的事情。   “你看看他们,他,他,还有他,”我指了指那些步兵中的几人,“他们也许只是个屠夫或者铁匠,可他们却是军队的中坚力量,难道你会嘲笑他们说,你只会杀猪,你只会打铁吗?”   没有人再说话,不过我也不想再说什么。被别人侮辱自己热爱了这么多年的事业,此时此刻,我的心情不算好。   火把在风中明明灭灭,中央的那个年轻男子表情有些模糊。   我正准备离开时,他突然催马缓缓走到我面前,神采飞扬的脸庞在此刻好像笼罩了一层阳光一样威严。   亚历山大湛蓝的眸子里映出闪光,他看了我半晌,伸手搭上我的肩膀。   “男孩,想不想看看我最引以为豪的军队?”   “亚历山大,你在做什么?”克雷斯特怒道。   他没有理会克雷斯特,仿佛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仰头看向他,心中忽一股暖流经过,用力一点头。   他下马,将我接下来,扶我朝步兵队伍走去。   整齐得好似豆腐块一样的百人队伍,比一般长矛还要长出2-3倍的马其顿长矛,从侧面看,那些全副武装的步兵们步伐齐得几乎快成一体。   我几乎抑制不住太过心潮澎湃的感情。   这就是马其顿方阵,传说中古希腊最著名的军队阵型!   以几十名步兵组成的正方形16人纵队为基础,几千人组合而成的方阵即为初级方阵。四个初级方阵融合,就成了亚历山大手下最强大的远征联合部队。他们手执长矛进攻,同时用圆盾作掩护,一旦最前面有士兵倒下,后面的人会立即补上缺口。在步兵周围还会骑兵和辅助兵等其他兵种作掩护,使得整支密不透风的队伍在战场上得以像重型坦克一般碾压前行,如入无人之境[1]。   其实这个方阵并不是亚历山大发明的,但毫无疑问,它在亚历山大的指挥下创造了最辉煌的战绩。这也是为什么它会被命名为“马其顿”方阵的原因。   它太有名了,以至于奥利弗在他的电影里都忍不住试图去重现这一幕。   然而电影终归还是电影,永远也做不出真真实实几万人的马其顿方阵特效。即便是黑夜,那股逼人的气势仍旧像是一阵冲劲十足的龙卷风,耳边振聋发聩的呼喊声冲击着我的耳膜,似乎要将人的灵魂都喊出来。热血沸腾的冲劲一瞬间盈满全身,让人只剩下一个念头——无畏地前进。   “宙斯在上,谁说巴高斯不是强者?”亚历山大低沉的感叹突然在我耳边响起,修长的手指贴上来,将我的手轻轻覆住,“我的男孩从来都不是个软弱的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揉揉眼睛:“陛下,答应我,你一定会带我去东方的,对不对?”   他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   “以艾瑞斯的名义见证,巴高斯,我愿意相信你。”   “相信什么,陛下?”我有点不解。   他终于露出灿烂的笑容:“相信你会保护好我。”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百度百科“马其顿方阵”。 第37章   西元前330年夏末,为追剿大流士和他的残余部队,亚历山大大帝率兵北上,到达波斯北部的米底,如今的里海南岸。   这两个月基本上可以说是毫无波折,整个军队像一只巨大的游艇缓缓前进。因为我的伤势问题,亚历山大虽然同意我跟随军队,但并不用我。直至抵达米底的首府埃克巴坦,有了这两个月的恢复,我才正式接手亚历山大的内务。但在这期间,我也并未闲着,我决心要做一个好的内务侍从,所以也是从这时候起,我格外关注这个战争狂人的生活习惯。   比如他睡觉真的很少,而且睡得晚起得早,平均一周下来,我略略估计了下,大概每天也就5小时左右。但与此同时,他的精力却充沛得有点吓人,很少看到他疲倦的模样,哪怕彻夜不眠第二天都神采奕奕的表情看得我不免暗暗担心。   比如他很不习惯吃海鲜。每次看到龙虾或者扇贝都不自觉地皱眉头,然后吩咐人把这些送给托勒密。   “我实在不能理解会有人认为它是美味的,”亚历山大谈起这点时蓝眼睛里塞满困惑,“那种味道,吃一次之后不管你做什么,都会不停地在自己身上闻到,就好像我成了一只被煮得红彤彤的虾。”   再比如他有一个很奇特的小木箱子。军事和战争消磨了他的大部分精力,但在难得清闲的夜晚,他会突然从里面取出几张皱巴巴的莎草纸,开始阅读。他的表情也会跟着不停变幻,时而高兴得轻笑出来,时而沉郁得有些难以释怀。我想那可能是类似于日记之类的东西,只是有点意外像亚历山大这样的人也会怀旧。   然而这一次,当他阅读完毕后放下莎草纸,他托腮看着外面皎洁的月亮,突然轻轻喊了我的名字。   我正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角落里浅浅打盹。我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或者是产生了幻觉,而且晚上也实在犯懒,于是没有动。   可是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还没来得及睁眼,就感觉到他柔软的金发已经埋进我两只胳膊之间。   “巴高斯,我感觉自己好像要失去些什么了。”   亚历山大含混不清的声音从我怀中传来,他孩子气地抱住我的腰,不肯抬起头。   我心里没来由地一疼。   这样脆弱的动作他上次在我面前做,是因为亲手杀了菲罗塔斯。   我的手心无意中触碰到他长长的抖动的睫毛,突然变得湿热。   他竟流下眼泪。   “我时常在想,我的结局是什么。我似乎可以看到自己的死亡。”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到我快听不见,“我有点不太明白,要么拥有一切,要么一无所有,这样的人生会不会太过惨烈?”   我没有回答,而是抽出一只胳膊,搂紧他。   不过一刻,他抵在我胸前的额头却突然离开我,面色苍白,像是寒冷得受不住的人渴望温暖那般,颤抖着抓开我身前的衣服。   衣襟被解开,胸膛袒露出来,我手足无措地倒抽一口气。   然而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轻轻、轻轻地将右脸颊贴上我右胸口。   一滴炙热的泪顺着我的皮肤滚下来。   这个年轻帝王还是有颗容易受伤的心。自古帝王唯有无情狠厉才能成大器,亚历山大太光辉了。在征服的道路上,他难免要遇到这样的抉择。需要损人以利国,非得这样做,才能继续前进。   “告诉我,巴高斯,”他道,“只要你说一句话,你说,亚历山大,你完全做错了,我就听你的。”   我有点怔忪。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对自己如此看重的梦想动摇。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搂住他的颈子,轻声道:“按照你的想法去做,陛下。”   他不再说话。   营帐里暗流涌动,过了很久,亚历山大终于慢慢松开手。   “没有人因为强大和美貌免于灾祸,神一笑给予你无上的光荣,一怒又收回一切。”最后,他喃喃道,“巴高斯,我是个触怒神明的人。”   我见过很多人。但没有一个人像亚历山大这样,既是个男人,又是个男孩。   第二日一切恢复照常,亚历山大再见到我时,又恢复了那个沉稳开朗的模样。这一日也是我们在埃克巴坦整休的最后一日,闲谈时我听侍卫们说亚历山大今天竟下令将希腊盟国的几万士兵遣返回国,只剩下马其顿的3万兵力继续东行,大有破釜沉舟之势。据说这次会议导致整个议事帐篷都被亚历山大和数十名大臣拆了,安提柯这种向来沉得住气的老将都忍不住跳脚大骂。   亚历山大的异常表现在几日后军队行进到帕提亚时终于得到解释。   这一日午后,行军突然停止。很多人都不明就里,纷纷朝前张望。过了一阵,队伍前方传来在此处安营扎寨的命令。大家更加疑惑,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即便是安营扎寨,至少也应该选个水源充足的地方吧?   “大人。”我看到塞琉古匆匆骑马过来的身影,急忙喊住他。   他看我一眼,很不情愿地过来。自从两个月前跟他那场争吵,他就好像放弃我了,两人说过的话总共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我无视他死气沉沉的脸,问道:“为什么现在突然不走了?”   “有人来投诚。大流士被他的部下拜苏斯杀死了,拜苏斯正提着人头来向亚历山大邀功。”他没好气地说着,又上下打量我一番,“你的伤都好了?”   “是的。”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盛极一时的波斯帝国终于覆灭了。   大流士,这个和巴高斯有过几年纠葛的中年男人,对巴高斯甚为宠爱的一代帝王终于死了。   “你喜欢皇帝吗?”塞琉古出其不意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什么?”我有点莫名。   他的绿眼珠变得晶亮:“从大流士到亚历山大,我明白了,巴高斯,你是不是只喜欢皇帝——或者说,是喜欢顺从于最强者?”   “你在胡扯什么呢!”我急道,“要这样的话我……”   塞琉古不再听我说,策马走远。   按照常理,大流士已死,这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对于没什么娱乐活动只好动不动就爱开个篝火晚会的希腊人来说,肯定要好好庆祝一番。可是当晚直到月亮高高悬到半空,我都没看出任何热闹的迹象。   倒是亚历山大一反常态,早早回到帐篷里,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人傻傻坐在里面。过了一阵,又急急从木箱里翻出几页莎草纸,像痴了似的一个劲地猛看。   我担心他饿到,正准备苦口婆心地劝慰,就看见门口不远不近站着了个人影。   外面漆黑一团,我也是掀开营帐才看到的。   我心下好奇,便举着火把过去瞧。   那双风韵十足的眼眸朝我这边轻轻一瞥,我心里突然一紧。   我将火把慢慢移到他面前,火光明亮,跳动在他蔚蓝如爱琴海的瞳孔里。   赫费斯提翁站在那里,鼻尖通红,像座晶莹的冰雕一般,一瞬不瞬地盯着帐篷里透出的那个人影。 第38章   这种姿态总让人想起很多山崖上高高伫立的望夫石。   我定了定神,轻声道:“赫费斯提翁大人,怎么不进去坐坐?”   “我只是路过这里,”他摇摇头,飞快看我一眼,迟疑道,“他……最近还好吗?”   最近?   我回望营帐内的人影,勉强笑了笑:“大人为什么不自己进去看看?”   赫费斯提翁闻言却慌忙后退一步:“不,不用,巴高斯,别告诉他我来过。”   “大人?”   “我就是看看他而已,没想做什么。”他垂下眼帘。   气氛登时有点尴尬,赫费斯提翁显然没有心思再说话,我颇为不自在地傻站了一阵,道:“既然如此,大人,我进去了。”   他点头。   看来亚历山大这些天一直郁郁寡欢,就是因为和赫费斯提翁冷战吧,这么明显的事情我居然都没有看出来。这样想想,他那天抱着我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想对赫费斯提翁说的吧。如果他们两个没有变成这样,也许那一幕永远不可能发生。   我朝回走。   “千万不要告诉他,求你。”赫费斯提翁压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无声地踢开脚边的石块。该死的,为什么我会比别人清楚这些。   掀开帐帘时,亚历山大依旧一个人坐在那里,侧面的轮廓像是剪贴画一般映在营帐上。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莎草纸,一向通透的眼里竟布满血丝。   我走过去,顿了顿才道:“陛下,要不要吃点东西?”   亚历山大恍若未闻。   一想到外面还有个人在痴痴盯着他的影子看,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对于他们来说,我根本就是局外人,没什么资格去过问这些。   就这样任凭他们互相折磨对方吗?   我微微低下头。   如果亚历山大能开心一点就好了。   我鼓足勇气,抬起头开口:“陛下,我……”   “巴高斯,能帮我拿点酒来吗?”莎草纸被放下,亚历山大像是困倦了似的蜷起修长笔直的双腿。帐内的牛油灯摇曳不定,他侧身伏在桌上,眼眸被睫毛的阴影盖住。   “可是陛下,空腹喝酒对身体……”   “我知道,巴高斯,我都知道。”他慢慢打断我,“可是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它是个好东西,如果它可以让你暂时逃离这一切。”   我记得他酒量并不好。   他哑哑的声音从胳膊下传来:“平时我什么都依你,就这一次,巴高斯,你就让这个永远在路上奔波的君王也休息片刻吧。”   “陛下,你和赫费斯提翁大人生气了对不对?”我道。   亚历山大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我抬起胳膊,朝外一指。   “他就在外面。”   亚历山大撑起身子一下跳起来,连头上皇冠都来不及正,就匆匆朝帐外跑去。面前刮起一阵风,飘着清浅的香味。满桌散落的莎草纸被带起,然后纷纷扬扬地落下。   我愣了两秒钟,蹲下,一张张捡拾。   脚步声消失,帐内安静得好像没有任何人来过一样。   我收集好这些纸张,把它们码齐,其中一张莎草纸不小心掉了出来。我慢慢拿起来,却被上面的内容吸引。那页的右下角用很稚拙的线条画着两个小孩子,两人正勾肩搭背,笑得傻里傻气。一旁是两种歪歪扭扭、但截然不同的笔迹。就像童年和伙伴们上课偷偷传的字条。   薄薄的莎草纸有些褶皱,还有被水晕开的痕迹。   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用袖子揉一下眼睛,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一转身,我猝不及防趔趄一下。   亚历山大竟然还在屋里!   他背靠着帐帘,头低低埋在胸口,手用力抓着帐帘,连骨头都有些泛白,却始终没有掀开。很久以后,他才顺着营帐慢慢坐下来。   我将莎草纸轻轻放入他的小木箱子,再将它合上。   亚历山大闻声抬头,仓促看我一眼。   “看在宙斯的面子上,巴高斯,请帮我去拿酒。”   他的声音依旧是温和的。   我走到他面前,慢慢蹲下。心像是被人拧得不成样子,疼得滴血。   “陛下。”   亚历山大单手遮住通红的眼圈:“不要再让我说一遍。”   我做错了。如果知道他会这样倔强地连看赫菲斯提翁一眼都不肯,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告诉他?以为自己是在帮助他,可现在的他,似乎更加煎熬。   该如何做才能让他好受一点?如果痛苦可以让我代替他承受该多好。   我不再多话,起身出去。   夜幕下的凉气有些湿重。赫费斯提翁依旧站在那里,一把剑,一件白袍,发丝挡在眼前,可是那姿势没有变过。   我没敢停顿,径直找到炊事兵,再抱着装满烈酒的陶瓷罐子折返。   又经过赫费斯提翁时,我被他叫住。   “这是什么?”他皱眉指了指我怀里的酒罐。   “酒。”   他咬咬嘴唇:“这么晚了,他要喝酒?”   我点头。   赫费斯提翁看着我半晌,忽道:“你告诉他了?你告诉他我在这里了?”   我沉默一阵,又点头。   他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好像很生气似的对我怒目而视。   “我来看他是我自己的事,巴高斯,你不应该告诉他。”他的口气很生硬,“我原本就不想让他知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赫费斯提翁深深望一眼营帐,终于转身。   “我只是来看看他,知道他一切正常就可以……我已经有十天没见他了。”   他平静地说着,拍了拍我肩膀。   “让他少喝点酒,照顾好……照顾好他。”   最后一个尾音,我终于听出了接近崩溃的颤抖。   赫费斯提翁终于在我的注视下踏着月光大步走远。   回到帐内,亚历山大像个行走在烈日沙漠中口渴至极的旅人,开始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他喝一杯我便倒一杯。我不想纵容他,但我更不想他发泄不出来,憋在心里难受。   “巴高斯,你知道阿喀琉斯吗?”亚历山大闷声不吭喝了一阵,突然道。   “我知道,在特洛伊战争中壮烈死去的希腊英雄。”   也是亚历山大最崇拜的神话人物。   他挑挑眉,喝一口酒,又道:“那你知道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的故事[1]吗?”   我道:“不太清楚,陛下,我没读过书。”   “正好,我可以有一个完全的听众了。”他笑了笑,才缓缓道,“这个故事,除了一个人,我再没有在其他人面前提及过。”   我用力点头。   “很多年前,当人与神还生活在一起时,人间的一位国王与海洋女神忒提斯相爱,他们生下一个孩子,取名为阿喀琉斯。传说因为女神忒提斯曾倒提着他一只脚把他浸入冥河,所以除了脚后跟外,他全身上下刀枪不入。   神谕里说他有两种命运:要么默默无闻,长寿一生,要么成为众口流传的英雄,盛名之下光荣地短命死去。   忒提斯爱子心切,担心阿喀琉斯的后一种命运成真,便把他打扮成女孩的模样放到女孩堆里养。可没想到这位年轻的英雄仍被智者一眼认出,就像是命运推动一般,等他长大成人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愉快地选择了特洛伊的战场。”   英雄的不平凡是因为他们自己的选择吧。就像有人宁愿做昙花,绝艳一时却要全世界都记住。有人甘心平淡一生,在岁月中渐渐老去。   我知道亚历山大为什么会崇拜阿喀琉斯了。他们根本就是一类人。   眼前这个人早知道自己选择的是怎样的路,也知道自己的归宿在何处。   亚历山大眯了眯眼睛,像是回忆一般:“那场盛大的特洛伊之战,百年前的希腊人与特洛伊人第一次正面交锋。阿喀琉斯作为希腊最勇敢的战士,没有让任何人失望。然而就在这位英雄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时,希腊主帅阿伽门农却偷偷抢走了他的女奴。   阿喀琉斯感到自己的荣誉和尊严受辱,一气之下退出战争。哪怕阿伽门农亲自登门谢罪,他也无动于衷。”   “那帕特洛克罗斯呢,陛下?”我问道。   亚历山大慢慢喝一口酒,才道:“帕特洛克罗斯啊,他是个可爱的人。他自小与阿喀琉斯一起长大。听说阿喀琉斯罢战的消息,为了激励他,帕特洛克罗斯自告奋勇,披上阿喀琉斯的战甲。”   我一愣。   他点点头:“是的,他伪装成他挚爱的伙伴阿喀琉斯,率领希腊战士们重新振作起来,上战杀敌。在杀了整整54人后,这个无畏的年轻人终于被敌人杀死。   等他的尸体被拖回来时,阿喀琉斯急红了眼。他仰天长啸,发誓要为自己的爱人报仇雪恨。”   我沉默地看他闭上眼。   “就这样,帕特洛克罗斯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这个英雄悲壮的清醒。阿喀琉斯杀尽敌人,成为众人敬仰的英雄,然后追随帕特洛克罗斯离开这个世界。”   他摇晃一下酒杯,笑了:“你不觉得他们是真正的灵魂伴侣吗?无论是生还是死,他们在一起,毫无畏惧地走下去,成为永恒。”   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翁。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为他倒酒,洒了很多。   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亚历山大突然递给我个刻着花纹的金色酒杯,示意我斟满,然后塞到我手里,跟我碰杯。   “敬天神宙斯!”   他喝完,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也许只有在七年情深似海的过往面前,这个一向骄傲勇敢的希腊男孩才会失态如斯。   也只有这种时刻,我才能好好将他的样子看个仔细。   我举起酒杯,回道:“敬天神宙斯。”   我慢慢扬起头,一饮而尽。   “我的巴高斯真厉害!”他柔声道,眼睛弯成月牙。   我也笑了。   他又跟我碰杯。   “敬为让我登上皇位,不惜杀死自己丈夫的、伟大的母亲奥林匹娅斯!”   我愣住。   他依旧笑着,可那笑容就像阿波罗神,太过耀眼,看不清是悲哀还是高兴。   “敬教会我如何做帝王、我曾经最嫉妒曾经佩服,又为小妾要将我踢出皇室的国王,我的好父亲腓力!”   …… ……   “敬儿时与我交好、长大后与别人谋划怎么杀我的朋友菲罗塔斯!”   亚历山大一句一句地念着,带着轻笑且冷静的口吻,每念一句就喝一杯。每句话都是那么条理清晰,却听得我心里阵阵刺痛。   那烈酒甘甜凛冽,让人沉醉。   喝到最后,眼前的亚历山大已经重影到再也看不清楚。我托腮看着他,想抬手描摹他脸部的轮廓,睁大眼睛,却不知道该从哪一笔开始。依稀分辨出他眼里满满的蓝色海洋晃啊晃,就快落下来。   “不要哭,陛下。”我手忙脚乱地凑过去,想替他去擦眼泪,但晕晕乎乎的,怎样也触不到他的眼。我上前一步,不小心踩到酒罐子,一下子滑倒在地。   我抓住他柔软的白色衣袍:“陛下,我在这里,我还在这里啊。”   “嗯,我知道。”亚历山大温柔的声音令人感到安稳,他蹲下来,与我面对面,金色碎发柔软服帖。   “谢谢你还在我身边,现在也就只有你在我身边。”他喃喃说着,慢慢抚摸我的长发,然后按住我的后脑勺。   另一只手突然揽住我的腰,温热的唇贴上我的唇,轻轻含住。   我眼睛放大,脑中一片空白。   顿了顿,他弥漫着大雾的蓝眼睛张开,带着温暖的笑意。   “我会拥有世界,而你会拥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   [1]关于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斯的爱情,在这里推荐一篇短篇小说,风过南国的《Moerae 命运之线》,我是从晋江上搜到的,很精彩的一篇文,这位作者文笔比我强太多了,膜拜。对这两人爱情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帕特洛克罗斯第一人称,故事情节嘛,有点颠覆亚历山大在这里讲述的这个正统版本,不过在两人情感的把握上个人认为抓住了精髓。   “阖上眼,仿佛回到多年前的草原。   风吹过橄榄树叶的微声,柔和得令人昏昏欲眠。   我与他,尚未遇见。” 第39章   贴在我后背的手开始不安分地寻找衣襟下摆,亲吻的动作很轻,鼻息里带着淡淡酒气。   晕眩之间,我反复回味他的话。   柔软的唇若有似无地向下移动,他浅嗯一声,声音沙哑像是快要烧起来。呼出的热气在我脖颈间,酥麻诱人。   我的手开始抖,几次抬起来,想抓住他肩膀,可是又放下。   他搂紧我,紧得快要窒息。修长的手指滑到我的臀部,缓慢揉捏。   泪水跟着不争气地落下,我知道这个梦根本就不是我的,可我真希望他是清醒的,他知道他抱的这个人其实是巴高斯。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喜欢你,我可以让你在这里风流快活一场,可以在你身边照顾你,甚至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但我无法让你喜欢上我。   因为你不喜欢我,所以一切都不成立。   泪水落到他肩上。   “陛下,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句话是对我说的吗?   亚历山大埋在颈间的头抬起来看着我,蓝眸明亮,漂亮得快把人灵魂吸走。   “唔?”   另一只手扯开我的衣襟,探入,抚摸。   我按住他的手:“陛下,你好好看看我,你告诉我,我是谁?”   亚历山大皱起眉,又展开。   “嗯,赫菲斯,我耐心很有限,不要闹了。”   他模糊不清地答道,伸手又将我捞回怀里。   我微微一抖,垫着他肩膀,泪如雨下。   “陛下,我是巴高斯,不是赫菲斯提翁大人。”   “巴高斯?”亚历山大的身体一僵,停了停,却继续动作起来。   我有些慌了:“陛下,我是服侍你的巴高斯,不是赫菲斯提……”   他抬手捂住我的嘴,气息有些紊乱:“不要再提那个名字,我不可能和他做这些。”   他在我胸前挑逗的手突然开始下滑,擦过腰间,变得有些粗暴。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你喜欢的是他!”我激动地挣扎起来,“陛下,需要我提醒你吗?你喜欢的是他,是赫菲斯提翁!”   “那又如何!没有规矩说我喜欢他就不能和你做!”他狠狠制住我的动作,一口咬住我嘴唇,像只野兽一般撕咬起来。嘴边的疼痛已经麻木,我看着他邪气的表情,泪眼模糊。   看过一本童话书[1],里面有个头发金黄如同麦田的小王子,笑起来眼睛弯弯,含着一汪浅蓝。   他喜欢上一朵玫瑰花,两人闹别扭,小王子负气,离家出走。   有一天,他遇上一只小狐狸,火红的皮毛光滑发亮。他觉得很美丽,于是想去摸一摸。   小狐狸却慌忙逃到树洞里,任小王子怎样苦苦哀求,都不肯出来。   小王子很伤心,问小狐狸,你为什么不肯出来?   小狐狸说,这是当然啰,因为我还没有被驯养。   小王子说,那你能不能教我如何驯养?   小狐狸教会了他,小王子驯养了它。然后,忽然有一天,他向小狐狸告别。   我还有一朵玫瑰花需要驯养。小王子骄傲地说。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小狐狸难过地哭了。   时至如今,虽然不贴切,可我明白了那只小狐狸的感受。   我努力抬起手,抚摸他凌乱的发丝。   亚历山大再任性,再讨厌,再自大,再混蛋,可在我心里,他是那个头发像麦田的波浪一样的小王子。即使他有了那朵玫瑰,对于我来说,他依旧是唯一的。我希望他幸福快乐,做自己想做的事。足够强大,强大到让自己不受伤害,强大到……让我可以放心地离开这里。   至于其他的,不重要。   他渐渐停下动作,失魂落魄地转向一边,低头看着地板。   “我不相信命运,可我选择了第二条路。”他的声音轻不可闻,“这条路的尽头注定是孤独的。”   他说完,扶着桌子站起来,跌跌撞撞朝外走。喝了那么多酒,他根本就走不稳,可是步伐很大,我几乎追不上。我担心他做出什么事,就在后面跟着。   夜深人静,大部分人都已睡去,只有亚历山大亲卫队的几名侍卫和外面守夜站岗的士兵还醒着。他们见到亚历山大,纷纷行礼。   亚历山大摆摆手,喊住其中一人:“迈兰尼,去把那群大臣和将军们统统请出来!就说到议事帐篷开会!我有事要宣布。”   那个叫迈兰尼的年轻人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他迟疑一下,不确定道:“陛下,是把所有人都叫出来吗?”   “没错,包括昨天归降的拜苏斯。”   迈兰尼立即点头:“是!”   亚历山大吩咐完毕,径直走向远处最大的一间帐篷。   “陛下!”我连忙喊道,“陛下,你没事了吗?”   他停下脚步,忽然转身打量我一遭,抓住我胳膊:“跟我来。”   我被他拽进帐篷。   营帐内摆着一张长长的桌子,亚历山大在最当中的椅子上坐下。   空无一人的营帐里,只有他孤身靠坐在中央,下巴微扬,眼睛像是休憩一般眯着。   我慢慢走过去,站到他背后。   “巴高斯,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他的声音清冷地回荡在帐内,“我一向很关心你的想法,它们总是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忽然仰头盯住我。   “你说让我按自己的想法做下去,对不对?”   我沉默着点点头。   “很好,”他面无表情道,“我听你的,现在你只需要在一旁观看,我将向你展示我的做法,希望你不要被吓倒。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说,不,亚历山大,你做错了,我立即停手。我可以打道回府,甚至放弃这一切,包括再也不让赫菲斯为我牺牲。”   我低下头。   不一会,陆续有人进来。   很多人睡眼惺忪,一边大声抱怨一边围桌坐下。我看到许多熟悉的脸孔,托勒密、喀山德、安提柯、克雷斯特、塞琉古、吕辛马库斯……帐内逐渐热闹起来,而亚历山大依旧一言不发。   有人注意到我,神色变得古怪。各种猥亵和充满欲望的眼神有意无意朝这边看来,毫不掩饰。   克雷斯特坐到亚历山大身侧,看我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陛下最近不再禁欲了?”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被半掀起的帐帘突然停在半空,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指一顿,掀开帘子露出一双灿若蓝色矢车菊的大眼睛。赫费斯提翁进来,眼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我,然后远远坐到桌子另一边。   托勒密向后探出头来,朝我拼命打响指。   “喂,巴高斯!巴高斯!”   我看看亚历山大,他正和身旁的大臣交谈,于是我悄悄走到托勒密身边。   “大人有事?”   托勒密脸皱得像朵菊花,左看右看一阵,对我小声道:“阿芙洛狄忒女神在上,巴高斯,虽然性开放我很赞同,但是这么严肃的议事场合,你至少应该把衣服穿好吧。”   我低头看看自己被亚历山大扯得七零八落的衣服,脸登时有点发烫,边合拢边道:“抱歉,我一直没注意到,我还奇怪为什么别人都这么看我……”   “真是的,也不知道你成天都在想什么,”他挠挠头,冲我神秘地眨眨眼,“不过话说回来,和亚历山大滋味如何?你上的他还是他上的你?我知道你床上功夫好,不过亚历山大可是个菜鸟,肯定……”   我摇摇头:“大人,我没和陛下发生关系。”   托勒密一愣,随即心领神会地拍拍我肩膀:“没关系。你是他的男宠,这种事不过是尽职责罢了,我们大家都清楚,所以不要有心理负担。在希腊有性伴侣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只是我不希望看到你爱上亚历山大,不然你会很痛苦。”   我苦笑一声:“大人,我们真的没有做。”   “我的阿芙洛狄忒!”他低头思索一阵,突然担忧地扳住我肩膀,“他不会在这方面有什么问题吧!”   “嘿,托勒密!你不是说对男人没性趣吗?前阵子我说送你几个男孩你都不要,怎么今天看见这个就这么兴奋?”桌子对面突然响起个陌生的声音,我和托勒密一道看去,那男子两手抵着下巴,金色眼眸亮亮的,正饶有兴致看向我们俩。   托勒密放下手绷着脸道:“这个男孩是亚历山大的,我负责照看而已。跟你说了多少次我只喜欢女人,你太能操闲心了,阿明塔斯。”   “太过分了你不是一直叫我阿明的吗,怎么才半年不见就那么生疏了。”那人脸上有淡淡的雀斑,长了一张娃娃脸。他随手拨了拨自己的金发,竟然用撒娇的语气跟托勒密说话。   托勒密哆嗦了一下,忍声道:“阿明。”   阿明塔斯眼光炯炯地对我微笑:“你好。”   “阿明塔斯,”托勒密没好气地向我介绍,“他原来是竖琴师,后来不知道抽什么风不弹竖琴改当士兵了。年初被派去护送米尼斯的财宝去海边,昨天刚刚与大部队汇合。”   我道:“阿明塔斯大人。”   “叫我阿明就好,这样比较亲切。”   我用询问的目光看托勒密一眼。   托勒密的脸越发紧绷:“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劝你按他说的做吧,不然他那张嘴可以把你烦死。”   我嘴角一抽:“阿明。”   阿明塔斯刚想说什么,亚历山大突然敲了敲桌子,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我急忙站回他身后。   “迈兰尼!”他将那个绿眼睛的亲卫喊进来,“人齐了没有?”   迈兰尼道:“还差一位。拜苏斯大人在路上,很快就到。”   亚历山大气定神闲:“很好。那等他来了我们再说。”   所有人都疑惑不解地看着亚历山大。什么事非要等那个亡国之臣来了才能说?   亚历山大忽然回头对我勾了勾手指,他压低声音道:“巴高斯,接下来要看清楚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以后会做什么样的事,那个问题……我等你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本书名为《小王子》,二战时期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畅销童话小说。里面有段狐狸说的关于驯服的话,很经典。   “我不能和你一起玩,”狐狸说,“我还没有被驯服呢。”   “啊!真对不起。”小王子说。 “什么叫‘驯服’呀?”   “这是已经早就被人遗忘了的事情,”狐狸说,“它的意思就是‘建立联系’” ,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如果你要是驯服了我,我的生活就一定会是欢快的。我会辨认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其他的脚步声会使我躲到地下去,而你的脚步声就会象音乐一样让我从洞里走出来。再说,你看!你看到那边的麦田没有?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我对麦田无动于衷。而这,真使人扫兴。但是,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那么,一旦你驯服了我,这就会十分美妙。麦子,是金黄色的,它就会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 第40章   话音刚落,一位头戴金色圆形矮帽的蓄须男子就迈步进来,他身穿深蓝波斯长褂,腰间的金色挂饰将过长的衣摆略略提起。一进门,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睛就开始紧张地四处搜寻。   直至看到这边,他大步转过长桌,干脆地行了跪拜之礼:“我最尊敬的万王之王,亚历山大陛下。”   他的波斯口音非常浓重,亚历山大笑了笑,微微一抬手:“拜苏斯,在营地的第一夜感觉如何?我有没有打扰到你的美梦?”   拜苏斯起身。   “当然没有,陛下,您召见我是我的荣幸。”   亚历山大抬起眉毛:“是么?”   “是的,您是最伟大的王,我真心臣服于您。”   亚历山大摆弄着桌上精巧的水杯,忽漫不经心道:“那你觉得,与大流士相比,是被我召见更荣幸些还是被他召见更荣幸?”   拜苏斯笑道:“自然是陛下。”   亚历山大将陶瓷水杯放回去,缓缓抬头看拜苏斯一眼,又收回视线,一字一顿道:“我不相信你。”   营长内一下子静若无人。将领们看向两人,原本戏谑的眼神都变得严肃异常。   “陛下,我可以向神发誓,我是绝对忠诚的。”拜苏斯额头开始冒冷汗。   “作为一个臣子,为了保命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他的君王,”亚历山大不笑了,他眼眸沉沉,“拜苏斯,我是不是可以假设一下,如果有一天,我身陷这种困境之中,你也会拎着我的脑袋去向敌人邀功请赏?”   拜苏斯连忙摇头:“不,陛下,我不会这么做的!大流士是个暴君,他不像您一样英明神武,我是顺应天命帮助您,我只忠诚于伟大勇敢的君王!您的力量足以庇护整个波斯,我希望波斯可以在真正安逸的环境下成长,而不是被那个暴君用来享乐。”   “拜苏斯将军,有一点我很不理解。”坐在托勒密身边一直没发话的喀山德突然开口,“麻烦您向我解释一下,既然您早已知道大流士是个暴君,那为什么在他身边当将军当了三十年您都没替天行道?”   拜苏斯强撑道:“这位将军!我没有雄才大略,也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在那种情况下做出弑君之事无异于自取灭亡!”   “哦,”喀山德点点头,露出挑衅的笑容,“所以还是保命最重要,即便需要把那群黑黄丑陋的波斯百姓和大块领土白送给我们,是不是?为百姓着想的拜苏斯将军,你的理由还真冠冕堂皇。”   “你!”拜苏斯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握拳高声道,“陛下,我是为了您才毅然砍下大流士的头颅的!”   他激动地扑到亚历山大身前,亚历山大警惕地后退一步,想去抓剑却摸了空。我急忙去拉他,却见拜苏斯被门口巡视的两名亲卫给捉住肩膀。   虚惊一场,我吓出一身冷汗,还以为他真的要行刺亚历山大。   “陛下!你在做什么?”他哀嚎着挣扎两下,“尊敬的陛下!我跋涉千里把大流士引出来杀死,只是希望你可以带领波斯走向光明,如今连这样一个正直的臣子您都容不下吗……”   喀山德好整以暇地托起下巴:“亚历山大,我早跟你说过,这个波斯人不可留。”   亚历山大一言不发,一改方才酩酊大醉的模样,眼神清明地转向其他将领们。   克雷斯特言简意赅:“杀了他。”   托勒密皱眉道:“你们等等,这样做太鲁莽了,这样会吓到那些想投诚的臣子们,有他们的存在我们岂不可以省事不少?”   塞琉古耸肩:“你们知道,这种事情我一向没态度。”   吕辛马库斯腰杆挺得笔直:“我支持托勒密。”   喀山德冷笑:“托勒密大叔,亚里士多德曾说过,偷盗是人类最大的罪,而背叛是比偷盗更耻辱的事情。看在艾瑞斯的面子上别再假慈悲了,那群波斯蠢货都做出这种勾当了你还在乎什么?”   ……   渐渐地,争吵分为明显两派:一派是以喀山德为首,支持亚历山大杀了拜苏斯,而另一派,也就是托勒密等人,则倾向于稳妥地保住拜苏斯的命,从而诱惑更多的敌人投诚。   看他们吵得面红耳赤,亚历山大似乎并不急于表态,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更让人捉摸不透。我不禁开始猜测,拜苏斯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之前在波斯波利斯的纳巴赞也是叛臣,看上去日子似乎过得很滋润。按照这个先例,亚历山大大概也不会太过为难拜苏斯,特别是看在他还立了大功的份上。托勒密显然也是顺着亚历山大的习惯来。   不过眼前的局势却好像对拜苏斯并不有利。   亚历山大换了个姿势坐,他一手支着头,慢慢按揉太阳穴。   我替他倒一杯水。   “你觉得我会怎么做?”他接过水,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前臣子们剑拔弩张的讨论。   我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可随后亚历山大若有似无地看了我一眼。   我沉吟着。   他的性格太不好把握。他不是个仁慈手软的人,从他杀菲罗塔斯的那时候我就知道,可他也是个感情十分丰富的人,没有任何一个冷漠的人会在半夜因为自己在乎的人偷偷流下泪水。他的笑容圣洁如出生的婴儿,可他是个兵不血刃、却一下夺走无数人灵魂的帝王。   “你会怎么做?”我反问他。   亚历山大没有回答。   “告诉我你的看法,赫费斯提翁。”他忽然朗声打破讨论,看向离他很远的角落里的棕发男子。   众人一道看向他。   赫费斯提翁愣了愣,缓缓起身:“杀了他太残忍,亚历山大,我希望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背叛固然为人不齿,但把他关起来不会耗费我们太……”   “来人,把拜苏斯拖到外面!”亚历山大突兀地打断他。   拜苏斯大叫一声被士兵提起,想开口呼号,却被捂住嘴巴。   亚历山大谁也不看,回身一把拽住我胳膊朝外走。我紧张起来。   “亚历山大!”   赫费斯提翁在身后喊他,一向淡然的声音竟带上几分焦急。   亚历山大置若罔闻,径直同亲卫队出了门。   天色微亮,万籁俱寂的营地里亮着火把。不远处的树林沙沙作响,偶尔响起几声鸟鸣。地上沙土被干旱描绘成裂纹,脆弱得一踩即碎。   亚历山大大步流星带着我绕到一片空旷处,指了指中央:“把拜苏斯抬到这里,捆住。”   将军们陆续跟过来,很多人聚在周围观看,但无人说话。   拜苏斯眼神里透出不甘与绝望,他躺在地上,嘴巴也被勒住。   亚历山大在沙地里来回踱步,直至看到赫费斯提翁也走过来。   “说。”他突然抱起胳膊,用下巴点点拜苏斯,“你告诉我,你效忠于谁?”   拜苏斯跪在那里开始瑟瑟发抖:“您,我的陛下。”   “很好,”亚历山大平板道,“迈兰尼,削去他的鼻子和耳垂[1]。”   众人哗然。我也惊得心里一跳,这样的刑罚还不如一刀毙命来得痛快。不敢相信,亚历山大怎么突然这么变得残酷,甚至有点陌生。   迈兰尼抽出剑,慢慢朝地上被缚的人走去。   拜苏斯的脸扭曲起来,他哀求道:“不!陛下!不——”   请求声倏然转为惨叫,划破上空。   这一次亚历山大没有捂住我的眼,我心里害怕,想移开视线,却被身后的他用双手牢牢固定住头部。   “陪我看着,巴高斯,”他的声音带着嗜血的温柔,“只要看着就好。”   那副可怖的场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的心急剧收缩,那样一个活生生的完好无损的人,鼻骨处突兀地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洞,满脸是血,耳垂上的血滴流到肩膀,像厉鬼一般狰狞。   拜苏斯躺在地上像只在泥土里扑腾的鱼,抽搐着,口中不停发出怪叫。   “陛下!救我!陛下!”   折腾了许久,他尖叫着开始一点点爬向我这边,眼睛不住翻出眼白。   这副炼狱般的画面让我感到窒息,我想逃离,可是身体却被亚历山大禁锢。   “别走,陪着我好不好。”他的鼻息在我耳边,我看不见他的脸,可他抓着我的手紧了紧,“太多次了……我不想总一个人承受。”   血腥味扑鼻而来,我不再动作,只身挡在他面前,看着拜苏斯的指尖一点点靠近自己。那一刻,毛骨悚然的感觉让我几欲崩溃。   拜苏斯爬着爬着突然不动了。他仰起头,眼睛睁大:“巴高斯?”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他嘶喊起来:“巴高斯!快救我!救我!”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立起来,死命朝后靠。可亚历山大依旧像座山一样,岿然不动。   “你效忠于谁?”亚历山大毫无动容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流士,陛下,我效忠于大流士!”拜苏斯毫不犹豫地回答。   空气里仿佛停滞了一秒钟。   亚历山大道:“敌军将领,即刻返回埃克巴坦,今天正午当众斩首示众。”   拜苏斯像个疯子似的哭喊起来。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你这个魔鬼!”   亚历山大松开我肩膀,转过身去。   “这就是你的想法?”赫费斯提翁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背后,我不由跟着回头看。   亚历山大朝他走去。   “不,别过来。”赫费斯提翁湿漉漉的蓝色瞳孔深不见底,他的口吻不再温润,“亚历山大,为什么所有事情都要这样?你把我的一切安排好,又把我置于何地?”   “你知道我一向控制欲很强。”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问你,亚历山大,为什么连尝试一下都不肯?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降低身份,不愿意做出牺牲?只要你说,亚历山大,我可以,我向阿芙洛狄忒发誓,你要的,我统统可以给你。”赫费斯提翁失控地抬起头,“如果你还在乎我,我考虑好了,我……我不介意成为男宠。”   他的声音卑微到极点,在拜苏斯的鬼哭狼嚎中显得尤为悲伤,就像摇摇欲坠的风筝。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像鬼一般的拜苏斯吸引过去。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凝固。   然后亚历山大后退一步,修长的手指攀住我的肩头。   “别开玩笑了。”他挑起我的一缕头发,放在唇边,声音很平稳,“赫菲斯,虽然我喜欢你,可是做男宠,你怎么可能比得过我的巴高斯?”   然而赫费斯提翁不知道,亚历山大放在我肩头的手在微微颤抖。   亚历山大,我真想撕下你的伪装。伤害你爱的人,伤害自己,你究竟在做什么?   猝不及防,我的脚踝蓦然一紧,感觉被人抓住。我一低头,却看见四根血淋淋的手指。   拜苏斯嘴角流血,脸中央一颗血窟窿,正朝我桀桀怪笑:“巴高斯!亚历山大,这贱人也是叛徒!他从大流士身边逃走,又转身投入你怀抱!我不服!为什么你不折磨这贱人!哈哈哈!巴高斯是天生的淫荡,是个人都可以上他,这恶心的脏东西!我真好奇,那年奥克萨不是专门找患了性病的嫖客上你,你……”   作者有话要说:   [1]拜苏斯被杀事件,亚历山大谴责他的背叛行径,割掉他的耳朵鼻子,然后在当地民众面前杀死他。这种太过残酷的极刑在后世饱受争议。参考自阿里安的《亚历山大远征记》 第41章   侍卫一下蜂拥而上将拜苏斯制住。   其实他说的这些有多少是真实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半人不鬼的家伙在所有人面前把这些事情毫无顾忌地抖落出来。他恨亚历山大这样残暴地对待他,可我恨别人这样侮辱的眼神。   之后很长时间,拜苏斯那双怨愤恶毒的眼睛和诅咒一般的笑声都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亚历山大突然蹲下,小心摸了摸我脚踝:“疼不疼?”   我摇头,用眼神示意对面的人。   亚历山大亲昵地靠到我身前:“回去吧,我们再睡个回笼觉。昨晚酒喝多了,有点累。”   他将我扶起。   “等等。”赫费斯提翁伸手拉住亚历山大衣角,脸色惨白。   “赫菲斯,放开手。”   赫费斯提翁单薄的身材在风中晃了两晃,睫毛似蝶翅。他吸吸鼻子小声道:“我也可以努力。”   亚历山大好像不认识似地盯他看一阵,摇摇头:“你陷得太深了。”   他一把拽出自己的长袍,带我向托勒密他们走去。   亚历山大派遣一支队伍专门扣押拜苏斯折返埃克巴坦,确保在民众围观下将这位大流士座前大将一刀毙命。同是叛臣,我不理解为什么亚历山大对纳巴赞和拜苏斯的处理方式截然不同。直到后来一天喀山德突然跑来看我,我才旁敲侧击地询问起来。   “你什么都不知道,巴高斯。”他懒洋洋道,“亚历山大没那么笨,纳巴赞那件事他是为了把菲罗塔斯引出来才一直按兵不动,菲罗塔斯死后纳巴赞就被关押了——其实在我看来他也应该被处死的。只是没想到亚历山大直到这次才玩了回狠的,我还以为他只会扮老好人呢。”   这个说法听上去倒有几分道理。   “所以呢,以后凡事都要留心,亚历山大是个严惩分明的人,要是让他动摇一次,你这辈子都没指望了。”喀山德两根手指头夹着一条珍珠项链,“我今天心情不错,喏,这个送给你吧。”   他走后我呆呆看着手里的珍珠项链,满头黑线。这算什么?男人戴珍珠,他还真送的出来。转身进帐篷时奈西正在叠衣服,侧脸看去竟然有股恬静的味道。   “喂,喀山德来了。”我道。   他停了停,又继续动作,看样子是不打算理会这个名字。   我晃晃手:“他送了我这个。”   奈西还是不甩我。   这几日照常行军,白天出发晚上扎营休息。盛夏的劲头就快过去,夜晚风沙不小,我都不情愿出帐。亚历山大好像下定决心要和赫费斯提翁冷战到底,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东征大业中,有时连吃饭都干脆在议事营帐里解决,简直就是标准的朝九晚五上班族。几次给他送饭都看到他蹲在地上看着沙盘冥思苦想,一块块工整的豆腐块,我猜他画的就是马其顿方阵。   他烦恼了好多天,我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你到底被什么问题难住了?”   亚历山大看我一眼,起身围着沙盘转了一圈:“跟你讲讲也无妨,正好理清一下思路。”   “父亲教给我的这个方阵,它威力很大,但弱点也很多。每个人都以为对抗波斯的高加索战役我们胜得不费吹灰之力,其实不然。当时我是冒了一个险。我率领护在方阵两翼的骑兵先突击进去,相当于独闯了波斯大军的包围圈,当时大流士闻风丧胆,以为我们整个队伍会在后方紧随而上,才会落荒而逃。其实如果他作战经验再多些,完全可以将我那支骑兵队包抄,然后全数消灭,那么现在的赢家恐怕就是他。”   我愣了愣:“陛下,你为什么冒这个险?太悬了,如果被识破的话……”   “我就料定他一定不会识破。”亚历山大自信道,“这个方阵雅典人没有用过,埃及人没有用过,波斯人更是瞧都没有瞧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未知的东西往往和可怕联系在一起。大流士战术平庸,自然会把我的战略想得十分高深莫测。既然他如此抬举我,我为什么不顺了他的意呢?”   “这场战役你差点死在波斯骑兵密集的刀下,”一个严厉的男低音从营帐外传来,克雷斯特一身盔甲走进来,“这并不值得骄傲,我把你扛回来时你已经受肩伤了——”   他看到我不由一愣:“你跟巴高斯讲战术?”   “克雷斯特大人。”我低头道。   “我只是想借助叙述再理清一下思路罢了,”亚历山大笑着伸个懒腰,“方阵还需要改进,但我还是没思绪。”   “在这个波斯人面前?”克雷斯特皱起眉,“你要注意一些。”   “巴高斯没问题的。”   克雷斯特怀疑地打量我一眼,想了想对亚历山大道:“其实维持住这个水准也可以,腓力陛下用了毕生精力才把方阵调整到现在的高度,比当年凶悍的斯巴达三百勇士还要威猛。接下来都是该死的山路,我们得重新想办法,这方阵大概得留到印度去用了。”   “你过来有事?”   克雷斯特的蛇眼一转:“塞琉古那个混帐小子说今晚要举行什么篝火宴会,我路过他们那儿,他叫我告诉你。这些日子好多人说话又开始飘,你可得注意些。漂亮话听听也罢,别太当真,不要让骄傲和自满蒙蔽了双眼。”   顿了顿,他补充道:“当然,还有感情。”   亚历山大亲厚地拍拍他肩膀,露出笑意:“我明白,我都听你的。除了父亲,你是最关心我的长辈。”   “亚历山大,”克雷斯特的神情严肃但不失慈爱,“我不是个很会恭维人的家伙,腓力将你托付给我,我自然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比你的父亲更伟大——你明白吗,这不容易,我陪着腓力走下来,我知道这不容易,但你得努力。”   克雷斯特匆匆离开。   我依旧没搞明白:“陛下,方阵的弱点到底在哪里?”   “你对这个感兴趣?我还以为你很不耐烦听呢。”亚历山大开心道,“好吧,我告诉你,但是你得向我保证,不能泄露给任何人。”   “我保证。”   亚历山大满意地点点头,用树枝指着沙盘上的正方形图案道:“第一,它不是个全方位方阵,只能阻挡正前方一侧的进攻,这就导致如果敌人绕道侧面或后方突袭,很容易击破。当然在其余几个方向会有骑兵和其他轻型辅助兵掩护,但是始终还是隐患。第二,就是它的灵活性不够,太过巨大的方阵,如果需要立即变换方向突击是件非常吃力的事,而且很容易被敌人因此抓住把柄。第三,就是面对长距离弓箭手,它几乎毫无招架之力,为追求速度,长矛兵使用的都是小圆盾,这种盾牌根本无法遮挡全身,密集的箭雨很快就可以将之击溃——当然这种噩梦般的长射程弓箭手还是很少见。第四,它本身的攻击性问题,只有在最前面几排的士兵攻击得到敌人,其余后方完全相当于后备兵。”   我张口结舌。我的天,这么漏洞百出的简易阵型居然还能撑到现在,这战场上存在的究竟是怎样的战斗力啊。不过转念一想,两千多年前,他们这个应该算先进了吧。   我思考一下,指了指这阵型内部:“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陛下,方阵里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所有人使用的武器都是长矛?”   亚历山大点点头,遗憾道:“没错,这是我们可以造的最长的武器了。可还是没办法打到很多敌人,毕竟在阵型内部使用长矛的话容易刺伤自己人。”   “陛下,”我惊了,忍不住脱口而出,“你难道就没考虑过把中间一部分人改变成远距离攻击的兵种,比如……呃……弓箭手、投石手、投枪手之类的?这样不是可以充分利用兵力吗?”   亚历山大手拿树枝的姿势凝固,他怔在那里,眼睛却渐渐发亮。   随后他高兴地笑一声,看向我,神采奕奕:“巴高斯!我的宙斯见证,你胆子怎么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不对,是自从斯巴达人创立阵型以来,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去想!但我竟然不觉得你的说法荒谬,我是不是疯了——它是可行的!但需要好好调整,比如说第一排长矛手的补充问题……”   果然是古人!我一边点头一边想,如果你知道二十一世纪一只核武器可以炸毁整个世界,你就会知道冷兵器时代是多么可贵!   亚历山大很高兴,我帮他解决了一个小小问题,所以他决定带我去参加晚上的露天宴会。   夜晚篝火通明,我们抵达塞琉古的营帐外时月色也很好。很多人围坐在一起说笑,还有些火架上摆着烤肉,不远处传来阵阵竖琴声,悠扬悦耳。   亚历山大显然心情不错,跟每个遇到的人微笑点头。   “巴高斯,想吃什么就尽情去吃,想做什么也尽情去做,不要拘束。”他摸摸我的脑袋,笑得很温柔,“听说今晚托勒密他们弄了个什么表演,搞得神神秘秘的,等会开始了我会派人叫你。”   “陛下,那你要做什么去?”   “我很快回来。”亚历山大说着便起身离开。   