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猎光》 作者:靡宝   文案   数万年后,人类移居遥远的巨鲸座。   光明神“圣主”以宗教统治新人类,足足上万年。   社会僵化,文明止步。   伊安刚刚通过了神父资格考试,被教廷派往备受争议的奥兰公爵的领地,担任驻地神父。   年轻的神父认识了处于家庭边缘的公爵长子。   乖僻,顽劣,傲慢,不服管教……   当年才十二岁的莱昂纳多三世踩住了神父深蓝色的法袍,将他绊倒。   “我会让你仰视我。我会让你以泪水来哀求我。我会让你永远铭记我的名字,膜拜我的光辉!”   十六年后,年轻的皇帝亲手将后冠戴在伊安的头上,并且俯身亲吻伊安的手指。   “吾爱,你是我永恒的光辉,请许我余生继续仰视你。”   基本是个年下皇帝被真香打脸的故事。   ABO,年下养成,星际机甲AI   后期有生子   年下霸道痴汉帝王A攻 & 禁欲高智商外冷内热O受   双向爱恋互宠甜甜甜   有关宗教设定纯架空(瞎掰),不要对号入座 内容标签:强强 生子 年下 宫廷侯爵 主角:伊安,莱昂纳多 ┃ 配角: ┃ 其它:AI,机甲,前世今生 ======== 第1章   深夜,野风肆掠。   古教堂耸立千年的巍峨身躯正被烈火疯狂吞噬,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倾斜,继而轰然倒塌。   飞腾起的火星席卷四方,热浪烫卷了士兵额前鬓角的碎发。   牧师和教徒们跪在中庭的石板上,朝着这最后一座圣殿的残骸,发出绝望怆然的哭喊声。   披坚执锐的御军兵遍布每个角落。   “求求您——”白发苍苍的老主教朝着士兵的尖刀叩首,“陛下,您不能这样……”   “不能怎样?”   身穿笔挺军装的高大青年缓步上前,猩红的披风内里在风中时现时隐。   他身形极为伟岸挺拔,俊美年轻的面孔在火光映衬之下愈发分明如削。一双鹰目不比这夜暖半分,漠然地注视着匍匐在身前的大主教。   “吾是天下之主,而你们则是邪教的余孽,是早就该归于尘土的亡灵。你们有什么资格求我?”   老主教泪流满面:“陛下,您这么做,是触犯神灵,是亵渎他。他是奉神之人,身躯圣洁不可侵犯…………”   男人嗤笑着打断了老主教的话:“吾就是神之子,就是他应当侍奉之人!”   “不……”   “况且——”男子逼近老者,低头注视着那张苍老的脸,压低了声音,“你知道的,他的身躯早已不‘圣洁’了,不是吗?”   老主教浑身剧颤,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罢了。”男子的耐心已被耗尽,抬起了手。   士兵们一拥而上,将挡路的老主教和教众强行拖开。   而年轻的帝王在一片哀求声中穿过中庭,走上了一间小祷告室前的台阶。   卫兵手中的光子门上的密码门锁轰得四分五裂。狂风卷着焦尘灌注进小小的室内,吹得神案上的烛火一片飘摇,熄灭大半。   门砰然关上。   伏跪在神案前的男人一哆嗦,克制不住地细微颤抖着。   而男人的皮靴踏在石板上,步声沉沉,朝那个穿着红袍的身影走去。   飘渺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都拉得极长。   红衣男子清瘦的身躯蜷缩在案前,法袍顺着他的影子逶迤在台阶上,仿佛是一汪自他身体里涌出的鲜血。   细碎的祷告声在室内轻轻飘荡,仿若梦呓,又似情人无意义的呢喃。   汗,成串的冷汗,正顺着男子苍白而清俊的面孔流淌而下,自秀气的下巴滴落,在法袍上浸出一片深斑。   法师似乎正在同身体里巨大的痛苦对抗,并且期望着向神灵的祷告能将他从深渊之中解救出来。   “你的神救不了你,伊安。”王站在年轻红衣大主教的身后。   男人置若罔闻,紧闭着双目,念着祷告词。   年轻的王却是不耐烦了,弯腰伸手,扣住对方冰凉的下巴,逼着他抬起头来。   明明比自己还年长数岁,可男子面容似乎凝固在了时光之中,依旧那么清俊秀美,圣洁而宁静,令人移不开眼。   剑眉入鬓,漆黑的双目如浸在泉水之中,目光早已涣散。光洁的肌肤苍白如纸,却因为体内的情潮影响,脸颊泛着醉人的红晕。而挺直的鼻梁下,是那双让人永远品尝不够的温润的唇。   青年不禁用指腹轻轻摩挲那双被汗水打湿的唇,眸色转深。   而红衣主教却因这个动作骤然清醒过来,双眼瞪圆,身躯猛地后退。   青年浓眉一皱,顺势俯身,将男人笼罩在身影之下,锁在双臂之中。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想逃?”青年健壮的双臂构建成一个不容挣脱的牢笼,锁住蜷缩在身下的男子,“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伊安。你这最后一个藏身点也将不复存在。我说过,除了我的身边,你无处可去。”   男子苍白的手指痉挛地抓着法袍,浑身阵阵颤栗,汗水源源不绝地从每个毛孔涌出,将乌发和衣服浸得透湿。   他嘴唇哆嗦,呼吸急促,口中依旧无意识地念着祷告词。   “吾无上的神主……请将光辉和力量赐予我卑贱的身躯……”   “真可怜。”青年以指节轻轻拂过法师汗湿的鬓角,每一个细微的接触都会在对方身体里引发滔天的热浪,让他颤抖得更加厉害。   “停了抑制剂的反应不好受,是吧?”青年忍不住俯身,在男人冰凉而光洁的额角充满怜爱地吻了吻,“向我认个错,我就给你药,终止你的痛苦。”   男人终于将漆黑的双目转向男子,喘息着冷笑:“我不稀罕!”   年轻的王剑眉微锁。   “我所经历的一切伤痛,都是神对我曾犯下的错的惩罚,我甘之如饴。我不稀罕救赎。如果神要我的身体腐朽,那它就腐朽好了。”   “伊安·米切尔!”王怒喝。   伊安的目光却在威胁的咆哮声中再度涣散,越过青年俊美分明的面孔,投向不知名的空间:“我的魂灵终将和圣光融为一体,洁白,无罪,得到永生……”   青年愤怒地拉起了伊安:“你这个疯子!你究竟要和我对抗到什么时候——”   他的咆哮在目光接触到男子平坦的小腹时戛然而止。   红袍之下,伊安白色长袍已被汗水浸透,紧贴胸腹,清瘦单薄的身躯一目了然。   “你……”年轻的王者一手将红袍青年摁在地上,一手探向他腹部,只摸到削薄柔软的肌肉和清晰的胯骨。   “不对……怎么……”青年狂躁,一把揪住伊安的领子,“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伊安游离的目光再度聚焦到男人脸上,嘴角勾起冷笑。   “给我弄死了。”他淡然道,“那种罪恶的杂种,本就不该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青年浑身剧震,像野兽一样喘息,双目腾起血雾。   “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第一个孩子!它本该还有两周就要出生了!”   伊安坦然迎着王者的怒火,笑意加深:“我说过,莱昂,我们俩都是罪人。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青年狂怒地将男人掼在地上。   伊安喘咳着,发出低低的笑声:“你终究有一天会明白,你并非无所不能之人。”   “是吗?”年轻的王低沉的声音似乎又恢复了镇定,“而你看着我长大,也该知道,我从来就不信神灵,不信命运。我想要的东西,终将都会落在我的掌中。包括你,我的‘小老师’!”   咬牙念出来的这个称呼令伊安身躯忽然一颤,显然勾起了激荡的回忆。   而青年已不再耐烦听这个男人废话。他手掌抓住单薄的衣料,随着撕裂声,伊安布满汗水的白皙身躯曝露在昏暗的灯光下,湿润的肌肤犹如涂抹了一层乳油。   “你——”伊安再也无法镇定,“你要做什么?这里是圣堂——”   “没有什么圣堂。”青年毫不留情地、近乎粗暴地撕扯着身下人的衣物,“我是你的皇帝,你的教廷没有得到我的认可,这里不过是一件普通的民房。而你,则要侍奉于我!”   “不……”红衣大主教仓促反抗,可是饱受停药后遗症折磨的身躯早就深陷欲火,浑身肌肉酸软酥麻,力量来不及聚集就已溃散。   肌肤被粗粝的掌心抚过,反而泛起一阵愉悦的颤栗。而且青年那雄浑的适配者气息早就烧灼着他每根神经的末梢,已挑起他身体上所有反应。   他痛恨这种对自己身体失控的感觉,可这又是自出生起就标记在他身上的烙印,将伴随他到死亡的那一天。   “不了解我的人,是你,伊安。”青年扯开精美的军服和衬衫,露出健硕精悍的胸肌和腹肌,俯下身来。   “不过没关系。”肌肤相贴那一刻,皇帝温柔地吻上了爱人带着血气的唇,“我始终很有耐心,会陪着你厮磨完这一辈子。而我们也还会有很多孩子,一切重新来过——就从今夜开始……”   语音消弭在疯狂接吻的唇间,堵住了青年的抗拒地低呼,只允许那难以抑制的喘息扬起,将这一方小小的房间填满。   浑浑噩噩的晃动之中,伊安的目光投向案上高高伫立的神像。   神面色安详,双目慈悲,俯瞰着脚下纠缠的恩怨。   而伊安发觉自己竟真的没有再被神羁绊。