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君臣》 作者:桥半里 文案: 睡榻上的顾缜此时不像是帝王,手指拨弄着那颗夜明珠,有些聊赖,像是一只慵懒的大猫用爪子拨弄线团,夜明珠被手指遮得忽明忽暗,谢九渊的心也随之忽上忽下。 顾缜看向谢九渊,声音有些轻软,对这个新上任的金吾卫诉说:“我做了噩梦。” 谢九渊(聪敏风流权臣强攻)X顾缜(缜密善诱帝王强受) ——————————————— 大楚朝,亡于启元十九年春。 启元帝顾缜,曾是最不受宠的佛堂皇子,捡漏得了王位,勤政坚忍,与重臣谢九渊由防备到相知,携手革清吏治。奈何朝堂党争日久,谢九渊战死沙场,顾缜与群臣殉国于奉天殿中。 闭上眼,还是奉天殿的冲天烈焰。再醒来,却是启元三年,那个终于降了瑞雪的冬日。 他的师父将在今夜故去,他的九郎还未重返朝堂。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一世,他要革清吏治,重开盛世。他还要他的谢九渊权倾朝野,只拜一人。 ——————————————— *本文架空,背景参考明清有魔改。受重生,攻会获得前生记忆。攻受互宠。配角多。 *1V1。受无后宫,攻亦无妻。 *副CP是【谢小叔X秦尚书】【阿大X卜羲朵】,前世的【文崇德(单箭头)谢小叔】其他都不是CP 内容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重生 爽文 主角:顾缜,谢九渊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前世亡国夜   这一夜,大楚的都城沦陷在了敌人的铁蹄之下。   百姓们被无情的兵刃追赶着哭嚎奔逃,他们不明白敌人是如何在一夜之间进入的都城,也不知道本应保护他们的京卫军为何不见踪迹。   “陛下,罪臣罪无可赦,即刻前去死守宫门,先行一步!”   权倾朝野的左相文谨礼老了,他娇生惯养的独子引来了觊觎大楚已久的饿狼,做父亲的,只得为儿子赎罪,但即便在此时,他也是强势的,年轻的启元帝只是默然不语,他行了大礼,匍匐跪拜后,便带着为数不多的亲兵奔了出去。   文丞相是去赴死的,殿上君臣的心里都明白。   他们也是要死的,太监们奉了启元帝的命令,正在大殿四处浇泼火油,太监们不敢哭,有些大臣倒是默默流了几滴泪,但没有人逃离,外敌已经攻陷午门,与大楚共存亡是他们唯一体面的归宿。   有的大臣暗自觉得活活烧死,还不如效仿文丞相出去挡刀死得痛快些,却又没有那个胆气。   文丞相的两位徒弟,从群臣中走出,也向启元帝一拜,奔向了文丞相离开的方向。   “你们,还有没有要出去的?”启元帝抬起眼,问道。   无人应答。   “关殿门。”   史官背起竹笈,沾着手腕伤口的血记录下最后一笔,亦是对启元帝大礼拜别。这位向来木讷寡言的史官,在临别前,留下了一句话:“今日亡国,非君之过。臣唯以性命护住平生录撰,留待后人为陛下评说。”   启元帝无甚表情变换,只道:“去吧。”   殿门紧闭。   大殿上渐渐传出悲声,为国,为家,也为他们自己。   启元帝顾缜却漠然以对,只按着心口,盯着手边的战报不说话。   群臣只当他是急怒攻心,却不知他心口戴着那人留给他的一块玉牌。   前一日,战报传来,文武双全的右相,也是年初册封的抗倭大将军谢九渊,在文谨礼独子勾结的奸细设计下,深陷敌军重围,战死沙场。   他顾缜少年登基,处处受文相掣肘,朝堂上群臣结党营私,以文相马首是瞻,唯独一个谢九渊,虽被迫认了文相为师,却是风骨铮铮的清流砥柱,二人渐渐相知,君臣相得之外,又生出了别样情愫。   他以家传玉牌定情,他以江山社稷相托。   二人携手,革清吏治初见成效,却还是被文家人葬送了所有心血。   史官从殿外点燃了火|油,于是殿内的太监们也带着用火石引燃的蜡烛向殿内四角走去。   群臣们怕极,反而不再哭嚷,殿内一片死寂。   火势与浓烟滚滚而来,愈发汹涌。   启元帝终于看向殿下朝臣。   他缓缓开口:“大楚建朝以来,历经七帝。太||祖开国,成祖兴邦,慈宗守成,武宗黩武,文宗嬉业。朕的皇父楚献宗,半生励精图治,虽暮年有偏信小人、霸道专戾之过,却也守住了祖宗传下的江山。”   “朕,佛堂弃子,侥幸得了皇位,十六登基,悍臣满朝,无一日不兢兢业业。奈何你们一个个高材之士,入朝堂便成了衣冠禽兽,结党营私,置君父于无物,视百姓同草芥。到今日,大楚朝亡于你我眼前,众位卿家,你们平日里口灿莲花,现下,怎么不说了!”   不顾火舌已经燃到了跟前,满殿朝臣痛哭跪地,山呼:“臣罪该万死!”   “这话,诸位留待九泉之下、阎罗殿前,对惨死的百姓们说吧。”   启元帝以俊美著称的眉目,此时写满了悲恨,在火光与浓烟的映衬下竟有几分凄厉。   火势终于扑到了人前,哀嚎四起,宛如人间炼狱。   龙柱烧断,带着火呼啸落下,启元帝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启元十九年春,大楚亡国。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是个写欧美同人的,多年没看原耽,随脑洞来,按自己喜好写,文笔尚待磨练,有意见或建议都欢迎提出。   *主受视角,顾缜篇幅站主导,但我习惯不在攻受中有偏向,谢九渊的戏份也不会少,提前提醒一下排雷。 第2章 瑞雪夜重生   启元三年的元月,入冬后天寒地冻,却迟迟没有下雪。   启元帝顾缜习惯睡在东暖阁,他一登基就定下了入睡时不准內侍在旁的规矩,他熟睡后,大太监三宝就退到了东暖阁外的兰厅守夜。   于是熟睡的帝王突然在梦中挣扎,甚至面色如纸,大汗淋漓,一时竟也没有第二个人发现。   火。   冲天的火光。   烈火燃上衣物,焦灼皮肉,无处可逃,如染了附骨之疽,痛得钻心剜骨。   比这更痛苦的,是彻骨的仇恨。   顾缜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身在熟悉的东暖阁中,帘外床柱上的夜明珠温润生光,映着明黄的帘账,平生暖意。   他打量一阵,才察觉自己还双手握拳、牙关紧闭,身上内衫已经汗湿了。许是梦中咬牙切齿太用力出了声,有轻声询问从东暖阁门口传来:“陛下?”   那是大太监三宝的声音,启元十年,他成了自己与文相角力的牺牲品,被腰斩弃市。   坐起身来的顾缜一时茫然,全然不知今夕何夕,一时是三宝的问话,一时是他对群臣的怒喝,身上的汗凉了,他感觉到了冷。   是与烈火灼身截然不同的冰凉。   “无事。”顾缜依凭直觉应道。   三宝又问:“可要侍奉茶水?”   顾缜用枕边的巾帕擦了脸,反手披上搭在睡榻上的袍子,才令道:“进来吧。   小太监庆幸自己没有偷懒,刚换了热茶,三宝伸手一试,颇为满意,恭谨地捧进了暖阁,倒了一杯跪地奉上,“陛下慢些喝,小心烫口。”   就是这么个婆婆妈妈的性子,顾缜接过茶杯,有些怀念,“嗯”地应了一声,他满心疑虑不知从何问起,只得慢慢喝茶,琢磨怎么问才能不叫人生疑。   正为难,暖阁外却喧哗起来。   顾缜沉了脸,问:“怎么回事?”   三宝赶紧重重磕了个头,“奴婢这就去问”,却步退下,对着阁外兰厅里的小太监一脚踢去,低声怒喝:“没礼数的东西!瞧瞧他们乱嚷嚷什么!”   小太监有些委屈,却不耽误跪好回话,禀道:“老祖宗,是下雪了。”   三宝面上一喜,复又沉下脸骂:“去让他们少吵嚷,陛下要是睡不好,早上仔细你们的皮!”   小太监应了声,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三宝快步回到东暖阁内,疾步跪下,严正地回禀:“陛下,是下雪了,老天爷终于降瑞雪了!”   “瑞雪”这个词却令顾缜一愣。   他在位二十年,没闹过冬灾,唯独登基后的第三年,雪下得晚,被文官借机批了一通,宫中才有“瑞雪”这一说。   睡榻上的少年帝王叹了口气,似是有感而发,“朕才登基三年,入冬就迟迟无雪,幸亏老天爷开眼,不然,那些大臣们不知能搅出多少说道来骂朕。”   “奴婢知道陛下艰难”,三宝进言宽慰,“老天爷都看在眼里呢!”   果真是启元三年!   顾缜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唯恐自己漏出什么异样情状,内心却是一阵酸涩,一阵欣喜,若是身在无人的地方,他真想放开嗓子大吼大叫。   启元三年,他才十八,登基的第三年,文谨礼虽开始恋权却还是个治世能臣,谢九渊丁忧三年期满,明日就将入今面圣。   一切都还来得及!   更可喜的是,谢九渊还未陷入文谨礼的圈套,还未被迫拜文谨礼为师。这个唯一的污点,他都可以想办法为九郎除去。   满天神佛,顾缜不知该酬谢哪一位,他虽幼年就被先帝赶去皇家的岫云寺住着,认了护国僧了凡为师,内心却从未信过佛。若果真有佛,母妃那样良善的人为何命途悲惨,而先帝那样的狂徒却能享乐一生。   但此刻,除了感谢神佛,顾缜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有此等回溯时光的大能。   顾缜闭上眼,平复激荡的情绪。   等等。   今夜瑞雪,也就意味着,了凡大师,他的师父将在明晨圆寂!   这是一个机会,前世,被文官用来攻讦于他,重活一世,他自然不会束手就擒。   三宝担心地看着这位年少的帝王,也许是容貌过于俊美的缘故,顾缜为了帝王威严,从不允许自己多露情绪,唯恐被认为年纪小、心性不定。大多数时间,这位才十八岁的帝王都保持着严肃认真的神情,所以三宝从未见过顾缜纠结成这样。   “三宝。”   顾缜终于开了口。   “奴婢在。”   “叫人点灯穿衣,即刻传令下去,了凡大师托梦给朕,佛祖宠招,了凡大师将于明晨圆寂,望朕今夜赶去一叙。朕要出宫,立刻!”   三宝满心疑惑,却不妨碍他听令后迅速动作起来,唤了小太监上灯传令,亲自给顾缜换衣服,御驾准备好的时候,顾缜说出这番话已经传到了不少朝臣、尤其是文谨礼的耳中。   在顾缜经历重生的这一晚,朝臣们也因为他的话,疑神疑鬼起来。   一路灯火通明,御驾在京卫的拱卫下飞速前进,岫云寺紧邻皇城,并不远。   轿中的顾缜裹着厚厚的毛皮斗篷,三宝坐在风口处压着帘子。   “陛下,到了。”   顾缜在三宝的扶持下下了轿,抬头看去,风雪中“岫云寺”三个字看上去越发狂放,这匾是先帝亲笔提的字。   他原本不叫顾缜,母妃信佛,他出生后,先帝“用心”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云堂。   云堂既是僧堂,是僧人吃斋议事的地方。   这个名字给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朝中上下都明白了这个暗示,自此,本就人情寥落的檀林殿更是无人愿意来往。   成年皇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出息,除了母妃,没人再去在意他这个十八皇子。   紧接着,他六岁时,据说就因为了凡大师一句“此子颇有慧根”,先帝便生生拆离了他和母妃,将他托给了凡大师,认作俗家弟子,赐住岫云寺修习经法,不得回宫。为了这个荒唐的旨意能够施行,甚至还给他提前封了个王。   了凡大师为此一直对他心存愧疚,他在岫云寺的待遇堪比了凡的亲传弟子。   “恭迎圣驾!”僧侣们出寺迎接。   顾缜回过神来,免了礼。   岫云寺的长老一脸小心,低头引着顾缜前往了凡大师的僧房,内心惊疑不定。   寺里接到圣上即将驾临的消息,立刻派了小僧前来呼唤了凡大师,可无人应答,他们当时还不知圣上大半夜的为何而来,了凡大师年事已高,又有先帝的特赦,于是便没有进门查看。长老刚才听了太监说的话,满脑袋都是冷汗。   他们和尚天天敲钟念佛,几时真的遇过托梦?   到了了凡大师的禅房外,门竟然是开着的。   “云堂,进来罢。”   是了凡大师的声音。   顾缜心内也是一惊,走进禅房,亲自关上了门。   长老好奇不已,但三宝已经站在了门外守卫,只得带着寺内僧人站远了守候。   室内,残烛的灯火跳动不定,刚才还说了话的了凡大师在僧床上打坐,一动不动,顾缜唤了声“师父?”,了凡大师却没有回音,顾缜上前试探,了凡大师确实已经没了鼻息。   那么刚才说话的是谁?   顾缜怔怔坐倒在蒲团上,盯着了凡大师慈悲的面容。这是他除了母妃,唯一可以称得上亲人的存在,若无了凡大师的细心教导,他绝不是今日模样,他不信佛,却因为了凡大师,愿意相信这世上有善恶因果,这一世母妃受苦、师父苦修,下一世,愿他们都能平安喜乐。   没想到,却是他这个不信佛的人,被给予了重来一世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   残烛摇曳,提醒愣住的人它就要燃尽,顾缜站起来,拿起烛台边的新烛,刚想换上,眼前一暗,像是忽然被遮住了双目,再看见亮光时,却发现那残烛恢复了他刚进门的模样。   顾缜大骇,又听一个声音从僧床那边传来,“云堂,你来了。”   他几步奔到僧床边,见了凡大师睁着眼,对他笑得慈爱,忍不住跪在蒲团上,落下泪来,低声喊道:“师父!”   了凡大师轻拍他的脑袋,温言道:“别怕,你说,师父听得见。”   了凡大师说完这话,又一点一点没了声息,顾缜似乎今夜经历的鬼事太多,竟是浑不在意,趴在僧床边依言说起来,像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十八少年对他的祖父诉苦那样,没有任何顾忌,颠三倒四地把所有事都托盘而出,一直说到晨光熹微。   文谨礼和朝中重臣都赶来了岫云寺,不知道这个少年帝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师父,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诉了委屈,顾缜不好意思起来,才想起来问。   了凡大师艰难地摇了摇头:“师父不知。”   他看向顾缜,一字一句对他说:“师父虽不知佛祖为何有此安排,但定有其深意。云堂,你是个好孩子,师父知道,佛祖菩萨定也明了。你去把门开了,然后过来,握住我的手。快去。”   顾缜冥冥中明白这是诀别,红了眼眶,开了门便急步奔回僧床边跪下,握住了了凡大师的手。   文谨礼、大臣们还有岫云寺的长老们都涌进了禅房。   晨光明亮,残烛已熄,了凡大师身上金光四溢。   “贫僧修行一世,今日西行,愿灵|童陛下平安顺遂,赐福众生。南无阿弥陀佛!”   他的话如佛语纶音,不似用耳听见,而是直达心底,在场众人无不跪地拜倒,口中念诵膜拜。   金光愈发强烈,忽而大盛,刺得人无法睁眼。   金光过后,顾缜定睛一看,手上空余一条赤红色的舍利珠链,了凡大师的肉|身已然不知所踪。   众人骇然,满室寂静。   “灵|童在上!陛下万岁!南无阿弥陀佛!”   岫云寺的长老率先对着顾缜跪拜,称颂有词。   于是岫云寺的僧人与大臣们纷纷加入,狂热得如同疯了一般,目睹了那样的神|迹,连文谨礼也不得不再三对顾缜大礼膜拜。   顾缜将赤红珠链缠上自己的手腕,在众人的顶礼膜拜中上了轿,起驾回宫。他此次送别,本就存了借机利用的心,没想到,师父却给了他如此重礼。顾缜握住这串赤红舍利,终究是咽下了悲声。   回宫路上,不论是宫中侍人还是朝中重臣,在面对这个少年皇帝时,心中都升起了面对神|佛一般的胆怯。   更衣上朝。   端坐在奉天殿上,接受群臣跪拜的顾缜心中明白,他改写启元的第一笔,已经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十二监太烦于是用了清朝太监制度,暂定如此   *太监自称“奴婢”   *小宦官本来不能称为太监,为了方便,就这么称呼了 第3章 温泉现玉印   顾缜扫视群臣,他清晰地记得这些人的下场。昨夜大梦回溯,紧接着便是岫云寺诀别,此时上朝,内心着实是五味杂陈。   左相文谨礼为群臣之首,端方地站在队首。   今早岫云寺的怪力乱神,文谨礼虽是亲眼所见,却也着实令他生疑,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   在官|场滚了几十年,若是还信因果报应,那不是装就是傻。   重要的是启元帝到底借机想要下什么棋。   启元帝应了平声,有事启奏的臣子一个个出班禀报。   有乖觉的官员上了贺瑞雪的奏表,启元帝大悦,有赏。   文谨礼捋了捋长须,垂眸思索,他耳目通达,若无意外,今日朝会的奏报并无要事。现下,他倒是还有闲心忆起往昔来。   朝中只有左相,右相空悬。   先帝末年,皇子夺嫡斗得昏天暗地,葛右相受了牵连,被笑到最后的九皇子诛了九族。   谁曾想,九皇子登基当日,午后,葛右相被清算抄家问斩,黄昏,宫里就传出消息,成了新帝的九皇子竟在御书房骤然暴毙,太医验不出死因,文谨礼带了大夫亲自看过,确实是无病非毒,诡异得很。   民间传言说九皇子是活活笑死的,大抵是百姓对暴戾的九皇子素来不满,有意编排出的闲话。   满朝文武都慌了,先帝风流,好美人,子嗣众多,以往上本参奏,只有劝先帝保重龙体的,没有劝先帝赶紧生儿子的,就是因为先帝儿子太多,一个个又太过能干,夺嫡才搅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九皇子赢了,把他的兄弟们整得死的死残的残,总能过安生日子了吧?得,人一命呜呼了,他死了容易,皇位可怎么办?!   国不可一日无君呐!   那时候,还是文谨礼想到,先帝还有一个独苗,在庙里。   于是群臣吹吹打打从岫云寺迎出了顾云堂,由钦天监占了个好字,用“顾缜”取代了那个不着调的名字,将他供上了皇位。   文谨礼从接到九皇子暴毙的消息就隐约有预感,他大展拳脚的时代终于来临了。   只是。   这位启元帝在位三年,虽是佛堂养出的废子,却也不可小觑,能忍好学,在朝中不知不觉也攒出些势力。   岫云寺那一出,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吏部尚书有事启奏,说是几位丁忧的官员期满,明日回京,问圣上是令他们上朝觐见,还是由吏部自行安排。   前世,顾缜因为了凡大师过世悲痛不已,没有接见丁忧期满的官员,错失了与谢九渊相见的机会。   启元帝似是毫不在意,点头道:“丁忧乃是孝举,明日宣他们上朝面圣。”   “是。”吏部尚书领了命。   “众卿家可还有要事启奏?”三宝公公代启元帝发话问。   无人应答,这是无事了。   “朕倒有二三事,说与众卿家一听。”启元帝开了口。   来了,文谨礼打点起精神,面上神情愈发恭谨,仔细听着。   顾缜将群臣思量的神情一览无余,缓言道:“了凡大师今晨圆寂,先帝赐他国师之名,又是朕的老师,国师圆寂,舍利成佛,朕想着,应在岫云寺办一场法事,为了凡大师往生,也是为我大楚祈福。”   文谨礼率先迎合,道:“理应如此,陛下节哀。”   群臣齐声附和。   顾缜“嗯”了一声,问:“依文相之见,此事交与谁办合适?”   “依微臣愚见,不若交给祀祭司郎中张远,专事专办。”   张远是个毫无背景的小官,与文相裙带并不亲近,但他的顶头上司,礼部左侍郎梅子期正是文谨礼的得意门生。   顾缜看着文谨礼那张大义凛然的脸,点了头:“就按文相所言办理吧。”   祀祭司郎中张远站出来,领了命。   “还有一事,请众卿细听。”   “了凡大师乃是得道高僧,超凡脱俗,朕乍失慈师,思及九皇兄与先帝,却不免有了修短随化之悲。朕父孝母孝兄孝在身,无心美色,皇嗣又事关国体,实难两全。是以,朕属意将九皇兄之子顾岚接入宫中,封为世子,由朕亲自教养。众卿以为如何?”   顾岚,九皇子独子,是个不受宠的冷宫世子,似乎才八|九岁,如今寄居在礼亲王府上。   群臣心中一喜,九皇子暴毙那次实在是把他们折腾坏了,可帝王重孝在身,上奏劝帝王娶妻会被清流们的唾沫淹死,他们猜测启元帝大概是可怜与自己身世相同的顾岚,不论如何,有这么一个保障,实在是最好不过。   连文谨礼心里都松了气,他不在意皇位上坐的是哪个小皇帝,只要上面坐了人,天下不乱,他就能施展抱负。启元帝如此上道,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只是这“九皇兄之子顾岚”究竟与启元帝有何联系,还得查探一番。   众臣不免用“望陛下三思”劝过几次,也就任由顾缜下了旨。   顾缜熬过了重生后的第一次朝会,为明日上朝铺了线,精神一松,抬手示意三宝宣布退朝。   “陛下,不如先去涤龙池暖暖身子。”   上朝更衣时,三宝就发现顾缜的内衫竟是冰凉一片,猜测是出宫送了凡大师受了凉,于是小声进言。   顾缜思及昨夜梦魇,再梳理一番今日所为,竟是恍若隔世,疲累顿生,就依三宝所言,摆驾先帝为享受建的温泉宫,涤龙池。   涤龙池是真正的金雕玉砌,暖烟生雾,恍若仙宫。   先帝皇帝做得不一定好,但在享受上,大楚朝七代帝王,没一个比得过他。   三宝给顾缜浣了遍长发,便退远了跪着,启元帝行走坐卧都不喜內侍时时跟着,若不是宫中礼制严格,习惯自理的启元帝恨不得事事都亲自动手。   涤龙池不是固若金汤的乾清宫,看似空荡,其实內侍不少,全都木头一样站着,务必不让圣上心烦,大气都不敢喘。   有小太监刚分到温泉宫当值,被顾缜的样貌晃花了眼,心中纳罕皇上长得比画上的美女还漂亮,在温泉暖雾中跟神仙似的,到底是年纪小,不自觉就松了神,盯着顾缜紧瞧。   顾缜皱了皱眉,那小太监就被捂着嘴带了出去。   “年纪小,重新学学规矩吧,不必重罚。”   想起奉天殿中临死都不敢悲哭的太监们,顾缜动了恻隐之心,轻声道。   三宝重重叩首,替小太监谢恩:“陛下仁厚!”   仁厚吗?   顾缜靠在池边,思虑起下一步来。   涤龙池外的广场上,原以为要被廷杖打死的小太监抽噎起来,对着宫门不住磕头谢恩,额头磕得都是血。   “你倒是因祸得福,去内务府仔细学了规矩,三宝公公说了,要认你这个干儿子。”传话的太监阴阳怪气地说。   大悲大喜,兼之被廷杖打得重伤,小太监一激动,竟是晕了过去。这是三宝公公定下的干儿子,自然无人敢怠慢,立即被人拖走上药。   解了乏,顾缜也不贪恋享受,从池中站了起来,三宝眼明手快,立刻就给他披上长巾,眼睛扫到顾缜胸口,大惊失色,他倒是乖觉伶俐,及时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惊呼出声,镇定须臾才小声提醒,“陛下!这印记?”   顾缜不明所以,低头检视,发现自己胸口竟是多了一块印章似的红印,他趿着软鞋几步行至水晶镜壁前,定睛一看,几乎想大笑出声。   前世,他戴着谢九渊的定情玉牌赴死,重梁烧断压身,将玉牌烙进了他的心口。   它竟在他心口留下了烙印。   月照鹊飞,林下幼鹿。   这烙印清晰分明,上一世谢九渊远征,顾缜焦急等待战报时,无数次看过抚过,应是与玉牌分毫不差。   谢家家规,男子出生时,父母赠予玉牌,新婚夜交给发妻,意为一生一世一双人。谢九渊这一块,奔赴战场的前一夜,镇重地交给了顾缜。   顾缜望着镜中的烙印,一阵欣喜一阵酸涩。   喜得是他可以借此笼络谢九渊,涩的是,明日要见的谢九渊,还不是上一世与他同甘共苦的谢九渊,以后会不会是?他不是神佛,怎敢断言。   他看得太久,身体的温度降下来,那烙印亦渐渐淡去。   顾缜一惊,略一思量,令三宝取了热水浣过的巾帕来,不怕烫地按在心口,不多时,玉牌烙印又渐渐显现,越发清晰。   果然如此。   既然给朕烙了印,那你可就跑不掉了。顾缜对着水晶镜壁露了个笑容,竟有一丝不可言说的温柔,三宝低头不敢去看,跪在地上捧着内衫,等陛下换上,才起身给陛下穿好衣衫,摆驾御书房处理政务。   谢九渊带着书童下仆,赶在门禁前进了京城。   三年未进京城,街市越发繁华起来,谢九渊也不着急,东晃西逛了一番,才进吏部交了文书,得了明日面圣的消息,想起一路上这位小圣上的“灵|童”传闻,觉察出几分兴味。   书童旺财提醒他:“爷,咱们该投宿了。”   “嗯”,浅笑的谢九渊引得路过的女子频频回头张望,他倒是大方地任凭姑娘瞧,对旺财说,“咱们去瑶仙阁。”   旺财大惊失色:“爷!官员不得狎|妓!您是不是又把国|法家规给忘了?”   “瑶仙阁是听曲的清馆,今日我也还不是官”,谢九渊全然不当回事,“再说了,我谢九渊从不眠花宿柳,观赏百花不动手,这是风雅,你不懂。”   旺财想着严厉的老夫人,皱了脸抱怨道:“是,我不懂。您呀,迟早亏在这上头,被参一本就晓得厉害了。”   “爷我宁可被参一本,也不愿意娶个贵妻,爷就指着被参一本保住清白呢”,谢九渊咬着牙低声解释,敲了旺财一个脑瓜崩:“少添乱,快,去问路。”   旺财捂着脑袋,小声嘀咕:“我以为您多熟练,说得跟回自己家似的,怎么还不认识路啊。”   谢九渊咳嗽一声。   旺财登时正了脸色去问路。   主仆俩刚进瑶仙阁的大门,文谨礼和顾缜都收到了线报。   文谨礼没当回事,顾缜握紧了拳头。   谢九渊,你好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整个脑洞就是想到这种前世烙印觉得很好吃 第4章 第一金吾卫   次日。   启元帝还未上朝,群臣们一早来了奉天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换着消息,左相文谨礼还是独自站在队首,怀里揣着笏板,闭目养神,一副不群不党的样子。   听说,启元帝今早上让三宝公公去内库取了把青锋长剑,说是梦见今日朝会上有大用处。自从了凡大师圆寂,启元帝做事神神鬼鬼的,叫人摸不着调,也不知带着把剑上朝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都说乱拳打死老师傅,启元帝不按套路出招,这帮老狐狸一个个心里都没着没落的。   “恭迎圣驾!”   顾缜一身月白龙纹皇帝常服,走入殿内,步步走上王座,群臣们早已列班站好,恭谨地给顾缜躬身请安。   按照流程议事,启元帝也并没有提出许多异议,大多数还是按照各部官员的意见行事,终于,吏部尚书启奏,说是昨日说过的丁忧官员已经在殿外等候,请陛下传召。   “宣,丁忧期满候补官员觐见。”   顾缜虽按捺住了情绪,不动声色,视线还是忍不住期待地望向殿门口。   七名官员低眉敛目地随着传唤的太监走进奉天殿,五名着文官常服,两名着武官常服,行至阶前,口呼万岁,跪拜叩首。   应了礼,七名官员品级都不高,为表恭敬,都还是低垂着眉目,并不敢直面圣颜。   启元帝忽而命道:“抬头。”   七名官员心下一惊,随即恭谨地看向启元帝。   谢九渊一对上启元帝的脸就晃了神。   他虽不眠花宿柳,但爱看美人是不假,可纵然赏花无数,却还是第一次赏到如此国色。   启元帝眉目如画,容貌已是无可挑剔,他的特别在于,他是帝王,是天下至尊,这等贵气只唯他独有,更有甚者,他眸中无半点浑浊混沌,反而是如出世高人一般的清冷空灵。   虽是金堂贵子,却恍若无暇白壁,谢九渊顿时明了那个“灵童”称号是因何而起。   未免失态,谢九渊压小指掐着掌心,视线下移,只敢盯着启元帝白衣上绣着的金龙。   殿上群臣跟着瞧那七名官员的样貌。丁忧至少为期三年,这七位官员都是先帝末年的臣子,品级又不高,殿上群臣历经九皇子风波,换过一次血,大多数都对着七位官员毫无印象,唯独谢九渊,唤起了群臣的回忆八卦。   “哎呀”,吏部尚书小声跟身侧的户部尚书说,“这不是那个谢探花。”   户部尚书挑了挑眉毛,神色间皆是了然。   在群臣的窃窃私语中,左相文谨礼也想起了这个年轻的官员。   谢家九郎,青溪谢家有名的才子,名谢宪,字九渊,自幼聪敏,才思斐然,在江南有“谢神童”的美名。   谢家家规严谨,不许族中子弟幼龄应试。   谢九渊十三岁那年,两位大儒先生接连请辞,说是谢九渊太过聪敏,已是教无可教。族中商议之下,令谢九渊跟着小叔走南闯北增广见闻,如此游历三年,十六那年初试牛刀,便以第一名过了乡试,隔年春,会试第一,二十岁殿试策问,成了先帝年间最后一位的探花郎,遗憾未能连中三元。   其实,他本该是状元郎。   这事得怪先帝。   先帝他爱美出了名,不仅在后宫好美人,前朝官员任调,长得俊朗的候补都占便宜,传说左相文谨礼当初也是因为通身的儒雅气质受了先帝注意,才一路高升。   结果到谢九渊这里,就倒了霉,先帝一句“如此潇洒郎君当为探花”,轻巧地夺了他的头名,竟是因为容貌错失了状元郎的位置。   但先帝也给了不错的差使,让他在翰林院蹲了一年,就外派他去了户部徽州鱼城主事,刚去半年,恰逢夏涝,又遇上个无能惫懒的长官,他倒是当机立断,跟着小吏亲自开河道分洪,保住了百姓的庄稼,是徽州全境唯一没受涝灾的小城,成功捞了个为民做主的美名。   因此,谢九渊能干的名声就传回了朝堂,先帝当时正为夺嫡头痛,谢九渊有才干,又不属于任何皇子的党|派,先帝巴不得赶紧把他调回京城,正是升官在即,他祖父久病无医,竟是在这个节骨眼走了,于是回乡丁忧到如今。   启元帝似是对谢探花很有兴趣,张口就问:“你就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谢九渊?”   谢九渊应了声“是”。   “果真是好相貌”,顾缜似笑非笑地夸道。   谢九渊看着是个温润儒雅的潇洒郎君,只有家里人才清楚他的底细,他内里简直是胆大包天,连书童旺财都知道,他家少爷是儒生的壳子里装着狂生的芯,在外是端方正直,私下常有猖狂言语,搅得他这个书童都愁得掉头发。   听了顾缜的夸奖,谢九渊颇有兴味地在心底回敬了一句“没您好看”,面上却是声色不动,宠辱不惊的模样,只是简单回道:“谢陛下。”   顾缜一本正经地继续夸:“谢探花前任户部徽州鱼城主事,抗命长官,分洪免了夏涝之灾。果真是为民请命,一方青天。”   群臣这时候咂摸过味儿来了。   他们都感觉完全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这儿子毕竟是像老子,老子好美人,儿子也看脸,以前估计是没给启元帝发挥的机会,这不,见了谢探花,就发作了。   文谨礼也是这么想的。   不仅如此,他还想起了昨夜的线报,微微侧目,给了周御史一个眼色。   周御史摆着标志性的晚|娘脸出了列:“陛下,微臣要参谢九渊身为朝臣,刚出重孝就留宿妓|馆,不成体统,视国法礼节于无物。”   “哦?”启元帝看向谢九渊,“探花郎,周御史所言,可是确有其事?”   谢九渊这时倒有些后悔。   他本是为了躲避京官拉拢,也一早想好了应对说辞,但万万没想到启元帝是这样的启元帝,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给启元帝留个好印象,却没了后悔药可吃,只得端出胸有成竹的样来,解释道:“微臣上月丁忧期满,已出重孝,昨日还未补职,也非官员,周御史所言并非实情。何况清馆与妓|馆大有不同,本朝并无官员不得听曲的禁令,借宿清馆也无违令之处,陛下,微臣着实冤枉。”   周御史还想战斗,启元帝却飞速解决了争执:“既如此,也就罢了。”   启元帝转而言道:“朕听闻,探花郎还善武?”   “跟随教习学过一些拳脚,不足挂齿”,谢九渊疑惑圣上是怎么听闻的消息,谨慎回答。   顾缜却像是十分感兴趣,提议道:“探花郎不必过谦,这样,就让宫中宿卫与你比试一番,点到即止。不知探花郎惯用什么兵器?”   启元帝手下直属二卫,一是京卫,守卫京城,一是宿卫,守卫宫城。宫中比试,自然得命宿卫出来。   谢九渊心中升起一股被设计的异感,只是这个设计他的人是当今圣上,他也只得诚实回答:“微臣惯用剑。”   “长剑短剑?”   “长剑。”   “那倒是巧了。”顾缜看向三宝,“三宝,把剑呈给探花郎。”   群臣心里更加明白了,巧什么巧,分明就是故意的,圣上无疑是对谢探花颇有好感,特意调查过,否则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三宝公公一阵忙碌,送了剑,又张罗着宫人圈出一块地作为比试区,领着一个带刀宿卫进来,还得兼任裁判。   谢九渊持剑在手,不知为何对这剑起了莫名的熟悉感。   群臣想通了关键,都事不关己地看起戏来。   三宝:“此番比试点到即止,切不可伤人。”   他喊了开始,谢九渊和那宿卫相对拱手一礼,二人临时比试,不知对方深浅,拿不准该出几分力,一时踌躇,都有些尴尬。   还是宿卫先出手,谢九渊也一挑剑锋迎上,眨眼间交手数招,两人立刻明白对方实力不俗,真正有了比试的意思,放心缠斗起来,一时间刀光剑影,铿锵来去,俨然是高手过招的架势。   群臣都没料到这探花郎还真有两手,不是花拳绣腿,看得入迷,有官员甚至忍不住失声叫好。   顾缜对谢九渊颇有信心,谢九渊也不负期待,借势一招回身出剑,卸去宿卫刀劲,紧接着将刀挑落在地,点到即止收了剑,宿卫服气地对他一拱手,跪地禀告启元帝:“陛下,是臣输了。”   顾缜击掌赞叹:“好!”   群臣亦是附和着夸赞起谢九渊的身手。   顾缜看向文谨礼,说:“谢探花乃是先帝门生,也就是朕的门生,朕有意封他为金吾卫,随君伴驾,文相以为如何?”   有了先前的一番铺垫,文谨礼与众臣的看法一致,觉得启元帝是想放个潇洒的臣子在身边,看着养眼。   不是文谨礼小看谢九渊,着实是谢九渊官职太小,区区正六品地方官,还是徽州那块穷地方的地方官,防治夏涝的政绩也算不得十分显眼。   文谨礼毕竟不是重生一世的顾缜,前世威逼谢九渊拜在他门下,那也是谢九渊顶住压力彻查江南科举案、崭露头角之后的事,如今的他哪里料得到,这个正以容貌获宠的小官,其实是个统得了百官、扛得起战场的将相全才。   这么想着,文谨礼自然是没必要败了启元帝的兴致,甚至还献言:“本朝宫中只有宿卫官制,金吾卫是古时帝王近卫,开|国以来尚未有过先例,既然要设金吾卫,毕竟随君伴驾,不如破格录为正三品,以彰显近卫身份。”   “好。”顾缜勾起嘴角,看向谢九渊,问:“探花郎意下如何?”   谢九渊意下并不如何。   他一个前任正六品文官,丁忧三年回来复职,成了正三品武官。   不提他出仕为民的抱负,也不提殿上群臣内涵过于丰富的打量目光,他这官职再怎么说,都升得太过奇诡了一些。   然而天大地大,圣旨最大。   谢九渊心底五味杂陈,一撩衣摆,跪地叩首:“微臣,领命。”   顾缜目送谢九渊与其他六名官员一起退出奉天殿,他清楚谢九渊此时必然不是滋味,然而却别无他法。   再等等。   还没到时候。   谢九渊换上三宝公公不知从哪弄来的金吾卫常服,出宫匆匆安排了书童旺财与下仆的住处,然后又匆匆回宫,走马上任。   他虽不是公孙贵族,却也是大家公子,哪里当过侍卫?更不要说还是本朝唯一一个金吾卫,连个参照都没有,宫中宿卫的统领也不知道怎么安排他,干脆假装没这个人,全权交给陛下和三宝公公处置。   谢九渊一回宫,就被告知圣上去了御书房,他思量再三,选择站在御书房外守卫。从黄昏守到深夜,中途抽空喝了三宝公公送来的暖身粥,又站回原地继续守着。   顾缜处理完了政事,用过晚膳,月上中天才出了御书房,一出门看见谢九渊,才想起这个人被自己封了金吾卫,三宝公公察言观色,小声禀明了谢九渊的行动,顾缜难免有些心疼,抬脚带着人走回东暖阁。   从前朝走进后宫,谢九渊跟在顾缜身后,眼睛对着地,不敢乱看。回到乾清宫,谢九渊自觉地守在了兰厅外,待顾缜洗漱睡下,谢九渊等到三宝公公从东暖阁出来,正想问他自己睡哪,却听三宝公公说:“谢侍卫,圣上让您进去守夜。” 第5章 东暖阁谈话   谢九渊在三宝的催促下进了东暖阁,掀开厚厚的羊皮毡,暖意扑面而来。   东暖阁内并无明火,也没有炭盆,只有顾缜睡榻外,床柱隔档上放了一颗的夜明珠,盈盈暖光,只比烛火略暗,柔和地照亮了大半暖阁。   “参见陛下。”谢九渊跪下请安,膝盖触地,没触到寒意,反而有热气迅速透过重衣传来。   谢九渊游历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猜测是在乾清宫的地底建了地炉,并在地砖下铺了纵横相通的火道,烧起地炉,宫殿便温暖如春。   正想着,谢九渊瞄到自己腰间的剑,心下暗道不好。   这剑就是白日比试时启元帝赐下的那把,他本想还回去,三宝公公却说他是金吾卫,应当带剑护卫,干脆就用这一把。金吾卫常服的挂剑银链又恰好合适,谢九渊就把剑挂在了腰间,短短半日就习惯得忘了这么回事,进东暖阁前竟然忘了解。   “起身过来。”启元帝的命令从明黄的床帐后传出,隔着床帐,有些模糊。   谢九渊硬着头皮禀明:“陛下,臣忘了解剑。”   “哦?谢侍卫还带着剑?”启元帝却像是带着一丝笑意,紧张的谢九渊听不分明,不知道启元帝是不是怒极反笑,正要继续请罪,又听启元帝说:“无妨。你到近前来。”   谢九渊领了命,起身走了几步,走到离睡榻还有一人距离的地方,停了步。   床帐上映出谢九渊模糊的人影,顾缜是撑手侧卧着,见谢九渊停了步,再命道:“把床帐挂上,再把夜明珠取下给朕。”   没想到回朝第一日就要与圣上如此近距离接触,谢九渊轻声领了命,什么都不想,眼睛只看着自己的手,专心把床帐用帐钩钩好,然后取了夜明珠,跪在睡榻边,恭敬地将夜明珠呈给了启元帝,期间硬是没看启元帝一眼。   “陪朕说说话。”   “是。”谢九渊这才将视线小心地转至睡榻上。   睡榻上的顾缜此时不像是帝王,而是寻常人家的十八少年,身上是白色内衫,长发披散,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弄那颗夜明珠,有些聊赖的样子,像是一只慵懒的大猫用爪子拨弄线团,夜明珠被手指遮得忽明忽暗,谢九渊感觉自己的心也随之忽上忽下。   顾缜看向他,声音有些轻软,对他诉说:“我做了噩梦。”   谢九渊家有亲弟,是他一手带大,顾缜知道他照顾幼弟成了习惯,特意没用“朕”自称,这样类似撒娇诉苦的语调,令谢九渊也忘了尊卑,下意识用对幼弟的态度关怀道:“梦见什么了?”   “梦见一场大火。”顾缜放下撑着脑袋的那只手,脑袋枕在手臂上,声音闷闷的:“梦见我被烧死了。”   他委屈的样子越发像个该被娇宠的少年,谢九渊忍不住哄小孩似的哄道:“我听说,梦见火是有好运呢。”   “真的吗?”顾缜抬眸,对上谢九渊的视线。   谢九渊不明白顾缜眸中满溢的怀念与悲伤从何而起,却不妨碍他感到心疼,想也不想地继续哄:“当然是真的。”   顾缜似乎是被哄开心了,抓着夜明珠蹭到睡榻边,凑到谢九渊的耳边,像是小孩跟大人说悄悄话似的,告诉谢九渊:“师父圆寂的那天,我也做了个梦,醒来身上多了一枚印,只有暖和的时候才能看见,除了三宝谁都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诉别人。你能帮我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吗?”   谢九渊听了没懂是怎么“身上多了一枚印”,但听了“不想告诉别人”的话,顾缜又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谢九渊不知不觉就应了声“好”。   上钩了。   顾缜伸出手来,对谢九渊说:“把手借我。”   谢九渊不明所以,顺从地将右手伸到榻上。   然后,他看到顾缜拽着领口,将内衫扯到了肩下,然后抓住他的右手,用他的掌心按上了顾缜的心口。   谢九渊虽不爱恪守礼教,却是个君子,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手掌触到顾缜温热细腻的肌肤,想被烫伤了一样惊骇,想要抽回手来,却被顾缜更用力地按在自己心口,还抱怨的责备他:“不要动,不够暖和就看不到了。”   顾缜瞄到谢九渊渐红的耳朵,内心偷笑,面上却是一副认真探究谜题的样子。   谢九渊忐忑不安,无措得口干舌燥。   见他不再想抽开手,顾缜也松了气力,过一阵,故意将手指顺着谢九渊的指骨、像是抚摸一样滑进他的指缝中,扣住,带着谢九渊的手从自己的心口移开,佯装惊喜地唤谢九渊:“你看!”   谢九渊被他闹得不知如何是好,依言看去,霎时惊得一怔。   顾缜白皙的肌肤上,多了一枚鲜红如朱砂的印记。   那印记像是一块玉牌,双线为框,框内是一幅灵动的图案,高树掩映着一轮明月,月边有乌鹊展翅,树下有幼鹿呦鸣。   谢九渊对这图案再熟悉不过,因为与这印记一模一样的玉牌,此刻就在他怀中。   他不知不觉就收回了手,抬眸去看顾缜,试图找出蛛丝马迹,却见衣衫未整的顾缜茫然回视,问:“怎么了?”   怎么了?   谢九渊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谢家家规,生儿备玉牌,生女备玉锁,玉牌和玉锁的图样每块都不一样,族谱会记录底图,族谱轻易不得翻看,玉牌亦是除父母双亲外不可轻易示人,谢家男子的玉牌会在新婚夜交给发妻,意为一生一世一双人。   自己的玉牌,怎么会跑到启元帝身上留了个印子?   思及此处,谢九渊惊觉自己这一会对启元帝有诸多逾矩,生出些冷汗。   “它褪了。”顾缜略带遗憾地说。   谢九渊亲眼见证这印记一点点变浅,隐去,听顾缜问:“你看出是什么了?用不用再看一遍?”   谢九渊摇头,说:“不用再看了。”   再熟悉不过的图案,根本不用看第二遍。   顾缜似是受了冻,闻言,一面嘟囔着“好冷”一面拽好了内衫,然后立刻伸手去摸被子,结果拽错了被角,一拽之下,被子反而从另一侧滑了下去,谢九渊再三提醒自己君臣有别,还是忍不住伸手帮忙,给他拉好被子,还掖了掖被角。   这真的是意外,顾缜不好意思地裹紧被子,才问:“你看懂了吗?”   “臣,没有看懂。”谢九渊思索片刻,郑重回答。   这不算欺君,他确实是没看懂。   他的答案在顾缜的意料之中,但听他亲口回避不言,顾缜不免仍是有些失落,潦草地回道:“是吗。”   却听谢九渊又开了口:“但,微臣以为,兴许,它也是个好运的兆头。”   “哦?”   顾缜笑了笑,“那就借爱卿吉言了。”   谢九渊自称了“臣”,顾缜也不再含糊语气,自如地转换了语气。   不等谢九渊回话,顾缜指着床尾不远处的那张贵妃榻,嘱咐道:“既是随君伴驾,夜间也不得擅离,以后就委屈探花郎睡在榻上,要警醒着点,可不能着了火都不晓得。”   “是。”谢九渊应了声,忍不住拱手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万望陛下解惑。”   “你是想问,朕为何要封你为金吾卫?”顾缜挑着眉问。   谢九渊看向顾缜,承认道:“是。”   顾缜又低头去拨那颗夜明珠,反问:“探花郎,今天下如何?”   谢九渊斟酌着回答:“天下初定。”   顾缜点头:“初定?说得好。那么,朝堂如何?”   略一犹豫,谢九渊咬牙道:“天子年少,悍臣满朝。”   “好!”顾缜轻掴手掌赞叹,又问:“经年后,若文相专权、朝臣结党,朕如何自处?”   谢九渊叩首:“圣上是一国之君,是万民之主。”   顾缜笑道:“爱卿这是表起忠心来了?”   谢九渊回视顾缜的眼神清正疏朗,严正地说:“忠君为民是臣子的本分,微臣出仕为官,不为权势,为的是当一个直臣,为陛下尽忠,为万民尽责。”   “直臣?”顾缜咀嚼着这两个字,谢九渊前世虽沾了文党,所作所为却全然是为国为民,称为直臣毫不为过。   顾缜摇摇头,叹息道:“谢九渊,你可以做一个直臣该做的事,却做不成直臣。如今,朕只能让你背个宠臣的名声,以后,恐怕,朕还要你背个权臣的名声。”   他话音刚落,谢九渊就想明白了顾缜究竟在说什么,也明白了顾缜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倾身一拜,对睡榻上的启元帝如起誓般郑重应道:“臣,定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顾缜笑出了声。   “如此”,顾缜看向谢九渊,“爱卿。后人史书上,你我的名字,是注定要写在一块儿了。”   他眉目如画,被夜明珠的柔光映照得仙人一般,这话又说得似有说不出的宿命缠绵之意,谢九渊本就热爱美好事物,见此情景,心神一荡,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话。   顾缜一抬手,将夜明珠朝他扔去,谢九渊敏捷地伸手接住,听顾缜说:“睡吧爱卿。明日有热闹可以瞧。”   谢九渊不解地问:“热闹?”   顾缜神秘的说:“有老和尚,还有小野狼。”   谢九渊暗自琢磨,只应了声,起身想为顾缜放下床帐,却被顾缜阻止了:“别放床帐。我不想,又做噩梦。”   他侧躺着,身体在被子里缩起来,又浑然不见了帝王气势,回到了这场谈话刚开始时,那个像是在委屈的寻常少年模样。   谢九渊不禁又把尊卑忘到了脑后,问:“我把榻往这边移一段,让你一眼能看到,会不会好一点?”   “嗯。”顾缜的脑袋轻轻点了点。   于是谢九渊解了剑,移了榻,还细心地用布帕遮暗了夜明珠的光,才和衣躺下。   这一个晚上,谢九渊被顾缜两副面貌闹得晕头转向,偏偏不论哪副样子,都能晃了他的眼,都能牵着他的鼻子走,惯来风流潇洒的谢九渊哪里经历过这等不知如何招架的困境,再加上那个无法解释的玉牌印,着实是心累,毕竟也不是真格的侍卫,压根没守夜那根弦,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待谢九渊呼吸匀停,顾缜才又睁开眼,借着并不明亮的光线,凝望榻上的谢九渊。   九郎……   作者有话要说:   天哪今晚零点前要写满三万!啊啊啊啊啊啊! 第6章 婆娘与世子   听说岫云寺的长老,借着了凡大师的法事,拉拢了几个德高望重的秃驴,不知想搞什么事。   听说户部尚书今天有本要奏,这管家婆这次不知道要喷谁。   听说马族又派人进京哭穷了。   听说啊……谢探花昨晚上,是在东暖阁里头守的夜。   官员们早起上朝,在奉天殿门口打照面,三三两两聊起来,呼出的白气都是八卦的味道。   顾缜进了殿,大家拜迎过,便开始议事。   最先站出来的,是户部尚书秦俭。   秦俭:“陛下,臣有事起奏。”   启元三年这个时候,朝堂还没有后来文谨礼独揽大权时期那么压抑,虽然大事上几乎都以文谨礼马首是瞻,但很多人严格说起来并不是文党,朝堂还是颇有活力,甚至有心思八卦和编排外号。   最出名的外号,是“婆娘”。   “婆娘”中的“娘”,指的是周御史。   周御史天生一张晚|娘脸,长得像个专爱找茬的后妈,干的也是没事找茬的差使,御史风闻言事,听了什么都能参一本,参错了也没责任,已经很惹人厌了,更不要说周御史还是文谨礼的“打手”,就更惹人厌。所以一帮大臣私底下喊他“周晚|娘”,以抒发对他的鄙视。   “婆娘”中的“婆”,指的是户部尚书秦俭。   秦俭,勤俭,从名字就能明白这位户部尚书的特点。事实也确实如此,秦俭这个户部尚书从先帝年间,就以六亲不认、抠门节约著称,时不时在朝堂上喷天喷地,中心思想就是“你们这帮大手大脚的赔钱货”,要户部批个账比登天还难,像个死抠的管家婆,所以群臣私下就叫他管家婆。   这两个人合起来,就是“婆娘”,官员们常用来互相埋汰,“你这个人怎么跟‘婆娘’似的”“你可不要跟‘婆娘’一样”,已经成了官员间约定俗成的俚语。   于是秦俭一站出来,大家都绿了脸,文谨礼心里也直犯嘀咕,不知道这位尚书大人今天要喷哪一个。   顾缜倒是对这位户部尚书和颜悦色的,毕竟户部尚书省的是他的银子。   顾缜:“秦尚书有话请讲。”   秦俭一躬身,就开始算账:“陛下,臣等清完了去年的账,又预估了今年的花销,恳请陛下下令,这个元宵还是从简过,不可大操大办。”   去年腊月,本该六部一起报账对账,结果因为一直不下雪,朝中颇有非议,文相有意放任,搅得启元帝头痛,当时那个启元帝还是真正十八岁的顾缜,就因为老天爷不下雪,被文官们明里暗里处处挑刺,才当了三年的皇帝,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无故挑衅?   反正他这个皇帝在不在场都也没区别,心冷之下撂了挑子,没主持年底议事,任由他们自己算去。   顾缜:“这是为何?莫非去年有了亏空?”   “倒也没有大亏空。”秦俭解释,对着其他五部的尚书翻旧账:“先说兵部,去年边疆大体太平,没怎么打仗,但马族前年归顺以来,连年闹饥荒,咱们接济了几次,花销比打仗还费些。兵部还修了防御,招了兵,都是花销。工部,去年花得最狠的就是工部,修了几条水道,又要研发火器,先帝九皇子的墓因礼制特殊,年中才修完,耗资也是不小。吏部、刑部和礼部半斤八两,只是花得没兵部和工部多。”   “算起来,大亏空约莫是没有,可花销也不算小。所以过元宵不宜大操大办,预先省一点,方便今年开年调度。”   秦俭说起今年年开春的事:“今年过了元宵就要开春闱,二月会试,四月就是殿试,陛下登基后第一次春闱,自然不能寒酸,都是银子。”   这话说得没道理,哪有说去年花销有点多,就不让帝王好好过节的?更何况,元宵还是一年中君王臣子能休得最长的假,从元月初十放到元月二十,整整十日,从楚太||祖开始,就是君臣同乐的佳节。   其实秦俭这番话,一是把去年的花销大头给启元帝交代一番,二是说出来有个见证,让大家都知道去年的账清完了的意思。   至于提议节约过节,因为他就是这么个户部尚书,油锅里的钱都恨不得捡出来,一有风吹草动就要跳出来说节省。前两年朝堂尚在恢复,哪儿哪儿都需要用钱,说了也是白说,他尚且没怎么犯毛病,今年就渐渐跳起来了,还越蹦跶越高。   殿上人都以为顾缜会训斥这个无风起浪的管家婆,乐呵呵等着瞧好戏。   但顾缜比秦俭更清楚今年有多少花销。   启元三年,是要打仗的。   知道这个户部尚书明年要过得心如刀割,而且宫里过元宵惯例是要挂满花灯,再省也省不到哪里去,顾缜此时也就顺着他的话,应道:“那就如秦尚书所言,这个节,就简单着些过吧。”   秦尚书满足地一躬身:“陛下为民节俭,乃是天下之福。”   殿上众臣不知其中缘由,直感叹启元帝的好脾气,年纪轻轻养气功夫就到了如此地步,真不愧是庙里长大的。   接着,承办了凡大师法事那位,祀祭司的郎中张远站出来,说岫云寺长老与几位德高望重的高僧所写了奏表,恳请圣上接受那日佛祖亲口册封的“灵|童陛下”称号,此乃大祥瑞,应在岫云寺举办封禅大典,还邀请圣上今年择吉日前往五台山祭天礼佛。   看来,这位岫云寺长老,是要趁机弘扬佛法了。   他说完,其他人还没怎么样,秦尚书脸都僵了,好不容易刚省了蚊子腿,眼见着又要割出去一片肉。   谢九渊挑了挑眉毛,原来“老和尚”说的是这事。   顾缜自然是辞让再三,朝上几位重臣那日毕竟是亲眼目睹了凡圆寂的异象,虽说那个“佛祖亲口册封”大有水分,但不论抱着什么心思,对这件事倒是不敢有异议,就算猜测这个奏表背后是顾缜授意,此时也还是跟着催促附和,于是很快就定了下来。   此事议定,刚被秦尚书点过名的兵部尚书就站了出来,说马族又来求助的事,这次倒不是马族耍滑头,现在塞外冰封千里,在自然灾害面前,游牧民族总是比较被动,不仅缺衣少食,连住都成问题,确实是到了危急存亡之际,恳求大楚出手相助。   群臣吵嚷起来,各有各的说法,顾缜思虑再三,说明日再议。   下了朝,三宝立刻禀告顾缜,说礼亲王带着九皇子世子顾岚,已经在御书房等着了。   顾缜:“世子的住处准备好了吗?”   “自然备好了。”三宝准备万全,立刻就对上了话,“春和殿已经洒扫一新,按照陛下说的布置了起来,保准世子喜欢。”   顾缜点了点头:“那走吧,去御书房见见。”   谢九渊猜测,世子就是顾缜说的“小野狼”,只是不知为何会这么称呼。   这么想着,谢九渊跟在顾缜身后进了御书房,扫了顾岚第一眼就明白了。   这孩子眼神,确实就像是孤狼一样。   礼亲王带着顾岚给顾缜请安,顾岚不过还是个小萝卜头,举止言行没有半点孩童顽气,站是站,礼是礼,连眼神都管得住不乱看,是个难得沉得住气的小鬼。   而且,他行礼行得很生涩,完全是模仿礼亲王的动作来,却学得很快,做得一丝不苟。   谢九渊照顾幼弟养成了习惯,不免多观察了几眼顾岚。他看这孩子着实聪明,同时不免怀疑世子是不是被照顾不周,怎么一个王族世子连行礼都得现学,身上的衣物似乎也并不十分合身,有些大了。   顾缜不知道谢九渊此时心里的猜测,虽然谢九渊的这些疑惑,他全都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岚,是先帝九皇子顾祺的独子,今年才十岁。   登基一天的九皇子,到现在还被称为九皇子,没被追尊为王,这一方面是因为顾缜故意没做,另一方面,确实是因为九皇子登基的时候,大家都不确定先帝到底死了没有。   先帝末年时候,虽然有些疯,肆意到了任性的地步,身体却硬朗得很。他不是病死的,也不是疯死的,是某天突然就从宫里失踪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先帝一失踪,嫌弃最大的就是几位夺嫡夺得热火朝天的皇子。他们为了名声,又或是怀疑此事是先帝的计策,开始都还强自忍耐,甚至连夺嫡都缓了下来,一心想把那个倒霉爹找出来再说起来。   还是九皇子先砸了酒杯,直接对他的兄弟们说:“既然背了虚名,倒不如一步到位,成王败寇,我们史书上见分晓!”   于是大楚朝迎来了最为动荡的两年,皇子间的斗争升级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大臣们原以为大楚就要这么给斗散了,没想到九皇子放弃了迂回的政斗,以最血腥也最直接的方式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然后以一种最不可能的方式死在了皇位上。   他确实是活活笑死的。   除了礼亲王这个天生只有右眼看得见还跛脚的十六皇子,还有顾缜那个一辈子都出不了岫云寺的十八皇子,他顾祺再没有一个活着的兄弟,再没有人可以跟他争抢皇位。   他手握大权,得罪过他的,连葛右相这样的重臣都可以抄家灭族,这让他怎么能不得意。   结果他一死,群龙无首,便宜了顾缜。   顾缜一登基就昭告天下,主要宣布了三点:先帝殁了;九皇子暴毙了;朕是顾缜,你们的新帝。   按照心照不宣的惯例,顾缜应该三辞三让,至少装样子找找先帝的下落,或者主动提出给九皇子追尊,这样拖个半年数月,再来说登基的事,方才显得宅心仁厚。   但顾缜一点都不想这么做,直接定了先帝的生死。   群臣被先帝和九皇子搞出来的这些事折磨得够呛,暗地为顾缜的做法叫好,一份异议奏折都没递,就这么平静地完成了换代。   结果换得太平静了,朝堂忙着恢复生息,不免有了疏忽粗陋,到了顾缜登基的第二年,也就是启元元年,才有人发现,九皇子京郊的别馆还住着人,而且还是九皇子的独子,顾岚。   顾岚是胡姬生下的儿子,九皇子不敢让人发现自己与异族有了子嗣,本想溺死他,奈何胡姬以命相求,九皇子就点了几个老仆,把顾岚打发到了京郊的别馆,从没有去看过他。   顾岚就记事起,就只见过那几个老仆,不知父母,不懂未受启蒙,蒙昧得跟狼孩一般。   顾缜收到禀报,想起十六皇子、也就是现在的礼亲王,就把顾岚丢给了他照顾。   前世,直到顾岚偷偷从了军,在谢九渊的帐下拼出了实打实的军功,才有机会告诉顾缜,这个看似低调不争的礼亲王,比暴戾的九皇子好不到哪里去,身体残疾倒是其次,他的心是扭曲的。   但顾岚一直是个好好孩子,前世他在谢九渊帐下升至将官,在浙南与谢九渊一同战死沙场时,年仅25岁。   好在,这一世,顾岚不需要在礼亲王府中长大。   待礼亲王恭谨离开御书房,顾缜站起身来,绕到桌前,在顾岚面前蹲下,问他:“知道朕是谁吗?”   顾岚尽力让自己听上去镇定自若,冷静回答:“是陛下。”   “不对。”顾缜握住了顾岚瘦小的肩膀,告诉他:“朕是你的皇叔。”   顾缜的这句话藏着亲近,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顾岚表示亲近,更妙的是,这个表示亲近的人,真的是他的家人!   “我不喜欢顾祺。”顾岚以为顾缜这样的亲近是因为九皇子,犹豫再三,还是选择诚实地坦白,只是小心选择了“不喜欢”这样不那么激烈的措辞。   “巧了”,顾缜温柔笑道,“我也不喜欢他。”   十岁的顾岚看着眼前的年轻帝王,似乎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睛,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   他不是陛下。他是我的皇叔。   我有家人了。 第7章 度元宵佳节   次日议事,顾缜准了对马族的援助,把这事交给了户部负责。   秦尚书本就对着紧锣密鼓筹办起来的封禅大典账册欲哭无泪,这下又多了个援助马族,心里十分难受,看谁都像是欠了自己几百万两的样子,有从管家婆向晚|娘脸发展的趋势。   为了安抚秦俭尚书,也是存了私心,顾缜借机玩笑似的说:“今年元宵,宫中就不举办宴请了,节省开支,也安安秦尚书的心,让他好好过一个元宵。”   群臣哄然大笑,连称陛下圣明。秦尚书能省钱就开心,在满殿笑声中镇定自若,还给顾缜谢了恩。   临近元宵,十日假期在即,大臣们都赶紧把手上的事该奏的奏、该议的议,免得拖到了节后。   于是这一阵,顾缜每日上朝都要面对大量冗杂的事务,他却似乎每一件都做过功课,都能说出有何先例,或是先例与现状不适用的具体原因,处理得得心应手。其实他重生前,作为一个十八岁的帝王已是做得不错了,如今是已经在位二十年的顾缜,自然就获得了更多赞誉。   文谨礼只当他是每日发奋勤学,却不知顾岚来了以后,顾缜天天带着他跟谢九渊商议元宵节该怎么过,一副其乐融融过日子的模样。   元宵放假的前一日,两个迟到的朝贺团终于风尘仆仆地进了京,赶在元宵节前觐见,献上礼物与新春祝贺。这两个朝贺团,一个是倭人,一个是苗人。   偏偏是这两个朝贺团遇上了,不要闹出什么事才好。   顾缜握紧了王座的龙头扶手,面不改色,命道:“宣。”   两个朝贺团入得殿内,倭人毕恭毕敬地行了礼,献上了丰盛的礼物,还用官话说了朝贺之语;苗人却似乎心有不忿,还是空着手来的,咋看之下,似乎是倭人更为心诚。   顾缜应付完倭人,转向苗人,问:“你们可是有什么难处。”   “陛下,我们的苗寨在黔西,我是苗人王,卜羲朵。”这个自称苗人王的年轻人比顾缜大不了几岁,长得很好,官话说得磕磕绊绊,顾缜知道苗人内部团结,自理自治,父子传承下,这样年轻的苗人王虽然罕见,却也不是特别稀奇。   顾缜的视线从他身上闪闪发亮的银饰扫过,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让他继续说。   “我代表寨子来到这里,是想祝陛下和大楚新春吉祥。还有,我们寨子地方的官员,多收了一成税,说好收完之后,再将那一成还给我们,可是收完之后,官员说已经运来了京城,退不回来了。我们就想来问问,能不能把多收的那一成作物和银两还给我们。”   任谁都听得出来,这个苗人团根本是来讨债的,而不是来贺新春的。   而且,多收一成税、收完再还回来?若是真的,这些苗人简直是是淳朴过了头。   有官员想站出来斥责,却因为顾缜开了口而没找着出列的机会。   “多收了一成税?”顾缜重复道,耐心性子问,“跟朕说说,具体是怎么收的。”   卜羲朵一说,满朝文武都明白,是黔西的地方官贪出事了。   顾缜把事情交给了大理寺,要他们务必彻查。   待苗人和倭人都退出殿外,文谨礼启奏,奏报了开春科举的种种事宜,顾缜连声称赞,却没有立刻勾选主考官,而是说节后再议。   这些处理完,下了朝,顾缜带着顾岚去御书房,谢九渊终于找着机会请假出宫一趟。   再见到旺财,明明只是分别了几日,主仆两个一时竟都有些恍惚。   “爷,”上次时间紧张没细看,旺财打量着谢九渊身上的金吾卫常服,啧啧有声,“您这一身真是风流潇洒。”   谢九渊怀念地敲了他一个脑瓜崩,笑骂:“滑头。”   旺财这话倒真不是奉承,路上来来往往的男女都忍不住去看谢九渊,足以明证。   金吾卫常服是一身挺括的墨衣,上有银线重绣,前胸纹着豹面,后背绣着飞鹰,穿在高大俊美的谢九渊身上,着实是引人注目。   旺财还在那感叹衣服,问:“爷,我听说元宵节,官员得穿吉服,吉服是不是比这身还潇洒?”   “我哪知道。”谢九渊哪里是会去注意衣服的人。   旺财操心起来,唠叨说:“您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在宫里可不能穿错了衣裳,圣上没派个宫女什么的专门服侍您?”   谢九渊眼睛瞧着街边匝好的漂亮花灯,闻言摇了摇头,随口答:“没有,我的事暂时是三宝公公兼着管。”   旺财瞪大了眼睛。   三宝公公是谁,那可是启元帝跟前的人!   京城百姓消息灵通,谢九渊又风头正劲,没一会儿,竟险些被百姓聚起来围观,只得匆匆离开接道,回到旺财与杂仆们的落脚处。   谢九渊拿出一封家书,嘱咐道:“我突然被调为金吾卫,传言纷纷,母亲与十一定听闻了许多风言风语,我的解释都在信里,你亲自送信,明日就启程,务必亲手将信送到母亲手上。听明白了?”   听了差使,旺财肃起表情认真应了,又问:“若是族里来探听消息,怎么说?”   谢九渊挑了挑眉毛,说:“怎么说?百姓爱听什么,你就怎么说,就说我是陛下亲自封的本朝第一个金吾卫,震住他们。”   旺财坏笑着应了。   谢九渊沿着大道回去,此时天色将暗,不少心急的年轻男女已经涌上了街头,花灯也一盏一盏亮了起来,护城河上也飘荡起了祈愿的莲花灯,本就繁华的京城越发的漂亮。   这一路,谢九渊走得十分艰难,路过他的女子不是掉了手帕、就是掉了扇子,也不知大冷天的带个扇子做什么,谢九渊捡了几个之后发现越掉越多,看不见尽头,于是大方把机会让给了别人,步履匆匆向宫门赶去,气得一些小姑娘直跺脚。   用令牌进了宫门,已是暮色四合。   谢九渊过了五龙桥,穿过乾清门进了后宫,被迎面而来的美景夺去了呼吸。   宫城乃是依山而建,前朝较为平坦,后宫则是比较明显地一层层高了上去,此时宫内各处都挂上了精致奇异的各色花灯,尤其是本就精巧的御花园内,花灯点缀着草木,水中也是灯光点点,照得亭台楼阁华光溢彩,看上去不似人间宫阙,更像是仙家洞府,美轮美奂。   后宫未有女眷,谢九渊也没什么好避嫌的,慢步欣赏,等他终于进了东暖阁,顾缜见着他就是一句:“朕还以为谢侍卫走丢了,正想唤人去寻呢。”   谢九渊被美景迷了眼,有些羞愧,告罪道:“宫中花灯太美,臣一不小心,就看迷了。”   “那就看个够。”顾缜把自己和顾岚做好的花灯塞给谢九渊拿着,牵着顾岚的手走在前头,“晚膳就摆在御花园吧。”   三宝领了命先去张罗,谢九渊抱着三盏莲花灯,小心地一个接一个拿起打量,断定其中两个是顾岚做的,另一个是顾缜做的。   进了御花园,三宝安排得很是妥当,派人用透气不漏风的锦帐围了观景最好的一个小亭子,里面足足放了三个烧着银丝碳的火盆,人不出亭子也能赏到朦胧的花灯,走出亭外,是一圈大的布帐,更为挡风,但更低矮些,不至于挡住四处花灯的精致,烧着银丝碳的火盆到处都是。   一盘盘珍馐热气腾腾地端上,谢九渊自然被顾缜赐了坐。这顿饭就他们三个人,还有坚决不肯坐下的三宝公公。   顾缜小口咬着玉兔莲蓉包,还不忘伸筷子给顾岚挟肉,三宝似是想规劝顾缜不要这么没相,但见他开心,终究是忍了下去,谢九渊莫名觉得这场景十分的熟悉,似是曾经发生过,但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赐谢侍卫一杯酒,上好的桂花酿。”顾缜动动嘴巴,三宝公公们又是一通忙活,又是搬酒又是烫酒,君命难违,谢九渊饮了一杯,还有下一杯等着他。   三个人酒足饭饱,接着放河灯。   站起身时,谢九渊忍不住按了按前额,他虽然没醉,却也有了几分微醺的意思。   太监们摆好了笔墨,顾岚在三只莲花灯间犹豫了一会,伸手想去拿那个做得差的,被顾缜拦住了,坦荡地说:“朕做的就赏给谢侍卫好了,你用你自己的。”   谢九渊肩膀微颤,无声地笑起来,原来做得差的那个才是顾缜做的,他还以为是出自十岁小孩之手,没想到,确是启元帝的杰作。   “笑什么?”启元帝凑过来,瞪了他一眼,把莲花灯塞到他手上,言简意赅:“写。”   写,写什么呢。   谢九渊左思右想,才写了一个字。   小太监递上引火,他们各自点燃中央的小烛,将莲花灯放进御花园的河道,目送它顺着山势飘荡而下,过一会儿就没了踪迹。   着人把打瞌睡的顾岚送回春和殿,顾缜带着谢九渊绕着御花园赏了一圈花灯,才走去了御书房。   夜间回了东暖阁,两人都躺下的时候,顾缜忽然发问:“你写了什么?”   没头没尾的,谢九渊倒是答得流利:“微臣写了个平安的‘安’字。陛下写了什么?”   顾缜故意道:“不告诉你。”   谢九渊一愣,哭笑不得。   他快睡着的时候,顾缜的回答才从睡榻那边传来,“朕写了‘平安’。”   “陛下”,谢九渊的声音带着沙哑的酒意,“微臣与您,真有缘分。”   顾缜本不想再说话,忍不住想听他再说两句:“是吗?”   谢九渊却睡着了。   没等到回话的顾缜,浑然不记得自己就是灌谢九渊酒的那个幕后主使,他从床柱挡板上拿下夜明珠,瞄准谢九渊的脑袋砸过去。   夜明珠掉下了地,没砸中。   顾缜气呼呼地抱着被子睡下,谢九渊却已是好梦正酣。   梦中,他身在一池广阔的温泉中,怀里,还搂了一个人。   四面金碧辉煌,龙头源源不断地吐出温泉活水,暖雾缭绕,他只能看清自己的脸,却看不清怀中究竟是何人。   池边摆着笔墨,还有数盏莲花灯。   他们没有点燃花心的小烛,只是在灯上题字,然后任它们在池中四处飘荡。   倒也风雅。   谢九渊想看清灯上的题字,仔细看去,怀里的人在莲花灯上写了“九郎”两个字,随手推出去,回身靠在他怀里。   他看见自己低头亲吻他的脖颈,然后也拿起笔,在莲花灯上写了两个字,“云堂”。   云堂?   云堂!   暖雾倏然消散。   他怀里赫然是已长成青年的顾缜,比如今更令人移不开眼睛的顾缜。   顾缜拿起那盏写了“云堂”的莲花灯,并不推走,反而放回了池沿上。   他看见自己在顾缜耳边问:“舍不得?”   顾缜瞪了那个自己一眼,转身想走远,被那个自己一把捞了回来。   谢九渊从梦中惊醒,大为头痛。   他虽热爱美人,却从未对谁有过这样的旖旎遐思,且不说这美人是当今天子,不论是谁,被自己梦中这样的臆想,未免也龌龊了些。   谢九渊对自己的人品产生了怀疑。   然后他发现夜明珠不知何时掉落在地,还滚到了自己这边地上。   谢九渊起身捡起夜明珠,疑惑地看了看东暖阁平整的地面,怎么想都觉得不应该滚落到这边来,难道这地不平?   明日,该跟三宝公公提议,在床柱挡板上安一个底座,方便夜明珠取用。   谢九渊思考着这件小事,又和衣睡去。   第二日,谢九渊刚起身就被顾缜瞪了一眼,一边疑惑自己哪里得罪了启元帝,一边再度对自己的人品产生了怀疑。   三宝公公进来伺候时,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捧着两套吉服。   今日,他们要去太庙祭祖。 第8章 岫云寺封禅   顾缜一身帝王吉服,带领百官祭拜先祖。   从太||祖开始拜谒,一路拜到先帝,百官也从肃穆渐渐变得不那么肃穆。幸亏九皇子的牌位没进太庙,先帝生死不明,对着他的牌位都够呛能庄重起来,更不要说活活把自己笑死的九皇子,万一笑出声来,可是要掉脑袋的。   别说百官,顾缜自己拜到先帝的时候,都有几分不耐。   前世,直到亡国,顾缜都不知先帝的生死下落。他也不在意,百官也不在意,这种当皇帝任性够了撂挑子就跑的主,实在是太过奇葩,除非跟先帝有仇的,大家都尽早把他忘在了脑后,根本懒得想起来。   只要先帝有死去见列祖列宗的那一天,顾缜和百官都觉得,就算太||祖没能教训好这个缺德玩意儿,成祖和武宗联手总能再把他打死一次。   顾缜对着先帝的牌位,本应该祈求先祖保佑大楚,求一求风调雨顺或是国泰民安。   他想了想,对着先帝的牌位求这些根本不可能灵验,于是对着先帝的牌位默念了一个字,“滚”。   虽说元宵有十天的休沐,然而该有工作的还是得干,礼部的大小官员就不说了,吏部在给黔西官场通气,户部更是不得清闲。启元帝这个皇帝也不能撒手不管,太庙祭拜先祖要他总领,岫云寺的封禅大典,他更是主角。   前一日,三宝替启元帝去走了遍流程,回来一一禀明,顾缜在岫云寺住了十几年,三宝一说他就明白封禅大典要怎么办,太过熟悉。   岫云寺的长老是个又聪明又明白的伶俐人,特意找专精这方面的才子设计了新式样的僧衣,既保留了僧衣的一些特色纹样、材质和剪裁,又进行了改良,怎么穿着更潇洒怎么改,然后用僧衣准许使用的最好布料做了,做法师加持过,恭恭敬敬地送进宫来。   包括三套封禅大典穿的全套法事僧服,从袈|裟到内衫,一套黑,一套黄,一套木兰,其中以那套深赤如墨的木兰色僧服最好看,于是又用宫内的软料子做了数套同色的直身长衫,熏了檀香,亦是在佛前加持过,说是献给圣上当睡衣穿,有安神凝气之效。   顾缜一套一套地试,他本是个灵气十足的样貌,又有出尘的气质,纵使没有剃度,穿上僧衣,整个人说不出的清寂,连三宝都忍不住说:“陛下穿这衣裳着实是好看,但也着实是太过世外高人了些,还是应当少穿,清清冷冷的,看着都怕陛下着凉。”   他这话话糙理不糙,谢九渊一直垂着头,听三宝公公说了这番话,也忍不住随声附和。   顾缜朝他走过去,奇道:“谢侍卫一直垂着头,看都没看,跟着三宝瞎起什么哄?”   为着“灵童”的由头,岫云寺长老特意没准备僧鞋,说是灵童应当效佛祖赤足而行,所以谢九渊就看着一双瘦削漂亮的赤足,随着顾缜的走动被僧衣忽遮忽现,走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   谢九渊把视线从那双赤足上挪开,抬头看向顾缜,故意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无奈地说:“看了。臣还是觉得,三宝公公说得对。”   顾缜挑挑眉毛,没搭理他,换回了常服,带着谢九渊去御书房处理政事。   平时,顾缜在御书房是很严肃的,不常说话,笔走龙蛇,处理事情又专注又快,今日不知道是事情太少还是什么缘故,他也没翻奏折,让谢九渊自己搬了凳子坐下,似是要来一场君臣谈心。   “你是先帝末年的探花郎,跟你同出身的,朝中现有几人?”顾缜问起了谢九渊的出身。   谢九渊如实回答:“共有几人,微臣丁忧三年,离开朝堂日久,实在不知。有些交情来往的,同榜的王泽,现为大理寺少卿;张远,现为礼部祀祭司郎中;欧茂竹,现为吏部右侍郎。前几日跟着陛下上朝,看几位翰林院的大人眼熟,大约也是同榜。”   顾缜点点头,若不是丁忧回乡,谢九渊恐怕与他同榜的状元、榜眼一样,性命仕途都被填进了夺嫡之争。   顾缜又问:“都说江南科|举太|难,谢侍卫是个什么看法?”   谢九渊估摸着这话题与开春的科举有关,斟酌着回答:“江南钟灵毓秀,人才济济,自然是难的。”   “十年寒窗苦读啊”,顾缜感叹道,话锋一转,问:“前朝的江南科举贿案,主考官三名大员,无一下狱,蒙冤学子触柱而亡,江南暴||乱。谢侍卫,你如何看?”   谢九渊拧眉敛目,严正道:“枉顾国法,徇私相护,不顾民情,实乃前朝亡国之前音。”   顾缜:“若你为主审官员,当如何处置?”   谢九渊略一思索,答了一个字:“杀!”   顾缜:“若你为随主考官前往江南的科举监察,人微言轻,当如何处置?”   谢九渊:“参。”   顾缜:“主考官为权臣重党?”   谢九渊:“参。”   顾缜:“帝王昏聩听信权臣?”   谢九渊:“谏。”   顾缜:“王不纳谏?”   谢九渊:“死谏。”   顾缜:“那么,若是帝王昏聩,权臣结党,你是人微言轻的监察,监察配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你当如何?”   谢九渊:“杀!”   “好。”顾缜对上谢九渊的眼眸,问:“那么,杀了之后呢?”   他一身帝王气势,目光又轻灵通透,神色却是说不出的凌厉,谢九渊犹豫一二,竟是对顾缜说了实话:“杀于闹市,陈情于民,同时,上折请罪,自锁回京。”   “漂亮!”   顾缜靠在椅背上,霎时散去了凌厉气势,露了个笑容,“爱卿,江南好,你如今忆不忆江南?”   谢九渊撩衣跪地,闭目坦言:“臣,梦属京城。”   三宝公公听着从御书房传出的笑声,内心安然,觉得谢侍卫来了之后,圣上比原先松快多了,圣上才十八岁,本就该这样,弦绷得太紧是不成的,还是得多笑笑。   翌日,在百姓的围观下,一顶披着佛幡的二十人大轿从宫城内徐徐抬出,轿中是穿着一套黄色法事僧服的顾缜,在风吹开写满佛经的帷幕时,能看见他手腕上显眼的赤红舍利珠链,许多人一路跟,一路磕头,就为了风吹开帷幕的那一刻拜到了凡大师的舍|利子。   谢九渊穿着一身为他特制的金吾卫月白色吉福,打马跟着轿子,他身后,才是京卫统领领着的京宿两卫。   于是,谢九渊和顾缜一起承担了这一路的大部分风头。   谢九渊耳聪目明,听见有百姓嬉笑说“比娶新娘子还好看”,不知不觉联想到自己打马跟在新娘的轿子后,新郎却是应该打马在前引路的。回过神来,对自己是万分无奈,甩去杂绪,策马跟上。   他身后,宿卫们和京卫们正在八卦。   京卫守京城,宿卫守宫城,他们注定是京城中的风云人物,结果,陛下随口封了个金吾卫,才几天,就把他们的风头抢得半点不剩。   凭良心说,他们也并不想像谢九渊那样天天跟着陛下,毕竟伴君如伴虎,而且不光没假期,宫都出不了几次,连花|酒都喝不上,这个风头不是白出了?   但他们关注谢九渊,虽说有一大半是因为谢九渊抢了他们风头,还有一小半,是因为圣上赐给他那把剑。   京卫和宿卫大多是父子相传,或者是世家子弟进来混军功、混脸熟,可以说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物,这个世面说的不是战场,而是纨绔专精的各色玩意儿,随便拉一个京卫出来,都会鉴宝赌石相马盘核桃,这,就是世家的底气。   所以,谢九渊那把剑,他们都看出是好东西,奇怪的是,这么些天过去了,他们竟然没一个人搞明白,这到底是哪来的好东西,更不要说剑名了。   他们感受到了尊严上的挑战。   于是赌局还在继续,谁先搞清楚谢九渊那把剑的来路,谁就能赢走三百两银子。   可谓豪赌。   轿子到了岫云寺门外停下,京宿两卫挡着围拢的百姓,不让他们过于靠近。   岫云寺的地上已经铺上了洁白的毡毯,两名僧人对轿一礼,从毯外绕到轿前,拉开了帷幕。   身穿僧服,手挂舍利,启元帝如世外高人一般,赤足走出轿内,踩着毡毯,一步步走向岫云寺的大门。   长老站在岫云寺大门口,对着启元帝合掌,念了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顾缜停步,以大拇指扣住舍利珠链,亦是合掌,回了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他声音清清冷冷,如同云外纶音。   有百姓纳头便拜,高声呼喊:“灵童陛下!陛下万岁!”   有人起了头,看呆了的百姓们也都跪倒在地,跟着呼喊起来。   万众一声的呼喊,震慑得人心震荡,连混不吝的京宿两卫都下马跪拜,谢九渊亦是下了马,撩衣跪倒,低声跟着百姓们的呼喊附和。   顾缜似有所感,停下脚步,转身环视一周,看到了正跪拜自己的谢九渊。   百姓们都以为他在看着自己,呼喊声更为嘹亮。   没有君王向百姓行礼的道理,顾缜略微点头以表心意,得到如此“礼遇”,百姓们越发如痴如狂。   顾缜进了岫云寺,百姓们仍然跪在地上不肯离去,要在这里等待灵童陛下出来。   寺内,顾缜换了黑色法事僧服,在几位得道高僧的持护下封禅,岫云寺的九九八十一声钟响响彻京城,昭告着灵童陛下正式得到佛祖的承认庇护,赶来跪在岫云寺外的百姓越来越多,除了岫云寺方圆范围,整个京城其他地方竟像是一座空城。   出寺时,顾缜穿的是那套深赤如墨的木兰色僧服,衬得他的白肤黑眸像是照着光一般扎眼,俊美得不似真人,百姓们自发跪拜,这一次没有人呼唤口号,所有人只是安静而虔诚地跪倒在大轿经过的路边。   这样寂静而又狂热的场面,就是始作俑者岫云寺长老也未能料到,而朝中官员甚至京宿两卫,都被这样的情景骇得后怕,他们本是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怕的人,面对这样虔诚的力量,心虚胆小的自然就漏了气。   经此一事,岫云寺香火鼎盛,而更重要的,是百姓对启元帝的崇拜,从京城向外辐射蔓延开来。   是夜,谢九渊忍不住询问:“陛下,臣有一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   顾缜:“说。”   谢九渊:“陛下,您,信佛吗?”   顾缜不自觉捂上了自己的心口,沉默了半晌,才答道:“我敬佛,但不信佛。若说要信,那我只信那个帮了我、给我留下这个红印的神佛,不论他是神是佛,是妖还是鬼。”   不知怎么从顾缜的回答中听出一丝惶惑,谢九渊放柔了声音应道:“我明白了。”   顾缜看向他的方向,问:“你信吗?”   谢九渊断然回答:“不信。我信天行有道,不信天上有仙,更不信苍天做主。”   顾缜低声笑了起来,转而说起:“爱卿家中几口人?”   谢九渊回答:“幼年亡父,家中,还有母亲与幼弟。”   顾缜:“有这么个探花哥哥,爱卿的幼弟定然也是栋梁之才,可曾下场应试?”   谢九渊回答:“家规严厉,十六方可下场,去年才考了乡试。”   顾缜:“几名?”   谢九渊:“头名。”   顾缜:“果真如此。开春可考会试?”   谢九渊:“说是今年暂缓,想游历些日子,增长见闻。”   顾缜:“聪明,有主见。叫什么名字?”   谢九渊:“谢光,尚未取字,在族中排行十一,就叫谢十一。”   顾缜:“十一,倒也可爱。爱卿排行第几?”   谢九渊:“第九。”   顾缜:“可有十一这样的唤名?”   谢九渊:“有。九郎。”   “九郎。”   顾缜似是唤他,也似是只是重复他说的话,谢九渊拿捏不定,无可奈何。   顾缜带着笑,又喊他:“九郎。朕喊你呢。”   谢九渊张了张嘴,最后竟只是呆呆应了声“是”。   顾缜心情愉快,才道:“不许吵,朕要睡了。”   也不知道刚才问人家家里几口人的是谁。   十天休沐转眼即过,再上朝时,群臣都有些躲避顾缜的眼神,不敢与他对视。   岫云寺的长老不知何时就开始准备,献上全国各地善男信女按了指印的请愿书,说是灵童陛下皇恩浩荡,佛祖慈悲,望陛下准许岫云寺在京郊修九层琉璃塔,为陛下祈福,为大楚祈福。   无人异议。   望着不敢言语的满朝文武,启元帝勾着唇,道:“准。” 第9章 任代巡钦差   会试在即,这日朝会,文相敦促顾缜定下主考官员,审议后,就要让他们尽快出发了。   顾缜一抬手,露出右腕上的赤红舍利,众臣都下意识低眉敛目,像是已经被训练出了习惯。   顾缜缓缓开口,道:“众位卿家商议出的主考官员,并无什么不妥之处,朕同意文相定下的人选。只是”   这个“只是”一出,群臣都竖起了耳朵。   “只是,朕歆慕江南日久,却不能亲至,这次江南科举考场,朕有意派一名钦差,代朕出巡,监察科举,回京后,钦差能将江南风物细细与朕说明。”   乍一听,并不是大事,但“钦差”这个职务毕竟是“钦差”,于是文谨礼也不说赞同也不说反对,只问:“陛下想让谁作为这个代巡钦差?”   顾缜看向谢九渊,问文谨礼:“朕想让谢侍卫前去,文相以为如何?”   哦~原来谢侍卫,群臣都觉得自己懂了,这是找个由头放人回家探亲,以示圣恩浩荡哪。   文谨礼也是如此认为,直言道:“自然以陛下属意为准。”   “好。”顾缜命道:“三宝,念旨。”   “众臣听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宝展开一张密密麻麻的圣旨,从最北边的科举考场主考官员,一路念到最南边的科举考场主考官员,最后,念出了图穷匕见。   “另,特命金吾卫谢九渊为代巡钦差,监察江南科举,凭尚方宝剑,代天子行权!若有扰乱科举,祸乱考场之辈,不论平民重官,准许谢九渊先斩后奏,不受其咎!钦此!”   谢九渊从侍卫队首出列,在百官怔愣的目光中,缓步行至奉天殿中央,撩衣跪地,大礼叩首,应道:“臣,谢九渊接旨领命,定不负圣上重托!”   “好!”顾缜心中大快,重重拍了三掌,沉声道:“朕等着爱卿监察归来,与朕细说江南科考盛况!”   “是!”   文谨礼的直觉告诉他必须立刻阻止事态发展,可是启元帝并无一出疏漏,将这件事明着定下来,找不到可质疑商榷之处。   只是个代玩的钦差,文谨礼如此安慰自己。   百官的反应却各不相同,有的官员还觉得谢九渊当真是受圣上宠信,而有的官员已经明白,启元帝这是要扶植自己的朝臣势力了。   殿上的宿卫都惊掉了牙,万万没想到那么随随便便赐给谢九渊的剑,竟然是尚方宝剑,他们看向谢九渊的眼神也都多了几分考量,他们虽是纨绔,却有着比普通官员灵敏太多的嗅觉,这些人已经敏感地察觉到,这谢九渊,日后必然不可限量。   而此时,谢九渊手握身侧的尚方宝剑,内心,却是一片安然。   他已经看清了,启元帝要他走的路。   他安然地走了上去。   谢九渊要随着江南监考的官员出发,过两日就要启程。   顾缜思来想去,派给他小队宿卫,并一个三宝举荐的小太监。这些宿卫虽不一定能防身,多少是个威慑,而且论起官场上人情往来,再没人比他们精通了。   这个小太监就是那日在涤龙池冒犯了圣颜的那位,见了顾缜头磕得咚咚响,有这么一层纠葛,顾缜心下稍安,为他赐名小宝,刚出炉的小宝公公谢了恩,就听顾缜沉声嘱咐:“你这次,跟随谢钦差出宫,他就是你的主子,懂吗?”   小宝毕竟年少,不觉得这个说法有何不对,忠心耿耿地领了旨。   三宝却是终于将近日种种想了个明白,惊出一身冷汗。   这、这这算是个什么事?   “三宝?”   三宝一抖,抬头看向似笑非笑的启元帝,定了定神,躬身应道:“奴婢在。”   “沏杯温水来。”   “是。”   罢罢罢,他是个端茶倒水的太监,安于本分就是。   谢九渊跟启元帝报备过,临行前出宫走了一圈,回到宫里,也没懈怠侍卫职责,到了御书房守着。   顾缜听禀告说谢侍卫回来了,就把人宣进了御书房。   他知道谢九渊此行,危机重重。   江南自古繁华,前朝旧都金陵城,绕着一条秦淮河传出了多少佳话,连妓子都出口成章,何况寒窗苦读的学生。江南考场设在金陵贡院,苏浙徽的才子们都得来这应试,相当于把东南的人才都圈在了一块搏斗,所以纵使江南考场的录取名额最多,比起其他考场,依旧是鱼跃龙门一般艰难。   如此重地,相应的,监考也最严格。   饶是如此,大楚开朝以来,最严重的舞弊案就出在江南,甚至,最严重的贿考案,也出在江南。究其原因,也还是因为江南考场的难。江南考场考出的进士,说出去究竟是不一样的,日后同朝为官,见面报出同为江南考场出身,单单是这一条,就有了亲近之情。   前世,刚回朝的谢九渊,就撞上了本朝最严重的贿考案,他察觉到了案件下的盘根错节,竟是毫不怯懦,一心为蒙冤的举子彻查真相,这一查,就查到了文相身上。   其实这事,倒也真不是文谨礼的主意,是他的心腹浙江巡抚冯伟象做出的糊涂事,只是,贿选的银两文谨礼得了大头,也是他授意查案的官员“往‘下’查”,只拿学生的错处,想用金陵知府来替冯伟象顶罪。   谢九渊抗命不从,但也不是有勇无谋的意气书生,他知道自己扳不倒文谨礼,半句没提文谨礼,只拿了冯伟象,拉去贡院门口当着举人们的面剁了,然后一面飞马送出奏折,一面让差役锁了自己,进京请罪。   他坐着囚车离开金陵那日,金陵城外跪了一地的考生学子。   进了京,文谨礼竟是半点没有为难,只是拿出了冯伟象的“亲笔供词”,说谢九渊亦是贿选同党,反水求名,同时拿出的,还有十数名御史文官写好盖了印的弹劾奏折。   次日,满朝文武都知道,谢九渊拜了文谨礼为师,口称“师相”,十分亲近。   而那时顾缜以为终于来了个清流,没想到这么快就进了文党,因此对谢九渊多有不满。   阴差阳错。   谢九渊还穿着那身金吾卫侍卫服,进御书房先是一礼,等了半日却没听见启元帝说话,于是恭谨地又喊了一声:“陛下。”   顾缜回过神来,望向谢九渊。   他明白,不经历磨练的谢九渊,永远不会是令他倾心的谢九渊。只是,谁会安心令自己的爱人涉险?   顾缜点了点书桌上的一个墨色锦囊,对谢九渊说:“挂上。”   谢九渊依言行事。   “若是身处险境,再打开看。”顾缜犹疑着说。   谢九渊略一思忖,跪地道:“臣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打开。”   顾缜一怔,低头笑笑,想了想,又嘱咐道:“凡事仔细着些。不可轻信宿卫。”   谢九渊眼神一暖,应道:“是。”   顾缜思及谢九渊进京时惹出的事,又挑了眉,问:“爱卿可赏过秦淮美景?”   谢九渊一本正经地回:“臣有公务在身,无心秦淮风月。”   顾缜挑眉道:“爱卿,可要记住自己说的话。”   谢九渊正色:“君子一言。”   顾缜:“若是违反了呢?”   谢九渊想了想,道:“那就,任陛下处置。”   “好。”顾缜笑着应了他的话,谢九渊背后一凉,不明所以。   冯伟象这个浙江巡抚,最爱的就是歌舞玩乐,到了秦淮,没上秦淮画舫,他是绝对不做正事的。   顾缜收敛了神情,赶人道:“爱卿不必继续守卫,今晚就去别枝馆住着,明早在玄武门与众主考官员一起拜别。”   别枝馆就在宫城外,供地方重臣、异族来使等要客居住。顾缜安排谢九渊住在别枝馆,意在不令他过于突出惹眼。   谢九渊本该即刻领旨谢恩,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有些不舍。   定了定神,谢九渊躬身一礼,“谢陛下。陛下保重,臣办完差事就回来。”   宽大的朝服袖下,顾缜捏紧了自己的手。   “去吧。”   去给你自己挣出成绩名声,去给朕挣出革清吏治的基业。   谢九渊跪地一拜,转身离去。   “谢大人,请。”   “王大人,请。”   大清早,谢九渊穿着木兰色的钦差服,腰间挂着尚方宝剑,身边是圣上赐的小太监,身后是一帮吊儿郎当的宿卫,这么一亮相,主考官们都很给面子,亲热地跟谢九渊打了招呼。   在玄武门对着宫城拜别后,不同考场的主考官就分道扬镳,谢九渊与前往江南考场的两位主考大臣乘马车到了渡口,准备登船直下江南。   渡口熙熙攘攘,官商兴盛,民间小商贩也日渐增多,谢九渊一行也不得不站在渡口边等待官盐船卸完货,就这么一会儿,却听见了有人喧哗。   “狗官!多收的一成作物银两,你们到底是还还是不还!” 第10章 登船下江南   谢九渊循声望去,竟是元宵节前上殿朝贺的,来自黔西苗寨的一行苗人,不知为何这么些天过去还在京城逗留,都是苗人打扮,被上升的日头照得银光闪闪的。   刚才说话的,谢九渊还记得,就是那个年轻的苗人王,卜羲朵。   官话说得磕磕绊绊,“狗|官”两个字倒是说得字正腔圆。   宿卫都是人精,见他感兴趣,自请去打探了情报,不多时就问清楚了来龙去脉,回来复命。   说是这帮苗人在京中逗留多日,才知道多收的一成作物银两并不是就这么交给他们带回去,而是要经过朝廷审核,证据确凿,才一级一级地发回到黔西地方,再由当地知事送回苗寨。这些苗人终于弄明白,将信将疑地打道回府,却在渡口撞见了赶来京城说明情况的地方官员,于是就闹上了。   谢九渊点了点头,赞道:“不愧是京中宿卫,消息灵通。”   知道得这么清楚,绝不可能是临时打探出来的,定是先前就了解了一些情况,宿卫在京城耳目之聪明,可见一斑。   那宿卫笑笑,也不在意谢九渊话中有话,只回:“大人谬赞。”   既是这么回事,似是没有插手的必要,可眼见守卫渡口的差役发现骚乱要过来拿人,那架势俨然是冲着闹事的苗人们来的,谢九渊回想起那日朝堂之上,顾缜似乎对苗人颇为偏袒,于是上前插话道:“在渡口喧哗,所为何事?”   他身上是钦差服,身后是宿卫,这几个黔西的地方小官虽不认识他是谁,但看着他衣服上的纹绣也知道是钦差,钦差就等于天子近臣,于是恭敬地回答:“回禀大人,是这些苗人咄咄逼人,辱骂朝廷命|官。”   那卜羲朵虽官话说得不好,倒也听明白了他们是在扣帽子,一听就怒道:“你们多收了一成税不还,不是狗|官、贪|官是什么?我说实话,哪里辱骂你?”   回谢九渊话的那个官员哼笑一声,故意道:“我大楚朝权责分明,若是官员行事不当,自有六科监察、三法司审案,圣上御批了,才能定下罪名。你一个苗人,是想代朝廷、天子定了我们的罪?”   谢九渊挑了眉。   这几个官|员很是有些嚣张,完全没把启元帝的彻查命令当回事。要么,是笃定自己不会落罪;要么,是被隐瞒了消息,故意抛出来顶罪的喽啰。   不论是哪种情况,都意味着这件事的背后并不简单,不是单纯的地方小官贪污案。   此时渡口的差役们也围了过来,他们拜迎过,知道谢九渊是何许人也,立刻客气地问谢九渊:“谢大人,这是怎么了?”   谢九渊毕竟不清楚顾缜对此事究竟是个什么安排,他自己身份也不适合揽这个事,想了想,回道:“似乎是一场误会。”   那几个黔西地|方官|员原以为谢九渊会向着他们,毕竟苗人是异|族,却没想到谢九渊和了个稀泥,但见差役们对谢九渊颇为恭敬,也只得陪着笑说:“大人说得对,一场误会。”   卜羲朵似是不服气,却被身后一个高大的苗人汉子拽了拽衣服,于是也没说话。   差役们很给谢九渊面子,见无人反驳,立刻道:“既然是一场误会,又有谢大人居中调停,你们便各行各路,不要在渡口挡道喧哗。”   那几个官员应了声,躬身与谢九渊道了别,匆匆离去。   见事情已了,前往江南的官船也徐徐靠岸,谢九渊也转身朝码头走去。   “喂!”   “喂!那个下大人!”   谢九渊转过身,发现这位苗人王还真是在喊自己,无奈道:“我姓谢。”   卜羲朵走近来,嘴里低声跟着谢九渊重复了一遍“谢”字,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问这个做什么?”谢九渊看向他。   离得近了,谢九渊发现这苗人王着实是年轻,至多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脸长得明媚鲜妍,尤其是顾盼生姿又有威势的眉目,整个人倒像是黔西的山水一般,生机勃勃又充满野性。   卜羲朵直接道:“你刚才帮了我们,我们苗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把名字告诉我,以后有机会,我会报答你。”   人倒是真朴实。   谢九渊笑了笑,也没计较他你来我去的,只道:“在下谢九渊。报答就不必了。苗人王还是多学学官话,以免再吃什么暗亏。本官还要事在身,告辞。”   说完,他转身疾步上了官船,身后宿卫们也整齐地跟了上去。   卜羲朵转过身对刚才拽他衣服的苗人汉子说:“阿妈说汉|人狡猾,这个谢角渊倒是好人。”   苗人汉子不吭声,没接话。   卜羲朵习惯他的沉默,用苗话招呼众人:“我们也走,回家!”   于是苗人们也登船离去。   渡口依旧熙熙攘攘,没一会儿,有几个不起眼的人从渡口离开,直奔京城,走得却是不同方向,进了不同的深宅大院。   官船扬帆远去,离渡口的燃灯塔越来越远。   先帝为了建涤龙池,要从南方运输石料进京,陆路太慢,先帝便下旨将本就发达的运河南北疏通,打通了几处陈年淤积的河道,将南北运河连了起来,也算是一桩功劳。   谢九渊进京时坐的是民商船,每处漕运口岸都得停靠,交了通船费才可继续前行,走走停停,从青溪到京城历时将近一个月。   如今乘着官船下江南,一路畅通无阻,直行通过,不出十日已经过了中运河终点,再过两三天,约莫就能到达金陵,行船速度不可同日而语。   对此,谢九渊颇有一番感触,从船头走回了舱房,磨墨给顾缜写奏折。   宫城内,顾缜在看户部呈上的奏折,说的是支援马族一事,见与前世并无出入,顾缜朱批了一句“其余均可,不可入|关”,然后将折子给了三宝,命他找人即刻送往户部。   顾缜接着办公,岫云寺在京郊的那座九层琉璃塔已经动工,毕竟是在京中建塔,图纸需交由朝廷审批,顾缜看了看批过的图纸,心中愉快,不是因为这九层琉璃塔有多稀罕,当然更不是因为他虔心向佛。   他愉快,是因为前世京城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座塔。   这座九层琉璃塔的修建,对他来说,是一个重要见证。   朱笔笔走龙蛇,轻快地批了个“准”字。   奏章批得顺利,回东暖阁前还去涤龙池沐浴过,夜里,顾缜却怎么都睡不着。   不过是月余相伴,东暖阁少了一个人,感觉竟是那样明显。   第二日,在御书房批完奏章的启元帝没有回东暖阁,跑去春和殿看望世子,还在春和殿留宿。   顾岚进宫城之后,吃得饱穿得暖,有了老师伴读,皇叔时常关怀他,还会在他上课时驾到文华殿考校他的学问,顾岚毕竟是个十岁小鬼,自小就没被关怀过,性子再像孤狼,再怎么年少老成,被顾缜这么重视,顾岚也自然对他心生亲近,甚至已经有了几分依赖的意思。   皇叔第一次在自己殿中留宿,顾岚面上不显,入夜了却兴奋得无法入眠,强忍着不翻身乱动,生怕惊扰了隔着大半个房间的睡榻上的顾缜,直到听见顾缜在辗转反侧,才小小出声问:“皇叔,你睡不着吗?”   顾缜才发现顾岚还没睡着,哄骗道:“你快睡。睡迟了长不高。”   “是,皇叔。”顾岚虽不信,却也乖乖应声,忽又想起来问:“谢侍卫还有几天回来?”   没想到他还记挂着谢九渊,顾缜缓和了声音,答道:“等珠镜台的那棵老桃树开花,他就回来了。”   “那我每日去文华殿的路上,都去珠镜台看看。”顾岚说。   顾缜低笑,说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补完的时候遇到了网审,现在好了 第11章 宿卫是鸿雁   没几日,谢九渊的奏折就通过宿卫的暗线传进了宫。   顾缜接过三宝转呈的奏折,放在案上,没有第一时间查看,反而关注起了送奏折的宿卫统领,海涂。   京宿二卫,虽说都是世家纨|绔侍卫军,但毕竟京卫还是得日日演习训练,不算太过松懈,而宿卫统共也就五百来人,借口巡视宫城人手不足,训练都是训三天休一天,比京卫吊儿郎当多了。   宿卫统领,就等于是纨|绔头子,家世和武功都是宿卫中最好的,海涂是随成祖立下汗马功劳的朵颜将领的后代,虽说一代不如一代,但相较于纯正的大楚人,海涂是相当高大威|猛,竟生生被启元帝盯得出了一脑袋汗。   启元帝登基起就没怎么搭理过他们宿卫,怎么现在起了兴趣?该不会他们拿尚方宝剑打赌的事情暴露了吧?   “海统领。”   启元帝终于开了尊口,把海涂跑得没边的思绪唤回来,海涂立刻恭谨地应道:“臣在。”   “宿卫每日守卫宫城,该是十分辛劳。”   这顶高帽海涂可不敢接,赶紧垂手抱拳:“陛下谬赞,职责所在,分内之事。”   “海统领过谦了”,启元帝笑道,“原以为宿卫只负责宫城防务,此次初回启用宫外暗线,也办得如此速度妥帖,实在是令朕刮目相看。”   但海涂此时也镇定下来,庆幸自己做了准备,坦言道:“宿卫不敢居功,暗线是先帝爷留下的暗桩,臣等只是维护保留罢了,能派上用场,是臣等的荣幸。”   说着,他屈膝一跪,从袖中抽出一张图纸,举过头顶,献道:“所有暗桩皆记录在此图中,今日终于得见陛下,请陛下明察。”   接到命令的时候,海涂就疑惑过启元帝怎么会知道他们宿卫手中有暗线,这暗线是先帝留下的,告诉谁都有可能,但是唯独启元帝这个被先帝厌弃赶到佛堂的十八皇子,不可能。   按道理,这图纸他早该献给启元帝,只是他虽无反意,私下却有些隔岸观火的自保意思,不想被文谨礼认为是小皇帝的人,就打着启元帝从未召见的借口,一直没说。   三宝复又接过图纸呈上,启元帝却同奏折一样,放在案上,没有打开,张口就问:“江南的十二处暗桩,如今调拨了多少人在那里?”   启元帝竟是早就知情的?!这下子不光是脑袋,海涂彻底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先帝所谓的废弃另有隐情?说书话本里都很喜欢说帝王把真正看重的人打进冷宫的桥段,莫非事实就是如此?   海涂喝酒听曲听得太多,此时脑海中各种猜测策马奔腾,完全呆愣了。   “海统领?”三宝公公不悦地提醒他,在圣上提问的时候走神,这可是大不敬!   海涂意识到启元帝还在等自己回答,一个激灵,更加恭敬地回答:“江南官场复杂,人多反而易乱,所以每处暗桩只配了三人,灵活调动。”   “很好。”顾缜不咸不淡地夸了一句,忽然转移话题问起:“海统领年轻有为,可经历过献帝末年的夺嫡之乱?”   海涂:“微臣今年三十有五,夺嫡之乱时,任宿卫副统领。”   “哦?”顾缜似是十分感兴趣,接着问,“那是立了什么大功升的职?”   海涂:“惭愧,微臣并未立功,是九皇子殿下斩了前统领,说‘那就由副统领的接上”。   “原来如此。”顾缜点点头,未做点评,只道:“那么,海统领一定明白‘乱世人不如太平犬’的道理,喝花酒听曲儿,也只有太平盛世做得。”   这话是意有所指,海涂却不敢妄测,只谨慎道:“微臣惶恐。”   启元帝似是嗤笑了一声,没再继续说,吩咐道:“下去吧,午后找个人来取朕的回批,记住,找个耳聪目明不多说话的。”   “臣,领旨!”海涂一叩首,领了命急匆匆走了。   顾缜闭目养神,猜测海涂一定会找人打探先帝对他这个十八皇子的真正态度,这消息一走漏出去,必然会掀起波澜。   而海涂能打探到的结果,只会让他更加困惑。   这是应该的,连顾缜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男人,一个后宫美人云集的帝王,却偏偏非要去百般折磨一个心善慈悲的女人,连女人为他生的儿子,都成为他辖制女人的工具。   这一切,居然仅仅因为,这个女人不爱他。   她只是拜佛路上,遇见了还是皇子的先帝,不忍见据说遇了山贼的一行人又饥又渴,命侍卫分了部分吃食与清水。   一次善举,注定了她悲惨的一生。   先帝失踪那日,檀林殿失火,他在岫云寺听闻消息时,母妃已经按照先帝留下的旨意葬入皇陵,那么檀林殿的“失火”究竟如何也就不言而喻。这事,是九皇子办妥的。   六岁便与母妃骨肉分离,十年未见一面,竟是连入殓都不能够。   思及启元十九年奉天殿的大火,顾缜一哂,他们母子大抵都跟火犯冲。   “陛下,可要用杯参茶?”三宝见顾缜眉目间似有仇怨,忧心不已,建言道。   “嗯。”   顾缜轻声应了,喝了几口参茶,先看了暗桩布置图,才打开了谢九渊的奏折。   谢九渊上奏,是因为民商船每处漕运口岸都得上缴通船费,和官船畅通无阻相对比,有感而发,思索之下,认为民间商贩本就重税,再增加通船费的负担,很不合理,应该适当少收甚至不收,这样,商船往来成本低了、速度快了,税收自然也就多了,是两全其美的事。   顾缜对着奏折直乐。   前世,他久居佛堂深宫,不懂其中的弯绕道理,是谢九渊耐心指导,将其中缘由与他分说明白的。   如今,却轮到他来教年轻的谢九渊。   顾缜勾着嘴角,用小楷写了回批,想到谢九渊登船那日渡口的插曲,挑了眉,换张纸又加了几笔,等墨干了,用蜡封了口,从三宝端着的盘里挑了个木匣装好。   三宝公公内心腹诽,这一套下来,哪是回批奏折。   古时候有个词,叫鸿雁传书。   “悄悄编排我什么呢?”顾缜拿起奏折往走神的三宝头上一敲。   三宝捂着脑袋,麻溜儿地跪下,似是委屈,请罪道:“奴婢怎么有胆子编排圣上,奴婢是想着,圣上似乎有两三日没去看世子了。”   还真是。   顾缜点点头,“传下去,晚膳让世子到东暖阁与朕共用。”   “是。”三宝公公低眉顺眼地应了。   谢九渊收到顾缜的回批时,已经临近金陵,过两日就能登船上岸了。   船上的主考官员大多晕了船,没晕船的也不大舒服,没了咬文嚼字聊天扯关系的兴致,都在自己船舱挺尸,宿卫们比官员们好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唯独谢九渊跟没事人似的,宿卫们这才想起这个钦差身上有真功夫,对谢九渊多了一份尊重。   宿卫是乘着快舟追上官船送来的回批,不仅谢九渊对他们突然的尽责感到惊讶,连跟着谢九渊的宿卫们都很惊讶,送得快又没钱拿,干脆送到金陵在岸上等就是了,还能趁机逛逛秦淮河,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宿卫小哥有劳,请稍等片刻,本官阅后才知是否需要回奏。”谢九渊接过木匣,客气道。   送信的宿卫赶紧躬身一礼,“职责所在,大人客气了,您请,我候着便是,没什么劳烦的。”   态度也客气了很多。   谢九渊没有细思,随意拱了拱手就回房查看,他刚进了房门,那个送信的宿卫被越发疑惑的宿卫们拖到一边说起悄悄话来。   打开木匣,谢九渊拿出蜡封的回批,还未展开,竟从宣纸间翩然落下一根青丝。   谢九渊捻起青丝,在指间缠绕了几匝,凝视片刻,将它收进了腰间的墨色锦囊。   顾缜的回批写得是通俗易懂。   “通船费由漕运口岸地方收取,本意为贴补地方雇佣漕工、维护河道的支出。商税由商人行商之地收取,依据是大楚税赋政|策。废了通船费,再由朝廷拨款雇佣漕工、维护河道,地方一样要贪。狐狸偷鸡,虎吃羊。收了狐狸的鸡,多给老虎一只羊,狐狸岂会坐以待毙?开了老虎的胃口,天长日久,老虎又岂会只满足于多一只羊?如此,税收不增反减矣。”   “爱卿不平则鸣,朕心怀甚慰。只是废通船费此计绝不可行,爱卿既然有心,在江南定要多看、多听、多想。”   谢九渊一怔,自己走南闯北,也当过地方小吏,竟是不如久居深宫的启元帝思虑深远。   手中信纸一皱,谢九渊才发现底下还有一张。   “听闻爱卿在渡口英雄救美的事迹,朕思及那日苗人王上殿朝贺,倒也我见犹怜。”   谢九渊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俄而,又从中咂摸出一丝兴味来。   提笔写了回信,塞进这两日写好的奏折里,出门交给宿卫带回京城,那宿卫也不等上岸,跳到快舟上,就掉头走了。   跟着谢九渊的几个宿卫,对谢九渊亦是越发恭敬。   猜测大约是启元帝在京城做了什么,谢九渊将这些都放置一边,反复斟酌起江南考场的事来。   两日后,官船靠近了金陵繁忙的渡口之一。   “大哥!”   一个惊喜的少年挥着手,躲避着来往的人,朝着官船跑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十一即将上线~~ 第12章 十一与小叔   谢九渊与几位同行官员告了罪,紧走几步,也不顾此处耳目众多,接住了扑过来的幼弟,谢光。   他父亲去的早,母亲管理家中大小事务,又得费尽应对心思各异的谢家族人,劳心劳神,他们兄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都很懂事,谢九渊更是代行母职,几乎是一手带大的谢光,对谢光来说,谢九渊是真正的长兄如父,比寻常兄弟相处更多了一分濡慕。   “这么大人了,也不害臊”,谢九渊抬手就习惯性地敲上了谢光的脑袋,“你怎么到这来了?”   谢光浑不在意,笑嘻嘻地说:“我是跟着小叔出来的,路上听说大哥当了钦差,小叔就说,带我来金陵瞧瞧大哥的威风,顺带着,也看看江南考场的盛况。”   感情江南考场才是顺带的,谢九渊好气又好笑,抬手又是一下:“尽跟着小叔不着调的地方学,也不学些好的。”   谢光眼睛好,见刚才被自己抛下的小叔已经挤了过来,立刻捂着脑袋对小叔告状:“小叔!大哥说你不着调!”   谢九渊狠狠瞪了谢光一眼,拱手对小叔谢镜清一礼:“小叔。”   谢镜清一把年纪了还未成家,是个顽童性子,这时候也不理谢九渊,跟谢光凑一起,大声说悄悄话:“哟,小侄子,听说我大侄子背后编排我?”   谢光配合道:“小叔,正是如此!他还骂你不着调!”   谢镜清摇头晃脑,啧啧感叹:“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谢九渊脸上挂不住,低喝一声:“差不多得了!没上戏台你俩还演上了?”   谢镜清一撇嘴,“噫,古板秀才。”   谢光纠正他小叔,“错了,是个古板探花。”   谢九渊头大如斗,对这对叔侄五体投地。   这事,其实还得怪谢九渊。   谢镜清是他们小叔,即他们父亲的亲弟,跟谢九渊谢光一样,也是对手足友爱的兄弟,谢镜清同样是他们父亲带大的。   他们父亲走的时候,谢家景况本就不好,谢镜清不忍大嫂为自己的念书所需的束脩学费劳累,亦有才子之名的他竟然弃文从商,顶着大嫂的打骂,硬是干起了行商的活计。   行商,干的是南货北运、北产南卖的事。四处漂泊只是最基本的辛劳,一路上天灾人祸危险无数,货物价钱又多变数,可以说是在血汗里挣钱。   江南商人大多做的是茶盐丝绸生意,除了这几项,其他物产也富饶,哪有人跑去干行商的?但商税重,盐税更是重中之重,加上层层克扣讨要,要挣大钱,就得拼命压榨茶农织女与盐场小工,谢镜清耳闻目睹,实在是于心难忍,故而舍近求远、自找苦吃。   谢镜清仗着有功夫傍身,吃亏无数,最终也咬着牙做出了一番事业,如今在苏杭都有不少产业,偶尔出门贩茶,也就是打着做生意的旗号四处游玩,所以先前是带谢九渊游历,现在又带起了谢光。   从本心来说,谢镜清当年在谢九渊父亲坟前发过誓,一定会好好培养哥哥的两个儿子。但他行商回来之后发现,谢九渊才思都早已超过了自己,更过分的是,就连为人处世,都比他还稳重灵巧三分,这宏远竟是落了空。   谢镜清一放松,就再也绷不住成熟稳重的皮,直接恢复了当年哥哥在世时的性格,越发的跳脱不羁。   对此,谢九渊的母亲,也就是谢镜清的大嫂,开始还是非常乐见的。她这个小叔子,公公婆婆在世时,就是一家人合力娇宠出的小公子,结果夫君一走,竟是硬生生扛起了家中重担,脸上再也不见半个笑容。这要是夫君在天之灵知道了,该多么自责?如今谢镜清能回复往日模样,她心里也有些安慰。   但渐渐的,她就一年比一年忧愁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己把自己当小孩这可怎么好?年年都说没玩够,也没见出入秦楼楚馆,好端端一个大商人,长得英俊,文才学识也没得说,上门说媒的不知道踩坏了几条门槛,怎么就是不乐意娶妻生子?   家里越愁,谢镜清就越往外跑。这次带着小侄子出来游历,耳濡目染下,竟是把只是聪敏机灵的小侄子,生生带成了一个小谢镜清。   但归根结底,还是谢九渊过于优秀的错,这一点,谢镜清是咬定不放松的,在大嫂面前,他也是拍着胸脯这么说。   谢九渊天降一口黑锅,还被小叔和幼弟联手扣得严严实实,再不跟他们好声好气,沉下脸训了几句,倒像他才是那个长辈,训得叔侄俩垂着脑袋,端的是乖巧无比,才带着人与几位主考官员汇合,迎上了前来接待的金陵知府。   金陵知府是个儒雅中年文士的模样,叫贾思远。   贾知府殷勤备至,跟着马车,一路将两位主考、随行官员与谢九渊迎到了精心准备的住处,也不多打扰,命下仆小心伺候诸位大人休息,热茶热饭地招呼着,约定明日再好好相聚,便告辞走了。   从住处安排,谢九渊就很有感触,贾知府连几名宿卫都考虑得滴水不漏,跟着谢九渊来的谢镜清与谢光,临时也安排得妥帖,明显是事前就已经考虑过变数应对。   派来的下仆果然也都是乖觉伶俐的,根本不用吩咐,便处处妥帖地照应到,对比之下,竟比启元帝派给谢九渊的小宝公公还周到。   显然,这个贾知府于官场往来是相当地道。   谢九渊心中早有预感,这一次江南之行怕是有许多难关,贾知府的出现更是令他警醒起来。   此时下仆与小宝公公都已经退下,谢镜清与谢光见他面有愁容,本就因为他入京后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消息担心不已,见他犯愁便再也忍耐不住,谢镜清在桌下踢了谢光一脚,谢光开口问道:“大哥,可是有什么难处?到底金吾卫和钦差算什么事?”   “十一、小叔”,谢九渊却避而不谈,反而嘱咐道,“你们此次若要留在金陵,就得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得参与其中,若是不答应,你们明早就走,不要留在金陵。”   听了这话,谢镜清和谢光当然不可能走,再三追问之下,谢九渊也只得给出一个大略的答复。   “圣上是难逢的明君”,谢九渊言辞坚定,看向小叔与幼弟的目光澄澈清明,“我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   谢光本就随谢九渊学了一副热血心肠,理所当然道:“寒窗苦读,一朝为官,自是应当忠君爱国,为圣上效力。”   谢镜清却眯起了眼睛,狐疑道:“我可听说,圣上貌美如花,堪比神妃仙子。”   听了这话,谢光张大了嘴,呆愣地看向他大哥,结巴道:“不、不会吧,大哥,你可不能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你没、你没……?”   谢九渊登时站起来,在这对叔侄脑门上一人狠狠给了一下。   猝不及防被道破了自己都讲不清道不明的那点小心思,谢九渊半是恼羞成怒、半是为这两个人的胆子捏了一把汗,他胆大包天?这两个人才是长了张没把门的嘴,什么都敢往外倒!   谢九渊气得又坐回椅子上,猛地一拍桌子,喝道:“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叔侄俩对了个眼神,乖巧地应了,还一口一个“大侄子”“大哥”地跟谢九渊谄媚来去,十分没脸没皮。   谢九渊无可奈何,打定主意,若是发生什么骚乱,定要让宿卫把这两个人捆在房里,叫他们插翅难飞,这样总惹不出什么祸事来。   第二日,金陵知府跟在浙江巡抚冯伟象的身后来了,冯伟象是浙江巡抚,从二品,正宗的一方大员,何况浙江富庶,不论是主考的两位翰林院学士(正五品),还是谢九渊这个钦差(正三品),都对他恭敬行礼。   冯伟象倒是一副随和做派,招呼道:“此次大家通力协作,共通监察江南科举,是为同僚,不必如此客气。今日就由本官越俎代庖,请诸位往秦淮河一游,赏赏金陵的文采风流。”   翰林院是个清贫地,学士们就指着外派主考的机会过过好日子,哪会推辞?这时候都忘了平日里自命清流的模样,口中还夸赞冯伟象“大人风雅”,脚已经跨上了马车。   谢九渊没想到浙江巡抚如此“不拘小节”,青|天白日的就要上秦淮河的画舫,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可如何是好?   难怪那日,启元帝笑得如此狡黠。   罢了,不就是任陛下处置么。   他巴不得呢。   此时,顾缜却不知谢九渊上了秦淮画舫,他这几日督促着大理寺把黔西官场抛出来的小喽啰给查办了,又催着把那一成作物银两还给苗寨,惹得官员们直纳罕,圣上怎么忽然对偏远之地的苗人感了兴趣?   近来官场十分不太平,一个流言迅速扩散,据说,先帝对启元帝的厌弃都是假的。先帝最爱的女人就是启元帝的母妃,所以启元帝也是先帝最看重的皇子。   群臣将信将疑,唯独文谨礼对此嗤之以鼻,先帝对那个女人求而不得是不假,但要说先帝最看重启元帝,笑死的九皇子都不答应,先帝最看重的,明明是与他一样粗野荒诞的九皇子。   顾缜坐视他们四处打探,并不下场挑拨,只顾着做自己的事。   黔西暂时不会出大问题,督促大理寺处理小小的税收贪|腐案,就是为了延迟矛盾爆发,为自己和谢九渊争取更多时间。   接下来,该先处理什么呢?   “陛下”,三宝在御书房门外禀报,“海统领求见。”   终于沉不住气了么?   启元帝勾唇一笑,敛了神色,沉声道:“宣。”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早上八点更新,尽量固定一下…… 第13章 奉天殿痛斥   海统领是来投诚的。   启元帝并不意外他的选择,京宿二位虽纨|绔不着调,却到底是家传嫡系,大部分,骨子里还是对帝王家有一份忠诚在。   前世,京卫统领跟着文谨礼独子叛|国,悄悄用小股异族军队包围了京卫屯所,将京卫召集至校场上,宣布降则不杀。   没想到手无寸铁的京卫大部分不肯同流合污,没有人料到这只纨绔军能有这样的气节,将异族的算盘打乱得措手不及。   京卫在这最后一场战役中发挥了超常的勇气与决断力,他们迅速派出敢死队送信至宫城,同时赤手空拳抵抗异族军|队,等消息传到启元帝手上,他们已经几乎全数战死。   而守护宫城的宿卫,收到消息也没有投降逃跑,而是死守城门,为启元帝与群臣争取了最后一点时间,为大楚朝体面殉葬。   如今先收了宿卫,顾缜心情相当不错。   “臣,愿为陛下差遣。”海涂直截了当地说。   启元帝毫不留情地指出:“练三休一的差遣?”   海涂面上一窘,立刻承诺道:“臣定将宿卫炼成一支铁军,将宫城如要塞一般守卫,为陛下分忧解劳!”   这话说出来,海涂面上也多了几分豪气。哪个统领喜欢手下全是大爷兵?权宜之计罢了。宿卫的废物名头人人皆知,没有人指望他们干正事,那么他这个当统领的就高枕无忧,不必担心文谨礼的拉拢。但同时,也失去了证明自己的机会。   如今,这个机会被启元帝放在了他眼前,勾起了他曾经有过的宏图大志。   启元帝的手指在桌案上轻点,道:“那朕就拭目以待。”   感动归感动,如果宿卫改不了纨绔习气,顾缜也不会再给机会,他可不是一时兴起封的金吾卫,他画下的点,终究会连成线。   海涂重重叩首:“臣与宿卫,定不辜负陛下厚望。”   启元帝:“好!”   三宝最会看启元帝脸色,也不再对海统领挑剔,和颜悦色地送了海统领出去,然后担心地发现刚才还心情不错的启元帝,又对着边防图沉郁了脸。   顾缜近日没心思也没时间重点关注谢九渊,每日看过传来的消息便罢。   一方面,现下朝堂虽暗流涌动,到底还不是争锋相对的局面。前世谢九渊不是钦差,不过是个派下去查案的五品小官,都能够将事情办得圆满,如今身为钦差,应当不会比前世艰难。   另一方面,实在是有更要紧的边防大事。   西北的马族打了秋风还不满足,边报传来,他们已经劫掠了列城与宁城两座城池,百姓伤亡损失惨重。   启元帝有心避免这桩惨|案,当时批复支援马族的奏章,第二日上朝时还特地强调过,“支援归支援,户部要吩咐下去,记住成祖圣训,马族不得入安西天关!对口援助马族的三个城都通知到,只给物资,发放时派军|队监察,不许放他们进城。”   圣上都亲口言明了,户部也确实听了进去,至少下去的政令是写上了这些话。   奈何边城小吏对马族的态度,是从先帝中后期就开始松懈,习惯了不把马族当回事,边城压根没重视起来,还是被白眼狼狠狠咬了一口。   先帝中后期对马族的打秋风行为已经是过于纵容,能够太平无事,完全是因为先帝刚登基时也是野心勃勃、励精图治,把马族来回狠揍了几次,震慑得马族一直不敢造次。而先帝末年夺嫡之乱时,马族也恰巧在争夺王位,无暇觊觎邻居,这才相安无事。   如今马族新王王位稳固,西北又连年受灾,试探几次,自然就对大楚露出了獠牙。   次日上朝,群臣早已料到这次朝会恐怕是不太好过,却没想到启元帝居然暴怒到第一次在奉天殿上痛斥群臣。   朝会开始,气氛就与以往不同,唯独文谨礼泰然自若,其他大臣都低眉敛目,生怕被牵连。   兵部尚书卫无期,与文谨礼眼神一触即分,硬着头皮首先出来禀报了危情:“启禀陛下,边报告急,安西卫派出千人先遣队护送百姓撤退,遇上马族先锋,全军覆没,安西卫出兵追赶不及,马族逃窜途中还劫掠了布林城,罪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户部尚书秦俭听得一怔,赶紧站出来请罪:“微臣有罪,是列城主事不听圣言,才惹出这些祸事,请陛下降罪。”   文谨礼是左相,统率百官,此时自然也得站出来:“微臣无能,愧为相宰,请陛下降罪。”   群臣一看这形势,文相都请罪了,也就敏锐地接收了眼下的形势,唰拉拉跪了一地:“臣等有罪,请陛下明察。”   这哪里是请罪,这是怀着法不责众、逼着启元帝高拿轻放的心思了。   启元帝本就心中郁结,见群臣如此做派,怒火是噌噌往上蹿。   “好、好”,启元帝站了起来,“请朕明察?那好,你们这帮罪臣都给朕跪好了!”   启元帝高声怒喝,龙威赫赫,吓得群臣直打抖,这和预想的不一样啊,不是应该下令先缓罪责、将功抵过吗?   “你们一个个,都是朝廷栋梁,打量着朕不知道你们怀着什么心思?户部官员,有胆子不遵圣谕,肆意妄为!两城百姓,伤亡惨重,家宅被洗劫一空,还不够,堂堂安西卫,吃着百姓种的粮,领着朝廷给的俸禄,反应迟缓,有胆子派千人先遣应付军情!如今又被劫了布林城!请罪?你们请得起吗!”   “从上到下,蛇鼠一窝!你们怎么有脸跪在这里请罪?你们该跪到三城的城门口去!这是在糊弄百姓!糊弄朕!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   启元帝怒火中烧的眼神扫过奉天殿上的群臣,群臣被启元帝的话骇得肝胆俱裂,磕头不止,哭喊道:“臣等罪该万死!陛下息怒!”   不要说群臣,连文谨礼都被启元帝的爆发吓了一跳,跪得老老实实。   启元帝嗤笑一声,坐回御座,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事。   “天下的读书人都等着考会试呢,十年寒窗苦读,你们这些跃了龙门的,平日里拉帮结派,争权夺利,敷衍朝政,出了这等惨事,也是不慌不忙,指望跪地请罪了事,倒是给举子们立了些好榜样!都该学学你们这些老油子本事,大楚朝有了诸位卿家,何愁不亡!”   这等大帽子扣上来,群臣更是吓得连连叩首:“臣等惶恐!”   说到“拉帮结派、争权夺利”时,启元帝的视线短暂停留,文谨礼如芒在背。   一阵沉默后,启元帝倏然长叹:“前朝末代帝王百官,可是被马族像赶小鸡似的赶下海淹死的,若不是太||祖揭竿而起,诸位现在可都是马族人的奴才。边防无小事,都给朕记好了!”   群臣齐声道:“臣等谨记在心,祖帝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启元帝也不让他们站起来,唤:“文相。”   文谨礼恭敬回道:“臣在。”   “依文相看来,此事该如何处置?”   “这”,文谨礼听不出启元帝话中的情绪,皱眉快速思量一番,才继续说,“微臣以为,应当责办安西卫统领,虢夺列城主事官职,并令安西卫即刻全力出击,防卫边城,追剿马族,为百姓们报仇雪恨。”   这话说的还是那个高拿轻放的意思,又要责问安西卫统领,又要令安西卫全力出击,自然不能过于苛责。而真正得了惩处的是列城主事,区区六品地方小官。   启元帝“嗯”了一声,也不说好与不好,直道:“朕有旨意,众臣听宣。”   “臣等接旨。”   启元帝观察着百官的表情,缓缓道来:“启元三年,马族忘恩负义,进犯我大楚西北边城,劫掠百姓,血洗三城,实难容忍,即日起,断绝与马族一切往来,朕誓要清剿马族,以慰我大楚布林城、宁城、列城百姓在天之灵。”   “撤安西卫统领,由京卫即刻赶去安西,重枷铁锁拿回京城审问,不得有误,若中途奔逃,斩立决。安西卫统领空悬,交由西宁卫副统领、金刀将军猿九,带亲兵上任,赐白马银甲,代君出征,即日起掌管安西卫上下大小事宜,违令者斩立决。”   “兵部尚书卫无期,调兵迟缓,一无是处,贬为庶民白身,不得入仕。兵部尚书一职就由兵部左侍郎金戈升任。”   “户部尚书秦俭,有失察之过,罚俸三月,望自省改过。”   “钦此。”   部分大臣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启元帝发这场火,原来是借机换亲信上位!   但他们错了。   金戈和猿九,至少前世,严格来说,并不是帝党。   他们只是真正不党不争、认真做事、认真打仗的臣子。   他们也没有明白启元帝为何如此愤怒。   朝堂上还是有一些官员懂了,他们的眼睛里燃起了希望。   而文谨礼的心中,却聚起了怒气。   三宝公公厉喝:“诸位大臣们,领旨谢恩吧!”   众臣心思各异,但都叩下头去:“臣等领旨谢恩!”   “退朝!”   “恭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与此同时,谢九渊面对风花雪月、精巧弯绕的江南官场,真正是焦头烂额,恨不能明日就开考,免得这些官员闲出更多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雨的星期六早上多么好睡~ 第14章 茶馆探消息   让谢九渊头痛的,论出身考场拉帮结派,并不是江南官场独有的现象,更不是大楚朝独有的现象。   前朝风气最坏的时候,甚至到了这样的地步,官员见面,你好我好地问候过,先报了应试年份、考场和排名,论资排了辈,才能按序落座,然后才知道该怎么说话。   谢九渊先前也不是完全没经历过,只是在先帝末年当小官,大家都自保为上,不会大张旗鼓地结|党招人注意,出京城任职后,更只是个没油水捞的穷地方小知事,就算是先帝御批的探花郎,也无人多去在意他。   如今这些左一个“谢大人当年有神童的美名,是我江南考场出身的会元”,右一个“原来我等与谢大人还是师从同门”,可谓是一句话连着一个坑,不仔细着回答,可能一顿饭的功夫,就多出几个不认识的同门师兄弟来。   谢九渊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是代巡科举的钦差,江南官场再结|党成风,只要科举没出事,都与他无关。他饭照吃酒照喝,不凸显自己清高,也不显摆手腕玲珑,除了“失敬失敬”就是“岂敢岂敢”,保持低调,随波逐流,努力泯然于官员之中。   没几日,他也看出来了,这帮官员还真说不上有多看中他这个钦差,金陵知府如此拉拢他,应当是有冯伟象的授意,而其他小官吏也如此这般,其中大多数应当只是习惯使然。   