竖琴声婉转如潺潺流水,伴随鼓点和笛子声,像女子轻柔的呢喃,拂过人心头。很多人都纷纷赞叹起这乐声,有人甚至开始欢呼鼓掌。我不经意地抬眼一瞥,却看见那演奏之人被火光映得盈盈发亮的娃娃脸,果然是阿明塔斯。   他朝我微一颔首,随手拨了一串以示欢迎的乐曲。   又是一阵有节奏的鼓点,忽然乌云笼住月光,带着夜幕更暗了些。   竖琴声渐渐弱下。   有人坐到我身旁,喝一口酒,揉了揉自己金色的蓬松乱发:“有好戏要开始喽。”   我无奈道:“托勒密大人,你……”   “嘘。”他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看。”   一切都安静下来,人们席地而坐,全都聚精会神看着前方的竖琴师。   一阵清风吹过。这一瞬间,弯弯曲曲的笛声随风而起,紧接着,竖琴叮咚作响,好似美女戴着面纱,充满神秘的异域风情。   竖琴师身后突然有个轻纱薄衣的人影缓步走出,最终停在中央的沙地上。   夜色下看不见脸庞。那人立在风中,右手抱住左肩,屈膝而跪。衣衫飘飘,脖颈勾勒出优美的线条,呼之欲出的姿态,就像达芙妮[1]即将化身的月桂树。   作者有话要说:   [1]达芙妮,希腊神话中河神的女儿。为摆脱太阳神阿波罗的追求而变成一棵月桂树。SHE的《月桂女神》唱的就是她。 第42章   他脊背挺得笔直,长而柔美的脊背线条顺着腰部凹进去,又从臀部凸出,在暧昧的夜色中好似少女的胴体,又好像诱人犯罪的蛇,危险地扭动起来。   他慢慢抬头。   一瞬间,来自两侧的鼓点声齐齐响起。   男人们欢呼起来,调情的口哨声和不怀好意的笑声此起彼伏。   “阿芙洛狄忒女神在上,妈的,这是谁的女人!死在她身上也值了!”有人粗声粗气地嚷道。   “你想女人想疯了吧猪头!这是个带把的,你干脆把眼睛挖了得了!”不远处另一人接话道。   “我不介意!宙斯既然允许他长成这样,那我为什么还要在乎性别,只要有地方插就可以!”   众人哄笑,眼睛死死黏在舞者身上。身边好些士兵的呼吸声开始加重。   乌云渐渐散去,月色蓦然亮起,阿明塔斯的竖琴带着行云流水的恣意,舞者随音乐微一仰头,眼缝狭长,瞳仁乌黑。   我一下就认出了他,于是扭头压低声音问托勒密:“泰绮丝……他怎么也跟来了?”   托勒密的脸涨成猪肝色:“受不了男人扮女人!塞琉古果然不可靠……我没胃口了。”   他说着端酒杯作势起身,却被我轻拉了一下。   “扮女人?”   我看一眼泰绮丝妖娆婀娜的身段,发觉他在朝这边暗送秋波。看上去他的动作的确十分妩媚女气,再加上泰绮丝原本骨骼就比较纤细,五官精致,一张巴掌脸。不过我还是理解不能,为什么要反串?   托勒密还没回答,从后面鱼贯而入几名充满阳刚之气的肌肉男,他们身着白袍跟在泰绮丝后面。这几人舞姿显然要硬朗许多,可他们与泰绮丝并没有什么实质性互动,似乎就像幕布背景一样各跳各的。   托勒密不悦地冲泰绮丝一努嘴巴:“阿波罗追求达芙妮,达芙妮变身月桂树。泰绮丝跳的不就是达芙妮么?该死的,这家伙跳个舞都不忘勾引男人,达芙妮原本是个纯洁好似莲花的处女,他倒好,演个女人还不忘本职工作,都骚成什么样了?”   说完他气呼呼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起身不见了踪影。   果真是达芙妮的故事。   欢呼声忽然盖过方才,我回头,看到另一名舞者追了上来,他发色金黄身材健美,白袍飘逸银剑在腰,状若焦急地朝泰绮丝大步跃去。这应该就是迷恋达芙妮的太阳神阿波罗了。两人就像嬉戏的蝴蝶,一个追一个赶。   我看了半天,深刻地觉得托勒密的确说对了。   这里的“达芙妮”没有一丝少女的娇憨和纯真,一面勾引“阿波罗”,欲拒还迎地诱惑他,一面却好像对他根本没有心思,眼睛还在朝下面的观众不住放电。   这样的舞蹈看似华丽夺目,实际却让人有点汗颜。说直白点,这不就是披着高雅艺术外皮的脱衣舞么?将原本痴恋无果的经典古希腊悲剧演绎成这副光景,泰绮丝实在是……   无语,他还不如光明正大地跳脱衣舞。   “抱歉,我回来晚了,”亚历山大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热闹的人群间隙有一只酒杯递过来,“喜欢吗?嗯,看样子这节目倒是很受欢迎。”   他刚在我身边坐下,“达芙妮”勾腿提臀的动作更加令人血脉喷张,一只手轻轻摩挲过“阿波罗”的胸肌,细眸却火辣辣地盯上亚历山大,还十分色情地舔了舔淡红嘴唇。一个轻飘飘的眼神看得连我都不由得惊心动魄。   角落里有人大声吹口哨。   “哇哦,小美人!别跳了,下来我们聊聊如何?”   另一人叫道:“你别白日做梦了!他一看见陛下来了软得像条淫蛇似的,一看就是对陛下更有兴趣!”   “我的天,这不是什么舞男,这明明是泰绮丝,雅典名妓泰绮丝!”终于有人分辨出来。   人群一下子炸开锅,很多人变得亢奋,酒精和欲望随着篝火燃烧,星火劈啪作响,温度升高不少。   我将手里的杯子转来转去,停了好一阵才道:“陛下喜欢吗?”   亚历山大笑而不语,淡淡欣赏着泰绮丝的舞姿,任凭对方挑逗自己,晶亮的蓝眸随他的身体移动。最后,他抿了口葡萄酒,喉结上下翻动。   我还没等到他的回答就听见安提柯响亮的插话声。   “我就不信他对这个美人一点邪念都没有,”安提柯醉醺醺地揽上亚历山大的肩膀,爽朗笑道,“小亚力,二十多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别人都说你是处男,我不信,腓力陛下十几岁睡过的少女就可以排成一队,亚力再差能差到哪去?就算是处男,我刚和小喀山德打了赌,看在宙斯的份上我不想输,今晚也一定要让你开荤才行!”   “安提柯你就等着输给我吧!”喀山德不以为然的声音远远从后面传来,“我不信你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个禁欲狂变成野兽!”   安提柯哈哈大笑,二话不说将酒杯扔到篝火中,晃晃悠悠从人群中大步朝前挤去。他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充当舞台的沙地前,对阿明塔斯摆了摆手。   阿明塔斯受到命令,一脸迷惑地示意乐队停下。   “小美人!”安提柯笑着喊道。   “达芙妮”的大腿从“阿波罗”腰间滑下,朝安提柯抛个媚眼,呼哨声四起。   安提柯清清喉咙:“亚历山大今晚点名要你陪,你愿不愿意?”   泰绮丝满意得眯了眯眼睛,朝亚历山大的方向鞠一躬:“陛下的话,倒贴也可以。”   起哄声瞬间震耳欲聋,淹没了一切声音。   我偷偷看向亚历山大,我以为他可能会反驳一下,或者纠正一下安提柯的说法,可他什么都没说,依旧笑吟吟看着他们闹腾。   “陛下!”我急道。   但他没听见,他站起来,那张好看的侧脸对着泰绮丝,就好像在等待他走向自己。   很多人默契地让开一条路。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可是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我理解他可又不想理解,为了那个梦想非得把自己的爱残忍地戳个千疮百孔,把自己至于万劫不复之中才肯罢手,为它付出那么多代价究竟值得吗?   明明到头来难过的还是自己。   我来不及站起来,急着去拉他衣角。结果连衣服边都没摸着还差点摔倒,好在后面不知谁伸手扶我一把才维持住平衡。   亚历山大朝前迈了一小步。   “亚历山大,你的男宠似乎对这个决定不太满意。”   喀山德清脆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转向我,连泰绮丝都露出一副我早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无耻的喀山德!   我立马张口结舌:“我……”   “别掩饰了巴高斯,你在吃醋。”他把我推向亚历山大,又唯恐天下不乱道,“亚历山大,见识过泰绮丝的舞蹈,怎能不看看真正的舞蹈家巴高斯?这才是天神的杰作!全波斯第一美人可是不甘心自己就这么被比下去呢!”   那些人原本因为泰绮丝不再大跳艳舞而沮丧的眼神再度燃起光芒,又开始纷纷嚷嚷我的名字。   “巴高斯!巴高斯上来跳一段!”   “我也想看巴高斯跳舞,据说波斯人跳舞灵动得像只猫!”   “那可是大流士的掌心宝,巴高斯!巴高斯!巴高斯!”   不是吧?不会真的赶鸭子上架要我跳吧?   喀山德又不失时机对众人道:“要不这样吧,我们让巴高斯也跳一段,看看谁更厉害,就让谁今晚伺候亚历山大,如何?”   安提柯耸肩:“只要小亚力乐意,我这个老头子肯定没意见。”   一派嘈杂声中亚历山大终于回过身来,胸前的碎宝石项链跟着晃来晃去。他看着我,蓝眸晶亮,却怎么也看不到底。   我被簇拥到他身边,而泰绮丝在对面云淡风轻地注视着我,似乎一点也不害怕我会动摇他的地位。   我不期待他的回答,也一点都不感到喜悦。   此时此刻,亚历山大看我的模样,就像在打量一件没有灵魂的物体,眼中的温暖就像是隔着玻璃那样怪异。   他的眼神里有被泰绮丝勾起的欲火,可那只是欲火,不是爱。他在意淫我,但也许在下一秒,他就会吻着我不自觉地喊出那个人的名字。那种感觉让人刻骨铭心,再经历一次,我不保证自己不会失控地与他同归于尽。   在喧闹之间,亚历山大与我对视,微翘的嘴角却不是笑容。   他道:“巴高斯,你不是说过要给我跳舞吗?从开始到现在,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巴高斯,我现在给你这个机会。”   我如遭雷击似的傻在那里。   按理说,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足以让我高兴上很多天,但他这样一口气说出来,我反而觉得低落。我的期望不是这样的,对于他,我从来没想过这些,如果他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   “陛下,那你觉得我想要什么?”我问道。   他直直看着我,不说话。   还记得很久之前他逗我的情景,那时候觉得很神奇,还一度以为他真的是有这样的能力。可如今我想他错了,这回他没能看透我的内心。   一直以来我都在用自己已知的知识去神话他,可真实的亚历山大怎么可能是个虚无的存在?他是人,他也会犯错误,他可以控制别人但不能随心所欲,除非那个人是甘愿被他控制。   “陛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微微仰头道,“其实我很想知道,这样欺负爱你的人,很多年之后再回忆起这些,你会不会哭?”   他猛然侧头看我,脸上猝不及防闪过一丝错愕。   我干脆倒退一步,高高举起右手:“不用比了,我认输。” 第43章   我扭头就走,再不看其他人反应。很多人在背后喊我名字,我捂住耳朵越走越快。跳舞又怎样勾引又怎样,他爱做什么与我无关。我只想让他明白,即使我喜欢他,也并不代表我是一颗可以任人摆布的棋子。不过他大概永远都不知道我的感受。   真是没意义。   我走回自己帐篷,一掀开帐帘就看见奈西拿着一样白晶晶的东西在发愣。   “这东西从哪来的?”他一见我进来,语气不善地质问道。   我正是心情最糟糕时,不想理他,一下扑到床上下巴垫着毛毯发呆。一直以来都没有仔细考虑过自己今后的出路问题,或者说总是下意识地去回避,就是想在亚历山大身边多呆一会儿。可是再这样下去,恐怕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目送亚历山大做新郎娶新娘了,他有赫费斯提翁时我尚且显得非常多余,等他有了女子做正室,我是不是还要跟在他身边伺候他和他老婆?   我把头埋进被子。   还不如一刀砍死我。   背后的人拽我肩膀。   “巴高斯,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不知道,我现在烦着呢,你要想要拿走就是。”   “喀山德送你的对不对?他跟你说了什么话?”奈西的声音很愤怒。   我被他吵得厉害,抬头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咦,这不是喀山德给的珍珠项链么。   “他什么也没说!你别再问我了,当时问你要不要你不根本不搭理我么?这会这么激动做什么!”我没好气地爬起来,又抬头道,“你……”   帐篷里早已空空荡荡。   奇怪,奈西为什么会生气?就因为那个小混蛋送给我条项链?他吃醋了?我忍不住打个寒战,这个想法太科幻。我追了两步,觉得他可能是去找喀山德了。可喀山德现在应该还在宴会上,那个地方我真不想再回去。   我在犹豫之间,看见迎面路上缓缓走过来两人,边走还边轻声交谈。看衣着,大概是参加宴会的将军。我不想惹事,赶紧朝路边挨了挨,做出下等仆人的姿态低头等候两人过去。   很可惜事不随人愿,其中一人停下脚步,还向我走近几步。   “你是不是很生气?”一个久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抬起头,看到一张秀气的巴掌脸。塞琉古金发全竖到脑后,将光洁的额头露出来。一身金线纹路的波斯袍子颇为贵气,绿眸闪着光泽,和右耳的绿钻一个颜色。   他又轻声重复了遍:“我特意安排这个节目给亚历山大看,让泰绮丝上去勾引他,你是不是很生气?”   “你……”   塞琉古抢道:“我是故意的。”   我一愣。   “巴高斯,”他唤我一声,抬手似乎想抚摸我的头发,“我和你的陛下不一样,他很博爱,可我很自私。但你知道,爱情只能是自私的。看到亚历山大被泰绮丝诱惑,你感觉如何?”   “塞琉古大人。”我攥起拳头,“你做这些就是为了看我笑话?”   他一把抓住我胳膊,却淡淡道:“如果你这么想我也不介意。”   “很好,我得多谢大人是不是?”我点点头,想甩开他,“笑话看够了,我可以走了?”   “不用,我这就走,”塞琉古抓着我的手紧了紧,“巴高斯,我是曾经有些随便,但不怕告诉你,我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抛弃,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我总是抛弃别人。但我对你说的话没有一句是谎话,你知道我曾经的想法吗?你是美人,所以我要得到你,就这么简单。后来你竟然拒绝了我,那时我就在想,我一定要惩罚你——这个人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得到,然后再狠狠甩掉!我要看到你抱着我的腿哭着说自己错了!”   我挣开他,后退两步:“你疯了。”   “我是疯了!”他居然勾起唇角,低低笑出来,“巴高斯,你为了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可以连命都不要。我担心你身体偷偷带你出营,你却扔下我一个人又跑回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不想离开他……”   “滚!我不想听你说!”我大声吼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滚!不想挨揍就给我滚!这是我的事情,跟你没关系!我不需要你在这里说得头头是道还他妈的装圣人!”   塞琉古任凭我扯着,长长的睫毛覆住眼睛:“我说中你的心事了?呵,你说你还敢说你不是喜欢最强的人?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人嫉妒他父亲的赫赫战功,怕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继承皇位不惜和母亲合计将父亲杀死,那个人每征服一座城市就会屠城,逼妇孺做奴隶,那个人连自小的恋人都可以轻易抛弃把自小的玩伴轻易杀死,我骂他一句你就会激动成这样?巴高斯,我搞不懂。是不是越冷情越强大,你才会越喜……唔!”   我放下拳头落荒而逃。   谁愿意这样?谁不希望拥有一份圆满的爱情,有一个可以与之携手到老的人?可是哪有那么简单?世界上那么多人,找到一个你喜欢他、而他也刚刚好喜欢你的人是多么小的概率?我不遗憾,可是为什么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看看他都变得那么困难?   我停下来,却发现周围的营帐全都变得陌生,抬脚都不知道应该走向哪里。   是不是真的该走了?再呆下去也没有意义,他需要的也许只是一个一心为他端茶倒水的仆人,一把在适当时机可以帮助他伤害赫费斯提翁的剑,一个当他伤心哭泣时,可以给他温暖与鼓励的怀抱。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可那一定不是爱人。   或许真的是这样,因为太多的隔阂,我们格格不入。喜欢并不能支撑我留在这里,毕竟人的一生,除了喜欢还有很多很多。   我想起那枚红宝石戒指,心里暗下决心。   不能再拖了,就这两天,我要去偷那枚戒指。   然而翌日晨曦,当我做好心理准备去亚历山大营帐时,却并没有看到泰绮丝的身影。亚历山大躺在床上睡得正熟,他侧卧的姿势像只虾米,双手自然抵在胸前。我怔了怔,原本想悄悄退出去,再看看他,又折返回来给他盖好被子。   走到门口,我突然听见他的声音。   “泰绮丝没有留下。”他涩声道,“巴高斯,你知道我的本意并非如此,但我无法做到不伤害任何人,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减小它。我知道我会为这些付出代价,巴高斯,所有的痛苦如果可以加倍返还,我可以独自承担。”   我没有转身,默默听他说完,就掀帘离开。   过了两周,突然连刮几天北风,天气骤然转冷,仿佛直接越过秋季进入了严寒的冬天。我们沿着一条颇宽的河前进,这条河被他们称为塔内河,我怀疑可能是底格里斯河的一条分支。路上冷风刺骨寒气逼人,连河床都是结实的冰块。军队行进速度明显变快,粮草储备有点紧张,亚历山大决定在下雪前赶到下一座城池避冬。   我们目前所处的地方是波斯和西徐亚边境。西徐亚这个地名乍一听非常陌生,我想了半天都不记得自己听说过这个地方。托勒密跟我解释说这“曾经”是个国家,9年前他们九十多岁的国王被亚历山大的父亲腓力二世给杀死,从此后四分五裂一蹶不振。据说腓力二世打了胜仗后还觉得很丢人,好长时间不愿向别人提起,因为跟一个九十多岁的老爷爷打架,实在太胜之不武。   这回听说腓力之子举兵赶往这里,西徐亚人无不闻风丧胆,早早就做好了准备,甚至还联合在他们东北部的巴克特利亚人一起对抗亚历山大。   巴克特利亚这个地方我还稍微熟悉一点,在中国或许更习惯的说法是大夏,一个和古代中国还算有商业往来的西域古国。他们使用吐火罗语,主要生活在新疆以西附近。西元前一百多年左右,古代中国西汉很有名的外交家张骞还曾经出使来过那里。   说起来现在这个年代,西元前330年,中国大概应该处于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争霸,烽火连天,幸好亚历山大不知道中国的存在,不然岂不是很危险?可惜再过一百年左右秦始皇嬴政才能出场,否则亚历山大PK嬴政的科幻场面说不定也不是天方夜谭啊。   我一边胡斯乱想一边从亚历山大的帐篷出来。   这些日子我一直都没能成功找到机会去偷戒指。一方面是因为赫费斯提翁在自己营帐内呆的时间很长,另一方面也忌惮他是个相当聪明技艺高超的摔跤手,一旦被抓住可就全玩完了。   而泰绮丝一事后亚历山大去找赫费斯提翁好好谈了一次,两人间的关系有所缓和。   我开始刻意保持沉默寡言,除了日常照顾一下亚历山大生活起居,尽量少和他说话聊天。一到黄昏也不再站岗守着他,坚决回自己帐篷里休息,弄得奈西不太高兴。事实上,他自从那次因为珍珠项链的事找过喀山德后就一直忧心忡忡,问他他也死不开口。   “他只有你一个侍从,你不在他身前服侍,在这里做什么?”奈西道。   “你为什么总是替他说话?”我反驳,“他攻占了你的家乡,应该算是你的仇人吧?”   奈西愣了愣,低下头喃喃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命运,亚历山大蒙主神阿蒙庇佑,他是天派给我们的法老王,怎么会算仇人?”   我盯着他瞧会:“你倒挺认命。”   “巴高斯,陛下在叫你。”营帐外突然传来迈兰尼的声音。   我应声出去,就看见亚历山大一边套厚厚的兽皮外套一边朝这边走来。   “今晚我要去议事帐篷,你去通知炊事兵一声,让他们准备好将军们和我的饭菜,等会端过去。”   他言语间掩不住摩拳擦掌的兴奋,交代完后,忽转眸看着我:“想不想跟我去看看?”   “看什么?”我有点莫名其妙。   “你先去告诉他们,等会过来找我,”亚历山大像个小孩子一般狡黠地笑起来,又朝我挥挥手,“男孩,睁大眼睛吧,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好戏开始呢。” 第44章   他的笑容让我有一秒钟的恍然,等我反应过来打算拒绝时,他已经不见了。   我疑惑地办完事情,再去议事帐篷。路上碰巧遇到也正朝那边走的阿明塔斯。这回他正正经经穿着铠甲,神采飞扬地握着腰间那把剑。他一见到我就摆了个自认为帅的pose道:“我这身打扮是不是很威武?”   我上下打量一遭,颇为艰难地点点头。   这小子皮肤粉白,脸庞圆圆,不厚道点说,穿这么男人的衣服就像偷来的。   “哈,谢谢啦。”他咧开嘴巴,“其实这是我老爹的,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它,做梦都想着有一天能穿着它上阵杀敌呢!”   “你父亲是将军?”我问。   阿明塔斯摇摇头,把头盔摘下来抖抖碎发:“不是,他是腓力陛下手下的一名亲卫兵,不过对他老人家来说,这也足够啦,他十七岁做腓力陛下的御前侍卫,一直到四十多岁死掉,够久吧?听母亲说他忠心耿耿、勇敢无畏,曾被腓力陛下亲口夸赞过很多次呢。要知道,除了亚历山大,老爹可是我最佩服的人。”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还做竖琴师呢?”   “老爹逼的呗,”他耸耸肩,眨着金瞳道,“不知怎么回事,他好像很不希望我们掺和这些事情。我还有兄弟两人,一个在斯科普里当画师一个在亚里士多德手下当学徒,他们都老实本分,娶老婆生孩子,在马其顿过着舒坦日子。可是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太无聊了吗?为什么不能找点新鲜和刺激?”   我道:“所以你跟着亚历山大?”   “没错,只要跟着他,有财富也有希望,日子总是充满激情和挑战的,”他舒服地伸个懒腰眯起眼睛,“——我喜欢挑战。”   不知不觉中已到议事营帐,我掀开帐帘,他轻声说了句谢,然后进去。   亚历山大好整以暇地支着下巴,正和几个将军盯着桌子上一张羊皮纸瞧。那羊皮纸边角被木条钉住,仔细看去,里面描着细线和一些希腊字母,其中有七个点被特别圈出,应该是一幅地图。   “五天?五天太荒谬了!”有人高声嚷道,“五天就想把那么无坚不摧的城市给攻下来,你当西徐亚的士兵是摆设吗?”   “唔,”一旁站着的独眼将军安提柯沉吟道,“如果选择适当的攻城方法,五天之内攻下来也不是没可能。只是亚历山大,这七座城市我们到底要选哪座?”   “我看还是伽扎城吧,”克雷斯特伸手指了指位于地图最西部的圆点,“很显然伽扎城距我们最近,而且兵力最弱,再加上离其他城市比较远,救援兵力到达会很滞后,我们稳赢。”   托勒密却皱着眉头否决:“为什么一群羊里有又大又肥的我们不吃,非要宰那只最瘦最小的?要我说,西罗波利是西徐亚中部最大的城市,又处于稍靠东些的位置。如果拿下它,我们就可以直接向东不用再绕远路了。”   “西罗波利东侧可是高山,托勒密你在开玩笑吧,”喀山德讥讽道,“你当高加索山是你家后院?不如你先给我们翻个看看?”   ……   就像往常一样,亚历山大的这堆狼群开始吵起来。当然他们似乎永远没有意见统一的时候。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亚历山大身后观察那张地图。   突然亚历山大身子朝后靠了靠,扭过头来悄声道:“我想在这附近建一座城,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名字?”   我愣了愣,回头看看自己两侧,确定他是在跟我说话,才道:“我不知道。”   其实刚才第一反应是说巴伦西亚,我在西班牙的故乡。不过还是忍住了。   “我也没什么好想法,取名字真是恼人。”他挠挠头发,嘟囔道,“酒神城?英雄城?牛头城?唔,不能太离谱,也不能太不像个城市名字……”   我的脸有点绷不住:“陛下千万要慎重考虑。”   手指敲桌子的声音重重响起。   “亚历山大!不要开小差!”托勒密怒气冲冲地拍案而起,“你说吧,到底怎么办?这帮该死的家伙总在跟我斗嘴皮子,烦死了,我受不了了!”   “去死吧,我才受不了你们!”   “是我受不了你们!”   其他人七嘴八舌道,眼睛却不约而同地一起看向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起身,来回走了两步,突然开口:“我只需要三天时间。”   “什么?三天攻一座城?!”有人失声道。   “不,”亚历山大弯起眼睛,“我是说这七座。”   “为什么这么有把握?”随亚历山大出门后,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但我感觉那一定是正确的。”他拢了拢衣裳,皮肤在冰凉的夜色中有些透明,他像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你觉得不可能吗?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敢想,只要你敢想到这一步,它就是触手可及的。”   我抬头看了看天,苍穹里像雨滴一般落满星光。想起刚才所有人听到亚历山大的话目瞪口呆的表情,我也不得不说他实在太自负。   “但是你看,陛下,”我不以为然地抬起胳膊指向北极星,“从小我就在幻想可以把这颗星星摘下来,可是直到如今,我还是连摸一摸它的机会都没有。”   亚历山大轻笑一声:“是吗?你确定自己是真的想过如何摘它吗?恐怕在你心里,自从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认定自己做不到了。巴高斯,很多人都是这样,给自己的心套上枷锁,又如何可以飞得起来?”   我回头看他,他干净透明的眼光里盛着那颗星星,亮亮的,似乎还在闪烁。   像是有所察觉,他慢慢侧眸看我,将我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展开嘴角:“如果你现在还想要它,我可以摘下来送给你。”   “不用。”我的心噗通一跳,嘴巴比视线转得还快。   亚历山大顿了顿,继续朝营地另一方走去。   依照他的计划,既然西罗波利是最大的城市,兵力最多,那么为防止他们支援,亚历山大决定采取声东击西的策略。原本由菲罗塔斯率领的骑兵团被编制到阿明塔斯手下,由他带领在大道上光明正大地朝西罗波利进发。阿明塔斯只需要在西罗波利城四周挖好沟渠修好栅栏,再安装足够攻城用的擂石器。城内的敌兵就会疲于应付他们,而放弃支援其他城市。   远远看去那里排满整装待发的骑兵,阿明塔斯见亚历山大过来,从队伍中鱼跃而出,下马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匍匐礼,仰头道:“陛下,人已经齐了。”   亚历山大示意他起身,并回吻了他:“一切小心。”   阿明塔斯奋力一点头。   亚历山大的眼睛仔细扫过每一张脸,才朗声道:“艾瑞斯保佑你们,我的马其顿骑兵们,我等待你们凯旋而归!”   他的话音刚落下,健壮的士兵们高喊一声,跟着阿明塔斯绝尘而去。   翌日除克雷斯特和托勒密率领保留下的一部分兵力驻扎在大本营,亚历山大亲自带领步兵、标枪手、弓箭手和投石手向首当其冲的伽扎城前进。赫费斯提翁也跟了过来,听托勒密说他对建筑方面比较在行。一路上亚历山大一直没有说话,整支大军像一架沉默但无坚不摧的坦克。   朝霞映在天边,行了不久,亚历山大突然抬了抬下巴,我跟着眺望,不远处出现一面颇具波斯风情的城墙。   他微一抬手,旁边低沉响亮的号角声立即响起,整支队伍即刻停下来。   “赫费斯提翁。”亚历山大忽然唤道。   赫费斯提翁出列,策马跟过来。   亚历山大下令道:“出动你的侦察兵,绕城一周,排除伏击扫清障碍,给我找到最合适的突破口!”   赫费斯提翁也没有废话,干脆接令飞快离开。   亚历山大转过头来,看向自己身后的无数将士们,提高声音:“关于攻城,我们已经有太多经验,我就不再多说。但有一点我必须再重申一次:遇到妇女和儿童绝不能动手,一定要护送他们到达安全地方为止。”   他攥紧马缰,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犯此条者,就算你在军中地位再高,一样以命抵命!” 第45章   马儿微微调整着步伐,我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凝结成白雾。上万大军严阵以待,此时此刻却寂静无声。我感到如坠梦中的不真实,因为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再不是什么3D大片,而是一场真正的战争,虽然知道亚历山大不会输,但心仍然紧张得砰砰作响。   旭日东升,不一阵,赫费斯提翁的身影蓦然从前方出现,逆着光依稀看到他身后的披风上下翻飞,来不及整理的发丝顺着额边散落出来。   “已经探查清楚,没有伏击,但是城门紧锁而且城墙上有大量守军站岗。”赫费斯提翁还没站定就立即道,他抬头看了看亚历山大,又补充道,“他们已经做好守城准备了。”   亚历山大点点头,毫不意外:“很好!根据你的看法,他们最薄弱的部分是哪里?”   赫费斯提翁沉吟一下,道:“东北部有一处城墙是新近才修过,新旧相接处不太牢固。”   亚历山大脸上浮现一丝毫无意外的笑容。   “听到了吗安提柯!带领你的部队跟着赫费斯提翁的侦察兵到那里,我要你集中火力打击那一处!对了,昨晚连夜赶工出来的云梯该派上用场了!吕辛马库斯,听我命令率步兵沿城墙散开,全面包围伽扎,在每一处都架上云梯,即刻出发!”   安提柯和吕辛马库斯出列领命,很快带两拨人马朝伽扎城浩浩荡荡进发。   看到将近一半的士兵都已经出发,身后很多人开始蠢蠢欲动。马儿嘶鸣,矛盾相撞,有人不安分地高喊起来:“亚历山大陛下,请允许我们也上战场!”   “是啊!陛下,我也要做英雄!”   “为什么不让我们都冲过去!”   亚历山大却不慌不忙地抬起手:“剩下的人,跟我来!”   言罢他一甩缰绳,牛头高高扬起蹄子,从部队中鱼跃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一下子落到最前方。   “陛下!”   “亚历山大!”   我和赫费斯提翁等人不约而同一声惊呼,而亚历山大却像个小男孩一般意气风发地笑着回眸:“亲爱的勇士们,快跟我走。我保证,今天之后,我们都是英雄!”   我有点怔愣。这个时候,亚历山大似乎很高兴,不对,也许可以称之为最高兴。好像这世上再也没什么事情能比这件事更激发他内心的喜悦与激情。在这片广袤的天地里他是王者,他那么笃定那么确信,仿佛胜利与金色铠甲一样,只属于他。   “亚历山大!”我听见赫费斯提翁一声急唤,从我身边飞驰而过。   周围风声呼啸马蹄纷乱,我连忙催动马儿跟着朝前跑。身上的盔甲厚重,即便骑在马上行动也非常不便。为了能跟着亚历山大出来见识,我换了普通骑兵的装备,可是圆盾和长矛实在拿不动,只好配了把剑,还是最轻的一把,就这一路上还把我累得够呛。我一向自视体力不错,但扛不住这帮家伙简直就像铁打的。眼看着亚历山大金光闪耀的身影逐渐淹没在将领中,我落了单,一下掉到步兵堆里,只有干着急的份。   步兵阵营里除了传令兵外无人骑马,我在许多人怪异的目光中游走,异常尴尬。   突然有人拿盾牌戳了戳我小腿,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从斜下方传来:“小鸟,新来的吧?”   我看他一眼,没吱声,幸好头盔捂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出我窘迫的样子。   “最烦的就是你们这种新兵了,挡路了还一脸理所当然!”那男人凶神恶煞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伸手一推我身下的马儿,战马居然被他推得趔趄几步,我狼狈地抱住马脖子,差点就从马上摔下。   周围哄笑声连成一片。   呸,真他妈的丢人!我手忙脚乱地朝步兵阵营外围挤去,心里有点气恼亚历山大。明明是他叫我来的,可一到这里就把我忘了个干净!我真是个傻蛋,这可是战场啊,也不考虑一下自己怎么办,他说来我就来,骨气都让狗吃了!   呜——   号角声毫无预兆地从四面八方接连响起。   “攻城!攻城!攻城!”   随即震耳欲聋的呼啸声阵阵回荡在天地之间,身下的土地好像都在颤抖,成千上万的士兵呐喊着,夹杂在传令官各种不同的口号间。   “一队步兵听令,自东侧攻城!自东侧攻城!”   “三队标枪手准备!”   “六队弓箭手准备!”   “十队投石手开始就位!”   无数的声音汇集在一起,踩着鼓点声如离弦的利箭,破风而去。   巨大牢固的城门离我越来越近,我被簇拥着不由自主走向它。忍着刺眼的阳光抬头望去,我终于看清城墙上站着一排排敌军弓箭手,他们正在朝下瞄准。   高耸入云的云梯已搭上城墙,步兵们在下面扶住,虎视眈眈地仰头看着敌人。   我环视一周,突然惊得差点连下巴都掉下来!   前面没人了!   我竟然稀里糊涂成了领头兵,还是肉盾的那种!   “伙计们!将军来亲自攻城了!”有不识相的人指着我嚷起来。   “将军!将军!”   “艾瑞斯保佑您!将军!请勇敢上前闯吧!我们追随您!”   身后很多步兵和前面城墙边上扶着云梯的士兵朝我奋力挥手,一时间人人一脸崇敬,士气大振。   战争一触即发。   我欲哭无泪地僵在那里,本来只是来围观的,可是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没有盾牌,硬撑下去我还不得被箭雨射成刺猬?可是一旦我临阵逃脱,肯定影响军心,要是被这些如狼似虎的士兵抓住了少不了要挨一顿爆揍。   到底该怎么办?关键是亚历山大他们跑哪去了?   再看一圈,还是只有满目的攻城兵力。   城墙上逐渐有人注意到我这个鹤立鸡群的骑兵,于是纷纷将箭对准我。   这绝对是名副其实的众矢之的。   马儿似乎察觉到了气势汹汹的杀气,不安地前后踱步。   我后背开始冒冷汗。   冷静!巴高斯!冷静!   “开始攻城!”   我大脑还在一片空白中,就听到远远从身后传来的这一声命令。   无数士兵像泄闸而出的洪水,咆哮着奔流向前。这一刻,我终于看到漫天箭雨。无数细小的箭在空中飞舞,那真的就像倾盆大雨。   马儿,身家性命就靠你了!   我下意识里用力一挥缰绳,学着亚历山大刚才的动作,一跃而起,高高在空中滑过一道弧线,朝城墙斜斜贴过去。紧贴着墙壁是一个死角,箭雨射不到,只能落到外围的地方。   既然退不得,就只好硬着头皮前进了!   箭声簌簌,听的人惊心动魄,惨叫声四起。我咬咬牙迅速从马上翻滚而下,地上黄土飞扬,我顾不得扑鼻的灰尘抢上一把云梯。明明是万分凶险的时刻,可这一刻快意似乎占了上风。我手揽在云梯上放眼望去,身后攒动的人头挤满了整片原野,很多人热切地仰头看向城墙前进,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挡住他们的去路。   有人倒下,但更多人举着盾牌顶着箭雨走了下去。   凛冽的风如刀,割裂我的脸颊。可看着他们,我却突然有点体会亚历山大的梦想。那是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征服就是这么简单,走过一片土地,它就是你的。可总有些地方还尚未走过,于是那就成为一个因未知而带来的希望,因为未知,因为从未抵达,所以梦想和希望永不枯竭。   想到这里,心中一半豪情一半破罐子破摔,我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剑,朝天举起,猛吼一声:“勇士们,冲啊!为了梦想和希望,冲啊!”   “冲啊——”   一双双发光的眼睛看向我,一个个生机勃勃的声音回应着我。   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可这一回变成自下而上。城墙上的敌方守兵也哀嚎惨叫起来,甚至有几人从上面掉下来,摔到地上血肉模糊。然而亚历山大并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机会,箭雨刚过,城上的敌兵弓箭手才换了一批,紧接着又是一阵更为巨型的标枪雨飞过去,又长又尖的标枪虽然不如弓箭数量多,但攻击性却强了不止几倍。   城墙上有血水顺流而下,落到我手背上。   我一面小心躲避弓箭,一面顺着梯子朝上爬。   巨型圆石也跟着飞到半空中,砸到城墙上,不断有人翻滚下来,也不断有人痛苦地尖叫。城下的气势越来越足,我攀爬到一半,听见有人高声喊起来:“亚历山大陛下!快看!是亚历山大陛下!”   “亚历山大陛下亲自出来了!”   “天佑陛下!天佑马其顿!”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啊!”   就在这一次稍微移开目光之时,我抓着云梯的右手猝不及防被巨大石块狠狠砸中。   太过剧烈的痛让我猛然松手,整个人一下从梯子上掉下去。   风在耳边疾驰,脑海中倏尔闪过记忆中的一个片段。   那时正是盛夏,亚历山大在波斯皇宫悠长的回廊里快步前行。他穿着雪白的希腊长袍,金发碎碎搭在额前。   风温柔吹过,他突然转过身来,揉上我的头发。   巴高斯,我得保护你。   他这样认真地看着我说。 第46章   “抓住了!”突然从上面探出的手一把捞住我胳膊,有个粗嘎的声音纵情笑起来,“这只小鸟还挺轻的!”   我忙重新攀附到云梯上,喘息略微平缓,才抬头看了一眼,有点讶异。救我的居然是刚才那个推我战马的魁梧男人。   此时的城墙下厮杀无数,喊声震天,刚才的死生一瞬显得稀松平常。男人早已大步飞跃上去,眼看快要到城头,他从腰后猛然抽出一把巨剑,反手一挥就是一片血光。   血水溅到脸颊上带着新鲜的腥气,我顾不得躲避,随手抹了抹脸颊。满手触目的红色让人越发兴奋,热血沸腾。   恍惚间所有士兵好像变成了野兽。只有杀,杀掉别人,自己活下去。   “巴高斯!巴高斯,你在哪里?!”   城下依稀传来一个声音,我迟疑地停下动作。   然而紧接着,擂鼓声以惊天动地的气魄再次响起,我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小鸟!还不快跟上!”   那男人目光炯炯,回头朝我大喝一声,又是一剑砍断城墙上一个敌兵的手臂。   除了上面的男人,两侧的云梯上都还没有我们的人爬到这个高度,看来我们真成领头兵了。我立即应声追上去。身边不断有人掉落,碎石与尘土,鲜血与兵器,我内心激荡,像是发疯了似的只管朝上爬。   “巴高斯!巴高斯!”   这个急切却细微的声音又钻进我耳朵,像幻听似的,朦朦胧胧。   我摇晃脑袋。   亚历山大跟我说过的话果然一个字都不能当真。他哪里还记得我,他满心只有那个东方梦,那些战争与讨伐。这个疯子!这个混蛋!他还是食言了!除了对他自己,他究竟对谁没有食言过?   我翻过城头,一下滚落到城墙上,随手捡起一把剑贴墙边站稳。身后几人也陆续翻上来。   然而我们没有遭遇预料中的敌兵顽强抵抗。   我们几人愣愣站在那里。   放眼望去,横尸遍野。   已经没有多少活着的敌人。因为太过猛烈的弓箭、标枪和石头攻击,很多士兵被射杀,还有相当一部分落荒而逃。   之前的男人正坐在那里休息,见我们上来,又一脚踹下去个颤巍巍爬起来的敌兵,扭头高喊道:“快点!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旁边几个步兵推搡着我走向他。   头盔上的血水一滴滴落下来糊在我眼睛上,我一面走着,一面不耐烦地一把扯下来扔掉:“还要做什么?”   身边的许多人上下打量我,哈哈大笑。   “艾瑞斯在上,小鸟,你怎么做的将军,连攻城战略都不了解?”男人看上去并不疲倦,他扫我一眼,嗓门依旧响亮,“我们是最先翻过城墙的,自然要去开城门了,不开城门怎么让咱们的大军进来?”   我倒抽一口气:“你找死!你是说我们要下城墙?城内都是西徐亚的重兵,虽然刚才射死不少,不过肯定还有一部分在城内把守。我们就这样单枪匹马闯过去,不是请敌人干掉自己么?”   “没错,是找死!”他粗声回道,口气轻松得不像话,“不过没办法,这事情总得有人干!小鸟,不用担心,这是骄傲!你死了,你就是马其顿的英雄,亚历山大陛下是不会亏待英雄的家人的。”   说话间我们已经开始下台阶。   谁他妈想当英雄!是你们要攻城不是我!我是被迫的!我刚想大声控诉,又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穿的可是将军的铠甲,这样解释说不定还没遇到敌人,先被这几个步兵乱刀砍死了,只好怏怏闭嘴。   我们一行五六人刚从城墙上下来,首当其冲的男人忽然弯腰朝后退了退,回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们连忙蹲下,偷偷扳着墙壁朝外看。   可这一看之下却更想骂人了。   亚历山大此番攻势太过猛烈,西徐亚人大概也明白,干脆直接放弃了外围防御,只专心布署城内防御。城门口不远处就是一队全副武装的敌方步兵部队,接近百人,严阵以待。   而另一侧城墙上此时正好也下来几个亚历山大的步兵,与另一拨敌兵部队打得不可开交。因为敌众我寡,一时间西徐亚人占了上风,我们还在发呆的片刻,这几个步兵已被尽数杀光。   突然背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我赶忙转身,看到是自己人。有年轻气盛的刚想直接冲上去,被我制止住。   西徐亚部队现在就是做困兽之斗,这样下去破城是迟早的事。胜仗是肯定的了,关键在于损失程度。到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是能以一敌百甚至不战而胜?此时此刻的每一步行动都会关系到城内这些马其顿士兵的命运。   我示意他们保持安静,身边的士兵逐渐多起来。   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暂时按兵不动,积累足以和百人军团抗衡一阵的兵力,然后突袭,开城门就可以了。我想这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目前唯一需要我们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呜——   号角声再次响起时,城门开始发出闷闷的撞击声。土屑纷纷随之落下,外面的士兵开始撞门。   西徐亚士兵变得不安,一些人上去抵住城门,另一些人抽出武器做好防备。   “巴高斯!巴高斯——”   我又听见这个声音从城外传来,虽然细微,可好像不是幻觉。   就在我思索的一刻,身后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愤怒的嚎叫,紧接着从我身边猛蹿出去。   我头皮立刻炸开。完了,这现在才聚了连三十人都不到。真他妈的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说在前面那堆死人里看到父亲的尸体了。”身后有人尴尬地解释。   匹夫之勇,非但报不了仇,还容易酿成大祸!   我皱起眉头,捏紧剑柄。   那个窜出去的马其顿步兵很快被干掉,紧接着,上百人的敌方部队立即看向我们这边,很多人不约而同举起武器,朝这边一点点靠近。   妈的,一共才不到30人,跟100人的军队正面对打,这不是等着看自己全军覆没么!   我心里在犹豫。   “勇士们,跟他们拼了——”   最前方的魁梧男人却高喊一声,立即提剑冲上去。   我身边的士兵纷纷跟上,只剩我站在原地。   我还在兀自挣扎,真的要杀人么?   不断有士兵倒在血泊里,或是马其顿的,或是西徐亚的。   男人锐利的眼睛突然回头转向我,倏然变得愤怒。只见他一抬手就把剑朝我投来,如掷标枪一般干脆有劲。我连忙翻身躲闪,一回头,却看到那把剑结结实实插进身后的一个敌兵胸口。   我狼狈地爬起身,他又救了我一次。   “小鸟,你在发什么呆?命都不想要了么!”男人浑身都是血水,朝我咆哮。   我心念有些动摇。杀人,或者被人杀。   当!   又是一个敌兵朝我劈头砍下,我顺势举剑隔开。   是啊,为了活命,别无选择。   我把心一横,提起剑迎面而上。   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亚历山大。为了留在这里看你,我要面对这些。我要去做以往自己从来不敢想象的事情。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也许现在的我已经不是那个什么两千年后的现代人了,从我决定在这里靠自己活下去时,我就已经开始成为这段时间的一部分。是的,我就是巴高斯,我不是扮演他,而是在创造他。   “你们俩一起去拉城门,剩下的人掩护!”那魁梧男人抢到我身边,又一把扯过另一个士兵推给我,嗓音沙哑得快听不到。   “巴高斯——”风隐约送来一声凄厉的呼唤。   又一人朝我袭来,我挥剑笨拙地砍向他膝盖,他惨叫着倒地。这人的护甲没有遮住膝盖。   “将军!你怎么亲自来攻城了!”一旁的步兵一边与我并肩前进,一边高声对我道。他的声音很年轻,头盔遮住脸庞,只能看出眼睛是蔚蓝色的,很像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不也亲自来了!”我道。   第一剑下去,接下来的攻击就变得很容易。大部分兵力被包括那男人在内的其余十几个人接住,他们在我们两人身边围成一个包围圈。我们只需要抵挡前面的敌人,然后前进。   “那不一样!”他高声叫道,“没有将军愿意放弃舒适的马匹,跟我们一起爬云梯!”   我苦笑一声,不再回答。   补充的速度赶不上杀的速度,马其顿的突击兵从二十多人逐渐减少为十几人,当我们终于距城门只有两步之遥时,身边只剩下五六个伙伴。而西徐亚的士兵减少了不到一半。   五十多人对五个人。   我身上的刀口渐渐多起来,旁边的年轻人更是连喘气都费力。   “巴高斯!巴高斯!”   我真的听见了!这一回我敢确信,外面真的有人在唤我。   还有人记得我。   那个人是谁?   身上的感觉很迟钝,我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城门上。我要冲破它。   “将军,我、我们快不行了……”   我一把扶住这个年轻的步兵。   “你叫什么名字?”   “萨特拉。”   我点点头:“萨特拉,那你想不想打开城门?”   他双手撑在膝盖上,闭上眼睛:“想。”   “那就好办。因为有人告诉我,只要你敢想,愿望就触手可及!”我朝他身后的敌人腹部猛踹一脚,“我想,他的意思应该是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行不行,只有你敢不敢想!”   萨特拉张开漂亮的眼睛。   包围圈前方赫然出现一个空隙。我眼疾手快,拽住他迅速钻出,朝城门飞快跑去。   我想确定一件事:城墙的另一头,那个声音到底是谁。   我们俩连滚带爬抢到城门口。我摸索上去。   面前的石头门上立刻映出额外的两三个人影,背后的敌兵追上了!我一个翻滚躲开,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一直在后面的魁梧男人赶上来挡在我身前。   此时的他简直就像一团血污。   “小鸟!快去完成你的任务!”   我惊悚地发觉他身后已经没有一个自己人了:“我帮你!”   “快去!”他一把推开我,不容置喙。   没时间废话了!我狠下心不去看他,回头看见萨特拉正在用力拿石块砸城门上的铁锁,指缝间都是血。   “打不开怎么办!”   我摸起一把长剑砸上去。   “你怎么知道他妈的打不开!它能打开!一定能!”我吼道。   “巴高斯——”   铁链松了几环,一瞬间又绷得死紧。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缝隙从手指宽开到手掌宽。   门外撞击的声音更加有力,木屑和灰尘随震动不断落下。   “加油啊!勇士们!艾瑞斯在为我们祝福,加油——”   我听到外面传来的口号声。   “给我斧头!快给我斧头!”我冲外面的士兵喊破了嗓子,然而没有回应。   身后传来那魁梧男人的闷哼,我和萨特拉没命地砍铁链。眼前清晰了又模糊,只剩下那个声音在喊我的名字。   “快点,你们也砍!你们他妈的给我在外面砍!”我扯着嗓子冲门缝道。   很快又有几把剑加入我们。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可男人在身后自始至终没有放过来一个人。从木门上我可以看到,每次都是一个或几个人影快逼近我们,却又被男人一下拉住,然后没了踪影。   轰隆一声,就在最后一个人影撞上我的一瞬间,铁链终于断开。   欢呼声响天动地,好似电闪雷鸣般撼人。   我筋疲力尽地倒下,那个人影没有被拉住,我以为下一秒落到身上的就是剑或长矛,可我猜错了。   重重落到我身上的是个人。   “嘿,小鸟。”依旧是淡淡的沙哑嗓音。   男人靠着我,慢慢将手搭在我肩膀上。   门逐渐被推开的过程中,不断有人挤进来。   我长舒一口气,试图坐起来挪到一边。可只略微动了那么一下,他的手就滑落到地上。   我僵在那里,等了好一阵才缓慢转过身去。   男人的脸被血糊满,他笑得云淡风轻。   城门被从外面彻底推开,人潮涌入,磕磕碰碰,可他的笑容始终没有变化。   那样的笑容像针一样刺进我心里。   “你醒醒!”我想去摇他,可他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   我知道他会死。从他对我喊那声快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在我眼前就这么消失了。他刚才还在冲我神采奕奕地讲话,可这一瞬间,他倒在我怀里睡着,却连眼睛都不肯阖上。   我用袖子擦了擦他的脸,低头努力记住这张微笑的脸庞。   如他所愿,他成了马其顿的英雄。   人的一生该是多么伟大才算伟大,该是多么渺小才算渺小?   我恨这种残酷。   “你,知不知道他的名字?”我问身边的萨特拉。   “不知道。我们有几万人,谁知道哪个是哪个?”他轻轻回答,“不过我比他幸运些。”   我没有说话。   萨特拉自顾自道:“我比他幸运些,是不是,将军?至少,你还知道我的名字。”   无数人进进出出,惨叫声好似炼狱,他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喜悦。   我转过头去看他。   萨特拉喘着粗气靠在城门上,他周围的地上洇出一滩血迹。   他仰头看天,眼睛美得有些空灵:“我的家乡在斯科普里,我最爱的小妹妹今年就要嫁人了,将军,我给她买了条波斯裙子,替我送给她,好不好?”   “好。”过了片刻,我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萨特拉的身躯终于歪到地上,成为满地尸体中的一具。   “巴高斯!”   久违的呼唤声蓦然出现在身后。   我径直仰头,看向萨特拉方才看的地方。   你看天空多么美呵。   我从未想象过,它会见证的传奇是由这样的生命一点一点垒成高山。   苍穹高远,雄鹰展翅。   地上杀声震天,血流成河,我终于按捺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第47章   雀跃欢呼的声音从城里传来:“我们赢了!我们赢了!陛下是英雄!陛下是最伟大的英雄!”   我抹了把脸,扶着城门站起来。   恶夜燃烛光,天破息战乱。殇歌传千里,家乡平饥荒[1]。   英雄?   亚历山大真的是英雄吗?   就因为他轻飘飘的一句东征多少人就这样悲壮地死去,他带给希腊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财富与希望吧,只有死亡与伤痛!战乱不断,妻离子散,无数年轻人背井离乡魂归沙场,统统是因为他一句话!为他铺平道路的哪里是军队,分明是那些永远也无法回到家乡的亡魂!   救不了任何人!只会让他的子民为自己送死!   这样自私的人,到头来却成了英雄?   “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还没挪动几步,身体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亚历山大急喘着紧搂住我。他的声音哑得厉害,还带着一丝颤抖。   原来那个一直在喊我的人真的是他。   我再也没有预料中的激动,刚才还在心跳加速地胡思乱想,转眼间两条人命在我眼前消失,什么心思都已被浇得一干二净。一想起这个人就是这一切灾难的始作俑者,我心底霎时被愤怒填满。是他!是他害了这些人!是他害得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都是他的错!   “我一直以为你跟着我,没想到再回头时就找不到了!”他哑哑地急切道,胳膊又紧了紧,“刚才有人说看到你的马匹,他们都说你肯定死了,我不相信,巴高斯,我一直在喊你,我就知道你没事,我就……”   “你杀了他们。”   他蓦然抬头,湛蓝的眼眸露出愕然神色:“你说什么?”   萨特拉说的对,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名字了。亚历山大这双蓝眼睛与他的重合,看得我喉咙一紧。   我一把挣开亚历山大,摇摇晃晃走到尸堆中,指着那些马其顿装束的残躯癫狂地大笑起来:“我说,亚历山大,是你杀了这些人!”   