他的思绪反而飞去了更远的地方,渡过岁月长河的波涛,到达彼岸。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个春末,他第一次同那个叫莱昂的孩子相识的日子。 第2章   弗莱尔,古人类语里,花朵的意思。   伊安·米切尔神父抵达弗莱尔星首府的时候,正是那儿的春季。   教廷直航的太空舰在一片纷纷扬扬的落花中缓缓降落在航空港的停机坪上。来自海洋的水蒸气则凝聚成雪山般的云山,堆积在地平线上,雄伟壮丽。   年轻的神父一走出舱门,便被这迎面而来的盛景深深震撼,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在帝都人口中荒蛮偏僻、异兽遍地的边境星球。   从航空港到帕特农庄园的一路上,繁花与云构造出了一座春神眷顾的星球。   攀爬成篱笆的蔷薇和月季,枝头垂下的紫藤,飘散的晚樱,星空海棠……就连在帝国首都极为稀奇珍贵的空海星萝,在这一颗偏远的星球上满地盛放,如打翻了紫红的颜料。   这里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微微泛紫的蓝色,如梦如幻。沿途的房屋全都粉刷成白色,四处都有鲜花点缀。   “这里和首都很不同吧,神父?”公爵府的司机热情地寒暄。   “确实大相径庭。”伊安微笑着,唇角带着一个浅浅的小窝,“这是一座充满了诗意的城市。”   陆上悬浮车尾扬起一串花瓣,正沿着郊外的林木道疾驰。   “弗莱尔一年十八个月,有十五个月都在春季。”司机自豪地赞美着家乡。他是一个Beta,脸颊上有着当地人特有晒斑,性格爽朗,又因伊安的神职人员身份,对他分外亲热。   “您来的正是时候,神父。雨季刚刚过,天气正好。我们这里的夏天不会太热,公爵的庄园就更凉快了。而且现在也到了狩猎的季节。您狩猎吗?”   “不。”伊安礼貌地笑了笑,“神职人员是严禁歌舞、狩猎等娱乐活动的。”   “瞧我!”司机拍了一下脑门,“真抱歉,神父,是我糊涂了。主要是您看着实在不像一个神职人员。”   伊安·米切尔今年才刚满二十岁,却以优异的成绩自首都中央神学院毕业,并且一次性通过了神职人员资格考试,成为了一名相当年轻的神父。   因为赶路的关系,他并没有穿着法袍。身上的白衬衫和卡其裤,再加上一顶鸭舌帽,压在他微微卷曲的柔软黑发上,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青涩的大学生。   而且他还是一名Omega。虽然服用了优质的抑制剂,可是年轻人蓬勃浓郁的信息素就像车外关不住的春色,总会有一丝半缕泄露出来,飘到鼻端。   年轻的神父有一双温和的、漆黑的大眼睛,如黎明前闪着寒星的黑夜,肌肤则是Omega特有的白皙细腻。他五官轮廓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棱角还不太分明,总是微笑的唇角令人如沐春风。   “我确实年纪不大。”伊安温和地说,“不过请相信我对圣主的敬仰和爱,同任何一位虔诚的信徒都没有区别。”   “当然!”司机忙道,“公爵和庄园里的人都对您的到来充满了期待呢。自从莫尔斯神父去世后,公爵就盼着教廷新派遣一位可亲可信的神父来主持我们教区。听说您可是夏利大主教的嫡系弟子?”   “是的。”伊安优雅地点了点头,“夏利大主教同时也是我的抚养人。他将我抚养长大。”   “愿主保佑他!”司机大声道,“您的身份如此高贵,这真是我们全教区的荣光!公爵为了迎接您,还将教堂彻底翻修了。瞧,就是那一个紫金顶的教堂!”   悬浮车爬上了小山坡顶端,前方是绵延起伏的丘陵,林地和牧场将大地分隔成深深浅浅的方块,野山樱如一团团粉云,飘荡在旷野之中。   山地如锋利的镰刀,勾住了一片碧海。海湾如镜,倒映着天光与云山。   而密林环绕之中,教堂高高的金顶在阳光下皑皑生辉,圆拱顶犹如一轮旭日。   在同教堂斜对着的海湾的另一端,则有一座古朴庄重的城堡依着山坡而立,俯瞰着海湾。   那里,就是伊安此行的目的地,奥兰公爵的府邸,帕特农庄园。   这是一座据说历史有一千多年的古老庄园,全部由雪花岩建造而成,却早被时光和海风渲染成了灰扑扑的土黄色。常青藤和一株菱梅占据了它朝陆地的那面墙,开满了雪花般的白色花串。   悬浮车以一个漂亮的平移滑停在了庄园的门廊前,缓缓落地。   “欢迎来到帕特农庄园,米切尔神父。”身穿笔挺制服的管家有着一头蓝灰色的头发,看样子年纪足有一百五六十岁了,精神抖擞。   “村子里出了一桩交通事故,公爵临时赶过去处理了,稍晚些才会回来。我们已经在书房里准备好了茶点,您请稍等片刻,公爵夫人很快就会下来。”   伊安将他简单轻便的小行李包交给了司机,让他送去教堂后的宿舍,自己则跟着管家走进了大厦内。   庄园内部的装饰有着一股子不甘心的华丽与高调。   显然,公爵家的人拼命地想让这一座远离帝国时尚中心的古宅追赶上流行的步伐,在原有的古老、灰败上,努力地增添着绚丽奢华的饰品。各种年代的风格杂乱地混搭在一起,卡尔斯六世的壁画搭配着亨利五世的斗柜,美凯娜一世的沙发配着摄政时代的脚凳……   伊安觉得整个庄园就像一个巨大的古董杂货商店,名贵而混乱。对于一个从小在教廷长大,受过最良好的美学和艺术教育,见过各路大师杰作的年轻人,他甚至有点替公爵感到尴尬。   好在书房并没有遭到那位装修师的毒手,非常简洁,两面明亮的落地窗俯瞰平整的草坪、喷泉,和碧蓝的海湾。   而落地窗前还摆着一架古董维纳斯钢琴。   伊安快步走过去,爱不释手地轻轻抚摸着钢琴键,并且惊喜地看到铭牌上篆刻着大师的签名。这是一台就算在帝都也极为罕见大师手造!   海风从洞开的窗户涌入,带来喧闹声。一群孩子正在远处的沙滩上打闹,两条大狗汪汪大叫。   “很快就会下来的”公爵夫人迟迟不见身影。伊安忍不住坐在了钢琴前,手指轻轻地在白健上摁下。   “咚——”   伊安失望。这台钢琴走音得厉害,大概很久都没有调过了,严重缺乏保养。   他有一种意外邂逅绝代佳人,却发现佳人早已沦落风尘的心痛。   外面喧闹声忽然变了调。   那群孩子的打闹在伊安没注意的时候已经升级成了群殴。狗疯狂地叫着,几个孩子在沙地里撕打,还有三四个小一点的孩子在旁边呐喊。   伊安起身眺望,见一个男孩一脚将一个身形比他高大的少年绊倒,翻身骑在他身上,疯狂地捶着对方的头。   “喂!”伊安朝他们大喊,“快住手!”   然而没有人听到他的话。   伊安推开了落地窗,顺着草坪跑过去。   那个男孩打了人还不够,又抽出了皮带,朝着向自己围攻过来的男孩子们抽打起来。   他动作非常凶悍,下手没有一丝犹豫,果决利落,反应灵敏。那根皮带在他手中仿佛有生命,舒卷自如,防御攻击得心应手。   “快住手——”伊安呵斥着跑过去。   男孩的对手已溃败,可他不肯罢休。那两个倒地不起的少年被他抽得惨叫连连,旁人也被男孩吓住,不敢上前劝阻。   “够了!”伊安跑到了跟前,朝那打疯了的男孩大喊,“圣主在上,我叫你住手!”   男孩置若罔闻,如一头发狂的狮子。   伊安忍无可忍,冲过去一把扣住了男孩高高扬起的手。   男孩猛地一挣,反手一鞭子抽过来。伊安猝不及防,随着啪地一声,右边脸颊一阵火辣辣地疼痛。   而就在男孩被打断之际,他的对手瞅准时机,从地上跳起来,一拳捶中他的肚子。   男孩发出一声低哑的痛呼,蜷起了身子。那群男孩轰然欢呼,然后做鸟兽散,转眼就跑不见了。   “圣主呀……”伊安十分愧疚,“你没事吧,孩子?让我看看……”   “滚——”男孩猛地一把将伊安推开,呲呲的粗喘着,双目赤红,喉咙中传出隐隐的咆哮。   伊安忍着疼,拽着那条皮带,用力地把它从男孩手中夺了过来:“你不该打架。不论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用暴力来解决纠纷。现在,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走开啦!”男孩咆哮着,两条大狗也跟着他朝伊安狂吠,吓得伊安后退了一步。   “我没有恶意。”伊安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温和,“我是神父,虽然今天我没有穿法袍……”   男孩恶狠狠地瞪了伊安一眼。伊安听到他的嘀咕:“又一个神棍……”   伊安哭笑不得。 第3章   男孩一脸青紫,身上的破T恤和宽大的牛仔裤沾满了沙砾和草屑,被海水打得透湿,贴服在他单薄的身躯上。   “你的家长是谁?”伊安问,“为什么要打架?”   男孩呸地将一口带血的痰吐在伊安脚边:“关你屁事,兔爷儿!”   伊安的脸皮发烫。   他知道在社会上,“娘炮”、“鸡佬”、“兔爷儿”等是专门针对男性Omega的侮辱词汇。但是在教廷长大的伊安一直生活在高雅文明的环境之中,神职人员也一直备受世人尊敬。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辱骂。   况且对方还是一个未成年的Alpha。