于是他更为轻松,打着圣上派我来欣赏江南风物的旗号,推脱了饮宴邀约,带着宿卫在金陵城四处观赏,倒真像是代君出游来的。   冯伟象派人跟着他,天天听到一模一样的回禀,没几日也就失了兴趣,只让人跟着,无事就不必来报了。   谢九渊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这才渐渐离了金陵那些或精巧或大气的楼阁寺庙,开始往读书人扎堆的地方钻,他只是停步观察,听这些应试的书生高谈阔论,又并不加入与他们交谈,冯伟象的探子们没看出这举动有何不妥,于是就没上报。   对于谢十一和谢镜清来说,从谢九渊天天出门晃荡开始,他们溜出门搞事的机会就来了,叔侄俩大摇大摆地出入举子聚集的龙门茶馆,谢十一自称“寸光”,谢镜清自称“寸金水”,与秀才举子们斗诗斗文斗书斗字,把这些原本想给别人增加考前压力的“鸡|头”们狠狠打击了一把,恨不能问清了生辰八字给这对叔侄扎小人。   所以当微服的谢九渊终于慕名来到龙门茶馆时,谢十一惊喜地喊了声“大哥!”,谢九渊就收到了一茶馆举人的不善眼神。   ……   不用说,肯定是这俩活猴又没干好事。   他哪里知道,谢十一和谢镜清上门踢馆就算了,凭实力说话,大家也都服气,但这俩还不接受被夸,在那感叹“其实我比我大哥/大侄子差远了”,满脸写着“这届举子水平真次”,气人不气人?这也就是江南,要是在辽东考场,叔侄俩被揍一顿都是轻的。   谢九渊无奈地对茶馆中人拱了拱手,要了个雅间,刚想把两个活猴逮上楼去,就听见有人高声道:“这位‘大哥’,既然这二位对您的才学如此盛赞,不知道可愿指点一二?”   看清了说话的人,茶馆中的其他举人都为他起哄呐喊起来。   这是本届江南科举的最有可能得头名的苏州才子,江载道。   “自家人看自家人,总是百般好。指点,是说不上的”,谢九渊自己也是从年轻气盛的时候过来的,并不动怒,也没亮明身份,只是温言道。   他长得风流倜傥,又是这样宽厚自谦的做派,只说了一句话,在场的人即使心有不甘,也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那江载道也是不爱出风头的人,只是被谢家叔侄气不过,一时起了为江南举子争口气的意气,这才出言挑衅,见谢九渊如此应对,倒是多了分结交的心思,他自己爱画,心下一动,笑道:“那么,兄台可会画?”   谢九渊谦虚:“学过。”   这话就是应承了,龙门茶馆长期做的就是书生生意,店小二都乖觉得很,此时已经腾出两张案几,还换上了作画用的墨。   江载道与谢九渊各自站在案前,这才想起,还无人出题。   “不如以江南为题”,谢镜清捧着碟瓜子,和谢十一挤在前排看热闹。   他们叔侄仇恨拉得太足,立刻有人反驳:“未免也太宽泛了些!”   谢十一举起了手:“那就以江南女子为题!”   一茶馆苦读四书五经的举人们哄然大笑,“好!”“风雅!”等赞赏络绎不绝。   谢九渊瞪了谢十一一眼,这才让被夸得尾巴乱翘的谢十一蔫下来,对他大哥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看得谢九渊手痒。   江载道瞧见了这番兄弟互动,颇觉有趣,也不是古板的人,就道:“那就以江南女子为题吧。这位兄台,如何?”   “好。”谢九渊应下,细思起来。   众人也都屏息安静,渐渐散开,免得打扰他们作画。   一炷香过。   画晾了半干,谢九渊与江载道互相看过,彼此心下折服。   江载道:“兄台能否将画作借我研习几日?”   谢九渊:“若不嫌弃,不如交换画作相赠?”   江载道:“好!在下江文,字载道,不知兄台可愿告知名姓?”   谢九渊:“这,并非在下藏头露尾不愿结交,实在是目前多有不便。不如这样,我将画带回去,签上名字,待得兄台出考场之日,送到兄台居所,如何?”   江载道有些猜疑,略一思索,还是答应了。   龙门茶馆有专门的长杆与画夹,将这两幅图挑起来挂在茶馆中央,由人品评。等候许久的众人立刻一窝蜂围了过去。   左边是江载道的画,画的是灯下眯着眼睛织布的年老织工。   右边是谢九渊的画,画的是江上背着孩子收网的中年渔女。   众人一愣,复又夸赞起来,都说难分高下,俱是佳作。   谢十一激动得不行,大赞:“我原以为会是美人图,没想到两位大哥竟是如此有心,画得竟是贫苦百姓,好!”   谢镜清哼唧着“假惺惺”,眼睛却一直盯着画,眼神似是相当欣慰。   谢九渊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揪起他们后脖领就往楼上拖,这俩活猴再不收拾就要翻出天去了!   一进雅间,谢镜清和谢十一对视一眼,不等谢九渊发作,就一股脑儿把他们近日观察到的情况说了出来。   谢镜清说他们发觉应考的举人间,谈得最多的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理想抱负,而是猜测主考官会是哪位学士、监察是哪位巡抚,以后进了朝廷能够顺着这些官员攀上什么关系。他与谢十一走过的几家茶馆文楼,莫不如是,唯有龙门茶馆还在聊些书生本分。   谢十一凑近谢九渊,低声说有人告诉他,能买到榜上高位。   谢九渊一听就皱了眉,“消息可准确?”   谢十一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说,谢九渊看向谢镜清,谢镜清摸了摸鼻子,凑过来,低声把事情说了。   前几日,他们叔侄在茶楼遇到个纨绔,跟他们拼了个桌,光看样子,人似乎不坏,后来谢镜清跟茶楼里的书生们杠上了,那纨绔言辞恳切地跟谢十一说,他刚花大价钱买了幅字,不知道是不是大家真迹,是要带回家贺寿的,见他们叔侄好文才,就求谢十一帮忙上楼看看。   谢十一到底是年纪小,还觉得这纨绔未免太不防人,怎么随随便便就露财,也就上去了,结果,那纨绔是见色起意,关起房门就对谢十一出言不逊,见谢十一气红了脸,还说出“我能把你也买上榜”之类的话来哄骗,甚至还想动手动脚,被谢十一揍成了猪头。   听到这里,谢九渊沉了脸,问谢镜清:“怎么不早告诉我?你动手没?”   谢镜清握起拳头给他看,“不止揍了,我还把那小子拎到秦淮岸边踢下去了。”   “这才像话。”谢九渊点了点头,转身还拍了拍谢十一的肩膀,“别往心里去。”   他堂堂男子汉被人见色起意,到底还是窘迫,谢十一挠挠后脑勺,“嗯”了一声。   谢镜清又问:“可知道叫什么名字?”   谢十一正色道:“他说他叫魏才,不像是有脑子起假名,不过也说不准。我觉得花钱买榜这事,应该要仔细查一查。”   谢镜清看向宿卫,道:“有劳你们查一查,应考的举子中,有没有叫魏才的?”   “是”,宿卫应了,又问谢十一,“敢问小公子,是哪个魏,哪个才?”   谢十一想了想,说:“前朝死太监魏忠贤的魏,至于才,他自己报的是‘真才实学’的才,可我见他的书箱上,写的分明是‘贪财好|色’的财。”   这一通埋汰,可见谢十一有多厌恶此人。   宿卫笑着应了:“属下明白了,这就派人去查探。”   谢九渊和谢镜清也忍俊不禁,谢镜清还给谢十一叫了盘奶糕,说是聊表安慰,结果自己吃得不亦乐乎,十分有长辈风范。   次日,宿卫就来禀报谢九渊,说是查到了,那人是淮安大盐商魏家的公子,魏财。   “怎么查得这么快?”谢九渊十分佩服,“金陵城如今举子遍地,你们倒是好手段。”   宿卫笑着解释:“属下只是让他们出门打听,近日哪儿有人被丢进秦淮河,顺着找,就找到了。”   原来如此,还是小叔立了功,谢九渊亦是哭笑不得。   宿卫接着禀报道:“但这魏财在会试登记上,确实写得是魏才,改字更名,恐怕确实有可能是遮掩钱“贝”之事。听闻魏家与浙江巡抚冯大人交情匪浅,属下不知该不该查下去,请大人示下。”   谢九渊思索着,手指在案上轻敲。   “查。但明日既是会试开考之日,务必不能打草惊蛇,悄悄地查。”   “是!”   京城百姓,以消息灵通著称。   启元帝的安抚赏赐刚浩浩荡荡抬进了文谨礼的相府,送完礼的宿卫在街头茶馆一坐,第二日,满京城的百姓们就都知道,圣上还是对文相十分尊敬,因为严处安西卫统领和兵部尚书下了文相的面子,这就赶紧送了赏赐来安慰老臣。   “什么?为什么要严处这两人?哎哟,您不是本地人吧?怪得不您不晓得,安西卫统领是个窝囊蛋,把布林城都丢啦!兵部尚书就更无能,调兵不利,听说圣上骂他“一无是处”呢!”   “啊?文相为什么要保他们?啧啧,也不怪您,咱京城的人才瞧得明白,文相可是‘文半朝’,文武百官有一半是文相的徒弟,自家人,怎么能不保?一看您呀,就不懂行!连圣上都敬着他呢,这不就赶紧送了赏赐?您是没瞧见,那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送着,不知道给了多少宝贝呢。”   文谨礼要是知道外面已经传成这样,非得把启元帝赏的这堆先帝墨宝给烧了不可。也亏得启元帝想得出来,每个大箱子里只装了一幅字画,还是先帝那个不着调的帝王画得麻雀儿蛐蛐,听三宝回报的时候说,文谨礼谢恩的时候脸都绿了。   启元帝听得有趣,不过也没笑多久。   今日,是会试开考的日子。   三场考过,十日放榜,江南科举贿案,就要爆|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昨天把退圈文完结了,早上一看存稿箱里的文,惊觉不自觉用了好多翻译腔,于是改了,改完又改了两个情节,就……(摊手)   *再没有存稿前,我还是只承诺日更,不约定发布时间好了,感觉说了做不到更讨人厌啊是不是(捂脸)我加油存稿~ 第15章 放榜日案发   谢九渊让宿卫把谢镜清和谢十一严密看守在了住处,这才安心去了金陵贡院。   江南是浙、苏、徽三地合并的大省,一省长官本该为巡抚,但大楚朝特地为江南省设了江南总督,浙苏徽三地与省同级,每地各设了一位巡抚。   这么一片广袤的富饶之地,人才自然如过江之鲫,江南考场是大楚全国五个会试考场应试者最多的一处,监考的官员也最多,每次会试需得两位主考官,两位监察官,还有十六位同考官。   谢九渊与其他主考官员们在金陵贡院外汇合,拿捏着时间,与京城中的礼部众人差不多同步祭拜了孔子先师,众官员才进入贡院,登上明远楼。   谢九渊站在明远楼上,望向贡院门口,乌央乌央的举子们正排成队列,一个个被搜了身、验了随身物品,才能进入贡院。   他也曾是其中一员,当时年少轻狂,自恃才高,进贡院时竟是一点也不紧张,本以为不过如此,真正在冷风嗖嗖的号舍里考了三场下来,饶是练过功夫,也真正体会了一把脱了层皮的滋味。   见此场景,不止是谢九渊,其他官员也都不免都有些怀念,谢九渊和两位主考学士聊了些当年应考的趣事,一阵唏嘘。   作为本次科举监察官,浙江巡抚冯伟象和金陵知府贾思远一露面就不太有精神,一直没吭声,冯伟象好容易醒了醒神,啜了口茶,对贡院门外的举子们哼笑一声,叹道:“这人多得跟猪猡似的。”   金陵知府附和着笑了起来。   两位主考官不管怎样,毕竟是翰林院学士,还是有那么一些自持,对冯伟象这种未经科举、靠爹当官、巴结左相平步青云的人,心里本就不怎么看得上,闻言便都皱了眉,谢九渊略一挑眉,没说话。   底下一阵吵嚷,有考生砚台中夹带了小抄,被查出,哭嚎着被押了下去。   等人都进了场,再度搜过身、发了蜡烛、试卷,每间号舍都上了锁,第一场正式开考,考试内容为四书五经。   开头两日,冯伟象还有兴致偶尔下去看考生抓耳挠腮的样,第三日他就不下场了,说是考生们蓬头垢面,有的号舍还有食物酸腐气,他受不住。   谢九渊本就是个特派的钦差,为了不让考生因为认出自己而影响发挥,借口胡诌说自己是代天子巡查,不该露脸,下去巡考场时都用黑纱蒙了面,路过江载道的号舍,见他正奋笔疾书,谢九渊紧走两步过去,记下了位置,后两场考试再没经过这一块。   三日考完,收了卷,次日开考第二场,这一场考的是论、诏诰表和判语,即公文与法规条例。   又三日,收了卷,次日开考第三场。这最后一场考的是策问。   再三日,收卷,会试结束。   考了整整九日,只有凉水冷干粮可以吃的考生们疲累不堪,很多已经不能自己走出号舍,有家人下仆在贡院门口迎接的还好,若是孤身一人、又无钱财雇人,就只得自己走回住处,颇为凄凉。   考生们卸下了重担,主考官员们就进入了紧张的阅卷期,封了姓名的考卷由书吏用标准字体一一抄录,主考官员批阅的正是抄录下的副本。   七日阅卷,第八、九两日填榜,考完第十日,放榜之日终于到来。   谢九渊并无阅卷之职,却不能离开贡院,等到第九日填完榜,才能与主考官员们一起离开。他见两位主考官似有异色,借故上前说了几句闲话,两位主考官却心不在焉、急着想走。   谢九渊心里咯噔了一下。   怕是真要出事。   天未亮,就有下人或举子在贡院门外等待,天光大亮时,终于等来了张贴榜纸的差役。   谢九渊等不及宿卫,心里着急,亲自挤进了人群,好不容易来到榜前,一看第一名,不由得一怔。   竟是魏才!   看榜的书生间此时亦有小声议论,不知是谁大呼一声“盐商之子得了头名!当我们江南举人是笑话吗!”,立刻便有不明真相的书生反驳“怎么,盐商之子就不能考头名了?”,先前那个声音厉声疾呼“别的盐商之子我不知道,但他魏才是个连四书都背不出的酒囊饭袋!”。   一片哗然。   议论声渐大,又有两三人高声说出魏才其人其事,“魏才就住在悦来会馆,我亲眼看见他因为调|戏男童被人丢下了秦淮河!”“他原名魏财,有钱的财!乡试是找人捉刀代笔,此事在淮安无人不知!”   群情激奋。   谢九渊立刻从人群中退出来,找到宿卫,留了两名下来查探情况,带着剩下的返回住处。   江南要出事了,他必须马上写奏折呈给圣上。   回到住处,厉声喝止听说有热闹想溜出门的叔侄,进了书房,看见桌上的画,这才想起自己和江载道约定了签字赠画。   谢九渊想了想,没让宿卫出去,在他们眼前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了私印,卷好,交给一位宿卫,嘱咐他“送去江载道的住处,顺便”,话说了一半,想起当时在茶馆,江载道因为小叔和十一的话愤愤不平,对自己出言挑衅,想必是个热血之士,不可能不参与此事,嘱咐了也是白说,就把后半句咽了回来,只道“算了,帮我送去便是”。   宿卫接过画出去。   谢九渊让其他宿卫也退下,摊开空白奏章,理了理思绪,将宿卫查探到的一些证据、魏才高中会元的实情写上,写到这里,有宿卫匆匆敲门,急声喊道:“大人!举子们聚在江南贡院门口闹起来了!冯大人要派差役抓人,两位学士请您即刻过去商量!”   “知道了。”   谢九渊应了声,匆匆补了几句,拿干净宣纸吸了余墨,立刻封好,走出房门交给宿卫队长,让他立刻将奏折发回京城。   然后他抓起尚方宝剑,带了五名宿卫,跟着报信的宿卫赶去贡院。   还未靠近贡院周围,就能听得吵闹哭嚷之声。   冯伟象被气疯的书生们指着鼻子骂,他自小养尊处优,哪里经历过这种事,气得是七窍生烟,涨得脸红脖子粗,一叠声喊着:“动手!把这些刁民都给我抓起来!”   差役们被举人们不要命的狂态吓得不敢行动,一时竟是僵持在那里。   宿卫们收到谢九渊的示意,立刻高声喊:“代巡钦差,金吾卫,谢九渊谢大人到!”   钦差,而且是代巡钦差,既然谢九渊搬出了这个名头,所有人,包括冯伟象都得对着京城方向跪倒在地,山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拜过圣上,冯伟象率先僵着脸站起来,比谢九渊品级低的官员们还跪着。   谢九渊从依旧跪着的举人间穿行而过,有举子忽然悲声大喊:“请钦差大人为我江南考场正名!”“魏才买榜高中会元!请钦差大人明察秋毫!”   他的悲愤之情感染了其他举人,其他人也跟随他一同高呼起来,一时间悲声震天、惊鸟无数,举人们的悲呼响彻了金陵城。   谢九渊停下脚步,默而不语,直到举人们也安静下来,才缓缓开口。   “本官受圣上之命,监察江南科举,凭尚方宝剑,代天子行权,陛下特准我先斩后奏,若果真如你们所言,我谢九渊,一定不负诸位期待。只是,你们既为举人,考的是会试,就该明白凡事都得按照规矩来的道理,有冤屈,不是聚众闹事可以解决的。诸位还是先行散去,待我查明此案,再给大家一个交待。”   举人们交头接耳,有些已经萌生退意。   谢九渊看向脸色铁青的冯伟象,问:“冯大人可有异议?”   “谢大人是圣上宠臣,本官怎么会有异议”,冯伟象故作谄媚地说。   宠臣?这可不是什么好话。举人们看向谢九渊的眼神顿时便多了几分审视。   谢九渊握紧了手中的剑,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我想起来了,谢九渊是先帝最后一届科举,乡试解元,江南考场会元,殿试的探花郎!”   比起因为家世做官的冯伟象,二元及第、高中探花的谢九渊自然立刻显得亲近起来,又有人带头响应了谢九渊的话,众人纷纷散开。   谢九渊抬头看向冯伟象,对上了一双阴暗浑浊的眼睛。   “来人。”谢九渊盯着冯伟象说。   一名宿卫出列:“属下在。”   “立刻抓捕魏才归案!不得有误!”谢九渊咬着牙说。   “是!”宿卫领命而去。   谢九渊放松了申请,慢慢经过冯伟象,对着他身后的金陵知府贾思远说:“贾大人,我已经急奏圣上,不日就有回批示下。江南考场毕竟是在金陵,还需得贾大人您协助我查明案情,早日给江南举人、江南百姓,还有圣上,一个交代。”   没想到谢九渊居然可以直奏御前!   贾思远出了一后背的汗,却不得不应道:“下官明白,一定全力协助谢大人。”   之后,冯伟象匆匆告辞,事情就好办了许多,两位学士不说话,谢九渊也不理他们,只盯着贾思远磨,句句往盐商、巡抚上暗示,搞得贾思远心惊胆战,不知道谢九渊究竟是怎么在短时间内查到的,只是装糊涂绕弯子,半个字都不敢漏口风。   好在宿卫抓到魏才之后,谢九渊就领着他们回了住处,贾思远本想将人留在金陵府的大牢,但谢九渊又抛出了两个他不敢答的问题,只能眼睁睁看着谢九渊把人带走,他立刻跑去找冯伟象商量对策。   于是,启元帝收到急奏没多久,文谨礼也收到了冯伟象亲信送来的密信。   文谨礼是怒不可遏,大骂冯伟象愚蠢,可冯伟象竟是一早就将大笔银子送到了他手上,被迫趟了浑水,文谨礼这次是不保他也得保他,平白沾上这么严重的污点,文谨礼气得差点没晕过去。   顾缜看完急奏,又看了暗桩传来的接连两份消息,他并不惊讶,脸上一丝怒容也无。   前世,冯伟象在江南贡院前打了闹事举人板子,还出言讥讽,一名举人不堪悲愤,触柱而亡。   这一世有了谢九渊的及时干预,情况已经好了太多。   “要害他受委屈了”,顾缜对着急奏叹道。   其实,顾缜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太早将谢九渊划到自己身边,对谢九渊来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只是……   想起前世,那个要顾及百姓,要平息倭患,又要应对文谨礼党派上下的贪婪压榨,三十七岁时一夜白头的江南总督谢九渊,顾缜闭上眼,抓紧了手中奏折。   ……就算不好,他也不会放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晚上更新,因为想起来自己是上班党~日更时间还是不定,因为没有存稿~   感谢“sparkingrain”,“青燃白愈”,“不归”灌溉的营养液~掉落奶糕一份,可以穿越大楚朝领取~ 第16章 叔侄和叔侄   “贝字生才,买榜即能高中;马象非人,畜生也可为官。”   “才财不分,想必是拿人手短;官|商勾结,正所谓狼狈为奸。”   “假(贾)知府,伪(伟)巡抚,江南考场举人哭,真金白银误了楚。”   谢九渊看着手上收缴的数张打油诗,头大如斗,底下的谢十一和谢镜清恨不能把头埋进地缝里,免得被谢九渊痛骂。   “你们!”   一声低喝,谢九渊指着装鹌鹑的那对叔侄,气得说不出话。   他这边处处周旋,想把这事处理好了,不要让举人们在群情激奋、一时糊涂下做出无法挽回之事,没想到自家人在后方给自己拆台,这俩活猴天天趁宿卫繁忙溜出门去,跟着举子们聚会抗议。   这些举子们都经历了数年寒窗苦读,家中不富裕的,一人读书就少一个劳动力,学堂笔墨都不便宜,能一路考到会试,离不开家人的付出。他们带着无限期望来到江南考场,在寒风凛冽的号舍中拼命答卷,却万万没想到,被个不学无术的魏财买榜得了头名,这叫他们如何不愤、如何不悲?   所以听了谢九渊的话,这些举子们虽暂时并无过激举动,却也是天天聚在一处,慷慨激昂地抨击江南官|场,尤其是金陵知府和浙江巡抚,每日都能被花样翻新地骂出花儿来,得罪书生就是这么个下场。   谢十一和谢镜清若只是跟书生们一起骂骂街,那也就罢了。   谢九渊也不至于如此生气。   实在是这俩活猴过于能耐了。   作为聚会中的积极分子,谢十一和谢镜清编出了不少脍炙人口的打油诗,打油诗的好处,就在于通俗易懂、节奏感强,就算是目不识丁的百姓,听过一遍也能毫无压力地复述背诵,现在,连街边顽童跳石板都念着这些打油诗,江南考场出事的消息,如今整个金陵府从上到下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止于此,这些打油诗还流传到了别的州府,同样的,江南科举案的消息就随着这些打油诗流传了出去,传播速度之快,已经到了无法估量的地步。   魏财是个胆小如鼠的人,被宿卫抓起来没两天,吓唬几句,很快就把事情倒豆子一样招供了。   从他的证词中可知,贾思远这个金陵知府跟贿考案还当真是没有关系,魏家直接贿|赂了浙江巡抚冯伟象,冯伟象又将其中大部分钱财送往京城,以弟子送节礼的名义,送给了左相文谨礼。   可如今这种情况,民间都已经拿冯伟象和贾思远当罪魁祸首看,贾思远的名声跟冯伟象钉死在了一起,只要贾思远还想在官场混,那就只有证明榜单没错、江南举子是错的、谢九渊是错的,他才能彻底洗清官场上的名声,至于民间的,只要乌纱帽能保住,到时候清洗报复的机会多得是。   所以,现在,贾思远只会跟着冯伟象一起咬死他谢九渊,而不可能跟着谢九渊咬出冯伟象。   谢九渊一拍桌子,最终还是气得话都没说一句,走回书房一关门,谁也不见。   完蛋了。   谢镜清和谢十一面面相觑,大哥/大侄子这回真的生气了。   谢十一撇撇嘴,很是不理解,埋怨道:“大哥以前不是这样的,就算贾思远没参与贿考案,他平常给冯伟象当狗腿,坏事还做得少了?听说他还强抢民|女呢。大哥竟然为了这两个坏东西跟我们生气。”   谢镜清还没说话,这几日把谢九渊殚精竭虑的样子看在眼里的宿卫队长先开了口,虽然还是一副微笑有礼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颇为刺人:“小公子,官场上说话办事,不是说看不惯、编两句打油诗就能解决问题的。现在要抓冯巡抚为江南举子讨公道,那贾知府就是知道他阴私最多的人,谢大人拿不到贿考证据,怎么定案?靠打油诗?”   他这话说得过重,蛇鼠一窝,贾思远本就不可能轻易倒向谢九渊,打油诗虽是借火浇油,也只是浇了勺油,火势本来就猛。   所以这话说出来,其实是想为谢九渊安定后院,免得这对叔侄真做出更要命的事来。   这一番话听得谢十一涨红了脸,谢镜清也是一怔,随即对宿卫队长拱了拱手:“多谢这位宿卫大人指点迷津,是我跟十一思虑不足,莽撞了。”   “不敢不敢。”宿卫队长立刻回了礼,“属下也只是看谢大人殚精竭虑,颇有感触,一时口快,请谢老板和小公子见谅。”   他这话一说,叔侄两个更是过意不去,连宿卫都感怀谢九渊辛苦,他们两个作为谢九渊的至亲,却只顾着和看守他们的宿卫斗智斗勇、编打油诗给举子聚会添|火浇|油,一点都没为谢九渊考虑,这下惭愧得不行,谢十一更是红了眼睛,哇地一声哭着往书房冲,把谢九渊吓得差点没把笔给扔了。   谢镜清也是一脸凝重,跟着谢十一走进来,两个人先后给谢九渊道了歉、表了决心,闹得谢九渊哭笑不得,一挥手让他们出去别添乱。   谢镜清出门时居然还记得要给谢九渊书房门。   “等等。”谢九渊想起件事来,及时叫住了谢镜清。   谢镜清把脑袋从没关上的门缝中间伸进来,问:“怎么了?要喝茶还是磨墨?”   他语气谄媚得让谢九渊一个激灵,叹了口气,才问:“你们在举子聚会上,可见了那日与我斗画的书生?”   “江载道啊”,谢镜清立刻换上了八婆口气,“他就是领头的,对我和十一的打油诗赞不绝口呢,说是朗朗上口,对仗也工整,颇有”   “滚走!”谢九渊一毛笔扔过去,谢镜清麻溜地关门就跑。   毛笔砸在门上,掉下地,骨碌碌滚了几圈。   谢九渊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才对着桌案上的消息思索起来。   东暖阁中,启元帝正值休沐,抽时间跟世子联络感情,一块儿用膳,用完膳再一起唠唠嗑,启元帝近来常以故事考校他,他听得很认真。   顾岚虽才十岁幼龄,却一直是个过于懂事的孩子,他清楚自己是那个九皇子的儿子,不是顾缜的儿子,所以非常乖觉地约束自己,也并没有什么痴心妄想。   当教习师傅问他有何志向的时候,顾岚虽不知道他是受谁之托来试探,却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愿为贤臣。”   对此,他的教习师傅十分满意,教习师傅背后的人也十分满意。   但是,皇叔近来对他的教导,却令他十足困惑。   就拿今日的教导来说,启元帝讲述了黔西苗寨的苗人被官员哄骗着多交了一成税的事,跟先前的教导一样,启元帝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然后问顾岚应当如何处理,顾岚回答后,启元帝又问他,假设要处理的官员背后有不同势力,又当如何处理,顾岚答过,启元帝再为他一一分析阐明不足之处。   顾岚越听越是心惊。   这哪里是臣子该学的事情!这分明是帝王的权衡之道!   他跳下凳子,一骨碌跪倒在地,对启元帝请罪道:“皇叔!侄儿惶恐!”   顾缜托着腮,看小孩一本正经、老神在在的样子,颇觉有趣。   光看这两人,也不知究竟谁才是重活一世的那个。   “教给你,你就学着”,顾缜没说出实情,只忽悠小孩,“你现在是世子,长大后便是我大楚的亲王,自然要学这些。”   顾岚将信将疑。   小破孩子,顾缜敲敲他的脑袋,太聪明也是愁人,于是把小孩拽起来,转移话题道:“东坡先生《范增论》有云,‘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岚恭敬一礼,然后答道:“这话是说,物品先有腐烂,才会生蛀虫;人也是先生了怀疑之心,才会听信谗言。”   “好,书读得不错。”   启元帝夸完顾岚,牵着他走出东暖阁,边走边说:“朕让人准备了风筝,走,到广场上让三宝公公带你放风筝。”   啊?不是考校吗?怎么就跳到要放风筝了?   三宝看着少年帝王带着小孩世子,一张老脸笑得都是褶:“奴婢可不会放风筝,还是陛下来吧。”   “真是没用”,启元帝笑着“责备”他,勉为其难道:“那朕只能亲自教世子了。”   三宝还真模真样地请罪:“劳烦陛下,都是奴婢无能。”   顾岚苦着脸,他都十岁的人了,实在是不想在宫城广场上疯跑,有失体统。   “顾岚,快过来~”,拿着风筝启元帝招呼他。   叹了口气,顾岚朝自家皇叔走去,狼崽子般圆溜溜的大眼睛早已藏不住满满的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   列大楚朝的官员表列得太嗨,居然过了零点~不过打油诗写得可开心~   感谢“青燃白愈”扔的手榴|弹,感谢“磨叽”,“清尘不醒”灌溉的营养液~掉落风筝一个,请前往东暖阁前领取~ 第17章 西北传捷报   西北捷报传来,新上任的安西卫统领猿九,三战三胜,将马族赶出了安西天关之外。   更振奋人心的是,第三战的末尾,马族仓皇逃窜,猿九将军领兵追击,成功将马族汗王斩于马下。   这位几乎与启元帝同时登上王位的马族汗王,在他烧杀抢掠过的大楚领土上,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此时安西天关依旧是寒风凛冽,春风连玉门都吹不过,更不曾吹到过安西天关。   一行马族人想要偷回他们汗王的遗体,却被安西卫发现,一路追赶,又牺牲了数名马族壮年男子,等到马族军|队前来接应,安西卫才勒马返回关内。   十二岁的马族王子阿骨欢,被他的阿娘抱在怀里,他知道,阿爹的遗体被楚朝人扣下了,目睹负伤将士们不甘的神情,和所有马族人的悲愤,阿骨欢握紧了拳头,未脱稚气的声音在草原的苍穹下高声立誓:“我,未来的马族王阿骨欢,将来定要领着我马族英勇的战士们,打过安西天关,直入玉门关,让大楚人的血流遍大楚的版图,为父王报仇!”   马族的将领们终于大笑出声,用笑声,表达对大楚的蔑视,赶走内心的悲愁。   有这样勇敢的小王子,他们已经看到了马族光明的未来。   猿九带着亲兵在安西天关高耸的城楼上,观察那一队马族军|队的动向。   他的大儿子猿卫已满十六,从小便耳濡目染,跟士兵们一样训练,现在作为亲兵跟着他身边,继续学习如何应对军情、排兵布阵。   马族人狂妄的笑声,飘过毫无阻碍的辽阔草原,被夜风送到瞭望塔上,众亲兵惊疑不定,没抢走汗王遗体还笑成这样,马族人都疯了不成?   “不能松懈”,猿九指着那些打马远去的马族人,对猿卫镇重地教导,“他们还会回来。到时候,就该你带兵上阵了。”   “是。”猿卫亦望着马族人远去的方向,应声亦是十分沉稳。   捷报由边疆通政飞速传进朝廷,于是这日朝堂上气氛终于松快了些,兵部尚书详奏之后,百官齐声恭贺启元帝,连文谨礼也出班赞道:“陛下慧眼识英,猿将军果真将才。”   启元帝谦虚道:“究竟是先帝亲封的金刀将军,朕不敢居功。金尚书调遣也及时,该赏。”   被启元帝从兵部左侍郎提为尚书的金戈,是个上过战场获过军功的,今年四十有七,行动干脆利落,眼睛平日里总是半闭微睁,一睁开就是精光熠熠,此时也并不诚惶诚恐,淡定地出列受赏谢了恩,又半闭着眼睛站回了位置。   启元帝又调侃户部尚书秦俭,笑道:“仗打完了,咱们秦尚书夜里总算是能睡得着了。”   众臣中忍不住传出些窃笑。   秦俭却没个笑模样,板着个脸说:“陛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战后修缮、安顿百姓、发军|饷,哪样不是银子堆出来的。”   启元帝点头称是,安抚道:“那就还得劳烦咱们大楚的当家管事了。”   秦俭深以为然,并不觉得如何,众臣却又有窃笑的,大约是想起了“婆娘”外号的事。   文谨礼见启元帝心情不错,眼睛扫过吏部左侍郎,吏部左侍郎硬着头皮出列,启奏问道:“陛下,原安西卫统领还在京卫大牢里关着,大楚朝有定规,武官犯事需得奏请才得提审,这安西卫统领,何时提审?”   这条定规,先帝就没遵守过,尤其是后期,直接拉出去砍了都有可能,还顾得上什么奏请。   文谨礼要人出来问这句话,是想提醒启元帝这人还关在牢里呢。启元帝派京卫把人押回京,往京卫大牢里一关就没动静了,虽说文谨礼与安西卫统领并无太深的瓜葛,轻易也查不到他身上,但文谨礼晚上毕竟是睡不踏实,到底要杀还是要办,还是希望启元帝能痛快给个说法。   启元帝还真痛快:“安西卫统领,渎职失察,应敌不力,愧对朝廷,愧对我大楚百姓,罪无可恕,即日交给刑部提审。”   他只想把这个日后会搅出大乱的安西卫统领趁早斩了,至于文谨礼所担心的,启元帝根本就没指望过从安西卫统领身上着手。   “是。”吏部左侍郎应了声,刑部尚书出来接了旨。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一时无人出列,三宝公公唱道。   启元帝心里清楚还有事,百官也都清楚还有事,连守着奉天殿的宿卫们都清楚还有事,殿内一时间静默得连根绣花针落地都听得见。   礼部尚书终于站了出来。   他丧着个脸,一开口就是哭嚎:“启奏陛下,臣等办事不力,江南考场举人闹事!”   紧接着,礼部左右侍郎也都出来跪倒,请罪道:“臣等办事不力,致使江南科举出了乱子,请陛下降罪!”   礼部这番表演就把江南考场的事给定了性,不是出了贿考案,而是举人闹事。   他们话一出口,文谨礼就知道,礼部尚书怕是还不知道谢九渊能够直奏御前,他暗自悔恨为了避嫌没有趁早与礼部通消息,没想到礼部尚书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只希望自己的学生、礼部左侍郎梅子期不被牵连进去。   “哦?”顾缜一抬手,把谢九渊的折子扔到他们眼前,“怎么朕的钦差,说法与礼部众爱卿不同啊?喜欢跪就给朕跪好了,仔细想想,到底是举人闹事,还是另有隐情?”   礼部尚书看完谢九渊的奏折,抖得筛糠一般,知道这次是彻底完了,悔不该贪了浙江巡抚五千两银子,这下不知道还有没有命花。   左侍郎梅子期没什么反应,他早就说过这个主意不行,奈何礼部尚书是他顶头上司,未免以后被穿小鞋,只得跟随一起犯蠢,心里倒还镇定;右侍郎是个溜须拍马之辈,现下跟礼部尚书一样哆哆嗖嗖的,神态可谓猥琐。   出乎意料的是,启元帝并没有乘胜追击。   “礼部左侍郎,梅子期。”启元帝轻声点人。   梅子期本就跪着,此时利落一叩首,应道:“臣在。”   “朕就派你负责江南科举贿考案,即刻赶往江南,协助钦差谢九渊审理此案,不得欺上瞒下,你可明白?”   启元帝这道旨意一出,整个奉天殿上下皆是一惊,随即各自猜疑。   梅子期可是文谨礼的得意门生!什么时候得了启元帝的器重?   不知其他官员是怎么想,梅子期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只得接旨道:“臣,领命!”   “好。”启元帝不嫌事大,还温言道:“朕和天下学子,就等着梅大人与谢钦差查明案情,还江南考场一个公道了。”   梅子期是欲哭无泪,强撑着回答:“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三宝公公不知是不是察觉了启元帝此时的好心情,眯着眼睛高声唱道:“退朝~”   “恭送陛下~”   等启元帝走出了奉天殿,殿上群臣这才散了,不知不觉就三三俩俩窃窃私语起来,梅子期不敢去看顶头上司的脸,也不敢去看文相的脸,低着个头走路,心中七上八下,不是个滋味。   启元帝下了朝回东暖阁用早膳,特意绕道御花园转个弯,路过珠镜台,发现那株老桃树已经结出了不少花苞。   三宝公公看着高兴,对启元帝说:“陛下,看样子,这株老桃树今年能结不少桃子呢。”   睹物相思瞬间成了丰收喜悦,启元帝一阵无言。   他一心想着桃花,这老家伙想的是桃果。   “就知道吃。”启元帝板着脸教训三宝。   三宝公公十分委屈:“去年陛下还念着要吃桃子呢。”   都说是去年了,去年和今年能一样吗?   见他还真委屈上,启元帝忍不住乐道:“那等结了桃子,让谢侍卫爬梯子摘下来,赏你吃个够。”   这都能想到谢侍卫,三宝心里直嘟囔,却道:“谢陛下赏,奴婢也盼着谢侍卫办好了案子回宫呢。”   一个“也”字,让启元帝又赏了这老货一个瞪眼。   该说的说不出来!   同日,天还未亮,谢九渊就匆匆赶进了金陵知府的大堂,一脚踹飞了阻拦的衙役,看清大堂上的惨景,怒火中烧,大喝一声:“住手!”   浙江巡抚冯伟象狗急跳墙,竟是连夜将几个带头举子从会馆旅社中捉到了衙门,威吓拷打,定要他们承认是落榜不甘、诬陷朝廷大臣。   谢九渊赶到时,几个带头举子都被廷杖打得血痕斑斑,冯伟象应当是不想落下什么把柄,用的是薄竹杖,但打了这么久,这些书生又大多文弱,而且以举人之身受刑本就是侮辱,一个个看上去已是相当凄惨,还有气得吐血的。   衙役们面面相觑,宿卫们倒是对弱小的举人们十分同情,他们本就是大爷惯了的,此时不用谢九渊吩咐,学谢九渊提脚就踹,把衙役们一个个踹出去老远。   被踹的衙役们爬起来躲到冯伟象周围,不顾冯伟象“继续给我打!”的命令,压根不敢靠近,气得冯伟象抓起令签就往他们头上扔。   冯伟象对着谢九渊拍桌怒喝:“扰乱公堂!谢大人一个三品钦差,倒是对本官这个浙江巡抚摆起了威风!你是不是想造反!”   谢九渊虽已是怒火中烧,说话却是不紧不慢:“本三品钦差现在站的是金陵府的知府衙门,管的本该是金陵知府这个四品官管的事,何况,本钦差奉旨代巡江南科举,对扰乱调查之人,不论平民重官,都可先斩后奏,何来造反一说?”   冯伟象怒不可遏,喝道:“有胆子你就斩了本巡抚!我爹可是先帝御赐的少保!一个媚上宠臣也敢对本官喊打喊杀!不看看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谢九渊提高了声量,还是不紧不慢,语气却重了许多:“谢某身为大楚官员,自然是要依照大楚律和陛下圣旨办事,不会无据抹黑。”   “若冯大人参与了贿考案,等证据确凿,不论令尊是少保还是少傅——”   “本官一定斩了你,绝无戏言。”   他说最后这话时,紧盯着冯伟象的眼睛,冯伟象竟是被谢九渊吓得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反应过来,大觉丢了脸面,气得脸红脖子粗。   不能再拖了。   “来人。”谢九渊闭上眼。   宿卫应道:“属下在。”   谢九渊睁开眼,正对上冯伟象又变得嚣张的神情,一字一句地说:“将江南科举贿案嫌犯,浙江巡抚冯伟象拿下!押回本官办案之所,听候审问!”   冯伟象心下惊恐,面上却是声色俱厉,宿卫亦是犹疑,但终究是把吵闹的冯伟象堵了嘴、绑了起来。   宿卫队长小声提醒谢九渊:“大人,开弓可没有回头箭。”   谢九渊对上举子们感激钦佩的眼神,内心却是渐渐沉静下来,直到波澜不惊:“本官从来就没有退路。”   顾缜只给了他一条路。   “谢大人,陛下的回批!”一名宿卫匆匆下马,奔进衙门,把木匣递给谢九渊,高声回禀,“明日还有圣旨,约是辰时能到金陵城。”   金陵知府贾思远一直站在府衙右手位置,一声没吭,只当自己不在,听了宿卫的话,眼中多了几许思量。   谢九渊让宿卫带书生们下去疗伤,等不及回住处,于大堂僻静处就开匣查看,越看越是沉静,直到翻到最后一张,到底是忍不住低笑两声,珍重地收好,点了宿卫带着冯伟象打道回府。   目睹全程的贾思远越发惊疑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个字数啊,到底要怎么控制字数,一不留神就噌噌噌往上飚…… 第18章 阳谋与纸鸢   “爹!我看这个梅子期,根本就是背叛了您这个老师,易了帜了!”   文谨礼端坐在太师椅上,面沉如水,他手里还拿着底下人传来的消息,上面写着梅子期到江南后,谢九渊不仅大张旗鼓地相迎,甚至主动将冯伟象交给他提审,而梅子期,竟然也当真审问了起来。   并非多么出乎意料,但文谨礼的脸色还是相当不好看。   这是自然的,文谨礼不是愚笨之人,不会被启元帝的小花招迷惑。   梅子期临下江南之前,文谨礼亲自将梅子期招至文府,嘘寒问暖,为梅子期下江南准备了各色物事,俨然是一副慈师做派,还宽慰他不必在意启元帝的挑拨,将梅子期感动得五体投地。   文谨礼是个老狐狸,对自己的得意门生是了若指掌,梅子期是个什么人,他太清楚了,说句直白的,就是“当婊|子还要立牌坊”,既要节节高升,又想要个清白的名声,文谨礼也乐得有这么个门生来彰显自己,虽说对梅子期其实有诸多不满,却也一直没磋磨过他。   江南科举贿案这事,若是启元帝询问文谨礼的意思,他必然不会让梅子期来沾这个事,没想到启元帝直接点了梅子期,那他也只得从梅子期入手。   二人好好叙了番师徒情谊,水到渠成,到了梅子期要出府之时,文谨礼才嘱咐了一句,让梅子期“好好往‘下’查,别辜负了圣上和老师的期待”,梅子期恭然应是,头一点,眼一对,彼此心下明白。   然而,梅子期这个婊|子果然还是要牌坊,冯伟象是保不住了。   文谨礼的独子,文崇德向来看不过梅子期目下无尘的假样,见老父动怒,立刻就做出了义愤填膺的样子,拍桌子大喊,故意想挑些嫌隙。   “嚷嚷什么!”   文谨礼究竟是文谨礼,他一喝,文崇德就不敢吱声,只听文谨礼拖长了声音说:“子期我是知道的,心善,怕是看不过江南举子的悲愤,才审了冯伟象。唉,也确实是冯伟象太不是个东西,倒连累得他不好做人。”   文崇德见挑拨不成,便又投着文谨礼的喜好,故意叹道:“爹!你就是心太软了!”   旁边站着的几个谋士也纷纷附和,“文相对弟子处处照拂,实在是感人至深”“文相真乃慈师也”,说得文谨礼高兴起来,才有人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文谨礼装模作样地教育了一番儿子,不知道反被儿子套路了一番,这时候也演够了,对他们嘱咐道:“罢了,这事就随子期办。丢出去个冯伟象,横竖是与我们无关。”   他说出这话,就意味着冯伟象手上并无与他往来的切实证据,众人都松了口气,又争着赞颂了他一番,这才散去。   文谨礼借口乏了,把人都赶出了书房,这才露了凶相,狠狠地盯着桌上的笔墨。   梅!子!期!   启元帝这一招,用的是阳谋。   他就是知道梅子期是个什么东西,才派他去的江南,他写给谢九渊的回批,除了两个人不清不楚“任我处置”的机锋调笑,就只提醒了一句话——“沽名钓誉者,必为名所累”。   于是谢九渊思量再三,大张旗鼓地迎了梅子期进金陵城,,接着,又大张旗鼓地将冯伟象一路游街送到了梅子期住的金陵知府衙门,百姓们闻风而出,自备了臭鸡蛋烂菜帮,仗着法不责众,拿冯伟象练准头。   冯伟象本就扛着重枷,这下脸更是涨得通红,血管青筋直突突,可惜被塞了嘴,一句话说不出来。   到了金陵知府的衙门口,梅子期一现身,谢九渊就当着看热闹的百姓的面儿,恭敬一礼,郑重托付道:“梅大人,这江南贿考案嫌犯冯伟象,就交由大人提审,望大人明察!”   梅子期被他这出戏闹得骑虎难下。   梅子期还想试试捞一把冯伟象,没想到他一句“此案尚无定论,谢大人对冯大人还是应当礼遇才是,上重枷似有不妥”刚说出口,就被街上密密麻麻的围观百姓怒目以对,差点被不知从哪儿丢来的鸡蛋砸中,大觉丢脸。   谢九渊把梅子期推到风口浪尖挡锅,却是一派正气凛然,正色扬声道:“梅大人此言差矣,依大楚律,重臣犯法与庶民同罪,嫌犯不配礼遇,梅大人既然是被陛下派下来为江南科举正名,就不必拘泥这些,大胆查案便是。”   “说得好!”街边百姓们跟看戏似的,还给谢九渊鼓起掌来。   好一个谢九渊!案子推给他来查,名声却被谢九渊和启元帝占着,梅子期气得七窍生烟,却也只能咬牙道一声“受教”,这才把冯伟象收进金陵府的大牢。   梅子期到底是受了老师的嘱托,还想着从冯伟象入手找突破口。他亲自下牢一审,心里明白了两点。   一是冯伟象这种嚣张草包能做到浙江巡抚,文相确实是不负“文半朝”的名声。   这第二,就是他这次注定要被江南贿考案绊个跟头,启元帝联手谢九渊结结实实、光明正大地坑了他一把。   若是要捞冯伟象,他自己的名声就得搭进去。   若是不捞冯伟象,文相就必然对他心生不满。   左右都是后患无穷,选哪一个,他梅子期都不可能全身而退。更可恨的是,如今就算他左右不选,也会被诟病是胆小怕事之徒。   梅子期险些没被气得吐出口血来。   他审了冯伟象三日,第四日密会了贾思远,到了第五日,又从谢九渊手里要去了魏才,第六日,他派人锁了淮安盐商魏家的主事人魏成祥。   到了第七日,他升堂开审,众目睽睽之下,派人请了谢九渊来,拖着圣旨下堂一礼,对谢九渊说“在下与谢钦差同为三品,然则陛下圣旨御言,派本官协助谢钦差办案,这升堂终审,还是谢钦差来吧。”   “梅大人近日审问,多有辛劳,既然梅大人推辞,那本官就厚颜上堂审理”,谢九渊朗声应道。   梅子期咬着后槽牙,一拱手:“请!”   谢九渊一身墨色钦差服,缓步走上高堂,落座后一拍惊堂木:“带江南贿考案嫌犯冯伟象、买榜人魏财、魏成祥!”   魏财供认不讳,痛哭流涕。   魏成祥亦是十分悔恨,他这个淮安盐商做了十几年,先帝中期发的家,好不容易熬过了管理混乱的先帝末年,近两年却又迎来了一年比一年高的商税,虽说赚得还是比先帝末年时安稳,但商人多筹算,总要讲究一个瞻前顾后。   他想着,士农工商,后代若还是为商,不光是身份上低人一等,赚的钱还不是得任由这些官|员小吏吃拿卡|要?于是大力供养族中子弟读书,奈何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什么好苗子,这时候魏财找上门来,说他听曲时搭上了浙江巡抚的门客,有路子买过春闱。   浙江巡抚,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攀上的关系,魏财此人并不靠谱,买榜这主意也是胆大包天,但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若魏财真能高中,那么以后他们淮安魏家也是有后|台的人,起码,不必再被小小差役随意呼喝要钱。   又有族人受了差役的气,魏成祥思来想去,到底是连夜将说好的巨额银两装上了一队马车,借着盐检的名义,连夜送到了冯伟象府上。   冯伟象知道梅子期是文相派下来的,自以为万事大吉,此时咬紧了牙死不认账,骂完魏财骂魏成祥,还叫嚣着等走出大堂,定要报复谢九渊。   直到宿卫抬出了在他府上搜出的魏家银箱,冯伟象才哑了火,拿眼睛直看梅子期。   谢九渊当机立断,判了魏财和魏成祥流放抄家之刑,魏财哭嚎打滚,魏成祥直接昏死了过去,被拖下了堂。   从挤在衙门口听审的百姓群中传来一派叫好之声。   轮到冯伟象。   谢九渊对上堂下跪着的冯伟象的眼睛,冯伟象这才知道大祸要临头了,他看向金陵知府贾思远,贾思远一直低着个头装聋作哑,他只得又拿眼睛去瞧梅子期,没想到梅子期竟别过了脸不看他!   梅子期为什么不看他,因为梅子期等会儿得为这个草包求情,要求谢九渊从轻发落,这个情求完,梅子期名声受损是肯定的,自然是能尽力避嫌就尽力避嫌,聊胜于无。   但他这一个动作,却勾起了冯伟象的猜疑。   一想到有可能被作为弃子推出去,冯伟象立刻心中大乱,又想起谢九渊那日斩钉截铁的狠话,登时吓得方寸尽失,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银子我就留了两箱,大头我已经送到了文相府上!不在我府里!谢大人!谢大人你可要明察啊!”   梅子期是目瞪口呆。怎么会有这么草包的人?这时候攀咬文相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以为他攀咬了文相,自己这个文相的学生还会出手救他?   衙门口的百姓们也是一片哗然。   连谢九渊都愣了。   等反应过来,谢九渊一拍惊堂木,喝道:“公堂之上,不准喧哗!此案案情尚有不明之处,来人,将嫌犯们压下去再行审问!退堂!”   这时候,梅子期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倒是想出了该怎么逼谢九渊放过冯伟象。   他就不信,谢九渊敢明着叫板文谨礼!   到时候,临阵退缩的是启元帝派下来的谢九渊,压下案情的是权倾朝野的文谨礼,犯法还能逃脱制裁的是冯伟象,有了这些人招人恨,他梅子期都不一定能被人记得,能留下什么大污点?   梅子期提起嘴角勾出个笑脸,退出了金陵知府衙门的大堂。   谢九渊退了堂,恰好旺财被谢母派了送回信来,信中严厉要求谢镜清带着谢十一回青溪探亲一趟,否则,“以后都别回来了!”。   捧着信纸,谢镜清和谢十一蔫了,谢九渊却是十分感动。   他担心会有大变数,正愁着怎么把叔侄俩送走,母亲这封信简直是及时雨。   谢镜清只得收拾包袱,带着谢十一上了回青溪的马车,出了城,谢镜清也想开了,留下只是给谢九渊添乱,于是指着田间放风筝的幼童们安慰谢十一:“想开点,等回了青溪,小叔带你放风筝。”   “我是担心大哥”,谢十一拖着腮,满脸忧愁,见有幼童们放风筝,追忆往昔,又叹道,“大哥以前也带着我放风筝过,大哥可厉害了。”   谢镜清不服:“你爹放风筝才叫厉害,你爹就教过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你娘,我可是得了你爹的真传,你大哥也是我教的,等回去我教你,以后你去勾搭小姑娘,一勾搭一个准。”   谢十一也不在意他自吹自擂,好奇起来:“我爹还教娘放风筝?”   “可不是,不能往外说啊”,谢镜清小声跟他讲八卦,“谢家人都假正经,你爹当时还没娶你娘过门呢,说是带我放风筝,到了蝴蝶岭上就把我丢去吃草了,跟你娘两个人装作巧遇,放个风筝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啧。”   谢十一心向往之:“真好。”   马车哒哒远去,离金陵城越来越远,处处是春光明媚。   金陵城上空已是阴云密布。   顾缜躺在东暖阁中,盯着挂在墙上那个跟前世相似的风筝,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他与谢九渊已经知晓彼此心意,却总是聚少离多。文谨礼急于掌握江南,把刚回京半年的谢九渊举荐上了江南总督的位置。   离别在即,谢九渊避人耳目,动用暗线悄悄进宫,带顾缜到了荒废的檀林殿。   “谢大人,你带朕来这偏殿做什么?”   那时自己有些别扭,气他又要远下江南赴任,更气自己力量不足,江南除了谢九渊,其实换了谁他都放不下心。   谢九渊靠近他,温言道:“臣升任江南总督,封疆重吏不得擅自进京,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陛下。”   这话说得勾起了顾缜的离情别绪,越发别扭。   “所以?”他不知不觉就被谢九渊揽在了怀里,却还是强撑着挑事语气。   谢九渊不在乎他的小脾气,依旧温柔回答:“所以,臣想教陛下放纸鸢。”   “荒唐!朕为何要学孩童放纸鸢?”顾缜前世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拿他年龄说事,生怕别人看轻他,半点娱乐都不肯有,这是半真半假的责问。   谢九渊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回答:“家父曾经带家母放过纸鸢,家父说,当时他看着家母开怀大笑,当时就决定,要一辈子让她这么开心。”   “顾缜,我想看你开心一次,不要总皱着眉。”   启元帝把脸埋进枕头里,不再回忆前世。   谢钦差,差事办得这么慢,等回宫了,看朕怎么处置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东”,“香螺”,“磨叽”,“神说要有光”灌溉的营养液=3=   *本章掉落纸鸢一个,请往大楚朝檀林殿排队领取,限领一个。 第19章 步步现危局   升堂审理后的次日,梅子期让人在金陵城门口,贴了张告示。   告示写得是对仗工整、条理清晰,特地让差役在城门口守着,每半个时辰都用大白话跟往来百姓宣读一遍。   这告示重点是说,梅大人来之前,冯伟象都被谢钦差私押着,来之后,梅大人审问冯伟象时,冯伟象从未提过文相与贿考案有关,如今冯伟象当堂攀咬文相,梅大人作为文相的门生,于情于理都该避嫌,梅大人已经上书陛下,禀明案情,一切等待陛下旨意再做安排。   百姓们一时听不出什么蹊跷,但看懂原文的书生举子,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免热议起来。   梅子期这告示,写得看似端方,却很容易引起遐想。   冯伟象当堂攀咬文相,是否是谢钦差私押期间做了什么?背后会不会有启元帝的授意?启元帝会怎么处理此事?   举人们来考春闱,自然都对官场多有关注,文谨礼“文半朝”的名声,大家都心知肚明,如今议论起来,说出的话,就不一定是真心话,各自有各自的考量。   有书生意气的,就直言梅子期是借机推脱,还暗地给谢钦差泼脏水,实在是小人行径。   有聪明老道的,就说梅子期此举合情合理,而且是尊师重道之举,其实是我等表率。   有人说话,就有人反驳,还有人和稀泥打圆场,谁都不服谁,吵吵嚷嚷个没完,整个龙门茶馆活像是塞进了一池塘麻鸭。   这也就是龙门茶馆如此,其他举人聚集的地方,大家心照不宣,已经默认谢九渊成了文党的眼中钉,也不知道小皇帝能不能把人保住。   江载道坐在一角,沉默不言。   冯伟象那日仗打的举人,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皆是家中无钱无势的穷书生,送到医馆还是谢九渊手下宿卫垫付的诊金,后面的汤药膏药,全靠江载道与另一位家中富裕的举人合力出资。   因此,江载道常常去医馆探望,仗打的伤,好转之前必然会变得青黑乌紫,血口结痂,看上去简直是触目惊心,受伤举人们又是满腔悲愤,每每探视,都令江载道万分不忍。   还有,谢十一和谢镜清几日未出现,江载道上门去问,才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了金陵城。   他原以为谢家叔侄来举人聚会相助是谢九渊的意思,后来从谢家叔侄口中得知谢九渊并不知情,不免有几分说不清的失望,但谢九渊的种种表现,又证明他确实没有看错人。   如今这样的危局,江载道不希望看见令自己失望的结果,但内心又觉得,换了自己站在谢九渊的位置,恐怕也是进退两难。   江载道沉默着,因为这件事,头一回认真考虑,进了官场之后,自己究竟该如何为官。这并不是胡思乱想,魏财靠买榜得了第一,他却是实实在在考出来的第二,也就是说,他原该是本届江南科举的第一名。   若无意外,殿试之后,他必将在奉天殿上占一个位置。   此日不远矣。   梅子期的奏折进了奉天殿,文谨礼立刻配合着跪了下来,老泪纵横,求启元帝定要彻查此事,还他这个两朝老臣一个公道,否则,他也只能辞官回乡,以证清白。   顾缜确实没料到,换了梅子期,居然也还是走到了让谢九渊直接对上文谨礼的地步。   然而,顾缜虽忧虑重重,却并不惊慌,因为他相信谢九渊。   倒是梅子期,泼了谢九渊一身脏水还想把自己摘出来,也要看他答不答应!   “文相何至于如此”,启元帝一脸沉重,“不过是狗急跳墙胡言乱语罢了,朕信任文相,文相的高徒自然也是不偏不倚、秉公办事的好官,此案就还是让谢钦差与梅侍郎共同审理,辞官的话不必再提,我大楚不可一日无文相!”   这高帽子委实太高,刚站起身的文谨礼一扑通又跪了下去,“陛下,臣万万不敢受如此谬赞!着实是当不起!”   启元帝漫不经心地一摆手,笑道:“朕说当得起,就当得起,文相不必自谦,不信,朕就问问满朝文武,你们说,我大楚是不是不可一日无文相?”   奉天殿静了须臾,百官才犹豫着应了声“是”,大部分都答了,剩下的,有的光张口没发声,有的连嘴都没动。   “听听”,启元帝笑着对文谨礼说,“文相,大家都知道您劳苦功高呢。”   不等文谨礼说什么,启元帝似是一时兴起,张口就下了旨:“朕早有此意,今日文相受了委屈,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左相文谨礼,辅佐朝政多年,匡扶社稷,德高望重,即日起加封太师,以示恩宠!”   太师可是位列三公之首!这是何等殊荣!   文谨礼激动领旨,将启元帝要对付自己的猜疑丢到了九霄云外,不过是辞官就吓得小皇帝为自己加封,想必那个谢九渊也没有胆子把案查到自己身上。   话虽如此。   该除掉的,还是尽早除掉的好。   他文谨礼可不是心慈手软、舍身喂鹰的蠢货。   午时,梅子期等来了圣上的旨意,当天夜里,就等来了文谨礼特派的人手。   启元帝的旨意就不用提了,打破了他把自己摘出这个烂摊子的美梦,文谨礼的人带来的口信,才真正令他毛骨悚然。   文谨礼竟是要谢九渊的命。   他不仅要谢九渊的命,还要梅子期仿谢九渊的字迹,写下通倭的信件,彻底毁了谢九渊的名声,连带着,让启元帝丢一个识人不清的脸。   还有一个目的,文谨礼没说,带口信的人自然也没说,但这口信本身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此事一了,沾了谢九渊的血,他梅子期再无从文党脱身的可能。   梅子期几乎想放声大笑。   是了,他忍不住自嘲,清倌当久了,还真以为自己不是卖身的婊|子?   “梅大人?还不动墨?此事需快,以免夜长梦多。”那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出声提醒。   梅子期冷了脸,伸手给砚台添了水,拿起墨块磨墨:“出去等着,本官仿字需得安静凝神,写完自会唤你们进来。”   中年男子一拱手:“那就不打扰大人。”   他们退到了门外,守着门。   梅子期抖着手拿起笔,沾了墨。   “大人,属下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要不要先行退避?”宿卫队长向谢九渊建言。   此时已是深夜,有宿卫来报,说是他上秦淮河会相好回来的路上,恰巧看见了一船人靠近了渡口,还带着兵|器,他一时好奇,就暗中跟了上去,发现这些人进了金陵知府衙门的后门,开门的是梅子期的手下。这些人功夫很好,他险些被发现,幸亏机智地装了猫叫。   又是会相好又是装猫叫,谢九渊实在是不知该用什么神情面对,倒是对正常说出“非同小可”四个字宿卫队长有了几分佩服,领着这么帮人做事,真是不容易。   谢九渊静下心来,反问:“他们进的可是金陵知府的衙门,我们怎么退避?退去哪?”   宿卫队长想来想去,目光移到了前来报告的宿卫身上,有了主意。   “咱们上画舫。” 第20章 遇刺后反杀   中年男子:“梅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桌案上摊晾着梅子期仿好的通倭信件,抬头均为东南沿海有名的海盗商人,内容自是些财款往来、投诚招揽之语,仿造得几可乱真。   只有一点不妥,落款是空着的。   梅子期却是不慌不忙,解释道:“我与谢九渊素不相识,字可以对着奏折仿,但他惯于如何落款,我如何知晓?自然要看了他的日常信件,才能落款。”   中年男子并不买账,但在他看来,梅子期再耍花招也没用,于是立刻道:“原来如此。谢大人,那我们先行一步,在谢九渊住处恭候大驾。廿一、廿二,好好保护梅大人。”   “是!”   梅子期惊愕地看着自己的侍卫对着中年男子跪地领命,这才明白,原来文谨礼早就在他身边布了人手。   他攥紧了拳头,目送中年男子和他手下全数以黑巾蒙面,在夜色的掩护下离开。   没想到,不多时他们就又回来了。   梅子期惊慌不定,不敢相信半盏茶的时间他们就害死了一个人,听说谢九渊跟着宿卫去了画舫,梅子期内心一松,文谨礼的人再张狂,也不至于跑到秦淮河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   对上中年男子阴鸷的目光,梅子期心中复又一紧,强装镇定地提议:“那,是明日再议?”   中年男子果断驳回。   “不,夜长梦多。廿一、廿二,带上梅大人的笔墨纸砚,我们上秦淮河。”   秦淮河画舫。   供客人们一起喝酒享乐的大厅中,宿卫队长正和花|魁娘子调笑,没轮上执勤瞭望的宿卫们也和美人们颇为文雅地勾勾搭搭,他们出手大方,相貌英俊,各个也都身姿爽朗,又是情场老手,直哄得姑娘们花枝乱颤、满面绯红,这艘被他们重金包下的画舫俨然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唯独谢九渊板着一张脸,生人勿近,目不斜视,端的是道学典范,一个人喝酒吃菜,十分突兀。   宿卫队长提出这个主意的时候,谢九渊几乎都要怀疑这人是故意的,下趟江南怎么就绕不开画舫?   “无心秦淮风月”,对启元帝许的诺言犹在耳,这下可好,直接留宿画舫了,虽说是情势所迫,但谢九渊毕竟是个重诺之人,一而再地违反,外加情势危急,他心情是相当的不好。   比他心情更不好的,是旺财。   作为谢九渊的书童,旺财从小就跟着谢九渊,对他再清楚不过,说到去画舫,谢九渊如此爱看美人的性子,半点笑模样没有不说,还似有愁意,这显然就是有情况。   旺财愁啊,不过是回老家送信一段时日,回来就跟不上主子形势了,这怎么行?以后书童还怎么当?于是进了画舫,他就跟小宝公公套起了近乎,小宝毕竟是个小太监,进这种地方正是浑身不自在,又跟谁都不熟,旺财主动跟他说话解围,小宝感激得很,不知不觉就说了许多。   旺财是越听越愁。   完了,彻底完了。   谢九渊读书的时候,内心虽不着调,却也是文武双全一腔热血,旺财那时候觉得,自家主子以后怎么着也能上个《良臣录》;谢九渊任鱼城主事,违抗上级救灾的时候,旺财觉得,自家主子再这样下去,以后可能要上个《忠烈传》。   万万没想到,自家主子到底是不走寻常路,这下可能要给《佞|幸列传》添上一笔。   旺财欲哭无泪。   爱美人也得有个限度,帝王可是天下之主,爷胆子怎么就这么大,说句大不敬的,先帝的后宫可是全殉了葬,一个不落都填进了皇陵!   这日子没法过了……   “旺财大哥,你怎么了?”小宝公公见旺财丧着个脸,担忧地问。   旺财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个比苦瓜还苦的笑脸:“没事,小宝啊,跟哥说说,咱们陛下是不是特漂、我是说,特威风?”   小宝公公对启元帝这个救命恩人是十分崇拜,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夜色中,几艘小船飞速靠近画舫。   得到宿卫禀报的宿卫队长与谢九渊对视一眼,宿卫队长与宿卫们各自领了姑娘进了不同的厢房,谢九渊带着旺财和小宝也进了靠里的一间厢房。   小心攀上画舫的众黑衣人只看到一厅的残羹冷炙,想必都进了厢房寻欢作乐,为首的中年男子冷笑一声,暗道来得巧,手一挥,打了几个暗号,众黑衣人立刻分为两两一组,上楼进厢房,准备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灭口。   中年男子拦住了最后一组,对他们说:“你们去把梅大人提前领过来,让他开开眼界。”   两个黑衣手下会心一笑,复又登上了小船,回码头接梅子期。   返回的小船行到半途,就听到画舫上传来了惨叫之声,两个黑衣人不免有些得意,宿卫那些酒囊饭袋,果然是不堪一击。   梅子期跟着廿一廿二上了船,心惊胆战地跟着他们登上画舫。   眼前却并不是他们以为的一边倒,而是一片混战,两个黑衣人立刻拔|刀加入了战局,梅子期往后退了一步,廿一廿二的刀就抵上了他的后背,于是他只得站在原地。   原来那声惨叫,是被宿卫没能一刀了结的黑衣人发出的示警。   明白中了埋伏的中年男子即刻一声厉啸,还没来得及进厢房或是厢房中宿卫还未找着机会动手的黑衣人迅速退出了厢房,飞奔回大厅。   宿卫们和谢九渊追击而至,于大厅形成左右对峙之势,中年男子眼睛一扫,发现少了四五人,知道怕是已经殒命,立刻怒火中烧,不多废话,拔|刀便砍。宿卫们也有人受了伤,既然这帮黑衣人还敢动手,那当然也是拔刀砍回去。   谢九渊见已然是一片混战,也只得抛却了战略,拔剑入局,先一脚踢飞几个清出场地,然后才出招制敌,招招见血,宿卫队长见他果然也是高手,杀得兴起,渐渐向谢九渊的方向靠拢,二人联手困住中年男子,专心对付这个领头人。   “小心!”   有黑衣人在宿卫队长背后偷袭,谢九渊将宿卫队长踢开,但没了宿卫队长,中年男子立刻猛然对他加重了攻击,谢九渊咬紧了牙,也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与中年男子单挑起来,宿卫队长无法突入战局,只得为谢九渊守护周围,免得他分心。   刀剑快速地对撞像是能擦出火花,谢九渊觑准漏洞,一招挑飞中年男子手中钢|刀,紧接着一个下砍,然后反力一个上挑,将中年男子的右手砍下,喷出的鲜血染上他的俊美眉眼,看上去如同杀神一般。   谢九渊的剑抵上中年男子的脖颈,明知故问:“谁派你来的?”   中年男子面露惊吓之色,这神色过于突兀,谢九渊暗道不好,就见中年男子从腰间摸出一串飞刀扔出,谢九渊堪堪闪过大部分,还是被伤了左肩,顿时怒不可遏,不退反进,将中年男子身首异处,血|花四溅。   宿卫们也解决了这些黑衣手下,只留了两个活口,顺便把梅子期和廿一廿二一波拿下,心中正得意,回身一看血浸衣衫的谢九渊,顿时又感受到了人比人得扔的憋屈感。   然后在众人佩服的眼光中,谢九渊摇晃了一下,倒地不起。   飞刀淬了毒。   宿卫队长登时在心中骂了句娘,让人把画舫开到岸边,一边大张旗鼓地喊“谢钦差为调查江南巡抚上画舫遇刺”,一边派人去请大夫,同时还把梅子期和廿一廿二公明正大地锁着带回了住处。   被粗暴关进空房的梅子期咬牙切齿:“你们这些狡诈之徒,竟敢锁本官游街!百姓会以为是我派人刺的谢九渊!”   宿卫懒得跟他打机锋,想到画舫,故意刻薄他:“梅大人,老子逛窑|子这么多年,知道清倌人分两种,一种确实是流落风尘,不甘自贱,这种老子也佩服,可怜下场,啧,都惨,多的呢,是第二种,老|鸨奇货可居,婊|子坐地起价,不是不卖,是要卖个好价钱,卖得风风光光。”   这“风风光光”四个字说像是直接砸在梅子期脸上,宿卫锁了房门,梅子期委顿在地,竟是疯一样地大笑起来。   送走了大夫,宿卫队长松了口气,让旺财好好守着谢九渊,然后才出去审梅子期。   幸亏只是迷药,否则要怎么向圣上交待?   谢九渊此时是人事不知,他梦见了同一个梦,元宵节时的那个梦,但与当时不同的是,他看得清听得清所有细节,仿若遁入仙家回溯时空的幻境一般。   他还是身在那池广阔的温泉中,怀里,搂着青年模样的顾缜。四面金碧辉煌,龙头源源不断地吐出温泉活水,暖雾缭绕。   这回看清晰的谢九渊不由惊诧,自己面容分明是未到不惑之年,三十多岁年纪,怎么会是一头银丝白发?   他侧目一看,写了“九郎”的那盏莲花灯在不远处飘着,写了“云堂”的莲花灯在池沿上。   自己在顾缜耳边问:“舍不得?”   顾缜瞪了自己一眼,转身想走远,被一把捞了回来。   他看见自己伸手从池边散落的衣物中勾出一块玉牌,理顺红线,将玉牌小心挂在了顾缜的脖子上。   “这是什么?”顾缜靠着他问。   “是我的家传玉牌,谢家男子出生时,父母赠玉牌,不可轻易示人,新婚夜交给发妻,意为一生一世一双人。”   顾缜故意挑着眉说:“那交给我做什么?”   “我此去江南抗|倭剿寇,或需数年,交给你,是留个定情之物套着你,万一,也给你留个念想。”   听到最后一句,顾缜气得发抖,推开他:“你胡说什么!”   他看见自己吻上顾缜的侧脸,安慰眼睛通红的顾缜:“云堂,咱们今夜成亲呢。”   顾缜一口咬上他的肩膀,灼||热的泪滚落在他肩头,哽咽的声音像是受伤的小兽,不敢哭出声来。   于是他心如刀绞,却也只得紧紧拥住怀中的爱人。   不知多久,顾缜忽然沉入水中,掬起一捧水洗去了哭泣的痕迹,他重新靠进自己怀中,伸手从自己的侧脸抚到后脑,紧紧抓住了自己的白发:“好,既然成亲,花烛俱在,我们洞|房。”   “这是什么意思?”梅子期被带到书房,桌案上摊着他伪造的那些书信。   早上才清醒过来的谢九渊闭着眼,懒得看他,命令道:“用你的字,抄一遍,属上你的名字。”   “我疯了不成?”梅子期深觉荒谬。   谢九渊依旧闭着眼,毫不在意他的拒绝:“我明日斩冯伟象,你是想当被江南巡抚陷害的证人,还是想跟他一起跪在贡院门口。选前者,你回京照样当你的礼部左侍郎,没了文相的照拂,但你留这么个小把柄在我手上,我也许会用你;选后者,你死得不明不白,唯一用处是给文谨礼添个堵。梅大人,你说了算。”   “谢钦差”,梅子期动手抄信,抄着抄着忍不住笑起来,语带讥讽,“您是想教导本官‘天下乌鸦一般黑’?”   “梅大人用错典了”,谢九渊心不在焉地回复,“此处该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梅子期笔一顿,还是咬牙道:“不知天高地厚。”   “学你自欺欺人?”谢九渊不耐烦地回。   梅子期再没说第二句话。   次日,江南举人与百姓们终于迎来了科举贿案的升堂终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东”“香螺”灌溉的营养液~   *本章掉落伪造信件一封,可从憋屈的梅大人手中领取~ 第21章 结案回京城   对于江南百姓和举人们来说,这是一场结局未知的堂审,谢钦差遇刺之后,究竟是会妥协,还是可以顶住重压?   而事实上,这场堂审的结局已经毫无悬念。   谢九渊在江南学子和百姓敬重的目光中,重重拍下惊堂木,“江南巡抚冯伟象,罪恶多端,罄竹难书,更兼收受贿赂,藐视国法,戕害江南考场,诬陷当朝左相。甚至于,勾结倭寇绑架审案官员梅子期,行刺代巡钦差谢九渊,大逆不道,罪无可恕。”   冯伟象咬紧了牙,垂死挣扎,大喊着:“收贿我认!勾结倭寇我不认!我也没有派人行刺!你们这是欲加之罪!”   “住口!”谢九渊又是一拍惊堂木,“刺杀本官的黑衣人已于狱中自尽,死无对证,可梅大人被倭寇绑架威胁,要他叛你无罪,若不是与你勾结,倭寇此举作何解释?梅大人大难不死,人证在场,你还敢胡言乱语!”   冯伟象立刻对梅子期怒目而视:“梅子期!你好胆!”   梅子期别过脸不看他,心中一片茫然的悲凉,攒紧了拳头。   此时,冯伟象明白,自己这次不仅丢了命,连家中老小都保不住了。   勾结倭寇是什么罪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从先帝末年起,倭人虽然还对大楚称臣,暗中却勾结东南沿海的大海|盗,为他们提供武器和人手,协助他们劫掠商船与沿海村镇。同时又年年上贡,换取大楚的庇护,很不要脸地声称这些都是被驱逐的浪人所为,他们自己也深受其扰。   朝廷是师出无名,不好撕破脸,老百姓可不管这些,凡是沾上倭人的,通通都能被唾沫淹死,所以不仅是冯伟象一个人完蛋,被判了这个罪名,往上说,祖宗声誉是彻底毁于一旦,往下说,就算是旁支的冯氏族人,也别想再有出头之日。   冯伟象自然以为梅子期是照着文相的授意办事,恨得心头滴血,双目赤红,当堂怒吼起来,凄厉得如同厉鬼:“文谨礼!你收了老子的钱,还断了老子一族生路!老子下了地底都咒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连宿卫队长都被触动得叹了口气,虽然冯伟象在浙江作恶多端的证据是他和手下们一起查出来的,但到底是人之将死。   贾思远一瞪眼,立刻有衙役上去结结实实堵了冯伟象的嘴,免得他又攀咬出什么来。堂外百姓议论纷纷,书生们交换着眼神,不敢轻易说话。   谢九渊却是声色不动,最后一拍惊堂木,判道:“罪臣冯伟象,夺去官职,即刻推往江南贡院处斩,以儆效尤。圣上有仁厚之德,本官不予多增杀孽,灭族酷刑可免,抄家之罪难逃,本官就判处你抄没家财,父族流放西北,以慰江南百姓。两位翰林院学士,同流合污,篡改皇榜,判处革职,贬为庶民,流放关外,永不录用。”   没想到族人能逃死罪,冯伟象一愣,掉下泪来,竟还给谢九渊磕了个头。   两个宿卫架起他,将他关进囚车,一路上百姓们骂声不绝,手上也没闲着,将冯伟象砸得头破血流,到了江南贡院门口,冯伟象跪倒在地,一块长长的白纱挂在他身前,专司此职的刽子手手起刀落,利落地让冯伟象人头落地,血溅白纱,百姓中响起了叫好之声。   冯伟象的族人也站在人群中,他们满心仇恨,都记住了一个名字——文谨礼。   宿卫带走了谢九渊写好的奏折,快船送往京城。   至此,江南科举贿案尘埃落定。   他们多停留一日,便打点行装准备回京,这次他们回去,还得带上进京殿试的举人们,圣上特批举人们随官船进京,也是个安抚之意。   离开金陵城的那日,渡口跪了一地的百姓,给他们口中的“谢青天”送行。于是同行的举人们也都对谢九渊躬身行礼,是对他彻查贿案的感谢。   谢九渊心中五味杂陈,抬手道:“乡亲们,请起来吧,各位举人也不必多礼,本官查案乃是分内之事,不必如此。”   “是青天大人查清了此案,还了我江南考场、我江南书生一个清白名声,谢大人受我们一拜,理所应当!”   跪拜的人群中,一位书生慷慨激昂地说,于是百姓们纷纷附和,不肯起来,一定要跪送谢九渊。   谢九渊只得登船,在船尾对着渡口遥遥一礼,换回了更大的呼声。   官员举子们各自进了船舱,宿卫们也各自安顿好,谢九渊进了自己的厢房,小宝公公一如既往像个隐形人似的站在一边伺候,旺财还是躲躲闪闪的,像是浑身都不自在。   “怎么了?”谢九渊明知故问。   旺财挠了挠后脑勺:“也没什么,就是,得适应适应。”   谢九渊却不在意,只说:“那你就适应适应,若是不成,就回青溪去。”   “谁、谁要回青溪了!我明天就能适应得!”旺财梗着脖子说。   没想到他又是这么个反应,谢九渊倒被逗乐了,勾了勾嘴角,没再说话。   “谢大人,江载道求见。”门外宿卫禀报道。   谢九渊沉吟一二,才道:“进来。小宝、旺财,你们出去。”   如谢九渊料想的一样,江载道开口就是质问:“光凭温大人一人证词,大人就断定是冯伟象勾结倭寇,分明是证据不足,有构陷之嫌,此其一;文相位高权重,虽然学生理解大人所做抉择,但大人确实是畏查权臣,此其二。在学生看来,大人此番查案,不够光明磊落,行事偏于诡道,不是直臣所为。”   “所以?”谢九渊既不反驳,也不解释。   江载道咬了咬牙,再问:“学生想知道,大人为何为官?为何一定要斩冯伟象?”   这问题简单,谢九渊答道:“我为官为民,斩冯伟象为君。”   江载道再问:“是为君,还是与文相争权?”   谢九渊不答反问:“有何不同?”   江载道一愣,答道:“前者可算问心无愧,后者却是为谋私利。”   谢九渊笑了,“问心无愧?想问心无愧,进什么官场?不如回家做教书先生。”   江载道大皱眉头,似是感觉道不同不相为谋,拱了拱手,走了。   谢九渊摇摇头,为自己倒了杯茶,却愣了许久都没有喝。   数年前,鱼城的堤坝边,旺财劝他不要如此冲动,他记得自己当时对旺财说,“我出仕为民,若是因为救灾掉了乌纱帽,至少问心无愧!”   言犹在耳。   时移势迁。   一路山高水远,回程比来时感觉漫长了数倍,终于进了京,大家分道扬镳。   宫城门口,宿卫队长带着宿卫们向谢九渊辞别,他们要找宿卫统领报道,禀报一路事宜,谢九渊拱手道了珍重。   宿卫们一路讨论着晚上去哪里喝酒,他们还不知道现在的宿卫营已经不是以前的宿卫营,海统领也已经不是过去好说话的海统领,地狱般的训练正等待着他们。   而谢九渊将旺财留在宫外,带着小宝公公进了宫城,被闻讯赶来的三宝公公一路迎着,体贴周到地让他沐浴更衣还用了膳,才把他领进了御书房。   谢九渊进了御书房,拜见之后,便恭敬地回禀了江南科举贿案的种种事宜,连梅子期自己抄下的信件都呈给了启元帝,却一直看着眼前的地面,没有抬过头。   顾缜没有想到谢九渊竟然学得这么快。   但为什么他一直不看自己?   “怎么?”顾缜手指紧紧抓着桌沿,满心苦涩,说话语气却轻松得很,“后悔了?”   谢九渊一愣,终于抬起头来,望向启元帝,扫过启元帝没来得及松开的手指,略一皱眉,才解释道:“臣是怕,御前失仪。”   “失什么仪?”还敢狡辩!   谢九渊凝望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顾缜一愣,轻笑起来。   这狂徒,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启元帝从桌后绕出来,脚步停在谢九渊身边,命道:“走,陪朕去做个劳役。”   “劳役?”谢九渊不解。   启元帝抬脚就走,谢九渊跟在他身后,听启元帝轻快地说,“咱们去扫建好的琉璃塔。”   他们刚出御书房,三宝公公已经带着准备好的出宫人手物事等在门外。   “陛下,是专程等下官回来?”谢九渊心中一动,小声问道。   顾缜看他一眼,自顾自上了御驾,没答话。   三宝公公凑过来,小声催促:“谢大人,赶紧着吧,岫云寺方长老催了好几回,说要误了吉时了。”   “三宝!”   启元帝的怒斥从御驾内传来。   谢九渊轻咳一声,对三宝公公拱了拱手,翻身上马,跟在顾缜的御驾边,向京郊的琉璃塔进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东”灌溉的营养液~   *本章掉落一杯茶,各位自己 第22章 共扫琉璃塔   京郊,琉璃塔。   京卫们昨日就张榜通知了戒|严,于是京城百姓便都知道圣上虔诚,亲自来扫刚建成的佛塔,一时间对启元帝诚心礼佛的赞颂又是不绝于耳。   琉璃起源于鲁,有“五色石”之称,乃是能工巧匠以高温烧制而成,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比玉石更贵重。将之涂于建塔构件表面,再烧成釉色,形成彩陶器,才能够用来建琉璃塔。前朝朝廷于金陵所建的大琉璃塔,建造用了二十年,耗资无数,至今仍光彩夺目,巧夺天工。   京郊的琉璃塔能建得这么快,就是因为岫云寺的地底埋着前朝金陵大琉璃塔的备用构件,且这些构件都有编号,按图索骥,依样建造便是,批审都是走个过场,大家心知肚明。   釉色的烧制不易控制,谢九渊这趟江南代巡,也重游了金陵大琉璃塔,它通体绿如翡翠,顶部是纯金宝珠,每层檐角下都悬挂着铜风铃,风起时,清脆的铃声便能传出数里,叫人不由得静心凝神,整座塔堪称传世之宝。   京郊的这座琉璃塔与其相差不远,只是构件的釉色烧得不同,全是通透的孔雀蓝色,素简尤奢,湛蓝明净。   毕竟不是朝廷修建,没法儿像金陵那么财大气粗,顶部宝珠也相应换成了青铜塔顶,整座塔瞧着素净,有青灯古佛之意,更像佛塔,而不是皇家造物。   “灵童陛下”,岫云寺的长老站在塔下恭迎,深深一礼,“请为琉璃塔赐名。”   顾缜接过笔墨,“水观塔”三个墨字一挥而就。   岫云寺长老念了声佛,赞道:“大知大禅,水观即是修禅,《佛说观无量寿佛经》有云,‘初观成已,次作水想。想见西方一切皆是大水,见水澄清,亦令明了,无分散意。既见水已,当起水想,见水映彻,作琉璃想。此想成已,见琉璃地内外映彻’,陛下禅思聪颖,贫僧自愧弗如。”   “长老过谦了”,顾缜放下笔,接过小僧奉上的竹帚,点了谢九渊,“谢九渊替朕提着木箕,其他人就在塔下静候,不必跟来,以免扰了佛塔清净。”   京卫和宿卫轮番检视过,琉璃塔内空无一人,也预先扫了几遍,准备万全。   故而启元帝如此要求,无人异议,大家赞着启元帝礼佛心诚,目送启元帝带着谢九渊进入塔中。   扫佛塔,扫的是层层木阶,为的是扫心静神、参禅明悟。   谢九渊原想替启元帝扫塔,入内一看,整座塔干净锃亮,青砖木阶比人脸都光洁,顿时歇了心思,抱着个木箕跟在启元帝身后。   顾缜却扫得认真。   他一阶一阶地扫,就像个奉了师命扫塔的小和尚,把这当做课业,不敢懈怠,没有尘埃也静心一层接一层地扫,扫的不是塔,而是心。   这举动带着莫名的庄重,谢九渊安静跟在顾缜身后,亦是静下心来。   起风了,琉璃塔檐脚下的铜风铃都叮叮当当地响起来,铃声清越,并不吵人。   扫至第五层的时候,一如岫云寺长老所料,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打在塔身的琉璃上,发出好听的细响,整座塔沐浴在雨水中,将孔雀蓝洗得越发清透漂亮,在淡淡天光的映衬下,美得像是在发光。   “南无阿弥陀佛”,岫云寺长老笑着念了声佛,“灵童陛下扫塔,天降微雨洗琉璃,此乃吉兆。”   跟来的宿卫京卫们不禁对岫云寺长老这张嘴肃然起敬,纷纷附和称赞,料想传到百姓耳中又是一桩美谈。   顾缜终于扫到了第九层,将竹帚立在墙边,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跪下,恭敬地叩首跪拜,谢九渊适时点了三根香,顾缜接过,又奉香拜了,插进香炉中。他用眼神示意谢九渊,谢九渊依样拜过。   他们起身走到凭栏处,雨水轻轻敲打着塔身,檐脚的铜风铃也时不时轻响,天地间仿佛没了人间嘈杂,只剩下这些干净的悦耳的声音。   极目远眺,看得见京城和大半宫城,雨中的城池显得那样肃穆安静,彰显着京城威严。   君臣赏着景,一时都没说话。   顾缜一声叹息,似是感到了凉意,返身走回塔中,在准备好的榻上半躺着,谢九渊刚想跪下,被顾缜拦住了,让他坐在塌边的脚踏上,谢九渊谢了恩,依言坐下。   “三宝倒是给你备了椅子”,脚踏毕竟是赏奴才坐的,虽说君王面前,臣子便是奴才,免跪还赐坐脚踏已是非同一般的荣宠,但谢九渊毕竟对顾缜来说也非同一般,故而顾缜还解释了一句,“只是脚踏离朕近些,方便说话。”   谢九渊笑了,“能离陛下近些,臣求之不得。”   油嘴滑舌。   顾缜看看他,只看得谢九渊心猿意马,才说起正事:“朕让你在江南多看、多听、多想,现在说说,都看了听了想了什么?”   谢九渊思索片刻,娓娓道来:“臣去时,曾上折陈了通船费所感,陛下的回批可谓是醍醐灌顶。次日,船经淮安,下船休整时,宿卫打听出一件新闻。”   “当时,淮安知府正在怡红阁大摆宴席,请的是江南道监察御史,这二人同为文相门生,此番宴请却不是为了叙同门之情,而是淮安知府被江南道监察御史抓了把柄。”   “说是淮安知府府上的一名衙役,也是淮安知府第九房姨太太的亲弟,强抢了淮安盐商魏家一名家仆的妻子,那女子不堪受辱,跳井而亡,家仆与衙役争执起来动了手,被衙役借机锁进牢里害了性命。那家仆是世代伺候魏家的忠仆,魏家是官商,遍寻门路,找到了江南道监察御史告状,想要一个说法。”   “回程时,也停靠了淮安,臣托宿卫下船打听,当时告状的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江南道监察御史反倒敲了魏家一笔竹杠。此时魏家已是贿考罪民,树倒猢狲散,淮安盐商的称号,换了当地另一家盐商顶上。”   见谢九渊言语中似有不忍之意,顾缜叹了口气,道:“佛家说因果业报,如影随形,现世报不了的,还有前生后世,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故而百姓愿意信佛,忍了苦难,指望来生享福,那些权大势大的恶人们,他们无力惩戒,也只能指望他们来世遭报应。然则,寻常百姓一旦行差踏错,惩戒却来得最快。”   谢九渊跪在脚踏上一拜及地,诚心道:“陛下明察秋毫,有仁爱之德。”   顾缜推着他的肩膀让他坐起来,问:“那谢大人是悟出什么来了?”   “民生多艰”,谢九渊沉声回答,顿了顿,又道,“为官不易。”   “为官不易”,顾缜跟着他重复了一遍,才问:“怎么个不易?”   谢九渊看向顾缜,略一犹疑,说出了一段可谓大不敬的话:“先帝末年,弄权任性,百官苦不堪言,文相为朝堂砥柱,以一人之力维持朝政,可谓天下官员表率。臣原以为文相只是贪恋权柄,此番下江南才明白,文相虽未严掌奉天殿,地方官员却被文相掌了半壁江山。‘文半朝’确实是文半朝。”   “以臣途中见闻为例,淮安知府是文相门生,本应监察的江南道御史是文相门生,淮安知府的上级江苏巡抚、上上级江南总督,全是文相门生,官官相护,何来监察?地方做事本就艰难,不是文党的官员,为了好做官也会加入文党。一地如此,冤案无数,数地如此,国家危矣。”   “文相用错了一个冯伟象,错处却不是他用错人,而是不该结党营私,有一个冯伟象,就有数个没被查出的冯伟象。文党之过,已不是文相当年之功可抵,绝不可放任其无尽增殖。”   顾缜笑了,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问他:“你打算用梅子期?”   “是。”谢九渊一愣,即刻答道,“文相不会再信任他,也不会明着与他撕破脸。他永远背着文党的名声,却要为陛下做事、”   说到这里,谢九渊又是一愣,又一拜,谢罪道:“臣绝无结党之意!”   顾缜没有让他起身,忽然转而说了别的事,问:“爱卿可曾看那锦囊中的字条?”   “未曾。”   反正谢九渊跪在地上,顾缜也就放任自己盯着他的肩背,又问:“那爱卿,你猜一猜,那字条上写得是什么?”   谢九渊咬牙直言道:“臣斗胆,猜字条是空的。”   “爱卿果然聪颖”,顾缜面露哀戚,却不得不继续问,“那爱卿,你知不知道,朕为何给你一张白纸?”   谢九渊亦是直言不讳:“陛下是想告诉微臣,臣没有退路,而且,臣必须自己走出一条路。”   “说得好。”顾缜凝眸望着谢九渊挺拔的脊梁,再次问起,“你可曾后悔?”   “臣无怨无悔。”谢九渊却抬起身,望进了启元帝的眼睛,“陛下在臣临行前,叮嘱微臣不可轻信宿卫,微臣还未到江南,宿卫对待微臣的态度就有了天渊之别,臣斗胆,猜测陛下当时收服了宿卫统领,为微臣办案减少了障碍。”   他居然猜到了。   顾缜一抬眼皮,不肯承认,“谁说是为了你?”   谢九渊低笑,“那是臣多想了。”   顾缜红了耳尖,只看着自己的手,沉声道:“你放手去做,朕虽不会扶着你走,却也不会让你做一个孤臣,要除文党,靠单打独斗是不行的。为官不易。有朕看着你。”   他话句句都说了一半,但谢九渊听懂了。   少年天子言语中的信任与嘱托是那样动人。   谢九渊心下激荡,忍不住伸出手去,缓缓握住了启元帝的手,应道:“臣,必不负重托。”   “这是不负重托的意思?”顾缜挑着眉,望着二人交覆的双手。   谢九渊有意笑得风流倜傥,闹得顾缜差点绷不住挑眉找事的表情,却听谢九渊说:“这是我有话想问你的意思。”   哟,胆子越发大了。   “问。”顾缜到底是没怪罪。   谢九渊握紧了顾缜的手,小心望着他的眉眼,问:“云堂,玉牌是我送你的,是不是?”   顾缜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望向谢九渊,几乎落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试试存稿箱   *明天也大概这时候(21:00~22:00之间)更新   *凌晨如果没睡,可能会捉虫 第23章 是梦或是真   启元帝的反应,令谢九渊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但这猜测未免过于超出寻常,他不禁脱口问道:“梦是真的?还是,你也做了一样的梦?”   可若只是梦境,那启元帝心口上的玉印何解?   顾缜听到这句明白了,谢九渊是梦见了前世,而并非像他一样重生回来,于是收敛了神色,问:“你梦见了什么?”   谢九渊难得窘迫起来。   要对未脱少年模样的顾缜描述那样一个梦境,委实是过于狎昵,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光是想一想,他都忍不住撤回了自己的手,生怕冒犯了启元帝。   他这样的举动,顾缜更急于知道谢九渊梦见的究竟是不是前世,又催促了一声“说”,谢九渊只得挑挑拣拣把梦境能说的说了。   听了谢九渊的话,顾缜回想起当时决绝缠绵的场景,仍是不免百感交集,但由这个并未亲历的谢九渊口中讲出来,却多了分被窥伺的感觉,热度从耳尖一直烧到脸颊,比谢九渊更为羞窘,却还强撑着摆出了帝王架势,镇定神色问道:“那谢大人觉得,这梦是真是假?”   谢九渊不假思索地回答:“臣,既希望是真的,又希望不是真的。”   这答案……顾缜自己握紧了自己的手,才问:“为何?”   “微臣受封金吾卫那日,陛下说,您做了一场噩梦,梦见自己被烧死了”,谢九渊怜惜地看着顾缜的眼睛,“臣舍不得,就算只是梦,都舍不得。”   这个人!   顾缜盯着谢九渊,不是没受触动,只是感动着感动着,就生起了气。   前世启元帝是出了名的能忍,文谨礼在朝堂上再肆意妄为,顾缜都能波澜不惊地喊一声“文相”,活像个坐在皇位上的和尚,只有后来到了谢九渊面前,才能生出些脾气来,有时候明知道是自己在别扭,顾缜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因为谢九渊的温柔,和他似乎什么都能抗下的宽厚肩背,让他的怀抱成了顾缜唯一可以放松喘息之地。   如今,谢九渊不知前尘旧事,他顾缜反而是情深受制的那一个,往往谢九渊一句话就能勾得他柔肠百转或是满心欢喜。   所谓恼羞成怒。   再一回想起这个人前世的风流名声,观花赏柳都算是他不得已好了,下趟黔西查案,都能招惹原本敌视大楚官员的苗|人对着他唱山歌,文谨礼还孜孜不倦地想把心腹徒弟的女儿嫁给他!   再一想起不久前,谢九渊丁忧刚结束回京就因为留宿瑶仙阁被人参了一本,新“仇”旧“恨”加到一起,谢九渊就眼睁睁看着顾缜柔和了脸,然而沉默半晌,慢慢变了脸色,接着把自己给轰了出去。   “陛下?”   “出去。去琉璃塔外等着。”   谢九渊不能抗命,只得下了塔,边走,边把玉牌又收回了里衣暗袋里,究竟是没找着机会送出去。   “哟”,三宝公公一见谢九渊独自下了佛塔就奇了,“谢大人怎么先下来了?”   谢九渊心想我也想知道怎么就被轰下来了,但宿卫京卫无数八卦的眼睛都看着他,他也只得扯谎道:“陛下诚心礼佛,似有所感,不让我在旁打扰。”   岫云寺长老高声念了声佛号,喜极而泣,感叹道:“不愧是灵童陛下,待佛祖至真至诚,贫僧自叹弗如。”   回想起刚才两人似乎在佛像面前拉了小手,谢九渊心虚地一咳,然后随声附和了几句,免得岫云寺长老唱独角戏尴尬。   宿卫和京卫交换着眼神,眼神里心里都是一个“服”字,这老秃驴太他娘的厉害了,当和尚纯属浪费,这等唱作俱佳的人才,应该进官场才对。   不多时,启元帝走出佛塔,恰巧云收雨霁,天光大亮,天边还挂着一抹七色虹光,这下不仅是岫云寺长老大加赞颂,在场的宿卫京卫都不自觉升起了敬畏之情,恭敬地跪迎启元帝上了御驾,回宫。   周边百姓被戒|严不得出门,见了乌云散天光开,又听见洪亮地起驾声,两相联系,都在院中诚惶诚恐地跪拜起来,从戒严结束起,来到水观塔外跪拜求佛的百姓络绎不绝,自此香火鼎盛。   而此时,文谨礼却空等了半日,梅子期并没有上门负荆请罪。   文崇德似是满心义愤,此时脸上竟带出了几分哀戚的神色,劝他爹道:“爹,别等了,我早说过,梅子期这狗贼是彻底投了启元帝了。”   “放肆!”文谨礼忽然一睁眼,怒吼道,“文武百官,莫非王臣!谁教你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的?!简直无法无天!”   文崇德被吼得一愣,立刻换上了委屈的神色,“是儿子一时失言,可是爹,先帝末年要不是有您顶着,这满朝的……哪有现在的好日子过?现在眼瞧着您老了,就都生了别的心思,都忘了您是怎么勤勤恳恳、冒着生死为朝堂操持的,儿子是为了爹不值当!”   文谨礼重重地叹了口气。   见他叹了气,几个谋士摸准了脉,于是也异口同声地义愤填膺起来,仿佛不是文谨礼用错人导致江南科举出了贿案,而是文谨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不公,舌灿莲花,直说的文谨礼自己都觉得心酸起来。   文崇德趁机进言:“爹,梅子期是不能留了,得想办法把他除掉。”   他一使眼色,便有谋士站出来附和道:“公子所言极是,此番事了,梅子期显然已经叛出了文相门庭。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喂狗的反被狗咬,那可就闹了大笑话了”   “你们啊”,文谨礼又叹了口气,“老夫也不是毫无过错,摊子铺大了,难免有一两个作乱的,可老夫也只有一双眼睛一双手,已是日夜为朝政辛劳,他们自己不争气,老夫又有什么办法?”   众人又是一阵安慰恭维。   “只是,安西卫统领,老夫没保住,冯伟象,老夫又没保住,眼下梅子期算是为咱们挽回了些冯伟象丢的脸面,在这个档子口对梅子期下手,百官怎么看我?天下人怎么看我?以后还有谁,能放心来投靠老夫?”   这确实是个问题,谋士们一时失语,竟是找不出个答案。   文崇德眼睛一转,建言道:“这好办,爹您是严师,梅子期此事上不如谢九渊亮眼,您不如先求圣上多给梅子期锻炼机会,把梅子期调到地方,到了地方上,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闻言,文谨礼久久不语,然后微一点头。   这便是同意了。   文崇德得意地看了谋士们一眼,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文谨礼瞄见儿子的神情,内心又是叹了口气。   刚从江南回来连个休沐都没有,当晚,谢九渊换了金吾卫的衣服,照样在东暖阁守夜。   启元帝靠在榻上看书,忽然问他:“吏部和兵部,爱卿更想去哪一个?”   谢九渊膝盖点地,毫不迟疑地答:“陛下让我去哪,我就去哪。”   “那朕可就不放你出远门了?”   “那臣就在吏部为陛下分忧。”   君臣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正是难舍难分之际,三宝公公喊了声陛下,抱着个暖盒进来,操心道:“今儿出门下了雨,奴婢特意让人炖了盅参茶,陛下趁热喝了,夜里好睡。”   顾缜无奈地接过参茶,一饮而尽,踢踏着软鞋要去沐浴更衣。   谢九渊摸了摸鼻尖,低头暗笑。   巍峨的京城在夜色中渐渐沉寂,宫里宫外,有的人睡得着,有的人睡不着,第二日的早朝,注定不太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掉落彩虹,嗯,有缘见吧~   *感谢“鹿芦苇”,“香螺”灌溉的营养液;感谢lucyma扔的雷~=3= 第24章 吏部左侍郎   文武百官都听闻了江南的消息,预感今日早朝必然不平静,进奉天殿前三三俩俩凑一处,也不轻易说话,用眼神指来点去,不住往文谨礼和梅子期身上溜达。   经此江南一案,朝堂上大半官员都咂摸过味儿来了,往后,谁要还觉得年轻的启元帝脾气好好说话,那就是个棒槌,还是实心的。   先不说江南,这宫中的消息,以往在洪武门墙根晒太阳都能听一耳朵,如今可是有日子打听不出来了,往日里纨绔样子的宿卫,也都换了副面貌,恢复了几分成|祖时堂堂天子近卫的意思。   启元帝竟是不声不响地就收服了宿卫。   这手腕不一般呐。   再说回江南案上,谢探花还真是没给启元帝丢人,封金吾卫跟闹着玩儿似的,谁都没拿他当回事,结果现下江南百姓遍传“谢青天”的美名,料想今个儿早朝,这谢九渊就要换换地方,站到百官中来了。   “恭迎圣驾!”   不知是不是为了配合“灵童陛下”的称谓,启元帝近来穿的常服颜色都挺素,此时身上穿了件浅金帝服,上绣日月祥云龙纹,头上戴了金丝编成的轻冠,面上还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但他一进殿,似乎整个奉天殿都亮堂了三分,与其说天子之相,不如说是仙家模样,当然,这话没人敢说出口。   文谨礼想先斩后奏,梅子期也想抢个先机,万万没想到,却是礼部尚书拔了头筹,他扑通一跪,嚎着就出了列,说是愧对江南书生,愧对天下愧对启元帝,要告老还乡。   上道,太他娘的上道了。   启元帝心情愉快,借机点了谢九渊和梅子期出来,说:“谢钦差、梅侍郎,尚书大人如此惶恐,还是你们先把事情说说清楚,让朕心里有个决断。”   谢九渊从侍卫站的地方应声而出,下到朝堂上,和梅子期一起,把事情说了,整殿上下就没几个心中没数的,此时都仿佛是头次听说,各个听得认真。   文谨礼手里捏了把汗。   果然,他俩话音刚落,启元帝就贺了声“好”,雷厉风行地下了旨意,“既然礼部尚书自知办事不力,念在尚书大人是两朝老臣,没功劳也有苦劳,就特准你告老回乡。”   天地良心,礼部尚书虽说是先帝朝混得风生水起的大臣,其实如今也才四十二,尤其是一句“没功劳也有苦劳”,简直是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传出去他还怎么荣归故里?如意算盘落了空,礼部尚书谢恩时脸红脖子粗,活像个蒸熟的螃蟹。   启元帝话音刚落,梅子期就又跪了下来,说江南案全仰仗谢大人辛劳,自己不敢居功,而且事前与尚书大人同样有失察之责,望陛下明察。   “不愧是文相的弟子”,启元帝对着百官感叹,“办好了差事也不轻易居功,都是文相教导有方,严师出高徒,梅大人如此克己奉公,堪为官吏表率,既然礼部尚书告了老,那就由梅大人补缺。”   “传旨,礼部左侍郎梅子期,查江南科举贿案有功,升为礼部尚书!”   梅子期心中一动,立刻跪下领旨谢了恩:“臣!领旨!”   被启元帝打乱了安排,文谨礼恨得牙痒,但转念一想,启元帝招揽了梅子期,手中还是没几个人,必然会派梅子期干些实事,可就算以后梅子期做出什么名堂,也得顶着师从他文谨礼的名声,何乐而不为?梅子期和启元帝总不会蠢到自毁长城。   自以为稳占上风的文谨礼放下心来,暂将梅子期放到一边,耐心等待时机。   “谢钦差”,启元帝终于看向了谢九渊。   来了,百官心中都嘀咕道,这才是进了正题。   “臣在。”   启元帝又点了吏部尚书的名:“罗尚书,朕恍惚记得,吏部左侍郎一职,似乎空了有一两个月了。”   吏部尚书顿时一身冷汗。   文谨礼一怒刚平,这下是怒不可遏。   吏部左侍郎为什么空缺了一个多月?因为这是文谨礼精心为自家儿子准备的萝卜坑,就等寻个好时机,用荫官的由头把文崇德塞进去。朝堂上还有哪个地方比吏部更适合上下结交?   大楚朝沿用前朝官制,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乃是朝堂中枢。   户部尚书秦俭和兵部尚书金戈,都是埋头办事、不屑投靠文谨礼的人,也可以说是启元帝的人。   刑部尚书和工部尚书都是文谨礼的门生。   礼部尚书刚换了梅子期,明面上还是文谨礼的门生。   这五部尚书站队都还算明确,唯独吏部尚书罗什是个左右逢源、滑不溜丢的老狐狸。   吏部掌着天下文官的调动考校,职权特重,是六部之首。   所以罗什这个吏部尚书大可不必两头讨好,之所以如此,实是本性使然。   然而,两头讨好在风平浪静时行得通,一旦起了波澜,必然是两头都讨不着好,而且是最先被夹在中间难做人的。   “是”,罗什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解释说,“前任左侍郎回乡丁忧,臣一时未能找着合适的补缺,请陛下恕罪。”   启元帝笑了笑,“罗尚书谨慎用人,何罪之有?吏部是六部之首,于人选上谨慎一些,罗尚书有尽职尽责之功。罗尚书,谢大人如何?”   罗什无奈夸道:“谢大人有勇有谋,公正严明。”   “可堪为吏部左侍郎?”   启元帝这是铁了心要从罗什口中要句准话,罗什只得跪地一拜,道:“若能得谢大人,实乃我吏部之幸。”   “好!”   启元帝看向谢九渊,道:“谢钦差,罗尚书都如此说了,那朕就封你为吏部左侍郎,你可要用心办事,不要辜负了罗尚书的美言。”   还美言,罗尚书都快厥过去了。   谢九渊忍了笑,正了神色,跪地一拜,跟着启元帝一起膈应人:“臣领旨!绝不辜负罗尚书与陛下期望!”   启元帝满意点头,“嗯。众卿家,还有何事?”   百官同情地看了眼吏部尚书,趁着启元帝心情好,把该禀的事都说了,到了下朝的时候,已是太阳高挂,将近午时。   三宝公公替谢九渊领了朝服,一路寻思着谢九渊如今封了官,再在东暖阁住着不是个事,他把朝服收到东暖阁,回到御书房刚想进言,启元帝自己就做了安排。   顾缜对三宝吩咐道:“午膳摆在珠镜台吧,桃花开得正好。让世子过来共用。”   然后转头对守在一边谢九渊说:“下午让宿卫统领带你在京中看看宅子,带上世子一起,让他见见世面。”   “是”,谢九渊一愣,躬身应了,才问,“那金吾卫的职责?”   “怎么,你想旷职不成?”顾缜挑着眉问。   那买宅子作甚?   谢九渊和三宝心中同时腹诽。   “一个吏部左侍郎,在京中连个落脚地都没有,以后你怎么跟人结交宴请?这是一”,顾缜给他解说,“再来,以后也不会天天让你守夜,十日里守个四五日都了不得,先把吏部的事做好,这比守夜要紧。”   这话虽故意说得嫌弃,却是句句为谢九渊考虑,谢九渊软了眼神,温声应道:“臣遵旨。臣一定尽心做好吏部的事,也尽力不旷金吾卫的职责。”   顾缜勾着嘴角没答话。   三宝公公心里越发发愁,他怎么听怎么觉得,圣上这番话,就跟戏文里公主指点驸马如何应对官场似的?   午膳时,世子对谢九渊明显有些小脾气。   谢九渊一个多月没见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快,谢九渊笑着说了句“世子长高了”,顾岚居然哼了一声,硬是没理。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顾缜看得新鲜,自顾自喝着鱼片粥,也不帮忙。   其实顾岚昨儿一早听说谢九渊回来了,以为晚上定能一起用膳,结果白等了一整天,到今儿中午才见着人,有点不高兴。   顾岚刚进宫还没配上老师的时候,宫女太监们毕竟不会跟贵人太亲近,时常是谢九渊带着他,谢九渊又是个带小孩耐心有经验的,把对弟弟谢十一的十分用心用了五|六分在顾岚身上,就令顾岚亲近不已了,谢九渊下江南,顾岚比顾缜还舍不得。   究其原因,谢九渊是顾岚遇上的,最近似“父亲”形象的人。   因为启元帝到底才十八,虽然芯子不是十八,看着太嫩,又没有经验,辈分是“皇叔”,但跟顾岚相处起来,严肃时像君臣,放松了又像长兄幼弟,不太像叔侄,更不像父子。   谢九渊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小家伙为何生气,也不浪费时间询问为什么,只拿了干净筷子,从满桌的佳肴中,找准顾岚爱吃的几样菜往顾岚碗里一添,小家伙就弯了嘴角,故作挑挑拣拣的,却是一个不漏地吃完了。   顾缜拿眼睛看着谢九渊,谢九渊立刻给他舀了勺豆腐。   一大一小吃得满意,谢九渊只觉得高兴,都没注意自己吃了什么。 第25章 京城购宅院   顾岚生母是远北寒域来的胡姬,因此面容五官染了异调,比寻常大楚人要来得深邃,似是烟雨淡墨中的一笔浓墨重彩,身板也比同龄人窜得快,是个极俊俏的小儿郎。   他的胡人异调并不明显,只一点容易暴露,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的一双眼眸其实并不是墨色,而是太过浓烈的墨绿色。   加上顾岚眉宇间总是带着一般少年不会有的刚毅隐忍,所以顾缜说他是“小野狼”,说得是半点不差,任谁第一次见到顾岚,若是与他对视,就免不得要被他野狼一样的眼神煞得心惊。   百官中小有传言,说这孩子像他高祖父,也就是同样有远北血统的武|宗,这还是先前宿卫没被整顿的时候传出去的闲磕牙。   那还是顾岚刚进宫的时候,有宿卫见他年纪小,其实也不是不尊敬,就是跟逗隔壁小孩似的,嬉皮笑脸地喊他“小殿下”。顾岚刚从礼亲王府那个不是人待的地方出来,生怕让人看低受欺负,或是给顾缜丢脸,便强撑着狠瞪了那宿卫一眼,那眼神狠得把宿卫吓得一哆嗦,立刻乖乖改口喊“世子殿下”。   所以说宿卫现在被他们统领海涂操练得哭爹喊娘,那纯粹是活该。   海涂也只听闻了传言,不知道其实是自己手下先嘴贱,这次接了命令,心里还犯嘀咕,生怕顾岚这个世子难伺候。   “小公子确实是长高了”,谢九渊和顾岚换便服出了宫门,二人走在一处,谢九渊惊讶地把顾岚的头顶往自己手臂一比,奇道,“长得可真快,我走的时候,小公子才长到这儿呢。我弟弟在这个年纪,也不过才到这儿。”   他边说边在自己手臂上比划示意,顾岚见谢九渊还记得自己先前是多高,心里开心,对谢九渊挂在嘴边的弟弟有些好奇,也是存了些比较的心思,仰着头问:“谢叔的弟弟现在几岁?有多高?叫什么?”   他们出宫城前,三宝提醒他们要改改称谓,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两人都换了口。   谢九渊也不计较顾岚跟关口盘问似的,温言答道:“他今年十七,叫谢光,比我矮一头。”   眼见世子在谢九渊这个下官面前,乖得跟小奶狗一样,海涂暗自称奇,走在一旁不说话,暗中观察。   出了宫城没多久,就走到了宿卫一早搜罗出的宅子,海涂才开了口为谢九渊介绍,说这宅子风水好地段好,离宫城近,看着小,内里五脏俱全,后院景致更是精巧,早年是葛右相住着,葛右相被抄家之后,这宅子就空了,因为有晦气之嫌一直没变卖出去。   听了这话,谢九渊尚不如何,顾岚却先冷了小脸,问:“这样的宅子,为何还给我们相看?”   海涂恭敬地给他解释:“世子殿下,京城百物皆贵,宅院尤贵,离宫城近的宅院就更贵,且是有市无价,一般人想买都买不了,有资格买的也不一定出得起价。就这宅子,用料做工都是顶尖的,只不过官员们嫌晦气才不买,不然早脱手了。”   谢九渊一挑眉,问:“陛下何时令你们相看宅院的?”   “您还在江南的时候就下令了”,海涂嘿嘿一笑,“谢大人,不是咱们不尽心,实在是京城就这行情,再说了,旁人怕晦气就罢了,您老佛光照顶,有什么好怕晦气的?”   海统领这个佛光,说的可不是真佛。   谢九渊接问:“陛下的意思呢?”   见谢九渊猜出启元帝一早过问了,海涂也不瞒他,“咱们累死累活寻了六处适宜的,就这宅子离宫城近,还便宜,陛下第一个圈了这里,另圈了两处,咱们稍后去看。”   “那就定在这里吧”,谢九渊忍不住露了丝笑意,“此处买卖可需经过牙行?”   海统领大喇喇一挥手:“不用。打个招呼就得,回头您把银票备齐,其余的就交给我。”】   地头蛇就是底气足,谢九渊一拱手:“那就先谢过海统领了。”   “您跟我客气什么”,海统领揶揄他,“我这趟也算是皇差。”   谢九渊笑了笑,没接话。   海涂这时候想起件事来,对谢九渊说:“瞧我,忘了说了,这宅子对面,是梅子期梅尚书府上,左边是秦俭秦尚书府上,右手是大理寺少卿王泽王大人的宅子,正背后是礼亲王府。”   哦豁,这风水!   谢九渊正哭笑不得,却发现顾岚听得“礼亲王府”几个字,就悄悄用手小心捏住了自己的袖子,面上闪过一丝惧意。   谢九渊不禁皱了眉,只装作没瞧见,伸手握住了顾岚的肩膀,对海涂说:“今儿也算是一喜,走,我请海统领喝一杯,也带世子上街瞧瞧。还请海统领带路。”   “谢大人办事地道”,海涂一听有酒喝,笑得跟洪钟似的,一马当先走了出去。   谢九渊故意打趣顾岚,“小公子,海统领祖上是朵颜卫,跟您母亲祖籍挺近,说不定您以后能练得像海统领这样威猛。”   看了看前方海涂跟棕熊似的彪悍身形,顾岚忍不住露出了嫌弃的表情,谢九渊哈哈大笑,连带着顾岚也转好了心情,一路上盯着小玩意儿瞧,时不时派跟着出来的小宝过去买下一样,还辩解说是给顾缜带的。   谢九渊也不说破,只是路过一个精巧的风筝摊,忍不住走过去查看,摆摊的是个老伯,自夸说这些风筝都是他亲手所作,各个都能毫不费力地飞入青云。这说辞约莫是看谢九渊像是书生,近日里京城多得是即将考殿试的贡生,讨个口彩。   竹架上挂得琳琅满目,眼睛掠过一个蝴蝶风筝,想起曾听小叔说过的父母轶事,谢九渊面上有怀念之意,刚想挑几个买下,就听顾岚小声说:“叔叔喜欢风筝,那天他还非要教我放风筝呢。但谢叔你别买那个蝴蝶,叔叔有一个。”   启元帝不肯让百官看轻了自己,绝少进行什么娱乐,没想到还会教顾岚放风筝,大约是整顿宿卫后才得以放松?   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谢九渊自己都觉得荒谬,但还是低声问顾岚:“可是墨色云纹翅膀的蝴蝶?”   顾岚奇了:“谢叔怎么知道?”   谢九渊一怔,然后遮掩地说了一句:“猜出来的,蝴蝶要墨色云纹才不俗气。”   顾岚不疑有他,谢九渊却是思来想去走了神。 第26章 殿试点三甲   “宅子收拾了?”顾缜抬手让三宝给自己穿衣,今儿是殿试放榜的日子,昨夜顾缜和谢九渊阅了大臣们评出来的前十卷,今日早朝顾缜要亲自点出三鼎甲,因此须得穿得郑重些,三宝准备的是一套墨色龙袍,看着庄重简洁,穿起来却复杂,把顾缜烦得直皱眉头,转而问话站在屏风外的谢九渊。   谢九渊隔着屏风回:“亏了有三宝公公派人帮衬,已是准备齐全了。”   启元帝“嗯”了一声,又问:“家里人还有几日进京?”   “换了陛下特派的官船,约莫还有二三日就到了”,谢九渊答道。   启元帝又“嗯”了一声,放下心来。   那日置宅之行,最后是被旺财飞奔着送来的急信打断。   急信是谢镜清写来的家书,写得语焉不详,只说要带嫂子和侄子上京,要谢九渊准备准备,免得到时候慌乱。   美名尚存的青溪谢家其实早已不复当年,只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钱财与关系都有,因此族中龌龊也不少。得意的、掌事的反倒是会钻营的,祖训族训早就被忘了干净,哪里还配得上“清流文士之族”的名头。   谢九渊所属的旁支只剩了他父亲这一户,在族中并不受待见,他父亲亡故后,连对族内免费开放的启蒙族学,都要故意收谢九渊的学费,谢镜清一气之下,让嫂子尽管请上好的教书先生教导谢九渊,自己却从此弃文从商。   因此,谢镜清这信件中俨然是上京定居的意思,那定然族中又生了事。   谢九渊读罢,连顾岚都看出他忧心忡忡,于是便体贴地寻了个借口提前回了宫,谢九渊才带旺财去京中老乡处探听消息,结果什么都没打听出来,越发焦急。   大约是从顾岚那儿听说了此事,启元帝竟然特命宿卫以官船相迎,听宿卫传来的消息,娘亲、小叔与幼弟都无恙,谢九渊也放下心来,对启元帝更添了分感谢。   顾缜做这些事,一半是爱屋及乌,另一半,也是想扭转谢镜清的悲惨下场。   前世,谢镜清为了帮衬谢九渊,通过文崇德领了官商的名头,填进去自己的商号,主营两样,一是为朝廷贩盐,二是特供江南的丝绸茶叶。   沾了官场,又沾了文党,可以说,谢镜清是故意将自己往文党手里送,砸钱换得谢九渊做事能够不被文党掣肘太过。   顾缜和谢九渊渐明心意后,面对谢九渊这个深陷文党的小叔,实在是立场相悖,为了他安危着想都亲近不得,尽管两个人都是一心为了谢九渊,却没怎么见过面。   启元十三年,私盐案爆发,文谨礼疯狂反扑,为了打击已为右相的谢九渊,由文崇德一手经办,抹去了文党罪责,秘密将一切罪过按在了谢镜清身上。   顾缜得知消息时,谢镜清已在狱中含冤而死。   谢九渊当时在西北平叛,接连收到两条消息,一是小叔冤死狱中,二是倭寇勾结内奸,蓄意报复,屠了青溪城。   于是他一夜白头。   重活一世,顾缜不可能坐视谢镜清重蹈覆辙。   只是,前世此时,他处处看投靠了文相的谢九渊不顺眼,那时候也没有宿卫,因此,就算重活了一世,他也只知道谢九渊家人进京和谢镜清掷千金置宅的消息,并不清楚谢镜清是如何与文崇德结交,联想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态,也只能推测出大概是这时谢镜清露了富,才引起了文崇德的注意。   为了避免悲剧,也是为了给谢九渊长面子,顾缜才先是亲自给谢九渊选了宅子,然后又派宿卫去迎他家人进京。   其实,顾缜此举,算是歪打正着。   前世,谢镜清与文崇德恰是相识于进京途中。   那时文崇德补了吏部左侍郎的缺,正是春风得意,于京郊摆了宴。   都说文品如人品。   若说文谨礼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文崇德算是个真小人,他笔下的诗词,用词遣句有孟德枭雄之遗风,只是立意往往偏于极端,戾气骇人,偏到了极致,竟能伪出近似豪情的凌厉来,是落了下下乘,为文谨礼所不喜,更是饱受文士攻击。   而谢镜清却是个跳脱礼法,看似不羁,其实热血丹心的性子。   命运无端,文崇德人逢喜事精神爽,那日做了两样平日里万万不会做的事。   一是答应了下仆传达的,谢镜清为大嫂借水解渴的请求;二是做了首诗,他生平只有两首诗不带戾气,谢镜清听到的这首,是其中之一。   真热血只听出了豪情,不由地喝了声好。   文崇德循声看去,见得谢镜清,眼前一亮。   那青衣书生,俊雅无双,眉目懒散,似是一杆翠竹,干干净净。   令人心驰神往。   命途偶遇,自此生出多少劫数是非。   终于穿好了衣裳,启元帝从屏风后绕出来,问谢九渊:“如何?”   墨色按理说,本该显得人老成,启元帝穿着这墨色龙袍,除了越发衬出他白肤黑瞳,也没能给他添上多少年纪。不过,这该是因为,他看着谢九渊的神情,并不是他平日上朝的凝重模样。   谢九渊略一思索,给了句实话:“好看。”   顾缜皱了眉。   三宝公公见状,赶紧夸道:“陛下穿这身,又威严又威风。”   谢九渊脸色动了动,好悬才忍住了笑模样。   顾缜瞪了谢九渊一眼,背着手走了出去,三宝公公给了谢九渊一个埋怨的眼神,谢九渊正了神色,赶紧跟上顾缜。   早朝。   昨日才经历了紧张殿试的贡生们,一大早就跪在了奉天殿外,等候佳音。   顾缜点出的三鼎甲卷子呈在桌案上,标了金笺,与其他卷子一样,依旧封着条。   在群臣的见证下,翰林院的小吏们以金刀划开卷子的封条,将名字、考场、籍贯抄录在金榜上,大九卿一一验视,才由人推出去唱榜。   启元三年,启元帝在位的第一次科举,取试严苛,共录取一甲3人,二甲36人,三甲72人。其中江南考场占了半数,西南考场次之,北场再次之。   殿外的进士们跪地谢了恩,一甲三人进殿觐见,二三甲则退出了宫城,一甲能即刻入朝,二三甲若想入朝为官,还需再经朝考次,才能点翰林。   一甲三人入得殿内,百官啧啧称奇。   不是百官见识短浅,只是这一甲三人都太年轻。   首先说状元,猿斗。他年仅24,难得出自北考场,而且还是猿安西卫统领猿九的幼子。武将家里出了科举状元,这可不是寻常事。   再说榜眼,江载道。江载道今年25,出自江南考场,江南会试的头名,贿考案中带领举人们奋力抗争,是个人物。   最后是探花,马安。马安亦是出自江南考场,江南会试的第三名。是三人中最年长的,不过也才30,这才是符合历来三鼎甲年龄的岁数。谢九渊见他眼生,似乎并未在贿考案中出现过。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启元帝见到这熟悉的三人,心中亦是唏嘘。   猿斗与江载道是他前世心腹,一个是镇守西北的大将军,一个是直抗文党的大理寺卿。而马安,则是文谨礼的两大高徒之一,前世爬到了户部尚书的位置。   三人行过大礼,启元帝第一个开口点了猿斗。   “猿将军除了镇守西北,还给我大楚培养了个状元郎?”   圣上开了玩笑,百官自然都笑了起来,猿斗礼数周全,说话却颇为骄傲,“回陛下,臣本想考武举,奈何不知哪一年才开,就先考了文举试试,谁知就中了状元。”   这话一说出来,堂上这些中状元的没中状元的,除了少数人觉得有意思,大部分都止了笑,江载道都忍不住侧过身去看他,这小子真是个得罪人的人才。   启元帝这才想起这位为什么在朝堂待不下去又跑回西北打仗,笑了笑,对兵部尚书说:“金尚书,状元郎我可就交给你了,随身带着,多教教他,这么张嘴,只怕以后还得回西北吹沙子。”   金尚书淡然地应了,猿斗没想到圣上如此明白自己的志向,激动地一跪,又是一个大礼:“谢陛下隆恩!多谢陛下成全!”   要轮到自己了,江载道心中捏了把汗,他来了京城,在京城百姓的碎嘴下,才切身明白了谢九渊在启元帝那儿是个什么待遇,回想起船上的冒犯,他虽不后悔,面圣时却难免起了忐忑。   “江载道,朕听谢大人回禀,说你在贿考案中不卑不亢,无惧冯伟象威胁,真乃江南风骨。甚好,是我大楚读书人该有的模样。”   得了天子夸赞,江载道努力镇定,“陛下谬赞,臣只是随心而为,不敢坐视无辜学子蒙冤。”   “好!”   启元帝又赞了一声,点了大理寺少卿王泽,“如此正直之士,王少卿,朕就交给你带着了?让他瞧瞧大理寺是怎么做事的。”   王泽虽不明白启元帝怎么就点了自己,还是出班应道:“臣遵旨。”   江载道立刻谢恩:“谢陛下隆恩!臣定不负圣望!”   谢九渊抬了抬眼皮,心中微醋。   轮到探花马安,启元帝未露声色,把这个明哲保身的滑头派去跟了周御史。你不是明哲保身吗?朕就偏要你跟着御史得罪人。   马安亦是领旨谢了恩,他不知道启元帝是故意而为,心中暗暗叫苦,怪自己先前为了自保没掺和江南考场的事,结果白白便宜了江载道,自己却没在启元帝那里挂上名。   这个早朝下来,启元帝是神清气爽,百官心中也都有了思量,一般而言,三鼎甲都是要进翰林院的,如今全被启元帝派去跟着实职,定是急于培养亲信。   培养亲信为何?不言而喻,不言而喻啊。   朝堂上得了意,启元帝心情颇为不错,在御书房批奏折都勾着嘴角,直到三宝来提醒,摆在偏殿那个蝴蝶风筝,若是近日不玩,还是妥当收起来为好,偏殿无人住着,怕是有潮气。   “收起来吧”,顾缜思虑良久,这么吩咐了一声,然后又迅速改了口,“不,你先挂到东暖阁。”   三宝应声而去。   顾缜望着谢九渊做金吾卫时站的地方,叹了口气。   顾岚与他无话不说,顾缜自然知道了那日谢九渊的无心快语。   他……猜没猜到?为何不来问,为何什么都不说? 第27章 谢府乔迁宴   谢九渊办完了吏部的差事,又去宅子了安排了一通,赶着宫门下钥的时辰回了宫,一进东暖阁,就瞧见了那风筝。   实在是三宝公公闻弦歌而知雅意,那么一个风筝,还特意弄了个精巧别致的竹架,正好杵在谢九渊往常睡的那个榻边,想看不见都不行。   “陛下”,谢九渊一愣,回过神来,走到歪在床山看书的顾缜面前,躬身一礼,然后一本正经地禀报,“臣今日下朝时,路遇当年同期的几位大人,盛情难却,就定了明晚在宅中开乔迁宴。特跟陛下告个假。”   他的左侍郎府还未住过人,明晚要庆乔迁,何况后日娘亲与小叔他们就能进京,他这个主人家,明晚怎么都得在府中过一夜。   “朕知道了。”顾缜神色不动,只盯着书页。   谢九渊故意顿了顿,才又道:“陛下。”   “又怎么了?”顾缜故作不耐地看着他,似是很不满意看书被再三打断。   乔迁有什么好庆的,搬出去这么高兴,连话都不会说了?   谢九渊忍着笑说:“书拿倒了。”   顾缜顿时红了耳朵尖,握着书的手紧紧攥起来,把书都捏皱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眼睛却倔强地盯着谢九渊。   谢九渊一步步走到床榻边,像他第一次进东暖阁时一样,在塌边单膝跪下,温柔地回视顾缜,说:“臣原想斗胆请陛下出宫看看您为臣选的宅子,跟三宝公公一商量,才知道陛下出宫不易。那不如与同期联络熟悉朝堂,也好尽快为陛下分忧。”   话倒是说得漂亮。   顾缜挑眉看他,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然后挑明了问:“你看见风筝了?”   “看见了。”   “没、什么想问的?”   谢九渊将那本捏皱的《海图志》从顾缜手中抽出来,放到一边,才回答:“有想问的。但臣觉得,还是不问的好。”   “为何?”顾缜皱了眉,不知是该因为不必回答答不出的问题而松口气,还是该因为谢九渊这样的冷淡反应悬一悬心。   见顾缜不大高兴,谢九渊仔细解释道:“陛下有时看着我,眼神叫人忍不住难过,像是在透过我看着别的什么人。”   顾缜一怔,张了张口想解释,谢九渊却没停顿继续说道:“可经由玉印和风筝,再怎么不合常理,似乎也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陛下透过我看着的,还是我,但是,是另一个、确实经历了的梦中种种的我。是不是?”   他的九郎真是聪明。   沉默过后,谢九渊看见顾缜轻轻颔首。   确切得了这个答案,谢九渊再有心理准备,仍是不免愣了一瞬,才苦笑着说:“所以,我还是不问了。”   重活一世,太过骇人听闻,被人知道了,恐怕会被当做不详的鬼怪。顾缜早就想过,若是谢九渊知晓了内情会作何反应,但想来想去想得心乱如麻,索性丢开手不想。   但现下,看谢九渊这样表现,顾缜心中一慌,忍不住伸手想去碰谢九渊,刚伸出去,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他又强忍着想把手伸回来,没想到被谢九渊一把握住,还用拇指轻柔地在他手背安慰抚过。   “我只是觉得,无论是真是幻,我不记得,却累你还记着,还因此对我诸多厚爱。实在是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奉天殿上,我对陛下一见倾心,没料到能得你如此垂青。”   “我真想记起你记得的一切,那样,你是不是能开心一点,不要总是望着我、然后慢慢就皱起了眉。”   “但即使我一辈子不能记起,我谢宪,绝不会负你顾云堂。”   “臣,也绝不辜负陛下。”   “这样,我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分别呢?我问了,你回想起来要伤心,必然又会因为我不记得而难过。所以我就不问了,若是我梦见什么,再来说给你听。”   明明谢九渊的手和眼神都那么温暖,顾缜却觉得自己就要被他的话、他的手灼伤了。   重生后,顾缜其实也一直觉着,这个谢九渊还不是与他相知相守的谢九渊,要怎样才是?他也不知道。   如今他明白,无论谢九渊能不能记起前尘旧事,谢九渊都值得他倾尽情深。这世上仅此一个谢九渊,是两世都独属于他的九郎。   顾缜仔细凝视着谢九渊,认真得简直就像以前从未仔细看过他一样。   “陛下”,谢九渊见他红了眼睛,故意在此时大煞风景地问,“臣初次在东暖阁值夜那晚,您是故意让我见玉印的吧?”   手中的手迅速抽走,一颗夜明珠稳准狠地砸进了他怀里。   “朕困了!”启元帝怒气冲冲地宣布。   谢九渊对着他红透的耳朵一礼,温柔道:“那就睡吧。”   小宝公公在兰厅外探头探脑,早春夜冻人得很,他小心地问:“老祖宗,儿子能进来躲躲风吗?外面太冻了。”   三宝公公一瞪眼:“又想重学规矩了是不是?