正午阳光灿烂,他站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金色铠甲炫目光彩,刺得我眼疼。   “巴高斯,你到底怎么了?”他的脸笼罩在阳光下,白皙干净,他朝我伸出手,“快过来,我找了你好久。”   我飞快后退一步,却被脚下交错的长矛与长剑绊倒,跌在地上。   “小心!”他慌忙上前试图拉住我。   唰!   一片狼藉中,我从地上抽出一把剑出其不意地指向他胸膛,脸颊因愤怒而发热。   亚历山大的眼神由惊讶逐渐转为难以置信:“你要做什么,巴高斯?”   我不愿看他,手中的剑尖在微微抖动:“他们是你的士兵!他们本应为保卫家园而战,可是现在呢?你在利用他们,亚历山大,你在利用他们单纯的心!你怎么这么自私!你让他们替你冲锋陷阵,去实现自己不切实际的梦想,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感受!”   我不等他回答,一把摔下剑,转身离开。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漫无目的地在伽扎城里走了很久。   呻吟的伤员,凝结在道路上的暗红血水,抱着丈夫尸身哭泣的西徐亚女人,这一切无时不刻不像一把刀一样扎进我心里。   生命满目疮痍,战场血流成河。   那张孩子气的脸庞却曾带着自信满满的笑容看着我,谈论起自己的梦想,连眼睛都亮得发光。   我的心绞在一起,难受得想大醉一场。   落日之时,身前多了个斜斜的影子。   我淡淡扫一眼,看到安提柯独眼怒视着我,挡住了大半视野。   “听说是你开的城门?”他开门见山。   我点头:“是。”   “听说也是你拿剑指着亚历山大?”他走近我。   我眼也不眨:“是。”   安提柯不动声色地瞧我一阵,忽然一拳挥来把我打倒在地。   这一拳力气颇大,血立即顺着鼻子钻出来,我脑袋发懵,捂住鼻子后仰。他一向慈爱的面色暗暗发青,额头还有青筋暴露:“亚历山大坚持不处理你。但是看在你立功的份上,我只给你这一拳。小伙子,我曾经说过,不管你喜不喜欢,想跟在亚历山大身边,你就得适应战争。你倒好,我的话一句都没听,反而怪罪亚历山大。”   我没吭声,用袖子擦了擦血,又站起来。   “我这样说你你很不服么?”安提柯更加生气,“你知不知道今天亚历山大差点被箭射死,就是因为要去找你!这么一个一国之君不在后方指挥坐镇,一个人偷跑到战场上去寻人实在太荒谬了!年轻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如何让他惊慌成这样,但是你成功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他很在乎你。我不管你们是什么感情,可你不能影响到他,懂不懂?”   他拍拍腰间的剑,嗓音浑厚有力。   “他现在已经去第二座城了,刚有通讯兵来,说是那座城也已攻下,还好没出现什么大问题。”安提柯冷冷道,“记住了,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我会第一个把你杀了!”   我抿紧嘴唇一言不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霞光中。   因为要清理城内战场痕迹和安顿妇女儿童,马其顿士兵又撤回原来的营地,准备第二日再搬迁。后半夜我才去亚历山大营帐内悄悄看了一眼,没成想一掀开帘子就是一股浓重的酒气。他倒在桌子边昏睡,坚毅的脸上眉头皱起,一副稚气的表情。   我费尽力气才把他挪回床铺上,又给他盖好被子,坐到一旁托腮看着他。   如果亚历山大只是个像我一样的普通人该多好。没有远大的梦想,没有万人瞩目的辉煌,没有上战杀敌的霸气,也许就不会存在那么多的矛盾与苦痛。那样的话,他不会有太多人爱,不会有太大的权力与欲望,不会因为杀戮和战争的观念不同而产生矛盾,也许真的可以与我相伴一生。那样的话,即便是西元以前我也认了,我可以留下来陪着他,直到老,直到死。   那也许才是个真正值得我这样做的人。   现在的他就像天上那颗星星。   离得太远了摘不到,离得太近了又会发觉根本不适合自己。如果说得不到他的爱可以陪伴他走下去也算一种情感的宣泄,狠下心来对自己残酷些,我真的可以做到。   可是战争,我终于明白过来,那才是真正的隔阂。   这种眼睁睁看人死掉的感觉才是真正前所未有的绝望,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永远是那两个人生前的音容笑貌。就好象一个转身,他们还历历在目。   一想起来,我的脊梁骨都透出刺骨寒意。两个人已经够多了。   我正要起身,亚历山大突然伸手拽住我。   他注视着我,苍白的嘴唇慢慢张开,哑着嗓子想说句话,可费力地发了一两个音就再也说不出来。他有点着急,我递给他一杯水:“喝点润一下。”   我也不急,等亚历山大喝完,又清了半天嗓子,他才沙哑道:“我等了你好久。”   “嗯。”我压抑着回答,“你嗓子既然喊破了,就不要再喝酒,这样有害无利。”   他点点头,垂头笑了笑,又缓声道:“你说得对,我是挺自私的。”   我沉默了一阵才道:“明天还去攻城吗?”   亚历山大的眼睛布满血丝,通红像兔子。他用力眨了眨,然后点头。   “哦,那我就不跟你去了。”我道,犹豫着又补充道,“以后……也不跟你去了。”   他的身体微不可闻地震动了下。   “你要离开我?”他迟疑道。   我努力保持微笑:“陛下有自己的生活,我也是。”   他不动弹,与我对视,渐渐地,眼中浮现悲伤的暗涌。   “可我的生活里有你。”   “没有我的时候你不是也过得好好的,陛下”我轻声道,“再过两天,等你拿下这五座城,我就打算离开。”   “这不一样,”亚历山大抓着我的手不由自主收紧,又松开,最后,他扬头看向我,接着道,“你说你会陪着我。”   我慢慢掰开他手指,朝后退几步。   “但是陛下,那时候我还不了解你。”   亚历山大怔在那里。   我道:“用我当武器去攻击赫费斯提翁,满腹心计却假装深明大义,以及冠冕堂皇的梦想。亚历山大陛下,这只是我对你极度反感的一小部分。”   心上好像突然间裂开一道口子,然后有什么东西在流淌下来,疼得人胸口发闷。亲手把最后一点希望都完全碎掉,我知道我终于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摘自《止战之殇》 第48章   其实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亚历山大会不会做帝王。他不善于伪装自己的心情,那双眼睛,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是悲伤还是高兴。以前我看过太多表里不一的人,他不是这样。   我们僵持了片刻,他终于慢慢松开我的手。   “你再考虑一下。”亚历山大道。   我几乎无法与他继续对视,只好转过头去:“不用了。”   一句话用尽全身力气,我再也不想说什么,起身朝外走。   “巴高斯。”亚历山大突然又喊住我,他凝望着我,声音因为急切和沙哑而微微发抖,“如果,我是说如果我……”   我还在等待他下半句话,他却突然停下来,眼波一闪:“你怎么来了?”   身后响起的声音让我再次沉入谷底。   “听说你又喝得酩酊大醉,身边没人照顾,我来看看。”赫费斯提翁把手中的毛巾和铜制水盆放下,沉默了会才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事实上,我是来向陛下辞行的,赫费斯提翁大人。”我飞快道,“陛下还要麻烦你照顾了,我……先走一步。”   我加快脚步出了营帐,经过赫费斯提翁时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亚历山大没有再喊我,我自嘲地笑笑,那句如果也许真的就只能成为如果了。   第二天在第二座城稍事休息,亚历山大就命令军队朝第三座城进发,也许是由于第一天的攻城太轻而易举,他没有再跟着去现场指挥。很快一个上午过后就传来捷报,此时亚历山大正在议事帐篷里布署下一道战略,听到又打下来一座城,他疲惫的脸色略有好转。   因为他只带了我一个侍从照顾饮食起居,我担心他宿醉未醒,今天可能很不舒服,于是一直跟在他身边。像是很有默契地,谁也不曾再提昨晚的事。   喜讯传来,亚历山大反应不大,可将军们却炸开了锅。一天半的时间攻占下三座城,连最有经验的老将安提柯都禁不住夸赞亚历山大神勇。臣子们不停跑到他身边说好话,从赞扬到阿谀奉承,到后来,有些话离谱得连我都觉得挂不住。   “阿喀琉斯算什么?”面前肥胖的老者高声叫道,“如果我们陛下生在那个年代,阿喀琉斯只配跪下来吻陛下脚尖!他的脚后跟是弱点,可亚历山大连脚后跟都是全副武装的!”   “是啊!在世的英雄理应得到与神话英雄同等的尊崇,陛下甚至比他们更伟大,之所以没有他们那么有名气,就是因为人们狂热的嫉妒而已!”另一人谄笑着附和。   有人得意道:“要我说,陛下就应该享受和神话人物一样的待遇,供子民敬仰,供万人膜拜……”   我面部抽搐,要真这样,亚历山大干脆也别当什么国王了,趁早找个莲花座或者十字架一天24小时傻呆在寺庙或者教堂里得了,佛像或者耶稣像都这待遇。   然而亚历山大居然没有否定,还笑了笑,点了点头,任凭别人溜须拍马,一概应承下来。   整个中午,包括塞琉古和喀山德都向亚历山大表达了自己的敬佩之情,然而有两个人什么都没说,那就是克雷斯特和一位叫卡利西尼斯的谋士。克雷斯特一直坐在亚历山大身边,每听到那些大臣一句话,脸色就阴沉一分。我也感觉不好,从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亚历山大喜欢这种漂亮话不是个好兆头。   方才那人的言论听得众人纷纷叫好,他得意得脸色通红,又对亚历山大道:“别说远的,就说亚历山大的父亲,我们的腓力陛下。他虽然受到尊敬,那也不过是因为他已经过世。腓力陛下在世时不过只平定了一个小小的希腊而已,那时也是因为我们年轻的亚历山大陛下从旁帮助,陛下如此年少就已打下大半个世界,陛下,我说句不太恭敬的话,如果腓力陛下依旧活着,他又如何跟你比?”   营帐内一片夸张的笑声,那人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洋洋得意。   “父亲很厉害,但他的确不如我。”亚历山大揉揉额头,淡淡道。   别人这样贬低父亲抬高儿子的夸奖,我原以为他会生气,可是他的反应再次打破了我的想法。那人难道不是在侮辱他父亲吗?为什么他还可以这样淡然地接受?记得当初克雷斯特讽刺他的母亲奥林匹娅斯时亚历山大曾经非常生气,为什么换做父亲他居然可以这样无所谓?我想起前些日子塞琉古曾经跟我说过的话,亚历山大嫉妒腓力二世,或者说,这也是真的?   我禁不住看向对面的塞琉古,他不动声色地迎接我的目光,举杯喝了口水。   啪!   克雷斯特巨大的拍桌声像一声惊雷炸响,营帐内突然沉寂下来。他站起身,脸色难看得有些可怕。   他看着亚历山大,手握成拳,胸口上下起伏,满脸的愤怒似乎一触即发。   “这真叫人恶心。”   最终他没有行动,撂下这句话就果断离开。   帐内安静到极点,亚历山大原本因宿醉而苍白的面容更是白得像张纸,他用力捏手里的杯子,翻来覆去,然后猛地一甩手,把杯子狠狠砸到地上。   赫费斯提翁迅速站起来:“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扫视一圈,看得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才动了动嘴唇:“焚城。”   我惊得目瞪口呆,他怎么会有这么疯狂的想法?然而没有人提出反驳,亚历山大不耐地扯扯衣领快步走出去,事关人命,我心里着急,连忙也跟出去。   “陛下!陛下!”   他不理会我,自顾自大步流星朝前走。   “陛下!”我紧跟在他身后道,“陛下,你就再考虑一下!焚城不是小事,城里的百姓怎么办?”   不知何时,天空开始飘雪。雪片很大,散落在空中好似羽毛一般轻盈。他头戴金冠,披着长长的灰色裘皮,雪花落到肩头,微微泛白。   他背对着我停下脚步,雪落无声,他胸口碎宝石项链晃动的声音很清晰。   雪碰到脸颊,像泪一样滑落。   “我已经打算好了。等回到巴比伦,”亚历山大仰起头,轻吸一口气,“等回到了巴比伦,我准备给赫菲斯赐婚,新娘是斯塔蒂娜的妹妹。他会离开我,成为一个真正的辅佐大臣。”   他呼出的白气将英俊的脸庞氤氲在其中,模糊不清。   就像历史记载的一样,他终于还是这样做了。放手赫费斯提翁,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回过头来,金发温柔地随风飘动。   “十九岁时,母亲要我娶妻,不要再和赫菲斯在一起。我曾天真地反问她,赫菲斯爱我,我也爱他,这有什么错?可我现在才懂得,”他笑了笑,“巴高斯,你知道我错在哪里吗?”   我轻轻注视着他,他却别过眼,轻松地转移了话题。   “民众已经被转移了,焚城不过是个样子,”他转身,“别担心,我只是要吓唬一下它附近两座城里的敌人。”   “没有人能得到一切,是不是,巴高斯。”他若无其事地说完就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风雪中逐渐远去,忽然觉得,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年少气盛的希腊男孩已经不见了。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又相继传来捷报,第四、五座城的敌兵听说亚历山大两天不到连攻下三城,又看到前面城市里熊熊大火,闻风丧胆,于是弃城而逃。没成想一出门就被亚历山大之前派出的骑兵逮个正着,大部分被就地消灭。   这下溜须拍马的人更加挺直了脊梁,原本还忌惮克雷斯特是重臣,后来简直就没了顾忌,索性连克雷斯特也一并骂了进来。其中有一个叫阿那克的诡辩家是叫嚣得最响的。   他道:“天神宙斯身旁向来坐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公正。宙斯办每件事都会带着公正,这样的话办的事也就公正了。一位伟大的君王,他的作为,不但他本人应当认为是公正的,而且全世界都应该这样认为。我们都敬佩陛下的公正,可克雷斯特却这样仗着自己年纪冒犯陛下,很显然,他肯定别有居心。”   阿那克说得一套一套,听的我都有点晕。等到他走后我又想一想,发觉这人纯粹是扯淡。开玩笑,要这么说,只要是国王,不论他干再扯淡的事大家都必须承认他做对了?不承认就会被他骂别有用心,这简直就是引着亚历山大朝昏君大道上走。   好在克雷斯塔因为生亚历山大的气没有出席,否则估计又是一番争吵。   第三日破晓之时,亚历山大发动全体军队朝最大的城市西罗波利前进,我没有跟着去。   然而不过一阵,塞琉古突然快马加鞭带着一拨队伍赶了回来,说是接到亚历山大命令,要带剩下的人一并过去。   最后他骑马来到我身边,细长的绿眸里没有笑意。   “走吧,你跟着我。”   我隐约感觉不太对劲,于是问道:“出什么事了?”   塞琉古裹在厚厚的绒衣里,他微微倾身,朝我伸出修长的手。   “别问,跟我走。”   一瞬间,我心里却浮起一丝疑虑,他真的是亚历山大派来的吗? 第49章   我的反应让塞琉古看在眼里。他侧头看我,挑起眉尖:“你觉得我在骗你?”   我躲开他的目光,却听到他轻轻叹口气:“我不会再强迫你做什么,巴高斯,你喜欢什么就尽情去做吧。太过执着地想得到某样东西往往什么都得不到……如果我是亚历山大,该多好。”   塞琉古派人给我牵来一匹马,我跨上来,抖了抖缰绳。   “大人,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那个故事吗?那个站在石台上的小男孩。”   他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你还记得。”   我点头:“一直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我曾经问过泰绮丝,我大胆猜测一下,也许……那个小男孩就是……”   “我骗你的。”   “什么?”   “没有那个人,也没有那段故事,更没有什么念念不忘,阿芙忒洛狄女神在上,我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塞琉古看着前方,勾起嘴角,“从小就懂得如何说假话哄别人开心。”   我一怔,反倒觉得踏实不少。这才是我认识的塞琉古。不会破天荒跑到别人家去给人亲自下厨,不会一时冲动把人从军营里拖走,更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只牵挂一个人。那太不像他了,他是情圣啊,应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才对。   我道:“西罗波利城怎么样了?亚历山大拿下了吗?”   “没有,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还在僵持中,目前状况不妙。”塞琉古面色阴霾道,“我们的骑兵首领阿明塔斯被抓了。”   “什么?!”   那个笑起来一团孩子气的男人在我脑海中一晃而过,阿明塔斯,他竟然被捉了?   “那他现在情况如何?”我抓起缰绳。   塞琉古沉默着摇头:“西徐亚的头儿拿阿明塔斯向亚历山大威胁,说是如果不在正午答应他们的撤兵条件就要把他的头从城墙上扔下来。现在双方僵持不下,托勒密都快疯了……阿明塔斯是他最好的朋友。”   “阿明……”又一个人要为亚历山大送命了么。我苦笑一声,还记得阿明跟我谈起亚历山大时眼睛圆圆的模样,他是那么引以为豪,因为他跟随不是别人,是他最敬佩的亚历山大。   “大人,”我迟疑道,“陛下,他的态度是什么?他会不会救阿明塔斯?”   “你想听到真实的答案么?”塞琉古看我一眼,一向吊儿郎当的表情变得相当正经,“说实话,我不认为西徐亚这个计谋多么高明,他们是在玩火,一旦彻底激怒亚历山大,连屠城都可能发生。”   我想都不想就一口否定:“不可能!亚历山大不可能屠城的!很多人都是无辜百姓,他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杀掉他们?”   塞琉古悠悠道:“巴高斯,你别太意外。从亚历山大十六岁上战场开始,腓力陛下就把我拨到他身边,五六年时间,难道还不够我了解这个人吗?就算亚历山大接受他们的条件,阿明塔斯也不见得会保住,如果他还有点骨气的话自己也会感到羞耻。阿明塔斯不是个好砝码,如果是赫费斯提翁的话说不定还有戏,不过亚历山大一向看赫费斯提翁看得很紧……”   “你的意思是,”我吞了口唾沫,艰难道,“对于陛下来说,阿明塔斯的生死是无所谓的?”   塞琉古停顿一下,看着我,没有露出任何笑容。   “是的,巴高斯,当然,换作是我,可能连这一点犹豫都没有。”   队伍缓缓前行,昨夜的飘雪让整个平原银装素裹,很多希腊人没有见过这种景象,新奇得不得了。大家纷纷赞叹,有人甚至小心翼翼从地上捧起一团雪块放到随身携带的小罐子里。   “我走的时候妻子正在怀孕,现在大概孩子已经会走路了,”那个士兵笑着跟一旁的人说,“我还没想好取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不过无论如何,真想让他们一块跟我看看这幅景色,多么美丽啊!”   也许我真的不了解亚历山大。他的残暴他的虚荣,以及他为了野心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狠劲,这些都离我太远。这样的他非常陌生,就像历史书上每一个读到的暴君,用铁骑和暴力打下自己的江山。而我喜欢那个温柔的他,那个单单看着我、就可以给我无限希望与勇气的他,那个在我难过哭泣时替我擦掉眼泪、在我做噩梦时将我抱紧的他,那个头发像麦田颜色的他。   真的是太痛苦了。我低头看着自己伤口交错的双手。   如果让我提早些遇见他,在他还年少孤单的时候,在赫费斯提翁还未走入他的生活,他刚刚骑上牛头在原野上兴高采烈地奔驰的时候。如果是那时候,我可以陪着他一起长大,可以在他最无助的时刻将他搂在怀里,告诉他我是多么为他骄傲。我甚至可以扶着他的肩对他说,是的,亚历山大,没有人可以得到一切,但是总有人愿意为你放弃一切。   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未曾早一点遇到你。   可就是这样阴错阳差,在我们初次相遇时,他已走过万水千山。   他已经长大,长大到足以一个人去面对整个世界。   远处黑色的浓烟滚滚而来,震天的擂鼓声持续不断,我闻到战火的味道。   我闭上眼睛,用力吸一口气,三天七座城,他说到做到。然后就轮到我说再见了,西元前的世界。   塞琉古道:“正午快到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吧。”   我点点头。   我刚下马,就看到有个通讯兵跑到塞琉古身边小声说了几句。   塞琉古的眉头微微皱起。   见我看他,他摘下头盔,绿眸里一片幽寒:“阿明塔斯牺牲了,亚历山大已经开始攻城。”   我脑海中嗡的一声,头痛欲裂。   我叫阿明塔斯,你叫我阿明就行。   这句话反复在耳边回响。早知道会这样,那时候议事帐篷里,我倒宁愿自己从未认识他。   “他是自杀的。”塞琉古道,“趁西徐亚的士兵没注意,自己跳下了城墙。”   我失魂落魄地走到一块岩石边,坐下。   塞琉古走到我身边:“这座城明天会被夷为平地。”   天空又开始下雪,我手心里一片冰冷。   我忽道:“大人,你离开马其顿多久了?”   “三年。”   我搓搓双手:“这么久,你会不会想念家乡?”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低笑一声:“我倒是有点想念了呢。”   “你想回家?”   “是啊,不过还是有点放不下……”   等等……我突然想起身边坐着的是谁,不由住了口。   我看着塞琉古的脸,眼睛渐渐瞪大。塞琉古,我的天啊,塞琉古,这是塞琉古帝国的开国皇帝!我记得最后他是瓜分亚历山大土地的人之一!很多史料猜测得大胆一些,认为亚历山大后来的暴卒也跟他有关系。   还有谁来着……对了,托勒密!我感到毛骨悚然,托勒密在亚历山大死后占领了瓜分了埃及,成为托勒密王朝的第一任法老。难道这个亚历山大的亲生哥哥也和亚历山大的死有关吗!他会在亚历山大背后捅刀子?   我猛地站起来。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是阿明塔斯之死肯定会给托勒密很大的打击,说不定他因此迁怒于亚历山大也未可知!   还有克雷斯特,虽然忘了他是哪个,可是很显然的,这个人对亚历山大也有看法!   这么一想,我顿时手脚冰凉。   安提柯,安提柯也是一份子,他是安提柯王国的开国皇帝!   我的天啊,亚历山大死因成谜。史书上有部分声称亚历山大是得病死的,可是电影剧本里奥利弗不知是从哪里请的编剧,写的却是被这些臣子合谋一杯毒酒杀死的!   要知道,在我手下的是一群狮子,而不是绵羊。亚历山大的话犹在我耳畔回荡。   我把目光放到塞琉古身上,眼前秀气的面容竟然也有了几分诡谲之色。   这个人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虽然努力克制,但谈起亚历山大那嘲弄的口吻还是经常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装作满不在乎,其实很关心权力与地位,难不成这才是真正的塞琉古?就像他说的,因为太擅长说假话,所以很容易把我蒙蔽?   “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冷?”塞琉古不解地看着我,眼中流露出一丝关切。   我的胳膊忍不住颤抖起来,亚历山大到底是被谋杀还是真的不小心患病而亡?亚历山大,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在下一把豪赌?到头来你身边真的连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了!这些人,到底只是瓜分一下亚历山大遗产的忠臣,还是为了他手中权势不惜痛下杀手的奸臣?天啊,我怎么一点都分不出来!   “我现在脑子很混乱,想一个人待会。”我用胳膊撑住脑袋,从牙缝里逼出这句话,“大人,你先去忙吧,我不会乱跑的。”   “没关系,我陪着你,”塞琉古冲我挑眉一笑,“这里有点冷,那边有个营帐,除了克雷斯特没别人,他被箭射中了,正在里面养伤,要不要进去坐会儿?” 第50章   “我说了我想一个人待会!”我难以自持地对他吼完,发觉自己的口气太过火,只好又用手蒙住脑袋。   “你能不能别留在这儿,很烦。”   所幸的是塞琉古的声音没有再次响起,片刻后,当我再抬起头,他已经不见了,只剩一串积雪中的脚印自我身边渐行渐远。   阿明塔斯一死,这场战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缚住亚历山大手脚。也因为他的死太过壮烈,在所有将士面前高喊着天佑亚历山大,浑身插满敌兵的长矛不顾一切跳下那座高墙,亚历山大这天出离了愤怒,他亲自率领亲卫队充当先锋部队,从冬季干涸的河渠偷偷钻过去,开城门与其余部队接应。西罗波利城两万四千敌兵让他硬生生去掉三分之一才算罢休。   这些事情都是后来我听别人说的。只是那天跟在亚历山大的队伍里,一向与之并肩的托勒密将军破天荒没有出现。   而见到亚历山大时已是傍晚,我打算出门借打水去打探一下赫费斯提翁的消息,远远却看见一个人骑着马儿飞快朝这边赶来,整个人就像个血人一般,脏得一塌糊涂。   我看一眼那人的坐骑,怎么那么像牛头?   他越走越近,最终停到离我不远的地方。   “陛下?”我扔下手中的水壶,急忙跑到他身边。   他回头,恍惚地看着我,露出好看的白牙齿。血顺着衣角发梢一滴一滴落到雪白的地面上,好像热烈绽放的花朵。   然后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从马上歪下来。   我一把接住他,原本想来个结实的拥抱什么的,结果很没形象地俩人一起倒在雪堆里。他太重了,再加上那副铠甲,撞得我胸口生疼。我爬起来用袖子抹了抹他的脸,发现他额头有伤,还有些发烧,于是立即把他上半身扶起来。   就在我为怎么把他拖进去犯愁时,亚历山大身后突然多了一双手,是他的亲卫迈兰尼。   他将亚历山大左臂揽在肩头,起身,墨绿色的眼珠扫过我:“这是你的帐篷吗?能否让陛下……”   “废话少说,快进来。”我揽住他另一只胳膊,两人把亚历山大挪进了帐篷。   奈西正在帐篷里发呆,见我们扶着亚历山大进来,眼前一亮,企图凑上来。   “他正在昏迷,别跟他说话奈西。”我没好气道,“你去叫医官。”   他十分不甘愿地瞪我一眼,一步三回头走了。   我和迈兰尼为亚历山大简单清洁了一下,发现他后颈上有一道看起来有点吓人的伤口,正在微微渗血。   “陛下回来时一直都挺精神的,不知道为什么,才走到这里就支持不住了,”迈兰尼不安地在一旁走来走去,“我们以为他没有受伤,艾瑞斯战神保佑,他是马其顿最勇猛的英雄,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变成这样,他……”   我用手指当梳子,替他捋了捋头发。   他存了什么心思我怎么不知道。他那么好强,怎么可能在别人面前示弱?亚历山大大帝从来都是谈笑风生翻云覆雨的。他就是这样的人,总是逼自己走向神话。   “赫费斯提翁大人呢?”我问。   “哦,赫费斯提翁将军啊,他本来一直在陛下身边,还有安提柯将军和吕辛马库斯将军。不过陛下刚才突然加快速度把所有人都甩在后面了,大家都笑话他一打赢胜仗就高兴得忘形了,谁知道原来是受伤……啊我真是太糊涂了,要不是赫费斯提翁将军叫我跟紧陛下,恐怕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迈兰尼懊恼地抓了抓自己头发。   “别告诉其他人。”   亚历山大有点虚弱的声音忽而响起,惊得我们俩同时回头看他。他动了动眼皮,张开湛蓝的眼眸,眼神像是蒙了层大雾似的还没有聚焦起来。他摸索着要坐起,但身后没有东西可以支撑,我坐过去,让他靠在我身上。   他缓慢又清晰地重复了遍:“迈兰尼,不要告诉其他人我受伤了,听到了没?”   “是,陛下。可是伤势……”   “你先下去吧,等会儿医官过来,我自己跟他说。”   迈兰尼回过神来,恭敬地朝亚历山大敬礼,随即退到门外。   碎嘴的迈兰尼离开后,帐篷里只剩下我们俩,顿时有些异样的安静。亚历山大有气无力地靠在我身上,揉了揉眼睛,环顾一圈。   “我怎么会在这里?”   “别动。”我用干净的棉布擦了擦他脖子上的血,才道,“陛下都不知道,我更不可能知道了。”   亚历山大愣了愣,露出苍白的笑容。然而他没有换动作,仍是任由我揽着。   过了一阵,他终于支持不住,浅浅阖上眼,像是疲倦至极,埋头选了个舒服的姿势依偎在我胸前。他略微发烫的体温贴着我,和金发同样柔软的呼吸顺着胸膛起伏。   我拿着布料的手停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才放到他腰上。   史料上记载的亚历山大大帝,爱喝酒,爱骑马,杀人痛快,攻城利落,从来都是狠厉的角色。可史料上没有记载的,是这个年轻的英雄在完胜之后忍痛避开他人悄然入睡的模样。他也许早已明白,哪怕再脆弱再不堪一击,在我心里他也是强大的。我只会给他一个拥抱并且鼓励他继续前行,就像他曾经给我的一样。   当他终于学会了把对赫费斯提翁的感情埋藏进心底,对他敬而远之,当他终于习惯了我的陪伴与照顾,我却骂了他,告诉他自己是多么痛恨他的梦想,还跟他说我决定离开他。   可这已经太多了。   他永远都不可能为我放弃自己的梦想,正如我永远都不可能理解他可以用暴力完全征服这个世界。   他依旧睡得很熟。   我扶住他,低下头去,轻轻碰了碰他额头。   “我的亚历山大。”   只是悄声说了这句,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将他身子放平,盖好被子,平静地注视着他。   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让我亲口说出这份不真实的爱,也许就是这个时刻。可我还是懦弱地选择了缄默。   我的亚历山大,你终于自由了。   不过一阵,迈兰尼把医官领进来,给亚历山大治伤。我把擦拭干净的盔甲递给他,他一件件穿好,又恢复原先神采熠熠的样子。   “巴高斯,谢谢。”临走时,他深深看我一眼,就带迈兰尼出了门。   “他未来的命运将会如何?”我问身旁的奈西。   “不知道。”他回答,声音无风无痕,“惊心动魄,或者平淡无波,只有阿蒙才能明白子民们的经历……你要去哪儿?”   我头也不回:“出去散步。”   我原本是想去打探一下赫费斯提翁的消息。那枚红宝石戒指据我观察他一直不离手,实在麻烦。这样的话除非等到他洗澡时才能拿到。可是他一般在哪里洗澡,什么时候洗澡我都不清楚,特别是在行军过程中,亚历山大的计划随时有变,赫费斯提翁的帐篷在哪里都不固定,更别提其他的了。不过好在因为雪天翻山有危险,亚历山大决定在这几座城市避冬,大概会在西罗波利城休整一段时间。   冬夜里烈风如刀,我一面低头盘算一面匆匆向前走,一不小心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滚开!”   一声怒喝打断我思绪。我抬头一看,却是满脸胡渣的托勒密。他没穿外袍,只是一身盔甲,双目通红,连鼻子也是个红的,一向凌乱的黄毛狮子头更是被风吹得厉害。   他看见我,没多大反应,正准备过去,被我喊住。   “托勒密大人,这是……”   我这才发觉他手里还牵着根缰绳,身后是一匹战马,马上驮着个人。那人像是麻袋一样挂在马上,双臂垂在一侧,随着马的动作摇摆。   托勒密道:“这是阿明。”   “阿明将军……”我心里一阵难受,“大人,我佩服他,他是个有骨气的英雄。”   “英雄?”托勒密一脸迷蒙,喃喃道,“我要去带他见亚历山大,他不该就这样走了。这个臭家伙原本就该做个宫廷竖琴师,娶个漂亮老婆生一大堆孩子,然后等到老了,跟我喝酒吹牛,最后躺在床上咽气。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这个混蛋哪点像个英雄?呸!艾瑞斯真是眼瞎了,不说别人,我他妈的……我他妈的也比他像英雄。”   我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托勒密缓缓转头,看向我,长眼睛睁得滚圆:“我们俩一起逃过课一起挨过罚,追过同一个女孩骂过同一个长官,他说他最佩服亚历山大,我就说我最讨厌他,十几年了,这混蛋没少和我打过架拌过嘴……我就这么亲眼看着他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了下来。”   这个硬汉侧目看马上的人,没有眨眼,泪水却顺着脸庞滚落。   “我他妈……就这么亲眼看着阿明跳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可他现在情绪那么激动,见到亚历山大肯定免不了一顿争吵。亚历山大受了伤还脱力,这样的情况实在不妙。   “大人,那是他的选择。”我道,“你应该为他感到高兴,他成为了他想成为的人。”   托勒密依旧摇摇摆摆地朝前走:“不论如何,我只希望亚历山大不要忘记为他死去的人们。”   我跟着他,快走到议事帐篷时看到前面的一队人马。走近一些才发现最前面的是喀山德,他身后跟着一拨人,黑头发黄皮肤,眼睛细长,看上去是中亚人,却并不是波斯打扮。   一见我们,喀山德面露诧异:“托勒密,你这时候跑来干什么,上面驮着的人是谁?”   托勒密不答,却反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哦,他们啊,”喀山德懒洋洋抬手指了指,嘴角一勾,“他们是西徐亚的使臣,亚历山大叫我带他们过去。他最近真是艳福不浅啊,这不,有美女亲自送上门了。” 第51章   他是什么意思?   我忽然微微一惊。   相传亚历山大的第一位妻子罗克珊娜就是亚洲一个部族首领的女儿,难道就是这里的西徐亚人?我苦笑着心里暗叹一声,历史果然是不可逆的。   “将军,不能牵马进去!马不能进帐篷!”侍卫的喊声把我拉回现实。   迈兰尼上前一步挡到门帘前,刚把手放到剑上却被托勒密一脚踹开。   “胡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规矩!你骗谁呢!”   迈兰尼趔趄一下又冲过去拉住马缰:“将军!陛下正在休养,你不能这样进去!”   托勒密怔了怔,又向前挺挺胸膛,迈兰尼迟疑一下,这次居然举起剑横到他面前。   “将军,不要逼我了。”   迈兰尼墨绿色的眼珠坚毅无比。   托勒密回头看了看喀山德身后的那帮人,有些不敢相信:“别开玩笑了,他宁愿见这些人,也不愿意再看阿明最后一眼?”   迈兰尼双唇紧闭,依旧没动。   喀山德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背后不大不小地响起:“……可怜的老大叔,白费功夫,每天都会死那么多人,亚历山大不可能多么在乎……”   啪!   喀山德傻在那里,不一会,左半边脸颊慢慢变红。   “我相信他,他不是你,喀山德,不要把这么肮脏龌龊的想法往他身上安。”托勒密收回手,扶着马上的尸身转身,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悲凉,“但无论如何,迈兰尼,告诉他我很失望。如果他还记得那个在任何时候都把他视若神明的阿明塔斯……亚历山大,亚历山大……”   他的背影显得非常萧索,一人一匹马在风中踽踽独行,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喀山德似乎一直没回过神来,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脸颊,又感觉到了什么,抹一下嘴角。直至看到手上的血迹,他才低笑一声。   我趁此机会把迈兰尼拉到一边:“陛下怎么了?”   迈兰尼皱皱眉头。   “他又昏过去了吗?你那么拦着托勒密不让亚历山大见他,肯定有鬼!”   迈兰尼急眼了,一把捂住我的嘴:“别那么大声,陛下一连三天几乎都没休息过。好不容易……”   “迈兰尼,外面有人?是我听错了吗,好像是巴高斯的声音。”   营帐里突然传来亚历山大明亮的嗓音。   “西徐亚的使臣求见。”   喀山德抢道。   “什么?”营帐内的声音颇感意外。   “我是说,陛下,”喀山德略微抬高声音,“西徐亚派使臣求见。”   营帐内静了一会。   “知道了。”亚历山大顿了顿,忽道,“巴高斯,你……在不在外面?”   “陛下。”我道。   “亚历山大陛下,西徐亚的使臣还在等……”   “巴高斯,你是不是有事情需要向我汇报?”亚历山大不耐烦道。   “……是的。”我低下头。   “先让他进来。”   亚历山大反常的表现更加重了我的担心。在喀山德怀疑的注视下,我快步走进去,却发现长桌旁空无一人。   “这里。”   亚历山大的声音从一侧角落里传来。   我绕过圆桌,看见抵着圆柱一个人坐在黑暗中的他。   “陛下。”   “宙斯保佑,我真的很高兴你来了。”他低声道,“盔甲不能穿了,你替我脱下来,我感觉……好像碰到伤口了。”   我应声走到他身后,帮他小心解开盔甲,慢慢抬起,心忽然被扎了一下。血水顺着里面的希腊白袍蜿蜒一直流到背后的衣角,伤口崩裂了。   “陛下,疼不疼?”我看着兀自滴答个不停的鲜血手有点抖,稳了稳语调才道,“我帮你包扎。”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   “谢谢。对不起,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麻烦你,巴高斯,最后一次……谢谢。”   我心里难受得不行,无声地替他解开衣服,仔细擦拭,包扎好伤口。迈兰尼进来递给我一件干净白袍。我帮亚历山大穿上,然后束好腰带。   他突然把橄榄枝形状的金色王冠递给我。   我伸手自然而然要去接,忽然又缩了回来:“不,这个不行。”   “啊,这个,”亚历山大好像这才回神,自己拿起来端详一阵。   “赫费斯提翁……”   他慢慢摩挲着皇冠,突然露出悲伤的表情。   “你如果不制止我,我都快忘记了,巴高斯,我真的快忘记了。”   他一把将皇冠扔到地上。   “陛下!”   “怎么回事?我的赫菲斯……我曾经跟他说过那么多话,可是一句一句,在我脑子里都变得,都变得模糊了。”   忽然间,我看到晶莹的泪水落到半空中。   “我是多么害怕,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害怕失去他。可我真的要失去他了,或者说我从未真正拥有过他。巴高斯,在他心里我成了个混蛋。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做……”   他哭得泣不成声。   “没有了赫费斯提翁,亚历山大怎么可能还是亚历山大?”   我弯下腰,捡起皇冠,擦拭干净。   “陛下,阻挡在你面前的是什么?”   “恐惧与孤独。”   “实现梦想的代价是什么?”   “学会伤害别人。”   “陛下,”我朝他微笑,“那你怎么知道那些人在被你伤害后都会离你而去呢?”   亚历山大抬起头看向我,迷茫的蓝色瞳孔好似纯净的珠宝。   我把王冠拿到他面前:“他爱你,他只会盼着你的好,他只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帮助你,哪怕刺伤自己也在所不惜。”   眼睛快被泪水溢满。   我不敢眨眼,怕他瞧出端倪。   他爱你。   ……   我亦一样。   他接过王冠。   “他们恨我,但我无法停止。”亚历山大微微低头,“就像你说的,阿明塔斯……很多人因我而死,可我一旦停止征程,他们的死就再也没有意义了。”   我揉了揉眼。   “没错,可那些人恨的是你的伟大。陛下,你应该明白,即便是神,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爱他。”   他不再犹豫,为自己戴上皇冠。   “正了吗?”   我点头。   亚历山大站起身:“那你不会再离我而去了吧,巴高斯?”   我没有说话。   他回过头:“我不明白,巴高斯,既然你爱……”   “不,陛下,正相反,我恨你,”我猛然抬头,“我恨你的伟大。”   你那么伟大,让我连可容身的位置都没有。直至今天,当我看到你为那个与你一般优秀的人不知所措地哭泣时,我才觉得,自己不是懦弱,是根本感觉不到希望。   出来时我回想起亚历山大最后的表情,难受得几乎窒息。他那一瞬间的错愕,以及与此同时突然变凉的眼神就像鞭子一样抽在我心上。我刚仓皇逃出,看到赫费斯提翁站在门前的身影,他似乎刚从战场回来,俊美的脸庞却不见疲惫。   迈兰尼照例拦住他,他道:“我有战报。”   “就在外面说吧。”亚历山大淡淡的声音响起。   赫费斯提翁眼神黯淡了下,还是道:“第七座城的敌兵不战而降,刚刚递上降书。”   亚历山大嗯了声:“你先走吧,这件事明天我会回应。”   赫费斯提翁不情愿地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抬高声音:“亚历山大?”   “什么?”   “你还好吧?”   “嗯。”   “记得我在你身边。”   “……嗯。”   赫费斯提翁不再留恋,却回头对我做个手势,示意我跟上。   我们俩在月光下的小道徐徐走着,一前一后,路上没有旁人,但他一直没说话,直到把我带到自己的帐篷。帐篷里非常整洁,他旁若无人地脱下自己的盔甲,棕色长发散下来,异常美丽。然后他把头转向我,手支着下巴,大眼睛沉静且温和。   “跟我说实话,亚历山大今天是不是受伤了?”   我看着他摇摇头。   “你骗不了我的。”赫费斯提翁眼睛看着我,却陷入沉思,“他受伤的时候就是这样,不肯见人,不肯找医官,不管多大的伤势都会说没事。”   我低了头。   他既然什么都知道还找我做什么?   他优雅地敲敲桌子:“告诉我,他到底伤到什么程度?”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我忽反问道:“大人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陛下?”   赫费斯提翁移开手指。   “怎么,不想告诉我?”   “这件事,没有陛下的允许,我不会说一个字。”   “这样啊……”赫费斯提翁沉吟一阵,忽道,“巴高斯,你喜欢什么?金银?珠宝?奴隶?我给你一样,作为交换,你告诉我亚历山大的病况,你看这样如何?”   我心里忽然一动。   “什么东西都可以?”   赫费斯提翁眼中露出有些疲倦的笑意:“只要你喜欢的,只要我给得起的——当然,亚历山大出外。”   “让我想想。”我装作审视一般扫过整个帐篷,最后眼光落到他十指交错的手上。   我紧张地回视他,心开始怦怦狂跳。   “我要你这只戒指。” 第52章   果不其然,赫费斯提翁微微瞪大眼睛,手指反射性地抓住戒指转一圈,又恢复原来的表情。   “除了这个。”   我沉默不语,无所谓地移开目光,脑筋已然开始飞快转起来。没指望他会大发慈悲给我,特别如果他知道我要这个不是为了戴而是为了砸碎……下次碎的就该是我的脑袋了。可是话说回来,即便拿到这枚戒指,怎么回去也是一个问题,难道我要真的把它砸碎?戒指就一枚,如果碎了还回不去,我岂不是彻底完蛋了?   一想起这些就更让人烦躁,我顿时失了与赫费斯提翁周旋的心情,敷衍两句就想走。   “等等,”他突然倾身过来,皱眉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要这只戒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一次你也是因为看到它很激动?”   “大人有闲心去关心我还不如想想自己。陛下如今动了娶妻的心思,恕巴高斯冒昧一问,赫费斯提翁大人,你到底是什么态度?”   我后退几步,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头上已经有点冒冷汗。   “你……”   赫费斯提翁的蓝眼睛倏尔闪过一道厉光,他随即冷哼一声,扭过头去:“阿芙洛狄忒女神在上,你又了解多少?你也许是他的知己,但是抱歉,我的事,没有想跟你说的欲望。”   晕。只要不在亚历山大面前,这个一向看起来很柔情的英俊男子就显得相当强势,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我张开嘴巴愣是被他生生噎回去,只好又赌气地低声咕哝:“有什么好装的,明明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你走吧。”   他突然走过来,掀开帐帘朝外望去。夜色浓重,风很清冷,漫天星辉落在他眼中,如萤火般璀璨。   “巴高斯,我自诩看人一向很准,可是我看不清楚你,你……让我觉得不太自在。”   一场交涉不欢而散。   第二天清晨亚历山大伤势好点,立即接见了西徐亚使臣。亚历山大这边的翻译近几天有些水土不服,身体虚弱,可他不放心西徐亚那边的翻译官员,便把我留下做翻译。   今天人来得倒是很全。托勒密一看就是没睡好,青黑色的大眼袋醒目无比。克雷斯特终于没有缺席,不过脸色依旧臭的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他钱。喀山德自然无比地托着半边脸,而赫费斯提翁则一直紧盯着亚历山大瞧,恨不得把他身上看出两个洞来。   亚历山大终于撑不住,趁别人不注意扯扯我衣角:“你没告诉他我的伤吧?”   我摇头。   他长舒口气。   无语。人家本来就知道,这家伙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多好。   级别最高的是个胖乎乎穿绿色衣裳的大胡子,头巾上镶嵌着一颗硕大的蓝宝石。一进门就信誓旦旦地声称此次七城之乱跟西徐亚官方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民间反贼作乱,皇室对此不承担任何责任。   “看在宙斯的面子上你能不胡扯吗!”托勒密气得差点跳起来,他挥拳怒道,“你当我们不知道?那些军队哪个不是你们的精锐?你怎么不说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别拽我衣服吕新马库斯!见鬼去吧你们这帮死老头呜呜……”   吕新马库斯终于成功捂住他嘴巴,并把他拉回座位上。   西徐亚的使臣们一脸莫名地看向他们的翻译,翻译一脸为难地看向亚历山大,又看了看我。亚历山大也看向我,放在扶手的食指轻轻朝我一摆。   我尴尬地清咳一声:“你们这次来的目的是?”   大胡子立即挂上可以称之为亲切的笑容,起身朝亚历山大郑重鞠了一躬才道:“万王之王,古往今来屈指可数的伟大皇帝,西徐亚最尊敬的客人亚历山大陛下,你的神勇全世界有目共睹。”   “其实是这样的,我们的小公主今年刚满十六岁,是个地地道道的黑发美人。听说你并不拒绝亚洲的美人,”他已有所指地打量我一眼继续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小公主会很高兴选择年轻有为的马其顿帝王做自己的丈夫的。”   西徐亚的翻译拍拍衣袖,刚要张嘴翻译,却被亚历山大一个手势止住。他轻轻动了动脖子,才转头看我:“简单告诉我,他刚才说了什么?”   果然是这样,我叹口气,言简意赅道:“他想让你娶他们公主。”   西徐亚的翻译不甘心地闭嘴,还不忘瞪我一眼。   “亚历山大!是个男人就别干这么没骨气的事!你要敢这么娶他们的女人,我鄙视你一辈子!”托勒密气呼呼地叫起来,又指着西徐亚的官员恶狠狠道,“和亲和亲,和个屁的亲!应该把他们统统杀干净祭拜我们的士兵才对,七个城我们都拿下了,还和亲做什么?就算娶波斯那位公主,不对!就算娶个男人都比娶这个婆娘……”   托勒密的嘴再次被捂住。   亚历山大目光变幻不定,沉吟一下道:“我根本不认识你们的公主。”   “陛下,她不一定非要做你的正室妻子。”听亚历山大这样说,那使臣急忙妥协道,“作侧室她也会非常乐意,只要服侍的对象是您。”   亚历山大仔细考虑,不再说话。托勒密气喘如牛,瞪得眼珠子快掉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亚历山大,除了赫费斯提翁。此时此刻赫费斯提翁好像突然对面前那只刻满花纹的金酒杯特别感兴趣。   罗克珊娜真的要出来了吗?我不安地低下头。亚历山大的第一位妻子,他的正室妻子到底长得什么样?   “不。”   亚历山大斩钉截铁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谢谢你们的好意。但她应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可是……”   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要说了,特洛伊王子抢走海伦王后是因为一见钟情,我不希望有朝一日我的王后因为不爱我而跟别人逃走。”   “但您总得有一位妻子吧?可据我所知您一个女人也没有。”西徐亚的翻译急了,不由自己抢过话头。   “会有的。”   停顿两秒,淡淡的回应才再次响起。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喜欢的人……我爱他。”   赫费斯提翁慢慢抬起头看向亚历山大,一脸难以置信,眼睛却亮得堪比灯泡。   除了那群西徐亚人外满堂皆惊。喀山德看着我渐渐皱起眉头,塞琉古一脸正如我所料的表情,又转过来不放心地瞥我一眼,克雷斯特的口型像是在说胡闹,而托勒密则是长长松了口气。   我再看向亚历山大时,他正弯起眼眸朝着我微笑,并抬起手:“巴高斯,翻译给他们,一个字都不要漏。”   我跟在他身边那么久,听过那么多话,现在终于明白,其实这句才是让我感到最难受的。简直就是秒杀。好像一把尖刀,一下过去自己耳朵里血淋淋的,还看不见伤口。我愣愣地按照原话向那些西徐亚人复述了遍,说完觉得不够准确,还傻得冒泡又补充几句,直到确认他们每个人都愕然点头了才停下。   那大胡子使臣惊讶又轻蔑地问我:“陛下说的就是你?”   我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于是故作淡定地摆摆手。   搞什么,他现在在做什么?对赫费斯提翁若即若离,昨天还冷战着今天就委婉地表白了。我真搞不懂亚历山大,大概是因为我太自私。明明决定了要舍弃这些情感去做一个明君,为什么到头来还会这样?我头痛得越发厉害,不能再想,一想就像个气球似的爆炸,平白给自己添顿堵。   会议结束时使臣们终于死心,失望地准备离开。   我偷偷喊住那个翻译,想再问句公主的名字。结果还没等我来得及搭话亚历山大先把我叫了过去。他喝了好几口水才抬眼看我,阳光透过门缝洒进来,落到他长长的睫毛上,仿佛扑翅的蝴蝶。   “打算好什么时候离开了吗?”   “就是这几天,陛下不用担心,不会拖太久的。”我含混道。   没拿到戒指之前离开也是一句空话。我已经有点后悔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跟他提了这事,可如今骑虎难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亚历山大眼神微微一闪,突然翘起嘴角道:“小男孩,知不知道这附近有座相当美丽的雪山?等我们抵达那里,我带你去打猎好不好?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耳朵很容易冻红?我们去捉只兔子,用兔皮给你做顶帽子,你戴上应该会很好看。”   我为他填满水。   “多谢陛下了。”   “不客气,”他一摆手,想到什么又轻笑一声,“你不知道,小时候有段时间,我一直想要有这样一顶帽子,可母亲非但不给我买,还骂我。因为她总担心帽子会把我头顶的金冠遮住,看不见金冠,别人不知道我是皇子,也许就会欺负我。”   “那你怎么办?哭闹撒泼?”   小时候如果老妈不给我买心仪的飞车玩具,我就这么干。   他失笑:“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女孩子。我有个乳母,是克雷斯特的姐姐,她见我闷闷不乐,就偷偷给我做了顶,塞到我枕头下面。不过我还没及带出去就被母亲发现,扔了。”   “……”可怜的小孩。   “好了不说这个了,我记得有个小男孩可是曾经说过很多次要为我跳舞呢,宙斯见证,他是不是准备食言了?”   “嗯。”   他怔住,眨眨眼,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空气中凝固半晌。   他忽道:“我怎样做,你才会离开得安心一点?”   我一愣,这才安抚道:“我会很快走的。”   “你不是希腊人,你的想法独特又奇怪,你跟我生气,你看不惯我的所作所为,你骂我还恨我。”他闭眼抚了抚额头,复又睁开,清澈的眼波里映出我的脸,“你有时候真的让我很生气,让我觉得讨厌,让我在大臣们面前不知所措,因为我永远也不知道你下一步会做什么。”   他还真坦白。我自顾自笑笑。   他放下手中摆弄的酒杯。   “可你明白吗,这样的巴高斯,只有一个。”   他轻轻抿起淡色的唇,蓝色瞳孔里平和宁静:“我只是希望你开心一点。”   纤长的手伸向我的脸颊。   “停!”   我抬手一挡,猛一后退,撒腿就朝外跑。我知道他下面想说什么,可这种话我再相信才是猪。他纯属吃饱了撑的找不到人玩才这样捉弄我,我根本玩不起。我才不信,我一点都不信,我凭什么相信?风割裂我的皮肤,凛冽的痛觉让我清醒不少。我跑着跑着,终于停下脚步,双手撑住膝盖狂喘气。   亚历山大,你这个混蛋!   黑发从肩头倾泻下来,我揉了揉被冻得麻木的脸颊,却不小心揉下很多泪水。   我再也不相信他了。再也不。 第53章   西徐亚的使臣走得很不甘心,特别是那个翻译,因为我那天的不自然表现,他坚持认为我才是影响亚历山大决策的罪魁祸首,临走之前还给我飞了好几个眼刀。