虽然看着高挑,可听嗓音还进入变声期,显然年纪还很小。被一个小孩子这样辱骂,实在是令人觉得气愤又尴尬。   “你不该这么说话!”伊安板起了脸,“没有人教过你,不该对任何人用侮辱的词语吗?”   男孩哈哈大笑起来,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   “要你管我,鸡佬。你算个什么玩意儿?”男孩说话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滚回你的教堂里跪舔你的圣主吧,求他保佑你们这些神棍和大老爷们的荣华富贵去!”   “你……”   男孩又朝着伊安的脚吐了一口痰。这一次伊安躲闪不及,痰溅在了他的皮鞋上。   这浓浓不逊和恶意让伊安感到很不适应。   在帝都,人们都对奉神的人极为尊敬。不论伊安走到哪里,得到的都是恭敬和温柔的对待。他的耳朵是第一次听到针对自己的咒骂。   远处,一个厨娘打扮的女人从大宅子里冲出来,用本地方言朝男孩大叫。男孩丢给伊安一记恶狠狠的白眼,跑了过去。女人摸着男孩的头,将他搂在怀带走了。   庄园管家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外,将先前发生的一幕尽收眼底。   伊安匆匆把鞋子在草地上蹭了蹭,快步折返书房。   奥兰公爵夫人是一位女性Omega,看样子不超过四十岁,秀气的脸上有一种略微夸张的殷情。她身怀六甲,这解释了她姗姗来迟的原因——孕妇总有些不方便。   “我的圣主呀!”这是公爵夫人见到伊安后发出第一声惊呼,“您遭遇了什么事,神父?”   伊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还顶着一道被皮带抽出来的痕迹。   “这只是个小意外,夫人。”伊安彬彬有礼地吻了吻公爵夫人的手,“刚才有几个孩子在外面打架,我自不量力想劝阻……这是您的小公子吗?”   公爵夫人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迫不及待地将她的一双儿女介绍给了年轻的神父。   随着人类寿命延长,普通人一般在四五十岁之后才会开始考虑结婚生子。而奥兰公爵是一名浪子。他退位后,成日在领地里打猎游玩,风流不羁,一直到快八十岁了,才在皇室的催促下娶了一名弗莱尔星本地小贵族的Omega女儿。   所以奥兰公爵的长子年纪很小,才八岁,是个Alpha。次女五岁,是一个Beta。   两个孩子的教养都还不错。公爵长子很明显深受母亲的关注和溺爱,有些孩童气的傲慢和自大。但是同帝都里那些娇纵的贵族子弟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我听说,米切尔神父,”公爵夫人在添茶的时候说,“您这次来,还肩负着教导孩子们神学的责任?”   “是的,夫人。”伊安优雅地点头,接过了女主人亲手递过来的茶,“皇帝陛下非常关心您和孩子们,希望由我作为导师,指导孩子们学习法典和神学,保护他们的心灵不受到黑暗的侵袭,向他们传递圣主的光辉。”   “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公爵夫人激动道,“天知道我多么想从帝都多请一些老师、秘书和仆从,让我们不要那么落伍……”   听着公爵夫人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她对帝都繁华的向往,伊安总算知道为什么这座本该古拙浑然的城堡被装饰得如此不伦不类了。   而直到茶已添过第二遍,男主人奥兰公爵还没有出场的迹象。伊安起身告辞。   他再三婉拒了公爵夫人有关晚餐的邀请,在男仆的带领下朝大门走去。   当走到中庭的时候,伊安看到了先前那个厨娘正躲在角落里的一扇窗户后朝外望,拿着围裙擦眼泪。   “玛莎!”男仆压低声音,“这一层不是你该上来的。有贵客在呢,快走开!”   厨娘惊慌地回头,当她看到伊安的时候,双目骤然亮了起来。   “您就是那位新来的神父吧?”厨娘红着双眼扑过来,“大人,我的好大人,求求你帮帮他。那个可怜的孩子……”   伊安一头雾水。而男仆气急败坏,拼命拉扯着她。   “谁?”伊安阻止了男仆粗暴的行为,“出了什么事?”   厨娘粗糙的手指紧紧拽着伊安的衬衫袖子:“可怜的莱昂少爷。他并不是故意打您的。他虽然有些顽皮,但是并不是坏孩子……求求您,神父,为他在公爵面前求个情。再这样下去,他会被打死的!”   伊安一把推开厨娘,冲到了侧门边。   门外传来皮鞭抽打在肉上的脆响,管家神情冷漠地背着手站在一旁。   伊安推门而出,随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先前朝他吐痰的那个男孩正趴在一个树桩上,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举着鞭子抽打他!   伊安脑子里轰地一声响,来不及思索就已冲上前。   “住手!你在做什么?”   那男人闻言停了下来,转头瞪着伊安。他是一名Alpha。一股非常浓郁的信息素混合着香水,马匹的体味,和海盐的气息,如涨潮的海浪般扑向年轻的神父。   伊安猛地站住脚,后颈寒毛倒立。幸好抑制剂发挥了作用,令他没有太失态。   “任何对仆从的体罚行为都是被教廷和法律严令禁止的,先生。”伊安努力摆出庄严肃穆的神情。   “大人。”管家走上前,递给那男人一块洁白的毛巾,“这位就是新来的米切尔神父。”   “啊……”奥兰公爵淡漠地应了一声,擦着脸颊脖子上的汗水,一边上下打量着伊安,那眼神几乎在剥着年轻神父的衣服。   伊安浑身都绷紧了。   “抱歉,神父,让你看到了这一幕。我只是在管教儿子而已。听说您脸上的伤正是他弄的。”   伊安惊骇地望向那个正慢吞吞起身的男孩,弄不清奥兰公爵怎么又多了一个儿子出来。   “那……那也不行!大人,您这是家暴!”伊安迅速调整好了状态,“令公子之前已经……向我道过歉了。这事只是个意外。请您不要为此再责罚他,拜托!”   奥兰公爵冷淡地哼了一声:“既然神父都这么说了,那么,还不快向他道谢!”   男孩身影笔直,垂着头站在父亲身后,毕恭毕敬道:“是的,父亲。感谢您的宽宏大量,神父。”   这时候,男孩又能说一口字正腔圆的帝都口音了。   奥兰公爵把毛巾丢给了管家,大步朝伊安走过来。   现年九十一岁的公爵正值中年,身材相当高大,金发碧眼,容貌英俊。他的马靴裹满稀泥,衬衫松松垮垮,敞开的领口露着健壮的胸膛,实在是个极富雄性魅力的男性Alpha。   “欢迎你,神父。”奥兰公爵抓着伊安的手,粗鲁地握了握,简短道,“希望你能喜欢上帕特农庄园。”   然后他丢下了众人,扬长而去。   这干脆冷漠的风格,真同他殷情热络的妻子有着天壤之别。   奥兰公爵一走,围观的众人都散开了。   伊安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下来。他走到了那名男孩面前,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第4章   男孩低垂着头,头发虽然乱如杂草,在阳光下却有着蜜一般漂亮的深金色。   凌乱的长刘海遮挡着男孩半边脸,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倔强抿着的嘴唇。他稚气而清秀的下巴在轻轻颤抖,似乎还沉浸在恐惧之中。   “我很抱歉。”伊安将声音放得很柔,很低,就像轻拂过花瓣的微风,“我会和公爵好好谈一下,确保类似的事不会再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安全了。”   男孩单薄的肩膀也微微颤抖起来。   伊安不清楚男孩具体的年纪,不过他虽然削瘦,但个子很高,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四肢昭示着他将会发育出高大健美的体魄。   “不要害怕。”伊安试探着,将手轻轻放在了孩子肩上。   “我会保护你的,孩子。我是这个教区的神父,我叫伊安·米切尔。你叫什么名字?”   “你撒谎了,神父。”男孩突然说。   伊安明白他指的是自己说他之前已经道过歉的事。   “我的谎言是建立在对一个受苦恼的孩子的解救上的。”伊安说,“这是善举。以行善为目的的谎言,会得到圣主的理解和原谅的。”   男孩自鼻中喷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真无聊。”   他抬起了头。   哪里有什么伤心和害怕?   那双深蓝色的眼中充满了对神父的讥嘲。像一头不驯的兽,有着一股随时会反扑攻击的悍意,令伊安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不论你们做了什么事,都会给自己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假借圣主之意来豁免自己吧?”