出去守着!”   小宝公公愁眉苦脸,麻溜儿地往外面一缩,生怕又被送去学规矩。   见他这么不懂事,三宝公公也愁,小宝原先就是个心大嘴快的,他想着该让陛下知道谢九渊在江南的详尽行踪,也就故意没下狠手整治,结果这小宝是越发天真无邪了。   放任小宝这样下去不行,里面那二位祖宗迟早得闹幺蛾子,往后,碰上金吾卫当差值夜的日子,他还能找哪个小太监帮衬值夜?   三宝公公下定了决心。   兰厅外的小宝公公被寒风冻得一哆嗦,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比学规矩还惨的苦日子。   次日傍晚,谢府门口挂上了大红灯笼,鞭|炮||炸出了一地红纸屑,三宝公公一手调||教出的机灵下仆们齐声唱喝,到场的几位大人一一对谢九渊拱手道贺,登记送了礼,才跨进谢府的门槛。   谢九渊并未大张旗鼓地宣传,因此来的除了当年与他同榜、有交情的同期官员,就是左邻右舍。礼亲王送了份礼来,让管家带话说是身体不适,十分抱歉不能前来道贺。谢九渊这时又想起那日顾岚的表现,心底存了疙瘩,礼亲王不来正合他意,当然,面上还是遗憾了一番。   下仆引着大家在花厅落了座。   跟谢九渊同期的三位官位都不太高,分别是:大理寺少卿,王泽;礼部祀祭司郎中,张远;吏部右侍郎,欧茂竹。   其中王泽的府邸还正巧在谢府右侧。   前后左右,除了谢府背面的礼亲王没来,其余两位,梅子期和秦俭两位尚书都来了。   在座的,不是穷就是风雅之士,送的礼也多是字画,唯独秦俭秦尚书送了个石头盆景,嶙峋倒是够嶙峋,却无半点意趣,据秦尚书说,这是他亲自辛苦从京郊葫芦河摸来的,谢九渊镇重谢过,当即吩咐让人摆在大堂,秦俭十分满意,其他人都暗叹谢九渊好涵养。   场面来往一番,等众人酒足饭饱已是月上中天,就此散了席。   下人们不用吩咐就收拾起残席来,谢九渊提着半壶酒,走到后院赏月。   谢九渊慢步赏景,边走边叹,这葛右相当真是个雅人,雕栏精致不减自然风趣,结合得极精巧,走三步就换了番景致,实在是妙。   他转过一道曲廊,眼前豁然开朗,之前的种种精致曲折,都是为了给此地留出足够的空间,简简单单的一口古井,两棵老银杏,一座竹亭。   竹亭下立着一个穿着木兰色僧衣的人。   顾缜视线扫过他提着的酒壶,戏谑道:“谢大人好兴致。”   谢九渊低头笑笑,三宝公公那日说得对,顾缜穿这身着实好看,但也太过世外高人,清清冷冷的,看着都怕他着凉。   谢九渊走到顾缜面前,告罪道:“陛下,臣僭越了。”   顾缜疑惑地看着谢九渊,刚想问这是何意,就被眼前的人小心翼翼地,像是拥着纸风筝一般,拥进了怀里。   月凉如水,夜风尤寒。   可透过重衣传来的温度,却似春暖花开。   京郊。   天冷,已近午时,早晨的薄雾还未散去。   马车在一片山林边缓缓停下。   “看得见城门了,从这儿过去也就半个时辰,大家靠边歇歇”,带队的那个宿卫如此解释,谢镜清点头明白,刚想问嫂嫂和谢十一是否口渴肚饿,那宿卫却又改了主意,“进城吧,忒晦气,文崇德那兔崽子在这儿宴请狐朋狗友呢,咱还是躲远些,以免生事。”   见宿卫如此忌惮文家,谢镜清也没什么可反对的,任由宿卫做主进了城。   离谢府只差了几步路,却还是遇上了麻烦。   秦俭秦尚书,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躯拦在了马车前。   带队的宿卫点头哈腰:“哟,秦尚书,遛弯呢?让让嗨,挡着路了。”   谢镜清掀开车帘,好奇地看着路中央的这个“秦尚书”。   “私自调动宫中马车!还不止一辆!说,你们送的什么人!这一趟走的是公|账还是私|账?”秦尚书扫了他一眼,继续指着宿卫的鼻子质问。   “秦尚书,咱奉的是陛下谕旨,出的是公差,自然走的是公账”,宿卫可不想跟管家婆对上,好声好气地解释。   秦尚书更气了,怒喝道:“走公账?!我可没看见什么谕旨!你们等着!明日早朝我就得参你们一本!”   谢九渊站在自家门口,过去不是,不过去也不是。   倒是宿卫当机立断,嬉笑道:“您尽管参,反正咱是奉旨行事,您直接参陛下省事。”   然后气鼓鼓的秦俭,眼睁睁看着宿卫架起马车绕过他,就在他以为他们要扬长而去的时候,没想到这几辆马车却慢速跑了一阵,停在了邻居家门前。   谢九渊尴尬地对秦俭拱了拱手。   秦俭飞奔回府写奏折。   谢镜清跳下马车,对谢九渊感叹:“我滴个乖乖。这个‘秦尚书’活脱脱就是阿咪。”   阿咪是谢镜清养过的一只猫,还是谢镜清大雪天见它瘦小可怜捡回家的,但阿咪不觉得自己是猫,它觉得自己谢家的主人,什么都管,脾气又差,尤其是对着谢镜清,动辄喵喵吼叫,要么利爪伺候,享年六岁,吃得太肥了又没人敢管,最后俨然养成了只吊睛白额小老虎,是活脱脱胖死的。   谢九渊想起被阿咪咆哮的日子,和谢镜清面面相觑,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大理寺少卿是王泽,第25章 弄错了   *感谢“ajaneei”,“Kingfly2012”,“鹿芦苇”灌溉的营养液   *更新晚了抱歉(掩面) 第28章 甜咸豆花儿   秦尚书早朝一本参上去,启元帝无奈地笑了,说秦爱卿如此顶真,真是我大楚的福气,那就报朕的私账吧,算是朕擅动了宫中马车。   不知足的秦尚书哼哼唧唧,说擅动宫中马车,按理该缴罚款。   启元帝居然也认了罚。   于是满朝文武都知道了,哦,陛下特地派了宿卫迎接谢九渊的亲眷进京,还挂了私账。   自此,谢府成了京中显贵争相结交的门第,亏得谢九渊有金吾卫的职务可推脱,否则真是要夜夜笙歌。   谢九渊当日就从娘亲谢氏口中得知,这一次家人上京,竟是与青溪谢家断绝了关系。   而起因,还是谢九渊做钦差查江南科举贿案的时候,谢家人对谢九渊杠上冯伟象的做法相当不满意,他们大多结交有文党的门路,谢九渊这么一杠,连累他们吃了几次文党冷脸,财路关系受了影响,自然就生了恨。   等谢九渊斩了冯伟象,冯家人最恨的不是谢九渊而是文谨礼,但文党是确确实实恨上了谢九渊。谢镜清与谢十一写的打油诗传了多广,谢青天的美名就传了多广,这名声传回青溪,满城的男女老少都与有荣焉,唯独谢家族人不高兴。   一帮子钻营追捧文党的东西,居然言之凿凿地骂谢九渊逢迎圣上,有辱谢家的清正族风。   谢氏本就怕他们连累谢九渊,借此机会,故意与族老理论几次,顺水推舟就与青溪谢家断绝了往来,还立下了字据。   “这就叫‘先下手为强’”,谢氏将夫君的牌位小心安放在条案上,用干净巾帕仔细拂拭过,才回首对谢九渊笑着说。   谢镜清的母亲谢氏,在下人面前,她是极有威严的老夫人。旺财是管家福伯的儿子,从小耳濡目染,尤其怕她,近日乖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只有在谢镜清和两个儿子面前,她才会恢复几分往日与夫君相处时随性温柔的模样,她与夫君情投意合,都不是迂腐的人,于一些事务上的见解,她有时反倒比走南闯北的谢镜清更开明,更别提乌烟瘴气的谢家族人。   谢九渊的性子与父母是一脉相承,真要计较起来,其实表里都更像他娘。   谢九渊笑了笑,夸道:“那些蠢货哪有娘这么聪明。”   谢氏故意露出些得意的神色,与儿子相视而笑。   她一来,整个谢府立马井然有序,带着福伯将三宝公公调||教过的下仆管得更加忠心耿耿,一只苍蝇都飞不进。   至于为何谢九渊还要当金吾卫值夜、下仆怎么是劳烦三宝公公置办的,谢九渊不提,她就不问。   她是个聪明人,心也宽,不和自己过不去,也不和儿子过不去。   谢九渊是如今他们家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她不听风也不看雨,当娘的信自己儿子,就这么简单。   谢十一适应良好,就是跟着谢镜清野惯了,来了京城总觉得压抑得慌。干脆钻进了书堆温书。   谢镜清倒是没住两日就搬了出去,说是没有叔叔赖在侄子家住的道理,而且官商住一起对名声不好,没等谢九渊问明白他来了京城怎么照顾江南产业,他就跑没了人影,说是雇了人四处相看宅子。   结果没出半个月,谢九渊就在御书房里,顾缜特意让他看的官商申报名册上,看到了自家小叔的名字。   别说谢镜清气愣了,顾缜都对这个小叔特别服气。   大抵派宿卫相迎还是起了作用,谢镜清没认识文崇德,可他居然有本事搭上了秦俭。   秦俭打小住在叶儿胡同,是全京城最便宜最破落的地儿,一住就是很多年,刚进户部当主事的时候,有人试图结交他,得知他住在叶儿胡同大吃一惊,劝他换个体面地方,他当场给人算了租赁花销,一直精确到几分几厘,自此声名远扬。   最后升户部尚书的时候,还是先帝看不过眼,赐了他这栋尚书府,还给他派了两个本该流放的小仆。本来是要给他买一班家仆,但秦尚书丧着个脸说他养不起要去跳河,先帝哭笑不得,只得给他换。   秦俭有了尚书府,还是拒不待客,一年四季紧闭门户,他自己说是为了避嫌,大家都明白他是舍不得请客。   这么个人,用自己手里从没用过的名额推荐谢镜清,顾缜怎么能不服气?   “你回去问问”,顾缜看着谢九渊的无奈眼神中不免带着好奇,“我暂时不批。”   谢九渊松了口气,谢了恩,出了御书房就找海统领问消息,然后直奔瑶仙阁而去。   他进瑶仙阁的时候,金妈妈一叠声喊着“谢大人”飞奔过来,身后跟了一群莺莺燕燕,谢九渊往旁边一让,金妈妈没能成功扑到人,娇嗔了句“讨厌”。   谢九渊看着她小山似的雄伟身形,还有脸上一层唱戏似的香||粉,好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礼貌询问有没有看见自家小叔。   直接用小叔代指,不是谢九渊太自信,而是京城群众探听消息的能力太过出众,万万不可小觑。   “谢小叔被秦尚书喊走了啦”,金妈妈说起来是十分委屈,“谢大人您也知道的,我这瑶仙阁要价公道,听曲儿也得赏心悦目不是?我这阁里的姑娘,哪一个不跟仙女儿似的?秦尚书居然嫌弃咱们这儿花销贵,谁不知道他死抠?自己省不得花,还管到谢小叔头上,天底下哪有这种坏人生意的道理?谢小叔那么英俊潇洒,奴家还没看够呢~~”   她身后的莺莺燕燕们齐声撒起娇来,“就是呀”“奴家也歆慕谢小叔呢”“谢大人你管管嘛”,谢九渊狼狈地躲着不让她们扑过来,丢下句“好好好,我这就去管管”撒腿就跑,乐得姑娘们挤到门口追着他喊“谢大人~有空常来啊~记得带谢小叔一起来啊~~”   谢九渊出了花街才敢停下,进京那次他不堪被这帮如狼似虎的姑娘们调||戏,要了个房间,命令旺财熬夜守着门才敢睡,要不是为了找谢镜清,他何至于再进去一次?   怒上加怒。   绕了一圈没找着人,街边溜达过来一名宿卫,说谢镜清和秦俭在东市。   谢九渊谢过他,往东市一瞧,目睹了一桩无聊透顶的骂架现场。   话说秦俭盯着谢镜清出了瑶仙阁,谢镜清进去就是为了吃饭,顺便看看美人,既然出来了,对着个秦俭也不能解饿呀,就说要找个馆子。秦俭说自己该尽尽地主之谊,帮忙带路,一路走到了东市,要谢镜清自己掏钱买豆花吃。   谢镜清简直服气,掏钱买了两碗豆花,秦尚书无比自然地坐下就吃,厚脸皮吃了还要埋汰人,“怎么要了咸的,我爱吃甜的。”   “你个北方人还吃甜豆花?”,谢镜清心气不顺,故意挑他。   秦俭顶真的毛病犯了,“谁说北方人不能吃甜豆花?”   路边来了个人嘴贱:“娘们儿才爱吃甜豆花。”   秦俭和谢镜清抬头一看,谢镜清不认识,只觉得此人穿得好贵,秦俭认识,这不是文谨礼文相他那倒霉儿子文崇德么。   想起去年年底文党那狗爪子刨过一般的乱账,秦俭见了他就气不顺,板着脸噎回去:“没想到文少也爱吃甜豆花。”   “你说谁是娘们儿?”   “谁嘴贱我说谁。”   谢镜清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两人对着冲容易打起来,对方背后可跟着四五家丁,于是居中调停:“个人口味的事,二位别较真,大街上呢。”   秦俭瞪了他一眼,谢镜清倍感无辜,文崇德以为他认出了自己,觉得这人识相得很,就问:“不知这位是?”   谢镜清张嘴要答,秦俭一开口给他堵了回去,对着文崇德不耐烦道:“关你什么事?”   “秦大人,您这是故意的吧?我文崇德什么时候得罪您了?”文崇德可没怎么被人当面顶过,动了真怒,语气反而沉静了下来,说不出的危险。   谢镜清一听,卧槽,居然是文家的人,早知道就不调停了,大不了打不过再跑。   秦俭呵呵一笑,“文公子,又不是站在奉天殿上对证账目,何必叫我大人。本官也没什么故意的,开头不是因为有人闲得慌非得插一嘴吗?”   这话看似是分辩,其实是扎心,谁不知道文谨礼给文崇德挖的萝卜坑被谢九渊给顶了?文崇德哪有那个资格站在奉天殿上跟户部尚书对证账目?   而且,从他口里说出“对证账目”这个词,难免叫人遐想,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起来,文崇德脸都气红了,正要反驳,路边又出来一个人,对着秦俭旁边那人喊了声“小叔,你让我好找。”   文崇德一见谢九渊,又看看那个“小叔”,终于冷笑出声:“晦气。”   谢九渊倒是对他一拱手:“文公子。在下要处理些家事,还请行个方便。”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文崇德故意扬声说,“谢大人要跟秦尚书处理家事,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秦俭一怒,又要上前理论,被谢镜清一把攥住了袖子,用眼神示意他消停一点。   秦俭不明所以。   谢镜清一脸死到临头的绝望。   等文崇德扬长而去,谢九渊回过头,笑着对秦俭说:“秦大人,还请过府一叙。”   然后他头也不转地说:“谢镜清,你可想清楚了,现在跑了,等我找人把你逮回来,我可是要动家法的。”   谢镜清哭丧着个脸,没溜走两步,就又走了回来。   完了,侄子真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昨晚写完忘记发了,因为我成了一个有猫的人,矮油小妖|精不要太粘人~~~ 第29章 欧茂竹辞官   顾缜下了朝,进了御书房,再也忍不住怒意,一挥手,笔架笔搁还有几卷字画都落了地。   岂有此理!   原本这个早朝开局还不错,处理了东北春汛的小问题,启元帝还询问了一甲三位的情况,猿斗很得兵部尚书金戈的青眼,大理寺少卿王泽也对江载道赞不绝口,周御史与马安不大对付,也夸得天花乱坠。   刚要退朝,一个人站了出来:“陛下,臣,有事起奏。”   启元帝定睛一看,是与谢九渊同年过殿试的同期,如今又是同僚的,吏部右侍郎欧茂竹。   欧茂竹是朝堂中难得年轻有为又不群不党的官员,前世直到重病辞官都是朝中清流,顾缜是嘱咐过谢九渊与他多结交的。   顾缜:“欧大人直言便是。”   欧茂竹重重一跪,说他老家突然传来失火的消息,父母哥嫂包括年幼的侄辈们无一幸免,必须回乡处理后事,只得撂了差事,请陛下恩准他辞官。   这前世未闻的惨案,顾缜措手不及,恩准之外,还劝慰了几句。   紧接着,文谨礼就不疾不徐地出了班。   文相亦是一脸同情怜悯,口中说的却是,既然欧大人回了乡,重孝在身自然是要丁忧的,三年不得回朝,吏部重地,缺个右侍郎怎么做事?都说举贤不避亲,老臣就厚着个脸皮举荐小儿,他条件相符,能力出众,微臣这个两朝太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知能否给儿子荫这个职。   他位列百官之首,站得笔直,一脸坦荡,跪地谢恩还没站起来的欧茂竹面上蒙上了一层深重的哀恨。   电光火石间,启元帝握紧了拳头,才忍住了险些脱口而出的质问。   吏部尚书罗什出列,夸赞文相坦荡举荐,解了吏部的燃眉之急。   刑部与工部尚书随之出列附和,周御史等小官自然也都出来添了一笔,连马安都站了出来,俨然是软刀子逼宫之势。   顾缜气得紧咬牙关,文谨礼却一脸淡然,他的决心很明确,吏部左侍郎你让谢九渊顶了,那我就把右侍郎的位子空出来,要是还不行,朝上六部,每部都有左右侍郎各一,家中都有父母亲眷。   自谢九渊出头后,启元帝来势汹汹,他必须把儿子带进核心朝堂,再谋以后。现在的启元帝他得罪得起,以后,他也不想得罪不起。   若没有他,大楚能延续至今?若没有他,哪有什么启元帝顾缜,不过是个岫云寺没剃度的和尚!帝王又如何,区区一个佛堂出来的小皇帝,侥幸得了皇位,还想过河拆桥?他要让他知道,这大楚朝的江山社稷离不开他文谨礼!   “文相言重了”,启元帝笑了笑,“文相劳苦功高,文公子假以时日,必然也是朝廷栋梁。倒是朕疏忽了,传旨,文相举贤,荫独子文崇德入朝,任吏部右侍郎!”   文谨礼慢吞吞一礼,“多谢陛下。”   顾缜与他对上一眼,彼此脸上都是笑意,俨然是君臣和合。心里却清楚,棋子还不足列阵,却是不得不开局了。   谢九渊下朝后,就给急着回乡的欧茂竹送行。   “茂竹兄,保重。”谢九渊初次直面斗争的残酷,什么安慰之词都哽在喉头,最终只说出一声保重。   欧茂竹哑了嗓子,恨声道:“我定要他血债血偿!他文谨”   还未说完,欧家躲过了暗夜刀锋上京报信的老仆顿时跪倒在地,显然还惊魂未定,六十多岁的老人重重磕头,嗓子亦是粗粝沙哑:“少爷!慎言呐!”   欧茂竹不忍地闭了眼,嘴里弥漫着血味。   “茂竹兄”,谢九渊躬身一礼,“三年后,我谢九渊定助你回京入朝。”   欧茂竹定睛看了他一眼,不待谢九渊反应,弯下双膝,跪倒在谢九渊面前,一拜及地,然后起身:“我信你。三年后,我欧茂竹这条命,任凭谢大人差遣。”   谢九渊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宿卫上前,“我让这二位侍卫兄弟护送你回乡,保重,三年后,我等你回来。”   欧茂竹又一拱手,不再多言,上了马车,宿卫们与谢九渊道了别,上马护送着马车离京远去。   谢九渊原该回吏部办差,想了想,回府换了金吾卫的衣服,进了宫。   三宝公公见了他,松了口气,指了指御书房紧闭的大门,示意顾缜就在里面。   谢九渊推门而入,险些踩到了白玉笔筒,及时将它踢了出去,那笔筒骨溜溜地滚到了顾缜脚边,顾缜心气不顺,又一脚踢回了谢九渊脚下。   把笔筒笔搁等等一一捡起,摆回案上,谢九渊放缓了声调,将送行的事回禀了。   顾缜一声叹息。   谢九渊却不是单独为了这一件事来的,他接着又说,“陛下,官商的名录,您批了吧。”   “怎么”,顾缜皱了眉,“你没与他分说明白么?”   谢九渊万分无奈:“臣这个小叔,在家里嬉皮笑脸,可他定了的主意,旁人是改不了的。若是能改,臣就是不是家中第一个出仕为官的了。横竖有秦尚书看着,秦尚书依律严苛,应当是不会有大差错。”   一连两件事都不如愿,顾缜越发烦闷,却也无可奈何,迁怒道:“这个秦俭!瞎掺和什么!”   “听臣小叔说,秦大人当年被先帝派下去查晋省税银,少带了干粮,险些饿毙山中,是臣小叔行商路过,顺道带他走出了山,还给钱送他上了官道马车。”谢九渊解说。   顾缜这下又好气又好笑,“怎么就抠成这样,当官的办事出去不带下人还不带足干粮,这是诚心找死么。”   “臣恍惚记得,秦省那次税银案,秦大人该是微服私访”,谢九渊倒是替他解释了一句。   顾缜瞪向他,“私访因为抠门差点成了死访,也是妨碍办差,还有理了?”   “没有理,没有理。”谢九渊故作惶恐,跟哄孩子似的。   顾缜也察觉到自己在谢九渊面前太有小脾气,挥手赶人:“走走走,回你的吏部去。”   谢九渊见他心情好转,也就应声走了。   热闹一散,顾缜静下心来看奏折,谢九渊也回到了吏部与老狐狸们虚与委蛇,世子顾岚却因为教书师傅告了假,自己温书温得百无聊赖,灵机一动,告知了三宝一声,自己带着两个宿卫出了宫,直奔谢府。   本来么,这宅子还是他跟着一起选的,但是落成之后到现在,他都还没来做过客。谢九渊和顾缜一直忙忙碌碌,他见不到人,心里又有些小别扭,就自己跑来了。   谢氏听说世子到了大门口,来不及通知谢镜清或谢十一,便带了旺财与福伯前去迎接,眼见一个顶好看的小孩带着两个侍卫走到近处,立刻要跪下见礼,却被顾岚稳稳地托住了手,故作老成地正声道:“谢夫人免礼。谢叔对我多有照拂,有如长辈父兄,谢夫人只当我是自家子侄便是。”   我滴个娘,两个宿卫拼命绷紧了脸,免得露出什么怪异表情来,长辈父兄?谢大人在世子这儿面子也太大了,比皇亲国戚还皇亲国戚。   谢夫人心中也是直纳罕,这孩子天潢贵胄,话语中对儿子却是一派纯然的濡慕亲近,倒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要是一般人家的老夫人,听了世子这话,不是惶恐地厥过去,就是得惊喜得厥过去,她略一思索,反倒依言而行,当即握了世子的手肘,听闻当时选宅子时世子就在,于是便带着他逛如今整理一新的谢府。   顾岚出门时并未细思,事到临头才有几分忐忑,得了谢夫人这样自然亲近的态度,他内心欢喜,越发乖巧可爱,把谢夫人喜爱得不行,谢九渊下朝时,他娘亲正进了厨房,要给世子亲自煮面吃。   “谢叔”,顾岚被谢夫人宠得心情明媚,什么小别扭都忘在了脑后,乖乖喊人。   谢九渊揉揉他的脑袋,把他介绍给刚从书房里钻出来的谢十一。   谢十一一出书房,听闻娘亲十分喜爱世子,居然进了厨房亲自煮面,进了厢房,又看见哥哥亲昵地用以往只这么对自己的动作给世子揉脑袋,顿时升起了危机感。   在谢九渊的主持下,二人有礼地交换了名姓,看向对方的眼神都闪着斗志。   于是谢九渊一餐饭吃得是十分热闹,一会儿从左边挟来一朵蘑菇,一会儿从右边挟来一块鸡肉,饭桌成了战场,这俨然是一场没有硝烟的争宠战,谢氏揶揄地观望,任凭儿子被两个小鬼闹腾。   世子回宫前,谢九渊想了想,装了盒娘亲做的糯米糕,让他带给顾缜。   顾岚接受了任务,热情高涨地跑到东暖阁送东西,顾缜一揭开竹盒,里面整齐地码着十只糯米白兔。   他面露怀念,命三宝温了盅米酒,一口一个,尝到了与前世别无二致的香糯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家旺财太粘人了(捂脸) 第30章 伴读与孩子   谢十一狠狠温了一通书,然后便丢开了书本,钻进邻近巷子中溜达,没几日就混成了孩子王,成日带着五六个孩童游戏,还颇为自豪。   谢九渊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某日宫里三宝公公来宣了旨,谢十一就这么成了世子伴读。   “看着我也没用,宫里的师傅别人求都求不来呢”,谢九渊轻敲他的脑袋,诱之以利,“我听陛下的意思,往后有可能派世子下地方巡查,你也能跟着见见世面。”   谢十一眼睛一亮,琢磨琢磨,露出个坏笑。   文华殿从此热闹了起来。   教书师傅当年也是教过皇子、世子们的,从没见过谢十一这么胆大的伴读,半点不藏拙,和顾岚针锋相对,顾岚是个野狼性子,自然也是处处争先,二人硬是把每日上学弄出了两军对垒的架势。   结果却很惨烈。   谢十一样样领先,顾岚全军覆没。   教书师傅笑着安慰低落的世子:“殿下,您的长处不在于此,没必要非得跟谢伴读争个高低。”   “师傅?”顾岚疑惑地看着他。   顾缜对顾岚的秘密培养,教书师傅渐渐从顾岚的对答中瞧出了端倪,他多年在文华殿教导皇族学生,看着一个个顾家人由懵懂幼童长成合格的皇子,再又亲眼看着他们覆灭于夺嫡浩劫中,到底是对顾岚这个独苗有些感情希冀。   如今他虽受文家辖制,却也不会尽心帮文党做事,宿卫掌握宫城后,启元帝与他有一番交谈,因此文党对顾岚的优秀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个混了异族血统的世子性子阴沉,天资平平。   教书师傅对他解释:“谢伴读要金榜题名,您却是王公之命。在文华殿,您用六|七分心力,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即可,到了陛下那儿,才该十分用心。”   顾岚略松了眉头,问教书师傅:“师傅,依您所见,谢伴读资质如何?”   “实乃状元之才”,教书师傅忍不住夸道。   顾岚又问:“比之谢大人如何?”   教书师傅想起那位风头正劲的谢大人,听闻罗尚书有意将他“束之高阁”,他却自顾自仗着职权查了去年地方各省的考功文册,光是江南省一地就打回了六府四十八县的考功文册,每一册都附了厚厚一封质询,限他们六月底之前陈情解释,解释不出的一律按规定夺去官职、另遣官员上任。   地方官场大震。   谢九渊这把火放得小心谨慎,桩桩件件是依律而行,如今上朝都手握《大楚律》,但凡有敢站出来挑刺的,直接找着条款,不疾不徐地反驳。   文党不能明辩,只得派周御史出面弹劾,说谢九渊此举是借职权耍官|威,贻害地方。马安也站出来,参了谢九渊一本,说他虽是履职,却引起地方不安,是为借机生事。   却被启元帝怒骂二人“献|媚同僚,包庇地方,钻营成性,不堪大用!”,得了圣上这样的评语,若无意外,马安的仕途注定是羊肠小道,核心,是走不进去了。   “十一年少,不如九郎远矣”,沉默过后,教书师傅如此笑叹。   明明是人家亲哥,顾岚却是与有荣焉,终于松了眉。   他一歇战,谢十一本性也不是爱和人过不去的,又觉得自己比顾岚大,本该让着他,于是也松软了态度。   毕竟都是缺少玩伴的少年,慢慢地就有了和睦的样子。他俩一和好,两个牛皮糖双剑合璧,逮着机会就跟尾巴似的跟着谢九渊,把见顾缜都得抽空的谢九渊粘得头痛。   顾岚每每见了谢九渊,还要跑东暖阁跟皇叔分享,顾缜微醋,某日调侃谢九渊,“谢大人真受孩子喜欢,带完一个又带一个。”   谢九渊刚处理完最后一批考功文册,不必再在吏部衙门耗着,立刻就找了时间跑来东暖阁,尽一尽金吾卫守夜的职责。   “嗯”,谢九渊因疲累嗓子有些沙哑,声音却带着笑意,“家里一共三个。”   一颗夜明珠破空而来,落进了他怀里。   顾缜反手一个夜明珠扔过去,然后才觉出自己这个举动中不打自招的意味,从边榻传来的低沉沙哑的笑意更是令他红了耳朵。   过一会儿,两人都未能入眠,谢九渊忽而出声,提醒了一句:“文相必有应对。”   “无妨。”顾缜迟疑了一会儿才回道。   谢九渊便没追问,只温声给了个“好”字。   他心中疑惑,因为顾缜的回答中带着让人难以忽视的不忍,但顾缜的犹豫让他明白,这大约又与他不记得的那辈子有关,于是他就不问了。数日的忙碌疲累翻涌上来,谢九渊忍不住睡了过去。   顾缜听到他匀亭的呼吸,蹭了蹭枕头,良久才沉入睡眠。   次日,谢九渊想着趁文崇德没办完手续再找找疏漏,顾缜知道他忙,便在批完奏折后,又进了小佛堂。   这小佛堂就设在东暖阁,是新收拾出来的,对外称是启元帝思念母妃与了凡大师,效仿二位时时礼佛,一时又传为美谈。   宿卫从密道而入,奉上近日在宫城与京城内四处探听的报告,先帝暗桩在地方探听的报告,即刻离开。   顾缜在蒲团上坐着,一一翻看。   他身前有三个木盒并一个炭盆,看完一张,无甚用处的、或是太过紧要的便烧掉,剩下需留存的,京师的丢进黑色木盒,地方的丢进绿色木盒,边疆军务的是白色木盒。   此时他手中那张纸被炭笔小楷写得密密麻麻,纸上详细描述了谢九渊这三日在吏部的所作所为,动作、言语、表情都有简述。   启元帝看完,放进了膝上那个小许多的红色木盒中。   又一张,叙述的是谢十一昨日请了三日假,顾岚便询问了此事,得知是之前常跟着谢十一玩耍的数名孩童中失踪了一个,谢十听闻孩童们的哭诉,帮着寻找。顾岚似是有意帮忙,可能会出宫。   启元帝看完,也放进了红色木盒中。   两盏茶后,宿卫前来,抱走了竹篓,三宝在宿卫走后,打开机关,将三个木盒收进密室。   顾缜将红色木盒收进宽大的袖子,转身跪倒在蒲团上,虔诚了拜了拜,才出了小佛堂。   “让宿卫统领海涂来见朕。”   到了该收京卫的时候了。   谢十一严厉地命令孩子们藏在巷子口等候,不许跟来,还嘱咐若是他很久没出来就去谢府找人,等孩子们都明白答应了,他才走到礼亲王府门前,用了力气敲门。   他其实内心也是十分忐忑,但他毕竟比那些孩子们大几岁,而且哥哥谢九渊也是朝中大臣,比这些孩子们更适合上门询问。   这些孩子是随行商父母来京城卖货的,因为毛皮和一些异域货物受了潮便卖相不好,也怕杂乱地区露富生事,几个行商互相有过几回生意往来,人品都还不错,便一起咬牙租在了这里。   第一个孩子不见的时候,大家还以为是贪玩跑远了,慌忙报了官寻找。报官时记录的小吏态度暧昧,他们也打听不出个所以然。第二个孩子不见的时候,再报官时,就有父母质问那小吏,竟是被打了一顿赶回来,明着说他们租了要命地方,孩子丢了就认命吧,找不回来了,你们也得罪不起。   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小小商人岂敢与官|府争论?当夜就有一名行商带着货物家人离开了此处。留下的也都看紧了自家孩子,严命他们不许出门。   但小孩子总是有些天真义气,他们想找回玩伴,于是一腔正义地偷跑出了门。   等眼睁睁看着同伴之一被下仆掳进礼亲王府,他们才后怕起来,跑到谢府去找谢十一。   这些孩子大约是怕谢十一打退堂鼓,开始没有言明,等把谢十一拽到王府门前,才说同伴被抓进了这里。谢十一顿时头大如斗。   他虽然胆子大,可不是没心没肺的蠢货,这是哪儿?这可是圣上亲哥哥的礼亲王府。   但既然是孩子不见了,他总不能袖手旁观,谢九渊近日又忙,他不愿意去打扰,而且礼亲王府抓小孩能干什么?许是被问烦了关起来了?那么,自己报上谢府,大约可以把孩子要出来?   谢十一完全不知道,在这个孩子被掳走之前,已经失踪了两个孩子,否则,他不会这么鲁莽地直接上门。   此时,顾岚正在文华殿上课,他决心下课去找谢十一,帮他找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沈姌”,“ajaneei”灌溉营养液~ 第31章 礼亲王府(上)   谢十一将耳朵紧贴着王府厚重的红木大门,府中似有嘈杂吵闹之声,无人来应。   于是他用狠了力气,再次敲响侧门。   “干什么的?”接连三声推木栓的重响,侧门终于开了一线,有个门房模样的高大仆人挡着门,冷声问谢十一。   谢十一又听到哭闹之声,便问:“不知这位大哥是否见到了一个走失的孩童?是租住在雀儿巷的行商之子,约这么高,七|八岁模样,眉心有颗浅痣。他的玩伴们说,他像是往府上来过?”   那门房满脸不耐,时不时扭头看向身后,并未专心听谢十一说话,听到最后一句,才定睛瞧了瞧谢十一,那眼神充满了打量,竟不像是看着个活人,而像是在看死物。   谢十一话音未落,府内哭喊声越发响亮起来,谢十一听着耳熟,觉得情况不对,关切之下却下意识推了门,对府内喊道:“郭森?”   “十一哥哥!”府内传来绝望中爆发了希冀的呼声。   谢十一心中一凛,暗道不好,他反应也快,立刻转身就跑,却被早有准备的门房一掌劈在后颈,晕了过去。   身下是冰冷的石砖,谢十一醒来时,感觉到从石砖透进衣服的森寒。   他的双手被紧紧绑在一起,他用牙咬了咬,绑得太紧,根本咬不开。   但当他用肩膀撑起身体,坐在地上,借着火把的光环顾四周,之前那些森凉寒意才是真真正正透进了他的心脏。   这是一座地牢。   靠着墙角是圆木围出的两间木栏牢房,牢房外奇怪地修了座灶台,还有各类膳房器具,种类齐全,俨然是个地底厨房。就是每样物事都比寻常所用的大上许多,连案板都宽一倍,架着案板的石台下干涸的黑斑被稍新鲜的血|痕覆盖,显然不是闲置在此处。   他从角落站起来,朝两间牢房中间走去,隔壁牢房摆了一个半人高的大酒瓮,不知装了什么。   “呜————”   谢十一听到呜咽声,紧走两步,看清瓮中情形,脸色惨白,几欲作呕,双膝一软,若不是及时握住了木栏,几乎跪倒在地。   瓮中人正是那走失的郭森。   他被剃光了头发,口中咬着两块竹板,竹板两端打了孔,有米粒粗细的长绳穿过,在他脑后牢牢地绑了一个结,仔细一看,他的舌头被夹在竹板之中,无法缩回口内。   肩膀齐肩处被削断,与双腿一起,塞在他的身周。   浓郁的酒香传来,那瓮中满满一坛桂花酒。   最最可怖的是,郭森他还活着,两行清泪从他眼中落下,满眼绝望。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非人的遭遇!怎么会有这样对待孩子的畜|生!   谢十一双目赤红,热泪模糊了视线,他徒劳地摇晃捶打手中的木栏,双手磨破了、被自己的血染红了,他都没有停下。   明明这个孩子注定活不久了,明明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他都没有放弃,没有停下。   倏然,从牢外响起了一声轻笑。   郭森立刻吓得面目扭曲,谢十一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满身绫罗的中年男子,他斜坐在一把原样仿制奉天殿龙椅的椅子之上,身前跪了两名美貌婢女、两名美貌娈|童,身侧立着一些下仆,其中三人做了厨子打扮。   “这是个勤锻炼的,肉质定然比前几只有滋味”,那中年男子开了口,对三个厨子说。   其中一个领头的厨子应道:“他们送他进去时,小人摸过骨相,确实比前几只有劲道。”   “嗯”,那中年男子阴鸷的脸上露出一个做作的大方笑容,连像是蒙了层灰壳的左眼都似乎有了神采,“大家有口福了。”   那些下仆与四名侍婢附和着他,也都做作地大笑起来,整个场面荒诞怪异,令人不适到了极点。   中年男子忽然沉了脸,这些人几乎在同时也都闭嘴沉默,那中年男子才又有了满意的神情,嘱咐道:“下厨吧。”   众人齐声应是,侍婢们点燃了众多烛台,整个地牢顿时大亮,三位厨子带着打下手的摆出了各色配菜与调料香料,两名下仆开了隔壁的牢房门,将那酒瓮抬上小木车,推了出去。   “住手!”谢十一怒喝,“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他怒喝中悲愤难平,竟是令众人手中的动作一愣,那中年男子却大笑了起来:“你可知你在跟谁说话?我是献帝亲生的十六皇子,启元帝的亲哥,堂堂大楚的礼亲王,我就是王爷,我就是王|法!”   这笑声为众人添了底气,复又动作起来。   一名下仆捂住谢十一的嘴,将他拎了出来。另有两名下仆摇动机关,从地牢顶上垂下一根铁索,末端是一根粗铁钩。   然后,他们将绑着谢十一手的绳结挂在了铁钩上。复又摇动机关,铁索向上升去,直到确保谢十一踮着脚才能触地,才停下。   谢十一艰难地站着,眼见他们将郭森的手脚从酒瓮中取出,摆上了案板,他焦急地咬掉捂着自己嘴的手,再次大喊出声:“住手!我是吏部左侍郎谢九渊的亲弟!我哥知道我来王府找人,若我失踪,他绝不会轻易姑息。你们不要继续助纣为虐,立刻住手,就算他是王爷,犯下如此罪行,陛下也绝不会放过他,你们是受制于他,现在弃暗投明,绑了他跟我一起报官,还能逃过死罪!”   他边说,边观察着这些下仆的表情,心中越来越忐忑,因为连礼亲王都略变了脸色,可这些下仆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其中一个厨子甚至直接动手,在郭森眼前麻利地片着肉,不以为然地说:“离了王爷,还有哪儿能吃得这等无上美味?”   “就是”,另一个下仆接口,“吃得了人|肉,才是人上人。皇帝算什么,老子是人瑞,王爷才是人中龙凤。”   谢十一愕然不已,这些人究竟被圈|养成了怎样的恶鬼?   他忍不住又去看礼亲王,发现礼亲王的脸上尽管摆出了得意神情,其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原来如此。   他亲手养出的恶鬼已经不受他控制了。   斩骨声令谢十一忍不住闭上了双眼,不忍去看。   他飞速转动思绪,尽管似乎已经无路可逃,他还是想找出自救救人的方法,同时,他暗自念了几声佛,希望那些孩子们能及时去谢府报信,那就尚有一线生机。   想到就要赴死,谢十一满心酸涩,好容易才忍住了没掉眼泪。   哥,十一没用,又给你惹祸了。   顾岚带着四个宿卫出宫,到谢府没找着谢十一的人,想了想,又去了雀儿巷那些行商落脚的院子询问,孩子们神色不定,但都说今日还没见过谢十一。   出了院门,顾岚走了两步,突然停下了脚步。   “不对”,顾岚沉下声喝道,“回去!给我把那几个孩童抓起来!”   行商们都去了集市,几个女人下仆不明所以,跪地哭泣求饶,还有人跑去集市报信,顾岚厉声询问跪在面前的几个孩子,“说!你们骗谢侍郎的亲弟去了什么地方!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诛了你们都赔不起!”   立刻有母亲哭着求孩子快说实情,几个孩子吓得惊慌失色,不住地去看那个领头的大孩子,顾岚发现了他们的眼神,立刻拔出了宿卫腰间的利剑,搭在那个大孩子脖颈间:“你就是主谋了。说出实情,否则,我要你的命!”   大孩子紧闭着嘴,咬着牙,不论顾岚如何威胁,硬是不开口。   有个小女孩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愧疚,哇地一声哭出来,嚷道:“我们看着阿森被王府的人抱进了府里,就找十一哥哥帮忙要人。祥子哥哥说,不能跟十一哥哥说已经走丢两个哥哥了,那样十一哥哥就不帮我们了,我们带着十一哥哥去了王府,十一哥哥让我们等在外面,说他没出来就去谢府找人,祥子哥哥说我们不能去谢府,会连累爹娘,我们就回家了。”   听到王府二字,顾岚面上一愣,紧接着便是怒不可遏。   她话说的并不十分清楚,顾岚却听懂了,看了看手中的剑,还是一脚将那个叫祥子的大孩子踢倒在地,怒骂:“小小年纪,如此蛇蝎算计!来人!给我把他带去宿卫营严加看管!顺道请海统领速速派宿卫前去礼亲王府,再带一队人,给我封了这院子听候发落。你们给我听好了,租赁文书名籍俱在,敢跑的全族流放!”   被顾岚拔了剑的宿卫领了命,绑了祥子离去。   祥子的家人哭晕在地,其余几家人慌忙抱着自家孩子远离了他们。   顾岚:“我们走。”   另一个宿卫进言道:“殿下,咱还是等海统领带了人来,您是世子,千金之躯,不可以身犯险。”   顾岚沉下脸,眼神冰冷:“你还知道我是世子?”   他手中还拿着宿卫的剑,那眼神竟比剑锋还尖锐,宿卫急忙跪地请罪,顾岚拔腿就走,宿卫们跟在他身后,向礼亲王府赶去。   须臾到了礼亲王府。   宿卫喊了门,听闻是世子驾到,门房即刻开门相迎,然后被顾岚一剑劈中,捅了个透心凉,一声未出就倒地毙命。   鲜血溅上了顾岚的眉眼,将他本就刚毅深邃的脸衬得修罗一般。三个宿卫瞪大了眼,只是找个走丢的孩子和谢伴读,怎么还一言不合就杀人?这世子果真是像他高祖武|宗弑杀的性子?   “列位”,顾岚强忍住内心深处的惧意和夺去他人性命的难受,镇定挥去剑上的血滴,“你们大概不知道,我这个皇叔有个嗜好,他是个吃人老虎。你们要跟我进去,就只能杀进去,事后陛下有何处置,我顾岚一力承担,日后,我绝不让几位兄弟受委屈。若是不跟我进去,就在门口守着。我自己来。”   三个宿卫面面相觑,一狠心,都拔了剑。   “自当为殿下效劳!”   “好!”明明还是个半大小子,顾岚此时的气势却如同边城猛将,锐不可当,“列位。我们进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鲸落”灌溉的营养液~   *是这样的,我觉得,您喜欢哪个作者那篇文章,再喜欢,也没有必要在我的文底下强行表白,如此按捺不住爱意,还是去给您的女神投|雷撒花,别来我这儿撒泼,尊重自己,尊重他人。   *这样的评论做删除处理,我个人认为我这么做没有对不住您的地方。以后若是倒霉还遇上类似评论,我同样会删除。别加戏,烦。   *我从入腐到现在,唯一不减爱意的原耽女神是狗血女王木原音濑,谢谢。   *未来的太子是不是很帅wwwww 第32章 礼亲王府(下)   地牢肉香四溢。   由竹板密夹紧压了数个时辰的舌头,削去表面,用精妙的刀工片成粉嫩剔透的薄片,在煮沸的肉骨汤中一烫即出,浸入调好的卤料,半个时辰后漏勺捞起,浇上一铁勺芝麻热油,沥去多余的油,仔细码入盘中,呈到礼亲王桌上。   蒸笼内是一樽大瓷盅,内里是火腿冬瓜肉骨汤,烧滚后进蒸笼蒸煲,已经咕嘟作响。由三个下仆合力抬下,揭开盅盖,盛入六只寻常大小的瓷盅,每桌摆了一盅。   烤肉也已滋滋冒油,撤了烤架下的明火,换上炭盆,降低了铁架的位置使肉能被炭火灼炙,然后用小刷反复刷上几层蜂蜜,香酥金黄。略灼炙片刻,又撤了炭盆,由其中一名厨子片烤鸭似的片成烤肉片,每一片都带皮带肉,恰好入口。   另有一些佐食小菜时蔬,也都按着六张桌的份额做了,一一摆上食桌。   全都料理齐全,下仆们复又跪在礼亲王身前,等候命令。   礼亲王轻蔑地看了一眼案板上的厨余,又看了看还吊在铁锁上,身体被塞进另一个更大酒瓮的谢十一,满意地拿起筷子,挟了一片舌|肉入口,细细咀嚼,露出惬意的神情,咽下后,方才宣布道:“开席吧。”   下仆们谢了恩,迫不及待地入座,大快朵颐,那吃相仿佛人间恶鬼,礼亲王不小心抬头看了一眼,筷子一抖,复又低头,慢慢吃他桌上的食物。   一开始,礼亲王只是玩腻了其他作践人的把戏。   他深恨这些没有残疾的健康孩子,他们没有一出生就瞎了左眼,也没有一出生就有跛足,凭什么?他是帝王之子,却天生残疾,这些平民贱种,却能活得健康快活?   当一个平民孩子不小心惊扰了他的车架,害得他在轿中跌跤出丑,又恰逢顾云堂那个假和尚被文官们迎上了皇位,而他的亲王府无人问津,他再也无法忍耐,让心中的恨意喷薄而出,将那个孩子带回府中,生生用马鞭抽死了。   他是亲王,无人敢来管闲事,京兆府府尹是个懂事的,不过是几个平民,没必要因此得罪礼亲王。   于是,一次次,他变本加厉,直到某天突发奇想,都说帝王能吃尽山珍海味,那他就要试一试连帝王都没吃过的食材。   第一次,这些下仆是不愿意的,但是受礼亲王权势所迫,礼亲王见他们惊惧的神色颇有趣味,故意赏他们一同享用。   然而久而久之,人性之恶互相作用影响,大家都是共犯,整座礼亲王府就如同法外孤岛,所有人都陷入了癫狂的狂欢状态。尤其是三个厨子,他们竟是钻研出了一整套人|牲处理、烹饪之法,名曰《无上食谱》。   就像是养出了一群似狼恶狗的主人发现自己也受了威胁,连礼亲王都内心惊恐,不知该如何约束这些失控的恶仆,却也只能强撑着不动声色,眼睁睁看着这些恶仆越吃越上瘾,原先只是趁夜色偷走平民孩童,如今竟是到了白日就敢掳人回府的地步。   礼亲王并不是像这些恶仆一样失控的疯子,他听了谢十一的话,对谢九渊这位天子宠臣也早有耳闻,否则谢十一现在早应该被卸去四肢,而不是好好地泡在酒瓮中。   他越吃越慢,看着谢十一,思索如何从注定案发的此事中脱身。   “哐——”   刀兵碰撞声由远及近,地牢门被两名宿卫踢开,顾岚与另一名宿卫紧随其后。   他们走进地牢,灯火通明,一切都一览无余,看到案板上的人头和大肆饮宴的众人,一名宿卫捂住了嘴,险些当场吐出来,另两位宿卫家中都有儿女,见此情景,都与顾岚同样红了眼,顾岚一声令下,四人持剑冲进宴会阵中,砍杀起来。这些下仆也就欺负孩童的手段,并未学过拳脚,宿卫与顾岚很快占了上风。   礼亲王万万没想到会是顾岚前来,他虽故意恐吓过顾岚无数次,却也只是让他看着那些平民贱种受刑,也不知道顾岚究竟知道了多少。   此时却也顾不得许多,他缩在那张仿制龙椅上,露出惊惧后怕而又惊喜的神情,大喊:“皇侄救我!本王被这些恶仆挟制多时了!”   他这话一出,俨然是推锅之意,原本还心存畏惧的下仆们明白已是死路一条,也许杀出去逃出京城还能保命,为了活下去,顿时勇猛了百倍,抄起各类厨具拼死抵抗,有反扑之势。   三个宿卫一边要对敌,一边还要照应着顾岚,渐渐全都受了伤。   眼见一个厨子的剔骨刀就要砍中宿卫背心,顾岚快速冲过去,一脚踢开宿卫,然后劈剑斩下,砍下了厨子手臂,那厨子痛得满地打滚,哭爹喊娘。   谢十一见他们互相照应着退到了酒瓮这边,终于出声:“顾岚,放我下来,我跟我哥一起学过剑,我能帮忙。”   顾岚和宿卫们正左右支拙,哪有功夫放他下来,顾岚喝了一声:“闭嘴!别添乱!”   谢十一气得干瞪眼,恰在此时,绑在他腿上的绳子因为他坚持不懈的挣扎终于松脱,他飞速挣开绳子,借着铁钩用力卷起上腹,配合腿上的力量,硬是踩上了酒瓮边缘,加上酒瓮的高度,铁索不再绷直,他很容易就将绑着双手的绳结从铁钩上弄出来,紧接着跳下酒瓮,因为双手还被绑着,浑身又浸满了酒,险些栽了个跟头。   一个厨子见他逃脱,立刻冲了过来,谢十一原地跳了两下,然后跑了两步助力,纵身就是一个飞踢,踢上厨子的额角,正中太阳穴,将那厨子踢得口吐白沫晕倒在地。谢十一补了一脚,防备着周围情况,蹲下身迅速用厨子的砍肉刀磨断了绳子,握着砍肉刀加入战局,有了他的助力,下仆们的反扑之势又被镇压了下去。   顾岚见他武艺不错,但却不肯要人命,干脆跟在他身后,他打晕一个,顾岚上去补个一剑封喉,谢十一没空注意,等到有闲心注意,整个地牢除了他们和礼亲王,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   “你、殿下”,谢十一皱了眉,“他们再怎样罪大恶极,也该与礼亲王一起交送宗人府查办。”   那三名宿卫互相看着身上的伤,对谢十一这话深有同感,暗自点了点头。   顾岚却不理他们,手中的剑也没放下,走到了礼亲王附近,停下了脚步。   礼亲王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情,对顾岚说:“皇侄,多亏有你,否则皇叔真不知要被这帮畜生挟制到什么时候。”   顾岚也不接话,只是盯着他。   礼亲王似是十分害怕,问:“皇侄这是怎么了?”   顾岚握紧手中的剑,慢步朝他走去,边走边说:“我只有一个皇叔。”   他这话触及了礼亲王的死穴,礼亲王面色扭曲了一瞬,忽然惊慌地大喊:“你做什么!你这个杂种,你要弑亲不成!”   三名宿卫恨不得立刻跑出地牢,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谢十一一愣,抬脚跟上了顾岚。   顾岚等他喊完,才又开口,语气却很平静:“我曾经很怕你,也曾经因为你的每日恶言,怀疑自己真是天煞孤星。现在我知道,你只不过是个畜生,没什么好怕的。皇叔教过我一个道理,越怕什么,就越应该去面对。”   “如今,是时候了。”   话音刚落,顾岚就发狠将剑砍向礼亲王,却被一把砍肉刀给扛住了。   顾岚面无表情地看向谢十一,命令道:“谢伴读,滚开。”   谢十一分毫不让,恳切道:“殿下,这一剑下去,于公,擅处私刑有违国法,于私,臣不忍殿下背负弑亲骂名!殿下,请三思!”   “滚!”   “不!”   谢九渊接到海统领的通知,匆匆与他赶到礼亲王府,一路走来,府中处处横尸,他心中焦急难言,一马当先冲进地牢,除了一地尸体,就见到谢十一与顾岚拔剑相向。   而一个黑影正向顾岚扑去。   “小心!”谢九渊喊道,但他离得太远,对峙中的二人没有注意。   “啊啊啊啊贼老天——俺跟你们拼了!”之前与谢十一对战的那名厨子不知何时苏醒,手握剔骨刀潜伏到了顾岚背后,眼见着就要一刀捅进顾岚后脑,谢十一一把捞过顾岚,反手一刀砍过那厨子胸腹,两名宿卫也赶至他身前,将他制服。   等谢九渊和海统领快步赶至他们身边,已经尘埃落定。   顾岚盯着谢十一被鲜血染红的肩膀发愣,谢十一对礼亲王怒目而视,质问道:“你明明看得见那厨子扑过来,为何不出声提醒!”   礼亲王满脸无辜害怕:“本、本王没、没看见、”   谢十一气急,却也明白同他理论无用,转身看到满面阴云的谢九渊,瞬间掉出了眼泪,捂着肩膀,嚎啕道:“哥,我以为我见不着你了。”   干打雷不下雨,显然是怕被骂在装相,但眼睛和表情却作伪得并不成功,如此场面,肯定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刺激。谢九渊拿他无法,先不看他,对顾岚一礼,道:“世子殿下,陛下在宫中等您,您先回去吧。”   顾岚点点头,看了一眼谢十一,转身大步离去。   谢十一望着那个身量还不及自己的身影远去,心中莫名难过。   可怜生在帝王家。   然后耳朵一痛,是被亲哥拧了起来,看清了谢九渊的脸色,他也不敢求饶哭嚎,乖乖跟着谢九渊离去。   海统领召集了宿卫,宣道:“陛下有令,封礼亲王府,任何人不得出入。”   礼亲王见无人拿自己,心中一喜,紧走两步,问:“海统领,那本王?”   海统领却不理他,带着宿卫们抬出了所有尸体,退出王府,封了前后大门,派宿卫驻守在府外,一步一人。   礼亲王听到铁锁声才明白,自己是被圈在了府内,他并不如何惊慌,只要能保命,就还能图谋以后。   然而此时,在本该空无一人的王府中,礼亲王听到了一声恶劣的轻笑。   他毛骨悚然,转身看去。   是那厨子! 第33章 我顾家天下   顾岚跪在启元帝面前。   他对今日行事并不后悔,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要他忍气吞声、不对礼亲王府做些什么是不可能的。但见了启元帝,他却还是忐忑,生怕顾缜认为自己心狠手辣,像礼亲王说的那样是个天煞孤星。   启元帝让他跪下好好想想,顾岚就安静跪在那里,左手拳头忍不住攒紧了衣摆。   启元帝见小孩紧张不安,也不再沉默,“把事说说吧。”   顾岚:“是。”   略一整理思索,顾岚将整件事情娓娓道来,从谢十一请假说到谢九渊海统领赶来,除了说起祥子的所作所为和地牢见闻时露了怒意,他的叙述一直镇定清晰,条理分明,作为一个十岁出头的孩童,实在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启元帝从开始就知道一切,但听顾岚述说在礼亲王府地牢中的所见所闻,还是令他不忍地闭上了眼。   顾岚说完,安静等待启元帝的评判。   启元帝却并无评语,而是问道:“世子以为,礼亲王何如?”   顾岚一抿嘴,答道:“衣冠禽兽!”   启元帝:“那么,礼亲王为何能目无王法,肆无忌惮,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顾岚一愣,答:“因为……他是我大楚亲王?”   启元帝:“世子将来也是我大楚亲王。”   顾岚立刻回应:“侄儿绝不会戕害百姓,愿为贤王,为我大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启元帝没有评价,再问:“世子以为,那商人之子、祥子,何如?”   顾岚眉目间又生了怒意,道:“奸猾成性,蛇蝎心肠!”   启元帝:“那么,若世子处于祥子立场,面对此等局面,世子会如何应对?”   顾岚又是一愣,想了想,刚想回答说报官,但想起这些商人早就报过官,并无人搭理,想回答说寻谢十一帮忙,可这不就是祥子做的事?他犹豫道:“侄儿会去找谢十一帮忙,但不会对他有所欺瞒。”   说到最后,他似是满意自己与祥子的心机选择不同,脸上没了犹豫神色。   启元帝看了他一眼,又问:“若祥子与天下万千百姓一般,结交不到谢十一这样的官员亲属呢?”   顾岚这下完全答不出来了。   若是官员不理、又无关系,怎么想,都只有放弃。   幼小的他胸中感受到了某种物伤其类的共通悲哀,这悲哀极为沉重深远,令他一直镇定严肃的面容上都露出几许难过来。   启元帝低声一叹,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兴亡百姓苦,民生自古多艰。”   顾岚忍不住唤道:“皇叔……”   启元帝走下短阶,蹲着抚上他的脑袋,温声询问:“可吓着了?”   被关切了,顾岚便不再掩饰惊吓委屈,一头扑进了皇叔怀里。   皇叔身上有淡淡的檀味佛香,整个人就像是一樽漂亮的玉佛,顾岚知道皇叔关怀自己,心中便生出了无限欢喜,嗅着这香味,渐渐平复了情绪,脸上不免又多了几分羞赧。   顾缜回忆着小时候噩梦惊醒时,了凡大师轻轻拍打自己背脊的样子,据说民间女子会这样安抚幼儿直到幼儿睡去,于是同样用这种安慰方式来安慰顾岚。这触及了顾岚潜意识中婴孩时期的记忆,险些将一声从未有机会叫出口的“娘亲”脱口而出,好悬及时住了口,不好意思地蹭了蹭顾缜的怀抱。   见他不再难过,顾缜才放开他,不顾礼节地坐在短阶上,放缓了声音对顾岚说:“你是我大楚未来的亲王,是顾家人,这天下是大楚天下,就是我顾家天下。”   “万里千山,亿万生民,他们是朕的臣民,也是你的臣民。祥子、谢十一,都是你的臣民,身为王族,我们能坐拥天下,拥有万民不可有的权利,却也得心怀天下,这天下就是万民社稷、边疆四海。你要体恤民情民心,时刻谨记。”   他的话令顾岚不禁动容,江山万民,顾岚顺着他的话想去,衍生出无数思绪,当即大礼一拜,激动道:“皇叔说得是,侄儿一定谨记。”   门外三宝公公禀道:“陛下,海统领来了。”   “让他进来。”   启元帝命道,然后嘱咐顾岚:“站边上听着。”   顾岚应了,站在一边,听海统领跟顾缜汇报,听完对皇叔更是佩服不已。   顾岚和谢家兄弟走后,海统领遵照顾缜的命令,将礼亲王与那厨子留在王府内,派宿卫驻守。另一边,宿卫带着挖出的白骨及其他证物去了雀儿巷,那几位丢了孩子的行商父母登时哭晕过去,尤其是郭森的爹娘,见他们群情激奋,宿卫便带了他们上大理寺告状。   用陛下的圣旨逼得大理寺小吏受理了案件,宿卫回头顺带绑了京兆府府尹,趁京卫统领在瑶仙阁听曲喝得半醉,也借机将他抓了,将这两人带回了宿卫大营,严加看管。   启元帝满意点头,又指点了海统领后续如何行事,海统领领了命,匆匆离去。   等他离开,启元帝这时才问顾岚,“世子认为,当如何处置祥子?”   有了启元帝刚才那一番话,顾岚不知该如何作答,再三犹疑,还是遵从本心,答道:“此子冷心奸猾。谢十一屡屡帮助他们,他却毫无感恩之心。若说欺瞒谢十一是不得已,可他在谢十一迟迟不归后,又不上谢府求援,明摆着是为了不受牵连,置谢十一与郭森的生死于不顾,如此自私自利之人,长大后必然为祸一方。”   启元帝:“所以?”   顾岚:“侄儿不愿给他长大的机会。”   启元帝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勾了勾嘴角,对他说:“去歇着吧,要是夜里害怕,就来东暖阁睡。”   顾岚眼睛一亮,行礼走了。   晚上谢九渊被谢十一气得头痛,换了金吾卫的衣服进宫守夜,一进东暖阁,就见世子卧在里侧,靠在顾缜身边睡得正香,顾缜撑着头打量着世子的睡相,听见他进来了,转头看他,眼神中还带着未散去的慈爱。   谢九渊看着眼前这场景,想到了天伦之乐。   “傻笑什么?”顾缜瞪他,小声说。   谢九渊明明只是勾了嘴角,却被骂傻笑,轻声回:“臣见陛下与世子和睦,心中高兴。”   顾缜下了床,走到谢九渊身前,抬头盯着他的眼睛,问:“谢大人没什么想问的?”   谢九渊轻轻拢着他,反问:“问什么?问陛下是否一早知情?”   顾缜看不见他的脸,固执地又问:“那谢大人觉得呢?”   谢九渊心中叹息,只说:“臣以为,陛下早知礼亲王府的事,却不知谢十一那活猴会与那些孩子相识。”   得了谢九渊的信任,顾缜抿了抿唇,别扭问:“你怎么知道的?”   “臣猜的”,谢九渊心里还是松了口气,“但是,臣希望,陛下有什么想说的,以后直接告诉我,为什么非要我猜疑你呢?”   为什么非要你猜疑我?顾缜苦笑,将脸贴近了谢九渊的胸膛。   谢九渊听顾缜闷声说:“朕不是好人。”   虽说前世顾缜无法直接指挥京宿二卫,一直不知礼亲王府发生的一切,直到顾岚战死前才从他口中听闻,比今世多了无数牺牲者。   可这辈子,顾缜一直拖到此时再查办,令那几个孩子依然遭受了残虐,却是因为顾缜要留着礼亲王打击京卫、京兆府。   而且,那名唤祥子的行商之子,就是谢九渊前世费尽力气才除去的四大海盗商人之一,董祥。他与倭寇勾结,常年在东南沿海劫掠商船城镇,手中人命无数,为祸一方,更是策划屠了青溪城的罪魁祸首之一。   身为帝王,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得权衡利弊,有得,就得有舍。   前世他被文党步步掣肘紧逼,为了不被看低,为了不被看成是佛堂废子,这些有可能是受了佛学影响的心思,全数被他死死压在心底,除了折磨他夜里不得安寝,无人知晓。后来有了谢九渊,他们聚少离多,又都在苦苦支撑政局,在一起连看着对方的时间都嫌不够,哪有空来诉这种矫情?   可今生,他不知被哪路神佛保佑着重活一世,又暂居上风,久久压抑的思绪就都冒了头。   这话令谢九渊一愣,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概也是这时候,争取比今天早~   *如果凌晨发现有更新,那是我在捉虫,不用在意~ 第34章 好人罪己诏   “陛下”,谢九渊想了又想,还是举了就近的例子,“谢家族中有一贡茶,名为君山雨,产自君山陡崖处的十八株茶树,量少质优,谢家每年雇经验丰富的茶农上君山采摘,饶是如此,几乎隔年就有失足落山的茶农,只不过谢家出价优渥,因此每年来应征的茶农还是络绎不绝。”   “臣的小叔,当年为了给臣筹措学费,弃文从商,他有感于君山雨沾了不知多少茶农的血,因此不愿贩茶也不愿贩丝,而是干起了走南闯北的行商。”   “行商难做,一是翻山越岭,路途艰险,二是路上城中多有官吏欺压,山间野外又有山贼豪强。小叔行商一趟,带出门的伙计,总得折损一二,若遇了大灾大难,回不了家的伙计更多。”   “某次行商塞外,遇了欺负大楚人为乐的马贼,伙计死伤惨重,若不是西宁卫巡边至此,小叔恐怕就命丧当日。回家后,小叔悔恨交加,说是不该带他们出去行商,留在家中务农采茶,至少还有命在。”   “我娘却说,小叔是想岔了。若是在家务农,他们累死累活一整年,一家人也不得温饱,也不如帮谢家采茶一次,更不如跟着小叔行商一趟。小叔带他们行商,是给了他们一个温饱,还让他们有余力送孩子上学堂的,也许这些孩子就不必再过父辈们的辛苦日子。”   “事做得越大,牵扯的人越多,责任就越重,总会有不满、疏漏甚至牺牲。只有不做事的人才不会犯错,才完全清白,只要做事,总找得出错处来指摘。圣人远在山野,佛道不入红尘。就是这些人,也还有不事生产的过错。”   “臣以为,若是计较一处之得失,数人之性命,那么,秦皇汉武,万代臣工,没一个是好人。”   顾缜靠着他,越听嘴角翘得越高。   早知道,上辈子就该说给他听,若是前世听了这番话,自己不会多有顾虑,就不用他案牍劳形,还要记挂着自己烦忧。   只是。顾缜抬起头,用眼神描摹谢九渊俊朗的眉目,只是究竟是自己重活一世,亡国丧命,想得终究与常人不同,满心悲悯,再有共建盛世的志向,到了内心深处扪心自问,千思百转落为虚空,竟是对帝王之位起了些疑惑。   这疑惑注定纠缠着他,任谁都无法可解,普天之下,还有谁敢生此惑?   或许到了合适时机,他会告诉谢九渊。   就到,能再唤他“九郎”的时候。   顾缜自顾自想着,一双眼睛却还是那么专注地望着谢九渊,谢九渊被他这样凝视,酸甜交加,伸手捧住他的后颈,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与谢府后院那个一触即分的轻吻不同,这个吻缠绵深重,唇|舌纠缠得难解难分,似是要带着二人一同沉沦到无尽的温柔情意中去。   顾岚吓得呼吸一窒,紧紧闭上了眼睛。   等二人终于分开,谢九渊倒是无事人一般,顾缜靠在他怀里小声吸气,惹得谢九渊轻笑出声,被顾缜踹了一脚。   “谢侍卫”,顾缜故意拿着帝王腔调,“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谢九渊不慌不忙,神色恭敬,声音却带着笑:“臣亲近心悦之人,何罪之有?”   顾缜瞪他:“没脸没皮。”   他脸颊薄红,为顾缜平日总是严肃的俊颜上添了万千情意,这一瞪更是挠得谢九渊心痒,低下头又在他唇角亲了一口,还有脸压低了嗓音说:“冤枉,臣明明是一心一意。”   谢九渊声音本就悦耳,这故意压低了嗓子,话语中就多出了几分缠绵欲|念,顾缜听得耳朵烧红,一把推开他:“就你会说话,守你的夜去!”   “臣,遵旨。”   次日上朝,顾缜先发制人,颁了《罪己诏》。   这个《罪己诏》大意就是说,朕的亲哥做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朕悲愤欲绝,深感不安,未能及时察觉,既九皇子之后,又让礼亲王给给先帝添了污名,朕愧对先帝、愧对祖宗、愧对万民,难辞其咎,如今下了《罪己诏》,为的是对天地万民认错,朕不说空话,还要罚自己茹素守戒两年,以示心诚,谁都别劝,谁劝谁对不起无辜受害的父母孩童。   他这么一招下去,完成了三个目的。   首先,是把礼亲王的犯罪事实揭了出来,谁都无法再掩盖,那么京兆府和京卫的失职就是板上钉钉,只得认命被撤。   再来,这话里意思,大家想起九皇子的暴虐成性,再有礼亲王这样丧心病狂,谁会怪到一直住在岫云寺的启元帝头上?儿子有错,自然都是先帝的锅,一比较,百姓纷纷感慨启元帝真是菩萨心肠,灵童就是灵童。   最后,再茹素守戒两年,恰好接着孝期,也就成功拖延了他自己的婚事,免得被御史文官们念叨。   这么一来,启元帝所有的后续安排都顺理成章,海统领内心纳罕启元帝算无遗策,对他更为恭谨听话。   提拔了原先的京兆府府丞为府尹,而京卫,启元帝暂时交给原先的副统领整改,以观后效。   两日后,海统领来禀告,说礼亲王没了。   顾缜带着顾岚又来到了礼亲王府中。   那厨子心狠手辣,礼亲王居然也不遑多让,据宿卫报告,厨子先干掉了礼亲王,疯狂地割肉吃,但他自己重伤不治,不多时也亡命当场。   一代亲王,就此殒命。   “还怕他吗?”顾缜问。   顾岚摇摇头,“不怕了。”   顾缜对他露了个鼓励的笑,转身对着二人的尸首感叹,“这厨子原是平民百姓,本可以靠手艺平凡安稳地过一生,却被礼亲王生生驯成了禽兽,人成了禽兽,就变不回人了。养了恶犬,就要想到有被恶犬反咬的一天,做任何事,都要考虑清楚后果。”   “侄儿受教”,顾岚认真地回,然后问,“侄儿原以为,皇叔不会将礼亲王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若不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拖延婚期,顾缜还真不会把事情完全揭出来,皇族犯了错,究竟是该遮掩一二,以免扰了民心。   顾缜回避道:“那你便好好想想,朕为何要这么做。”   顾岚垂首一礼,“是。”   启元帝打了个手势,宿卫们将地上的尸体抬出去。   “世子可敢在府中过夜?”   顾岚一愣,斩钉截铁道:“敢!”   “好!”启元帝握住他的肩膀,“明日,朕就将这座王府推倒重建,重建后,这里就是你的亲王府。你记住,你是我大楚世子,是我顾缜的亲侄子,没人再敢说你是杂种、是天煞孤星,但你的荣光,要靠你自己亲手去挣,不要让朕失望。”   “侄儿定不辜负皇叔期待!”顾岚重重一跪,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顾缜扶他起来,“好孩子。”   宿卫们迎着启元帝离去,留世子一人在府中,度过这一夜的考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君落”灌溉的营养液~给猫装猫树弄晚啦~~ 第35章 王府一夜(入V公告在   更深露重。   启元帝派人为顾岚准备了高床暖枕,顾岚却并没有进厢房,他坐在大堂前的石阶上,直面着礼亲王与那厨子双双殒命之处,宿卫带人刷洗过,许是王府明日就要推倒的关系,刷洗得不够干净,空气中还闻得到浅浅的血|腥味。   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九皇子的厌恶忽视,老仆的忠心耿耿,素未谋面的母亲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苟且偷生。   礼亲王一遍遍在他耳边提醒,说他不该出生,说他是无人期待的杂种,是克人的天煞孤星,克死了母亲,又克死了九皇子。   下仆凶恶似狼的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照顾自己的老仆某日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的愤怒与悲伤只换来了嘲笑,没有人听他,没有人看他,没有人在意。   于是,他学会了忍,学会了恨,学会了用沉默换得生存。   是皇叔带他离开了这里,皇叔的教导和怀抱,让他知道了,什么是温暖,什么是爱。   他不是天煞孤星,他不是无人期待的杂种。   顾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他相信自己不会让皇叔失望。如今,坐在这里,他心里很平静,他也满意于自己的平静。   “咚——”   后院似乎有重物落地。   顾岚皱紧了眉头,握紧了宿卫未拿走的地刷,小心地朝后院走去。   谢十一捂着后脑勺,他翻墙的时候撞了头顶的树,一脚踏空,哧溜地从墙上滑了下来,往后一坐,倒在地上,十分狼狈。   好不容易站起来,就看见了拿着地刷指着自己的顾岚。   谢府后院与王府后院只隔了一道墙,谢府后院亮着灯火,顾岚很容易就看清了这小毛贼究竟是何人。   “是你?”顾岚眯起了眼睛,视线戏谑地扫过谢十一讪讪从后脑勺拿下的手,“没想到,谢伴读还有爬墙的爱好。”   谢十一对着漫天星辰打了个哈哈:“今夜月明星稀,颇为亮堂,臣就想着到后院散个步。”   他说这话时,一片乌云恰好遮住了月亮,衬得漫天星辰越发是群星闪烁,顾岚勾起了嘴角,只说:“然后走着走着就翻过了墙?”   谢十一摸了摸头,干笑了两声,不说话。   他是听了哥哥说启元帝将世子留在了王府,觉得小孩子一个人待在这种阴森可怖的王府太过可怜,于心不忍,就翻墙而来,没想到自己先闹了个大笑话。   “回去吧”,顾岚神色平静,不像是装出来的镇定,声音也不似平时严肃冰冷,还像是带着点儿笑意。   谢十一还是有些不放心,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走了一步,笑着说:“王府明日就没了,我多待一会儿,赏赏景。”   顾岚好笑地看他一眼,觉得谢叔和这个弟弟,真是像狮子带大了小奶狗,到这个年纪了,还是如此纯善正直,可见家人将他护持得很好。   “随便你。”   撂下句话,顾岚随手将那地刷丢开,抬腿便回了前堂,又在石阶那儿坐定,不一会儿,说要赏赏景的谢十一也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没数过三个数,谢十一就忍不住开口:“你就整晚坐在这儿?”   “想事情。”顾岚简单回答。   “哦。”谢十一闷声应了。   谢十一其实是跟谢九渊又吵了一架出来。   新上任的京兆府府尹,前一阵还是京兆府的府丞,那时候,他是谢府的常客。谢十一暗自怀疑他哥与这人有些人情往来。之前他哥因为他在王府受了惊吓没有责罚,他就趁着这段时间他哥有问必答,壮着胆子把话问了。   他哥居然没有否认。   他原以为,一定是自己多想了,他哥怎么会是拉帮结派的人呢?   可没想到,却是真的。   从小,谢九渊在他心中,就是无所不能的,这个样样出色的哥哥,就像是他心中的神佛,有求必应,有问必答,什么都难不倒他,人品文章都是顶顶好。   可原来,这样的人进了官场,也是飞雪入泥。   神像坍塌,举目四望再没了阻挡,却也没有了目标,没有了方向。   “你说”,谢十一瓮声瓮气地说,“为什么人会变呢?”   顾岚看他这一番表现,明白了,这人也不是纯安慰他来的,是自己有了困惑,逃家来了。   “因时,因势,哪有不变的人呢?”顾岚跟看傻子似的看着这个“状元之才”。   谢十一更郁闷了,嘟囔着:“可为什么要变得不好?像是先帝时期的王大人,不就坚持了高洁品性吗?当了官,难道就要四处结交、拉拢人心吗?”   顾岚脸色一暗,沉声道:“好与不好,又不是你说了算的,你说的王大人,振聋发聩,道出了群臣不敢直言之事,的确是品性高洁,堪为表率。可如今的朝堂,是到了要大臣死谏的地步了吗?独木难支,不拉拢人对抗文党,你是想要谢大人累死在奉天殿上吗?”   他越说越怒,尤其到了最后,竟是半点不遮掩地指出了谢十一实质在说什么,谢十一脸色一白,下意识回道:“我怎么会想让我哥累死!”   “不累死也被你坑死”,顾岚看着他的眼神竟带了几分不屑,“你大概忘了,我是世子,你在我面前暗指谢大人拉帮结派,若我对谢大人心怀不轨,你知道你这番话会有什么后果吗?到时候,你是打算再写几首打油诗吗?谢光,你这个年纪了,我该称赞你纯善,还是该责问你为何如此愚蠢?”   谢十一被他说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十岁多的顾岚都懂得的道理,他竟然如此蒙昧,嘴唇都要咬得出血,羞愧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岚看他这样子,叹了口气,说:“你该庆幸自己是谢叔的亲弟。你回去吧,扰我清静。”   谢十一讪讪地站起来,把背上的小包袱一解,丢给顾岚,跟个受惊兔子似的跑了。   顾岚打开一看,竟是条小毛毯,约莫是那位小叔谢镜清从关外带回的,式样颇为粗糙,却很暖和。   真是。   品性孤高之人,往往在朝堂无多大建树,却能直言不讳地抗上,有识者甚至可力挽狂澜。   纯善正直之人,往往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但这样的人若知行合一,却是难得不虚伪的君子。   若谢十一能绕过这个弯来,日后跃了龙门入仕,必然是谢叔的得力助手。   若是绕不过这个弯……   顾岚琢磨着朝局,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如今的考量,早已不是以“贤王”的眼界。   与此同时,顾缜在东暖阁中独卧,他亦是思索着宿卫传来的谢家兄弟争执多日的消息。   前世谢九渊被迫入文党,这一对兄弟就此决裂,多年后才重归于好,可那时,已经太晚了。如今矛盾提前激发,倒不失是件好事。   如此,下一步就正正好。   次日,礼王府被宿卫推平,挖出白骨无数,百姓们纷纷围观,怒骂礼亲王丧尽天良,称赞启元帝大义灭亲,至于京卫与京兆府自然也是难逃一骂。   顾缜亲自选定了图纸工匠,在原地动工,对外说是为世子起世子府,其实样样都用的是亲王规制。   数日后,黔西传来消息,苗人暴|动。   群臣激烈辩论,有主战的,有主和的,还有建议派人前去查探清楚的。启元帝不发一言,最后,竟派了世子顾岚代天子巡视黔西。   群臣未有异议,私下活泛了心思,文党更是有了谋划。   一时之间暗流涌动,又贫又乱的黔西竟成了大楚朝堂的瞩目焦点。   人间六月,风雨欲来。 第36章 往袈山礼佛   到了启程的日子。   春和殿中, 顾缜仔细看视着三宝带人为顾岚打点的行李, 似乎都已经齐全了,顾缜却放不下心, 又回头重看了一遍。   顾岚见皇叔舍不得自己, 乐滋滋地跟在他身后, 也在行李中转悠,他心中虽然也十分不舍, 但能有这样证明自己的机会, 顾岚颇有几分迫不及待。   眼见着行李没什么落下的,小宝也被三宝教育得低眉顺眼, 没了以前的飘浮, 顾缜终于停下了脚步, 看向顾岚。   他虽然狠得下心把顾岚推出去经历风雨,却不可能不担忧他的安危。   顾缜仔细嘱咐:“时刻注意自身安危,第一次办差,不必急着往前冲, 跟着几位大人多看多听, 积累经验是主要的。人得给我安安全全地回来。”   “侄儿明白。”   顾岚说着,郑重跪地一拜:“侄儿拜别皇叔, 此去定不辜负皇叔期望,小心谨慎, 安全归来。”   顾缜揉揉他的脑袋, 心中叹息,未免让小孩不安, 还是露了个笑容,说:“去吧。”   顾岚又是一礼,深深看了他一眼,也露了个笑容,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宫离去。   那少年背影越行越远,顾缜目送他远去,期待着幼鸟高飞。   行至玄武门,同行的大臣们都在此处等候多时了,大家一同对着玄武门拜别了陛下,乘上马车,大楚运河发达,要去黔西,直行陆路不如借道水路,因此一行人上马车去渡口,到了渡口换官船乘至鄂省,再走陆路入黔。   谢九渊骑着马随行,一直送到渡口。   六月已是近夏,运河内船只越来越多,等船的时候,谢九渊对着谢十一和顾岚也是放心不下地嘱咐:“这孩子像他叔,心软,良善,性子又倔,过于热血直言,劳烦你多看着他一些,不要让他惹祸,或是搅了各位大人的正事。”   谢十一越听越不对,终于明白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是对顾岚说的,登时羞愤不已,小声抗议道:“哥,我都十七了,你托个十岁孩子看顾我?”   谢九渊和顾岚都是一脸的理所当然,并不理他,顾岚诚恳地对谢九渊说:“谢叔放心,他要是作妖,我让宿卫把他绑起来寄回京城,定不让他出什么差错。”   “好孩子。”谢九渊也揉了揉顾岚的脑袋,谢十一看着也蹭过来,谢九渊在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赶他们上船。遥遥一望,又对船上的大理寺少卿王泽拱了拱手,王泽点头明白。   一行人登船离去,顾岚和谢十一舍不得地站在船尾一直看谢九渊,于是谢九渊也没走,一直站在渡口,直到看不见船影了才返京。   “走了?”启元帝问刚进御书房的谢九渊。   听出他的惆怅之意,谢九渊“嗯”了一声,轻轻点头。   启元帝叹了口气,看着顾岚从街上给他带回来的竹蚂蚱,对谢九渊说了说在黔西的安排,讲来讲去,还是忍不住诉道:“朕心里没着没落的。”   见他着实担忧,谢九渊故意笑道:“人之常情。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   顾缜登时从耳朵红到了脸颊。   他这话说得都是什么!   他越是红了耳朵,谢九渊看他的眼神笑意就明显,顾缜只觉得被谢九渊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就越发手足无措,最后恼羞成怒,伸手就丢了笔。   “滚回吏部去!”   谢九渊躲着飞来的毛笔出了御书房,和三宝公公打了个照面,讪讪一笑。   三宝公公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惹毛了陛下不哄好就跑,待会儿肯定连累自己受挂落。然后又想到说好的桃子并没有吃到,明明陛下说等谢侍卫回来,就让他爬梯子摘桃子吃的,结果等来等去等不到,还是他自己扛了梯子去摘的,于是更是生了埋怨之情,看着谢九渊的眼神越发不善。   谢九渊哪里知道什么桃子,他实在受不住三宝公公嗔怪的眼神,谢九渊赶紧加快了脚步。   顾缜担忧了好几日,终究事务繁忙,还由谢九渊故意逗他,也就渐渐不那么忧虑,心中挂念着,手上事情还是照做,而且可谓是雷厉风行。   借了京城巡按的口,说京卫副统领对京卫代管不力,启元帝将京卫也丢给了海统领一同操练,并命他在不拘泥于在京宿二卫中寻找,在期限内,暗地寻二三十个上好苗子,训练的课目强度比照宿卫的训练翻倍,重点在于侦查暗访等方面的培养。   海统领心中一凛,领命而去。   消息传来,启元帝派出的官员已行至鄂省,再过十几日便能进黔西。   文府,书房。   文谨礼的手上,拿着一本的动议折子,是他的两大高徒与府中谋士们一同草拟的。内容自然是关于黔西,折子中细数了黔西煤矿、草药的丰饶,要求撤除放任异族自治的规定,一视同仁,将黔西彻底化归黔省布政司管辖,取消赋税优待,消除隔阂,稳定黔西。   “说说吧,你们这个动议,怎么想的。”文谨礼点点手中的纸,看向书房内恭谨站着的弟子与谋士们。   他的得意门生,工部尚书吴都,往前站了一步,回道:“师相,陛下此番派遣世子去黔西,随行的官员中,有王泽、江载道、猿斗,据悉,还有谢九渊的亲弟,这是要借机‘练兵’了。今早的朝会,陛下借口不满京卫副统领代管,将京卫交给了宿卫统领海涂一并操练。”   说到这里,吴都加重了语气,声音却低了些:“时局已经很明显,陛下是打定主意要收权。”   他的另一位得意门生,刑部尚书姜齐,也向前一步,接过了话头。   “师相,此议一旦通过,施行下去,黔西必乱。酿出此等祸事,一是能让陛下找不着由头升这些人的官;二是黔西一乱,陛下再派去的人,必然还是他自己的人,我们只要掌握好局面,就能叫他把手上不多的人都拖在黔西,给我们空出时间来谋划日后。”   此时一位长须谋士也站了出来,没指明地说:“万一起了战乱,不仅他手下人要担责,他一心想要的‘仁君’名声也必然受损。恰好黔西穷山恶水,咱们的人从未沾过那鬼地方,拿此处作筏子正合适。”   他这话说出来,就显得好像文党都贪图做富饶之地的官,尽管事实也差不离,但不仅文谨礼,连吴都和姜齐都大皱眉头,唯独文崇德跟事不关己似的站在一边。   等那长须谋士呐呐地告了罪,文谨礼略一沉吟,才看向刑部尚书姜齐,问:“如何掌握好局面?”   这就是有些属意的意思了。   姜齐一喜,想到答案又有几分踌躇,斟酌着答道:“学生听闻了一个消息,说是倭人使臣东堀五郎,暗地里派了一队人,藏在黔西山中,与澜沧国人一起种植米壳,制成鸦烟,然后借道澜沧国入海,由浪人卖给沿海富商,甚至远销西洋。到了不得已之时,咱们放出消息去,说大楚要捣毁米壳田,倭人定然会鼓动澜沧国生事。”   “胡闹!”文谨礼怒斥,“与虎谋皮!”   他生了怒,一时书房内无人敢说话,吴都却站了出来,道貌岸然的说:“师相,鸦烟一旦沾上,便是家毁人亡,捣毁米壳田实是积德之功。”   众人纷纷附和,都说鸦烟害人,早就该派人销毁。   文谨礼面色缓和,却又抬了抬眼皮,望向他们,凉凉地说:“这是‘不得已之时’,那‘得已之时’,你们打算如何掌握局面?”   书房一阵寂静,无人应声。   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要在黔西缓招而行,就算启元帝没通过这封折子,他们一样会借鸦烟生事。   像是悲天悯人一般,文谨礼叹了口气,一挥手,让这些弟子谋士们都出去了。   他的弟子谋士们究竟是惧怕他,走得快,文崇德漫不经心地落在最后,抬脚刚要跨过门槛,却听声后传来老父的质疑:“文崇德,这是你的主意?”   文崇德脸上此时竟满是鄙薄神色,一转头的瞬间,却又换上了一副恼羞成怒的神情,“爹,我可想不出这么阴毒的招儿。”   这样子就符合了文谨礼对这个儿子的了解,心气太高,戾气太重,学识又不如自己的徒弟们,因此眼高手低,还爱搞一些诡道招数。在他面前,又喜欢夸夸其谈、夸大其词,又容不得自己的徒弟们比他出色。   简直不配当他这个誉满天下的文相的儿子。   “你啊,到底还是欠缺了些”,文谨礼放下心来,装模作样地叹道,“出去吧。”   文崇德愤愤地一关门,像是儿子对父亲起了小性子。   可他出了门,就不再是那副表情,不再是那个眼高手低的儿子,也不再是出门在外时狐假虎威的相府二世祖。   面无表情的文崇德走回自己院中,吴都和姜齐都等在那里,两个尚书给他一个吏部右侍郎行礼,口称“公子”。   若是在文谨礼面前,文崇德此时该为此显出得意洋洋来,然而此刻他却丝毫不动声色,习以为常了似的,开口就是命令的语气:“明日你们上这个折子,别抱太大希望,启元帝不蠢。黔西的事,往后就依着咱们商议的做。趁启元帝眼睛盯着黔西,咱们尽力往兵部里塞几个人留作后用。户部官商那里,再找人盯一盯。”   折子里的提议,确实不是他出的,是吴姜二人与谋士们一同想出来的,后来米壳的那个主意,才是他文崇德的主意。连用什么话能说动文谨礼,也是他文崇德想出来的。   吴都和姜齐投靠他并不久,见他语气如此笃定地否定了他们的折子,心中还是不大高兴,对他的话也将信将疑,面上确是不动声色,拱手领命而去。   文崇德又在院子里站立片刻,才回了房。   次日,吴姜二人的折子果然未被采纳。   启元帝不仅未采纳,还对他们大动肝火,说慈宗当年体恤这些少|民靠山吃山,不像汉民久事农桑,又是主动投顺,为天下安定计,便免去他们一成赋税,你们为官多年,不知为百姓考量也就罢了,还想妄改祖制?今日下朝后,你们两个给朕去太庙门口跪一个时辰!   吴江二人掉了这么大一个脸面,讪讪地退回了位置,心中对文崇德倒是多了分佩服。   文谨礼握紧了手中的笏板,这一计不成,恐怕就得……   只是,这一步下去,就算他为大楚朝勤勤恳恳当了几十年官,若是暴露,只怕载誉得毁于一旦。   当年将启元帝迎出岫云寺,哪里想得到,会被这个没出家的和尚逼到此等地步?   他不禁回想起了与年轻时的楚献帝君臣和合,共建盛世的豪情,又回想起了楚献帝末年任性无道,他一肩扛起朝堂重担,每每为文官据理力争,力挽狂澜,将社稷至于自身安危之上,是何等雄心未泯。   怎么到了启元帝这里,就非得要跟自己过不去?自己可是整个大楚都离不开的文相!当朝绝无仅有的一品太师!   恨啊,怎么能不恨。   帝王不仁,就不能怪他不义了吧,他也是为了这天下着想,不是吗?   数日之后,一个好消息传来。   岫云寺长老又上了奏表,再次请启元帝上五台山礼佛。   文党本以为启元帝此时不会擅离京师,五台山礼佛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一整月,何况七月将至,若回程恰好是酷暑,少不得又得耽搁好几日。   没想到启元帝批复下来,说是礼亲王罪孽深重,朕多有不安,但五台山又太远,既如此,就换在相对近一些的袈山,先帝曾随朕的祖父文宗前去袈山礼佛,朕此番前去,也好告慰先帝在天之灵。因此请各位重臣与朕同上袈山祈福,折子奏章都随行批报,不得延误了朝政。   文崇德心中一喜,启元帝一走,正方便他在京城搞些动作。   文谨礼与儿子所想的不同,他想到一件模糊消息,可以用来扰乱启元帝的心思。   父子二人各有各的算盘。   东暖阁中,谢九渊也在问顾缜为何要去袈山礼佛,顾缜只给了句“引蛇出洞”就没再多说,谢九渊听懂了,也就没继续问。   帝王出巡,自然得准备齐全,三宝公公是最懂得陛下喜好的,于是也忙得脚不沾地。   与帝王同行礼佛,是大殊荣,文谨礼是顾缜第一个点名随行的,自然要去。   大九卿中,通政使和兵部尚书不得擅离京师,确实也是走不开,启元帝也没有点他们。   吏部尚书罗什,他本是很喜欢这等长面子的事,但他得了文府的消息,只得留在京中,他随意找了个地方官场还有任调未完成的借口,却没想到启元帝答应得飞快,没有要他一定跟去。   其他几个除了秦俭都欣然应是,唯独秦俭丧着张脸,说袈山也没比五台山近多少,一路上都是花销,能省一个是一个,他宁死不去,再说了,他手上还有一堆要事,走不开。   在众臣哄笑声中,启元帝准了秦俭留在京师,其实他也是想秦俭留下看着谢镜清,只不过看着秦俭耍泼怪有意思,才故意点了他的名。   既然要引蛇出洞,自然不会把谢九渊放在吏部碍事,启元帝点了金吾卫随行护驾,大臣们都很懂,各个脸上都是心照不宣。   这边即将浩浩荡荡启程去袈山,那边,顾岚一行人也到了黔西。   送到殿前的奏折中,似乎黔西局势已经势同水火,暴|动频频,然而到了黔西一看,却不是这么回事。   顾岚派了宿卫出去打听,结果却令人惊讶。   黔省重峦叠嶂,多为高山峻岭,耕地不足,小麦多产于黔东,收割要交夏税,黔西耕地稀少,黔西官员却要在黔西增收夏税,引起了民众激愤,不仅是苗|||寨,其他各||族包括汉人百姓也多有抗议,只是苗||寨去年年底就被多收了一成税,好不容易讨要回来,如今又想增收夏税,比其他百姓更为愤怒,加上一些新仇旧恨,就将上门催收夏税的差役痛揍了一顿,不知怎么,人回来没两日就死了。   这下就捅了娄子。   那差役再怎么作威作福,究竟大小是个官,民打死了官,就是以下犯上,就是造|反。   更何况这些苗||人去年还跑去告了御状,令整个黔西官场灰头土脸,这下有了报复的机会,几个官员一合议,笔下生出春秋,就成了苗人暴||乱,黔西不稳。   毕竟黔西这么穷山恶水的地方,他们自己都不想待,去年要不是告到了圣上跟前,谁会想到查黔西的账?这折子上去,按照规矩,上面就近调一队平澜卫过来,把这些刁民通通镇|压乖顺了,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结果,万万没想到,启元帝居然派了人下来代巡。   黔西官场这些人都急了眼,谁都不想掉乌纱,寻思着找几个刁||民毒打成招,有了证人,有人招供,说不定能把那个传言中阴冷平庸的世子糊弄过去。   抓了人还用了刑,民||情更是激愤,如今倒确实是水火之势了。   “这帮蠢材!”顾岚一怒,重重地放下了茶碗。   谢十一坐在一边,脸上怒意比顾岚更甚,却是一言不发。他自那日被顾岚指出不是,性子收敛了许多,虽然还是有许多困惑,倒也知道了言多必失,不轻易说话。   江载道也怒,咬紧了牙说了句“岂有此理”。而猿斗,他早就咋呼着该派兵教训这帮狗|官了。   王泽被顾岚让着坐在高位,将众人反应收于眼底,心中一阵一阵地犯愁,他不是不愤怒,只是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眼前这帮少爷们才更叫他头痛。   其实真要算起来,他也是个“少爷”,王泽他爹,就是大理寺卿王恪珉,只是他为官多年,连先帝末年那番动乱时局都挺过来了,不至于被黔西这点乱局困住。要不是谢九渊上门请托,他早就把这差事给甩出去,何苦跑来这地方蹚浑水。   九渊兄啊九渊兄,我可是被你害惨了。   而害惨他的谢九渊,已经骑马伴着王驾,行至了晋省与京师的边界,到傍晚就能到达袈山山脚。   顾缜坐在御驾中,莫名的心神不宁。   三宝见他似是不大舒服,于是询问要不要唤谢侍卫进来,顾缜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下了御驾,三宝发现谢九渊恰好骑远了些,与宿卫正说着什么,也不顾马蹄危险,跑到谢九渊马边一握缰绳,告诉他启元帝想起有要事要他即刻去禀明。   三宝公公如此煞有其事,像是启元帝要发作谢九渊似的,宿卫同情地看了谢九渊一眼,真是伴君如伴虎,谢九渊发现三宝确实是着急,对宿卫随意拱了拱手,调转马头小跑到御驾边,连马都没下,借着马踏一个翻身就上了御驾,掀了两层帘子进去。   顾缜松了松窗口的布帘,没有拉开,纱帘随风鼓动,御驾内的光线也随之忽明忽暗,谢九渊看清他苍白的脸色,一着急,也顾不上行礼,几步走到他身边单膝跪下,握着他的手,问:“怎么了?”   见了他的人,顾缜感觉好了些,撑着自己的那口气一松,就倒进了谢九渊的怀里,话语中皆是茫然:“我也不知道,只是方才,心里有些难受。”   “是心口难受,还是觉得难受?”谢九渊试了试他额上温度,并不烫,反而有些凉,不像是中了暑气。   顾缜的脑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回道:“只是觉得难受。你让我靠一会儿。”   启元帝难得如此温软,谢九渊却顾不上享受,只觉得心疼得紧,见他姿势别扭,怕他不舒服,道了声僭越,双手将他抱起,转身自己在那蒲团上坐了,让顾缜坐在腿间,恰好靠着自己胸膛。   顾缜靠着他,抬手抚上谢九渊的胸膛,于是谢九渊将他的手捉在掌中,抬至唇边一吻。顾缜轻笑起来,反手又握住了谢九渊的手,拉着他的手抱住自己,脑袋在谢九渊的胸膛又蹭了蹭,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三宝公公上了御驾,一掀帘缝,想了想,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地找了条毯子,过去帮忙盖在启元帝身上,然后退出了第二重帘外,压着帘子,不让外人轻易进来。   其实,倒也是极般配的。   谢九渊半个多时辰才出御驾,拧着眉毛,不知道是不是被启元帝训斥了,有人看好戏,有人借机会过来套近乎,谢九渊一概不理,只是骑马跟着御驾。   傍晚,就到了袈山山脚。   圣上御驾要来,自然是精心准备好了食宿,顾缜吃了顿素斋,正要休息,下面有人传话,说文相邀陛下明早在袈山附近走走,散散心,也活动活动筋骨,以免明日上山一时受不住。   顾缜和谢九渊面面相觑,不知文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顾缜略一思索,还是答应了下来。   夜里,顾缜翻来覆去睡不安稳,谢九渊跟宿卫一起在屋外守夜,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进屋守着。于是一个没睡好,一个没睡着,第二日一早都没精打采的,这衬得文谨礼越发精神矍铄,顾缜心里都不得不佩服这个老臣。   说是散步,其实也就是被宿卫围着,在山野处走动。   走着走着,绕过一个山腰,眼前豁然开朗,山上清泉汇流后从巨大的断石处落下,俨然是一个小飞瀑,谭下青池清澈可爱,经小道汇入河口,活水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池边稍远的地方有一座竹篱环绕的野趣精致的宅院,不像是农家,倒似是隐士结庐而居。   透过竹篱可以看见院中坐着一人,姿态奇怪,顾缜不知为何心口发闷,刚想说不要扰了隐士清净,就见文谨礼推门而入,又惊又喜,对着那院中人喊了声“太上皇!老臣竟不知还有缘得见圣颜”,说着,竟是十分感动似的,还哭了两声。   顾缜脑袋一翁,向后退了一步,谢九渊也不顾宿卫众多,抬手在顾缜后心扶了一把,低声唤了句“陛下”,顾缜回过神来,借着谢九渊的支撑反而向前走了一步,闭了眼,再一睁开,又是那个一脸严正的启元帝。   他走进院中,谢九渊紧随其后,其他宿卫们都明白“该瞎的时候瞎,该聋的时候聋”的道理,只站在院外,并未跟来。   院中那人却并不理会文谨礼,只靠着身后的雕像,望着天。   顾缜看清那雕像的面容,登时咬牙切齿,怒道:“你凭什么建我娘的雕像!”   楚献帝这才抬了抬眼皮,看向顾缜,顾缜的容貌与其母像了有七|八分,他只是一愣神,就用鄙薄的语气告诉顾缜:“这是我的女人,不是什么你娘,她是我的。”   顾缜冷笑一声,“疯癫也要有个限度,身为帝王,把一个女人打进冷宫,最后还放了火烧她,你倒是有脸说我娘是你女人。她嫁给谁,都比遇见你幸福,她是她自己的,而我是她的亲生儿子,你算个什么东西!”   “顾郎?何人争吵?”一个女人走屋内走出来,她一身素白衣裳,不施粉黛,面上是为爱人担忧的神情,她的脸,她的脸与母妃竟是一模一样。   楚献帝瞬间柔和了表情,站起来紧走几步到了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无事,阿黛,只是误闯的香客。”   “娘?”   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令秦黛忍不住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刚脱了少年模样的年轻男子,痴痴地看着自己。   被人平白无故喊了娘,本是极唐突的,秦黛却不知为何心中一怮,只是柔声道:“这位公子,我与顾郎少年夫妻,奈何命中无子嗣缘分,你怕是认错了。”   顾缜身体微颤,强撑着看向楚献帝,怕吓着秦黛,一字一顿地问:“你做了什么?”   “黛儿”,楚献帝对秦黛说,“你暂且回房准备准备,咱们待会儿钓鱼。这位公子与我的一位故友有些渊源,待我为他解释一二。”   秦黛似是对钓鱼很是喜欢,应了声好,毫不留恋地进了宅子。   文谨礼未料到竟会看见活着的云妃,此时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楚献帝疯出别的花样来。   楚献帝走近了顾缜,轻声说:“她为了救顾远,磕伤了脑袋,谁都不记得,我一遍遍地告诉她,我是她郎君,我们少年夫妻,从未红过脸,一辈子恩恩爱爱。她现在很开心,难道你这个亲生儿子,要来破坏她的好日子?”   顾远是楚献帝第不知多少个儿子,死在九皇子手中。   “这是假的!”顾缜眉目间是深深的狠意,从牙缝中蹦出四个字。   楚献帝笑了笑,“那你现在走进去,告诉她,这是假的,你觉得她会信你,还是信我?”   她当然不会信顾缜,谁会相信一个陌生人?   顾缜心碎欲裂,喉头腥甜,他握紧了拳头,转身大步离开,谢九渊追随他离去。   楚献帝轻蔑地看了看文谨礼,轻声说了个“滚”,他如今无权无势,文谨礼却被他吓得立刻就跑,身姿比来时还要矫健。   谢九渊劝顾缜休息,顾缜却按照原计划上了山。   谨礼倒是一点都不亏待自己,说是早上散步吹了风,身体不适,明日乘轿上来。   袈山高而巍峨,快至山顶处修有袈山寺,是成||祖时修建,据说当时是为了成||祖亲自乞雨修建的,因此建得古朴素净,又规划了现成的小行宫。文宗喜爱来这里避暑,眼睛看着都觉得凉快舒服,更不要说高山上自然凉意。   顾缜早上经历了冲击煎熬,上了山已是疲累至极,在正殿拜谒了大佛,便立刻去了小行宫休息。   谢九渊放心不下,也进了特意给帝王修建的禅房。   这禅房用料讲究,处处是帝王贵气,空有禅房之形,实际上就是个寝殿。   顾缜在被窝下缩成一团,像是被人丢弃的孩童。   谢九渊坐在床边,轻轻拍打他的背脊,顾缜转过身来,望向谢九渊,眼睛里满是难过。谢九渊忍不住抚上他的眉眼,安慰他:“别难过。我在。”   顾缜不说话,只从被中伸出手来,拉着谢九渊的衣襟,谢九渊顺着他的意,倒在榻上,顾缜爬起来,将被子分他一半,然后整一个窝进他怀中,像是大猴子怀里抱着小猴子。   顾缜靠着他,贴着他,还要谢九渊的手抱着自己,这些他都没有说出口,而是用手霸道地将谢九渊的手拉过来放到自己背后,然后他便安心了,赖在谢九渊怀中,眼泪无声地沾湿了谢九渊的衣襟,然后就静静的,归于安宁,潜进了梦乡。   谢九渊望着床帐顶,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等顾缜睡着了,终于忍不住下了狠手,轻轻捏了捏这个磨人帝王的脸。   真是的,难道这个和尚陛下以为自己是没有感觉的枕头吗?   王泽悬着心,倒也不耽误做事,在一众少爷们的围观下,王泽摆出了看家本事,见人三分笑,如一阵春风潜进了黔西官场,端的是举重若轻,周旋几日就将局势稍缓,一心想让这些少爷们佩服不已。   结果这帮少爷佩服确实是佩服,但谢十一和顾岚在心里把他跟谢九渊一比较,觉得还是谢九渊比较潇洒,相比之下就显得他太辛苦;猿斗看着他的时候总带着欠揍的怜爱,因为觉得他这样周旋太憋屈,猿斗是一点都理解不了话术周旋的精巧;江载道更是分分钟要热泪盈眶,大概觉得他是在委曲求全、曲意逢迎。   王泽被这帮少爷们的眼神梗得要死,简直想把他们全都打包扔回京城。   官||场这边松动了,苗|寨那边却是铁板一块,不把人放回来就不肯讲和。但是不讲和,这些官||员怎么放心把人放回来?   这下就陷入了两难。   苦思无门之际,顾岚站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对王泽说:“王大人,这是谢叔给我留的信,说是他在渡口为苗||人||王卜羲朵解过围,拿着他的信去苗||寨,也许能有几分机会。”   王泽看着那信,几乎要吐血,有这东西你不早拿出来?要不是你姓顾……   “王大人?”顾岚一抬眼,提醒走神的人。   回过神,王泽接了信,抬脚就走,“走吧,咱们去试试。”   到了苗||寨门口,不出所料,一行人被恶狠狠地拦在了门口,王泽赶紧掏出了信,那些苗||人像是怕他下毒,又像是故意侍卫,摘下锋利的苗||刀,就地取材,唰唰唰削出一对长竹筷,挟着那封信就进去了。   猿斗气炸,登时要叫嚣起来,顾岚眼疾手快,纸扇一挥拍在他脸上。   开玩笑,身在敌|营,被他骂出声还能善了?   他纸扇是拿在手中没开屏的,猿斗痛得直捂嘴,谢十一后怕地缩了缩脖子,感觉世子越发凶残了。   过了有一会儿,一个银光闪闪的美人出来了。   “你们认识下角渊?”   若是谢九渊在这,就知道,这苗||人||王的官话学得是越发差了。   谢十一忍不住为自己亲哥正名:“是谢九渊。”   卜羲朵瞪了他一眼,谢十一觉得自己十分无辜。   王泽被他浑身银饰闪得一愣,定睛看去,不禁感叹这苗||人||王着实是年轻,约莫二十出头,一张脸长得是明媚鲜妍,最妙的是一双顾盼生姿又有威势的眉目,整个人就像是黔西的山水一般,生机勃勃又充满野|性。   正愣神,一把苗|刀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这玩意儿削铁如泥,可不是开玩笑的,王泽咽了口口水:“有话好好说。”   “阿大,你让开。”卜羲朵发现这边的小插曲,出声唤那个持着苗||刀的汉子。   那汉子一抿嘴,收了刀,王泽一晃神,他就不见了。乖乖,这是法术还是武功太高超。   卜羲朵又重问道:“你们认识谢九渊。”   “他是我亲哥。”谢十一自豪道。   “他是我叔。”顾岚毫不脸红道。   “他是我同僚,也是朋友。”王泽拱了拱手,严正道。   猿斗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和谢大人没什么亲戚官场关系可攀,憋出一句:“他、他上朝的时候站在我左手那排第三个位置。”   江载道默默扭头,想和这些人划清界限。   其实谢九渊信中交代得清清楚楚,卜羲朵就是想刁难一二,见他们蠢得不像是坏人,卜羲朵直接道:“我们苗||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既然你们认识,谢九渊,就是我的客人,请进吧。”   他特意把“谢九渊”三个字说得字正腔圆,还得意地看了谢十一一眼。   谢十一被看得讪讪,顾岚心中下了定语,这苗||人||王有点彪,还疑似想跟皇叔抢人。   这还得了?   走进苗寨的世子周身忽然涨了气势,令王泽心底暗叹,这种时刻丝毫不输阵,也不怯场,不愧是皇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谁我在哪_(:з」∠)_   *有人求勾搭,我是个社恐啦,不会建qun的,催更可以走【Albus_桥半里】,提前说好我不有趣哦~   *后天生日,明天尽量早点更新,后天会晚一点,提前通知一下~ 第37章 梦中见九郎   到了夜里, 顾缜竟是发起了高热。   谢九渊被他的低吟声惊醒, 往额上一试,触手滚烫, 顿时心急如焚, 可他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 谢九渊刚想把他的手掰开,就听他含糊不清的一阵抗议, 往自己怀抱更深处躲了躲, 竟是把自己的衣襟攒得更紧了。   亏得三宝公公警醒,似乎听闻有异动, 便在房外问了声:“陛下?”   “进来!”   听出谢九渊的焦急, 三宝也顾不得, 连忙跑了进去,见顾缜这样,顿时急了:“这是怎么了?!”   他看向谢九渊的眼神中带着严厉的责备之意,大约是想到了某些不太好宣之于口的事, 竟是难得动怒了的模样, 对启元帝的维护之情溢于言表。   要不是顾缜情况不好,谢九渊都要给他气笑了, 见他是忠心,也不与他计较, 快速将情况说了一遍:“大约昨儿早上散步时受了惊, 夜里睡下的时候有些积郁,人还好好的, 刚才我惊醒,发现他起了热,身上直烫手,也不知究竟是何时烧起来的,你看,是不是把太医请来?”   三宝公公虽慌不乱,迟疑道:“可这礼佛当晚就发了热,传出去……”   他话没说完,但那个意思是道明白了。谢九渊眉头一皱,刚要说什么,却听到怀里的人呼吸声带了潮意,虽未流泪,面上却是深重的悲戚,他接连唤了两声“九郎”,声声如泣血般苦涩绝望。   这让醒着的两人呆立当场,谢九渊是被他唤得痛如刀绞,三宝公公则是觉得太过匪夷所思,谢大人不是好好在床上么,怎么陛下心中如此难过?   “云堂?”谢九渊在顾缜耳边轻声唤他。   顾缜还是未醒,却像是听到了谢九渊的声音,循着声音,将脑袋往上蹭,直到搭在他的肩膀,似是十分的不安,复又紧紧攥住了谢九渊的衣裳。   他们言行亲昵得一派自然,三宝公公却不知为何看着觉得心酸,按捺下心中复杂思绪,无奈道:“这样子,也不好请太医,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谢九渊想狠狠心把顾缜从身上撕下来,结果顾缜躲得越发厉害,跟奶猫要被捉离了大猫似的,一双手这下不是攒紧了谢九渊的衣裳,还掐了他的肉,弄得谢九渊都忍不住痛嘶了一声。   伸手又试了试顾缜的体温,好在这下又不那么烫了,于是谢九渊嘱咐道:“拿冷水盆和帕子来,放在床边,我替他散散热,过一刻钟再说。”   三宝应声而去,取了凉水来,盆里浸了几方白帕,搬凳子安置在谢九渊趁手的位置,又看了看了床上情形,“奴婢在房外警醒着,若有什么,高声唤奴婢便是。”   “有劳公公”,谢九渊将白帕拧干,小心地敷在顾缜额头,对三宝谢道。   三宝公公退了出去,谢九渊揽着顾缜,不时试试他的体温,还要小心不让他把帕子给蹭了,再无睡意。   顾缜却是身在梦中。   他看见了东南海边的连绵战火,黑夜中潜伏着敌人的战船。   谢九渊伫立在城墙上,几缕白发从将军头盔中散落了出来,双目赤红,应是数夜无休,他左手食指微颤,顾缜知道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左手两年前在战场上受了伤,留下了暗疾。   他右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宝剑,摩挲着粗布裹紧的剑柄,那是前世顾缜临行前赐他的尚方宝剑,顾缜记得自己在库中翻了许久,名剑刀兵扔了一地,选出了这把前朝所铸的最锋利的剑,只盼能多给他添一份平安。   “将军!”一个传信兵奔上城楼,声音中带着悲愤,“没有援兵,这是个设计,现在全城都被围了。”   城墙上几个亲兵都变了脸色,谢九渊却声色不动,问:“曾禾可回来了?”   那传信兵也顾不得是在和将军回话,终是忍不住露了哭声:“将军,我哥让贼人们捉住打死了。”   谢九渊叹了口气,拍拍小兵的肩膀,他已经没有能力多安慰这个痛失亲人的小兵了,他身上的铠甲太重,要担的人命太多了,今日过后,还会更多。   谢九渊转身带着一行人下了城墙,顾缜盯着他似乎永远不会崩塌的背影,心中酸楚至极。   行至城中,是聚在一起麻木烤着火的城中百姓,启元十九年倒春寒十分严重,百姓们绝了粮,水里也被投了病死的牲畜,于是只得烤烤火,有几个老者劈着从已经逃空的大富人家拖出来的桌椅摆设,加到火堆里去,让火堆得以不熄灭。   城门外有人列队叫嚣,一会儿下属来报,说是让谢九渊献城投降,不然,他们就开始轰城门了。   百姓们纷纷与身边人缩在了一起,他们中有从水泽城逃出来的,绘声绘色地跟他们说过倭|寇糟践人的本事,听得他们四肢冰凉,若有那一日,真不如自己撞墙死了痛快。   “不用理,任他们吠。让百姓们自寻躲避去处。召集兵士们。”谢九渊吩咐道。   谢家军训练有素,这次集合却有些拖拉,因为受伤的兵士实在是太多了。   城外炮|火轰鸣。   队长们领了最后的烈酒,拎着坛子给自家兄弟们满上,谢九渊一一看去,闭上了眼,一撩铠甲,面对京城方向重重跪了下来,随即,便是兵士们整齐划一的跪地声。   “今日身陷围城,剿寇不力,我谢九渊有负皇恩,有负跟随我效命的诸位弟兄,有负东南百姓,这碗酒,我遥敬天子,也是敬诸位弟兄,我先干为敬。”   他一碗酒入喉,底下的兵士们自发喊了声“我们敬谢将军”,也喝干了碗中掺了咸涩味道的烈酒,谢九渊站起身,摔了碗,众人也摔了碗。   谢九渊拔了剑:“走,我们当兵的为国效命,战死沙场,岂不痛快!”   “誓死追随谢将军!”   于是整兵列队,迎战破门而入的贼兵。   这一战惨烈难言,顾缜眼睁睁看着爱人冲锋陷阵,血溅重甲,受伤了也不曾慢下手中的剑。   他侧过身躲过一名敌军的长||枪,头盔却被对方挑落,束成一束的白发垂落在颈边,围困他的敌军越来越多,他的白发都渐渐染上了血污。   马匹被砍伤了,他便翻身下马,不论身受了多少伤,他都站在战场上,用手中的利剑索去敌人的性命。   直到一柄长||枪,从后心没入了他的胸膛。   那柄剑脱了手,落入尘埃。   “九郎!”   顾缜想到谢九渊身边去,却去不了,他急得高声大喊,谢九渊却似乎在千军万马中看见他,在闭眼前看着他的方向,勾了嘴角,无声了唤了句,“云堂。”   “九郎。”他喃喃地回应,却不知谢九渊有没有听见。   回来,他要他的九郎回来,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   “云堂。”   有人唤他,是谁?   “云堂。”   是谢九渊!   顾缜终于睁开了眼,谢九渊松了口气,取下他额上的白帕,拿手试了试,终于不烫了,于是轻声问:“还难不难受,请太医吗?我要被你吓、”   一双手抚上谢九渊的脸,打断了谢九渊的问话。   顾缜沉默不语,只是摸索着他的脸,谢九渊回望顾缜,看清他的眼神,又是一皱眉,关切道:“怎么了?是昨日早上的事难受吗?”   “不是”,顾缜摇摇头,“那女子不是我娘。上山前,我已经派宿卫去查了。”   谢九渊又问:“那是怎么、”   他话又没能说完,被顾缜伸手搂着他的脖子往下拉,然后用自己的唇堵住了他的嘴。   二人本就是个极亲近的姿势,顾缜整个人都趴在半靠在床头的谢九渊身上,他的吻炙热而又稚嫩生涩,时而忘了要呼吸,于是偶尔便得发出狼狈的呜|咽声,谢九渊忍无可忍,一个转身将他按在身||下,制住顾缜的肩膀,露了几分毫无威慑力的凶相:“老实点!”   顾缜蹭了蹭他线条漂亮的小臂,抬眼看他,笑得狡黠,像是在挑衅,像是在说“不老实又怎么样?”   谢九渊还真是不能把他怎么样,遇到这个陛下开始,谢九渊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忍不住进来换水的三宝公公捂住了眼,然而又忍不住警告谢九渊假咳了一声。   谢九渊呆愣当场,顾缜窃笑起来。   直到第二天,三宝公公看谢九渊的眼神还是写着“禽兽啊!陛下重病了还欺负他!”,谢九渊简直冤如六月飞雪,到底谁欺负谁,可他总不能对三宝公公说是陛下欺负我,那三宝公公还不知道能想到什么地方去,于是他只能顶着三宝公公诡异的视线,跟在顾缜身后拜遍了八十八佛。   这日顾缜穿的是黑色僧袍,浑身上下只有那串赤红的舍利珠链看着有几分暖意,却衬得他的人越发冷冷清清,尤其是宿卫趁空禀报了什么消息后,这启元帝周身似有凛然寒意,袈山寺长老看看他,念了声佛。   拜完佛已是晌午,袈山寺长老请顾缜到后山禅房用素斋。   进得禅房,袈山寺长老就跪了下来。   “长老这是何意?”顾缜问。   袈山寺长老是个看着极面善的老和尚,脸上的褶子都仿佛写满了慈悲,他笑了笑,“灵童陛下,贫僧,有个不情之请。”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谢大人将收获前世记忆礼包wwww   *我出门浪啦,明天生日所以更新会比较晚哦,明天尽量更得多一点~顺便祝大家开心~ 第38章 花田金刚杵   黔西重峦叠嶂, 如今正值草木繁茂之计, 进入生长了千万年的巨木密林,鸟兽声不绝于耳, 满眼皆是太过鲜浓的绿色, 叫这一行京城来客心中慌得发紧。   猿斗小声嘀咕:“这些树要是移栽到我们西北该有多好。”   省得让父兄们天天吹风吃沙子。   江载道爱好风雅, 于侍弄花草上别有心得,闻言笑道:“猿大人, 这些树都性喜湿热, 移去西北是活不成的,西北能成活的该是仙人掌或是胡杨这样耐旱耐热的草木。”   猿斗是西北出生西北长大, 这次走运河入黔西, 欣赏江南风物时, 就被江载道主动解答了数次感叹,觉得自己俨然被他当成了土包子,此时是脸朝侧边白眼一翻,然后才转过脸一拱手, 口不对心地夸道:“江大人真是博闻强识, 样样精通。”   “过奖。”江载道故意淡然地回。   猿斗是想诓他多谦虚几句,好在内心偷笑, 没想到就这俩字,被噎得不轻。   当时在江南, 江载道是有几分“尽地主之谊”的心思, 他又不是爱卖弄的人,结果瞄到猿斗这小子偷偷对自己翻白眼, 干脆变本加厉,猿斗感叹一句他就接一句,非把这小子噎死不可。   王泽和顾岚一早看出来了,事不关己地看戏,不知道苗|人|王究竟要带他们看什么,两个人心中都有几分防备。   小宝公公低眉顺眼地跟着,只关注顾岚和谢十一,其他一律不管。   谢十一也有几分察觉,小声问顾岚:“你说,江大人是不是故意的?”   顾岚看看他,突然有种“孩子长大了”的欣慰。   这一行人怎么进了山,还得从进了苗||寨后的谈判说起。   谈判自然是破裂了,卜羲朵就一个意思,看在谢九渊的面上,其他都好说话,但坚持要先放人,无罪抓人凭什么不放?   王泽被他这一句话堵得无话可说,理是这么个理,可世上哪有那么多靠辩理就能解决的事?不让黔西那帮官员吃了定心丸,他们怎么肯放人?   而除了顾岚,其他几个早就看不惯黔西这帮官员,险些都要跟卜羲朵同仇敌忾,亏得他们好歹还记得自己是特派来调停的官员,没出声,但神色却是带了几分出来,卜羲朵瞧得分明,得意洋洋地看了眼王泽。   王泽感觉自从进了黔西,他头痛就没好过,这情况多呆无益,他说得回去同黔西的大人们商议,改日再来,正要告辞,却被卜羲朵拦住了。   “你们有句话说‘来者是客’”,卜羲朵慢吞吞说,“我带你们去山里玩,没有咱们的人带着,你们可走不进深山里去。”   王泽哪有玩的心情,客气道:“已是多有打扰,还是不劳烦苗|人|王了。”   卜羲朵摇摇头,“你要是不去,会后悔的。”   苗||疆本就多有神奇传说,王泽听了他这话,一下子想到了巫蛊之术等等异闻,瞪着眼往后退了一步。   顾岚却拿扇子敲了下掌心,拍板道:“那就有劳苗|人|王了。”   卜羲朵用嫌弃的眼神看了眼胆小的王泽,对顾岚夸道:“你,好样的,像你叔。”   顾岚心花怒放,脸上只露了个浅笑,谢十一趁无人注意撇了撇嘴,不大高兴。   于是一行人就跟着摘了一身银饰的苗|人|王进了山。   他们来黔西后入乡随俗,已是换了轻省的衣赏,没想到进山没多久,就被山中的潮|热|湿气透了衣衫,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众人疲累不堪,卜羲朵对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向领头那个唤作“阿大”的苗人汉子做了个手势,阿大疾步向前先行,卜羲朵领着他们随后跟上,等阿大停步伏身,卜羲朵也领着他们猫腰凑过去。   等众人全都找到藏身之处蹲下,卜羲朵拨开身前的宽大枝叶,示意他们向山下看。   顾岚向下看去,只见山谷中有三五作坊,不多的工人正在忙碌,作坊间架着许多小木盒,木盒中间有突起的木刺,木刺上都刺着一枚黑黝黝的果实,内浆从破口顺着木刺流入盒内,渐渐凝固,成为黑色膏体。   而作坊外,是一片片花田,那花朵有红有紫,倒是十分的漂亮。   守卫这些花田与作坊的人竟是工人的三倍有余,手中都拿着刀兵,明晃晃地违反“百姓不得佩|刀”的大楚禁令。但他们看着都不像是大楚人,一些明显是澜沧国人,另一些倒像是倭人。   王泽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凛,皱了眉,低声问卜羲朵:“福|寿|膏?”   据闻,前朝的某代皇帝,沉迷修仙问药,就是吃福|寿|膏吃死的。   卜羲朵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指了指花田,“忘忧花”,指了指那些木盒,“鸦|烟”。   “鸦烟”两个字一出,所有人的表情都凝重了起来。   这下王泽明白了,卜羲朵是想借朝廷之力,赶走这些藏在这里偷偷制鸦烟的澜沧国人和倭人。   察觉到有人拽自己的衣袖,王泽往侧边一看,是顾岚。   顾岚眉头皱得比他还紧,指着下面一个人,对他说:“那个,是倭人派遣来大楚的副使臣,石一妄三郎。”   王泽预感,此事恐怕是不得善了。   出了山,回了驿馆,王泽催促顾岚,“世子请尽快禀报陛下,我再与黔西官员们周旋一二。”   顾岚点点头,却在王泽转身要走时,喊住了他,“王大人。”   “世子?”   提笔不慌不忙地沾了墨,顾岚才出声道:“陛下为何要派王泽大人这位大理寺少卿来黔西?”   王泽一怔,道:“还请世子直言?”   “大理寺乃古之廷尉,掌天下刑狱”,顾岚不紧不慢地讲古,“上至三公,下至地方官员,大到陛下诏令,小至地方冤情,廷尉皆可问、可驳、可捕、可审。”   话虽如此,可大理寺自先帝末年文党兴起以来,刑狱复审上办公每每受阻,更不要说过问地方冤情,大理寺卿王恪珉再火爆的脾气都渐渐圆融下来,能争则争,争不来的也只得和稀泥,王泽亲眼见证父亲的改变,更是修得了一副如沐春风的周旋态度,内心里,不是不憋屈遗憾的。   于是听了顾岚这番鼓动,王泽先是一喜,又迟疑下来,“可如今的大理寺……”   顾岚不听他诉苦,打断了他,只道:“王大人,皇叔的动作,您是聪明人,不会看不明白。如今大理寺是什么样,不代表,以后的大理寺还是这么样。据我所知,皇叔可是很欣赏江大人为江南学子们直言抗上啊。”   这话听得王泽愣了半晌,道了声“多谢世子提点”,才出去了。   等他走了,谢十一才从内间钻出来,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岚不理他,任他发呆,小宝公公倒是乖觉,给谢十一上了碗热茶。   袈山顶上,有一处滚烫的温泉。   据说袈山属火,天地灵气孕出了地火山心,所以才有这么一眼滚泉。   善男信女们前来袈山寺拜祭,就有一惯例,家中有余的,送上名贵玉石珠宝,袈山寺的和尚们便会按人头挑一样出来,浸入滚泉内开光,若是变得乌黑,就是替物主挡了灾病,若是没变,就是佛祖给物主赐了福,物主可高价赎回。   据说每每灵验,因此香客络绎不绝。   后山小行宫内的浴池,便是从滚泉取了热水混了山泉,也说有养气凝神的功效。   而袈山寺的长老,竟是想要谢九渊从池中将所谓的寺内重宝捞出来。启元帝当场沉了脸,“这还叫不会有大危险?”   袈山寺长老但笑不语,留下一本数百年前的袈山县志。   顾缜不肯碰,谢九渊翻来一看,上面记载,说是每逢年中一日,滚泉必定起泡翻涌,犹如滚水沸锅,水汽不绝,然则,此时滚泉却凉如山泉,再无烫意,半个时辰后,滚泉又复平静,渐渐滚烫如初,述者观察数载,滚泉未曾一年失约,年年如此,于是记以为趣。   “如此,倒也无妨”,谢九渊道。   顾缜却说:“想借朕的名声弘扬佛法也就罢了,各取所需,朕来了袈山礼佛他们还不知足,还要弄出这桩事来,虽说数年有载,可若是今年不灵了呢?烫熟了你,好给这寺里的和尚添顿荤腥?”   谢九渊劝他,“陛下,虽是僧人算计,可您接下去要行的事,若引得朝野震动,多添个佛名,聊胜于无。再者,若有不对我就上来,能烫得怎么样?”   顾缜执意不肯,谢九渊却执意要行。   “你这是怎么了!”顾缜被他搅得脑袋一团乱,怒道。   谢九渊像是忽然回过了神似的,对他说:“臣也不知,只是,很想完成这件事。”   闻言,顾缜立刻将那串赤红舍利链褪下,缠在他手上,担忧地问:“可是魇住了?”   “没有”,谢九渊摇了摇头,却是跪了下来,“陛下,让我去吧。”   顾缜摇头,就是不肯。   谢九渊只得站起身来,将他搂进怀里:“云堂,答应我,嗯?”   听闻启元帝派人守了通往滚泉的山路,通政使拿着封急报,正跟宿卫们求情,文谨礼与众位大臣用了素斋刚散完步,见此情形,文谨礼当即斥责了宿卫,立刻要带着通政使去见陛下,以免延误了急报,还说陛下信任宿卫,烦请各位大臣随老夫一齐进去,做个见证。   众大臣叫苦不迭,又不敢明着得罪他,可进去就是等于明着得罪启元帝,一个个头大如斗。   通政使更是一脸茫然,他只是想早点把世子的家书送给陛下,好在陛下那里混个脸面,怎么还没反应过来就变成了这么个局面?他现在跑下山还来不来得及?   已经来不及了。   文谨礼领着众臣上了山路,绕过九个弯,行至一片开阔平顶,袈山寺的和尚们穿着法事僧服,此时日照西斜,恰好落于平顶之上,将这些和尚照得一个个都似闪着佛光,佛乐钟罄齐鸣,诵经吟哦不觉,启元帝跪在蒲团上,眼睛却瞧着谢九渊。   谢九渊只穿了武僧功夫衣的下身黑裤,文谨礼刚觉得有辱斯文,就瞪大了眼睛,抖着手,眼睁睁瞧着谢九渊走进了沸腾的滚泉中,众位大臣皆是惊疑不定,你推我我挤你,又想上前看个清楚,又怕被陛下发现记名。   水果然是凉的。   谢九渊试探着走了两步,便扎进了水中,向泉底游去。   顾缜手握着那串赤红舍利,转一颗舍利念一声佛,谢九渊沉入水中时,他手指紧了紧,才又拨过一颗舍利珠。一颗又一颗,每一颗都是煎熬。   和尚们说的苦修,会比他此刻的心还苦?   而水下,谢九渊已经看到了所谓的寺内重宝,是一根狭长的金刚降魔杵,在水底竟是散着金光,杵身上雕着数头金龙,栩栩如生。谢九渊几下游过去,伸手握住它。   嗡————   那池滚泉忽然从中荡起波纹,层层向外,直至消逝才重新开始冒泡,而池边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如同天外禅钟的重响。   顾缜心内焦急,想要站起,却发现此时自己丝毫动惮不得,而那些和尚们都已经闭了眼,口中的诵经、手中的佛乐都越发急促沉重,似是着了魔一般。而后面的众臣都快吓死了,文谨礼不住地往下出溜,他身后的两位大臣只得分神架着他。   “微臣不敢愧对百姓,更不敢愧对陛下。”   “陛下,微臣不愿与文党共进退,要除文党,您不能对微臣手软。”   “陛下,臣心甘情愿。”   滚泉冒泡越来越缓,顾缜心中越来越急。   “顾缜,我想看你开心一次,不要总皱着眉。”   “云堂,咱们今夜成亲呢。”   “陛下,臣得失约了。”   水汽也渐渐散开。   顾缜实在忍不住了,终于挣脱无形束缚,站起身来,众目睽睽下不敢失态,仍只是望着那滚泉,心急如焚。   “云堂。”   “云堂。”   “九郎。”   最后零星的水泡破裂,池水归于平静,顾缜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呆愣在那里。   忽然,那滚泉又漾起了波纹,及至池边,倏然升起,一个人破水而出,朝池边走来。   那人一头白发,手持金刚降魔杵,杵上金龙光华尽显,阳光将他身上的水珠照得金光粼粼,有如掌管八部天龙的护法天神。   顾缜看着他,直到他行至面前,一跪及地,献上手中的金刚降魔杵,唤道:“陛下。”   那帮和尚这才回过神来,大声呼喊着佛号与“灵童陛下”。   顾缜颤着手接过那杵,听面前的人低声悄悄唤他:“云堂。”   于是他勾着嘴角,将那杵握在手中。   他的九郎,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时码忘了时间=3=明天,哦不,今天会尽量早更新~   *都重生了,关于重生和获得记忆这部分,就不要跟我计较科不科学了吧(摊手)   * 第39章 是失而复得   三宝公公觉得近来这日子过的, 一天一个样儿, 他这样腥风血雨都见过的宫里老人,也要跟不上变化了。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 已经身在禅房, 启元帝正和谢大人大眼对大眼, 陛下比昨夜,不, 比这半年过来都精神许多, 就是有椅子不坐,一进寝宫就自然地横坐在了谢大人腿上, 用手梳着谢大人那头突如其来的银发。   “三宝, 你先退下。”   得叻, 他早就料到了,就等着这一声呢,三宝公公暗自撇撇嘴,本想警告地看一眼谢大人, 可谢大人白头后, 整个人说不出的凛冽威仪,身上换回的金吾卫外袍穿得松垮, 却似着了莽服一般,三宝公公很识时务, 低眉顺眼地出去了。   多余的人一走, 顾缜的手指就勾住了谢九渊的衣襟。   “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他又想要个定心的答案, 又怕谢九渊的答案并不如他所料,于是侧脸靠着谢九渊的胸膛,并不看他。其实,也是怕自己再多看几眼谢九渊白头的模样,又会在谢九渊面前丢脸。   谢九渊轻抚怀中人的脊背,告诉他:“是。”   顾缜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再度凝望白了头的谢九渊,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肯让眼眶中的热泪掉出来。   他伸手按上谢九渊的心口,那里曾经被长|枪穿透,可现在他的谢九渊是好好的,他的心还在跳动,更好的,他都想起来了。   若不是前世启元八年,自己处处受制,文党将消息捂在了黔西,直到死伤无数才爆出,于是他趁机问罪,终于能够插手黔西官|场大|案,他才知道这个文相的“得意门生”,竟是心怀百姓、心怀天下,更是有经天纬地之才。   一个有心相助,倾囊相授。一个放下成见,敏而好学。两个人遥控着谢九渊的手下将黔西案了却大半,自此情愫暗生。   前世启元九年,因着黔西官|场大案被彻查,米壳田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倭人与澜沧国人的鸦烟生意损失惨重,倭人挑动澜沧国进犯大楚,文党扛不住骂名,便把谢九渊派出去抗事。   谢九渊当时只剿过山|匪,却要亲自领兵前去收复失地,一去不知能不能回,临行前二人脉脉不得语,谢九渊对他说了一句,“陛下,微臣不愿与文党共进退,要除文党,您不能对微臣手软。”   