杯具!我简直就是冤大头,冤死了还不带偿命的。   这件事又成了亚历山大和赫费斯提翁关系缓和的转折点。自从我落荒而逃后,亚历山大在西罗波利城养了三天伤,赫费斯提翁开始经常去找他,陪着他又看星星又看月亮谈人生谈哲学谈请说爱,两人好得跟蜜月似的。   午后阳光正好。屋里传来亚历山大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嗓音低沉中带着些许沙哑。而赫费斯提翁不时响起的轻笑更如和煦的顺风,温柔沉静。我站在帐篷外捂着耳朵轻轻跺了跺脚,虽然已经把自己裹成了球,可还是被冻得有些受不住。   风水轮流转,上次鬼鬼祟祟站在外头的人还是赫费斯提翁,这次就变成我了。我又伸腿做了下舒展运动,抬起眼,就看见迈兰尼的绿眼珠在随着我的动作左右移动。   我停下动作抱手看他,眼光很恶劣。   迈兰尼这才后知后觉地移开视线,小声道:“你在这里站这么久不难受么?怎么不进去伺候陛下和赫费斯提翁大人?”   我猛一吸气,鼻子有些痒,连忙摆摆手,跑到远一点打了个喷嚏。早知道就该学点野外生存技能,这年头寒流还真不是盖的,中亚的冬天没有暖气简直就是冰窖。   见我回来,迈兰尼忍了又忍,还是关切道:“需要我禀报陛下一声么?看你好象不是很舒服,我在这里照看着就好。明天就是新年,晚上有很盛大的狂欢活动,陛下肯定会乐意给你放个假的,只可惜明年酒神节估计要在雪山上过了,雪山你见过吗,就是……”   “那先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我忽然想起陛下吩咐我的几件事还没办完,先走一步了再见!”经过这两天的交往我可算见识了,这家伙一张嘴不是黄河泛滥而是尼罗河泛滥亚马逊河泛滥,没人打断他估计能口若悬河说个三四天还不带重样的。问他这毛病是哪里染得,他还羞涩一笑自己其实口才不好,XX的。   然而刚迈出两步我立马扭过头来:“你说新年?”   “是啊,新年。”原本有些落寞的迈兰尼眼睛又亮起来,“你没见识过马其顿人是如何过新年的吧……”   “你是说明天就是新年?”西元前329年1月1日?   “没错啊,有问题吗?”迈兰尼不明就里地眨眨眼。   我低头沉思。这些日子一直没怎么在意过时间,没想到那么快一年居然就要过去了。通过这几天厚着脸皮偷偷跟踪赫费斯提翁,我基本把他每天的日程安排摸了个大概。他有个习惯和亚历山大不同,那就是喜欢晚上洗澡。不过我依旧很不高兴,因为他就算是洗澡也不摘那枚戒指,气得我差点吐血。   咳,被迈兰尼传染,我也开始废话了。不过他刚才说的一个细节倒引起我的注意。   我抬起头来:“迈兰尼,今天晚上真的会有狂欢晚会吗?”   这回轮到迈兰尼纳闷了:“你不是有事吗?”   “刚才有,不过现在又没了。”   “……好吧,”迈兰尼无语地挠挠头,“今晚的晚会是安提柯将军自告奋勇主持的,好像挺盛大的,因为还要庆祝陛下在这次七城之战中立下的赫赫战功,以及告慰在这次战役中死去的战士,对了,据说有很精彩的歌舞……巴高斯?你干什么去?”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就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记得听谁说过赫费斯提翁向来不胜酒力,如果今晚真的有狂欢的话,他说不定会醉。一旦他烂醉不醒,我的机会就来了。   这很可能是我唯一的脱身机会。   关键就是如何才能正大光明地把这家伙放倒,这可不是个容易的事。   “你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手一抖,蚕豆干酪面包掉了一地。   奈西抱着一摞衣物站在一旁,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你饿了?”   “没……啊,是啊,中午没吃饱,太饿了。”   “饿的话跟我说就可以。”他似乎并不在意,转身就去放衣服。   我叫住他:“奈西。”   “什么?”   奈西的眼睛黑得如同幽潭,沉沉的深不见底。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句话就已经脱口而出:“喀山德最近还有没有再找你的麻烦?”   “没有,如果不算珍珠项链的话。”   “珍珠项链?”   “如果你还记得他曾送你一条珍珠项链,那是我妹妹的遗物。”   我被这句话震了半晌,等再想起来安慰他,他已经出去了。   这家伙人生中碰上喀山德这种败类,注定要杯具了。我正叹息着,突然发觉这件事好像不是没办法。   既然这是喀山德私底下的小动作,那么是不是只要跟亚历山大告发一下,奈西就可以跳出火坑?   等等。我又皱起眉头。   可是如果亚历山大知道这件事,奈西是可以重获自由了,可依亚历山大的性子免不了又得当面斥责喀山德一顿,这样一来,喀山德会怀恨在心,恐怕造反之心更甚……对于亚历山大自己来说,无疑是十分不利的。   我犹疑不决,一边想一边将必备的食物和衣物塞进包裹。   真想跟亚历山大提个醒。可是该怎么说?   说亚历山大,你的臣子可能会造反,你应该小心?他会相信吗?他又会怎么看我?对于那些人,他的信任就好像一场豪赌,赌的就是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他是那么相信他们,如果我这么跟他摊牌,他肯定会觉得我别有用心。   一个跟了他半年的异族侍从和一群与他从小一同长大的兄弟,谁的分量更重,昭然若揭。   我好像有太多的话都没来得及跟他说。   可每一样都让我开不了口。   新年之夜无风无雪,星河满天。   很意外,来找我的人不是别人,是许久不见的泰绮丝。今晚他戴了双非常扎眼的耳环,是黑珍珠的,配着他妩媚的五官并不显得分外突兀。我和奈西出来时他正在门口试图勾引一个路过的骑兵,微微扬起的脸庞上显出一丝稚嫩的苍白。   看见我,他立即扑上来亲昵地吻了吻我额头,弄得我起了身鸡皮疙瘩。   “美人,我好想你!”   奈西怪异地回看我一眼,我面部抽搐。   “拿下亚历山大了吗?你上他下还是他上你下?哦,无所谓,反正不管怎么样你都是被压的那个。”   我尽量自然地走过去,提醒自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他忽闪着睫毛继续道:“走吧我们一起去!安提柯说今晚他会很忙,我跟着你比较安全。”   “为什么?”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因为咱俩不会搞在一起。”   我:“……”   觥筹交错,火光冲天。安提柯找的地方是个不大不小的宫殿,虽然不及波斯波利斯宫气派,然而被布置一新后看起来依旧很华丽。地上铺着花纹十分繁复的红色地毯,周围围了一圈桌椅,后面都是看台,桌上是果盘和美酒,   几个武士在另一侧的大殿内比赛摔跤,而西罗波利城当地的舞姬则在这边唱歌跳舞,被面纱遮起的脸像波斯猫一般带着勾人的神秘,眼眸细长,黑白分明。   泰绮丝看着新奇,扯住一人,非要人家摘下来给自己戴戴。   年轻女人含笑递给他:“你倒是挺俊美,不过戴这个恐怕不太好看。”   “为什么?”一看泰绮丝自恋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不服气。   “因为你眼睛比较圆,不过如果换作他的话就没问题了。”   泰绮丝顺着她的手指转过头来,对我纯洁地笑笑。   “我?”原本在装作路人的我一下感到脊背发寒,连忙摆手,“女里女气的,要戴你自己戴!”   “瞧你吓的。”他一拍我肩膀,“不想带就算了,我只是挺羡慕你这种异域风情的,说起来亚历山大应该很喜欢。”   “哼,你了解的还挺多的。”   两人走到后排一侧坐下。   泰绮丝只抖着肩不说话。   我看不下去了,只好道:“你笑什么?”   他冲我做个欠抽的鬼脸:“哦哦,你居然吃醋了。”   我:“……”   虽然狂欢早在黄昏之时就已经开始,可迟迟不见亚历山大和几位重要将军的踪影,因而还不算正式开始。人声鼎沸,到处都是一派欢声笑语。火把将大殿内照得亮如白昼,火光映到泰绮丝脸上,使他原本白皙的皮肤看上去微微发红。   大殿里除了他外没有认识的人,我莫名有些心神不定,于是跟他闲聊:“既然今晚有这么隆重的晚会,为什么你不去跳舞?”   “上次我跳,是谁当着大家的面说退出来着?这回又说这话,你是不是今晚很有表演欲望?是的话一定要遵从自己内心想法,不要遮遮掩掩的。”   我:“……”   我们俩正聊着,忽然听到旁边响起一阵欢呼声。紧接着就是一串如流水般叮咚悦耳的竖琴声,舞姬们纷纷退下,不远处的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泰绮丝突然幽幽叹息道:“只可惜再也听不到那小娃娃脸的竖琴了。”   我想回句话,可一抬头就对上亚历山大的眼睛,就忘了想说什么了。这个看到他就紧张的毛病到如今还是改不掉。   此时此刻的亚历山大换回了自己的马其顿装束。雪白的长袍,长长的披风,橄榄枝造型的皇冠,胸前有碎宝石在摇曳。他面带笑容朝百姓们点头,孤身一人一步步朝大殿最中间的位置走去。   每走一步,欢呼声也随之变得更加响亮。那种自信与从容不迫的气度犹如最灿烂的阳光,倾洒在大殿内的每个人身上。   也只有在这一刻,我才会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他是个万人之上的王者。   周围都是响如雷鸣的叫嚷,人们纷纷起身欢呼,我坐在人海之中纹丝不动,远远看着他。   他的眼光落处尽是一片生机盎然,微微一笑牵动千万人的心。   我以为我只是个看客,我曾经一直是这样想的。   可是当他转眸的一刹那,他看过来,就那么噙着笑看向我这里,我就知道我错了。   千万情绪,全部隐匿在一个微笑里。   我捏紧的手心在微微发抖。   “你绝对想不到这次出来跳舞的是谁,”泰绮丝自顾自说道,“当然,我也不认识,不过我听说是个女人,而且据说还是个自告奋勇的女人。” 第54章   我回头看他。   泰绮丝托着腮,挑衅似的冲我眨眼。   托勒密、克雷斯特他们陆续登场,赫费斯提翁风尘仆仆地赶进来时不早不晚,正好赶上第一支舞开始。跳这支舞的都是身材魁梧的男人,他们赤裸着上身,希腊长袍拖拽在腰部以下,手执长矛或盾牌,随着沉重的鼓点来回跳跃,仿佛在战争中激烈打斗。   透过绰绰人影,依稀能看到赫费斯提翁挤过人群,来到亚历山大右手边。但他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凑过头去跟亚历山大窃窃私语了一阵,亚历山大一边看战舞一边点头微笑,直到最后轻拍一下他的肩膀,他也笑着就坐。   大殿内人山人海,饱含激情的舞蹈和音乐掀起了一阵热潮。好多人站起来跟着节奏拍手,摆动身体。我对歌舞没兴趣,本来就只是想知道赫费斯提翁有没有戴戒指。可他们这样一站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可真让人坐立不安,我的额头渐渐沁出汗水。   “前面哪里还有位子?我不想坐这里,太热了。”我擦了擦额头。   “哪里还有什么位子?要不我们去将军们那边?”   我二话不说站起身,泰绮丝也跟我走。   费力穿过拥堵的人墙,来到大殿外围,感觉周围不再那么吵闹烦躁,我靠着柱子长吸了口气。   “喂,大家都在狂欢,咱们跑这里来做什么?”泰绮丝有些不满。   “没什么,就是看看月光,”我闭上眼睛,“你可以先回去。”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刚不是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不想看了?”   “难受。”刚说出去我就觉得有些歧义,于是又补了句,“身体难受。”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是想甩开我,好了,反正你一个人在这里闭着眼看月光都能看得那么起劲,我也没兴趣,哼,我回去了。”泰绮丝撂下这句话,脚步渐行渐远。   我动了动嘴唇,没有挽留他。其实我刚才是真的觉得很不舒服。   当艳红的火焰把每个人的脸描绘上红彤彤的色彩,他们纵情欢愉,他们享受着巨大的欢乐,不知为何,我感到的只有虚假。我完全看不下去。   我已经习惯了替亚历山大想问题的思维方式,他那充满问题的极权王位,他那摇摇欲坠的霸权统治,他那些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狮子一般的战友们……我看到的不是喜悦,只有一个个欲壑难填的巨大漏洞。   可是历史是早已注定了的,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我转身想回席,却不小心跟柱子后面跑出来的一个人影撞上。   “哎哟!”   眼看她一屁股就要摔到地上,我急忙拉住她。后面闻声赶过来一大群女人,衣着精美华丽,金丝红衣,脸上蒙着薄且透的红色纱帘,束起的黑色长发上贴满金色头饰。当中一个女人,不,应该说是女孩,不过十三四的年纪,看上去尤为打眼。倒不是因为她过分美丽或者什么,而是有一种与之年龄十分不相称的咄咄逼人的气势。特别是她的眼神,光泽闪烁,看不到少女才有的惊惶,只有警惕与审视。   “真是万分抱歉,”她走过来,微微朝我颔首,希腊语说得异常流利,“撞到您了吗?她是我的婢女,平时就粗手粗脚的,希望您不要生气。”   “没事。”我温和回应,顿了顿,想走。   “请问,您见过亚历山大陛下吗?”   她的声音让我停住脚步,我点点头,用手一指:“想见他的话可以直接进去的,他就在里面。”   她踌躇道:“您能不能告诉我,陛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怔了怔:“这个不太好说。”   “我明白,可是我想冒昧地问一下,在您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女甜甜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冷清,就像月光一样,不明亮却很柔和。   我想我知道她是谁了,只是没想到她还如此年幼。   我淡淡一笑:“英雄,帝王,战争天才。”这都是你想听到的东西。   “谢谢,您真是个好人。”   即将走入他生命的人又要多一个了。我重新走回大殿,这次径直走向亚历山大那边。舞蹈此时变成了摔跤比赛,几个大力士正打得火热,我挤了大半天才挤到亚历山大身后。周围的士兵们正要拦我,被迈兰尼喝止。他拨开人群,跑过来压低声音对我道:“怎么才来?陛下刚才问了你好几次。”   我默不作声,跟着他走过去。只听迈兰尼道:“陛下,巴高斯来了。”   亚历山大抬眸看向我,原本散漫的目光渐渐聚焦。   也许是我的错觉,可我觉得他的眼神好像很落寞,周围越热闹,他就越落寞。   “唔,巴高斯来了。”他放下酒杯,朝我招手,“快过来,我给你准备了样礼物。”   我眨眨眼,走近几步。   “伸出手来。”他孩子气地朝我一抬下巴,笑时眉眼微弯,瞳孔里的宝石蓝像风铃一般摇曳个不停,应该是醉了。   我伸出手。   他轻轻抓住,然后将手掌覆在我手上,指腹上有一层薄茧,很暖和。   我的手心贴上一个冰冷的硬物。   他没有移开手,而是笑道:“猜猜看,男孩,我送你的是什么?如果猜不对要罚酒一杯。”   我的心砰砰直跳。上面有凹凸不平的纹路,长长方方,我实在是缺乏想象力,只好硬着头皮道:“梳子?”   亚历山大轻笑一声,松开手。   我低头,只看了一眼就不动了。这是把相当小巧的匕首,体型跟瑞士军刀有得一拼。鎏金的外壳,手柄上镶嵌着一颗璀璨又精致的红宝石。   “迈兰尼,把酒壶拿来,我要亲自替巴高斯满上。”   摔跤比赛已然进入了高潮部分,大汉的怒吼声和人们的口哨声叫好声汇成一片。亚历山大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倒着酒。碎发落到他额间,睫毛垂下去,纤长的手指握着酒杯,就像握着剑一样用力。   “这把匕首是母亲送给我的,那时候我十岁。母亲说杀人很容易,不需要高深的技巧或者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只需要一把锋利的匕首和一个适当的时机。”   他把酒杯递给我:“在我还只是个孩子时,我用它以自保。”   我无声接过酒,朝他一敬,慢慢饮下。酒味在嘴里一丝丝化开,然后是沁人心脾的葡萄香气。我放下酒杯,将匕首别到腰间:“谢谢陛下。”   他抚头看着我,很久后才慢慢说:“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用到它。”   这句话还没说完,鼓点声突然消失,摔跤勇士们带着满身大汗退下去。众人还在疑惑,不一会儿,几个胖乎乎的异族人突然从四面八方的人海里钻出来,垫着小脚匆匆扑到亚历山大面前,齐声道:“尊敬的亚历山大陛下,请原谅我们的冒昧。”   亚历山大挑起眉:“哦?”   当中一人把手放在胸前,用生硬的希腊语道:“我们是粟特贵族,来自您旅程前方的大夏。听闻您神勇如天神的伟大,特来向您表示我们的忠诚。大夏子民愿意追随您的脚步,成为您的臣子,成为您最忠实的朋友。”   奇怪,亚历山大似乎很意外,可安提柯为什么会如此大胆,把这种政事私自安排到宴会上?我看向安提柯,发现他在角落里抱着胳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周围充满了窃窃私语,亚历山大没有说话,而是示意他往下说。   那人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如果不介意的话,下面这段歌舞,是我们送给您的礼物,请您,还有诸位马其顿将军、西徐亚的友人们,跟着舞姬的舞动,尽情享受这段美好时光吧!”   欢呼声再次响起。   伴随着如泉水叮咚的音乐,大殿的门被推开,一群衣着鲜亮的舞姬鱼贯而入。披着红纱帘的女人们扭动着腰肢四散开来,露出中间细眉浓眼的少女。长腿、细腰、不算丰满但很小巧的胸臀,我只看到她那双像蛇一样勾魂的眼睛,黑白分明。   少女跳舞时没有泰绮丝那种露骨的挑逗,很柔软但很有力量的动作,抬手扭腰的姿态就仿佛自己是一条带着剧毒但外表美丽的蛇。有诱惑,但同时又在警惕观众们,这种诱惑是带着攻击性的。   大夏的使臣们坐在一旁,偷偷观察亚历山大的反应。   亚历山大本来面无表情,手指拨弄着酒杯,淡淡看着。可是少女一出来,酒杯在指尖一顿,就被他遗忘了。接下来,他的瞳孔里只剩下这个少女。   赫费斯提翁突然开始灌酒。   我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只要罗克珊娜勾起赫费斯提翁的醋劲,他就会酩酊大醉,那么他手上的戒指就好拿了。这算不算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我很快发现了问题——亚历山大的表情好像不对。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情绪,那是一种相当复杂的情绪。   不是一见钟情,没有情,只有一种带着痛恨和怨愤的迷恋。我看不懂,可我觉得那不是一个陌生人看初次见面的人时的眼神。突然,他湛蓝的瞳孔一缩。   当啷一声,酒杯落地,绛红的酒水染上地毯。   他在害怕。   虽然转瞬即逝,可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恐惧。   “她叫什么名字?”他轻轻问粟特使臣。   “罗克珊娜,陛下,罗克珊娜的意思是光之美。”   “把她带走。”   “陛下?”   “把她带走!” 第55章   亚历山大砸场子的功力真不是盖的,一句话扔下去所有人都没了声响。   迈兰尼立马跳起来要把罗克珊娜请出去,大夏那几个胖子的脸也跟着拉下来。的确,主动上门表示俯首称臣,还送美女表示敬意,居然碰一鼻子灰,换我我也得不高兴。可是亚历山大……   他生气地转过头去,闭上眼,双手抓紧扶手,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赫费斯提翁已经有些醉意朦胧,他想过来对亚历山大说话,刚站起就跟竹竿似的晃了晃,被旁边的仆人连忙扶住。他酒量还真是小。   “看来我们似乎不受陛下的欢迎。”胖子道。   “放松些亚历山大,使臣们还都在。”赫费斯提翁道。   “别让所有人都怕你,陛下。”喀山德讥讽道。   火光在噼里啪啦地响,忽明忽暗照到亚历山大深邃的五官上。偶尔民众低声交谈两句,没有人关心上层贵族的政治斗争。   亚历山大还是不说话,盯着焰火发呆。   将军们也是各怀鬼胎。坐在对面的克雷斯特一脸冷漠,托勒密对面前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他身侧的塞琉古微笑搂着舞姬的腰,淡然看向这边。   眼看着使臣们越来越坐不住,观众们疑虑的讨论越来越响,气氛越来越不和谐,我冲他使眼色,眼珠子快掉下来了他也没看见。   “陛下。”   “陛下!”   他终于收回目光,转向我:“什么?”   “你到底在发什么……”突然感到周围聚集过来的强烈目光,我意识到自己的嗓门有点大,于是轻咳一声,舒缓口气道,“为什么不看看其他节目,说不定会很好看。”   “我……”他轻轻张开嘴刚想对我说什么,扶着额头的手晃了一下,眼中的异样情绪转瞬间消失不见。   “抱歉,刚才想到一些其他的事情,我有些失态,”他起身招来侍者,端起酒樽逐步走下台阶,“迈兰尼,停下你无礼的举动,我要向这位舞者道歉。”   周围的人默契地让开一条路,亚历山大缓缓走过去,马靴停在罗克珊娜身前。他闪着琉璃一般光泽的眼珠与她对视,而她毫不闪躲地回视他,蛇一样的眼眸带着冷漠。   他举起酒杯对她示意,一饮而尽,然后朝她伸出手。   指间的戒指金光灿灿。   “舞蹈真的很惊喜,年轻的小姐,请原谅我一时的失态。”他轻吐出这几个字,声音优雅又低沉。   罗克珊娜看着眼前的手,犹疑一秒,将自己的手搭上去。   亚历山大弯起嘴角,轻吻一下指尖:“……我接受你们的友谊。”   一时间欢呼声差点掀开屋顶。   人群把我挤到后面,踮起脚也看不到亚历山大的身影。我莫名其妙觉得有点渴,随手拿起身边的酒灌了好几杯。放下酒杯才发现有人在做和我同样的动作,扭头一看,好嘛,冤家路窄,赫费斯提翁醉醺醺也在看我。   我脑袋一热忍不住扶着桌哈哈大笑。瞧他那副落魄样,跟被带了绿帽似的,皱巴着一张脸,真难看。我就知道这家伙得吃醋。哼,活该!   真解气!我越看他越觉得眼前模糊,揉眼想站起来,结果不知被谁推搡一把,又连椅子一起摔到地上。我就势靠到桌边捂住脸。   那张英俊的面容一如既往,在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睁开眼,那张脸居然还在。   “巴高斯,你说什么?”亚历山大低头看我,立体的五官放大,属于他的淡淡香气弥漫开来,宝石项链闪得我头昏脑胀。   我晃晃头,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已经来到他面前。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听错了么,你是说你要跳舞?”   啊,对了,我说我要跳舞来着,我狠狠点头。反正以后再见不到面了,哼,就让这帮古人开开眼界吧,让他们了解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舞蹈!   我因酒意脸上发烫,一把扯掉自己身上的外袍,只着一条亚麻长裤。好在腰带绑得比较紧。   他拉住我,沉默了阵才道:“你喝了这么多酒,确定还能跳舞?”   周围有人大声起哄,我有点兴奋过头,挣开他勾起嘴角,转头对乐师道:“等下看我做好准备,把刚才那段战舞的曲再弹一遍,但是尽量放柔放慢,鼓点迟点加。”   说完后,我走到舞台中央,侧躺下来垂头看地。   传说中天神居住的西方,有个名叫纳西索斯的美少年倾身伏在水畔垂影自怜。回音女神艾可为他倾倒,却因为无法开口的表白而伤心落泪。美少年不可自拔地爱上自己的影子,只剩回音女神悲泣的低语永远回荡在山林间。   这是古希腊神话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   竖琴和长管不断交织响起,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娓娓道来的音乐中重获新生。纳西索斯浑然天成的美丽,纯真无暇的风情,一伸手如同天鹅般优雅,一低头却又似孩童一般羞怯。   我赤脚踩着节奏,慢慢朝坐在最高处的亚历山大走去。   他不安地移开视线,却又不由自主地落回我身上。   第二遍,曲调忽然峰回路转,加上鼓点和另一种琴声,变得隐晦暧昧。我立即化身为痴恋着少年的回音女神,一面追逐他,一面引诱他。   抬高腿时,风恰好吹得白色亚麻长裤泛起波纹,有人大声吹口哨。我跳的正酣畅,干脆背过身去,一下子凭空倒立停住。还没等众人抬高的欢呼响完,就一点一点打开双腿,巨大的抽气声和尖叫迅速覆盖了欢呼。   就让这支热烈的舞成为巴高斯的绝唱吧。   汗水打湿后背,我重新起身,抬头看他。   亚历山大的注意力终于全部集中到了我这里。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好看的蓝眼睛里此时此刻,只有我。   这支舞跳得我精疲力尽,但我宁愿它永远不会结束。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一曲跳毕,我站在原地朝他微微鞠躬,打算退场。混乱之中突然有人高声嚷道:“为什么不吻他?”口气居然相当认真。   “是啊!陛下应当吻他!他实在太美了!”   “吻他!吻他!吻他!……”   就像做梦一样,就像我曾在剧本里看到的那个桥段,亚历山大一言不发地起身,被人群簇拥着走近我。   “吻他!吻他……”鼓掌和呼哨也跟着越响越烈。   他终于又停在我面前,金灿灿的头发带着麦田的色泽。   我感到自己的眼睛快要盛不下那些因为太过喜悦而涌出的泪水。其实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遇见他是件很幸运的事情。   无论是巴高斯还是弗朗西斯科,我只是遗憾自己没告诉过他我爱他。   我不会写,也不能说。可亚历山大,你能读懂我的眼神么。   亚历山大不喜不怒,慢慢伸出右手。我以为他要做刚才对罗克珊娜做的动作,然而修长的指尖抬高,拨了拨我的头发,然后抬起我的下巴,扳住我的脸,他轻轻吻上来。一个温柔又绵长的吻印在唇上,混杂着葡萄酒和熏香的暖暖气息。   我会记住他的。而且再也不会忘记。   接下来的庆祝活动我再也没看进去。   我趁乱搜寻到赫费斯提翁的身影。他已经醉得睁不开眼,皱着眉遮住脸,右手随意搭在扶手上。我坐到他身边,弯下腰,装作收拾酒杯迅速将他右手上的戒指拔下来,又偷偷摸摸钻入人群。宝石的棱角一不小心划了一下手心,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成功了。   我停下脚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大殿门口。回头眺望,年轻的皇帝还被人拥在中央,金冠,花瓣,葡萄酒,美人,音乐与欢笑,焚香和焰火,一切的一切在此刻都显得如此不真实。   他笑起来的样子,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阳光的沐浴下。   一个人穿过黑暗寂静的长廊,然后把这一切封存在记忆里,回到原来的世界。我什么都可以承受,但就怕承受不了一点:那个世界上没有我爱的人。   我转身走入黑暗。   新年的夜晚整个城里热闹非凡,我取了包裹,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转了两圈,途中看见一个小孩眼巴巴盯着小摊上的烤鸡流口水,衣衫褴褛,孤零零的,像是孤儿。我把身上的银币全塞给他。   小男孩傻了半天,仰脸看我:“大哥哥,你要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啊。”我想了想摸摸他的脑袋,“哥哥给你买烤鸡,你陪哥哥去个地方好么。”   说完我也愣了,这句话还真像诱拐儿童。   小男孩恍然大悟:“哥哥年纪那么大了还怕黑。”   我苦笑:“就算是吧。”   等他吃完烤鸡,我带他去了马厩。   看马的士兵也喝了不少酒,正抱着柱子呼呼大睡。   通体黑色油光的马儿觉察到我们的靠近,不耐烦地磨了磨后踢。小男孩吓得一把抱住我的腰。   “别紧张,它叫牛头。”我轻声跟他解释,“是匹很威武的马,上过很多次战场,所向披靡。”   他听到这里居然不害怕了,还围着牛头连转两圈,忽然转头大声道:“我想骑它,可以吗?”   “这马儿有灵性的,它只听一个人的话。”   “那你命令它让我骑好不好?”   “可它不听我的。”   “啊!”他失望地拖长音,咕哝道,“哥哥真无聊,大晚上带我来看别人的马……”   我也懒得跟他废话,自顾自躺在一边的草垛上看星光。   小男孩见我不答理他,也跑过来躺在我身边。   “咦,这是什么?”   “没什么。”我一把将戒指攥回手心,翻个身,“一个小玩意儿而已。” 第56章   很久之后,小男孩抵挡不住困意,靠着我腰际沉沉睡去。   我趁着月光看手里的戒指,命运被掌握在自己手心的感觉是如此清晰。   宝石的颜色如同玫瑰一般神秘美丽,稍微转一下就会反射出微弱的光泽。   毁掉它,要么回到现代,要么什么都没发生,我只能一边逃亡一边寻找别的办法回去。也许碰巧可以再找到,但也许永远也找不到。   我捏着戒指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立即把它收入怀中。我又慌忙坐起,连带着小男孩也被惊醒。   他睡眼惺忪地望着我。   “我得走了。”我拿着包裹飞快起身,“现在外面不安全,你还是回城呆着比较好。”   “那哥哥去哪里?”   我回头,冲他勉强一笑:“回家。”   东方显露出淡淡的鱼肚白。   马厩离军队驻扎的营地不远,清晨的冷气让人双脚有些麻木。我故意朝反方向走了一阵,看小男孩终于不再看我,也不再试图跟踪我,才回身再朝营地走去。原本来马厩是想顺手牵匹马就走的,没想到这里只剩下牛头。我又不可能把这头神驹牵走跟我浪迹天涯。   幸好之前我有所准备,昨天下午已在营地边上的树下偷偷拴了匹马……我停下脚步。   因为原本应该有一匹马的地方没有马,只有一个人。远远看过去,一个白色的轮廓,靠在树下一动不动,像是睡了。   我暗觉不妙,不由后退了两步,结果忙中出错,反而一下被草叶绊住,摔倒在地。   “谁?”   那人的声音突然传进耳朵。   该死!暴露了!   我慌不择路地爬起来就跑,跑了两步又听见他不大不小的声音继续道:“不想被箭射死就不要动。”   我立马停下脚步。   晨光将我的影子斜斜打在枯黄的荒草上,我看到自己脚边多了个影子。   “为什么不抬起头来看看我,”不一会,轻轻的说话声出现在我背后,“我特意来这里等你。”   我动不了,背有些发僵,因为我已分辨出这个声音。   见我迟迟不回答,他固执地转过来与我面对面站着,雪白得一尘不染的希腊长袍还散发着浓郁香气,然后我非常气馁地发现这个混蛋根本没拿弓箭,于是灰心丧气地别过头去。   “我向宙斯发誓我不是有意发现你的行踪的,”面前这人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你让我有些高兴也有些伤心,巴高斯。”   我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的长靴。   “所以你要把我捉回去?”   “我的靴子是不会说话的,巴高斯。”   我抬起头,冷冷看着他的蓝眼睛。平常一向很勾人的眼眸却并不像主人的口吻那样轻佻,这让我稍稍愣了一下,随即移开视线。   “你一直很敬业,”塞琉古不急不慢道,“除了前天偷偷牵了匹马出来,以及昨晚突然离席。”   “你跟踪我?”我皱起眉,“你想做什么?”   “放松,我只是恰巧看到。我恰巧看到的事情很多,难道都能说清楚?比如,恰巧看到你在路上走过,恰巧看到你一个人在门口看风雪,恰巧看到你笑着跟别人说话,恰巧看到你在跳舞,”顿了顿,他像回味一般轻声赞叹,“很美。”   我冷哼一声,依旧没有说话。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不是吗?”   “是啊,是啊,”我敷衍道,“所以塞琉古大人,你可以放我走了吗?”   “所以,巴高斯,这也是我想问的,”他忽然一把抓住我,很紧很紧,“就算走,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用蛮力把我塞进怀里,塞琉古并不壮硕,我没想到他颀长的身体里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我完全动弹不得。   他低声道:“说真的,其实我从来不信那些虚伪的神祗,我只相信自己。让我带你走吧,我们两个离开这里。我厌恶这一切,打仗、讨伐、杀戮,天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安静地生活!巴高斯,我以自己的生命起誓,只要你答应,我立即带着我的军队和你……”   “当然不行!”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大声喝止。晕,我以为塞琉古是来抓我的,没想到他居然想跟我一起逃跑。他这样做不就是公然和亚历山大为敌么?难道我擅自出局的后果就是导致塞琉古提前产生异心?我还没想明白,塞琉古突然一把推开我。   周围不知何时窜出很多士兵,全副武装,将我们团团包围。   “出什么事了?”塞琉古故作镇定道。   其中一个人行个军礼接道:“我们接到安提柯大人的消息,说昨晚宫殿里有人偷了将军的东西,所以过来捉人。”   他转过头来,是亚历山大忠实的好侍卫迈兰尼。   好快!我心里一咯噔,安提柯是如何知道的?为什么那么快就传到亚历山大耳朵里了?难不成塞琉古告的密?如果这样的话,他还过来找我做什么?我来回打量着这两人,迈兰尼脸上的表情密不透风,一反平日的模样。   一片混乱间,塞琉古已然指向我:“你的意思是他是小偷?”   迈兰尼沉默半天,道:“无意冒犯,塞琉古将军,可是赫费斯提翁将军的戒指不见了。”   塞琉古猛然回头看我,一瞬间眼里闪过很多情绪,我看得出他在询问我,可是我无动于衷,没有回应他。   最终一切都收归于平静,他点点头:“知道了。”   我平静地从怀中掏出戒指,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是亚历山大给我的那把。   “不想让我毁掉它,就别过来。”   士兵们登时有些紧张,只有迈兰尼在一旁眼神冷寂:“这是宝石,巴高斯,没那么容易碎的。有些事情你想的太美,害人不成反害己。”   我不听他废话,狠狠给宝石上来了一刀,可是巨大的宝石除了一道浅浅的划痕依旧坚固,而我已经被人从身后踢翻在地,几个人跑过来用膝盖压住我的四肢和背部。   “巴高斯!巴高斯!”   可是我不甘心!我原本差一点就可以跑掉!我不想回去,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这样再见到亚历山大!   我听见塞琉古在大声吼我,可我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我拿着匕首拼命划宝石,匕首刺到自己手背上,血滴得到处都是,我像疯子一样不顾一切地刺着,直到有人死命踩住我的手腕,将戒指和匕首抽走。   几个人将我结结实实地捆住,就像当时对待拜苏斯一样。我被人夹持着站起来,有人一把扯住我的头发让我与他仰面而视,我喘着粗气,看到迈兰尼厌恶且冷漠的表情。   “我记得陛下把这只匕首送给你时的样子,也许你忘了,可是我记得。”   他只撂下这么一句就快步走了。   “把戒指还我!把戒指还我!”   我扯破嗓门的吼声没有换来任何回应,有人嫌我吵闹,忍不住对我拳脚相加,不过一阵我就昏了过去。   月光透过门缝渗透进来,我才慢慢苏醒。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外面巡逻侍卫的脚步声,风冷涔涔地吹进来,冻得人骨头缝里掉冰渣。我抹了把脸,抱住胳膊蜷缩起来。   冷。   除了冷再也无暇顾及其他的感觉。冬日来自西伯利亚的冷风夹杂着雪花。   大脑僵硬无法思考,手指肿的厉害,连弯曲都很困难,我艰难地咳嗽几声,又闭上眼。   一连两天,我被囚禁在这里无人问津。   可是我并不难过,我还很高兴。至少没有人会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亚历山大不来,我不用看到他。这就够了。一想到他会用怎样的眼神看我,他会怎么想我……没有戒指,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连他送给我的唯一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了,我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哪里都不是我的世界。   有了这些日子,我终于有时间去回忆曾经发生的事情。从我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第一次睁开眼看到亚历山大神采奕奕地朝我走来,第一次在噩梦中醒来与他拥抱,第一次因为他陷入危险而惊慌失措,我们日益亲近,而我亦日益明白自己选择的是一条注定没有未来的道路。   我失去了抽身的机会,从一开始我早就该明白,落入他的眼光,不管是开始还是现在,我都注定无法全身而退。   我翻个身,打个喷嚏。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又被关上。   我不想动,应该是过来送饭送水的奴仆。   可是迟迟没有碗盘落地的声音。   有人的脚步越来越近。   然后衣服的簌簌声响起,我听到男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温柔地落到我的脸上。 第57章   “谁?”   我手脚都被镣铐锁住,起来挺费劲,想侧头看一看,就听见不轻不重当啷一声,似乎是什么武器落到地上。夜安静得很,后面的人却似乎连呼吸都听不见了。   我心底一阵发毛,撑起胳膊打算站起身,却一下毫无预兆被一股重力撞到墙壁上。来不及喘口气就感觉身后的人死死将我抵住,一只手摸索着挡住我的脸,而按住我肩膀的手指掐进皮肤,后背贴着胸膛,头被扳住,墙上冰凉而粗糙,而身后那人是炙热的光源。   “等等……”   他的力气大到恐怖,我试图说话,可是接下来他激烈的举动实在是太过可怕。几下便用长长的铁链缠住我的手抬起来,腿抵到我身后强行分开,铁链碰撞到墙上发出极大的动静。我的心一下子收紧,刚有所挣扎后脑勺就被狠狠赏了一拳,一时间天旋地转。   撕裂衣服的声音突兀响起,背上的肌肤一片彻骨凉意,我忍不住打个哆嗦。   “你!你给我停下!”   比空气更加冰凉的手指不容分辨地伸进去胡乱抚摸,简单粗暴。指间戒指的棱角蹭过脊背,翻转过去,急不可耐地揉搓胸口。我被他弄得发痛,却抬不起头来,从头至尾他的右手一直按着我头顶,那么大的力气,就好像非常害怕非常痛恨看到我的脸。   他抱着我,浓重的喘息喷在后颈上,不过只停顿一下,便扯掉我的腰带,扳开一条腿。夜冷得我抖个不停,心里不由道倒提一口气。我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我也知道自己这种身份这种处境就算求救也没不会有人理会。这种强迫式的我从没有做过,而且过去我都是在上位的。我知道就算事先做好充足准备在下面的人都是相当疼痛的。   “你……”他手上很青涩,想告诉他要尽量慢一些,否则我可能扛不过去。可是话挂到嘴边,还未来得及出声,他已然压住我肩膀硬生生从下面穿透进来。很清晰的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穿透我的脑海,我咬住嘴唇的瞬间感觉到自己口里的血腥气,而身后的人一下一下,像疯了似的快速动起来。指尖抠住墙壁,疼痛像是过电流一般不断地麻痹着身体。   “慢点……”眼前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眼睛酸痛得不行,身上也酸痛的不行,我用唯一剩下的一丝理智低声道,“……慢一点,求你了。”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觉得自己要过去的时候,他慢慢放下对我脑袋的钳制,转而用双手从后面紧紧抱住我。在我体内的东西不再有动作,他将下巴抵在我肩上,狠狠一口咬住我的脖子。   我闷哼一声,任他抽出来,又将我一把推倒在地。   他静静站在一边半晌,开始一件一件穿衣服。   我晃晃脑袋,强迫自己清醒,缓了好一阵才开始朝他爬去。每挪动一步,都觉得自己好像又老了很多年。   而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垂手站在那里,面容模糊。月光映出他金色的发梢,那么轻柔的卷曲,就像随遇而安的流水。   等我终于可以抓住他的腿,他突然后退两步,这样的举动,就好像我们是陌生人一样。   我们当然不是陌生人。   “你……”我收了手,低头看着地面,平稳了很久气息才开口,“陛下,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我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你不是巴高斯。”   我愣了愣,坐直身子,擦掉唇角的鲜血:“这世上只有一个巴高斯,陛下觉得我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为什么要骗我?”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不是太监,为什么要假扮他呆在我身边?为什么要偷走赫费斯提翁的戒指?为什么,在我把你当做可以全心全意相信的人之后,又改变主意要逃跑?”   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不就是为了活下去?不就是为了能保留一段关于你的最美好的回忆?不就是为了离开你?   可是,我的亚历山大陛下,我现在说这些,你还会相信多少?你最痛恨的就是欺骗你的人,你连回忆都不肯留给我,还要生生破坏掉它们。你说你信任我,其实从十八岁起你的母亲杀掉父亲,把你捧上皇位那天起,你早就谁都不肯轻易相信了吧。   你热衷于开疆扩土、攻城略地,是因为你觉得只有掌握在手中的权力才是最真实最可靠的。而人的心思,那么善变,那么脆弱,那么猜不透,亚历山大,你怕了吗?   “所以你生气了?”我猛然仰起头冲他挑衅地微笑,“所以你要给我个教训,强上了我?接下来是什么?严刑拷打吗,逼问是谁派我来接近你的?还是想像处理菲罗塔斯一样杀掉我?来啊!”   我拍拍自己胸口,声嘶力竭。   “波巴克斯临死前说对你是谁,什么时候被掉包的,以及怎么掉包的一点都不清楚,你到底是谁?”他没有理会我的挑衅,无动于衷地继续问。   我惊道:“你杀了波巴克斯?”   “骗过我的人,我都不会再用。”他回答得理所当然。   我没有再说话。   “为什么不回答?”   地上太冷,衣不蔽体,我慢慢靠到一边墙上,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蜷起腿,才轻声道:“问问题的人心里,往往早已有了答案。陛下问我,不过是想证实自己的答案而已,我又何必再多话。”   他一言不发,快步走到我面前,俯下身子与我对视。   他眉毛微微皱着,那双蔚蓝的眸子晶莹剔透,像是含了很多感情,可是我却一点都看不透了。我看到他的悲伤、绝望、疯狂……不是那个开朗阳光的男孩,更多的是深不可见的复杂情绪,而最浅的那层却是很清晰的彻骨的,悲伤。   他冰凉纤长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脸颊,眼皮,睫毛。   “小男孩。”他惫声唤我,“这么匆忙想要离开,是不是犹豫了,不想再杀我,所以要逃命?如果你一直呆在我身边,会不会终有那么一天,连你也拿起匕首刺向我……”   “陛下,不会的,陛下,我怎么可能杀你?”听到他这样悲凉的声音,我竟然难过得连听都听不下去。   他自顾自苦笑起来:“我活到现在二十多年,只有两个人没有骗过我:父亲和赫菲斯。父亲因我而死,为了保护赫菲斯不受母亲和其他大臣的算计,我必须变得强大,我必须放弃他,可这些无意举动之中已经伤害了他。宙斯在上,巴高斯,你可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教训。”   啪!   他毫无预兆地反手给我一巴掌,把我揪起来,用力道:“在你离开之前,有那么短暂的一瞬,我向阿芙洛狄忒发誓,我真的以为我丢失的可以在你身上找回来。我以为终于找到那么一个人,可以让我不再对赫费斯提翁感到念念不忘,我以为你会陪着我走下去!”   他一字一句地在我耳边说,因为太用力而情绪波动得厉害:“巴高斯,可悲的是,你从头到尾都是另一个人假扮出来的,而我心底的巴高斯,是个完完全全的幻象!”   “陛下。”   我蓦然睁大眼睛,感觉不到脸上的疼痛。脑中只剩下他的这段话,就像是惊雷一般,爆炸之后是一片满目疮痍的废墟。   亚历山大背过身去,面无表情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为什么要偷走戒指,你背后的主使者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一想起我过去跟你聊起那么多事,你都在编谎话,就让我觉得龌龊不堪。我不想再看到你。”   “陛下!陛下要怎么处置我?”   我突然害怕他就此离开。   他转头看我一眼,冰霜直达眼底:“明日下午,我会在所有将军面前审问你。无论如何,你要为自己犯的错误付出代价。”   我扶着墙爬起来。   “陛下,能不能再我听说一句话!如果,我是说如果……”   他冷冷道:“现在还在跟我玩假设,什么时候才能从你嘴里听到句真实?”   “我告诉你真实!你听着,其实我不是来自于这个时代的……”   亚历山大的背影停了停,继续向前走。   我慌忙追上去,却因为步子迈得太大摔到在地,只好狼狈爬起来。   “……我是个来自两千年以后的人!只是怕你不能接受这个真实……”   再抬头时,亚历山大的身影已经消失,门被扣上,外面传来拴铁链的声响。   “为什么你连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我?”   我怔怔望着木门,坐到地上。   手垂下来,却不小心碰到一样软绵绵的东西,带着淡淡熏香。我摸索了半天,突然鼻子有些酸涩。   那是亚历山大的披风。   记得第一次打算告诉他实话的时候,也是在一个晚上。他解下披风给我披好,然后笑着问我,离开这里我要去哪里。   “你不喜欢这里,那我们离开好不好?去更远的东方,去中亚,去大夏,去印度,去比印度还遥远的东方——我从小便向往那里,那里一定很美。”   从那时候起,我的实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因为我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呆在他身边。 第58章   亚历山大走后,我浑身又冷又痛,也顾不上地面冰凉,随便捡了个挡风的角落睡觉。迷迷糊糊间做了很多梦,我头痛欲裂,可是脑中反复回响的,都是亚历山大最后那个眼神和声音。   直至第二日有人踢我,我才醒来。   “看在宙斯的份上,克洛斯你可别踢了!”   “放轻松哈希,不过一个囚犯而已,你那么激动做什么,你看看他那副样子,该打的都打过了,该干的也干过了,接下来除了死还能有什么下场?今天拖出去不就是讨论一下他的死法吗?”   大腿忽然一阵痛楚,我忍不住闷哼一声睁开眼,看到一只尖尖的泥靴子正抵着自己大腿用力。   另一人一把扯开那个叫克洛斯的守卫士兵,一指我身下那条披风:“你脑袋糊了不成?你难道看着这东西不眼熟?”   窗外阳光灰蒙蒙的,白雾和霜雪到处都是,我稍微一动,就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克洛斯脸色变得有点不自然,见我抬头看他,却还是厌恶地撇撇嘴:“一个死囚犯,有什么好担心的。听说这贱货还是个奸细,好多大臣都要求陛下把他砍了,真叫人恶心,谁知道他又给那些不入流的中亚小国们卖了多少消息?”   说着大概觉得不解气,更用力地踹了我一脚。   我疼得厉害,朝边上一移,没成想劈头盖脸又招来更多的殴打,克洛斯一边打还一边愤怒道:“哈希,他居然还躲!”   我真是不想搭理他,可这样的殴打是能当阵微风随便吹吹就过去的么?不过一想起现在说话只会引起他更大的怒火,对自己反而不利,只有抱住头强忍。好在很快另一个叫哈希的人一把拦住了他:“好了,我知道你对陛下被这种人蒙蔽很生气,不过如果让他死在我们手上,追究起来,我们也会被罚的,先把他带出去吧,迈兰尼大人还等着呢。”   克洛斯的拳头没再下来,不过一刻,就听到他粗声粗气的呵斥。   “起来!”他道,“别让我们再拉你。”   一听他这么说,我来不及抹脸上的血就站了起来。   等重新被捆上锁链,推搡着迈出门,我忽然听见一阵极其嘈杂的说话声。再抬起头,突然发现周围聚集了很多士兵。他们抱臂在旁盯着我,指指点点。也不知为何,说不上来是哪里别扭,我心头突然涌出一阵怪异的难受。   大概是这阵子太累了,我看了看低空白晃晃的日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又垂头朝前走。   “嘿!巴高斯!”   我一顿脚步。是幻觉吗?为什么好像听见谁在叫我?   “快走!”克洛斯又推我一下。   “巴高斯!这边!朝这边看!”   我闻声转头,突然额头上毫无预兆地一痛。我伸手一摸,手心湿漉漉一片,再低头,就看见地上落了颗沾了血的石子。   旁边骤然爆发一阵哄笑,没等我说话,那个声音又大喊道:“早就知道你这个婊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又脏又不要脸,这回果然出事了,巴高斯,你又当奸细又当男宠的,张着腿到底迎接了多少人?”   笑声更大了些,血流进眼里,我眨了眨,眼前的人群瞬间都变成了狰狞的血红色。配合着一张张或长或方的脸,狰狞得像一群怪物。   我知道他们就是想看我生气,看我出丑,看我发怒。我越失态,他们就越兴奋。有时候我很不能理解人为什么会有这样阴暗的心理,就好像别人的痛苦可以成就他们的幸福一样,哪怕受苦的人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要遂他们愚蠢的愿望?   我不生气。   “我不是奸细。”我道。   至少这个真相应该有人知道。哪怕只有一个人相信我的话——那毕竟是真话。   我这句话刚说完,他们又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听说你两个妹妹就是给人奸死的,都是一路货色,巴高斯,我很好奇,你那两个蠢货父母到底是怎么生下你们这种婊子和奸细的贱种的?真是……”   那个声音又不无挑衅地大叫起来。   “我不是奸细!”我朝着那个方向又高声重复了遍。   “哈哈,阿瑞斯在上,他说他不是奸细,兄弟们,你们信不信?”   啪的一声,突然又一颗石子贴着我的右脸颊划过去。   “不信!”   一瞬间,噼里啪啦,小石块像倾盆大雨般朝我飞来。   这就像是一场与全世界对抗的腥风血雨。   我不生气,我不发怒。   可是面对这样残酷又孤独的对抗,当这些石子像小且锋利的刀子一般打中我的身体,从手指到膝盖,从额头到腹部,痛楚和理智就像狂风暴雨下被虫子洞穿过的堤坝,摇摇欲坠。   一时间血往上冲,我感觉自己的头脑像是突然被引爆了一样,很多人的谈话声取笑声重叠,如同风暴一般狂卷而来。我眼中一片恍惚,脸上滚烫,连躲避都忘了,只是扯着喉咙狂吼:“我不是奸细!我他妈的不是奸细!”   那些人依旧笑着看我,就如同在看一个笑话。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很难看。双目血红,就像个发狂的野兽。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当整个世界都和自己站在对立面,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哪怕只有一个人依旧愿意相信我。哪怕只有一个人,至少不是这样对我轻蔑地笑也好。   忽然又有人伸出长剑冲我身上一挑,猝不及防将我破烂的长袍一下扯掉。我几近赤身露体,身上的各种伤痕暴露无疑。很多人开始起哄吹口哨。   “你看他身上的伤,还有吻痕,有人最近操过他!兄弟们谁去的?怎么也不告诉我!”   膝盖不知第几次被砸中,我终于支持不住,跌倒在地。   “婊子!婊子!婊子……”   “奸细!奸细……”   我不躲不避,只是疯了似的死死盯着那些人。我恨这样的人。我恨这些只凭主观臆断的畜生们。   克洛斯和哈希把我勉强扯起来打算继续前进,但很快他们便发现寸步难行。拥挤的围观人潮挡住了去路,而他们又不是军官,根本无法通过命令让这些人散开。   隐约之中,我感觉远处好像有个人一直在看自己。我没抬头,也不想知道那是谁。   不管是谁,我只希望他赶紧走。   没有人希望在这样落魄的时候看见任何认识的人,特别是帮不了自己还只能眼睁睁看着的,认识的人。   风像刀割一样划过我身体,终于又有人偷偷猛踹我一脚,我倒在地上时再次磕到膝盖,再也爬不起来。   模糊间看到膝盖已经流的不是红色的血水,而是说不上来的恶心的颜色,我那当机的脑袋居然还有很闲地猜了一下,大概是流脓了。   “快起来!别指望我们抬你过去!”克洛斯不耐烦地打断了我开始变得飘忽的思绪。   身上忽冷忽热,难受得忍不住哆嗦。