男孩尖锐道,“虚伪的成年人!恶心的教义!”   厨娘在一旁发出不安的低呼。   “谁稀罕你的保护了?自作多情!”男孩大声嘲笑,“那老头子已经撩得你春心荡漾了吧?你们Omega哪个不是见了个健壮的Alpha就腿软发春的?凭你这娇滴滴的鸡佬样,还想和我父亲对抗?”   “噢,莱昂少爷……”厨娘吓得脸色煞白。   伊安却十分平静。面临针对主的置疑,以及对自身的敌意,是每一个神职人员都要经历的挑战。   “神父,你有这个功夫,不如去忽悠外面的穷人把他们的晚饭面包捐给教堂吧。”男孩嗤笑,“我可一点都不信仰你的主,也不想沐浴他的圣光。你也不用劳神拯救我腐朽堕落的灵魂了!”   伊安等男孩一口气说完了,才平和地开了口。   “即便没有信仰圣主,人们也都在千方百计地为自己的行径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对欲望的放纵是人类的本性,是我们终身要去对抗的罪孽。而信仰是一种用来对抗的力量,孩子。”   而面对年轻神父真挚的话语,男孩只以一个轻蔑的笑,终结了这段对话。   “神棍!”   他转过身,跟着厨娘走了,笔直的背脊犹如一柄利刃。T恤上的,鞭子抽打出来的伤痕,血迹斑斓。      “公爵家的长子?哦,那个孩子呀。”   次日,在拜访弗莱尔星主教官邸,同卡罗尔主教喝茶的时候,伊安终于弄清楚了那个一头乱金毛的男孩的身世。   “他是公爵的头生子。”卡罗尔主教说,“他的生父是一名男Omega,听说是一位美人,可惜是个平民,只能做庶妻。公爵和那位Omega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他们的婚姻虽然合法,但是没有得到教廷的承认。所以那个孩子可以继承公爵的部分财产,却不能继承他的头衔。”   原来这是那个叫莱昂的男孩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奥兰公爵家谱和皇室族谱上的原因。   “你不用太在意他,伊安。”卡罗尔主教亲昵地唤着伊安的名字。   他是伊安的同门师兄,Alpha,也同样是夏利大主教门下备受器重的弟子之一。现年才五十不到的他就已坐上了一个星球的主教的位置,在教廷里都较为少见。   “你不用在他身上多花心思。”卡罗尔说,“其实那孩子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帕特农庄园。公爵很早就将他送去弗莱尔中心城的一所私立寄宿学校。不过这孩子性格顽劣,听说他前阵子因为和同学打架被退学了。”   伊安回想了一下莱昂和孩子们互殴时的表现,并不太意外。   他反而有些为那个男孩难过。这孩子处于家庭的边缘,得不到亲人的重视和疼爱,并且还被不断地往外推挤,无所适从。   “如果他很难相处,你也只用忍受这一个夏天。”卡罗尔笑着,于深紫色的长袍下交叠着修长的双腿,“等开学了,公爵又会把他送走的。你只需要遵照教廷和大主教的指令,做好自己的工作,同公爵一家搞好关系。公爵可是个大忙人。我来弗莱尔星快五年了,除去重大祭典和节庆,连他一根头发丝儿都见不着。”   “他一般在忙什么?”伊安问。   “打猎,巡视自己的领土,鞭打囚犯,或者追逐年轻漂亮的Omega?”卡罗尔发出讥讽的嗤笑,“公爵是个精力旺盛的男人……你已经见过他了,应该明白的。”   师兄的话里一股含蓄的暧昧让伊安觉得不大自在。   “总之,”卡罗尔耸了耸肩,含笑望着小师弟俊秀的面孔和泉水润泽过的双眼,“大主教很看好你,希望你能引导公爵回归正途,重新沐浴在圣主的光辉之下,拉近他和教廷的关系。而伊安你一直是个亲切和蔼,颇有人缘的人。大主教曾说过:‘伊安的内心住着一头雄狮。’他认为你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   伊安沉默地微笑。   两周前,在伊安刚刚穿上实习神父那身藏青色的法袍时,一封派遣令也送到了他的手上。   这一封由他的教导人夏利大主教亲自签发的调令上写明,派遣伊安前往弗莱尔星,担任奥兰公爵教区的神父,主持那里的教会工作。   大主教最疼爱的养子却被派遣到最偏远的星球,这听起来就像是流放。这个调令立刻引发了神学院和教廷里的一阵热议风潮。   那几天,伊安不论走到哪里,都被偷窥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包围,不胜烦人。   “大主教的黄金男孩失宠了?”   “米切尔一定做了什么惹恼了大主教的事。不然以他受宠的程度,完全可以让大主教给他在帝都找到一个富裕的教区任职。”   “也许是失贞了。”   “不,他是Omega。没有被标记的迹象……”   “我知道关于这个调令,你有很多话想要问我。”在临行前的一天,夏利大主教才在他那间被名贵珠宝、珊瑚绒和黄金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小会客室里召见了伊安。   “我没有什么疑惑,阁下。”伊安穿着他崭新的藏蓝色神父法袍,坐姿端正,背脊笔挺。他年轻光洁的肌肤没有半点瑕疵,双目清澈,面容充盈着圣洁的灵气,“遵照我的誓言,我会服从教廷的一切指示,并将其视为神的指引。”   “你一直是神赐予人间的至宝,我的孩子。”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主教感叹着,笑容令他面孔上每一条皱纹都变得深邃,“弗莱尔星确实很偏僻,是边境哨岗星了。而且有关奥兰公爵,也是个备受争议的名字。”   “我知道公爵的情况的,阁下。”伊安说。   先帝亚当二世突然暴毙,留下年仅十二岁的独生子安东尼。当时国际形势非常危急,拜伦帝国正在同亚特兰联邦开战,并且处于下风。而按照帝国的法律,未成年的皇储是否能即位,要取决于上议院的投票。   于是,亚当二世的弟弟菲利克斯以五票的优势胜出,登基成帝。皇储安东尼则与皇位失之交臂。   菲利克斯四世登基后,将侄子安东尼封为奥兰公爵,并且在拜伦帝国上百颗星球里挑选了一个最偏远,却又有帝国军驻军的星球,作为侄子的封地:弗莱尔星。   而今年,正是菲利克斯大帝登基第八十周年。   自从“绯红之战”后,菲利克斯四世的身体就不大好,这几年可以说是每况愈下。如今他已有一百四十来岁,昔日的雄狮已不再年轻了。但是奥兰公爵今年才九十来岁,正是壮年。   更何况,皇帝的四个子女优劣参差不齐。   皇太子是一名Omega,传言一朵名菊海纳百川,睡遍了宫廷里的所有单身Alpha,最新宠爱的情人甚至来自贫民窟的角斗场。虽然皇后极力从中调和,但是皇帝和太子的关系越发恶化。   而二皇子是一个野心在腾飞,智力却还扎根大地的Alpha。他早早地就把首辅大臣的Omega儿子的肚子搞大,自以为得到了强势岳家的支持,却反而因此更招父皇的厌弃。   三公主是个Omega,倒是个虔诚的教徒。太虔诚了,于是在第一次婚姻失败后一头扎进了修道院,现在已是一名德高望重的修女了。   四公主最默默无闻,是家中唯一的Beta。她年纪很小,今年才刚满三十,还在念博士学位。外界少有她的新闻。而作为Beta,她也是同皇位最无缘的一个孩子。   “陛下关心着奥兰公爵,他最亲的,也是唯一的侄子。”夏利大主教含蓄地说,“当人老了,就会特别眷顾亲情,疼爱晚辈。陛下希望能派遣一名可靠的神父前往弗莱尔,代替他传达对公爵的关怀。并且,由这位特使直接向陛下汇报公爵的现状。”   伊安不可能听不出这番话里的深意:他被选中做一名监视前太子的间谍! 第5章   而做监视间谍,还只是其中一项任务。   夏利大主教进一步说:“我还希望,你能尽快和奥兰公爵建立起良好的关系,向他传达西林教廷对他的关怀和友好。他身上流淌着最纯正的先帝的血统,是全帝国除了皇室一家外,血统最高贵的人。你卡罗尔师兄没能和他搞好关系,我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你能明白我的一份苦心,是吧?”   伊安当然能明白。   不仅皇帝要监控有可能威胁自己儿女的奥兰公爵,西林教廷也很想同这位有希望问鼎皇位的前太子建立良好的关系。   毕竟,西林教廷的处境已大不如过去。   随着邻国亚特兰从帝国改制成为联邦,风风火火地推行宗教革命后,白龙座星系里的诸国都纷纷开始了宗教运动。   国君首脑们不再满足听从教廷的指挥,更不乐意上交昂贵的供奉。西林教廷的地位受到自立教以来最大的威胁。   菲利克斯四世自己是虔诚的教徒,但是他的儿女们却在新思潮下长大,对教廷的态度颇有些暧昧不明。   再加上,教皇也年事已高,早已萌生退意。教廷即将选出继任者。而新教皇,如不出意外,将会在夏利大主教和另外三名大主教中选出。   争取到一名继承人,哪怕是潜在继承人的支持,都是教皇竞争赛中一枚重量级筹码。   夏利大主教是皇太子的神学导师。在拜伦帝国,这意味着两人坚固的同盟关系。而显然夏利大主教并不满足,又将目光放在了遥远的奥兰公爵身上。   “放轻松些。”卡罗尔安慰师弟,“就当和公爵一家交朋友好了。也许一切都是大主教多虑了。我觉得太子殿下会顺利即位的。如果我们现在做得太明显了,到时候怕也不好收场。”   而有些话,伊安并没有说出来。   他并不如师长和师兄们以为的那么单纯天真,他自幼聪慧,熟读史书,很清楚自古地球纪以来的所有权利斗争更替。   人类在这方面数百万年来并没有太大的长进,权利的游戏始终遵循着古老的规律,而没有人能同时踩着两条船而不跌倒的。   如果公爵无心争夺皇位也就罢了。如果他有这个野心,而又失败了。那么,或许夏利大主教可以自保。而作为直接接洽人的伊安,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从主教官邸返回教堂的路上,夕阳撒满整片山岗。所有的花朵都面朝着落日,吸收着最后的光辉。   太阳还未落下,而一轮淡蓝的明月已迫不及待升起,争夺这片天空。   而它们都终将陨落,没有谁能取得永恒的辉煌。      伊安所主持的教堂,年纪同古老的帕特农庄园同岁,都由庄园的第一位主人——一位男爵修建,使用的也是同一种石材。   弗莱尔星特产的雪晶岩以其质地坚硬,雪白中带有钻石碎屑而备受贵族和教廷的喜爱。贵族府邸、教堂,圣人像,全都喜欢用星晶岩来制作。   还有什么比雪白晶莹的华厦能显示自己高贵的身份,和强大的权势呢?   而相对于华丽的教堂,后面的神职人员宿舍却十分简朴。   教义中讲:“奉神之人,必当恪守清贫,安于寒苦。”   于是,伊安的宿舍里没有高科技的家用电器,所有家具都是半旧的,更别提AI助理机械侍,连电灯的开关都是手动款的。   这宿舍并不大,甚至放不下一个四开门的衣柜。但是卧室连着一个小书房。书房外有一大片怒放着鲜花的草地,一直向下延展到海湾边。   夜里,海雾弥漫,潮水反复冲刷着海岸。洞开的窗前,雪白的蕾丝窗纱飞舞,如圣天使纯洁柔软的翅膀。   年轻的神父坐在书桌前,清俊白皙的面孔在灯光的照射下轮廓分明。   光脑前,伊安正在通过加密渠道,给夏利大主教写邮件。   “敬爱的夏利大主教,希望您一切安康。”   “我来到帕特农庄园已经有两周,现将近期发生的事告以您详知。   奥兰公爵如同卡罗尔师兄所说,果真是一名非常繁忙的领主。他在我到达的第二天就出门前往南半球的一座城市,处理公务,至今都没有回来。   公爵夫人倒是一位非常热情好客的女主人,虔诚,乐善好施。我时常接受她的邀请,前往帕特农庄园用下午茶,并且给公爵夫人讲一段经。   而我为公爵家的孩子们传授神学的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只是我的学生比我想象中要稍微多一些……”   伊安停下了敲打键盘的动作,抬头将目光投向窗外。   透过迷蒙的海雾,海湾对面的庄园大宅只余点点灯光,唯有岸边小码头上的灯塔闪耀着绿光,似密林中精灵的眼眸。   年轻的神父撇了撇嘴,在此刻无人之时,露出了点符合他年纪的少年气来。   在伊安表示自己可以开班授课后,公爵夫人于第二天就把要上课的孩子送到了教堂——足足十八个!   是的。除了公爵自家的孩子外,公爵夫人将娘家亲戚里所有适龄的孩子全都送来了,见缝插针提携娘家沾一沾这来自西林教廷的荣光。   不过伊安很高兴在人群里看到了公爵的庶长子,那个叫莱昂纳多的男孩。   莱昂不是孩子中年纪最大的,但却是最高的。他比公爵夫人十四岁的外甥都还要略高一两公分。伊安注意到他宽大的关节、手掌,和一双大脚,断定这孩子成年后也许会比他父亲还要高大。   “你真的只有十二岁?”伊安反复确认。   莱昂不耐烦地丢了一记白眼过来:“要不要让我脱了裤子给你看,神父?我下面的毛还没长齐呢。”   男孩子们哗然,挤眉弄眼地笑起来。   “莱昂,注意你的用语!”一个Beta少女训斥,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姿态靠。   而莱昂不以为然。   这男孩今日总算拾掇过了,白衬衫和卡其色背带裤以正确的方式穿在身上,一头金发也勉强被驯服,分贴在他形状饱满漂亮的头颅上。   只是他的脸上青肿依旧没有消,身上散发着药水的气味。   治疗舱早就在上流社会中普及,哪怕缺胳膊断腿都会让你在数日内恢复健康。公爵家不可能没有备上几台。   可莱昂的伤显然并没有得到特殊治疗。这是公爵对他的一种惩罚?   “这些孩子们或许在智力和教养上有所差别,但都非常纯良虔诚。”伊安继续写道,“公爵夫人的娘家和姻亲都对教廷极为忠心,并且对帝都充满向往。这些都在他们的孩子身上有明显的表现……”   十八个孩子将教堂旁的多媒体文娱室挤得满满当当,如一群过冬的小鸟。   伊安为他们讲解神典和经文故事。   这个二十岁的年轻神父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他嗓音温柔,面庞亲和,字正腔圆的教廷口音听在孩子们耳中,别有一番令人崇拜的神秘和高贵。   “……人类的贪婪终于惹怒了创世神,他降下灾难,惩罚人类。大地开裂凹陷,山林变成火海。人们无处为家,疾病蔓延。那些和魔鬼做了交易的人逐渐侵占了我们的母星……”   伊安并不像别的神父一样,从创世开始讲起。他选择了自己童年最感兴趣的,有关圣主领航的一段,作为教学的开场。   随着伊安挥手,多媒体室的窗户自动变暗,全息影像投放于众人头顶高高的上空。   震撼的景象栩栩如生:地动山摇之中,恶魔自岩浆翻涌的深渊爬出来,将人类扑到。同恶魔合体的人类有着畸形的外表,口中发出兽类的咆哮。海啸吞没了人类的城市,整块地壳开裂翻滚,犹如一块海平面上不稳的冰……   孩子们全都神色骤变。   “而创世神终究也是仁慈的。”伊安画风一转,“他最后还是宽恕了人类。他造出了一位女神和五位男神,将自己的力量分给了他们,命他们带领人类离开这片已被恶魔占领的领土。其中一位,就是我们的圣主……”   “……圣主聆听着创世神的指引,领导着舰队进行星海航行。先驱者度过了上万年的星航时间,繁衍无数代,终于抵达了这个位于银河系边缘带的巨鲸座。”   “但是,恶魔并没有放过人类。魔族对人类的追杀,一直持续到了太空之中!这是一段充满了艰难险阻的旅程。人类在其过程中,无数次面临灭亡的危险——”   全息影像中,一支暗银色的舰队正在同太空风暴波及。   狂暴的乱流和扭曲磁场拥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如一台巨大的搅拌机,转眼就将不少来不及闪躲的太空舰搅成碎片。   “恶魔的军队追赶了上来。他们招来了乱流和星云风暴,想要摧毁我们的舰队。他们将太空凿出黑洞,要将舰队丢出太空……”   巨大的黑洞如恶魔的嘴,疯狂吞噬着一切。舰队拼命逃亡,依旧有数艘太空舰抵御不了那股强大的吸力,被拖拽进了深渊,就此湮灭。   孩子中响起惊惶的低呼声。   “恶魔甚至引爆了星星,想要将我们的先祖炸死在太空之中!”   随着一颗星球骤然爆炸,一道绚丽的环状光满骤然爆射,死亡射线和冲击覆盖整片太空。又有数艘来不及飞进虫洞的太空舰被摧为齑粉。   那爆炸的光芒自上空洒落,充斥整个教室,将神父和孩子们都笼罩住。   教室里一片抽气声。   爆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平静安详的星云,就像一条优美的鲸鱼,漂浮在幽深浩瀚的太空海洋之中。   这是拜伦帝国和十数个新人类国家赖以生存的新家园:巨鲸座星云。   伊安缓缓道:“有人计算过,我们的先祖们能顺利活着抵达巨鲸座的机率是亿兆分之一!孩子们,我们都是那亿兆分之一的奇迹的后人。”   孩子们发出整齐的感叹。   “而这一切,”伊安真切地感慨,“全都要感激圣主为我们领航……”   “嘁——”   十八张稚气柔嫩的脸庞,十七双专注的双眼。   唯一不合群的一双眼,属于莱昂纳多·科尔曼。 第6章   那一声嗤笑就发自男孩的口中。他横翘着长腿,将身边一个瘦弱的男孩挤得只有半边屁股坐在凳子上。   伊安知道自己如果给这小子发言的机会,他必定会让自己下不来台,可他还是忍不住道:“你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莱昂?”   莱昂那双因为青肿而一大一小的蓝眼睛里满是讥讽,伤口刚结疤的嘴角都快翘到耳根去了。   “我只是觉得你们教会还真会替换概念。古人类因为做违禁基因试验,导致变异人泛滥,被你说成了与魔鬼做交易。古地球因进入第四纪末期地壳运动,引发全球性剧烈的地质灾难,到你嘴里又成了恶魔在作怪。更别提人类星际大航海时期的遭遇,那些都是常见的宇宙现象罢了。这些都和恶魔没关系,神父。别什么坏事儿都往人家头上推!”   教室里果真又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议论声。   “这是神学课,不是科学教室,莱昂!”那个少女又开口斥责,“麻烦你说话前看一下场合。你太失礼了!”   “嘿!”金发男孩不屑地耸肩,“你们都知道这神棍在胡扯,却为了拍教廷的马屁,硬着头皮坐在这里罢了。”   “我是信徒。”年幼的孩子们还一脸懵懂,几个年长的少年却立刻纷纷表态。   “我也是!”   “我们都是!我们都受过洗的。”那Beta女孩高声道,“包括你,莱昂,你也受洗过。”   “我当时只是个没办法反抗的婴儿。”莱昂道。   “话说回来,莱昂,你既然不信,为什么要来上神学课?”   莱昂舒展开长腿,彻底把身旁的男孩从凳子上挤了下去。   “那是因为我慈爱的父亲和公爵夫人至今仍不肯放弃拯救我堕落的、没有信仰的灵魂呀!没有得到圣主宽恕的人死后是会在地狱里被焚烧,或者和恶魔合体,成为你们刚才看到的那种像蜥蜴一样的变异人。公爵一家子可不想和蜥蜴人一起过主诞节。哈哈哈!话说那变异人是真的吗?我还真想看一看他们的标本,真酷……”   “好了。”伊安温和地打断了男孩越扯越远的演讲。   “对不起,神父。”莱昂的弟弟,那个叫保罗的公爵嫡长子说,“回去后我会向母亲反应这个情况的。”   “没有关系。”伊安保持着微笑,“任何对神和圣主的质疑,都只会让我们的信仰更加坚定。下面,让我继续向你们讲解巨鲸星座里的诸奉神国,以及西林教廷……”   回忆到这里,伊安对着光子屏重重地叹了一声,手控制不住地飞快输入。   “要说我神学课上最大的挑战,那大概只有公爵的庶长子了。这个孩子精力充沛、相当聪明,但是也是我所见过的最桀骜不驯、最叛逆的人。他置疑教义,置疑圣主,并且不肯好好聆听我的教诲。”   “阁下,我试图感化他,尽其所能地对他温柔和耐心,但是他总能一次次挑战我的极限……”   最初,莱昂非常热衷于在课堂上向伊安提问。而伊安出于素养,不得不每次都允许他发言。   于是,这个金发男孩寻找到了乐子。   “神是怎么向教徒们传递他的旨意的?发私信,还是通话,还是托梦?今天早上我拉的屎漂浮在水面上的,这是神要向我传达什么,神父?”   “你们是怎么理解神迹的?难道你们内部有一本神迹解释说明书?我能拷贝一份吗?”   “为什么要向教廷捐献钱财表示虔诚?你不是说神是无形之力吗?他又用不着纯篮金的杯子或者凳子——神如果需要坐下来,那他有屁股咯?”   “圣主到底是神还是人?有说法,说圣主其实是一个AI。所以我们这么多年来都在对一个人工智能磕头,哈哈哈哈……”   伊安性子再好也被莱昂没完没了地刁难给磨光了,于是表示:“以后你的问题,我都会在课后专门为你解答。”   而不能提问的莱昂则有层出不穷的新乐子。   他吹口哨逗窗外的鸟,在笔记本上画漫画,看小说看得哈哈大笑,打电子游戏……   有一次伊安正在讲着圣主显灵指引教廷救治某星的瘟疫,莱昂的电子游戏机突然失控,同伊安的全息投影接驳上。   当时,头顶正播放着教士们赈灾的画面:衣衫褴褛的灾民们热泪盈眶地握着神父的手,亲吻他的法戒。   突然画面一闪,灾民变成了蜥蜴人,张开血盆大口,亮出两排大獠牙,开始嗷嗷叫。而神职人员们则变成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端着粒子枪,对着蜥蜴人哒哒哒扫射。   满教室一静,继而哄然大笑,东倒西歪。男孩子们显然都玩过这款热门游戏,被这画面转换的巧合逗得乐不可支。   “莱昂,请你离开教室!”伊安觉得自己再不惩罚,那就是在纵容这个孩子了,“下课后去我的办公室见我!”   莱昂吹了一声口哨,潇洒地走了出去。   之后,伊安花了数分钟的时间重新建立起了教堂秩序,继续讲课。但是成效甚微。   就连伊安自己看着全息影像,都忍不住联想到刚才的士兵大战蜥蜴人的画面。孩子们更是一直憋着笑。   而课继续上了还不到十分钟,孩子们中又起了一阵喧哗。   “怎么回事?”伊安走到窗前,同孩子们一起望出去。   碧蓝的海湾在视野中一目了然,午后的阳光热辣辣地暴晒着大地。海面上,两条长长的水浪犹如灵蛇,你追我赶,扬起优美利落的弧度。   原来,莱昂这小子根本就没有老老实实地在办公室里等着挨训。他一出教室就跳上了飞梭,骑着它直扑向蔚蓝的大海,同一个也在玩水上飞梭的孩子比赛玩耍了起来。   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男孩在浪花中放声高呼,打着赤膊,裤腿卷在膝盖上,一头金发在风中飞舞。   小小年纪,Alpha的体质却赋予了他强健的体魄和卓越的运动天赋。莱昂驾驶飞梭的技巧相当娴熟,人机融为一体,就像一尾灵敏的海豚,时而钻入海中,时而高高跃起,穿梭自如。飞梭尾部喷洒出的水珠在阳光下形成了一团团彩虹。   现在正是暑假,看到这么一幕,教室里的孩子们全都再也没有了听课的心思。神再伟大和全能,也不如眼前的欢乐更吸引他们。   这男孩简直就像一只从未被驯化过的野猿,健朗,狂放,充满了攻击性,却又有一股无拘无束地自在。   “这孩子是一个狂热追寻内心的人。”伊安在邮件里写道,“我相信如果他能将一件事放在心上,那么他就会用无限的毅力、全副的精力,以及持之以恒的耐力去做。如果我能引导他回归到神主的光明之中,重塑他的信仰,我相信他会成为最虔诚的信徒……”   可是这恐怕是一件比监视兼拉拢奥兰公爵还要艰巨的任务吧?   伊安写到这里,皱着眉头想。   他还记得那天傍晚,那个金发男孩一身狼藉地站在他的办公室里的样子。   这小子就像一只盐烧火鸡,赤裸的肩上覆着一层海岩,鼻子、脸颊,身躯,全都被晒得通红,两腿满是沙子。   “你先去洗个澡吧。”伊安体贴地说,“你可以用我的更衣室。出门左手的走廊尽头。”   “哦?这样不好吧,神父?”金发男孩浓眉一扬,拉长着嗓音,满脸戏谑。   伊安顿时有中不好的预感。然而为时已晚。   莱昂咧开嘴,两枚犬齿洁白尖锐,那是Alpha十分明显的标志。   “神父,就算你想和我玩一点羞羞的游戏,好歹也要等我再长大点不是?你们Omega还真是饥渴的小妖精,连孩子都不放过。不过神父,给我四年,不,三年半。我保证到时候一定能够满足……”   “闭嘴!”伊安终于破功,违背了自己“不出厉言”的誓言。   “这个孩子,”灯光下,年轻的神父咬牙切齿地敲打着光子板,一张俊脸赤红清白,“他的顽劣是根深蒂固的,小小年纪就这么轻浮,并且丝毫不以为耻。如果不严加管教,他将来绝对会成为一个异端!他必定是神给我的最严峻的考验,因为我之前在那么多学校里做过义工,哪怕最穷困的贫民窟里,都没有见过莱昂纳多·科尔曼这么混账的熊孩子……”   伊安一口气写完,长长地,自肺腑深处吐出一口气。仿佛想吐尽这些天来在那个金发男孩处受的各种气。   然后,他又逐字逐句地把有关莱昂的话全部删掉了。   伊安简短地写下:“我想,奥兰公爵最迟应该会在本月底回到帕特农庄园,因为月底是公爵夫人的预产期。他应当不会错过孩子的出生。届时,我会尽其所能地同他多接触,以图早日建立友谊。”   伊安把信件发送了出去,关上了光子板。   海雾渐渐消退,海湾对岸的绿灯越发明亮,似一块璀璨的祖母绿宝石。   云层散去,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照进了千家万户的梦中。      月底还没有到,公爵夫人便提前发动了。   生育在如今已不再是痛苦的经历。圣主将他的智慧赐予世间,其中一项,就是极其先进的,但是造价相当昂贵的智能医疗器械。   奥兰公爵虽然在皇位竞争中失败,但依旧是皇室成员。在一台特供给皇室贵族的多功能治疗仪的辅助下,公爵夫人很轻松顺利地产下一名男婴。   “是一个Omega!”管家非常自豪地向众人宣布。   男性Omega是人数最少的性别。他们身体比女性Omega健壮,更加适合生育,因此在婚恋市场上最为受Alpha追捧。   伊安作为教区神父,理所当然地受到邀请,为新生儿做初生祈福。   身穿洁白法袍的神父带着两名圣童,以及才生产完就能下地活蹦乱跳的公爵夫人,跪在帕特农庄园的小祈祷堂的圣坛前。   伊安口中祝念着,将象征着的健康的太阳花露抹在孩子眉心,象征着纯洁的蔷薇花露抹在孩子心口。   公爵夫人感激地俯身吻着伊安手上的法戒时,窗户突然嗡嗡振动起来。   屋外的草皮上,一艘银蓝色的小型穿梭舰利落地掉了个头,如一尾捕猎归来的箭鸟,缓缓降落。   奥兰公爵回来了。    第7章   奥兰公爵是亲自驾驶穿梭舰回来的。穿着驾驶员制服的男人从驾驶舱里跳出来,摘下头盔丢给男仆,手在胸前一拍。银光闪闪的制服瞬间分解,收进了胸口的一枚徽章里。   公爵在制服里面只穿着随意的白衬衫和西裤,挽起的袖子露出健壮的手臂,步伐豪迈,金发凌乱,如一头返回领地的雄狮。   伊安敏锐地听到站在身后不远处的那些Omega们难以自制地抽了一口气,呼吸急促。各种Omega信息素浓度比往常少说增长了至少三倍。   公爵夫人抱着小儿子,骄傲地迎接丈夫归来。   “辛苦了,我的爱妻。”公爵的嘴唇在妻子的额角蹭了一下,然后低头看着襁褓中才出生不足两天的婴儿。   “他很漂亮。”公爵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了一下儿子的小手,“一个男性Omega,很好。科尔曼家族的桂冠上又多了一枚瑰丽的宝珠。”   