若不是当时心中酸涩难言,他不会明了,他居然恋慕上了自己的臣子,恋慕上了亦师亦友的谢九渊。   他本心生退意,奈何情之一字,自开天辟地始,便由不得人来做主。   文党未料到谢九渊天生将才,一去黔西便连赢数仗,结果一场对澜沧国的战争,来来去去,因为多方钳制,还是打了足足两年。   谢九渊浴血归来,打赢了仗,封了将|军,却也看尽了百姓悲苦、官场龌|龊,眉目间皆是煎熬,复命时整个人疲累难言,禀报黔西伤亡时,一张口险些露了悲声。   于是他再也忍耐不得,走下王座,坐于玉阶上,让他的将军安枕在膝头,亲吻他的眉眼。   谢九渊在他的膝上安然睡去,两年来,终于能得一觉安稳。   等到醒来的时候,二人面面相觑。   顾缜记得自己问他会不会后悔,谢九渊温柔一笑,告诉自己,“陛下,臣心甘情愿”。   ……   前世二人相处的种种情境如走马灯般掠过眼前,眼前的白发又令他悲从中来,一时百感交集,自知再也忍耐不住,整个脑袋都埋在了谢九渊怀里。   回想今世记忆便知道,顾缜比自己先回来,一个人也不知扛了多久,这掉眼泪不出声的揪心毛病还是没变,谢九渊怜惜地在他的脑后揉了揉,从衣襟中取出一物,揭开绳结,从左右轻轻环上顾缜修长洁白的脖颈,系上了一个前世从东南沿海渔民那儿学来的死扣。   脖子上一沉,顾缜已经猜到了会是什么。   他抽了抽鼻子,想自己两辈子年纪加在一起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就被眼前这个人害得掉泪出丑几次,心里还生起了埋怨来,用力在谢九渊外袍上蹭掉了眼泪,才推开谢九渊一点,低下头去看这块熟悉的玉牌。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它注定是我的,他也注定是我的。   顾缜挑眉看向他的白发将军,谢九渊见他恢复了神气模样,低沉地笑了笑,然后便收敛了神色,问:“你说你做了噩梦,被烧死了。那不是梦,是不是?”   谢九渊询问中的心疼遮掩不住,顾缜却不想再提,沉默不语。   静静地对峙半晌,终是谢九渊败下阵来,也不再提,问他:“可要沐浴?”   怀中的脑袋点了点,谢九渊就抱着顾缜,以这个姿势站起身,绕过重重修满佛经的纱幔,行至浴池,将顾缜放在池边的矮榻上坐好,走进池边,伸手去试那温度,正是适宜,便回身笑问:“陛下,可要微臣伺候更衣?”   就算加上前世,二人的亲密时刻也并不多,闻言顾缜立刻红了耳朵,却还逞强着挑衅:“你来。”   这一声“你来”,说得分明是“你敢来试试”。   谢九渊低笑不语,背过身,等顾缜下了水,才不紧不慢地除去了衣衫,步入池中。   顾缜开始还趴在池边看他,看到一半,还是转过了脸。   低头看看自己的,暗自恼恨。   还是输了。   池面荡起波纹,那是谢九渊行至他近前,一眼,就看见了那枚鲜红的玉印,不知情时,见之倍觉旖旎,如今大致能猜到一些,谢九渊便觉得心疼。遇见这个对外隐忍严正、对自己别扭逞强的陛下,谢九渊只觉得所有心疼似乎都系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他伸手勾描那玉印,从轮廓,到细节,用手指一步步描画过去,惹得顾缜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终于忍不住握上他的手阻止他,被谢九渊顺势揽入怀中,吻得深入缠||绵。   到最后启元帝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好不容易被放过,立刻推开谢九渊,一瞪眼,再不理他。   谢九渊靠在池边,呼吸沉||重,也确实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要了命了。   等到沐浴更衣完毕,谢九渊毫不在意一头白发,交代三宝公公与寻常一样束起,头发被没轻没重地一揪,才发现身后站着的是顾缜。   “云堂?”   “闭嘴”,顾缜不让他开口,他自小就在岫云寺,天长日久的,也没人拿他真的当皇子看,他师父也并不让寺中僧人做奴做仆,顾缜生活功课都得学着自理,因此束个发,对顾缜来说还是很简单的。   只是他两辈子都没替他人束过发,难免手上没个轻重,只能摸索着来,散一次、歪一次,第三次终于是束成了一个发髻,用象|牙|簪簪过,才是大功告成。   两个人不知又在禅房里耽搁了什么,三宝按吩咐等了好一阵,才见二位爷出来。   他们带了四位身穿黑衣的侍卫,谢九渊看了两眼,发现并不是宿卫,但也没问。一行人从后山栈道下了山去,文谨礼和众大臣白日里受了惊,此时都蔫在房中,正方便行事。   再次步入那竹篱院内,顾缜不看被黑衣侍卫控制在一边的楚献帝,带着谢九渊,对那雕像行了大礼。   楚献帝若有所思:“我小看了你。”   顾缜并不理会他说什么,看了眼昏睡着的女子,那日楚献帝与她似是十分恩爱的模样,如今她昏睡不醒,楚献帝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任她趴在石桌上,手边倒翻的茶碗也无人收拾,浸湿了她的衣袖。   顾缜一抬手,在石桌上放了四个小瓷瓶,两个圆滚滚,两个方方方正正。   然后,他才看向楚献帝,对他说:“朕这一辈子,从开头就没得选,势不如人,身不由已。你虽任意妄为,荒废朝政,贻害百姓,好歹还是先帝,朕给你一个选择。”   “这一双圆瓶,内里是‘不知愁’,你们喝了它,前尘尽去,朕送你们去另一桃源安享晚年。这一双方瓶,内里是‘再无忧’,你们喝了它,就再也不用烦恼了。你可以挑一双,也可以一圆一方。”   顾缜对着楚献帝,第一次在见到这位先帝时笑了起来,轻声做了结语:“选吧。”   楚献帝哈哈一笑,故意对顾缜说:“你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像你娘。”   见顾缜大皱眉头,楚献帝不知有多得意,也不耽搁时间,伸手取了那方瓶,粗暴地揪着那女子的头发将她拽起,倒入她口中,等她咽下便松了手,还是一名黑衣侍卫看不过眼,扶了那女子一把,让她不至于砸回桌面。   紧接着,他便取了那圆瓶一饮而尽,将瓶子扔在了启元帝脚下,轻蔑道:“假和尚,真妇人之仁,九儿死了,怪道我大楚后继无人。”   顾缜并不答话。   须臾,楚献帝脸色一变,从喉中呕出一口黑血来。   “你胆敢骗朕!你这是弑父!”   顾缜不紧不慢地令其中一名黑衣侍卫把人带走,那黑衣侍卫用麻袋将那女子一套,扛在肩上,飞速走进了密林,不知去向何方。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顾缜面对先帝的指责,却又笑了起来,“你有何脸面自称是我父亲?有何脸面自称是我大楚君王?”   楚献帝面色红紫,还在怒骂着什么,顾缜不再看他,走到那雕像跟前,用衣袖擦拭那雕像的脸,轻声道:“可怜我母亲,死后不得安葬,还要日日看你这般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他这话直戳楚献帝心肺,怒喝道:“朕让她选,她不肯随朕出宫,那死了一样得跟着我!”   “那朕也让你选了一次”,顾缜镇定道,“你这大约就叫做自食其果?”   楚献帝目眦欲裂,扼紧了自己的喉咙,滚落在地,在院中翻滚一阵,终于气绝而亡。   一名黑衣侍卫上前,将硝|水涂上楚献帝死不瞑目的脸,拖着他进了屋,安置在床上。另两名黑衣侍卫抬起院中的雕像,送上了等在院外的马车,马车被人迅速驾走,驶向皇陵。   谢九渊跟着顾缜走出竹篱,身后的宅院熊熊起火,火势凶猛,燃尽了罪孽悲欢。   当晚,顾缜靠在谢九渊怀中,沉沉睡去。   他生而无父,年幼离母,再没享受过亲情关切,身为天子,孤家寡人,并未奢望过有人胆敢走近——谁想到,天底下,有这样一个狂妄温柔的谢九渊,还让他遇着了两世。   谢九渊搂着怀中的爱人,脑中纷繁杂乱。他向来豁达洒脱,兼又狂妄,“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自有一番面对风雨的豪气,并不会去钻牛角尖,前世后世,他都只专注于眼前事。   重活一世,是着了诡道也好,遇了佛缘也罢,他心怀感恩,终究,是同一个自己,同一个顾缜,和乱局渐生的天下。   人不变,情不变;人不变,志更不移。   因此,此时谢九渊并无睡意,分心去想顾岚的急报。   只是如今看来,黔西是必定要提前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工作党,所以更新时间都是晚上,至于几点,得看我手速,不好意思,我尽量存点稿(心虚地说)   *不是顾缜不爱没恢复记忆的谢九渊,不过这就像跟你共通经历千辛万苦的爱人失忆了一样,你当然不会不爱他了,但是对着这个他,总有些只有以前的你们知道的话/委屈,都不好说,又怕他介意又怕他伤心,所以谢大人找回记忆,顾缜会很开心很开心啦,但这不是说之前顾缜就没有爱嫩嫩的谢大人~ 第40章 引战与增税   一间暗室, 汇集了黔西的大小地方官。   最大的是三位知府, 黔西地方不大,一共只有三府, 分别是宁永府、顺安府、世节府三地。   再往下, 便是各县县令, 有亲自来的,有派了亲信来的, 县令中最小的是苗||寨所属的镇龙县的县令, 苗||寨事实上自理自治,镇龙县县令只管得到小部分汉||民, 基本上就是个催缴税收的。   “三位大人, 王泽大人已经在查米壳田的事, 咱们得尽快拿出个章程来了。”底下有县令心急道。   三位知府是不会轻易开口的,一位谋士出面,对着大家告知道:“收到了京中文府的消息,说是希望咱们把王大人一行拖在黔西, 越乱越好。”   立刻便有人反驳:“黔西一乱, 咱们一个都跑不掉,怎么能乱?”   那谋士看向三位知府, 明了了意思,又看了说话人一眼, 才不紧不慢道:“这也是和大家商量, 又不是定论。若是各位早就攀上了文府,怎么会沦落到黔西这穷地方当官?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咋呼什么?”   反驳的人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那谋士才又看向镇龙县县令,明知故问道:“成大人,石一先生那边,有什么解释没有?”   镇龙县县令按照商量好的答出来:“回三位大人,石一先生的意思是,虽然咱们不知道他们种的是米壳,但不论他们种什么,都违大楚的禁令,而且,都是咱们帮他们找的地方,那意思是,咱们早就上了贼船,拿人手短,现在想撇清也晚了。要咱们尽快把王大人他们弄回京里去。”   “岂有此理”,那谋士登时发起怒来,“这不仅是算计,就是要逼迫咱们跟他们一伙儿了!”   他这怒得有些假,但下面的县令们也都气急,也顾不上分辨他的神色,三三俩俩窃窃私语起来。   “诸位县大人”,等私语声渐轻,那谋士才对着大家拱了拱手,又对着三位知府一礼,“三位大人,属下有一个计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顺安府知府抬了抬手,让他说。   那谋士便把三位知府一早商量好的计策说出来:“苗|人好斗,有仇报仇,咱们挑着倭人与苗|人斗起来,让他们两败俱伤,到时候,倭人是私自入黔,苗|人私斗是他们自理,王大人他们必然得管,也拖在了黔西。文府那边周全了,也没明着得罪王大人。”   “这样,咱们最多问一个夏税的过错,到时候,报一个‘没钱修理河道,担忧汛期生灾’,也就过去了。”   “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底下各县县令私语一阵,眉毛都松了开来,心中大石落地,都无反对之意。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卜羲朵带着阿大进了苗||寨,他刚被个漂亮阿妹追着吹笛子给他听,想引他对自己唱歌,他又不好拒绝,又不好意思,几乎是落荒而逃。   四周无人,阿大才开了口,他声音跟个沉钟似的闷,却是笑话卜羲朵:“别人家阿哥到了你这个年纪,早就上阿妹的家盘歌订亲了。”   没了妹子在跟前,卜羲朵又嘚瑟起来,“遇到比我漂亮的阿妹,我才会对她唱歌。”   阿大叹了口气,“那咱们寨子是见不到下一个王了。”   这又是咒又是夸,卜羲朵哭笑不得,反而把问题丢回给了阿大:“莫要说我,你不也是?”   阿大沉默下来,并不答话,卜羲朵这才想起他订亲的阿月妹子还没长成就染病走了,自知失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几步走进了屋,见到屋里坐着的老者,立刻扑到了他膝边,喊了声“阿爷”。   卜羲朵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代苗||人||王走得早,他是爷爷带大的。   他爷爷很是睿智慈祥,把手上的果子剥好给了卜羲朵,又招呼了阿大,才告诉卜羲朵,说他从邻近寨子访友回来,路上看见一队倭人往米壳田的方向去了,不知道要做什么,提醒卜羲朵注意。   闻言,两个年轻人都皱了眉。   阿大怀疑道:“那些汉|官究竟会不会管这事?”   卜羲朵倒是不在乎这个,“他们管不管都不紧要,在我们寨子的土地上种忘忧花,我肯是不能不管的。但要是他们管了,我们也轻松一些。”   阿大似是不大服气,却没反驳。   “走”,卜羲朵说,“我们去通知汉子们看顾好寨子,近来不要轻易出寨。”   这日一大早,趁着晨光大亮,袈山寺的大殿上举行了迎宝典礼,那长老领着和尚们十分虔诚地念着佛,面向启元帝与顾缜跪着,谢九渊双手托着自己捞上来的金刚降魔杵,一步步走到佛前,在蒲团上跪地拜了三拜,然后恭敬地将金刚降魔杵供在架上。   他那头白发的来由实在是诡异,又为他莫名添了威仪,亲眼见证他出水白头的官员们都对着佛像跪得结结实实,没几个心里不虚。   文谨礼半闭着眼,他今早本想去见先帝,却被宿卫拦了个结结实实,说是启元帝已将两位圣人送往另一桃源养老,他是不信先帝会乖乖听顾缜的搬走,但那些宿卫再不听他威胁,根本靠近不了,据说昨日放他们靠近滚泉的宿卫已经被罚了,而且罚得颇重。启元帝忽然换了面貌手段,叫他有些猜疑。   而京里传来的消息,他那个儿子,似乎也有些不太一般的动作。   不知是不是先帝唤起了他心中的恐惧,文谨礼对着佛像一拜及地,竟是生出些“我老了”的颓唐心思。站起身来,又把这点颓唐咽了下去。   典礼完毕,顾缜便宣布入暑天热,延迟回京。   文谨礼心急着想回京查儿子的动作,顾缜却一脸认真地反驳,说文相这把年纪了,最是不宜奔波,若是文相暑天上路、出了什么差池,朕以后有什么脸面去见先帝?   启元帝这话一说出口,其他官员立刻都夸赞起启元帝体恤臣工,尤其是礼部尚书梅子期,文谨礼觉得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个梅子期竟然厚着脸皮,大言不惭地说:“师相能得陛下这般体恤,臣这个学生也心中宽慰,与有荣焉。”   大家这么一哄,事情就定了下来,文谨礼心中气个半死,后悔怎么就没让梅子期死在江南,可是现在后悔也晚了。   顾缜回了禅房,换了轻便衣裳,和谢九渊一起查看公文信件。   两人理完了京城线报,顾缜便叹了口气,谢九渊握了他的手,给他支持。   之所以放任文崇德,任他将刑工二部彻底打造成文党天下,甚至任他在礼部、户部和吏部的清吏司都安插了人,就是因为,文崇德接下来要做的事,是要进一步加强盐|铁专卖,并修建大型海船,重启对外贸易。   他想敛财,想让民间生怨气,而启元帝要做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秦俭秦尚书如此小气,有部分原因也是国库着实吃紧,先帝末年肆意享受,所以启元帝登基后,连年涨田赋商税也是迫不得已。   更何况,如今的启元帝与谢九渊都知道,接下去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而对外交流是必须的,因为当年的抗倭战场,倭人手中的西洋枪||炮比大楚军|器|局火||力强劲数倍不止,而文党的贪墨更是使得军|器|局出品的枪||炮良莠不齐,每十数中能用者不过五|六,才令那么多大好儿郎填进了抗倭的无底洞。   只是,增|税就是与民争利,自然会令民生更为艰难,这事是不是文党来做,对外名声自然大不相同,可扪心自问,顾缜心中无法不生出愧疚。   谢九渊宽慰他:“现在做这些事,为的是大楚安定,待以后,再还富于民。”   见谢九渊不用说就明白自己的心思,顾缜松了松眉头,看向他,怀念道:“我们以前说过,待大楚安定了,就开放贸易,还要海路畅通。可惜”   谢九渊不让他说下去,似是承诺一般说道:“那这辈子,我们就来实现它。”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迟了,凌晨会有个二更,不用等,明早再看吧 第41章 狗子和猴子   寺里有晚课, 因此晚膳吃得早, 傍晚时分就用了素斋,谢九渊见顾缜还是不大释怀, 见天边夕阳烧得绯红, 便邀顾缜一同去前山走走, 寻思着找个由头开解他一番。   其实谢九渊明白,顾缜是看得太清楚, 加上前世亡国的惨痛教训, 故而今世越发滋长了不忍之心。   他清醒,该做的事情, 他不会因为不忍心不做, 却又太过清醒, 不能欺骗自己闭上眼,只听歌|功颂|德,不看百姓的艰难。   说句大不敬的,顾缜这般性子, 其实不该生在帝王家。   谢九渊前世, 一步步走到当朝右相兼大将军的位置,太明白权势富贵对人心的腐蚀有多厉害。有人当个小差役, 就不把平民百姓当人看,有人挣了三分利, 行事便忘了良心律法。人性如此, 并不稀奇。   偏偏顾缜居于天下至高的皇位,一生勤勉克己, 从不贪图享受安逸,心系民生,偏偏遇上文党独大的朝局,又不肯闭上眼睛做个糊涂贵人,于是劳碌一世。   最初迷了谢九渊眼的,自然是顾缜的容貌,但最初打动谢九渊的,便是顾缜的至真至诚。   而最令谢九渊心疼的,却也是因着这真挚,令顾缜每每对自身过于苛责。   漫步山中,在外面,又有宿卫相随守卫,君臣二人自然不会言行亲密,只是偶尔看着某处山景,才交谈品评一二,但他们之间自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气氛,似乎他们身旁再多一个人都是打搅,于是身为近侍的三宝公公都不自觉慢了脚步,离远了坠在他们身后。   绕过一处展翅欲飞的陡崖,拾阶向下,山势渐趋平缓。   走着走着,竟从林中钻出一只跑得飞快的小东西,宿卫们如临大敌,谢九渊也将顾缜一把挡在了身后,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小和尚捧着个物事,口中唤着“大黄”追了出来,那小东西“汪了”一声停下,却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黄土狗。   这只看着就觉得命不久矣的小黄狗名叫“大黄”,让在场的人都颇为无言。   宿卫们松了口气,刚想上前将人赶走,被顾缜摆手挥退了。   小和尚一身僧衣,面色还算红润,大概是刚进寺不久,因为长期茹素的僧侣们难免脸色发黄,他却是颇为白净,此时被宿卫们的阵势吓了一跳,抱着小狗缩在石阶上,他手里原本捧着的是个破瓷碗,如今放在了一边,大家才看清楚,是满满一碗青菜。   难怪这狗瘦成这样。   见这些大人们并未驱赶自己,小和尚便把狗头凑到瓷碗边,小黄狗满怀希望地闻了闻,然后呜了一声,撇过了头,小和尚急得直掉泪,小黄狗却说什么都不吃。   拌了饭都还凑合了,这天下哪有单吃青菜的狗。善心是可爱,只是这狗未免也太惨了些。   顾缜用眼神示意三宝,三宝走两步到了那小和尚身边,好声劝道:“小师傅,这狗是该吃肉的,不吃素。”   “可是,师傅说过”,小和尚满脸困惑,“不能杀生。”   三宝耐心道:“小师傅与大师是出家人,要修行,自然要守戒,这狗就只是只狗,不吃肉,他就得饿死了。”   小和尚瞪大了眼睛,眼泪啪啦啪啦掉,不舍地摸了摸小狗,竟是把那狗举起来,递到三宝身前,问:“这位施主,您能不能帮我养了它,或是到山下托付个人家。寺里没有它吃的,救它一命也是积德的,我每日给您多念一段佛经,保佑您家宅平安。”   “这……”,三宝迟疑了,“我问问我主子。”   三宝走到顾缜身边,顾缜也听见了小和尚的话,就嘱咐道:“让宿卫送到山下去吧。”   “是”,三宝复又告诉了小和尚,命宿卫抱着狗走了。   小和尚对他们道了声“阿弥陀佛”,行了个礼,又钻进林子里跑了。   二人继续漫步,谢九渊想了想,对顾缜道:“陛下,狗就得吃肉,硬要给它吃青菜,它就只能饿死。而那小和尚再舍不得,也只得交给别人来养,因为他不能破戒杀生。”   顾缜一挑眉,“爱卿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臣是想说,狗饿了就该喂肉,养不了就该送人,该做什么做什么,才能解决问题。往大了说,也是一样。不是小和尚狠心,而是狗只能吃肉。”谢九渊是正经解释,可说到“小和尚”三字,他声调微微一扬,看向顾缜的眼中还满是笑意,闹得顾缜耳朵微红,刚因为他费心思开解有些感动,这下又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往前走了。   谢九渊不紧不慢地跟上,也不着急,他太习惯顾缜对他起小脾气,能让他暂时放下烦忧生生闲气,谢九渊是巴不得。   走到山腰,日渐西沉,他们便换了条路回后山。   约莫走到半途,宿卫究竟是锻炼过的,这一会儿已经跑下山送了狗,又折返了回来,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走的时候他带着狗,回来的时候,他背上牢牢抱了只小金丝猴。   这宿卫就是护送谢九渊下江南的宿卫队长,此时是手足无措,丧着个脸,向谢九渊求救:“谢大人,您想个法子把它给弄下来,我怕被大猴们扔石头。”   他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背后巴着只小奶猴,又难得哭丧着个脸,谢九渊和顾缜,包括其他宿卫们都忍俊不禁。   说到扔石头,还是刚到山脚的时候,当地官员赶来迎接,说起袈山上的美景鸟兽,提到这金丝猴,心有余悸,特地拿自身事例提醒,他刚上任的时候特来拜佛,上山路上歇脚,有猴想偷走那筐供果,亏得家仆死命拽着竹筐才护住,没成想下山的时候路经此地,那猴子竟然在树上捏着石头等着,把那家仆的脑袋砸了个肿包,当场昏了过去。   光是没偷成果子都记仇成这样,要是误会自己偷了小猴子,那不得被砸死?宿卫队长是欲哭无泪。   谢九渊上前看了看,猜测道:“这小猴看着十分瘦弱,怕是因为难以成活,被母猴扔了,遇上你,知道能觅得一线生机,就巴住了。只是没有母猴哺育,这猴子怕是活不成了。”   听谢九渊这么说,宿卫也是唏嘘,却还是十分实际道:“那我就找人抱下来放回树上吧,猴子通人性,要是死在眼前,还怪不落忍的。”   眼下暮色四合,虽已是夏日,山上夜里还是很有几分寒凉的,要是放回树上,这猴子定然挺不过今夜。   顾缜不忍心,看着谢九渊眼神就带了几分出来。   “还是交给我吧”,谢九渊伸手把那颤颤巍巍还不愿撒手的小猴抱下来,用帕子包了拎在手上,跟着顾缜往回走。   三宝公公最会体察商议,立刻找人去寻新鲜牛乳,既然带回去了,好歹试试喂一喂。   谢九渊低声说:“过两日死了,你又要伤心。”   “尽力了就好”,顾缜像是要证明自己并不是过分心软,故意冷声道。   谢九渊故意调侃他:“这时候,倒是明白尽力就好了?”   顾缜欲辩无言,微怒道:“就你的嘴会说话。”   谢九渊但笑不语。   终于回了禅房,三宝捧着那猴子去试试喂食,谢九渊靠近了顾缜,压低了嗓子,在他耳边低语:“陛下,臣的嘴,可不止会说话。”   从敏|感的耳尖传来被舔|舐的湿|热刺痛感,顾缜没防备,“嗯”地低吟一声,惹来谢九渊的轻笑,为了不再丢脸,顾缜立刻咬住了唇。   缠|绵的亲|吻从耳尖绕到脸颊,然后沿着脖颈向下,在漂亮的锁|骨四周流连,谢九渊抱着顾缜,顾缜像是被吻得站不住,双手紧紧握着谢九渊绕在自己身前的手臂。   “陛下,可要沐浴?”   说话间,谢九渊灼|热的呼吸打在顾缜颈|间的细|腻肌|肤上,惹得他控住不住微微战|栗。   “……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是昨天的一个二更_(:з」∠)_反正晚了,试下用存稿箱   *章节名或许该叫“严格遵守脖|子|以|上”哈哈哈哈 第42章 不熟胆子大   二人昨夜一番温|存, 次日谢九渊醒来, 发现顾缜比自己先醒,侧卧在自己身边, 手撑着头, 一双眼望着自己的白发, 令一只手还在发间慢慢梳过,似是在发呆。   “在想什么?”   刚醒来的谢九渊声音低沉中带了几分沙, 与缠|绵情||动时有些相似, 听得顾缜一愣,顿时从杂思中跳了出来, 挑着眉故作嫌弃:“一大早乱勾什么。”   谢九渊笑了, 故意问他:“我勾到什么了?”   这人。   顾缜不理他, 摆出天子威仪来,要下床去洗漱,奈何这厚脸皮睡在外侧碍事,“让开。”   “告诉我”, 谢九渊握了他的手, 认真地问:“方才,在想什么?”   顾缜不愿说, 谢九渊便不愿放手,僵持之下, 顾缜偏过脸不去看他, 低声说:“我在想,都说人有三悲, 幼年失怙、中年丧妻、老来丧子。前世你我无子,也没能活到老,三悲里,我全了两悲,最后,我这个黑发人先送了你这个白发人。”   “原来我是妻?陛下这是收了玉牌不认账?”谢九渊不愿他琢磨这些,故意挑了字句来说事。   这一世虽还未缠|绵到那般地步,前世他们可是洞了房,他这话一说,顾缜耳朵一红,故作镇定,也挑他字句:“你谢家家谱上有我顾缜的名字?”   他话音刚落,谢九渊便乐了,“既然陛下愿意,我早晚给你写上,可不许反悔。”   顾缜刚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上赶着,但谢九渊这么回应,他到底还是开心的,只是不想令这个厚脸皮的人得意,便又沉着脸催他:“让开。”   “不让。”   谢九渊好整以暇。   “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生气了。   “臣若是胆子不大,怎么敢上龙|床?”   这哪里是什么谢探花、谢青天,就是个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登徒子。   见他不动如山,顾缜干脆也不顾什么天子威仪,要从谢九渊身上爬过去,刚有动作,被谢九渊一把扣在了怀里。   “云堂”,顾缜听谢九渊在自己耳边说,“这一世,咱们白头到老,好不好?”   顾缜心中一酸,却道:“说得跟咱们做得了主似的。”   谢九渊把旧话重提:“到如今,再说不信怪力乱神,就是瞎话了。可我还是那句话,我信天行有道,不信苍天做主。咱们尽力而为,比旁人多活一世,算是你我偷来的,还怕什么?”   顾缜从谢九渊怀中昂起头来看他,怔愣着,倏然勾了嘴角。   “好。”   他笑起来,谢九渊便觉得天都亮了。   一时沉醉,没防备被顾缜狠狠一推,自顾自地下了床,谢九渊跟着下来伺候陛下穿衣,二人出了门,又是那个严正的陛下,和新近白了头让人不敢与他对视的谢大人。   这日来送奏章的换了右通政,他似乎胆子略小,把折子交给谢九渊时手都在抖,谢九渊丝毫不介意,顾缜却皱了眉,但也不好因为这点小事发作臣下,只得作罢。   到下午时,一个宿卫从京城赶来送消息,他进门行礼,站起身来正巧对上谢九渊,被他一头白发吓得“啊”了一声叫出来,随即脸色一变,立刻跪下请罪。   谢九渊的白发承载了太多,他们一个两个一而再这般表现,顾缜忍耐不住,刚要借着“御前失仪”的罪状发怒,就听谢九渊故意咳了一声,他看向谢九渊,两人对上眼神,于是最后也只是收下信件让宿卫出去了。   “陛下,青年人忽然白了头,任谁都会惊诧的”,谢九渊安慰他。   废话,难道自己不懂这个道理?顾缜白他一眼,低头看奏章。   真是可爱,谢九渊被陛下再昭然不过的维护之心招惹得神思不属,险些磨浓了墨。   顾岚一行人走进寨子,尽管大雨刚过,还是闻见了火|油味。   一大早,苗|人|王就派人送信到他们的住处,那汉子一脸怒容,丢下信就走,他们展开一看,发现是昨天夜里有倭人意图放火,幸亏卜羲朵早就提醒寨子里的男人们注意,倭人们并未得手,还被寨子抓住了一个活口。   这雨下了一早上,又疾又猛,寨子里却还残留了火|油味,可见这帮倭人们倒了多少火|油,真是心狠手辣。   “这些倭人竟是如此大胆”,猿斗怒道。   王泽皱着眉,没吭声,他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倭人不经大楚允许入黔,并种植米壳,本就是触犯了大楚例律,如今,怎么会如此大张旗鼓地跑到苗|寨放火?   “大胆?这根本是歹毒”,顾岚沉声反驳,眼睛打量着鳞次栉比的吊脚楼,“苗|寨的吊脚楼都为木造,又是有名的下雨不需伞,家家户户一一紧挨,若是用火|油放了火,必将快速烧成一片火海,一家都逃不过。就算人逃了出来,吊脚楼底层是蓄养的家畜,高层存放的是一家收成的粮食和种子,都烧了,一家的生活也都没了。”   他指出了这一点,猿斗与谢十一脸上更是添了几分气愤,江载道看了他一眼,一路上相处,江载道早已明白顾岚并不是传言中那样阴沉无能,反而是非常的聪敏稳重,这下,更发现他还有细心善察的优点,小小年纪,实乃人中龙凤。   顾岚话音刚落,卜羲朵就带着阿大走到了他们身前,听到这话,面上的不虞稍缓,对一行人直接道:“他不开口,你们不能带走他,若是同意,我就领着你们去看。”   王泽劝道:“按照大楚律,还是该交给官府,把人送到府衙牢房,也不必担心倭|人来救人又生事端。”   卜羲朵冷冷一笑,说:“王大人,我们寨子里被抓的人可还没放回来。来救人?我等着他们把狗|命送来。”   想起苗|人恩仇必报的个性,王泽知道劝了也是白劝,不再多费口舌,但他身为大理寺少卿,总不能从他口中说出同意,这不是助长这些苗|人绕开官府私下解决恩怨的风气?   此时,一个苗|人急忙赶到卜羲朵身边,眼神不善地扫了眼王泽一行,用苗|语对卜羲朵说了什么,又将手里的信件递给他。卜羲朵听着就变了神色,接过那信件一扫,看明白了大概,脸上怒意更甚。   那信上俨然是一笔俊逸的小楷,顾岚和王泽都戒备了神色,顾岚的右手借着扇子的遮挡,握住了腰间的剑,又看了眼谢十一,谢十一会意,亦是警戒起来。   卜羲朵看向他们,咬紧了牙:“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若我们是一伙的,为何还一直费心思两头讲和,为何这时候还敢送上门?”顾岚沉了脸,话却说得分明。   似有道理,卜羲朵将信展示给他们看,话语中怒气不减:“看清楚了,这是倭|人跟镇龙县县令的信,放火是他们一起算计的,你们走吧,我不会让你们再进寨子!”   他听不进任何解释,王泽一行人只得离开。   这事已经闹大了,回程路上,众人都心事重重,顾岚轻声说:“镇龙县县令背后毕竟还有更大的官,一个县令,没有靠山,是不敢通倭烧苗|寨的。”   猿斗看向大家,“现在怎么办?”   王泽狠下了心,道:“抓人!”   顾岚回想着皇叔与谢叔的回信,没有说话。   京城。   将近午时,谢镜清匆匆跑进了秦俭尚书府的大门,对着秦俭饭桌发起了愣。   桌上就两个粗瓷碟,一碟素炒莴笋,一碟馒头。   秦俭放下筷子,咽了口中的馒头,怒道:“看什么!”   “这莴笋看着不错”,谢镜清从桌上的筷筒里捏了副筷子,挟了一口,称赞道,“不愧是千金菜,鲜嫩脆口。”   秦俭不吃这套,张嘴就是赶人:“来干什么?不请自来不是客,出去!”   谢镜清也不好意思跟他抢菜吃,放下筷子,陪着笑说:“我就是来问问,不是说好让我贩盐的吗?怎么我接到文书,让我去做茶马交易?原先我要去,你不让,说是边境太危险,这下怎么改了主意了?”   “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秦俭不愿说,搪塞道。   他能坐稳户部尚书的位置,自然不是笨人,更不是没手腕的人,这些日子,哪些人被文崇德收买了,那几个是文崇德安插进户部的,他一清二楚。静观其变,是因为他不像文崇德有个好爹,在朝堂上,他秦俭是单打独斗,眼下没出什么纰漏,他没必要挺身跟文家对上。   对文崇德的动作,他也从人员变动上有些猜测,又听闻文崇德打听过官商,明白谢镜清不一定安全,原先风险小的盐铁恐怕要成风口浪尖,于是把谢镜清改去了边境以茶买马。   这些,没必要说出来。   谢镜清见他不想说,知道自己就算费尽力气也问不出来,便试着邀道:“我嫂子让厨子准备了一桌好菜,你跟我过去吃点?”   能蹭饭,还是谢家这种有陛下作保的大户,秦俭立刻放了碗筷,站起身还催促道:“带路。”   谢镜清内心偷笑,带着人回了谢府。   他自己也有一阵没回谢府吃饭,两个人一顿饭吃得是风卷残云,顾氏怕他们撑出个好歹,反正又没年轻女眷,便赶他们去后园消食。   “哎,这宅子景致真没话说,我出三倍价钱都寻不到有这一半好的”,谢镜清直感叹,回身去看落在身后的秦俭,却见他满眼是怀旧之意,一愣,装没看见,又回过头去。   秦俭收敛了神色,笑话他:“这是陛下派宿卫买下的,又是大官旧宅,自然又便宜又好,你怎么买得到?”   说起陛下对自家大侄子的青眼相待,谢镜清心里发毛,生怕大侄子真对那位美人陛下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咳了一声,转了话头,问:“大官旧宅?我听说这里原先住的人犯了事,是不是?”   秦俭声色冷淡,语气平平地说:“原先住在这里的,是当朝右相,葛清书。”   哦,那个被九皇子抄了家、诛了九族的废|太|子|党。   惨呐。   谢镜清试探着问:“你跟他,很熟?”   秦俭还是那副讨债脸,淡然道:“我跟谁都不熟。”   这话太冷清,谢镜清皱了眉,开口要劝两句,仔细想想,这人离群索居、不与人结交,还真是跟谁都不熟。   一时无话,秦俭消完了食,就回了户部。   只是,谢镜清转回大堂,瞧见秦俭送来的那破石头,越发觉得,秦俭可能其实跟葛右相有点熟。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太晚睡着了,早上定闹钟起来码的~   *开了防盗哦~   *听基友说已经错过夹子放预收了,不过反正要写,晚上把两个脑洞文案放上来,如果大家有兴趣欢迎先收藏。到时候那篇想看的人多先写~   *感谢“小慧姐”的雷,“辞墨”“无关风月”“Gins”“许许言午”浇灌的营养液~~~ 第43章 有往事的人   顾岚的急报传来, 说是倭人携带火|器, 夜入苗|寨救俘虏,苗|寨三死五伤, 死者中, 有卜羲朵的爷爷, 听说老人家是为了保护孩童,亲身挡住了倭|人的刀。   现在黔西局势一触即发, 王泽在倭|人放火不成后, 就逮捕了镇龙县县令和镇龙县直属的顺安府知府,但是面临了很大压力, 不仅是黔西其他官员不合作, 文党更是催着他放人, 而苗|寨那边是彻底没得谈了。   “王泽撑不住”,谢九渊断言道,“王恪珉在查周御史私下放贷,如今就要结案, 那定是跟文党做了交易, 文党才没有保人,把人抛了出来。现在王泽要跟文党对着干, 京中一起变数,就算王泽自己想撑住, 王恪珉也会让他退一步。何况, 这位小王大人过于玲珑了。”   谢九渊的分析与顾缜心中想的一致,他这次派王泽他们下去, 是想让王泽带着那几个见识见识官|场,也实在是手上无人,黔西局面本就是不破不立的死局,王泽抓人已经是出乎顾缜的意料了,他原本也没打算要王泽死扛到底。   只是,顾缜原计划,是和上辈子一样,派平澜卫去解决动荡。其实平澜卫并不是最佳选择,与文党有诸多牵扯,上辈子把黔西动乱硬生生拖了一年半才解决,又因为这样的拖沓,让倭人成功鼓动澜沧国进犯,又打了近两年的仗。   眼下,有人正合适,他却舍不得。   顾缜敛去了神色,说:“再看看吧。顾岚做得不错,能让王泽放胆子抓人。我们等等消息。”   谢九渊抬眼看他,顾缜转开了眼,于是谢九渊便说了个“好”字。   舍不得的,何止他一个。   “吱”,躲在边桌上的小猴子叫了一声,想换得他们的注意。   谢九渊笑了笑,说:“怎么还没放走?”   “三宝放树上又跑回来了”,顾缜也很无奈,“把三宝闹得不能睡,好不容易喂活了几日,这样下去,它不回猴群,还是白费功夫。”   谢九渊建议道:“不如狠狠心,把他拴在屋外,它叫声高,总有猴子来救它。”   “我说过,三宝也试了,拴了半天没见着猴,倒是把三宝给叫得险些掉眼泪,就又给带回来了。”顾缜是十分无奈。   谢九渊看看还是瘦弱的小猴,说:“拴半天没用就拴一天,留在这儿活不了。”   茶马交易本朝早已有之,只是随着先帝末年的乱局,几个茶马世家先后倒下,启元初年只得由户部派人进行零散交易,并未形成系统,如今要做的就是在陇省与云省重建茶马司,恢复贸易。   谢镜清被派往陇省水天镇建立茶马行,明日就要启程,本想与秦俭道别一番,奈何这人压根没什么离别之意,于是直接提出来意,说是嫂子担忧安危,派自己过来请他上谢府吃饭,想请教几个问题,秦俭一听有饭可蹭,就麻溜儿地进了谢府的大门。   谢氏确实是担忧,小儿子跑去了黔西掺和,大儿子跟着圣上礼佛未归,眼下小叔子又要西行贩马,加上谢镜清以前在西北遇过事,她更是有些不安,听闻消息后便翻阅了些地传县志,深觉陇省民风彪悍,便想问问秦俭这个主事人相关民俗民风,问明白了才安心。   秦俭倒是难得耐心,除了少数他也并不十分清楚的民俗,基本都详细回答了谢氏的问题,惹得谢镜清大呼奇观,这还是那个“问那么多干什么”“问什么废话”两句话回答他所有问题的秦俭?   秦俭装没听见,提起筷子便有了猛虎下山的气势,简直气吞山河。   见秦俭不理自己,谢镜清也提起筷子跟他抢菜吃,两人都过了而立之年,在饭桌上胡闹得跟小孩一样。   谢氏瞧得热闹,越发觉得这秦大人有意思,联想到大儿子跟谢镜清说他像阿咪,这脾气和吃相,还真是像。   其实谢镜清第一次领秦俭上门的时候,谢氏一眼看去,觉得这位大人有几分苦相。   倒不是说他过于抠门的事,而是他眉目间似是有化不开的愁,他又总是故意一副穷酸模样,每日垂着眼塌着眉,脸摆得像讨债,说话也是一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又抠又精又顶真,久而久之,别人见了他,第一反应就是穷酸不堪,没有气度,摆不上台面。   但几次一见,谢氏就发现并不是这样。若是这位秦大人不故意垂眼塌眉,尤其跟谢镜清斗起气来,有了几分生机,其实是个清秀文雅的长相,奈何他这样的时刻并不多,大部分时间,他的脸都像是罩着一层暮气。   这位秦大人,恐怕是有什么往事。   说到底,天底下哪有好做的大官,谢氏联想到自家儿子,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又是嘱咐二人吃慢点,又是吩咐下人再添两盘菜上来。   第二日,谢镜清拜别了嫂子,带着已经赶来京师的伙计们出了城门,在城门观察片刻,将来往男子盯了个遍,惹得伙计们纷纷八卦起来,“唉呀妈呀,咱们当家的是不是染上了那什么龙什么之好?”   结果,除了一名戴着斗笠的男子看不清面容,但他身上的丝绸衣服,也说明了这人不可能是秦俭,于是叹了口气,招呼伙计们上了官道,一路西行。   谢镜清刚出了城门没多久,一个人揣着幅字画走到了秦俭尚书府的门口。   秦府的门房是京城所有门房的羡慕对象,因为他不需要记京中新老权|贵的名字面容,甚至连传话都不怎么需要,他只用对着上门的人说一句话:“我们老爷不见客。”   可这次,他想了想,还是进了府,把来客的话报给了秦俭。   秦俭放下了笔,皱着眉把一片空白的宣纸拽到一边,沉默片刻,还是说:“让他进来吧。”   “是。”   门房领了命,把府外的文崇德领到了简陋的见客厅。   谁也没出声寒暄,两人坐在椅子上,秦俭板着个脸,文崇德左右打量,表情不甚唏嘘。   最终,还是秦俭先沉不住气:“你来干什么?”   文崇德掂了掂手里的画,状似诚恳道:“秦大人明知顾问,我来借花献佛的。”   “我是问”,秦俭并不搭理这个话茬,“你想做什么。”   文崇德笑了,“如果我说,我不想做什么,秦大人信吗?”   秦俭一言不发。   “咱们还是先看画吧。”   见秦俭无言以对,文崇德便提议道,他快速解开了画轴,秦俭张了张口,还是没有出声阻止,于是文崇德右手举着画轴,左手将画徐徐展开。   那画上,是一个赤|身坐在钱堆上的青年人,眉目间俱是春|意,大概画者对这青年人十分厌恶,整幅画面并无美感,而是说不出的淫|邪,叫人观之生厌。   落款是一个化名,卿书。   秦俭面色苍白,闭上了眼,本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纷纷掠过眼前。   他家境贫寒,通过科举入朝为官,是实打实的鱼跃龙门。刚进官场的小探花,无钱无势,还不会逢迎拍马,谁都不愿相与交结,尤其是有了穷酸的名声后,更是时常有人故意给他难堪,唯独一个名门望族出身,当时已是礼部尚书的葛清书,顺手为他解过几次围。   一来二去,秦俭便对葛清书十分仰慕,简直是黑夜中唯一亮光般的存在,只不过秦俭有自知之明,并未生出妄想。葛清书那样风流清高的世家公子,能得他几次维护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会与自己这样的俗人为友呢?   可就算再不明显,数年一过,朝中还是渐起了笑谈,说是葛大人魅力难当,连“管家婆”都不舍得为难他,尽来为难我们这些歪瓜裂枣。   这本是笑谈,因为秦俭手上账目太严,搞得大家尴尬,所以故意恶心秦俭。可原本冷脸任骂的秦俭,偏偏为这个发了几次火,于是越传越凶,最后连几位重臣都有耳闻,拿这个打趣葛清书。   葛清书爽朗一笑,并不介意,之后在某次宴会上道了声苦恼,流言便熄了下去。   秦俭心存愧疚,上门给葛清书道歉,葛清书果然磊落大肚,反而宽慰他不必在意。   一晃,又是几年流水过。   先帝给秦俭赐了尚书府没多久,葛清书的右相府也恰好落成。秦俭虽未领着请帖,想着是邻居,便精心选了礼物道贺,他钱财不多,于是用心画了幅山水。   葛清书见他到来,连声道谢,却并未引他入席,自己是不请自来,秦俭识相地要告辞,却被葛清书道了声“留步”。   秦俭站在原地,不明所以。葛清书与席间众人交换了几个眼神,派人取了回礼捧上来。   一揭红布,是块无比嶙峋却毫无美感的石头。   “秦大人以为,这怪石如何?”   他们想看秦俭费劲心思夸一块不值一钱的石头,秦俭却是个顶真的人,皱了眉,问:“这石头可是有什么传说?在下实在是看不出有何佳处。”   葛清书意兴阑珊,随口编了个“天外落石”的典故糊弄秦俭,便让小人抱着石头送秦俭回府。   秦俭珍重地将石头摆在了尚书府的大堂。   葛清书成了右相,秦俭与他打得交道就多了起来,打的交道一多,职责所在,冲突就多了。可冲突来去最能见人品格,葛清书渐渐对秦俭有了几分欣赏,某年秦俭生辰,他还送了套上好笔墨,说是认识这么些年了,也没送过像样的礼,这是贺生辰,秦大人就收下吧。   秦俭一愣,问:“右相不是曾送我一块‘天外落石’么,莫不是忘了?”   葛清书更是一愣,面上稍许尴尬,说年纪上来了记不住事,总之是我一片心意,秦大人还是不要推辞了。   秦俭收了笔墨,再三道了谢。   再后来,乱象渐起,葛清书与太子走得越来越近,秦俭心生忧虑,便劝他不要掺和到皇子中去,葛清书一怒,丢了句“秦大人未免太交浅言深了”,震得秦俭久久回不过神。   太子听闻了此事,哈哈一笑,正巧秦俭查了他手下的账,害他折了一员心腹,便派人送了幅画给秦俭观赏,说是葛清书多年前的戏作,多位好友朝臣都觉得很有意境,不知秦大人觉得如何?   太子派的人卷了画离开,秦俭再忍不住,身体抖似筛糠,咳得惊天动地,吐出口血来。   然后让人收了石头,喝了口茶,关紧门户,不赴宴不交友,变本加厉地抠门,照旧还是那个让人生厌的“管家婆”。   谢九渊一朝高中,殿试扬名,先帝不着调,一句“如此潇洒郎君当为探花”,就让谢九渊错失了状元。有朝臣凑趣,“咱们秦尚书当年也是探花郎呢”,百官与先帝哈哈大笑,秦俭也勾着嘴角,因着这笑话,露了个笑模样。   看着谢九渊,他也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是探花,而该是个被人拨得噼啪作响的算盘,俗物中的俗物。   右相抄家灭族之日,百官与百姓都惧于九皇子暴戾,法场冷冷清清,唯独一个秦俭站在场边,面无表情,对葛清书抬手一礼,全了也许从未有过的同僚情谊,然后就那么站着,等待刽子手行|刑。   葛清书笑出了眼泪,临了,深深看了眼秦俭,然后闭上眼睛。   手起刀落,血溅白绫。   然后是文党大盛,改朝换代,新帝登基。   半生匆匆,伶仃来去。冷不防被文崇德揭了疮疤,秦俭也生不起什么怒气,又问了一句:“你想干什么。”   “我就是来送画的,不过,这画于秦大人名声有碍,还是烧了吧,毕竟人都死了三四年了,什么恩怨情仇不能放下,您说是不是?”文崇德倒是一副为他着想的坦荡样子。   秦俭不搭话,只说:“我不收。文大人要是来送画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文崇德把画往茶桌上一扔,道:“秦大人不必多虑,我只是偶尔得之,又没这个癖好,就给您送来了,不收您钱。秦大人留着做个念想吧,下官告退。”   他说完就走,秦府中下人少,他们又在议事无人接近,于是根本没人拦他。   秦俭在椅子上坐到了天黑。   “老爷?可要掌灯用饭?”下人在门口探头问。   烛台很快就点了起来。   秦俭拿起画,走近烛台。   文崇德的话言犹在耳,“毕竟人都死了三四年了,什么恩怨情仇不能放下,您说是不是?”“秦大人留着做个念想吧”。   从未真切存在,哪里谈得上放不放下?哪里来的念,哪里来的想?   下人将简单的清粥小菜摆了上来。   秦俭放下画,卷起,收进书房。   回堂,吃饭,办公,吹灯,睡觉。   就像文崇德今日从未出现,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谢九渊半夜醒来,身侧无人,他惊而起身寻找,却发现顾缜在禅房侧间的观音堂,正跪坐在蒲团上,不知在想什么。   谢九渊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   顾缜侧过脸看他,仔细凝视着这个又要远行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因感冒而扑街,抱歉,明天努力更个六到九千(做人要给自己留余地)_(:з」∠)_   *预收什么的因为文案苦手而顺延到明日,P封面就算渣技术也很开心,可文案真难写啊_(:з」∠)_ 第44章 观音堂断袖   观音堂案上供的是油灯, 燃出了酥油香气, 照亮了三十三座观世音菩萨的瓷像,最大一座乃是杨柳观音, 锦袍跣足, 右手执杨柳枝, 左手结施无畏印。   施无畏,即布施无怖给众生, 令众生不再忧怖, 心安平静。   见顾缜呆望着自己,谢九渊伸手抚上他的脸, 触之冰凉, 也不知一个人待了多久, “夜里不睡,偷偷求菩萨什么呢?”   顾缜勾了勾嘴角,转过脸看向宝相庄严的观音大士,轻声道:“求个平安。”   观世音, 观自在, 能察众生之音,分清虚实, 如如不动,可照见五蕴皆空, 救苦救难, 度一切灾厄。   可曾经家破国亡也未见菩萨显灵,也许在菩萨耳中, 他的悲求都是执、是蕴,是该放下,是不可解。   于是重活一世,他再不虔诚,也再不强求,跪倒佛前诵经一夜,只求个平安。   “信我。”谢九渊才不管什么佛堂清净,伸手将顾缜揽入怀中,温暖这个人的一身清冷。   顾缜靠在谢九渊怀内,故意曲解谢九渊的意思,笑问:“信你?你被佛祖点了禅,还是被姜子牙封了神?是仙家下凡,还是星宿转世?”   “看来陛下杂书话本看了不少”,谢九渊调侃他。   一时不慎被抓了马脚,顾缜红了耳朵,仰起脸瞪他,不服气道:“你没看过?”   “当然看过”,谢九渊丝毫不以为忤,还问,“陛下可看过水浒?”   顾缜板起脸,回道:“看过如何,没看过又如何?”   前世这时候,他还真没看过几本杂书,后来三宝见他劳累又没个娱乐,悄悄在他案上放了几本杂书,前朝的水浒、西游与三国都在此列,他也数日沉湎其中,之后时局越发不好,他哪有闲心再看,水浒只阅了半部,都没读完。   谢九渊在他耳边,压低了嗓子,说:“臣忽然想起,第四十五回 的前半回,‘杨雄醉骂潘巧云’,陛下可曾看过?”   这‘杨雄醉骂潘巧云’,写的是杨雄之妻潘巧云,假借还愿之名,与报恩寺的和尚海公在僧房偷|情之事。笔者以一阙词将二人那点子拉扯写得明明白白,最后以一句“可惜菩提甘露水,一朝倾在巧云中”收尾,可谓形象辛辣。   顾缜一回想,这下不止是红了耳朵,神情羞恼,伸手作势打谢九渊的嘴。他这般可爱,惹得谢九渊低笑起来,“看来是看过,还记得清楚。”   被调戏狠了,顾缜起身要走,谢九渊将他拉回来,压倒在蒲团上,炙|热绵密的亲吻叫人沉醉其中,缠|绵辗转,哪里还记得身在佛前。   次日,一队先行京卫赶至山下,其余人马已经遵调令行军入黔,这是顾缜早就安排下去的。谢九渊毫不惊讶,立刻下山检视这队先行军。   他们都一样,该做的事情,绝不会因私情怠慢。即使做出这样的决定,意味着他们一个将身临险境、一个将寝食难安。   “陛下,那猴子叫大猴子带走了”,三宝抹着眼睛上来禀报,很是不舍。   顾缜笔尖一顿,应了声“好”。   本该如此。   那就顺其自然。   谢九渊修整了列阵,回到山上,与顾缜二人一切照常,该看奏章的时候看奏章,该谈公务的时候谈公务。   到了晚上,相拥而眠,一夜无话。   天光渐亮,离别在即。   顾缜枕在谢九渊的胸膛,看着透过纸窗显得蒙昧不明的晨曦暗光。   良将怎么能不上战场。   他抬起头,用手指在谢九渊的脸上轻划,勾勒出他的俊朗眉目,勾成心中的一幅画。   谢九渊任他在脸上作乱,只是温柔地看着他。   最终分别之时,谢九渊跪地一拜,起身一吻,转身出了门,下山上马,领着京卫们策马奔驰,朝着黔西的方向急行。   他们刚出城门,顾缜就召集了群臣。   启元帝宣布,突闻澜沧国大兵压境,朕急派钦差谢九渊领京卫前去巡查,赐虎符,可调黔省诸卫,传令下去,不遵虎符调令者撤卫,卫中兵士不论大小一律解甲归田。   此令一出,众皆哗然。   陛下再怎么宠信谢大人,也不能把边|疆军情交给一个从没上过战场的文官吧?儿戏至此,都快有先帝爷的风范了!   “诸位爱卿,可有异议?”启元帝问。   文党心怀不轨,恨不得启元帝和谢九渊出个大丑,自然无人站出来抗议,其他的要么没那个胆,要么没那个心,于是,竟是一片安静。   虽说早有预料,但见他们全都如此,启元帝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最后命道:“明日下山,启程回京。”   “臣等遵旨。”   *   顾岚一时没能劝住,谢十一和猿斗就怒气冲冲地跑到了王泽跟前,质问:“王大人!你为什么放人!”   他们收到消息,王泽将抓捕的官员全都放了回去。   王泽刚要解释,猿斗这个暴脾气已经对王泽怒声数落起来,骂得是对仗工整、文采斐然,王泽动了动嘴巴,干脆闭口不言。   顾岚慢悠悠地走进来,喝止了猿斗,略一停顿,才问王泽:“可是京中牵绊?”   王泽一摇头又一点头,怔了怔,自嘲一笑,才答说:“世子聪慧。还有一缘故,也许你们还未听闻,澜沧国调了两万大军压境。”   “两万大军?!”猿斗一愣,“要开打了?”   他话音未落,就收到了在场所有人不善的眼神,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猿斗讪讪一笑,挠了挠脑袋,缩到了一边。   谢十一这时动了脑子,分析道:“王大人是京|官,不能调地方军|卫,可是黔西其他官员以此要挟?”   王泽点了点头。   “是在下鲁莽了”,谢十一拱手给王泽赔了礼,猿斗这才明白过来,也不好意思地跟王泽道了声抱歉。   顾岚心中却满是对谢九渊与皇叔的佩服。   他们怎么能料得这么准?   猿斗愁道:“我会打仗,可是我没兵啊,这下怎么办?”   “你会打仗?你领过兵,上过战场?”王泽看了眼这彪货,奇道。   猿斗一挺胸膛,骄傲道:“我虽没领过兵,但也为父兄献过计,一起讨过战术。”   大家都沉默了。   猿斗一急,“我真的会打仗。”   江载道一直跟个影子似的自顾自站在边角,这时候出声“附和”道:“嗯,你真的会打仗。”   语气中的揶揄把猿斗气得直翻白眼。   他们吵闹过了,顾岚才放出了消息,说:“大家不必着急,陛下已经派了谢九渊大人与京卫前来,不日就能到了。”   王泽面上一喜,又是一愣,喜的是事情有了转机,愣的是陛下消息竟然如此灵通,到底隐藏了多少势力?   见他猜疑,顾岚装没注意,放任他去猜。   江载道这次是真的疑惑了,皱着眉说:“谢大人会打仗?为何派谢大人来?”   不仅是于理不合的问题,陛下这样用人唯亲,恐怕是要出问题的。   他这话一出口,顾岚和谢十一都炸了毛。   谢十一板着个脸,说:“陛下自有决断。”   顾岚笑了笑,说:“谢大人奉陛下旨意前来,现在圣旨都没见,还是勿要妄测的好。”   若说谢十一是扯大旗,顾岚就是明着压人了,江载道不傻,见这二位如此反应,尽管自认怀疑得没错,也只得闭口不提。   顾岚:“近日咱们就尽量别出去了,静观其变吧。”   “是。”   *   在乡民寨老的帮助下完成了葬礼,芒筒芦笙造出的热闹尽散,卜羲朵坐在地上,身边是他的阿爷以前爱做的竹椅。   苗|人信祖先守护,传说人死后有三魂,一个投胎转世,一个在坟边,一个留在家中保佑亲人。于是他不点灯,也不说话,就静静地坐着,假装阿爷还在,还像往常一样坐在竹椅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有人走进屋内,用火引点亮了灯,声音中压抑着怒气:“去睡觉。”   卜羲朵不理他,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这个大活人。   灯下,卜羲朵苍白了脸,整个人消瘦了许多,失去唯一至亲的悲痛消耗着他,他还不肯休息,轮到他守寨巡夜的日子,他都不准别人替他,于是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卜羲朵。去睡觉。”阿大提高了声量,又说了一次。   卜羲朵动了动,这才抬眼看他,只说了两个字:“出去。”   阿大动了怒,一把将卜羲朵拎起来扛在肩上,三步两步上了楼,把人往床上一扔,“睡觉!”   卜羲朵被扔上|床,气得拿床头的竹蚂蚱、竹蝴蝶等等小东西砸他,“要你管,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阿大不为所动,躲都不躲,冷声道:“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卜羲朵一怔,清醒过来,把手中的东西随手一扔,倒在床上,说:“你滚吧。我睡。”   阿大立刻走了出去。   他听着阿大的脚步,听阿大走出房间,下了楼梯,出了门。那脚步没有一点迟疑和停留,干脆利落,就像阿大的人一样。   他盯着窗口,月光洒落,一只枯叶蝶飞了进来,停在换下的衣服上,微微震颤着翅膀。   不知盯着蝴蝶看了多久,直到模糊了视线,他太累了,再也撑不住,于是沉沉睡去,呼吸渐渐匀亭。   一个人从树上跳下,又走进房中,上了楼,他开门的动作很轻,惊走了蝴蝶,却没有惊醒熟睡的人。他没有走近,在门口看了很久,然后关门离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小时候的卜羲朵身体不好,又弱又小,没人跟他玩,天天跟在阿爷身后,阿大是个沉默不合群的,阿爷就让两个孩子一处做个伴,不知不觉,卜羲朵天天跟着的人,从阿爷变成了阿大。   谁知道这样两个不合群小孩,长成了寨子里最招惹人的小阿哥。   “我娘给我订亲了,是阿月”,阿大说。   卜羲朵皱了鼻子,阿月那个小丫头,长得好看,心眼坏,带头排挤胖胖的小满,于是就不开心了,说:“你让你阿娘换一个嘛,我不喜欢她。”   “不能换的”,阿大认真的说,“我娘要我多和阿月在一起,以后你不能老跟着我了。”   吓唬谁呢,卜羲朵扬起了漂亮的眉眼,傲气道:“那你和阿月走吧,我也不要你了。”   阿大皱了眉,“我又没说不要你了。”   卜羲朵对他吐舌头,“那我说我不要你了,滚吧。”   两个少年人冷战多日,又别别扭扭地和好了。   阿月跑来找卜羲朵,“你不要老是缠着阿大!”   “我才没有,明明是他缠着我”,卜羲朵得意道,还给阿月出主意,“他不缠着你,你怎么就不会缠着他。”   阿月觉得卜羲朵说得很有道理,开始缠着阿大。   一天不见,两天不见,十天不见,卜羲朵吐出嘴里叼着的小草,哼,很好,都滚吧,这次是真的不要你了,我跟阿爷出寨玩去。   跟着阿爷走了两个寨子回来,卜羲朵一进寨门就听说阿月没了,怎么没的?说是想炖汤给阿大喝,摘错了药材,试喝一口就毒死了。阿月父母很是伤心,还上阿大家里闹了一场,在寨老的劝说下才讲和,但阿月父母提了条件,要把阿月葬在阿大家屋后,阿大父母同意了。   卜羲朵赶去看阿大,阿大额头嘴角都有乌青,坐在新修好的坟边。   “阿大?”   阿大转过头来,眼神里一点往日的温和迁就都找不到了,卜羲朵心里发慌,又喊了一声,“阿大?”   “你回来了。”阿大应了一声,卜羲朵放下心来,认真拜过了阿月,回了家。   从那以后,一切都没了变化,再也起不了什么变化。   卜羲朵开始不明白,后来,慢慢地也懂了。   于是他还是那个漂亮傲气的卜羲朵,阿大也还是那个阿大。   那就这样吧。   偏偏有人不识相,问他为何不定亲,他才故意装作遗忘,回问一句“你不也是”,那人沉默下来,他也只能拍了拍那人肩膀,几步走进屋,扑到阿爷身边,心里气得难过。   现在,阿爷也不在了。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幸好,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他还不能垮。阿爷的仇,他一定要亲手从倭|人身上讨回。   *   礼佛的车驾浩浩荡荡进了京城的城门,没多久,谢氏就收到了宫中传出的消息和谢九渊的亲笔书信,总结出来就一个意思,她小儿子在的黔西要打仗了,从没上过战场的大儿子领兵赶了过去。   谢氏身体晃了两晃,闭上眼,咬紧牙撑住了自己,厉声吩咐下去,关上谢府大门,今日起直到谢九渊归来,谢府不见外客。   消息回报到宫中,顾缜心中不忍,也不由称赞,谢九渊有这样一位母亲,真是好福气。   顾缜宣布休沐一日再上朝,召来了海统领,将近日京城的动向再过了一遍,心中有了底,又吩咐了一些事务下去。   即是休沐,秦俭没穿官服,打算去西市巡视一番物价,刚跨出自家大门口,被文崇德堵了个正着。   秦俭当做没他这个人,目不斜视,文崇德只得一把拉住他袖子,没想到秦大人艰苦朴素,衣衫穿得珍惜,但多年洗晒过的布料却不争气,文崇德这么一拽,就把秦大人袖子给撕了下来。   “嗞——”   往来路过的百姓循声一瞧,文崇德呆在原地,手里还捏着秦俭半个袖子,围观百姓立刻就窃窃私语起来,目测“文公子与秦尚书在秦尚书家门口断|袖”这消息午后就能传遍京城。   秦俭怒不可遏,喝道:“干什么你!”   秦俭捂着袖子一喝,那小样儿跟黄花大闺女遇了流氓似的,文崇德就很是无语,他心想这能怪我吗?我他娘的断袖也不跟你啊!真是祖坟冒烟,哪朝哪代的尚书大人能混到这地步,抠门成精了吧!   “见谅、见谅”,文崇德忍了脾气,赔笑道,“咱们进去说话。”   哦!要进府了!围观百姓们的眼神都亮了起来。   秦俭拉着个脸,扬声道:“不必,明人不说暗话,文大人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文崇德笑了,故意道:“秦大人,我觉得在外面说,不太方便。”   哦!不太方便!围观百姓们的眼神闪烁起了八卦的光芒。   秦俭坚持不让他进屋,文崇德干脆放低了音量,直言道:“秦大人,王侯将相,宁、”   他这个“宁”的嘴型一出来,秦俭就把他拽进了秦府。   哦!拽进去了!围观百姓们满意地带着八卦四散而去。   “你是不是有毛病?”   挥退了下人,秦俭站在大门后,对对面的文崇德说。   “非也,秦大人,在下是诚心来求与秦大人合作的。秦大人,葛右相那般侮辱于你,甚至年纪轻轻就居于高位,不就是因为他是高贵的葛家人?而当今、不就是因为投对了胎?我文崇德,不也是因为亲爹是文相,就当了吏部侍郎。”   “世道不公啊,这些人凭什么压在咱们头上?”   “秦大人难道没有鸿鹄之志吗?”   面对文崇德的慷慨激昂,秦俭一直面无表情,听到文崇德的问话,他镇定地回答:“没有。”   文崇德一口热血哽在嗓子眼。   “我没什么鸿鹄之志”,秦俭认真道,“我也不觉得这些瞎话,是你文崇德的心里话。你要是以为我秦俭这么好骗,那你想错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也不想知道。我是个户部尚书,也只是个户部尚书,食君禄,奉臣职,天经地义。”   看着秦俭这一身正气的模样,文崇德反倒笑出了声。   “如果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找你,秦大人信吗?”文崇德道。   秦俭摇摇头,坦言:“我无所谓信不信,因为我根本不关心。倒是你,难道你不怕我将你说的禀报圣上?”   “谁会信?”虽可以说是冲动之举,但他文崇德从来不是无谋之人。   也对,秦俭略一点头,也不在意。   这样的无心之人,到底有哪里好?   文崇德看了他一眼,自己动了手开了门,大步离开。   秦俭皱了皱眉,回房换衣服。   他们都没有料到,京城百姓传播消息速度之快、范围之广,简直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第二日上朝,启元帝调侃秦俭:“秦尚书,宿卫们换制服的布料还有得多,要是不介意,下朝量一量尺寸,让他们顺便给你裁两套新衣,你意下如何?”   众臣哈哈大笑,秦俭干脆利落地一拜,道:“谢陛下赏。”   启元帝又看向文崇德,说:“听说文大人当街撕了秦尚书的袖子?所为何事啊?”   文谨礼当场涨紫了脸,文府不是没人听说了这个八卦,可谁敢对文谨礼说这个?于是满朝文武,就他一个不知情,刚才还咧着嘴笑秦俭呢。   文崇德倒是十分坦然,谢罪道:“臣一时激动,并非故意为之,请陛下明察。”   哦,一时激动,百官们都听到了关键。   秦俭气得直咬牙。   启元帝也不好怎么样,只得揶揄他:“在街上还是不要激动的好。”   “臣遵旨”,文崇德一本正经地回。   除了文谨礼头上乌云罩顶,朝堂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谢九渊在黔东停留一日,与京卫大部|队汇合,然后凭圣旨和虎符直入黔西,敢阻拦的知府县令全都抓走一锅端,本就背着个宠臣的名声,不嚣张一点都对不起自己。   反正名声这种东西,打赢了仗就有了,而骂名,打赢了仗也免不了。谢九渊这一路来就一条宗旨,效率为先。   到了镇龙县门口,谢九渊下马与世子殿下、王泽大人见了礼,走齐了官场面子,命令部|队在查探好的位置扎营,他带着亲兵策马进城,到了顾岚他们这几日的住处,谢九渊这才松了口气,卸了盔甲。   “大哥!”谢十一满脸的喜悦化作惊愕,瞪直了眼睛看着谢九渊那一头雪白银丝。   众人循声看去,俱是惊诧。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文坏人和谢小叔属于求而不得的关系,前世的谢小叔和秦大人没来得及有什么交情   *待会儿放两个预收,都是现代耽美,我发现我是个文案废柴,简单描述下:   一个是《组队复制体》,无限流,现代修真背景,一对CP(地府桃花攻X小师叔祖受)卷入无限流世界,和他们的复制体(一虾双吃有没有www)组队升级,努力回到原世界的故事~   一个是《一次男男相亲的后续》,一个攻一个受被组局相亲,但都没有看上对方,因为这次相亲各自和CP发展出的故事,我很想写都市轻松狗血啊_(:з」∠)_   其实还有一堆脑洞,但是,慢慢来吧_(:з」∠)_ 第45章 三战三捷   即使谢九渊避而不谈, 众人还是打听出了谢九渊为取袈山寺佛宝入滚泉白头的消息, 面对这位新上任的从未上过战场的参将,都升起了莫名的敬畏, 当然, 还有的疑惑与担忧还是不减。   黔西官员对于和谈还抱有一线希望, 三日来不停派人到谢九渊这里游说,谢九渊态度不变, 他一早就派兵守了那山谷, 绝不把米壳田和鸦烟交给倭|人,派人游说的官员一律清查账目关系, 若有与倭|人来往嫌疑的即刻逮捕, 关入大牢, 三日后,临时设立的参将府一片清静。   他行事果断,雷厉风行又有条不紊,就算较真如江载道, 也没对他提什么异议, 更不用说八面玲珑的王泽,猿斗从谢九渊抓了第一个官员开始, 就为谢九渊摇旗呐喊了。   倒是谢十一,这几日像是有些躲着谢九渊似的。   “你怎么了?”   那日谢九渊卸盔甲露了白发, 众人惊诧后, 顾岚是第一个恢复寻常态度的,连谢十一都落后了一步, 每每想起还颇为自得。   可谢十一这样躲着谢九渊,他就看不惯了,不就是白了头发么,谢叔白头重甲,潇洒中带了几分煞气,男人味十足,顾岚恨不得立刻长大变成谢叔这样,怎么谢十一这个亲弟反倒不能接受?   听到世子的问话,谢十一叹了口气。   他不是不能接受,谢十一到底是从小被谢九渊带大的,比顾岚更了解以前的谢九渊,其实他比顾岚更敏感地意识到了谢九渊的改变。   让顾岚觉得潇洒的那几分煞气,其实是谢九渊前世征战沙场留下的烙印。   还有谢九渊行事风格的微妙转变,若说以前的谢九渊好歹还绷着张端方君子的温润面皮,如今的谢九渊,尽管已经下意识收敛,但行事中的狂气是遮掩不住的。   说到底,这些差别,是一个位高权重并久经沙场的右相、大将军,跟一个重回官场不到一年的吏部左侍郎的差别。   但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就是一个被启元帝抬得太高,已经得意忘形的宠臣。   谢十一不愿这么去想自家大哥,可这些改变要如何解释?白了头发还会改变些许性情么?除了这个,还有谢九渊要上战场,也令他心里十分担忧,他知道大哥武艺精悍,可就算是他也明白,打仗和打架并不是一回事。   他实在是无人可诉,满腹担忧都要把他给压垮了,知道顾岚对自家大哥是像父兄一般敬仰,于是忍不住问:“你不觉得,大哥现在行事,有些过于露了锋芒了?”   顾岚被启元帝成功培养出了上位者的眼光,他考虑问题究竟不会像谢十一这样谨小慎微,因为地位根本不同。   而且他对谢九渊有些盲目崇拜,这点就像是以前还未发现与大哥三观不同的谢十一。何况,他还偷偷看到了谢九渊和皇叔的隐蔽关系,心里已经拿谢九渊当“哥夫”看,所以他想也不想地反驳:“不这样,怎么镇得住那帮贪财枉法的官员?你想太多了。”   谢十一看着顾岚,就像看到了以前无脑崇拜大哥的自己,无语凝噎。   他又叹了口气,给了世子一个“你还是太年轻”的眼神,耷拉着脑袋走了。   顾岚被他那个眼神噎了一下,也不再劝他,随他胡思乱想去。   此时,澜沧国的前营账中,又来了一队倭人,他们是打着浪人旗号的海盗商队,因为主船船身全黑,专门劫掠大楚东南沿海,被百姓惧称为“鬼船”,与澜沧国多有交易往来,黔西那块鸦烟,背后的经销就是他们。   其中有一人戴着金色面具,听说是新进船队的,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杂役,没想到是个经商高手,上个月在莫腊国将一块楚绸卖出了天价,在船队中地位直线上升,听说因为脸上有疤,从那以后他就用金面具遮面,自称“金鬼先生”。   这一次,他们是来鼓动澜沧国出兵的。   不知金鬼先生对大楚有何深仇大恨,他进言商队首领,说是此事不宜息声宁人,最好能挑得澜沧国与大楚大动干戈,将大楚原本就已经不强大的兵力、粮草拖在黔西,有助于他们在东南沿海更好地劫掠,于是商队首领便带了他来见澜沧国的将领。   万万没想到,金鬼先生竟是出了一个屠城的阴毒主意。   满账皆惊。   “哈哈哈哈哈哈”,商队首领大笑起来,端起桌上的烈酒,“金鬼先生果真不是池中物,身为大楚人却对大楚毫不容情,在下也是十分的佩服,我们有了金鬼先生,就是大楚人说的如虎添翼,请,满饮此杯!”   那金鬼先生目光依旧像死人般沉寂,笑道:“我早已不是大楚人了。”   “是的,金鬼先生是我们自己人”,商队首领立刻改口。   金鬼先生半抬起面具,露出半张脸,慢慢喝下了那杯酒,随着他仰头的动作,众人都看见了他左脸颊上狰狞的疤痕,和面上的刺青——这定然是一个犯了罪被大楚流放的罪人!难怪对大楚深恨至此!   商队首领注意到了这点,用倭语对手下人吩咐道:“吩咐下去,立刻替金鬼先生准备一副更贴合、方便动嘴的面具。”   “嗨”,手下立刻应声。   上船时还不懂倭语的金鬼先生竟是听明白了,还用倭语道了句谢。   “金鬼先生大才”,商队首领的夸赞像是不要钱一般涌出。   无论如何,这位金鬼先生的商业才能和对大楚东南的了解,是他们非常需要的。   谢九渊到黔西的第九日,澜沧国闪电般包围了新城,丝毫不顾念新城处于边境,是澜沧国人与大楚混居之地,围城屠戮,流血漂橹,骇人听闻。   他们将城中人的头颅尽数堆在边境,要求大楚开放黔西,与澜沧国共同种植米壳,否则,新城就是黔西的榜样。   消息传至黔西,谢九渊派人焚毁米壳田,斩了没来得及跑走的所有倭|人,宣布开战。   消息传至京城,启元帝大怒,即刻下了圣旨,将涉嫌动乱黔西的倭|人使团捉拿下狱,驱赶境内倭|人、澜沧人,宣布与倭国、澜沧国断绝来往,即刻举全国之力开战,一日不为新城百姓血恨,一日不休!   谢九渊受封平澜将军,在满朝文武不看好的冷眼中,率京卫开战,不到一月,三战三胜,以几千兵马将澜沧国两万军队打退至边境线,因不收俘虏,来敌尽斩,凶名随着军功遍传朝堂,叫人心惊胆战。   这日,与谢九渊第三战捷报一同传来的,是一封未署名的密信。   “这是什么?”启元帝沉下了脸。   宿卫跪地请罪:“臣等无能,这封密信不知如何混入了宫中,臣等正严加彻查,定查明此事。”   深感威胁的启元帝怒气不减,三宝拆了信,确认无毒无机关,才交给启元帝,这封信只一行簪花小楷。   【金鬼先生乃是江南科举案被流放的魏财——无常】   金鬼先生是谁?   被流放的魏财去了哪里?   无常又是谁?   这封信到底从何而来?   启元帝一掀笔墨,厉喝:“给朕查!查不出来,你们提头来见!”   收兵归营,谢九渊照例去看了被俘的士兵,他卸了盔,一身血气,虽然身材高大,肤色却是江南文人才有的白,连黔西的毒辣日头都没晒黑他,玉面上犹带斩杀敌人时飞溅的血痕,真是杀神一般。   他经过兵营,士兵们都忍不住和百姓一样心生畏惧,同时,内心又很安然。   畏惧的已经不是他异于常人的白发,而是他在战场上杀敌的狠厉,安然,自然是因为他焚毁米壳田宣战的果决,与三战三胜的战绩。   “说吧”,谢九渊站在高台上,面对俘虏的敌国兵士,“说些有用的,说不出来,说了假消息,就死。告慰我新城百姓在天之灵。”   屠城是谢九渊记忆中最惨痛的一幕,上辈子他被迫入了文党,没受谢家的排挤,因此没有机会与谢家撇清关系,被谢家拖了数次后腿。谢氏因为谢九渊与谢十一手足不睦,痛苦不已,不愿上京,留在清溪吃斋念佛。   而最终,青溪城因自己被屠,谢九渊一夜白头,不止是深|恨倭人,他更恨自己。   所以对于澜沧国屠了新城的行为,谢九渊亦是深恨不已,宁可背上“心狠手辣”的骂名,他也坚决不受降。   有人用澜沧话翻译了一遍,不多时就有人争先恐后地举起了手。   消息五花百门,有专人一一记录在案,谢九渊听到一条消息,叫了停,要他再说一遍。   “这场战役是倭|人挑唆的!他们是海上的海商,有一个人带着金色的面具!他们叫他、叫他金鬼先生。”   谢九渊瞬间狰狞了面目。   金鬼先生,四大海盗商之一,与祥子并称“二鬼”,传言中也是大楚人,同样是屠了青溪城的罪魁祸首。   那澜沧士兵见谢九渊在意,放下心来,看样子可以保住自己的命。   问话结束,谢九渊离开。   士兵们将说出消息和没说出消息的俘虏们分别分批带走,但其实他们走的方向,是同一个山谷,那里曾经种遍了害人的米壳田,焚毁后,谢九渊派人挖了深坑。   血债,总要血偿。   猿斗在战争中表现亮眼,这是谢九渊给了他参与讨论战术的机会,顾岚原本不服气,因为他只能旁听。   但三战一过,顾岚对猿斗和谢九渊都是心服口服,猿斗是个毫无疑问的战术天才,而谢九渊,是能顾大局的天才将领,他们两个用京卫这只并不经验丰富的队伍,打出了三战三胜的奇迹,这实在是令顾岚热血沸腾,对自己并无将才十分遗憾。   猿斗得意洋洋地对顾岚做了个鬼脸,恭敬地跟谢将军行礼告别,顾岚翻个白眼,回头对上谢九渊又是一派濡慕,不忘嘱咐“谢叔还是早些休息”,才带着小宝退出了营帐。   谢十一迎面走来,见到世子,行了个礼,等候通传,才掀了营帐进去。   顾岚被他这么端方正经的做派闹得一愣,不过,既然不再躲着谢叔主动找来,看样子谢十一总算是想通了,顾岚心中颇感欣慰,回自己的营帐去给皇叔写信。   谢十一入得账中,兄弟二人一对眼,都不禁露了个笑容。   这几日谢十一躲着自己,谢九渊心知肚明,没去拆穿,一方面是军情紧张,另一方面,前世他们兄弟二人决裂太久,乍一相见,谢九渊知道谢十一是对自己存了疑,越发不愿意勉强谢十一行事。   略一沉默,谢十一绷不住那副端方正经的样子,挠了挠后闹啥,脱口就是一句:“不论大哥变成什么样,大哥永远是我大哥。”   谢九渊忍不住笑了起来,谢十一也笑,笑完,就顺利多了,他把近日的烦恼与思考,还是那么毫不保留的,通通说给他大哥听,他这样坦白,叫谢九渊因为战场硬下的心肠又柔软起来,看着他的目光满是骄傲。   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幼弟,纯善正直,却不是没有自己思考的依附者,他是谢十一,他会和前世一样,走出他自己的路。   所以,谢九渊并不打算粉饰他们之间的差别。   等到谢十一皱着脸,说到他对谢九渊有些行事的不赞同,疑惑自己是不是不适合为官,但又想像大哥一样为民做事时,谢九渊终于开口打断了他。   “你不需要像我一样。”   “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弟弟,你和我的不同,我比你更清楚。我们志向一致,却注定要分道扬镳。”   “我不会强迫你认同我,我希望,若有那一天,你也不要强迫我来认同你。大道千条,殊途同归。不要害怕跟我不同,谢光,我期待你成长起来,站在我的对面,成为我的同僚、我的对手。”   “但你我永远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下了朝,还是回一个家,还有同一个娘要孝顺。”   谢九渊说着动了情绪,其实是想起了前世,那个怒而出京,将心血熬干在云省,半生守西南,死时枯瘦的云省总督谢光。   他们一门亲兄弟,一样为国效忠,却因为自己背了文党的名声,恩断义绝。   小叔与母亲都是因自己、因文党而死,而这个幼弟在得了青溪被屠的消息后,再也支撑不住,三月后死在了任上。   前世,他谢九渊无愧天地,无愧百姓,无愧顾缜,但有愧于家人。   这一世,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谢十一彻底懵了,他只是想和大哥把心里话说说,但谢九渊居然说到了这个地步,将他们的不同点得如此明晰,扰得他心慌,可大哥自己却是有些伤了心的样子,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喊了声“大哥”,再不顾什么地位之别,跑到谢九渊身边,跪在地上,抱着谢九渊的腿,跟黄毛小儿似的缠人:“大哥!不许吓唬我!你就是娶了嫂子,赶我分家,我都不走!”   这时谢九渊也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听他说到“娶嫂子”,低笑起来,说:“放心,我定娶个疼你的嫂子。”   启元帝前世对西南多有照拂,三番五次派御医给谢光调养身体,还想召他回京,就是想让兄弟二人重归于好,奈何已经太晚了。   谢十一见他情绪好转,这才放下心来,把自己的决定说了:“大哥,等战事初定,我就和江大人、猿大人同路回京,陪着娘,也是静下心来温书,三年后,我必定高中。”   “好”,谢九渊揉揉他的脑袋。   雏鸟总有高飞的一天。   他拭目以待。   账外月儿近圆,已是快到中秋。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副CP是【谢小叔X秦尚书】【阿大X卜羲朵】,再算上前世的【文崇德(单箭头)谢小叔】其他人都不是CP哦,小太子和十一以后是正儿八经的君臣关系,跟乱来的长辈们不一样wwww   *一不小心码晚了 第46章 重建锦衣卫   澜沧国一再败退, 这才反应过来被倭|人给坑了。   他们对深陷战场十分愤怒, 可又无可奈何,若是现在的局势下与大楚讲和, 澜沧国必定损失惨重, 倭人却像是早有预料, 再出现时是带着一批火|器前来,说是深感不安, 将这批火器免费送给澜沧国相助。   澜沧国将领咬着牙收了火器, 倭人提议,这批火|器是当今世上发|射弹|药最远的一批, 不如现在就带着火|器上阵前示威, 正巧是大楚人过的中秋节, 可以震慑一二。   窝囊了太久的澜沧国将领同意了。   倭人为表诚意,一起上了阵前。   其实这批火器是倭人从海上劫掠而来,想亲眼看看这批火|器究竟威力如何、是否安全。   澜沧国军队龟缩不出已有七日,此时异动, 即刻由斥候报进了帅帐。   谢九渊披甲上了城门, 一声又一声的火|器|响却没了,士兵们禀报, 说是澜沧国派了几个兵士出来,对着这边举火|器攻击, 却又没有派人进攻, 大约是在示威。   手下败将来示威?   那士兵忍不住笑说:“刚才还炸了把枪,那个澜沧狗的手都没了。正闹着呢。”   谢九渊凝目看去, 瞥见围着那士兵的一群人中,有人带着金色面具。   金鬼先生!又是倭人!   从顾缜的来信,他已经知道金鬼先生就是魏财,宿卫查明,他在流放路上,杀了押送士兵与魏成祥,叛逃回了东南沿海,加入了海盗商队。   思及此,谢九渊一时收不住狠意,在他身边的士兵们都疑惑谢将军怎么突然生气了。   谢九渊敛了眉目,道:“取弓来。大弓。”   他们都见过谢九渊砍杀敌人的勇猛战姿,却没见过谢九渊射箭,即刻有人跑去取了大弓来,一时间,大楚军营中听闻了消息的人都看向了城门方向。   只见那白发将军,身姿挺拔,搭箭弯弓,毫不迟疑地射出一箭,二箭,三箭。   城门上的士兵们向对面看去,只见一箭破了澜沧国的战旗,一箭射穿了那被炸了手的澜沧国士兵,剩下一箭,似乎是朝着那金色面具的人射去的,被他身边的人顺手扯了个澜沧士兵给挡了。   一箭示威,二箭夺命。   城门上一片欢呼雀跃。   可惜。   “继续警戒”,谢九渊下城门前嘱咐道。   “是!”   士兵们被鼓舞了士气,回答声音都很嘹亮。   回到帅帐,谢九渊就被顾岚和谢十一缠住了,他们刚才听闻了消息,立刻偷偷跑上了侧边城楼去看,见证了谢九渊慑敌的英姿,两个人激动不已。同他们一起去的江载道和猿斗倒也振奋,只是没他们那么激动。   江载道打量着这位俨然是一员猛将的天子宠臣,回想起当时船上的争执,低头笑了笑。尽管自己不会与谢大人为伍,可谢大人似乎也不是自己当时揣测的那样。   谢九渊倒是对他一礼,嘱托道:“江大人,回京路上,还请您多多照拂幼弟。”   “谢大人客气了”,江载道忙回礼。   今日是中秋,江载道、猿斗和谢十一要先行回京,过了中秋就走。   晚上,军营内不得饮酒,王泽领了圣旨坐镇黔西官场,物资粮草轻松了很多,中秋这夜熬了肉汤,将士们还分到几个黔西特产的瓜果。   谢九渊入黔西以来就是和将士们同吃同住,这夜自然也是和将士们一样,绕着火堆捧碗喝汤,谢十一和猿斗吃得津津有味,这重油粗制的汤对江载道和顾岚就有些不太合口,江载道是个精细人,顾岚则是跟着顾缜吃得清淡,一时被汤里炖出的肉油给齁住了。   猿斗在西北营中习惯了大口吃饭,早就吃饱喝足,见他们这个食难下咽的模样乐起来,嘲笑他们“文弱”,谢十一虽没笑,对着顾岚特意喝了一大口汤,还有些得意模样,气得顾岚捏紧了筷子。   谢九渊却踢了篝火,小宝从火里挖出一个黑乎乎的泥包,谢九渊用剑柄叩开泥层,鸡肉香气就蹿了出来,惹得附近将士们都大咽口水。   说实话,这些日子着实苦了京卫们,他们各个出身都不算差,就算后来训练操练艰苦了,吃穿用度是各个地方卫所望尘莫及的好,哪会吃什么大锅肉汤?到今天肉汤都吃得香喷喷,确实是被战场好好磨砺了一番。   这时候闻到烤鸡味,简直要悲从中来。   谢九渊的亲兵适时高喊:“大家篝火下新挖的坑里都有一只叫花鸡,是谢大人亲手埋的,今夜中秋,体恤大家不得团圆,给大家加餐。”   “谢谢将军!”京卫们乐不可支,当下就开始挖土。   谢九渊打开荷叶,用亲兵奉上的银刀把鸡给剖了,招呼大家:“吃吧。”   多少日子没吃到像样的菜,这下连江载道都不顾斯文,抢了鸡肉大口吃了起来,顾岚一口鸡肉进嘴,眼前一亮:“好吃!”   谢十一都没空闲张嘴附和,拼命“嗯”了两声。   见谢九渊不说,小宝公公低眉顺眼地提起:“这只鸡是谢大人亲手调了味,包进荷叶里的。”   谢十一和顾岚看向谢九渊,一脸感动,猿斗趁他们分神,抢走了鸡翅膀。   “没想到谢大人还擅厨”,江载道赞叹道。   谢九渊摇了摇头,“仅会几道,饿不死罢了。”   这叫花鸡还是前世顾缜好奇,自己找厨子学的,想起上辈子两人在御花园挖了坑烤鸡,谢九渊看向天上满月,勾起了嘴角。   月华照在谢九渊身上,此时他柔和了眉目,眉梢眼角似乎还有几缕相思,江载道不得不承认,这位谢大人当真是俊美,不知思的是哪一家的嫦娥。   次日,谢九渊送走了回京的人,然后亲自带着顾岚巡城。   谢九渊的嫦娥,不是,顾缜这个中秋却过得满腹纠结。   宿卫查明了魏财是如何叛逃的,却怎么都查不清这个“无常”是谁,又是怎么把信混进了宫内。   罚也罚了,打也打了,最终,似乎再没有其他办法。   可是,养了恶犬,日后,就必定要面对恶犬失控的那一天。因此顾缜虽然很早就开始筹备,但直到今日,才真正下了决心。   顾缜划去了纸上的“金吾卫”三字,他原只想训出猎犬,可现在既然决定要打造恶犬,他不愿意谢九渊背上这样的名声。   启元三年,中秋,启元帝下旨在宫内多添一卫,官中不记名姓面貌,名册仅在帝手,仅遵圣命,专职拱卫宫城,赐名,锦衣卫。   朝野震荡。   前朝锦衣卫名声响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时间,上谏的折子入雪花般飞进了宫中。就连大理寺卿都劝诫顾缜,“恐有前朝私刑大臣、扰乱司|法之忧”。   文谨礼更是在朝会上声泪聚下,望陛下不要重蹈前朝之覆辙。   文谨礼心里苦,一回京,儿子越发油滑不着调,居然还跟秦俭闹出了笑话,那谢九渊竟然真是个将才,正烦恼,启元帝又闹出了新的幺蛾子。   他们所说的、所劝的,顾缜全都知道,因为这些他早就思量过。   启元帝终于开了口,颇为无奈的模样:“诸位爱卿,朕连日来反思己过,颇感痛心。那日任谢大人为将军,满朝文武无一人劝阻朕,虽然谢大人果然文武全才、实乃本朝罕见之良将,三战三捷,但朕仔细思来,心中不安。若谢大人不是天生将才,这局面,如何收场?”   这话一出,群臣想起自己当日的小心思,不论是不是文党,都心虚起来,仿佛被一个耳光打在了脸上。   “若无人监督朕之言行,无人监督百官之言行,天下必乱。比方说今日,你们肯站出来说句实话,朕心中十分安慰。”   又一个耳光。   “可见,还是有眼睛看着、有嘴巴指出错处的好。”   “锦衣卫不会越过三法司去,只做耳目之职。诸位爱卿,朕看着你们,你们,也看着朕,君臣共勉,如何?朕是想与众位臣工重建盛世江山啊。”   启元帝这一番话,其实着实是不要脸。   先算计着百官把谢九渊送上了战场,这下又来指责百官当时不上谏,怎么说都是他有理,况且,这等空口白牙说“锦衣卫不会越过三法司”,谁能信?谁敢信?   但启元帝话说到这个地步,百官已是毫无退路,如果继续抗命,那就是不愿与陛下一起奋斗,这名声传出去,还能好?可答应了下来,就是在自己脖子上悬了把刀啊!尤其是文党,人人自危,怎么敢答应?   奉天殿上一片沉默,局面僵持。   原本仅在暗流的对抗,一时被挑破了面纱。   启元帝叹了口气,道:“不如先见见吧。传锦衣卫!”   百官们面面相觑,看向殿门外,一声脚步声都听不见,正疑惑,忽然,一队墨衣侍卫鬼影般出现在殿外,惹出了几声惊呼。   他们墨衣上绣着飞鱼,面上带着银面具,佩刀进入殿来,齐齐跪地,单膝扣地声都整齐划一,齐声道:“参见陛下!”   气势如虹,锐不可当。   “诸位爱卿”,启元帝又问,“咱们君臣共勉,如何?”   百官逐一跪地,拜倒在启元帝面前,“臣等愿与陛下重建盛世江山!”   口不对心,心思各异,好一个满朝文武,好一个盛世江山。   “好!”   启元帝勾了勾嘴角,露了个凉薄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大吉大利,今晚吃鸡wwwwww   *迟了(捂脸)   *明天尽力更个六千~ 第47章 归来见天子   西北风沙大, 谢镜清到了水天镇之后, 领着伙计们到当地官府和西宁卫驻军混了个脸熟,就立刻筹备起了茶马行。   谢镜清这次十分谨慎, 前朝茶马世家的文书资料, 秦俭已经一一为他讲解过, 因此他虽是第一次办官差,行事却能撑出几分老道来, 叫当地人看不出玄虚, 不敢看轻他。   但这西北土话着实是不好懂,越是善于养马的西北人, 大多都不会说官话, 谢镜清手下又多是来自家乡的江南人, 他们自己学习总要时间。请当地人翻译是必须的,可又怕万一当地人串通搞鬼压价。茶马行要用的小工也是同理,很不好办。   谢镜清现在缺的就是一个翻译,和一些杂役人手。   看他着实烦恼, 当地的衙役指点他, 不如去市场上买几个奴隶,给了钱到官府上了奴籍就是, 别细问来处。   那衙役摆出了心照不宣的神秘表情,谢镜清顿生犹疑, 装作并不十分在意, 递了角小碎银过去,问:“这些奴隶的来历?”   见钱眼开, 那衙役当即就把话说开了,这里是流放西北的必经之地,再往外,出了关,条件艰苦不说,荒漠里走丢了也是常事。所以,流放的队伍中若有半大孩子,羁押他们的兵士征得孩子父母同意,会将孩子留在当地卖出去,一方面是或许能留条生路,另一方面,也是挣些中间费。   他这么一说,谢镜清就懂了,谢过他,带着手下们去市场挑人。   伙计们见当家的一路上闷闷不乐,就派了账房老胡做代表,问:“当家的,怎么蔫了?”   “你才蔫了”,谢镜清对待这帮伙计们就一个字,怼。   老胡拖长了声音“唉”了一声,“那你愁什么呢?给小娃娃留条生路,不是好事呢么?”   谢镜清低声说:“咱们做生意的都明白,有钱挣,就会生贪心,‘征得孩子父母同意’,说得好听,又没人管,要是队伍里有长得好的、卖得出高价的,就算孩子与父母不愿分开,你说这些兵士会不会卖?”   “当家的,可咱们也管不着哇”,老胡一听也愁了,想了想,又道,“他们家里大人犯了大事被流放,虽说不是本人造孽,可也有个因果在,这可不是报应呢么。就是小娃娃可怜。”   伙计们本也都露了愁容,听老胡这么一说,心底都稍微松快了些。   听他们这样说,谢镜清没有费力气去反驳,只是内心默默叹了口气。   进了市场卖奴隶的牙行,可谓是泾渭分明,一边是本地家贫或是犯了事贬为奴隶的人,普遍是肤色偏黄偏黑,风沙吹出了皱褶,年纪小的看着也粗糙些;另一边则五花八门,哪儿的人都有,不止是内地流放而来的,还有关外异族的人。价钱自然也各异。   谢镜清一眼看去,最显眼就是一个看着就像江南人的半大小子,年纪约是十四左右,他手上脚上都是被流放的人才会戴着的镣铐,但却不是与奴隶们站在一起,而是跟在牙行商人身边,当牙行商人无暇应付客人问话的时候,那小鬼就会帮忙回话或是报价,说着一口流利的当地土话。   “你叫什么名字?”谢镜清走到那小子跟前问。   有人问名姓,自然是感兴趣想买的意思,他脸上却无波动,只低眉顺眼地回:“阿冯。”   牙行商人走了过来与谢镜清交谈,说是这孩子聪明,看自己都让他帮忙就知道了,只是这个年纪,懂事了,不大好卖,要价低了又赔本,如果客人想买,得出个诚意价钱。   这小子明明是流放来的,无本生意还能赔本?谢镜清都要给这商人逗笑了,转头去了别家买了五个壮年奴隶,回头路过时,又被那牙行商人叫住了,“这位老板,价钱好商量呀!”   其实,这个“阿冯”已经滞销三个月了,市场上好卖的是做粗活的壮年奴隶和女人,他这个年纪,看着又并不算强健,上不上下不下,有别样心思的人要买也不会出高价,因此属于非常尴尬的处境。   阿冯自己也清楚,否则他不会转了性子,牙行商人是不养闲人的,他不想被贱卖到糟蹋人的畜生手上,心中再有恨,也只得主动表现自己,帮忙干活。   谢镜清讨价还价一番,狠狠杀了价,把这小子买了下来。   去官府入奴籍的路上,大家伙儿一个没注意,这小子还想跑,被柳半瞎骑马赶上给揪住了,气得直嚷嚷要当家的把这小子退回去。   谢镜清皱了眉,翻身下马,问他:“为何要跑?”   那小子咬紧了牙不说话。   “说话。”谢镜清加重了语气。   那小子眼睛向上一瞪,大声道:“我不为奴。”   谢镜清实事求是地说:“罪籍还不如奴籍呢。”   那小子一噎,低下头,想了想,说:“我会说西北话,还会算账,会写字,我帮你做事,做什么都行。我不要工钱,还可以每天只吃一餐。只要你让我上学,十年后放了我!”   说到“做什么都行”时,这小子红了眼睛,一副引颈受戮的样子。   才十四,就有这等心志,定是有来历,谢镜清问道:“你可是有必须去做的事?”   那小子顿时满身戾气,“我要报仇!”   “报仇?向谁报仇?”谢镜清皱了眉。   许是觉得谢镜清一定会把自己退回牙行,那小子破罐子破摔,说了实话,低声道:“文谨礼!我父亲博学多才,不耐官场倾轧,弃官从商,与堂兄冯伟象素来不和,却受他连累全家流放。刚入西北境内就被文谨礼派人传话要赶尽杀绝,我父母偷听了兵士谈话,哀求兵士将我送到牙行卖走,那兵士搜去了他们身上的所有钱财与御寒衣物,将他们赶进了荒漠!此仇不报,我冯卓誓不为人!”   他终于将满腹悲愤说了出来,说完,却满心茫然。   他的仇人是文谨礼,不会有人帮自己的,更何况,他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奴隶了。   他永远报不了父母之仇了。   果然,谢镜清听完,照样上了马,向官府而去,将奴隶们上了奴籍,包括冯卓。   但回到茶马行,谢镜清将冯卓带进了书房,对一脸警戒的冯卓说:“罪籍无法考取功名,我将你入了奴籍,到你想离去的那天,我可以将你脱了奴籍转为平民,你可自去学院挂名应试。”   “但做这些事,我担了很大风险。五年内,你不得离开西北,也不能再向他人提及往事,隐姓埋名,从今日起,你叫卓远。懂了吗?”   被改了名的卓远跪地一拜,激动道:“多谢当家!”   他改口倒是很快,不愧是个伶俐人。   “别忙着谢,我还要多问一句,主审江南科举案的官员,你也恨吗?”谢镜清对上了卓远的眼睛。   卓远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说:“国有国法。”   谢镜清放了一半的心,让他出去了。   不出几日,伙计们就接受了卓远,因为他实在是太能干了,一点就通,活学活用,可见其父风采,谢镜清安排他隔日上半天学堂,平日里自己给他授课,卓远对谢镜清的学识十分佩服,得知谢镜清与父亲一样是弃文从商后,对谢镜清更加亲近忠心。   半月后,回了京城,又被顾缜派回安西卫驻营的猿斗经过此地,给谢镜清带来了谢九渊和谢府的书信。   谢镜清为表感谢,招待了猿斗一番,听他眉飞色舞地说白发将军杀敌的英姿,谢镜清却是心中一痛,红了眼睛。   他的大侄子今年才二十七岁,就白了头!他这个做小叔的,怎么能不心痛?   猿斗呐呐地安慰他:“就算白了头,谢大人比以前更潇洒了,真的,特别神武,百姓们叫他‘白发战神’呢。”   谢镜清被他的语气逗得忍不住笑了一声,又问起谢十一,猿斗说得更是热闹,说谢十一这里不如世子,被世子笑话了,那里也不如世子,被世子调侃了,说到最后才自觉失言,又不好意思地住了口。   “猿大人真有活力,与我家十一有几分相像”,谢镜清感叹。   猿斗仿佛被塞了一嘴沙,囧了脸,他才不像那个非要装古板的谢十一,傻乎乎的。他可是天生将才!将才!   因此猿斗走的时候,有些打蔫儿,直到过了玉门关,进入安西卫的地盘,才又活跃起来。   还有半日路程就能到家,猿斗不愿休息,快马加鞭进了驻营,进了家却听说父亲和大哥出门巡城了,他又骑了马追上去,在布林城见到了父兄。   “爹!大哥!”   猿九将军和猿卫循声回头,被猿斗扑了个正着。   “没相!”猿九将军笑骂。   猿卫抱住了弟弟,知道他在黔西上了战场,因为贡献战术被启元帝表了功,仔细看他有无受伤。   将军亲兵们是看着两兄弟长大的,此时都笑着打趣“状元郎回来了!”,还有的心急着问“黔西战场如何?”   猿斗傻笑地黏着大哥,跟亲兵叔叔们说起黔西战场与西北战场的不同之处。   “将军,这里,如何处置?”布林城的衙役出声提醒。   猿斗循声看去,见是几个大楚打扮的马族孩子,手里还抓着小张毛皮,显然是打算来集市上换米粮,看样子是被人认了出来,报了官。   自从马族犯边破三城,大楚安西边境的百姓不愿与马族人交易,马族人要换东西只得顺着边境线往南走碰运气,或是派女子来装可怜,连孩子都讨不到什么好处。   猿九原本就不会为难孩童,既是未来要兵戎相见,也没有欺负孩童的道理,而且儿子回家他高兴,便说:“放走吧。”   “是。”   衙役推着他们往外走,一个孩子突然跪了下来,对猿九磕头道:“大人,我娘病重,好几天没吃的了,给我半碗米熬粥吧,我用毛皮来换!”   他磕头磕得咚咚响,没几下就见了血。   猿卫被自家弟弟赖在背上,究竟是起了恻隐之心,何况那孩子手中的毛皮,按市价是可以换小半袋米的,见父亲没有出声赶人的意思,就喝止了那磕头的孩子,取了他的毛皮,派人装了小半袋米来,打开验视过,才递给他:“马族进犯大楚在先,我们不愿再与你们通商,今日我家有喜,这不是我作为少将军换给你的,是我作为一个哥哥行善积德。”   这话也不是说给这小孩听,而是说给周边百姓听的,猿斗觉得自家哥哥真是又聪明又心善,趴在自家哥哥背上一脸自豪,去看那孩子,见那孩子也盯着自家哥哥,顿觉不爽。   “放他们走吧。”猿卫提醒衙役。   衙役们将这些马族孩子赶出了城。   阿骨欢一出城就拔出了藏在背后的匕首,警惕地看了身边的几个孩子,吓走他们,护着怀中的小半袋米,赶回帐篷,抓了一把煮粥,将其余的藏好,不顾心疼柴火,用大火烧滚了粥,乘出来,用力吹凉,扶着阿妈靠在枕头上,一勺一勺喂她。   他阿妈病得连话都说不出口,但知道必定是这孩子辛苦换来的粮食,含着泪努力地咽下。   一碗粥还没吃完,就有人来抢米,必定是那几个孩子告的密。   阿骨欢拿着匕首,挡在阿妈身前,“我阿爸死了,叔叔篡位当了王,也轮不到你们欺负我,想死的就来抢,我不怕跟你们一起死!他为了名声杀了我们那么多将领,你们出这个头,要是杀了我,他为了名声,你们全家都要死!”   想起那些惨死在新王手上的勇士们,抢米的人们退缩了,你推我搡,四散开来。   阿骨欢抖着手,继续给阿妈喂粥。   他想起大楚城中,那个换给自己半袋米的温柔青年,他说话的腔调真好听,可是自己听不懂大楚话,又想起为了王位将自己和阿妈赶到这里等死的叔叔,黑色的眼眸叫嚣着复仇。   我必成王!   阿骨欢咬紧了牙。   然后,我要让族人们再也不必为米粮犯愁。   澜沧国与倭人因火|器事故决裂,又被谢九渊领着京卫压着打,除了第二战就收回了的新城,先帝时期大方“让”给澜沧国的思明府也被谢九渊占了回来,谢九渊一路追击不放,眼看已经打过两国界碑,澜沧国匆忙挂了免战牌,派了使者求和。   谢九渊紧闭城门,不见来使,只给了四个字,“永世称臣”。   澜沧国国内掀起了轩然大波,后方不知前方苦,嘴上说说永远比真打仗容易,澜沧国国王听信了近臣,派人责备前线将领指挥不力,要夺了这位统帅的兵权,换人再战,还要将统帅锁回去问罪。   旨意传来,澜沧国前线的军队从上到下都悲愤不已。老子们在前线被大楚军队砍得要死要活,你们这帮躲在后方的动动嘴皮子就能阴了我们统帅?那叫一个群情激奋。   那统帅一怒之下,竖了新旗称王,军队调头往里打,竟然反了!   国家小有小的好处,谢九渊与王泽安排战后事宜,顾岚从旁见学,如此教学相长,平稳过了十日,澜沧国统帅就成了新国王。   这位雅威国王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献了降表,愿永世称臣,成为大楚属国,年年纳贡。   消息传回朝中,人人精神振奋。   这是何等彻底的胜利。   顾岚作为世子,代表大楚接受了降表,为澜沧国新国王册封。   至此,楚澜战争大获全胜,黔西官场换血,可谓大功告成。   为表对苗|寨的歉意,谢九渊作为代表,入苗|寨,为因此事丧命的苗人们吊唁。   卜羲朵作为苗|人|王迎接,谢九渊见他沉郁了许多,人又消瘦,那日渡口的明艳几乎被倦气消磨,不忍地道了句“节哀”。   “我想上阵,杀倭人,为阿爷报仇。我能不能加入楚军?”卜羲朵的回应却吓了谢九渊一跳。   他眉宇间皆是仇恨,谢九渊劝道:“你是苗|人|王。大楚无异族不得入军卫的律例,但这么做并不明智,活着的人该好好活着。你加入楚军,也不一定能上战场,就算能上战场,也不一定会被派去剿倭寇。若是你战死了,还没能报仇,你甘心吗?”   前世,谢九渊并未在渡口与卜羲朵遇见。是黔西出事后,卜羲朵带着几个苗|人加入了东南沿海百姓自发组织的民卫,专杀倭寇,后来整只民卫被收编进了谢家军,在战场上屡建功劳,为救一个队友,死在了仙人湾。   据谢九渊所知,一直到死,卜羲朵都没有撞上那个杀死他阿爷的倭人,不知是被别人杀了,还是还活着,因此他活得很茫然,除了上战场就是训练,像个忘掉了情感的机器。   因此,谢九渊并不希望这个年轻人再次踏上战场。   卜羲朵却摇头,说:“我现在活着,已经好像死了一样。”   “那苗|寨呢?”谢九渊还打算劝。   卜羲朵却神情轻松道:“原本就是寨老们管事,我占了这个位置,却没有替大家讨回公道,还是让给别人吧。有些寨子已经没有王了,以后,这样的寨子会越来越多。”   说话间,一盆水从天而降,谢九渊被淋个正着。   一个苗|族青年心有余悸的绕过来,对屋里的阿妹喊了声什么,过来给谢九渊用苗|语道了个歉,跑了。   卜羲朵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完,解释说:“这是他唱歌唱输了,被妹子泼水赶出来,没想到泼到了你。”   阿大看见他们,走了过来,卜羲朵不自觉收敛了表情,然后又露了个自嘲的笑。   谢九渊没注意,无奈地问:“可否借你的吊脚楼换身衣裳?”   “哦?”卜羲朵假装没看见那男子,勾起了嘴角,调侃道,“你要上我的吊脚楼?”   直到换了衣服出寨,谢九渊都没有闹明白,为何那个名叫阿大的男子总是瞪着自己。   “你要让位?!”阿大急匆匆地赶到卜羲朵家,质问他。   卜羲朵点点头,“我决定加入楚军,为阿爷报仇,谢大人说,最迟下月会有征兵。”   阿大怒道:“我不同意。”   卜羲朵笑了,“我什么时候做事需要你的同意?你是谁?”   “我”,阿大语塞,换了沉静的语气,“那我跟你一起去。”   卜羲朵摇了摇头,“你留下,我希望你是下一任的苗|人|王。我知道,没有人比你更认真,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守护寨子。我不会再回来了,我不想再跟你一起了。”   阿大忍着伤心,问:“那我又为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蝴蝶阿妈在上,这是我卜羲朵,这辈子对你唯一一次请求。我死在外面,没有你留在寨子里给我喊魂,我的魂就回不了家了,阿大哥哥,难道你想我在外面当孤魂野鬼吗?”   他笑得像小时候那么狡黠明媚,说的话却又是那么残忍。   这个人那么骄傲,从不求人,动辄就说不要别人,其实最怕自己被抛下。   他说了这么长一句话,其实说的还是小时候那句话。   “我不要你了。”   可是是谁先残忍的,又是谁先不要谁的呢?   阿大握紧拳头,走了出去。卜羲朵不知第多少次看着他的背影,内心平静。   临行前,谢九渊组织士兵打扫了新城,为新城百姓举行了祭奠。   然后他上马,带领着与来时几乎是脱胎换骨的京卫,在百姓的簇拥下,出了黔西,一路向北,直奔京城。   所过之处,遍传白发将军威名。   入得京师,京城百姓夹道围观,宫城城门大开,迎接谢九渊凯旋。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   他策马进宫,金銮殿外下马,入得殿来,不怒自威,当堂解剑,带着一身风雨,跪倒在天子面前,“臣,谢九渊,此行夺回黔西失地,收复思明府,澜沧国对我大楚称降为属,幸不辱命。天佑大楚,天佑陛下。”   众臣同跪,高声念诵。   启元帝满心骄傲,面上却只是露了浅笑,给了封赏:“谢将军三战三捷,解黔西燃眉之急,收复思明府、令澜沧国称属,更是功在千秋。传旨,封谢将军为金吾将军,金吾卫由宫廷近卫转为京郊护卫,受朕虎符调派,于西山设金吾卫大营,征|兵屯卫,守卢|沟|桥,拱卫京师!”   “传旨,谢九渊即刻归朝,官复吏部左侍郎原职,享金吾将军饷。”   谢九渊一拜及地:“臣,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免礼。”   “是。”   谢九渊站起身来,与龙椅上的启元帝隔着数丈遥遥相对,视线略一纠缠便交错分开,就只是这片刻视线交缠,也是缠绵入骨。   谢九渊站入班中,惹得身边的几位大臣被他身上的煞气吓得腿抖。   启元帝望着朝堂,文谨礼在左一,谢九渊在右九,江载道如今仍不显眼,角落中站着无人差觉的锦衣卫。   他欣赏了片刻棋局,看向三宝。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更晚了   *下一章是三年后 第48章 君臣论变法   谢九渊下朝, 回家见了娘亲, 惹得谢氏对着儿子的白发落了几回泪,夜里, 又受传召进了宫。   他身穿金吾卫常服出门时, 谢十一陪着谢氏从后园散步遣怀出来, 见得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谢氏又红了眼眶, 谢十一宽慰娘亲:“大哥只是白了发, 御医都看过,没事的。”   谢氏摇了摇头, 叹道:“为人父母, 总是望子成龙, 可儿女要是太过能耐了,又要担忧,想要小门小户的安乐。真是贪心不足。”   见娘亲伤怀,谢十一撒娇说那儿子就不考功名了, 在家陪伴娘亲。   谢氏被他逗笑, 手指一点他的额头:“油嘴滑舌。你当娘亲是那种圈着儿女的老糊涂?”   谢十一嘿嘿笑。   “旺财”,谢氏唤了声。   被管家老爹收拾得越发沉稳的旺财, 利索地跑过来应了声“老夫人”。   谢氏吩咐道:“告诉管家,尽快在后院空厢起一间小佛堂, 佛像送去岫云寺开光再接回来。还有, 以后非节庆的时日,我便茹素吃斋。”   “是。”   旺财领命而去。   谢十一疑惑不解, “可是大哥已经从战场回来了?”   谢氏笑而不答。   她的好儿郎非池中物,如今羽翼渐丰,圣眷厚望,自当搏击风雨,上朝堂,下战场,不会再有偏安之日。   为娘的,自是满心骄傲,亦是满心忧愁。   王朝轮转,帝王将相,多少人青史留名,几人能得善终。   谢九渊入得宫来,在御书房外略等了片刻,锦衣卫首领正在禀事。   片刻后,闻得一声木鱼轻响,不见有人出来,三宝公公却道:“好了。谢大人进去吧。”   谢九渊拱手一礼,刚要解剑,被三宝拦住了,说是圣上吩咐过,让谢大人佩剑入内,有用。   于是谢九渊挑了挑眉,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初秋夜里略有凉意,顾缜披了件黑衣,正看着挂在墙上的大楚舆图,谢九渊一礼,顾缜回头看他,将手中的两封密信递给谢九渊,催促道:“你看。”   案上有两封密信,署名“无常”,看来都是谢九渊在黔西这段时间,那位神秘的“无常”先生送来了。   见顾缜面带喜色,眼神发亮,定是有什么喜讯,谢九渊上前取了信,退回原地,凝神一一看来,一封写着【我乃文党中人】,另一封则是长篇大论,抬头写着【变法定国疏】。   “是他?!”谢九渊面露惊异,看清这疏文的名字,脑海中立刻蹦出了一个名字。   顾缜点点头,勾着嘴角,说:“锦衣卫已经查清了,就是他。若不是你我重活一世,如何想得到,他竟会投向朕。”   谢九渊皱了眉,道:“他这种人,怎么能信?他怎么可能反出文相门庭?”   顾缜却说:“他说他已劝说文相,与其恶斗败坏自己名声,不如倾手中的地方势力支持工部,在海运、海商上建造一番伟业,人人称颂。到时候坐拥财势,哪还用在乎朕?观文相近来所为,似乎确实被他说动了。”   顿了顿,顾缜继续道:“他以为自己身份未暴露,与朕约定,在工部第一批船只下水、他随船远航西洋之前,愿以真面目面圣,还愿每年服下情花之毒,减损寿命,换得朕之信任。”   情花乃是苗|疆毒草,可制成潜伏于人体内的□□,剂量小时并无妨害,无从查起,累积到一定剂量,便会毒发,凝尽五脏六腑之活血,窒息而亡。   之所以名为情花,一说是其毒性恰似人的感情,初时沦陷而不自知,到了深爱之时就猛烈得要人命;也有一说是苗|女以此控制情郎,先下小剂量,情郎安然无恙,不知中毒,若是情郎变心,就下狠手要他的命;还有一说是某朝后妃深受独宠,害怕帝王变心,便给自己和帝王都下了毒,每年除夕一杯酒,十年后双双窒息而亡。   说到此处,顾缜一笑,对谢九渊说:“这些都不紧要,已经知道他是谁,还怕他翻出天去?爱卿,不论他真心还是假意,能以文党制文党,这实在是的好消息。”   谢九渊看向顾缜,也笑了笑,说:“可咱们原本计策就是如此,如今文党多了个内贼,也不值得陛下如此高兴,陛下想到了什么?”   顾缜拿起那叠《变法定国疏》,回视谢九渊,敛了神色,说:“前世,你我也看过这封变法疏文,当时,你评价说‘以当今时局而言,只是空谈’。因为当时文党反扑已经殃及民生,你在战场上受掣肘,十一在云省举步维艰,地方如此,前朝也是一样艰难。可是,我回想起来,你对此疏似有赞赏之意,是也不是?”   “是”,谢九渊平静道,“他有另立盛世之雄心,这篇奏疏也平非言之无物,前篇谈及开放海商等强国之策,很有远见。后篇则面貌狰狞,想要一夜之间改天换日,只会引得山河动荡,不知是本心之言,还是故作威吓。当时,连文相都被这篇疏文吓得夜不能寐,收了他大半权势,将他狠狠压制下来。”   顾缜又把疏文递给他,说:“你仔细看,这封疏文后篇,与前世不同。”   谢九渊翻来看去,眼神从审视变为复杂。   前世,这篇疏文的后篇,翻来覆去,说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说天下不可无君”等语,惊世骇俗,却是泛泛空谈,妄想而已。   而眼前的后篇却与前世不同,以西洋一个名为“英吉利”的国家为证,描述了君王立宪的全新制度,赋权于民,共和共治。   顾缜望进他的眼睛,复述后篇中的话追问:“‘百官为贼寇,帝王是盗首’,爱卿,你如何看?”   谢九渊撩衣一跪,闭口不答。   顾缜一敛衣摆,在他面前蹲下,握了他的手:“你怎么想的。说给我听,我想听。”   谢九渊反握了他的手,认真道:“明帝昏君,能臣贪吏,吃的都是百姓种的米,用的都是百姓挣的银。可不是你我,也有他人。陛下在想什么,臣明白。”   “按照你我设想的,以法|治代人|治,重商重兵,教化边疆异族,开海上贸易。这些不够吗?陛下有变法强国之志,臣愿为商君,做陛下手中利剑。”   “可你若是想按照这疏文说的,要还权于民,万万不可。民生多艰不假,众生愚昧、名利惑人,更不假。泱泱华夏,纵观百代千朝,何曾有帝王丢权还能留命?就是帝权旁落之时,治国的永远只是站在高处的人,世家外戚、文官宦官,就算是揭竿而起的农夫,一旦登了帝位,也不会再自认是农夫,不会与旧日邻舍共治天下。”   “我能不顾天下动荡,却不能看你自寻死路。”谢九渊说到最后,是动了几分怒气,他不信顾缜没能想到其中凶险,因此气他被这疏文迷了心,竟不顾自己的安危。   顾缜却低头笑了起来,让谢九渊皱起了眉。   “别生气”,顾缜伸手抚摸他的眉间,修长的手指从眉间滑到谢九渊的侧脸,顾缜认真对上他的眼眸,“你愿做商君,我却不愿你落得商君那般兔死狗烹的下场。”   顾缜眼神柔和,说话的语气更是温柔:“你要做我的剑,为我推行变法,必定得罪众多权势大家。就算我封你为一字并肩王,与我共享天下,若我变心呢?若我先走一步,顾岚会如何待你?我怎么舍得?”   “既是变法,焉有退缩自保之理?臣”,谢九渊没说完,就被顾缜用手指按住了唇。   “你要说你心甘情愿?可我就是不舍得”,顾缜笑道,“九郎,我回来后一直在想,王朝兴衰,也许冥冥中自有定数。帝王无永生,王朝无永续。你我能做的,不过倾力筹谋,重建盛世而已。”   “你我前世所定之计,以富强安定民心,以法度治理天下。边陲异族之地,开学堂教授经典,以移风易俗,用楚汉之风教化统一。中原富饶之地,兴辩论百家争鸣,以争芳斗艳,将自由精神传遍华夏。平定边疆,复兴大楚。”   “至于你我生死,我们都置之度外。可现在,咱们眼前,有了一条新路。盛世之后,也许不必转衰。依此法所行,或能续我大楚千年国祚。”   顾缜抚上谢九渊的白发,继续道:“我们不必如这疏文所言行事。我还要与你共白头,怎么会莽撞放权?我想,若能三足鼎立,我为君王,掌天下兵马,你为相国,掌天下政务,兼之朝堂掌监察司法,互相牵制,互为监督,环环相扣。天下不再是朕一人之天下,兴亡便不再是一家之兴亡。”   “倾你我毕生精力,开启民智,缓行放权,一代不成,再交由我们的继任者。”   随着顾缜的叙述,谢九渊的眼神渐亮,思忖片刻,却还是顾虑顾缜安危,劝道:“此乃千古未有之变,即使徐徐图之,也还是太过冒险。”   顾缜扯过他一缕白发,上挑着眼睛,道:“你谢九渊能呕心沥血,在朝堂战场为我拼杀出变法之基石,那我顾缜何惧放权,为你我挣一个白头偕老的机会?”   谢九渊执起他的双手,低头一吻:“臣,愿为陛下手中利剑,一往无前。”   顾缜却抽回了手,回身从案上拿下一把刀,道:“你我要走的不是君子路,不是帝王术,还要什么剑。把剑解了。这把刀,仿的是前朝戚继光将军杀倭寇所用苗|刀,精钢百炼而成,名为百炼龙纹刀。今日赐你,朕给你见君不解刀兵之权。”   “臣,谢陛下赏赐”,谢九渊伏地一拜,站起身,双手接过一看,果然好刀,挥动间利芒闪烁,锋芒毕露,刚劲有力,有凶器之威。   谢九渊还刀入鞘,想要系上腰间。顾缜却挡开那刀,靠近他怀中,看了他一眼。   谢九渊会意,将刚才爱不释手的刀往地下一丢,双手将顾缜打横抱了起来,放至榻上,倾身凝视他的陛下。   他的白发落到了顾缜脸上,顾缜抚上他的侧脸。   他们眼前是一条未知的荆棘路,顾缜却觉得内心安然,叹息般对谢九渊道:“我的佛,亲我。”   “我是你的佛?”谢九渊挑了挑眉,烛火将他的眉眼染得风流如画。   顾缜低声笑起来,他清冷似仙的面容此刻写满了情迷,反问:“你若不是我的佛,为何我心中口中都是你?唔、”   谢九渊的吻如焚天烈火,烧着了清净仙池。   “那你,顾云堂,是我舍命追随之君,还魂不改之爱。”   衣衫凌乱纠缠,那枚玉牌早已落入顾缜颈后,可顾缜胸口的玉印却是从无到有,随着情之愈浓愈发鲜红,直至嫣然如血。   “云堂。”   “九郎。”   顾岚带着从战场凯旋归来的满心激动,回了宫就在春和殿等着皇叔传唤问话,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等到深夜还不来,派了小宝去问,说是陛下与谢大人在御书房议事。   于是顾岚很明白的叹了口气,望了眼天上明月,不等了,回房睡觉。   谢府中,挑灯温书的谢十一问明大哥还未回府,也望了望天上明月,感慨大哥与陛下为国事辛劳,挑亮了灯,为三年后的科举继续苦读。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中间还有这一章,下一章才是三年后~ 第49章 启元六年春   启元六年春, 再开科举。   顾岚这个世子已经入朝堂办事, 此刻站在奉天殿上,为好友谢十一捏了一把汗, 希望他能高中。   启元帝点出了三鼎甲的卷子, 由得翰林院小吏拆封, 随后,便唱了榜。   “状元, 谢光;榜眼, 姜洛夫;探花,海鸣。”   听了唱榜, 世子脸上露了个不明显的笑, 众臣则即刻窃窃私语起来, 感叹谢家一门亲兄弟,一个探花一个状元,真是祖坟冒青烟的好风水,听闻谢大人这次又打了胜仗, 回来怕是终于能高升, 谢光这个弟弟此时入朝,恰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说是终于能高升, 实在是这三年来,陛下对谢大人的安排叫人摸不着头脑。   谢大人在吏部待了一年多, 被调去了工部, 工部待了一年去兵部,在兵部待了半年, 东北传来战讯,沙俄联合女真进犯,打得密云卫与龙门卫节节败退,启元帝大怒,谢大人临危受命,领了金吾卫出征,收复失地也没收兵,一路往女真推进,这半年来捷报频传,九州大地无人不知晓“白发战神”之威名。   一甲三人入奉天殿面圣。   状元郎正是谢十一,他这三年来长高不少,勤于锻炼,性子磨练得沉稳起来。乍眼看去,像是小一号的谢九渊,但仔细看,就知兄弟二人气质全然不同,谢九渊是风流潇洒,谢十一则是温和严正,可见这三年是磨去了不少冲动急躁。   海鸣是宿卫首领海涂的幼子,当年喊顾岚“小殿下”那个宿卫就是他,面上嬉笑没个正行,其实天资聪颖,因为一直守着春和殿,跟顾岚混得很熟,去年跟吏部尚书罗什之子在瑶仙阁争风吃醋,公然斗殴,被海涂狠揍一顿,关在家闭门思过一年,到了科举才放出来,这下子被憋狠了,谢十一上殿来目不斜视,他则眼睛转个不停,还对顾岚眨了眨眼。   这三人一进殿,刑部侍郎姜齐出了一身冷汗。   满朝文武纷纷怀疑起自己当年是不是太过愚笨,怎么启元帝开科举以来,两榜三甲一榜比一榜年轻?谢光刚满二十,姜洛夫才十六,海鸣大一点,但也就二十三,真真是后生可畏,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浪太猛,让前浪们心情复杂。   启元帝看谢十一跟看自家孩子似的,对海鸣也是温和,但眼神扫到榜眼身上,就冷了下来,只一瞬,又恢复了浅笑模样。   “状元郎小小年纪,三元及第”,启元帝夸道,“榜眼与探花也是少年英才,我大楚少年如此出众,令朕心怀大慰。”   群臣附和夸赞,三人跪地谦辞谢恩。   启元帝笑了笑,忽然沉了脸,道:“姜尚书,朕观你坐立不安,可是有事起奏?”   刑部尚书姜齐面色苍白,出班跪地,请罪道:“陛下,臣教女无方,愧对陛下。”   他此言一出,群臣全都摸不着头脑,直到榜眼姜洛夫不情不愿地跪下,大家这才恍然大悟,这“洛夫”即是“罗敷”,以美人化名,竟是险些来了一出《女驸马》?   启元帝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冷淡道:“榜眼似是不服气啊,欺君之罪,你可还有话辩解?”   那姜洛夫振振有词道:“陛下,《大楚律》可有一条写明‘女子不得下场科举’?”   “没有。”   “那么,臣未曾舞弊,靠自身学识中的举,也是靠锦绣文章中的榜眼,就因为是女子,这成绩便不作数了么?”姜洛夫辩道。   她如此大胆,还自称为“臣”,着实令满朝文武侧目。   “此言有理”,启元帝竟是点了头,“男子苦读,为的是入朝为官,你混入科举,目的为何?”   姜洛夫一拜及地,朗声道:“臣目中无人,不愿为庸|人|妻,臣愿终身不嫁,请求陛下一视同仁,让臣与同榜一般入朝为官!”   姜尚书出了一头的汗,急道:“陛下!小女不知天高地厚,请陛下恕罪!”   启元帝微闭了眼,想起前世,他原本体谅一名女子难得能有青云之志,让姜氏女入了翰林院,那时他与谢九渊还未相交,听说姜氏女倒追谢九渊闹得满城风雨,虽然不满这姜氏女出尔反尔,却也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   岂料姜氏女求而不得,对谢九渊生了恨,那时谢九渊为了不被逼娶权贵之女,长期留宿瑶仙阁,风流名声在外,姜氏女某日竟带着家卫绑了瑶仙阁一众女子,将她们扒光了衣服绑出去游街示众,她们都是唱曲的清倌,哪里受过此等侮辱,当夜全数挂了白绫,惨案震惊京城。   就因为她们是青楼女子,都是无根之萍,无人为她们讨个公道,城中百姓议论数日后,此事竟不了了之。顾缜惊诧姜氏女的心狠,免了姜氏女的职,姜尚书火速将她嫁了出去。   后来,谢九渊为了瑶仙阁惨死的女子们专门买了坟地,甚至身穿白衣送她们棺木入殓,还遭了世人耻笑。   二人相知后,顾缜问过谢九渊,谢九渊坦言自己与她们从未有过男女之情,不过是借宿瑶仙阁,故意闹出风流名声躲避婚约,没想到害了她们惨死,因此谢九渊一直心存愧疚,有时想起竟是夜不能眠。   她不是启元朝唯一一个以女子之身高中的才女,只不过因为她,之后那名女状元未能入朝为官,嫁人后饱受苛待,死后才有数篇文章诗稿流传于世,其才华见识胜过姜氏女数倍,着实令人惋惜。   “朕不忍夺了榜眼的青云志,欺君之罪,朕可以不计较”,启元帝叹道,“女子在家从父,姜尚书,还是由你这个做父亲的决定吧。”   姜尚书松了口气,立刻道:“求陛下不计榜眼名姓,再添一名补全三甲,臣将小女带回家中,严加教导,定不会再让她如此胡乱行事!”   那姜氏女还想辩驳,被父亲瞪视一眼,立刻憋屈地皱了眉眼,不再说话。   “那姜尚书就带着千金先行退下吧”,启元帝道。   姜尚书感激地一拜,立刻带女儿退出了奉天殿。   启元帝沉思片刻,宣道:“本榜榜眼空悬,不计名姓,亦不再填补。日后,若有女子高中,能进一甲者,得家中高堂亲笔赞同,可入朝为官。”   “此举于理不合,请陛下三思!”多名大臣反对道。   于理不合是假,掉面子是真。   启元帝却说:“于哪条理不合?世上几个女子能读书?能读书的又有几个能混进考场考试?这都考不过,还要说于理不合?”   众大臣一想,也对啊,考场搜得严一点,女子进不了考场,这道圣谕不就是如同虚设?当下也就不再争论。   此时三宝上前来,小声禀报有捷报到了,启元帝一笑,朗声道:“快传!”   报信的小兵上殿,大声报喜:“陛下!谢将军率金吾、密云、龙门三卫打退沙俄,再下女真二部,收回海|参|崴!谢将军说,不日既将外满收入大楚版图,预计下月班师回朝。”   好大的口气!群臣心中犯嘀咕,可面对谢九渊实打实的军功,是一句异议也说不出来。   “好!”   启元帝先叫了好,群臣立刻贺喜,盛赞谢将军真是我大楚悍将。   秦俭算了算粮草兵饷,悲从中来,又算了算今年的茶马、盐铁、海商贸易,心中稍稍平静了些微,还抽空想了一瞬那个三月没回京城、已经是“谢大老板”的谢镜清。   一个好消息刚报完,苗|人们的使团到了,他们是来交同意书的。   这三年来,启元帝在边疆推行通商与汉学教育,渐渐将一些少||数||民||族的自治都司归入地方,并入省府县的三级地方制度,方便统一管理,何况地方长官仍是交由他们自选,不是任派汉人,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能看能写汉文。这样,出了事既能自己处理,又可以向上举|报,不会像以前那样随意被人糊弄。   此举秉持的是自主愿意的推行方式,因此并未受到抵制,反而推行得十分顺利。这些苗|人都是各个苗|寨的寨老代表或苗|人|王,交了同意书,回去改了县,他们就能自己选出知县了。   启元帝在这些苗||人中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想起是三年前跟着卜羲朵的使团成员之一,原来是他接过了卜羲朵的位置。   想起现在在谢九渊帐下任参将,叫谢九渊师父的卜羲朵,启元帝心中微醋,打定主意等谢大将军回朝再跟他算。   阿大进京后打听到卜羲朵在金吾卫中,比启元帝醋多了,他这次进京就没打算回去,是追人来了。   等苗||人使团退下,工部侍郎站出来禀报大船建造的进度,为了弥补刑部尚书姜齐刚才闹出的事,工部侍郎还特地讨启元帝欢心,说:“等谢将军班师回朝,大船就能下水了,有此大船,我大楚对外海贸定是如虎添翼!”   启元帝听出了他的小心思,但也并不在意,连声说了两个“好”字,秦尚书也露了个笑容,毕竟海贸的利润高昂,大头都得入国库,他怎么能不高兴。   连着都是好消息,最后兵部尚书却站出来报了个忧,说是马族新王阿骨欢上台后,屡屡骚扰边关,似是有闹事的意思。   