我一边尝试着起身,一边盯着旁边一棵落满霜雪的胡杨树,盘算我在此一头撞晕过去的可行性。   说起来也是很没面子,这种时刻,我竟然开始希望自己可以昏过去。只要失去知觉就好。   克洛斯突然嚷起来:“你干什么,别碰他!一边呆着去!你再不听我……”   有人径自挤过来,扑到我身上披了件衣服,然后猛地一把抱住我,用力勒了勒才飞快道:“巴高斯,不要听他们说什么,不要在乎,不要看你周围的人和物。想想你为什么而活,想想所有让你开心的事,想想那些爱你的人们,就不会那么难过了,真的。你不会死的,我知道你不会……”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一下拽开,一个趔趄摔到地上。   “奴隶真他妈的费事!你起来!”克洛斯一边骂一边用剑柄戳我后背。   我为什么而活?   我几乎睁不开眼,一边想一边摇晃着站起来。   让我开心的事……   我努力想着。   石子打在身上的痛已经变得麻木,周围的声音逐渐变小,我抖着腿,摇摇晃晃朝前走。   那些爱我的人……   我胸口颤抖,一边挪动脚步,一边拼命搜索记忆。   也不知道是挨了多久才走到营地的议会帐篷,我居然一直没有倒下,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只是平时走得熟的不能再熟的路如今变得非常非常漫长,长到快要无法忍受。   快走到门口时,我停下脚步。   后面的人上来就是一脚:“停在这里干什么!进去!”   我不吱声,抖着手去合拢衣服,还在折腾腰带,就听见后面的克洛斯嗤笑:“将死之人,还那么在乎这个,果然是个变态。”   忽然有人板着脸掀起门帘,钻出来。一双鸽子灰的瞳孔,是迈兰尼。   克洛斯肃容道:“迈兰尼大人,犯人带来了。”   迈兰尼点头,看我一眼:“跟我进来。”   “等等。”我叫住他。   “怎么了?”迈兰尼皱起眉。   我朝他的方向勉强一笑,努力站直:“大人看我现在是不是还看得过去?”   克洛斯回头瞪我,像是在瞪个疯子。   迈兰尼这才正视我,半晌,忽然叹口气,抬手替我抚了抚头发:“这样好点。”   “谢谢。”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进去。   依旧是那些人,依旧是昏暗的灯光,依旧是严肃的气氛。除了把拜苏斯换成我,什么都没有变。原来我站的位置如今是泰绮丝,然后一桌人不约而同看着我,都是一副猜不透的表情。   我笑笑,跟对面的亚历山大打招呼:“陛下,好久不见。”   他望向我,细长的眸子蓝得空灵,沉默不语。   一时寂静无声。   我的微笑变得僵硬。   “怎么了,亚历山大?难道看到美人就忘了今天的事务了?”左侧突然传来喀山德的笑声,“巴高斯,这场角色扮演游戏玩得尽不尽兴?”   我不答话。   喀山德继续道:“不对,不应该叫你巴高斯,那请问我们该怎么称呼你?”   我依旧垂头不语。   喀山德冷笑一声:“不说话,是不敢回答,还是不想回答?”   我道:“都有。”   “呵,你以为你可以挑衅我?”他慢慢起身,踱到我身边,哼了一哼,“一个奸细而已,直接杀了多干脆。”   “喀山德。”亚历山大的声音突然传来。   喀山德立即走开,拉长声音:“男宠果然好命。”   “我拜托你了喀山德,你有什么不满不能直说么?”托勒密忽然插嘴,“阴阳怪气,只让人觉得烦!”   喀山德耸肩:“敬爱的托勒密大叔,你也在帮陛下的这个男宠开脱吗?”   “你能正经点说话么!”   ……   这一顿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听得我神智越来越昏沉,几乎快要背过气去。   “都给我停下!”   亚历山大猛然响起的喝止声震得我神经一颤,慌忙抬起头来。   没想到这一抬头,正巧与他的目光相遇,然而这次,他没有像之前一样,冷漠地转移视线。   晶亮的蓝眼睛像星光一般吸引人,我看到他动了动嘴唇:“我只想知道一点,巴高斯。”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深深地看着我:“你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我,可是,为什么没下手?你是在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还是……另有其他的原因?”   所有人都安静地看我。   亚历山大指尖修长,按在桌子上,微微倾身,一缕金发落在额际。   “告诉我,巴高斯,我生平最讨厌背叛,但我给你一次机会。”   那金色太过耀眼,只看了一眼我已瞳孔晃动,再看不清他面容。   千言万语一下积压在胸口,不知怎的,眼前一幅一幅闪过许多景象,身体好像突然没了知觉。大概是烧糊涂的缘故,我想说很多,可一张口只剩下那句话:“我不是奸细。”   “这是你的解释?”他皱一下眉,开始引导我,“那你为什么要假扮巴高斯呆在我身边?”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他眯起眼:“我不明白。”   “陛下……”我掐着自己手心努力保持清醒,“陛下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跟我说的那个,关于信任的话?当时,我问你为什么越是亲密的人,越容易背叛自己……”   “我记得。”出人意料地,他飞快回答。   太多太多的情绪找不到倾泻的出口,可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只是咬住牙道:“那陛下、陛下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么?”   很久以后,我才听到他极轻地嗯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又反问他:“陛下,扪心自问,你做到了么?”   他沉默一下,像慢慢想起什么似的,声音忽然变得急促不安:“不是这样,巴高斯,我……”   “我不是奸细,”我依旧固执地喃喃说着,“我没有背叛任何人,是你背叛了最初的自己。”   “巴高斯!”我只听到他声嘶力竭地呼唤这个名字,然后,世界复归于沉寂。 第59章   我倒是真想就这样晕过去了事,可无奈很快就给人用凉水一激苏醒过来。   整个人真是他妈的身心俱疲。   还没完。   疼痛一时还没上来,我的脑子已经开始转。   这件事不解释清楚,拿不出个交待给他们,是绝不可能服众的。这个荒唐的穿越就算我自己,如果不是亲身经历都不会相信,更何况是这些古人?我早就发现自己步入了一个百口莫辩的境地。   心灰意冷。   我明白,我都明白,有菲罗塔斯和纳巴赞的前车之鉴,他必须小心翼翼地提防一切可疑的人。可直至今天我才醒悟,自己被这个不成熟的年轻人骗得有多惨。我理智上可以明白,可是心理上一点都不能接受!为什么拿我开刀?亚历山大,为什么偏偏拿我开刀?   冥冥之中,就像是真的有神袛在看着,他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人!这里的人,每一个人,长久陪伴在他们身边的,都是那些不舒心的牵绊。而我是最受罪的那个。即便有幸福和快乐,也是短暂如流星。   迈兰尼将我扶起来,坐到座椅上。我给冷水激得直打颤,听见营帐里的说话声一直没停:“……腓力陛下死的前一刻还在意气风发地站在万人之首做演讲,亚历山大,我想你不会忘记,那时陛下第一次介绍我认识你。他说让我要好好扶持你。哼,虽然你曾在他的婚礼上大闹一通,虽然你还纵容你母亲在背后给他做手脚,可是对于选你做继承人,腓力从来没有犹豫过。”   克雷斯特一向冰冷的声音居然有几分激动,他稳了稳情绪,才继续道:“你能想象么,亚历山大,你这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能想到么?那个平日里对他忠心耿耿的侍卫突然从后面窜出来,用长矛朝他后背狠狠一刺。呵,那一下整个贯穿了胸膛。”   营帐里静得人心发慌。   “你知道么,那个侍卫刺杀腓力的原因。”我抬头,循声望去,看到克雷斯特恨之入骨的眼神猛然转向我,像把再锋利不过的剑,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你根本不知道,那个侍卫,你父亲的那个男宠,他其实从没想过要杀你父亲。只是因为之前几日,你父亲大婚那晚醉得不成样子,不小心将他转手送给一旁的一众将军,他惨遭轮奸,由爱转恨,才起了杀心。”   我心里一寒。   克雷斯特的蛇眼妖媚毒辣,他起身,将杯中水一饮而尽,才低声道:“说句不好听的,身边的人远比敌人更来的可怕!亚历山大,你眼前这个人,我们根本不知来历,这是其一。其二,就算他现在对你表示忠诚,但你能保证他会永远忠诚,不起杀心么?”   他摇摇头,又补充道:“特别还是个异族男宠!”   亚历山大紧绷嘴角,望向桌子,一言不发。   喀山德见状,笑了两声:“怎么,心软了?哈,我可记得陛下过去就算杀十几年交情的朋友,眼睛都不带眨的。”   “可是我们毕竟没有真正的证据表明巴高斯要对亚历山大不利,难道不是吗?”托勒密忽插嘴道。   克雷斯特一拍桌子厉声道:“难道要等真的惨剧再次上演,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宙斯在上,真到那时候,又有什么用?”   “托勒密,你太强词夺理了!”一向笑容可掬的安提柯也严肃地跟着附和。   托勒密悻悻闭嘴。   这一次,没有像往常一样有太多激烈的争辩,安静之中,亚历山大背靠木柱,面色难辨。过了一阵,直到很多臣子都开始不耐烦了,他才扫视一圈,点名道:“吕辛马库斯,你是什么意见?”   桌角高大白皙的黑发青年抬起头来,沉默一阵,道:“我支持克雷斯特。”   亚历山大又转头道:“赫费斯提翁,你呢?”   赫费斯提翁显然没想到亚历山大会提自己,怔了怔又忍不住看向我,蔚蓝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忍和挣扎。许久他才叹口气,移开视线:“亚历山大,我希望少些人因为我们而死。至于巴高斯,我只是想弄清楚他为什么要偷我的戒指。”   亚历山大面色阴鹜,用下巴勉强指了指另一边:“你怎么看?”   塞琉古没有看我,闷声道:“陛下,克雷斯特的话虽然不好听,可道理的确是真的。”   亚历山大闭上眼,揉揉额心。   “我倒觉得,陛下应该遵从自己的心愿。”一个高昂的声音突然从桌子一侧传来。   那老人身穿一袭希腊白袍,腰间系着一条亚麻腰带,头发灰白,双目炯炯有神,鹰钩鼻十分醒目。我忍痛想了半天,好容易才记起他就是那个爱拍马屁的诡辩家阿那克!   他信步走上前来,微笑道:“陛下,人都是有私心的,他们嘴上说的是一套,可心里想的恐怕是另一套。与其被这样一群人左右自己的想法,还不如像阿克琉斯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话一出一群臣子都开始吵嚷,特别是克雷斯特,他眼中怒火熊熊,要不是安提柯和托勒密拦着,几乎要跳起来把阿那克胖揍一顿。   一片嘈杂之中,亚历山大的沉默显得格外压抑,他面色苍白,低头沉思。   只是时至如今,这些事情早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有人说如果你真的爱上一个人,那么他做什么你都会觉得对,都能包容。   我从未真正恨过他,也从没有真正能够彻底地放下他,到头来我放不过的人还是自己。可我从没想过要以死解脱。我没犯错,我也不需要为这样恶作剧的神袛买单。   一生又如何?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一眨眼就会过去,说不定真的有一天,我可以把这些抛在身后。然后重新生活。   “巴高斯。”   真的很神奇,这样混乱的情况下,我依旧一下就捕捉到他唤我的声音。   “陛下?”我仰起头看他,发现他长长的睫毛轻不可闻地抖动了一下。   他注视着我很久很久,才道:“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我没有答案。没有人能得到一切,我也不能。我能做到的就是保住已得到的一切,并且不断去寻求更多。”   我低下头,不可抑制地抓紧胳膊。   “你知道梦想的作用是什么吗?”他突然笑了,笑声里掺杂着苦涩与失落,“梦想,于我而言,就像你的那颗北极星。它虽然总是很难唾手可得,可是不管如何翻山越岭如何艰难险阻,只要抬头看见它,我就知道自己从未偏离方向,还有个东西可以令自己往前走。”   我点头。我懂,人生之中,总有个东西会让我们为之奋不顾身地拼搏。   哪怕在其中颠沛流离,哪怕在最孤独的夜晚像一匹踽踽独行的孤傲的雪狼,哪怕痛苦和困难将纯粹的心灵刺伤,惯性还会使我们不轻易停下脚步,在风雪里行走,走到麻木,走到光明中,走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慢慢记起最初的目的。   亚历山大看着我的眼睛在闪烁:“我……我总是在……”   “陛下!亚历山大陛下!”   帐篷外突然传来响亮的叫喊声,一时盖过了帐篷里的争论,令我始料不及的是,那竟然是奈西的声音。   亚历山大一愣,转头问迈兰尼:“怎么了?”   迈兰尼出去一阵,回来道:“陛下,巴高斯的奴隶奈西求见,说是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说。”   “巴高斯的奴隶,自然是替巴高斯说话了!”喀山德嚷道。   迈兰尼犹豫道:“巴高斯偷戒指一事,就是他告发的。”   我心里一震。   亚历山大看我一眼,径直道:“叫他进来。”   奈西走进帐篷,看也不看眼前就扑通一声跪下:“亚历山大陛下,我就是奈西,身为巴高斯的奴隶,却告发了他。”   众人一片哗然,指指点点。   奈西继续道:“只是,他一偷戒指逃跑,我就立即跑过来向迈兰尼大人告发,陛下,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我会这样背叛自己的主人吗?”   “不管你说什么,巴高斯偷戒指又畏罪潜逃都是事实!” 喀山德又道。   亚历山大单手支起下巴:“说。”   奈西抬手一指,指尖正好对准一个人:“因为这个人,陛下,这个人杀我父母囚我妹妹,他威胁我,说如果我不按他说的去做,就要将我妹妹一点一点折磨死!”   喀山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忍不住刷的站起来:“你在胡说些什么!你疯了么!”   “你坐下。”亚历山大脸色更加难看。   奈西大笑:“陛下,你看看他,我才不过说了个开头他就怕成这个样子!可是他在背地里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除了我,活着的人没一个知道!”   说完,他转眼看向喀山德,满满都是噬骨的恨意:“你以为你能制住我?你以为你能为所欲为?永远不可能!我知道你现在又在想用什么法子折磨我妹妹!可是我告诉你,喀山德,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阿蒙在上,我的小妹妹宁愿死,也不愿在你肮脏的囚笼里多活一刻!” 第60章   少年伊兹莫出生之时,天边有一道霞光经久不散,很多人都觉得惊奇,将这件事告诉当时的最高祭司。祭祀们觉得这个少年可能非同寻常,商议后便决定,等他十六岁以后把他带在身边抚养。   伊兹莫逐渐长大,他聪明伶俐,骄傲自信,很受法老和祭司们的喜爱。十六岁时,他正式受封成为阿蒙的祭司,在祭坛上高高举起巫术权杖,一时间万人欢呼,顶礼膜拜。   十七岁时,最高祭司退位,他终于继任成为神谕祭司,享受“神的第一先知”称号。   太阳东升西落,百姓耕作自足。   然后有一天,战火连天,烧到了家乡。   士兵们一批批死去,祭司们悲泣请求神明的原谅。他隐约听说了一个男人的名字——亚历山大,每个人,不论是谁,听到这个名字都会变色。他们说他是战神,他是永远不可战胜的,埃及注定要就此沦亡。   他不相信。受阿蒙庇护的子民们,怎么可能会被一个蛮族人给打倒。   军队攻入神殿时,愿意归顺的祭司们安然无恙,而那些坚持自己信仰的祭司大部分已携带家眷落荒而逃。他站在法老身后,岿然不动。法老忽然拍拍他的手,低声道:“孩子,赶紧走吧,你还小,就算不做神的仆人,也可以生存。”   “不,”少年伊兹莫倔强地摇头,年轻的眼眸中带着不屈和希望,“不论是灾祸还是死亡,请让我与您一起见证。”   法老叹一口气:“孩子,我有些口渴了,去帮我盛点水吧。”   伊兹莫遵从地点点头,端着水罐出了门。   正在水井边打水,忽然听到神殿内骤然响起的一声惨叫。   伊兹莫手一颤,水罐摔得粉碎。他捡起一片瓦片,急急忙忙跑回神殿。   法老从神殿正中央的御座上倒下,胸口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染满了整个座位。伊兹莫一进门就看见那个年轻男子弯腰塞匕首的动作。   晨光顺着窗口倾泻下来,空气中的浮粒十分清晰。   他身披铠甲,却有一头像女人一样直直长长的栗色头发,绿色的眸子奇异妖媚,像猫一样。回头一看到伊兹莫,他微微眯起眼睛,又专注地低下头,不慌不忙地将匕首塞到法老手里。   这就是亚历山大么?   “他是自杀的。”男人用低沉冰凉的嗓音这样说。   伊兹莫听不懂,他只是警觉地盯着他,将手里的瓦片握紧。   男人挺直腰杆,抱起双臂,兴致盎然地看着他,突然朝他勾了勾手:“你是什么人?”说着便朝他走来。   他杀了法老!他竟然就这样杀了法老!伊兹莫摇头,举起瓦片对着这个男人,他不害怕,可是他很生气。这些野蛮的异族入侵,就是这样践踏他们的国家么。   “看你的衣着……应该是比较有地位的人,嗯……你叫什么名字?”   伊兹莫低吼一声,抓着瓦片朝他刺去。   男人侧身一躲,挑起眉毛:“你激动什么,他一见到我就自杀了,我能怎么样?”   伊兹莫不答,再接再厉又朝他刺去,动作激烈,几乎有种至死方休的气势。   男人又后退着避开几次,最终忍不住,一把将他制住:“你就非得杀了我么?”   伊兹莫挣脱两下,挣不开,少年的眼睛因悲伤和气愤而变得通红。   男人唤来人,将他锁住,押走囚禁。   一向高傲爱干净的伊兹莫成了阶下囚,和很多埃及俘虏关在一起。但是很快男人便注意到了十分有意思的一个画面,那就是所有埃及囚犯几乎都对这个面容清秀的少年非常敬畏,他只要动动嘴唇,就会有成片的人跪下低声跟着他念着什么。他们视他为神明,就好像他是他们永远也无法被打散的希望。   有一天晚上,男人忽然从囚笼里将他拖出来,高高在上地与其他士兵们一起坐着饮酒,不时笑吟吟地看着他。   “将军,这男孩是埃及的最高神谕祭司,叫伊兹莫,金贵着呐,特别受法老宠爱。您要是不信可以看看他身上,一根毛发都没有,只有神谕祭司才会这样的,还有,他实行过割礼。”一旁忽然有个穿着希腊袍的埃及人道。   “割礼?”男人觉得很有意思,微微一颔首,“脱了他的衣裳,我要看看。”   几个士兵上来,粗手粗脚地扯他衣服。伊兹莫吓了一跳,拼命反抗,可最终还是被脱得光溜溜。少年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副场景,所有人稀奇地围着他的身体指指点点,哈哈大笑,就好像他是个多么可笑的物品。是的,物品,不是人,这样的羞辱,他却只能茫然无助地承受,什么也做不了。   男人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忽然一掷酒杯,走了过来。很快,几只冰凉修长的手指慢慢抚上伊兹莫的身体。就像灵巧光滑的蛇,又像若有似无的风,他的手细腻又暧昧地抚过伊兹莫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直至最后,伊兹莫身上因酥麻起了一层小颗粒。男人的手恶作剧似的停到他身下,然后不动了。   所有人都在起哄,淫笑地盯着少年那里,伊兹莫扭动身体,痛苦地遮住自己眼睛。   男人轻轻笑了,他用另一只手挪开少年的胳膊,拨了拨他黑亮的卷发,在他耳边轻呵一口气:“你瞧你多美。”   男人带着浑身的酒气吻了他。   伊兹莫闭上眼,眼角流下屈辱的泪水。   他是神谕祭司,是神的“净化者”,他从小到大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持神的纯正洁净。可是从这一刻,他所努力的一切都被这个男人毁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根本不是亚历山大,而是喀山德。   男人开始经常莫名其妙地把他从囚笼里拖出来,或当众或私下挑逗他,每次都要他浑身颤抖,脸上染上一层情欲才善罢甘休。这样的日子于伊兹莫来说成了一种煎熬,可是他不能死。所有埃及人都在说,看呐,连伊兹莫大人都还活着,为什么我们不能坚强地活下去?   他教他说希腊语,口吻很温柔优雅,但是伊兹莫必须很小心,只要说错一次,男人会毫不留情地给他一鞭。等他终于学会希腊语时,自己身上几乎已经没有完好的皮肤了。   马其顿的部队在埃及呆得并不算久。行军时,男人将伊兹莫单独关在囚笼中,由马车拉着。有一天,伊兹莫突然听到几个士兵的谈话,他们说在埃及时,亚历山大跟埃及的最高神谕祭司和法老碰了面,他们授予他“法老王”的称号,至尊无上。伊兹莫突然激动起来,喀山德,喀山德居然找别人来顶替法老和他!他明明杀了受人敬爱的法老,他明明把自己这样羞辱地囚禁起来!伊兹莫大声叫喊,告诉他们自己才是神谕祭司,叫他们带他去见亚历山大。他要把真相揭露给这个万王之王,他要把这个人的丑行告诉所有人!   “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坐在白马上的男人轻笑一声,靠近些对他道:“你叫奈西,是我的奴隶。从今天起,这是你唯一的身份和名字。”   时间漫长又残酷。   伊兹莫的绝望撕心裂肺。   可他不甘心。他想尽一切办法逃走,他想见到亚历山大,他活着的唯一意义只剩下揭发这个人。可是每次企图换来的是更加变本加厉的责罚,喀山德派人绑来他的父母,喀山德在他面前杀了他们,喀山德找人上他,喀山德给他灌药,喀山德关了她的小妹妹,喀山德……   喀山德成了他最害怕的梦魇,成了他要加以恶毒诅咒的魔鬼。   营长内安静得只剩下奈西拼命忍耐的哽咽,他低着头,泪水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像是很多话憋在心里太久,自始至终,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后来,马其顿的部队到了波斯。喀山德无意中遇见了巴高斯……”   他决定拉拢巴高斯,于是对伊兹莫说:“你过去监视他,如果可以,劝说他去引诱亚历山大。”   伊兹莫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只要能离开喀山德身边,就算让他重回囚笼,他都会答应。而且说不定这次可以找到机会去接近亚历山大。   喀山德笑:“你妹妹还在我手上……别激动,我没说要杀她,可是,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她生不如死。”   伊兹莫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阿蒙保佑,伊兹莫遇到了这一路以来,第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巴高斯替他砸断了脚镣,还在无意中被卷入的摔跤比赛中为自己鸣不平。虽然没有真正救了自己,可是当一个人摔倒在地时,有个人站在自己面前挺身而出,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太陌生。   雷电交加的那个夜晚,喀山德老早就传来信,暗示他会有人刺杀亚历山大,叫他鼓动巴高斯出去找亚历山大。他说巴高斯这个人就像块石头,软硬不吃,虽然不能直接动他,但也得给他点教训看看。而且这一招绝对可以让亚历山大对巴高斯另眼相看。   伊兹莫犹豫一番,还是传达了。   可是以伊西斯女神的名义发誓,他没有想到,喀山德说的“一点教训”就差点让巴高斯死掉!他也没想到,巴高斯居然会被人抓去,关到笼子里跟狮子打斗!   他和喀山德大吵一架,喀山德上了他,还是当着自己妹妹的面。   好几次,拜巴高斯所赐,他已经看到了亚历山大,他就和亚历山大擦肩而过,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   直至今天。   巴高斯不是一般人,伊兹莫当然知道。因为他经常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而且他总是在偷偷摸摸做一些别人看不懂的事情,比如说对赫费斯提翁的戒指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有几次半夜睡觉,他听见巴高斯说什么我不是巴高斯,我是弗郎西斯科,他也怀疑过这个人可能身世也有问题。可是有一点他是绝对可以确信的,那就是巴高斯从来没有想过害任何人。   善良的人不需要为自己的善良而承受苦难。   他一告发完巴高斯就后悔了。   伊兹莫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成了和喀山德一样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断伤害别人,他所做的事情不再是善意的,他早已偏离对神的信仰,逐渐迷失了自己。   他还记得妹妹看到自己所受的屈辱时失声痛哭的模样。   “哥哥,你是神的化身,是我们的荣耀,没有人可以使你低下骄傲的头颅,”妹妹抓着牢笼的栏杆,一边流泪一边大声说,“哥哥,做你觉得正确的事!”   “异族奴隶果然不可靠。”   喀山德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奈西的叙述。   他双手抱胸,怒极反笑:“就因为我把你转手送给了巴高斯,你就反咬一口,你做事未免太绝了。” 第61章   没想到奈西居然低低笑起来,片刻后,他的黑眼睛慢慢抬起,对上亚历山大:“陛下,是真是假,我敢以性命相赌,只怕有人不敢上前与我对峙。”   “奈西!”我一听有点急,他这个举动无异于以卵击石,太不聪明了!   桌旁的臣子们骚动起来,很多人都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然而没有人跳出来说话,连一直以来与喀山德站在一边的克雷斯特也只是绷着脸在看。   没有人愿意跟这种事扯上任何关系。   这么久相处下来,我也对亚历山大这几个臣子有几分了解。别看喀山德年纪虽小,又高傲阴险,行事令人生厌。可既然他能泼亚历山大冷水泼得心安理得,绝对就是拿定了亚历山大不敢动自己。亚历山大黑白分明是没错,可喀山德背地里做事不干净我打赌他绝对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要想杀喀山德早杀了,还用得着奈西的揭发?   这些人的政治关系就像老树根一样错综复杂,埋藏得很深,奈西试图通过这样不要命的方法揪出喀山德,根本不可能!   我越想越觉得害怕,连忙大声喝止他:“不要说了,没有用的!你要是真的为我好,就别说了!”   “可总得有人说出真相!”他通红的眼睛瞪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是我,就是别人,可总得有个人!巴高斯你这个懦夫,你还在犯傻么?怎么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亲眼看着无数冤魂断送,到如今才明白这个道理。顾虑那么多有什么用?没有谁能活得那么容易,可是如果连自己都不去争取一下自己想要的,还能指望谁来帮忙?”   瞬间我就被他噎住。   “嘴巴张在你身上,你怎么捏造都行,我自然没办法阻止你。不过身为奴隶,你不觉得这样对待曾经的主人太过份了些?”喀山德慢慢坐回座位上,两只手抵在一起。   奈西咧开嘴,舔舔唇角:“我说过,我要死,自然也不会让你这个魔鬼活下去。”   喀山德笑得愈发优雅:“这么费心,还不惜赔上性命,你到底有多爱……”   哐啷!   眼前忽然晃过一片白色,电光石火间一个人影一脚踹翻身前的长桌,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一把将喀山德的脖子掐住。我没有防备,吓了一大跳,在众人的拔剑声中望去,刚看到那人头上的金冠,就听见许多人的惊呼:“陛下!”   “你一早就知道菲罗塔斯会造反?”亚历山大半跪在地上,猛的用力,徒手把喀山德抵到支撑帐篷的木柱上,震得整个营帐都是一阵颤动。   喀山德的脸因为缺氧逐渐变红,他嘶声道:“你宁愿相信一个奴隶也不相信你的好兄弟?”   “那也得看你值不值得相信!”亚历山大的声音带着沉沉怒气,“你居然还偷偷调换了埃及的法老和祭司?是不是如果有一天我也老糊涂了,你也该考虑把我给杀了,再找个人来扮演我!”   亚历山大俊美的脸上写满失望与愤怒,眼睛蓝的深邃,却好似隐匿着狂风暴雨。   “亚历山大,你竟然怀疑我的忠诚!”   “我当然怀疑,我更怀疑是什么让你如此胆大妄为!喀山德,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什么底线?你是不是觉得我根本不敢杀你?”亚历山大怒火滔天,拖起喀山德,抓住他的头就往柱子上撞,“混账,你看我敢不敢?”   才撞了几下,柱子上已经见血。亚历山大的手劲之大,令整个营帐都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摇摇欲坠。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直到帐篷快倒了周围的人才反应过来。   “亚历山大,那可是摄政王安提帕特的孩子!”安提柯一边失声叫嚷一边跑过来试图阻止亚历山大,却被他一只手挥开。   “安提帕特?拜他所赐,我差点不能活着当上国王!”   喀山德额头上的血顺着柱子蜿蜒流下,他面色苍白,无力招架,似乎快要晕过去。   亚历山大气得连声音都有些发抖:“你还有多少事骗我!你还打算骗我多久!你是不是像菲罗塔斯一样做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说!”   “亚历山大!”克雷斯特也围过来试图抓住他胳膊,“他可是你兄弟,他太年轻,他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么!快停下!我们还要向印度进发,你就是杀了他,又能得到什么?”   赫费斯提翁从另一侧过来拉扯他衣服:“一时生气解决不了什么。喀山德就算欺瞒,可也没有害你的意思!”   就连吕辛马库斯也站起来:“亚历山大,想想我们的军队。这样贸然杀了他,只会让军心散乱。”   然而自始至终,亚历山大手上一直没停。   “陛下,女王奥林匹娅斯还在马其顿!千万不要一时冲动!”见亚历山大还要提起喀山德的头再撞,迈兰尼竟然扑通一声跪下。   亚历山大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嘲讽地笑一声,突然撒了手。那笑容里充满苦涩,好像有什么情绪缠绕其中,化不开也挥不去。   他抬起手,对喀山德道:“回你自己的房间,敢迈出一步,我就把你的头挂到营帐门口!”   安提柯和吕辛马库斯连忙过去,扶起他匆匆离开。   营帐内一片狼藉,亚历山大回头看了一圈,椅子乱七八糟,地上血迹斑斑。他揉揉额头,再抬眼时,眼睛里多了些红血丝。臣子们大气不敢出,很多人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再那么纯粹,多了一层隐隐的恐惧。   他低头看依旧跪在一旁的奈西,忽然很疲惫地叹了口气:“伊兹莫?”   奈西茫然地抬头,显然还没从刚才亚历山大那一番暴怒中反应过来。   “谢谢你说了实话,我相信你的话。我会派人去埃及确认你的身份,可是在这之前,你得先留在这里。”   奈西点了点头。   亚历山大这才看向我,我还在等他的审判。   他平复一下呼吸,慢慢走近我。   这个时刻,每分每秒对我都是煎熬。他会怎么处置我?杀了我,还是……我不敢想,以为会听到自己的死期,可是不是。   他只是轻声道:“累不累?”   我很意外,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只是道:“累。”   他嗯了一声,又道:“我找人给你安排个房间,好好休息吧,别再跑了。”   我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像喀山德一样软禁我。   可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平静地说过话了。   我道:“好。”   迈兰尼架起我一只胳膊,拖我往外走。   我一边走一边听见身后奈西不依不饶的声音:“陛下会杀了喀山德么?”   然而亚历山大迟迟没有答话。   喀山德当然不会死,他以后还是做国王的命,只是我没想到亚历山大会这样暴怒。我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猜亚历山大可能已经看喀山德不顺眼很久,这件事不过是个契机,让他找到出口可以发泄一下,也顺便可以威慑喀山德。亚历山大一直不动手杀他,肯定跟喀山德的父亲安提帕特有关。再大胆推测一下,说不定在马其顿,奥林匹娅斯虽然贵为女王,权力却实际掌握在安提帕特手中。到底是没有去过马其顿,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也不太明白,可是很显然,亚历山大这样做可能会引起喀山德的强烈不满。   然而不过三天,一个噩耗传来,我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可是,它跟亚历山大和臣子的政治斗争无关。   奈西死了。   据说他半夜偷偷去喀山德房间,杀喀山德不成,反而在激烈的打斗中不小心被喀山德反抗打死。我没想到自己听见奈西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那天在营帐里,可是听到迈兰尼说这话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像是一下就被人抽空了。   我颓然倒地,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   “陛下已经下令送他回埃及,他会重新恢复自己的名誉,得到厚葬。”迈兰尼如是说。   可是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他所心心念念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也是这一刻,我突然特别想打断喀山德的国王梦。   总有一天,他得为自己造成的惨剧付出代价! 第三卷 英雄之泪 第62章   我被留在西罗波利城内做俘虏很多天。临时囚室在城内一座高楼的二层,破烂不堪。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西罗波利的主干道,以及远处若隐若现的雪山。因为不能出囚室,我只好每天划一道杠来标明日期。   亚历山大似乎沉寂了一段日子,没怎么听到他的消息。只听见到外面看守的士兵偶尔闲谈,说喀山德挨了一顿鞭子就被释放出去,继续当他的将军。   我忍不住猛踹一脚墙壁,真他妈狼心狗肺的畜生!   雪下得越来越频繁,整个城市仿佛一夜之间被覆上一层纯白的华裳。路上行人越来越稀少,只有三两个士兵在不停扫雪。囚室虽然很破,但好在还算干净,还有被褥御寒。晨光很不清晰,积雪白得刺眼,我一边透过窗户缝隙朝外面打量,一边用石子在墙上划下第13道竖杠。   忽然,从远方传来一阵悠扬又响亮的号角声。   原本靠在外面墙上打瞌睡的几个士兵被惊醒,纷纷站起来,握着腰间的剑到处巡视。我扔下石头朝外张望,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喊:“打仗了,又要打仗了!”   很快,城中大道两侧挤满了百姓,一小队士兵迅速散开维持秩序。没过多时,又是一阵号角。一匹乌黑的骏马首当其冲,穿城门而入,后面紧跟着几匹白马。从这个方向看去,只能看到他们闪闪发光的盔甲和金色发梢。步兵骑兵弓箭手全副武装,陆续列队出现。晨光透过雾气,欢呼声不多,大多数人只是安静地驻足围观。   “又是战事啊,真是的,好不容易歇了两天呢!”   屋外响起守卫兵的抱怨。   “幸好咱们是守卫兵,不然又得跟着到处跑了。唉,东方真的很富饶么,为什么中亚细亚越往东走越荒凉?再走一段,怕是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都走到这里了,不到东方看一眼也不甘心啊,不过粟特的抵抗也有够顽强的。”   “粟特?粟特的贵族不是归降了么?”   “但是还有民间起义军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几天他们突然袭击,陛下派吕辛马库斯将军去镇压,居然还失败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逐渐远去的队伍,直到全部消失在视野中。   “这有什么?艾瑞斯在上,粟特这群懦夫是不敢正大光明地跟咱们打,只会暗地里搞小动作,算什么男人!唔,不过他们的女人倒是挺火辣,前几天我在俘虏里看到几个,啧啧,美女啊……”   “嗨,别说啦,吃饭吃饭去,一晚上没睡,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啦。”   几名聊天的士兵交接完毕,嘻嘻哈哈一通,勾肩搭背地走了。   没想到他们这一次出征,一走就是半个月。   自发形成的起义军像生命力极强的跳蚤,不断繁衍不断涌现,流窜于整个巴克特利亚地区,虽然还未拧成一股可以正面较量的势力,但也足以令马其顿远征军这只大象感到烦躁不安。伤员被一批批送回来,凯旋的消息一直迟迟未收到,甚至还有人在偷偷流传,说亚历山大的一支小分队在探路过程中为躲避粟特敌军强行过河,反而被乱箭射得全军覆没。一时间人心惶惶。   又过了两天,居然连一部分守卫兵也被拉出去支援。   这让我觉得坐卧难安,没有士兵在外面聊天说话,也无从得知他们到底情况如何。   我伤势未愈,又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半夜里喉咙发痒,坐起来闷声咳嗽。吵得外面的守卫兵骂骂咧咧。   我记得自己曾看过剧本资料,粟特真正被降服好像是在亚历山大决定迎娶罗克珊娜之前。罗克珊娜那时16岁,而现在是西元前329年,罗克珊娜十三四岁,也就是说,至少还得再过两年,这场对峙粟特起义军的战争才算真正取得胜利。   两年,跟亚历山大前面如此神速的攻占相比,这恐怕算是印度一役前赢得最艰难的一场战争了!   正靠在窗边胡思乱想,就看见有人又上来喊人:“快点快点,没事的都过去,营地那边急缺救护!”   登时哀怨四起:“搞什么,觉都不让人睡,这都连着几天了!”   士兵们正在抱怨,忽然又上来一人道:“上面传下命令,俘虏和奴隶们也不能光吃喝,带上手铐脚链,你们几个,赶他们过去帮忙!”   雾气泛白,一片瑰丽的冰雪世界。走下高楼,我仰头看着天空,深吸一口气。在被囚禁了一个月之后,终于重见天日了。战俘们被编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慢慢朝营地前进。守卫兵没好气地催促着,很多人都不禁朝这边看过来。   我刚到营地就被那副惨状给震撼到了。   不同于血流成河的战场那种充满杀戮的恐怖,这里更像是被苦痛和悲惨席卷过的地狱。因为没有足够的帐篷,大量的伤员是露天躺在地上,各处有大大小小的篝火,可这些微弱的火光远不足以取暖。血腥气弥漫在整个营地上空,殷红的鲜血与白雪对比,强烈又刺目。悲泣声和呻吟声此起彼伏,绝望的氛围笼罩着这里,就好像他们……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脚边蜷缩的少年断了一只手臂,脸上全都是泥土,已经看不出模样,断骨处血肉模糊,血水顺流而下,还没有人来得及为他包扎。他神智已经模糊,嘴里的念叨很微弱,但没有停止。   我连忙蹲下替他清理伤口,正要用纱布替他包裹,他忽然用左手抓住我,嘴唇蠕动,低低哭泣起来。   我放下纱布,俯身去听。   “妈妈……怎么办……妈妈……我不想再杀人了……”   他反复念着,不肯停下。就仿佛这句话是他的希望之光,只要不停止,他就可以得到救赎。   “你去照看旁边的人,别管他了。”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我回头去看,是个医官。   “可至少得包扎一下伤口……”   “他不行了,撑不了几天肯定得死。”医官眉头不皱一下,一边麻利地给手边的病人上药一边道,“创口没有及时处理,送回来得又太迟,这么冷的天气原本就容易冻病。而且他是个雇佣兵,不用那么费心。”   我一愣:“雇佣兵?”   “嗯,就是马其顿从自己攻下的其他国家强征的军队,一般侦察兵还有头排兵都是这种家伙,他们的死活没人管,所以无所谓。”   我僵了一下,低头看看那个少年。浅棕的发色,还显得有些稚嫩的眉眼,冻得青白的嘴唇,从他手里传来的颤抖是那么清晰。我慢慢拿开他的手,转身,去扶另一位伤员。   一支长矛忽然落到我身后,血肉撕裂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入耳,少年的低语转瞬即逝。   一双穿牛皮靴子的脚缓步走过来,身披银色铠甲的棕发男人半蹲下去,将手轻轻放在少年心口。   “孩子,你是英雄。”   他温柔地安慰他。   少年晃动的瞳孔终于不再动了,他慢慢弯起眼睛,露出一个宁静的笑容。   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亚历山大,他的眼神不再温润,而是坚定、没有一丝波澜,即便是杀人也如此理直气壮。   “赫费斯提翁将军!”   周围的士兵们纷纷喊道。   他一转头,蔚蓝的瞳孔擦着我的视线扫过。他拔出长矛,起身,血水滴滴答答落下来,如同点点鲜红的花瓣。   “有死亡,亦会有希望。不要让英雄的血白流,不要让我们追逐的希望从手心逃走!”   他道。   赫费斯提翁的话立即得到了很多人的应和。我懒得再看他,低头继续替伤员擦拭伤口。   果然如我所料,亚历山大带全军去讨伐粟特起义军,赫费斯提翁被指派为临时总督,留守西罗波利城的大本营。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赫费斯提翁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可靠,他绝对不会容忍在自己背后留一只随时会反咬一口的狼。   赫费斯提翁走到我身边,似乎想跟我说些什么,但是顿了顿,还是走开了。   “两年。”   他顿住脚步,转过头来看我:“你说什么?”   我抬起头,笑笑:“陛下这场战争,要两年才能打完。”   “你怎么知道的?”他皱起眉。   “两年后,他会到达印度,他会娶罗克珊娜,他会迎来人生中第一个败仗……”   赫费斯提翁瞪大眼睛,过来一把将我揪起,压低声音道:“你疯了!你在胡说什么?!”   “以天神宙斯的名义发誓。”我逐渐收敛笑意,举起左手,“将军,我没有一句话是谎言。”   赫费斯提翁显然没想到我会用神明发誓,一时间竟然愣住。可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冷光,狐疑地看我一眼,扭头道:“你跟我来。”   他领我七转八转,走进一间小帐篷。   还未等我看清楚屋内昏暗的环境,就重重给了我一拳。然后是长剑出鞘的声音,电光火石间,冰凉的剑身已经抵住我的脖子。   “巴高斯,你玩够了没有?”   赫费斯提翁这一拳相当狠,剧烈疼痛如狂风暴雨般袭卷而来,我一时半刻连话都说不出。   “你喜欢他,这很好。我很高兴能有人喜欢他爱他。可是,你不能太过分。”   他是真的生气了,虽然说话的口吻没变,可是每个词都咬得很用力,如同在地底不断翻滚的岩浆。   他旋转手腕,将剑缓缓移到我胸前:“如果你利用这份爱去使他分心,使他伤神,使他不能朝正确的路上前进,那么抱歉,巴高斯。我会替他把这个障碍清除掉。” 第63章   如果你是王,那么我就让成为你的剑刃你的武器。让我为你开辟道路,为你上阵冲锋,为你除去外部的敌人与内心的怯懦,让你真正变得强大且不可战胜,最后,你会成为世人心中唯一的神。   眼睛永远是最难隐藏情绪的地方。当赫费斯提翁的蓝眼睛看向我时,我原本讶异的心情已经调整过来。   我不是一时冲动才对这个人泄密。我很清楚,现在的我想要从牢笼中解脱出来,只有通过赫费斯提翁。这个躲在亚历山大光芒背后的男人,毫无疑问,他是优秀的。他聪明、低调、谨慎、温和、有底线,一旦没有了感情的纠葛,会成为亚历山大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而我在赌。   选择对他说出真话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直接杀掉,而另一种就是听我讲完,让我证实自己的说法是正确的,然后通过他的能力将我释放,并且跟随亚历山大做参谋。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三番两次地偷你的戒指么?事关亚历山大的命运,我希望你能听我慢慢解释,”我朝他友好地笑笑,伸手捏住剑,朝自己的胸口靠了靠,“只要你觉得有一点怀疑,直接将我刺死就好,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赫费斯提翁没有说话,似乎在掂量我的话到底有多少可信。   我心中波澜不惊,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我觉得你很愚蠢。”他忽然开口,“如果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对我而言,你也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到时候我完全可以把你杀死,以绝后患。”   我一愣:“据我了解,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赫费斯提翁淡淡一笑:“不是这样的人?巴高斯,你敢说自己真正了解我么?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又如何,人的命运早已被神袛安排好,我们所做的,不就是按照自己的轨道慢慢走下去么。”   我不急不慢道:“至少我了解你一点,赫费斯提翁大人为了陛下的生命,什么都可以做。”   赫费斯提翁猝然抬头。   我以为他会因为这个激将法而恼怒,可他沉默了一阵子,忽然道:“你说吧。”   在说出秘密之前,我先向他提出一个问题:“大人考虑过没有。如果亚历山大陛下即将和一个女人结婚,你会送给他什么礼物?”   这个问题我问得很挣扎。既希望他说出那枚戒指,又怕他会说出来。因为我既希望历史是不可逆的,是固定的,又希望可以通过我的努力去逆转这些人的命运。   赫费斯提翁犹豫一下:“我没有想过。”   我吸了口气,又问道:“那你会不会送他礼物?”   赫费斯提翁点头。   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会送给他一枚红宝石戒指。”   赫费斯提翁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   我点头。   赫费斯提翁取下手上的戒指,观察半晌,忽微不可闻地笑了笑:“送戒指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我肯定不会送这只。”   这是在忽悠人吗!   我吓了一大跳,头上开始流冷汗:“不会吧,可我看到的明明就是这只……”   赫费斯提翁皱眉:“这只是亚历山大送给我的,我怎么可能再返还给他?”   “那你还有没有别的红宝石戒指,类似这只的?”   他摇头。   我急得团团转。   开玩笑,怪不得就算抢到了也一直不灵验,原来不是这一只么?难不成我白忙活了?!   “其实,母亲曾给过我一只,指环上刻着只雄鹰,亚历山大小时候见过,他虽然没说,可是我知道他一直很喜欢……”赫费斯提翁脸上微微泛起红晕,话锋停了停,这才云淡风轻地一笑,“如果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没想到这个可以做礼……”   我晕了,敢情赫费斯提翁的礼物还是我提醒的?那我这些日子都在瞎忙活些什么?要是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真正的巴高斯的话,历史又会怎么发展?   “好了,你要说什么就快点说吧。”赫费斯提翁提醒我。   我收回心思,点点头。因为担心太过直白的话会让他不能接受,我极缓慢又条理地解释起来。   “我不是祭司,也不是预言家。我之所以知道这一切,是因为这些事情在我所生活的世界已经成为历史,被详细地记录在书本之上。你别太惊讶,我的确不属于这个年代。亚历山大大帝,我第一眼看见这个名字,是两千多年以后的某一天……”   有人会因为过去的时光不再而感伤,可是,随着时间流逝,我们的眼光也会逐渐开阔,政治、军事、国家、土地、人民、财富,以及隐匿在最里面的目标——追求幸福,会不断地涌现出来盖过最初的那份纯真的感情。我也曾嫉妒赫费斯提翁,因为他远比我拥有的多得多,可是这种事情在这些越来越沉重的负担面前,已经显得太过可笑。事情发展到如今,没人再有心思去关注这一点点情爱了,亚历山大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摆在眼前的敌人与危险也变得越来越多。   赫费斯提翁,即便很难,我也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赫费斯提翁显然不是那么容易消化这些东西,但是他一直没有发表评论,只是听我说。我告诉他我之前的经历,却没有透漏太多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波斯波利斯宫的大殿,波斯公主斯塔蒂娜误把你认作亚历山大?那个女人,以后会成为亚历山大的一个妻子,而她的妹妹,很可能会成为你的妻子,不过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   “德莉比娣丝。”   “什么?”我扭头看赫费斯提翁。   “她叫德莉比娣丝。”赫费斯提翁的表情显得高深莫测。   我大吃一惊:“你已经认识她了?”   赫费斯提翁一改之前的从容不迫,两只手不安地交叠在一起,似乎在沉吟是不是需要回答我。不过过了许久,他还是勉强看向我:“亚历山大跟我提过这事,不过我没答应。”   我还来不及表示什么,突然有人一头撞进帐篷。很显然,那士兵看见赫费斯提翁和我也十分惊愕,连忙向赫费斯提翁行军礼。   “有什么事吗?”赫费斯提翁耐心道。   那士兵道:“陛下回来了。将军们说这两天要举办酒神节,派我来取些酒。”   “又喝酒?”赫费斯提翁看上去不太开心,“这阵子正是最忙的时候,亚历山大酒量也不好,搞这些做什么?”   士兵支支吾吾:“大家都在传,说陛下近日打仗不太顺利的原因就是没有祭拜酒神,所以需要补一场。”   将军?哪个将军?我心里感觉很不好。于是士兵走后,我对赫费斯提翁道:“我想去看看。”   这次赫费斯提翁没有拒绝。   酒神巴克斯,他的另一个名字叫狄俄尼索斯。酒神节自然就是为向他献祭而举行的节日。对于希腊神话里的酒神,我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米开朗基罗那幅著名的油画,里面的酒神是个体态饱满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半披着白袍,露出雪白的肩膀,头戴花环,一手托酒杯,风情万种的眼眸瞄过来,带着微醺的双颊,整个人都是慵懒又美丽的。   “这……就是狄俄尼索斯?”   第二天,我换了身行头,把脸涂得脏兮兮的,扮作赫费斯提翁的侍卫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囧囧有神地看着眼前用泥巴糊的面目模糊的小人。   赫费斯提翁讪讪不语,带着我继续前行。   城里的大街小巷挤满了人,时不时可以看到几人抬着粗犷版酒神的泥巴塑像走过。后面熙熙攘攘跟着为数不少的游行群众,不少人都在激动地大声叫嚷。   还未走近西罗波利城的临时宫殿,就看见很多人围在一边叫嚷,有些人言辞之间还很猥琐,跟逛妓院似的。我有些好奇,想上前去凑热闹,却被赫费斯提翁给拉住:“阿克斯利亚,这是个传统节目,没什么可看的,走吧。”   什么就没什么可看的了?都传统节目了,还没看怎么就没什么可看的了?我觉得莫名其妙:“好像挺多人都喜欢的。”   赫费斯提翁道:“这个节目不太雅观。”   我看他婆婆妈妈就是不让我过去,干脆不和他废话,自己跑过去看。   也不知道自己剩下几天活头了,能开心一天算一天,这么长见识的事再不好好看看,说不定也没机会了。我这样想着,偷偷挤过人群,隐约看见人群当中的石台上放着几个牛皮做的巨大的酒囊,上面油光光湿漉漉地抹了一层,还沾到石面上,看上去像是某种动物的油脂。酒囊鼓鼓的,看上去似乎装满了美酒。   “怎么还不出来啊!”   “这要等多久啊!”   “快点!快点!人呢!快出来!”   不耐烦的吵闹声四起。   我还在思索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就看见几名十几岁的面庞清秀的少年鱼贯而出,陆续站到石台上。