书房里,公爵翻开科尔曼皇室的族谱,随手在上面指了一个名字:“就叫这个吧。”   于是奥兰公爵的第三个嫡出子有了他的名字:克里斯。   公爵夫人看着丈夫亲笔在族谱上亲手用沾水钢笔写下来了小儿子的名字,并且签署了孩子的出生证明书。她心满意足,并不缠着丈夫撒娇叙旧,抱着儿子扬长而去。   “莱昂,”公爵唤住了庶长子,“你留下来。”   莱昂站在书房的壁炉边,看着父亲打发走了男仆,从壁橱里取出酒,倒了大半杯,然后一饮而尽。   “听说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没少惹事。”公爵瞥了一眼长子永远带着青紫的脸。   “那都不是我引起的,父亲。”莱昂面无表情,干巴巴地说,“肯特家的几个男孩总是针对我。每次都是他们来找我的茬儿。”   “我说的不是公爵夫人娘家的那几个杂种。”公爵粗鲁道,“我说的是神学课。听说你一直都在给那个小神父找麻烦?”   莱昂嫌恶道:“他向你告状了?”   “那么,是真的?”公爵问。   男孩淡然道:“我只是在非常认真地同神父探讨神学而已。我有些喜欢刨根问底。这在某些蠢货眼中,就觉得我是在挑衅神父。我想您如果去向神父求证,他也会给出和我一样的回答的。”   “我不知道你会对神学产生这么大的兴趣。”公爵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下学期是不可能回到花都公学的了。不过邻星罗德岛有一所不错的神学院……”   “邻星?”莱昂嘴角轻轻抽了一下,“您已经迫不及待将我打发到别的领地去了吗,父亲?”   公爵骤然爆发咆哮:“但凡你能稍微像个人样子,别像一条疯狗一样到处惹是生非,我也用不着为你操这个心了!”   莱昂面无表情,深海般的蓝眼里却明摆着不屑。   “瞧你这一副废物的样子!”公爵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忽然将酒杯朝长子狠狠砸去。   莱昂脑袋一偏,水晶酒杯擦着他的耳朵,在身后的壁炉大理石上摔得粉碎。   “如果你不想念书了,那么也要给我老老实实混到十六岁,然后就给我滚去军校!”公爵吼道,“你就和你爸爸一样,永远在闹腾,永远不满足!”   “我很抱歉,父亲。”莱昂生硬地说,“毕竟继承了那个生我的男人的血脉,想不像他都难。如果早知道有今天,当初你就不应该让他怀孕。你就该把我像对你其他的私生子一样,直接弄死在母胎之中。”   公爵大步朝莱昂走去,蒲扇般的手掌高高扬起。   在这一刻,男孩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肩膀微微瑟缩。   “抱歉,大人。”一个温润平和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我无意打搅……”   奥兰公爵站住,放下了手,粗重的喘息。   年轻神父站在门口,法袍雪白无暇,胸前挂着金色的米字架,头上戴着缀着一圈珍珠的洁白小巧的法冠。   伊安低垂着眼帘,假装没有看见书房里剑拔弩张的局面,睫毛浓密纤长。   “公爵大人,”他说,“我可否占用您一点时间?”   屋内的父子俩神色各异地瞪着这个闯入者。   奥兰公爵深呼吸,对莱昂粗声道:“你可以走了。”   男孩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书房。从伊安身边经过时,他的肩膀不客气地撞了一下伊安的胳膊。   神父不动声色地站着。   “请坐,米切尔神父。”公爵给自己倒酒,“我想你不喝酒。”   “是的,大人。”伊安走了过来,“我是戒律士。”   戒律士,是信徒中最严格遵守戒律的人群。   他们不饮酒,不碰致幻食物,不参与任何世俗的娱乐活动,不杀生,不动武,不爱钱财,甚至不与人有口舌之争夺。当然,他们也绝不做爱。   真正的一群枯燥乏味、如行尸走肉般的教徒。   但是偏偏当年轻神父走近了,带来一股极淡的、如修理过的草坪的幽香,又让公爵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抑制剂都掩盖不住的,正值青春的Omega的信息素气息,又有着处子独有的淡雅和青涩,令人遐想翩翩。   公爵的表现太明显。伊安猛地站住,后退了半步,板起了脸。   公爵得意笑了,露出尖锐的犬齿,舌头甚至挑衅地舔了一下。   Alpha标记Omega,便是用犬齿咬破Omega后颈的腺体,注入自己的信息素。舔犬齿是Alpha用来挑逗Omega时最常用的动作,也是最直白的性暗示。   “说罢,神父。”奥兰公爵翘着长腿,展开健壮的双臂,一人几乎占据了一整个三人座的沙发,慵懒地望着年轻俊美的小神父,“你想要我给你什么?”   伊安平静地说:“我已经从圣主那里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了,大人。我这次是想和您商讨一下有关令三公子的洗礼,以及即将来临的圣路易节庆典的事。不过在这之前,我先要向您转达来自夏利大主教的祝贺。”   “夏利。”公爵哼道,“是的,你是他的门生。当初听到你要来的时候我还很惊讶。因为那个老东西居然还活着,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还只是个枢机主教。”   “夏利大主教对神和圣主的忠诚与热爱,这么些年来也从未改变。”伊安非常圆滑地将话题接了过来,喜怒不形于色。   公爵的目光越过水晶酒杯的金边望着坐在单人沙发上的年轻神父。   猩红色的沙发中,身穿白袍、肌肤胜雪的青年就像一团遗落在室内的光。他那双清澈而冷静的双眼凭地惹人厌恶。仿佛在他眼中,旁人不过是一具具腐朽卑贱的肉躯,堕落的灵魂无处可遁。   “我很清楚夏利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公爵沉声道,“你的师兄卡罗尔主教这些年来就像一条讨肉吃的狗一样围着帕特农庄园打转。眼看他的任期就要到了,滚蛋之际,夏利就把你给派了过来。他对我还真不了解,他应该把他门下最风情万种,最成熟放浪的Omega送来的。我有诸多爱好。慢慢地剥去神父们象征着禁欲的法袍,看着他们在我身下哭泣,从抗拒到张开腿哀求我疼爱他们——这大概能排上前五。”   伊安深吸里一口气,紧闭了一下眼。   破案了。他终于知道莱昂那满口没遮拦的粗俗调情话是从哪里学来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一家人果真要整整齐齐。   而公爵不知道的是,年轻神父的脸皮已经在这大半个月的时间里,被他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儿子给好好地锻炼出来。   当初的伊安绝对会脸红如烧愤怒地夺门而出,而如今的伊安已经能做到左耳进右耳出,全都当你在放屁了。   “我会把您的喜好转达给夏利大主教的。”伊安面不改色地说,“不过请大人您或许误会了,大主教对您的心是真挚而纯洁,经受得起圣主的注视的。大主教当年曾有幸在您的父皇,亚当二世陛下身边担任过祈祝者,追随了他将近五年的时光。大主教时常对我们这些弟子讲述您父皇的英姿和英明的事迹,赞美他高尚的品格和无畏的王者精神。”   公爵嗤笑:“那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的叔父都没有喂饱夏利这张贪婪的嘴吧。我想菲利克斯只要肯解开裤子,夏利那老货会迫不及待地跪下来张开嘴。”   伊安额角的青筋狠狠抽了一下,紧咬牙关。   “大主教对菲利克斯陛下的忠诚也是毋庸置疑的!”伊安严肃道,“卡罗尔主教或许表达上不当,让您产生了误会。我来到贵地,其目的就只是单纯地担任教区神父而已。大主教也绝对无意让您陷入某种尴尬的,甚至是危险的局面。”   “是吗?”公爵又几口喝干了酒,“我只是个想在封地里安详养老的废太子,米切尔神父。关于帝都的那一切,我早就忘了。而作为一家之主,我希望能确保我的家人都平安。弗莱尔其实挺不错的,我找不到比它更安全,生活条件又更好的星球了。”   “当然。”伊安说,“我们都无意打搅您的安宁生活。请您放心,并且放下对我的敌意,大人。”   “我们走着瞧吧。”公爵哼了哼。   伊安紧拽着的拳头终于松开,掌心满是汗。他又提了一下洗礼和节庆的事。公爵不耐烦地让他和公爵夫人商量就是。   “我和她分工明确。”公爵说,“庄园内的事归她管,庄园外的事归我。我们互不干涉。”   “还有,”伊安有些欲言又止,“有关令郎……”   “莱昂?”公爵的反应有些大,粗声道,“他又做了什么?”   “不,不!”伊安立刻说,“莱昂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大人。非常有……创造力,和精力。我只是注意到他总是受伤,并且没有使用过治疗舱。我不知道这是有人授意,还是他自己的选择。