启元帝略皱了眉,但知晓马族真正起兵并不是现在,也没有过分烦忧,只嘱咐令猿将军多加警戒,兵部尚书应了是。   一个早朝开到了将近午时,启元帝宣布了退朝。   退朝后,文相府中开了小宴,宴请的自然是来投奔文相的新科进士。如今朝堂上站位明确,除了文党就是帝党,有了谢九渊与江载道等一干年轻官员的崛起,俨然已经是分庭抗礼之势,因此这些进士们自然一入朝就得选边,否则搞不好连官都没得做。   梅子期很是没脸没皮地打着“文相高徒”的旗号进了文府,明着观察敌情,把文谨礼膈应得够呛,偏偏又不能无缘无故地与他断绝往来,气得涨红了脸,被一个不长眼的进士夸“文相气色好”,那脸是越发红润,梅子期心中一哂,笑这人是无缘入朝了。   文崇德这两年越发放浪形骸,此时提了壶酒一个人在亭子里坐着,梅子期在文相面前讨嫌地晃了一圈,也进了亭子,他本也是个要脸的人,此时心累,躲进亭子是想要个清净,没注意撞上了文崇德。   梅子期讪笑:“文公子好雅兴。”   文崇德哼笑一声,懒散道:“梅大人真是个角儿。”   角儿说的是戏子,这话难听,梅子期脸色一变,到底是没接话,讲开了更难听。   亭中一时沉默。   文崇德又喝了口酒,忽然咳个不住,捂着心口皱眉,梅子期见他咳得实在厉害,问:“你没事吧?”   文崇德摇了摇头,止了咳,又喝了口酒。   “酒不是好东西,以前也没听说文公子好这杯中物”,梅子期忍不住劝道。   文崇德嗤笑,挑着眉问:“干卿何事?”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梅子期一怒,走了。   亭子里的人还在喝,连个眼神都没给梅子期,一副对外物漠不关心的样子。   海鸣中了探花,这下是扬眉吐气,夜里特意在父亲海涂面前嘚瑟了一圈,才出了门,顾岚知道谢氏肯定在家中备了好菜,于是到了晚上才请谢十一出来庆祝,海鸣跟着来蹭,假装世子也是给自己庆祝,十分的厚脸皮。   都是年轻人,再沉稳也是热血方刚,三人在席间谈到马族骚扰边关的事,义愤填膺,又谈起谢九渊的捷报,谢十一和顾岚都与有荣焉,那自豪的模样简直像一家人。搞得海鸣生了疑惑,“谢大人是他哥,又不是你哥”,海鸣咬着一根筷子,用另一根筷子指指谢十一,对顾岚说,“你这么自豪是做什么?”   顾岚的回答十分冠冕堂皇:“谢大人乃是国之栋梁,我作为世子,为大楚有此等良将自豪,有何不对?”   海鸣恍然大悟,世子竟是如此心怀大楚,他用力拍拍顾岚的肩膀,一副很感动的样子。   谢十一喝了口酒,他这三年不是在家温书就是跟着小叔跑西北,跟海鸣见得不多,此时觉得这探花真有意思。不过,想到君臣有别,顾岚对自家大哥的濡慕一直没变,倒也令他着实有些感动。   顾岚举杯笑道:“一个状元,一个探花,咱们这也算是小鹿鸣宴,祝二位日后在官场也能发挥学识,我满饮一杯茶,你们可得陪一杯酒。”   海鸣咋呼着“世子好诈”,一咕嘟干了,谢十一有些为难,但也干一杯下肚,没一会儿就趴了桌。   “如何?”顾岚看向海鸣。   海鸣露了个老奸巨猾的笑容,眯着眼道:“果真是纯善之人。”   他跟着顾岚混,都隐约猜到了陛下跟谢大人的关系不一般,这个谢大人的亲弟反倒丝毫未觉,还一点都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纯良得让海鸣几乎要感动落泪。   顾岚扔了筷子,命令道:“你背着他,咱们送状元回府。”   海鸣一愣,假作委屈道:“为何要我背?我也是今儿中的探花,主子您可真偏心。”   “谁让你口无遮拦?”顾岚略沉了声,抬眼看他,露了几分威严。   海鸣心下一凛,立刻乖觉,收了吊儿郎当的样儿,把谢十一往背上一背,还是没忍住嘴欠,小声喊了声“起驾~”。   顾岚哭笑不得。   四月,启元帝摆驾京郊,率百官迎金吾将军谢九渊归朝。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我捏的前朝约等于(明 清),只不过没有清末那段历史   *本文没有穿越,“无常”的身份下章或者下下章就解开了   *下章小顾陛下要给谢将军要升官,然后要算算醋账wwww 第50章 你才是师娘   京郊一早就架起了高台, 百官们在玄武门集合, 上了轿,跟着御驾一起往京郊去, 百姓们一路围观, 对着启元帝的御驾不停叩拜, 有的是为了拜灵童,有的是为了拜那串舍利, 大部分还是两者囫囵一起拜。   江载道看在眼里, 颇觉有趣。这两年因着开放通商,还引进了外域两种高产作物, 今年还减了项小杂税, 百姓日子好过起来, 越发信陛下是佛祖保佑的灵童,明明通海商一事,除了秦尚书,大多是文党在做事, 不知道文相见此情形会不会气得手抖, 但对于陛下而言,这情形是再好不过。   已经是大理寺卿的王泽回过头来, 苦着张脸,实在是忍不住, 在队伍里找下属讲小话, “那个江大人啊……”   江载道如今是大理寺少卿,是王泽的直系下属。然而, 不论江载道如何得力,王泽都深深觉得,自己被陛下坑了一把。   自己这个大理寺卿就是江载道的挡箭牌,他江载道清正严明的名声现在有多响,自己这个大理寺卿就被坑得有多惨,还得为了他的审判结果去跟复核的刑部争。再八面玲珑,也架不住一个江载道搅得四面楚歌,在文党眼中不是帝党胜似帝党,于是王泽只能捏着鼻子,熄了玲珑心思,认了。   可是,成了帝党,照样还是要被江载道坑。这日子怎么就过得这么艰难,想起辞官在家喝酒听戏的老爹,王泽也很想撂挑子。   江载道见王泽苦了脸,嘴角一勾,立刻敛了表情,一副正经端方的样子,拱手一礼:“卑职在,大人有话请讲。”   王泽就怕他这副古板样子,想想江载道也不可能审案审一半听自己的轻轻放过,于是叹了口气,“无事”,转回了头,那背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江载道却上前一步,追问:“大人叹气,可是为着淮安知府一事?”   王泽拿眼皮看他,明知故问。   “本也不是大罪,卑职倒是可以轻拿轻放”,江载道皱着眉,似乎很是为难,“只是,桂省流民之事,卑职想彻查到底。”   见江载道居然松动,王泽立刻拍板答应:“成,你查,我给你兜着!”   江载道又是端方一礼:“多谢王卿!”   完成了父亲的嘱托,王泽脚步轻快起来,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又踩进了坑。   启元帝早就打了招呼,淮安知府身上有大案,如今扯出来不划算,能判多轻判多轻,而桂省流民一事往下查,可以弄倒桂省总督,所以务必要顶住压力、彻查到底。   有了王泽这话,江载道就只需负责彻查到底,顶住压力这部分,就交给王大理卿了。   行至高台,众臣如上朝般列班就位。   御驾直接上了高台,掀开层层帘幕,只余三重薄纱。   跟来的百姓被宿卫们归拢在几处,以免吵嚷生事。   通讯官飞马通知在远处停军等候的军队,谢九渊下令上马整队,策马领兵前来。   百官听闻到整齐划一的马嘶与行军脚步,不多时,这只载誉而归的金吾卫就行至高台下,一声号令,即刻人住马停,谢九渊率重将齐齐下马,单膝跪地声、兵器掷地声整齐划一,没有一丝一毫的杂音。   这是一支神兵。   谢九渊面向启元帝所在的高台,恭敬道:“臣率金吾卫归来,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将士们随道:“参加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贺声直上云霄,声惊林鸟,百兽皆惊。   启元帝走出纱幕,朗声道:“都是我大楚的大好儿郎,平身,设宴!”   谢九渊率领众将上了高台,其余将士在高台下也入了坐,奴仆们迅速摆上了宴席,歌舞尽出,犒劳兵士。   百官打量着越发有威势的谢九渊,也打量着谢九渊身边的副将、参将,很快有人认出来,那个汉人打扮的参将,不是先前的苗|人|王么,再一看,这些副将参将各个帅气俊朗,莫不是看脸选的人。   正埋汰着,启元帝就抬手敬了谢将军一杯酒。   一个卜羲朵还不算,启元帝想起前世“谢家军个个是玉树临风”的传言,眼神似笑非笑地往谢九渊身边这些人脸上一扫,于是谢九渊这酒喝得是心下忐忑,他提拔向来是按军功的,这些人就长这样,他也没办法,总不能让他们变丑吧?   卜羲朵被一些大臣盯得不耐烦,拽了拽谢九渊的衣角,问:“师父,我能下去吃吗。”   “不行。”谢九渊用嘴角回答他。   卜羲朵郁闷道:“为什么不行。”   “因为中途离席是不给你师娘面子。”谢九渊说完,跟前来道贺的大臣们对饮起来,不再理他。   卜羲朵苦苦思索,师娘是谁?为什么自己下台吃饭是不给师娘面子?可是被人盯着好烦啊。   接风洗尘后,金吾卫回到卫所,按照分配,分批签名回家看爹娘。卜羲朵有假,可没有家可回,就进了京城闲逛。他察觉有人跟踪,皱了眉,故意进了胡同,七拐八绕,一个回身将跟踪者压在墙上,用手中的匕|首抵住了来人的脖子。   “阿大?”   卜羲朵惊呼,皱了眉:“你怎么在这里?”   阿大解释了一番,最后道:“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卜羲朵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轻松地说。   阿大却握住了他的手:“来找你,一起做孤坟野鬼。”   卜羲朵一愣,呆望着他,不知如何接话。   夜里。   涤龙池。   “台上跟你徒弟说了什么悄悄话?”顾缜靠着谢九渊,挑着眉问。   谢九渊温声回答,说得话却不怎么正经:“说他不能下台去吃,中途离席是不敬师娘。”   顾缜红了耳朵,瞪他:“你才是师娘。”   “哦?”,谢九渊把他拉进怀里,把问题丢回去,“为什么我才是师娘?”   这问题要人怎么答,顾缜不理,又道:“百官都说谢将军是看脸选人,谢将军,可有此事?朕观你将属,倒确实个个是玉树临风。”   谢九渊一听,就知道这是两辈子的醋一起算了,故作无奈道:“绝无此事,臣可向来是秉公选拔,怎可能看脸选人?”   说到这里,又不正经起来,继续道:“不如我传令下去,凡是任我金吾卫的将属,必得面目可憎才能入选,现在这几个,就让他们蓄一把大胡子遮面,如何?”   一想他们个个大胡子的模样,顾缜忍不住笑起来,赏了谢九渊一拳头,“油嘴滑舌。”   谢九渊见人开心了,才低下头亲了亲他的嘴角,半年不见,他很想他。可如今身在在涤龙池中,若是缠绵起来了必定一发不可收拾,他还想和他多说说话,就只是亲了亲嘴角。   顾缜却是一点都不愿收敛,见他后退,就跟上来像是小奶猫一般张嘴叼住了他的下唇,于是谢九渊也不再迟疑,捧着顾缜的后颈与他深吻,直到把人亲得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匀了呼吸,顾缜顾不上跟谢九渊一较高下,攀着谢九渊的肩膀滑到他身后,但见谢九渊右肩上一道已经痊愈的刀疤。他刚才手触之便觉不对,果然是受了伤。   “别伤心”,谢九渊叹了口气,他一直小心不让顾缜看见,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划得不重,再说也已经好了。”   顾缜红了眼睛,“你只字未提!”   谢九渊故作轻松,无奈道:“三五天就好的伤,写信时候已经好了,就给忘了。”   “骗人。”   “不骗你,真的,骗人是小狗。”   顾缜哼了一声,又担心问:“还有没别的伤?”   谢九渊靠着池沿,勾着嘴角笑,沉了声说:“臣不记得,等上去了,陛下找找?”   于是回了东暖阁中,顾缜仔细地找了一遍,用手和唇又找到了几条小伤疤。   谢镜清知道大侄子要凯旋,抓紧着时间将换来的马匹送到了安西卫,听闻猿卫小将军出城巡边被马族军队偷袭掳走的消息,不胜唏嘘,更加担忧大侄子,于是道了几声“吉人自有天相”,之后妥当安排了茶马行半月事宜,自己带着伙计们赶路回京。   到了京城,谢九渊的大军归来,回家吃了顿团圆饭,晚上又进了宫。   这两年来谢镜清越发狐疑,但终究是没敢问。   侄子到家,谢镜清便安了心,到户部把上三个月的账给对了,然后便是川流不息的饮宴相邀,谢大老板如今是西北第一茶马商,所以不仅有生意往来的商人下帖,还有一些官员,连文崇德都递了贴,谢镜清瞟了一眼,看清落款就丢进了纸篓。   卓远张了张嘴,还是担忧提醒道:“义父,听说文崇德很少亲自写贴相邀,不找个借口婉拒,会不会有麻烦?”   “理他个蛋”,谢镜清在西北待得狂放起来,“跟我大侄子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都跟我过不去了,我还给他面子婉拒?”   卓远无奈笑了笑,出门帮谢氏修剪盆栽,他很得谢氏欢心,谢氏也拿他当正经子侄看待。   谢镜清回想起那日与秦俭相见,秦俭不咸不淡的反应着实让他有几分丧气,这家伙就是个捂不热的石头,谢镜清在纸上几笔勾出了一块丧着脸的小石头,把自己给逗乐了,忍不住又画了一系列“秦俭石”,最后画性大开,多年没认真画过东西的他,认真磨墨铺了纸,凝神画秦俭。   秦俭端坐在户部,正巧一些西南茶马商赶来对账,秦俭听他们漫无边际地聊着小道消息,等听到他们也说起“谢大老板和他那个义子”,还有那心照不宣的笑声,秦俭一皱眉,看错了一行账目,对自己生闷气。   到傍晚出了户部,秦俭走到自家尚书府门前,脚步一转弯,等意识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谢府。   眼前正是卓远。   十七岁的少年,英姿俊朗,眉目如画。   “这位大人”,卓远长住西北,跟谢镜清进京还是第二回 ,所以谢府上下都认识秦俭,就他不认识,此时见个穿着官服的生人堂而皇之进了家,还起了警惕之心,“可有要事?卓远可代为通传。”   秦俭下意识道:“谢镜清他”   卓远一礼,堵了他的话:“义父他在书房,恐怕无暇见客。”   “是吗”,秦俭轻声道,转头要走。   柳半瞎恰好乱晃呢,一瞧,哎哟喂这不是未来老板娘么,赶紧把人给拉住往书房走,热情地招呼:“秦大人好久不见,来看咱们当家的?哎哟当家的可想您了,那叫一个吃嘛嘛香,不对,是茶饭不思、茶饭不思,来来来,不要走,当家的在书房呢,正巧秦大人给当家的指点指点,走你~”   柳半瞎一把把秦俭推进了书房,卓远一路跟来,看得是目瞪口呆,问:“柳叔,这谁啊?”   柳半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答话,走了。   谁啊,你义母啊~   秦俭被推进了门,气红了脸,看都不看谢镜清,伸手去开门,余光却发现,谢镜清也看都没看自己。   这么大动静,连个眼神都不给,故意的?   秦俭一怒,走到桌边,正要质问,却愣住了。   谢镜清手执画笔,正在细细描绘画中人的衣摆,画上那人,面容清秀,嘴角一丝淡笑,观之温和可亲,桌案上一本账簿,一个算盘,账簿封面上两行小字写着“度支社稷,盘算民生”。   这是自己?   这样无穷酸猥琐之相的人,怎么会是自己?   秦俭移开眼,又望见了那一叠各色各样丧着脸的“秦俭石”。   “诶,你来啦!”谢镜清画完,颇觉满意,回过神来,发现个大活人就在房中,吓了好大一跳,伸手去挡墨迹未干的画,“不许看!”   刚挡了画,见秦俭手中拿着那叠画满了“秦俭石”的纸,又想伸手去抢,真是恨不得自己有八只手。   “你画我?为什么不许我看?”秦俭想绷着脸,结果没绷住,露了丝笑意。   谢镜清讪笑:“我画得不好。”   “你画得很好”,秦俭摇摇头,认真对他说,“镜清,我很高兴。”   镜清……   嘿嘿,他叫我镜清……   谢镜清傻乐起来,得寸进尺,爪子试探地搭上了秦大人的肩。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51章 当朝封右相   大漠荒沙, 月明星稀。   猿斗将马留在邻近的胡杨林中, 背负单刀,压低身体, 顺着荆棘丛潜行。这里离边城并不远, 眼前的马族小队兵马人数不多, 此刻已经撑起了营帐歇息,六个兵帐拱卫着当中的王帐, 外有人守夜, 内有人护卫,不知几时才会交班。   看不出大哥会被关押在哪里, 猿斗咬了咬牙, 不肯放弃, 不顾荆刺,猫在荆棘丛中小心等待。   这次他独自前来相救,是因为事出突然,未免有诈, 他爹猿九将军不肯轻易派兵救子, 从将领的角度而言,猿斗完全认同他爹的决定, 可猿斗也知道,拖一份时间就是多一份危险, 若要救人, 今夜追击是最好的时机。   更何况,就算不提猿卫在战场上建立的功劳, 猿卫是他大哥,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足以令猿斗违抗军命,单骑单刀前来救人。   “嗷呜?”   他正想着办法,一个温暖的东西忽然接近,吓得猿斗一抖,低头一看,这不是大哥喂过的那只异化白狼!   西北狼是灰狼种,都是深深浅浅灰黑色,就算是换毛季节,那也是偏黄偏棕,这只白狼却是通体雪白,异化得厉害,白色在沙漠中过于显眼,因此被狼族抛弃四处流浪,饿得奄奄一息时,居然跑到了军中。   猿卫路过见兵士欺负它,很是可怜,便带回猿家喂过一年,后来担忧它长大了伤人,才将它放归,时不时去野外寻它,见它独自生活得很好才放心。   因这眼前的白狼,想到大哥的善良之举,又想到如今大哥被俘生死未卜,猿斗忍了泪,伸手抚了抚白狼的脑袋,小声道:“小白,去吧,走远些。”   白狼蹭了蹭猿斗,“嗷”了一声,不知从哪冒出五个圆不隆冬的白色小脑袋,眨巴着眼,摇着尾巴,好奇地看着猿斗。   若不是大哥生死未卜,猿斗真是要喜形于色,他真心为小白高兴,它竟然当爸爸了。   不想再说话以免暴露行踪,猿斗推了推小白,让它带孩子走,小白却舔了舔他的手,“嗷呜”一声,带着孩子们走出了荆棘丛,猛得一窜,钻进了营帐中。   “白狼!”   “怎么会有白狼!晦气!”   猿斗分辨出两句简单的马族语,趁他们注意白狼之际,没有浪费这个机会,轻声用呼哨给了爱马一个随时待命的指示,然后绕至一旁,潜进了帐后。   原本冷静的猿斗,在听到两个马族士兵下流的调侃后,握紧了手中的刀。   该死的阿骨欢!   他退出这个营帐,恰好小白和它的儿子们跑到了营帐中央,一片混乱中,猿斗成功潜进了王帐。   猿卫闭着眼,不去看那个似乎脑子有些问题的马族新王阿骨欢。   他打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俘,也是第一次有敌军偷袭是为了绑走他这个参将,更是第一次见识到马族把俘虏绑在王帐,当王的还一脸怀念地诉说俘虏赠米的往事,而这个往事,他压根不记得。   猿卫如实以告,然后阿骨欢就疯了。   “你怎么能不记得!”   ……我为什么非要记得好几年前的事   “你仔细想想,你一定记得我的!”   ……对不住,我做的好事太多了,是真的不记得   猿卫真诚地建议阿骨欢将自己扔回俘虏该待的地方,阿骨欢居然恶狠狠地盯着他,然后拔出了刀。   说实话,他要是严刑拷打,猿卫还真松了口气。   于是猿卫闭上眼,不露痕迹地咬紧了牙,等待刀落在身上,不用再理会这个脑袋有问题的王,他抓紧时间想了想家人,若是命丧于此,虽有憾,但也算是为国捐躯,不悔矣,只希望爹爹和小弟不要过于悲伤。   阿骨欢看着这个面容未改的大楚青年将领,他还记得他那时对自己说话的温柔语调,与今日寥寥数语语气全然不同,多少次,在与叔叔争夺||权力的过程中,每每受伤流血,是记忆中那几句模糊而且还不明其意的温柔言语支撑着自己走下下去,因为除了刚强的母亲对自己的鞭策,这是他生命中唯一出现过的暖色。   当时他听不懂太长的大楚官话,如今能听懂了,这个人却已经忘了。   他其实很想听听看,当时他究竟说了什么。   嗞——   “你干什么!”猿卫猛睁了眼,忍不住脚上用力撑地,往远离阿骨欢的方向挪了挪。   阿骨欢几刀划断了猿卫手足上的绑甲系带,见猿卫挣扎,跨在他身上,又斩断了肩甲与胸甲的系带。   “你的半袋米,救了我阿娘和我的命,我放你走,以后战场上相见,我不会手下留情”,这个其实还是少年的马族新王如此说道。   猿卫很想说那你一开始费周章绑我来做什么,也很想说既然放我走为什么要拆我的护甲,可是见阿骨欢一脸凝重的神色,眼神却似是在伤心,他到底是个良善人,而且现在是刀板上的鱼肉,忍住了没说话,只把被绑住的手举至胸前,示意阿骨欢给自己解绑。   阿骨欢按住他的手,低头问:“你当真不记得我?”   有了半袋米的提示,这时猿卫已经想起了当时是个什么情况,可那时他一直注意着刚从黔西战场回来的猿斗,哪里会去注意求用毛皮换米的马族小孩长什么样?   见猿卫迟疑,阿骨欢面露希冀,一时没防备,被潜入王帐的猿斗用手刀劈倒在地。   猿斗一路潜进王帐,马族士兵的谈话已经让他发怒,发现王帐内无人守夜更是狐疑,直到看到阿骨欢那个臭不要脸的居然压着自家大哥,怒不可遏,压根没仔细想就冲了出去,歪打正着,一击得手,没有惊动帐外的守卫。   猿斗如天降神兵一般,把猿卫惊得一愣,直到看到猿斗狠狠踢了阿骨欢几脚还不满足,要拿脚去狠踏阿骨欢的某个部位,连忙小声制止:“你别把人踩醒了!”   “哥!”猿斗看清地上零落的铠甲,越发觉得大哥受了大委屈,居然还掉了泪。   猿卫受不了他那个眼神,踢他一脚,“给我松绑,我们赶紧走。援兵呢?”   “没有”,猿斗胡乱用袖子擦了眼泪,镇定下来,用刀砍断了绑着猿卫的绳子,“就我一个人。”   顿了一下,补充道:“小白帮了忙。”   猿卫猜测到爹爹不会派兵救援,没想到猿斗来了,可他万万没想到,猿斗竟然胆子大刀孤身闯营!   松了绑,猿卫一把将猿斗抱进怀里,感谢之情尽在不言中,他蹲下取了阿骨欢的刀,道:“走,咱们回家。”   二人原路出了王帐,此时白狼已去,守卫们已经站守原位,猿卫数了三个数,兄弟二人各自发出一声呼哨,迅速向右侧突击飞奔。   “什么人!”   马族兵士追击而来,兄弟二人背靠着背,且战且退,小白孤身赶至,帮助干扰攻击,在马族完成合围前,快马也飞奔而来,猿卫飞身上马,坐稳后伸手将猿斗拉上,二人一马飞奔离去,白狼紧随其后。   等马族人将休息着的马匹牵来追击,二人一马已经到了城门下,猿斗叫开了城门,成功入得城内。   猿九将军又惊又喜,将二子拥入怀中,然后给猿斗赏了二十军棍,猿卫赏了十军棍,小白带着孩子受到了全军礼遇,赖在营中不走了。   此次孤身救援,是猿氏兄弟第一次在大楚军史上留下单独记录,这对在大楚军史上与谢九渊齐名的神勇狼将,日后将在西北战场上大放光彩,而屡次与他们对阵的,正是同为战场奇才的马族王阿骨欢。   谢九渊回朝后休沐三日,第四日上朝来,穿得是武官常服,众臣心中明了,陛下定是要给谢大人升官了。   兵部尚书报了喜讯,说是猿斗孤身闯敌营救出了猿卫,虽被铁面无私的猿九将军重罚,但也是喜讯一桩,于是特意上报。   启元帝哈哈一笑,称赞猿斗真是天生战将,虽有违令之过,但也是忠肝义胆一腔热血,也特意传了圣旨,要猿九将军务必不要过多为难二位大楚良将。   然后文相站了出来,亦是激动报喜,说是工部大船已经造成,三日后吉时下水,试航后便可远航西洋,为我大楚海贸再添成绩。   启元帝掴掌道贺:“大船造成,实乃功在千秋,文相辛苦,又为我大楚办了件实打实的好事,着实是群臣表率!”   文谨礼面上颇有得色,他已经指示地方官员在大船下水之日准备了“祥瑞”,为自己再添光辉,到时候百姓还不得对自己大加称颂。   至此,启元帝才唤出了谢九渊。   “谢将军大胜归来,又为我大楚拿回了土地,护住了我大楚江山,若无谢将军,东北危矣,大楚危矣,能得谢将军,实是我大楚之幸。”   谢九渊一撩衣摆跪地,“陛下谬赞,臣不敢居功。”   启元帝笑道:“你亲自领兵打出来的,怎么叫居功?谢将军过谦了。这三年来,谢爱卿在朝堂上亦是颇多建树,如此文武全才,若是朕不能给爱卿一个能够施展才干的位置,倒是朕的过失。”   启元帝这番话是处处压了刚才夸文谨礼的话一头,文谨礼抖了抖胡子,好歹没露出不虞的神色。   “传旨,谢九渊文能治世,武能卫国,留其金吾将军武职,再封当朝右相,与文相互为映照,统领群臣,协助朕共治大楚!”   竟是让谢九渊拜了相!   在群臣或是艳羡或是嫉恨的眼神中,谢九渊伏地一拜,朗声道:“臣遵旨领命,定不负陛下厚望!”   “好!”   启元帝笑了笑,“谢相请起。”   谢九渊站起身来,与启元帝眼神交换,再入班中,已是右手第一人。   如此,朝中两相对立,不再是一相高悬。   下了朝,谢九渊谢过道贺的各位大人,脚步匆匆赶回了家,一人领着老仆已经等候多时了。   二人视线相交,俱是露了个浅笑。   谢九渊拱手一礼,道:“欧兄,谢某幸未食言。”   欧茂竹跪地一拜,道:“谢相,欧某特来效命。” 第52章 巨船入江海   次日上朝, 谢九渊徐步踏进了奉天殿。   他一身深红相袍, 越发衬得发白如雪。那相袍并没有遵制式,前绣文臣的仙鹤, 后背绣的却是武将的麒麟, 似是特意为他裁剪, 穿在谢九渊身上,真真是丰神俊朗。   他腰间除了鞘中的百炼龙纹刀, 还挂着半块虎符, 一路行来,虽挂浅笑, 却是威严自生, 叫人不敢轻易与他对视, 众臣皆以“右相”或“谢相”呼之。谢十一低调地站在众翰林中,望着一路行来入了队首的大哥,自豪之情简直要冲破胸膛。   “恭迎圣驾!”   启元帝端坐于龙座之上,平淡道:“众卿平身。”   群臣一抬头, 见启元帝一身赤色帝服, 原本的清冷之色被赤红的衣服一托,未露笑容都似有喜色, 将神仙般的样貌衬得多了分人间情味,如同红烛掩映下盛放的昙花。   陛下与谢相遥遥相对, 双双着了红衣, 又都英俊,看着简直像是两个新郎。   对比之下, 与他们呈三角之势的文相,就越发显得老迈。   文谨礼心里苦,第一苦谢九渊平步青云;第二苦百姓盲目崇拜启元帝,文党做了事,启元帝跟着白捡好名声;这第三苦,也是最苦的,就是他儿子文崇德近来越发古怪,不与他打招呼就去了工部不说,似乎身体还出了问题,又不肯看医生,闹得文谨礼头大,仿佛老了好几岁。   谢九渊却是意气风发,作为右相上朝的第一天,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启元帝一唱一和,将欧茂竹带回了朝堂中,原官奉还,任为吏部右侍郎。   启元帝点头下了旨,欧茂竹就一身官服走上了奉天殿。   “臣,欧茂竹领旨谢恩,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欧茂竹跪地一拜,起身,又侧过身对谢九渊一礼,这才站到了吏部尚书罗什身后。   欧茂竹对谢九渊的这一礼,实实在在说明了他的站队身份,也让吏部尚书罗什当时就出了一身汗。   罗什两年前扛不住左右逢源投了文党。如今,吏部左右两个侍郎,左侍郎在谢九渊走后,启元帝指定了从礼部升调过来的张远,如今欧茂竹回来当右侍郎,他本没当回事,但这么一个动作,再明显不过地表示欧茂竹也是帝党无疑。   直系手下都是帝党,他这个文党尚书要如何自处?   而文谨礼也是深深皱了眉。   三年间,派去斩草除根的人屡屡失败,文谨礼隐约猜到是启元帝要保欧茂竹,现在猜测被证明属实。启元帝如此明晃晃地引回了欧茂竹,文谨礼自然是不会掉以轻心,一个对与自己有深仇大恨的吏部右侍郎,虽不至于能吓到他,但必要的忌惮还是应该的。   明明手中的实务都进展得无比顺遂,文谨礼却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危机。   此时,大理寺少卿江载道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启元帝道:“说吧。”   江载道不紧不慢地跪了下来,对启元帝道:“臣奉命彻查桂省流民惨案,此案牵连甚广,在大理寺努力下,如今已是证据确凿,汇成奏章一册,请陛下明察。由此案,臣要参桂省总督向善结党营私、鱼肉百姓,作恶多端,罄竹难书,视国法律例于无物,一言难以蔽之,肯请陛下即刻下令,捉拿此人归案!”   不知是惊是急,文谨礼的脸略微涨红,桂省总督是文党中最得力地方|官|员的之一,他若是出了事,文党震荡不说,文党的名声可就又悬了。   大理寺卿王泽从被江载道坑的丰富经验中,瞬间明白了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两眼一闭,免得自己面目狰狞,心中已是将江载道从头到脚亲切问候了一遍,气不打一处来。   果不其然,启元帝看了奏章,发了怒,厉声要求将向善逮捕押送京师,并要江载道彻查到底,江载道郑重一礼,接下了重任。   之后再无人启奏,退朝时候,群臣都满怀心事。   左相右相也都匆匆离去。   文谨礼是急着回府弄清楚向善究竟出了什么事,一问之下,怒不可遏。   “坑杀流民此等伤天害理之事,他也做得出来?!老夫识人不清,识人不清啊!”   见文相一副悲愤模样,谋士们自然纷纷相劝,有说向善也许是一时糊涂的,也有说流民自古难治的,还有的振振有词,竟是将向善坑杀流民一事说得非但无过而且有功。   他们这边热热闹闹,说得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文谨礼到底没有老糊涂,知道“坑杀流民”这样的名声是绝对沾不得的,尤其是在启元帝以仁爱之名获得百姓称颂的当下,自己绝对不能对向善流露一丝赞同,否则必然迎来口诛笔伐、世人唾骂。   文崇德却是坐在一边,脸色比昨日好了些,相必身体有所好转,只是一声不吭,面上却似有嘲讽之意。   文谨礼大皱眉头,这个儿子心气高,戾气重,总喜欢喜欢夸夸其谈,如今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却一样让他看着不舒服,便问:“文崇德,你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不必小题大做”,文崇德回答的声调十分懒散,叫文谨礼的眉心又皱紧了些,“他犯了事,不巧被江载道那个认死理的察到了头上,这就叫活了该,他也该认命。难道爹还想为了他去争?哪有人白白浪费名声捞泥巴的?到时候自己沾了一身泥,那才叫笑话呢。”   他这话一说出口,文谨礼没有立刻驳斥他,于是便有刚才未开口的谋士赞同道:“公子说得不错,江载道青天的名声太响亮,从他手里捞人是不可能的。再说,同为文党,在下也看不上坑杀流民此等举动,若是任他伏法,恰恰是咱们秉公守法、不徇私情的明证。”   文谨礼暗自点头,对那谋士夸道:“说得有理。”   又偏过头教训文崇德:“整日懒懒散散的,像个什么样子,你非要去工部,这下可好,吏部的差使被人顶了,我在你这个年纪都当爹了!你看看你自己这副样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爹,您别生气”,文崇德笑了笑,话说得不怎么诚恳,文谨礼还想再骂,却被文崇德下一句话给噎住了,“我想出海啊。”   出海?不要命了?   文谨礼气得直翻白眼,文府上下又是一阵人仰马翻,文崇德被他指着鼻子骂“逆子”,也照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谁都没看出他眼神中的不屑。   而另一头,谢九渊跟着启元帝进了后宫,没一会儿,二人做了宿卫打扮,与其他几名宿卫出了宫城,纵马向江边赶去。   朝廷做事,自然得保证周全,两日后大船就要下水,在众目睽睽下“试航”,所以在那之前,自然得先真正试航几次,以免出现纰漏。   “无常”先生传来了消息,通知了试航时间,他们便特意赶来,亲眼见证这一刻。   到了地方,他们下了马,宿卫们相随守卫,在最近的山林间找了个位置观望。   此刻江风阵阵,大浪滔滔,东北山脉化冰形成了春汛,大江涨了水,以气吞山河之势南下,奔流而去,直入东海。   船厂建在江边,巨大的船身已在江岸边组装完成,看上去比江上同行的大商船大了约十倍,此时,巨船下垫着圆木,前有近百名工人背负着麻绳,在士兵们的呵斥下向前拉纤,后也有近百名工人推动。   在沉重又响亮的号子声中,巨船渐渐入了水,等到不能踩底,前方的工人才游回后方帮忙一起推动,将巨船推出浅岸,巨船稳稳地浮在江面,即使是这些辛劳的工人都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底舱的船工收到了号令,奋力划动。巨船在江面上航行起来,此时逆风,速度却不输江面上的商船,在江上绕了一圈,停回江岸。   歇息一阵,再试,如此试过四五回,最后一回扬帆远去,直入东海方才归来,等巨船的船影出现在江口,工部负责船厂的官员们这才有了欣慰的神色,添了记录。   为了两日后的正式下海,工人们又将巨船拉回了岸边,累得汗如雨下,船工们亦是十分劳累,出来时各个汗透了衣衫。   顾缜看着那巨船,忍不住露了几分激动神色,眼神中满怀希冀。   谢九渊与他对视一眼,眸中亦是期待。   他们上马返回,没有入城,却进了那琉璃塔。   宿卫们依言在塔下守候,顾缜冷声嘱咐:“待会儿有人前来,带着面具,手中拿着一只纸鸢,你们搜身若无兵|器,便让他上塔。我与谢相在顶层。”   这命令一听就牵扯到机密,宿卫们急忙应是。   行至二层,顾缜伸手握了谢九渊的手,两人牵着手,到琉璃塔第九层,拜过了佛祖,顾缜站起身就抱住了谢九渊的腰。   “我很高兴。”   那不仅仅是一艘巨船,那寄托着他们未来的希望。   谢九渊回抱住他,轻抚他的背脊,温言道:“我明白。”   他们一个坐了一个蒲团,低声讨论着此趟海航的计划细节,不多时,一个人踏着木阶,走了上来。   是应邀而来的“无常”先生。   那人揭了面具,见顾缜与谢九渊皆无惊异神色,挑了挑眉毛,说:“你们已经猜到了,还是说——”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被基友介绍去看霹雳,昨晚看完剑踪第六集 ,因为降温好冷不想码字,就,更迟了_(:з」∠)_   *明天争取更个六、啊五千+~   *进入倒文党&强大剧情线啦~ 第53章 说无常天道   “无常”者, 地府鬼差也, 手执脚镣手铐,专职缉鬼, 亦司赏善罚恶, 分一黑一白。   白无常, 俗名谢必安,敬谢神明必能平安, 所以必安。   黑无常, 俗名范无救,有罪之人一概不赦, 所以无救。   取这么个化名, 并非他文崇德有何悔过之意, 诙谐而已。   若敬谢神明必能平安,那天下就不该有横死的善人,若有罪之人一概不赦,那他文崇德怎么就能重活一世?   滑天下之大稽。   文崇德闭上眼, 又是前世, 启元十三年那个凄风苦雨之夜。   或许,他从来不该遇见谢镜清, 就算遇见了,也不该去纠缠。本不该有交集的命运有了交集, 才会害得谢镜清惨死。   他们太过不同, 就是因为谢镜清与自己迥异的真挚,才让谢镜清入了自己的眼。   京郊初遇, 那青衣书生,俊雅无双,眉目懒散,似是一杆翠竹,干干净净。   那日他初进吏部,不免起了雄心壮志,一不小心抒怀泄露了心思,却被谢镜清听了去。   其实,文崇德当时起了疑心,他到底是相府公子,故意与他偶遇的人何其多,他见惯了那些假清高的进士学子为拜见他爹奴颜婢膝,从小他就明白一个道理,若是一块牌坊掉在奉天殿,砸着的大多是婊|子,他爹是伪君子中的伪君子,就是奉天殿的头牌。   所以他这个注定要背着他爹名声的相府公子,习惯了在他爹面前装冲动无才,在大街上装二世祖。   当时的雄心,没几日就被他爹的处处干涉打破,而谢镜清,没想到还真是个干净人,却为了谢九渊投了文党。   碧玉落泥沟,文崇德心中,无端端就起了恨,对谢镜清百般挑剔起来。   到底是恨谢镜清“自甘堕落”,还是嫉恨他为谢九渊如此付出,文崇德自己都搞不明白。   等到明白了的时候,在谢镜清眼里,他文崇德已经是个喜怒不定的人,但是,谢镜清也发现,因为文崇德的百般挑剔,提前提醒了他,让他规避了很多陷阱,免得被文党多做文章。   文崇德不肯承认,心中却是大松了一口气。   幸好谢镜清是这样知恩良善之人,即使方式不对,他也会记得别人的好处。   文崇德一改先前的态度,竟也和谢镜清成了朋友。   渐渐地,他也懒得再伪装自己,在官场上搏出了“坏得坦荡”的名声,坏事传千里,谢镜清对待他本就提防,如此,更是添了三分谨慎。   某日,谢镜清从东海盐场归来,应文崇德之邀,在文崇德的私人府邸饮宴。   席间只有他们二人,谢镜清颇不自在,但他听说了朝堂风雨,担忧谢九渊的安危,还是耐着性子与文崇德打机锋,想要多探听一些消息。   文崇德从自己的渠道知晓了启元帝要查私盐的消息,他没有告知他爹,却影影绰绰地提醒谢镜清,话没讲明,只是劝谢镜清退出文党,退了皇商身份,免得卷入风雨。   谢镜清一愣,笑道:“没想到文大人对谢某如此挂怀,多谢,只是谢某决心为皇商之日,就已经明了其中厉害,本是为避风雨而来,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光是第一句就够刺激人了,他谢镜清把自己多年的照拂当做什么?!   听到后半,文崇德忍不住冷冷一笑,讥讽道:“避风雨?是为人避风雨吧?你以为自己多有能耐,要不是我,你早就被坑了不知多少回了!想给谢九渊当伞,做生意的总该有杆秤,也不称称你自己有几两重!他谢九渊聪明,仗着你往上爬,哪里能捞权去哪里,首尾两端,早晚把你害死!”   文崇德这话其实多有偏颇,谢镜清当皇商,早年确实多得他照拂,但后来文崇德想插手也不怎么帮得上,而且对于谢九渊的嫉恨是溢于言表。   说出这些话来,自然是因为文崇德伤了心,又嫉恨谢镜清对谢九渊的付出。   可谢镜清哪里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见他把自己和侄子说得如此不堪,谢镜清也动了真怒,扬长而去,连话都没说一句。   文崇德不是个好人,他自己心里清楚。   可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舍不得报复一个根本不在意他好心付出的人。   打压谢镜清的计划拟了又拟,随便哪一条都能让谢镜清焦头烂额,甚至失财丧命,可最后,全都进了炭盆,燃成了灰烬。   罢了。   就当这个人已经死了。   私盐案果然牵扯到了谢镜清,他爹算计着让谢镜清顶罪,文崇德想来想去,反正谢九渊现在是启元帝的人,启元帝总不会坐视谢镜清被判成死囚,用此说服了自己袖手旁观。   那日进了他爹的书房,谋士们纷纷计划着如何用此案反过来牵累谢九渊,文崇德听得昏昏欲睡,毫无参与之意。   “文崇德,你怎么看?”   文崇德被他爹的唤回神来,发现谋士竟然都已经离开,书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他心中不禁升起了狐疑。   于是故作懒散,又像是有些不忿,道:“什么怎么看?我说了又不算,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文谨礼低声重复了一遍,点点头,“好,那我要你今晚进刑部大牢,亲手把谢镜清给杀了,让他畏罪自尽。”   文崇德一时惊愕难以掩饰,文谨礼手边的笔墨纸砚就劈头盖脸地朝他砸了来,怒骂:“你这个畜生!那是个男人!你可真是会给我文家蒙羞!不知羞耻!要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趁早把这桩丑事忘了!我要你亲手杀了那个男狐狸,否则你就等着辞官养病吧!我文家不幸,后继无人,出了你这种腌臜禽兽,我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被砚台砸中额角,留下一道血痕,文崇德忍不住想笑:“我腌臜?我是个畜生,也是你这个老畜生生出来的,一家子畜生,有什么不能见列祖列宗?”   文谨礼被他气个倒仰,放了狠话,谢镜清这条命留不住,但你要是不亲手办了这事,就辞官回家养病,一个闲人,文府养得起!   这选择太容易了。   容易得让文崇德对自己心寒。   可这心寒又是多么虚伪。   半夜,文崇德拎着一壶酒两个酒杯,进了戒备森严的刑部大牢。   谢镜清被用了刑,他不肯在牵扯谢九渊的供词上签字画押,于是狠狠吃了一番苦头,受了不少鞭杖,只是还未开庭审理,这些人不便留下太明显的用刑痕迹,所以并不至于到站不起来的起步。   此时文崇德进了牢房,狱卒还给了一张小几,谢镜清强撑着席地而坐,见了文崇德手中的酒和杯,他本就没想着能活着出去,于是淡然道:“文大人来送我走?”   文崇德一言不发,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在谢镜清面前,当着谢镜清的面,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药包,将药倒进了谢镜清的杯中,然后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谢镜清面无惧意,端起那杯酒,亦是一饮而尽。   于是文崇德给他添满了酒,一壶烈酒,二人闷头喝,不多时就见了底。   见谢镜清晃了晃身体,散了眼神,知是起了药效,文崇德终于出声问:“你后悔吗?”   谢镜清不知他问的究竟是指什么,于是只是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没一会儿就倒在了地上。   狱卒循声而来,皱了眉,为难道:“公子,您手下留情,咱们大人可就要遭殃。鸩毒仵作一验便知,如何伪造成自尽?文大人似乎也不是这么交待您的吧?”   文崇德沉下脸,冷声道:“我做什么要你教?这是麻沸散。取一条白绫来,然后有多远滚多远。”   到今日,文崇德都记得,自己是如何将那人抱在怀中,将白绫绕上他温顺低垂的脖颈,然后渐渐用力,夺去他的呼吸,制住他的挣扎,亲手绞杀了这个人。   然后盖上他的眼睛,听着他的心跳从弱变无。   那一刻,文崇德明白,自己这辈子再无一刻安宁,他将永远记得,自己亲手杀了谢镜清,而谢镜清并不爱自己。   多么可恨。多么可耻。   离开前,文崇德在谢镜清的耳边,用这辈子都没用过的温柔语调告诉他,“这都是你的错。我要让整个大楚为你陪葬,尤其是谢九渊,我要让你在地下,陪我不得安生。阎王最好把账都算在你头上,等我死后,下去十八地狱找你。”   他大笑出声,扬长而去。   然后结交倭人与其他外族,煽动他们进犯大楚。用奸细设计谢九渊死于战场,笑看京城沦陷,大楚君臣与宫城一起付之一炬。   再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海外各国云集而至,众贼分赃不均,在他的提议下,于京城谈判如何割据。   最后,机关应时而动,埋葬在京城地底的火||药同时持续爆||炸,这场盛大的烟花将整座京城炸成一片焦土,有罪的、无辜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动山摇,楼榻城陷。   他文崇德是索命恶鬼,是活该无爱之人。   可老天偏偏要他赎罪,罚他历经七苦。   要他生而无乐,未老先衰,一身伤病,明知死期,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哈,报应。   ————————————————————————————————————   *坏人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说明事情,不代表这就是真相,不代表作者/文中其他角色就认同这个坏人,更不代表作者要“洗白”他。   *我不会让坏人有好结局,但有人不想继续看我也理解,弃文随意,不要喷脏,谢谢合作。   【这是后来补充说明,不算购买字数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再给我两到三小时,有二更_(:з」∠)_ 第54章 混沌解重生   魂魄归旧体, 他拖着病痛之躯, 查出自己已与谢镜清失之交臂,此生从未相遇, 而取代他的, 却是那个穷酸刻薄的秦俭。   不甘心, 却无可奈何。   他岂是束手就擒之人,可光是上门挑拨秦俭, 他承受的惩罚, 几乎让他痛得就在秦府门口昏过去,方才知晓厉害。   原来最苦不是爱不到, 是连记忆中唯一一次毫无算计、完全偶然的初遇都被夺走。   听到京城覆灭, 若不是谢九渊拉着顾缜, 顾缜已经将谢九渊腰间佩刀拔出,恨不得立刻砍文崇德几刀。   文崇德全然不动声色,他上来就问这二人是不是一样重活了回来,顾缜与谢九渊并未否定, 那就是肯定了。这二人没让谢镜清沾上文党, 倒还算有良知。   顾缜气得发抖,推开谢九渊的手, 直奔佛台,一刀砍上大佛, 持刀指着那泥塑金身怒喝:“你有什么慈悲!算什么佛!”   文崇德低声笑起来, 然而他的笑声却是戛然而止。   佛像金光四溢,谢九渊脸色一变, 奔向前将顾缜护在怀中,顾缜却不顾那金光越来越胜、越来越刺眼,睁大了眼睛,师父亡故那晚他未曾看清,今日他定要看清楚究竟是发生何事!   然而只是一个眨眼,眼前便是全然不同的景色。   顾缜握紧了谢九渊的手,他们身处于一片虚无之中,上下左右皆是黑暗,脚下无处可踩,似是浮在半空,却又像是踩着地面,十分诡异。   谢九渊示意顾缜去看文崇德,顾缜一愣,轻声道了句活该。   那文崇德身周有无数细小如牛毛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扎出,两道沉重的铁锁穿透琵琶骨,铁锁后拖着的铁链上坠着两朵铁莲花,拖在地上。他却像是习惯了似的,扫了一眼身前身后,表情未改,咬了牙不说话。   “这是哪儿”,顾缜知道无人回答,却还是忍不住问。   虚空之中金光一闪,凝成两个大字:【混沌】   混沌?   谢九渊还是第一次见识此等异象,这金光似是要回答他们的疑问,于是也开口问道:“你是何物?是否与我们重活一世有关?”   金光字一个一个出现:【吾是何物,尔等无法明白,不提也罢。你们确实是由吾送回。】   顾缜沉声道:“你有何目的?”   【了你们未了之愿,十年内,在大楚弘扬佛法、广增信徒便可。】   “弘扬佛法?”,顾缜怀疑道,“你是佛?”   【凡人无知,吾是佛,或是道家老祖,又或是天地意识,尔等不能见、不可知,有何差别?】   谢九渊这时问道:“那为何要广增佛教信徒?你大可自立一派,我们也无可拒绝。”   【何必舍近求远,凡人拜什么,并无差别,只要动了信念,吾就增添力量,十年后吾将归去,尔等不必多虑。】   顾缜:“归去?去哪儿?”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这又是佛法了。   顾缜:“了凡大师亡故那晚的异象,也是你?”   【是】   谢九渊皱了眉,问:“世上只你一个,还是还有其他?”   【天地中,独有我】   顾缜心思一动,问:“别处还有天地?”   【尔有慧根。宇宙中自有无数天地。】   顾缜沉默了,谢九渊问:“文崇德和我们为何被选中重活?他身负的刑具是为何?”   【你二人能够逆转大楚走向,前世又于天下有功德,所以吾选择了尔等。而送他还魂,正是因为送了你们回来,若你们魂魄为正,为维持平衡,则必须送回一邪。他身负数万冤魂,自该回来赎罪。】   【数万冤魂,皆化金针,刺体不歇。重活一世之运,以铁莲穿骨相抵。】   【吾赐他七苦,一为生而无乐,刑具片刻不离他身;二为未老先衰,衰老快常人一倍;三为一身伤病,此乃衰老并发;四为明知死期,吾只给十年,死期印他心中时刻提醒,到期时,红莲业火自生,将他与他身上的数万冤魂一同炼化;五为怨憎会,他必受你们差遣;六为爱别离,他与所爱之人不得接近,若距离短于五尺,则万针入体;七为求不得,他所爱慕之人今生对他永不生情愫。】   知道文崇德会遭惩罚,顾缜怒气稍减,又问:“若他私下动作,不听我们差遣,有何惩罚?”   【若造成实害,自动抹去他自身意识,变为拥有文崇德记忆皮囊的忠仆。】   文崇德看到此处,大笑出声,直到笑倒在地。   无人理会他发癫。   谢九渊再三思考“重活一世之运”那句话,此时才问:“文崇德的重活,要以铁莲穿骨相抵,我们呢?”   【弘法十年。此生死后,不入轮回。】   顾缜与谢九渊皆是一怔,不禁看向对方,不入轮回,也就是没了下辈子,“没什么可怕,我们已经有两辈子了”,顾缜对谢九渊说。   谢九渊温柔地回应:“你说得对。”   可是一想到他们若是一个先走,就是烟消云散,再无指望,二人还是握紧了双手,似乎片刻都不想放开。   【吾不会再现身。尔等好自为之。】   此句读完,金光就再度肆意强烈起来,直到忍不住一眨眼,便又回到了琉璃塔的第九层,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谢九渊以宽大的袍袖遮掩,握住了沉浸在思考中的顾缜的手。顾缜回头看他,勉强勾了勾嘴角,说:“也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若果如那金光所言,那么已经比最坏的猜测好很多,至少他们付出的代价并不算太大。   谢九渊似乎对金光十分感兴趣,叹道:“他说凡人不可知,我倒是越发好奇。天地之外还有天地、吸收信仰为力量,真是玄妙。”   他会好奇,在顾缜的意料之中,谢九渊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杂学旁收又博识多闻,前世连民间改造织机都感兴趣,对壮丽山河更是有浓厚的探索之心,因着这个,想起前世谢九渊对黔西山水赞不绝口,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谢九渊不明所以,被他瞪愣了。   这是怎么了?   凭空哪儿来的火气?   谢九渊示弱,用颇为委屈的眼神看着顾缜,惹得顾缜险些笑出声来,不理他,转过身先行一步,去看文崇德。   虽然已经看不见文崇德身上的刑具,但知晓文崇德无时无刻不在受刑,顾缜看着他也不至于太过生气,道:“看来,文公子是得为朕所用了。放心,《变法定国疏》朕仔细读过,你是个有才的,日后,朕定让你圆变法先锋之梦。”   “哈哈哈哈”,文崇德笑了几声,“那我岂不是先得背一个叛出家族之名?”   顾缜明知故问:“你不愿意?”   文崇德边笑边摇头,“能让文谨礼那个老匹夫身败名裂,臣求之不得!”   顾缜随口夸赞,“文公子真是大义灭亲。”   “陛下”,文崇德收了笑,“我有两个要求。”   顾缜奇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朕谈要求?”   文崇德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模样,说:“答不答应在你,提不提在我。”   “姑且听你说说。”   文崇德盯着顾缜,道:“一,此次出海,我要谢镜清随船,与西洋人打交道、尤其是大宗贸易的关键之处,若是谢镜清,我定然倾囊相授,若是他人,别怪我无心认真教,能学多少听天由命,不用着急,你们派人跟着我,次数多了总能学全。只要不造成实害,我就不会受罚,若是我不幸中途沉船遇难,你们就只得自行摸索。”   “二,我死到临头之日,我要谢镜清看着我死,这一条,你们答应我就信,到时候就算你们不履约,我也没你们奈何。”   顾缜眉头一皱,张口就要拒绝,谢九渊却在他身后拉了他一把,代言道:“我们答应。”   “谢相爽快人,不愧是令倭寇闻风丧胆的修罗将军!”文崇德得了便宜,还不忘刺激谢九渊一把。   谢九渊淡然不动声色,“小文大人过奖。”   文崇德最恨的就是被人称为“小文大人”,脸色一变,说了声告退,就下了佛塔。   听他下了好几层,顾缜才问谢九渊:“你答应他做什么?怎么能让小叔再涉险?”   谢九渊无奈道:“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小叔他已经把自己折腾上了工部的名单,说是想给秦大人找个大楚买不着的稀罕之物。”   顾缜一愣,气道:“这怎么又有秦俭的事?”   “他俩”,谢九渊揉了揉鼻子,换了种说法,“我小叔想给秦大人找个大楚买不着的定情之物。”   顾缜瞪大了眼,“他、和秦俭?”   谢九渊点了点头。   忽闻朝臣的八卦,顾缜思来想去,竟然怎么都想不起秦尚书到底长什么模样,脑海中只有个相貌模糊的算盘。   难道谢小叔看上了秦俭勤俭持家?   “那你千万让他小心提防,从内库取把木仓给他带着防身”,顾缜到底是对帮自己省了许多银子的秦尚书有几分良心,又担忧道,“他可别欺负秦俭啊。他这么乱花钱,不会把秦俭气死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重生,是最初就设定好的,当时还想了阿赖耶识的解释,但那个太麻烦了,就没讲。其实可以认为是地球的自身意识。   *对于旧有时间线来说,重生回来的人是不属于这条时间线的,也就是异物,如果异物打破了平衡,那就会扰乱旧有时间线,会造成时间线崩塌,所以为了保持这个平衡,回来的灵魂不能只有正,还得有邪,被旧有时间线接受之后,这个邪的灵魂就算受正差遣,也不会打破平衡了,因为他们已经回到了旧有的时间点。   *然后那个十年后离开呢,是因为我以前想过工业革命开始之后,人们大肆利用自然资源,所以神/自然之力/地球自我意识就离开了。但不这么想也没关系。   *如果把对文崇德的安排,认为是我在洗白他,那我也无话可说。 第55章 是一双璧人   次日。宫城演武场。   昨日启元帝不能在宫外逗留太久, 于是约好今日详谈, 谢九渊一早穿着相袍进了宫,三宝公公说陛下还在演武场, 领着谢九渊往演武场而去。   顾岚压力很大, 他入宫后一直跟着宿卫统领海涂习武, 虽说在武学上也算是有几分英才,但对上世家出身、自幼习武又比他大了整十岁的海鸣, 确实是几乎没赢过。   而且皇叔来看他, 闹得他紧张得很,实在不想在皇叔面前丢脸, 被激出了争胜之心, 接招出招反而有些匆忙无章, 他本就打不过海鸣,这下更是输得毫无悬念。   被世子迁怒瞪视的海鸣真的觉得自己巨冤,正委屈着,他爹海涂又在没眼色的儿子后脑勺狠拍了一掌。   没想到启元帝一时兴起, 还着三宝公公取了武服来, 接了顾岚的剑,要海统领教他两招, 正比划着,谢九渊来了。   谢九渊缓步走来, 望着一身白衣武服的顾缜, 忽觉陛下这三年长高了些,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模样, 是个俊美的青年了。   “参见陛下。”   “谢相。”   众人见了礼,顾缜忽道:“换衣服,陪朕练两招。”   谢九渊张了口还没说话,三宝和海统领还有顾岚几乎异口同声地劝,“陛下三思”“陛下不可犯险”“皇叔,算了吧”,开玩笑,就这现学的两下子,跟有战神之称的谢相对上,万一受伤了怎么办?他们在场的全得凉拌!   顾缜挑眉看了谢九渊一眼,“嗯?”   谢九渊拱手一礼,“臣遵旨。”   三宝领了谢九渊去换武服,海鸣和顾岚不免想着为何宫内有谢九渊的武服这种问题,海涂和在场的其他宿卫,都已经从“陛下是不是借机敲打大权在握的谢相”猜测到了“陛下对大权在握的谢相不满”,端的是脑内一番惊涛骇浪。   谢九渊换了合身的墨色武服回来,与启元帝一身白衣恰好相对,二人走入场中,谢九渊做了个请手势,启元帝便举剑攻上,前两剑还是按照海统领所教的套路,之后就毫无章法了起来,谢九渊连脚都没怎么挪位置,就将启元帝的剑招都一一轻轻挡了回去。   “……逗猫”,海鸣没注意把所想的形容脱口而出,被三宝公公和顾岚狠瞪了一眼。   他只能庆幸还好他爹光顾着紧张启元帝安危,压根没注意自己。   刀剑无眼,谢九渊怕顾缜伤着他自己,最终一挑剑化去了顾缜的攻势,顾缜被这一招上挑的剑势向后一仰,海统领一声“护驾”还没喊出口,谢九渊已经一个旋步接住了顾缜的腰,带着顾缜转了一圈,消力站稳,就放开了顾缜,收剑单膝跪地道:“陛下,臣僭越了。”   “谢相果然好武功”,启元帝却赞道,把剑扔回给顾岚,“你们继续练习,走吧,咱们回御书房。”   众人都很明白到底谁是“你们”谁是“咱们”,纷纷接了旨,启元帝迈步要走,刚一步,就停步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谢九渊心中一急,本是低头跟在启元帝身后的他立刻上前查看。   启元帝轻蹙了眉,“是朕久未活动之故,许是扭了脚。”   谢九渊立刻对三宝吩咐道:“请太医。”   三宝也自然地领了命,刚要离去,却被启元帝止住了,“不必,并不严重,走吧。”   他说完就要走,被谢九渊拉住了,语气中似有责备之意,“陛下。”   “当真无事”,启元帝看着谢九渊说,“再说此地也不好诊治,谢相若是忧虑,不如背朕回御书房?”   他看着谢九渊的眼神,笑意里藏着些挑衅,于是谢九渊心下明白,无奈地道了声僭越,一把抱起启元帝,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了。   “起驾!”三宝厉声喝醒看呆的內侍们,“愣着做什么!”   內侍们恍然大悟,赶紧跟上。   顾岚勾了嘴角,继续练剑,海鸣心下叹服,这次忍住了一句话没说,到场边拿了杯子喝水。   海统领和众宿卫只觉得启元帝是故意磋磨谢相,内心都是一句伴君如伴虎的感叹,海统领看着谢相抱着陛下的背影,却又忍不住叹了句:“倒是一双璧人。”   “璧人”是称赞仪容之词,两个人用“一双”也没什么错处,众宿卫看着君臣二人风姿,连连点头赞同,而在知情人听来就很有内容了,顾岚一剑刺歪险些真崴了脚,海鸣却是一口水喷了出来,溅了他爹一衣摆,被发怒的海统领追得满场跑。   这边鸡飞狗跳,那边谢九渊将顾缜一路抱回了御书房,三宝刚想问要不要请御医,只见顾缜轻快地从谢九渊怀里跳下了地,脚步轻快地走到了桌边,三宝立刻把问题吞了下去,乖觉地出了房门,去张罗茶水。   谢九渊也没想到顾缜居然是装的,一愣,失笑出声,走近了问:“陛下方才,是撒娇?”   虽说确实是故意的,但顾缜可不想认了撒娇这个词,于是转身背靠桌子,看向谢九渊,反道:“谢相不妨猜猜,朕为何故意而为?”   谢九渊当然明白,于是又向前一步,二人相隔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柔声请罪:“臣并非有退缩之意。”   “我当然明白你是怕给我添麻烦”,顾缜叹道。   谢九渊当初升任金吾将军后,参他的奏章便多了起来,启元帝一味地溺而不发,不予搭理,等到谢九渊权臣威势初显,参他的奏章也就越来越多,尤其是谢九渊面圣不解刀|兵的事传出去后,那段时间御史们简直是把参谢九渊当做了每日必做的日常,直到启元帝挑出一本,在早朝时一句句反驳了回去,见启元帝动了怒,这样大规模的参奏才消停。   如今谢九渊当朝拜相,已是当之无愧权臣、宠臣,就等于御史言官眼中的肥肉,胆子大的还是想咬一口,搞不好就能留个痛骂权臣的清白名声,于是参谢九渊的本子隔几日就会出现。   因此,近来谢九渊在外对启元帝恪守礼节,一板一眼,虽说私下还是一样,却让顾缜生生觉得拉开了距离。   谢九渊不愿顾缜不开心,也不愿顾缜为了自己与御史言官对上,正是两难,顾缜却忽而莞尔,抬手捏了谢九渊的下巴,戏道:“狂妄洒脱的谢家九郎,为了朕谨言慎行,朕是不是该得意?”   “臣不知”,谢九渊捉了他的手,又揽上了顾缜的腰,“清冷严正的陛下,对臣痴心一片,还学会了撒娇吃醋,臣倒是十分该得意。”   “该得意?那为何没得意?”顾缜咬着他的字眼说。   谢九渊轻声在他耳边说:“天下几人能遇情深,得君如此,三生有幸,怎么敢得意?”   顾缜靠着他的胸膛低声笑起来,“即是有幸,那你以后可不能怪我阴阳怪气。我这个人对你是很计较的,你身边有美人参将,我要生气;你战场受伤,明明是我派你去的,我也要生气;你还不能明目张胆地张狂,明明是怕给我惹麻烦,我还是要跟你生气。你怕不怕?”   “怕?”谢九渊挑了眉,“云堂,我甘之如饴。”   他怀中的九五之尊笑得越||发||漂||亮,像只偷着了鱼的猫。   三宝公公端着茶在门外,苦着脸,不知何时才是通传的好时机。   等三宝公公终于送了茶进来,二人才说起昨日之事,他们在工部名单中插了大半人手,对谢镜清的安危不算太过担忧,只是该如何让谢镜清从文崇德那里尽可能多地学到东西,还是必须跟谢镜清谈谈,小叔再聪明,有意识地去学跟无意识听讲还是不一样的。   “得将你小叔纳入日后考量,必须把其中利害与他说分明,以免受了文党掣肘,他是聪明人,如今站在咱们这边,与其限制他,不如发挥他所长”,顾缜道。   谢九渊轻叹一声,“我自会提醒他小心应对,可发挥所长……前世其实若不是受我拖累,他也不至于惨死。也许,不该让小叔太显眼。”   “糊涂”,顾缜嗔他,“商人一旦做大,就必得跟官打交道。小叔干脆做个小商人,或能免于蹚浑水,可他又一次入了局,怎么都是你小叔,哪里有不显眼的可能?按照咱们这个想法,让他成为大商人之一,也更安心。”   谢九渊一怔,笑了笑:“是我被前世蒙眼,钻了牛角尖。”   顾缜也笑,摆明道:“其实是你我没能力保全小叔全身而退,又急需可信之人。说这些都是宽慰咱们两个泥菩萨罢了,但难得让我教训你一次,我倒是开心。”   “你啊”,谢九渊握了他的手,“我是难得钻牛角尖,你却是时刻把错处都往自己身上揽。都说难得糊涂,你偏偏不肯糊涂。”   “心疼?”顾缜抬着眼睛看他,“那谢相,你疼疼我。”   二人又是一阵胡闹,听得三宝公公通报吏部尚书秦俭求见,这才罢手。   秦俭进了御书房,启元帝一脸清冷严正,谢相也是认真模样,秦俭低眉敛目,跪地拜了启元帝,又给谢相见了礼,然后说起了船厂账目核算之事。   船厂账目有异,但也没到对不上的地步,秦俭对于这些会有党争意味的账目,都是直接来找启元帝过明路,不得不说其实是很聪明的做法,启元帝只嘱咐他留存一份,没有其他指示,秦俭就明白了,迅速领了旨走人。   他刚出门,顾缜对谢九渊说:“朕刚才仔细一观,小婶其实颇为清秀,怎么以前没发现?”   谢九渊被他那个“小婶”逗得想笑,却见一名银面具飞鱼服的锦衣卫进了御书房,便也没说话,走到边桌看奏章,不去注意。   顾缜接过消息一扫,是文谨礼在巨船试水之日想闹的祥瑞,面上露了个冷笑,一瞬而过,将消息扔进砚台,瞬间被墨染得黑透。   那锦衣卫全程无声无息,似是活动的影子一般,顾缜一挥手,他便退下了。   锦衣卫出了门,谢九渊才走回桌边,与顾缜共看宿卫暗桩传来的地方消息。   顾缜故意问他:“谢爱卿不问?”   谢九渊从不插手锦衣卫之事,那是天子手中刀,他不会去碰,于是一摇头,并无勉强之意。   顾缜既感动他的信任与体贴,又在心里暗自偷乐,既然现在不问,到时候被朕吓到了,也是你活该。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更迟了,今晚更新大概是八九点~ 第56章 帝师海东青   奉天殿上传急报, 巨船成功试航, 群臣纷纷向启元帝道喜。   正其乐融融,又一喜报传来, 一名工部小吏急奔上殿, 手臂上竟站着只白鹰。   鹰是猛禽, 野性难驯,此时并未受缚, 确实纹丝不动乖乖站在人手臂上, 可谓稀奇。   这小吏似是十分激动,纳头便拜道:“陛下!文相!巨船试航, 有苍鸟飞落船头, 不惊不走, 温顺亲人,实乃祥瑞,特来进献陛下!”   苍鸟是鹰的别称,传说中, 如果君主仁慈, 不好杀生,就会有苍鸟飞来, 是祥瑞中的瑞鸟之一。每每有此祥瑞现世,君王大多会大赦天下, 或是赦了当年秋后问斩的重犯们, 以不杀生回应瑞鸟。   文党弄出这个祥瑞,还是想保下桂省总督向善的一条命。在江载道的坚持彻查下, 桂省总督虽还未宣判,但现在查出的罪名,已经够向善死上几回了。假托祥瑞之名,一是为工部尚书造船之功添彩,二是不动声色保住向善的命,安定党羽们的心,文党面子上还不失光堂,是两全其美。   有了这小吏一声呼唤,文谨礼便顺着梯子往上爬,笑道:“看来陛下仁慈之心感动天地,特派了瑞鸟来。喜上加喜,陛下很该庆祝一番。”   文党其他人严阵以待,正要开口顺着文相的话提议大赦,启元帝却开怀一笑,开口道:“文相谬赞了,朕着实不敢自夸仁慈。京中罕见苍鸟,倒是东北女真部落有养鹰之习。谢相,你与女真对战这半年,可曾见过他们的鹰?”   顾缜这是明知故问,谢九渊归来后与他细细说过东北风光,女真人抓鹰打猎的事,正是谢九渊告诉顾缜的。   刚到战场的某次交锋中,恰有女真人驱鹰协助作战,给谢九渊留下了深刻印象,对养鹰颇感兴趣。但当俘虏的女真士兵仔细描述驯|鹰过程后,谢九渊就彻底熄了心思。用那样残酷的方式训练、束缚,违背天性,到底还是自在飞翔更适合此等猛禽。   此时,启元帝把话题往敌对的女真部落身上一引,其他人再不敢轻易插话,弄不好就是通敌叛国之罪,谁敢接?   谢九渊一挑眉,立刻默契配合启元帝,回禀道:“陛下,这样的白鹰,正是女真人崇拜的‘海东青’品类之一,属上上佳品,的确是稀世瑞鸟。”   “哦?”,启元帝立刻接上,“也就是说,这鸟有可能是女真人所养?”   谢九渊:“确有此可能。”   见计谋要破产,文谨礼向前一步,从容笑道:“陛下与谢相也太过小心谨慎,既然已经检查过,送进宫来,就算是女真人所养又能如何?若是女真人所养的白鹰,自己飞到了大楚巨船的船头,不更是天命所归?”   奉天殿上立时响起了阵阵附和声。   启元帝也不硬驳,说:“文相此言有理,谢相,你可知女真人驱使豢养之鹰的口令?若是知晓,倒可以一试。”   那工部小吏面色一僵,虽是努力镇定,双腿却忍不住微微颤抖。要造祥瑞,得让白鹰自己飞到船头,还得不被人惊飞,当然要找听话的白鹰,没驯过的野鹰怎么可能听话?这白鹰就是高价从女真部落的鹰户手中秘密购买来的。   若是谢相真能驱使白鹰,大人们不会有事,惨的只会是他这个小差。   “臣只在战场上听过,记得不清,既然陛下有旨,臣便斗胆一试。”谢九渊谦道。   只听谢九渊平举了右臂,从口中吹出一声笛音,那白鹰鸣叫一声,腾空飞起,落到了谢九渊的右臂上。   文相立刻怒斥那工部小吏,“岂有此理!竟将误落至巨船上的女真鹰犬当做了祥瑞,你该当何罪!”   那工部小吏面色如纸,扑通跪下,一句也不争辩,只是咚咚磕头。   “罢了,起来吧”,启元帝却没有动怒,还勾了嘴角,“正如文相所言,不论是不是女真鹰犬,它落在我大楚巨船上,正是证明我大楚乃是天命所归。不是仁君之兆么,饶了这等小过何妨。”   没想到并未受罚,那小吏劫后余生,几乎落下泪来,又是重重一磕头,谢恩退下了。   启元帝到底是认了这个祥瑞,文谨礼还想给部下使眼色,王座上的顾缜却起了感叹。   “既有祥瑞,朕就趁着老天爷给的这个机会,说两件亦公亦私之事,还望各位爱卿担待。”   众臣忙道不敢。   顾缜继续道:“谢相入朝以来,不仅在政务上给了朕许多引领,还为朕平定了黔西、东北,于军机大事上,亦是对朕诸多启发,朕与谢相君臣和合,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因此,朕早有决心,择日拜谢相为师。今日既有祥瑞,朕也不愿劳民伤财,那就即刻定下师徒名分,私下再周全拜师礼。师相,顾缜以后,还托你多多指点迷津。”   启元帝这番话说完,连谢九渊都有几分愕然,群臣更是惊讶。但陛下要拜师,谁也没理由去拦,御史言官不禁看向了文谨礼,希望文相起个头反对,但文相跟睡着了似的,一言不发。   文谨礼也只能沉默。   启元帝这一番话明着是谢九渊教导了他许多,往深里一想,不就是他文谨礼这么些年都没认真辅佐的意思?若是文谨礼确实指导了年少的启元帝,此时还能争论一番,可偏偏文谨礼本来就没教导过启元帝,这时候就只能装聋作哑,眼睁睁看着谢九渊领旨谢恩,叫文谨礼“师相”的封疆大吏再多又如何?他谢九渊如今是帝师!   文谨礼咬紧了牙。   他没想到这还只是其一。   与谢九渊相望了一番,顾缜又道:“另一件事,说来惭愧,按礼制,王孙诸侯本该十二而冠,朕当时身在岫云寺,无人操持,登基后,国孝家孝在身,无人提醒,竟也忘了此事。”   说到此处,他略一停顿,底下历经两帝的大臣们脸上都火辣辣的烧。   冠者礼之始也,是成人之礼,可谓一生中最重要的礼仪。   当朝天子到现在没行冠礼,还得自己提出来,他们这帮老臣是铁板钉钉的失职,更不要说启元帝登基时几乎是摄政王姿态的文谨礼,这话与前头拜师那番话一呼应,几乎要把他忠心耿耿的脸皮给撕破。   不止是礼部和钦天监官员跪了下来,群臣都即刻跪倒,请罪道:“臣等疏忽,罪该万死!”   “诸位臣工也是忧心朝政”,启元帝温言道,“六月是朕二十一岁生辰,由钦天监选个好日子,为朕行冠礼。”   “朕双亲俱已不再,今日恰逢祥瑞,又拜了师,师相,朕想请你为朕加冠,可好?”   他看向谢九渊,旁人只感叹谢相当真是深受帝王信赖,谢九渊却知顾缜这一句包涵了多少情谊,当即跪下领旨:“能为陛下加冠,是臣三生之福。”   “好!”启元帝笑道,“那朕就全都交给师相了。”   “臣,欣然领命。”   一个早朝过去,文党准备的祥瑞全为谢九渊做了嫁衣,叫文谨礼恨得牙痒,回家看见准备出海行李的文崇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叫来谋士,不打算再听信这个儿子的胡说八道,做实事是与虎谋皮,如今局势文党已经被动,他得积极准备反击。   修缮一新的檀林殿中,谢九渊端坐于堂上,顾缜捧着一盒象征性的束脩,跪在蒲团上,将束脩奉给谢九渊,谢九渊接过,顾缜轻轻三拜,全了拜师礼节。   “师相”,顾缜见谢九渊眼神温柔如水,便趴在他膝头,故意唤他,“师相可要给我取一个好听的字。”   谢九渊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头顶,郑重应道:“当然。”   他前世的每一处不得已,都被爱人重新上了色,添了光彩,叫他如何不珍之重之,倾心相待。   于是谢十一发现,自家大哥近来一回家就钻进书房,谢十一偷偷看过,满地都是纸团,四书五经扔了一地,谢十一十分理解,毕竟是给陛下取字,看来荣宠太盛了也是苦差事,大哥真不容易。   一晃半月,巨船准备启航。   启元帝下旨,本次出访西洋的船队,由文崇德领队,锦衣卫协助,目的在开放海贸,与西洋邦国交流。   文谨礼没想到儿子受了启元帝重用,不知启元帝到底是玩平衡还是玩捧杀,对文崇德耳提面命了很久,奈何这个儿子越发惫懒,简直是对牛弹琴,让文谨礼又发了几回脾气。   谢镜清是认真听了谢九渊的嘱咐,可是谢九渊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很唠叨,几乎每天都有新提醒要告诉他,谢镜清只觉得大侄子舍不得自己,重新感受到了包子时期的大侄子对自己的依赖感,帝师这么依赖自己这个小叔,充分说明自己这个小叔有多么靠谱、多么伟岸、多么成功,感觉真是好得不得了,走路都发飘。   他一发飘,就被秦俭白眼嫌弃。   对于谢镜清出海的决定,秦俭知道他喜爱登山涉水,以为他是想施展抱负,于是并没有置喙什么。只是整理了也许用得着的户部西洋交流记录,谢镜清一激动抱住人想啃,把秦俭吓了一大跳,虽说是在秦府,可光天化日的怎好这么孟浪,一害羞就把人推了出去,谢镜清不幸撞墙,哼哼唧唧地要秦俭给他揉脑袋上那个并不存在的包。   船队启航那天,秦俭没有来送,谢九渊一直送到船上,给他检查了行李和船舱舒适度,又敲打了一番随行的谢镜清手下和谢府家仆才下船,他一走,船就开了。   谢镜清出船舱与岸上的谢九渊挥别,回到舱内,叹了口气。   被派来同行的旺财问:“小老爷,可是不舒服?”   谢镜清摇了摇头,叹道:“我这是相思病,你不懂。”   旺财被噎了一脸,想出门给他张罗茶水,却被人拦住了,来人道:“谢大老板,我家大人有请。”   “谁?”谢镜清勉强耐烦地问,正相思呢!谁那么不长眼!   “文崇德文大人。”   晦气。   但一想到大侄子交待自己既要对此人敬而远之,又要努力从他那里学习应对洋人,谢镜清觉得早晚要接触,不如不要得罪小人,就跟着赴了约。   然而,到了文崇德的舱房,二人隔桌对坐,却没有想象中的打机锋,也没有阴阳怪气的试探,文崇德竟是自顾自对他说了个“刚听来的小国故事”。   谢镜清耐着性子听,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一方面这故事让他不舒服,另一方面,他内心怀疑文崇德是不是知晓了他与秦俭的关系,故意隐射,不然为何跟自己说了个断袖故事?但文崇德讲得很认真,似乎是真心想讲故事,可这就更奇怪了,平白无故的,不过是萍水相逢过一次,干嘛跟自己讲这么个渗人的故事?   故事说到最后,结局十分惨烈,文崇德问:“谢大老板觉得这故事如何?能否对文某品评一番?”   谢镜清一翻白眼:“不如何。”   他这反应其实有些无礼,文崇德却似乎并不介意,神色不变,又问:“那谢大老板对故事中的痴情人有何看法?”   文崇德这个反应,谢镜清倒有些过意不去,认真了些,皱着眉道:“痴情?我并未听出半点痴情,此人虚伪至极,不过是假借痴情之名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最近进展有点慢,我会加快节奏,尽快赶剧情   *对于文崇德的安排,一方面是我需要给主角安排一个知晓西洋情况的外挂,另一方面,我想写他,就是想虐一虐这种骨子里坏还要推说是因为爱的人渣~   *我第一次写古耽,谋略党争自然是小儿科水平,故事节奏也不好,但我这人写文前基本都想清楚了人物剧情,所以节奏、进展、戏份多少有问题都欢迎提出,但不要拿我没写的剧情来跟我争啊,你的脑补不等于我的安排对不对?看文而已,脑电波对不上好聚好散嘛~ 第57章 梦中知军情   谢镜清一句品评说出口, 就听到文崇德碰倒茶碗的声响。   “怎么了?”谢镜清奇怪地看着他, 此时风平浪静,大船又无颠簸, 怎么就把茶碗给碰倒了?   “不小心而已。”   文崇德没有唤下人进来, 自己将茶碗拿到一边, 慢慢用布巾擦干桌上的水迹,又问:“不知谢大老板可否说说, 为何觉得此人虚伪至极呢?”   没想到他这个相府二世祖还会自己收拾桌面, 说话也一直和颜悦色的,谢镜清也就缓和了态度, 回想刚才的故事, 理了理思绪, 才回答:“也许我评价过重了。可是,从故事中的线索看,此人出身权贵,当时所在的职位也并不低, 在他眼里却是处处不得志, 有志难抒。似乎不能一下子完成大事,就干脆放弃, 从未考虑过慢慢筹谋。”   “因此,我感觉此人太过骄狂, 他只想要一鸣惊人, 就算不能万古流芳,也要遗臭万年, 实在是偏激极端到了极点。身居要职,却没有尽职尽责、体恤民生之心;自艾自怜,只看重自己,是非忠奸全然不顾。这样的人,退一万步说,就算有情,也有限,哪里能痴情?”   “他认为自己被父亲打压得太久,可是,不也是因为他贪恋父亲给的权势,没有胆量反抗,也没有骨气与他的父亲分庭抗礼么。被父亲逼着选择杀了爱慕的人,这件事把他的心思暴露无遗,教他看清了自己的无能和虚伪,与他心中的自我形象差别太大,所以才疯了吧。”   “可疯成那样,牵连了无数无辜的人,也着实算不得什么痴情。按故事所说,他爱慕的人,是个不羁潇洒、热血丹心的好人,是不得已才与他相识,这样一个人,若是泉下有知,只会为这桩惨案觉得痛苦吧。”   “爱一个人,总该为对方着想。而且再怎么着,爱不爱也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与旁人何干?若是要说报仇,那他最该杀的不是自己?打着爱人的旗号去做恶,这不是虚伪至极,又是什么?”   谢镜清实在是不喜欢这个故事,不知不觉就批驳了一通,回过神来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文崇德却像是走了神,僵在那里,好半天没接话。   等谢镜清忍不住想出声叫人,文崇德才回过神来,勾了勾嘴角,说:“谢大老板真是嫉恶如仇。”   听皮笑肉不笑的文崇德说出这么句话,谢镜清一愣,反驳道:“在下还真说不上嫉恶如仇,只是这故事中的人太可恶。”   文崇德也是一愣,低头兀自笑了笑,叫了下人送客。   旺财正是心急如焚,见谢镜清终于回来,松了口气,他到底是谢府下一任管家,与一般仆人不同,立刻关切问道:“小老爷你总算回来了,可受了刁难?”   谢镜清也是摸不着头脑,“没有,就是听他说了个故事?”   “啊?”,旺财一愣,呆问,“好听么?”   谢镜清回想起来又是一抖,坚决道:“不好听。”   旺财宽慰他,“那赶紧忘了吧,爷特地给您准备了一些杂书,都是京城正时兴的江湖故事,可要我去取来?”   谢镜清一乐,“知我者大侄子也,快去~”   谢九渊苦思冥想了一个月,还特地跑到金吾卫的营地寻找灵感。   连金吾卫都知道他们头头遇到了大难题,奈何金吾卫中并没有文化人能为将军分忧,而且这忧其他人也分不得,他徒弟卜羲朵不认为自己是个文盲,特地给师父开阔思路,说苗|人崇拜蝴蝶,启元帝那么好看,跟蝴蝶也很相配,不如叫个蝴蝶也很好听,结果被谢九渊一脚踹出了营帐罚跑。   卜羲朵气呼呼地绕着金吾卫营地的大校场跑圈,校场上也有总兵和参将在训练,见卜羲朵出将军帐罚跑,都乐呵呵地朝他喊,“朵啊!怎么惹将军生气了?”“朵啊!跑完来和阿哥比武,阿哥这次绝对放倒你!”   原本卜羲朵刚加入的时候,可没这么和谐,因为他的容貌,还有人传他跟谢九渊的小话,但等到谢九渊终于派卜羲朵上了战场,一个个自诩大老爷们的全被卜羲朵不要命的打法震住了,从那以后就和谐起来,这些人完全把卜羲朵认了自家兄弟,没事就爱逗他。   卜羲朵立刻吼回去,“哪个厚脸皮说是小爷我的‘阿哥’?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于是校场上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咱们朵爷们了!”“咱们朵官话终于地道了!”   卜羲朵一翻白眼,闷头继续跑,他身后一直有个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那是被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谢九渊派给他的亲兵,阿大。   过了几天,谢九渊再次现身校场,大手一挥,说是启元帝昨夜梦中有感,东海岸边似乎会有事发生,于是谢九渊下令,带上以前朝红夷大|炮为基础刚刚改进完毕的定疆大|炮,去东海岸边演习。   就为一个梦跑去演习?金吾卫的参将总兵们面面相觑,然后反应过来,哦,将军大概是找了个理由试炮。   行军来到东海岸边,说是演习还真就是演习,谢九渊煞有其事地让大队兵马就地掩藏,派了两队人上船在港口待命,然后派卜羲朵领队打先锋,带着那两门大|炮,对着邻近的海岛连番轰炸。   毕竟是演习,参将们并无太多紧张感,还在闲聊点评“射程变长了”“可惜现在这时节禁渔,好想吃鱼”“鱼你个头的鱼,就知道吃”“哦豁再炸就把这个岛翻层土了”,结果看到海岛上似乎有人跳海,立刻惊悚了“莫非有渔民?”“禁渔的季节怎么会有渔民?”   谢九渊一直闭目养神,此时睁开眼,道:“放烟花令。”   烟花令刚刚呼啸升空,三艘海船就从那海岛背面开了出来,船身漆黑,是倭寇的船!   参将们纷纷骂起了倭寇的娘,心中对启元帝佩服不已,毕竟是圣上,做个梦都能梦到军情,改天必须去琉璃塔拜一拜。   卜羲朵一见倭寇就红了眼,也不顾身在倭寇船只的大|炮射程,没有按照谢九渊的命令迅速撤退,反而一把推开下属,装弹入膛,估算了船速,又是一||炮||射出,正中当中的船只,将船只侧身炸开一个窟窿,须臾便沉了船。   他还要继续,被阿大一把拽住,见他还要挣扎,阿大干脆将他拎起来,对小兵们喝道:“按将军命令撤退!”   谢九渊准备的两队人带船追击,船上也事先装备了定|疆大炮,有心算无心,不多时也将令两艘倭寇船只击沉。   击沉后,船只返回,大军也行至岸边,顿时一片叫好声。   在叫好声中,谢九渊一个巴掌搧上了卜羲朵的脸。   众人都沉寂下来。   “师父”,卜羲朵一声叫出,见谢九渊脸色越发不好,原本是单膝跪地,此时另一只膝盖也点了地,自动改正,“将军,末将追击心切,违抗了军令,甘愿受罚。”   认错倒是快。   “甘愿受罚?”谢九渊一针见血,“你这是要死不悔改的意思?”   卜羲朵咬住嘴唇,无话反驳。   阿大焦急地在后排看着,他只是个参将亲兵,明白此时没有自己说话的份。   见己方船队归来,谢九渊站起身,一脚踢上卜羲朵的右肩,喝道:“滚回去反省,给我抄一遍《地藏经》,不抄完不得上阵。”   被踢倒在地,原本还一脸甘愿受罚表情的卜羲朵,顿时瞪大了眼。   上一次他在战场拼命,就被罚朗诵《地藏经》,光是读完那佶屈聱牙的经文都要了他半条命,何况抄写!他还写不好毛笔字,要抄到何年何月去!   众参将都怜悯地看着他,傻朵,跟将军作对就是找死,怎么就是不学乖呢,将军也是为你好啊。   谢九渊带着众参将上了船,亲自前去海岛查看,海岛背面竟有倭寇建造了一半的工事,按照这个规模,一旦建造完毕,炮|台对准沿岸城池,时刻都可以对大楚发动攻击,众参将此时才心中胆寒,若不是启元帝做了梦,他们改日毫无知觉前来应敌,保不准就会血肉横飞!   想起前世遭遇来自这海岛工事的突然袭击,折损了半数亲兵,谢九渊握紧了拳头,沉声下令,用大||炮将这座海岛轰平,修建哨所,每日派人巡航。   有参将提出疑议,“那咱们是不是还得分出一支巡航队?”   “不必”,谢九渊似乎早有准备,“你们轮流来,金吾卫从上到下都必须轮到,倭寇贼心不死,咱们必须早做准备。”   “是。”   众将听令,回航途中,有人调侃道,“咱们金吾卫真是万金油,什么活能得学着干,东北是咱们打,倭寇还得咱们打,刀剑咱们练,火器咱们也得都会,像不像前朝的神机营,干脆改个名字吧,神机营比金吾卫威风多了。”   有反驳的,有顺着调侃的,又是一片哈喇,谢九渊笑了笑,轻声道:“别抢人家名字。”   众将一惊,陛下果然要建神机营?   “将军,那以后好火器还轮得到咱们吗?”   “这下好了,原本咱们金吾卫是最潇洒的,居然来个神机营抢咱们风头!”   “得了吧,京城百姓评出来,最潇洒的明明是锦衣卫,因为人家神秘低调衣服帅。”   “不就是因为看不见脸么,我戴个面具也帅啊。”   “可拉倒吧,你有人家那身材,‘虎臂蜂腰螳螂腿’,听说过吗?”   “听说又怎么样,谁看见过了?我算是明白了,连根毛都看不见的才帅,能想多帅就有多帅。”   “放心”,谢九渊不理那些闲唠嗑的,直接挑了正经的回,“好火器不给咱们金吾卫,那是造出来摆着玩?”   将军这话说得霸气,大家都安心下来,暗道最帅的还是咱们将军,“白发战神”呢,天下就这一个,锦衣卫神机营都得靠边站!   次日早朝,谢九渊战功被兵部一报,启元帝梦知军情的名声传出去,琉璃塔和岫云寺立刻挤满了香火。   顾缜好笑地看着谢九渊,说:“你给我安这个名声做什么。”   没想到谢九渊还真不是一时兴起,他勾了嘴角,解释道:“都是弘扬佛法,拜佛也是拜,拜你这个灵童也是拜,那位说信念就能增添力量,我想他不会在意这点小差别,既然咱们担了任务,不如也担个名声。吓吓那帮大臣也好。”   想起今早那些文党的面色,还一个个都忍不住往自己手上的舍利珠链瞄,顾缜忍俊不禁,“没想到装神弄鬼还怪有趣。”   说到军情,二人就聊到了兵部。   “向善的案子就要结了”,谢九渊想了想,这一段,前世今生已是大不相同,“这一世,文党会先动兵部,还是江载道?”   “不知”,顾缜摇了摇头,“文谨礼毕竟是只老狐狸,也不必猜,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谢九渊逗他,笑道:“原来,陛下还会排兵布阵。”   顾缜一脸正经,靠近了谢九渊说:“那当然,朕阅便兵书,得出一句终极兵法。”   “哦?”,谢九渊配合好奇,“臣斗胆,请陛下赐教。”   顾缜故作惊讶,“怎么,师相竟然不知?”   谢九渊请罪,“陛下恕臣孤陋寡闻。”   “那你可听好了”,顾缜的手缓缓一按,抬头看谢九渊,“师相,擒贼先擒王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天气好冷~   *九郎这个师父真是双标有没有 第58章 相悦不相疑   四月初四, 御史上奏, 劝诫圣上不可过于宠信权臣,尤其是军机要务, 一旦大权旁落, 后果不堪设想。   启元帝留中不发, 隐而匿之。   四月十六,大理寺少卿江载道上奏章, 禀明桂省总督向善十八条罪状, 启元帝大怒,定下极刑, 秋后问斩, 株连亲族。   五月初一, 御史参大理寺少卿江载道,言其以青天之名,行酷吏之实,据说多有屈打成招之冤案。   启元帝当朝询问, 江载道不慌不乱, 自辩无罪。圣上命吏部稽查。江载道停职三日。吏部右侍郎欧茂竹奉命彻查,证明此言乃空穴来风, 三日后,江载道官复原职。   五月二三, 御史参大理卿王泽, 历数罪状,痛骂王泽专权纳贿, 自居祖宅,将老父赶至别馆,是为不忠不孝之徒。   文相感怀老王大人的遭遇,大骂王泽不孝,更是跪地沉痛建言,要求将王泽下狱审问。   启元帝默然思之,将王泽交与锦衣卫,下诏狱,严加审问。   在别馆养老的老王大人入宫痛哭,求启元帝为儿子沉冤昭雪。   五月二八,锦衣卫回禀,称王泽大人确有金钱往来,却无滥权之举,更无虐待老父的行为。百官议论纷纷,文相慷慨陈词,认为王泽身为大理卿,身负监察之职,收受贿|赂更该重罚,众人附议。   六月初五,启元帝下旨,将王泽贬任鸿胪寺卿,掌四夷朝贡、宴劳、给赐、送迎之事。   初六,江载道升任大理寺卿。   初七,吏部给事中上奏,称左侍郎张远家中藏有倭人书信,似与倭寇结交。   张远辩称受人陷害,御史以倭人间接挑唆了黔西新城惨案为由,痛陈倭人可恶之处,坚决要求罢免张远,一名黔西御史甚至触柱以明志,启元帝只得下令将张远贬往闵省鲤城。   一场短兵相交,尘埃落定,似乎是文党更胜一筹。   启元帝生辰是六月二七,诸侯天子十二岁行冠礼,世家子弟要迟些,是二十岁,民间就较为随意。所以怎么也不能拖到过了启元帝生辰,钦天监占卜出吉时,将冠礼定在了六月十七。   按照圣上的旨意,未免兴师动众,冠礼以寻常人家制式进行,地点设在宫中珠镜台,所邀宾客便是文武百官。   事事准备停当,只待佳期来临。   “嗷————大哥!要秃了!”   在翰林院颇有板正严厉名声的谢翰林忍不住哀嚎。   临近冠礼之日,谢府闭了门不待客,大家都道谢九渊是为了避嫌,其实谢九渊是在拿他弟当做练习对象,拼命练习束发髻。   就算谢九渊,也不是样样都能轻松学会的。   他嚎得凄厉,谢九渊忍不住笑,笑完叹了口气,疑惑道:“怎么给别人束发髻就这么难?”   “大哥”,谢十一捂住脑袋,一脸的心有余悸,“到了正日子,你这个手劲可得收一收。我秃了也就秃了,怕一场冠礼下来,你回家不得,直接下狱了去。”   谢九渊一拍他的后脑勺,“就你会说!”   他也着实是心累,把手中的木梳往桌上一丢,道:“你休息休息,喝口茶,等会继续。”   “还来?!”谢十一顿时要眼泪汪汪,“我给你叫旺财进来。”   谢九渊喝了口茶,状似随意脱口而出,道:“旺财头发看着黑粗油亮,陛下头发细软,梳起来定然不一样。”   一个大臣怎么会知道圣上的头发细软?   他这话说出口,谢十一不免一愣,下意识抬头对上他哥的视线,心底确定,他哥是故意的。   其实早在江南科举贿案时,谢镜清就调侃过谢镜清和启元帝,但谢十一其实根本没当真,开什么玩笑,再年少式微,那也是九五之尊,他大哥再大胆,也不至于这么胆大包天。   于是,这些年来,桩桩件件的线索,都被他忽略了过去。   那日谢九渊从金吾卫的营地巡查归来,似乎练招时拉伤了右肩,于是谢十一自告奋勇要给大哥推拿,谢九渊里衣翻下,露出战火中炼出的精悍肩背,谢十一正羡慕不已,就看到了谢九渊肩头的牙印。   别说谢十一一愣,连谢九渊自己都呆了一下,他确实是忘了这回事。   谢十一短暂的不好意思过后,就露出了嬉笑的表情,刚想调侃大哥两句,想起前两日大哥都夜宿东暖阁,而这牙印还正新鲜,嬉笑顿时就成了惊悚。   别别扭扭地给大哥推拿完,谢十一跟兔子似的跑走了。   转过头回想近年来的种种,谢十一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叶障目。   再想起娘亲定下了“谢府不许媒人进门”的逐客令,谢十一更惊悚地发现,也许全家就只剩自己还没发现。   基本确定大哥和陛下的事,谢十一并无恐惧,只觉得担忧。   虽被大哥亲自带去过黔西,但真正入朝,才亲身体会官场有多少弯弯绕绕,他们兄弟二人感情是出了名的好,然而就是这样,都还有人要故意挑唆,说些“谢翰林才是真正的三元及第”的话,可想而知,如今位高权重的谢相,处境是多么如履薄冰,身边又有多少心怀鬼胎的人。   如果陛下与大哥是两情相悦,那么,就算是一国之君又如何!他大哥当得起、配得上!   可坏就坏在,那可是一国之君。   天子君父,孤家寡人。执掌天下,呼风唤雨。   当得起又如何,卧榻之侧,岂容他人憨睡?   配得上又如何,鸟尽弓藏,良将不敌杯酒。   民间都说启元帝是灵童,谢将军就是护法的战神修罗,君臣二人是双双历劫而来,合该是明君众臣,恨不得给他们编一出君臣佳话搬上戏台。   百官们却说用得最猛的棋子,最后也扔得最狠,打前锋的谢九渊就是帝党的挡风招牌,步步稳当的江载道才是帝党的中流砥柱。   谢十一忧心忡忡,却一个字也没和谢九渊说过。   他也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厚脸皮说一句,他们谢家都是痴情种,认定了就是一辈子,他要怎么跟大哥说出这些怀疑陛下的话?   其次,认真回想起来,大哥与陛下在一起时,整个人都明快不少,尤其是白发后,光是说起陛下的表情,就与朝堂上的威严冷峻有天壤之别。   让谢十一这样审视的,是某日与秦俭秦大人的闲聊。   那日,小叔被伙计叫走,留秦大人一个人在谢府后院散步消食,正巧撞上了靠着树唉声叹气的他。秦大人问他何故叹气,谢十一没有直言,只说是担忧大哥。   秦大人闻声就笑了出来,“担忧谢相?你不如担忧自己吧。”   当时他并不服气,秦大人却直言不讳道:“与其担忧谢相,不如好好做你们自己的事。现在的你们,不拖累谢相就不错了,根本帮不上谢相的忙,担忧一文不值,整日愁眉苦脸的,反而还要谢相担心。”   谢十一一怔,又听秦俭感慨:“你跟谢镜清还真像,当弟弟的占便宜,你们两个,看样子也知道是被宠着护着长大的,谢相到底是长子,能扛事,现在一肩挑了多少担子,也亏他担得起。”   回想到这里,谢十一把所有担忧都咽进了自己的肚子,对谢九渊脱口而出:“大哥,你还说要找个疼我的嫂子呢。”   谢九渊一挑眉毛,一掌揉上他的脑袋,“改天,我跟他商量商量,让他疼疼你?”   想起奉天殿上冷若冰霜的启元帝,谢十一冷汗直流,吓得炸了毛:“不不不不用了!”   “那就过来,继续练。”谢九渊又拿起了木梳。   谢十一更垮了脸。   “大哥,你千万记住手上留情!真秃了我就在谢府赖一辈子了!”   另一边,三宝对着心情很好的顾缜,也是欲言又止。   “吞吞吐吐地做什么?有什么话就说。”顾缜命道。   “这……”,三宝犹豫地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这些日子他忙着筹备冠礼,与外人打得交道多些,听了不少风言风语,光是这样,他其实并不会回来碎嘴,只是这冠礼筹备得越齐备,三宝隐约猜到启元帝是个什么打算,到底是觉得谢九渊荣宠太过,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毕竟,自从谢九渊入朝,给陛下带来了多少助力与轻松,包括谢九渊每次战场归来都带新伤,他也都看在眼里。   顾缜却像是能掐会算一般,对三宝道:“如果你是劝朕提防谢相,那就不用说了。”   “奴婢该死”,三宝双膝跪地,他究竟是忠于启元帝一人。“奴婢知道是外人挑拨之言,只是,陛下,奴婢活了这些年,也算是历经风雨,有句老话说得对,故人心易变哪。”   顾缜却轻笑了一声,还有闲心教育他:“‘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可不是什么老话,是前朝大才子的诗,下一句写的是唐明皇和杨玉环,而这一句,恰好意思是‘轻易变心的人,还要说情人间本就容易变心’,你个老东西,不学无术,给朕丢人。”   见顾缜并未动怒,三宝心里松了一口气,故意装委屈逗他开怀:“奴婢打小儿家里穷。”   顾缜笑着笑着摇了摇头,郑重对三宝说:“他待我,我待他,都是一样的。他不会怀疑我,我更不会去怀疑他,若我起了怀疑之心,就已经是对不住他赤诚相待了。你以后会明白的。下去吧。”   三宝应了声“是”,退下了。   顾缜知道三宝没有被说服,但他并不想仔细将那个人的好处说给别人听。那些别人不知道的好,都是属于他的。而那些谢九渊以后注定要为他做出的牺牲,却又没法说。   这样也好,情之一字,他们心中明了,其他的,都留与后人评说。   六月十七,启元帝加冠礼。   沐浴后的顾缜一身玄色缁布采衣,长发披散,走出东暖阁,缓缓向珠镜台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发现忘记申榜,感觉自己要凉,然后真的降温了(你够),就碎了   *明天争取跟个六……五千~ 第59章 冠者礼之始   是时, 天朗气清, 阳光和煦,微风徐来。   珠镜台左侧的老桃树, 已是果实累累, 右侧的太液池中接天莲叶, 朵朵白荷随风微颤,宫中乐者在池中央的观荷亭等候, 台下, 百官列席,此时皆立于席边, 迎接启元帝的到来。   顾缜徐步而来, 丝弦乍起, 大礼之乐由清风送过池水碧荷,庄重中更添几分清雅。   “恭迎陛下!”   百官皆躬而作揖,随着顾缜经过,转动脚步改变自己行揖礼的方向。   顾缜拾级而上, 上了珠镜台。   台上香案竹席都按序摆放, 三位有司捧着所需冠服侍立于席边,史官在角落伏案疾书, 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钦天监监正是这场冠礼的“赞礼”,见启元帝上台而来, 与其他人一齐见礼, 然后唱道:“冠者至,入留阁等候。”   世子顾岚任“摈者”, 也就是顾缜的助手,此时又郑重躬身揖过皇叔,扶他入珠镜台上的留阁静候。   接着,顾岚出了留阁,下了珠镜台,在阶旁等候。   台下百官已在案几之后端坐,不多时,听见远处敲了钟,这是告知谢九渊来了。   钦天监监正唱道:“主宾至!摈者相迎。”   谢九渊一身簇新相袍,是启元帝为冠礼特地赏的吉服,百官看着他走过,对着这身深红蟒服艳羡不已,唯独江载道注意到那绣纹细节,登时目瞪口呆。   蟒纹为四爪之龙,近似真龙,帝王往往赐蟒服于重臣,以示盛宠。   可谢九渊身上的墨蓝蟒纹,明明是五爪真龙!这哪里是蟒服,明明是蟒龙袍!   江载道心中一凛,看向谢九渊的眼神越发复杂。   行至阶前,顾岚向谢九渊一揖,谢九渊回礼,顾岚先行一步,带领谢九渊上阶。   谢九渊上得珠镜台,站定,只听监正唱道:“宾主俱至,冠礼始!”   随着这一声宣告,丝弦俱至,万籁俱寂,整个宫城落针可闻,在一片静谧中令人越发感觉到仪式的庄严。   顾岚扶着顾缜出了留阁,顾缜抬眼一望,就对上了那人凝视自己的眼睛。   他勾着嘴角行至席右,谢九渊朝向他,行了个正规的揖礼,手藏于广袖中,左手压右手,举手加额,鞠过半身,起身的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将手放下,礼毕。   谢九渊于金盆内净手,以软布擦拭,行至席边。   顾缜跪于席上,顾岚从三宝公公手中接过拜访了玉梳等物的木盘,跪于顾缜身侧。   谢九渊走到顾缜身后,从盘中拿起木梳,仔细梳过顾缜的长发,温柔地拢于手中,绾成一个不松不紧的发髻。   谢九渊太过小心,战场上刀锋剑雨都过来了,只不过绾个发,都让他紧张地出了一额汗。顾岚抬眼瞄见,抿着嘴偷笑。   发髻绾成,三宝捧走顾岚手中的木盘,顾岚亦起身离席,第一名有司上前,跪于顾缜身侧,捧高手中的木盘,那里面是冠礼初加所用的缁布冠。   监正唱道:“一加缁布冠,不忘本初!”   谢九渊转至顾缜身前,取了缁布冠,右手持冠的后端,左手持冠的前端,温言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念完祝词,他在顾缜面前跪下,二人四目相对,眉眼间皆是情思,谢九渊仔细为顾缜戴上缁布冠,然后站起,后退一步,又对顾缜一揖。   顾缜入留阁,脱去采衣,换上深衣,加大带,纳履,复出,走到香案前,面朝太庙方向行正规的拜礼。   他举手加额,鞠过半身,直起身时,手随着再次齐眉。然后双膝同时着地,缓缓下拜,额头紧贴手掌,手掌着地,然后直起身,手还是随着齐眉,站起身来,手方能放下。   这与缁布冠同理,皆是不忘祖宗辛劳之意。   监正唱道:“一加礼毕!”   顾缜走回席边,再次跪下,监正再唱:“二加通天冠,天子有德!”   谢九渊为顾缜解了缁布冠,与一加的流程一致,以玉梳象征性再梳了两下头发,从第二个有司高举的盘中拿过通天冠,温言祝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谨尔威仪,淑顺尔德,眉寿永年,享受胡福。”   细致地给顾缜戴好通天冠,谢九渊理了理垂于顾缜身前的红绳,站起,后退一揖。   顾缜换下深衣,换上绛纱袍,复出,走到香案前,跪拜天地。   监正唱道:“二加礼毕!”   顾缜走回席边,第三次跪下,监正再唱:“三加玄冕,泽被天下!”   谢九渊解了通天冠,再祝“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黄耇无疆,受天之庆”,为顾缜换上玄冕,系好红缨,二人隔着玄冕上垂下的十二条碧玉冕旒相视一笑,谢九渊站起,后退一揖。   顾缜换下绛纱袍,换上明黄色的衮服,步出留阁。   衮服上有天子十二章纹,与十二冕旒的玄冕一起,构成了最尊贵的礼服,顾缜穿着这一身走上珠镜台,在阳光下威仪赫赫,仿佛真是天人下凡一般,瑞气生光。   百官从台下望去,面对如此佳天子,不论是不是帝党,大多都生出了自豪之情。   这第三加最后一礼,该是酬谢父母,跪拜双亲,可顾缜别说双亲,连兄弟都死绝了,众臣都猜测这一礼该改为跪拜太庙。   却见启元帝行至谢九渊身前,朗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相,请受顾缜一拜。”   他说完,便举手加额,深鞠一躬,直身,手齐眉,双膝跪地,缓缓下拜!   启元帝竟然对臣子行了拜礼!   台下众臣眼见天子对谢九渊行此大礼,惊呼者有之,惊愕站立者有之,全都乱了心神。   不要说他们,谢十一和顾岚作为二人关系的知情者,都讶异得完全掩饰不住自己表情。   谢九渊亦是一怔,随后,对顾缜的疼惜几乎要溢满胸怀。   顾缜直起身,君臣对望,一时忘情,亏得顾岚反应及时,捧了醴酒行至谢九渊身边,监正回过神来,唱道:“三加礼毕!乃醮!”   谢九渊取过酒爵,祝道:“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顾缜接过,一半洒于地上,剩下一半略沾了沾唇。   这时,顾缜本该起身,他却丝毫未动,三宝只得向监正使了个眼色,监正再唱:“宾字冠者!”   谢九渊看向跪在身前的华服天子,朗声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字曰世尊。”   这字一出,底下又是一片哗然。   “世尊”算个什么字?这可是“佛陀十号”之一,通俗点说,就是佛的名字,意思是天人凡圣、世间出世间,咸皆尊重,故号世尊,也就是三界独尊。什么人敢取这么个字?就是人间帝王,也未免太过张狂!   启元帝却是朗声一笑,复又一拜。   他曾说谢九渊是他的佛,这一下,又是他成了谢九渊的佛。自己尊敬了凡师傅、愿意拿佛门当挡箭牌是一回事,被迫弘扬十年佛法又是另一回事,谢九渊知他心中不快,竟是两次三番“借花献佛”,张狂得令人心猿意马。   不过这么个字,用礼制的谦辞来答话就不合适了,于是他答道:“世尊谢师相赐字,自当铭记于心。”   监正大唱:“冠礼成!”   百官面面相觑,也只得跪拜贺道:“恭喜陛下。”   启元帝宣布:“朕与百官同喜,赐宴!”   百官道谢。   启元帝拾级而下,身后跟着谢相等人,经过秦俭时,启元帝似是突然想起,停了步,对秦尚书道:“朕恍惚记得,今日可是秦尚书生辰?”   秦俭呆了一下,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答话:“劳陛下记挂,确是微臣生辰。”   启元帝点点头,对三宝公公笑道:“三宝,让御膳房给秦尚书煮一碗寿面,秦尚书为咱大楚精打细算,辛苦了。”   没想到启元帝会记得自己这个无关紧要之人的生辰,还赐了寿面,秦俭眼神一暖,拱手谢道:“多谢陛下。”   “诸位爱卿慢用,朕与谢相前往太庙祭祖,就不多留了。”   “恭送陛下!”   启元帝带着谢相走了,席间便热闹起来。   秦俭低头吃面,照旧不理众人喧闹,那些探消息的、打机锋的,都与他无关。   谢十一被人围着,实在是应对不了那些话里有话的人,借着敬酒挪到了江载道身边,果然,这个不近人情的大理卿四周煞是清净。   另一边,启元帝屏退众人,说是要一一拜祭祖先,人多反而不美,就只带着谢九渊进了太庙。三宝公公习惯地静侍在门外,顾岚坐在门槛上,捧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太庙中,顾缜却没有半点拜祭的意思,也没有半分肃穆,拉了谢九渊的手,竟是与他在祖宗牌位面前散起步来。   顾缜难得行事如此跳脱,谢九渊见他心情飞扬,也露了个笑容,停步问:“这么高兴?”   他一停步,走在前面的顾缜回过身来,闻言靠近谢九渊怀里,忍不住笑,抬起头看着谢九渊说:“咱们疯成这样,怎么能不高兴?”   谢九渊抬手,在顾缜秀挺的鼻梁上轻轻刮过,声音亦是带着笑意:“原来为师的弟子这么调皮。”   “是啊”,顾缜一口应了下来,挑着眉问,“当师父的怎么也不好好管教一番?”   一声低笑,谢九渊应邀,撩起冕旒,低头吻上爱人温软的唇。   他们在大楚王室宗亲的牌位前相拥,悠长的一吻结束,顾缜看向楚献帝和九皇子牌位,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   “怎么了?”谢九渊关切道。   顾缜故作轻松地说:“朕现在才明白,上一世是朕自误了,当皇帝,还是要随性些,该仗势欺人的时候就仗势欺人,让那些人知道什么叫唯我独尊。朕上辈子过得谨言慎行,跟先帝一比多憋屈,结果却是朕当了个亡国之君。看看现在,就算这辈子照旧没能当个明君,也值了不是?”   “胡言乱语”,谢九渊轻拍顾缜的后腰,“时势迫人而已,谁说陛下不是明君?”   说到时势,顾缜又是一叹,忧心道:“希望这一世,一切都还来得及。绝不能落后于西夷,任人宰割,听那文崇德的说法,此时我大楚与海外应当差距不大,尚可奋起直追,迎头赶上。”   上句话还在说什么“随性”,下一句又开始担忧时局,这个人,真真是个放不下的劳碌命。谢九渊凝视着怀中的顾缜,心中越发喜欢。   虽说这一世,还没记起一切的自己对顾缜是一见钟情,上一世惹得自己的心动的,还是这位陛下的韧性,尽管时局不利,文党独大,顾缜却从未放弃,谨慎自律得让人敬佩,隐忍得让人心疼。所以前世顾缜对着自己时偶犯小性,谢九渊是求之不得,巴不得他对着自己多宣泄些脾气才好。   而最让谢九渊动容的,是在与顾缜两情相悦后,甚至是此生还未拥有前世记忆时,不论自己是谢探花,是谢知事,还是谢相,顾缜看向自己的眼神,从未改变。   那是穿越生死交托的信任与眷恋。   “待巨船归来,咱们就能理出章程来,不必心急”,谢九渊安抚地轻拍顾缜的脊背,举目四望,这太庙空旷得很,倒像个大牢笼。   谢九渊突然想起前世,顾缜前世谨言慎行,连宫城都没出过几次,更别说离开京城。   某次,谢九渊将要出征,顾缜难得“任性”,要谢九渊带他攀上东暖阁的阁顶,二人坐在琉璃瓦上,趁着落日晚霞极目远眺,宫城地势依山势向上,因此登高望去,一片开阔,气象万千,近处宫殿巧夺天工,远处是京城家家户户的袅袅炊烟,再远处,环绕着京城的护城河宛如丝带,那场景说不出的鲜活明亮,谢九渊只觉舒畅,顾缜看着看着,竟是不自知地落了滴泪。   那时他虽知顾缜的压抑,却是毫无办法,此时再次想起,谢九渊心中一揪,温言提议:“有机会,我想办法带你去看海。”   顾缜眼神一亮,抓住他的手,问:“真的?”   见他开心,谢九渊自然承诺道:“当然是真的。”   顾缜勾着嘴角,只是看着谢九渊,谢九渊见他开心成这样,再满足不过。   行了冠礼,启元帝便下令不过生辰,秦俭自然开心,谢九渊私下带了顾缜和顾岚在御花园烤叫花鸡,看得三宝公公目瞪口呆,等看到顾缜和顾岚叔侄两个吃得一嘴油,三宝公公皱着脸,心中直呼没相,却也无可奈何。   见他一张脸皱得跟什么似的,启元帝想起一桩公案来,清了清嗓子,命令道:“谢相,朕想吃珠镜台那颗老桃树上的果,要谢相亲手摘的。”   谢九渊不明所以,跟着乐呵呵的三宝公公去摘了一小筐桃子,还净手给顾缜剥了一颗,奇道:“这桃子难道味道出众,能让陛下念念不忘?”   顾缜咬了一口,将剩下的桃子递给他,“师相尝尝?”   “谢陛下赏。”谢九渊接过,尝了一口,也不过是寻常桃子,疑惑地看向顾缜。   顾缜只抿着嘴笑。   顾岚把自己缩了缩,又缩了缩,恨不得钻到桌子下去。   冠礼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本就位置超然的谢九渊,在百官中更显突兀。   一晃三月,似乎也就恢复如常。   桂省总督向善被斩的前一夜,江载道与文谨礼在文英殿值夜,秋收之时,往来地方消息众多,文谨礼近来似乎有休养生息之意,只推说身体不大硬朗,竟是将这些事务的处理都交给了江载道。   江载道心知肚明,依文谨礼对地方的把握,根本不需要看这些消息,但面上仍旧周全了关切之情,才翻开文书,处理起消息来。   外面似乎有喧哗之声,仔细一听,竟是有马蹄声哒哒而过,宫内打马,殿中二人都只得想到一个人。   文谨礼观察着江载道皱眉的神情,故意感慨:“谢相真是朝中独一份。”   独一份什么?他没说完,但已是尽在不言中。   江载道没有答话。   次日,桂省总督向善与其他死囚一起上了囚车,游街到了菜市口,在百姓们的围观下,刽子手手起刀落,死囚们都为犯的罪丢了头。   向善与其他有人认领的尸体被抬回囚车上,其余的尸体就留在此处,等待运往乱葬岗。有几名百姓趁机跑进场中,拿馒头去沾血,这是要拿回去为家里病人治肺痨,听说十分灵验。   没一会儿就被衙差们赶走,有的没沾上,跪在地上求情,却被衙差们一脚踢出老远,刽子手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不紧不慢地掰开沾满了血,场外已经有百姓高喊着求买了,讨价还价一阵,都买了个好价钱。   一身常服的江载道离开人群,走了很久,才叩响了一处别院的门。   “谁啊?”   “是我。”   王泽开了门就垮了脸,阴阳怪气道:“江大人拨冗前来,所为何事?”   他今日休沐,被他爹老王大人逼着帮忙料理院子里心爱的花花草草,此时是一身布衣,手上还杵着个花锄,俨然是躬耕模样。   江载道露了些许笑容,也不在意他阴阳怪气,一拱手:“不知能否入内说话。”   王泽一翻白眼,让开了身,江载道跟着他,还自己动手帮忙掩了门。   “明人不说暗话,在下现在一介闲官,江大人,您有事就直说吧”,院子里是一片葱郁,桂花飘香,王泽也不把人往前厅带,显然是很不欢迎这个取代了自己的前下属。   江载道一敛神情,淡然道:“我听说,吴尚书昨日,似乎邀了王大人一起饮茶。”   王泽一皱眉,“你调查我?”   “听说”,江载道强调。   王泽冷声一笑,“我王泽虽然不是什么君子,但也不是墙头草,如果是担心这个,江大人,请回吧!”   观他表情不似作伪,江载道心中松了口气,缓声道:“在下受王大人诸多照拂,一时担忧而已,还望王大人勿要见怪。巨船回楚之日,便是鸿胪寺渐受重用之时,在下多言一句,请王大人千万沉住气,不要碍于情面却失了良机。”   王泽一怔,没想到江载道竟会泄露内情提点自己,回想先前自己多有无礼之处,江载道却无半点责备之色,心下郝然,躬身一揖,恭敬道了声“多谢江大人提点”。   江载道拱手一礼,不顾挽留,一言不发地走了。   王泽一转头,对上了不知听了多少的老父。   老王大人“哼”了一声,骂道:“草锄完了?”   王泽没想到他爹竟是什么都不问,哪还有官场上的半分玲珑,呆呆地回了声:“没有。”   “那还不赶紧的!不锄完不准吃饭!”   老王大人背着手就走,实在是不想搭理这个没培养出半点耐性的儿子。   被老父嫌弃的王泽只得舞动花锄,继续锄草,边锄边哀叹亲儿子待遇还不如花草,没能理解老王大人一分苦心。   秋过冬来,兵部上了消息,马族再度犯边。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又感冒了~(吸) 第60章 归船载运归   巨船行了三个多月, 一路上需要补给, 都是按照文崇德的指示停靠,像是能掐会算似的, 而那些停靠地的夷民往往说着教人听不懂的野话, 他竟也能比比划划地同他们交流, 甚至连那些衣不蔽体的野人,他都有法子换来补给。   一船人原本都对他疏离防备, 结果在不知不觉间就都对他心悦诚服。最后, 也都按照他的嘱咐,将巨船隐在附近的港口, 留一半人看守, 其他人都上了船队里的中等船只, 这才在名叫“英吉利”的国家靠岸。   一上岸,文崇德磕绊的英吉利语更是令众人惊讶不已。   其中感受最深的是谢镜清。   没想到这个文相之子对待陛下的命令竟然履行得十分认真,虽然态度并不亲近,但他出门谈生意, 或是去查看某个手工作坊的先进织机, 都没有阻拦谢镜清的跟随,而且还对他解释得十分详细。   甚至, 谢镜清一开始不肯换上这些奇怪的衣服,照旧是一身大楚衣冠, 结果被喝醉的泼皮无赖误认成女人, 伸手就抓着他要往衣服里摸,压根没被人如此轻佻对待过的谢镜清气懵了, 也还是文崇德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免得他被人真的吃了豆腐。   “咱们的长发、长衣都不适合劳作,他们穿的这些才方便。”   “这是他们官中用的来复木仓和线膛木仓,各有长短,射|程没有比咱们的远太多,准头要好一些,但是他们上战场,都在来复长木仓的木仓杆上加了刺|刀,这样弹|药打完了或是来不及补上弹|药,还可以当做长|枪使用。”   “此乃金属打出的薄板,字是浮雕,捁成圆筒,每一滚就是一版字,虽然雕版比活字费时,却比活字不占地方,板子保存起来,下次再印就不必费神,辅以这套传送纸张的引带,比活字不知印得快多少倍。”   “他们的船,和这个叫做火车的行路工具,都是靠名为‘蒸汽机’的物事运作的。需得仔细考察一番。”   “除去这些技术,洋人并不比大楚更强,君不见他们的街道脏污、礼仪鄙俗,只是这些技术和肯钻研技术的人却是关键,这织机也不过是这两年的新事物,却已经改进了不下六版,所以可知固步自封是必然要落后的。”   在文崇德的引领下,他们甚至面见了国王,文崇德并没有称颂大楚的威名,反而谎称大楚是个弹|丸小国,搭了顺风船才能到这里,狠狠哭了顿穷,一副看了什么都想要的样子,同去的谢镜清虽然听不懂,但依然被文崇德夸张的谄媚表现臊得面红耳赤,最后,两个人毫不意外地被人给轰了出来。   走出了老远,谢镜清才怒问:“你说了什么!这丢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脸面!”   文崇德却是哈哈大笑,笑完了,才敛了神情,淡然地问:“丢脸好?还是招贼惦记好?”   谢镜清一愣,没再说话。   他们这些人是丢尽了脸皮,能低价买的才买,不能低价买的就眼巴巴看着,把穷酸演了个十足十,然后乘船离港,回到停靠巨船的荒岛。   换了巨船,将上过岸的人和船留下,没上过岸的都扮作倭人的模样,又是由文崇德领着,大手笔地将没买齐的物事买下来,文崇德到处介绍说这些倭人好心找他当翻译,一副宰到大鱼的样子,硬是被扮作女人的谢镜清看得直咂舌,觉得自己这身女装也不算是最丢人了。   这一趟,是满载而归。   在荒岛汇合后,船队浩浩荡荡地回程,回程路上,文崇德选择在里斯、阿丹和古里等小国港口城镇卖掉了船上的丝绸与茶叶,这个比奸商还奸的相府公子巧舌如簧,将上等丝绸吹成了极品,将船上不多的货物与原本打算赠予当地人的礼品卖出了天价,一船人晕晕乎乎地载着十几箱黄金和满船先进机器回了港。   闵省鲤城的港口,一早有人相迎,谢镜清一打照面就惊了,“张侍郎?”   张远拱手一笑,“谢大老板还记得我,只是我早已不是侍郎,被陛下派到这鲤城做地方官来了。”   谢镜清自觉失言,道了声勿怪。   文崇德却是阴阳怪气道:“明降暗升,张大人有运气。”   张远却是一点都不与他生气,笑着说:“哪里哪里,陛下早有吩咐,两位随我来,先行休息,休整两日再进京。对了,文大人,这港口还有何处需要修改,还望文大人指点。”   先不说文崇德一拳打进了棉花有多憋屈,谢镜清怎么听,都觉得似乎张大人一点都不把文崇德当外人,内心十分奇怪,面上却是没露半点。   巨船回港的消息传回京中,启元帝是显而易见的开怀,把马族犯边的愁绪都遣散了些,文相也一早就歇了争锋相对,近来都很安分,似乎很为儿子担忧自豪的模样。   十日后,船队众人带着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长队浩浩荡荡地进了京城,户部尚书秦俭亲自相迎,引发了京城百姓们的大力围观。   瑶仙阁的金妈妈惦记谢镜清多时,长队经过的时候,她带领瑶仙阁的姑娘们一阵娇声软语,“谢小叔,奴家想死你啦”“谢大老板有空来看奴家呀~”,她们喊得越甜越缠绵,秦俭的脸色就越古板,连带着谢镜清身上是汗如雨下,恨不得立刻跑过去求各位美人高抬贵手。   而跟在秦俭和谢镜清不远处的文崇德,也是面沉如水,却无人在意。   当时在英吉利,文崇德故意为难谢镜清,却没想到谢镜清穿扮成女人也要再下船一趟,不是因为猜疑自己、紧盯着自己,而是为了给秦俭选礼。   回想起自己刚重活没几日,谢镜清被派去西北建茶马行,本想着此生不见也好,结果还是控制不住,尚且无法忍受万针扎体的煎熬,就特地捡了画去寻秦俭的晦气,走到了秦尚书府门外,几番踟蹰,还是戴了斗笠,遮遮掩掩地去了城门口。   那日,谢镜清等候良久,都无人来送,被伙计们再三催促才肯离去。   文崇德记得自己借着斗笠的漏空处,久久凝望着鲜活的谢镜清,内心不禁庆幸,但一想到被他如此等候的人是秦俭,他就还是希望,谢镜清不如就这样一去不回,死在关外,不要再回来了。   “此人虚伪至极,不过是假借痴情之名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   从身后传来渗人的低笑,谢镜清终于找到理由,又往秦俭身边蹭近了一点。   秦尚书立刻嫌弃道:“你凑过来干什么?”   谢镜清很委屈:“草民害怕。”   “都万里漂洋过海了,你还有什么害怕的”,秦尚书的语气里不禁带了一份埋怨。   谢镜清心中偷乐,嘴上却是卖乖:“大人冤枉,你听,文家那小子在后面吓人。”   秦尚书狐疑地往后看了一眼,没再说话。   文崇德随秦俭入宫奏对,谢镜清一骨碌溜回了家,见过了大嫂和十一,就跑去了秦俭的尚书府。   船队带回来的东西太多,等秦俭忙完回府,就见屋内孤零零一盏油灯,谢镜清趴在自家饭桌上睡得正香,桌上是两碗清粥,两碟小菜,都在热水浅盘里,还盖了盖子保温。   “起来”,秦俭狠狠心推他,“回你家去睡。”   谢镜清累得很,就趴着,伸手握了秦俭的手,温柔的声音带了丝劳累的沙哑:“怎么才回来?陛下也压榨得太过了。”   秦俭抽回手,别过脸,开口又赶人。   谢镜清这才察觉不对,站起身来,拉着人问:“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醋了呗。   何况,出宫城时文崇德那个嘴贱的又叹了声“能招惹得瑶仙阁的美人们记挂,谢大老板真是艳|福不浅”,这就又勾起了秦俭看低自己的习惯。   耳边,谢镜清还在耐心地问“怎么了”,秦俭越发觉得自己不该耽误这个人,狠心道:“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话一脱口而出,秦俭半是后悔,半是解脱,不敢去看谢镜清。   却不料想被谢镜清一把推到了墙上,按着肩膀,沉声问:“秦俭,到底怎么了?”   秦俭只得抬头看着谢镜清,他从没见过谢镜清这般模样,像是被冰冻住的火,与平常或嬉笑或温柔的样子完全不同,清雅都换成了锋利,他身上的隐隐威慑,令秦俭后知后觉,为何是这个人成了大楚第一茶马商。   “你”,秦俭又垂了眸,顿了顿,说了实话,“我配不上你。”   谢镜清咬着牙说:“秦尚书说笑了,在下区区一介商贩走卒,是在下配不上秦尚书。”   “你!”秦俭没从谢镜清那里听过一句重话,光是这么一句都有些承受不来,心里暗骂自己被惯得矫情,忍气吞声道,“你是个大商人,长得又好,多得是年轻美貌的女子喜欢,你该娶妻生子,不该跟我这个一身穷酸气的男人混在一起。”   谢镜清都要被他气乐了,“原来在秦尚书眼里,我谢镜清就是个贪图美色之徒?”   秦俭实在受不了他这个半嘲讽的语气,忍不住怒道:“你不要曲解我!”   “你能曲解我的心意,我怎么就不能曲解你!”谢镜清也怒了,他低下头,迫使秦俭对上自己的眼睛,“看着我!”   被他这么一命令,秦俭不由地就抬起了头。   “当年我行商经过晋省,在大山中救了个人。”   “那个人其实根本没有求救。大山中人迹罕至,我们打马而过,他连喊都没有喊一声。”   “他一身泥泞,脸上也多是灰尘,巧的是,我一眼看去,就看到了那个人的眼睛,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他根本是不想活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想活,但是我不能看着人去死,所以我回头,把他拽上了马,他上马就晕了过去,我才发现,这个人包袱里除了官服和圣旨,什么都没有。”   随着谢镜清的讲述,秦俭回想起先帝年间的那次公务,他被派去晋省查税银,故意一个随从都没带,说出去,旁人都只觉得他抠门而已,不会有人多想,他浑浑噩噩地走着,想着自己这样被人厌恶的爱财如命的小人,如果死在这大山里,也算落了个干净。   却没想到,被人硬拽上了马,捡了一条命。   再见到谢镜清,秦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感谢还是不感谢这个人。可是救命之恩,确实是该还的。   “我”,秦俭张了张口,闭眼道,“是我欠你一条命。我知道皇商之位,没有我,你也能靠谢大人得来,以后,你还有什么用的到我的,我必定相帮。”   谢镜清真的生气了,沉声道:“我若要你以身相许呢?”   眼前人的眼睫毛抖了抖,然后颤抖的手抚上了衣扣,却久久没有动作。   好不容易那手指又动了动,谢镜清又说:“一次怎么够?”   秦俭终于睁了眼,声音倒是冷静:“自然到你厌倦为止。”   “好”,谢镜清一把把人抱了起来,“那你就许给我一辈子吧。秦尚书,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要反悔。”   秦俭瞪大了眼,他是想将谢镜清推回正轨,一辈子怎么行?顿时挣扎起来,被谢镜清顺手一掌拍在臀上,霎时脸涨得通红,连脖子都是红的,“你、你怎么能”,抖了半天连句话都没说完。   谢镜清抱着他在饭桌边坐下,也不松手,自顾自喝起粥来,秦俭要是敢挣扎就是一掌拍下。   等他几口喝完了粥,才取了另一碗,挟了几筷小菜,拿瓷勺舀了一勺,有菜有粥,才得意地对秦俭命令道:“张嘴。”   秦俭:“你!”   谢镜清:“我怎么?”   秦俭:“你无赖!”   谢镜清:“那秦尚书可不能和我一样,一定要当个言而有信之人啊。”   秦俭:“你!”   谢镜清:“喝粥,再不喝就要重新热了,废柴火的。”   怎么可能有人抠门到热粥的柴火都要算,秦俭瞪了他一眼。   但终究,还是微微张开了唇。   “真乖”,一勺粥入口,有人像哄孩子一般,在耳边夸奖。   大概是个傻子。   都是。   阿骨欢警惕地打量着来人,那人做了马族打扮,观其面貌,却是再明显不过的大楚人。   关外风沙劲,没有一个马族中年人的皮肤能像眼前人这样油润,包括阿骨欢自己的脸,都是干燥的,被风吹红的,等稍微上了年纪,就会干巴巴的皱起来,如同荒漠上的土地一样贫瘠。   “在下只负责送情报来,至于在下是谁的手下,还不到说的时候。”   那人低眉顺目的样子掩饰不住眼神里的蔑视,他一定是个养尊处优的大楚人。他带来了猿家军的边防消息,不知是从何而知,也不知为何要将重要军情偷送给敌对的马族人。这实在是令阿骨欢琢磨不透。   不过,阿骨欢听说过,关内的人从来都很爱内斗,有时候为了己方的利益,甚至引狼入室也在所不惜,大楚之前的那个王朝,就是因此,丧在了他们马族人的手里。   阿骨欢听族中老者谈起祖辈流传下来的传说,江南的富庶,京城的巍峨,不敢反抗的人们被他们马族的男儿们像羊儿一般驱赶,温驯地任由他们奴役。