这些男孩皮肤白里透红,金发碧眼,身材颀长,披着薄薄的希腊白袍,估计是专门从希腊那边带过来的。看他们衣服松松垮垮,似乎里面没有穿任何东西。   “脱掉!脱掉!脱掉!”   我被震撼了。群众的吼声从来没有这么齐过,也由不得我想歪了,难道这真的是要跳脱衣舞?好猥琐的酒神节……   一声击鼓响亮地穿透耳膜,这些男孩像是听到了群众们的呼喊,纷纷毫不犹豫地把衣服扯开,一把扔到了地上。 第64章   所有人都疯狂了,成百双眼睛像是突然变得锃亮的大灯泡,恨不得粘到那些年轻的身体上。   男孩们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毫不掩饰的赤裸的眼神,握着酒杯不停地扭动身体,狂欢,朝人群撒酒,嘴里还在哼着歌。简直就是现代酒吧午夜场的翻版。   我无语了,扭头以询问的眼神看赫费斯提翁:“怎么会有这样的传统?”   两人躲躲闪闪,狼狈地退出人群,赫费斯提翁这才艰难道:“其实我也不太懂,酒神节我通常不会出来在大街上闲逛,但你知道的,酒神节上祭拜的神袛一共三位,狄俄尼索斯、萨提罗斯和阿波罗。狄俄尼索斯是狂欢之神、欲望之神,萨提罗斯是林神,最喜欢淫欲和色情。所以,其实这个酒神节还有另外的一层意思……”   我靠,这就是传说中的性爱艺术节啊。   “……只要能使人纵情欢乐,是不拘泥于任何形式的。而且传说酒神狄俄尼索斯是个有女性味道的青年,所以……”   所以他们大概在玩cosplay——裸奔的狄俄尼索斯。果然是强悍的希腊民俗。我说这一路上怎么好多人都在朝赫费斯提翁抛媚眼呢,原来真的不是错觉,说不定那些男人女人们看中了他那副英俊的好相貌,还等着和他来个一夜销魂呢。我又打量一眼赫费斯提翁扎眼的棕色长发和希腊长袍,不由更佩服自己,幸好走之前把脸抹得又脏又丑,否则恐怕也会杯具。   眼看着面前的人们举动越来越失去理智,不论男女老少,很多人几乎都快涌上台去动手动脚,更有人试图去摸赫费斯提翁的屁股,他一面尴尬地躲避一面僵硬地提议道:“我们赶紧走吧。”   “急什么,再等待,我还没看够呐。”没见过赫费斯提翁这么不自在的样子,我心里偷乐,表面上还装作十分严肃地东张西望。   “你!”赫费斯提翁皱了皱眉头,又一侧身躲过一个壮汉的搂抱,生气地抿抿唇,忽道,“我昨晚去见亚历山大了。”   心里仿佛稍微被什么碰撞了一下。   “如果你想用这句话来刺激我,那么很不好意思地提醒你,看在宙斯的份上它不管用。”我挑起一边眉毛,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你们之间的故事,不论是民间传说,还是小道消息,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赫费斯提翁无奈地叹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好像最近状态很不好。”   我笑不出来了,连忙追上他的脚步:“陛下怎么了?”   “你知道的,战争,还有人事。”他简洁地小声说,“别看他平时那么天真直率,其实他挺稳重的。说实话,他向来并不太相信神明,也不喜欢喝酒,可这次居然会举办这样的节日。是不是有什么人在怂恿,或是他有点急了?”   他怎么可能不急?战场上接连失利,身边又围着如狼似虎的一群臣子,原本用信任维系的忠诚被一个接一个打消,稍有不慎就会被反咬一口,更何况还要派出去打仗?   我道:“他没跟你说什么?”   赫费斯提翁摇摇头,低头不语,过了一阵,忽然咬咬牙,低声道:“其实在他走之前,我们吵过一架。”   听自己的情敌对自己说这些,我心里百般滋味,感觉很怪异,只好苦笑道:“陛下最近很烦恼,有点脾气也是正常的,你多让这点他不就好了。”   “你不懂。”他边走边将手插进棕色长发里,心事重重道,“过去的亚历山大没有那么多心事。他要是不痛快了,跟我打一架或者好好聊一聊上就会重新变回那个自信满满的金发男孩,可是现在,他什么都不肯说,只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声不响。”   说到这里,他突然回眸扫我一眼,蓝眼睛里淡淡的:“有时候我真的在想,我的男孩就像只落在我掌心的雏鹰,我永远都抓不住他,而他只会在受伤的时候扑到我怀里。”   我脚步一顿,心也跟着微微一痛,像是有刚刚结痂的伤口又再次裂开。我讨厌眼前这个人,嘴上云淡风轻地说着一些事,可是那种深情,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磨灭的。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试图想弄清楚,对于赫费斯提翁来说,他们两个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有一点我很肯定,他爱亚历山大,至少不会像我那样卑微又不抱希望。   可是他刚才那句话,分明描述的是我的心情。   于是一路无话。   “算了,我们两个的立场本来就不一样。”走到临时宫殿的门口时,他忽然若无其事道,“你帮我好好看看亚历山大,虽然你之前给我的解释很荒谬,可我不想放过一点可以帮助他的机会。我只希望看到他平安、顺利地打完这场战役。”   我闷声不吭地跟他走进去。   今天的节日活动除了游街和诡异的阿克斯利亚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三个部分,赞颂诗歌、戏剧表演,以及最后的集体狂欢。因为酒神节是全体民众的节日,因此临时宫殿是全面开放的。一进去就看见一片人山人海,好多百姓在跳舞喝酒,可宫殿里面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表演,也没有什么热闹可看。   我给挤得有些发闷,只好拼命扯住赫费斯提翁,气喘吁吁道:“怎么回事?”   赫费斯提翁也被人潮撞得头脑发昏,根本顾不上回答我。   正在混乱间,忽然听见有人带着笑意在喊:“赫费斯提翁!快到这边来!”   我随赫费斯提翁费力地冲过去,还没站稳,赫费斯提翁就被安提柯一把拽到大殿后面的走廊上,我连忙跟上去。这边走廊里站着几名看守,人群进不来,只有三三两两的希腊人聚在一起说话。   “可怜的小赫费斯提翁,瞧你被挤得!”安提柯哈哈笑着一把揽过赫费斯提翁,大步朝里面走,“你太慢了,他们都过去了。”   “看在阿波罗的份上,这该死的宴会到底在哪里举行?”   安提柯一脸笑眯眯:“今天是露天表演,场地在后头,亚历山大已经来了。听说昨晚你去见他了,怎么样,有什么最新消息吗?”   “没有,只是听说在雪山那边卡住了,有一群蛮族聚在山头上冲他挑衅,把他气坏了。”   “亚历山大还是这样,受不住激将法。”安提柯笑得更厉害了些,狰狞的独眼看上去也不再那么可怕,“不谈战争了,今天好好放纵一下吧,巴高斯被关起来了,亚历山大最近肯定憋了一肚子的火。嘿嘿,你的机会来了……”   安提柯用仅有的一只眼睛奋力朝赫费斯提翁挤眉弄眼的样子真是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萨提罗斯保佑你,你还是关心好自己的下半身吧!”赫费斯提翁针锋相对地讥讽,白皙的脸却有些淡淡的羞红。   安提柯大叔脸皮厚的可怕,又再接再厉地八卦道:“对了,我至今还不知道你和亚历山大到底谁上谁下呢?告诉我吧我好想知道。”   赫费斯提翁意气风发地笑了,他用手臂一撞安提柯结实的胸膛,挑衅道:“要不咱们俩试试?”   两人一路说着旁若无人地走出了圆柱长廊,大概因为酒神节人太多太杂乱,我一路跟着,竟然也没有人注意。刚走出长廊,就被一阵歌声給吸引住。   “你的酒杯高高举起,   你欢乐欲狂,万岁啊!   你,巴克斯,潘恩。   你来,在爱留希斯万紫千红的山谷。”   远远望去,一片开阔的绿茵地里有一个巨大的圆形舞台,很多人围着席地而坐,热闹得很。歌声就是从舞台上传来的。舞台上站着身穿白衫的50名或成年或未成年的男孩,有悠扬的芦笛在一旁伴奏,歌声优美又欢畅。   “啊,都开始唱酒神赞歌了?我们来得可真是晚。”安提柯拖着赫费斯提翁走向观众席,“快点快点。”   我悄悄跟随他们靠近,等赫费斯提翁走到亚历山大身边坐下,这才低了头隔着几个人去观察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亚历山大金色的头发柔顺地随风飘动,他与赫费斯提翁对看一眼,又回过头去专注地观看节目,小指随节奏敲着椅背。从白袍中裸漏出来的一截小臂上隐约可见一些擦痕割伤,似乎是新添的。   过去给他清理伤口时,他总是夸口说这些是习以为常的小伤,翘着嘴角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我当然知道他在等待我带着佩服的语气赞叹一句陛下真的很勇敢,为了满足他那跟小孩子一样幼稚的心理,我也经常这样哄他。   一想到这儿,我难受得竟连偷看的心思都没有了。   “啊,欢乐啊,欢乐在高山顶上,   竞舞得筋疲力尽使人神醉魂消,   只剩下来了神圣的鹿皮,   而其余一切都一扫而光,   这种红水奔流的快乐,   撕裂了的山羊鲜血淋漓。”   赞歌唱得越来越热烈,很多人都随着歌声摆动身体,或跟着哼唱,亚历山大时不时侧头与周围的人轻声交谈,有时还会伸长脖子跟赫费斯提翁搭讪。没说两句,赫费斯提翁笑起来,亚历山大似乎情绪也很好。   我心不在焉地四处乱看。托勒密恹恹地缩在椅子上打哈欠,克雷斯特若有所思地发着呆,塞琉古正捧着一个男孩的脸吻得水深火热,吕辛马库斯则在歪着头打瞌睡……   赞歌的尾声处,忽然一个轻浮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和谐的氛围:   “伟大的万王之王、尊敬的亚历山大陛下,我和我的同僚萨卡斯刚才因为一个问题吵了起来,我希望您能帮我们评评理。”   我垫脚望去,我靠,这圆圆的肚皮圆圆的脑袋,狡黠的目光,不是那个爱拍马屁的阿那克么?   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作者有话要说:   诗歌属于引用部分,来自《希腊酒神节的性爱艺术》。 第65章   亚历山大托腮笑了:“你们有什么问题,非要在这种时刻提出来?”   “陛下,我们在讨论伟大的英雄、孪生兄弟卡斯托和波拉克斯到底是谁的孩子。”   嗯,这我倒是知道。这俩人是希腊神话里最厉害的双胞胎,形影不离手足情深,后来哥哥卡斯托不幸战死,弟弟波拉克斯还请求天神,希望用自己的命换回哥哥来着。说起来,他们俩还是双子座的由来呢。   “他们的父亲不是廷达瑞奥斯吗?”   有人大声喊了出来。   我皱起眉头,我记得他俩的父亲不是宙斯么,廷达瑞奥斯是谁?难道我记错了?   阿那克随意抖了抖衣袍,神情有些得意道:“诸位都知道他们的英雄壮举,哥哥精于驯马和马术,弟弟精于射箭和拳击。可是,你们却忽略了一件事,这两人的父亲根本不是一个人。”   ……他是不是疯了?   一旁瘦高个的叫萨卡斯的学者立即扯着嗓子道:“你这纯属胡扯!他们的母亲是斯巴达王妃丽达,丽达的丈夫是国王廷达瑞奥斯,况且他们俩可是双胞胎,同时出生的,难道还可能有不同的父亲?”   还是这家伙的话比较靠谱,我深以为然地点头,发现很多人纷纷点头,看来大家都和我一样觉得阿那克是个疯子。   “不!只有卡斯托才是国王的孩子,人类之子,而波拉克斯是神子,是伟大天神宙斯的儿子!”他一只手高指向天空,激动地反驳道,“宙斯曾化身天鹅与丽达王妃有过一段露水姻缘。这才诞生了伟大的神子波拉克斯,他骁勇善战,又为自己的哥哥献出了永恒的生命,他是个真的英雄!”   我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还没回过神来,又听见萨卡斯不满地叫道:“那么卡斯托呢?卡斯托明明也是为国战死的,就因为他是人类之子,英雄就该被埋没吗?”   “当然不是!”阿那克挽起袖子抬高声音,“他们都应该称之为天神宙斯之子!只有神才能孕育出这样伟大的灵魂,英雄从来都不是平凡的!”   他圆圆的眼睛忽然提溜一转,粗壮的手指指向亚历山大:“包括您——在世的最伟大的英雄,亚历山大大帝!”   阿那克说完,扑通一下迅速拜倒,肉麻地向前蠕动自己的肥胖身躯,然后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亚历山大的牛皮靴子,视若珍宝般地亲吻他鞋尖。   原来这两人跳出来的目的就是拍马屁,我默默别开头。早知道就不该对他们抱有多大希望。   “啊,你说得对!”刚才还怒气冲冲要跟阿那克拼命的萨卡斯忽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露出谄媚又虚伪的笑容,“卡斯托和波拉克斯又怎么能跟我们的亚历山大陛下相提并论?同样是宙斯之子,他们创造的功绩,又有哪一项可以赶得上陛下?可悲的是在世的英雄总被世人忽视,神庙里祭祀的却都是些无名小卒!”   这句话一出口,就像一枚重磅炸弹,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亚历山大爽朗地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朝前走了两步。这时我才发觉他今天穿的竟然不是过去一成不变的希腊长袍,而是暗红与浅橘相间的波斯服饰。这样柔和热烈的颜色穿在他身上,的确很耀眼。然而面对这种过分的献媚,他竟然没有丝毫排斥,反而低头拍拍阿那克的肩膀,愉悦道:“起来吧。”   我无奈地暗叹口气,他喜欢听别人夸奖的确不是一天两天了。   萨卡斯又顺势跪下,亲吻亚历山大鞋尖。然后更多的人冲过来赞美他,什么“阿喀琉斯也不过如此”,“陛下将会是最闪耀的一位英雄”,“阿波罗连陛下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之类的越来越夸张的言论不断涌现,他们一个又一个轮流跪倒在亚历山大身前,心悦诚服或是装作心悦诚服地吻着他面前的地面。   亚历山大站在其中,笑意满满,就像一个获胜的战士在一件件地欣赏自己的战果。   我说不上来,不知道该替他高兴还是害怕。可是这一刹那,我觉得亚历山大好像离我更远了些,或者说,是离所有人都更远了些。他好像变了,又好像还留着一个影子在这里。   然而还没等我来得及担心,已经有人坐不住了。   一片尖叫声从舞台上传来,合唱演员们四散逃去,穿着雪白长袍的克雷斯特斜斜歪歪站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脚下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他举着酒杯灌了一口葡萄酒,忽然出其不意地将酒杯砸到正在亚历山大面前跪拜的那人后脑勺上。   那人痛叫一声捂着脑袋滚一边去,而酒杯滚到亚历山大脚边,淡红色的酒水有几滴溅到他的牛皮靴子上。   尖叫声四起,很多人纷纷逃窜。亚历山大不紧不慢地抬头,一看到克雷斯特,眼睛就好似野兽一般危险地眯起来。   克雷斯特像蛇一样妩媚的绿眸此刻显得分外可怕,他半蹲下来,冲阿那克和萨卡斯笑道:“用贬低古代英雄的办法来讨好你们的亚历山大陛下,你们到底是真的从心底敬畏他,还是根本就不怀好意?”   “克雷斯特大人这么激动做什么?”阿那克若无其事地摸了摸自己的大肚皮,“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以宙斯为证,没有半点虚构。怎么?克雷斯特大人就这么听不得实话?还是说,心里有种称之为嫉妒的恶鬼在作祟?”   “嫉妒?”克雷斯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难以控制地仰天大笑起来,“马屁虫们,你说说我需要嫉妒什么?”   我不安地紧盯着亚历山大,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差。赫费斯提翁回了两次头,似乎都在找我。我闭上眼睛,试图回忆有关这段日子的史实,可发现我根本连克雷斯特这个人都没找到。   该死!   我心里砰砰作响,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一定是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信息!   阿那克冷笑一声:“这还用说吗?陛下的荣耀数都数不过来!腓力陛下只拿下了希腊,可是我们尊敬的神子陛下征服了埃及、波斯,一路带我们打到这里——他带给我们财富,带给我们希望,带给我们子孙后代无穷尽的宝藏,世界终将属于我们,克雷斯特大人,哪一点,又是你能做到的?”   一些人放声大笑,随着他的说话高声叫好,最终竟鼓起掌来。   “愚蠢的人!”克雷斯特的笑容未变,眼神却越来越冷冽,“这一切,又有哪件事是仅仅靠他一人做到的?所有的业绩、所有的辉煌、所有的荣耀,难道不是属于我们神圣又伟大的马其顿,属于我们所有将士的吗?!”   这句话一抛出,周围的笑声霎时消失,没人说话了,寂静非常,尴尬非常,似乎大家都还在梦里。   亚历山大嘴唇紧绷,像一座雕像似的站在那里。   阿那克脸色扭曲,却还是坚持道:“但是没有亚历山大陛下,又有谁能带领我们取得这些?腓力陛下可以吗?奥林匹娅斯女王可以吗?”   “腓力陛下征服希腊的故事,又岂止是你们这些谄媚者可以明白的!一个先进的希腊,抵得上数百个波斯埃及的兵力!”克雷斯特不依不饶,哼笑着道,“上位者的手段果然强大,我只知道当年腓力陛下征战四方凯旋归来的时候,可没有人这样得意忘形,连神灵都踩在脚下!”   克雷斯特打个酒嗝,继续道:“穿着蛮族的衣服,喝着蛮族的酒,一边吹嘘自己的功绩,一边踩踏自己的父亲……是了,需不需要我把当年刺杀腓力陛下的侍卫,是受你母亲奥林匹娅斯女王指使的事详细说一说?大家也好知道,你这个英雄到底当得多么光彩……”   “你说什么?”亚历山大忽然反问。   不要说了!   不要再说了!   我不敢看亚历山大的表情,我的腿在颤抖,人言就像刀子,就算是不经意的,可是不管怎么不在意,心也会受伤啊,我明白这种感受。我的亚历山大,求求你快别听了!   “陛下!别听了!”我在人群里一边朝前挤,一边痛苦地叫了出来。   托勒密和安提柯这才回神,匆忙跳上台去架住克雷斯特。   “滚开!你们这群谄媚的狗!”克雷斯特像疯了一样甩着胳膊,居然硬生生把托勒密给踹下舞台,紧接着他回过头来,眼光闪烁,竟似带了泪水。   “你们让他说,托勒密!”亚历山大粗声喝道。   “你要真把话说开,亚历山大,我救过你,如果不是我救了你,你他妈的还活不到今天!”克雷斯特恶狠狠地扯着嗓子一边吼,一边将右手高高举了起来,“是这只手,你他妈的看清楚,是这只手救了你这条该死的小命!我真是后悔,当初救一只畜生,也比救你这个无耻的君王要强!”   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影子,电光火石间,亚历山大竟然一跃而起,跳到舞台上猛然一拳挥了过去。   克雷斯特重重摔在台上,亚历山大揪起他衣领,怒气滔天地问道:“克雷斯特,你说的是真心话?”   只见克雷斯特咳嗽两声,慢慢爬起来,一拭嘴角鲜血,却缓缓笑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你有什么资格跟腓力比?得了波斯忘了马其顿,得了功绩忘了伙伴,难怪菲罗塔斯和喀山德看不起你,我也看不起你!” 第66章   赫费斯提翁按耐不住,一下站了起来。   吕辛马库斯也终于醒了,他睡眼惺忪地看一眼局势,连忙和塞琉古、赫费斯提翁上去架住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冷静,别跟他一般见识。克雷斯特没什么恶意,就是今天喝多了,喝多了而已!”塞琉古嚷道。   一向很少说话的吕辛马库斯也附和着:“没错,自己人打自己人一点用处都没有,亚历山大,清醒一点,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赫费斯提翁用力扳过亚历山大的脸,与他额头相触:“亚历山大,你看着我,别去想那些事!别去想过去!已经过去了,真的,已经过去了!现在你是我们的王,只有你是!”   苦口婆心的劝告终于让亚历山大冷酷的面容有了些许缓和,他皱着眉头,像是强自抑制似的,慢慢松开克雷斯特的衣领,走下舞台。   我长舒一口气。   克雷斯特的轻笑突然自亚历山大背后悠悠响起。   “以前我还认为你是个跟腓力有的一拼的孩子,但是很显然,我错了。”他嗤笑一声,一字一句道,“不管你再怎么花费心思,你注定永远也比不上你的父亲,小可怜虫。”   悲剧发生了!   所有人还在惊愕,亚历山大已然双目血红地冲到舞台边上。那里摆放着一堆等会演出要用的长矛和铁剑。他随手抽出一把,一下朝克雷斯特狠狠投掷过去。那一下精准得出奇,正好穿胸而过。   鲜血,鲜血如同瀑布一般喷涌而出。   克雷斯特笑着低头,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再仔细看去,蛇眼里的光彩一点点变淡,然后他像一块巨石,毫无生气地砸到地上。   亚历山大一个人站在舞台上,面色苍白,眼睛通红,一个劲地喘着粗气。周围的喧嚣好像已然闯不进他的内心,他只是站在那里,轻轻地看着。   安提柯快步走上前,试了试克雷斯特的鼻息和心跳,最终黯淡地摇了摇头。   克雷斯特死了!   那个向来直言不讳的待亚历山大如自己孩子的臣子,腓力最忠实的伙伴死了!   我记得他对亚历山大说过的话,那种慈爱的眼神,历历在目。   “我不是个很会恭维人的家伙,腓力将你托付给我,我自然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比你的父亲更伟大——你明白吗,这不容易,我陪着腓力走下来,我知道这不容易,但你得努力。”   他竟然被亚历山大亲手杀死了!   吓坏的人群,哭泣的孩子,刺目的鲜血铺满地面,像一副用灵魂换取的地图,描绘出逐渐扩张的形状。亚历山大慢慢坐下,屈膝坐在克雷斯特的尸体面前,盯着眼前的场景,不悲不喜。   我上前迈了一步,心痛如刀绞。   没有人敢上前跟他说话。   那是金色的卷发,湛蓝的瞳孔,和一颗永远无法得到圆满的、孤独的心。   那是我的亚历山大最孤独的时刻。   他忽然拼尽全力、不顾一切地扑到克雷斯特身上,仰天怒吼了一声。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滑下,亚历山大抱着克雷斯特,终于痛哭失声。   托勒密开始率侍卫驱赶在场的百姓,我穿着侍卫服站在一旁。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原本一步就可以跨过去,可我只能这样带着一颗颤抖的心看着。   多想摸一摸他的脸,告诉他不要哭泣。   可是我明白,没有人能代替他品尝这份痛苦,巨大的痛苦。   赫费斯提翁慢慢走上前去,站在他身旁轻轻俯身。他在对亚历山大轻声说着什么,然而亚历山大的眼睛却没有看向他,像是失去焦距一般,只是出神地盯着克雷斯特。   他的眼神十分不对劲。   我仔细观察,突然心中一凛,他看的根本不是克雷斯特,而是他胸口的那把长矛!   他缓缓起身,将手伸向那支长矛。   他这个样子,分明是想要自杀!   “不!”我像疯了似的大喊一声,飞身扑过去一下将长矛拔了出来,掩在身后倒退几步。   亚历山大终于抬起头来,与我对视。   我们曾有过很多次对视,可没有一次,让我觉得这样喘不过气来。那双眼睛里积蓄的悲伤像是在这一瞬突然全部爆发,孤独的灵魂在这一刻,褪去它的伟大,只剩下最里面那个很多年前就一直不曾明白的,千疮百孔的心。   成为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   哪怕被误解,被瞧不起,被刺伤,被背叛,哪怕要远离所有人伤害所有人,哪怕会因为自己不够坚定的心而错手杀掉忠诚的同伴。   哪怕有一天回头,再也没有人可以与自己并肩而立。   “给我。”他哑声说。   “要么拥有一切,要么一无所有。”我收紧手,模仿他的口吻,轻声道,“陛下,还记得么。”   “把它给我!”亚历山大固执地说着,竟伸手要抢。   我把长矛扔远,然后抬手,用自己最大的力气狠狠给了他一拳。   “懦夫!”我咬咬牙,激动道,“克雷斯特不稀罕你的命!如果要想给他赎罪,就带着这份愧疚走下去!向他证明自己啊!”   亚历山大踉跄几步,没站稳,竟跌倒在地。   我揉揉眼,连忙去扶他,却忽然被他一下抱住。他的拥抱那么用力,我的心一软,还是环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闷声哭泣,哭得那么绝望又撕心裂肺,连同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巴高斯,我,我杀了……”   “没有人是完美的,”我低声对他说,“亚历山大,你也不行。”   “克雷斯特……克雷斯特……我是个凶手……我是个杀人犯……”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说。   接连三天,亚历山大躺在营帐内,不吃不喝。   军中事物繁忙,都转移到了赫费斯提翁手上。他无瑕抽空照顾亚历山大,便将我派了过去。按照他的说法,反正亚历山大现在也没心思思考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且他似乎对我警惕心没有那么大,所以应该没问题。   可是我很忧愁。因为亚历山大似乎一点求生的意志都没有了。   这三天,他不说话,只是躺在床上发呆。时而面带微笑,时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痛苦的事,难过得蜷缩起来。有一天深夜,他精神稍微好一点,忽然转头对我道:“巴高斯,你知道我小时候跟谁最亲吗?”   他声音粗嘠干涩,一时间我都不敢相信这是属于那个斗志昂扬的年轻人的。   他难得开口,我便打起十二分的兴趣道:“难道不是赫费斯提翁大人?”   “赫费斯是后来认识的,”他轻轻摇头,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是我的奶妈,兰妮斯。”   “兰妮斯?”我似乎听他提起过。   “是的,兰妮斯,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亚历山大眯起眼睛,思绪逐渐飘远,“那时母亲忙于与父亲争斗,并不怎么管我。兰妮斯温柔亲切,是她一手将我带大的。”   我点点头,替他倒了点水。   “克雷斯特,他是兰妮斯唯一的弟弟。”亚历山大喃喃说着,用手遮住眼,眼角又有一滴泪水滑下。 第67章   第四天午后,天气晴朗,阳光温暖。   我正在赫费斯提翁的营帐内吃饭,迈兰尼突然掀开帐帘对我道:“陛下起来了。”   亚历山大起来了?我有点不敢相信,忙不迭擦一把嘴,随着他出去。   克雷斯特的事就像一个导火索,把亚历山大心里所有的痛苦与矛盾逼迫出来。我明白,亚历山大并不是一个非常完美的王者。他感情用事,他骄傲自负,他喜形于色,他坦率直白。他如做个孩子一般做着帝王,认为光明与信念可以战胜任何事。   很久以前,当我第一次看到关于亚历山大的介绍时,我吃惊于他的百战百胜。可如今看来,百战百胜真的只是个后人写的神话,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他当然会输,只是他输的是内心的战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   到的时候亚历山大正在洗脸,我上前递给他一块干净的羊毛巾。   他停顿一下,抬头看了看我。湛蓝的瞳孔如同清澈的湖水,微微一动,仿佛有无数情绪流淌而过,又仿佛只是一片空白。   我心里莫名地一阵抽痛,想随便说点什么,又怕他不开心,只好小心道:“陛下,你饿不饿?”   他闻声,擦脸的手停了停,忽然朝我微笑一下,轻声道:“今天天气不错。”   我一愣,亚历山大又道:“我想出去走走。”   从情绪失控到极其不稳定,再到努力克制,最终到现在我面前的平静,看到他的变化,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高兴还是悲伤,只是跟着他的脚步往外走。迈兰尼原本要跟着,被他拒绝了。   我们俩一前一后,走过热闹的城镇街道,走过灰扑扑的古老城门,走过营地。初春三月的冰冷在不知不觉中远去,放眼望去,原野里一片很淡却很养眼的绿色,充满生机。我还记得在巴比伦城时他盛装骑马而过的热闹场面,鲜花掌声,人群高呼他的名字,而身后的大门缓缓打开,雄鹰展翅欲飞。才不到两年时间,这个男孩却好像变得很不一样了。   我不由地看向他。   他的侧脸轮廓依旧优美,可更多的是深沉。   亚历山大倚在一块巨石边,摊开手心。像是迎接阳光一般,仰起头,淡淡闭上眼睛。他今天没带金冠,只穿着件单薄的白色希腊长袍。金色光芒将他立体的五官照得异常柔和。   微风像绒毛一般拂面而过。   “陛下在想什么?”我问。   他深深呼吸一次,忽然将手轻轻搭在我肩上:“你听见那风声了吗?”   “嗯。”   “好像有人在呼唤我一样,很轻柔,但是正好能让我听见。”   我道:“陛下是不是想念马其顿了?”   他没有回答,很久之后,却突然低声道:“世界的尽头在哪里。”   说是问,却又是陈述句的语气。   我转头看向身旁的他:“那陛下觉得,什么是世界的尽头?”   “是啊,什么是世界的尽头。”亚历山大眼皮动了动,嘴角微翘,脸上笼罩着一层浅浅的光,“或者说,世界真的有尽头吗。”   午后安宁的原野,只有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子在玩闹,粗布衣裳,脏兮兮的小脸,笑声不时传过来。我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深处,那天地相接的地方,那连绵起伏的群山,没有说话。   世界真的有尽头吗。   你的征服之路真的有尽头吗。   “没有。”他忽然自己答道,“这是我希望听到的答案。”   “错杀臣子也好,遭遇背叛也好,被人刺杀也好,这些固然让人的心灵在痛苦中挣扎。可对我来说,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与梦想靠得太近,以至于唾手可得。”   亚历山大蓦然张开眼,攥起手心,缓缓道:“你明白吗?得到了梦想的同时其实也意味着失去它,因为实现了这个梦想,我们必须寻找下一个来取代它,否则,就会失去前进的动力。”   我道:“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前进,陛下?”   为什么不能停下来歇一歇。   “要么一无所有,要么拥有一切。”亚历山大放在我肩上的手用力捏了捏,又放下,然后云淡风轻地笑了,“我可以选择做个阿喀琉斯一样的伟大的英雄,带着巨大的荣耀早早离开人世,当然,我也可以选择长寿,但是,没有荣耀。虽然这很疯狂,但是巴高斯,平庸的人活得再久,也不会对这个世界有任何改变。可你瞧我在做些什么——惊心动魄,苦痛挫折,颠沛流离……这些看似很恼人,可是几千年几万年以后,人们一定会记得我,一定有很多人知道我的名字,是我,亚历山大,不是别人,是亚历山大大帝,曾经征服过这个世界。”   他看着我,敲了敲自己的左胸口,淡淡道:“你明白吗?是它们,是这些把我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东西,它们会让世人永远铭记我,证明我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他竟然还记得。   我的心里有些动容。   开疆扩土,征服世界,伟大荣耀,还有梦想的意义。   虽然不想承认,虽然不愿意相信,可那是他,那真的才是他,亚历山大。   原来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被打击得迷失方向。   他还记得自己最初的想法,他的信念是如此坚定。   其实早在前些天克雷斯特刚死的时候,我就已经产生了劝阻亚历山大班师回朝的想法。虽然早就明白亚历山大不会听我的,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继续走下去将会遇到些什么,我知道他的命运,所以才更不愿意面对。可是现在听他这么说,我反而开不了口了。   辉煌,似的,能够到达这里,虽然还没有到印度,已经足够辉煌了。这些功绩足以让他立足于历史的衣角,足以让后世记住他。可是……   “陛下,你有多久没回马其顿了?”我忽然问道。   亚历山大一怔:“五年,或者六年。”   “为什么不回去看看,你的母亲,奥林匹娅斯女王一定非常想念……”   “你还不明白吗,巴高斯?”亚历山大突然打断我,“只有前进才是我活着的真正意义。”   我张口结舌。   活着的,真正意义吗。   我的心被微微刺痛了一下,不由脱口而出:“那赫费斯提翁算什么?奥林匹娅斯女王算什么?爱你的人……们,又算什么?”   他愕然看我一眼,声音变得低不可闻。   “感情不是最重要的。”   我眨眨眼,苦笑一声:“是我多嘴了。”   是啊,他是一只有灵魂的雄鹰,又不是手心里可以随时放飞随时拉回的风筝,失去了梦想的亚历山大,还是亚历山大吗。他亲手选择的命运,我又如何来阻止?   “不,不是。”亚历山大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忽然走近两步,凝视着我,露出一个苍白但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感情不是最重要的,但绝对是必不可少的。巴高斯,没有人喜爱孤独的滋味,再孤独再伟大的灵魂,也渴望能够得到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爱与鼓励。”   不知为何,他的话仿佛说出的是我的心声,我听得心中一酸,只知道像傻子似的使劲点头。   忽然一阵逆风吹来,我的发丝盖住了视线,眼前的亚历山大一下子变得模糊不清。   手,温暖的手突如其来地拉住我的手腕,一股温柔的力量将我慢慢拉到地上,然后是一双修长有力胳膊环过来。亚历山大冰凉的额头抵上我的锁骨,他像个任性的孩子一般,把全世界的负担都扔给我,然后一个人躲在我胸口偷偷喘息。   那样不顾一切的依恋的姿势,大力又孩子气的拥抱,他的发丝,他的气息,他心口跳动的生命力,似乎一切都回到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大大咧咧的小孩子,那样一个胆大得要命,却心细如发的小孩子。   我的心像被灌满了水,一大杯,然后是一点一滴,像是快要变成眼泪溢出来,又硬生生哽住。   “这一路上让我觉得最幸运的是,不管经历了什么事,不管如何痛苦,”他的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丝不稳定的颤抖,“我不是孤独的,是不是。”   我不再说话,用力抱紧他。   “和我一起走下去。”他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在一旁看着就好。”   跟我说完这些话的第二天清晨,赫费斯提翁早上按惯例出门去帮亚历山大处理政务,然而没等我去看亚历山大,就回来了。   我正要出门,迎面看见他朝这边走,奇怪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赫费斯提翁看我一眼,皱眉道:“亚历山大不见了。”   什么?!   “你说清楚,什么叫不见了?”我急道。   赫费斯提翁道:“他带了一个骑兵团和步兵队跟安提柯出去了,好像又去攻雪山。这是怎么回事?宙斯在上,他不是前几天状态一直都不对吗?你跟他说了什么?” 第68章   他……就这么义无反顾地继续前进了。   我视线游移半天,低头看着自己脚前的地面,终于苦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想没有人能动摇他,看来克雷斯特的事情没有让他心灰意冷,反而更加意志坚定了。”   赫费斯提翁沉默了,他绕过我走进营帐,有些颓唐地摸索着坐下,用手轻轻揉捏眉心。   天色阴霾,乌云像一面巨大的网,从远处滚滚而来。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朝外走,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   “你……”赫费斯提翁犹豫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我停下脚步,听他平静无波地问道,“告诉我,亚历山大他会死在这条征途上吗?”   低哑如诉的雷声缓缓响起,像是巨大的礼炮声。   我回头看赫费斯提翁时,发现他面色苍白得厉害。   “当然不会。”我动了动嘴唇。   赫费斯提翁如获大赦一般闭上眼,朝后靠上椅背,缓缓喘了口气:“阿波罗保佑我们。”   我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笑了。   酒神节的祭祀活动被打断,亚历山大又一声不吭地继续回到追击逃兵的旅途上。赫费斯提翁只好派人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草草做了祭祀了事。喀山德的幽禁,克雷斯特的死给强大的马其顿军队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虽然表面上依旧风平浪静,可我实际上可能很多人对亚历山大都有意见。   再加上这一路上不停地占领新的地方,每到一处就需要分拨些人手去管辖。而亚历山大手下真正的马其顿将领和士兵并不多,倒是从希腊地区强征来的雇佣兵占了大部分,很多马其顿人并瞧不上这些有些贫瘠的中亚国家。因此留守的将士十分不满。而且除了富庶的波斯和埃及,这一路上并没有出现马其顿人想象中黄金满地的国家和城市,很多人开始怀疑他们选择的这条道路,也就是跟着亚历山大走下去,是否是正确的。   赫费斯提翁被这样的抱怨与质疑弄得焦头烂额。他一面疲于应付这些,一面又要担心亚历山大的安危,连续数日下来,原本高大健壮的青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令我稍感安慰的是对于我的再次出现,很多大臣并没有表示太多的关注。大概是因为亚历山大不在,还有就是克雷斯特的死太突如其来,此时此刻他们个个忙于居安思危,生怕一不小心说错句话惹出个和他一样的命运。   天空飘下小雨,冰凉彻骨,天地间一片苍茫之色。   赫费斯提翁忙得团团转,自然无暇顾及我,我似乎又成了一个自由人。我出了军营,在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城里热闹一如往昔,商贩依旧在大声吆喝,妇女们围着面纱匆匆走过,孩子们笑着闹着,从街头蹦跶到街尾。路过一间小小的花店,眼前突然一亮,我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三月份,并没有太多的花开,所以那一束鲜艳的紫色显得异常夺目。纯净的紫色花瓣,轮廓是一圈柔和的浅白。我忽然响起在波斯波利斯宫时,有一次奈西生病,我好像打算送的就是这样热情绽放的紫罗兰。只可惜还被我摔坏了。   “这个多少钱?”我指指那束花,用波斯语问坐在店中的女人。   那个女人看我一眼,叽里咕噜一通。   我猜她说的可能是粟特语或者当地的某种语言,总之我没听过,于是摊开双手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懂。   她朝我伸出三根手指。   我一摸自己身上,才发觉自己根本没钱,想了想,只好取下脖子上细细的金链递给她,又指向那束花。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忙不迭点头,将紫罗兰递给我。   雨下得不大不小,路上的人逐渐少起来,我不声不响地朝城外走去。   拜托赫费斯提翁帮忙,我才终于得知奈西的葬身之地,就在城外离营地不远的一处荒野。赫费斯提翁告诉我,因为他贵为神谕祭司,亚历山大原本想要把他送回家乡,但是担心旅途太遥远,走不到一半路途尸身就会腐坏,只好就地葬下。   虽然什么墓碑标志都没有,可赫费斯提翁告诉我很好辨认。那片荒野长满杂草,放眼望去,只有那一块光秃秃的,因为泥土翻新过。可一到那里,我就发现自己连辨认的功夫都可以省去了。   不远处站着个熟悉的人。   我只能看到他直直长长的栗色头发和一尘不染的希腊白袍,不过这已经足够了。他冒雨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片光秃秃的土地,头发和衣服都湿的厉害,好像已经站了很久了。我几乎无法想象他的心情——一个杀人凶手站在被自己杀害的人的坟前,然而一看见他,我感觉自己满腔的血都要爆发出来。   我拿着花束的手在发抖。   我承认,当我得知奈西死的消息的那一刻,我是真的恨不得杀了他。这样痛恨的感觉,不会随着时日增多而减少。特别是一想起奈西过去承受的,而这个人却在自己命运的道路上越走越顺,甚至在以后会自立为王,我的恨就更加深切。   喀山德!   喀山德静静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好像还没发觉我的存在。   我死死盯着他,弯下腰,放下花束,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匕首的手柄贴在我的手心,似乎也在我的心里划上了一道,隐隐作痛。   我想杀了他!这个念头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还要强烈!   这个举动很疯狂很心血来潮,可是我没有疯。   只要杀了他,我就可以替奈西报仇,我就可以帮亚历山大除去一个潜在的毒瘤!我的亚历山大,说不定他的东征之路会因此走得更远!说不定少了这个人,那些臣子们的谋逆之心也不会付诸于实践!如果真的是这样,就算是让我与他同归于尽,这个代价也是值得的。   改写历史,那又如何!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不可能阻止亚历山大前进的脚步,我也不可能阻挡他实现自己的英雄梦想,我更不可能成为他和赫费斯提翁之间的羁绊。可是如果可以帮助到他,如果可以让他晚一点离世,如果可以让他离自己追求的幸福更近一些……   那可是,要成为伟大传奇的男人啊。   我咬紧牙关,在距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举起匕首猛然挥了过去。   就算死在这里,我也要杀了他!   雨很细密,匕首刺进血肉的声音相当清晰,大量鲜血从肩膀上涌出来,顺着后背的白衣洒落到地上。我的手抖得不像话,正要刺第二下,喀山德忽然一把抓住我的右手手腕。   “你也来看他了。”他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我,俊美的脸上湿漉漉的,倒像是被人浇了一头水。   “我一直在等你跟我说话,没想到你会在背后捅我一刀。”喀山德说得很慢很悠闲,和他平日里那种慵懒优雅的口气并无差别,可是呼吸很急促。   血还在不断地顺着衣摆滴答下来。   “没错。”我盯着他道,“我不只会捅你一刀,还会捅你第二刀。”   还不等他反应我就狠狠一脚踹开他胳膊,再次朝他刺去。   喀山德毕竟不是吃素的,他本能地侧身一躲,朝后飞快退出几步。   “你杀不了我的。”他道。   没错,如果他有武器,我自然不可能杀他。可是他现在什么武器都没有,也没穿盔甲还受伤了,我也不是没有希望。   气血上涌,我满脑子只剩下奈西的声音和眼神,于是舔舔嘴唇,笑了:“喀山德大人,你知不知道有句古话叫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连命都不要了,所以你也得陪我一起死!”   喀山德狭长的碧绿色眼眸微微一闪,敏捷地闪过我的第二次攻击,又飞快给了我一拳。被他狠狠打中腹部的同时,我连哼也不哼又在他背上划了一刀。   我们俩同时摔倒在地。   鲜血飞出来,溅到新翻的泥土上。   喀山德狼狈地跪在地上,看着地上的血,过了片刻,居然闷声笑起来。   “是啊,杀了我,杀了我。”他状似癫狂地喃喃自语,忽然一手插进土里,狠狠地攥起一把带血的泥土,慢慢捏碎。   “伊兹莫,你满意了?看见我死在你面前,你是不是终于会高兴得笑了?”喀山德满是水痕的脸上只剩下极度夸张的笑容,“可是我为什么要遂你的愿?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奴隶,我高兴怎么折磨你就怎么折磨你,高兴怎么玩你就怎么玩你,这些全是我一句话的事。就算下地狱,也得是我做主,你敢说一个不字?”   他的话让我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彻底崩断,怒气瞬间达到顶峰。我颤抖着爬起来,不要命地扑到他身上,无意识地疯狂地挥舞着拳头。   “你说什么?你这个人渣!到现在还不知悔改的孬种!”我扯着嗓子大吼道,眼泪控制不住地乱飞,“老天爷是个贱货!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好人就要背负凄惨的命运,被你这种恶棍折磨致死?可是像你这样十恶不赦的王八蛋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以长寿,可以安稳地活下去?” 第69章   我怒吼着。然而从我开始挥拳到我终于脱力停下来,喀山德始终不躲不闪,只是躺在地上跟疯魔了似的边咳边笑。   染红了一地的鲜血,天空中飘个不停的小雨,淤泥与青草混在一起,只有远处我放下的那束紫罗兰依旧美丽。那个万年不变的优雅的栗发青年灰头土脸地倒在血泊里,苍白的脸上有很多水滴顺流而下。   我像只野狼一般喘着粗气凶狠狠地瞪着他。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他的绿眼睛迷茫地看着天空,忽然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幽幽道,“为什么我还这样安稳地活着。”   仿佛一道闪电在刹那间击中心灵。我忽然明白过来,于是低笑一声,将带血的匕首擦了擦,别回自己腰间。   乌云翻滚,有风吹来,将细雨吹斜,如同一面巨大的水晶纱帘。   我将地上的紫罗兰捡起来,又步履蹒跚地挪回来,将它轻轻安放在那块没有青草的无碑之坟上。细碎的风将紫罗兰秀美的花瓣吹得摆动,我干脆一屁股坐下,拍了拍湿润的黑色土地。   “抱歉我直到现在才来看你。”我低声道,“最近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但是想不通,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有点明白了。”   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喀山德吐了口血水,喑哑道:“你没杀我,你动摇了么。”   我冷笑着看一眼他,不说话。   “我给了你背后偷袭的机会,你本该在第一刀时就杀了我,为什么没有一下将我杀死?”喀山德慢慢坐起来,双手撑地,抬头看我。   “你知道什么才是最大的痛苦吗,奈西?”我不理会他,而是径自对着紫罗兰道,“最大的痛苦就是最渴望的东西已经丢失了,所以永远都得不到。而且,明知得不到,却只能一天一天这样过去,不能死,不能放下。”   风声逐渐远去,细雨无痕。   我抹一把脸上的水滴,敲了敲地面,慢慢微笑:“喂,奈西,有我这么一个朋友为你送行。你说你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不过,不管怎么样,时间这么快就结束了,你终于可以放下,去尝试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了。   我站起来,拍拍手里的泥,大步朝前走。路过喀山德的时候,脚步一顿,还是停下来与他对视。   “我了解你,”我俯身,口吻轻柔道,“你是个懦夫,喀山德。你没有勇气放弃生命,你也没有勇气去接受现实,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让自己好受一点。但是,很可惜,要你命的人不是我,是奈西。他没能力杀你,所以死了。以后再也没人能要你的命了。”   我笑起来:“你还年轻,才二十多岁,还可以好好活很久很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但是,我知道,你永远、永远也无法放下坟里的那个人。”   喀山德的脸一下子变得异常苍白,他没有笑,过了好一阵,才轻轻道:“不会的,他只是个奴隶,你太看得起他了,他只是我脚下的一只奴隶而已,一只随时随地都可以为我去死的、卑贱的、奴隶。”   他说着说着,忽然无法控制地埋头抓住自己的脸。   “他只是……奴隶。”   这就足够了,这就是最好的报复。没有杀戮,只有心里对自己无止境的折磨。   我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开。   当天夜里我睡不着觉,心里不痛快,爬起来一个人摸去亚历山大的营帐里。亚历山大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安营扎寨,也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做战略部署。反正他那个人,除了睡觉,几乎没有一刻是闲着的。   傻坐了许久,突然看见桌子旁有只酒壶,里面好像还是满的。我拿过来闻了闻,似乎是红葡萄酒。   想也没想,就猛灌了两口。   最渴望的东西永远都得不到……我趴在圆桌上笑了,这何尝不是对我自己的一种报复。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最开始会有人说我不懂爱情,不会爱人。因为我过去所经历的根本就不是爱情,只是看上去合得来的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做爱罢了,只要有阻碍就可以干脆放手,只要有怀疑就可以轻易放弃。   可是不是。   真正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巴高斯?”   正当我脑袋沉沉,靠着椅子快要睡去时,听见有人在喊我。恍惚间还以为是亚历山大。   我勉强回应了一声,睁开眼,就看见赫费斯提翁很差的脸色,以及两只布满红血丝的蓝眼睛。   “你怎么在这里喝酒?”   “没事,”我摆摆手,“对了,我今天下午在外面看见喀山德了,他不是被关禁闭了吗?”   赫费斯提翁自己拉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疲惫道:“最近人手紧缺,喀山德是员大将,不能管得太狠。穿过巴克特里亚,再往前走一阵,抵达印度,这一路上肯定少不了他的支援。不过他现在也犯不了事,他父亲还在马其顿效力,他要是还有自知之明的话,自然不会乱来。”   我有点头晕,只好用力揉揉眼睛:“陛下还没回来?”   赫费斯提翁撑着头道:“我已经派通讯兵去追他们,不过可能还得一阵子。”   两人一时沉默,帐篷里一片昏暗,只有静静的呼吸声。   “讲一点什么吧,”我道,“不管什么,跟我讲一点有关亚历山大的事吧。”   也许是因为喝过酒,我整个人都很恍惚,胆子也大了不少。   他淡淡看我一眼:“很少听到你这样对他直呼其名。”   我尴尬地笑笑,用手指敲了敲酒壶。   这个问题刚问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了。在这样微妙的气氛下,问赫费斯提翁这样的问题,似乎并不是个好想法。   “你想听吗?”他停顿一下,却忽然温和地笑了,“可以啊。”   月光透过帐帘洒在他光洁的额头上,依稀可以看到他脸上少有的安宁的笑意。   “怎么说呢,关于亚历山大这个家伙,我知道的大概比他自己都还要多呢。所以一时半会可能也无法讲清楚,不如就从他的家庭讲起,从那个对他影响最深的人——他的父亲腓力开始吧。”   如果说亚历山大最大的功绩就是那段伟大的东征,那么无疑他的父亲腓力则是平定整个希腊的霸主。   在赫费斯提翁的描述中,我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亚历山大,然而又有些不同。   作为亚历山大的父亲,与亚历山大阳光开朗、性情冲动的个性相比,很显然,腓力二世却是个稳扎稳打、相当会隐忍的男人。那时马其顿还是个不堪一击的小国,作为一个不大不小的政治筹码,14岁的腓力一个人被送往当时称霸希腊的底比斯作人质,并在那里接受教育。   按照希腊的习俗,他正好是处于青春期的男孩,所以很自然需要有一名年长的男子作为他的爱人兼导师。   底比斯没有亏待这个小国的王子,他们指派给他一个重要将领,派洛皮德。派洛皮德宽于律人严于律己,衣着简单生活朴素,过着一种近乎于自虐的军事化的艰苦生活。而腓力所有的军事和政治思想几乎都是从派洛皮德那里学来的。   原本按照底比斯的原计划,腓力并没有什么机会回来。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巧合。   在他17岁时,强大的底比斯遭遇希腊另一个城邦费莱的统治者,一个也叫亚历山大的国王的突袭。突如其来的攻击使底比斯无暇顾及这样一个小国的人质,为了争取充裕的时间与亚历山大作战,派洛皮德将腓力放回了家。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一年以后,派洛皮德被亚历山大生擒。那个暴君像只贪玩又残忍的猫,明明随时都可以要他的命,却偏偏不动手。亚历山大给他机会组织兵力,给他机会反抗,甚至给他机会逃走,可是派洛皮德却非要亲手将他杀掉才罢休。   他死在暴君亲卫队的剑下。   