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送这位贵客出去。”   听到纯正的官话,这位大楚男子面露惊讶,不过也并未多做思量,拱拱手,便跟着兵卫走了出去。   老臣忧心地看着年轻的王,规劝道:“不可以相信大楚人。”   “我明白”,阿骨欢看着桌上的边防图,“但他们已经心急了,距离上一次去大楚边境已经过去半月,如果我不打一场胜仗,到时候死的就是我。现在不搏一把,还等什么?”   老臣哀哀叹惜,却也不再劝阻。   这位年轻的王凭借不要命的豪勇杀了称王的叔叔,得来的王位实在太不稳固,几位王爷虎视眈眈,一时让他上位不过是图个好名声,随时可能让这个年轻人用生命让位。   按照阿骨欢的说法,就是“脑子坏了净和大楚学些没用的”,他们马族人马上争勇,什么时候在乎过礼义廉耻,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只有抢到手、吃下肚的才是自己的,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他召集了将领们。   “今夜,我们突袭,杀死你们看到的所有会动的,抢走你们能抢走的一切!”   将领们兴奋起来,笑得粗野,比外面的风声还要吵人。   阿骨欢的眼睛看着他们,耳边却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听不清,听不懂,却教人内心安然。   夜凉如冰。   猿斗躺在床上仍不消停,伸了手到床边去逗小白的儿子们,五只小白狼长大了许多,追着猿斗的手扑来扑去,时不时就滚成一团,倒是很认主,有分寸,牙齿只对着彼此,不会伤了猿斗的手。   猿卫躺在小白身上看兵书,被弟弟吵得没法看,伸手摸了颗栗子砸过去,低骂:“个活猴,不是累得走不回自己帐篷了吗?不累就滚回去!”   猿斗接过栗子美滋滋地剥了吃,边吃还边抱怨:“我从昨晚上值夜,今儿个一直到现在都没闭眼睛,怎么不累,哥,你越来越不疼我了。”   “那你倒是睡”,猿卫无奈道。   猿斗把栗子壳往被褥边的地上一丢,撑着手看向猿卫,故作委屈道:“我这脚丫子飕飕冷。”   这小子天生脚底寒,一过晚秋脚冰得秤砣也似,小时候猿卫是照顾幼弟没办法,现在猿卫才不给他当暖炉,抬了下巴一指五只小狼,“你随便挑一只揣进窝,它们都乐意陪你睡。”   一二三四五都甩了甩尾巴,眨巴着眼看着猿斗。   猿斗捂着心口,唱作俱佳,假哭道:“哎哟喂,这冷泛上来了,弟弟心口瓦凉。”   猿卫一个白眼,摸了摸小白的脑袋,站起来用手里的兵书抽他,不耐烦道:“挪开!”   猿斗乐呵呵地裹紧了被子,跟个菜虫似的往里挪,猿卫为了方便上战场,也没脱衣裳,把自己的被子拎过来就躺了下去,油灯一吹,猿斗那小子的冻猪蹄就偷偷溜进了他哥的被子里。   “小白,上来!”猿卫忍无可忍,只得召唤小白。   小白甩了甩尾巴,跳上被窝,习惯地往被窝脚那头一趴,不一会儿一二三四五也跳了上来,暖烘烘。   本该一夜好眠,天蒙蒙亮时,却是传了急报。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的问候~ 第61章 白狼代金刀   巨船归航, 次日一上早朝, 启元帝连下的几道旨意几乎砸晕了整个朝堂。   首先是各项机器的研究与上马,启元帝特许官商合作, 将此事交由文崇德、户部尚书秦俭和鸿胪寺卿王泽负责, 以文崇德为首, 秦俭压阵,王泽全程跟进。文崇德不仅权属最重, 启元帝甚至给这位文相之子封了个“革新特使”, 这个职位算是“无中生有”,特赐了正一品, 可见启元帝之信任与重视。   这下, 文崇德可以说是在朝堂上异军突起, 令先前升得飞快的谢九渊与江载道都黯然失色,谢九渊好歹是战场拼出来的军功,江载道也是豁出了性命匡扶正义,文崇德不过是出了趟海就飞升直上, 实在是令群臣不忿。   文谨礼倒是喜出望外, 没想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竟能简在帝心,文党明面的动作都停了, 暗里还是照旧。   其次,便是特批闵省鲤城为通商口岸, 鼓励民间商贩出海贸易的旨意。不过, 为了方便管理,暂时只开放除倭国外的周边国家, 不能走远。   百官这时都想起鲤城知府是先前的吏部左侍郎张远,鸿胪寺卿王泽也是从大理寺贬任,也不知道启元帝是多久以前就布了局,简直深不可测。   最后,说是为了配合鲤城通商口岸的开放,启元帝下令组建大楚海军,此事交给了谢九渊。同时,启元帝宣布建立神机营,由宿卫统领海涂与锦衣卫总领,着工部军器局全力配合。   四道旨意一发,朝堂震动。   因为着实叫人看不懂。   旨意中的锐意进取之意昭昭,可若说是帝党崛起,偏偏又重用了文崇德与工部,若说是与文党妥协,可不论是文崇德还是工部都还是派了帝党在侧。   难道启元帝是真想携手文党共建盛世?   百官这么猜,文谨礼自己也在这么猜。倒不是他托大,可他究竟是权大势大,如果启元帝愿意低头示好,他都这个年纪这个地位了,也不愿意背个弄权的名声,可偏偏启元帝也并没有真的低头,除了对文崇德的重用,对文党的态度仍然甚是暧昧,纵使文谨礼心中有些许松动,也是一瞬而已。   两边都沾光的事情,自然是无人反对,启元帝心情不错,处理了几位朝臣的上奏,临退朝前,还赏了秦俭一块怀表,说是巨船带回的异国怀表,算是补给秦尚书的生辰礼。   众人好奇望去,只见一块寸圆大小的铜黄圆表,拖着一根细细的同色锁链,玲珑可爱,机括精巧,秦俭打开一瞬就又关上,只有他身周的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看清了,表盘边镶了一圈乳白色的小珍珠,外是一层难得的全透明琉璃,内是清晰的数字时刻,表针似是黄金所制,很有光泽,应当是价格不菲的珍品。   秦俭谢了恩,手里紧攥着那块怀表,紧得几乎能将刻在表底的三个小楷字“花并蒂”印进掌心。   唐朝温飞卿曾作“镜清花并蒂”一句,这怀表再明显不过,是谢镜清借陛下的手赠表。虽说那人必然是出于避免自己被参受贿的考虑,可劳动到了陛下,也实在是太过孟浪。秦俭又是惊又是无奈,面上纹风不动,却是胸中擂鼓,乱了心跳。   反正马族犯边,谢镜清暂时不必回西北,而文崇德得理出个头绪,秦俭一时半会儿也不忙,于是他们两个有闲心牵扯来去耍花腔。   谢九渊本想替他家陛下瞧个八卦,奈何组建海军是当务之急,忙得不可开交,光是为了营址,就在海边足足待了大半月,回了京城还没进家门,就看见谢镜清领着秦俭从尚书府出来,显然是要回谢府吃饭,谢九渊停了马,对着他俩看了一眼,也没搭理小叔,直接调转马头,往宫城奔去了。   秦俭感叹:“谢相真是能者多劳。”   谢镜清张了张嘴,没说话。   其实大侄子肯定是找陛下谈情说爱去了,这话可没法说。   谢九渊打马进了宫,启元帝虽给了他宫中打马的特权,但谢九渊其实也不常用,太过招摇,此时实在是疲累,而且又有现成的“找陛下定夺海军营址”的借口,也就任意了一回。   顾缜大半月没见着他人,谢九渊一进御书房,门边一个身影就倒进了他怀里。   这可是前所未有,谢九渊连忙接住,环着顾缜的腰身,笑道:“这么热情?”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啊师相”,顾缜一扬眉,用谢九渊曾经说过的回答来答他,眉宇间除了调侃,最多的还是见到他欣喜。   于是谢九渊低沉地笑,表扬道:“陛下学得真快,老师我甚是欣慰。”   顾缜故作得意,神采飞扬的模样叫谢九渊喜欢得心里发紧,把人抱紧了亲吻,好久才谈了正事。   正事谈完,谢九渊也该离开,顾缜心中不舍,却也体谅谢九渊大半月没见家人,恋恋不舍了半天,忽道:“你的马,可还是那匹黑色的?”   “是,正是那匹”,谢九渊知道顾缜说得是前世之事,他原本得在几年后才遇到这匹名唤“黑蛟”的良驹,黑蛟聪明异常,很通灵性,当年也是黑蛟伴着他走到了重点,于是早就托人打听,没有抱一定能找到黑蛟的希望,差不多的黑马也可以,结果却真的从鞑靼马商手中买回了黑蛟。   “朕还没见过它呢”,顾缜一笑,“带我去看看它吧。”   谢九渊心中一动,明白顾缜是想送自己上马,忍不住伸手握了他的手,紧紧一握,尽在不言中。   一脸平静的启元帝带着谢相出了御书房,摆驾了宫中马场。   黑蛟脾气很大,谢九渊骑它进宫了几次,马场的小太监们都记清了这位马爷的脾气,这马比宫中的马匹都要高大,四蹄矫健,浑身漆黑,毛发油亮,可谓是马中潘安,但脾气却甚是暴躁。   如果把它跟“凡夫俗马”关在一起,这位马爷非把其他马都踢出去不可,而且还不能拴,拴它它还会咬人,谢相第一回 骑马进宫、特意嘱咐的时候,他们都没太当真,没想到全是真的。   吃过苦头就记得牢,这次也是给它单独腾了一个马厩,饲草也捡了新鲜中最新鲜的,其他马都躲得远远,不敢碍到这位马爷的眼。黑蛟却似乎还不是很满意,吃饱了就犯相,故意喷鼻息吓人,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高傲,不光是看不起凡马,似乎连凡人也看不起似的,十分欠揍。   启元帝一驾到,小太监们麻溜儿地跪了一地。   顾缜好奇地走近黑蛟,黑蛟刚要故意吓人,被谢九渊一瞪,小心闻了闻顾缜的味道,乖乖地给顾缜摸头,连气都不敢大声喘。   “它好乖”,顾缜知道这就是与谢九渊并肩作战的伙伴,本就带了好感,一见黑蛟如此威风,加上这番表现讨喜,就对黑蛟更是喜爱,抓了一把饲草要喂它。   黑蛟委屈地看向谢九渊:吃饱了。   谢九渊一抬眼,不怒自威:吃!   黑蛟委屈地张嘴嚼饲草,对顾缜的地位有了正确认识,不由得又凑近顾缜闻了闻,务必要记清这个人的味道,顾缜还以为它是吃得开心,又抓了一把。   黑蛟愤怒地看向谢九渊:饱了!   谢九渊走过来,温柔地摸了摸马头:吃吧。   黑蛟含泪咽下饲草。   谢九渊忍俊不禁,拍拍它的背脊,出声安慰道:“回金吾卫的营地请你吃烤麻雀。”   黑蛟登时精神起来,跟听懂了似的。   这马确实是有点不同常马的爱好,别的马只吃草,这位马爷还要吃肉,还得是谢九渊亲手烤的麻雀,难伺候得很。   顾缜看得有趣,怕他吃撑也不在喂他了。   在外面不好露出什么情状,君臣二人简单道别,谢九渊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黑蛟很有消食的意愿,跑得飞快,恨不得脱去缰绳撒欢儿跑,可惜身在宫城,即使有陛下特令,跑太快了也是要被参的,谢九渊小心控制着黑蛟的速度,没有留意两边,于是被江载道朗声一句“谢相!”吓了一跳。   平心而论,江载道着实是一个好官,谢九渊特意下得马来,拱手回道:“江大人。”   谢九渊等江载道说出叫自己的缘由,却见江载道不说话凝视着自己出神,不禁提醒道:“江大人?”   江载道回过神来,脸一红,又将那点尴尬压了下去,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对谢九渊说:“本卿会看着你!”   谢九渊睁大了眼,看着身前这个人,有些不知该回答什么。   “我江载道会看着你!”江载道冷静下来,握紧了拳头,坚定地重复道,“若是你变了,若是你真成了一个弄权的宠臣,本卿一定会抓住你,就算是以命相争,也要保证你在朝堂再无立足之地!”   谢九渊一怔,躬身一礼,拜道:“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江大人愿意为谢某竖一面明镜,谢某求之不得,乃是人生一大幸事。多谢!”   没想到谢九渊竟会如此坦然,江载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回过神来,谢九渊已经绝尘而去了。   只是与陛下奏对时,陛下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复杂,也不知是自己哪句说得不对?   “都对”,启元帝既像是回答他,又像是自言自语。   于是江载道只得继续禀奏,他手中的案件太杂,这一说,就从傍晚前说到了傍晚后。   岫云寺的报时钟声悠然传来,顾缜正想留江载道用膳,却是有急讯传来。   “陛下!安西卫边防守卫图被泄!猿九将军不幸遇袭,不肯降,战死!”   哐————!   启元帝砸了茶碗,怒喝:“给朕查!!!”   一名黑影不知从何处飘下,领道:“锦衣卫接旨!”   猿卫和猿斗赶到时,已是一片惨不忍睹的血色,他们身后的安西卫将士都忍不住红了眼睛骂娘。   曾经坚实的边防,已被攻破。   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全都闭上了眼睛。   他们三步两步赶进营阵中央,刚见了帅帐,就看见了那个屹立在帐外的猿九将军。   猿九将军寡不敌众,拼死不肯降,战斗到了最后一刻,马族人的刀捅进了他的后心,他却支撑着那柄青月弯|刀,虽死,到这一刻都未曾倒下。   猿卫和猿斗还有众将士终于支撑不住,齐声跪倒在地,悲声震天。   “将军————!”   将军走了,安西卫的天塌了。   不知过了多久,猿卫站了起来,狠狠拽着猿斗也站了起来,他们走近他们伟大的父亲,一个接住了他的身体,一个握住了那柄弯|刀。   “众将士听令!”猿斗大喊,“即刻修补城防!安置各位兄弟的遗体!全他娘的振作起来!收拾好边防,再为兄弟报仇!”   “是!”这响亮的回答不知混了多少热泪与热血。   众将士纷纷令自己忙碌起来,一一散去,猿斗才看向他哥,喃喃道:“哥,咱们没爹了。”   短短几个字,已是漏了哭音。   猿卫咬紧了牙,再开口时,却是无坚不摧一般的温柔坚定:“别怕,还有哥在。”   猿斗重重点头,也将悲伤狠狠咽回了喉咙。   蹲在一边的小白似有所感,悠长的狼啸一声接一声,似乎在替他们悲泣。   金刀将军的时代已经过去。   他们将继承父亲的意志,书写自己的篇章。   作者有话要说:   *顶着锅盖跑走~ 第62章 冬土待春风   猿九将军之死, 牵连甚广。   启元帝下令将猿九将军以国礼厚葬, 把兵部上下都训斥了一通,勒令他们彻查边防图走露一事。   同时, 下旨封猿卫、猿斗两兄弟为骠骑将军, 共同袭任安西卫统领。   文相提议派西宁卫协助, 被启元帝驳回,世子顾岚却同意文相的意见, 认为西宁卫与安西卫一同守天关会更好, 启元帝再驳,不允, 似有怒色, 厉声下旨, 点了刚组建不久的神机营,带着改良的火|器奔赴安西天关。   与此同时,谢九渊从邙涯水寨招安了草莽水寇,上书启元帝, 说这些水寇是因为税赋过重被迫落草, 有为渔民抵御倭寇之功,求启元帝让他们将功补过, 立为大楚水师将领,启元帝却欣然允之, 令文相大为不满。   父仇当前, 猿卫和猿斗都发了狠,配合启元帝调派的神机营兵卒与火器是如虎添翼, 压着马族人猛力攻击,一仗打到了冬月底,在腊月到来之前,拼命将马族人赶进了楼兰沙漠。   狼嚎伴着追击的安西卫兵士袭来,奔逃的马族人闻声丧胆,不顾也许会陷入流沙拼命向沙漠中冲去,猿卫喝止了还待追击的将领,观望残兵败将带着老弱病残溃逃,一挥手,换上了神机营与弓箭手,一声令下,箭矢与弹|药齐发,破空而去,立时便有惨叫惊呼响起。   猿斗从战甲中拿出陛下特赐的琉璃千里眼,透过千里眼望去,马族人有中箭、中|枪倒下的,还有踩进流沙的,伤亡不少。他却与他哥一样面无表情,这对本就很有担当的兄弟在丧父后迅速成长了起来,跟着猿九将军的老兵有时候看他们这个模样,都忍不住红了眼睛骂马族人的娘。   只可惜马族逐水草而居,无固定居所,不能歼灭就只能跟着他们跑。   马族内部似乎并不稳定,通过交手,猿家兄弟都看出这位阿骨欢是天生将才,敢奇袭敢应阵,也亏得马族人心不齐,不然他们会打得更为艰难。   视野中渐渐没了人影,猿斗一挥手:“收兵!”   “将军!我们愿意进沙漠追击!”   “末将也愿意!”   “追进沙漠!给将军报仇!”   有了带头的,顿时群情激奋,他们都是跟着猿九将军出生入死的悍勇兵士,对猿九的爱戴之情深厚,竟是不顾楼兰沙漠的魔鬼名声,将生死置之度外,也要为将军报仇。   猿卫在马上抱拳一礼,沉声道:“列位兄弟厚义,我猿卫与猿斗谨记在心,只是父亲曾说过,他珍爱各位如手足子弟,我怎可派亲弟兄去白白送死。我与猿斗发誓必定要让马族人血债血偿,今日收兵回营,厉兵秣马,他日,咱们再杀他个片甲不留!”   “是!”   “嗷——————!”   将士们齐声应答,声如擂鼓,混着幽厉的狼嚎直入沙漠,叫马族人略歇的脚步再不敢停留,再度仓皇而奔。   胜报传来,启元帝大喜,不仅对这对将军兄弟大肆封赏,连猿家兄弟养的、在战场上屡建功劳的白狼都封了镇军狼,并特赐猿卫和猿斗“白狼双将”之称,随着军报传遍大楚,无人不知这对少年将军的美名。   有人欢喜有人愁,兵部尚书金戈对着手下查出的消息哀然长叹,上奏请罪,自述兵部无能,不能查清泄露边防图的罪魁祸首。   启元帝一怒之下,竟是撤了兵部尚书一职,将金戈打发去整顿水师,将兵部收归天子手下,独揽兵权。   同时,启元帝又以此为借口,将政务分了大半给左右二相,一时间,文谨礼与谢九渊手中的权柄相加,几乎可以说是掌握天下,到达了本朝文官前所未有的顶峰,可谓是如日中天,就连文谨礼都有头晕目眩之感。   毒蛇阴险狡诈,千万不可贸然用手探抓,还是应当诱之以肉,所谓引蛇出洞。   文谨礼乐了没两天,就发现新到手的权力并不容易为己所用,几乎等于白给启元帝做工。   自从锦衣卫将检查六部的六科给梳了一遍,对朝堂的监察力度大大增加,,以往当摆设用的六科,被锦衣卫梳理也没有引起注意,结果在不声不响中,六科已经成了监察六部小吏的利器,偏偏六部具体事务都需要小吏小官来操作,除了被文党把持严密的刑部与工部,没几个人愿意冒着被锦衣卫抄家的危险违背职责做事。   而文崇德趁启元帝前往袈山礼佛时安插的人手,文崇德竟然拒绝交出名单,引得本就被突增政务劳神的文谨礼大怒,大病一场,又舍不得大权不敢请假,引而不发,一把年纪竟是带病生生撑住了,不得不让人钦佩。   启元帝看着宿卫呈上的密报,对谢九渊直感叹:“这么把年纪,后院里两房姬妾,外面养了三个,其中一个还育有六岁小儿,算算,怀上的时候他文谨礼怎么也近半百了,真是,老骥伏枥。”   谢九渊刚从水师营赶回来,半闭着眼睛养神,听到这里,低笑一声:“是文相天赋异禀。”   他本就肤白如玉,平日里有气势锋芒撑着,只觉得威风赫赫,谁也不敢小瞧了这位拜相将军,就连顾缜,都因为心中倾慕视他如巍峨高山,现下,因为连日操劳又快马回京的缘故,累得脸色都比平日苍白了些,躺在靠椅里,白发散落在枕上身前,倒有些柔弱美人的模样,顾缜一时心疼,坐到靠椅边沿,轻轻伏在他胸口,指间缠绕着他身前的白发,不再说话,想让他好好休息。   顾缜靠上来,谢九渊就自然地揽了他的腰,二人相依相偎,心跳呼吸都渐渐一同,在彼此身边是他们俩最放松心神的时刻,不必顾虑朝政军情,于是不知觉就沉沉睡去,期间三宝蹑手蹑脚地进来,给他们盖了薄毯。   出了御书房的门,三宝公公悄悄地叹了口气。   近日有大臣上奏劝陛下成婚,被陛下以国境未宁、国库不丰给挡了回去,却仍是止不住那些言官的吵嚷。   三宝自知只是个太监,可跟着二位主子这么些年,他彻底看明白了,普天之下,除了谢相,没有第二个人会这么为陛下着想,事事都以陛下为先。   外面人再怎么在他面前煽风点火,说谢相权势太大有害王权,可三宝看得清楚,谢相对待陛下,从当守夜侍卫开始,始终如一。就不说如今谢九渊已经是当朝右相,单论他与陛下的亲密关系,若是他人,不讨赏,也要索些特殊待遇。   可谢九渊的一切,都对陛下毫无保留,他结交了谁、往来了什么,锦衣卫和宿卫都如其他官员一般监视,谢九渊对此毫无怨言。这绝不是谢相故意为之取信于陛下,而是他是视之为理所应当,坦坦荡荡。   位高权重却不沾染官场淤泥,如此磊落丈夫,世间独有此一人!   就算同为男子,这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思及此,三宝公公眉头舒展,唤了小太监准备热水巾帕,等二位主子醒了就能及时梳洗醒神。   谢九渊白日从不长歇,作战时习惯了抓住零碎时间补眠,不到半个时辰就自动醒来,睁眼一看,顾缜靠在自己胸口睡得正香。   难得偷闲,谢九渊以眼神细细描摹顾缜眉眼,这一世局面不同,所以前世顾缜眉目间长久的忍耐压抑冲淡了许多,若说前世的顾缜可比作忍耐苦寒的白梅,眼前熟睡的俊美青年则更似梨花,上朝时犹若冰雪,在自己面前却是暖玉一般可爱。   此时,顾缜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还虚握着他的一缕白发,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唇微张,睡得安然。   进御书房的路上,听三宝说今日陛下因着兵部事宜时常熬夜,还时不时半夜战报,很不安宁。   于是谢九渊不忍心唤顾缜醒来,守着他多睡一会儿。   又过了半个时辰,顾缜睫毛微颤,在谢九渊衣服上蹭了蹭,这才醒来,一睁眼,就对上了谢九渊温柔的视线。   顾缜低头笑笑,握着谢九渊的肩膀借力,抬头亲上了身下人的下巴,他亲了一下,稍稍往后仰头,拉远了些许距离定睛一看,又伸舌头舔了舔,确认道:“师相,胡须冒了青茬。”   大楚男子而立之年才会蓄须,谢九渊尚不够年纪,而且行伍之人,拖着长须多有不便,普遍都刮了个干净,落得轻松。   谢九渊距上次修面已有数日,又忙于水师事务,就没注意到。   顾缜生了兴致,喊三宝寻了锋利的剃刀来,褪去了软履,上躺椅坐在谢九渊身上,低头小心给谢九渊刮胡茬。三宝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谢九渊却镇定自若,任凭顾缜拿着利刃在自己脸面上动刀。   胡茬刮尽,二人起身净面,重回案边,再度说起边防图泄露一事。   顾缜叹道:“真是自缚手脚。”   就算兵部尚书隐了实情,以锦衣卫和宿卫的手段,其实已经查清了事实,文谨礼手下,青省巡抚高秀派人混进了西宁卫,趁着安西卫与西宁卫在哈密交接处换哨时,谎称有兄弟在安西天关,跟着安西卫进了边防之地,偷出布防图后,又依样回到了青省,由青省巡抚高秀的心腹送到了马族新王的手上。   可依照文谨礼的小心手段,就像当初浙江巡抚冯伟象手中没有与文谨礼来往的证据一样,高秀手中也肯定没有切实证据,证明一切是文谨礼指使。   如果单靠言语就定了罪,以文相在民间、在书生举子间为国呕心沥血的响亮名声,启元帝的声誉定然备受质疑不说,还会妨害到他们日后将要推行的以法治天下。若是推行者自己都曾经无视律法,怎么让民众信服?   所以是自缚手脚,暂时动文相不得。   谢九渊宽慰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孔圣人都这么说了,一时忍耐是值得的,与其留个疑点,不如把文相办成最大的范例,让大家看看就是丞相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岂不是扭转乾坤。”   道理顾缜都懂,只是一时心急,听得谢九渊宽慰,他露了个浅笑,忽然有了灵感,“九郎,我有个主意。”   谢九渊见他忍不住想窃笑的样子,挑了眉,问:“怎么说?”   顾缜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谢九渊面露惊讶,好笑地在他后背警告性地轻拍了一下,故意沉声道:“这种后宅招数,陛下贵为天子,也好意思?”   “朕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顾缜丝毫不以为耻,振振有词地反驳,“还是文相自己天赋异禀。”   谢九渊绷不住脸,笑道:“只是还需等待时机。若是风平浪静,也不过是一桩丑闻而已。”   顾缜亦是同意,二人又说起水师之事,说到最后,还谈到了顾岚。   “本该给他行了冠礼”,顾缜语气又是担忧又是骄傲,“可他说还是留着这个由头,过两年先出宫建府再做打算。”   谢九渊面露赞赏:“如此佳儿,何必生忧。你当年独自登基,也不过是这个年纪。”   没想到说到自己身上,顾缜一愣,低笑:“我都要忘了。”   “我记得。”谢九渊握了他的手。   当年少年天子登基,谢九渊在家丁忧,尚且不识这位佛堂皇子,初闻消息,也替这位皇子叹过几声“艰难”,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面对朝堂上一群人精,就如羊入狼群也似,如何不艰,怎能不难?   顾缜却在“先天不足”的苛刻条件下,独自面对虎视眈眈的朝臣,走出了一条荆棘之路。最后断送于内奸手中,也是虽败犹荣,没有人敢夸口,若是易地而处,自己能够比启元帝做得更好。   右相将启元帝的手捧至唇边一吻,“不论前世今生,陛下都是臣的骄傲。”   “用后宅招数也是?”顾缜有些不好意思,故意找了这话来说他。   谢九渊也学顾缜振振有词,“当然也是。”   “为何?”   谢九渊凑近顾缜发红的耳朵,压低的声音沙得叫人心弦一颤,“也许是因为臣,也天赋异禀啊。”   三宝公公望了望天色,唤了小太监:“去御膳房,告诉他们多备一份谢相的晚膳。”   那小太监刚调来没几日,踟蹰道:“可、可陛下还没下令”   三宝公公眼神一冷,立刻有乖觉地跑上来跪地磕头:“奴才这就去传话。他刚来,求老祖宗饶过一回。”   说完也不停留,知道不耽误差事,立刻伶俐地跑走了。   还愣着的先前那个小太监立马回过神来,出了一身冷汗,跪地连连求饶:“奴才该死!”   三宝公公眼神都没赏一个,但也没其他表示,四周人都会意,捂了小太监的嘴拖走,带去内务府重学规矩。   一阵北风吹过宫城。   此时,御书房中情意绵绵,御膳房是热火朝天。六部官员各自忙碌,太监宿卫们亦是各司其职,宫外,京城百姓都各自安居乐业。   京郊,文崇德带着一众特选出的技工研究机器,金吾卫还在严格操练兵阵。   与京城相隔百里的水师营地,金戈正与前邙涯水寨的几位寨主们商议水师排布。   与京城相隔千里的鲤城,灯塔已经燃起灯火,为夜间归来的商船指引方向。   而远在西北的猿斗和猿卫,来到猿九将军的墓前,浇下了一碗酒。   冬日寒风吹过的是藏满生机的土地,只待春日到来,就能发芽破土,成株成林。   悠悠数百载,后人追溯这段历史时,启元六年毫无疑问是一切的开始,于是他们镇重地将它记载为未来盛世的起点。   这是大楚向未来迈出的第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我们跳时间线~ 第63章 状元女巡按   启元九年春, 启元年间的第三次科举刚刚结束, 三鼎甲一上奉天殿,文武百官内心一片冷漠, 面对和前两届一样年轻得过分的三鼎甲, 他们已经生不起太过惊讶的情绪了。   不是他们不明白, 而是世道变化太快。   难道我等已经老了?殿上只要过了不惑之年的大臣们都生了这样的疑惑。   三鼎甲跪地面圣,状元柳应, 榜眼施俊才, 探花卓远。   顾缜从他们面上一扫而过,和右手第一人谢九渊对了一眼, 二人眸中都闪过了惊讶之色。让二人惊讶的, 不仅是这一届三鼎甲与前世截然不同, 还因为一位熟人。   柳应,也就是柳莹,启元朝唯一一名女状元,本该是启元十二年登的科, 如今提前了三年下场, 大约还是三年前处理姜洛夫时顾缜说的话起了作用。   果然,启元帝点了状元答话, 柳莹自揭身份,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连她身边的施俊才和卓远都忍不住探头打量她。   那柳莹个儿高, 长相英气,一身男装俨然是潘安之貌, 举手投足亦是潇洒,并无闺阁之态。   “陛下”,柳莹躬身一拜,“启元六年,陛下在这奉天殿上金口玉言,说‘若有女子高中,能进一甲者,得家中高堂亲笔赞同,可入朝为官’,柳莹虽为女子,也有匡扶社稷之志,不甘困于后宅,家中高堂奈何柳莹不得,答允柳莹终身不嫁,如今金榜题名,求陛下信守承诺,许柳莹入朝为官!”   她说得慷慨激昂,但谢九渊和顾缜却知她其实说了谎,前世这位女状元就是被家中高堂逼迫嫁人,才落了个凄惨下场,这一世也不回突然就改了态度,他们二人可惜她的遭遇,自然不会拆穿她。   文谨礼立刻驳斥道:“荒唐,女子怎可抛头露面!万万不能开此先例,陛下,朝堂严肃之地,怎可如此嬉笑!”   柳莹剑眉一立,怒道:“文相好生轻薄!学生凭真才实学考的状元,若有幸,也是靠真才实学当的官,哪里来的嬉笑二字!荒谬!”   文谨礼没想到她区区一介女流,竟然敢在奉天殿跟自己叫板,正要呵斥,却被谢九渊抢过了话头。   “好!状元言之有理”,谢九渊朗声一笑,看向顾缜,“陛下金口玉言,自然不会出尔反尔,只是状元有青云之志,必然不是想做宫中女官。还请问,状元对仕途可曾有过考量?”   柳莹见谢相支持自己,当即面向启元帝跪倒,对启元帝和谢九渊都拱手一拜,才道:“我大楚泱泱九州,陛下勤政爱民,却不能亲眼所见,学生若有幸为巡按,微服私访,无论大城小乡,有盛景则图之;有良策则书之;有苦则代言;有冤则上参。学生愿为陛下手足耳目,替陛下行万里路,遍察百姓江山!”   这一番话,直说得人豪气顿生,一些官员心里虽不能接受柳莹入朝,却也忍不住在心底叫了声好。   事关地方,文谨礼这次直接出了班,对启元帝一礼,驳道:“陛下,此乃危言耸听、胡言乱语!地方自有父母官员替陛下看着,监察也自有御史、六科与各省巡按履行职责,这些都是尽忠尽责的臣子,都是陛下的手足耳目,小女子言辞浮夸,不堪大用也!谢相在朝多年,还为这等居心叵测之论叫好,倒是让老夫颇为惊讶。”   柳莹忍不住又想回话,还是谢九渊抢了先。   谢九渊面露疑惑之色,对着文谨礼一拱手,疑道:“文相息怒,这是从何说起?谢某着实未能看出状元这番话有何处居心叵测,地方父母官日理万机,难免有疏漏之处,每省巡按只有一人,谁敢打包票能面面俱到?状元一番拳拳之心,究竟是哪里惹得文相如此不快?也还望文相赐教。”   文谨礼辩他不过,毕竟有些话是不能摆上台面说得,于是怒哼一声,做出不屑与他分说的模样。   他们两个吵完了,启元帝才缓缓开口。   “有志何分男女,朕自然不会出尔反尔。状元柳莹听旨!”   柳莹激动得绯红了脸颊,郑重一拜,跪地听封。   “启元九年,女状元柳莹于奉天殿直抒高志,朕甚为动容,体恤柳莹为国尽忠之心,特封为直言巡按,代天子巡天下,微服私访,锦衣卫随护,察民情、巡官场,特许直奏天听,钦此。”   万万没想到这能受此重用,柳莹泪盈于睫,伏地一拜,朗声道:“臣接旨!臣谨记苦读之志,定不负陛下所托!”   启元帝看向榜眼,这也是位新人,尚不知底细,于是跟卓远一起被打发去了翰林院,留待观察。   于是乎,群臣又琢磨起了启元帝不愿成婚的事。   莫非,陛下对着柳莹有什么想法?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对来对去,但都不敢吱声,毕竟启元帝在成婚一事上态度强硬,就是不肯接,连以天象说话钦天监的官员都被廷杖揍过,百官轻易都不会触这个霉头。   “好了”,启元帝看着底下的顾岚,勾了勾嘴角,“说件喜事吧,三日后世子出宫建府,日后岚儿不在宫中,各位大人可要替我照拂一二。”   众人连连应是,顾岚趁他们都低着头,对着他皇叔眨了眨眼。   “陛下!”,一个小太监飞奔而来,在奉天殿外跪下,大喊,“陛下!水师大败佛朗机人的舰队,胜利回营!损失战船一艘,兵卒二十三人。取得佛朗机人商船一条,文崇德大人说船中蒸汽动机完好,已经拉去船厂研究了!”   自从两年前启元帝收回军权,就再也没立新的兵部尚书。   “好!”   启元帝大悦,封赏一番,特地点了谢九渊前去宣旨。   紧接着,鸿胪寺卿王泽站出来,说是海外几个小国派了来使,有与大楚通商之意。这两年海贸交易节节攀升,国库充盈了许多,王泽这个鸿胪寺卿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众臣和启元帝都爱听这消息,一时气氛更佳,启元帝还笑着对王泽道了声辛苦。   趁着这机会,工部尚书就提了给战船包铁甲的事,启元帝大方拨了款,却把款项直接掉给了文崇德,工部尚书也只得谢恩,秦俭的脸色刚好看一些,此时又拉长了个脸,还白了工部尚书一眼,把工部尚书气得内伤。   诸事议完,众臣再无可言,便退了朝。   顾缜退朝后进了御书房,不一会儿,三宝公公通传,说是谢光谢大人求见。   谢十一在翰林院踏踏实实蹲了三年,期间还修订了前朝残本《木风注》,在朝野清流与文人学士中都颇有美名,尤其是他不靠谢九渊快速升职这点,很受赞誉,如此,他依然是不骄不躁,甚为可贵。   今年正该给他挪挪位置,前几日谢九渊对顾缜提过,说谢十一似乎有外派的想法,他这个做大哥的心中不舍,可也不好违逆了弟弟的志向,被顾缜取笑了一通。   那么,这时候前来,估计就是谈及此事了。   “宣。”   谢十一战战兢兢进了御书房。   他不是天子近臣,进御书房的机会屈指可数,而且一想到冷若冰霜、威严凛然的启元帝还是自家“大嫂”,谢十一就很有给大哥跪下的冲动。   顾缜一眼就看穿他的紧张,心中好笑,面上却没什么表情,道:“谢爱卿面圣所为何事?”   谢十一暗自调整了呼吸,恭谨一礼,陈词道:“陛下,臣自请外派历练,愿往山穷水恶处,为民生尽一份心力。”   “哦?”顾缜故作惊讶,“怎么,谢翰林不愿在朝为官?”   说出了自己的请求,谢十一反倒镇定下来,解释道:“回避下,并非不愿,而是若臣留在朝中,吾兄谢宪又是当朝右相,不论是好是坏,都会影响吾兄,吾兄之言行又必会影响微臣。臣不愿落人口舌,也不愿为吾兄平添是非。”   “况且,不做父母官,不知百姓艰难,不知小吏艰难。臣想做一些实在事。”   回想起当日与九郎的闲谈,自己点评谢十一有主见,其实当年的谢十一还差了几分,如今的谢十一,倒确实是有主见了。   见他有所成长,顾缜心中亦是安慰。   其实依照顾缜私心,也是想让谢十一去地方上吃吃苦头,这辈子目前为止,谢家兄弟虽然未生嫌隙,但分歧也清晰可见。顾缜着实不希望谢十一对谢九渊再生苛责,要不是前两年对地方的掌控还不强,未免重蹈前世云省的覆辙,顾缜早就送他下去历练了。   “好”,启元帝略一颔首,“既然谢爱卿有心,朕会考虑。也不急于一时,你暂且退下吧。”   谢十一没想到这么容易,微微一愣,喜上眉梢,心想果然趁大哥不在找陛下谈的策略是对的,他恭谨一礼,退了出去。   他出了宫门,照例徒步走回谢府。   路上经过犀桂坊,不由得停步,这犀桂坊是京中最豪奢的酒家之一,新开不久,因为特藏桂花酿名动京城,往来皆是富贵人士,谢十一盘算着过两天等小叔回京让小叔请客来这搓一顿。   想得正美,却见世子顾岚在犀桂坊门口下了马车,谢十一张口欲喊,眼神一冷,闭了嘴。   那迎接顾岚的,居然是文谨礼府上的一名谋士。   顾岚怎么会和这人混在一起? 第64章 大幕将开启   世子出宫建府, 启元帝特拨了内库供顾岚宴饮宾客, 于是世子府这夜灯火通明,笙箫不断。启元帝无子, 帝党与文党都愿意与这个唯一的皇族后代结交, 于是觥筹交错的席间, 谢九渊与文谨礼遥遥相对,谢九渊略一低头, 以后辈的态度遥敬了文谨礼一杯酒。   但最让文谨礼开怀的不是谢九渊这杯酒, 而是世子顾岚明显更亲近他的态度。   想想也是啊,都出宫建府了, 别说封王, 连个侯爵之位都没有, 再一想,虽然启元帝看似看重这个侄子,可顾岚他爹是谁?那可是九皇子,启元帝他娘可是九皇子按先帝遗命给埋的, 连最后一面都没让启元帝见。   思及此处, 文谨礼对顾岚越发慈爱,笑皱了一张老脸。   闹了大半夜, 宾客散去,顾岚对着满堂残羹冷炙不知在想什么, 婢女入得堂来, 轻声禀报。   顾岚眉毛一挑,吩咐下人们收拾这些狼藉, 从席间挑了壶半满的酒,婢女乖觉地取了两个杯子送上,顾岚接过,没让人跟着,出了饮宴厅。   他慢悠悠进了后院,就见谢十一站在墙角,被府中侍卫虎视眈眈地盯着,一脸窘迫。   “都退下吧。”   顾岚有些忍俊不禁,下令撤走了后院的侍卫们,侍卫们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只剩了他们二人。   谢十一讪讪一笑。   “没想到”,顾岚故意调侃他,“谢伴读这爬墙的爱好,竟是多年未改。”   谢十一跟着转身的顾岚走,进了后院的竹亭。谢十一边走边看,半是新奇半是熟悉,因为王府推倒重建时,在顾岚的要求下,参考了隔壁谢府的布局构造。   刚坐下,谢十一就辩解道:“我从前门大喇喇地进来,不是平白给你添危险?”   顾岚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谢十一,闻言又是故作惊讶:“本世子还以为,谢大人一身正气,要呵斥我结交乱臣贼子呢。”   听出他言语中的揶揄之意,谢十一接过杯酒,一瞪眼:“微臣不傻。”   顾岚哈哈大笑,举杯相敬,满饮了杯中酒。   谢十一也陪着亮了杯底,自觉拿过酒壶为两个杯子斟满。   他们是年少相识,虽身份有别,不过因着顾缜与谢九渊的缘故,比旁人总要亲近些。他们两个出于种种缘故,都没有同辈好友,如今说是朋友,身份上究竟不合适,但感情上,对于二人来说,彼此都是唯一能不顾尊卑说句真话的人。   思及往事,又想到今夜宴请,谢十一面容沉静下来,轻声说道:“我来,本是想劝你不要冒险。”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我想,依照陛下的为人,必然不会主动要你为饵,这接近文党的主意,定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为的,是替陛下分忧。是不是?”   顾岚没出声反驳,那便是了。   启元帝果然不是这样的帝王,谢十一心中宽慰,又道:“但是我刚翻过墙,被侍卫发现的时候,想起了我上一次爬过这堵墙的事。那年你才十岁,我以为你会怕,但你没有,不仅没有,你还点醒了我。你的勇气和决心,我早就该明了。”   “我想,我若是按照原计划劝说你,跟你说这样会有多危险,又可能会留下多少骂名,恐怕你也不会改变主意。因为,这些你肯定都已经考虑过了。”   随着他的解释,顾岚原本因为心急想要完成重大计划而难免焦虑的心情,奇异地舒缓了。   说到这里,谢十一松了口气,面上露了个轻松的笑容,总结道:“所以,我就不劝、也不多问了。过一阵,我就要赶往黔西赴任,你我殊途,各自珍重。来日,若能朝堂再会,到那时,愿微臣与世子都能肩担重任。”   他执杯一敬,顾岚低头笑笑,也举起了酒杯,二人再干一杯。   谢十一刚执了壶柄,被顾岚按住了手,顾岚取走了酒壶,第三次斟满了两个小杯,举杯道:“那这第三杯,就由本世子,预祝谢大人一路顺风。”   顾岚有心靠近文党,必然是不会去给谢十一送行的。   第三杯喝过,谢十一起身,拱手一礼,告别了顾岚,又攀墙爬回了谢府。好在他自幼随谢九渊练武,爬墙之姿倒是干脆利落,不算狼狈。   顾岚提着酒壶,出了竹亭,此时夜色如幕,漫天星辰,他靠着一棵移栽来的老桃树,高举酒壶,注酒入口,十足的潇洒落拓。不像个皇族世子,倒似个浪荡旅人。   得友如此,幸甚!合该痛饮。   可惜,日后再相见,是不可能再如今夜这般自在说话了。   若无意外,他就是未来的储君,君臣有别,不论是他自己,还是谢十一,都会严守君臣相处该有的距离尊卑。   哀哉!   地上树影婆娑,喝空的酒壶被顾岚砸碎于地,混入树影中,竟是分不清哪里是影子,哪里是碎瓷片。   “殿下?”   暗中守卫的锦衣卫关切地询问。   顾岚站起身来,自顾自走回了厢房,他身后即刻有人调来了婢女下仆,迅速将后院打扫干净,不留痕迹。   谢九渊送走了调往黔西当知府的幼弟,紧接着,就又送走了谢镜清。   西北边患未平,水天镇的茶马行交易锐减,因为与水天镇茶马行交易的外族,多数都需要穿过马族的聚居地,如今战乱未平,极少有人冒险卖马,因此这几年,谢镜清的主要生意,是在户部的调派下捡起了“老本行”,他与伙计们带着大楚特产,通过羌乌西行,与周边国家贸易,比开茶马行赚多了。   谢镜清本就热爱不同风光,西域风情独特,若不是舍不得秦俭,他恨不得一年四季都往西跑,现在就是不催不动的状态,宁可少赚钱,也要窝在京城陪秦俭。   秦俭倒也不一定不喜欢他黏糊,这次是西域某国国王突然要迎娶某位美女,派人催着赶着要从谢镜清手里买最高档的瓷器与丝绸,黄金白银都不是问题,于是谢镜清回京没几日,也只得挥别了秦俭,匆匆赶往西域。   在城门口,谢九渊和颜悦色地嘱咐谢镜清的手下们多多看顾小叔,谢镜清心中自豪大侄子如此关心自己,乐呵呵地听着,卓远急匆匆赶来送了行,又急匆匆赶回了翰林院,中间文崇德路过,也过来道了句“保重”,谢九渊这才停了口,一挥手,让他们赶紧出发。   送完了人,谢九渊就进了宫。   御书房中,革新所的一名技师跪在桌前,顾缜站在桌后,正看着什么,见谢九渊进了门,语气明显有些兴奋地招呼他:“谢相,过来看。”   谢九渊一礼,然后走到了桌边,看清了桌案上那张油墨清晰的大纸,右上方印着四个字,《大楚官报》。   “印出来了?”谢九渊也是一喜,去问那技师,“一个时辰能印多少?作废的多吗?”   这些问题启元帝已经问过,技师恭谨地又答了谢相一遍:“一个时辰能印一千五百张左右,作废的约两百余。作废的原因,约有三点,一是涂墨后的前几张必然渗墨过多,黑漆一片;二是涂一次墨,印到最后那几张,必然印不清晰,甚至留白;三是偶尔撤纸不及、或是机器卡轮这些突发情况。”   “好。”谢九渊赞了一句,“条理清楚。”   启元帝抬头,命道:“下去吧,明日有赏,让印坊的人休息一日,然后都准备着,大楚第一报就要从你们手上印出来,可要警醒着!”   “是!小人遵旨。”从陛下口中说出大楚第一报,充分说明这任务有多么意义重大,那技师难掩激动神色,退了下去。   顾缜点点桌上的样报,对谢九渊调侃:“文崇德虽不是个东西,做事倒是真有一套。”   谢九渊却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人品低劣的能人,古往今来不知凡几,得重用者却不多,还是陛下给了他施展的机会。”   他这话惹得顾缜勾了嘴角,挑眉看他:“无端端的,给我戴什么高帽?”   谢九渊一脸正直,义正言辞道:“臣可是句句肺腑,哪有什么高帽?”   顾缜凑近了谢九渊的脸,努力分析他的表情,疑惑道:“不是送别小叔吗,这么高兴,难道路上遇了什么开心事?”   谢九渊忍不住笑了出来:“臣确实听闻了一个好消息。”   顾缜好奇地问:“哦?是什么?”   谢九渊凑到顾缜耳边八卦:“臣听说,文相张罗着,要替文谨礼,上刑部尚书家里提亲,求娶排行第三的小姐。”   刑部尚书姜齐的三女儿,那不就是姜洛夫?   想到那位姜洛夫前世的种种举动,顾缜都绷不住,笑出了声。   二人难得轻松一刻,却是因为对他人私事幸灾乐祸,顾缜笑叹:“看人笑话、打探阴私,天下谁能免俗,官报不可流俗,日后印了私报,想必销量可观。”   “越多越好”,谢九渊附和了一句,想起问,“澜沧国的国书,陛下可想好了回复?”   跟随澜沧国的岁贡来的,是一封极其赖皮的国书,大意是大楚什么都有,对外贸易又那么火红,我们澜沧什么都缺,既然已经称属了,希望大楚能给些好处。   顾缜点头,语气严肃起来,对谢九渊说明:“朕让王泽拟了回文。将岁贡与国书一并发回,哪有这么好打的秋风。”   “朕让王泽写得漂亮些,大意是:大楚并无欺压之心,宗主国属国的关系,大楚再不承认。由于谨记倭人屠城之仇,大楚永不与倭国论交。除倭国外,其他任何国家,我大楚日后都将平等相交,永不为宗主,也不再接纳属国。”   谢九渊眼睛一亮,诚恳夸赞:“陛下应对得极好。”   顾缜耳朵微红,顾左右而言他:“咱们说说开军校的打算,朕总觉得,还有不妥之处。”   谢九渊闷笑,轻咳一声清了嗓子,“好,臣愿闻其详。”   作者有话要说:   *别人家的猫辣么可爱,我家旺财只会搞破坏。我教育旺财行为要乖,它冷漠以对不理不睬。   _(:з」∠)_   心痛,还要给它买猫砂(捶地) 第65章 私盐案案发   京城最近出了两件奇闻异事, 百姓们热切关注, 讨论得十分热闹。   第一件奇事,就是这届科举出了个女状元, 还被陛下封了女巡按, 联系到启元帝和尚一般空白的感情生活, 这就足够百姓们热情发挥想象力了。很多人不愿相信区区女子的才学能够高过男子,更愿意认为启元帝早就与柳莹有什么关系, 借科举捧人。   科举的热闹还没过, 没两日又传出女状元被父亲逐出家门的消息,女状元上书陛下, 自请与柳家断绝关系。一个女子, 和自己的家族断绝关系, 简直骇人听闻。女状元之父,刑部的一个小吏当场也陈了情,要将这个败坏门风的女儿逐出家族。   女状元柳莹当场反驳,怒骂父亲当年攀高门娶贵妻, 妻族一失势就宠妾灭妻, 妾室掌管内府,母亲伤寒, 妾室不肯请医药,小病拖成大病, 抑郁而终。柳府上下全都欠她一条命, 蛇鼠一窝,哪来的脸面跟她说“败坏门风”四个字!   那小吏被女儿当着百官的面掀了后院阴私, 又惊又怒,竟是晕倒在奉天殿上。   据说启元帝很是不喜这小吏所作所为,准了柳莹的请求,判她离开柳府,独立门户。   事到如今,原本对女子夺魁多有意见的百姓,也不禁对柳莹有了几分佩服。   结果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这女状元离京代巡之前,身为巡按,居然跑去了瑶仙阁,给瑶仙阁的当家花魁兰芷赎身,带了一同上路。   满城哗然。   都说京城百姓消息灵通,好事者一多,四处打听,结合前情还真的打听出了些旧事。   原来,柳莹之母,是浙江总督冯伟象的远方侄女,颇有才名,深受冯家长辈喜爱,于是当初还是翰林的小吏就动了心思,求娶了冯家女,多年来颇受冯伟象照拂。没想到冯伟象一朝倒台,毕竟辈分上只是远房亲眷,未受牵连,这小吏却是喜新厌旧,借故迁怒,甚至坐视发妻病重而亡。   而这个兰芷,据说是葛相幼女,葛相被九皇子抄家灭族,兰芷当年按年岁尚不到入罪之年,便被卖往花街柳巷,流落进了瑶仙阁。   至于两个女子是如何相识,百姓们猜测纷纷,却是怎么也打听不出来了。   说到花街柳巷,就有了第二件奇事。   文相想给自家儿子说亲,看上了姜尚书家的三小姐,这本是一桩美谈,然而文公子死活不肯答应,还堂而皇之地声称自己是个断袖,一连半月,连家都不回,直接睡在了瑶仙阁对面的无花楼,把文相气了个半死。   姜家被伤了脸面,京中权贵夫人小姐例行的赏花会上,那三小姐受了讥讽,竟然当场放话,说自己本来就看不上文崇德,她非谢九渊不嫁。   此话一传出来,原本同情她的百姓们都改了口风,尤其是家有女儿的,都笑话她自不量力。   京城中遍地的王孙公子,虽说这些人轮不到行市中的媒人来说亲,但在媒婆百姓们心中自有排行。京城闺阁女儿梦中人,排名第一的,自然是当今圣上,俊美如仙的启元帝。这排名第二的,就是探花将军谢九渊。排行第三的梅子期梅大人虽已有妻妾,但长得好,儒雅风流,惹得多少芳心暗恨。   所以姜尚书也是大为头痛,后悔没有早早把女儿许配出去,先不说谢府不许媒人上门,就是谢九渊有此意,他一个文相的得意门生,是疯了才去跟帝党第一人结亲家?可姜罗敷在家闹得要死要活,也确实进退不得,话说出去了,若是嫁不了谢九渊,也说不到什么好亲事了,于是姜尚书只得厚着脸皮上谢府试探。   他前脚进了门,后脚姜尚书进了谢府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于是,谢九渊拿着谢十一的家信进御书房的时候,就对上了启元帝似笑非笑的眼神。   顾缜收了笔,将笔轻轻扔了天青釉的笔洗中,笑问:“师相,听闻有人上门说亲?”   谢九渊配合露了个惶恐的表情,禀道:“姜尚书只是上门闲聊而已,臣坦言已经入了佛门,无娶妻之心,望陛下明察。”   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顾缜好笑,“你什么时候入了佛门,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说一念成佛么”,谢九渊玩笑道,拿过书信给顾缜看,“黔西果然缺盐了。”   谢十一上任月余,一封家信写得密密麻麻,除去问候,整封信跟述职文书似的。   黔西地形特殊,降雨都会渗进地下,地表存不住水,苗|寨大多只能靠建水窖存雨水来用,旱季就得冒险下溶洞取水,旱得厉害的时候,楚人和苗|人往往会因为争抢不多的净水引发冲突。   水不多,洗衣做饭都得十分俭省,谢十一这个性格当地方官,自然会去走访,信中提到百姓们吃的陈米还混有泥沙,此处信纸还有些凹凸不平,似是哭过滴了泪上去。   还提到黔省全境缺盐,盐价比京城高十倍不止,无味难食,百姓们只得以辣椒调味,家家户户都种了许多辣椒,谢十一跟着吃了三天就上了火,嘴巴长了燎泡。   谢十一说已经组织了精通看水的老人与差役,找好地下河的位置,先打几口井出来,其余的还得慢慢想办法,至于盐价,除了上奏他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写信给谢九渊请教。而且因为这些事,原本该尽早推行的基础教育一事就得推后,他于心不安,奏折上又不想一味诉苦,于是请谢九渊帮忙向陛下解释清楚。   “难为他了”,顾缜看完,对谢九渊感叹,“我这几日翻看他们从海外带回的异国记闻,吃水在哪里都是问题。异国的自来水厂,如今申城与鲤城也有洋商申请修建,耗资是一个问题,经营所有又是一个问题,或是先选一地试点?”   谢九渊仔细思索过后,回道:“前世云省的时疫,就是饮水引发,不可轻忽,不如再派人去异国取取经,有先例在前,再进行改良,总比较容易。”   顾缜略一点头,说:“也好,顺道让他们把托人翻译的几本异国国史带回来。”   谢九渊转而说起盐价的事,问:“那这黔省的盐价?”   “也是时候了”,顾缜抽出一本奏折递给谢九渊,“昨儿柳巡按的密信送到,说的就是淮安出现了大批私盐,但她究竟没什么分量,我本想再压一阵,谁知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云坝县令冯裴参淮安知府收受贿赂,纵容盐商贩卖私盐。”   扫几眼看完了奏折,谢九渊立刻明白这是千载难逢之良机,欣然道:“没想到竟有人以下抗上,时机终于来了。”   顾缜也是大舒了一口气,笑说:“赶巧了,文府还乱着,朕的后宅招数正好合用。”   顾缜旧话重提,谢九渊一愣,大笑出声。   次日,文崇德收了宫中的消息,从无花楼出来,带着个小倌一路搂搂抱抱回了文府。   “给我跪下!”   文谨礼这一声怒喝中气十足,文崇德懒懒散散地一跪,文谨礼怒色更添了几分,指使下人把那小倌拖了出去,压在庭中重棍暴打,惨呼不觉,文崇德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一脸漠然。   见文崇德冷漠以对,文谨礼的心反而放了些许,命令道:“明日,我就带你就去吏部尚书家中提亲,我与罗大人已经谈好了,到时候你给我放尊重些,不要这副没脸没皮的样子!丢我文府的脸!”   “不去。”文崇德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文谨礼一口气堵在嗓子口,怒骂:“你再说一遍!”   文崇德看向文谨礼,脸上竟是一个十足讥讽的笑容,悠然道:“不去。”   顿了顿,似是欣赏文谨礼气成猪肝的面色,才继续说:“爹,我改了口味,现在对女人不行,不像爹这么龙马精神,一把年纪了,在外面养小的还能弄出个崽来。我是注定无后了,不过幸好,您还有留了个种,不如择个好日子,先滴血认了亲,把人接回府里,替您开枝散叶。”   “不孝、不孝子!”   文谨礼抖着手好不容易骂出一句,当堂就昏了过去。   文府上下一阵鸡飞狗跳,文崇德却找人抬了那被打得半死的小倌,又回了无花楼,简直像是专门回来一趟气晕他爹。   文谨礼醒后,把文崇德整个院子的东西都派人送到了无花楼,扬言要跟这个不孝子断绝关系,除非文崇德改邪归正,否则永远不要回文府的大门!   放了话,文谨礼等了小半个月,等到了文崇德重金购了新居,还买了个戏班夜夜笙歌的消息,险些又气出个好歹。   又过了三五天,京中百姓又听到了新八卦,一顶小轿从正门抬进了文府,里面是文府新来的如夫人,和已经九岁的小公子。   因为文崇德断袖一事闹得甚大,若是文谨礼为求子新娶一房小妾,梨花压海棠,其实倒也没什么可说嘴的,可这种明显早就养在外面的外室,还是从正门抬进来的,那就是要用这个外面生养的儿子取代文崇德的意思了,实在是有违礼教。   百姓们尚且只是碎嘴,文人墨客们那叫一个口诛笔伐,还有御史以此参文谨礼有失检点的,文谨礼赶紧自上折子请了罪,言语中俨然是一个被伤了心的老父,但为时已晚。   文崇德抢先一步,日前据说身体不适吐血,大夫查出他是中了毒,大夫辨认不出毒物品种,但判断出是有人长年给文崇德下毒,才会缠绵入骨,只能开药压制毒性发作,不能医治,恐怕文崇德是没几年寿命好活了。   这诊断一传出去,举城皆惊,虽然文崇德不是什么好人,可好端端一个年富力强的男子,竟然命不久矣,谁不唏嘘?关键文崇德可是一直住在文府的,有人给他长期下毒,那不是出于文谨礼的授意,也得背一个治家不严的名声,联系到外室进门一事,一夕之间,文谨礼的名声就风雨飘摇。   此时,启元帝扔出了淮安知府的折子,大楚年间影响最大的案件,淮安私盐案,就此暴露在百官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昨晚有点事~ 第66章 当朝参文党   夜色深沉, 谢九渊才进了谢府。   晌午的时候, 锦衣卫一路护送,云坝县令冯裴终于进了京, 谢九渊赶去别枝馆见过, 与他就私盐案长谈了一番。   之后, 谢九渊进了宫,根据长谈, 又与启元帝修整了计划细节。明日就是云坝县令与淮安知府上朝对质的日子, 这事事关大局走向,因此他们的态度十分谨慎。   进门时, 来迎接的是旺财, 他近两年沉稳得都有些老派, 此时却没端着,就像少年时谢九渊做事被老夫人抓了马脚的时候一样,悄悄给谢九渊提醒,“老夫人在厅堂坐着, 看着是专门等爷您回府, 有话要对您说。”   谢九渊本面露疲色,闻言振作起精神, 挑眉问:“娘亲今日可问起过我?或是听了什么消息?”   旺财摇摇头,低声回:“不知。老夫人早上照例去了岫云寺。”   那就是路上听了什么, 谢九渊一点头, 加快脚步,进了厅堂。   谢氏端坐在边侧的椅子上, 见谢九渊进来,露了个浅笑,心疼道:“这么迟,吃过了吗?”   “陛下赐了膳”,谢九渊几步走到谢氏面前,半跪着问,“娘怎么还不歇息?”   谢氏沉默,轻叹一声,素手抚上儿子的白发,半晌,才勾了嘴角,柔声道:“跟娘说说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九渊一怔,虽然娘亲并未明说,但这个“他”指的是谁,母子二人之间心知肚明。   “他”,谢九渊难得在娘亲面前有些窘迫,纵然他心里顾缜是千好万好,可对着娘亲夸心上人,怎么都有些不好意思,“他是个很好的人。”   见儿子这样,谢氏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的厚脸皮呢?你的探花才呢?那样天仙似得人物,就得了你‘很好’两个字?”   谢九渊自己也觉得好笑,重新思索,似乎怎么答都嫌不够,想了想,最终说了一句:“文党这些年结党营私,地方上,为了保贪官豪强,就得除去敢说真话的人……每一个因党争而死的臣子,他都记得。”   前世,顾缜为这些名字夜不能寐,时常挑灯为他们抄经渡往,到后来,牺牲越来越多,竟是到了不用梦魂香就睡不着的地步。   到今日,谢九渊都还记得梦魂香那浓重的甜味,这一世局面好了太多,顾缜不必再熏香入眠,对谢九渊来说是莫大的安慰。   这话听得谢氏一愣,念了声佛,叹道:“难怪。”   既是明君,又是知己。有柔肠,亦是铁骨铮铮。当娘的清楚儿子,这样天造地设的一个人,难怪让儿子喜欢成这样。   “去歇吧”,谢氏拍拍儿子的肩,“明日还要上朝。”   谢九渊抬头看向谢氏,“娘亲,不说什么?”   怎么可能全无挣扎,只不过是想通了而已,谢氏避过这些不提,只道:“我当年嫁给你爹,三年无子,族中人都劝你爹收妾另娶,你爹说他认准的是我这个人,就算这辈子命中无子,有妻足矣。”   她回视谢九渊,坚定道:“你认准了,娘亲就认。”   “娘”,谢九渊感动得说不出话,一揖及地,站起身来,欲扶谢氏回房。   “不过”,谢氏面露好奇,“为娘真想见见天仙似的儿媳妇。”   谢氏这一声“儿媳妇”惊得谢九渊险些站不稳,脚下一顿,见娘亲满脸写着故意,笑得无奈:“有机会,我带他回府,您可要下厨做桌好菜,他从小吃斋念佛的,没吃过家里做的东西,您心疼他。”   “哟”,谢氏一听确实是十分心疼,再一想,倒是对谢九渊刮目相看,“对娘用上兵法了。”   谢九渊只笑,不辩驳。   夜色渐深,谢府归于安静,文谨礼却秘密出了文府,从后门进了犀桂坊。   密室中早有一人等待,他立观书画,身姿挺拔,英武高挑,五官深邃,棱角分明,暖黄的烛光都未能将他锋利的面容染得柔和,似有几分异族情调,着实是个英姿飒爽的年轻人。   文谨礼心中赞了个“好”字,对自己的决定又坚定了一分,于是态度越发恭谨。   “老臣见过世子”,文谨礼一礼。   顾岚一抬手,威严天成,“文相不必多礼。”   文谨礼还待试探,顾岚却是直入正题:“文相,私盐案遮不住,皇叔秘密护着云坝县令进了京,若是文相有合作之心,那就想办法举荐本世子来办私盐案,或能将文相或是文相要保的人撇清干系。若无合作之心,本世子也给了这个消息,日后文相可要记得还这个人情。”   没想到顾岚是这样直截了当的作风,文谨礼细想,顾岚办差的能力有目共睹,近几年却没什么差事可办,不用说,一定是世子大了,启元帝又无子,于是便生了防备嫌隙,若是合作……文谨礼一笑,问:“若要合作,老臣所求,一目了然,不知世子所求为何?”   顾岚面上几分愤恨一闪而过,握了拳,强作镇定道:“本世子还未加冠。”   原来如此,皇族子弟加了冠才可名正言顺地进入朝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顶着个世子名头,上奉天殿陪站。   “老臣明白了。”文谨礼一摸胡须,笑得十分慈爱。   顾岚装作掩饰表情,低头喝茶,对着地面翻了个白眼。   暮去朝来,这一日的早朝,从启元帝宣云坝县令冯裴上殿开始,就注定了不平静。   冯裴参淮安知府包庇盐商产卖私盐,淮安知府拒不承认,称冯裴是因为县务被自己拿了错处,心怀不忿,所以故意败坏自己的名声。   这话无中生有,把冯裴气得面色通红,但又因为谢九渊的授意,暂时不能将手中的证据说出来,面对淮安知府等文党众人的故意刺激,冯裴竟是做出了谁都没料到的举动。   他曲膝重重一跪,陈情道:“陛下!文党独大至此,地方百姓小吏苦不堪言!他们结党营私,助长豪强,清流官员被贬被黜,甚至丢了性命,百姓们多年来不得安居乐业,全都中饱了文党的私囊。”   “臣并非空口白话。鲁省的凤城知县何继来,因拒不与当地知府同流合污,被文党众人捏造了冤案,将朝廷知县活活打死。豫省东明知府陈柯,因不愿为文党‘行方便’,被豫省总督捏罪流放,还强夺他妻女,陈柯撞死在城门,其妻女闻讯投湖相殉!”   “斑斑罪行,桩桩冤案,臣耳闻手记不下百余,望陛下明鉴!”   “检举私盐案,臣自知这趟也许就有来无回,臣不后悔。臣一死何足惜,只是陛下万不可再姑息这帮贪官污吏、乱臣贼子,否则,我大楚必亡于文党之手!陛下!文党危国啊!”   冯裴这一番话,骇得满殿皆惊。   首先惊的当然是冯裴的胆子,其次,说起来大家都知道文党独大,可这满殿京官,到底是少有机会到地方去,这些案子报上来,顶多也是寥寥数语,某任知县病故于任上、某地知府犯了法被流放,扫一眼也就过去了,乍一详细听闻这些惨案,难免有些惊愕。   谢九渊和顾缜对文党的恶行再明白不过,此时谢九渊却担忧地看着皇位上的顾缜。   卓远听得激荡,直想出班也参文党一本,却被他身边的官员拦住了。   一片死寂中,文谨礼扑通跪倒在地,悲呼:“陛下明鉴,臣一生为大楚尽心尽力,幸得先帝赏识,又蒙陛下隆恩,唯肝脑涂地以报,满殿朝臣都是陛下的臣子,臣万万不敢结党营私,更不曾听说有什么‘文党’!请陛下明察!”   这一顿老泪纵横,百官心中都对文相的脸皮有了更深的认知。   顾缜深知,未免打草惊蛇,自己此时应当宽慰文谨礼,说几句“文相劳苦功高”的话,可他一个字都不想说。   文谨礼没等到启元帝的下阶梯,心中一乱,又开了口,这次是正气凛然,请求让世子代表陛下彻查此案,还他一个公道。   “顾岚。”   启元帝的声音潜藏着怒火,沉得叫人害怕。   顾岚出列一跪,“臣在。”   雷霆怒火伴随着一声暴喝响彻了奉天殿:“给朕查!”   “是!”   退了朝,刑部尚书躲避着淮安知府的视线,一溜烟回了家。   他在书房焦急踏步,心中既怕又恨,之前明明是文相替儿子求娶自家女儿,没问过文崇德的意见就别到处嚷嚷,结果闹到自家女儿嫁不出去,文相居然还有脸迁怒自己。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于是不免生了嫌隙。   这一次,私盐案是免不了查到自己身上,看文相的模样,令他想起了当初梅子期一事,不禁害怕也被文相当作了弃卒。   文党此次难免遭受危机,唯一置身事外、又受陛下重用的,竟然是因为断袖闹出文府的文崇德。   思来想去,他一横心,也不顾白日昭昭,立刻跑去文崇德府上求见。   谢九渊将冯裴安置在了安全地方,匆匆赶回宫城,三宝公公在东暖阁门口一头是汗,见谢九渊走来,登时像是见了救星,抹了眼泪,催促道:“您快进去!”   见三宝如此,谢九渊心中更是焦急,立刻推门而入,比满地狼藉更骇人的,是拿了剑乱砍的顾缜。   “啊——”,一声声怒吼,一道道剑痕。   他能忍,忍得身边近臣各个遭难,忍得忠臣埋冤狱,忍得良将葬沙场,忍不来海晏河清、日升月明。   奉天殿殉国一把火,何尝不是他顾缜的业火,他无力护臣,无力护国,无力护生民百姓,活该他烈火焚身,都是他该还的报应。   他恨!   恨他文谨礼嘴奸皮厚贪权柄,恨他文崇德装疯卖傻祸国民。   倒文大幕已经拉开,明明都忍到了这个时候,可偏偏冯裴一席话,就让他再也压不住内心煎熬了两世的怒火岩浆,烧得他不得不气急败坏,不得不悲愤欲狂。   火在心中,灼得他好似回到了前世十九年的奉天殿。   “顾缜!云堂!云堂!”   谢九渊觑空夺了他的剑,抱着他呼唤他的姓名,顾缜却愣了好一会儿,才将眼神聚焦在谢九渊的脸上,霎时滚落一滴热泪。   “九郎。”   他抚上谢九渊的心口,喃喃低问:“我好痛啊,你痛不痛?”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评论才发现放进了存稿箱,我估计是被冻傻了_(:з」∠)_ 第67章 卒过河骑河车   这个人, 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不痛。”谢九渊柔声答。   顾缜不信, “长|枪穿心,怎么会不痛?”   谢九渊将他搂紧了些, 故意把话说得调戏也似:“有云堂心疼我, 就不痛了。”   此时顾缜也回过神来, 又是感动又是恼,好气又好笑, 骂他:“乱讲。”   “冤枉”, 谢九渊拖长了声调,在顾缜耳边告饶, 把顾缜闹得红了耳朵。   二人一番胡闹, 倒是冲淡了顾缜心头怒火, 也就没有那个闲暇发怒生愁了,谢九渊想趁机问清顾缜前世死因,顾缜却转而谈起正事来,谢九渊迫他不得, 只得随着他说正事。   三宝公公在门外, 听阁内交谈声取代了铿锵声,这才放下心来, 抹了眼角的泪,出了兰厅, 为掩饰声沙, 厉声让小太监去准备热茶。   顾岚忙碌几日,有模有样地审讯调查, 令朝臣们再度关注起这个大楚皇族唯一的下一代来,世子府高朋贵客更加络绎不绝,投机者两党皆有,任谁上门都不突兀,在顾岚的有心引导下,文谨礼以为他是为文党着想,对顾岚更信任了一分。   他这边有条不紊,正经查案的模样,那边刑部尚书姜齐就越发胆战心惊。   那日姜齐去见文崇德,文崇德却是没摇头也没点头,说来说去都不肯给句实在话,到最后,又不知为何说起了他女儿姜罗敷的婚事,提议不如与吏部尚书罗什亲上加亲,罗尚书家的长子去年丧了妻,正该续弦。   姜齐被他绕得云山雾罩,又想找文相出主意,文相却也只给了“不必忧虑”四个字,姜齐本就怀疑文相有弃车保帅之意,这下心中更是惶恐。   恰逢工部尚书吴都找上门来诉苦,在工部主持的官方海贸中,文党私留了两分利,这账原是做进造船费里的,轻易也查不出来,海贸赚得多,两分利不是小数目,文相当然拿了大头,吴都自然也有份,次次如此,从没出事,大家都愉快。   没想到,文相竟要吴都签几份借贷书,言明这些钱是文崇德向工部借来研究机器所用。吴都是一点都不想签,可文谨礼毕竟是他老师,用“难道你是怀疑为师”的话一逼,吴都是无可奈何,只得签字。   吴都说到最后,忍不住骂娘,“他娘的,老子为他敛了多少财,他钱要拿大头,又要清清白白的名声,脏水盆往老子身上扣,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姜齐跟着他叹了一回,前脚送了吴都出门,后脚打发管家去找媒婆,斥了大笔嫁妆,才和罗尚书订下了儿女婚约,不到半月就把姜罗敷给嫁了过去。   女儿送出门,姜齐立刻又到了文崇德府上,话不多说,一见面,姜齐即刻跪地,拜道:“文大人救我!”   文崇德大笑几声,忽而敛了神色,漠然道:“既如此,我就替你引荐一个人。明晚,你再来。”   忐忑不安地等到了次日夜晚,姜齐跟着文崇德进了书房,姜齐一见书房中的人,顿时面露狂喜。   “下官见过世子殿下!”   顾岚温言道:“免礼。”   然后指指身边的人,介绍道:“这位姜大人应当认识,新科探花,卓远。拜在我门下,日后,还望姜大人多多照拂。”   话说到这步,已经不用更明白了。   姜齐堆出一个满怀诚意的笑容,“臣自当为世子效力。”   卓远被调入刑部的那天,一对带着家仆的年轻夫妻进了赣省的井湾城,据说是新婚燕尔,家中又富贵,一对恩爱新人带着仆人四处游览,路上听闻井湾城的白糖糯米糕十分有名,风景也好,临时决定绕道此处,在城西租了间小院,连日里在附近游玩,羡煞旁人。   “可有灯油教的消息?”   下仆打扮的锦衣卫一进门,男装打扮的柳莹就心急问道。   “没有”,锦衣卫回禀道,“那教主大约也明知是故意害人,故而并未在家乡传播此教。”   柳莹皱紧了眉头,线索已断,这可如何是好。   他们一行人经过徽州,从徽州入赣,一路上见到不少灯油教的教众,他们自称是佛教信徒,说他们教主是佛前海灯的灯油所化,是佛祖特地派下来保佑灵童陛下的,有大神通,不仅能医百病,还会渡童男童女去当观音菩萨的侍奉童子。   柳莹本以为是一般坑蒙拐骗,只不过胆子大些,竟然还打着保佑陛下的旗号而已。于是只是上书启元帝,提议让地方官员紧盯着就是,入赣省后,他们在昔雾城目睹了一场渡童子的戏码,这彻底改变了柳莹对灯油教的认识。   童男童女是按照灯油教教主写下的生辰八字选出,一队孩童由满面荣光的族老带着,一字排开站在教主面前,那教主一一看过,选出“有佛缘的”一男一女两名孩童,落选的孩童也未放回,就此充作教主的侍奉奴仆。   被选中的两名孩童在喜庆的锣鼓唢呐声中,被抱上“渡船”,两名孩童不知被喂了什么,不知害怕,面带微笑,他们的母亲被人拦住,拿布堵了嘴,免得她们哭得太响,惊扰了教主。   那“渡船”以竹篾为框架,用纸糊了几层,那教主飞速念了咒文,岸边的人便松开了绳索,“渡船”立刻随着浩浩江水飘然远去,到了远处,沉浮几个波浪,就没了踪迹。   船沉了!   柳莹正想喊救人,就见岸上的人们纷纷跪倒在那教主面前,欣喜若狂,大呼“教主神威!佛祖显灵了!观音娘娘收了我们昔雾城的侍奉童子!佛祖保佑我们发财平安!”   那场面狂热若癫,骇得柳莹哑口无言。   从那之后,柳莹便一路追查,查到了那教主本是井湾城的一名教书先生,但城中书院起过火灾,书院中的人死的死散的散,竟是一点线索都没了。   柳莹谢过锦衣卫,锦衣卫行礼退下,一直沉默的兰芷这才说话:“不如我扮作歌姬,去昔雾城中一探究竟,下九流的地方消息总比较灵通。”   “不行!”柳莹一口回绝,“我不会让你再回那种地方。”   兰芷冷笑:“哪种地方?‘状元郎’曾几次三番光顾的地方?”   当年冯家还未出事,柳莹还是吃穿不愁的官家小姐,而且是个十足调皮捣蛋的男孩性子,胆子大到穿男装去逛瑶仙阁,她长相英气,那时也未长开,扮上男装就是个俊俏小公子。她极爱古琴,可惜自己弹得稀松,一听兰芷的琴,就迷上了。   原本只是好奇一探,结果隔三差五就忍不住跑去瑶仙阁,听兰芷弹琴。   那时兰芷也是豆蔻年纪,瑶仙阁虽说是听曲的清馆,可男人少有不想占便宜的,就算不动手动脚,言语间调笑也没什么尊重之意,对比之下,越发显得这位只听琴又有礼的“柳公子”是个难得的君子,更不要说这君子还长得貌若潘安,兰芷不免动了心。   少女情丝瞒不住,柳莹惊觉自己惹了相思债,又不想兰芷伤心,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之下,留了块玉佩给兰芷,仓皇而逃。   其实柳莹下意识留块玉佩给兰芷,是想让她典当了攒钱给她自己赎身。没想到兰芷一直留着那块玉佩,也一直留在了瑶仙阁。   柳莹是后来才打听到,兰芷是罪臣之女,轻易不可赎身。   于是柳莹向启元帝求了旨,将人赎出了瑶仙阁。   流落风尘的官家小姐,遇了良人,良人一朝离去,他日高中归来,将小姐救出风尘,这本该是一出啼笑因缘,可偏偏,这良人不是良人,是个女状元。   本已心冷的兰芷是一喜一悲,跟着柳莹四处走访,两人独处尴尬,竟是一直没好好说说往事。   柳莹知她恼自己当日欺骗,厚着脸皮拉了兰芷衣袖,诚恳道:“好妹妹,原谅我少时不懂事,欺了你,别生气,也别再说气话。今后,你若是要成亲,我柳莹的俸禄就给你作嫁妆,你若不成亲,我柳莹就照顾你一生一世。这话要是有一丝虚假,就让我天打雷劈!”   “这种毒誓也是能随便说的!”兰芷急忙去掩她的口,见柳莹笑得一脸谄媚,心里的气不知怎么就消了,“罢了,跟你这种厚脸皮生气,我也是闲的。”   见她消气,柳莹也放了心,敛眉道:“假扮歌姬之事勿要再提,不过你说的对,咱们还是得回一趟昔雾城。”   顾缜放下柳莹的密信,传来了宿卫统领海涂,让他派暗桩相助柳莹调查灯油教一事,海途领命而去。   喝了口茶,顾缜又翻开了一本折子,这是谢十一的奏折,顾缜特地交代他试点基础教育,谢十一解决了部分饮水问题,便立刻组织人手忙活起来。   奏折中,谢十一述说自己观察黔西民生后,目前设计并试行了两项。   一是在村镇晒谷场上开授讲学,不论男女老少,来就可听,随来随走,每日一个时辰,教授他们认识简单的字和算术,都是生活中派得上用场的基础学识,百姓们都很热情,但不知能坚持多久。   二是在楚人与苗寨的边界立了学堂,凡五龄童皆可入学,分文不取。识字启蒙,并简单讲授些诗书,若有出色的,可由官中出资送入城中学馆。多数百姓都将孩子送了来,有望子成龙的,也有忙于农活只是找个地方放孩子的,但目的不论,长远来看,能让识字的人多一些也是好的。   顾缜仔细用小楷批复,密密地写了改进建议与鼓励之语。   写完后反复检视,似无遗漏,顾缜才掩了奏折,长舒一口气。   如果有朝一日,大楚上下,无不识字之人,无不讲礼之人,那将是前所未有的文明之邦,盛世可期。   若朕能亲眼得见,死而无憾矣。   作者有话要说:   *冻成狗~ 第68章 决死战兄弟兵   阿骨欢借着月色观察着大楚的边城, 他身边的马族将领们沉默着, 神色疲倦。   大楚神机营研制出的新型火|器源源不断地送来西北,自从安西卫拥有三门最新型的火|炮, 马族防不胜防的偷袭战术立刻付诸东流, 他们再也没能越过安西卫的火线, 越不过火线,就进不了城。   前方, 是大楚城门上冰冷的大|炮。   身边, 是几经挫败的勇士。   后方,是饥饿的老人、女人和孩子, 是马族岌岌可危的未来。   该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   “明晚, 月亮照亮楼兰沙漠的时候, 全军出击,为了我们的母亲、女人和孩子,踏碎大楚边城!”   他们的王做出了决定。   而同一片月色下,帅帐中, 猿卫猿斗与众将领也在商议着战略部署, 他们一致认为马族近日必有动作,将领们各自离开, 通知手下将士们加强戒备,多分派了班组去轮岗。   猿家兄弟俩经过战争的洗炼, 越发英姿勃发, 尤其是猿斗,变化明显, 往昔残存的稚气全然脱去,剑眉鹰目,长得越发像父亲猿九,比气质柔和些的猿卫看着倒更像哥哥。   为了随时应战,两人身上是齐全的墨甲,两副墨甲一模一样,唯有心口的护心镜不同,猿卫护心镜上雕的是小白,猿斗那块护心镜上雕的是五只小狼,就是小白家的一二三四五。   将领们出了帐,猿斗抓紧时间扒饭吃,猿卫对着案上的文书深思。   猿斗忽觉不对,看向他哥,问:“哥,怎么了?是陛下信中写了什么?”   没想到被猿斗察觉了情绪不对,但猿斗脾气急躁,若是此时就告诉他,肯定会生一回气不说,也许还会影响他在战场上的判断,于是猿卫掩饰道:“没什么,只是偶感疲倦罢了。”   “哥”,猿斗放下了碗筷,走到案边,眯起眼睛盯着猿卫,“别想瞒我,说吧。”   猿卫无法,只道:“陛下想安定西北疆界,助力大楚发展,因此,陛下信中说,若是交战,如果能生擒阿骨欢,借此与马族人谈妥条件,令马族人主动投降,是最好的。”   “杀父之仇,岂能不报!”猿斗果然一听就生了怒,一拳砸在岸上,竟是将案几砸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猿卫怒喝:“有话好好说,拿你自己出气做什么!”   闻言,猿斗对他哥撇了撇嘴,忽然一勾嘴角,“跟马族人谈妥条件不就行了?这事交给我,阿骨欢的狗命,也交给我。”   话说到最后,猿斗目光冷下来,森寒如狼,猿卫见他这样,内心也不十分想阻止,叹道:“随你吧,有事我顶着便是。”   次日,夜,风疾,沙动,狼嚎惊起,早有准备的大楚将士一涌而出,列阵城外,白狼双将墨甲白马,双双来到阵前。   对面的马族军队是末路恶鬼之师,这边亦是要讨回血债的虎狼军!   “兄弟们!”   猿斗一挑银枪,一马当先,高呼:“谁与我共屠野狗!讨回血债!”   将士们豪情顿生,跟随猿斗的白马冲锋而上,迎击敌军。   见猿斗又急着出头,猿卫心里把这小崽子揍成猪头,连忙喝令:“广元、东来二军守阵!临峰侧应!其他弟兄,跟我上!”   “是!”   “杀————!”   阿骨欢大笑一声,举起长刀,大喊:“勇士们!我们的背后就是我们的族人,我们没有退路!上——!”   冰冷的锋刃在月光下铿锵碰撞,鲜血、高呼、哀嚎,奏响了战歌。   这是一场死战,拼的不再是战术谋略,而是勇气与意志。   只有胜利,才能活下去,才能让他们手中的兵器所保卫的,活下去。   两方皆是如此。   奉天殿上,世子顾岚正在向启元帝汇报私盐案的结果,按照商议的,将罪名钉死在淮安知府身上。   对于这个结果,所有人都很满意。   帝党成功将卓远安插进了刑部。文谨礼自以为与顾岚彻底绑上了一条船,更妙的是,在外人眼里,顾岚可是启元帝的人。刑部尚书也以为自己成功和文崇德,最重要的是,还有世子殿下站在了一边。   于是当“马族再次来袭,抱着死战之心,战况胶着”的军报传来,启元帝也就顺理成章地按照顾岚的说法,将私盐案这一页假装翻了过去,只是把冯裴调进了大理寺,专心询问起战况事宜来。   次日,启元帝以兵源不足、参差不齐为由,下令在晋京交界处建立军校,赐名北斗,由鄂省、川省二地试点征收兵源,送入北斗军校培养,并任命谢九渊为军校总校长,全权负责北斗军校事务。   百官对谢九渊受重用已然十分淡定,平淡地看谢九渊接了旨,接着,文相就站了出来。   “陛下”,文谨礼笑得一脸慈爱,“世子这个年纪,似乎早就该加冠了,老臣斗胆,越俎代庖,为世子讨封。”   百官一咂摸这话里的意思,不就是指着启元帝的鼻子说,既然你这个当叔叔的不关心侄子,我这个外人看不下去才站出来多事?于是整个奉天殿就安静下来了。   启元帝却是恍若未觉,笑道:“还是文相仔细,很该如此,岚儿也大了,钦天监,为世子占卜吉日,行冠礼!”   “是”,钦天监的监正领了命。   三宝公公朗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陛下,臣有事启奏。”   这声音耳生,百官循声望去,发现是一名六科小吏,六科是为了监察六部而设,以前不受重视,经启元帝整顿后,在监察六部小官小吏上十分得力,因为“不废话、直接写奏折参”的作风,被官员们私下里编排为“咬人的狗不会叫”,他们在朝堂上十分沉默,缩在角落,连面貌都十分模糊。   因此这一名六科小吏站出来,倒让百官觉得十分新奇。   启元帝:“说吧。”   他参的是闽省宁归知府,在户部闽省清吏司官员的包庇下,侵吞海商秦曾谙家产一案,证据当堂呈上,希望启元帝明察。   秦俭虽不知情,但毕竟是手下清吏司出了事,作为户部尚书难辞其咎,立刻跪地请罪,“臣失察!”   其实这些证据启元帝早已看过,此时假作详看,面上带了三分怒色,又让三宝将这些证据给大臣们传阅,秦俭是个树敌多的,眼见他手底下出了纰漏,启元帝又正是怒火上头,白关门乐得火上浇油,你言我语地痛斥这宁归知府妄为地方父母官,纷纷要求启元帝严惩。   唯有吏部尚书嘴上附和,脑门上却是出了一头冷汗。   秦俭跪在地上无人搭理,他一动不动跪得端正,也不出声为自己辩解。   启元帝心怀甚慰,接着百官的话头,宣道:“爱卿们都深知民商不易,朕深感安慰,此案事实证据确凿,务必办成典型,江载道,朕就把案子交给你判,绝不能姑息!”   江载道出列一礼,“臣,接旨。”   启元帝“嗯”了一声,又道:“昭告天下,我大楚百姓,无论干哪一行,只要不犯法,任何官员差役,都不得侵吞、损害百姓私产!若有违者,轻者按偷窃罪论处,重者按强盗罪论处,一旦案发,立刻革职入狱,以安民心!”   百官没料到启元帝将这桩案件拔高到如此地步,刚才附和得乐呵,现在就懵了。   谢九渊出列,朗声道:“陛下爱民如子,体恤至此,是万民之福,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人唱了高,其他的自然只能跟上,于是一片嘹亮的万岁声后,这一条金口玉言就这么定了下来。   “秦尚书,起身吧”,启元帝这才招呼秦俭,“户部千头万绪,一时失察,朕就轻拿轻放,停你两个月的俸禄,你可服气?”   顾缜心想反正小叔就要回来了,秦俭没两个月俸禄一时也饿不死,于是心安理得地扣了小婶的命。   百官哈哈大笑。   秦俭板着个脸,谢恩道:“臣领罚,臣服气。”   启元帝逗他:“这脸色可不像是服气。”   秦俭回得耿直:“陛下,这天底下,掉了钱还乐呵呵的,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启元帝一乐,也没说他。   大家乐呵呵地下了朝,吏部尚书罗什顶着一脑门汗,走到了刑部尚书姜齐身边,给亲家使眼色。   也是倒霉催的,罗什的大儿子,也就是娶了姜齐女儿姜罗敷续弦的那位,是个眼高手低、极好面子的人,罗什好不容易把他弄进吏部,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因为要娶姜罗敷,又听闻姜罗敷说过非谢九渊不嫁的话,为了在新娘子面前摆阔,罗什的大儿子借手中职务之便,黑了一个单身进京的行商,事情做得很绝,不过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案子刚进刑部,罗什就找了姜齐摆平,哪里想到启元帝忽然重视起了这方面,毕竟是事关长子,他是心惊肉跳。   姜齐丝毫不急,神秘地摆了摆手,顺手拉了个刑部的新官员给罗什介绍,“来,这是我们刑部的新秀,卓远,江南考场出来的探花,祖籍是扬州人,跟罗尚书也算是同乡。”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介绍小官”,罗什气急。   “唉哎”,姜齐拍拍他的手臂,“这位探花郎可是我重点培养的,卓远,跟罗尚书讲讲你手上有什么案子。”   卓远低声应道:“是,属下手上有三个案子,一是京郊情杀案,一是东市偷盗案,一是行商遇害案。”   听到最后,罗什了然,放下心来,捻着胡须一笑,赞赏道:“果然是年轻才俊,好好办案,卓大人定然前途无量。”   卓远一拱手,“借您吉言。”   罗什与姜齐对视一笑,互称亲家,和和睦睦地出了宫城。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天下雨简直冷得心碎 第69章 封燕王银铃铛   谢十一在苗|寨推广基础教育的奏折, 在顾岚的冠礼前日递上了朝堂, 启元帝大喜,下令在边疆各省推广, 由于都是无油水的偏远地区, 教的又是无钱无势的白字百姓, 没受什么阻挠便推行了下去。   朝堂风波平息,百官的眼睛都盯着来势汹汹的马族, 唯独启元帝在烦恼给顾岚起个什么字。   御书房中。   谢九渊听到顾缜一声叹息, 转眼看去,正巧瞧见顾缜发脾气似的把手中的笔丢进了笔洗。   “怎么?”谢九渊走过去询问。   顾缜无奈道:“真是难。”   字以表德, 冠礼之后, 顾缜这个皇叔为顾岚取的字, 将伴他一生,叫顾缜如何不再三斟酌,踌躇不定。   那桌案上,满纸都是大大小小的墨团, 显然是顾缜起字起得烦了, 不合意的都被涂黑,眼不见为净。   谢九渊笑话他:“上好的宣纸, 糟蹋成这样。”   顾缜一抬眼,故意狡辩道:“都是九皇子没给取个好名, 字才这么难取。”   一般而言, 字从名而生,必然得与本名相联系, 或是解释,或是延伸,或是反义,很少有特例。谢九渊给顾缜起的“世尊”,虽然猖狂了些,但与顾缜的原名“云堂”也是相联系的,不算违例。   “岚字哪里差了”,谢九渊被他逗笑,揭穿这个狡辩的坏学生,伸手揉捏他的后颈给他放松,建议道,“要么就把名抛去一边,你按照心意,给世子取个好字。”   顾缜向后一靠,落进谢九渊怀里,苦恼道:“想给他起个威风的,怕沾了杀伐之气。起个清雅的,怕少了天家威仪。起个端正的,又怕落了平庸俗套。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今儿才算是略尝了一二。”   话说出了口,顾缜才发觉自己提及了什么,略等了等,没听见谢九渊的回话,急忙转过身来,面对谢九渊去看他神情,看见他还是勾着嘴角,只是还没说话而已。   谢九渊见怀中人忽然转了个身,面色还有些焦急,奇道:“怎么了?”   顾缜略低了头,似是沮丧,就被谢九渊握住了手。   谢九渊催促着又问了一遍,语气还有些担忧,顾缜这才回道:“没怎么。只是……”   只是什么?他不知该怎么说。   身为天子,他顾缜甘愿独守谢九渊一人,从未觉得有什么遗憾委屈,他也有自信,谢九渊待他也是同样,可是,谢九渊家中尚有慈母,哪一位母亲不想看见儿子成家立业、儿孙满堂?   他不需要谢九渊赌咒发誓,问出口,只会给谢九渊徒添愁绪。   顾缜心中后悔,责怪自己莽撞,不该叫谢九渊瞧出端倪。   谢九渊略一回想,便明白了顾缜在想什么,满心爱怜,搂着腰拉近了垂头丧气的圣上,低声说:“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顾缜不明所以,抬头看他,“何事?”   却见谢九渊笑着对他说,“家母有言,说是想见见天仙似的儿媳妇,邀陛下得空的时候,来谢府赴次家宴。”   顾缜睁大了眼睛,反应过来后,紧紧抓住谢九渊的臂膀,又惊又喜,张了口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自觉竟是喊出了一声“娘”,顿时羞得红了耳朵。   谢九渊笑了两声,顾缜耳朵尖上的红就一路染上了面颊,喜欢地谢九渊忍不住低头去亲,把人亲倒在桌案上,还调笑说:“真乖。到时候当面改了口,让娘用红纸给你包一封厚厚的见面礼。”   顾缜心中高兴,听什么都高兴,被调笑了也高兴。   他伸手揽上谢九渊的脖颈,一双眼睛跟蒙了层情雾似的水光潋滟,再明白不过地讨吻。   谢九渊从善如流,唇舌缠绵,堂堂师相带着乖巧的坏学生在御书房胡作非为。   到了吉日,同样是在珠镜台办了冠礼,台下却无百官。   顾岚想要个家礼,顾缜就依了他的意思,为顾岚行冠礼的正宾自然是顾缜,除了必要的唱礼与助手,再无他人,史官被要求不得详细记录,因为正宾的助手,是顾岚希望的谢九渊,若留下记录,会引起文党猜疑。   郑重地三加过后,顾缜看着这个羽翼渐丰的侄儿,不再端正表情,没有用正式冗余的礼词,只是带着满腔慈爱与祝福,对跪在面前的顾岚宣告:“世子深知朕对你的希冀,朕也希望世子明白,世子从未辜负朕的期望。朕思量再三,为你取了‘无忌’二字,是为‘百无禁忌,一往无前’之意。封燕王,世子府改燕王府,不赐封地。”   顾无忌跪地一拜,应道:“谢皇叔。无忌谨记。”   顾缜伸出手去,顾无忌展颜一笑,握住皇叔的手,站了起来。   礼毕。   “好孩子”,顾缜抬手一比,“都比皇叔高了。”   不用和文党虚与委蛇,顾无忌难得轻松,笑道:“无忌想长谢叔那么高。”   顾缜瞪了谢九渊一眼,气闷道:“他也就比朕高一点儿。”   谢九渊摸了摸鼻尖,假装没听见。   其实顾缜身量不低,在大楚男子中算是高挑的,但毕竟谢九渊是天生将才,顾缜站在谢九渊身边,是与谢九渊的肩膀齐平,所以这话说得着实是随心。   闻言,顾无忌忍不住低笑,跟着他皇叔说瞎话:“嗯,只高一点儿。”   大概是远北血统发挥了作用,顾无忌比同龄人高大得多,已经长过了谢十一,好在没有长成海统领那种虎背熊腰的体型,身姿俊朗,墨绿色的眼眸越发幽深,五官深邃,野狼似的眼神早就掩在了疏离浅笑中。   也许是顾无忌一直濡慕谢九渊的关系,顾缜觉得这孩子有时候神情莫名地像九郎。   百官对这场冠礼的结果,私下多有讨论。   无忌这个字,怎么想都跟世子的名没什么关联,那到底是重视还是不重视?   若说重视,怎么冠礼办得这么不隆重,而且封了燕王,连个封地都不给?   若说不重视,冠礼第二天,启元帝就在礼部新加了一个教育司,并把教育司给了燕王全权管理,虽说这教育司听上去没什么油水,好歹也算是入了朝,有了实权。   雾里看花,真叫人琢磨不透。   有官员猜想“不给封地,该不会是不想把世子外派出京,有意立储?”,此话一出,就遭受了同僚讥笑,且不说启元帝还年轻,连姬妾都没有,又不一定没儿子,怎么可能立侄子为储君?异想天开也未免太过了些。那官员被笑得面红耳赤,正要动怒,有人打圆场,便四散了开来。   谢镜清带着商队,慢悠悠进了城门,满耳朵听到的都是那个帅世子被封了燕王的消息,他想着这也算是大侄子的侄子,到家了该问问大侄子要不要送封礼。   这次去西域,从那位爱美人的国王手中狠敲了一笔,财大气粗,于是带回了各色西域特产的香料珠宝,估计又能在大楚畅销卖出高价,心情很是舒畅,摸了摸怀中的珠宝盒,再也按捺不住想见秦俭的心情,丢下一句“我先走一步”就打马而去,伙计们嘻嘻哈哈,互相打赌他这次会不会被秦大人嫌弃丢出门。   确实是丢出门了。   准确地说,是踹出来的。   秦俭把人赶出府,回房又看见了那个装着一套腰链、脚链的珠宝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愤欲死。   没一会儿,又忍不住走过去,打开,拿起细碎的银链展开细看。   这大约是西域舞姬的装点饰品,又轻又精巧,银色铮亮,精细雕琢的藤叶和草花,由细小的银环串接起来,若是系在女子纤细灵动的腰身上,随着舞蹈摆动,定然夺人瞩目。   脚链与腰链是同样的款式,但脚链上等距坠了几朵花骨朵似的细长小铃铛,珊珊可爱,秦俭忍不住轻轻晃动手中的链子,响起的银铃声清晰却不清脆,也许是铃铛太小的缘故,轻得有些暧昧。   叮铃——   突然从背后被抱住,秦俭一惊,手中的脚链掉落在桌上,响起一串叮铃声。   “不是说‘不知羞’吗,怎么自己偷偷玩”,被门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放进府的谢镜清,紧紧搂着秦俭的腰身,故意道。   秦俭顿时就从脸红到了脖子,辩解道:“我没玩,只是看一眼!”   谢镜清才不听他解释,就是要故意歪曲他,像是没听见一般,咬着秦俭的耳朵,压着声音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买了戒指,你说太显眼,不肯戴着,什么贵重的都不肯收,那这链子就刚刚好,你不收下,就算我寄放在这里,咱们在家里戴着玩,你若喜欢,那腰链戴着出去,也没人看得见。”   “谁喜欢了!”秦俭简直要被他气死,但是谢镜清说到了戒指,秦俭不免想到那次谢镜清送戒指时开心的模样,又想到自己说不能戴着时他失落的样子,心中一软,又小声解释道,“戒指。我并非不想戴。”   谢镜清就知道他会心软,立刻胡搅蛮缠,喜道:“既然如此,那就来试试。”   说完,一手拿上那珠宝盒,一手扣住秦俭往床边带,秦俭声声“我说的是戒指!”“你这人!”“谢镜清!”都没他无视了去。   “真的不喜欢?”把人推倒在床,谢镜清倒是又讲理起来,温柔询问,“若是真的不喜欢,就算了。”   秦俭瞪着他,反倒被他温柔缱绻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咬了下唇不说话,弯了手肘搭在额头,用袖子遮了自己的脸。   见秦俭“掩耳盗铃”,谢镜清低笑出声,掀起袖子一脚亲亲他,然后毫不含糊地解开了户部尚书的官袍。   户部尚书再没说话,谢镜清也不在乎他害羞,一个人说得高兴。   “尺寸刚合适,我伸手一抱,给珠宝师傅量出来,就是你的腰身。”   “真可爱。”   “再试试这两个小的。”   “想不想听铃铛响起来?”   一声惊呼,银铃响成一片,再没停歇。   “秦俭,秦俭,你怎么这么可爱?”   户部尚书终于用哑了的嗓子,说出了一个字:“滚!”   无赖商人耍无赖:“就不。”   户部尚书没辙,被无赖商人珍之重之地搂在怀里,共枕到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我那天听drama,就手贱回顾了木原音濑老师的cold三部曲小说,没想到两年没犯的老胃病被虐回来了,颓唐了好几天,到今天才终于好了,非常不好意思。   *下次这种情况会记得用请假条,不过这篇文到完结前是不会再断更了。   *再次说声对不起_(:з」∠)_ 第70章 扶桑侯败马族   文崇德从京郊的工坊出来, 轿子行到城门口, 他喝停了轿夫,说是想在城中走走。   下人们知他喜怒无常, 不敢置喙, 只剩下两名护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好歹也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大臣, 刚被启元帝新封了“扶桑侯”,消息自然是灵通的, 谢镜清三日前进了京, 一进京就直奔户部尚书府上,他都知道。   可知道又能如何。   街上有孩童挎着篮子卖报, 篮中有公报也有私报, 原本是只有公报, 但启元帝下令放开限制后,私报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特设的刊印局通过卖印机就赚了不少钱,更不要说配合印机使用、特造硬质纸筒的纸厂和专门油墨厂。   那孩子原本大声嚷嚷着私报头版的新闻标题, 远远看见文崇德, 机灵地绕到了大路对过去,免得被这位侯爷抓住。   今日最好卖那份私报的头版头条, 标题是《朝廷栋梁老树开花,入府新宠又传孕信》, 虽说全篇都是化名, 可给那孩子再多八个胆,他也不敢当面对着侯爷大喊文相后院喜讯, 于是远远躲了开来。   一早听清的文崇德心中冷笑,巴不得文谨礼道貌岸然的皮被这些小报狠狠撕下,一时情绪激荡,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是不好,停步掩口,咳了个惊天动地。   跟在文崇德身后的两名护卫面面相觑,眼神中都有些不耐。这时候上去肯定讨不了好,搞不好还会被这位扶桑侯破口大骂,可不上去问两句,他们毕竟是做护卫的,难免有失职之嫌,本以为跟着朝中重臣肯定有前途,没想到是个这么为难人的主。   三辆马车在骑马兵士的引导下经过,看兵士的服饰,是金吾卫中人,那马车中,定然是已经通过身体测验,前往北斗军校入学的青壮男子。   两名护卫面上不免带了几分羡慕,再一看,那扶桑侯倒是不咳了,却还站在那不动,无奈之下,也只得迈了步子跟上查看,结果还没赶到文崇德身边,就见一个路人在文崇德身边停下,问了声“侯爷?”,于是两名护卫便停下了上前的脚步。   文崇德抬眼一看,原来是梅子期。   梅子期也是路过,没想到看见文崇德这模样,本想不理,可看来看去都没看见他身边跟着人,万一倒在路上,好歹也是朝中重臣,怎么想都不太好,于是走过来问候了一声。   见文崇德眼神凉凉地看着自己不说话,梅子期觉得十分渗人,于是又问了一声:“你,没事吧?”   文崇德冷淡地回:“被风起扬尘呛了一口,无事。”   京城的主街道,本是不会有什么扬尘,但此时街边顺着建筑挖开了一条地渠,工匠们正在铺设管道,铺的是水厂的引水管,挖出的泥土都堆在一边,管道间要用现拌的洋灰封合,所以还堆了有河沙。   所以文崇德这借口也是合情合理,梅子期就没多问,本来就不想管这个闲事的他,对文崇德颔首一礼,匆匆走了。   须臾,文崇德才转身瞥了眼梅子期的背影,眼神中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怜悯。   自己被封了个扶桑侯,当初被文谨礼派去江南谋害谢九渊的梅子期,又会是个什么下场?此日,估计不远,可以亲眼见证。   这繁华都城,新颜旧貌,活着多少聪明糊涂鬼,死了多少糊涂聪明人。   真有意思。   文崇德看了眼对面的西域逸品斋,还是没见着老板,终于抬步离去。   不多时便是黄昏,京城炊烟袅袅、晚霞烧红之际,西北战场上正是刀|刀见血、你死我活的终战之局!   多日的战役终要了解,安西卫胜券在握,马族人被杀得丢兵卸甲,如流水般溃散逃去。   “追!”   猿卫一声利喝,一马当先,持枪飞奔追穷寇,见猿卫都杀得没了平日的谨慎作风,猿斗哈哈大笑,一甩长刀上的污血,打马追上,还对部下们大喊,“走!把狗贼一网打尽!”   “杀——!!”   将军们豪气迸发,兵士们自然也是一腔豪勇,士气再上一层楼,不顾身上伤痛,奋勇追敌,每个小队都咬死一个敌兵,合围,杀死,刀刀见血,割首得功!   猿卫纵着烈马飞驰,小白随在马边,偶尔奔出去咬死一个敌军,强速追击了片刻,眼见被保护在敌军中心的阿骨欢就在前方,猿卫一声低喝,将手中长刀扔给身后的亲兵,反手摘下背后的长弓,搭箭瞄准,利箭破空而去,猿卫并未停手,又一箭,再一箭,三箭连发,掠入敌阵。   敌军中心那个人似乎倒下了马。   猿卫正要细看,身后却爆发了一阵欢呼,“将军射中了贼王!”“将军神箭!”   敌军确乎是慌乱了起来。   追上他哥的猿斗朗声一笑,大喝,“瓮中捉鳖!走!”   士气激昂的兵士们跟随猿斗,以包围之势冲向了正在慌乱的马族军队,猿卫满心无奈,一声令下,率领兵士们跟上,免得猿斗擒了王,先斩后奏把人给剁了。   虽然,他也很想亲手报血仇。   马族兵心已散,在己方一鼓作气地冲击下,仓皇逃窜,发现已经被包围后,纷纷弃兵投降。   战局胜负已定。   阿骨欢被一箭射穿了肩膀,却还是站着,脸上的表情晦涩难辨。他身边人都跪倒在地,唯独他一副不屈服的模样,孤零零的站在众人之中。   站在降民中央,是王最大的耻辱。   可阿骨欢面上却没有羞愧之色。   猿斗与猿卫打马上前,见他这副模样,二人心中生厌。   猿斗长刀一划,直指阿骨欢的脸,笑问:“你怎么不跪?”   阿骨欢看着猿卫,张口竟是标准的官话,回道:“你们大楚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   小白忽然对他怒嚎一声,欲上前撕咬,被猿卫喊了回来。   “哦?这么说,马族王不愿投降,更希望我杀了你?”猿斗的声音十分危险,猿卫知道他是故意引阿骨欢说出不投降的话来,一犹豫,没有阻止。   阿骨欢却没有跳这个陷阱,看着猿卫说:“我没说不愿投降,我也不想死在猿斗将军的手上。”   猿斗怒气更胜,身形一动,就被猿卫拉住了。   “不行”,猿卫低声警告猿斗,“不准乱来!”   见阿骨欢脸上恶心的神色,猿斗气得咬牙切齿,却也只得按照程序将投降的马族兵士绑住手串起,与马族王一起带回安西卫驻地。   时隔多年,再挫马族,一路上,将领兵士们想起牺牲的弟兄们,想起老将军,着实是忍不住,不知多少人落下了男儿泪。   “哥!”   一进帅帐,猿斗便发脾气般地扔了将军盔,“让我杀了他!”   帐外,整个驻地都笼罩在打胜仗的热闹情绪中。   猿卫心情跟他弟一样不痛快,卸了臂甲往桌上重重一扔,怒道:“我不想杀?杀了怎么谈合作,怎么跟陛下交代?”   “给我三天”,猿斗一转眼睛,“不就是合作,给我三天。”   猿卫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父仇大恨,他也很想报,可若是任猿斗胡来,不论成与不成,猿斗必会受罚,陛下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物,这些年他们兄弟俩执掌安西卫军务,启元帝直接负责兵部以来,他们对启元帝的行事作风都有了深刻的了解,那是一位不会干涉将领练兵作战,但也绝不允许将领不遵律法君命的明君。   猿斗走到椅侧,重重一跪,许诺道:“哥,给我三天,我定能让马族新首领上京和谈。”   猿卫一拍桌,怒道:“你给我起来!就算你能做到,然后呢?你违抗君命,被人押解进京掉脑袋?”   “哥!”猿斗抓了他的手,双眼通红,“我要给爹报仇!”   猿卫抽回手,更怒:“搭你一条命给爹报仇,你是要让爹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猿斗拼命说服他哥:“不会的!咱们刚打败了马族,多少可以将功抵过,陛下撤了我的职,夺了我的封赏,我就在你帐下当个小兵!”   父母拗不过子女,当哥的拗不过弟弟。   猿斗坚持不懈,猿卫终究是低声一叹,单手遮了脸,再没说话。   明白他哥已经妥协,猿斗终于站了起来,椅子里的猿卫看上去疲累不堪,猿斗踌躇着握了握猿卫的肩膀,说了一句,“哥,你放心”,就转身奔出了帅帐。   放心?怎么放心?   猿卫心中一怒,随手抓起桌上的木头镇纸,对着猿斗狂奔出帐的背影砸去。   “呜~”   无辜被砸中的小白嗷呜一声,歪着脑袋小心打量猿卫,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主人生气。   那小眼神跟小时候干坏事的猿斗一模一样,猿卫不禁迁怒:“看什么看!越长越蠢,活像你叔。”   小白委屈地跑出了帅帐,猿斗又没有自己这身风流倜傥的白毛,哪里像了,一点都不像,嗷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雷和营养液,鞠躬~   *阿骨欢要杀青领盒饭啦~ 第71章 王对将祭头刀   “啊——”   肩上的剧痛, 让阿骨欢醒了过来。   身为战俘, 他本该与他的族人们关在一处,可毕竟启元帝下令要和谈, 怎么都该给他处理一下伤口。但老将军被偷袭身亡, 是安西卫全体心中之痛, 谁都恨不得趁机给他一刀,怎么可能愿意给他包扎。   猿卫实在担心猿斗鲁莽行事, 于是把阿骨欢塞进了校场的一间平房, 派了亲兵把手,次日去关押之地一看, 人已经烧糊涂了, 只得亲自糊弄着给他拔箭上药, 心中着实矛盾,若是这人就这么死了,倒好了,不能亲手报仇虽是憾事, 总比搭上猿斗好。   “你怎么, 笨手笨脚的。”   上完药,猿卫把手中的布巾往热水盆里一丢, 却被身后传来的话语雷得一抖。   他回过身,正撞上阿骨欢皱眉抱怨, 对他责备似的说:“痛。”   这个马族王真的脑子有问题。   恨不得你死还担心你痛?   猿卫冷冷一笑, 回道:“死了就不痛了。”   “好,你来杀我”,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大楚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阿骨欢回嘴回得很流利,“那次,你偷了我的刀,按我们马族的规矩,你不是想当我的死敌,就是想当我的女人。死在你手上,不就是你们大楚人说的,死得其所?”   他话音未落,铿锵之声已出,是发怒的猿卫拔出了佩剑。   阿骨欢面无惧色,不躲不避,紧紧盯着猿卫的脸,声音不同于刚才故意的招惹,冷静得不像是身在敌营的战俘。   “我和我的族人,生活在一片贫瘠的土地,大部分是荒漠,只得追逐着水草,不停迁移,居无定所。”   “你们一样生活在这里,可你们背后,还有广袤富饶的土地,你们的百姓,吃得上中原的米面,穿得上江南的布衣。”   “我们拥有的本来就不多,若是与大楚关系不好,不能交换贸易,还要更少。”   猿卫打断他,怒道:“是你们先开战的!你们自己断了交换贸易的路,不要找借口!”   若要追溯战争的源头,那就长了,阿骨欢并不辩解,反问:“易地而处,你处在我的位置,会满足看大楚脸色讨饭吗?”   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猿卫并不顺着他的话走,也问:“这么说,我们大楚帮过你们,反倒是我们的不是了?说这些借口,你就能心安理得地屠|杀曾经与你们贸易往来的大楚百姓吗?”   阿骨欢握紧了拳头,这动作牵动了他的伤口,质问道:“那我的族人们就活该饿死?大楚人是人,马族人就不是人了?你现在所站的地方,百年前还是我马族的土地,不是被你们大楚打下侵占的吗!”   话到这里,猿卫一直没有间断思考,此时倒冷静了下来,不再与阿骨欢争辩,只道:“你我立场对立,何必强求理解,这些话都多余。”   阿骨欢低声笑起来,马族人多是天生卷发,男女都长发梳辫,他被俘多日,辫子早就散了,蓬乱的半长发散乱在脑后,显得更凌乱。   在普遍强壮的马族人中,十八岁的他也属于高大的那部分,因为刚才的包扎露着半边肩膀,古铜色的身体上胡乱缠着白布,看着甚至有几分滑稽。   明明已经这样狼狈,他的言行却没有一样是俘虏该有的模样。   笑声被咳声代替,咳声渐息,他才又看向猿卫,说:“我活不了多久了,临死能跟你说说话,怎么会是多余。”   猿卫懒得理会这些调笑之言,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的声音,又是笑,又是咳,可能是真的想死。   猿卫对着空白的奏折,犹豫着写战报,“……阿骨欢在战中受伤,与之和谈,若未施行便身死,恐是白忙一场,不如令马族人另选新王,再谈合作,以免战果东流。”   刚搁笔,猿斗一掀帘子跑了进来,“哥!成了!”   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猿斗坐下跟猿卫说明与马族战俘们交涉的过程。   猿斗说着说着,还感叹起来:“他们活该战败,那几个王爷可是巴不得阿骨欢死在我们手上,我刚开了话头,他们就争前恐后地内斗起来,笑死人了……”   “除了一个老头,其他马族人听说阿骨欢受重伤,也都很冷淡,这些蛮夷不知礼仪教化,对王没什么忠心,打仗打输了就弃之敝履。他们不介意换个王,正合我意。”   “哥”,猿斗看向猿卫,“你答应我的,我做到了。”   猿卫叹了口气。   闭上眼,再睁开,走到案后,又摊开一本空白奏折,将战报原样抄了一遍,除了最后一句,细思之下,改为了“阿骨欢重伤,命不久矣,恐是白忙一场,马族人有另选新王之意,不如等新王选出,再谈合作,以免战果东流”。   他搁笔,撕了先前那本战报,取了将军印盖上。   猿斗探头看过,从怀中掏出自己那块将军印,蘸了印泥,盖在他哥的将军印旁边。   两枚将军印,深红似血。   猿斗走到帅帐中央,取了架上的青月弯|刀,那是猿九将军的遗物。   他握了刀,一步步走出帅帐,猿卫跟在他的身后。   黄昏之时,月已在半空,深秋狂风吹得黄沙漫天,带走荒漠白日暴晒积蓄的温度。   他们走到关押战俘的门口,惊讶地发现亲兵们跪倒在地,顾不上询问,二人匆忙进门,却见一名戴着银面具、身穿飞鱼服的陌生人。   锦衣卫!   来人正在收阿骨欢身前的简易笔墨,床边,放着两张密密麻麻的信纸,似乎在晾干墨迹。   猿家兄弟警戒地看着来人,那人却不紧不慢,连眼神都没给两位将军,等待片刻后,将信纸叠好放进怀中,这才看向门口。   “两位将军”,锦衣卫躬身一礼,说话直接明了,“下官奉君命,前来取马族战俘的口供,陛下说了,没有拦着儿子给老子报仇的道理,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违抗君令这种大过,只此一次,不可再犯。”   “陛下还说了,是猿斗将军要动手,多少还是得受罚的,年后,还请猿斗将军遵圣旨,去北斗学校当两年教官,为大楚培养人才,将功抵过。”   他的话虽然简洁,却是实实在在转达的金口玉言,猿斗与猿卫听到第一个“陛下说”就跪了下来,听到最后,兄弟二人心中都捏了把汗,连忙叩首领旨。   锦衣卫侧身一让,没有受了实礼,紧接着便告辞离去。   猿斗与猿卫沉默对视,锦衣卫无孔不入的名声,他们都听说过,可他们消息如此确切、动作如此之快,却是超出了二人想象。   天威难测。   就是提议此事的猿斗,心中都难免后怕。   但一想到报父仇是过了明路,猿斗将这些杂思都抛之脑后,反正大哥会负责思量,现在最重要的,是杀了阿骨欢!   猿斗握着刀,走到床榻边。   阿骨欢皱着眉,看向猿斗的眼神似有不满。   猿斗冷冷一笑,“怎么,还想挑人?”   阿骨欢看向猿卫,猿卫张口却问:“刚才锦衣卫要你写的,可是当时泄露边防图给马族一事的证词?”   “想我回答,就换你送我上路,如何?”这时候,阿骨欢还在讨价还价。   猿斗刚要出声嘲讽,却被猿卫夺了刀。   “这有何难?”   一声低笑,阿骨欢撑着坐直了身体,从枕边拿起一根像是束米袋用的粗布绳,将头发归拢着粗糙扎起,他放下手,看向房顶,口中念念有词,那是马族人敬天的祈祷。   然后他看向猿卫,坦白道:“泄露边防图给马族的,我并不清楚,锦衣卫说,是你们大楚青省巡抚高秀派来的人。”   可恨!猿斗咬紧了牙。   猿卫亦是咬紧了牙关,却还是对阿骨欢略一点头,“谢你解惑。”   阿骨欢眼神不移,对猿卫轻声说了一句马族话,接道:“动手吧。”   青月弯刀,手起刀光,人头落地。   血债血偿。   风寒月冷,猿斗拎起马族王头上的粗辫,猿卫手握长刀,二人纵马急奔,来到老将军的坟前,飞身下马,将那头与刀,祭在父亲的坟头。   大仇,终是报了一半。   二人跪在那里,恍若凝固的两尊石像,久久未动。   宫中。   启元帝看着今夜将印出的官报样稿,既是欣慰,又是头痛。   灯油教一事越查越深,查到这些人还藏有兵|器,启元帝便让宿卫暗桩全权接手,没想到柳莹因此生出了比较之心,更加拼命地暗访其他案件,更是频频在官报上发文,引发了不少讨论,这次又发了篇建议科举考试分科取试、增加考次的倡议书,估计各地书生们又会在私报上展开辩论,这是好事。   头痛在于,柳莹又参了几个地方官,都是文党中人,还把其中两个案子写了篇文章,意欲再讨论地方监察一事,虽然文章写得很好,官报社的编纂也定是因为写得有理有据,所以放进了样稿,但官报多少代表了宫中的意思,为免打草惊蛇,这篇文章是绝对不能发的。   还有篇明里暗里指责燕王勾结文党、私交重臣的文章,启元帝不欲让无忌留下更多坏名声,可为了表示宫中对无忌的打压忌惮,却是不发不可。   民间私报中,不要说文党和燕王,编排谢九渊的文章也不再少数。   启元帝指尖拂过这些墨字,一声叹息。   此乃双刃刀兵,日后,还是得想办法多加约束才是。   “陛下”,三宝公公捧着个白瓷盆进来了,“京郊水厂的送水管铺成了,这是宫城外不远的梅落巷接的那个自来水,您看,可清呢。”   启元帝急忙起身,几步走至盆前一看,果然是清水,面上露了丝笑容,询问:“可找人验过了?百姓们反响如何?”   三宝公公赶紧回:“验过了,人畜喝了都没事,先前贴了告示呼吁喝滚水,烧开了,比井水还清透。百姓们一时不太热忱,也有三三两两尝鲜的。”   “有人尝试就好,也不急于一时”,启元帝叹了口气,“试个三两月,没出问题,就可让工部设计,从附近给黔西等缺水的地方调水了。”   三宝公公夸道:“陛下仁爱。”   启元帝轻笑出声,“不知道得花多少银子,秦尚书又得气疯了。”   想起那位上次因为造船费太多赖在御书房不肯走的秦大人,三宝公公好容易才忍住了笑。   启元帝转头看向墙上的大楚舆图,从大楚向西,那里曾经有一条畅通无阻的商路,留下无数繁华传说。   就快了,等马族一解决……   作者有话要说:   *自来水有了,无线电还会远吗~~   *给秦大人点蜡~ 第72章 海陆丝绸之路   启元九年十一月, 安西卫大败马族, 旧王阿骨欢重伤不治,新王舍柯图, 代表马族, 赶往京城称降。   舍柯图心知此行不易, 不由得埋怨侄子阿骨欢死得轻巧,丢个烂摊子给自己, 这次, 怕是要在大楚人的史书上狠狠丢一回脸。   他奉诏进了奉天殿,按照大楚礼仪, 跪地拜见:“马族王舍柯图, 拜见大楚皇帝陛下。”   “免礼平身”, 启元帝淡然回应。   站起身来,舍柯图不习惯大楚礼仪,一时忘了先前被人再三提醒不能随便直视圣颜,下意识抬头一看, 呆愣在那里。   这大楚皇帝, 比他们马族最漂亮的女人还好看。   百官与舍柯图想得差不离,各个与有荣焉, 扬眉吐气,期待看到启元帝打压马族新王的场面, 见舍柯图看启元帝看呆了, 顿时殿上就传出了几声窃笑。   舍柯图被窃笑声惊醒,赶忙低下了头。   谢九渊面露不耐, 沉声道:“马族王,道明你的来意。”   知道这就是大楚最有权势的右相兼大将军谢九渊,舍柯图不敢怠慢,先侧身对他轻轻一礼,才小心翼翼的,双手高奉降表,按照与亲信谋划好的说法,将称降之意缓缓道来。   见马族王竟如此礼遇谢九渊,文谨礼登时脸色就变了,朝臣们,不论文党帝党,全都面色复杂。   谢九渊也是始料未及,暗叹无奈,这下不知又会收到多少御史弹劾。倒是顾缜乐见谢九渊吃醋,饶有兴致地看着殿上的情形。   为表诚意,舍柯图并没有让身边的译者转达,而是亲口陈述,但他官话说得不好,时常磕绊,殿上虽无笑声,面露嘲讽之意的小吏也不少,亏得舍柯图心情紧张,没有多注意。   他说完,启元帝却敛目沉思,并未即刻接受马族新王低姿态的附庸提议。   舍柯图额头沁出了汗。   顾缜早就定好对待马族的策略,此时沉思,其实是控制谈话的气氛节奏,不过,他垂眸观来,这名“识时务”的马族新王,对此时的大楚来说是幸事,只是跳出立场来看,却实在是逊色于那位战必亲征的少年旧主,可惜斯人已逝,不能亲眼一见“楼兰沙狐”的风姿。   希望此人日后不要生出短视的雄心,扰乱布局才是。   启元帝终于开口,缓缓而谈:“马族王,朕早有宣言,大楚往后与别国一律平等相交,永不为宗主,也不再接纳属国。因此,朕不会收这封降书。”   舍柯图听完译者的翻译,大吃一惊,以为是大楚皇帝嫌弃自己姿态还不够低,折膝欲跪之际,启元帝又开了口:“朕给你两个选择。”   “其一,马族归入大楚,与其他异族聚居之地一样,允许本族人为官治理。之后,马族百姓就是我大楚百姓,一视同仁,缴一样的税赋,遵一样的律法,受我大楚保护,也受我大楚管辖。”   “其二,就是与我大楚友好论交,同时签下贸易协定,允许我大楚商贩穿过你们的草原西行贸易,大楚也会在边城开放集市贸易,想要粮食布匹,照旧以物易物,等价交换。”   说完两个选项,启元帝看向舍柯图:“你选吧。”   “这……”舍柯图措手不及,犹豫了。   不止是大楚朝,这个中原之国的历朝历代,都自认是天|朝上国,对属国相当大方。   舍柯图原以为这次来称降,虽说丢脸,却可以带着大楚给属国的钱财粮食回去,现在已是十一月份,很快严寒就将降临草原,他们急等物资过冬。万万没想到启元帝会给出这样的选项,等于是直说不归顺就不白给物资,如意算盘落了空。   但马族要是在他手上归顺了大楚,别说好不容易得来的王位又没了,这可是亡了“国”了,他就是马族的千古罪人。   “这”,舍柯图吞吞吐吐,“陛下可否给我时间考虑?”   启元帝痛快道:“可以。三天内,我要知道你的答案。”   直到马族王退出奉天殿,群臣才回过神来,陛下这招阴险的阳谋,高,实在是高啊。   文谨礼对区区马族兴致不大,除了被马族王给谢九渊的礼遇冒犯了一下,其余时间他都一直注意着文崇德,近日文府后院不宁,因为启元帝胡闹开放的那些叫报纸的玩意儿,文谨礼前所未有的受了许多攻讦诽谤,大失颜面。   他心中愤怨,觉得一切都是从文崇德搬出去开始不对劲的,于是纡尊降贵写了封信,信中拳拳父爱,一心想让这个儿子搬回府,没想到文崇德丝毫不为所动,别说回信,上朝连个眼神都不给老父亲。   不孝子!文家不幸!   一时再无人奏报,三宝公公出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三宝公公刚要喊退朝,却听殿外通报,说是有北斗军校的奏报。   启元帝看了谢九渊一眼,彼此心下明白,浅笑道:“宣。”   上殿的是甘枢,他是北斗军校的副校长,也是教官,向启元帝禀报,军校第一批学生已通过训练考核分班,按照设计分有三科:普兵、尖兵、统兵,每科都招满了人。学生们与金吾卫联合训演完毕,申请明日在宫城外、京城正街行兵展阅。   “好!”启元帝勾了嘴角,答应得十分爽快,“明日,就让京城百姓看看北斗军校的风貌,师相,就劳你替朕检视一番了。”   哦,京城正街,外宾居住的别枝馆就在那里,群臣略一思索,都明白了启元帝的用意。   甘枢领旨谢恩,谢九渊亦是深深一礼:“分内之事,陛下言重了,微臣惶恐。”   百官们都板着脸,心中恨不得一个白眼翻上天,满殿臣子,谁都可能惶恐,就你谢九渊不可能惶恐。   户部尚书秦俭板着个脸出列,疑问说得像质问:“请问陛下,这行兵展阅的费用?”   行兵展阅,最多也就学员的车马伙食费,还能有什么费用,自从开了通商口,秦俭有段时日没因为小钱抬杠了,启元帝还真被他噎了一下,谢九渊出列道:“由北斗军校承担。”   顾缜面露满意的神色,看向秦俭,“如此,秦尚书可还有疑问?”   “没了。”   总之是省了钱,秦俭也是满意一礼,回班。   下了朝,顾缜跟谢九渊背后讲臣子小话,编排道:“现在国库也不空,你小婶大方了没半个月,就又小气起来了,可见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谢九渊爱看顾缜活泼,闻言就笑了,“陛下不就是因为他对上对下都不为所动,才重用秦大人的么,何必又揶揄他。”   顿了顿,故意补上句:“到底是长辈。”   “就他那愣脾气,也值得朕生气?”本就是跟谢九渊逗乐,顾缜挑着眉,顺嘴往下说,忽而眸光一转,直直看向谢九渊的眼睛,“倒是有的人,心上人被多看了一眼,就生起气来。”   谢九渊靠紧他,故作疑惑:“嗯?还有这事?那那个人,一定是对心上人极为看重,连让人多看了一眼,都舍不得。”   顾缜忍不住笑出声,“就你最会说话,堂堂右相、大将军,师相这么油嘴滑舌的可怎么好。”   “微臣惶恐,微臣冤枉”,谢九渊这个语气是一点都不惶恐,“臣可只在心上人面前油嘴滑舌。”   话说到此分,二人眸中皆是一片脉脉情深,自然唇舌亲近,缠绵不已。   长吻罢,就说起了正事。   事到临头,顾缜反而轻松起来,说:“排了兵,布了阵,也就没什么好顾虑,迎敌便是。到了此时,我越发觉得,文党,也不过是大业中途的一环,这座高山除去,是拔出了心中刺。但日后,还会别的有阻碍。不过,有你有我,有我们改变的这些基石,又有何惧。”   谢九渊心中宽慰,一礼,赞道:“陛下豪情。”   二人相视一笑,顾缜手指捻着谢九渊的衣襟,须臾,才似回过神一般,催促道:“你去吧,再不走,到北斗时天就黑了。”   明日行兵展阅,谢九渊这个当校长的,自然得前去先行检查一番。   他嘴里催促,却未收回紧握衣襟的手指,惹得谢九渊心动不已,抱着人又亲了亲,这才离去。   顾缜独坐在御书房中,奏折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何日长相守。   翌日,北斗军校的学生们与金吾卫从京城正街踏步而过,军威震天,气势恢宏。   别枝馆那些外国来使、商旅、留学生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再一日,马族王舍柯图率马族归顺,从此再无马族,而大楚版图中,多了一个西域省。   启元十年元月,启元帝意气风发,宣一身朱红官服的谢镜清上殿,特命他为丝路官商,挂职户部,赐官袍,享七品俸禄,跟随鸿胪寺卿王泽大人一起,正式出发,沿着那条古老的道路,一一建交,重启贸易文化交流。   至此,大楚正式开始重建陆上丝绸之路,而海上丝绸之路早已重航过半。   盛世初显,老奸必除。   春节将近,辞旧迎新的时刻到了。   “陛下!锦衣卫急奏,巡按柳莹遇刺,宿卫将刺客拿下,招供幕后黑手为文谨礼!”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霹雳补剧到关键处,我预感我又要被虐了 第73章 刑部尚书姜齐   上京途中, 缓缓前行的马车内, 兰芷取下柳莹额头的巾帕,用手试了试温度, 还是烫手, 叹了口气, 将巾帕浸入冷水盆中浣洗,复又搭上柳莹的额头。   柳莹刀伤在侧腹, 只得躺着, 她昏睡几次,每每醒来时, 兰芷都还在照料自己, 心中过意不去, 于是劝阻道:“姐姐不必如此辛劳,休息片刻吧,我觉着好多了。”   “大白天的,柳大人还是少说鬼话, 小心真撞着鬼”, 兰芷白眼一翻,立刻就嘲讽回去, 而后才低声抱怨,“伤还没好, 这么急着上路做什么?”   柳莹讪讪一笑, 事关陛下布局,她不过是枚棋子, 怎好轻易告诉他人。   见她如此表现,知是自己不能多问的事,兰芷也就不再多言,守在一旁。   马车忽停,宿卫请示过后,才将密报递入马车内,期间柳莹问起医药问诊的费用,宿卫解释说由公中出资,柳莹立刻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写完回信,宿卫取走,马车再次上路,兰芷没忍住,疑惑道:“你身为陛下特封的巡按,难道还缺二两买药钱?”   柳莹忙打哈哈,用过日子还需精打细算糊弄,见兰芷生了气,只得实话实说:“先前,欠了陛下一笔债,预支了俸禄,所以每月俸禄只得一半,另一半得还回去。”   兰芷先是一奇,不说陛下还和臣子算债务,柳莹能有什么事需要欠债?然后心中一动,便是一愣。   瑶仙阁的头牌,要赎身,至少也得十万雪花银。   “欠债,是为我?”   见兰芷愁眉不展,柳莹叹息道:“‘柳公子’欠你一段相思,是还不了了,我柳莹,至少能还你自由。”   兰芷凝眸看去,这重情重义的女巡按,天下无双,比之世间薄情男子,更配称伟丈夫!   罢了。   兰芷握了她的手,眉目坚决:“若蒙不弃,我兰芷今日便与你义结金兰,异姓姐妹,同生共死,你肯不肯!”   见她愁容尽去,眉目飒爽,果真将不好的往事全都放下,柳莹不由一笑,回握其手,扬眉道:“如何不肯!”   “好!”兰芷心中前尘尽去,弃了阁中花名,恢复旧名姓,朗声道,“我葛琴思,今日起,便与你柳莹姐妹相称,生死不负。”   “我、咳咳咳”,柳莹喜上眉梢,得意忘形地想坐起身,立刻牵动了伤处,惊天动地地一阵咳嗽。   葛琴思一把将她按回去,糟心地看着她,这人也不比男子心细多少,生活中粗枝大叶,也不知怎么想出的玲珑计、写出的锦绣文。   “你还是闭嘴吧。”   柳莹乖乖闭嘴闭眼。   葛琴思嘴毒依旧,这时忽然想起旧话,又揶揄柳莹:“还说俸禄给我做嫁妆,怕不是陛下亲笔写的借条。”   想起当日夸口,柳莹羞得面红,只装睡着了,死也不睁眼。   “哼。”   葛琴思赢了口仗,勾唇一笑,继续照看病人。   那边柳莹还在上京路上,这边文谨礼已经连上了五道奏章为自己辩解,启元帝全都留中不发,说是等柳莹与羁押的刺客进京再来审议,与往日吹捧文相的态度不同,不免叫群臣各起了心思。   虽说姿态焦急,文谨礼心中是一点都不急,刺客一事他毫不知情,本就是无中生有,区区一个柳莹,他还不看在眼里,行刺她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就算刺客咬死了这么说,也无其他证据定他的罪,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这一局,幕后操纵者不论是不是启元帝,都是烂招,也未免太小看他文谨礼。   庞然巨象,岂是小小蝼蚁能够撼动?   自不量力。   启元帝和谢九渊也不急,启元帝关注着工部的船厂,从佛朗机人手中缴获的蒸汽动机,经过一年的研究,已经能够建造并用于船身,有了蒸汽船,海贸之路更为广阔、长远,而船身包裹铁甲的战船,也已经试水成功,不论是商船还是战船,都如虎添翼,启元帝大喜,赏遍了船厂上下。   只是工部侍郎日子不好过,蒸汽船与铁甲船造价高昂,却又没多少油水,文谨礼那边又大肆索要好处,工部侍郎吴都左右支拙,抱着侥幸心理,上奏请求多造一些原先的木造战船,方便水师演习,没想到启元帝竟然批了同意,这才解决了燃眉之急。   而谢九渊一直繁忙,政务和军校都离不开他,金吾卫和水师也必须看着,忙得是昏天暗地,偏偏近日家中传讯,说谢氏多日来心情低落,愁眉不展。   仔细想想,谢十一远在黔西任职,无法回家过年,谢镜清又去了西域,自己不是上朝就是身在军营,娘亲独守谢府,连个团圆年都没过,自然不会有好心情。   谢九渊深感不孝,忙中抽闲,安排了半日空暇,做了百姓打扮,带娘亲逛集市散心。谢氏感动儿子孝顺,欣然应允。   开了春,集市正热闹,行至抚柳桥,不期然竟看见一处小馄饨摊,谢氏一看,摊主用料、手法都是正宗的南地特色,更觉欢喜,谢九渊闻弦歌知雅意,买了两碗,与娘亲共尝。   果然是十分味美。   “虽不忆故地,却免不了思念乡味故景”,谢氏叹道。   谢九渊正要说话安慰娘亲,谢氏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示意谢九渊噤声。   谢九渊凝神听去,原来是坐在后桌的客人闲话。   “……文侯爷闹着断袖都不娶的,那个姜家三小姐,就是后来嫁给罗尚书大儿子续弦的那个,她出大事了!”   “当初闹得文侯爷跟文相决裂,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嫁了个短命鬼嘛,她又怎么了?”   “住在罗家那边的人都说,罗文远不是病死的,是那姜家三小姐,心高气傲,看不上罗文远,竟然让丫头买了情花毒,把他给毒死的!”   “这、这真是胆大包天,不大可能吧?果真如此,罗尚书会不吵不闹?”   “听说是罗尚书不肯相信儿子突然病死,昨儿才验的尸,姜家三小姐拼命拦着不让验,这才露的马脚,且等着吧,这两天必然闹出来。”   “一个吏部尚书,一个刑部尚书,这对亲家打起来,那可有热闹瞧了。哎,我记得这俩可都是文、嗯?”   “姜肯定是,罗那个老狐狸,未必哦。我大伯舅他儿子是文府家丁,我清楚的很。”   “还是你消息准,文侯爷断袖也是逃过一劫,不会是装的吧?”   “嘿,水深咯。”   “您给讲讲。”   听到此处,料也没什么可听了,见儿子丝毫无惊讶之色,想是早有预料或是布局之中,谢氏站起身来,对谢九渊道:“集市吵闹,陪娘亲去拜拜琉璃塔吧。”   “好。”谢九渊应了声,搀扶着谢氏向京郊走去。   次日,吏部尚书罗什,上朝时头扎白巾,跪倒在奉天殿上,老泪纵横,怒参刑部尚书姜齐教女无方,残害自家长子,求启元帝为自己主持公道。   刑部尚书姜齐心中暗恨女儿生事,此时却不得不站出来,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自称罪无可恕,自己绝不会为女儿徇私枉法,请陛下秉公办理。   罗什怒骂姜齐猫哭耗子,姜齐却是连连认错,闹得正热闹,殿外通传,直言巡按柳莹觐见!   大家都知道柳莹遇刺扯到文相一事,只是看戏看得正热闹,没想到会是在此时到场,一时满殿皆静,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又莫名让人心慌。   “宣。”   柳莹一身官服,拄杖缓缓步入殿中,跪下行礼,礼毕,她大声道:“陛下,柳莹前时遇刺,幸有宿卫相救,拿下刺客,刺客招供,称文相授意刑部尚书,指使他行刺微臣,请陛下明察秋毫,为臣伸冤!”   众皆哗然。   原先说是文相,现在又说是文相指使刑部尚书?这柳莹想牵扯几个?到底是什么意图?   跪在地上的刑部尚书顿时一身冷汗,正想陈情喊冤,却被人抢了先。   文谨礼扑通跪倒在地,痛心疾首道:“陛下,此乃污蔑,臣身为左相,与直言巡按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与刑部尚书虽为师徒,也是公私分明,怎么会指使刑部尚书寻宵小行刺?直言巡按轻信小人,污臣名誉,臣冤枉,请陛下查明案情,还臣一个清白!”   启元帝一拍龙椅,怒道:“江载道!”   大理寺卿应声而出:“臣在。”   “速速查清这两案!”   “是!”   这个早朝若说是暗流涌动,退了朝,就是杂流不息。   文谨礼匆匆找人带话,要密会顾岚,顾岚却只让亲信海鸣前来,带话说自己被锦衣卫盯着,不便相见,但还是给文谨礼透露了消息。   海鸣说,燕王推断,启元帝本是剑指文党,没想到刑部尚书之女突然送了把柄来,用刺客证言来倒文相,本来就有证据不足的后患,这下有切实把柄,启元帝立刻调转枪头,改为针对刑部尚书,不然,如何解释柳莹突然当殿攀扯刑部尚书?   文相依旧紧皱眉头,问:“似有道理,但陛下已有针对文党之心,这是肯定的,燕王可还有什么对策?”   “燕王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海鸣躬身一礼,对文谨礼诚恳转述,“当舍则舍,免得引火烧身,避过风头,再来反击。”   文相怒道:“燕王倒是说得轻巧。”   海鸣不慌不乱,依旧是那副玄虚模样,意味深长道:“文相,自断一臂,损失是大,但若是这一臂本就中了毒,有了不轨之心,那何尝不是反谋了一线生机。”   惹动了疑心,文相忙问:“燕王查到了什么?”   海鸣走近文相,低声道:“燕王查出,刑部尚书嫁女,是受了文崇德的命令,他早就投了文崇德门下。”   文谨礼怒目圆睁,本就不喜文崇德、对文崇德多有恼火的他,已是信了三分。   海鸣趁机做不忍状,叹息道:“还请文相原谅燕王没有及时告知,九皇子死在启元帝手中,燕王没能享过父子亲情,因此顾虑着这一点,不愿文相与侯爷再添嫌隙,没想到,哎,还请文相千万提防侯爷。”   听到这里,文谨礼也就顺势做出一副悔恨交加的神情,悲道:“没想到崇德竟是恨我这个父亲如此!子不教,父之过,都是我没有教好儿子,让他铸成大错。燕王一片仁心,老夫感念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老夫明白该怎么做了,还请燕王保重。”   海鸣也是一声叹息,深深一礼,这才离去。   海鸣一走,刑部尚书姜齐却来了,声泪俱下,求老师保全自己。   文谨礼对姜齐已有怀疑,言辞间不免就打了太极,他哪里知道,姜齐已经去过文崇德府上,没想到文崇德压根不当回事,告诉姜齐“推女儿出去偿命不就结了”,居然就把姜齐轰出了府!   姜齐恨啊!当初可是文崇德撺掇着他将女儿嫁到罗家的,如果舍了女儿的命,此事就能了结,那何乐而不为,但启元帝这明摆着是要针对文党,不是他,就是文相,或者两个都跑不了,他还能怎么办?   姜齐心灰意冷,来求文相,心中其实不抱多大希望,但文谨礼因为海鸣的传话,对姜齐多有防备,太极打得太过,惹得姜齐更加心冷,为了求生,言辞间不免透出了“我手上有你的把柄”这个意思。   这就更让文谨礼怀疑,也更触发了文谨礼的逆鳞!   文谨礼一改态度,言辞模糊地告诉他或许还有生机,自己会试试,姜齐登时感恩戴德,跪谢离去。   姜齐一走,文谨礼立刻露了凶相,换来谋士,喝道:“给我查文崇德那个畜生跟姜齐的往来,我倒要看看,这孽畜是不是非要跟我作对!”   当晚,手下便传来了结果。   文谨礼一目十行,将刑部尚书姜齐与文崇德的往来看得清楚,与燕王所言分毫不差,看到最后,“今日下朝后,姜齐即刻赶往侯爷府中,片刻停留既离”,冷笑一声,砸碎了手中的茶盏。   儿子不孝,就不要怪他这个老子不慈了!   第二日一上朝,文谨礼便出了列,参刑部尚书姜齐教女无方,纵女行凶,甚至还想为女儿脱罪,昨夜来文府行|贿。   他老泪纵横:“臣不忍当面驳斥,周全了师生之谊勉强收下,终是心中不安,为我大楚朝堂的正气,臣不得不大义灭亲,检举刑部尚书姜齐贿赂丞相,但望陛下看在他一片爱女之心的份上,轻罚轻判。徒儿,为师对不住你呀!”   姜齐尚在呆愣,吏部尚书即刻暴怒,喝道:“姜齐!还说你不是猫哭耗子,竟想买通文相为你家那个毒女脱罪!陛下,臣长子无辜,求陛下为臣做主啊!”   丧子之痛是真切的,吏部尚书罗什跪倒殿上,痛哭流涕。   此时,一个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卓远,参刑部尚书姜齐,在明知吏部尚书罗什之子罗文远,设计暗害行商,侵占行商财产,证据确凿,且陛下明令严查的情况下。以上司之威,暗示下官为罗文远脱罪,以周全罗姜两家亲家情谊。姜齐身为刑部尚书,罔顾律法,逼迫下官消灭证物、放走真凶,滥权失职,丧尽天良!下官不堪良心折磨,保留了冤案证据,请陛下明察!”   罗什的哭声戛然而止。   姜齐惶然跪地。   罗什急怒攻心,转头一个巴掌打上姜齐的脸,“你出卖我!”   骂完惊醒,却是大势已去。   姜齐指着他,大笑出声,状若疯癫,罗什没想到儿子被毒死后,还被翻出了案子,泪流满面,亦是疯了一般。   闹剧闹成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文谨礼满脸愕然。   但这并不是结束。   启元帝声音如封口火山,怒气呼之欲出:“好!真好!真是我大楚的好官!看看你们一个个,还有什么阴私,全都站出来,说吧!”   于是又一人出列。   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   欧茂竹端正跪地,奏道:“臣,欧茂竹,参刑部尚书姜齐,将我欧家一夜灭口血案,不顾尸身刀痕累累,甚至头身分离,强行定为失火案,臣有当时地方父母官、仵作与死里逃生的老伯为证!请陛下,给我欧家一族老小一个公道!”   他话音刚落,奉天殿上一片死寂。   然而,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那是因为参淮安知府包庇盐商产卖私盐,而从云坝县县令直升进大理寺的冯裴。   冯裴一撩官袍,跪在了欧茂竹身边,奏道:“臣,冯裴,参刑部尚书姜齐,参与淮安知府包庇买卖私盐案,更参与清洗地方清流官员,让他们消失得无声无息,不得伸冤,臣有流放官员百余、手记冤案册为证!”   他这话掷地有声,敲在了群臣的耳中心上。   启元帝似是怒急生悲,一声叹息,下令道:“大理寺卿,给朕好好查。”   江载道已是怒不可遏,此时重重一跪,领了旨:“臣遵旨,有罪的,臣一个都不会放过!”   “朕累了,退朝吧。”   “恭送陛下!”   多少人,经历了多少等待,顾缜与谢九渊谨慎埋下的棋子无一失算,只是一个早朝,刑部尚书的倒台,已成定局。   春风醒神州,水厂在各地兴建,预备为缺水地区调水,到处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可文党官员,各个心中都碎了一块冰,遍体生寒,惶惶不安。   有没有下一个?下一个,会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读者妹子~ 第74章 连环计诱贼反   轰轰烈烈的弹劾, 以刑部尚书与吏部尚书革职入狱, 告一段落。   借此机会,启元帝宣布, 将大理寺改为司|法部, 独立于六部之外, 并添加地方下级,从省到府, 均设立地方监察院, 由司|法部统领。   同时,为了地方监察院招收官员, 进行科举分科取试试点, 以《大楚律》为基础, 考察律条、律例,在各省各府开展法科小科举,因为司|法部人手不足,为保小科举不走偏, 各省轮流开展, 每地都由司|法部派人统筹进行。   似乎已是风平浪静,文谨礼却是不得安眠。   刑部和吏部的文党被拔了个干净, 文谨礼不相信姜齐与罗什招供时没有提及自己,可到最后, 竟然一点都没牵连到。   要么启元帝愿意给自己妥协退让的机会, 要么启元帝还在等候时机,想一击致自己于死地。   而在各地筹备建立的监察院, 更是直接剑指地方文党官员。   自从宣布建立地方监察,手下惊慌求保求救的消息,就源源不断地传来,文谨礼一一观之,文党党羽之猖狂贪婪,文谨礼并非不知情,但这么多消息汇集在一起,直观地展示了文党对大楚朝的危害,他这个罪魁祸首,都难免心惊。   打发走了只会奉承的谋士,文谨礼独坐灯下,面色疲倦,连满头银丝看上去都黯淡无光,更衬得他老态龙钟。   当年,他也是壮志雄心,殿试上口若悬河,通身儒雅气息受了先帝赏识,一举夺魁,身为状元郎打马游街,娶了贵女,入了朝堂。   楚献帝当时也是年富力强,励精图治,文谨礼感恩楚献帝赏识,披肝沥胆,尽忠尽责,君臣二人将文宗留下的烂摊子收拾齐整,让大楚重新焕发生机,半生匆匆过,坐在帝位上的人,却渐渐变了模样,换了心肠。   楚献帝骨子里的执拗虚荣与任意妄为,是他前半生能重用文谨礼、不拘一格只为强国的原因,也是他后半生纵情享乐,亲信小人,对大臣随意打骂,荒废朝政的原因,更是他为了个秦黛就抛弃江山一走了之的原因。   别说秦俭被当做笑料,就是他文谨礼,还有右相葛清书,都不得不看楚献帝身边的太监脸色行事,全无尊严,比条狗都不如。   为了抗争,葛清书成了□□,可文谨礼看得清,在楚献帝心里,唯有最像他、和他一样粗野妄为的九皇子,才是正统。于是文谨礼委屈求全,以忠臣姿态不投靠任何皇子,换取楚献帝的信任。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也是他笑到了最后。   天子年幼,文党独大,原本是多么好的开局,原本,他也是想革清朝政,为天下百姓开太平盛世。   犹记那日,状元郎红袍白马,打马御街,琼林赴宴,万般热闹、千言贺礼皆是俗不入眼,想的是匡扶社稷,想的是舍己为公,想的是青史留名。   变了模样、换了心肠的,只有楚献帝吗?   一声叹息。   骑虎难下,再去想陈年旧事又有何用。   文谨礼如今明白,他从小看谢九渊开始,就大错特错。   启元帝种种动作,算计了人心,更是有如神助般占据了天时地利。   一些看似是微小或荒唐的决定,比如宠信谢九渊、派毫无经验的谢九渊上战场,等结果出来,已再无他人置喙的余地;其余则遮盖在重用文党的迷雾之下,幡然醒悟,已经退了一射之地,占了劣势。   天地君臣,臣,对上君,这臣子若是权高震主,或者还能呼风唤雨,如今启元帝大权在握,文谨礼思来想去,竟生出了半丝颓唐之心。   但他又一叹气,那半丝颓唐已经消散,哪一个权臣,放权之后,能有好下场?   若中途易帜,下场难说,名声更难听。   若一错到底,不成活,也是史书上浓烈一笔!   燕王……   他能扶上去一个少年天子,如何不能再换一个少年天子?   文谨礼眯起眼睛,细细思索起来。   不等文谨礼文谨礼思索出个章程来,又一个坏消息传来。   先前,工部尚书上奏请求多造一些原先的木造战船,理由是方便水师演习,于是水师催促着建木船,第一批五艘木造战船紧赶慢赶,终于建成交付水师,没想到入水不过半日,竟是在海上散成了片片木板,若不是当时有铁甲船随航,救起了水师士兵,那后果不敢设想!   启元帝大怒,派人锁了工部尚书吴都,等候审问。   文谨礼虽然料到启元帝必有后招,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给启元帝送去了动手的时机!   地方文党还在叫苦,工部尚书又身陷囹圄,文谨礼是前后着火,十分狼狈。   他手中紧握工部侍郎签字的伪造文书,写明那些费用是文崇德向工部借来研究机器所用,可文崇德如今与自己势同水火,半点不肯和解,现在抛出这份证据,有多大可信度?文崇德也不可能乖乖被栽赃。   可不抛出这份证据去搅浑水,已经失去刑部尚书的文党,再失去工部尚书,那核心就剩下自己一个,独木难支啊!   犹疑不定的文谨礼,找上了燕王顾无忌。   犀桂坊。   密室中,顾无忌早早来此等候。   文谨礼一进门,心中唏嘘,上次见面,等候的还是世子顾岚,今日成了燕王顾无忌,可眉宇间的不得志,却又多了三分,好好的年轻人一副阴郁之态,可见对启元帝多有不满。   “文相的来意,我已明知”,不等文谨礼开口,顾无忌就抢了先,“可文相,工部尚书若是在战船上偷工减料,那也是罪有应得,你可知道,咱们眼皮子底下,还有一桩祸及江山社稷的丑事,已经发生许久了!”   听到后半句,文谨礼心中微怒散去,见顾无忌脸上满是愤怒与不堪,到底是年轻,那激怒不稳的神色太过易懂,勾起了文谨礼的好奇,便问:“燕王所言,究竟指的是何事?”   顾无忌跺了跺脚,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我也是才发现,他们二人竟有如此不堪之事,果真是佛堂弃子,不堪大位,竟是自愿给人……他不配当我大楚的君王!”   这话太过胆大,身在密室,但文谨礼依旧大惊失色,阻道:“燕王慎言!”   顾无忌鼻中一哼,十分不服,偏过了头,强忍愤怒的姿态。   文谨礼这时才反应过来,虽然不知顾无忌究竟说得是何事,但他反应如此激烈,必定是启元帝的大把柄!于是装作忧虑,问道:“事关江山社稷,燕王所指的,究竟是何事?”   “国丑、家丑,无忌难以宣之于口,明日子时,文相派人在宫城门口和琉璃塔中暗伏,自然明白丑事为何!唉!”   顾无忌留下这句话,似是不堪忍受,匆匆一礼,三步两步离开了。   文谨礼闭目捋须,琢磨燕王这番作情作态,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有什么目的。   次日上朝,启元帝宣了全国统一盐价的旨意,交由户部去办,因为查办吏部尚书与刑部尚书的余威尚在,没有人跟启元帝唱反调,顺利通过。   新任的吏部尚书是欧茂竹,刑部尚书是冯裴,卓远则升了刑部左侍郎。六部尚书,只剩下工部尚书一个独苗文党,还被关进了牢里待审,文谨礼心中郁卒,对燕王所说的启元帝丑事更为期待,当夜,竟是亲自悄悄前往琉璃塔,藏身暗处等待。   陛下要秘密出宫,那知情人宜少不宜多,三宝公公亲自提着琉璃灯笼,跟在谢九渊与顾缜身边,锦衣卫隐在暗处护卫。   顾缜穿了套天蓝常服,带帽的黑色长披风将他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了散下的长发与下半边脸。   谢九渊特地策马进宫,三人行至马厩,顾缜特地掀帽跟黑蛟打了个照面,黑蛟想起被这人不断投喂的恐惧,吓得往后倒退两步。   “它怎么了?”顾缜不明所以,转身问谢九渊。   被你喂怕了,这话谢九渊不敢说,只道:“一段时间没见你了,黑蛟战场上威风,私下里怕生。”   黑蛟怒喷鼻息,你才怕生!   顾缜闻言,怜爱地摸了摸黑蛟的大脑袋,安慰道:“别怕。”   黑蛟整只马都生无可恋,笼罩着郁闷的气息。   谢九渊沉声低笑,末了翻身上马,伸手给顾缜,将顾缜一把拉至身前,小心拢好顾缜身上的黑披风,只露出天蓝衣角,顾缜依偎在谢九渊身前,拽着他的衣襟,这样看不到顾缜高挑的身形,与谢九渊一对比,顿时雌雄莫辩。   怎么看怎么像私奔,三宝公公很操心,嘱咐道:“谢相,带陛下早去早回啊。”   顾缜忍不住笑,对谢九渊说:“喏,怕你把我拐跑了。”   谢九渊一手持缰,一手搂着他,跟着一起逗三宝:“哦?那现在拐到手,该跑了。”   他一声呼喝,怀抱美人策马而去,留下气呼呼的三宝公公空对马厩。   子时刚过,探子看到谢九渊与来时原样出了宫城,但怀中多了一个人,夜色中不好分辨,可那人依偎中谢九渊胸膛,谢九渊还搂着护着,很大可能是个女子!   不论在宫城私藏女眷,还是带闲杂人等出入宫城,确实都是大罪,探子仔细记下,一路跟踪,不知道锦衣卫就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行至城门,城门即开,都不需谢九渊下马给出城令,这又是一罪,探子记下。   观水塔四周寂静无人。   谢九渊一路纵马,不紧不慢,来到塔前,翻身下马,牵着马在塔边系好,才将马上人抱下,一路抱进了塔中,与城门一样,也不需谢九渊叫门,简直跟回家一样,也不知道来了多少次。   多次私自进入佛塔!在佛门之地私会!探子记下,塔中另有专人潜伏,他带着记录飞奔回了文相府。   谢九渊抱着顾缜进了塔。   设计文谨礼,是他们和燕王一起商量出的主意,可他们又没在别人面前秀过恩爱,进了塔,在知道已有探子潜伏的情况下,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一阵沉默,顾缜还被谢九渊抱着,干脆把脸埋进了谢九渊怀里。   太羞人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九渊抱着人轻松上楼,他武力高,耳目比旁人清明得多,听出顶层有人,在最后一阶木梯的转角处,那里有一处让人凭栏观风的美人靠,此时栏外琉璃窗紧闭,于是谢九渊将顾缜放在那坐好。   顾缜背靠木栏,看向他,不明其意,小声问:“怎么了?”   谢九渊故意沉了嗓子,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陛下,我忍不住了。”   他一说,顾缜就知道他是故意说给探子听的,可这样的话还是让顾缜红了脸,等谢九渊亲上来的时候,更是没忍住出了声,越发羞涩。   躲在暗处的文谨礼呆若木鸡。   原计划是想让文谨礼认为,启元帝为控制如今权倾朝野的谢九渊主动相邀,可事到临头,两人才发现实施难度太大,顾缜说不出口,谢九渊也舍不得顾缜说那些商量好的说辞,于是干脆演了出谢相苦恋陛下步步紧逼的戏码,顾缜不用特意出声,谢九渊一个人就能把求之不得的戏份给演了。   “我知道陛下不情愿,但陛下还不是乖乖来了?既然来了,何必惺惺作态。”   “陛下的唇,是不是生来就该让我亲的?”   “生气了?都是我的错,为了赔罪,这次我亲得轻一点,一定让陛下舒服。”   顾缜看着谢九渊一个人绞尽脑汁,心里感动,但还是十分想笑,只得捂了自己的嘴,反倒弄出了几声近似哭腔的音调,煽情得很。   两人亲了一番,贡献了谢九渊的辛劳演出,谢九渊抱着顾缜离去。   文谨礼又是恶心,又是激动,呆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琉璃塔。   等两个人进了东暖阁,锦衣卫的密报也呈了上来,发现居然是文谨礼亲自查探,顾缜和谢九渊顿觉毛骨悚然,尴尬得又是一阵面面相觑,最后顾缜想起谢九渊自编自演的那些台词,忍不住笑出声来。   谢九渊抱住他,装委屈道:“陛下,鱼咬钩了,微臣到现在还没吃上,饿。”   顾缜躲着他玩自己耳垂的嘴,正直道:“那让三宝传膳,师相想吃什么?”   “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与营养液~~   *为谢大人的演技鼓掌~ 第75章 钓鱼立储诉情   顾缜翻着密报, 不由称赞:“老狐狸真沉得住气。”   那日真戏假做后, 文谨礼与燕王往来日密,但对于燕王提出的, “为谋大事, 还是先避开风头, 以退为进,丢出工部尚书降低启元帝防备”的提议, 却并不热衷, 多有敷衍,没有要动工部尚书的意思。   将密报扔入火中, 顾缜从蒲团上站起, 将手浸入净水盆中洗净, 拿起盆边软帕擦拭,从怀中拿出一张封好的密信,扔向暗处:“送给文崇德。”   “是。”   密信被接住的同时,从暗处传来一声应诺。   当夜, 文崇德就入了文府。   父子久不相见, 看向对方的眼神中,是已经不打算掩饰的算计。   听完文崇德的请求, 文谨礼老朽的面容,露出了一个凉薄的笑容, “扶桑侯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别说老朽与工部尚书只是师徒之谊、君子之交,就算老朽真的知道什么工部尚书的把柄, 又为什么要为了你,害了自家徒弟?”   文崇德一背手,也面上亦是不屑的笑:“哪有容忍臣下败坏江山的君主,你们自寻死路,与我何干,我的爵位,是我自己远渡重洋、办差事挣来的,到头来,在启元帝眼里,我还是姓文,与你们文党脱不了干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手上有你伪造的、我与工部尚书往来的证据。”   文谨礼立刻沉了脸:“你胡说什么!”   “哈”,文崇德嘲讽一笑,“我能打听出来,那定然是工部尚书招认的,启元帝肯定也已经知晓。要么,你就遂了启元帝的意,保一个劣迹斑斑、再无希望握重权的工部尚书,在启元帝手上留下你们伪造出的、我这个唯一受重用的‘文党’扶桑侯的把柄,要么,你就趁早把工部尚书的罪钉死,让他手上的证据都成诬告,或许我日后,还能拉您一把。爹。”   文谨礼暗自思量,文崇德左请不来右请不来,今天却匆匆而来,证明启元帝只是用其才,却对他多有猜忌,甚至随时准备卸磨杀驴。不然按照文崇德如今的位置,拿出手中的账本自证便是,何必惧怕工部尚书手上的伪证。   如此,倒确实有合作之基。   文谨礼慨然一叹,那声音俨然是悲从中来的伤心慈父:“再怎么说,你也是我嫡亲的孩子,我怎会为了外人坑害你。血浓于水,既然工部尚书有害你之心,为父定然不会保他。吾儿,就不要跟老父‘你’来‘我’去了,咱们是一家人啊!”   闻言,文崇德似也有松动,张嘴就是不甘心的嘲讽:“一家人?包括你新娶进府的二娘,还有十岁的幼弟?一家人,会让我不知不觉中了情花之毒?”   情花?!   文谨礼大愕,他原以为所谓文崇德中毒一事,是文崇德耍的心机手段,此时再提,似乎是真的?   此时,文谨礼面露了几分真实几分夸大的焦急神色,一叠声叫人请来了大夫,大夫听说是情花毒,细心诊断后,看向文崇德的眼神露了几分怜悯,肯定道:“公子所中,确实是情花之毒,已是缠绵入骨……恐怕、”   “恐怕什么!”文谨礼急道,“快说!”   大夫抬手一礼,先请了罪,再道:“连续数年被下情花毒,已无药可清,最糟的是,如今这毒与公子之身躯相依存,不可大补,大补强体,亦强毒性,也不可不补,身体过虚,毒性亦强,只得每日把脉,看脉象调养,即使如此,恐怕也难逾不惑之年。”   到底是亲子,文谨礼此时表情宛如晴天霹雳,文崇德却是一派漠然,应该是早已知晓了。   再一思索,文谨礼已想好今后该如何行事,他一把抱住了文崇德,老泪纵横,一口答应文崇德的来意,在他的暗示之下,文崇德投桃报李,他手上多有启元帝特拨给他的研发费用,答应从自己所贪的部分,分一半给文谨礼。   父子二人视线相对,一个装作后悔的慈父,一个扮作嘴硬的孝子,一眼看去,还真装出了几分父子亲情的模样。   “崇德”,想着文崇德如今的身体状况,就算强迫他留个种,也生不出健康的孙辈,何况自己也已经有了幼子,于是文谨礼装出口气无奈地询问,“若是你执意还是要行那龙阳之好,老父也不硬逼你改了,唉,只是就算是找个男子,烟柳巷里的到底不干净,还是寻个好人家的孩子,你可有喜好的?”   没想到文谨礼为了拉拢自己,竟然肯装作接受儿子断袖,文崇德看他做戏看得心中大笑不止,满腹恶意,一心要让他受个惊吓,叹道:“儿子有个心上人,可惜,美人如花隔云端。他是不会看上我的。”   文谨礼听他这相思语气,内心一阵恶心,面上关怀道:“是谁家儿郎,哪有我们家配不上的?”   文崇德用手指了指天,面色晦暗,眉目间思慕怨情不似作假:“那位,谁配得上?”   什么?!文谨礼怒从心起,怎么又是启元帝,岫云寺养的好啊!   慢着,文谨礼转念一想,若是如此,与燕王所谋的大事,或许可以再邀文崇德这一有钱有势的助力,事成之后,谢九渊是必死的,还有谁会在意旧主去了哪里?赏给文崇德,正是桩不赔本的买卖!   念头虽想到这里,文谨礼究竟不是鲁莽的人,强忍不适,一副惊愕状安慰了一番文崇德,才放文崇德告辞离去。   消息传来,鱼儿上钩,启元帝不动声色,任文谨礼大义凛然地参了工部尚书一本,与刑部尚书一样,革职入狱抄家三步走,但是,都没要这二人的命,不知还有什么打算。   文谨礼与燕王密切联系,兵部尽在启元帝掌握,但文谨礼手中也不是毫无兵力,青省临近边关,青省巡抚高秀手中有一只特许的边防军,紧邻青省的安西卫也被文党再次渗透,只是这两只军队都不近京师,到底是不保险。   能以智取,就不必上演全武行。   于是,在文谨礼的授意与推动下,上折子请启元帝选秀大婚的臣子越来越多,启元帝却怎么都不答应,连折子都不肯议,直接按下了不表,这就让原本跟风的大臣们慌乱起来,启元帝正直青年,恰是大婚的好时机,早日产下子嗣,也可稳定江山,如今启元帝竟是没有一丝大婚的念头,莫不是拜佛拜出出家意思来了?这怎么行?   启元帝越是不肯答应,大臣们越是着急,到最后,连最得力的帝党重臣、大理寺卿江载道都上了折子,启元帝被众臣围堵得焦头烂额,是不发朝议不行了。   早朝,启元帝摊开说了自己的婚事,言明大楚正值变革之际,自己无心风月,不想娶妻。   此话一出,大臣们一个接一个跪了地,俨然是死谏的架势。   “臣等上谏,请陛下为江山社稷着想,早日大婚!”   看着跪了一殿的朝臣,顾缜心中烦闷,江载道这人死脑筋,跪了也就跪了,秦俭你凑什么热闹,还有,还有,谢九渊!   明知谢九渊此时是不得不跪,顾缜心里不舒服,也没好脸色,端坐在龙座上,一言不发。   众臣跪得腿都打抖,却是文谨礼站了出来。   “陛下,老臣有一言。若是陛下执意不肯大婚,那么,为了江山社稷计,不如请陛下先立储,再慢慢寻觅皇后人选。”   文谨礼这话一出,文党心下明白,其他臣子心中皆是一惊。   此时立储,启元帝又无子嗣,除了燕王还能立谁?他们本是想巩固启元帝的地位,才一同上谏,并不是想要捧燕王,这时候文谨礼提这么个建议,搞得像满殿群臣拥护燕王上位一样,启元帝会这么想?这怎么得了?   帝党众臣反应过来,可真要反驳文谨礼的提议,就算是江载道,都得思量犹豫一二。   储君问题,是每一个臣子都不想沾惹的问题。   眼下启元帝似乎真无娶妻之意,有个什么万一,只有燕王有资格继位,到时候清算起来,这时站出来反对的大臣,能落个什么好下场?   殿上一片寂静,然后江载道站了出来,谏道:“文相的提议,不合礼制,有伤陛下英名。”   他话音落下,又是一阵寂静。   然后,竟是谢九渊站了出来:“若为安民心,文相所言,也有几分道理,臣并无异议。”   谢九渊的话音落地,群臣面面相觑,匪夷所思。   奇了,谢九渊是帝党,这时候站出来同意文相这个有害启元帝地位的建议,是个什么意思?也没见谢九渊和燕王走得近啊,这时候投诚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又或者,谢相手中权力大了,就生出了别的心思,此举是辖制启元帝故意而为?   文谨礼却不惊讶,他自认心中明白,满殿朝臣,最不想启元帝成婚的,就是谢九渊。   终于,启元帝开口了,他问:“燕王,你可愿为储?”   顾无忌不慌不忙,面上既无得色,也不怯懦,端正几步走出队列,撩袍一跪,不卑不亢,沉声道:“若皇叔不弃,侄儿愿担下储君之责。”   他冷静的模样,令群臣心中都不由地赞了声好,可说出的话,却是野心十足,而且竟是丝毫都不遮掩,群臣不知该赞他好胆魄,还是嘲他不识数。   顿了顿,顾无忌又补充道:“如果皇叔他日有嫡亲子嗣,侄儿在此立誓,定将储君之位奉还。”   这种话,说了白说,群臣这时都下了判断,燕王一定是与文相勾结在了一起,好大的野心。文谨礼听来,以为顾无忌是在嘲讽启元帝断袖无子,心中还颇为得意赞赏。   唯独顾缜和谢九渊明白,这孩子说得是真心话。   顾缜心中一软,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叹道:“既然两位丞相都如此说,那就这样吧,立储大典,梅子期,朕就交给你来办了。”   燕王立刻谢了恩,礼部尚书梅子期也站了出来,领了旨。   下了朝,江载道就跑来御书房请罪,他不知这些都是启元帝的设计,以为启元帝是被文相和谢相联手逼迫,自己和其他帝党官员无意间推了波助了澜,此时悔恨不已,进了御书房就跪地领罪。   “此事我自由安排,江大人不必着急”,启元帝不好和盘托出,只是模糊地宽慰了一句,转而问起工部尚书的审问结果。提到自己的分内事,江载道也就暂时放下储君一事,与启元帝商讨起来。   商讨完,见江载道还想说起大婚的事,启元帝赶忙将他打发走了。   等人离开,顾缜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叹道:“真累。”   三宝公公本就因为大臣们群谏的事,心疼顾缜顶着压力,还要应付那么多废话连篇的奏折。结果今日早朝,谢九渊竟然还跟群臣一起跪谏启元帝大婚,其他人没注意,三宝可是注意到了顾缜那一瞬的不开心,于是三宝更加是对谢九渊生了怨气。   何况,近几年来,找小宫人在他眼边耳前吹风的人更多,谢九渊权倾朝野,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论实权,谢九渊早就超过了文谨礼,偏偏陛下对谢九渊一点防备都没有,还掏心掏肺地对他好,怎么想,都有些危险。   这下顾缜自己说累,三宝立刻就忍不住了,小声道:“陛下,大婚有什么不好,就,非得谢相不可吗,外面人都传说,‘前有文,后有谢’,陛下还是多为自己想想。”   “三宝。”   顾缜立刻沉了脸,“这种话,我不想从你这里听第二遍。”   眼见着陛下如此护着谢九渊,连疑心都不肯起,三宝更是担忧,干脆就地一跪,认真道:“陛下就算生气,三宝也得实话实说。就是民间夫妻,也还有同床异梦的时候,感情再真,也要预防生变,为什么陛下不肯防着些谢相,这样,对您、对谢相都好。”   “因为我不需要防着他。我信他。他值得。”   顾缜看着地上忠心耿耿的三宝,思及他前世为自己受苦,终究是开了口解释,“三宝,他身上小伤无数,留疤的重伤三处,右肩有一道刀疤,侧腰受过箭伤,背上被□□划过,这些,都是他为我、为大楚受的。他的头发,也是为我、为大楚白的。”   “我是大楚的君王,他是大楚的重臣良将,没有他,就没有我直面文党的今日,于公,他不顾安危尽忠尽责,我不能负他;我们彼此钟情,于私,我们都不计较为对方扛了多少,我更不能负他。”   “我这一生,每一步都得费尽万般思虑,他亦如此。唯一不需要令我猜疑防备的,就是面对他的时候,我对于他,也是一样。”   “退一万步,若他真负了我”,顾缜闭上眼,光是想想这种可能,都叫他难受,“若他真负了我,我顾缜未能看清股肱之臣,也没能看清枕边人,真真是眼瞎心盲,有何面目为君?他想要这江山、要我的命,都拿去便是。”   顾缜睁开眼,看向三宝的眼睛,问道:“朕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三宝眼含热泪,他早知道陛下衷情于谢相,可情深若此,叫他一个局外人听着莫名难过,心碎得很,再不敢提什么提防,他伏身一拜,哭道:“陛下,是奴婢僭越,此话奴婢永不再提!”   “下去吧”,启元帝挥退了他。   谢九渊忙完了杂事就进了宫,在御书房门口遇着了一双兔子眼的三宝公公,正奇怪,进了门,见坐在桌后顾缜也蔫蔫的,顿时急了,三步两步走到顾缜身边问:“发生何事?”   顾缜倒向他,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不想提三宝那番口舌,像小少年似的抱怨道:“烦。”   “谁烦你了?”谢九渊搂着他,柔声问。   顾缜推锅给江载道,“江载道那根认死理的木头。”   他这么说,谢九渊估摸着是江载道找来御书房又提了大婚的事,于是哄人安慰:“那我挑拨王泽大人去找他吵架。”   忍不住笑了出来,顾缜抬头看向谢九渊,问:“挑拨离间?将军战术了得。”   谢九渊一挑眉,给了顾缜一个“那还用说”的眼神,把顾缜彻底逗乐了。   闲话说到这里,两人说起正事,排起手上的证据来,到最后,顾缜叹道:“若是还有更直接联系文相的证据就好了。”   谢九渊当初手拿《大楚律》怼遍朝臣,本就对律法深有了解的他后来更是与江载道详细切磋过,此时心中不虚,直言道:“就这些,定罪也尽够了。到时候抄了家,还怕找不到直接证据?”   “说是这么说”,顾缜还在思索,“许是这两日让他们起草文章,我怎么想,都觉得会受人编排非议。”   谢九渊略一摇头,回道:“不必在意。就算有直接证据,编排非议也不会少的,别的地方不说,京城百姓大部分都耳聪目明得很,什么编排不出来。”   “倒也是。算计着别人受人编排,轮到自己就不情愿了,这因果报应,不爽不错的。”顾缜笑了。   他这话,思及顾缜刚才提及的文章,谢九渊问道:“可是储君之议的文章?明早就发?”   顾缜点点头,伸手将一张稿纸递给他。   那是要供稿给《大楚官报》的头版文章,开头是从史官处抄来的,详写了今日早朝提议立储的经过,谁的发言都标得清清楚楚,后面是官报主笔写的评论,通篇看似中立,但述尽了启元帝主持革新之辛劳,引导百姓接受立储,同时,又不免令读者对文谨礼产生非议。   “写得不错”,谢九渊看完,又提议,“不如借此机会,提前开了公议。也为文相一案,早做准备。”   开公议,指的是允许各地举人与秀才,在当地学社畅谈时事与思想切磋,不加限制,官府不做干涉,畅所欲言,只是不允许一言堂,任何观点都必须接受质疑与辩论。若言论当真有出格嫌疑,不举不究,若有人追究,那便请双方撰文在当地私报上辩论,若不服气,只要是言之有物的辩论,都可再在《大楚官报·有论》分刊上辩论,交由全国学子探讨。   顾缜点点头,当即取出了一早拟好的圣旨,盖了印。   谢九渊半是提醒,半是戏谑道:“猛虎出闸。”   顾缜一笑,接道:“官私殊途同归,翻不出天去。堵不如疏。”   二人相视一笑,与此同时,秦俭尚书府门口,来了两名不速之客。   秦府门房:“我们老爷不见客。”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我被霹雳虐得整个人不太好…… 第76章 正是各就各位   秦府的门房本就以这一句万金油打发来客著称, 对面前的女客尤其不假辞色, 恨不得比文相府的门房还要硬气。   他来来回回都是一句“我们老爷不见客”,葛琴思不耐烦, 要与门房理论, 被柳莹拦在了身后。   柳莹目露寒光, 一抬手,从袖中露出了金牌一角, 压沉了嗓子:“别自作主张, 去通报你家大人,本巡按上门, 有要事请教。”   竟是那名陛下钦点的女巡按, 门房背后冷汗直冒, 拱手作了个揖,一溜烟跑进去请示秦俭。   秦俭正被又远行归来的谢镜清缠得不行,听说是巡按柳莹,又说是请教要事, 那公事自然比私事重要, 立刻就嘱咐门房让人进来。   于是书房立刻醋飘十里,谢镜清耷拉着脸, 不情不愿地躲在了书房内间。   柳莹带着葛琴思一进门,与秦俭见了礼, 秦俭刚回礼, 一抬头对上葛琴思的脸,怔了一瞬, 立刻别过视线,问道:“柳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他的反应,没有逃过两位细心女子的眼睛。   “下官冒昧”,柳莹抬手一礼,才道,“秦大人,先帝时期那件轰动一时的晋省税银案,是秦大人亲自前往晋省查办的。下官听说,当时并无定论,之后,文相却献了所谓的证据九皇子,让葛右相被定了罪,惨遭抄家灭族。可有此事?”   她忽然说起旧事,秦俭又是一怔,没有像其他官员那般弯绕,直接回道:“当时确实没有查出明证。后来的发展,并非我能左右。柳大人,不妨直言。”   他这样爽直,柳莹与葛琴思对视一眼,做了决定。   葛琴思上前一步,再行一礼:“秦大人刚才对着兰芷的面容一愣,可是想起了故人?小女兰芷,流落风尘前,姓葛,名琴思。”   眼前人面容清丽,气质超然,令人见之忘俗,曾经流落风尘,却是不折风骨。   是曾有故人,名门公子,芝兰玉树,才高八斗,貌若潘安。当年,都城中的闺阁女儿,也都对右相梦里相思,不是如今的谢九渊,而是葛右相,葛清书。   都说女儿似父,这葛琴思当真与葛清书像了有六七分。   秦俭侧身让了这礼,低了头,不知在思索什么,回道:“原来是旧日同僚之女。两位姑娘,有事,还是直说吧。”   说是同僚,其实是秦俭深有自知之明,而催促她们直言,也是旧时记忆并不愉快,他不想扯这些。可这话听在柳莹与葛琴思耳里,却多了几分推脱之意。   若是秦俭不敢应承,葛琴思哪里还敢和盘托出,这事是她为父亲洗冤的私心,生怕连累了柳莹,此时重重一跪,急道:“秦大人,我父亲蒙受不白之冤,落得个声誉尽毁、族灭人亡的下场,您是我父亲称赞过‘有骨气’的好官,求您帮帮小女,帮我父亲洗清冤屈!”   她这番焦急情态,令秦俭颇觉手足无措,不知她为何突然行此大礼,听到她说葛清书曾称赞过自己“有骨气”,心中还感叹这姑娘急着为父洗冤都不惜编造好话,低头苦笑后,解释道:“姑娘不必行此大礼,本官刚才所言,只是确实未曾深交,不敢高攀右相罢了,并无推脱之意,当年此案是本官经办,本官也该负责,你若是有证据,便说出来吧。”   听他这样说,葛琴思方才定下心来,将父亲密藏于她幼年乳母家中,等她以兰芷之名在瑶仙阁立足后才寻回的几本账目书信,一一交与了秦俭查验。   秦俭接过,细细观来,在那样的时局下还能藏下如此铁证,葛清书着实是个叫人佩服的人物。   最后,葛琴思跪地一拜,求道:“琴思明白,此举是将秦大人推向风火,可身为子女,父仇不可不报,琴思自从得知陛下有对付文党之意,便夜不能寐,时时想起抄家那日的葛家惨景。若不是知道陛下有动手的意思,琴思也不会来强求大人。”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秦俭的书桌,悲道:“秦大人,父亲会将他珍藏爱惜的这套笔墨送你,定是十分看重您的为人,若是此番得您相助,您要是受了牵连,琴思必以命相偿!”   她说得是一腔热血孝心,秦俭却只能忍着苦笑,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将事情应承下来,撑着送别了二人。   下人恰好将这套笔墨收拾了出来,他自认已经不在乎旧事,用了也就用了,没想到恰好迎来了这么一出。   内间的谢镜清听得是一肚子气,他早猜测秦俭跟那个葛右相认识,这下一听,果不其然,一缸陈醋滚得翻江倒海,那叫一个汹涌澎湃。   听到人走了,谢镜清本想出来借着吃醋好好地闹闹秦俭,一走出内间,却看到了秦俭双手握紧了桌沿,面色苍白。他顿时就敛了不正经神色,快步上前将人搂住,问:“怎么了?”   秦俭难得主动地往他身上靠了靠,跟怕冷的猫咪蹭人取暖似的,声音却哑得很:“没事。”   还说没事,谢镜清一时掀了醋盖,别扭道:“你与那葛右相,倒是熟识相知。”   秦俭闻言,转过身来瞧他,见谢镜清一脸的委屈,煞有其事的模样,一时觉得好笑,反而低声笑起来。   谢镜清一脸茫然,虽乐见秦俭开怀,却又是真正摸不着头脑,也失笑了,抱着人问:“我说了笑话?”   秦俭点点头,又摇摇头,忍不住又笑了两声,两人对上视线,秦俭才恢复了平日神情,想了想,认真解释:“葛右相……我曾妄想与他为友,最后看清了我与他的云泥之别,哪能算熟识,相知,就更谈不上了。”   这话是道清了关系,却是抬了葛清书贬低他自己,谢镜清听了怎么可能高兴,便反驳道:“他真有那么厉害?我看未必,至少这闺女就养得过于目下无尘了些,我都知道她老子是铁杆太|子党,就算税银案是编的,先帝末年那些王八倒灶的事,她老子哪里少掺和了,她觉得冤,这种事情成王败寇,其实能有多冤。她现在找上你,想借陛下的手给她爹翻案,跟文相做的还不是一回事。”   秦俭不想对他们父女多做评价,只道:“就事论事吧。原本是我手上的案子,真有冤情,我也于心不安,恰好陛下也急需这么件案子,其他的,也不必多说。”   这种不欲多言的态度,又掀开了醋瓶盖,谢镜清眯了眼,找了个刁钻角度醋道:“他给他闺女起名叫琴思,是个什么意思。”   “自然是因为葛右相四义精通,其中琴画双绝”,秦俭一点没听出言外之意,理所当然地回答,还说起了近日见闻,“大楚乐库制作的国器——名琴赏烟霞,就被先帝赐给了葛右相,后来抄家才又回的国库,前两天我进宫的时候,谢相正弹奏给陛下听,确实是把好琴。”   他这么个迟钝反应,惹得谢镜清在他身后翻了一个白眼,顿时歇了吃醋的心思,自赞道:“你爱听琴?我也会弹啊,谢九渊那小子的琴艺还是我启的蒙,不过,他尽喜欢弹些情曲艳调,一丝丝都没有学到叔叔我的潇洒慷慨。”   秦俭才懒得搭理他谢婆卖瓜,礼节性地笑了笑,都没说话。   谢镜清登时起了比较之心,立刻就冲回谢府搬琴去也。   秦俭将葛琴思转达的证据收好,让下人泡壶茶来,悠闲地等待谢镜清上门奏琴,不要钱听曲的机会可不多。   他们这边其乐融融,进京一个多月的猿斗却是辗转难眠。   陛下要他到军校带小兵,圣旨不能不遵,刚过了年,猿斗就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他哥,进了北斗军校的大门,住在军校教官宿舍里。   隔壁是一对挺和善的苗|人参将,一个高大威猛,叫阿大,一个美貌逼人,名字是卜羲朵,据说是他俩在战场上过于拼命,被谢将军痛骂一顿,踢到军校来帮忙带一学期学员。虽然一个沉闷一个嘴上不饶人,却都是直爽的性子,人也确实不错,猿斗很快就与他们混熟了。   只是没想到,平常阿大看上去对卜羲朵千依百顺的,这晚不知怎么了,隔壁似乎是吵起了架,扰得猿斗翻来覆去睡不着。   但这只是他睡不着的三个原因之一。   另两个原因,其一,自然是思亲,担忧独自镇守安西关的哥哥猿卫。   其二,那就是启元帝派人送来的,阿骨欢临死前签的那份证词,证词写明,青省巡抚高秀与文相一同策划了泄露边防、偷袭他父亲的阴谋,送来的人让他小心收好,不久之后,就能派上用场,只是让他谨记,这份供词是阿骨欢临死前对他们兄弟招供得来,其他的,最好一概忘却。   猿斗不在意启元帝要假借他们兄弟的名义,他只在意那个“不久之后”到底何时到来。   思及父亲严厉又慈爱的音容,猿斗狠狠眨了眨眼睛,不让自己掉泪,俄而思及猿卫正代表大楚与马族残部打交道,又开始担忧猿卫不够黑,怕他哥被马族人欺负,想来想去,不得安眠。   渐渐开始迷糊的时候,意识朦胧间,猿斗还是能听见隔壁的碰撞争执声。   “竟能吵到现在……”,猿斗喃喃自语,打了个哈欠,终于睡去。   次日,天气隐晦,黑云压城,大雨欲来,退了早朝,秦俭即刻求见,跟着启元帝进了御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   *棋子到齐啦 第77章 虚让一子引战   路边茶棚。   这是进黔西的必经之路, 一路上像这样的简陋茶棚零散分布, 供行商差旅歇脚,喝口茶润嗓, 再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阵, 萍水相逢也是一场热闹。   此时的茶棚, 却沉默得叫人憋闷。   因为茶棚中出现了稀客,一队看着就非富即贵的人, 谁都不想触了贵人的霉头, 来往的百姓们自然就沉默了下来,偷觑着那一行人, 不敢大声说话, 窃窃私语。   两位相貌英俊的贵公子占了一桌, 他们带着的随从和侍卫,一半在茶棚口和贵人身后侍立,剩下一半也占了一桌。   单是那些侍卫,就个个都比镇上的富商公子还要体面, 不用说他们的主子了, 这两位贵公子得是出身于多显贵的人家?   再仔细看,两位贵公子中, 一个明显对另一个十分恭谨,而那位身份更高一点的, 相貌似乎隐约带有异族血统, 大楚少有异族官爵,这样的话, 这些人很大几率就不是官家,而是富豪之家的子嗣。   茶棚中的茶博士上前搭话,身份看着低一些的那位公子答话说,他们家中是关外做马商的,自己是旁枝,身边这位是少主,二人搭伴进内陆游历,茶博士听闻不是官差,立刻松了筋骨,陪着笑不再打扰。   这消息在茶棚内隐秘地交流开,空气中的沉默就减了许多,茶客们忍不住照往常模样,低声与身边人说起闲话来。   引起茶棚中百姓注意的,正是燕王顾无忌,和他的亲信海鸣。   他们二人均有功夫在身,较寻常人耳聪目明,此时耳闻百姓们说起朝中事,都凝神细听,听来听去,听得啼笑皆非。   直到离开茶棚老远,两人才忍不住摇了摇头。   自从文谨礼爆出个外室幼子,连上文崇德中了情花之毒的消息,民间对于文谨礼,就越来越不待见了。   近来,文崇德似乎有与老父修好之意,对文谨礼百般迁就,但每次前往文府,都是打点精神而去,脸色灰败而归,京城百姓哪能没注意这点,流言将文崇德说得跟大楚第一孝子一般,那文谨礼,就越发是个恶父。   文谨礼耳闻之后大动肝火,疑心文崇德是故意做戏,但文崇德解释说是身体因毒太过虚弱的缘故,他也无可奈何。   这之后,文谨礼私德败坏、刁难嫡子的名声越传越广,更是狼藉。   毕竟大楚立国以来,遵循古制,历经七帝,几乎每代帝王都宣扬儒学礼教教化百姓,所以伦常德规深入人心,有时候,有权有势者不甚在意,升斗小民却遵之如律法,不敢稍加违背。   相应的,他们并不一定清楚文相曾为大楚做过多少贡献,也弄不清楚文党除了他们口中的贪|污敛财,对于大楚又究竟有多大危害。但当他们得知文相把外室私生子迎回了文府,捍卫礼教的潜意识,让他们自发地认为很有责任将文谨礼骂得一无是处,就连村妇,都深感有呸一口、骂句“老yin棍”的必要,否则,便不能表明自己的德行。   到今日,顾无忌方才明白,为什么皇叔一直忧心着要普及教育,以理数文工替代儒学礼教,此番见闻让顾无忌切身体会了小民之愚昧,对顾缜的远见卓识更为崇拜。   为安文相的心,侍卫随从中都混有文谨礼的人,二人也不便交谈,对视一眼,继续向黔西而行。   他们此行进黔西,是为了取信于文谨礼,特意来坑害谢十一一把的。   文谨礼究竟是谨慎之人,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文谨礼再心急,也不可能光听顾无忌嘴上说几句就信了他。前番心境焦虑没能顾上,此时大计将行,文谨礼自然需要看个明证。   而能让文谨礼满意的投诚,只能是顾无忌自断后路,彻底得罪帝党,其他的,都不行。   于是顾无忌主动提出一计,要狠狠坑一把谢九渊的弟弟,谢光。   这提议不能说不讨巧,但也不能说不诚心。   普天之下,明眼人都看得出谢九渊权倾朝野,这帝党,搞不好还得算谢九渊和启元帝一人一半。谢九渊又极重视自己的幼弟,顾无忌主动提出得罪他,不论大计成败,都比得罪启元帝还没好日子过。   于是文谨礼一细想,也就老怀大慰,祝顾无忌一路顺利了。   顾无忌本想跟谢十一提前通个气,谢九渊和顾缜思来想去,还是否了,不想再增加顾无忌与文相周旋的风险。   文谨礼已失左右臂膀,能耐却还是不小,自己没明着插手,就把燕王塞进了启元帝考核各地普及教育的巡视团,而且还是单独一组,非常方便行事。启元帝和谢九渊感慨了一阵,顺着痕迹暗地清查文谨礼的朝中隐线。   于是燕王带着海鸣、侍卫们一路西行,燕王到底是燕王,就算轻装简从微服私访,通关时,伶俐的官员闻了讯,自然还是要赶出来相迎,不论文党帝党,态度都很恭谨,但在称呼上是泾渭分明。   启元帝立了燕王为储,却没有另外下旨更改燕王的规制和称号,于是两方官员都揣摩了上意,文党官员一口一个“太子殿下”,帝党官员一口一个“燕王殿下”,难得两不靠的官员是左右为难,横竖都有可能得罪未来上峰,干脆装了个不知道,反倒省了顾无忌的麻烦。   被逼着算计谢十一,顾无忌心情算不上好,还不能表现出来,让海鸣觉得自家主子怎么都有些暴躁,平常活猴似的海鸣一路是伺候得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进了黔西,打着巡查的旗号进了谢十一的办公府衙,一行人是怔愣当场。   “妈耶,这比戏文里的青天大老爷还要一穷二白啊”,一个侍卫小声感叹。   其他人虽未明说,也都被府衙的寒酸震惊了。   一般而言,再怎么贫寒的小地方,府衙究竟是父母官的门面,就算当官的两袖清风,本地士绅也得出面帮衬着修整一番,不能有富地方的讲究,用料再次,必要的待客桌椅摆设,也还是得有。   谢十一这个府衙就厉害了,椅子拢共就三把,还不是同一套,两个边几是一竹一木,更不搭配的是府衙老仆上茶用的茶碗,没一个能对上花色,简直跟要饭要来的似的。前衙都落魄如此,后衙更不知是个什么惨样。   听闻有巡查的京城官员来,谢十一从开凿水库的山那头匆匆赶回来,也没想到要换衣就进了府衙,除了一双眼睛神采奕奕,可谓是满面尘土。他本就不算壮硕,顾无忌一眼瞧去,似乎又清减许多。   一行人等候许久,顾无忌都没什么不耐烦,但随从中有自认伶俐的,便想替主子耍个下马威,对一腿泥还满面风尘的谢十一横眉怒目,喝道:“谢大人好大官威,让燕王爷等候许久,你该当何罪?”   谢十一看都没看那随从一眼,充耳不闻,在地方当官,谢十一开始还疲于应付这些刁难,如今是早已练出了最佳应对方案,那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办事按章程来,其他能不理的都不理,反正他没钱,这穷地方也没油水,谁吃饱了跟他过不去,那也是白费功夫,再万一,他背后还有他哥撑腰,谁怕谁?   只是没想到来的会是顾岚,思及那日王府后院话别,如今顾岚已经加冠成人,取字无忌,而且果然已经是大楚储君,应了当日的话。谢十一心知顾无忌如今明面上是文党中人,于是丝毫没露出再遇故友的神色来。   他依礼撩袍一跪,拜道:“微臣谢光,见过燕王殿下,燕王殿下千岁。”   顾无忌早料到谢十一会是如此反应,但真的看到谢十一对自己行此大礼,就算他再老成持重,还是不免一时恍惚。   “起来吧”,顾无忌端出官场上交好的客气笑容,故作关怀地询问了一番为何一身风尘之类的话,谢十一恭谨地一一作答,桌椅原是足够的,不过送了几把给新开的学社,一腿泥是因为刚从挖水库的西山出来,一路上都在施工铺设水管,所以沾了灰尘。   他们有问有答,严肃正经,地位上下分明,跟君臣策问也没啥两样,海鸣坐一旁低头喝茶,心中唏嘘得不亦乐乎,脑袋里转着些“可怜生在帝王家”的酸话,没形没像地坐那摇头晃脑,被转眼瞧见的顾无忌一掌狠拍在后脑勺,唉哟一声就扑了地。   接下来几天,谢十一明说了自己没钱也没空招待,顾无忌也没意见,自己带着海鸣微服查访,提到谢十一,满城百姓不论苗|汉都是一个“好”字,当地感念谢将军击退了澜沧国军队,有谢将军在前,谢十一在他们口中就成了亲热的“小谢大人”,说起来都跟自家孩子似的。   有时在街上或是乡野里走着,还能遇上谢十一骑着马匆匆而过。   到最后,连侍卫中混进来的文谨礼手下,都不得不承认,这谢光,不是做样子,真是个好官。   可惜,这世上,不是好官就有好报。   数日后,快报送到京师,黔西知府谢光,酒后意欲行刺燕王,伤燕王左臂,被侍卫当场拿下,投入大牢。   霎时,以文谨礼为首的文党官员,对谢九渊的弹劾汹涌而来。   锦衣卫送上密报,青省边防军异动。   顾缜看向谢九渊,谢九渊握住了顾缜的手,二人的手都有些微颤动,这不是害怕,而是终于迎来决战的兴奋。   一封以文崇德口吻和字迹书写的奏章,凭空出现在了扶桑侯府的书房。   文崇德冷冷一笑,盖上了自己的侯印。   侯啊,谁不是猴呢,文谨礼,你该死的时候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着旺财给大家拜年,抱歉过年期间太忙了(捂脸   *争取在三月中旬到来前掉吧~ 第78章 倒文党(一)   启元十年的秋季, 是个多事之秋。   前几日, 谢右相受了弟弟的牵累,被启元帝罚闭门思过。   这天上早朝, 就有户部尚书秦俭旧案重提, 捧着自己的官帽当朝告御状, 指控文相一手主导了先帝时期晋省税银旧案,并栽赃给前任右相葛清书, 致使葛清书抄家灭族, 秦俭说愿以功名性命作保,恳请启元帝下令重查冤案。   奉天殿霎时一片惊慌, 文谨礼汗湿了后背。   龙椅上的启元帝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连声说文相必然不会如此龌龊行事, 细细询问秦俭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但有没有误会,文谨礼自己心里清楚,虽然不知道启元帝从哪里找出了这桩陈年旧账的把柄, 来者不善, 是肯定的。   文谨礼算了算时日,离原定起事的日子也就相差三五日, 青省边防军已经分做小股急行军,借道文党把控的地区, 极速往京城奔来。   而为了在史书上留个好名声, 燕王则必须避嫌,他正押着关谢十一的牢车慢悠悠往京城赶, 一路上还有文党故意闹事拖慢脚步,确保他绝对不在尘埃落定前进京。只待顾缜与谢九渊人头落地,届时,文谨礼将作为摄政王,将燕王迎回京城,黄袍加身。   现在启元帝已有开刀之意,谢九渊又被禁足在府中,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此天赐良机,那就干脆将计划提前,也就没必要正面迎上启元帝的算计了。   于是文谨礼当场跪下,先是涕泪俱下地喊冤,然后大义凛然地自请停职,愿意如谢九渊一样,禁足文府,等待陛下查明案情,还自己一个清白。要不是同朝为官数十载,连几位老臣都几乎要信了他是真无辜。   启元帝自然面露动容,赞叹文相果然是朝堂表率,与文谨礼二人你来我往地挽留推辞了一番,也就同意了文谨礼自请禁足的要求,当场派了锦衣卫护送文谨礼回府。   千般算计,棋差一招。   文谨礼怎么都想不到,他刚跟着锦衣卫离开奉天殿,他儿子文崇德就出列跪倒,上折子参文谨礼干涉海贸与革新工坊,更是借口与自己重修父子亲情,向自己大肆索要工坊资金,甚至工部所造船只入水即散,也是因为工部尚书疲于应付文相索|贿的狮子大开口,才不得不偷工减料。   “……臣身为下属、人子,本不该揭发老父。然而兹事体大,牵连甚广,臣心中矛盾挣扎,苦不堪言。若子言父过,实属不顾人伦,可若是隐瞒此等罪行,放任老父危害国体,却是枉为人!陛下,臣奏折中陈述罪行,皆有实证,不敢有一字虚言。臣,愿与老父一同受罚,以全忠孝!”   扶桑侯这段慷慨陈词是掷地有声,他说完,整个奉天殿却是一派死寂,针落可闻。   再迟钝的官员,此时也都明白过来,硝烟弥漫的文党帝党之争,现在是正面开打了!   顾缜在空气紧张的沉默中,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底下官员的神情,最后视线从往常谢九渊站的位置一扫而过,这才拿出了隐忍暴怒的语气,命令道:“江载道。”   江载道应声而出。   “朕赐你金牌一道,给朕好好查,别冤枉了一个,也别放过一个。”   想到终于能对罪行累累的文党动手,江载道努力掩饰着心中的激动,双膝重重磕上奉天殿新换的光滑青金石地:“臣遵旨,定不辱命!”   江载道回列,启元帝眼一抬,三宝公公便出声高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群臣被突然其来的风波搅得心中不宁,都想回去找人问消息,哪里还有事要奏,均是沉默。但启元帝却没有放过他们。   “众卿无事,那就听朕说吧。”   顾缜语气平淡,但启元帝出其不意又不是一回两回,百官互相看了看眼神,不敢真以为是平淡事,各个绷紧了绳。   “谢相、文相接连受牵,二位丞相劳苦功高,朝政大事对他们多有依赖,如今他们都禁足于府内,朕才深感二位丞相肩上担子太重,着实是太过辛苦他们了。”   “未免延误朝政,也是给二位丞相减轻负担,朕决意废左右丞相,转行内阁制,即日组阁。”   听到此处,饶是再有心理准备,满朝文武还是跪了一地,大楚开朝以来,从来没有分过左右宰相的相权,这个官职是大楚学子官员的终极理想,就是以荒唐出了名的先帝,也只是待两相如下仆,却也没有拿走相权、不让宰相理事。   如今废相组阁,也不知启元帝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有了锦衣卫,启元帝比先帝掌控百官更甚,已是令人惧怕,难道还想收权不成?   或真心或假意,所有大臣都大声跪谏:“请陛下三思!”   眼下,谢九渊和文谨礼都不在朝上,启元帝做事根本不需要多和群臣理论,“朕心意已决。三宝,把草拟章程念给诸卿听一听。”   这话一出,群臣心里都明白,既然草拟章程都已经写好,也就是说,谢相和文相的禁足都是启元帝早就计划好的,一次对付两个权臣,底下站着的,还有哪个比得过文谢二人?还谏什么,且听着吧。   “……即日起,正式册立内阁制度,内阁将为大楚朝堂中枢,总领朝政,行议政、监督之职,朝中重臣,以资历考核入阁,入阁官员特封内阁大学士。”   “内阁设总负责,称内阁首辅,以一人为首,对内阁议政的结果全权负责。”   “内阁首辅掌票拟权,群议政事,票拟草案,呈君王决断。”   “内阁掌督王权,若内阁半数官员同意,可由内阁首辅领衔上奏,推翻君王旨意,打回朝堂重议,重议后,不论结论为何,都需得朝堂三分之二官员同意才可施行。否则,即使君王盖印下旨,当事官员可依律抗旨不为。”   ……   “六部尚书入阁。”   “大理寺卿入阁。”   “扶桑侯入阁。”   “都御史入阁。”   “文谨礼与谢九渊两位重臣,洗清冤屈后,自动入阁。”   “内阁班组暂定如此,以后大学士增减,以及首辅任命,均由君王决断,但此决断同样受内阁监督。”   越听,越心惊。越听,越心喜。   这哪里是收权,这是大大的放权!   三宝念完厚厚的草拟章程,声音已是半沙。启元帝看向群臣,他看到的是重新唤起雄心壮志、满怀希冀的眼神,于是他低眉一笑,问道:“众爱卿,可有疑议?”   满殿文武,气势如虹。   “臣等并无疑议,陛下圣明!”   “退朝!”   这一早上是跌宕起伏,群臣出了宫城,各个都急着上轿,情绪起伏太激烈闹得这些四体不勤的大人们腿软。   但一回府,这些大人们就精神起来,一叠声找人打探消息,想知道这天,到底是不是要变了。还有,谢相这次,会不会真的和文相一起倒台。   而文谨礼听闻文崇德参父、启元帝废相的消息,气得脸色煞白,招来下属,往黔西方向送出了一个密令。   一时间,京城是相当热闹。   北斗军校内亦是气氛紧张,从谢九渊被启元帝禁足那日起,就有了不少流言,谢九渊是北斗军校校长,北斗军校、水师、金吾卫,这三者都被外界视为谢相嫡系,若是校长出了事,他们也难以立足。   猿斗原本还为谢相愤愤不平,但看卜羲朵和阿大没事人一般,而卜羲朵显然是个性格冲动的人,那么谢相肯定没事,想通了这点,猿斗就不再为谢九渊挂怀,对着阿骨欢的证词看了又看,他到底没上过几次朝,没经验还是有些紧张,努力为次日上朝参奏文谨礼打腹稿。   江载道倒是一下朝就跑去了御书房,这么个严正古板的人,对着启元帝东扯西扯了半天,最后僵着脸说了句“微臣觉得,谢相不是文相”,被启元帝轰出了御书房。   江载道忧心忡忡出了宫门,顾缜在御书房内,又是自豪,又是微醋。   他当然知道九郎是好的,还用别人说?   暗板一响,锦衣卫的消息传到。   两管密信呈上,顾缜打开一看,一张写着“倭国密探已将北斗军校的伪造文件取走”,一张写着“青省边防军预计明日在京郊集结。”   时机恰好。   顾缜勾了嘴角,思及倭国与在倭国秘密登录的远洋军队,面上又闪过了愁思。   不怕虎狼窥伺,但忧良人换征衣。   燕王押着谢十一的囚车,拖拖拉拉进了川省。   明面上是燕王押送谢十一,其实后来调派来押送的兵士都是文谨礼的人,燕王和海鸣闷坐马车内,兵士们态度毕恭毕敬,却将他们看得很紧。   顾无忌思索着启元帝的布局,对于不能亲身参与京城风云,他心中还是有些遗憾。   海鸣一路借口气闷挑着布帘,观察到这日兵士们似乎神色有异,比往常更为骄纵,立刻意识到,也许文相急着动手了。   果然,当晚,行至密林小道,车队骤停。   “太子殿下”,领头人对刚下马车的燕王拱手一礼,递过一把利剑,“文相让小人带句话,成大事者,不留后患。”   海鸣一愣,心中焦急,不知锦衣卫跟上来没有,若是没有,这事就糟了!   顾无忌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伸手毫不迟疑地接了剑,又问:“可有酒?”   领头人被他问得一呆,“要酒做什么?”   顾无忌朗声道:“杀他是为了本王与文相的大业,他死得其所。本王走的是王霸之路,不是什么君子,但对君子能臣,总得给个体面,敬他一杯薄酒,又何妨。”   领头人当日混在去黔西的侍卫中,自然知晓谢十一是个好官,听燕王这么说,又想到这位以后是要登|基的,现在给点方便,以后更加方便,于是还真的派人去刚离开的城镇买了壶酒来。   顾无忌亲手接过竹篮,挥退了跟上来的侍卫,一个人走到了囚车前。   作者有话要说:   *顺手把阁先组了 第79章 倒文党(二)   命人打开了囚车车门, 谢十一缓步出了囚车, 站立一边。   顾无忌将粗陶酒杯置于车辕上,算着时间, 缓缓倒满了酒。   谢十一这一路来, 从未开口, 捉他时就没辩解半句,现下也沉默着。   顾无忌随手将利剑插在身旁的泥地里, 抬手端起其中一杯酒递过去, 谢十一也就接了过来。顾无忌一挑眉,想着谢十一如果还是那个呆头鹅性子, 恐怕被|捕当时就气得破口大骂, 非得讨个说法不可, 这时也不会乖乖接了酒去,而是泼自己一脸吧。   还真是长大了。   比谢十一小好几岁的顾无忌,脸上露出一个慈父般的笑容,海鸣低头咳了一声, 顾无忌这才拧成奸臣似的邪笑, 也举杯道:“谢大人,本王也不想杀你, 无奈造化弄人,要怪, 就怪您投错了胎, 有谢相那么个好哥哥吧。”   说完,他一仰脖干了酒, 谢十一似乎还呆着,过了半晌,也举杯一敬,说了句“我大哥是好,燕王殿下不用太羡慕”,说完,也饮尽了杯中物。   顾无忌面上没再露出什么情绪,只是缓缓拔出了身旁的利剑,海鸣在一边看戏还带内心评语,小谢大人真是会戳人软肋,殿下可不就是羡慕么。   利刃当前,谢十一不知燕王的安排,四周俱是文党走狗,他心知顾无忌要取信于文党,于是也做好了引颈受戮的准备,一派从容,本来想交待两句遗言,但左右不过是希望大哥替自己孝敬娘亲的话,说不说也没多大区别,反而给燕王招疑,也就放弃了。   顾无忌一挽剑,剑风厉厉,谢十一闭上了眼。   耳旁终于传来一声低微的鹰哨,顾无忌的厉喝炸响在谢十一耳边,“杀!一个不留!”   金石迸裂,刀鸣剑啸。   只不过一刹那,谢十一急忙睁眼查看,五名锦衣卫跪于燕王身前,而四周,尽是文党走狗的尸体。   燕王接过首领那人手中的密信,看完丢给海鸣,海鸣单手一握,那密信便碎成毫末,随风而去。   “一五掩埋此处痕迹,留具尸|体换上谢大人的衣物。三七先行,去下个城镇准备替换的快马。四二,用文党密信传出谢十一意欲潜逃伏诛的消息。海鸣,联络川府暗桩,立刻派人来乔装成文党走狗,天明之前务必赶来。其余人随我在林间扎营露宿,明日起,非文党势力范围,咱们便加紧赶路。”   他语气快而不急,调兵遣将妥妥当当,众人应命而去,显然也将他当做主子。   谢十一松了口气,对顾无忌感谢地一拱手,自觉跟了人去换衣。   他这样识相,海鸣心中的郁气才散了一点。   “臣不明白陛下深意”,但夜间谋谈,说到密信内容,海鸣还是没沉住气,马车外赶来的暗桩护卫,于是海鸣不出声仅以口型道:“陛下放权放得容易,他有谢相这个情人,有底气,可他有没有为您想过,等到您继承大统,要面临的会是什么局面?陛下明明知道处处受人掣肘是什么滋味……臣替殿下委屈。”   顾无忌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地落到小几上,海鸣知道殿下发了怒,但他自认是忠心耿耿,被罚了也不后悔,干脆梗着脖子看着他。   “你不懂”,顾无忌轻声回答,“若本王并非皇叔一手带大,我也不会懂。但陛下此举,不是因为有谢相才有底气,而是他多年来一直的夙愿。”   海鸣睁大了眼,满脸不信,哪有心心念念要辖制皇权的帝王?滑天下之大稽。   “先帝的肆意妄为和文相的肆意妄为,都是一人独大的结果”,顾无忌简单给他解释,“皇叔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想出了这样的制衡,你仔细想想,从大理寺建地方分支以来的种种改变,便知不止皇权受了制约,百官亦然。”   “究竟会不会有用,本王不知。允许臣下驳回圣旨,这是千古未有之变,只有皇叔这样心怀天下的君主,才敢开这样的先河。”   说到这里,顾无忌也转了默言唇语:“若没有皇叔,本王早已是礼亲王府中一具白骨。本王生父九皇子和礼亲王,也都是不受约束、作恶多端的掌权者。也许,我本心,并不甘愿受到这样的束缚,但我到底流着与九皇子礼亲王一样的血,我怕自己也会成为他们那样的恶魔。所以,本王支持皇叔。”   海鸣被说服了大半,但仍是担忧顾无忌日后会反受内阁辖制,想了想,无声道:“谢相也掌大权。”   顾无忌低头笑笑,也无声回:“不一样的。谢相和皇叔,都‘先天下之忧而忧’,他们是真正的天下君父,真正的治世能臣。我从未见皇叔耽于一己私欲,也从未见谢相沉醉权势富贵,若他们不是这样的人,本王,也不会是今日模样。”   在海鸣听来,顾无忌这话过于自谦了,他在殿下少年时便跟着,殿下一直不都是聪明早慧的么?可既然顾无忌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到底也只是小小臣子,于是便道了声明白,转而说起明日安排来。   顾无忌知海鸣并不完全服气,但他也无心再解释。   有些黑暗,是没有亲眼见证过便想象不出的,海鸣身为宿卫统领之子,自小便活在阳光下,不会明白人心究竟能坏到怎样的地步,肆意妄为的贪婪欲|望,能够打造怎样的人间炼狱。   他时刻记着皇叔说过的话,这天下,是顾家天下,也是天下人的天下。   权|力,是天下最有效最好的灵丹妙药,也是天下最腐蚀人心的妖魔。   多少次,也曾被权|势名利迷了一刹眼花,身为大楚唯二的皇族之一,不必吩咐,自有天下极品的珍宝美人云集而来,还生怕他不肯赏眼驻足,予取予求。他不过是凡人,哪可能丝毫都不心动,好在心底总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绝对不能放纵。   礼王府推倒前的那一夜,年幼的他发过誓,绝对不能让皇叔失望,绝对不能变成九皇子和礼亲王那样的皇族败类。   他从没有忘。   永不会忘。   随着乔装的青省边防军士兵混进京城,关于启元帝与谢大人的流言,便渐渐闹得满城风雨。   听说,当初文党势力太盛,陛下孤木难支,为求谢大人的支持,竟然不惜与谢大人……   这谣言越传越广,文谨礼端坐文相府中,兀自开怀,谁让启元帝总是出阴招败坏自己的名声,这一次,就是以牙还牙,何况,这本就是事实,也该让天下人看看,坐在帝位上的,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正开心,外头管家来报,说是有人来拆相府门上的牌匾。   牌匾可是脸面,何况他的相府牌匾可是先帝御赐,谁敢动牌匾,就是动他文谨礼的脸面,是谁这么大胆?文谨礼怒不可遏,急声骂问。   管家皱着张老脸,支支吾吾地答,说是陛下派来拆牌子的,理由也很正当,相位都废了,再挂着“相府”的牌子,等同于抗旨,不合适。   文谨礼急怒攻心,但启元帝站稳了一个理字,又无可指摘,气得面色红润,也只得问:“那谢九渊门口的匾,也拆了?”   “没、没拆。”   文谨礼更怒,“怎么他的不拆,老夫的就要拆?”   管家小声提醒:“老爷,谢家门口的牌匾,原写的是‘谢府’两个字,后来加挂了一块‘将军府’的乌木牌,没有‘相’字。”   文谨礼手抖啊抖,最后砸了茶碗,骂了声“滚”。   管家刚刚跑走,没一会儿,又滚了回来,“老爷,圣旨到。”   圣旨简略,并不是安抚摘牌匾一事,而是说明日早朝,有臣子的参奏与文大人有关,还请文大人上朝一趟。   文谨礼神色不动地接了旨。   夜半,一个人影借着夜色掩护从文府后门奔出,直向京城最脏乱混杂的叶儿胡同。那里,一小只军|队正在集结,等时机一到,他们肩负着从内部打开城门的任务。   夜里,谢九渊在家听闻了这场热闹,勾唇一笑,温声责了句“越发调皮”,转脸又是一副正经模样,摘了那半块虎符交给锦衣卫,让他送去北斗军校给卜羲朵。   此时,天将明未明,正是天色最黑的时候。   次日早朝。   大臣们用眼神交换着八卦,但从文谨礼的身影出现在奉天殿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才是这次早朝的焦点。但没过一会儿,谢九渊也进来了,于是群臣眼神在二者之间瞄来瞄去,由于启元帝与谢九渊之间的“绯闻”,谢九渊被瞄的次数还是要略胜一筹。   有人注意到猿小将军也上了殿,不知为何要趟这个浑水,旁边有人低声提醒了一个“九”字,回想起猿九将军的死因,众人也就心下了然。   奉天殿上的官,不是各个都聪明绝顶,但也只有装傻子,没有真傻子。   启元帝进殿,端坐于龙椅之上,群臣拜见后,江载道出列,说是前工部尚书与前刑部尚书有证词要说,请陛下允他们上殿。   “宣”,启元帝金口一字,身负枷锁的姜齐与吴都就进了殿。   他们要说的证词,自然是有关文谨礼。   群臣越听是越心惊,陕省的溃堤、鲁省饥荒年间的乱民,都是死伤过千的大灾大患,没想到都不是天灾,而是人祸,罪魁祸首各个高升,而包庇他们的大伞,正是文党党|首,文谨礼。   文谨礼恍若未闻,捋着胡须,泰然自若。   他俩说完,猿斗也终于等到这个一再推迟的机会,双膝跪地,奉上阿骨欢的证词,参文谨礼勾结青省边防军,偷盗安西卫边防图交给马族人,陷猿九将军身亡!   众皆哗然。   为底下人隐瞒错处,虽然将人祸假称天灾,胆子实在大了些,却也不是没有先例,但勾结外族陷害忠良,这可是罪同谋反!   角落里史官运笔如飞,连墨汁溅到脸上都未发觉。   殿外不知何事喧闹,不太正常,靠近殿门的官员想偷偷伸出头去看,一眼瞧见刀光见血,登时吓得大吼一声,倒地不起。   启元帝不理殿上纷乱,看向文谨礼,问:“文大人,你可有辩解之词?”   文谨礼朗声一笑,大喇喇道:“陛下,文某一生为大楚鞠躬尽瘁,如今年迈,不知可否允臣乞骸骨,回乡养老?”   恰是此时,有侍卫拼死来报:“陛下,青省边防军反了!他们攻进了宫城,陛下,请快。”   话未完,刀光过,已是身首分离。   殿中宿卫都集中在龙座下,谢九渊握着百炼龙纹刀,直接走上龙阶,护在启元帝下手。   启元帝像是没看见眼前险情一般,淡然回答:“文大人嫌疑重大,朕不能允嫌犯回乡养老。”   被称作“嫌犯”,文谨礼怒哼一声,也不再演戏,厉声道:“既然陛下执迷不悟,那就别怪老臣清君侧、正朝纲了!”   “先帝十八皇子,自幼不贤,深为先帝所恶,赐名云堂,遣入岫云寺中修身养性,后侥幸登基,却是不思悔改,与谢九渊yin乱宫廷,实乃大楚之耻。臣文谨礼,受先帝托孤,不敢辱命,今日便替天行道,诛灭顾家不孝子,清除谢氏贼臣,为保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为戴牙套忐忑了两天,真戴上了似乎还好~ 第80章 倒文党(三)   京城中, 呼号四起, 人心仓皇。   乔装进城的青省边防军轻松打开了城门,都在内心轻蔑京卫这些纨绔软蛋, 城门一开, 在京郊集结的军队亮着兵器入城, 百姓们骇得仓皇奔逃,有不幸撞入队伍的, 竟是血溅当场, 领头的文党小头目阻止不及,但也不敢与这帮持刀兵士大声理论, 只深深皱起了眉, 催促他们赶往宫城。   几个小队散入城中, 大肆呼喊着口号,“启元帝骄奢yin逸,不堪为帝!”“文相奉先帝遗诏,劝不贤主君退位!”“燕王才是继承大统的明君!”诸如此类, 逃回家的百姓们紧闭门户, 在家中听得这些猖狂言语,都不禁跪在佛像、祖先牌位前, 低声念佛。   宫内。   奉天殿上泾渭分明,百官纷纷挤到了保护启元帝的宿卫列队背后, 就算是文党, 也不是各个都知道文谨礼竟然有胆子造反,朝堂站队是一回事, 跟随谋反就是另一回事了,于是启元帝那半边挤满了人,文谨礼背后却只有突入的边防军们,没一个大臣。   随着边防军源源不断地进入,文谨礼底气越发充足,猫抓老鼠一般地起了玩心,要满殿文武选择站边,若是当殿投了文党,跪下来学狗叫,或许,他还愿意饶他们一命。   这着实是折辱,一些官员立刻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还更往宿卫背后躲远了些,让文谨礼看得哈哈大笑。   “你们可想清楚,整个京城都已经被包围了,你们现在不求我,等会儿,就和那个佛堂养出来的贱人一起死吧!”文谨礼听了边防军首领的报告,得知不废一兵一卒就打开了京城大门,越发狂骄,那神色活像已经着了龙袍似的。   若是他通晓军务,此时便该察觉一定有诈,且不说京城八面城楼都配有改良过的炮|台,就是海统领一手训练出的京宿二卫,都不可能白白让青省边防军开了城门。   然而文谨礼是个地道的文臣,对排兵布阵一窍不通,这方面完全仰仗青省边防军,他哪里知道,在启元帝的刻意设计下,青省边防军是唯一没有与神机营合作过,也是唯一没有任何将领进入北斗军校深造进修的军队,换句话说,这只土兵压根就与大楚军|队脱节了。   何况,将熊熊一窝,青省总督手下的军队,和他一样自视甚高,却是眼高手低。   但文谨礼这样猖狂的姿态,着实也唬住了一些大臣,渐渐地,有第一个人战战兢兢地从宿卫背后走出来,跪在了文谨礼面前。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同僚们的怒骂、呵斥,让他们羞红了脸面,但为了活下去,他们舍弃了尊严。   “嗯?”文谨礼恶劣地提醒他们,还有条件没有完成。   这些大臣,颤抖着,满面羞窘,抖着声,最终,还是学了狗叫,“汪、汪汪”。   “哈哈哈哈哈哈”,文谨礼爆发出一阵大笑,眼睛盯着满脸淡漠的启元帝,故意追加道,“既然是狗,就该爬过来。”   其中一人忍无可忍,天真地指责道“你不要欺人太甚”,被文谨礼一个摆手示意,就有边防军士卒狞笑着走过来,轻蔑打落他的官帽,抓着他的发髻拖到一边,一刀了结了他。   于是剩下的再无异议,一个个爬到了文谨礼身后。   文谨礼得意地看向启元帝那边,又问:“你们这些人,都选陪这个贱人一起死了?”   他话音刚落,又有两人忙不迭地滚了出来,爬到文谨礼面前,慌忙学了狗叫,然后也爬到了文谨礼身后。   此时,文谨礼身后约有二十位官员,然而,不论他怎样威胁,直到下了最后通牒,他身后的官员都再没有增加数目。   文谨礼暗自生恨,却有一名兵卒进殿来报:“文相,有兵部斥候来报信,他说是紧急军情,只能告知陛下,不肯告知我等。”   “哦?”文谨礼更生恼意,“让他进殿来。”   “是。”   兵卒领命而去,不多时,一名兵部的斥候随兵卒赶进殿中,看清殿上情形,呆了一瞬,停下了脚步。   文谨礼一个笑容还未勾满,就见那斥候已经反应过来,匆匆几步走到殿中,扑地一跪,对着启元帝一拜,大声禀报道:“陛下!七国联军登上东洋倭岛,对我大楚图谋不轨,意图染指我朝东南沿海,水师巡逻时捉住一密探,搜出文谨礼与倭人来往信件,属下无能,未能保住原件,请陛下降罪!”   他话音刚落,文谨礼一脚将他踹出老远,完全是气急败坏的模样,指着启元帝的手都在抖,“你、你到这时候还想污蔑老夫!”   竟是想给他按上通敌叛国这样莫须有的罪名!何其歹毒!   龙座上的启元帝依旧是一声不发,文谨礼此时才觉出不对劲,霎时瞪大了眼,惊疑不定。   若启元帝没有后招,这栽赃不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可京城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启元帝还能如何?!该不会……不,不可能啊!京宿二卫被青省边防军解决,锦衣卫也早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被燕王遇刺的消息骗走,启元帝怎么可能还有后招?   在宫城外,局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蛰伏许久的精兵一拥而入,京卫、宿卫由东西四门入,金吾卫、北斗军校的精英们由南北四门入,一路急行,一路高呼,声震云霄。   “保卫灵童陛下!”“臣等奉燕王之命,救驾来迟!诛灭文党,保护陛下!”“臣等奉谢将军之命,前来救驾!文谨礼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京城的父老乡亲们受惊了!京宿二卫前来救驾,大家紧闭门户,切勿出门!”   在这些良兵良将的两头围堵下,青省边防军不多时便尽数成了刀下亡魂。   两头一汇合,便往宫城赶去。   而宫城内,启元帝也不再陪着演戏。   顾缜缓缓起身,低问:“锦衣卫何在?”   数道寒芒一闪而过,奉天殿上,跟随文谨礼进殿的兵卒各个人头落地,十六位锦衣卫凭空出现,踏血而来,悄无声息、整齐划一地跪于殿上,“陛下,锦衣卫在此!”   胆小的官员被这修罗景象骇得惊叫出声!   启元帝将手背于身后,“动手。”   “是!”   戴着银面具的锦衣卫们飞奔出殿,一手持qiang,一手持刀,所过之处,乱党一人不留!   文谨礼颓然倒地,心知大势已去,荣华富贵梦转头成空,他悲愤嘶吼,几欲疯癫。   待到锦衣卫、宿卫、京卫、金吾卫、北斗军校都于殿外静静列队侍立,青省边防军已经不剩一兵一卒,他们的血铺遍了京城。   而在遥远的西北,与文谨礼勾结的西宁卫,已经由猿卫将军率领安西卫团团包围,贼首全部伏诛,剩下兵卒缴械投降,这次风波过后,世上再无安西卫。   大臣们回列班中,面上皆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刚才学了狗的那些大臣被宿卫看管在奉天殿一角,此时羞愧难当,有人趁宿卫“没注意”,发狠撞了龙柱,保全了一点点体面。   文谨礼瘫坐在原地,对周围事务充耳不闻。   谢九渊代启元帝质问:“文谨礼!你为谋权篡位,散布谣言,污蔑陛下清誉,鼓动燕王造反,罪状罄竹难书!燕王忠心耿耿,早已向陛下告发你的狼子野心,没想到你还勾结倭人,引七国联军进犯大楚!若大楚此番不能御敌,你百死难赎其咎!到如今,你可知罪?”   “哈哈哈哈哈哈”,文谨礼癫狂而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谢九渊故意恶心他,叹道:“死到临头还不肯悔过,是不是欲加之罪,不是你巧舌如簧就能辩解,到时证据确凿,自有分晓。”   “你!”,文谨礼急怒攻心,竟咳出一口血来。   启元帝一挥手,命道:“将文谨礼押下去候审!此番兹事体大,江大人,又得劳烦你了。”   刚才被叛军包围,要不是被欧茂竹拉着,江载道早就冲出去跟文谨礼硬碰硬了,现在早已是怒不可遏,干脆利落地领了旨,看样子,是非把文谨礼查个底朝天不可。   谢九渊和顾缜眼神一对,启元帝便喊了退朝。   他二人心中百感交集,自有一番前愁今绪要与彼此倾诉,却各有各的要事要处理,匆匆拥抱说了两句体己话,谢九渊就出了宫。   处理完军|队、城防各处事宜,谢九渊抽空,派人送了壶酒,到了梅子期的府上。   送酒的目的,不言自明,梅子期涩然一笑,了然于心。   次日,礼部尚书梅子期上奏,参文谨礼通倭,有其指使自己与倭国来往的书信为证,为此,梅子期自觉有罪,请求启元帝将自己停职查办,听候审讯。   启元帝允之。   至此,案子虽刚刚开审,可文谨礼谋朝篡位、通敌叛国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半点翻案可能。   当夜,一驾马车出了宫门,朝海港疾奔。   作者有话要说:   *牙齿难受得忘了更,幸亏有云文档by复更后一直不敢看评论的某桥_(:з」∠)_ 第81章 车疾驰观沧海   卜羲朵与阿大赶着马车, 或者说, 阿大认真赶着马车,卜羲朵正呆呆地望空。   他望空, 不是因为近日来带着金吾小队查彻地方文党动作, 过于劳累, 而是他刚刚想明白了,自家师娘的身份。   如今, 京师尽在马车中二人掌控之中, 于是马车大摇大摆地离了宫城,一路疾奔。   按计划, 马车绕向了瑶仙阁, 原打算在此暂留, 制造烟雾,让人以为谢九渊是与瑶仙阁中女子同路,消除文党之前为二人传出的不堪流言。   但刚在瑶仙阁门口停了马,就从车内传出一声制止, “且慢”。   阿大与卜羲朵不敢擅自行动, 登时停了下马的动作。   顾缜那声是脱口而出,但说出了口, 也没后悔,他看向谢九渊, 谢九渊也正注视着他, 眸中是关切的询问,这让顾缜原本定下的决心又动摇了, 岂能因为自己的妒忌任性,就令谢九渊继续背负惑上的罪名?   他敛眉低目,刚想下令按计划行事,就听闻耳边一声低笑,然后是朗声命令,“直接出城!”   隔着厚帘,车外两人齐声应诺,马鞭一响,又朝着城外疾奔而去。   “你”,顾缜自责不已,可心里却是开心,于是又觉得自己这自责十分虚伪,反而别扭起来,“是我不好。”   这人。   谢九渊心里一声叹息,把一身素色衣衫的顾缜揽至身前,“有什么不好?是我愿意。”   顾缜靠着他,手指缠绕着谢九渊垂落身前的银发,想着想着,又低笑出声,“其实,我心里高兴。师相,我可真坏。”   “学生不坏,要老师做什么?”谢九渊倒了杯温茶,奉至怀中陛下的嘴边,“难得能带你出来,正该好好让为师看看,你能有多坏?”   他话语中皆是温柔情意,倒显得很不正经,顾缜仰头笑着看他,伸出舌头,小猫喝水似的喝谢九渊手中的茶,手不轻不重地按在谢九渊结实修长的腿上。   这是要当场践行老师的教导了。   谢九渊笑得无奈,任他作怪。马车外有人,还不知随行了多少锦衣卫,谢九渊是有心惩“贼”,奈何条件不允许,只能抱着人亲了又亲,到最后只得扣着顾缜不许他再乱动,否则以后流传的可就不止是流言这么简单了。   车外,卜羲朵终于回过了神,甚至还有点小兴奋。   他比阿大学官话学得早,但为人太过纯直,有些话里有话的意思,他虽能察觉有异,但往往不能迅速反应过来,官话里又有很多暗示、借指的弯弯绕绕,他一碰上就得抓瞎。   虽然被谢九渊罚抄了许多次佛经,认了不少生僻字,结果官话反而还没有阿大学得好,所以时不时还得向阿大求证。   卜羲朵戳戳身边的阿大,美滋滋地低声问:“这是不是就是他们说的,‘我上面有人’的意思?”   阿大知道他说的是启元帝,但嘴边露了个诡异的笑,然后迅速收敛,一脸正直地说:“是啊,你上面有人。”   卜羲朵没听出他话里暗指,兀自开心,“我有师父,现在又有个师娘。”   阿大看着他,心里又是开心又是烦恼,这个人,打小就是这样,就看着聪明,在人情世故上总是支拙,明明是个艳丽的长相,却是与长相不符的天真。   所以阿大既开心谢九渊这个师父着实对卜羲朵不差,让卜羲朵历经丧亲之痛的绝望后,还能暂时放下一心报仇的固执,信任到将谢九渊当亲人看;又烦恼卜羲朵太过实心,那两人到底是高位掌权者,又是异族,阿大本身就更谨慎疏离,如今一心维护卜羲朵,更是警惕。   见卜羲朵开心的神情渐渐转暗,阿大就知他又想到了与倭寇的血仇,故意问:“还有我呢?”   卜羲朵一挑眉,“你什么?”   阿大在他面前是老虎变猫,貌似老实,直白道:“你还有我啊。”   卜羲朵嘴上是不会软化半点的,立刻撇清关系:“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是非亲非故。”   最后成功用上了个成语,卜羲朵心里还有点小得意。   阿大深深地看他一眼,也不反驳,闹得卜羲朵心里发毛,但以为是被自己说得无言以对,面上又有了笑容,显然是单方面宣布了自己胜利。   小样儿,阿大一鞭打在马身上,晚上让你知道什么叫“上面有人”。   深秋的夜风中,渐渐多了潮意。   顾缜并不知道谢九渊究竟要带自己去哪,此时慢慢听得见海浪拍岸,他直起身,回头看向谢九渊,谢九渊笑着点头,顾缜期待不已,为了安全忍着不能去揭窗纱、不能探头,坐立不安的样子,就像孩童似的,谢九渊觉得爱人实在是可爱,非得把他扣在怀中,一动都不许他动。   一夜赶路,天色最黑时,马车在一处抄没的海边庄园停驻,这庄园就在水师左近,马车一停,立刻就有兵卒前来询问。   谢九渊挑起了半扇窗纱,兵卒一见是谢将军,连忙见了礼,车中似乎还有一人,长发披散,模糊人影尚能见几分美人风骨,兵卒低头不敢再看,听谢九渊说有金吾卫缀后,不多时便会赶来守卫,兵卒也就行礼离去,不再多问。   马车直接进了庄园后院,这是圈了一处水清沙白的海滩而建,阿大与卜羲朵识相离开,谢九渊下了马车,回身将顾缜抱下,取了车格中的披风抖开,为顾缜披上。   当时是,星辰漫天,一弯钩月,海浪徐徐拍案,无边海面倒影着无数星子,海天接处密不可分,不知是大海连天,还是星夜倾海。何等广阔壮丽之景!   海天愈阔,愈觉人之渺小。   顾缜不知不觉行至近海处,海潮涌起,漫湿了鞋袜,他也不恼,反而盯着那浪潮看,观察它退落、前涌,诗书中多少吟咏波涛之词,亲眼见了,方知这般迷人有趣。   直到谢九渊拉他至沙滩上铺好的织毯上坐好,顾缜才叹息着出声赞道:“真漂亮。”   “喜欢?”谢九渊握了他的手,才这一会儿就被风吹凉了,就将顾缜的手拢入衣襟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   “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   眼前星海,是天下无双之景;身边的人,是两世唯一之爱。   顾缜依势靠入谢九渊怀中,只觉得别无所求了。   这一刻,他不是帝王,他也不是将军,只是一双看海的有情人。   星野高悬,海风吹彻,叫人不禁妄想起来。   “如果,如果当初有人坐这帝位,我还是岫云寺的顾云堂,早晚修行,洒扫佛前,只管有口无心地吃斋念佛,不知人间苦,也不晓江山哀……算了”,妄想了一半,顾缜又推翻了去,闭口不言。   谢九渊柔声问:“那也自在,为什么算了?”   “那样,就遇不到你了”,顾缜这夜完全褪去了帝王模样,一心一意只当个坦诚的爱人。   谢九渊到底是比他看多了几部闲杂话本,当时就给他续上艳记:“怎么遇不到,说是那日,将军我打马而过,恰见一个小和尚扫那岫云寺门前落叶,我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不顾唐突,当时就问呐,小和尚你是个倾国倾城貌,怎么就流落在火坑?”   怀里顾缜笑得直抖,不住问:“再呢?”   “再,再那小和尚就答,答说家中老父不慈,生而不养,狠心将幼子送了寺庙,竟是要他青灯古佛过一生,可怜,可叹啊!”   他七情上面说得活灵活现,半点斯文都不顾,简直像个说书先生,顾缜也随他编故事,猜道:“那将军是要带他走了?”   “唉,可那将军军令在身,边疆告急,正是要赶往城外,与手下汇合”,谢九渊却不顺他意,偏偏要说出这么个转折来。   顾缜听得一愣,知是故事,还是心中难过,“那是,那是不成了?”   “怎么不成”,谢九渊不急不忙地续道,“那将军就问啊,我此行刀剑无眼,生死不知,小和尚,我甘愿违了军令带你随军,就不知你愿不愿舍了这半生安逸,陪我赴边疆?需知,此去是生是死,可就听天由命啊!”   “我愿意、我是说,他愿意”,顾缜一时口快,登时红了脸。   谢九渊搂着他缓缓倒下,顾缜倾入织毯,一双明眸倒映着星辰万千、情郎一个。   爱人的手温柔抚过他耳边长发,低声问他:“既然愿意,那此时,有天地为鉴,你我二人永结同心,生死不离,可好?”   顾缜闻言,展颜而笑,眸中情意足以倾醉谢九渊一生。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被旺财吓一跳,抱歉迟更啦 第82章 过日子七联军   当水师将领们热烈八卦“谢将军携美同游”的消息时, 刚回到京师的燕王和谢十一内心是崩溃的。   三宝公公略带哀怨地告诉他们, 谢将军带着陛下跑路了,这对君臣刚放倒牵连甚广的文党, 就甩开政务跑出去散心, 昨儿大晚上悄不遛丢地跑了, 明儿才能回来,让他们先各回各家休息吧。   如果他俩不是顾缜和谢九渊亲手带大的, 此时恐怕就要像朝中其他余惊未定的官员一样, 猜疑陛下是不是收拾了文党还嫌不够,大鱼小鱼一把捞了。这俩都知道顾缜和谢九渊是什么关系, 闻言都是一笑, 只觉得大哥/皇叔是该好好休息, 利落地对三宝公公点了头告辞,遵旨各回各家。   满朝文武也被放了两天假,那叫一个战战兢兢,无心差事, 可惜现在是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不过案件进展他们倒都清楚,因为启元帝命令大理寺将证据每日都刊登在官报上, 还开放了全国公议,大楚上下没一个人不知道文党的“好事”。   所以大理寺卿江载道江大人成了大楚最忙的臣子, 加班梳理文党众人的罪状, 在衙门和牢狱间匆匆来去,金刚怒目, 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真是修罗青天一般。   整个京城都热闹,顾缜和谢九渊远在海边,难得清静。   顾缜醒来时,已近中午了。   他们今早天没亮时到的海边,一来就被星夜海潮迷住,顾缜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织毯上睡着的,谢九渊抱着他回了屋内,二人都是接连劳累,这下一放松,都睡得很沉,尤其是没出过几次宫城、又吹了海风的顾缜,平常睡不踏实的人,连谢九渊起床出门都没发现。   顾缜坐起身来,发现床边的紫檀架上准备了新衣,脚踏上放了一双软鞋,也就从善如流地披上衣服,趿了鞋出门去寻谢九渊。   他边走边看,这别庄并不是东南本地的园林风味,而是取了西洋风格,又有改进中化,看着开阔大气,细节用料处处求精,倒也不突兀,别具风格,匠心独运。   海边风雨不定,走廊靠后院的那一侧全开了大窗,用上好通透的碧蓝琉璃隔档,与外面的沙滩海色相映成趣,打不打开都漂亮极了,与宫中的端庄奢华又是不同的风味。   没有人呼喊引路,自己自在地走着,顾缜心情却是愉快,他打开机括,推开一扇大窗,海风微凉,送来了利刃破空的练招声。   从走廊绕出去,再行十余步,就看见谢九渊和一名西南少|族长相的参将在近海处对刀,二人皆着单衣,竟是不畏秋寒,谢九渊收的那个漂亮徒弟坐在沙滩上看着,怀里还抱了个竹筐,筐里是一包酥饼,他边看边吃,那样子闲适得叫人嫉妒。   谢九渊一早察觉了顾缜的到来,但招式对到一半,不好收招。顾缜也没出声,走到了卜羲朵旁边,站定,问:“好吃吗?”   “好、咳咳咳咳……”   卜羲朵边抬头边答,一个好字说出口就受到了惊吓,赶紧站了起来,想行礼又被顾缜托住了手肘,顾缜摇头示意不必,卜羲朵傻乎乎地抱着一筐饼,喊了声“师娘”,喊完就慌了,抓耳挠腮了半天,越急越不会解释,连忙低头道歉“陛下,臣、臣”,僭越两个字他就是想不出该怎么说,最后竟来了句“臣罪该万死。”   难怪谢九渊说起这个徒弟,就是眉头一皱,又是嫌笨又是嫌蠢。顾缜看他这模样,嘴角忍不住往上勾,算是彻底明白,以往因为卜羲朵吃的醋都是白给谢九渊赚了去。   正琢磨着,一块酥饼举到眼前。   “吃吗?”卜羲朵见顾缜没有不高兴,也就放下心来,他也只是凭着记忆赔罪,并不真的对“罪该万死”的违礼惶恐感同身受,又因为对师娘的亲近感,秉持着好吃的东西就要和自己人分享的心情,又是没怎么过脑,就举着酥饼问了出口。   可惜顾缜再放松,也是不能随意接了别人递来的东西吃的。   “不必”,顾缜掩了口,“朕还未洗漱,你管你吃吧。”   卜羲朵点点头,顶着一张明艳的脸,继续心满意足地吃饼,真是个惹人喜欢的乖巧模样。   顾缜心知谢九渊喜欢聪明人,无忌就很讨他的喜欢,谢十一则过于实心,谢九渊虽然是长兄如父似的掏心掏肺,但真要论相处共事,无忌反而更对谢九渊的路子,谢十一还只是过于耿直,并不是不聪明,卜羲朵这样的玉面憨货,肯定没少被谢九渊借机整治,想到这里,顾缜看卜羲朵的眼神渐渐都带着慈爱。   卜羲朵被师娘关怀着,吃着小酥饼,眼睛都眯起来,觉得这海边的早上真是美妙无比。   谢九渊反手一刀劈飞了阿大手里的青锋剑,阿大服气认输,各自提了兵器往回走,眼见着两个美人融洽地坐在沙上等候,眉眼一挑,都加快了脚步。   回了室内,谢九渊带着顾缜去了浴池。   梳洗完已是正午,别庄内目及之处都没有下人伺候,应该是谢九渊的安排,顾缜靠在榻上,任谢九渊用布巾给自己擦干了长发,又换了套衣物穿好,小尾巴似的跟谢九渊进了厨房,好奇地四处打量。   不一会儿,卜羲朵和阿大也进来了,这俩也不会做饭,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样,看得谢九渊糟心。   谢九渊一边嘱咐顾缜小心有油烟,一边把卜羲朵和阿大踹去打下手,一个烧火一个打杂。   他也只会做些家常菜,还是以前跟着谢镜清游历练出来的,后来也只是行军在外时,偶尔犒劳一下将士,没有精益求精的钻研必要,所以他下厨有种类似动武的大刀阔斧,干脆利落,看着竟有几分大巧不工的高手气势。   午后还有活动,谢九渊取了经过重重检查过的鲜肉,一口锅溜排骨,一口锅煮面,一早用鸡肉炖出的高汤做了汤底,最后烫了青菜装点,就是份鲜香四溢的排骨面。   顾缜注视着给自己下厨煮面的将军,谢九渊寻常穿的就是窄袖的武服,此时挽起了袖子,到底是练武之人,小臂修长,肌理分明,一双手也是同样好看,就只是分青菜、滤水这样的简单动作,在顾缜眼里,都潇洒得很。   煮完,也不讲究礼仪,四人一桌,就在厨房外的小厅内吃面,像是小家过日子一般。卜羲朵没吃几筷,就跑去厨房偷剩下的排骨,阿大作势要抢,两人闹得热闹。谢九渊顾着给顾缜张罗,时不时丢根筷子过去,防止他们闹到顾缜这边来。   不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是此情此景太过新鲜,顾缜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吃完,顾缜本有心试试刷碗,但谢九渊直接给他盖上披风兜帽,拉他出了门。   没想到,竟是上了船。   这是水师特有的铁甲战船,顾缜被牵着走过长木,小心踏上甲板,惊喜又好奇,跟着谢九渊走到船头,卜羲朵下船舱去吩咐开船,阿大将一队水师兵卒带到船中和船尾警戒,一艘渔船用绳连着跟随在后,两艘水师巡船坠在不远不近处跟着。   “倭人近日就有动作,这里虽是水师驻地,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是以安全为上”,谢九渊揽着顾缜,在他耳边解释。   此时,顾缜面上蒙着青纱,长发也简单束成一束垂落胸前,披风兜帽也好好戴着,防止让人看出面貌性|别。   “已经很好了”,顾缜抓着谢九渊的小臂,因为行船的晃动,不习惯地更靠近了谢九渊怀中,“没想到,我还能有出海的一天。”   今日恰是立冬,阳光疏淡,但也算是天朗气清,碧空澄澈,一丝云彩都无,蓝得都有些叫人心中发慌,尤其是大海无边,顾缜一时紧张,复又笑出声来,因为这新奇的经历而开怀。   毫无预兆的,前方,一个庞大身躯从海中徐徐浮出,喷出一道水柱,将疏淡阳光映出一道霓虹来!   顾缜哪里见过此物,初时讶然非常,脑中还记得不能露陷,第一时间捂住了自己的嘴,待见到霓虹时,又十分惊喜,转头小声问谢九渊:“这可是……鲸?”   它这样庞大,似乎一个翻身都能掀了船,令顾缜话语中都带了对自然的敬畏之情。   他们船后跟着的那艘渔船,上面的渔夫已是跪下对着鲸恭敬叩头了。   “是”,谢九渊反握了他的手,温言解说,“听水师的将领们说,这鱼性情还颇为温顺,并不害人,无需紧张。”   顾缜哭笑不得,“这,怎么能叫鱼?”   谢九渊搂着他,指着缓缓游走的鲸比划,一本正经似的:“这个形状的,不就是鱼么,大不了巨大一些罢了。”   道理倒也是这么个道理,顾缜好笑:“这都是‘大不了’,还有什么‘小不了’。”   谢九渊一挑眉看他,那眼神跟登徒子也差不到多少,顾缜简直是拿他没办法:“九郎!”   “冤枉,我可什么都没说”,谢九渊是故意逗他,见人要恼,赶紧指着远处的海岛解说,“那里就是修筑了工事的空心岛,那次……”   在海上绕了一圈,因为谢九渊说今日立冬,立冬后是“雉入大水为蜃”,蛤贝正肥美,中途停留让特地雇佣来的渔夫帮忙捕捞了些海味,太阳有西落的意思时便返了航。   上岸后,跟着巡航警戒的那两艘船上,有兵卒跟了过来,说是顺手也捞了些海味,有几样肯定是好吃的,特地拿来给谢将军,也算是他们给佳人的见面礼。   这点东西收不收倒无所谓,谢九渊听这帮滑头悄悄说“嫂夫人”,也就顺水推舟地收下了,顾缜倒不生气,只觉得九郎这点小心思可爱得紧。   回了别庄照样是谢九渊下厨,也都是很简单的菜式,卜羲朵和阿大兴致勃勃地搬来了铁架子,摆满了蚝贝,用炭火拷着,待开壳了再撒上葱姜调味。更嫩一些的海味清洗开了壳,调味后进蒸笼蒸着。虾贝时蔬煮了道汤,另外给顾缜做了道上汤玉白菜,晚膳就齐了。   刚捞上来的海味到底是鲜得地道,这一顿,有谢九渊伺候着,顾缜吃得更舒服,只管动筷子。   唯一遗憾是谢九渊怕明日赶路难受,没让顾缜喝酒。   到夜里,顾缜就明白为什么宫里规矩不让多吃海味了。   云收雨霁,顾缜趴在谢九渊身上,动都不想动,回想今日经历,才知人间烟火、家常滋味,但又想到如此寒天,平头百姓还是吃不上海味蔬果,一时又怅然。   谢九渊一眼就知他在想什么,还能多想,证明还不够累。   次日午后,谢将军离了别庄,抱着佳人上了马车,马车徐徐而行,深夜才进了京城,先进了宫,后回的谢府。   京宿二卫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于是竟是风平浪静。   对于先前文谨礼闹出的流言,这二位也没有澄清的意思,但由于文谨礼已经是大逆不道之人,谁还会拿他搅出的流言说事?   更何况,三日后,东南急报。   倭人联合六国进犯,战|船浩荡而来,轰|炸沿海城镇,向大楚宣战。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有没有感受到我因为牙套产生的涛涛饿意   *应该是九十九章正文完结,还有十七章! 第83章 整内阁任首辅   奉天殿上, 一派寂然。   刚开放了全国公议, 正赶上七国联军进犯的消息,沿海诸城多有死伤, 于是和倭寇通信的文谨礼顿时罪大恶极, 人人都喊着要打要杀, 就连主动揭发的梅子期都成了不砍头不足以平民愤的人物。   各地都有书生学子联名上书,一篇篇议文洋洋洒洒, 中心观点都一致, 那就是若不将文谨礼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民愤。   民间此次反应如此之大, 皆因大理寺地方分支积极彻查文党势力, 各地方官报都与京城一样操作, 将本地文党所做之事一一摆明,证据都刊登在官报上。   前朝有句话,叫做“千里做官只为财”,这自然是前朝末期腐|败所致, 就是放在当时也过于绝对, 但放在文党上,其实也大差不差。如此一来, 那些父母官鱼肉百姓的地方,可不是就如烈火烹油。   据说, 前两日有倒霉鬼, 大理寺终于定罪抓捕时,因为民愤过激, 锁了枷的他居然被愤怒的百姓一拥而上乱打,当场就碎了脑骨。施|暴的百姓四散离去,没有目击者肯作证指认,连一个嫌犯都没能抓到,何况启元帝一早下旨不许严|刑逼|供,好歹也是一方大员,虽说按他罪状也是得斩,但被百姓“私|刑”致死,确实令官员们不得不兔死狐悲。   不要说动手,平日里哪个平头百姓敢与官差争论?民愤之激烈,可见一斑。   百官听着燕王细细禀报,除了问心无愧的,余者都渐渐汗湿了背。   以前没发现这报纸竟是如此厉害的喉|舌,内有锦衣卫,外有官报民论,照此以往,这官,可就越来越难做了。   启元帝一偏头,和玉阶下的谢九渊眼神一对,俱是皱眉。   给文谨礼扣上通敌卖国的帽子,是鬼蜮伎俩,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顾缜心中不悔,谢九渊亦不会有半分愧疚。文党误国,除去文谨礼,并不是党|争,而是为了大楚的安危。手段,并不折损目的的正当性。   他们一手主导了文谨礼的倒台,隐忍布局多年,虽有文崇德这个突变助力,但为了一击即中、永绝后患,他们思虑再三,还是提前启用了报纸与公议,如今舆论如猛虎之势,是在意料之中,遂了他们的计划,但也着实叫人心惊。   这样的工具,还是必须得加以制约,否则,福祸难料。   燕王手上的奏章很长,整个奉天殿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回荡。   与百官设想的阴谋论不同,燕王一回朝,立刻就被启元帝派了实差,没有让他回原先挂在礼部下的教育司,而是新设了文化交流部,任文化大臣一职,与六部同级并且直接入内阁,负责各地官报社与书局审计,管理各地交流学社和百姓公议,另外交给了燕王组织人才翻译并刊印西洋技术书籍的工作,光是官报就足够燕王忙得脚不沾地,足见启元帝的器重。   任命文化大臣的同时,六部也新改了名字,缺的尚书补了齐,职责也都有增添。   吏部改内政部,内政大臣欧茂竹。   户部改财政|部,财政大臣秦俭。   礼部与翰林院合并,改教育|部,升了原礼部左侍郎暂任教育大臣。   兵部改军事部,由启元帝直接负责。   刑部改司宪国|安部,国|安大臣冯裴。   工部与革新所合并,改科技发展部,发展大臣是文崇德。   除此之外,鸿胪寺也改了外|交部,外|交大臣王泽。大理寺之前改了司|法部,如今又改了回来,大理寺少卿从左右两位增添至六位,很是增添了对应地方监察院的下属部门。   不算启元帝,这七位大臣皆是内阁成员,而回到朝堂的谢九渊,自然,成了内阁首辅。   至此,有启元帝掌兵权,谢九渊统领内阁,江载道率大理寺上下监察,开启了君王至上、军政法三分的新时代。   然而,身为金吾卫将军与北斗军校校长,谢九渊对军队的影响也不可小觑,俨然是位极人臣,堪称朝中第一人,讲句不好听的,那就是有遮天蔽日之嫌。   此时看着是君臣融洽,尤其是眼前外敌来犯,启元帝对谢九渊更是荣宠备至,奉天殿上都以“老师”相称,但大家都暗地猜测,这谢九渊,会不会是下一个文谨礼。   当然,这都是打退外敌才能看到的戏了。   群臣好不容易听燕王念完了奏章,就被启元帝问了话,“众卿家如何看待?”   还能如何看待?百官从善如流地站出来,一个个都咬牙切齿,恨不能即刻与文谨礼划清干系,表出忠心,说的话也都是与上书同样的意思,赶紧砍了吧。   朝中但凡有些资历的,几乎都不可能与文谨礼毫无往来,除了秦俭那种没朋友的官,其他人,不砍了文谨礼,他们晚上也睡不踏实。   秦俭和冯裴都说既然沉冤得雪,那文谨礼按照大楚律该怎么判,那就怎么判。   倒是江载道耿直,他直言不讳,说文谨礼通敌的罪名只有书信证据,且无后续往来人证,无法定下实罪,但是,就已有的确凿证据,文党残害忠良、腐蚀国体是板上钉钉,文谨礼本人更是罪行累累,他也认为文谨礼死有余辜,请陛下秉公处理。   殿上众人因为江载道的大胆捏了一把汗,启元帝却面露欣慰,金口一开,说既然说了要严格遵从律法,君无戏言,文谨礼的判决就交由大理寺全权处理,朕只做最后确认,以后大案要案便依此例行事。   百官当即跪拜,高颂启元帝大公无私。   其乐融融地下了朝,顾缜刚回到御书房,军事部传来消息,说敌军不止从海面来犯,西北也不平静,天竺与一些国家达成交易,有小股势力借道天竺,骚扰丝绸之路的往来客商,尽管西行一路都特设了巡护,但还是有大楚商人遇难。   顾缜想到谢镜清,面上带出了焦虑神色,厉声命令军事部再探详细消息。   夜里,安西卫先一步传来了消息,是猿卫亲笔写的急报,说明确有大楚行商被劫,整只商队暴尸荒野、洗劫一空,看尸身上遗留的刀兵痕迹,绝对是受过军|事训练的外国军|队所为,同时还有几队商队失踪,有外商也有大楚行商,安西卫已和西域省一起向天竺施压,逼迫他们展开调查。   另外,还有一个坏消息,昨日,丝路官商谢镜清的商队也失踪了,但好消息是,护送他们的安西卫士兵沿路留下暗记,证实谢镜清与商队的人都还活着,并且有心与安西卫里应外合解救外商。   顾缜最怕的就是重蹈前世覆辙,谢镜清前世为了谢九渊奔劳半生,最后在狱中含冤而死,是谢九渊心中至痛,今世谢镜清还是为谢九渊走了官商之路,万一今世葬身于丝路……偏偏,谢九渊这两日就要出征。   顾缜心中焦急,却也知焦急无用,冷静下来传了圣旨,让猿卫调动安西卫尽快解决此事,并警告天竺,一旦天竺再有小动作,猿卫便可开战,以维护丝路安宁和大楚国威。   谢九渊也知晓了消息,思索再三,没有告知谢氏,也没有告知启程回黔西的谢十一。   按照谢九渊和顾缜的意思,本是想借此朝堂调整,将谢十一调回朝中,可谢十一放不下当地建设和百姓,以“大楚官员外派地方,未满三年不得回京”为由,拒绝了大哥的提议。谢九渊知道他性格如此,并不多加劝说,心中也为这个小弟能吃苦、愿意为百姓吃苦而暗自骄傲,于是见缝插针寻时间谆谆教导,让谢十一陪伴几天母亲,就送他上了回黔西的马车。   “大哥”,谢十一长大后日渐端方,没了小时候扭儿糖似的猴缠,这时又将远行,难得又给了大哥一个拥抱,在谢九渊耳边小声道谢,“十一代黔省百姓,多谢大哥和陛下,他们现在能吃上均价盐、用上干净水,都是你们的功劳。”   谢九渊是哭笑不得,难得幼弟又撒了个娇,竟然说的还是政事,可他是一片肺腑,谢九渊也只得回:“……都是你哥和嫂子应该做的。”   谢十一低头闷笑,给谢九渊卖了个机密:“首辅大人,娘亲盼着你带嫂子回府吃饭呢。”   谢九渊也笑,语气却无奈:“那怎么也得我从东南回来了。”   想起大哥要出征的事,谢十一紧盯着谢九渊一头银发,又敛了笑容,低头眨了眨眼,担忧道:“大哥,你要多保重,平安回来。”   “放心”,谢九渊拍拍他的肩膀,简单安慰,“你也保重,平日不可过度操劳。去吧。”   谢十一点头,咬咬牙,扭头钻上了马车,侍卫对谢九渊拱手一礼,马鞭一响,带着马车疾驰而去。   谢九渊也上了轿,轿夫稳稳当当,从城外回城内,城门口恰有新告示贴出,有京卫向百姓们转述:“是大理寺出的判决书!文谨礼的案子!陛下盖了印,出了年就处斩!”   话音刚落,围拢的百姓们登时欢呼起来,不多时,京城各方都响起了爆|竹声,还有人敲锣打鼓庆祝,离除夕还有大半个月,一时间,整座城热闹得都有些提前过年的意思。   轿子穿过喜庆的人潮,进了谢府大门。   谢九渊的脚刚跨进前厅,就是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谢老师这次从品级上看,算是平级调动,但从权看,是升官了~但是又要出征啦~   *又被旺财半夜跳着够卧室门把手吓一跳,竟然放进了存稿箱忘了发╮(╯▽╰)╭ 第84章 伤别离踏征途   “呆在门口做什么”, 谢氏难得见儿子成了呆头鹅, 边把手中那串借来看的赤红舍利还给顾缜,边取笑儿子。   “一时高兴”, 谢九渊回过神来, 几步走到二人身边, 跟谢氏凑了句趣,就转头看向一身低调素衣的顾缜, 关切道, “怎么得空出来?”   谢氏当前,顾缜有些不好意思和谢九渊表现亲昵, 眼神避了避, 看地道:“我早想来, 往前往后都再难寻机会,就出来了。”   这话是实话,不然谢九渊前些时日也没法带顾缜去海边,只不过说得轻巧、实则心酸。以前有文党盯着, 当然不能轻易出门, 以后监督王权的体系完善起来,也不大可能随意出宫城, 可不就是只有眼下能一偿宿愿。   见顾缜害羞,谢九渊心中一软, 不期意和谢氏对上眼神, 发现娘亲眼中满满是对顾缜的喜爱,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谢氏不是一般人物,调侃起人来也是不手软的,又端着慈爱老夫人的款,来蹭饭的秦大人每每被谢氏的“无心之语”闹得面红耳赤,哪里想得到谢氏根本是故意的。   谢九渊可是深知顾缜脸皮有多薄,也知道顾缜多在意谢氏的看法,赶紧轻咳一声,免得媳妇被娘亲“欺负”了去。   谢氏掩口一笑,推说去厨房关照,不打扰小两口相处,这一声“小两口”就又把顾缜说得红了耳朵。   眼见着娘亲出了前厅,谢九渊握上顾缜的手,立刻问了一堆问题:“三宝没跟着?宫里安排过了?锦衣卫跟着没有?落钥前回去?有没有被娘亲欺负?”   顾缜知道他是关心自己的安危,含着笑一一回答:“三宝非得要跟,刚才要与你娘亲说话,就让他跟旺财去了厨房。宫里安排过了,锦衣卫跟着。乱说话,你娘亲怎么会欺负我?”   “真乖,果然是‘妻贤家宁夫祸少’”,谢九渊挑了挑眉,看这耳朵尖红的样子,定然已经被娘亲的“无心之语”招待过。他知道顾缜是想给谢氏留个好印象,可眼前人卖乖的样子,惹得他就忍不住想逗一逗。   当真是儿子随娘。   顾缜眼睛一挑,无师自通,抬手就去拧谢九渊的腰,语带威胁:“就你会说话?”   谢九渊思及儿时记忆中父母相处的模样,边告饶边笑,见将近饭时,伸手拉了顾缜往后厅去,二人手牵手走着,倒真像是寻常夫妻一般惬意。   午饭简单,顾缜主动说自己爱吃素斋,要随谢氏吃素,谢氏也没拦着,让谢九渊为自己请来的素斋大厨做了几道素斋,自己又动手一人给煮了碗家乡的白汤细面,谢氏自己那碗是素浇头,谢九渊和顾缜的碗里多一块炖得酥烂的焖肉。   “哟,娘亲疼我们”,谢九渊一落座就笑道。   谢氏一挑眉:“谁疼你。”   “哦,不是疼我,那就是疼云堂,怪道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谢九渊从善如流。   这话说得顾缜险些喷了茶,谢氏不动如山,立刻接道:“自然,你都这把年纪,能寻着这么好的人家,为娘的可不是得帮衬帮衬。”   他们母子一唱一和,可怜顾缜耳朵刚褪了红,这下又一路漫上了脸颊,看看谢九渊,又看看谢氏,不知该说什么好,手里还拿着筷子。   他本就生得仙人似的品貌,唯独清冷了些,此刻又是害羞又是无措,本就有心收敛尽了帝王气势,再平添三分烟火气,更增颜色,美貌动人。看得谢氏都暗自惊叹,当场倒打一耙,对谢九渊道:“好了,云堂也该饿了,你不要闹他,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又转头对顾缜说:“这孩子打小贫嘴,少年时候淘得了不得,他要是欺负你,有我收拾他。”   谢九渊平白被亲娘扣锅,笑得无奈:“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吃吧。”   顾缜“嗯”一声应了,低头认真吃面,谢氏做的面与谢九渊做的面风味不同,谢九渊海边那碗排骨面是滋味浓鲜,谢氏这碗则是清爽筋道,各有各的好。   午膳过后,谢氏自去小休,顾缜和谢九渊进了书房,议起西域之事。   近黄昏时,谢氏打发旺财送来了糯米枣泥糕,留顾缜吃晚饭,晚上吃的与午时不同,饭后,谢九渊带顾缜出饭厅走走消食,再送人回去,谢氏也并不多言,只要谢九渊给顾缜披上披风,免得着凉。   谢九渊应了声是,顾缜脚步一停,看向谢氏,几番踌躇,终是鼓起勇气,低声道:“谢谢……娘。”   这改口,并非他不愿,而是担心谢氏不喜,虽说谢氏接受了他们二人,但自己到底是男子,还是个会让谢九渊生前身后都招致骂名的君王,谁家父母能心无芥蒂?今日一见,相处不长,但顾缜心下已经了然,这谢氏非一般女子,且是一心为谢九渊好,待自己更是因为谢九渊好上加好,令他想起了自己无缘相处的母妃。因此,这声“娘”,他该改,也很想改。   最后那字几不可闻,谢氏却应得极快,“哎”,她也知顾缜面皮薄,看向谢九渊笑说,“我这改口礼都没备,可怎么好?”   谢九渊将怀中一物交到顾缜手上,应道:“这次给了见面礼,改口礼下回再来。”   “也好”,谢氏应了。   谢九渊想拉着顾缜出去,却没想到顾缜一撩衣袍,郑重地给谢氏行了个跪礼。   “这、”,谢氏连忙侧身想避开,虽说今日为了顾缜安心一直以常礼相待,轻松相处,但顾缜到底是一国之君,这样的大礼,她一介臣民,怎么能受?可她动作没顾缜快,侧过身时礼已成,谢氏忙道:“重礼愧不敢受。”   “您辛苦养育了九郎,是云堂之幸”,顾缜认真道,“也是大楚之幸,这礼,您受得。”   谢氏一望,便知顾缜此言是发自肺腑,她一叹:“好孩子。你们去吧。”   谢九渊一点头,半揽着顾缜出了门。   待二人走远,旺财才带着下人进来收拾碗筷,谢氏出了门,不知不觉走到夫君牌位前,点了柱香,面露微笑,眼泪却掉了下来:“长卿,九郎找了个好孩子,你保佑他们……平平安安……”   那头,顾缜也是红了眼睛。   他们并未告知谢氏谢镜清遇险的消息,这是谢九渊与顾缜共同的决定,此刻顾缜却越发自责,又想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又不愿被谢九渊发现自己的心思,故而一直强打精神,连自己眼睛红了都没发现。   谢九渊心中也是担忧,但怎么可能没发现顾缜又钻了牛角尖,心下一叹,带着顾缜就往自己的园子去。   仔细看着谢九渊自家卧房的布置,顾缜还真被转移了注意力,这屋子陈设简洁,压根没有一点豪奢,布局精巧得归功于当初的设计者葛清书,后来的摆设虽简洁倒也带着韵味,古朴大方,偶见一处精巧点缀,这就是谢九渊的品味了。   行过博古架,架子当中是一大格,格中一樽深青浅口方盆,其中碗莲亭亭,开得正好。顾缜听谢九渊细细说少年时看杂记,如何依书从莲子培育,失败了数次方成,后来教给了旺财,每年冬日都可添一景。   顾缜听得认真,转眼瞧见旁边格中悬着一个黑色锦囊,感觉熟悉,伸手拿了一看,正是当初自己故作玄虚赐给谢九渊的锦囊。   顾缜:“还留着做什么?”   谢九渊:“打开看看?”   顾缜抽开丝绳,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再细看,却有发丝在内,小心捻出,发现是三根长发,两黑一白,“这是?”   “那时信中夹缠了一根你的长发,我就装进了锦囊中,后来取了一根自己的作陪,白发后回来,又添了一根。”   听得谢九渊解释,顾缜回过身蹭进了谢九渊怀里,久久没出声,再出声却是赌气:“不想回去。”   谢九渊不答言,只笑着哄小孩般拍他的背。谢九渊知顾缜只是气话,帝王外宿,那是要记录在册的,就算谢九渊无所谓,他却不肯给谢九渊多添骂名。   终于把别别扭扭的人送回宫,谢九渊回头就去了水师,次日夜间才匆匆赶回,进了宫才回府,已是深夜,谢氏却没睡,在等着他。   “娘”,劳累娘亲担忧苦等,谢九渊眼神一暗,往谢氏身前一跪,“孩儿不孝。”   谢氏颤抖的手抚上谢九渊的满头华发,强忍着难过,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现在是该你尽忠的时候,不用担忧家里,我在京城自会平安,你,保重自身,大局为重。”   “您放心”,谢九渊开解道,“此次我为督战,若无必要,无需亲身上场。”   虽说如此,谢氏哪里不知道谢九渊为人,若是战况危机,他是定会身先士卒的,再说,现下打仗多用qiang炮,只要身在战场,就算在后方掠阵,哪里一定安全?   她心中明白,却也只是应承儿子的开解:“那就好,千万保重。”   母子细细话别,次日天明,谢九渊一身银甲,拜别了谢氏,出了谢府,府外是列阵整齐以待的金吾卫亲兵,见谢九渊出门,战靴左右一并,齐声一响,接着单膝跪地相迎,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人,气势锐不可当。   “金吾卫全体在城外等候,恭迎将军上马!”   谢九渊带上银盔,足踏亲兵翻身上马,抽刀指挥:“前往宫门,拜别陛下。”   “是!”   晨露犹寒,马蹄阵阵穿过街道,宫城外大街,喝出马停,燕王一早率领在宫城外等候,传令说陛下特赐美酒一杯,特赦谢将军不必行拜礼,盼将军此去,大胜而归。   谢九渊接过杯酒,仰头喝下,手一扬,身后亲兵齐声跪地,喝道:“陛下,金吾卫拜别!”   燕王接了空杯,谢九渊对着燕王与百官拱手一礼,回身上马,带着众人疾驰而去。   眼见着那整齐过头的金吾卫们没了人影,百官这才拖拖拉拉得回奉天殿上朝,一路讲着小话。   “哟喂,那一声吼,老夫吓得心脉都停了一霎,吓人。”   “这谢将军可不得了,这次水师和东南|驻军的参将,十有八九都是在北斗军校深造过的,各个得喊他校长。”   “你才知道?不止东南驻|军,各边|疆的驻|军都一样,现在各驻军明着是地方管,以后啊,都得姓谢。”   “那不就是‘全军总校长’?陛下这军事部不就……”   “小声点儿!指不定有锦衣卫呢。”   “啊哈哈,今儿天真不错。”   “什么眼神?正阴着呢。”   三宝公公低头进了东暖阁,不忍地催促道:“陛下,金吾卫已经开拔,该上朝了。”   “嗯。”   顾缜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将握在手中的那物放回枕畔,三宝见他背影滞了一瞬,然后转过身来,连忙又低下头去,跟着顾缜出了东暖阁。   还有五日,风风雨雨的启元十年,就过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再次深刻明白了存稿的必要性和重要性_(:з」∠)_ 第85章 贼首诛灯油出   都说年关难过年年过, 启元十年的年底, 又是开战又是丝路暂时断商,朝政还因为陛下改了六部而十分紧凑, 众臣顶着财政大臣秦俭如丧考妣的晚|娘脸, 过得十分难受。   要说这秦俭也真是, 不就是打仗吗,以前国库吃紧的时候打澜沧国, 也没见他这么丧这个脸, 现下国库满满当当堆着西洋贸易挣来的银子,他却是越发跌相, 百官明面上不给他好脸, 暗地里更是怨声连天。   年根底下, 启元帝赐了宴,还给官中设了食堂,在别枝馆对面起了座食肆,专供上朝的官员们早午两餐, 菜色按品级越高越精致, 比如入了阁的几位拔尖大臣,打底就是三菜一汤, 还可点菜,底下的是大锅菜, 不过也不差, 各地也是依样办理。   京城物价高,居不易, 此举是大大的实惠,群臣顿时感激得领旨谢恩,品级低又没得贪的官吏都恨不得磕头磕出重影来。   按顾缜自己的说法,多少得给人留些捞油水的口子,他不会去做那种天下官员都两袖清风的白日梦,有张有弛才是可行之道。   秦俭大人食堂吃着,脸板着,来去如寒风。   启元十一年,就这么忙忙碌碌地来了。   东南海战打得不算吃力,水师守住了海岸线,一直没让联军登录成功,但大家都走出了冷兵器时代,船|炮来去,伤亡也不可小觑,顾缜夜里睡不安稳,精神却不见衰,接到军情时,不论多晚,他一双眼睛总是清醒的,亮得叫三宝公公心酸,镇日里研究给陛下炖补品,熏得一身药香。   