腓力当然明白,那个曾经对别人相当温柔、对自己却严苛到令人发指的男人,那个曾经教会他很多关于这个世界的道理的将军,那个曾经牵着他走过底比斯大街小巷的派洛皮德就算不死,下一次再见面,他们也只有可能是战场上的敌人。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6年后,当腓力终于理直气壮地带领自己的铁骑踏上了费莱这片土地,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一只眼睛。他在战场上杀了六千人,然后又将三千俘虏全部淹死。   “怎么,你有什么想说的?”赫费斯提翁停下来,看了看我。   “所以,我可以推论腓力陛下真正喜欢的还真是男人?”我猜想自己脸上写满了震惊,酒全醒了,“天啊,那么,奥林匹娅斯女王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他后来不是还娶了另一个女人做老婆?对了,那个刺杀他的侍卫又是怎么回事?”   “他叫保萨尼亚斯。”赫费斯提翁道。   腓力不喜欢奥林匹娅斯,可以说,他们的联姻完全是出于政治目的——娶一个来自马其顿盟国的公主,自然对腓力只有益无害。他接受了,可他不知道那是个像玫瑰一般美丽,却爱与蛇共眠的、武断专横的强势女人。   当然,为了政治需要,他的婚姻也是一夫多妻制的。他一生娶过很多女人,从美艳动人的公主到勾魂摄魄的舞女。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取代派洛皮德在他心中的地位。他嘴上虽然没说过,可是他的失魂落魄、他的漫不经心,他很多时候醉酒之后不经意间低声呼唤的那个名字——派洛皮德,都在诉说一个事实。   他怀念他的爱人,派洛皮德。 第70章   很多年后,当少年腓力变成独眼腓力,当这个硬汉终于成为整个希腊的王,他有权力,也有女人,更曾拥有过男宠。其中有一个青年是腓力近身护卫队里的一员,叫保萨尼亚斯。男人女人,腓力并不在乎,至于保萨尼亚斯是如何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也无从得知。   总之有那么一段时间,保萨尼亚斯似乎是真的和腓力感情很好,直到有一天,腓力突然揽着另一个年轻人出现在皇宫之中。那个年轻人长了张聪明温和的面庞,很巧合的是,他的名字也是保萨尼亚斯。腓力不再宠爱他,而把大部分闲暇时间花到和那个和善的年轻人相处上。   嫉妒作祟,使保萨尼亚斯变得尖酸刻薄。有那么几次,腓力不在时保萨尼亚斯无意中碰到那个备受宠爱的年轻人,便肆无忌惮地嘲笑他贫贱的出身和女人一般弱不禁风的体质。年轻人羞愧不堪,也不知保萨尼亚斯究竟说了什么话戳痛他的伤处,有一天晚上,他自杀了。   对于这些事情,腓力并不知情。腓力仅仅是感到有一丝惋惜。除了派洛皮德的死,没有什么能真正打倒这个硬汉。这么多年,就算他再念念不忘,他真正在意的人也早已离他而去了。   可这位自杀的年轻人的朋友却无法坐视不理,而这个朋友,还是个相当有权势的人,他就是腓力的岳父,腓力一个妻子克丽奥佩脱拉的父亲,阿塔罗斯。自杀的保萨尼亚斯曾是他的部下,又因为谈吐不俗和阿塔罗斯成了忘年交的挚友。阿塔罗斯非常欣赏这个年轻人,觉得他将来如果加以重用,肯定会很有前途。   一听到他自杀的消息,阿塔罗斯震惊之余感到愤怒。他很快查出这件事跟保萨尼亚斯脱不开干系。然后一天晚上,他假借晚宴邀请保萨尼亚斯来做客,趁机将这个刻薄的青年灌醉,用令他最羞耻的方式报复了他。   保萨尼亚斯被强奸了。他痛苦地熬了过去,绝望之中去找腓力控诉,可腓力却尴尬非常。他的东征大业就要启程,他还需要阿塔罗斯率军替自己出征,他并不想冒犯这员大将。只好把保萨尼亚斯的军阶提高一点以表安慰。保萨尼亚斯的绝望转为愤恨,他嘴上不再说什么,心里却开始暗暗筹备谋杀腓力的计划。   那一年夏,腓力将女儿库娜涅赐婚给刚成年的阿明塔斯。那天阳光灿烂,热闹非凡,在众人欢聚的会场上,腓力在很多人的欢呼下抽身起来发表演说,准备祝福这对新人。然而就在这时,跟在他身后应该保护他的保萨尼亚斯突然抽出长剑刺向他,直接穿胸而过。   所有人都傻在那里,像是丢了魂。直到亚历山大惊慌失措地从观众席跳下来,飞快地接住自己满身鲜血的父亲,失声喊叫,会场里才终于恢复了动静。人群混乱成一片,腓力轻轻握起亚历山大的手,眼睛里却没有太多惊讶和不甘。他看向亚历山大时,那眼神就好像透过他看到了更远的世界。   而自始至终,奥林匹娅斯女王都保持着自己端庄高傲的姿态,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冷漠地注视着一切。   “其实自从我知道了这些事情,我就一直在想,亚历山大为什么总是因为腓力陛下的死而苛责自己。”赫费斯提翁托着腮,一边出神,一边缓缓道,“后来我想也许我明白一点了。”   我道:“他也许不能承受眼睁睁看着父亲在自己面前被杀掉。”   赫费斯提翁摇摇头,深吸一口气:“你知道吗,他其实不太喜欢他的父亲。对于他来说,与其说腓力陛下是个偶像或者英雄,倒不如说是需要自己战胜的一个对手。他向来是这样以为的,特别是有一次腓力在和自己新婚妻子的婚宴上无意中口出恶言说了奥林匹娅斯女王,那一次亚历山大气愤不已,和腓力顶撞,差点让腓力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   我愣了愣,喝口酒,示意他继续讲。   “可是这次腓力陛下之死大概让他意识到了,其实从内心深处他从来没有恨过自己的父亲,他尊敬他,他爱戴他。就算再气愤,再恼怒自己的父亲,可是他也明白,腓力陛下曾教过他很多道理,而是这些引导他走下去,走上正确的道路——他的父亲是个伟大的国王,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爱他,就像每个人的父亲一样。”   我会心地点头。还记得有一天晚上,他跟我说腓力的生日时一个人坐在床边落寞的样子。   总觉得这个人好像就是这样,感觉自己缺少什么,就一定要拼命地向别人补足。就像年少时,曾经因为父母纠纷而感到自己缺少爱,等到长大了,明明自己也不懂得如何爱人,却非要用尽全力去向所有人表达自己的爱。其实他根本不怕爱人,他只是怕自己不被爱。   保萨尼亚斯很快就被另外几个侍卫追上,被乱刀砍死。   而整件事中,奥林匹娅斯女王的表现就显得更加彪悍,又耐人寻味。她不顾众人反对,给予保萨尼亚斯的尸首皇冠,并将他收敛掩埋,为他筑坟,还命人每年都要为他献祭。   这样的行径难免会招来很多怀疑。   “当时其实我也在场。”赫费斯提翁抬头看向我,“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   赫费斯提翁笑了,这个笑容隐藏在黑夜中,却显得格外真实。   “我跟着他跳下观众席,然后在腓力陛下咽气之后,将亚历山大从血泊中一把拉起,然后举着他的手对所有人大声道:‘各位,腓力陛下虽然走了,但是马其顿的国王依旧在这里,马其顿一日还在,腓力陛下的荣耀不灭,希腊的神灵就不会离开!’”   我心中一凛,在这种情况下能做出这种迅速的反应,抓住人心最脆弱的时候推亚历山大上位,不愧是赫费斯提翁。   刚开始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很快,紧接着响起托勒密的喊声,然后是越来越多的百姓追随着他们开始呼喊,直到最后,连克雷斯特也在微微点头。   当所有人都站起身为这位新国王欢呼,会场的气氛一下又显得悲壮高昂,死亡带走了一位伟大的英雄,又将另一位推上历史的舞台。   赫费斯提翁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卑鄙无情?”   “时势造英雄。”我想了想道,“你只是在正确的时间做了正确的事情。”   赫费斯提翁苦笑一下:“我也是希望尽自己所能帮他一把。你不知道,奥林匹娅斯女王也是个相当强势的女人,连腓力陛下也拿她毫无办法。腓力陛下最讨厌巫女和参与政治的女人,可是奥林匹娅斯女王两样都占全了,依旧活得好好的,可见的确是有几分手腕的。亚历山大是由女王抚养长大的,他最清楚他母亲的脾性,就算她是为他着想,他也不想成为她的傀儡。”   我点头,这一家人还都是一样的脾气啊。   我道:“亚历山大不喜欢他母亲吗?”   “也不是,”赫费斯提翁沉吟着,似乎不知该怎么表达,“奥林匹娅斯女王对他很好,鼓励他最荒诞的野心,也培养他最无畏的勇气。可是宙斯在上,小时候的亚历山大真的很怕蛇。奥林匹娅斯女王每天让他抱着条毒蛇睡觉,实在不是个表达母爱的好方式。”   我噗嗤一口喷出嘴巴里的酒水。想想这个小孩子害怕地看着自己床上那堆毒蛇,真是又想笑又很同情他。   漫漫长夜,赫费斯提翁的声音轻柔低沉,如同一片羽毛一般缓缓拂过心头。   不知不觉,破晓的光线逐渐透进来。我们竟然如此心平气和地聊了一整夜,很惊讶也很意外。每次和他聊天,都感觉自己好像对他们的过去更加了解了几分,也更加理解他们的很多想法。不同于亚历山大总是随心所欲支离破碎的讲述,赫费斯提翁的话显得有条理又客观,还有很多属于自己的点评,好像就看到这段历史在眼前重新上演一遍。   回到自己的营帐,我借着酒劲倒头睡了整整一天。直至傍晚时分,被外面突如其来的一阵雷声给吵醒,我揉揉眼睛,正要翻身继续睡,忽然听到外面有人一阵喧哗。 第71章   原本不想理会,然而叫闹声着实一直持续了一阵,我也完全没了睡意。掀开帐帘,正想问门口的守卫兵,却正好对上一张熟悉的脸。青年漆黑的眼眸扫过我,正面无表情要引着马走开,我连忙喊住他:“吕辛马库斯大人。”   他回头,将挂在腰间的头盔搭到马鞍上,又甩了甩额上的汗水,像是知道我要问什么,用沙哑的嗓音道:“索格迪亚纳山攻占成功了。”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吕辛马库斯用亚麻袖口蹭蹭鼻尖,简洁道:“亚历山大又赢了。”   “又赢了。”我愣了愣,自言自语似的重复了一遍,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吕辛马库斯这个人,我跟他接触不多,只觉得他不爱说话只爱睡觉,又面无表情,平日里很没存在感。我知道他并不是马其顿人,而是从雅典还是斯巴达来的希腊雇佣兵首领。从前跟托勒密聊天时曾经从他的言辞中得知一二,这个青年虽然还不到二十五,经历已经相当丰富。他做过奴隶,也做过搏击格斗手,被流放过,却在战役中无意中表现出与自己外表毫不相符的极其凶悍的身手,得到了上级的赏识。   欢闹声还在不远处响着,很多士兵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这件事。吕辛马库斯看我一眼,忽然又难得地多嘴了一句:“你看上去好像既不高兴,也不意外。”   我反问他:“你很高兴?”   他耸耸肩:“不知道。”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望向远处。   晚上我去找赫费斯提翁,他正在阅读信件,见到我疲惫的脸上难得有了笑容。   “我正想去找你,想来你应该知道这个消息了。宙斯在上,那个可怕的到处是悬崖峭壁,而且被积雪覆盖的索格迪亚纳山被亚历山大成功占领了,这个好消息终于可以让动荡的军心稳定一些了。”   我点头:“那我们是不是又可以继续前进了?”   “亚历山大传令过来,安提柯受封总督,率部众留守西罗波利城,其余军队明日全速朝索格迪亚纳山地前进。”   我皱起眉头:“安提柯留守?你的意思是他把安提柯给派遣回来了?这也太奇怪了,这里很多将领都在原地待命,塞琉古、吕辛马库斯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派他们留下,非要安提柯专门回来?”   赫费斯提翁放下信件,揉揉眉头,原本如释重负的微笑化为一丝苦笑:“你说呢?”   这个决策真的很难捉摸。亚历山大这样做的心思并不难猜,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认为安提柯已经不适合跟在他身边继续前进了,也就是他不再相信安提柯,怀疑安提柯现在有异心,放在身边很可能会随时反咬自己一口。二是他认为安提柯管理西罗波利城可能比在他身边继续东征要更好,这就意味着他非但不是不信任安提柯,相反,可能是相比较别人,更信任他,他足够忠诚,所以不需要放在身边随时提防。   我心情沉重不已,安提柯是注定要叛变的。如果是第一种倒还好办,这说明亚历山大已经对他的背叛有所准备,可如果是第二种,那么安提柯很可能会因为这件事对亚历山大怀恨在心。因为留守意味着他既不可能继续前进,也不可能私自返回故乡,如果没有亚历山大的允许,说得再极端一些,安提柯恐怕要待在这个中亚的小城镇度过余生了。   “安提柯到底可不可靠?”赫费斯提翁迟疑的声音终于传过来。   我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发现这个年轻温和的男人眼中充满挣扎与痛苦,于是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反问道:“除了这些将领的调度问题,你知道陛下的东征还有个致命的隐患是什么吗?”   赫费斯提翁修长的手指抚摸下巴,思索良久,这才道:“军队士气?可是亚历山大刚打了胜仗,这个消息传出去,还是……”   他像是想起些什么,慢慢停住不说话了。过了半晌,忽然叹口气:“你说得对。艾瑞斯的荣誉只给最坚定的英雄……可是亚历山大给他们的希望太过模糊。”   是啊,这就是一直潜伏在深处的隐患。将领各怀心思是个问题,可最重要的还是军心!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土地扩张到一定程度,对于那些普通士兵来说,还有什么比家人团聚,享受生活更美好的事情?   将近两年过去了,这些马其顿士兵的东征热情还能持续多久?打胜仗是件好事,每个人都会为之欢欣鼓舞,可过犹不及,胜仗一旦打得太多了,百战百胜,或者说战无不胜,这样的事情一旦成为常态,还会有人仅仅单纯满足于打胜仗向东方进军吗?   就好比一台性能再好的机器,运转良好的状态持续一天一个月可以,但是毫不间断的要求它运转十年,二十年,甚至是打算永无止境,这台机器总有一天会垮掉。机器尚且会垮掉,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一鼓可以作气,可那是冲刺跑,不是马拉松。人需要刺激,但如果这个刺激太过频繁,人也会麻木,也会懈怠。   正如刚才遇见的吕辛马库斯一般,他已经无法因为打赢敌人攻占山地而感到喜悦。亚历山大的东征到目前为止看来,毫无疑问,对所有人的心理都是一种长久且没有超越的刺激,而且这种刺激随着时间的增加,只会变得越来越没有效果。   崎岖的山径不一定就是死路,平坦的大道也会连着万丈深渊,越是常胜,最后一个败仗就会吃得越惨。   我想得心惊胆战,忍不住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陛下放慢东征的进度?”   “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他向自己的梦想前进。”   “野心家好当,可野心太大只会不得善终!”我心里发急,竟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愿望,接着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如果有机会,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改变他的命运?”   赫费斯提翁闻言浑身一震,猛然站起来,蔚蓝的眼眸里闪过一些微光:“为什么要这么说?”   “什么?”   “你说要改变他的命运,你的意思是他的命运会很悲惨?”他急促地抓住我的肩膀,“告诉我,他是不是没有完成他的梦想,是不是有人杀了他?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你先别急,冷静一下……”   他忽然二话不说给我一拳。   “巴高斯,这种事你居然隐瞒着我,”赫费斯提翁嘴唇发白,似乎在颤抖,蓝色的大眼睛里只有愤怒和恐惧,“非要等到他要死了你才会告诉我真相吗!我以为你是真的关心亚历山大,可你竟然连他的死都冷眼旁观!我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客气,如果不是因为亚历山大把你当做可以信任的人,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救他,我自己会救,他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你告诉我,不然我就杀了你这个混蛋!”   他反手勒住我的脖子。   这几句话简直就像一把细长的针齐刷刷刺上心头。一时间所有的惶惶不可终日,所有的紧张与不安,所有度日如年的煎熬与折磨,所有无法言说出来的、知道结局的悲哀犹如风暴一般席卷过我的脑海。   “真相,真相!就知道他妈的真相!可你有承受真相的勇气吗,你这个懦夫!”我一边怒吼,一边扭动身体负隅抵抗,“我告诉你又能怎么样!你能说动亚历山大,你能把他一闷棍打晕然后囚禁到一所房子里安稳地度过余下人生,你觉得他会接受吗?你又觉得比起死亡,这样对他真的不算残忍吗?”   他的手劲越来越大,我抽出一只拳头狠狠砸向他肩膀:“我知道你想保护他,可是赫费斯提翁,让我问问你,人生有多少个三十年,亚历山大能得到几个,你又能得到几个?那我呢?你他妈的又明白我有多可悲吗?”   “没有人要求你背负什么,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赫费斯提翁左手接过我的攻击,抵住我狠狠撞到柱子上。   营帐发出可怖的呻吟声,掐住我脖子的右手更收紧了些。   他两眼通红,咬着牙道:“别骗我,告诉我真相。巴高斯,他的命运不需要你背负。宙斯为我见证,我会守着他,直到死亡。”   “不需要我背负?那么尊敬的赫费斯提翁大人,告诉我为什么我现在还在这里?”我吐一口血沫,哈哈大笑,“你做梦,这件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你!没有我的话,你就算死也不会知道他的结局!”   赫费斯提翁的胳膊一颤,却忽然云淡风轻地笑了。   “这么说,我会比他死得早了?”   我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赫费斯提翁大人,亚历山大陛下又送来一封信,说是十分紧急,要求您看完后立即回复。”门口忽然响起护卫的声音。   赫费斯提翁放开我,整理一下衣衫,若无其事道:“进来。”   我呆呆坐在一旁,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棕发男子。他居然套我的话,并且我还上钩了,赫费斯提翁的心计如此深。可是为什么他听到这样的结果并没有应有的反应?亚历山大英年早逝,他比亚历山大死得还早,难道他不害怕?   然而还没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被我问出来,赫费斯提翁温文尔雅的神情一下变得非常难看。然后他将视线从信上转移开来,盯着手上的红宝石戒指静静出神。   一阵疾风顺着帐帘溜进来,将他手里的信件无声无息地吹落到地上。   “赫费斯提翁大人?”我走过去,想替他捡起被吹散的纸张。刚一弯腰,就听见赫费斯提翁茫然若失的声音。   “我们不用拖慢亚历山大的进军计划了。亚历山大自己已经想到办法了。”   “什么?”   “他叫我再带上一个人。”赫费斯提翁低低道。 第72章   我们抵达索格迪亚纳山山脚时已是八日后的傍晚,这座山高大巍峨,虽然现在已是初夏,这座山依旧从半山腰往上开始雪白一片。   东征军被崎岖狭窄的山路挤成一条细长的队伍,大家吃力地牵着马推着装满物资的车前行。呼啸而至的风灌满整个森森山谷,燃着昏黄火焰的火把摇摆不定,抬手一举,就能照到遮天蔽日的黑色树干。   我自问一年半的时间,经历了那么多波折,面对很多困难已经是小菜一碟。然而这里的严酷环境还是让我有点吃不消。那她们如何呢?我担心地转头看一眼跟在赫费斯提翁身后的几名女子,一不小心对上罗克珊娜锐利的眼眸。   我一看到她的眼神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我知道她肯定有点看我不顺眼。想想也是,半年前我才刚刚在新年晚会上以跳舞抢了她的风头。罗克珊娜我自然是久闻大名的,印象里看到她的资料时我还偷偷感慨了一番,因为后来她为了保证自己儿子合法正统的继承王位,快刀斩乱麻,逼死了亚历山大其余的两三位妻子,其中就包括我很早之前在波斯波利斯宫见过一面的波斯公主斯塔蒂娜。   我心里发憷,连忙加快脚步闷头朝前走,赶上赫费斯提翁。想起那天赫费斯提翁的话,我不禁有点感慨。那天我俩吵架时恰巧亚历山大的另一封信送达。亚历山大在那封信上提到了个比较尴尬的消息,原来在攻占雪山后清点俘虏时,他发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罗克珊娜的父亲,奥克夏特斯。   奥克夏特斯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被部落里其他的人当做宝献给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只好嘱咐赫费斯提翁将罗克珊娜带上,好让他们父女相见。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难猜测,亚历山大这次恐怕会爱上罗克珊娜这个粟特部落头领的女儿,或者声称自己爱上她,要带她继续向东行,道印度时与她完婚,这个爆炸性新闻会遭到保守派的反对,但是毫无疑问,会是给整支队伍注入一针强心剂。   这么多人单爬山就用了两天,一路上到处可以看到打斗过的痕迹。雪里掩埋的尸体不多,但也足够怵目惊心。第三日清晨队伍遇到了托勒密和他的一小波护卫兵。   托勒密看上去精神不错,就是肩背上缠着的一大块纱布暗示了之前的攻山之战是多么惊险刺激。一见到赫费斯提翁、吕辛马库斯和塞琉古他就吹了一声口哨:“这边,好兄弟们,欢迎来到我们的索格迪亚纳!”   庞大的队伍跟随他左穿右绕,终于到了亚历山大在雪山另一侧搭建的临时要塞。   “亚历山大!大军到了!”   正午的阳光和煦而温暖,照在皑皑白雪上。   亚历山大身边聚集了一圈人,他们似乎正在讨论什么问题。听到这话,亚历山大转过头来,看向这边。身上的铠甲依旧穿着,他只是将头盔卸下来,随手放到身边一块突出的巨大岩石上。金发柔软,眼眸里的光彩一如往昔,他大步朝这边走来,眼光看过每一个人,嘴角的微笑一点一点扩大。   他像一只永远都不曾向命运屈服的雄狮,虽然没有刻意,但扬起的头颅依旧显示出他的骄傲。我不知道在这段时间他内心又经历了什么变化,但毫无疑问,此时此刻再看到他,他比最初那个自信满满,野心勃勃的男孩还要有气势。   在我还暗自胡思乱想的时候,亚历山大已经跟每个将领都打完招呼。队伍四散开去,他揽着托勒密的肩,拍着吕辛马库斯的背,跟赫费斯提翁说话,几个人像没长大的大男孩一般嘻嘻哈哈。似乎透过这些,我都能看到他年少时的模样,他们穿着雪白的希腊长袍学习天文地理,政治军事,他们互相比斗,直至精疲力竭,四仰八叉地倒在一起——他们一起渡过的那些快乐时光。   那双蔚蓝的长眸突然转了转,扫到我身上。   我心里突地一跳,本能地试图回避,却见那双蓝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冲我毫无保留地露出笑容。这一瞬间,我就已明白,他做到了。他做到了百折不挠,做到了在经历千山万水的困难后鼓起勇气重新面对,更重要的是,他做到了在无数次打击后,却依旧无所顾忌地向时间交出一颗最单纯的心。   我正要走过去,却听见后面传来赫费斯提翁的声音:“亚历山大,我将我们尊敬的朋友,罗克珊娜小姐带来了。”   亚历山大点头,走过来,如过去一般吻了吻罗克珊娜的指尖。又简单问候了几句,便安排人带她去见她父亲。罗克珊娜看着他,黑眼珠璀璨如宝石。她忽然开口道:“我还能见到你吗,亚历山大陛下?”   亚历山大微笑:“当然可以的,罗克珊娜,我就在这里,想找我聊天,随时过来吧。”   罗克珊娜似乎很高兴,但并没太多显露出来便走了。   亚历山大又看向赫费斯提翁,与他相拥,拍了拍他的背:“抱歉我的赫菲斯,现在恐怕没法让你好好休息一下了,你先跟我过来吧,还有些事没解决。”   赫费斯提翁笑了笑:“我怎么能拒绝你。”   几人一同往营帐走去,我很识相地没跟着,亚历山大却伸手过来轻推了我一把。   “你。”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凑在我耳边,只有我能听见,“进去帮我们倒水,好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在山里走晕了,我感觉他好像在冲我撒娇。   原来这两天亚历山大又接到情报说粟特又有一拨军队从这边逃跑,似乎朝西方沙漠地区而去。本来听亚历山大的意思是一定要追上的,以免他们跑回过去的地盘再生事端。然而这些流亡士兵似乎在沙漠地带分散开来,以致亚历山大派去的追击队伍都无法锁定目标,只好无功而返。不过这些都是收尾工作了,前些日子好像又有人跟他提及印度的富饶,亚历山大很是心动,一直跃跃欲试,打算继续南下,沿着考芬河朝印度河进发。   但是很显然他有点操之过急了。刚风尘仆仆从山脚下爬上来的将士兴致缺缺,没人应和他,大家只是一边喝水烤火一边一言不发地听他讲,讲完后有人提出克雷斯特既然已死,要上路也行,但是队伍需要重新编排,3万人毕竟不是个小数目。等一切全都准备妥当再说,这件事缓上一个月再考虑不迟。   亚历山大只好放他们各自回去休息。他跟赫费斯提翁说了会话,便带我回了自己的营帐。他们并未说什么很私密的事情,因而也没有避讳我。只是谈起马其顿那边现在的情况,奥林匹娅斯女王,以及赫费斯提翁的父母,他们甚至聊起亚里士多德,说他是个相当幽默睿智的小老头。是他第一次把世界地图扔到亚历山大面前,并告诉他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整个世界。   后来又说到喀山德。   亚历山大原本轻松的神色一下变得相当痛苦,他沉默很久,才淡淡道:“我不会杀他,我会留下他。我已经措手杀了克雷斯特,这份滋味太过难捱。我向宙斯发誓,宁愿我死,也绝不再杀任何一个兄弟。”   我的心一下收紧。   夜晚回营帐时,他与我一前一后走在路上。篝火声和呼噜声到处都是,可我却感到他身上少有的宁静。   相比较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庞,我猜我也许不能承受看到他的背影。他的背很宽,身材高大,脊梁笔直,穿着铠甲或披风时,像个真正的王者。可是他实在太矛盾了。明明还是个那么孩子气的人,却非要坐在寂寥的高处。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望向挂在苍穹的银河。   我也跟着停住。   风在山谷里轻轻低诉,如同谁在吟唱一支优美又遥远的歌谣,又像是一声声低沉的呼唤。北极星闪烁,亮得好似一粒在阳光下发光的钻石。   “其实你说得对,巴高斯。”亚历山大背对着我道,“我根本没有众人赞颂的阿波罗神那样伟大。我不是一个正大光明的人,我很卑劣,很自私,曾做过一些令人不齿的事,更可怕的是我还不肯停止。”   他轻笑两声,慢慢侧过身来:“看在太阳神的份上,我没救了,是不是?”   我点头:“是的。”   “那次是我的错,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我是个太容易动气的人。”   我道:“我知道。”   “你说得对,关于信任,我没有真正做到。从今以后,我会照做。”亚历山大走近我,脸上带着笑意,“曾经因为离你太近,所以伤害过你,但大概只有你看到的才是最完整的我。”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那么我是否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呢,我的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哈哈大笑,抬手轻捋我的额发,眼底那抹蓝色沉静如海。   我忽然就觉得,其实一切的一切,生或死,时间或命运,都没那么重要了。面前这个男人眼里只有无限的勇气和力量,给人以希望,给人以梦想。我已经得到了远比我预想的更多的东西,我想他也是。   其实从头到尾,没有什么真正将他打倒过,也没有什么真正阻止他如今站在这里,云淡风轻地对我微笑。   我想我终于可以释怀。 第73章   关于军事上的很多事情,我当时并不知情。后来我才听一些曾经随亚历山大向东北方向追击粟特起义军的将士谈起们,那时东北部的粟特人民和起义军反抗相当激烈和决绝,简直是不惜一切代价去阻挡这群可怕的西方不速之客。有好几个粟特人甚至冒着生命危险跑上来试图抱住牛头的蹄子,只是为了让他们的同伙把亚历山大从马上拖下来。   这种越来越多的自杀式反抗震撼到了亚历山大,他觉得这不是他所想要的结果。他并未打算去那些新征服的领土上实行什么铁血政策,权力在他手中,可是治理那些地方的实际上仍是臣服于他的当地人。   他想让这些异族人承认他,承认他有能力去统治和征服他所到达的地方。他到达这些地方,与当地的头领交谈,了解他们的文化,将他们视为自己的臣子,礼待他们,却又不屑于真正参与这些需要日常打理的琐事。他想要的,只是证明自己的伟大。   虽然这些当地人的反抗失败了,可是亚历山大觉得出现的一系列起义也违背了他的初衷。于是在经过很多次与诸位大臣将军的商议后,他还是决定放弃北上的念头,调头南下,向印度河流域进发。当然虽然这个结果我知道,但中间这些思虑我并未及时明了。我只是感叹希腊大军与秦始皇军队果然无法正面相遇了,也幸好如此,否则会发生什么实在是很难想象。   在山谷休息的那段日子格外平静,就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除了开头几天,亚历山大再也没提起他的野心和理想。虽然很多时候他都在忙着和人聊天,可内容往往是随意又简单的。   “在埃及北部,地中海边上,有个小港口。那里的海特别美,六年前我在那里建了座城,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亚历山大侧卧在帐篷里,一边翻着手上的手卷,一边对罗克珊娜说。   “亚历山大港?”罗克珊娜眨了眨眼。暗红色的裙摆散在地毯上,镶着金边的透明长纱罩着黑发,她托腮看着亚历山大,还带着点稚气的黑眼睛很灵动。   “是啊。那时我刚从叙利亚到埃及,我的一个将领,阿明塔斯在与我碰头的路上遇到个流浪的男孩,将他带回军队里。他被吓坏了,一直不肯说话。阿明塔斯逗了他半天他才开口。他结结巴巴地说自己是希腊人,因为战乱跟着父母到处逃亡,结果不小心走丢了。啊,对了,他的名字很有意思,叫欧几里得。”   我一直坐在他们身后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听到这句话,脑袋在手腕上滑了下。   欧几里得?发现欧几里得定理的那个数学家么?原来他也是这一时期的人?这感觉就跟NBA比赛里突然出现了个叫奥巴马的球员一样别扭。   “你可能不太清楚,”亚历山大笑着继续解释道,“欧几里得在希腊语里的意思是好的名誉。我们猜这个小家伙应该是出自有名的家族,否则怎么会有这么独特的名字?”   罗克珊娜点头:“真有趣,那你呢,陛下?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我?我的名字很普遍,意思是人类的守护者。”   罗克珊娜露出月牙般的微笑:“很适合陛下。”   时间像抓不住的流沙,从指缝间慢慢溜走。转眼间经过一个月休整,已经到了七月份的盛夏。期间罗克珊娜过了自己的十五岁生日,亚历山大送给她一条缀满白珍珠的项链,他说那是他母亲奥林匹娅斯女王在临行前送给他的。他将它赠予她,愿她像个公主那样,今后的日子里美丽又受人珍视。   包括奥克夏特斯在内投降的粟特贵族受到了亚历山大的礼遇,他允许他们享受原有的地位和财富,甚至亲自宴请和安抚他们。这些举动让大军里响起了各种闲言碎语,有人说亚历山大肯定是被罗克珊娜这个异族美女迷惑了,他爱上她了,所以连同她曾经激烈反抗过他的父亲都可以宽恕。   至于亚历山大自己是否真的是这样想的,我不敢说我完全知道真相,但我还是自觉地留给他们二人更多的私人空间。我告诉赫费斯提翁,照这个情况看下去,亚历山大肯定会娶她的。作为一个合法又正统的妻子,一个可以被世俗接受、被史书撰写的王子公主的美好故事,一剂缓和战争局势的良药,他没有理由不这么做。更何况在历史上,他就是这么做的。   有一天夜里,亚历山大忽然将睡在隔壁的我摇醒。我正睡得迷迷糊糊,才张开眼睛,就感觉他的头凑了过来。他的唇柔软又湿润,轻触过我的额头,眉毛,和鼻梁,最后缓缓落到嘴唇上。我还被他细细密密的吻弄得发晕,他已经温柔地缠住我的舌头。   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心脏被他弄得一收一缩的。我愣愣的,说服自己放松下来。然而我在朦胧之间已经觉察到要发生什么了,亚历山大向来是个很感性的人,他只要有心事,就有本事弄得所有人都替他揪心。   他抱着我,轻轻掀起我的衣服,一只手探进去,轻柔地抚摸过我的肩膀、脊背、腰部。他倾身向下,吻过我的下巴,然后是喉咙。他用牙齿轻轻啮咬我的脖子,就像只巨大却温顺的野兽。我扶着他的背,睁开眼睛,仔细端详着他的容貌。   其实在如此漆黑的夜里,我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可是我能感觉到他那双温柔又神奇的眼眸盯着我。在我身上游走的那只手将我衣服缓缓推到胸口以上。   我想他是压抑的。他那么开朗的人,实在不适合压抑这种情绪。他还是快乐点好。我想着,便已不由自主将他的另一只手慢慢握住。   他一偏头,跨骑到我身上,低头凑过来。   “巴高斯。”他一边撑着胳膊吻我,一边唇齿不清地唤道。   “什么?”我急促地喘口气,低声道。   “我要娶妻了,我要娶罗克珊娜。”   “嗯,猜到了。”   他捏住我左边的一点,用手指慢慢挑逗,然后又垂头不急不慢地舔弄。   我被他折腾得有点动情,又不想表现得太失控,便断续道:“她对你来说是个挑战吧。”   “没错,是个大挑战。”亚历山大一边笑一边继续动作,“她有点像我母亲。”   我也跟着笑。想躲开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抓住,举过头顶。   他吻着我,又将手探到我裤子里。   不断有水滴打到我脸颊上,无声无息的,就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可是亚历山大没有停下动作,只是深深地亲吻我,一遍一遍,毫不厌倦。   我抬起胳膊,抱住他的头,然后慢慢收紧。   次日他向所有人公布了这个消息。有人赞成有人反对。喀山德是赞成的,托勒密是反对的。听我说是一回事,听到亚历山大亲口说又是另一回事。赫费斯提翁什么表示都没有,就像普通将军似的坐在一边看别人兴致昂扬地争论来争论去,可喝水时却连杯子都差点握不住。   古代史料上是这样写的。西元前327年,亚历山大在攻击一处粟特要塞时,对当时的巴克特里亚贵族奥克夏特斯的女儿罗克珊娜一见倾心。这是这位洁身自爱且雄心勃勃的年轻国王的初恋。   除了陪罗克珊娜,亚历山大也开始花费越来越多的时间独自去山顶眺望,看南方远处那浓烈的绿色树林,蜿蜒其中的大河,以及被隐约掩盖的零星村落与城市。他如过去一般神采奕奕,斗志昂扬,可我知道,他需要考虑的东西和承担的责任比起原先要多上太多了。   “巴高斯,”穿着蓝灰相间的波斯外袍的亚历山大指向远方,“你看那些神秘的土地,还有什么比前进更能激动人心?”   “是的,你正在创造奇迹,亚历山大。”等罗克珊娜走远后,我迎着风走上来。   他高兴地回眸:“不是我,是我们。”   不远处突然跑过来一个人影,等他走近了些,我们才看清,那是全副武装的托勒密。   他一边擦头上的汗,一边递给亚历山大一个卷轴:“亚历山大,奥林匹娅斯女王的信又到了。迈兰尼在训练场,我正好看到,就顺路给你带过来了。”   “谢谢。”   亚历山大没有打算立即拆,将它递到我手里。   “最近奥林匹娅斯女王接连来了好几封信,你一封都不回,会不会让她担心?”托勒密看着他的动作,担忧道。   “不,现在还不需要回,”亚历山大道,“卡瑞斯见证,我要给她个巨大的惊喜,很快印度就会被攻克下来。等最后一个东方国度被我征服,我会亲自写一封捷报给她。”   “好吧,可是亚历山大,你确定我们明天就走?”   “没时间再耽误了。”亚历山大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热切与自信。 第74章   当天晚上,托勒密受委托,帮亚历山大与罗克珊娜举办了一场急促潦草的当地婚礼。两人都穿着火红的印度服装,看着充满异域风情的印度歌舞,显得不伦不类。整个晚上亚历山大都显得过于亢奋,酒喝了很多,脸很红,还揽着罗克珊娜到处跟人说话,生怕别人不知道罗克珊娜是他的新娘。   我在酒宴上见到赫菲斯提翁时,他坐在桌子一角,也在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旁边的人们都在嚷着叫亚历山大的新娘跳舞,亚历山大在笑,愉悦的笑声传过来,却在赫菲斯提翁周围凝固。他抬眼看了看我,没有动,垂头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棕色长发将他的眉眼挡住。   我刚想走开,却被他叫住。   “巴高斯。”他转过头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他看我一眼,突然从手上取下一枚戒指,红宝石正发出熠熠光芒。他将它扔到我手中。   “你想要的,大概是这个。”   我从手心拿起这枚戒指,细细端详。看着看着,手慢慢颤抖起来。   没错,是这只戒指没错。璀璨如血的红色,明如千阳的金色,上一次见到它时,我还待在一个博物馆里。   再回想起来,感觉时光流转,明明才数年,却仿佛已过了千年。   “现在它对你,对亚历山大,对我们还有用处吗?”他问我。   我看着它,感慨万千,想哭又想笑。原来直到现在,我才有得选择。可是还选择什么呢,我早已经卷入这场历史波澜壮阔的戏剧中,我早已融为它的一部分,并为此付出了太多。   我闭了闭眼,摇摇头,递还给他。   “它是属于你的,是属于你们的。”我答。   他用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盯着我好一阵,才道:“我以为你会想离开。”   停了片刻,眼中晃动一下,又转开视线:“也好,等我离开了,你可以替我照看他。”   我没说话。   远处热闹的喧哗声逐渐淡去,新娘已经被送走,只剩下亚历山大还在跟别人说笑。   “好了,既然你不要,那我就把它送人了。”赫菲斯提翁若无其事地起身,朝不远处的亚历山大走去。   像是有所预感,亚历山大忽然转过头来。周围的人依旧在欢笑,在说话,在看着亚历山大。然而像是有默契似的,亚历山大也托着酒杯远远朝这边走来,微微笑着,看向这边的赫菲斯提翁。   热闹的气氛,葡萄酒的香气,欢快的舞蹈与音乐,婚礼喜气洋洋的场面感染了每一位客人。我情不自禁地产生了很多错觉,一会儿感觉自己好像看到的其实是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翁的婚礼现场,眼前这两个自幼便互相扶持的人一起在世界的巅峰并肩而立,幸福美满。一会儿,却又觉得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波斯波利斯宫那个悠然的午后,阳光温暖,天空蔚蓝,亚历山大穿着一身铠甲快步走向我身边,于是喧闹变得寂静,燥热变得凉爽,微风温柔得像亲吻,抚摸过高高的橄榄树与黄杨木,抚摸过他的金发,一丝一缕,都带着耀眼的光芒。   他终于站在赫菲斯提翁面前,画面定格在这一瞬,我的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   他们没有任何逾越的动作与触碰,只是看着彼此,理智又温和。   我一向把你看成太阳,亚历山大。我祈祷你的梦想能够照耀到所有人。   亚历山大,很多人都爱你,但没有人能爱得如此深沉和纯粹。   我在心里轻轻替赫菲斯提翁念出这句独白。   第二日,众人开始往南走,这次不出所料,罗克珊娜也跟着军队。   祭拜了酒神后,此番行进非常顺利。翻过高山,穿过草原,沿着科芬河行了一段日子,天气变得越来越暖和。还未到印度河,就已经有一两个当地部落不战而降。   这片区域叫尼卡亚,由这些当地部落管辖。几个头目带着礼物亲自去迎接亚历山大,甚至还送来二十五头大象。因为语言不通,亚历山大不得不临时在这些城镇找来几个同时会讲波斯语和印度语的商人,头目的话被翻译成波斯语,再由他从巴比伦带的波斯翻译和我用希腊语解释给他听。总之这次交谈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大家都累得满头大汗。   那个叫太克西利斯的印度人裹着头巾,满脸堆笑:“尊敬的亚历山大陛下,你有所不知,这是印度最引以为豪的战象,听话又有力气,在战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连最骁勇的战士都惧怕它们的踩踏呢。”   将士们都凑过去一边围观一边闲谈,亚历山大绕着这些大个头转了一圈。   托勒密笑道:“印度象,波斯象,有什么区别?这一招不是大流士用过的么?托宙斯的福,看来我们未来的敌人也不过如此。”   “大流士不会打仗,并不代表战象不行。”塞琉古摸了摸下巴,绿眸弯起来,“至少有了这些大家伙,我们的物资要好运多了。”   喀山德道:“光有战象可一点用都没有,这些动物又不听我们的,象官呢?”   这么一问,众人都觉得有道理,于是重新看向太克西利斯。   太克西利斯一脸迷惑,等听到翻译却犯了难:“回陛下,我们不过是小地方,又依仗地势,并没有太多外人经过。这些战象也是城里商人还未来得及转手卖出的,我们自己已经很多年不打仗啦,只有饲养他们的奴隶,哪有什么象官?”   这样的回应引起将军们的不满,众人开始绞尽脑汁想办法,试图将这些战象编成军队塞入东征军中,却全都被亚历山大否决了。最后,亚历山大摆手道:“没有战象我们不照样也走到现在了?打仗讲究快、准、狠,象兵虽然防御力量强,但笨重又不易指挥,用这些我们本来就不擅长的东西,反而会成为累赘。就带它们上路运物资好了。”   这个想法只好作罢。   为了加快速度,在这里,亚历山大提出了个大胆的策略。他拨给赫菲斯提翁和另一名副将坡狄卡斯三个旅、一半自己的侍卫兵以及全部的雇佣兵,命他们直接朝印度河方向进入相对来说更加好走的平原地区——朴西劳提斯地区。这样一来,赫菲斯提翁他们的行军速度会更快,提前抵达印度河,可以考察一下河流状况,好想办法过河。而他自己,则选择带着剩下的将领们轻装上阵,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路将这些城镇攻占。   亚历山大的提议立即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激烈反对。   连吕辛马库斯都忍不住道:“亚历山大,你难道不想活了吗?”   然而亚历山大意志坚定,心意已决,竟然很快说服了众位将军。当然,这里头除了亚历山大口才很好这种内在原因外,也不能排除一个事实,那就是自从菲罗塔斯、拜苏斯、喀山德和克雷斯特相继被他以各种手腕整治后,没有人敢强硬地坚持自己的看法了。很多人终于明白过来,他们眼前这个男人已不再是那个十九岁从父亲尸体上爬起来一脸泪痕的稚嫩青年,而是个有毅力、双手沾满血的帝王。   很反常的是,一向最关心亚历山大安危的赫菲斯提翁也没怎么反对,相反,一领到命令他就开始着手部署。赫菲斯提翁于工程建筑方面是行家,很显然亚历山大将此次渡河的希望寄托在赫菲斯提翁身上。   我倒是觉得亚历山大这个决策是明智的。印度属于热带,又是季风气候,春天即将过去,如果不加紧速度赶在雨季之前到达印度河彼岸,恐怕暴雨频繁,水量上涨,印度河也会泛滥。到时候再想率领这么庞大的一支军队过河,只会更困难。而这种气候对于习惯了干燥的马其顿人和希腊人来说,无疑也将是一场猝不及防的灾难。关于战争,没有什么比天时地利还要关键的因素,所以即便知道这一点,我也对此无能为力。   我在等,我知道,很快,这条看似永无尽头的东征之路就要到达它的终点了。 第75章   西元前327年,亚历山大大帝开始在印度扩展疆土。一路所向披靡,一直抵达希达斯皮斯河附近,与赫费斯提翁一队胜利会师。   326年5月,他的爱马牛头终于以30岁的高龄死在了战场上。那场著名的战役,在后来的史书中被命名为希达斯皮斯河战役。   这一年亚历山大同样也是30岁。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这场战役,因为我在营地里接到了亚历山大的死讯。回来的通讯兵说他在战场负伤,重伤死去。   很多人,包括士兵和将领都愣在那里,不一会儿,这些男子汉们全都像个失去了家的孩子般恸哭失声。他们一方面为自己国家的伟大君王突然客死他乡感到难过,另一方面又在担心没有了亚历山大,谁能带他们回家。且不说这一路领过去的、表面归顺,可内心却很可能只是在忌惮亚历山大威严的各国雇佣兵和战俘们,就算是他们内部,也并不是完全团结的。将领们的威望不相上下,亚历山大死后,谁来统帅全军,这是个太严峻的问题。   而我只是一片茫然,扶着营帐的柱子慢慢朝外走。我觉得这像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这不是真的,他怎么可能死在这里?别开玩笑了,他还得返程前往巴比伦,他还得回去娶斯塔蒂娜,他还没拥有自己的孩子……连赫费斯提翁都还活得好好的,他怎么可能会死?   我仰头望向天空,感觉相当不真实。   这样的打击实在太过震撼,以至于后面传令兵再过来说他没死时,很多人都不信。传令兵拿着亚历山大的亲笔信,好多人围着看,有人嚷嚷这信肯定是伪造的,他们的亚历山大陛下尸身尚未凉透,近卫和官长们就偷偷摸摸干这种凉薄的事,实在令人悲哀。   塞琉古将亚历山大扛回来时他正在大口大口地吐血,英俊的面容上全都是污泥和汗水。那双蓝眼睛微微颤抖着,似乎随时都会合上。   我正在帐篷里整理亚历山大的手卷,忽然就看到他风尘仆仆地冲进来,看也不看我,一把将肩头的人挪到床上:“快过来替我扶着他,这盔甲太碍事了,得脱掉!”   “陛下?”我一阵欣喜,抓起块干净白布跑过去,将亚历山大搂在怀里。   他面色苍白,似乎还有意识,摸索着抓住我的手,冲我虚弱地笑了笑。   “我叫迈兰尼去喊医官了,赫费斯提翁正在往这边赶,托勒密还在清理战场。”塞琉古一边利索地扯掉亚历山大的头盔和胸甲,一边言简意赅道,“这场战役我们赢了,而且赢得很辛苦。”   “天啊,这伤……”我盯着亚历山大血淋淋的胸口说不出话来。   塞琉古习以为常地耸肩:“这家伙跟敌军头领单挑,被人用长矛刺到了一次。明明被刺中了,又不肯走,才这样的。”   这个战争狂,怎么连命都不要了!每次回来都是这样!我有些恼怒地垂头看一眼亚历山大,替他擦拭着额头:“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不知道,这还得问医官。”塞琉古摇头,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你的陛下太大胆了,这些印度人的战象打起来很吃力,我们死伤情况很惨重,要不是包抄计策成功,恐怕现在躺在那儿的就是我们了。”   我没有吭声,摸了摸亚历山大没有血色的脸,心里忽地有些发疼。   塞琉古忙完,坐在那里也不走,只支着手肘在一旁看着我替亚历山大擦拭清理,眼神复杂。   他伤到了肺部。长矛刺穿他的护胸甲,刺入血肉,只要一呼吸,就会有血从伤处流出。在度过两天的危险期后,他终于醒了。对于所有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奇迹。   这件事也吓坏了很多他的大臣们。从一个星期后开始,就不断有人跑进来看望他,责备他。连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吕辛马库斯也专门过来一趟,一见亚历山大就无奈地叹了口气:“亚历山大,你是一军统帅,不是冲锋战士,如果每次打仗统帅都第一个不管不顾地跑到敌营里砍人,我们会很难办的。”   旁边的托勒密一边啃西瓜也一边抱怨:“就是就是,醉心荣誉热衷战斗也该有个度量,看在阿瑞斯的份上,你就不能别学阿喀琉斯那样莽撞么?”   赫费斯提翁在一旁只是笑。   亚历山大靠在床上没说话,表情就像个闹别扭的小孩,盯着别处,一脸不快。   他养病养了近3个月才算真正好转,但因为伤到了肺,仍然不能下床走太久,只好靠在床上处理军务,偶尔还要看一看从巴比伦和马其顿一路传过来的政务。赫费斯提翁会经常来看他,但因为亚历山大也给他指派了建筑施工的任务,他并不能总是陪着他。至于罗克珊娜,则因为军营里都是男人,她年纪又小,也因为亚历山大伤病期间需要静养,便干脆不让她来见他,只叫她在自己的营帐里待着就好。   一直以来吵吵闹闹攻城略地,突然一下子又静下来,亚历山大并不是很适应这种安静的养病生活。他天性乐观开朗,是个如阳光一般不安分的人。叫他不什么都不做只待在一处,还不如叫他去死。   我陪着他,为方便照顾他,也怕他一个人待着太过孤单,干脆住在营帐内。   他咳嗽得厉害。白天偶尔有人来看他时,他要装作一副很正常的模样,强自忍着,一到晚上就开始不停地咳。有一晚咳得厉害,我下床替他倒了杯水,他喝一口却又被呛到,气急败坏地找毛巾擦拭。平日看惯了他高大威猛,完美如天神的模样,突然看他这样狼狈,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亚历山大抬眼看我,蓝眼睛因为呛到的缘故还有水汽。他也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一阵,似笑非笑。   我心里一烫,移开目光。   “巴高斯呀。”他的声音温柔蛊惑,“想笑就笑吧,我不介意。”   他说着,在黑暗中朝我伸出手,轻声道:“过来,我的波斯男孩。”   这数年时光,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他这个人就犹如会发光的太阳一般,即便在黑夜里,都能感觉到那种能让人悸动的温暖。就好像致命的毒品,让人忍不住靠近,去寻找慰藉,寻找皈依。   我坐在床边,抬起手,与他十指相扣,贴着他的掌心。   再抬头,发现他依旧径直盯着我,嘴角微微勾着,眼眸里带着水波,俊美得不像话。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居然在勾引我!   我脑子一热,一垂头,吻住了他。   他的唇瓣柔软如花瓣,任我咬噬吸吮,只是温柔地配合着。从没见过这么被动的亚历山大,我激动得忍不住跨坐到他身上,抵住他的头,像只小野兽一般肆无忌惮地用舌头撬开他的嘴唇。这样近的距离,就看见亚历山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像狐狸似的,无声在笑。   我心脏骤停,倒吸一口气,更加头脑发昏地横冲直撞起来。   “别急,我们时间还很多。”他像对待急躁的小动物似的把我的脸捧起来,轻笑几声,替我细心擦去嘴角的水痕。   我的心都快化了,顺着他不停地点头,又贴了上去。   他再没有动作,躺在那里任我吻着,直到吻到动情,我抖着手解开他的白袍。他白皙的胸口还斜斜裹着一圈纱布,我犹豫一下,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   “没事,继续。”亚历山大微笑着,轻轻将我的手放到他身上,“做你想做的。”   我倒是有想做的,不过你真的乐意吗,我脑袋晕晕乎乎,一路轻咬他耳垂、侧颈、锁骨,听到他呼吸慢慢变得急促起来。   我抬起头:“我、我能不能……”   他笑看着被欲望烧得快要失去理智的我,突然张臂,温和地抱紧了我:“好。”   这一刻,幸福来得太过突然猛烈,我差点以为自己即将死掉,或者已经死掉。   我再也无法忍耐,强烈而窒息的吻,耳鬓厮磨的肌肤接触,急不可耐地探索,小心翼翼地插`入,我撑在他上面,这一刻只感觉与他前所未有地贴近。   可是我不再惧怕任何事情,有这样的日子就足够了。我无法奢求更多,我也不想再奢求更多。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不断满足只会令自己的也许不断扩大,变得越来越贪婪,越来越无法从简单的小事中得到满足。可是亚历山大,我得到了他,就算他不是我一个人的,可是曾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完完整整地属于我,我几乎可以为之疯狂。   我想我已经疯了。我像疯子一样折磨着他,听他因为太过折磨而从鼻子里发出的性感的轻哼,他与我依旧十指相扣,身子在微微发抖,汗水到处都是。   高`潮的时候,我再次吻住了他。然后我用手替他纾解了欲望。   之后,我静了一阵,这才轻声打趣道:“你就不担心你的肺吗,陛下?”   他笑:“它还没那么脆弱。”   我不说话了,气喘吁吁,双手撑在他的头两侧,发丝贴着他的金发,就这么低头盯着他。   夜那么静,我与他对视着,看到彼此心里。 第76章   暴雨轰轰隆隆,混着偶尔砸向地面的闪电,将外面的视野遮挡得一塌糊涂。我仰头看一眼灰蒙蒙的天,只好放下帐帘,悻悻走回帐内。   雨季终于到来了。   希达斯皮斯河一役,敌方死亡人数接近2万,相比而言,亚历山大这边则700多名步兵和200多名骑兵的死亡人数就显得微乎其微了。然而这3个月,亚历山大却一直没有搬进城里去住,坚持在外面安营扎寨。究其原因,怕是担心大家趁他养病期间越住越懒,越住越不想往前走了吧。   