西域那边消息不断,猿卫知道陛下挂心,派的都是精兵,一有消息就写信送来,最新消息是精兵已经与被绑架的谢大老板联系上,人都活着,顾缜当时就松了筋骨靠进椅子里,松了口气。   还活着,还活着就好。   也不过松了片刻,立刻写了密令去,再次强调要猿卫重点救人,不得有失。   两头处理完,三宝来报,说巡按柳莹来拜别,顾缜挥挥手,只道:“让她上路吧,该说的都说了,这次差事办得好,朕就免了她一半的账。”   不多一会儿,三宝带着笑进来,说柳巡按一听就精神了,忙说即刻启程,跑得飞快。   顾缜低声笑笑,复又埋首进了内阁预批过的奏章里。   三宝便也敛了眉目,悄无声息地给陛下换了杯温茶,端着冷茶出了御书房,迎面正瞧见燕王顾无忌。   三宝心里赞着青年人越发潇洒,笑道:“殿下您直接进去吧,陛下刚吩咐过。”   顾无忌从小受三宝照顾,对他尊重得很,当时就对三宝露了个笑,点点头,依言进了御书房,见过皇叔,站在一边看皇叔处理奏章,遇到疑难问题,启元帝就停下笔,随手拿来考校,顾无忌清楚这考校之意,丝毫不敢怠慢。   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用心,待到告一段落,已是天色将晚。   看出皇叔有些憔悴,顾无忌猜测是谢叔在战场上的缘故,也就没有留下用晚膳,怕累了皇叔还要跟自己说话。   他出了宫城,海鸣站在城门处等着。   海鸣现在在内政部,每日里也是忙碌得很,但住还是住在燕王府,他是启元帝指给燕王的,到底与其他向燕王示好的臣子不同,本就该是燕王的亲信。   回了燕王府,管家来说预备了什么什么吃食,燕王略皱了眉,说:“给本王上碗碧梗米粥,再要些爽口的小菜,其他的都不必了。”   想着主子在宫里劳累一天,管家担忧粥不饱肚,略劝了句,没成,递了个眼色给海鸣。   海鸣只当没瞧见,他胃口好,自顾自报了几样想吃的,就令管家下去传膳。   待管家下去了,海鸣才问:“主子,胃口不好?”   这么点事就劳动身边人费神,顾无忌也怪无奈的,简单解释:“明日得监斩,不想吃。”   海鸣恍然大悟,他也是忙昏了头了,一时没想起来,明儿是文谨礼处斩的日子。想到文谨礼注定要被大书特书的一生,海鸣啧啧感叹:“活得风光,死得风光。”   顾无忌一脚给他踹老远。   次日,果真是风风光光,老百姓们拖家带口,天刚蒙蒙亮,从大狱门口到菜市口道路两旁已被人潮占据,押着文谨礼、吴都、姜齐三人的囚车一出现,就是“烂菜与果皮齐飞,石粒与纸团共舞”的景象。   京卫们神色紧绷,维护着秩序,乱哄哄一路游街到了菜市口,囚车已是惨不忍睹,更遑论三个犯人。   为首的京卫上前向台子上的燕王禀报,“殿下,死囚带到。”   燕王点点头,着身旁的公公高声念了三人的罪状。   文谨礼面露不屑,听完自己的定罪书,没想到没听到“通敌叛国”之语,神色还有一丝讶然,百姓们见他神色不好,又是一阵菜叶果皮伺候,被京卫喝止才停手。   读出的三人罪状都无可辩驳,本有心“喊冤”的文谨礼都哑口无言,只得呆愣在那里。   “时辰将至。”   燕王走出案后,对着文谨礼遥遥一礼,朗声道:“文大人多年,对朝廷亦有功劳,奈何人心易变,本王在此一礼,聊表对当年栋梁之臣的敬意。走好。”   文谨礼偏过头,只当没听见。转头看见文崇德在台下装模作样,趁人不备,还对转过脸的文谨礼露了个嘲讽的笑,文谨礼登时气得脸色通红,越发显得不知悔改,激起了围观的民愤。   不宜再拖,燕王肃声下令:“准备!”   三人被揪到台中跪下,三名刽子手端着雪亮的砍|刀立于三人身后。   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将死的脸面,吴都和姜齐登时哭嚷起来,乱喊着“饶命啊”“陛下恕罪”“救命啊”等语。   “肃静!”   京兆尹一声怒吼,不知是起了作用,还是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二人竟安静下来,只是鹌鹑似的抖着,湿了囚衣。   文谨礼倒是一声不吭,面色麻木。   为全一国相宰最后的体面,宫人在四面架上了薄纱围屏。   “时辰已至!”   “行刑!”   日头已出,天光晃的刀身一闪,刽子手熟练地一刀斩下,利落地身首分离,血溅白纱。   仵作上前查验,跪禀:“燕王殿下,贼首伏诛!”   燕王点头,“好生收敛尸身,本王这就入宫回禀陛下。”   此话一出,百姓们纷纷跪倒,喊“殿下千岁”“陛下万岁”!   燕王率众离开,围观人群中家有病人的,都争抢着上去沾地上的血,文崇德看了看觉得没趣,刚要走,抬头看见个戴斗笠蒙面还呆立着的人,呵地一笑,自言自语了两个字“好命”,转身就走。   带着斗笠的是梅子期,他没发现文崇德的注意,回过神来,赶紧转进了另一条街,上了等候已久的马车,他如今已是无官无职之人,名声败坏,回不得故里,预备去个南方小城,了此残生。   人群四散,冯裴和卓远互相一拱手,也各行各路。   有人感叹:“当年文相何等风光,哪里想到今朝。”   有人不屑:“多行不义必自毙,天理昭昭。”   有人阴谋:“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事,水深得很!”   今日罢朝,燕王带着回报进了御书房,启元帝听了,点点头,淡然地让他回衙门做自己的事,燕王行礼告退。   门一关,顾缜也闭了眼。   他早已不再被烈火焚身的梦魇侵袭。大楚,也早已不再走下坡路。   此刻,文党不存,文谨礼也终于死了。   他终于死了!   这一世到今日,方才有真切感受,当真是逆天改命,重新来过。   顾缜睁开眼,伸手探入怀中,握住心口那块玉牌。   可惜他不在眼前。   九郎,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当日宫中就发出了公告,将文党一案细细说明,次日官报就提出了依法办案的讨论,各地书生一边牵挂着沿海战局,一边讨论得不亦乐乎。   有了报刊,战事消息传播得快捷,比宫中也晚不了一天,大家都知道,水师昨日被击沉了一艘战|船,死伤甚重,举国悲愤。   沿海仗打得热火朝天,朝中也不平静。   文谨礼伏诛数日后,巡按柳莹一封奏章入朝,赣省灯油教案发。   启元帝:“众卿有何看法?”   那灯油教打着的是佛教旗号,启元帝一点态都没表,风向不明,百官都犹犹豫豫地不肯开口,耿直的大理寺卿大人又是一马当先,痛斥灯油教伤天害理,请陛下派人彻查,若属实,一定要出兵平定。   启元帝还不表态,又问:“其他人呢?”   没人开口也不是个事,渐渐地,有人站出来说许是有什么误会,有人说下官与江大人想得一样,有人说还是该让地方再调查调查,不一而足。   启元帝又看向内阁其他众臣:“诸位内阁大臣,有何看法?”   被点了名,大家也都一一说了,内阁到底是比较靠谱,大家都跟江载道差不多意思,依律办事。   启元帝点头,这时才露了笑容:“很该如此,不愧是内阁重臣,朕心甚慰。”   于是那些顾忌着佛教和稀泥的官吏就白了脸。   “就让赣省的大理寺分支查吧”,启元帝最后点了将,“让朕看看大理寺在地方办得如何。”   江载道领了旨,当日就吩咐了下去。随之传出去的还有这日朝堂上的问答,配合次日官报上柳莹有关灯油教的文章,在学社中刮起了一阵猛风。   岫云寺的长老到底是耳聪目明,自古朝廷办事都不是单纯办事,办的那都是风向,他心中猜测陛下许是要有动作,很是忧愁。隔日,岫云寺众僧侣集体前往水观塔为陛下祈福,还特地弄得异常简朴,毫不铺张,是又想讨启元帝欢心,又怕招了启元帝不喜。   启元帝听闻三宝上报,笑了笑,就给了三个字:“太聪明。”   皇权之下,聪明无用啊。   作者有话要说:   *摸鱼更新 第86章 镜清回黑旗开   早春寒意将退, 天刚转暖的时候, 总是教人困倦。   顾缜平日里繁忙,这日春和日丽, 暖洋洋的招困, 早朝上群臣为着“开设洋文学馆”的提案争执不下, 各个长篇大论,吵得顾缜头痛, 于是午后难得愿意小休, 三宝巴不得陛下多休息,欢欢喜喜地给顾缜拆了发髻, 拿了把玉梳细细地将长发梳通透。   细密圆滑的梳齿很舒服, 顾缜对着革新所送来的檀香木龙纹玻璃镜, 眼神落在三宝手中的玉梳上,尽是相思。   这把玉梳是当日顾氏给的见面礼,听谢九渊说,是他父亲当年亲手为母亲做的定情物, 谢氏头发细软, 所以这把玉梳的梳齿比市面上的梳子都要紧密,每个梳齿都仔细打磨过, 才能有这样温润圆滑的齿列。   此礼贵重,重得让顾缜不敢收, 在谢九渊的劝说下才带回了宫中, 开始是放在枕边舍不得用,后来想想, 还是应日常使用,不该束之高阁。   午休睡了不足半个时辰,就被梦魇醒了。顾缜茫然地看着床顶,神情不惊不慌,反而有几分麻木。   梦里,残兵尽戮,血染将军甲。   是曾见过的前世景象。   谢九渊走后,顾缜无一日不会梦见这段“记忆”,归根结底是过于担忧,另一则,大概也是因为他只在那段前世中看过谢九渊在战场上的样子。   他有心宽慰自己,干脆顺着思路想象起来,闭眼勾勒谢九渊眺望海面运筹帷幄的模样。   平复了思绪,也就到了该起身理事的时候。   接连忙了一下午,到黄昏时消息传来,谢大老板神勇机智,与安西卫里应外合,西域被劫的行商全数救出。   顾缜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未免替谢镜清招致不必要的麻烦,没有再三细问。   晚上,猿卫奏折还在路上,密信先进了宫,他知道陛下重视此事,密信比奏折还写得详细清楚,仔细说明了谢大老板是如何胆识过人,又是如何与看守的洋人巧言交涉,到末了,谢大老板撤离时还英雄救美了一次,不慎伤着了小腿,需得静养几日再回转京城。   顾缜挑了挑眉,估摸着等谢大老板回京,也许有场热闹瞧。不对,等猿卫的奏折进了内阁,热闹可能就要开场了。   启元帝着人赏赐猿卫,还特地嘱咐先去北斗军校走一遭,看看猿斗小将军有什么要稍带的,一起送去西域的还有一封密信,是给已经身在西域的外|交大臣王泽的。   托了谢大老板的福,此次西域行商被劫事件可以说是人赃俱获,王泽顶着风沙跟天竺人扯皮,总之一句话,不给赔偿和保证,这事儿没完。   王泽代表启元帝放出话去,天竺一天不承诺保证行商安危,丝路一天不恢复通商。于是眼巴巴盼着瓷器丝绸的其他诸国联手向天竺施压,可这事儿又不是天竺自己能说得算的,还不是跟劫商一样得看西洋的意思,直把天竺搅得两面着火,颇有意思。   王泽私下跟猿卫将军喝酒,说起来笑眯了眼睛,直感叹陛下慧眼识英,鸿胪寺,哦不,外交部果然是比大理寺有趣多了,大理寺那种地方,也就江载道江大人那种大理石硬脑袋撑得住,这就叫什么锅配什么盖,一个萝卜一个坑。   猿卫听自家弟弟讲述过江大青天其人其事,闻言笑笑,抬手给王大人满上一杯酒,他不是多话的人,上了战场自是威风凛凛,下了战场,着实是个柔和的青年,观之可亲,男女老少都爱对他说话,也是一项天赋。   正喝着,恰好谢镜清拄了拐出帐篷溜达,撞见两位大人正对月小酌,本不遇打扰,奈何王泽喝多了絮叨,与平日里八面玲珑的样儿不同,热情得有几分傻气,看见三只腿就认出是谢大老板,招着手喊人,谢镜清只得过去叨扰。   谢镜清的左小腿,是救援行动中护着行商亲眷伤的,大夫说幸亏砸中的是刀背,否则这腿不一定能保住,现下也需仔细调养,要养骨头,最好是躺个三四十日哪儿都别去。谢镜清躺了三天就浑身不是滋味,觉得骨头缝里都懒了。   王大人酒后唠嗑唠得很开,自己感叹抒发完了,还开始关心他人,先是跟猿卫打听,“小猿将军,我听说马族之前那个王,叫什么阿骨欢的,是草原上万千少女的梦中情郎哈?”,然后又跟谢镜清八卦,“谢大老板,你上司秦大人现在脾气越发大了,你在他手底下干活好过不?我找他批个条都怕,唉哟脸色阴得吓死人啊”,说着还对月一声叹息,很是沧桑的模样。   猿卫笑而不语,谢镜清笑而不语。   王大人丝毫不介意无人捧场,自问自答也唠得开心,最后非要跟他们讲述“先帝与文谨礼二三事”,猿卫假装起身拿酒,一个手刀将人劈晕当场,谢镜清一头冷汗,对猿卫比了个大拇指。   任由王泽顺着椅子出溜坐地,猿卫叹口气坐回原位,“要命。”   谢镜清赞同点头。   两人说不上熟,一时沉默。   天上一轮似圆非圆月,猿卫仰脖饮尽杯中残酒,因着王泽刚才的八卦,破天荒想起了那个死在他们兄弟手上的阿骨欢,野狼一样的少年王者。现在的马族已成了西域省,继任的马族王也就是西域省的总督,这是个聪明人,聪明得有几分软弱。当然,这对大楚来说,再好不过。   思及大楚,猿卫笑道:“谢大老板一力顶下危局,在下可是都写进奏章了,陛下定有封赏,提前与您道声恭喜。”   知道这是猿卫的示好,谢镜清不是不受抬举的人,一拱手,也笑道:“多谢猿将军美言,下回伤好了再来安西天关,我再陪您喝酒。”   二人一来一往,略坐一阵,猿卫扛着王泽大人送他回房,谢镜清继续自己溜达。   次日醒来,王泽大人全然忘了自己酒后失言,还招呼两人下次再聚,猿卫目光复杂,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谢镜清拍拍王泽大人的肩膀,语气那叫一个语重心长:“王大人,恕在下直言,您是不是不知道您酒后的小毛病?”   王泽一脸茫然,有些惊疑:“我不是喝多了睡着了被猿将军抗回帐篷了吗?难道还干了什么?”   猿卫以为谢镜清要和盘托出,心底正赞赏谢镜清仗义直言,一时还有些羞愧自己顾虑太多。   谢镜清一脸沉痛地点头,做难以启齿状,低声道:“王大人啊,幸亏昨夜咱们仨都是大老爷们,但这,这当众宽衣,还意欲强|吻猿将军,这……唉,许是您喝多了觉得闷得慌,或者把猿将军认错了哪家闺秀,可万一传出去,到底是不好听,您往后,还是别在外人面前过量饮酒为好。”   谢镜清说得一本正经,王泽听得是呆若木鸡,继而羞愤欲死,好个白面书生一张脸红得猪肝也似,又是感谢谢镜清实话实说,又是强撑着给猿卫赔礼道歉。   猿卫一口茶喷出老远,震惊地看着一脸“我是为你好才直言不讳”的表情接受王泽道歉的谢大老板,由于太过震惊,没把握住澄清事实的时机,待他从谢镜清的厚脸皮中清醒过来,王泽大人已经道完歉跑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谢大老板”,猿卫哭笑不得,“您是跟王大人有仇,还是我什么时候得罪您了?”   谢镜清摆摆手,解释出一片用心良苦:“猿将军,又不好明说,又要下猛药,说个无伤大雅的谎言,也是情非得已,别太计较嘛。”   猿卫打小混军营战场,到底是江湖经验不足,被谢镜清逗得忍不住笑,也只能不太计较了。   不过到底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半月后谢镜清回京,马车一进京城,就被熟悉的小官吏拦着调侃:“这不是咱们英雄救美的谢大老板么,好事成没成啊?”   谢镜清挑着布帘的手一抽,懵了:“哪儿来的英雄救美?”   小官吏笑了:“别装了,猿将军奏折上都写着呢,内阁传出来的,还能有假?”   谢镜清这才想起撤离时顺手救了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又思及仿佛一脸纯良猿将军,哀叹一声催促伙计快走,马车哒哒往秦府赶,谢镜清放下布帘险些掩面而泣。   “报应啊!”   他这边进了城,那边启元帝也收到了消息,说是谢大老板拄着拐,跟秦府门房对上了,一个要进府,一个不让进,双方僵持不下,秦大人端坐府中不为所动,直到不明真相的围观百姓围了三层,谢大老板一个踉跄险些扑地,才被秦大人拽进了秦府。   这顿花枪耍的,顾缜笑笑,放下那页报告,拿起军情继续批着。   联军到底是远道而来,就算背靠倭岛,但倭人又不是什么厚道盟国,七国间渐渐嫌隙丛生。   大楚水师即是主场作战,又准备充沛,到近日已是稳占上风,只看联军是选择放手一搏,还是就此放弃了。   眼见着军情明朗,顾缜心绪也安宁了一些。   正当此时,军事部斥候急报:“挂着黑旗的不明舰队向东南海域攻击,不似联军战|船,火力极猛,趁夜色开||炮攻击,我军巡航战队全军覆没!”   启元帝震怒!   挂着黑旗,很大几率是贸易友好国藏头露尾。   “我大楚任何战|船,若在海上再遇黑旗,不需请示,全力歼灭!”   “传朕旨意,此战,不将战火打回贼国海岸,我大楚誓不罢休!”   谢九渊从风尘仆仆的宦官手中接过旨意,站起转身,眼中寒芒一片,锋芒毕露,喝道:“你们都听见了!陛下给了圣旨,我们该怎么做?”   数万兵将,手臂皆为阵亡将士们缠了白纱,振臂高呼:“陛下万岁!为弟兄们报仇!打回贼人老家!”   “好!”   “上船,开战!”   这是启元十一年春,谢九渊帅领水师开战,不再只求御敌于外,而是紧追不舍,全面出击。   碧波硝烟起,一战动九州。 第87章 求平安风浪急   御书房新装上不久的白炽灯散发着光和热, 启元帝手上的电报转录墨迹未干。   早在开战前, 从京城一路到几个通商口岸都铺了电缆,架好了电报线路, 战场瞬息万变, 人力传递消息多有滞后, 电报机能即时传递消息,因此被启元帝看重。可惜电报机传递出的是代表数字字母的信号, 需得寻法弄出一套与汉字相对应的明码来, 才好使用。   启元帝先前将事情交给了翰林院,再三强调了让他们用心, 结果这帮老古董没有重视, 东南海面有异动消息传来时, 启元帝百忙之中想起来询问进展,被气得拍桌子,这帮老古董竟还嚷嚷着“汉字博大精深,怎好轻易与蛮夷数法相译”为自己辩解, 惹得本想保留翰林院的启元帝大怒, 直接把翰林院并进了教育部。   之后匆匆忙忙的弄出了个五百常用字的暂用明码,才让电报机投入使用。   第一条电报发来时, 文武百官都凑到电报房去围观,好奇得不得了, 眼见着电报房的小吏头戴个奇怪的物事, 记录下听到的长短声,翻成数字, 再对着明码表翻成汉字,这样,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战局新消息,就传到了京城。   众人啧啧惊叹,莫不称奇。   开始时每日必有官员到场,后来也就不新奇了。   这日新电报发来一条好消息。   好消息说遭遇了小股敌方舰队,敌军战败,缴获敌舰一艘,大致完好,可充入水师使用。   而谢九渊传来的密信,写着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说由于有两国的新战船十分勇猛,我方火力不敌,让船师勉力而行,给铁甲船换上了神机营研发的新炮,然而新炮过重,安装后造成船身头重脚轻,若遇大风大浪的天气,在实战中易有损失,暂时无法可解,还需加紧将那偷学来的“贝氏炼钢法”研习透彻,于军于工都有大用。   启元帝看罢,立刻着人去催促文崇德。   命令刚走,三宝进来回禀,说是柳莹求见。   启元帝沉默着,站起身来,行至雕花木窗前,隔着透明玻璃看去,窗外是一片春光明媚,绿柳如茵。   他知道柳莹想说什么。   赣省灯油教一事由巡按柳莹揭发,骇人听闻,昔雾城男女老少皆沦为灯油教教众,受教主控制。面对前来逮捕灯油教教主的官|兵,居然人人手持农具,像是自发的军|队一般,群起而攻之,甚至谋划袭击官|兵营地,泼油纵|火,造成混乱。   再怎样彪悍,到底是平头百姓,待到官|兵明白情况奋起反击时,不久就将来袭的百姓打成一盘散沙。   谁曾想这些平民竟是各个视死如归,悍勇异常,或点燃自身抱住官兵,或不惧身中刀剑拼死伤人,尽是一命换一命的打法,整个营地遍地血腥哀嚎,不忍足述。   柳莹当时在场坐镇,虽有亲兵与锦衣卫维护,忙中有失,险些被镰刀割|喉,幸而被身边的兰芷救了一命。她安然无恙,兰芷脸上,却多了道纵贯右脸的刀伤。   “陛下?”见启元帝走神,三宝小声呼唤。   启元帝一声叹息,回身落座:“让她进来吧。”   三宝点头,出门传唤。   来人脚步凝重,似负千钧,面上也不是往日神采奕奕的模样,倒像是蒙了层灰,尤其是一双明眸,黯淡了许多。   柳莹拜倒于地,叩首:“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楚朝君臣之礼并不严苛,也是尊重臣工之意,没有见王必跪的说法,她这样表现,自然是出于心中怨气。   启元帝心下了然,平淡道:“巡按请起。”   柳莹站起身来,默默站着,御书房中一时寂静。   启元帝也不多话,径自阅览着内阁的票拟,没过多久,柳莹说起话来,她说得又轻又快,几乎像是喃喃自语,启元帝没有用心去听,他猜得到柳莹要说什么,而他心里清楚、柳莹心里也清楚,此时柳莹要说的要问的,他一早,就给过了答案。   为何一定要将灯油教案压到此时才办理?大局为重,这案子自有其背负的意义,不能淹没在文党案的光芒下。   为何明明知情,却还是狠心坐视灯油教肆虐?大局为重。   为何身为巡按却不能豁出去第一时间为百姓伸冤?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像是被抽去了一身傲骨,不能再支撑自己,柳莹再度跌坐在地,泪盈于睫,问启元帝:“陛下,为何柳莹一腔热血,到头来,却当了个虚伪的官?”   启元帝面色不改,甚至未有半分动容,垂目与她对视,目光不避不闪,答道:“这世上,没有一条不染尘埃的菩提路,也没有纯白无垢的干净人。你要当个好官,还是,要当个事事都对得起自己良心的好人?”   柳莹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一时怔愣。   三宝公公进来提醒:“陛下,该准备启程了。”   “起驾!”   一声长呼唤回了柳莹的神智,她呆呆地看着一身雪白帝王服的启元帝从她眼前离开,白袍龙服,凛然清圣,帝王的手腕上是那串传说颇多的赤红舍利,红得像是火焰一般,叫人移不开眼。   “陛下!”   启元帝踏出门前,背后终究还是传来了坚定地回应:“臣,臣想当个好官,也想当个好人!”   “哦?”启元帝并未回首,只停下脚步,“那你想如何做?”   柳莹在他背后伏地一拜,神色清明,郑重答言:“臣学着当个好官,并时刻警醒,大局为重的目的,不能违背臣的良心。”   视线中,那清隽的背影略一点头,扬长而去。   柳莹拜别,她刚回府,宫里赏下的灵药也进了门。   半个时辰后,启元帝的玉辇,在京卫宿卫锦衣卫的重重护卫下,落在了水观塔的门前。   当是时,天朗气清,阳光普照,湛蓝明净的琉璃塔身葳蕤生光,无需异象便生出圣洁之感,似有几分清圣佛气。   早有准备,水观塔四周清静无人,锦衣卫在启元帝到来前,再次进入搜检过一次,确保安全。   启元帝挥退报告搜检结果的启元帝,带着三宝缓步入塔。   塔中,岫云寺长老已等候多时,听到脚步声响起就跪了下来,待到启元帝步上顶阶,更是虔诚地对他行了礼。   那脚步声渐渐临近,再越过他,往凭栏处去了。   长老小心翼翼地抬头觑探启元帝的脸色,只觉得这年轻帝王看上去,竟是如同佛像一般不悲不喜。   檐下的青铜铃在风中作响,午后和煦的日头照耀着整座京城,巍巍可畏。   顾缜极目远眺,这座盛衰几度的城池在阳光中静静地矗立着,有关它的古老传说似在风中飘荡,历经的霜雪,轮转的王朝,都与这必争之城有关,都与这草砖木石无关。他转目看向东南,却是怎么也看不见千里外的波涛翻覆、海上硝烟。   天之辽阔,地之广袤,天地之间,是我主之国。   可长城犹在,始皇成灰,江山沧海并不为帝王私有,生死兴衰也由不得凡人操控。岁月更迭,王朝倾覆,生老病死,冥冥中自有定数。   他与九郎被逆天改命,扛起大楚一线生机,重任在肩,不敢稍许懈怠。   启元帝转身回到塔中,行至香台前,在蒲团上恭敬跪下,口中吟诵有声,长老细细听来,也跟着念诵经文。   此刻,唯独此刻,他将一切置之度外,只求战后九郎能平安归来。   吟罢焚香,再三叩首,虔诚无俦。   长老见他诚心礼佛,本欲试探二三,顾缜却打不起精神与这猴精的和尚打机锋,直接道:“朕有抑佛之心。”   “这?!”长老大惊失色,“陛下?!”   顾缜却不看他,淡然道:“灯油教血案,令朕惶恐。朕自小学习佛法,当然明了我佛慈悲,天下人却不是个个识字,天下僧人也不是个个有心念经,若因朕一人信仰,害得百姓受奸邪愚弄,何其可恶。”   长老连忙叩首:“此乃奸人生事,与陛下何干!”   顾缜柔和了语气,安慰道:“朕知长老思量,我佛又何其无辜,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论起因果,也还是罪业。虽说是抑佛,只是渐渐不大肆推崇罢了,其实这教化百姓,哪里少得了佛门慈悲。”   原来只是由明转暗,长老放宽心来,念了声佛,又赞启元帝圣明。   “还有一则,就是逐去无心向佛之人,再觅有缘僧众,其实也不差什么”,启元帝笑笑,“真要施行,也得一两年后了,朕不过是先给长老通个气,灯油教闹得再大,也与佛门无碍,不必挂心,还请长老费心与同道分说。”   这就更明白了,一减一增,不就是做戏的意思,没什么实质的影响,长老一叠声应是,愁容尽去,喜笑颜开。   启元帝跪在佛前,万分虔诚的模样,对长老辞道:“长老先行下塔吧,朕久未做功课,多拜一拜再走。”   长老笑得慈眉善目,关心两句,手脚飞快地走了。   藏于暗处的锦衣卫只道是陛下寻得借口,没想到启元帝真个低头念起经来,那诵经声悠然沉静,伴随着塔外突如其来的急雨,洋洋洒洒。   天公布雨,能否连海?   京城细雨淅沥,东南却是波涛汹涌,巨浪迎风,瞬息万变,一个浪头打来砸向甲板,将船上的兵卒冲得如锅中米粒一般,万一松手就会葬身海底。   此等险境,莫说瞄准,连火|线都不一定点得着,各国陆续停了火,想法开回海岸要紧。   谢九渊不顾风雨,站立在高台上,瞭望着撤退的水师舰队,舰队陆续进港,风浪也是越来越大,怒涛席卷而来,几乎要将落后的几艘战船吞没。   都说海上天气多变,正是如此,瞬息之间,风渐收,雨住,浪静波平,刚才的大风大浪倒似幻觉一般。   “传令!让战船立刻掉头出港迎击!”   谢九渊忽然沉声令道。   小兵即刻传令下去,港口灯塔立刻打起了旗语。   只见平静的海面上,三艘速度飞快的敌船从对面猛扑而来,从后追上了没来得及入港的战船。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牙套掉了个托槽,粘好后牙套又紧了,抱歉(躺平) 第88章 训徒罪疏遇刺   三艘敌船绕着战船不断撞击, 未入港那艘战船是铁甲船, 且比敌船大上许多,竟被撞得多处破损。而且, 由于搭载了过重的新|炮, 船身本就有些头重脚轻, 若不是立刻有船出港救援,恐怕没有撞沉, 也会因为船身问题偏沉。   眼见着要被包围, 三艘敌船立刻回航离开,我方按照命令没有追击, 只是开火, 其中一艘被击中, 但受损竟不明显。   这三艘敌船,航速快,不畏冲撞,体量小, 抗打击。   “宸师傅, 您可看出端倪?”被劝下高台的谢九渊皱着眉,询问船厂的造船师宸余。   宸余叹口气, 答道:“恐怕是钢胁钢壳的新舰,咱们追了许久, 不可谓不快, 可到底是落后一步。”   谢九渊沉默不语。   宸余又道:“将军也不必过于烦恼,依目前来看, 这样的新舰对于西洋,也是造价高昂,否则不会打到如今才出动三艘,咱们地大物博,炼钢技术和造船技术赶上后,这样的新舰不成问题。船厂由我督促着,定要速速解决搭载新炮问题,为将军分忧。”   谢九渊道了句有劳,着人客气地送走了宸余。   亲兵这才奉上刚从船上送下来的新战录,谢九渊按了按太阳穴,打起精神,才揭开战录看。   刚下船的指挥官和兵将们进来了,谢九渊扫一眼,发现人没到齐,继续低头看战录,然后卜羲朵一摔帐帘进来了,后面跟着一脸黑沉的阿大。   眼见着将军面上似有怒色,没人敢说话。   看完战录,谢九渊往椅子里一靠,微闭了眼,不动声色道:“说说吧。”   按着往例,指挥官先站了出来,把战况详细说了一遍,从遇袭到撤退,再到被追击,按照旗语指令退敌,除了中间卡了一小小壳,讲述得十分清楚流利,最后说了何处不足,对眼下水师战略上和设备上的不足也做了反省。   紧接着,各艘船的将领也把自身的情况说了说,也都做了反思。   谢九渊点点头,略说了几句,让他们退下了。   众人行礼离开,路过时,看卜羲朵的眼神都很同情。   卜羲朵刚才在被追袭的那艘船上,听说是撞击时两方短兵相交,看见了当初祸害了苗|寨的石一妄三郎,当即红了眼,可惜双方在各自船上远程战,船又撞得不好瞄准,没能取他狗命,敌舰撤退时,卜羲朵还想追到敌军船上去,幸亏被阿大死活拽住了。   众人理解都能理解,血海深仇么,可到底是太冲动,肯定要被谢将军训一顿,也该被训一顿。   人都走了,帅帐中沉默得吓人,卜羲朵这才有些害怕,刚想说两句软话认错,谢九渊叹口气:“出去吧。”   卜羲朵这下真急了,扑地一跪:“师父,我错了。”   “你何错之有?”   谢九渊语气不咸不淡的,卜羲朵也不知他到底是心冷了还是气过头,这两种情况都让他怕,再次认错:“师父,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太鲁莽,我”   他认错,谢九渊这气就越发上来了,打断道:“你想给亲人报仇,我理解。上次抗命不遵,击沉了敌船也就罢了,这回想一人冲到敌船上去,你以为你是天兵下凡?我培养你这个徒弟,就是看你跑敌人船上送死的?养这些年,就是养只猪,它也该知道不冲到刀前去!猪宰了还能吃肉,你宰了能干什么!”   谢九渊生起气来不是好惹的,再老油条的将领到他面前都心惊胆战,何况卜羲朵,再说卜羲朵这些年来被他教导着,虽然二人年岁差不到那么大去,卜羲朵自小没有爹娘,后来又没了阿爷,慢慢着就把这个师父当了亲人,如兄如父。   上次被教训过抄了经,谢九渊也没有特别生气,这次眼见着谢九渊气成这样,卜羲朵一边想着没能杀了石一妄三郎,一边被谢九渊的怒火镇住,又气又急又怕又慌,再加上想起了阿爷,一不注意眼泪都掉下来了,哭得伤心:“师父,呜呜呜呜我错了,不要宰掉我……”   连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跪那哭。   谢九渊给这个蠢徒弟哭得一哽,真是哭笑不得,屡教不改还敢号天哭地!蠢徒弟的绑定汉子还对着自己瞪眼,谢九渊看着那叫一个糟心,嫌烦,拿起手边的粗陶杯砸地上:“滚出去反省!”   阿□□溜儿地把卜羲朵给拉了出去。   这次教训完,卜羲朵着实乖巧了一阵,让回航回航,让停火停火。   其实第一次教训后,卜羲朵还是很遵守命令的。除了发现石一妄三郎这个意外,其他只是遇上倭|人的船,打得疯一点,还敢开船撞上去硬怼,那叫一个战绩斐然。   谁都知道谢将军那个美人徒弟,打起仗比莽夫还莽夫,走的是暴力流不要命路线,有这样的名声在外,调入水师后,跟着他的兵卒往往也都与倭|人有仇的东南子弟,整支小队越发暴力,现在被谢九渊训后老虎变野猫,同僚们还怪不习惯的,营里还有不熟的将领私地开了赌盘,赌他什么时候“风采”重出。   卜羲朵懒得理这些事,心思都在打仗上。阿大看不惯这些人拿卜羲朵说事,可他为了看住一定会杀红眼的卜羲朵,原本因表现出众被谢九渊抬了职,这次出征却自请当了卜義朵的副将,人微言轻,也只能暂时无视了。   时间在一场场战役中过去。   敌方联军改换了车轮疲劳战,轮流上阵骚扰,毫无规律毫无预兆,目的就在于扰得水师疲于应对,偶尔让那三艘钢船出来配合打击,渐渐地也挽回了颓势。   春光似水流,天气渐热。   京城中,灯油教一案终于尘埃落地,邪|教头目各个问斩,启元帝亲笔写的《罪疏》上了官报,直言己过,但也劝诫大楚国民不可轻信邪|教,大楚日新月异,正是千古未有的高速发展时期,自身勤劳创新才是正道,希望国民尽力学习科学常识,不过度依赖信仰,为大楚的进步添砖加瓦。   同期官报上,还有教育部广纳有识之士的招聘广告,招收编写科普与外语教材的学者,有留洋经验与国学扎实者优先考虑。   这《罪疏》是启元帝亲笔手书的刻录,专门刻了钢板印刷,百姓们第一次见到帝王“真迹”,寻常购买率不如私报的官报,这次被疯抢一空,各地报馆都在不断重刷,每每重刷出来又被抢购一空,可谓是史上第一畅销的一期报纸。   百姓们有的为看懂这封《罪疏》去学社求识字,有的拿回家装裱起来挂墙,有的与祖先牌位供在一起,种种不一而足,顾缜哭笑不得,但也知扭转百姓态度不是一时之功,只盼着能早日潜移默化、移风易俗。   说到易俗,不能不提起革新所新发的倡议,因着工厂生产方便之故,入夏后,革新所要求工厂中的工人们剪发易服,也就是剪去长发,换着短衫长裤,鞋子也换成了耐磨的胶底鞋。   这就惹出老大的讨论风波,各派学社群起攻之,从儒学孔孟一直说到华夏正宗,恨不得把革新所骂得天地不容。   书生学子们洋洋洒洒的吵架吵得正热闹,一回头,却发现各地私人工坊纷纷效仿了起来,一问,都说工人剪发易服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有利可图,自然推广得快。   于是又招惹出了许多咒骂商人唯利是图、伤风败俗不遵传统的文章,到此时,终于有有识之士站出来,指出风俗变更与社会发展的重要性,两方辩驳激烈,比一开始的单方面咒骂精彩许多,也让更多人思考起了不同观点。   夏日炎炎,易服的工人们察觉到轻便短衫和短发的好处,不仅不再排斥,反而向族中务农大力推荐起来,如此,一个夏天过去,无须官方宣传,大部分劳动者都选择了剪发易服,倒是达官贵人们照常穿着长衫苦夏,过得热气腾腾。   战争越拖越久,战况又不容乐观,与倭|人联合的其他六国心中不满,他们各国也都在飞速发展,急需生产原料和金银,倭|人以大楚遍地黄金、迂腐落后游说他们,这才一拍即合,没想到大楚不仅不落后,还是块啃不动的骨头,六国海军被拖在这里,连大楚的海岸都登陆不上,不要说抢东西了,根本就是桩赔本生意,于是越来越不愿意出力,打得越来越不走心不说,私底下还派了人到大楚求和。   六国海军放水,自然让大楚水师在奏效的疲劳战中获得了喘|息之机,大家心照不宣,互相放水,只有遇到倭|人战船时才拼命死磕,搞得倭|人哑巴吃黄连无处诉苦,十分活该。   启元帝不是很愿意搭理这些来求和的使臣,他知道十年内将在全球范围内爆发大战,有意借此战示威,明确中立立场,一战打得他们不敢再来惹事,所以他要的不是和谈,而是投降。但也没必要先做破坏和谈的恶人,于是只是晾着人拖时间,支使着外交部的人糊弄他们。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各色鬼胎。   这一日,联军中某国的舰队出战,本以为和大楚水师互相挠挠爪就能回家休息,没想到大楚水师突然没了默契,跟疯了似地按着他们打,再一看,全舰洋人都骂起了娘,原来不知什么人调换了他们舰上的国||旗,旗杆上倭|国旗帜飘扬。   舰长赶紧传令把旗子都给降了,水师一看,好么,误会啊,也就停了火,施施然地回了港。   某国舰队吃了个闷亏,可又没法找倭|人理论,一理论不就暴露跟大楚互相放水的事了?但到底不能白白吃亏,回头跟高层一联络,再让使臣跟大楚那边低了橄榄枝,就作出了一个不那么艰难的决定。   九月初,某国与倭|人战船联手出击,中大楚水师埋伏,损伤甚重,事后,某国对大楚投降,第一个退出东南海战。   眼见着向来最机灵的某国落跑,转头就去了天竺抢地盘,另两个小国一权衡利弊,先后也举了白旗,脚底抹油准备和某国一起瓜分天竺。   倭|人被某国和大楚联手摆了一道,跑走了两个同盟,剩下的三个国家虽然没有退出同盟,但打得又不走心,还明里暗里索要好处,把倭|国气得跳脚,发动了一次近乎自||杀性的报复袭击,冲击加爆|炸几乎毁掉大楚半个军港,还撞沉了一艘铁甲战船。   不仅如此,他们还派了当初跟着倭|寇劫掠的大楚人混进渔民中,制定了针对谢九渊的行刺计划。   谢九渊遇袭受伤的军情传来,启元帝震怒,当即传了三国使臣,亲自告诉他们,再不投降,就别走了,用你们的海军给倭|岛陪葬。   三国使臣本来小酒喝着美食吃着,恨不能多在大楚混几月,突然被这美人皇帝的怒火烧得战战兢兢,回头添油加醋那么一联系,三天后,三个国家一起发表了投降声明。   此时谢九渊的密信也进了宫。   顾缜迫不及待地拆开,谢九渊伤了右臂,信是让徒弟卜義朵代笔写的,因此整封信十分正经,只说伤势并不严重,让他不必担心;又说行刺者中有那“金鬼先生”魏财,此人流放途中逃跑在先,投奔倭寇加害大楚在后,已经着人押赴京城,务必严惩;最后,到底是写了句“十分思念”,还说等把倭|人这波反扑打下去就回京。   整封信的重点就是顾左右而言他,顾缜这担心就放不下,因为如果真是不严重,谢九渊会明着告诉他到底是怎样的伤,如今这么含糊地说不严重,让顾缜怎么不多想?可顾缜也明白,也不会是非常严重的伤,因为那样的话,谢九渊也不会硬要待在战场上。   可界于“不严重”和“非常严重”之间还有很多种可能,要知道,谢九渊从来是砍伤了背都不当回事继续杀敌的主,不然怎么教得出卜羲朵那样的徒弟?他还有脸嫌弃徒弟,根本就是言传身教!   顾缜抓皱了信纸,恨不得把谢九渊抓回来咬死他。   “陛下,大理寺消息,说那些行刺谢将军的贼子已经进京,谢将军那边问出的证词也随着到了,事情基本清楚,问陛下这边有什么示下?”   “战时叛|国,罪不可赦”,顾缜语气平静,忽一抬高,“那‘金鬼先生’本是逃|犯之身,投奔倭|寇,主导了西南屠城血案,这次又行刺主帅,尤其可恶,朕以为,非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民愤。”   来报信的小官背上一寒,应了声明白,匆匆跑回大理寺,一路上被大太阳照着,竟是没照回半分暖意,小官想着,也许是将要入秋的缘故吧。 第89章 海战大获全胜   谢九渊的伤确实不严重, 不过, 是幸亏了运气好。   被刺伤的右臂创口不深,但刀上抹了蛇毒。   当时, 某国根据两国商谈协议派来了一队西医, 由水师去邻国海港接来, 恰好刚到岸,正在营中说话, 预备由金吾卫护送着上京。   若不是倭|国为求一击毙命, 没有选择好控制、可携带的毒蛇,在行刺前新鲜取毒, 而是派人不远千里取了沙漠王蛇的剧毒, 再从沙漠带回倭国, 经由数天温度变化,反而削弱了蛇毒的活性。   若不是那队西医中一位年轻医者反应迅速,立刻冲到谢九渊身前,用随身携带的牛皮筋紧紧绑住谢九渊上臂控制血液流通, 同时用手|术|刀划开皮肉, 用口撮清毒血。   若不是谢九渊第一时间喝退了意欲阻拦医生急救的亲兵,大胆将自己的命交给了这位年轻的异国医生。   以上短暂时间内的三个举动, 只要有一项生变,根据吐下地就瞬间凝固的毒血来看, 恐怕谢九渊不出片刻就会亡于蛇毒。   蛇毒未深入就被清除, 但究竟还是留下了一些影响,右臂创口较之平常, 愈合速度慢了许多。但是切切实实往鬼门关走了一遭,只留下这点小伤着实是小问题了。   谢九渊也不是故意要让顾缜担忧,但中毒听着究竟可怖,他远在千里之外,与其告诉顾缜实情,让他更加受惊受扰,倒不如先含混着,等回了京城,见了面,再告诉他实情。   锦衣卫虽然神通广大,然而由于谢九渊上一世就死在东南海战,还是被内奸设计,这次出战,顾缜没有在军中安插多余的眼线,他相信谢九渊的能力和谢九渊亲手打造的军队,不愿意派人去凭空增加谢九渊的危险。没想到到头来却因为如此安排多担了回心。   谢九渊靠着竹榻,听着指挥官汇报军情。   谢将军在营中遇刺,全军上下都是怒火冲天,得知那刺伤谢将军的匕首上还抹了毒,更是各个记下了此仇,恨不能拼出十二分全力把倭|人打趴下,越战越勇,状态比谢将军遇刺前还要活跃。   倭|人没想到谢九渊如此命大,被大楚水师压着打了一个月,如今他们孤立无援,损失都得自己扛着,还有之前拉同盟一起干仗时许诺下的利益要付,实在是耗费不起了,居然厚着脸皮派人送上了和谈信。   谢九渊没看,拆都没拆直接烧掉,只当这回事没发生,连这封和谈信的存在都没有记录,遵循王命,铁了心要一战打到倭|人闻风丧胆为止。   这可就让倭|国急大发了,可又不能不应战,毕竟之前他们在自家国内宣传得如火如荼,许诺要为大|倭|族占领大楚,百姓们热情高涨,砸锅卖铁地支持,现在说不打了,那些死了儿子丈夫的怎么能接受,狗做揖都得讨口粮食作为得利,何况是人?   可再拖下去,有可能把整个倭|国都拖成死局。   于是倭|国一边费着心思,还是想找机会跟大楚谈一谈,另一边,为了威逼大楚坐下谈话,竟也拿出了死战的态度来。   大楚将领们还怕他们龟缩不出报不了仇,现在正好打个痛快。   深秋寒风越吹越劲,战事是越打越急,两边都想在冻海之前分出个胜负,这一日,正是决战之期。   谢九渊右臂还包着,到底是放心不下战局,不顾亲兵劝阻,换了全套铠甲上阵,坐镇指挥船右后方的一艘铁甲船中。   众将士虽担忧将军伤口未愈,但有将军坐镇到底不同,士气高昂,更有船厂改良后的重|炮船只冲锋在前,从一开始就压住了倭船的火力,让一心求胜的倭|人们好不绝望。   海上烽火硝烟,一仗打到黄昏,分不清哪里是倒映的火烧云,哪里是倒映了燃烧的船身炮|火。   倭|人打红了眼,那领头的船上传来大声呼喝,倭|人们纷纷应是,战船艘艘加速,朝着水师冲来。   指挥船上有懂倭|语的参军,闻声脸色一变,即刻禀道:“指挥!他们要撞船血|拼!”   “哈”,指挥朗声一笑,“让他们来吧,看看是他们倭|人的铁甲硬,还是咱们的铁甲硬!传令下去,正面迎战,互相策应着,若有船只受损,及时营救!咱们一战拼出个胜负,把这帮倭寇打下去做水鬼!”   “是!”   士兵下去旗语传令,各船上的士兵们都抽出了兵器准备应战。   谢九渊听闻了消息,略点了头,吩咐亲兵带上神机营新送来的qiang和弓箭,随他上甲板。亲兵们自知劝阻不得,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打定主意要护将军周全,从善如流地跟着将军出去了。   别的参将不提,卜羲朵刚听了正面迎战的消息,立刻撸起了袖子,一马当先上了甲板,这可不算他不遵师命,是倭人先动的手。   阿大知他牛脾气,半句废话没有立刻跟上。   卜羲朵上了甲板,石一妄三郎是代表石一家族出战,船上自然飘着石一家的家徽,卜羲朵铭记在心,确定了石一战船的位置,眼见石一战船跟着敌方指挥船,意欲一同撞向我方指挥船,卜羲朵立刻嘱咐水手立刻掉头,避开其他敌船,开过去撞他丫的。   兵随领将,卜羲朵这么吩咐,士兵们就这么照办,在一众全速上前的船只中突兀地掉过头来,加速而行。   双方毫不退让,很快就有了第一对对撞的战船,这一撞,不仅将双方战船撞出了个豁口,也好似在油锅中溅了滴水,众船纷纷交撞,尤其是双方居中的指挥船,倭人用狠了全速撞击,我方指挥船也毫不怯场,仗着换了钢骨也全力迎上,生生把倭人的指挥船撞掉半身,四处起火。   紧接着,卜羲朵的战船就从后方全速冲上,将石一战船撞进了敌方指挥船,令敌方指挥船全面报废。   谢九渊瞧得明明白白,面沉如水,亲兵们内心都称赞卜羲朵胆大包天。   再定睛一看,亲兵们不在内心称赞了,纷纷用脏话表示了惊叹。   卜羲朵斩断了一根帆绳,拉着帆绳荡上了石一战船的甲板,抽出刀来,一人面对满船的敌军。   阿大急怒攻心,也只得照样上了敌船,从旁护卫。   “来いよ”,卜羲朵一刀斩透一名倭|兵的前腹,血溅了一脸,恍若修罗,他随手抹去脸上的血迹,对包围的倭兵们招了招手,还拽了句倭语,“让小爷我取了你们的狗头。”   眼看着将领跑到敌船上去了,参将也是目瞪口呆,幸亏他反应机敏,赶紧派了一小队远程用火qiang相助,一小队跟上敌船去接应,自己领着剩下的兵卒守船。   卜羲朵越杀越凶,只知道挥刀向前,丝毫不做防卫,要不是阿大跟着,不知道已经受了多少伤。   他身形灵动,又杀得狠,到底是杀到了石一妄三郎的面前。   谢九渊关注着四面战局,一早取了弓箭在手,如今的火qiang射程并不算远,寻常人挽弓当然比不上,练过功夫的用弓箭可能还远些,谢九渊亲兵中自有神枪手在,谢九渊就取了弓箭,将qiang让给了手下。   亲兵们也不想将军带伤动手,各个使出了看家本领,见着有需要帮忙的情况,就立刻举qiang射击。   石一妄三郎长刀在手,电光火石间就与卜羲朵战了三个回合,卜羲朵红着眼紧盯面前的仇家,阿大一人面对数名倭兵,不让他们打扰卜羲朵报仇,两人都完全没注意到船侧有倭兵持qiang埋伏。   “将军”,亲兵瞄见埋伏的倭兵,心中一惊,立刻指给谢九渊看。   海上波涛汹涌,很难控制距离,何况是撞毁了一半无人控制航向的船只,石一战船比方才离得更远了一些,他们不敢贸然动手,若一击不中,反而惊动了敌人开火。   谢九渊定睛一看,不再犹豫,取箭挽弓,伤口眦裂,他不动声色,像是毫无痛觉一般。   锵——   石一妄三郎的长刀砍上卜羲朵的苗|刀,双刀相抗,全力相拼,火花迸溅。这是以命搏命的死局,石一妄三郎咬紧了牙关,眼前的年轻楚将却似不知疲累,一刀刀接连不断地砍来,石一妄三郎胆怯了一分,立刻被卜羲朵觑着空隙,快刀残影,打乱石一妄三郎的攻势,飞速一刀斩过石一妄三郎咽喉,同时借势一脚踢出,回身持刀站立。   石一妄三郎捂住自己的脖子,但为时已晚,鲜血自伤口奔涌而出,瞬间将他整个人都染成血色。   恰是此时,耳边有破空声迅速飞过,卜羲朵瞪大了眼,以为这次死结难逃。   他想,死前报了仇,也算是不亏,只是对不起师父的栽培。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船侧的倭兵被一根长箭穿过脖子,钉在了船身的木头上,手上的qiang掉落在地。   卜羲朵一乐,走过去捡起枪,还蹦跳着对师父的船招了招手,半点没有想过“死期”将近。   石一妄三郎的死亡像是一个预兆,敌船一艘接一艘,不是沉没汪洋,就是换上了大楚的战旗。   这一场战役,胜负已定。   谢九渊将弓箭抛给亲兵,瞭望海面,不多时,从指挥船传来了消息。   敌船全灭,大楚全胜。   从四面传来了楚兵兴奋的高呼,谢九渊面上也终于露了丝笑意。   “收兵回航!”   这一仗,胜得大楚上下神清气爽,不止如此,数日后,水师趁胜追击,一路打回倭岛,在倭岛登陆,将大楚的旗帜插在了倭国的领土。   倭|人终于认输,派人投降。   《官报》全版刊登了倭国的降书,举国欢庆。   水师大胜归来,启元帝犒赏全军,特派了三宝公公前去宣旨,一方面是彰显帝王的重视,另一方面也是催促。   催促……当归啊。   作者有话要说:   *胃痛在家的一更 第90章 签订《鲤城条约》   三宝公公匆匆赶到水师宣了旨, 领旨的却不是谢将军, 三宝心中疑惑,宣完旨一问, 却说谢将军战中疲累过度, 又遇袭中毒一回, 进了营地就不大舒服,昨日起发了高热, 现在还在休息。   这还了得, 三宝心下一惊,急命众人领他前去慰问。   谢九渊的将军帐外, 立着一个军中健身用的单杠, 卜羲朵倒挂在上面, 单手支着地面,另一只手还在抄经,阿大蹲在一边,帮他翻页。   三宝走过, 卜羲朵对众人露出了求救的眼神, 大家只当没看见,假咳一声烦劳亲兵通报, 进了账中。   谢九渊被亲兵喊醒,一睁眼看见三宝, 知道瞒不住了, 解释道:“没大事,积劳而已, 这两日休息也够了,正好后日跟你一起回京。”   他这话其实是实话,但他昨日刚发过热,难免带了病容,兼之昨夜发了噩梦,今天一直脸色不好,又是刚被喊醒,看上去能精神才有鬼了。   但他在三宝面前一直是个高大英武的形象,三宝哪里见过谢九渊如此虚弱的模样,当时掉下泪来,哭道:“您保重自己才是,就是陛下在这里,也不会催着您进京,您好好将养着,这样子看得人怎么好。”   想着若是启元帝知道了,肯定又要伤心,本来启元帝就茶饭不思的瘦了一圈,越想,三宝那个眼泪就止不住,心酸得很。   跟来的将领们本是害怕这位启元帝面前的贵人给将军脸色看,或是弄出什么下马威,没想到是这么个情状,各个哭笑不得,心里暗叹谢将军在陛下那里还真是有脸面。   谢九渊知道他是代主子心酸,越发好言安慰:“哪里就这么严重了,你先去休息,明日再来看我,保准好得差不多了。”   三宝也怕自己待久了惹谢九渊伤神,当即掩了泪下去了,回到水师为他准备的营帐中,私底下又哭了一场。   谢九渊自己知道自己情况,后日离开是没问题的,正好将领们都在,又撑着把军中事务仔细交待了一番,才又重新睡去。   将领们行了礼鱼贯而出,目不斜视,正气凛然地离开了将军帐。   阿大给垂头丧气的卜羲朵顺了顺毛,安慰道:“慢慢抄,不急,还有三本就抄完了。”   看着砖头厚的三本经书,卜羲朵嗷地一声就哭了。   大楚与七国商定好在鲤城议定合约,外交大臣王泽带着启元帝的嘱托,以战斗姿态奔赴了鲤城,舌战群洋,油盐不进,对各国来使比冬日寒风还要无情冷酷,俨然是块不好惹的滚刀肉。   谢九渊跟着三宝回京那日,后世赫赫有名的《鲤城条约》也传进了京。   根据《鲤城条约》,战败各国需得交给大楚不菲的赔款,可以以先进技术、技工、学者相抵,具体与各国再议;   大楚与战败各国(除倭国外)建立友好外交关系,互建友好通商口岸;   大楚要求,将大楚阵亡将士与他国阵亡将士的名单刻在石碑上,以龙形雕塑立在通商口岸,希望两国铭记战争惨痛,重述大楚绝对中立之立场;   大楚要求在倭国某岛建立观察港,若倭国五十年不侵犯他国,才可撤去;   六国邀请大楚参加明年的万国博览会,承诺确保大楚使团的安全,并开放六国先进技术学习;   ……   谢九渊坐在兰厅,手里拿着厚厚的《鲤城条约》,越翻越觉得王大人是个人才。   顾缜把人晾在兰厅,当然是气他隐瞒伤病,但晾了人,又到底是相思了数日,还担忧他身体,悄悄走出来看,见谢九渊不慌不忙地翻条约看,喝着茶,闲适得很,一气之下,甩袖子又进了东暖阁,门关得砰砰响。   三宝忍俊不禁,看了谢九渊一眼,那意思是您赶紧进去哄哄吧。   谢九渊含着笑推门而入,见顾缜气呼呼地睡在榻上,面朝里,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谢九渊在榻沿上坐下,想了想,伸手捂住右臂,像是牵动了伤口一般,低吟一声。   顾缜立刻坐了起来,拉着他袖子,焦急地问:“怎么了?伤还没好吗?还是身体不舒服?我让三宝叫太医,三、”   他话没说完,就被谢九渊一把抱住,以吻封缄。   二人久未见面,吻在一起就把什么都忘了,亲着亲着,顾缜才回过神来,把人一推,怒道:“你敢骗我。”   “没骗你”,谢九渊怎么可能承认,显出三分弱势来,“刚才真有些不舒服。”   顾缜立刻不计较了,忙问:“现在呢?怎么还没好?”   “伤口收痂有些痒,就要好了”,谢九渊也很想他,伸手抚顾缜的脸庞。   这人有隐瞒不报的前科,顾缜不信他,扒衣亲眼看了伤口,又细细问了当时的景况,才慢慢放下心来。   顾缜捧着谢九渊的手,在谢九渊的手心蹭了蹭,想到谢九渊生病时自己不在身边,面上就露了几分难过。   谢九渊知道他在想什么,拿别的话安慰他:“这仗打完,接下来数年,都不用离京这么久了。说起来,都快要过年了。”   “又是一年”,顾缜轻叹,也顺着谢九渊的话头说,“外商订货太多,江南开了许多织厂,换了新式织机都赶不上供货,别的手工厂也是一样,文崇德那日说需得多建燃煤发电站,以电力代人力,但他近来身体越发不行,这事还得找人看着,不知哪个人合适。”   文崇德身负铁莲穿骨,又有未老先衰的惩罚,眼看着还有一年,他的身体是一日差过一日,顾缜这时候找合适的人选,也是跟着文崇德,方便一年后交接的意思。   谢九渊想了想,推荐道:“当初把张远调去鲤城,一方面是不得已,一方面也是为了开通商口岸,他把鲤城弄得有声有色,可见是个有能力的人物,也是时候调回来了。”   顾缜点点头,“我想的也是他。还有明年的万国博览会,我也打算派他和王泽去,多带些人去见见世面。”   话音刚落,谢九渊突然一把抱紧了他,那力气像是要把他揉进怀里似的,顾缜不知缘由,把头搁在谢九渊的肩膀,乖乖地任他抱着,笑问:“怎么了?”   谢九渊那日回到水师营地,战事尘埃落定,人一放松下来,先前压抑着的病痛一并袭来,加上臂膀伤口崩裂,当晚就发了高热,烧得意识不清,模糊间,似是当初梦见前世一般,看到了一段往事。   那是前世启元十九年的春天,大楚君臣殉国于奉天殿,一把火,烧毁了一切,烧死了他如珍似宝的爱人,烧死了他忠心守护的君王。   谢九渊记得心中那层层叠叠的恨意,他牙关紧咬,高热不退,冷汗一身,热汗又一身,把亲兵们吓得魂飞魄散,徒弟卜羲朵吓得一直跪在床前,片刻不敢稍离,生怕师父病出个好歹。   谢九渊将顾缜放倒在榻上,凝视着他的眼睛,问他:“痛不痛?”   顾缜一愣,翘起的嘴角放下,谢九渊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他听懂了,谢九渊问的是,烈火焚身,你痛不痛?   于是顾缜又勾起了嘴角,摇摇头:“不痛。”   “说谎”,谢九渊伸手刮他秀挺的鼻梁。   顾缜一把抱住他的手,“当时痛的。现在,不痛了。”   顾缜抬头看去,谢九渊还是满眼的心疼,于是他补充道:“你抱着我,就不痛了。”   谢九渊依言俯身抱住他的陛下。   顾缜在他胸怀蹭了蹭,渐渐睡去,终于,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更妙的是,醒来,谢九渊还在。   “醒了?”谢九渊为他理了理鬓发。   顾缜眯着眼点点头,像是一只漂亮又娇贵的猫咪,天生要让人喜欢到心坎里去。   谢九渊低头,轻吻他的眉间。   顾缜手上绕着谢九渊的白发,不看谢九渊的眼睛,对着谢九渊的胸膛说:“有的人啊,大半年不见,难道伤的不止是手臂,还有别的地方?”   谢九渊闷笑出声,也不多话,直接给他的陛下证明,他真的只是伤了手臂,没有伤着要害。   东暖阁里情人久别重逢,情热驱散了冬寒,阁外,一场大雪悄悄落满了京城。   燕王刚从部里出来,要去启元帝那里禀事,小宝公公给他打着伞,大雪纷纷扬扬而下,顾无忌舒了口气,白蒙蒙的,想起来问道:“谢叔回京了?”   小宝点点头:“将军黄昏时进了城,刚到就进了宫。”   燕王一顿,转了脚步,吩咐道:“回府。”   小宝应了声是,半句话都不多说,跟着燕王出宫回府。   一路上行人纷纷,今年在西域开了好几个棉花种植园,棉花产量大增,买得起的百姓都换上了棉衣棉被,较之以前,冬日总算是不那么难熬了。   风雪渐大,燕王一路观察着民生百态,刚进府就吩咐下去传话,希望京兆尹派人注意着街道,若有流浪无依者,都送去岫云寺,让和尚们收留着。不一会儿京兆尹就回了话,说是一定照办。   小宝凑趣道:“殿下仁厚。”   顾无忌笑笑,不接话茬,只是看着落雪,想着接年来大楚的种种变化,既骄傲皇叔的远见卓识,也不免生出了几许豪情。   大楚,会越来越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胃痛在家的二更 第91章 君臣探访官学   启元十二年, 元宵节都没过, 参与万国博览会的使团就登船远去。   此次举办万国博览会的国家叫美利坚,大多数大楚人闻所未闻, 说起来都知道挺远, 也不知道究竟多远。官报刊印了几个国家的海图, 大家发现每个国家的海图都把自家画在中央,且每一幅都不同, 非常有趣, 书生们又讨论起来,一直说到各国度量衡都不同的方面去。   燃煤发电站正在兴建, 扶桑侯病了几回, 这事是启元帝新升调的张远张大人兼着, 传闻张大人要接扶桑侯的位子,但这话没人明着讨论,毕竟有乌鸦嘴之嫌,虽然扶桑侯的身体状况是板上钉钉的不容乐观。   谢镜清不知道是想通了, 还是终于懒得吹风沙了, 把商队交给了手下人打理,轻易不出远门, 守着西域逸品斋做生意,谢九渊和谢氏都松了口气, 成天怂恿着他把秦大人拐回家吃饭, 可惜他是清闲了,秦大人却越来越忙。   为了发展, 各地都在修路,银子通过海贸流水似的赚进来又流水似的花出去,秦大人一张脸阴得连启元帝都怵他,有事没事就跟谢九渊说笑撒娇,“小婶又来念叨我了,阁老您倒是让小叔管管啊”。   可谢九渊也没辙,因为谢镜清面对秦俭那就是老鼠遇着猫,除了在床上,谢镜清都是一个怂字,或者说,就是在床上欺负得过头了,谢镜清才怂得心甘情愿,怂出了趣味,怂出了风格,还颇有些得意的意思,自诩是谢家情种风范,让谢九渊很想动家法收拾他。   为了安抚小婶的心情,启元帝今年没安排科举,一方面因为扩大了分科取试的范围,地方招人都可以通过分科取试进行,京中一时也不缺人,另一方面北斗军校在东西建了两所分校,这下武举也不必进行,所以能省则省,没必要浪费银子。   谢九渊和顾缜不必分离,再辛苦都不辛苦,忙里偷闲谈谈恋爱,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朝外疯传阴谋论,说是鸟尽良弓藏,这下仗打完了,陛下总有一天要对谢阁老动手,朝里各位大臣心里明镜似的,可拉倒吧,陛下对谁动手都不可能动谢阁老,一想到谢阁老的年纪,朝中但凡有些壮志的官员都觉得生无可恋,这么一座大山压着,还要压几十年,真是可恨。   朝中官员如何嫉恨,谢九渊压根不在乎,忙都来不及,还得抽空谈恋爱,哪有心情理他们?   这日顾缜一时兴起,放下政务,找三宝把谢九渊从内阁喊出来,说要去官学看看,检验检验燕王把官学整改得如何,谢九渊欣然从命,跟顾缜两个轻装简从就去了官学。   官学离宫城不远,是官员宗亲子弟学习之地,师资用度都是上乘,学到的知识也是最新最先进的,燕王就是按照启元帝的吩咐,将官学的课程安排科学化,再添上强身健体的运动和对外交流的洋文,从官学毕业的成绩优异者还可官派留学,比一般学社高出不止一个台阶。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识得帝面,但每个人都知道三宝公公是陛下跟前的人,眼见着三宝公公恭敬地伺候着两个人四处查看,其中一人俨然是传说中的“白发战神”,陛下与阁老大驾光临,官学上下都惊出一身冷汗,一边小心侍候着,一边飞速派人去请燕王前来,毕竟这里谁都不够格直接跟帝王说话。   顾缜和谢九渊进官学时,学生们正在上课,他们站在窗边看着,这个班都不过是十岁左右的孩童,有模有样地跟着老师念着古文,各个都可爱得紧。   不一会儿有孩子注意到了窗边的两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通过白发认出来了谢九渊的身份,张大了嘴巴,惊呆了的样子,完了疯狂用毛笔戳前座的后背,被老师呵斥就撇了嘴十分委屈,谢九渊和顾缜相视而笑,从窗边离开了。   再走了走,前面的班学生们年纪更大一些,学得也更深,正在辩论均盐价的利弊,顾缜和谢九渊听来未免稚嫩,可也都言之有物,间或有见识不俗的,回答得十分到位,令顾缜和谢九渊都暗自点头,可见官学老师指导有方,学生们天资也极好。   正想着,撞钟声响起,是下课了。   方才顾缜和谢九渊看过的小班,孩子们一涌而出,四处跑着找人,发现了目标就一拥而上,把谢九渊和顾缜团团围住,大孩子们都留在班内,很有几分矜持,约莫不敢在谢九渊面前造次,宁愿站远些观望。   小孩子们不懂这些,围着两人七嘴八舌地问“将军,您是白发将军吗?”,谢九渊把顾缜护在身后,应了声是,孩子们发出“哇”地惊呼,看着谢九渊的眼神越发崇拜,有胆子大的上前拽谢九渊的衣服,有的表决心“我以后也要当大将军”,场面十分热闹。   顾缜掩了口偷笑,任凭谢九渊被孩子们淹没。   直到顾无忌跟官学校长匆匆赶来,孩子们才一哄而散,毕竟将军不可怕,校长才可怕。   眼见着顾无忌和官学校长对顾缜行了大礼,大孩子们才知道这竟是启元帝,脸上才有激动的模样,既想在顾缜面前表现表现,又怕御前失仪,好在官学校长会做人,引着顾缜和谢九渊进了班内,出题考校了一番,给他们争得了表现的机会。   这些大孩子也不过十四|五岁,答题流利有条理就不说了,见地不俗,更厉害的是,还能在答题中不着痕迹地捧启元帝一句,引的例子不是启元帝主持的变革,就是启元帝下令严查的冤案,各个都是玲珑心窍,十分了不得。   考校结束,官学校长让出了自己的文舍,识相地让二位与燕王单独说话,谢九渊和顾缜夸奖了顾无忌一番,把顾无忌夸得不好意思,两个人不再逗他,转而互相感叹现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   顾无忌听笑了,道:“侄儿先前也有此感叹,但海鸣说,他们小时候也这样,出身如此,不会也被教会了。”   顾缜听完也笑,打趣说:“我和你倒是野路子出身,不是正统。”   顾无忌知道皇叔根本不在意这些,也没什么惶恐,跟了一句:“吃了没上官学的亏。”   谢九渊跟着一叹:“那我这样不够格上官学的,岂不是一出生就输了一步。”   三人接连笑起来,笑完,顾缜思索道:“倒是该在各地都建官学,入学也不必凭借出身,而看资质,这样才不浪费了官学师资。”   顾无忌想了想,道:“成本太高,也许待国力更强一些再做打算。”   顾缜低头沉吟,谢九渊建议道:“这是福泽地方的好事,让地方参与,由富庶的地方先行尝试,运作起来了再看花销用度,当做试点。”   “可行”,顾无忌点头,看向顾缜。   顾缜笑道:“那就麻烦阁老让教育部写封计划书来,上奏交给内阁商议吧。”   话题告一段落,顾缜又细细问了官学的师资和开销,然后聊了几句闲话,忽闻外面撞钟声又起,这次比先前多了一声,是放学的时候了。   顾缜和谢九渊略等一等,估摸着学生都走完了,才跟顾无忌一起出去。   官学本身建设得不错,大气磅礴,与宫城风格统一,选的也都是常青的树木,大冷天看着清爽,三人难得闲适,缓步而行,路过小班时,发现还有一个孩童没有离去,坐在座位上,低头看书,不哭不闹。   顾缜和谢九渊对视一眼,顾无忌走过去问:“你为何逗留在此?”   那小孩倒也不怕生人,乖巧回道:“张伯事忙,等等就来接我了。”   顾缜发现这孩子刚才也没跟其他孩子一起围堵谢九渊,似乎有些不合群,一时好奇,也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   小孩这才发现有三个陌生人在,显然有些心慌,眼睛四下看着,不怎么想答话了。   官学校长正好赶到,对着顾缜一礼,答道:“陛下。这是江载道江大人家的孩子,叫江鹤,江大人府中下人不多,事多,有时候接得晚一些,不过咱们官学安全,也不碍事。”   江鹤听校长管顾缜叫“陛下”,反应过来就一骨碌给顾缜行礼,有板有眼,“江鹤参见陛下。”   “怎么一个两个跟朕不发俸禄似的”,顾缜十分无奈,转头问顾无忌,“你顺路给江大人把小公子送回去吧?”   顾无忌应了声是,对官学校长说:“若是跟江家来接人的错开了,麻烦校长告知一声,免得让人着急。”   官学校长连连应是,顾无忌一把抱起江鹤,给人送孩子去了。   顾缜和谢九渊带着三宝打街上慢慢走着回去,两人说着闲话,顾缜说回去要给江大人多发二两俸禄,指定是让他请人接孩子用的,谢九渊笑说陛下真是体恤臣子,三宝在后头看着,面上是一派满足的神气,只觉得主子和谢大人真是一双璧人,活该百年好合。   作者有话要说:   *胃痛在家的三更   *我有种今天我能写完的错觉 第92章 赐婚金玉良缘   九月, 出访万国博览会的使团归来, 带回了几样新奇物事。   一是留声机,使团带回来量价留声机, 一架是箱式手摇留声机, 外加唱片若干, 上满发条后,唱片转动, 搭上唱头, 那西洋乐曲就悠然而起,十分神奇, 另一架则是不需手摇的电池留声机, 发声原理与前者相同, 只是无需手摇上发条。   启元帝命使臣仔细讲解了各个部件,听使臣们说得详细明白,心内满意,略一点头。   二是共电式电话机, 此物还需安装调试, 使臣们买了图纸回来,向启元帝细细说明, 并言称洋人似乎在此物上有新的技术突破,只是还未制成成品, 不然更为实用。   三是伊士曼公司研发的傻瓜式胶卷相机, 名为“柯达”,还有配套的胶卷, 说到相机,王泽跃跃欲试,自言已经熟练掌握了拍照技能,毛遂自荐要给启元帝照张相片。   顾缜让他把原理介绍介绍,王泽倒也说得头头是道,看来于此方面确实有几分爱好。   王泽怕启元帝不信任,还掏出了几张照片,都是他在西洋所拍,顾缜接过一看,哭笑不得,这几张照片都颇为搞笑,不是孩童对着掉下地的糖果嚎啕大哭,就是先生小姐出于意外撞在了一块儿,显然王大人不仅爱好拍照,还十分善于捕捉趣闻一刻。   顾缜不是迷信迂腐的人,当即把谢九渊叫到身边,要和谢阁老一起照张相。   他们二人站在大楚舆图前,气场十足,窗户开着,大亮的日头恰好打光,王泽暗地给自己加油打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镜头对准了谢九渊和陛下,快门声咔哒一响,画面就此定格。   王泽说回府就能把照片冲洗出来,于是此事先掀过。   接着正经说起了异国动向,使臣们都说国外乱象渐生,为抢夺资源,恐怕是要混战数年,建议启元帝缩紧对外交流,以免外国借机生事,拖大楚入战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启元帝对使臣们敏锐的嗅觉感到满意,点头应过,该赏的都赏过,吩咐众人下去休息。   谢九渊本也要退下,文崇德近日又病了一场,张远一个人忙不过来,谢九渊只得分担着接了革新所的活儿,结果被顾缜留下了。   顾缜留他,为的是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事情要从柳莹回朝说起,启元帝一早看都御史不顺眼,这都御史是个墙头草,没少跟着文谨礼瞎搞事,关键是他又不是文谨礼手下的人,还跟文谨礼没有半点钱财往来,所以文谨礼倒台的时候,这人倒是清清白白,半点事都没有,轻轻松松就转换了阵营,站在帝党这边胡乱喷人。   启元帝觉得,这人大概是杠子精转世,不抬杠不舒服,站哪边都无所谓,只要能喷人就行。   既然柳莹磨练出来了,启元帝就让都御史卷包袱回家养老,换了柳莹上阵。   柳莹也没辜负启元帝的期待,一直做得相当不错,但柳莹有个心结,那就是兰芷,或者说葛琴思。   自从那日挡刀伤了脸,葛琴思脸上明晃晃的一道刀疤,人眼见着就憔悴了下去,她本是才貌双绝的美人,如今伤了脸,心里自然是非常难受,往日里她不屑一顾的俗人,如今都能够对她不屑一顾,这让心高气傲的她怎么受得了。   葛琴思其实一直想嫁人,倒不是心恋红尘,她在瑶仙阁冷眼看着,早对世间男子死了心,主要是因为葛家被灭了族,她虽流落烟花,骨子还是个传统闺秀,觉得自己一人飘零人世,不能入夫家的族谱,那到死了都无坟可入,是个孤魂野鬼,好不凄凉。   可如今,她看得上眼的男子,是不会娶她为妻的,就连以前她勉强可以将就的,现在也不会将就她了。   柳莹百般安慰无用,也是束手无策,她是个敢叛出家族的女子,并不觉得非要嫁个人入族谱才行,两人观念从根子里就不一样,柳莹安慰不了她,葛琴思越想越凄惨,连死志都存了几分,又说要出家当尼姑去,总之都是些极端念头。   不说二人同甘共苦的姐妹情谊,就是单看救命之恩,柳莹都不可能坐视葛琴思折腾。   最后,柳莹想了个没办法的办法,她说陛下准我自开家谱,要么我求陛下给我俩主婚,你就挂在我柳家名下,冠我柳莹的姓氏,死后,葬进我柳家的坟,如何?   葛琴思一想,又不必受夫家闲气,又能正经地待在柳府,当即就应了,催促柳莹去求旨。   于是柳莹就跪去了御书房。   顾缜心里苦啊,这俩姑娘胆大包天,一个个干的都是踩着宗族礼法的事,还大着脸皮来跟他求旨赐婚,他要是能给她们赐婚,他早就是谢府的人了,还等着她俩占这个先?   柳莹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次被启元帝说通了任督二脉,现在俨然也是一根老油条,跪在启元帝面前好似冬天里的小白菜,可怜得不得了,耷拉着脑袋,眼泪汪汪地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臣不能看兰芷姑娘无依无靠成孤魂野鬼,若是兰芷姑娘朕要去当尼姑,臣就是不仁不义之徒,求陛下为我俩做主啊!   这要是个男的,启元帝一脚就踹过去了。   启元帝沉思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说你先回去吧,朕得好好琢磨琢磨。柳莹一听有门儿,欢天喜地的磕了头走了。   那日,启元帝和谢九渊二人一商议,觉得这事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但做成了也没啥好处,最后想想就当是行善积德。   启元帝和谢九渊的办法很简单,找了爱好写戏文的风流客来,写一出假凤真凰的新戏,说说女巡按与当□□姬忠君报国的故事。   话说菩萨面前的金童玉女,下凡历劫,结果金童误投了女胎,但不论男女,到底是仙姿卓绝,一朝状元高中,救得玉女出火坑,二人代君巡游,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玉女甚至为金童挡刀毁了容,陛下有感菩萨传召,按照仙命特赐二人结为连理,成全佛前共修之谊。   故事编得俗套了些,就需要戏词来成全,没想到这风流客写着写着就写歪了笔,非添了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上去,跟两个女主角都勾勾搭搭得不清不楚,把启元帝气得够呛。   顾缜把谢九渊留下来,就是把这戏文给他看,谢九渊看完也是十分的无奈,顾缜越想越气,谢九渊拍拍他的背,安抚道:“别气了,不值当,你看着,我来改。”   说完,谢九渊那笔沾了墨,读一段就改出一段,而且对仗工整、词藻通俗有趣,改出的戏文瞬时比先前高出几座山的格调,顾缜一边笑话他“阁老少年时定是专看这些艳曲”,一边趴在谢九渊肩头凝神默念他改出的戏文,一时竟是看得痴了。   是改到二人洞房花烛一段,谢九渊下笔如龙,顾缜看着谢九渊笔下二人对话,不禁念出了声。   “……同修姻缘天订,人间一世连理……念菩萨慈悲,成全你我,既是姊妹情深,亦是夫妻比翼……佛祖看花不是花,你我非男亦非女,仙山红尘,上天入地,你是你,我是我,一双蝴蝶,一对鸳鸯,总不过你挨着我、我依着你,佛前共修来,尘世同渡去,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到谢九渊改完,顾缜还思念着一句“朝朝暮暮,永不分离”,跟魔怔了似的,谢九渊看得好笑,拉着他在御书房慢慢走着,晃了几圈终于晃回了神,顾缜靠在谢九渊背上,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是想吃娘做的糯米糕。   “好”,谢九渊自然答应,“我回去让娘给你做。”   顾缜在他背后蹭了蹭,轻声说:“要做成白兔样子的。”   谢九渊闷笑,也应了:“好,做成白兔样子。”   这出戏最后取名为《金玉良缘》,作者署名云中客,交给了京中大热的灵仑班,一经演出便大获好评,虽然两位主角化名为“柳莺莺”和“梅雪”,可原型还是一看即知,民间热热闹闹地猜了两三个月,启元帝还真的就下旨给柳莹和兰芷赐了婚。   有了戏文做铺垫,民间反应倒确实不大。   一方面,到底是两个姑娘,百姓们心中同情一点,何况一个被赶出家族一个毁了容,大家都觉得很惨,两个人做个伴也不怎么样。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许多人脱离了田地进入工厂做工,宗族势力的影响小了许多,礼教也显得落伍起来,女子也在官方的鼓励下进入工厂自给自足,说话有了底气,她们对柳莹和兰芷的支持态度也影响了身边人的看法。   柳莹带着兰芷谢恩离去,顾缜就脸色不善地在纸上瞎划拉,他难得这么幼稚,谢九渊自然要逗他,“羡慕了?”   “是啊”,顾缜拿眼睛看他,“阁老不羡慕?”   “羡慕”,谢九渊从善如流,“臣羡慕死了。”   顾缜好笑,拿奏折轻轻拍谢九渊额头,然后打开一看,哟,外国打起来了。   谢九渊侧过脸一起看,笑道:“王大人可得失望了,他还想出海去买胶卷呢。”   “玩物丧志”,顾缜浑然忘记了被他小心收好的那张照片,张口就是训斥,转而也笑起来,“海贸缩减,小婶又得给朕脸色看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谢九渊认真道:“没办法,且受着吧,咱小叔惧内。”   顾缜忍不住笑出声,又问谢九渊:“阁老惧不惧内啊?”   这问题是个大坑。   “当然惧”,谢九渊倒是回答得面不改色,“爱之重之,自然心生惧意。越惧,说明越爱。”   “真是油嘴滑舌的‘云中客’”,顾缜笑他。   谢九渊冤枉:“臣一点都不油嘴滑舌,不信,陛下您尝尝。”   尝尝,那就尝尝吧。   国外征战不歇,一团混战,大楚置身事外,忙于建设,一晃到了年底,顾缜和谢九渊心里都悬着根弦。   十年,就要到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猫叛逆伤透我心的四更 第93章 文崇德之死   这是扶桑侯府的主人房。   原本奢华琳琅的摆设全都被抬走, 卧房中此时只剩下钉出的一座两面靠墙的木牢, 和一把竹椅。   木牢内是一张靠椅,上面躺着的是奄奄一息的文崇德。   谢镜清坐在竹椅上, 满心茫然。   今早上, 大侄子找到他, 说是文崇德要死了,死前想见他一面, 如果他不想见就不见。   谢镜清给吓一跳, 左思右想自己都跟文崇德不熟,怎么临死前还点名要见自己?他当然不想去, 可真要是拒绝了, 人临死前想见自己一面没见到, 万一留下什么怨念,想想难道不瘆得慌?   于是,他就来了。   早听说文崇德中了情花之毒,却没想到情花毒这么厉害, 文崇德整个人骨瘦如柴, 显得眼睛往外凸着,简直是将要死不瞑目地模样。偏偏文崇德还紧盯着自己, 真是吓死个人。   谢镜清怕怕地摸了摸手腕上的舍利珠链,这是大侄子从陛下那里借来的, 谢镜清当时还嘲笑谢九渊小题大做, 现在看来,还是大侄子英明啊!   “镜清。”   谢镜清给喊得浑身一抖, 一方面是被文崇德阴测测的语气给吓的,另一方面,大家好像没有熟到能互称名字的地步吧?   “侯爷客气了”,谢镜清客气地回。   文崇德脸色一变,竟是满面怒容,嘴巴张合像是在高速说着什么,可谢镜清一个字都听不见,看上去像是鱼缸里的金鱼,谢镜清越发觉得莫名其妙,背上还生出些冷汗,暗自猜测这位扶桑侯是不是病得脑子不清楚了,不然怎么临死前点名要见自己这个陌生人。   顾缜和谢九渊到底是不放心,此时站在侧室里观察着,准备万一情况不对就冲过去。   文崇德明白天命竟是不让他说明前世因果,越发心灰意冷,试着问:“谢大老板,你还记得在下曾与你说过的那个故事吗?”   谢镜清一愣,回想了一番,点头:“记得。”   “如果”,文崇德死死盯着谢镜清的脸,“如果在下说,那故事中的人,就是前世的你和我,谢大老板有何感想?”   这么恶心的故事还要人亲自代入?谢镜清努力让自己冷静,一句脏话飙到嘴边,思及文崇德命不久矣,硬是撑住了没说出口,呵呵一笑,“既是故事,何必当真。”   他那一连串不适、厌恶的表情被文崇德尽数瞧入眼中,内心冰凉,恨得要命,真想伸出手去拧断谢镜清的脖子。   这念头一转进脑海,文崇德登时惊醒,因为这般自私的念头又对谢镜清分外厌恶起来。   其实谢镜清说得一点都没错,痴情、为了爱人毁天灭地,不过是他文崇德为自己的贪婪和妥协找出的粉饰借口。他最想要的,是流芳千古,如果不成,那就遗臭万年,这二者于他而言,没什么不同。   偏偏有一个谢镜清,总是心存善意,令文崇德看清自己的虚伪,又总是爱憎分明,令文崇德看清自己的做作。   偏偏,他又确实是喜欢谢镜清。   交杂在一起,就成了不上不下、畏首畏尾,爱又不敢爱,恨又不彻底,既不精彩也不动人的一摊烂账。   文崇德真恨呐,为什么有这样一个谢镜清,真是跟镜子一样,照出了他一张虚伪假面,既不是伟丈夫,更不是真小人,只是俗之又俗的一个贪婪人物,跟市井小民,又有什么两样。   就是这样滔天的恨意,指使着文崇德,拖了整个京城为自己陪葬。   若不是如此,怎么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前世,当他杀死谢镜清,彻底看清自己虚伪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疯了。   文崇德阴狠狠地盯着谢镜清。   他想起某一日春光潋滟,谢镜清广宴宾客,他留到了最后,谢镜清喝醉了,非要折梢头的那一枝梅花,唤下人取了木梯来,赤足攀登,将那枝梅花折下,抱在怀里,珍重地说要留给大侄子,下人提醒他说“老爷,将军在关外呢”,谢镜清就垮了脸,左看右看,伸手递给了自己。   他抬头,看谢镜清笑着说,“知君有青云之志,赠君一枝寒梅,香自苦寒来。”   那一霎,是心动还是酒意,到今日,他也说不清楚了。   谢镜清被文崇德看得心底发毛,暗自叫苦,想着也不知道秦大人午饭记没记得吃,两天没见了,今晚说什么也要把秦大人拐回家吃饭。   “那一日。”   文崇德突然开口,又吓了谢镜清一跳,抬眼看去,文崇德脸上露了个扭曲的笑容。他似乎说得很吃力,每说一句,都得顿下吸口气。   “我站在城门口。”   “望着你打马西北,去做马商。”   “我当时想。”   “要是你干脆一去不回”   “就好了。”   文崇德看着谢镜清脸上震怒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疯癫,笑着笑着又开始咳嗽,像是要被肺咳出来一般。   谢镜清呆呆看着文崇德,一点都不明白,文崇德言语中那浓烈的爱恨,究竟从何说起,诡异的情绪笼罩了整个房间,让他很不舒服,想立刻离开。   “小叔,你先走一步吧。”   谢九渊突然出现,在谢镜清眼中就跟天兵降临似的,感激地一拍谢九渊的肩膀,把手上的舍利珠链褪下塞给他,麻溜儿地离开了。   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多了眼花的毛病,文崇德身上像是闪着金光,谢镜清一愣,赶紧拉开门走了。   其实是他不仔细,谢九渊和顾缜现身,就是因为文崇德身上出了异兆,二人明白文崇德死期将至了,才遣走了谢镜清。   文崇德周身金光大作,仔细看,是那数万冤魂化作的金针,正在他身上穿梭游走,穿透琵琶骨的两朵铁莲花拖在他身后,不一会儿,文崇德张大了嘴,无声呐喊,谢九渊和顾缜凝神看去,发现他全身骨骼竟似在抖动一般,时不时穿出皮肉,十分可怖。   再过一阵,文崇德周身骨骼像是在收缩凝聚,浑身咔嚓作响,尽是骨头折断、缩并的声音,又因为周身骨骼正在收缩凝聚,没出片刻,文崇德全身已经每一块好肉,像是破破烂烂的衣服披在骨头上。   顾缜靠着谢九渊,二人都说不出此刻是什么心情,唯一确定的就是,他们对文崇德没有半分怜悯。   到最后,那木牢中血肉遍地,半空中飘浮着一朵白色骨莲,数万冤魂化作莲蕊,如灯芯点亮灯笼一般,将骨莲照得幽然生出荧荧暗光。   然后一点佛光凭空照下,骨莲与满地血肉全部消失不见,房内连一丝血腥味都没留下。   顾缜与谢九渊默默相视,握紧了彼此的手。   【此生死后,不入轮回。】   所以,要好好把握现在。   启元十三年元月一日,扶桑侯病亡,启元帝以侯礼葬之,无谥号。   当日,科技发展部交由张远与谢九渊共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猫叛逆伤透我心的五更 第94章 来去新的起点   启元十三年春, 大楚完成第一次人口普查, 落定地方户籍成册之际,正式约定的十年期满, 启元帝通过撤国师、国寺称号的方式, 开始了抑佛之路。   直到启元帝宣布对超出人数限制的寺庙征||税, 岫云寺长老这才察觉出来被启元帝忽悠了,然而没有了国师称号的他, 没有求见面圣的资格, 而经过官报一系列宣传,民间和大臣们都对“不事生产”的出家人没有什么好印象, 长老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还得一边张罗善男信女帮忙筹措税赋, 一边思量着劝一批弟子还俗,那叫一个糟心。   与此同时,世界上正是暗流汹涌,分为同盟国与协约国两派, 战争一触即发, 大楚再度重申中立立场时,趁机宣布了人才引进的种种优惠条件, 吸引各国人才到大楚落户定居,只要通过审核, 便可进入大楚境内生活居住, 并开展学术研究或工商业活动。   一时间,来往大楚的船只更是络绎不绝, 得意于此,很多项目都在飞速推进,追赶甚至赶超着与先进国的差距。   五月春末,这一日,启元帝摆驾御花园,谢首辅伴驾,听来自法兰西的诗人述说他们国家百年来的历史。   他们二人都钻研过当今强|国的历史变|革,各国的历史书籍早有专人负责翻译出版,但本国人口述的历史到底是别有趣味,因此大楚君王和内阁首辅爱听各国故事的名声传遍洋人圈,时不时就有官员推荐结交的洋人来为二人说事,也是忙中的一项闲暇放松。   译员兢兢业业地翻译着诗人的话,从巴士底狱到确立君主立宪,而后又被共|和|国替代,国王被处死,再从雅各宾派、热月党人说到波旁复辟与七月ge命……那些失败的尝试、鲜血的代价,动荡与更迭都用诗句一般的言语娓娓道来,连宫人们都听得入神,谢九渊却皱起了眉。   顾缜偷眼看去,猜到谢九渊在担忧什么,露了几分笑意,诗人讲到尾声,一不小心瞄到大楚皇帝的笑容,登时跑了题,从历史见闻一路跑偏说起了那些不如您美貌的玫瑰花云朵和月亮,译员尴尬地愣在原地,磕磕绊绊地给翻译了,顾缜眼一抬,三宝公公立刻出来打出了话头。   “陛下有赏。”   赏罢,宫人领着还想继续称赞顾缜容貌的诗人离开,几乎是把人架走的。   启元帝屏退左右,谢九渊自觉地在他身边坐下,顾缜点点他的眉头,故意道:“首辅这是天增岁月多了皱纹?”   谢九渊知道顾缜决心有多坚定,二人也已经因为这个问题争论多次,再提出来,除了徒增烦恼外没有别的用处,于是顺着顾缜的话头避而不谈,玩笑道:“陛下这是嫌弃臣,人老珠黄?”   顾缜偎过来和他肩靠肩,闻言乐了,一本正经地接道:“阁老放宽心,朕定不会辜负糟糠。”   “学坏了”,谢九渊点他的鼻子。   顾缜一挑眉,反手扣锅:“都是老师教学有方。”   二人低声胡闹着,三宝公公隔了老远通传道:“猿斗大人觐见。”   猿斗好不容易在北斗军校熬满了两年,一到期就催促着内政部给办了手续,望眼欲穿地要回漠北,昨天手续刚下来,他就跑来辞行了,一脸的喜气洋洋,显然是十分思念塞外的风沙。   俗话说,打扰情人胡闹的人都该被驴踢,顾缜看着喜气洋洋的猿斗十分手痒,可毕竟小猿将军是大楚栋梁之才,而且这人在政务上比他哥嗅觉灵敏,在俗事上却是憨呆得叫人唏嘘,跟阿大卜羲朵住了两年隔壁,昨儿临走了还表示“我真佩服你们的朋友情谊,经常打架感情还那么好”,什么叫呆头鹅,这就是。   顾缜有模有样指点激励了两句,挥挥手让人赶紧滚了。   话音刚落,猿斗一溜烟就跑没了人影,顾缜看着好笑,转头想起了谢十一回朝的事,询问谢九渊的意见。   谢十一体恤民心的清官名声都传进了京城,功绩自然是好看得很,再加上有谢九渊坐镇内阁,基本上落在什么好位置都不会有大声质疑。   谢九渊信顾缜自有安排,只说:“凭陛下做主。”   顾缜知道他是不想干扰自己的判断,也就干脆道:“那朕就派他去跟着江大人了,到时候大石头带出小石头,你可不要怪我。”   这与谢九渊的猜测一致,谢九渊笑道:“他本来就是颗石头,合适。”   被兄“嫂”打趣的谢十一,此刻正赤足走在田埂上,观察引进作物的生长情况,他官袍下摆撩起塞在腰带里,身边跟着两个老乡,三人时不时走进田中具体勘察,等摸清了情况,谢十一才走回田边,在流经的水渠中洗了脚,穿回鞋袜,拒绝了老乡的留饭,回了府。   简单用过清粥小菜,谢十一翻开记录册,将今日观察到的情况一一记录,一式两份,一份准备移交给下一位赴任的官员,一份带回京中交给科技发展部旗下的农机属。   月上中天时,谢十一才熄灯睡下,次日天蒙蒙亮就起床,练武健身后又去了田间,这次是要查看水渠的使用状况。   半月后,圣旨到,消息没半日就传遍了黔西,小谢大人被陛下钦点,要回京做官啦!百姓们带着杂七杂八的心意呼啦啦都赶到了府衙。一到府衙,差役们不用百姓询问就连忙摆手,大人不在,去哪儿啦?去上面帮大家催促落实试点新作物的减|税去了。   小谢大人真是个好官呐,百姓们一面感叹,一面千方百计地绕过差役把胡萝卜、辣椒串、粗糖饼等等心意塞进府衙大门。   谢十一回来一看,哭笑不得,留在府衙等待继任来交接的下一个月,府衙一棵菜都没买,到最后吃了还有剩余,就留下当做给继任的见面礼了。   继任是个在京中锻炼得很充分的年轻人,未免糟蹋谢十一在黔西的心血,顾缜特地派了个靠谱青年来接手,谢十一仔细地与他交接了政|务,靠谱青年被感动得拍胸脯保证,谢十一还是半悬着心,但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小谢大人离开的那天,送行的百姓可谓是人山人海,他们也不打搅谢十一赶路,也不听谢十一的劝说离开,一直将谢十一送离黔省。   这事迹一路传回京城,官员们都挺佩服,再怎么眼红人家有个首辅哥哥,民心究竟有多难得,做到这份上的有几个,他们心里账目清楚得很,这可是从科举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的,不服不行。   谢十一抵达的那日,谢九渊一下早朝就换了衣服在城门口等着,陪他等着的还有燕王顾无忌,没一会儿刚起床的谢镜清也赶来了。   将近晌午,风尘仆仆的谢十一终于出现在进城的道上,一走近,就扑进了谢九渊怀里,一声“大哥”激动得几乎破音。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谢九渊一时口拙,只知道拍着小弟的背说这句话。   谢镜清在一旁吃醋,“小侄子,还有我哪?还有我哪?”   燕王站在一边,笑而不语。   等谢十一平复了情绪,讪讪地从谢九渊怀里出来,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认真地看着三人,“大哥”,他看向谢九渊,“小叔”,看向谢镜清,视线转到燕王身上,他顿了顿,没有喊燕王的名字,“我回来了。”   谢九渊和谢镜清都拍拍他的肩膀,燕王与他相视而笑,没有说话。   然后谢十一肃然起来,复又行礼道:“下官谢光,参见首辅,参见燕王殿下。官员外派回京,需得第一时间赶往内政部述职,下官先行一步。”   谢镜清瞪大了眼,谢九渊点点头,燕王道:“小谢大人自便。”   谢十一一拱手,风尘仆仆地往宫城去了。   “这孩子养得像谁呢,咱家没这么正经的人啊”,谢镜清百思不得其解,回到秦府,对着下朝回来睡回笼觉的秦大人直感叹。   秦俭被烦得不行,一个枕头砸他脸上,嫌弃道:“你们家除了你,都挺正经的。”   谢镜清走到床边坐下,给他揉腰,边揉边摆八卦:“这就是秦秦你没清他们的真面目了,看人啊不能浮于表面,比方说我那个大侄子啊,啧啧啧啧啧……”   秦俭静静听着,半睡半醒,困得也没发现他乱喊名字。   此时顾缜在御书房,手里拿着的就是秦俭直呈的奏折,里面写着基础建设耗资甚巨,陛下还应当开源节流,如今商贸兴起,秦俭认为应当加重商税,从工厂土地、营业规模、生产价值等当面一一增税,一方面是增加税收,更重要的是方便朝廷从各方面掌握私人工厂的生产经营状况,达到监管的目的。   谢九渊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三宝公公特意准备的一碗乳冰,顾缜抬头,对他感叹:“咱小婶真是当家好手。”   谢九渊走到桌边,放下托盘,俯身亲吻顾缜的额头,笑着应道:“我们谢家人没别的,就是找媳妇儿的眼光特别好。”   窗外是七月骄阳,微风吹过珠镜台的桃花,吹过太液池的莲花,带着香气在御书房中拂过,而后扫过宫城锃亮的琉璃碧瓦,扫过京师,扫过焕发着勃勃生机的神州大地。   这是大楚高速发展的起|点,人们在变化中习惯不断变化,在前进中习惯不断前进,时代洪流被布局者计划着奔袭而来,要这个古老国家准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千古之变。   作者有话要说:   *洗过澡的旺财一身毛真是纵享丝滑,于是我荒废了一个周末,我忏悔……争取明晚更到完结 第95章 启元电台讲话   启元十七年的除夕夜, 正是万家团圆之时, 神州大地却丝毫不见喧嚣,所有人, 或是守在家中的收音机边, 或是聚集在绑着扩音器的广场上, 人生中第一次收听广播,而且, 是来自启元帝的亲口玉言。   这就是后世著名的“启元电台讲话”, 这次电台广播,不仅是开了帝王直面百姓的先河, 更是大楚彻底走上君主立宪道路、变革国体的开端。   在这次讲话中, 启元帝宣布改国号为中华, 以龙为徽,以雅音为乐,公元与启元纪年并行,不分汉|夷, 不论贵贱, 同拜炎黄先祖,共享四海九州。   而最令后世震惊的, 是启元帝在讲话中,阐明了抑制皇|权的后续道路。   “……秦皇汉武, 丰功伟业难以详述;商纣周厉, 暴戾昏聩罄竹难书。我华国上下五千年,贤帝未必利民, 暴君必定害命,兴亡百姓苦,未有一朝一代能跳脱兴衰轮回,国运涨落,竟是系于一人之身,此等制度,朕以为,与现下处处换新颜的华国一样,到了该顺时而变的时候。”   “……横看世界,纵观古今,但凡领先于世界的国家,必定是顺水扬帆,而不会是违逆时势、因循守旧。”   “……朕希望,有朝一日,人人人格平等,处处守法文明,届时,朕,或是朕的继任君王,也只是华国的一位公|民,在法律面前,与众生并无不同。”   “……为此,朕将与燕王拼尽全力,在与以谢九渊总理大人代领的内阁众卿共治华国的同时,致力于完善xian法、推进民|主、改善民生、保护民|权,以奉还政|权为最终目标。最终,将帝王作为国家之象征存在,而不握实权。”   “最后,华国各地的公|民们,顾缜身在宫城,遥祝你们,除夕快乐。”   ……   当结束的乐声响起,整个神州大地陷入了难以置信之中,所有人,不论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他们都在与身边人谈论着,重复着震惊与错愕,而渐渐的,这些震惊与错愕渐渐生出了不同的情绪。   似乎今夜,他们不再是被人呼喝的农夫贩卒,而是被陛下亲口恭祝新春的公|民。   这样的身份,令每一个人都生出了奇异自豪感,因着这自豪感,又引发了他们对自我对自尊的认识。   这一场电台讲话,像是一场流星,将点点星火燎上了九州大地,变化是从细微处积累而来,假以时日,这一点点星火,必定会勾连成燎原野火,烧便九州。   然而,此时此刻,离开收音设备的启元帝,面对的是一御书房的沉默。   没有人敢对启元帝刚才的大胆言论说三道四,也没有人敢表示对启元帝的赞同,片刻的沉默后,还是由异国来的弗兰先生第一个对启元帝行了礼,他摘下礼帽,用并不标准的官话对启元帝说:“我尊贵的陛下,您拥有纯洁的灵魂,与无边的智慧,您是我所见过的,最高贵的人。”   御书房这才像是活了过来,在一片赞颂声中,顾缜简单回应:“过奖了,弗兰先生,”   他离开御书房回到东暖阁中,进入小佛堂。   他习惯性地净手上香,然后走进了密道中,数分钟后,踏入了灯火通明的地下宫殿。   见启元帝到来,所有锦衣卫整齐地单膝下跪,恭迎帝王驾临。启元帝穿过中道,走上帝位,挥袍落座。   “你们辛苦了。”   这是启元帝落座后的第一句话。   “臣等职责所在,陛下体恤,愧不敢当!”   整齐的回答回荡在地宫中,气势恢宏,不足百人,却恍若战无不胜之师。   “从明日起”,启元帝冷声道,“锦衣卫从明面解散,转入地下,继续保护王族,督查百官。你们每一个人,包括以后补充的人员,所有资料现世不存,唯有内阁总理谢九渊、大理寺卿江载道、朕、王储知晓你们的存在。你们愿不愿意成为华国暗影中的监察之刃?”   他话音刚落,就从底下传来了整齐的回答。   “臣等,誓死保护陛下!誓死效劳华国!”   面对这样坚定的回答,启元帝并没有给予嘉奖,只是战而起身,平直道:“那么,你们转入暗中的第一个任务,也是你们新添的永久任务,那就是训练人员熟悉当前世界各国,一部分派出去作为人|桩永留他国,以备不时之需,另一部分进入外交部,随后派遣他国驻地,为华国传递消息。”   “臣等领命!”   启元帝走出地宫,顺着密道出了小佛堂,回到寝殿,挥退了三宝,坐在榻上,似是满腹心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坐在那里。   三宝心中焦急的很,毕竟是除夕,陛下准备电台讲话忙了一天,现在正事做完了,烦恼也该都没了,怎么连晚膳都不用?按礼,今夜可是团圆饭呐!   “总理大人到!”   三宝一听见这通传,立刻三步两步迎上,跟看救星似的看着谢九渊,也不等谢九渊说话,立刻告状道:“谢大人,陛下不吃饭。”   谢九渊挑挑眉,对他点了个头就推门进了寝殿,没一会儿,抱着斗篷包好的人出来了,“三宝公公,我带他吃饭去。”   “胡闹!放我下来”,顾缜拽着谢九渊的改良官袍前襟,嘴上还在正经。   三宝当没听见,麻溜儿应了:“您慢走,眼见着要下雪,脚下仔细着些,别把陛下给摔着。”   “放心”,谢九渊利落地抱人开路,顾缜把脸靠近他胸前,一动不动了。   一路走到马棚,自从顾缜宣布宫城再不制造太监后,宫里渐渐冷清了许多,也有少数请求出宫去的,不过他们全都签了名叫保密协议的契约,不得透露任何宫城消息,否则是要坐|牢的,如今户籍所在一目了然,不会有太监胆大包天和宫城对着干。   于是谢九渊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抱着人就走。   骑上黑蛟,不多时就到了谢府。   与顾缜想的不同,谢九渊没有带他先去偏厅拜见谢氏一同吃饭,而是直接带他回了自己的院子。   “又钻了什么牛角尖?”谢九渊把顾缜放在铺了厚毯子的榻上,压着他问。   顾缜不答话,把被风吹冰的手塞进谢九渊的衣襟里,冻得谢九渊一个抖索,被逗乐了,才看着毯子,眼神慢慢的又空茫起来,叹息:“一面希望早开民智,加速进度,一面又不能让民间太过激进,要保住自己的命,必须使些手段……我知道这是牛角尖,我就是……”   他将视线移向谢九渊的眼眸,“你明白的,我就是这样的别扭性子,不用管我,我想想也就过去了,过去就好了”,说完,他还对谢九渊勾了勾嘴角,示意谢九渊真的不必担心,又道,“走吧,今夜团圆,我们去陪娘吃饭。”   谢九渊要给他气笑了,当即沉了脸,一副动怒的样子。   顾缜见过他对属下发火,知道他不言语是动了真怒,一下子就慌了。   谢九渊对顾缜有多宝贝,顾缜最清楚,他两辈子都没见谢九渊对自己真的动怒,眼前谢九渊面沉如水,顾缜就连想都想不清楚了,只会问“你怎么了”。   可顾缜本来就情绪不好,再坚定的人,在爱人面前都是软弱的,又不知道谢九渊突然这是怎么了,问了几声谢九渊都不答话,登时就委屈了,怒从心起,一把拽住谢九渊的前襟拉下,气得吼他:“你怎么能对我生气!朕不准!听到没有,不许对我生气!”   他这样,又骄傲又小心的小模样,谢九渊立刻就心疼,对顾缜是一点都没办法。   谢九渊装着生气唬他:“不许动。”   顾缜瞪他,但还是照办了。   谢九渊三步并两步,走出门吩咐旺财通知谢氏一声,再传一桌饭菜过来,然后就立刻回身,再装不下去,把顾缜半抱着搂在怀里,哄道:“你这样,我怎么还会让你撑着出去吃饭,咱们两个人过年,就在这里用晚膳,好不好?”   顾缜这才想明白过来,谢九渊是气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登时红了耳朵,心里开心得很,刚才那些纠结全都抛掉不想了,于是又觉得是谢九渊担心太过,还说:“陪娘吃饭,一桌都是家里人,又不用强装什么,不然咱们还是出去吃吧。”   谢九渊也不说话,眼神戏谑地盯着他。   若是只有谢氏,谢九渊也不必考虑太多,可谢镜清、秦俭和谢十一都在,依着顾缜的性格,不强撑着一派有礼可亲才怪了,他太清楚顾缜,除了在自己面前,顾缜是绝对不肯放任自己流露情绪的,更不要说让他人看出来自己心情不好。   顾缜被谢九渊盯得不好意思,抱着谢九渊的脖子,再不肯说话了。   等外间摆上了酒菜,谢氏特地让旺财带的不必多礼的嘱咐和压岁钱送到,顾缜在谢九渊的脖颈间笑得像偷到油的小老鼠,“九郎,朕被你和娘亲骄纵得越来越不像样,年月都白长了,以后可怎生是好啊?”   “当然是怎么都好”,谢九渊抱起他往外间走,哄小孩似的,懒洋洋的语调,“谁敢说云堂不好?嗯?我和娘帮你揍他。”   顾缜只是笑。   这一夜,启元帝未回宫,是在谢府过的年,后世猜测是启元帝为了拉近与谢总理的同盟故意示好,或是与谢总理进一步商议退权大计,其实,他们两个只是靠着彼此吃了一顿团圆饭,然后相拥而眠。   启元帝的电台讲话在国内外都引起了大反响,国内出现不少暗流,同年七月,海|外局部战|争打响,同盟与协约相继下场,很快就陷入一片混|战,华国孤身自保,难免引得群狼觊觎。   九月,启元帝宣布阅||兵,时间就定在十月金秋。   该震慑的时候,还是要亮出拳头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不用99章就可以写完了似乎~ 第96章 十月金秋阅||兵   十月九号一大早, 赶到京城参加阅|兵的猿卫, 在北斗军校的教官宿舍中醒来,他困得两眼底下都挂了黑眼圈, 然而多年不曾变过的良好作息还是让他天不亮就醒来了。   猿卫瞪着半空中的房梁, 怒从心起, 抬腿就踹了身边睡得正香的猿斗一脚。   猿斗动了动,鼻子哼了哼, 挠挠手臂, 转了身面朝猿卫,没醒。   猿卫那叫一个气啊。   他们兄弟俩身为华国将军, 自然要参加这次阅|兵, 二人昨天刚到的京城, 启元帝原本给他们安排了别枝馆住宿,然而猿斗说反正十号要从北斗军校出发,他到底住了两年,正好回去看看, 也和久违了的阿大卜羲朵见面聊聊。   既然猿斗这么说了, 猿卫也没反对,启元帝首肯了, 他就跟着弟弟就来了北斗军校。   军校教官宿舍条件还不错,阿大和卜羲朵看着也是挺不错的人, 猿卫放下心来, 跟着三人参观了一阵,又配合排演了一番, 到了晚上,猿斗才想起来提醒他,“哥,阿大和卜羲朵他们俩晚上有时候要吵架,我已经习惯了都给忘了,你要是觉得吵,就把我推醒,我去隔壁说说他们。”   猿卫还记得自己当时天真的回答:“好。不过吵架嘛,能有多响?”   猿卫伸手捂住了脸,光是回想,就让他脸烧红了一片。   能有多响?他没想到堂堂北斗军校的教官宿舍,墙居然砌得这么薄。   而且,重点是!他大爷的,那是吵架吗?!   猿卫面无表情地思考,他到底养了个弟弟还是养了个棒槌,这么大人了还能把那种动静认作是吵架,如此蠢洁,难怪一直没有怀|春相思,如今女子地位上升了,讲究青年男女互相看对眼,他们老猿家猿斗这一脉算是玩完了。   想到醒来还得面对阿大和卜羲朵,猿卫简直绝望,他实在是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面对他们。   不如睡觉。   猿卫想来想去,又踢了坑哥的猿斗一脚,翻身又睡了。   而卜羲朵已经起床,他今天要去见谢九渊,报告北斗军校的准备情况,此时正态度端正地仔细穿制服,对着镜子整军|帽,免得戴歪了又要被师父罚抄。   阿大刚开始还是欣赏,看着看着就有些吃醋,伸手就去搂他的腰。   卜羲朵眼疾手快,啪地一声打掉了他的手,嫌弃道:“爪子不要乱伸。”   “我是怕你腰不舒服,想给你揉揉”,阿大故作委屈。   一句话就让卜羲朵从脸红到了脖子,也不说话,抓上报告快步就走了。   小样儿不禁逗。   阿大回味了一番,这才挂上老实憨厚的表情去敲隔壁的门:“猿斗、猿卫,醒了吗?醒了来隔壁找我,我带你们去食堂吃饭。”   门里立刻传来回话:“不、不必劳烦,我们想再睡一会儿?”   不知为何听上去有些惊慌,阿大是想替卜羲朵做人情,根本懒得深究,也不在意,应道:“那就一起用午饭,你们休息好。”   “是、是。”   阿大刚离开,猿斗终于醒了,一睁眼就发现自家哥哥脸红得跟什么似的,吓了一跳,“哥你怎么了”,他想起一个可能,担心地伸手去试猿卫的额头,“不会是水土不服发热了吧?”   猿卫做了两个深呼吸,还是忍不了,一脚给猿斗踹地下了。   “去你大爷的!”   宫城中,顾缜刚试完一套龙袍,三宝进来回禀,说御史台柳大人求见,顾缜点头,换了常服,宣。   柳莹来,也是为了衣服的事。   顾缜刚给朝廷上下换了新衣,而柳莹是独一份的女式衣裙,只不过颜色与布料与众位大臣保持一致,她来就是想要求换成与其他人一样的衣物,免得格格不入。   “你想的也有道理”,顾缜解释道,“但朕的用意是,你是独一份的女官员,你站在朝堂上,对于天下有志女子自有一份不同的意义,因此,朕以为还是让你‘格格不入’的好。你觉得呢?”   柳莹一愣,没想到启元帝思虑到这一层,一礼道:“陛下用心良苦,臣愿意格格不入。”   柳莹退下后,三宝又捧了一套龙袍进来,顾缜叹口气,也只得继续试。   官员带头剪发、官服改良革新,都是为提高做事效率,也是为了推广天下做出表率,然而帝王是国家象征,启元帝思来想去,认为帝王有责任展示最纯正的国|风,所以还是做出了帝王退位前不得剪发异服的规定。   可是,真的热啊。   十月十号,天蒙蒙亮的时候,一人一马奔向了北斗军校。   谢九渊放心不下,特地起早赶来检视,结果学员和兵卒们半点问题没有,问题全在领头的。   阿大脸上有淤青,不得不问女子借了香粉遮盖,卜羲朵一看就在闹小脾气,猿斗也蔫蔫的,不知道自家哥哥为什么对自己爱理不理。   谢九渊训斥一通,把四个人都骂精神了,这才匆匆赶回城中。   这几日非京城本地人士不得进出,但滞留在京师和提早前来的百姓还是把街道两旁围得满满当当,耐心等候着阅|兵开始。   吉时至,一身墨色军|装的谢九渊一手扶剑,一手牵着身穿赤色龙袍的启元帝走出宫城。   百姓们在宫门开启时就喧闹起来,此时见到了启元帝和谢九渊真容,顿时沸腾了。   谢九渊牵着启元帝步着红毯,向搭建好的观台走去。   一早就在观台上等候的内阁众卿们心中腹诽,尤其是自认还比较潇洒倜傥的王泽,他小声对身边的江载道抱怨:“人比人得扔,咱们杵这这么久了,也没见百姓们给咱们欢呼一个啊。”   江载道声音不冷不热,实事求是道:“长得不一样。”   王泽一个白眼。   秦俭低头看着桌子,没办法,谢镜清混在百姓中围观,就站在他视线正对面,刚才突然对着他做鬼脸,害得他险些笑出声来,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知道怎么好意思这么没脸没皮的,秦俭拿他没办法,只能低头看桌子不理他。   谢氏戴着面纱,站在谢镜清身边,幸灾乐祸地嘲笑小叔子,“把人惹急了吧。”   谢镜清哼哼唧唧,望眼欲穿地看着秦大人。   然而,直到启元帝上台落座,秦大人也没再瞧他一眼。   此时,从城门口传来更为沸腾的喧闹,看来是北斗军校的队伍进城,阅兵开始了。   礼花升空,战鼓震天,一对对整齐划一的军|队迈步走来,北斗军校、水师、神机营……他们利落的步伐、坚毅的神情,落在百姓们眼中是骄傲自豪,落在刺探者眼中是胆寒退缩。   最后,所有阵营都聚集在高台前,将军与少将们策马而来,至台前飞身下马,跪倒在地,拜见吾王。   战马与人宛如一体,说停就停,没有半分迟疑。   “免礼。”   启元帝站起身来,宣告:“我华国泱泱礼仪之邦,爱好和平,但是,我们不主动挑起战争,也绝不畏战。华国最优秀的将军们在此,若有他国来犯,如何?”   谢九渊拔出佩剑,领头回答:“尽诛贼兵,出征贼国!”   这一句答得热血豪迈,众人层层拔剑重复过去,每重复一次,热血就激荡一层,最后百姓们也大声复诵起来,那呼声直冲云霄,再直观不过地说明了华国上下一心的士气。   顾缜与谢九渊遥遥相望,身为君臣,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隔着高台对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也许是金秋的阳光太好,不论是向上看的,还是向下看的,他们眼中的对方都像是被阳光镶上了金边,于是他们站在千军万马的核心,偷偷传给对方一枚温柔的笑。   秋末,第一次世|界大|战从混战进入全面爆发阶段,华国保持中立,未有胆敢来犯者。   一年后,战|争愈演愈烈,华国依旧置身事外,而一项新奇的物事终于传到了华国,那就是汽车。   作者有话要说:   *困,睡了,看来还是得明天才能写完,_(:з」∠)_ 第97章 福特T型汽车   启元十九年一开春, 至关重要的一场战争分出胜负, 协约国终于逆转了形势,锐不可挡, 开始全面反击, 与此相反的是同盟国人心涣散的败局, 如无意外发生,胜利将被哪一方取得已经不难预料。   顾缜与谢九渊商议, 二人都认为“兵久不用而怠”, 且此时加入是大大的有利可图,更不要说由于之前的战争乱局, 海贸收入锐减, 财|政已然有些紧张, 小婶又祭出了晚|娘脸,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交由内阁权衡之后,华国派出精锐部|||队,应邀帮助巴尔干半岛的某小国反击侵略, 打着维护和平的旗号加入战局。   将士们要登船远赴西洋, 谢九渊带着北斗军校的众位教官亲自送行,在百姓们吹唢敲锣的欢送声中, 众教官再三强调,此次援兵以展示、贩|卖神机营出品的jun火为主, 以反侵略为辅, 千万不准逞强,全都得活着回来, 一个不准落下。   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兵将,作为华国出兵的私下谢礼,一辆预备在半年后大量生产发售的汽车被送到了京师。   这是一辆福特T型车,可坐两人,使用突破性的四缸汽油发动机,速度比草原上最骁勇的悍马还要快出数倍,着实是一个奇迹。   燕王带着革新所的研究员们前来迎接,汽车缓缓开进革新所的大门,研究员们立刻疯狂迷恋上了这种四轮铁皮的交通工具,他们兴奋地围着汽车,听特派来的使节讲解它的基本原理与开动方法。   最后,使节要为他们示范开车,邀人同乘。   燕王自己很感兴趣,但他毕竟是王储,不会有人愿意看他冒险,于是把机会让给了研究员们。研究员你推我我推你,既跃跃欲试又不好意思当出头鸟,于是路过并围观许久的谢十一捡了个便宜。   “我来。”   谢十一话音刚落,快步走到车边,开车门,坐上副驾,拉好车门,示意使节可以开车了。   一系列动作流畅得行云流水,研究员们后悔得捶胸顿足,顾无忌仿佛看到了谢十一当年愣头青的“英姿”,忍不住笑了笑。   就这样,史书记载,华国乘坐汽车第一人,是大理寺少卿谢光。   看完示范,派人跟着使节学习开车,顾无忌回宫禀报皇叔,正巧谢九渊也在,二人说着说着,决定改天也试试乘坐这个汽车。   一晃数日,已是三月末,正是烟柳满皇都的时节。   三月三十那天,一大早,谢九渊坐在花厅陪着谢氏用早点,快用完的时候,谢十一才怏怏地走进来,一脸苍白的宿醉模样,他身后是比他稍微好一点的顾无忌。   这要从昨天说起,昨儿是谢镜清的义子卓远迎娶佳人的大好日子。   卓远现在是国||安部刑事司的副司长,娶的是大理寺卿江载道的长女江阮诗,正是前途无量,谢镜清这个义父自然要给他撑足了门面,一场婚事办得是金贵又典雅,叫京中百姓好不艳羡,往来宾客更是了得,连启元帝都派了刚正式册封为太子的顾无忌来参加,风头一时无两。   谢十一既是卓远兄弟,又是江载道亲徒,本来就身怀挡酒的责任,一晚上被众人抓着灌得人事不知,醉猫似的走路都走不直。   顾无忌身为太子,本来是没人敢灌他酒,奈何身边跟着个时不时就要作死的海鸣,起哄架桥泼火一条龙,愣是也给灌得七七八八,眼神都茫了。   散场时候,海鸣才想到,作死可能真的会死,他怕被太子府的老管家数落,赶紧拖着谢十一,胡乱找了个借口把谢十一和顾无忌往谢府一送,顶着谢九渊似笑非笑的眼神,溜之大吉。   于是就有了这俩一大早蔫不拉几的模样。   顾无忌和谢十一先后和谢氏谢九渊问了早安,蔫蔫儿地坐下,要旺财乘粥来喝。   “小远和阮诗隔壁、这里都见过礼了,你才起来”,谢氏对谢十一数落,“你什么时候喝酒这么没分寸了。”   说完,谢氏轻声细语地询问顾无忌感觉如何,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谢十一抱着脑袋讨饶,又嘟囔着“娘偏心”,一边把面前一碟小笼汤包推得远远的,说是闻着就腻味。   顾无忌坐有坐像,礼貌回答谢氏的问话,到底撑住了皇家颜面,只是脸色暴露了一切。   谢九渊揶揄二人:“这会儿知道难受了?”   顾无忌眼神中凶光一闪,显然是又想起了海鸣带着众人劝酒的作死行为,转脸对着谢九渊又换了委屈模样,告状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皇叔还夸海鸣护主,他明明是个坑货。”   谢九渊笑笑,说:“护的时候是真护,坑你的时候也是真坑。”   顾无忌无法反驳,叹口气,低头喝粥。   谢十一在母兄面前就把什么端方稳重都丢去了门外,立刻也给了他哥一个求饶的眼神,还愤愤不平道:“下回我做新郎官,一定让宾客好好‘照顾’卓远。”   说完就被谢氏一扇子拍在了脑袋上。   谢十一吃痛,捂着脑袋夸:“娘穿这一身真好看。”   近年华国男女老少的衣衫都在不断变化,几乎到了日新月异的地步。   比如说在场的三位男子,衣服都不一样。   谢十一已经和身边的同龄人一样剪了短发,身上是朝廷发的改良官袍,大理寺统一的蓝色麒麟袍,腰间是大理寺的白玉牌,穿在他身上也是十分的玉树临风,谢氏一开始看着短发的小儿子怎么都觉得想笑,现在也习惯了。   顾无忌身为太子,不可剪发,昨晚是代表启元帝出席婚宴,身上是较为正式的太子常服,今早小宝公公带了新衣过来给主子换,是套万字祥云纹的紫衣常服,头上发髻简单簪了只素面白玉簪,就算宿醉面色不好,也还是一表人才,只是怎么看着都比谢十一穿得闷热。   谢九渊今日大概是有军中的公事,没穿总理官袍,而是西式的墨蓝色军|官服,肩上是独一份的金吾卫将军肩章,那是苏绣师父用金线绣出的金龙,脚上是一双黑色钢头军|靴,因为出门要戴上军|官服同色的军帽,所以雪白长发没有绾成发髻,只是用墨色发带束在脑后。   军||队是最先推广短发的朝廷部门,不过谢九渊陪着顾缜,就没剪。   而谢氏身上是女子中时兴的仿男子长衫的衣裙,裁剪合宜,用的是染得纯净的天蓝面料,柔美中又很利落,外面搭着块银狐狸毛披肩,又好看,又不怕春日爱变脸的气候。   所以谢十一夸得是不错,可惜谢氏知道他就是卖乖,压根看不出到底哪里不错,又用扇子拍了他的脑袋,笑道:“你哥在,你就这般猴儿似的,你哥不在,你倒是学足了江大人的模样,呆头呆脑,还下回你做新郎官呢,你这么近水楼台,怎么江家千金被小远娶到手了?”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谢十一觉得很冤枉,顾无忌出声替他辩解了句:“十一跟江大人是近水楼台,可卓远娶江小姐,靠的是她宝贝弟弟江鹤,据说江鹤孤身从官学回家,路上被江大人得罪的贪官之子找人围了,是卓远路过救的他,把人送回江府时惊鸿一瞥,一见钟情。”   谢氏身为长辈,确实不知道小两口还有这么一段内情,她喜欢听这种圆满的故事,一听之下觉得甚是美好,也就忘了谢十一呆头呆脑的事,转而跟身边的大丫鬟说起话来。   此时谢九渊看了看条案上的座钟,站起身来,嘱咐谢十一和顾无忌两句,接过旺财手中的军帽戴上就打算出门,被谢氏叫住,让他带上个柳条篮子才走。   谢九渊骑着黑蛟进了宫城,不多时,革新所就派人把汽车开进了宫,停在奉天殿前的广场上。   三宝领着宫人退到阶下,谢九渊看向顾缜,二人相视一笑,谢九渊牵着走到车边,为他打开车门,顾缜坐进车内,谢九渊仔细整理好他层叠的衣摆,关上车门,才转到驾驶座上车。   顾缜笑问:“总理大人,你当真学会了吧?”   虽然确实练习了数日,但因为载的人是顾缜,谢九渊心里还真有一分顾虑,不过人在爱人面前都好面子,谢九渊自信道:“当然。”   然后他一转钥匙——   没打着火。   顾缜笑趴在他肩上,边笑还边说:“总理大人,你不要着急,朕不笑话你。”   谢九渊伸手把顾缜搂过来狠狠亲了亲,然后再试一次,成功发动了汽车。这辆车通过驾驶座下的三个踏板来操作换档,中间是倒档,左右分别是高速档和低速档,广场虽然广阔,谢九渊为了安全着想,一直使用的是低速档,载着顾缜在广场上绕了一圈。   又绕了一圈。   再绕了一圈。   眼见着顾缜从惊叹平复下来,面上似有遗憾之色,谢九渊勾起嘴角,一转车头,缓缓驶下白玉坡,往御花园的方向驶去。   没想到总理大人突然这么胆大妄为,车外宫人们都疯了,赶紧追着车跑,顾缜亦是一惊,然后偷笑起来,趁着前方无人,往谢九渊的侧脸亲了一口。   这实在是新奇的体验,顾缜时而看向前方,时而看向侧边,宫城春景不断地迎面而来,又飞速退去,如果不是在宫城之内,而是在神州四处的道路上飞驰,那么“千里江陵一日还”不再会是顺流而下才有的感叹。   “怎样?”谢九渊小心看着前方的路,询问顾缜。   顾缜靠回皮质靠背上,边想边说:“比马车平稳许多,速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必须需得学习制造……所使用的汽油,据说是从岩层深处开采而来,也许派人查明勘探之法……若能载物,于商贸上的助益不可斗量……同样,若能应用于军队、”   最后,他总结道:“此乃日后发展必争之器,务必研究透彻。九郎你看?”   谢九渊点头,开口道:“我亦是这样认为,只是未必能通过财力或是战力换取制造之法,照海外传回的消息说,这个类型的汽车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大量生产,就是我们讨论过的流水线生产,等革新所研究出来,也许就又落后了一步。”   “此事,就交由朕来办吧”,顾缜略微思索后,下了结语。   谢九渊明白他是要动用锦衣卫,也就没再讨论,回了声“好”。   车子穿过御花园,停在珠镜台下的太液池边,那株老桃树满树花蕾,有些已经等不及提早绽放,配着一池摇曳的大莲叶,分外显出春意盎然。   趁着宫人们还未赶到,谢九渊低头,在顾缜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顾缜白色龙袍下摆散乱地搭在谢九渊的腿上,简单束起的长发蜿蜒而下,手腕上的赤色舍利红得耀眼,但在谢九渊眼中,还是顾缜的容姿更吸引他的目光,更不要说那一双明眸,望着他的眼眸盛满了情意,谢九渊从来都明了顾缜的美,但顾缜并不只是美而已。   从看清启元帝心系河山的那一刻起,即使当时的顾缜还在文党的打压下狼狈不堪,在谢九渊眼中,他已然是熠熠生光。   为他增添光辉的,不是他的美貌,而是他的品格,他的灵魂,与承担重责、百折不回的勇气。   “干嘛这么盯着我”,顾缜被谢九渊盯得不好意思,偏过头“责问”道。   谢九渊低笑,哑着嗓子,学异国诗人的强调回答他:“我亲爱的陛下,我在看我的心。”   当三宝气喘吁吁地赶到珠镜台,恰好看见陛下一掌糊上了谢大人的熊脸。   这是怎么了?算了,正事要紧。   “陛、陛下”,三宝凑到车窗边,“冶金所铸造九鼎,模已制备,今日要灌金水,您说过,您要亲临。”   顾缜点了头,看向谢九渊:“走吧。”   二人下了车,顾缜上了御辇,谢九渊骑着黑蛟护卫在旁,往冶金所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写不完我都不信了 第98章 启元十九年春   相传, 夏王大禹划分天下为九州, 九州州牧都上贡青铜,铸得九鼎, 一鼎代表一州, 鼎上镌刻神怪异兽, 立于夏朝王都,象征禹实现了天下一统。从此, 九鼎便成了华夏至尊神器, 它所代表的天命所归、登天子位的寓意。   《史记·封禅书》有记载,“禹收九牧之金, 铸九鼎。皆尝亨鬺上帝鬼神。遭圣则兴, 鼎迁于夏商。周德衰, 宋之社亡,鼎乃沦没,伏而不见。”   历代帝王都想得到九鼎,奈何九鼎原件早就遗失, 有的朝代仿制过九鼎, 但亦是同样命途多舛,罕存于世。   所以, 启元帝下令铸造九鼎,并不让人意外。   冶金所的铸造坊内, 高温似火。   奉御命铸造九鼎, 匠人们自是倾尽所学,眼前还只是九座巨大的模具, 高温炉中金水沸腾,亟待注入模中。   陛下和总理驾临,匠人们诚惶诚恐地跪迎,本来就各个汗如雨下,这下更是汗流浃背,不知陛下为何要来遭这高温的罪。启元帝令匠人不必拘礼,自去忙碌,匠人们初时仍是觉得浑身不对劲,时间一长,也就沉浸在工作中。   九鼎体量巨大,特意为此赶制了九个高温炉,每炉金水恰好注满一个鼎模。炉中金水成色渐渐达到老匠人的要求,即将注模。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对着启元帝三拜。   冶金所的总管学士跪拜后站起,走到御前,恭敬地行礼,手上奉了一个金钵。   启元帝褪下手上的赤红舍利珠链,置于三宝捧着的紫檀木盘中,拿起木盘中的剪子剪断墨绳,十八粒赤红舍利散落盘中,启元帝串回九粒,三宝将木盘捧至总管学士面前,将九粒舍利倒入金钵。   总管学士走向高温炉,他投入一颗舍利,跪地的众人就对着那炉金水叩拜,坐着的启元帝抚摸着手中缺了一半的珠链,低声念诵着经文,祈愿九鼎护佑神州。   最后一粒舍利投入最后一炉金水,“吉时到,注模!”,一声喝令之下,匠人们操纵机巧移动炉身,橙黄滚烫的金水顺着轨道倾入模具,白烟嗤嗤,注完金水后,匠人们便立刻着手封平。   等匠人们忙完,回头一看,陛下和总理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总管学士鼓励匠人们用心完成九鼎,匠人们纷纷应是,都说绝不让陛下失望。   此时已是过了午时,御辇出了冶金所,却没有回宫城,而是一路出了京城,往金吾卫大营所在的西山赶去。   启元十九年,三月三十日,启元帝巡视金吾卫大营。   这算是一次突发检视,金吾卫大营没有一点点防备,御辇进营地时,正当金吾卫下午训练的中间休息。   卜羲朵正在校场上疯跑放风筝,阿大怕他摔了在一旁跟着,一声“陛下驾到”险些让卜羲朵闪了腰,赶紧把线棒往阿大手里一扔,跑去谢九渊身边假装乖巧。   当阿大和卜羲朵绕着校场开始罚跑的时候,谢九渊也带着启元帝开始四处巡视,虽然金吾卫们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但好歹没再给谢九渊丢脸,所到之处都是精英模样,训练得一丝不苟。   本以为能当面见得圣颜已是惊喜,没想到入了夜,启元帝还一点不嫌弃地吃了餐营地伙食,把整个大营感动得不行,据说伙房的周师傅打算自掏腰包把今晚用的菜刀案板全都买下,带回去当传家宝,但毁就毁在他还没买就先把计划说了出来,当晚伙房因为打架斗殴,全部被谢九渊罚去跑步。   月上中天,照亮了校场上稀稀拉拉的罚跑队伍,阿大和卜羲朵保持匀速跑在最前头,伙房全体列队跟着他们,跑出了被狗爪刨过似的流线型。   勾月渐沉,星海闪烁。   三宝睡在帅帐的外间,听着里间的两个溜出去了,还是闭着眼。   他现在觉得自己淡定得很,不论陛下跟着谢大人闹什么,反正有他们自己兜着,不是有句话叫那什么不急那什么急吗,他就偏偏不急,很没必要。   以上是因为上午追车又急跑得又累所以心里有点小不开心的三宝公公的心里话。   当然,顾缜是不知道三宝的心理活动的,如果知道了,说不定还会再从他的三餐俸例中减掉一个菜,以督促他减肥。   顾缜被谢九渊牵着,七拐八弯地往前走,塔楼下,阿大和卜羲朵正守着门,见二人来了,一言不发,只当没看见。   终于,他们来到了金吾卫大营瞭望塔的顶楼。   这夜月明星烁,向东看去,夜色中的京城一眼望不到边际,城池巍峨,如盘龙伏地,不畏斗转星移。   谢九渊坐在地上,抱着顾缜,他们身边有一个柳条篮子,里面是一匣糯米白兔、一壶米酒和一件白狐裘,均是谢氏亲手做的。   夜风渐凉,谢九渊展开白狐裘将顾缜包了个严实,喂顾缜喝了口米酒,顾缜仰头喝了,然后又靠进谢九渊怀里。   他们没有交谈,只是依偎着,在凉夜中,用体温温暖彼此,清醒地注视沉睡的京城。二人之间弥漫着某种仪式般的沉静,心里却是安定的。   不知想起了什么,谢九渊圈着顾缜腰身的双臂收紧,顾缜心中明白,轻抚谢九渊的肘臂安慰他。   从鸦夜黑沉到东方既白,由黑到灰,灰白的等待中,太阳终于爬上天际,一跃而起,照亮大地,唤醒城池。   晨光落在他们身上,驱散残留的最后一丝寒意。   这一世的启元十九年三月三十日,平安无事。   城门开启,往来的百姓们让京城这条巨龙又活了过来。   顾缜收回眺望的视线,抬头逆光看去,他的九郎好看得像是在发光。   明人汤显祖著《牡丹亭》,题记有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前世君臣,此生重度,未曾辜负大好河山。   那又何必辜负挚爱。   “九郎。”   谢九渊低下头,在明媚晨曦中,看到了揭开的白狐裘下,爱人肌肤上鲜红的玉印。   于是他欣然应邀,共赴这大好春|光。   (完)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生之君臣》到这里就完结了,感谢追文和容忍我断更的各位,新文《摇滚之寄生竹马》决定存稿再开,四月十九号开文,有愿意提前收藏的话非常感谢。   *欢迎收藏作者。   *阿顾和谢将军我还蛮舍不得,想在无限流里让他们出来修个仙,不过这个只是计划,要写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啦。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