亚历山大正在桌前的地图上勾画什么,见我又回来,便道:“还在下?”   他今天精神好了许多,成日苍白的面容也稍微红润了一点。   我点点头,心里一算:“已经八天了。”   不知不觉中,印度半岛已经进入雨季,从6月份到现在的9月份,总是雨天要比晴天多很多。到处都是又湿又热,蚊虫聚集,难得的晴天还好,一到雨天,简直就是寸步难行。   因为这种缘故,再加上水土不服,饮食不习惯,军中渐渐又开始有瘟疫蔓延。这种事情虽然在所难免,但过去的几年行程中,清醒似乎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厉害过。几乎每天都能接到迈兰尼从下级将士那里传来的因感染瘟疫病、重乃至死亡的消息。少时几个,多则几十人。   随着日子缓慢流逝,成百上千的人在饱受折磨后,最终撒手人寰。   彷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死神之手,悄然扼在亚历山大这支接近5万余人的军队的咽喉之上。这使亚历山大无法再安心养伤,每当聚精会神地听完这些报告后,他的眉头就会皱得更深一些。曾有数次,他提出来要出去看看伤者,都遭到被赫费斯提翁和托勒密等人激烈抗议。   显而易见,这瘟疫是传染病,亚历山大就算再有什么英雄光环,也只是血肉之躯,自从希达斯皮斯河战役后,没人再愿意看到他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托勒密还揶揄他:“宙斯可鉴,你自己还一身病,上吐下泻的,见到别人也是树立坏榜样的,可没人愿意见到他们的阿喀琉斯一副病病歪歪的惨状。”   这天原本应该又是跟往常一样平淡无奇的一天。我无事可做,便站在一边看亚历山大的地图。呃,这张地图怎么看都觉得大陆板块跟我所熟知的世界地图差距有点大,地中海附近还勉强能识别出个轮廓来,越往东就越奇怪了,印度半岛成了长方形,印度右边干脆就直接消失了。开玩笑啊,东亚呢?俄罗斯呢?南亚呢?还有什么美洲大洋洲呢?   “怎么?有什么不对的吗?”大概见我表情很纠结,亚历山大突然揉揉我的头发。   我敢打赌,如果我现在告诉他东边还有那么多他不知道“未知世界”,这家伙绝对两眼放光摩拳擦掌,一定会不管不顾非一口气走到头不罢休的。为避免第一次世界大战过早爆发,我赶紧摇头,随口问道:“那个……陛下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   亚历山大俯身,用羽毛笔一点印度半岛一条蜿蜒的线:“希发西斯河附近吧,前两天接到侦察兵报告,说这一带很富庶,老百姓很骁勇善战,受贵族统治。但至于是什么贵族,还没打探清楚。”   我刚哦了一声,就听见外面迈兰尼高亢的嗓门:“陛下,赫费斯提翁大人来了。”   “这么大的雨……”亚历山大低声抱怨着,这才直起身子,“让他进来。”   赫费斯提翁穿着盔甲,浑身湿漉漉地迈进来,微卷的长发被雨水打成一缕一缕的。他脱下头盔,像只野兽似的甩了甩头,海蓝色的大眼睛看过来,掠过我,落到亚历山大身上。   “这受诅咒的天气!”他一边走过来一边用袖子擦拭脸上的雨水,“听说你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给我瞧瞧,快些,我下午还有事,没时间跟你废话。”   说着就作势去扯亚历山大的白袍。   亚历山大躲开他的手,哈哈笑道:“亲爱的赫菲斯,如果你再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一点,我还是很高兴让你效劳的,不过现在还是我自己来吧。”   我想了想,从一边翻找出一条干的羊毛巾,递给赫费斯提翁。跟他对视一眼,电光石火。   “大人辛苦了。”我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也不是我要跟他怎么样。关键是赫费斯提翁这家伙太狡猾。自从上回被他套出话来之后我打死也不敢跟他再说什么了。可是他却对此非常感兴趣,只要私底下见到我就会追问关于自己死亡的事。我不说,他就各种不给我好过,从亚历山大那里把我借过来,鸡毛蒜皮的事统统扔过来,把我气得够呛。   赫费斯提翁浑然不觉,厚着脸皮接过去,随意擦了擦脸和手,催促亚历山大:“你快点。”   亚历山大果真拉开亚麻绳腰带,将白袍从胸口处拉开,又把松松缠绕过右肩头的纱布给揭开一点给赫费斯提翁看。只见肺部那道狰狞的砍伤已经变成一道淡粉色的疤痕。   赫费斯提翁仔细看了看,像看什么传世珍宝似的,又摸了摸,确定亚历山大真的没有什么异状才放松了神色。刚张了嘴想要说什么,就听外面突然又响起迈兰尼有点慌张的声音:“陛下,罗克珊娜,呃,王后求见!”   这下可热闹了,我幸灾乐祸地想。   赫费斯提翁淡淡闭了嘴,抱臂站在一旁,看亚历山大径自将衣服收拢,又系腰带。   在他将腰带打上结的瞬间,罗克珊娜进来了。一年过去,罗克珊娜不仅个子窜高了些,一张鹅蛋脸也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特别是那双眼眸,狭长,噙着水波,像蛇一样勾魂。   她盯着亚历山大系腰带的动作,眼神一下犀利起来。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我和赫费斯提翁之间摇摆不定,有种在探寻猎物的错觉。   “陛下最近好像很忙。”她道。   亚历山大愣了愣才微笑道:“今天怎么突然跑来了,还下着这么大的雨……”   “陛下最近什么人都不接见,连我也是,我很担心啊。”罗克珊娜走上前来,我被她盯得后背有点发毛,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   “没有办法,那帮医官叫我寸步难行。”   赫费斯提翁大概也觉得不太舒服,套上头盔,将毛巾扔给我,朝罗克珊娜点点头:“我还有要务,必须先走了,罗克珊娜……王后,很高兴见到你。”   “也愿赫费斯提翁大人诸事顺利。”罗克珊娜微笑。   营帐里静了一阵,亚历山大温和道:“来,过来,让我好好看一看你。”   他微微弯腰,捧着罗克珊娜的脸庞端详一阵,用嘴唇轻轻一碰她额头:“没有我在似乎你也把自己照顾得不错,真好。最近见过什么有趣的事吗,罗克珊娜?愿意的话跟我说说吧。”   一见到她,亚历山大就变得异常话多。我在他身边已经好几年,早就知道了他这个毛病,他一紧张话就多。   我趁机把自己逼到角落里,小心踢了踢地上的水壶。果然里面的水已经不多了,我连忙把它抱起来,低声道:“陛下,王后,没水了,我得去取点水来。”   亚历山大点头默许。而站在一旁的罗克珊娜把目光锁定到我身上,若有所思。   我赶紧转身离开,就听见罗克珊娜在后面轻描淡写地问:“你身边一直就只有他一个侍从吗?”   掀开帐帘再出去时,雨的势头依旧没有减小。迈兰尼挺身收腹,贴着营帐站得非常辛苦,前面半边身子被淋得通透。我不由同情地望了他一眼,索性站到他身边,思考我接下来该去哪儿避雨。   赫费斯提翁那家伙我是一点也不想跟他单独相处,别人的话,喀山德那种畜生都不如的就算了,托勒密吕辛马库斯之流,我还真不清楚他们的营帐到底在哪儿,泰绮丝好像老早之前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是了,他应该是跟安提柯留守在西罗伯利城……我胡思乱想着,一时连迈兰尼跟我搭话的声音都忽略了。   直到他敲我肩膀,我才回过神来。   “好好的,怎么突然出来了?”他有点防备地看着我,早在我逃跑那次之后,迈兰尼就有点不太信任我了。   我一指手里的水壶。   他了然,想了想又道:“现在雨那么大,这里离河边还有一段路,你怎么过去?”   “跑几步就过去了。”总不能直接告诉你我很讨厌在里面对着那个女人吧?   我硬着头皮往外磨蹭,在迈兰尼将信将疑的目光下真的冒雨狂奔起来。   这感觉,真……痛快啊。应该庆幸现在已经算是夏天,否则我这把骨头估计也就交待在这了。不过一年里也难得有机会畅快淋漓地浇一次雨,我摸摸透湿的头发,由快跑改为慢走。   一路上除了还在站岗的士兵,连半个人影也看不见。当然,我想看见也挺费力的,雨太大,眼睛都睁不太开。电闪雷鸣之中,我模模糊糊走着,无意间想起五年前那个相似的夜,自己像个疯子一样从波斯波利斯宫往外跑。   现在想想确实是有点好笑。   那时不过听到一点关于亚历山大的风吹草动,就当成天大的事,一边不要命地往外冲,一边还拼命说服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他只是不希望一个英雄莫名其妙地消失。   那个暴风雨交加的夜晚,我记得是如此清晰,自己在台阶上失足掉下去,摔得不轻,后来还被两个王八蛋抓走,硬塞狮笼里,那个叫惨啊……啊,不对,好像中间还漏了一段。   我边走边思索那段漏掉的记忆,一不留神却发觉眼前挡了个人影。抬头一看,我登时就想起来我刚才忘了什么了。   眼前的塞琉古眼眸碧绿如玉石,看着我,表情很是复杂:“巴高斯,你又要逃走么?”   中间是倒霉的我碰上了这个笨蛋。   这个自以为是的笨蛋当时不听我解释,拿葡萄酒泼我,还给了我一拳! 第77章   雨水在我们之间,如同厚重的帘幕一般遮挡住对方的脸。塞琉古没有穿盔甲,只一件单薄的长袍贴在身上,依稀显露出优美的肌肉线条。   我实在是想对他翻个白眼,但还是忍住了:“不,我是去打水。”   他点点头,却依旧站在原地:“亚历山大,最近怎么样了?”   “陛下恢复得很好。”   “是吗。那你呢?”   我一愣:“我?我也很好……我一直很好。”   他道:“那就好。”   一时无话。又热又闷的雨水贴在身上实在不好受,我对他笑笑:“天气这么不好,塞琉古大人在外面做什么?”   “没什么事,出来走走。营帐里太热了。”   “最近换季,瘟疫蔓延,大人出来还是应该小心一点,免得得流感。”我随口道。   塞琉古皱起眉头:“流感是什么?”   一个不小心就口误了,我摆摆手道:“就是感冒。”   “谢谢,你也小心。”他舒展眉头,对我笑了。顿了顿又道:“对了,亚历山大最近有没有提到接下来的攻打计划?”   我想起了刚才他在地图上指的那条河,一时犹豫,还是摇了摇头:“军事上的事,陛下很少对我提及。大人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自己再问他吧。”塞琉古思索一下,淡淡回答。   如今塞琉古已经不会再跟我像原来那样轻浮地调情,或者一时激动就要拉着我要逃跑了。他看着我,脸上刀刻似的线条带着疏离与冷漠,就连笑起来也感觉离我很远。我们俩像两个陌生人似的客套半天,可谁也不愿意率先离开。   “这样的雨究竟还会下多久?”他将手心摊开,任雨滴洒在上面,低声咕哝着。   我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宁愿厚着脸皮假设这也许跟我有那么一点关系。毕竟他曾经还算执着地跟我说过喜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迟迟不走的动机相比之下就显得十分差劲了。因为我满脑子里都在想,眼前这个明明不是那么坏、甚至还有几分可爱的家伙,他明明过去对政治厌烦到了极点,怎么会在以后摇身一变,成了亚历山大帝国的分食者之一呢?   他突然又抬起头看我。看着看着,眼神有些飘忽,并不像再看我,而是透过我,不知道看到哪里的记忆深处。   而我,有时仅仅像这样看着眼前的他,我都会感觉内心涌起一种可怕的冲动,几乎要促使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狠狠将心里的疑惑一股脑儿全扔给他,非得得到一个让我满意的答案不可。   理智终究还是放过了我。   我把他从自己的恍惚中唤回来:“塞琉古大人。”   “什么?”   “我想冒犯地问你一句话,有宙斯在雨中见证,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塞琉古捋一下自己的金发,闭了闭眼睛才道:“是关于亚历山大的么?”   “……抱歉。”他居然猜到了。   “没什么值得抱歉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生气了,睫毛上缀着雨珠,显得湿漉漉的。“你是他的侍从,你关心他是正常的。”   “你曾说过你嫉妒他,那么,你有没有恨过他?恨到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杀了他?”   意外的是,我没有从塞琉古脸上看到任何惊讶的痕迹。他倚着一株高大的橡皮树站在那里,金色的刘海贴在眼皮上,有水滴不断滑落。不知为何,竟然让我看出一丝失魂落魄的怅然。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我彻底错了。   亚历山大的光芒太过耀眼,大部分人在他身边都会黯然失色。我想我大概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这个和亚历山大年龄相仿的年轻男人,我总是在凭自己的臆想去揣测他,根本一点也没真正思考过他的想法。   塞琉古忽然道:“没错,我嫉妒他,我也讨厌他,我甚至是恨他,因为从小到大,唯独他在所有人眼中是不同的。”   他直起身子:“我承认他的伟大,可他伟大,这并不代表我就是废物。”   我一时没听懂他的话。   他又看了看我,慢慢低声笑起来:“巴高斯,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的陛下,和我,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啊。这个世界,并不是由亚历山大和‘其他人’组成的。”   我恍然大悟,张了张嘴,想说几句能替自己辩解或安慰他的话,可是我失声了。脑海中铺天盖地而来的,全都是塞琉古曾经跟我说过的很多话,做过的很多事。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就跟很多人一样,把一颗毒药的种子深深种进了像塞琉古这样活在阴影里的人心里。它会悄悄萌芽,它会长大,它会带着弯曲的触角慢慢从一颗心里爬出来,最终将毒液送到别人身边。   可是眼下的我又暗自庆幸,即便是现在,塞琉古已然愿意告诉我他内心的想法。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惭愧道,“塞琉古大人……不,塞琉古,我今天又重新认识了你一次。”   “不要谢我,这些都是我自愿的,也是我自作自受的结果。不过巴高斯,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在做什么吗?”   这还是第一次塞琉古这样认真地跟我聊这些,没有调侃,没有轻浮,说起往事,就像是在看一片飘在空中的羽毛,口吻中充满珍惜与温柔,却不介意它离自己越来越远。   “我在……”我想了想,难受地攥起拳头,“我去叫你找医官,我想救奈西。”   “你还拿花瓶的残片抵着我的脖子威胁我。”塞琉古勾起嘴角,侧头看我,宝蓝色耳钻像一滴永远不肯落下的雨滴。   他缓步走过来,将我的拳头拉过来,用两只修长但满是水迹的手整个包住:“那时我就想啊,要是有一天,有人也愿意不计较一切,为我做一些事情就好了。然后为了这个人,我也愿意学习着这样去做。这样的事,虽然不合理,却让人觉得很开心啊。”   塞琉古的嗓音温温凉凉的,像一杯冰水,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显得如此难得。这双细长的碧绿眼眸里带着水光,亮晶晶的。他将我的手指一根根慢慢掰开,然后将自己的手掌整个覆上去。   “巴高斯,我刚刚才发现,原来长到这么大,自己无师自通的事情,除了做爱,居然又多了一件。”   “是么。”我微微仰起头看他,有雨丝不断落入眼中。   他道:“我一直在期待着,有一天能像这样心平气和地面对你,把所有想说的话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然后今天就到了。”   雨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将我的手抓紧,用力握了握,又松开:“真是有意思,维纳斯都从未教会我的事,我现在终于学会了。但是,要离开了呢,巴高斯。”   我不敢说话,怕自己的声音控制不住,漏出一丝哽咽。   我想拉住他,再多看一眼也好,让我记住他。我像大多数人一样,残忍地把他当做“其他人”,可他从来不是其他人,他只是一个人,独特的、跟别人不一样的塞琉古。可我知道,我不可能跟他再说什么了。我明白他的感受,感同身受地明白。   “我不会跟亚历山大有什么过节的,我不会杀他,我也不会参与任何这样的事,我向你保证。所以,你也要好好活着。”塞琉古的声音透过雨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塞琉古,再见了。”我高声道。   他背对着我,也若无其事地挥了挥手:“再见,巴高斯。” 第78章   一连十几天不歇的阴雨和瘟疫病痛终于使那些离家太远的男人们的怨气爆发了。一个午后,亚历山大正在帐篷里制定下次朝希发西斯河进发的路线,突然有几个莽撞的家伙在门口大声喧哗起来,被迈兰尼呵斥着堵在了外面。那些人说话粗鲁,我担心会再发生些什么意外状况,不由走近门帘。   “迈兰尼,外面有人吗?”亚历山大勉力忍住几声咳嗽,“有的话就叫他们进来。”   几人推推搡搡地进来了,看衣着,都是百夫长。   一人眉毛边有一道很狰狞的疤痕。一见亚历山大,就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他看我一眼,又看亚历山大一眼,最终冲他嚷道:“亚历山大,我听说,你还要带我们再往前走?”   “为什么不呢?”亚历山大愣了愣,放下手中的羽毛笔。   那人被噎住,想说什么,又似乎不能下定决心。   另一人终于忍不住了,他从后面挤上前,破罐子破摔地冲亚历山大大叫:“不干了,我不干了!你带其他人去吧!我受够了这种生活,我的士兵都死了五个了!弟兄们成天裤裆里湿漉漉的,真他妈见鬼的天气!”   “好兄弟们都死啦,他们打打杀杀那么多年,连块金子边儿都没摸到,就断气了,这样下去,可真没意思!”   “亚历山大,你这伟大的事业,不过是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的苦差事和没完没了的冒险。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受不了了,我要回老家,我那婆娘这么多年不见我人影,我怕她会改嫁!”   “还有我儿子,我儿子恐怕都不记得我是谁了!”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说起来。这样滑稽又粗糙的话原本只会逗人发笑。可是整个帐篷里挤了五六人,却没有一个人真正笑出声来——他们是认真的。他们全都严肃地看着亚历山大,帐篷里的嘈杂声响了一会儿,却渐渐弱了下去。伴随而来的是一阵难堪的寂静。   亚历山大看着他们,眼神中露出一丝愕然与失望。他显然没想到他最信任的士兵们也终于有一天也会跟自己想的不一样,会因为这种原因而拒绝他。大概在他心里,他们都是一直与自己相同的一类人。   可亚历山大当然不是那么轻易放弃的人。他只是被这种心思给难为了短暂一秒,稍作思索,就吩咐迈兰尼帮他把那些旅长们全部召集过来。这天的雨依旧很大,每个人过来时都在不约而同地咒骂这烂天气,心情糟透了。亚历山大像往常一样,用他精湛的演讲术和十分具有感染力的乐观精神给这些人上了一课。   “……我认为,一个有志之士的奋斗是不应当划出一条什么界限的,只是那些导致崇高业绩的奋斗本身可能有自己的极限……”   “……只有不怕艰苦、敢于冒险的人才能完成辉煌的业绩。生时勇往直前,死后流芳千古,岂非美事?”   “……我与你们是苦累同受,祸患同当,福禄同享……”   他说了很长时间、很多可以流传千古的英雄式名言。只是这一次,无论他说的再慷慨激昂,激动人心,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应和他了。长久的沉寂让场面冷却下去。亚历山大有些不耐,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你们有谁和我意见相左,就在这里说出来吧。”   他重复了好几遍,还是没有人吱声。   僵持的场面让我都觉得不太舒服。终于,在亚历山大几乎快要失去耐心把所有人都请出去的时候,有位胡子花白的老者缓缓走出来,清了清嗓子。   “陛下。”他诚恳地朝亚历山大鞠了一躬,这才道,“您是个开明的人。我知道您不会对马其顿人蛮横地发号施令,您会在征得所有人的同意后才继续带领我们前进。因此,我也才想说两句。”   亚历山大面色稍缓,点头示意他继续。   “不过,我不是代表我们这些在场的人说话的。因为我们已经得到了我们应得的那份荣誉与报酬,而且我们有权有势。所以我要说的话到不如说是为全军的大多数人说的。不过,即便替他们说话,我也不会只说他们爱听的东西,我主要是为您考虑。我这些话,不只是对您如今有用,对未来也是最为稳妥的……”   他抬起有些浑浊的灰色眼眸看一眼面前的国王陛下,见到亚历山大并没有不高兴,才鼓起勇气继续讲下去。   这位老者似乎是腓力二世的旧部,但混得并不如安提柯他们那么好。然而他今天的话却获得了所有人的叫好。他很聪明,并没有直接否定亚历山大,而是采取了最委婉也最有力的方式,以情动人。他数次提到了那些想家的希腊人,那些因负伤而残废的军人,如今这群旧时精神已经被消磨殆尽的可怜人,他提到每个人的父母子女,他们怀念的祖国等等等等……最后,他向亚历山大表达了自己最真诚的建议。   “伟大的皇帝陛下!”他双眼闪动着泪光,蹒跚地跪倒在亚历山大脚边,亲吻着地面。   “伟大的吾王亚历山大,当我们一切都顺利的时候,就需要有自我克制的精神,这一点比任何事情都可贵。因为有您作为我们的领袖和这样一支军队的指挥官,对任何敌人都是无需畏惧的。但是,对任何人来说,好运气是不能预料的,也是毫无保障的!”   老者话音刚落,就有人鼓起掌来,竟然还有几个壮汉偷偷抹去眼泪。所有人都像是说出了自己的巨大心声,面带期盼地看着亚历山大,希望这个男人能带自己回家乡。   然而那个承载着所有人期望的男人却像是吃了瘪的败犬,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望向地面。好像上一秒还在欢庆再次打了胜仗,这一秒就不再是君臣一心了。曾几何时,他和他的子民在梦想上已经有了这么多的不同,我想他一定是还沉浸在落差中无法自拔。   最终,他也只是摆了摆手。和过去很多次一样,他的喜怒哀乐,不论是巨大的欢喜还是悲伤,在那张英俊的脸上都一览无遗。   “亚历山大!”   很多人都在不甘心地喊着他的名字,有些急躁的家伙还想上前去把他拉起来,恨不得他现在就表明态度。   迈兰尼连忙跑上去制止。   “解散。”   他们得到的答案只有这么短。他说完,再也不看这些人,径直绕过他们,独自出了议事帐篷。   在迈兰尼的示意下,我跟了出去。   在雨中森林中,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慢慢停了下来。就这么站了一会,突然,像是被什么惊醒了似的,仰头看了看天,越走越快,越走越疾,就好像要摆脱什么似的,最后几乎狂奔起来。他拼了性命地在奔跑着,金黄色的发梢甩着水滴,浑身湿透,露出里面的绷带。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我不禁叫出声来。   他没有理会我。他忽然烦躁地抽出佩剑,用力挥舞,到处乱戳乱刺。那长剑在雨水中闪着光泽,亚历山大狠狠一把将剑甩开,一拳砸在树上,转身走了。   他因此一整天心情都不好,把自己锁在自己的帐篷里,半步不出,谁也不见。直至傍晚我去取出他换下的湿衣服时,他才说了句话。   “科纳斯说的不对。”   “什么?”   我下意识地接口,想问科纳斯是谁,就听见他自顾自继续道:“这是我想做的,谁也不能阻止我。他不过是害怕了,那个可怜的老人,他年纪大了,变成懦夫,情有可原……”   我道:“等等,亚历山大……”   他不高兴地抬高了声音:“我还是要继续前进,我要朝希发西斯河进发。有勇气的人自然会继续前进,就让那些胆小鬼们回家吧,我绝不强制任何人违心地跟我走。他们回去后,还可以对他们的朋友说,他们自己回来了,然后把他们的国王留在被敌人包围的异域……”   “你这是在赌气吧?”看他一脸闷闷不乐,还说着这种酸溜溜的话,我觉得好气又好笑。   “我是说真的!我不需要他们!我拥有走下去的勇气,我比他们任何人都更具备这种勇气!”他竟然一下激动地跳了起来,猛拍自己的胸脯,“他们缺乏勇气,可我有!这个世界,只要把亚洲和欧洲连在一起,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走完了,我绝对不会、也不可能就在这里掉头!” 第79章   后来我才明白,其实很多事情都是有预兆的,只是亚历山大凭借自己强大的信念给生生压制住了。然而一件事情的成功需要很多人的推动,大势所趋、众望所归,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想这个道理他其实和很多将领一样也懂。   人不和就会产生很大的阻力。   那天的百夫长们闯进亚历山大的营帐不过是个开头,而紧随其后进来进言的是吕辛马库斯,作为希腊雇佣兵的首领,他在军中的地位不容小觑。然后是更多的高阶军官们,甚至包括喀山徳、塞琉古,最后连托勒密都被他的部下簇拥着推进了营帐里。当所有人都在劝说亚历山大时,他终于沉默了,在众将领的据理力争下,他终于松了口。   “既然大家都需要休息,我们就先暂时停止远征,班师回波斯补充体力。正好如今我们征服了许多地区,可以有效地补充扩张一下军队。回去重新整顿部署也是有必要的。”   是的,回波斯,而不是马其顿。直到最后松口,亚历山大的重点还是固执地放在了下一次出征上。   西元前325年冬天,亚历山大远征军终于回到了波斯。美丽的波斯波利斯宫殿早已成为断壁残垣,然而波斯人们也并未忘记他们的新帝王,更辉煌的行宫在波斯波利斯宫的原址上拔地而起。盛大的欢迎仪式和庆功宴整整举行了近十日,亚历山大所到之处,无不是称颂与赞美。   按他承诺的那样,他回来后娶了等待已久的斯塔蒂娜为王妃,并将她的妹妹德莉比娣丝嫁给了他的右辅大臣、并肩作战的战友赫菲斯提翁。因为这件事情,他更加受到波斯人民的爱戴。当然,所有的希腊人民也认为这是好的,毕竟他们年轻的君王成就虽大,迄今为止却仍没有一个子嗣,多一个妻子总是可以多一分绵延子嗣的可能。   而这位伟大的帝王最在乎的却不是这个,一回到波斯,不过休息了一个冬天,他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了他的帝国和军队改编之路。几乎整整一年,他沉浸于其中,乐此不疲。每当听到他兴高采烈地跟我描绘他未来的进军出征计划,看到他眉飞色舞全神贯注的表情,我都不忍心再说任何多余的话。我只是微笑着看着他。多一分一秒,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幸福。   亚历山大觉得这样的我很奇怪。   有一次,他讲着讲着突然停下来,突然捧起我的脸,专注地看着我。   “巴高斯,我的男孩,虽然你在微笑,可我并不觉得你真的高兴。我感觉得到,你的内心很悲伤。”   他这样说着,轻轻吻了吻我。   如果知道注定如此,如果知道这个故事的开头和结尾,如果知道你的一生是什么样子,我应该选择怎么做呢?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标准答案应该是什么。   西元前324年5月,初夏时候,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赫菲斯提翁。他刚领命回来,一身汗津津的模样,觐见了亚历山大。他们都已年过30,是成熟的男人了,并且各自有了妻子。不再见面就打闹搂抱,毫无顾忌。但毫无疑问,若要问起亚历山大谁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答案始终如一。   当晚亚历山大留他在宫中宴饮,赫菲斯提翁并没喝太多,倒是亚历山大醉了。怕他醉后放浪形骸,皇后罗克珊那派迈兰尼把他直接扶回了寝宫,当然,考虑到子嗣的问题,皇后阻止了我的陪伴。   只剩我与他在庭院里同行时,赫菲斯提翁的问题问得直截了当:“我什么时候会死?”   我停顿了一下,随即苦笑道:“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回答吗?”   “可以,”赫菲斯提翁想了想,又道,“那你告诉我,他……呢?”   这两个问题没有一个是容易的。但我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我同样也在心里演练了许多遍该如何回答。   “赫菲斯提翁大人,您今年不过31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陛下也是如此。”   我对他微微一笑,给了他一个他想要的答案。   他又道:“我走之后,你会一直替我保护他吗?”   我点头,坚定道:“我当然会。”   赫菲斯提翁久久看着我,仿佛要在我脸上找到任何一丝说谎的痕迹。然而许久过后,他还是眨了眨那双晶莹剔透的蓝眸,露出了一个毫无牵挂的笑容。   “后悔吗?”我突然问他。   赫菲斯提翁没有回答,而是望向遥远的天空。   “如果再遇到他,我还会生死追随……”   那个夜晚,风吹过庭院里的鸢尾花,夜色幽凉又美丽。   那年秋天,非常闷热的一天,亚历山大在宫殿里接到了赫菲斯提翁的死讯。信中说他患上了伤寒,病得非常快,不过两三日就已经不行了。   亚历山大扔下手中的羽毛笔,失声道:“你说什么?”   我从传讯官手中接过信件,发现随信而来有一枚小巧的红宝石戒指,和一封赫菲斯提翁的亲笔信。亚历山大看过信后,并未告诉我内容,他暴怒着传令下去刺死了治疗赫菲斯提翁的医生,然后便嚷着要换衣服亲自去看赫菲斯提翁。   很多人阻止了他。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发现连给自己穿衣服都没办法穿好。他甚至连让我替他更衣这句话都没办法连贯地说出来。   “陛下,”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消息到这里也需时日,赫菲斯提翁大人已经去世两天了。”   亚历山大早已泪流满面。   “伟大的亚历山大陛下!”宫殿里的所有人在呼喊过他的名号后沉默下来,他们看着他,看看彼此,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一位心碎的帝王。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书房里陪着他。他彻夜没睡,泪水不断地从指间落下。他无法抑制的哭声在房间里回荡,绝望又脆弱。   从那以后,他似是被赫菲斯提翁带走了一半的灵魂。在痛哭了数个夜晚后,他终于振作起来,率领亲卫兵团将赫菲斯提翁的遗体运送到了巴比伦,并在那里为他举办了盛大的纪念仪式。   此后,虽然还是继续履行着他作为帝王的职责,虽然还是在筹备军队,可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以前那乐观的笑容。   直至两个月以后的年末,他终于收获了一个喜讯——罗克珊那怀孕了。   当晚他喝的酩酊大醉,我将他扶回寝宫时,他吐得厉害。我连忙指挥侍者清理,并仔细帮他擦拭脸庞。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了他呼唤的声音。   “巴高斯。”   我连忙俯身抓住他的手,将它放入怀里:“我在。”   他安心地吐了口气,又断断续续道:“你说赫菲斯是不是被他们杀了?”   “陛下?”   “他们要密谋杀我,被赫菲斯提翁发现了……所以他给我了一个警告。”   我下意识道:“谁?”   亚历山大昏昏沉沉地笑了,半晌,他吐出几个名字,一个比一个令人心惊:“安提帕特,罗克珊那,亚里士多德。”   他的部下,他的王后,他的老师。   “巴高斯……”他半睁着眼,笑着凝望我,手指按上我的心口,“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我不会离开你。”我将他扶上床,轻靠在他身边,一边亲吻着他的额角,一边把他搂紧。   “我想他。”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就沉沉睡去。   夜半,我想起最后一次与赫菲斯提翁见面时的情景。我想,他不是被我骗了,他只是不愿意从美梦中清醒。   我曾许下过很多承诺,然而守护亚历山大到最后是最艰难的一个。   我犹豫了许久是否要提醒亚历山大小心别有居心的下属,但直到最终才发现原来这件事情赫菲斯提翁早已做了。我苦苦思索是否可以在其中运筹帷幄一番,好让亚历山大可以逃脱这次杀戮的危机,然而算来算去,我却发现,如今亚历山大的手下,竟全都是虎视眈眈等待机会的饿狼。连他的亲兄弟托勒密也不例外。   当这么巨大肥美的一块鲜肉摆在眼前时,就算再厉害的帝王又怎能够摆脱被垂涎的危险?   并不光彩的脱身之计当然也有,但如果让一个名垂青史的千古帝王突然要活成一个只能谁也不知的无名之辈,我想以亚历山大的性格,他倒宁愿让自己光鲜地死掉。   这步棋走到这里,也终于走到了死路。   我苦涩地自嘲,承诺下得太早,而我却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帮他活下来,看他生不如死,还是眼睁睁地看他死。这两种选择,我都没胆量接受。   以后的日子里,无数次我从夜里悄然醒来,静静看着眼前安睡中的亚历山大大帝。那夜幕让一切都变得如此虚幻,让我如坠梦中。我用手指轻轻描摹着他的眉毛,鼻梁,嘴唇,脸颊,一遍又一遍,想在心里刻下他的模样。   从开始的迷恋到最后的流泪,我想我终于弄懂了爱情的真正含义。   那是很久以前,年少时的我曾在塞林格书中看到的一句话,很奇特,事到如今已有8年之久,我却记忆犹新:   “爱你是我最重要的事。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   Love is a touch yet not a touch.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与他、与这个时代相遇的真正意义。 第80章   美人不得迟暮,英雄无法终老。天生会发光的人,注定将要走在所有人前面,为我们指路。   但那并不是死亡,而是神袛将他们留在了最好的时候。   也许故事最好的尾声,是停留在这里戛然而止。回过头去看,这一路征程,一路凯歌,一路热血,也一路温情。纵使在人生的终点,人生之不如意、之遗憾十有八九,那存在过的证明已成永恒。   我还是想将它说完,即便我们都深知这是最后的日子。   他没有等到自己33岁的生日。六月初的一天,亚历山大为尼尔朱斯举行宴饮。一整天时间,他都在听尼尔朱斯讲述自己在海上航行探险时的趣闻乐事,津津有味。侍女们鱼贯而入,为他们送了很多次水果蔬食以及纯酒。   后来这件事情等奥林匹亚斯女王再去调查时,这群侍女们基本全被处死了。   那酒味道很重,可见酒精含量确实不低。   那天的宴会举办得非常盛大。很多有名的将军都参加了,包括托勒密、塞琉古、安提柯,以及罗克珊那王后。我第一反应就是那酒会不会有问题,想替他先尝试一下。然而事实证明那也是没用的,我早该想到。因为毒并不在酒水里,因为每个人都喝了那酒。   那天的亚历山大很高兴。32岁的他金发卷曲,眼眸湛蓝,皮肤白皙,面颊微红,鼻梁高直。一如既往的坚毅和仁慈。尼尔朱斯说到高兴处,每个人都开始向他敬酒,然后理所当然地,除了尼尔朱斯,他们还会向亚历山大大帝致意,请求他与他们一起共享此刻的美意。   亚历山大看着自己面前鎏金雕刻的酒杯,那上面有只雄鹰,展翅欲飞。他抬眸看过眼前的每一个人,眼光在每个人身上一一滑过。那些爱他、怨他、恨她、怕他的人们。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有光明照得到的地方,也有阴影藏匿的地方。   身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我想他对于这些都是预感的。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当晚他开始发烧。仿佛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剩下的三四天他一直忙个不停,讨论军事政务。然后很快,他就倒下了。   那一天,收到他的命令,高级将领们在寝宫外等候。几个位高权重的将军便在寝宫内坐着等候。罗克珊那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跟斯塔蒂娜在内室里哭个不停。侍女们受此感染,每个人的眼圈都红红的。医官们交头接耳,内侍们跑来跑去。   印象里的那天一整日都乱糟糟的。   可我什么也不管,像过去那样,我一直陪在亚历山大的身旁,替他擦去额头的汗水,喂他喝水,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他躺在华美锦绣的大床上,眼眶是病态的红色。   身下精致的波斯毛毯散发出淡淡香气,他就像个孩子般蜷缩在柔软的厚厚被褥里。   “巴高斯。”他突然轻声唤我,伸出手试图抚摸我的脸庞。   我微微向前倾身,抓住他的手,与他手指交错。他的手修长却有点粗糙,它握过最锋利的剑,驯服过最桀骜不驯的马儿。   “巴高斯,扶我起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无力。   我犹豫一下,还是照他的话做了,但他的身子如石膏雕塑一般沉重,我扳起他的肩,连试几次都未能成功。   “扶我起来,否则就要迟了!已经春天了,跟尼尔朱斯的约定我还记着,停在港口的那一千艘船还等着我带领他们去阿拉伯……”他神情恍惚,挣扎半天,还是难过地哭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懒散过。”   我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抓住他。   我和他一样难过。   亚历山大渐渐停止了动作。   他望着头顶那面装饰的挂毯。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上面绣着上一任波斯帝王大流士的画像,身后是一只雄鹰展开巨大的双翅。   亚历山大的眼神放空,好像穿透了雄鹰,看到了宿命之外。   过了许久,他转头看向我,英俊的脸庞上是难得一见的安静的温柔。   “巴高斯,你给了我一切。”   “陛下,”我努力保持微笑,亲吻他的手,并将它贴到自己脸颊上,“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幸福?你感到了幸福?”   “是的,我的陛下,幸福。”我咬着词,眼睛已经湿润得看不清他的脸庞。   他听到,却露出仿若孩童的迷惑表情:“什么是幸福,高巴斯?为什么从小到大,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我沉默了。   “当你身心俱疲、快要崩溃的时候,当你不知道如何做的时候,然后你回头,发现幸福就在那里——在于怎么做而不是怎么想。”他道。   我的亚历山大,永远都是这样心灵纯粹却坚强得彷佛神也不能打到的人,可如今他却说出这样脆弱的话。我既高兴又难过。   我抚摸他的额头:“可我还是依旧要说,亚历山大,从你身上,我感到了幸福。”   “结束了,巴高斯,一切都结束了。”他喃喃道,然后闭上眼睛。   宫殿外的喊声震天。   罗克珊那跑进来时,正巧看到这一幕,她忽然哀嚎一声试图扑到他身上:“陛下!”   我将她拦住,避免她过激的动作给亚历山大带来影响。   我听见内侍们阻拦的声音,又听到托勒密愤怒的斥责声。然后,他们鱼贯而入,没有穿盔甲,也没有戴披风。他们围站在这位伟大的帝王周围,面色阴郁沉重。   “伟大的亚历山大陛下,阿波罗的化身,太阳神阿蒙之子,请您给予我们明示!在你之后,谁才配得上您征战一生所开辟的这样一座伟大的帝国?”平素非常沉默的吕辛马库斯突然问出了这个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亚历山大的呼吸声已经相当细微,没有人指望从他口中得到答案,但他们对此又怕又期待。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彷佛又露出了他那副狡黠的神情。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唯有最强者。“   我忽然就落下泪来。   这个孩子气的亚历山大!   他的手因为无力而垂落,众人开始因为他那句话在他面前开始争论起来。吵架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了动手的预兆。我却看到,自他的左手中滑落一件物事。   在落地的瞬间,只听一声碎响,它四分五裂。   那是一只精美的红宝石戒指。   狂风呼啸着自宫殿外刮来,蓦然出现的黄沙渐渐将亚历山大俊美的身躯掩埋。   不!不要带走他!   我在心底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那是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在这种铺天盖地的悲伤之中,我站起身,用尽全力飞扑过去将他紧紧抱住。细沙如潮水一般缓缓涌上,落在我们身边的任何缝隙里。   时间倒退,眼前闪过一幕幕我们相遇的画面。   “巴高斯,看着我的眼睛,如果我说我要送你回家,你会不会觉得我的眼背叛了我的心?”   “巴高斯,你信不信我?”   “有时候战争和政治真的很让人心烦,我总是要和他们吵架,很累。像这样,能跟你平和地聊聊天,很开心。”   “巴高斯,对不起,那不是我的本意。我知道你为什么难过了,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我为那些蠢话道歉。”   “你不喜欢这里,那我们离开好不好?去更远的东方,去中亚,去大夏,去印度,去比印度还遥远的东方——我从小便向往那里,那里一定很美。”   “巴高斯,没有人喜爱孤独的滋味,再孤独再伟大的灵魂,也渴望能够得到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爱与鼓励。”   “曾经因为离你太近,所以伤害过你,但大概只有你看到的才是最完整的我。”   最后的画面,是他自黑暗中朝我伸出手,他微微笑着,轻声道:“我的波斯男孩。”   ……   黑暗即将来袭,我颤抖地捧起他的脸庞,轻轻吻住他。 第81章   我再次睁开眼时,已经知道自己永远地失去了他。因为怀中的那副身躯和嘴上那柔软的触感都随着失重的坠落逐渐消失。   周围一片安静,脚下是米黄色的大理石地砖,周围是连成排的罗马柱。数不清的玻璃柜和小型错落有致地陈列其中,在柔和的白色灯光下散发出历史的陈旧气息。   “弗朗西斯科,你在做什么?”一个男声打破了这种沉睡千年的寂静。   可我顾不上去理会他。在我面前的是一只格外精巧的小玻璃柜,瑰丽的红宝石戒指依旧完好地躺在里面,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而我的右手还贴在玻璃上,我的姿势彷佛一个为它着了迷的游人,在凑近玻璃欣赏这只展品。   那些历历在目的场景太过于惊心动魄,好半天,我都没法将自己抽离出来。我低下头,努力平息自己的喘息很久,直到感觉到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嘿,你还好吗?”   “我……”我扭头看向来人。他单穿着一件嫩绿色的孔雀花纹衬衫站在我身后,金发夺目,面容俊朗。   见我迟迟没有答话,他愣了愣,大声打趣道:“天啊,杰瑞德,看见了没,弗朗西斯科这见了鬼的表情,跟失忆了似的,简直不认得我了。”   弗朗西斯科……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我回过神来,努力眨了眨眼,将那些未流出来的眼泪咽进心里。然后勉强地对他一笑:“……科林。”   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然而一切也是从这里结束。也不知道是件好事还是坏事,我就这样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这座偌大的埃及国家博物馆在夜晚像一位充满故事的神秘巨人,静静目送着我们三人离开。   从一开始,看到似曾相识的场景和听到关于亚历山大的事情就会忍不住掉眼泪,到后来,只是在心底暗自发酸,到最终,可以平静地接受这一切,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杰瑞德说我自从去过博物馆,就好像被什么雷电击中了灵魂似的,一下子变了个人。   电影拍摄在埃及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我的镜头不多,主要集中在宫殿内,没到一个星期基本就结束了。而随着生活一点一滴地推进,这段穿越的往事在我的记忆中也像一幅被时间洪流浸没的画,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像一个梦。   有意思的是,儿时我也曾做过一个关于离别的梦。梦见还是孩子的自己捡到了一枚龙蛋,并将它带到家里偷偷去孵。带翅膀的小龙顺利破蛋而出,它在我的照料下活泼健康,一天天迅速长大。然而,很快,我那小小的卧室就快盛不下他了。终于还是被父母发现了。   他们打电话给相关机构,来人要求把这只小龙带走,他说那是稀有动物,不能让小孩子养着,需要特别观察和专业对待。小龙不愿意,但他还不够强壮,还是被捉走了。最后的一幕,是我和父母站在机场上眼睁睁地看着它被运上飞机。我哭得泪流满面。并且流着泪从梦中醒来。   虽然是梦,时至如今,再回想起来,那种心痛的感觉仍旧如此真实。   其实我隐隐能感觉到这段与亚历山大同行的经历将对我的一生是怎样的影响。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敢再去主动搜索关于亚历山大的任何资料,不敢看,不敢想,不敢承认他的存在。如果再也见不到他,我宁愿说服自己那就是一场令人心碎的梦。   我回到伦敦,继续在皇家芭蕾舞团跳舞,过着我平静的生活。也没有再谈恋爱。圣诞节的时候,我飞回西班牙跟父母团聚,并度过了一个久违的家庭之夜。聚餐的时候很热闹,妈妈像往常一样旁敲侧击地打听我有没有女友,而爸爸则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要求她给儿子属于自己的隐私。   淅淅沥沥的雨滴撞击着落地玻璃,傍晚阴霾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我捧着一杯还有些温度的黑咖啡,怔怔地看向窗外。   离电影拍摄完已经快一年了,前阵子我收到了导演奥利弗热情洋溢的电话。   “巴高斯,全球首映礼定在美国加利福尼亚,来看看成片吧,虽然你的台词全被cut了……但相信我,这对你来说一定会是一次非常美妙的体验!”   他兴奋的话语一直在我脑海中回响,让我一直犹豫不决。   女人裙子上浓烈的酒红色蓦然出现在这片昏暗的街景中,一如既往地惹人注目。咖啡馆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我看着黑发红唇的玛莲娜一边抱怨着天气一边坐到我对面,手里湿透了的雨伞被她随意地扔到桌子一角。   “小弗朗西斯科!”她尖叫一声,俯身亲亲我的面颊。“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跟你说!”   我的直觉让我预感到了她想说什么,我立刻警惕道:“如果又找我演戏,我的答案是绝对不行。”   玛莲娜完全不理会我的答案,她从自己湿漉漉的杀手包里费力抽出一沓资料,飞快地甩到桌上,差点把我手中的咖啡碰倒。   她打开封面,第一页上赫然写着一行标题:法老王的咒语。   “说真的,也是奇怪,为什么别人都是哭着喊着抢角色还抢不到一个,我总要碰着角色来找你!”玛莲娜嘀咕道,“喏,看看这部,我也是没辙了——我们找不到适合出演反派的演员。前两天好几个试镜演员都剃了光头去了,导演还是不满意。”   我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趣,胡乱翻了一翻,随口道:“又是古埃及。”   玛莲娜一把拉住我的手,向我哭诉:“小弗朗西斯科,帮帮我吧,真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了。别说长得像古埃及人的,只要皮肤稍微不那么白的我都快筛完一圈了,我这两天急得都快发疯了。”   “我很同情你,可是我也确实不想再演什么戏了。”我努力把手扯出来。   “……好吧,对了,我前两天在超市看见约翰了。”被拒绝的玛莲娜随意道,“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又泡了个妹子。我立刻用口红在纸巾上写了行字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塞那女孩包里,你知道我写了什么吗?‘亲爱的,请小心约翰是个骗婚的基佬。’哈哈哈哈,我很期待看到后续的发展。”   玛莲娜一直哈哈笑个不停,但见我没有反应,这才停下来瞅我。   “小弗朗西斯科,你不会是拍了部电影拍傻了吧?半年不见,怎么整个人都有点怪怪的。”   我耸耸肩,看着她随意翻起的资料夹,喝口咖啡。然后在看到资料夹中的一张照片时,差点一口喷了出来。   “你等等。”我连忙制止她,将资料夹拉到我这边,往回翻几页。   “怎么,你又有兴趣了?”   我的身体几乎是在目光接触到那张照片的一瞬间开始发抖的。如果我没有瞎掉,或者没有思念成疾出现了幻觉的话,我想我看到了亚历山大。   我拿起那张照片,心砰砰地跳起来。   那是一个如太阳般耀眼的年轻男子。五官如雕塑般立体,神采奕奕,笑意盈盈。如果忽略他身上的棉质圆领T恤,那就是亚历山大本人。   或者说是,更年轻一点的亚历山大大帝。   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杰瑞德和赫菲斯提翁长相也几乎是一模一样。我曾做过这个猜想,是不是杰瑞德也是穿越过来的人。可是我后来试探过很多次,才确信他不是。杰瑞德确实就是杰瑞德,他跟赫菲斯提翁性格完全不同,也没有任何赫菲斯提翁的记忆。这大概就是上天开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   然而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亚历山大身上,我却发现自己完全没办法这样说服自己。   “好吧,我以为你是对电影感兴趣,原来是对帅哥感兴趣啊。”玛莲娜一脸促狭,“你可真会看人,他叫亚历山大,美国人,是这两年开始展露头脚的新人,他的团队也在接触我们……”   我已经根本听不进去玛莲娜的任何说明,只是飞快地点头:“我去试镜。”   是梦或者泡影,对我来说,其实都一样。我就像个明知徒劳却还要去尝试的人,明明害怕,却还要追寻那注定的失败。可是我想,这一生,毕竟还未活过,还未结束,我还有希望,我还能满怀希望。   我以为我们的相遇会是件遥遥无期的事情,我以为在千年以前,我已将我们的缘分透支得一干二净。   那是在11月份星光璀璨的好莱坞之夜,数千影迷的尖叫声响彻现场,记者的闪光灯两城一片。   红毯上众星云集,我跟科林、杰瑞德他们一一打过招呼,还和奥利弗亲切地握了手。大家看上去都十分兴奋,我倒是没什么感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么一个n线配角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大概只是想来看一看这部关于亚历山大的纪传电影到底拍出来成片如何吧。   因而在看到亚历山大突然在一片骚动和尖叫中出现在红毯上时,我就再也移不开眼了。   那人群喧嚣,主持人在介绍他作为科林的好友过来助阵时,那滔滔不绝的声音慢慢变得模糊不清。他穿着一身纯黑西装,在人海中看到我。下一刻,他对记者伸手朝这边示意,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   我静静凝视着他。我知道,终我一生,这样的人,这样伟大的人,我再也遇不到第二个。   我的亚历山大。   整个亚西亚大陆之王。   那个曾穿着盔甲阔步朝我走来的微笑的希腊男孩。   那个整个世界上我曾用真心、用自己的全部去爱的,唯一一人。   我知道历史终将记住他的名字,而围绕在他周围的人,譬如我,都会因为他的辉煌而成为黑色阴影。   因为他曾是西元前最伟大的传奇。   他微笑着,冲我轻眨一下好看的蓝眼睛:“巴高斯。”   你知道么。   有这样一种人,当他想要得到某样东西时,整个世界都会为他让路。   你可以称之为幸运,但是还有一个更令人信服的说法,那就是,   天佑勇者。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很感慨,也非常感谢一直陪伴到这里的所有小天使们。   新文《绿河危机救援》目前连载中,类生化危机文,感兴趣的朋友可以一看。 本书由 灰烬余温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