毕竟这孩子正在生长发育中,这恐怕对他的身体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是我的意思。”公爵冷漠道,“我受够了给他打架收拾烂摊子,禁止家里的人让他使用治疗舱。既然他有本事打架,那么他也有本事自己愈合。”   “这是不是对他太严厉了些?”伊安谨慎地问,“毕竟就我观察,大多数时候,都是别的男孩先对他发起挑衅的……”   “那么他动手前就要想清楚后果。”公爵面色冷硬,口吻犹如主持人在谈论社会新闻,“他会在一次次战斗中弄清楚自己的投入和收获,认清自己的实力,会在下一次去战斗时拿捏好分寸,不会一味地逞能好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但是,神父,我们科尔曼家族会出暴君,出野心家,出豺狼恶狗,但是我们绝对不会养出懦夫!”   第8章   伊安觉得非常荒谬:“大人,恕我直言,您这样的教育方式,未免有些太粗暴了。莱昂只有十二岁,还只是个孩子。我觉得一个成年人正确温和的引导,比让他自己去外面碰撞要更好。他还是应当处于大人们保护下的年纪呀……”   “我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开始睡Omega了,神父!”公爵打断了小神父的唠叨,对他自以为是的慈爱充满了讥讽,“科尔曼家族之所以能在这片星域里称帝达三千年,难道仅仅因为我们治国英明吗?”   公爵神色傲慢矜持,目空一切:“流着科尔曼血统的男人天生早熟而且雄健,是Alpha中的Alpha,是这个国家最强大的家族,受万民膜拜。你不要以你教廷温室的成长经历来看待我们的丛林,神父。”   伊安张口结舌。   公爵起身,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走到钢琴边落地窗前,眺望着窗外油画般的草坪和海湾。   “我来到这座星球的时候只有十七岁,神父,甚至还没成年。那时的帕特农庄园只是个半废弃的鬼屋,而我的身边除了忠心耿耿的管家和近卫团,就再无别人。”   男人侧身回望,光影交织下的身影伟岸,宽肩猿臂,面孔俊美分明。成熟Alpha雄浑馥郁的信息素从一开头就持续不断地朝伊安发起攻击。   年轻的神父端坐如钟,只是面色稍微青白和僵硬。   “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这几十年来,我亲手建立的,米切尔神父。我和工人一起修补残破的砖墙,和花工一起砍去枯树,清理杂草,栽种上那片凤凰木。是我让弗莱尔星的经济重新繁荣起来,让这里的穷人也至少能吃饱饭。你去市区转过的话就能知道,我治下的弗莱尔,无愧于‘花都’的称号!”   伊安沉默着。   “这里是我的家,神父。”奥兰公爵转身,朝白衣神父走了过来,嗓音变得低沉而浑厚,“没有人不爱自己的家,不爱自己的家人。我不会辜负我在乎的一切。”   伊安向后仰,紧张地看着越走越近的公爵。男人幽蓝的双目盯住了黑发柔卷的神父,缓缓俯身,朝他靠近。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神父。我或许不如你所期待的那么虔诚,但是我有一颗赤诚的,火热的心。”   “圣……圣主洞悉一切,公爵大人。”伊安紧贴着沙发靠背,努力拉开他同公爵的距离,有些后悔先前没有起身,“他对所有的爱和守护都会加持力量。您必须常念他的圣名,勤祷告……”   “我要忏悔,神父!”公爵突然单膝跪在了伊安面前,把伊安吓得险些从沙发里跳起来。   “我要为我过去荒诞的生活忏悔。”公爵一把抓住了伊安戴着法戒的手,魁梧的身躯将他堵在了沙发里,“我太过沉溺于肉体的欢愉,而忽视了灵魂上的修行。如今的我痛恨自己的身体,但是却无法自拔。神父,我要怎么做才能摆脱这个罪恶?求你用你的圣洁的光芒照耀我……”   先前还一脸霸气宣誓主权的男人转头就变成卑微虔诚哀求救赎的教徒,这变化太大简直让伊安怀疑公爵体内是不是还藏着另外一个人格。   而不等他想清楚,公爵就已低下头,却并不是去吻伊安手上那枚镶嵌着金色蜜蜡的法戒,而是朝着青年白皙光洁的手背吻去!   伊安瞳孔骤然收缩,另一只手在袖子中握成了拳,黑琉璃般的眼珠竟然迸射出一股决绝之意。   “抱歉。”莱昂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在公爵的唇还有一厘米就要碰到神父手背时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   “打搅了。”莱昂面无表情地站在书房侧门口,“公爵夫人需要您过去一趟,神父。”   伊安深吸一口气,用力抽回了手,从公爵和沙发的空隙中钻了出来。   公爵起身,一脸毫不掩饰地扫兴,和回忆方才精彩的玩味。   哪里有什么虔诚的忏悔?   方才不过是个风流浪子对看中的Omega假借拜□□义施展自己的勾引手段罢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   伊安咬牙切齿地想着,并且把莱昂所有欠缺教养的表现和恶劣的脾性全部归结在了奥兰公爵这个失责的父亲头上。   有这样的父亲,他能不为莱昂的教育担心吗?在这样的家庭里,这孩子根本没有一个靠谱的男性长辈作为参考榜样。纵使是庶长子,他也不应该一开始就处于被放弃的命运里。   在年轻神父热血沸腾的心中,每一个孩子都是神灵赐予这个种族的新希望。孩子是最宝贵的资源,是人类真正的救赎。   而奥兰公爵或许是个好领主,但是委实算不上什么好父亲。   匆匆离开了书房,伊安才发觉法袍下的衬衫后背,已被自己的冷汗浸透。   “公爵夫人在哪里?”伊安问。   “她回房休息了。”莱昂冷漠地望着他,“我只是把你从那个老色鬼的爪下救出来罢了。他总是这么一套。亲完你的手背,接下来就要扒你的衣服了。或者,你其实内心也是期待的——那么我很抱歉打搅了你们。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不要学你父亲的那种口气。”伊安啼笑皆非,“还有,我是戒律士!”   他向男孩亮了一下左手无名指上一枚朴素无华的银色指环。   这是一枚戒律环,内侧篆刻有修士对神许下的誓言,只有修士本人才知道内容。在没有摘下它前,修士们是绝对不会和任何人有肢体上的亲密接触的。   而且伊安没有告诉莱昂的是,这枚不起眼的戒指其实内部结构相当精密而复杂,可以检测心律和信息素浓度。当发现戒主有发情的迹象,就会自动释放一种可以通过皮肤吸收的抑制剂,来帮助戒主控制住自己的生理反应。   所以,就算莱昂没有出现,伊安也有信心自己不会被公爵撩拨失态。   “一个破戒指可阻止不了父亲的。”莱昂冷笑,“你以后最好多长个心眼。我父亲在扒人衣服上,可是经年的老手了。那些人往往还没回过神,就已经被他给脱光了。”   “谢谢你的提醒。”伊安忍着嘴角的抽搐,保持住了优雅得体的姿态,“而且谢谢你帮助了我。”   “你解救了我一次,我解救你一次。我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莱昂无所谓地耸肩,转身就走。   “等等。”伊安唤住了他,“你身上的伤需要处理一下。你应该去用一下治疗舱。”   “这就是点小皮肉伤。”莱昂不以为然,“治疗舱那东西是给懦夫和娇气包用的。一个坚强的Alpha根本用不着那玩意儿!”   “这又是你父亲的话?”伊安紧跟在莱昂身后,法袍因快速摆动而发出响亮的沙沙声,“可没有任何一条法律或者教义说过人受伤了不用治疗。每个公民都有接受医疗的权利。”   “是吗?”莱昂回头瞥了一眼,“我可没见到外面的平民在用治疗舱。”   “治疗舱造价昂贵。平民们有适合他们的医疗手段。”伊安道,“我记得你明天约了肯特比赛徒手攀岩的。我前天听到你们打赌了。”   “那又怎么样?”   “你如果有信心在自己左肩带着伤的情况下还能稳赢他,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伊安道,“不过你要是输了,你可就要穿上和他的狗同款的夹克了。或者,你的内心其实是期待的——那就当我多管闲事。”   伊安把方才莱昂的话完整地回敬了回去。   莱昂猛地站住了,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伊安。   年轻的神父朝孩子露出得意的微笑。他知道自己赢了。      虽然教义倡导神职人员要恪守清贫,但是属于神职人员的福利是相当的好。尤其是他们的健康,最为得到教廷的重视。   伊安的宿舍里连高级一点的家用电器都没有,只有一名管家和一名厨子,但是他却配置有一台最新款的治疗舱。   “先去洗个澡。”伊安把一件浴袍递给莱昂,“用我的更衣室。放心,我根本没有兴趣和任何人玩什么羞羞的游戏。”   金发男孩撇嘴:“同样的话,我可不会说第二次。你想太多了,神父。”   “那就好。”伊安说着,一边研究着治疗舱的使用说明书。这是一台新机器,他自己也都还从来没有用过。   莱昂在教堂宿舍简朴的更衣室里胡乱冲了个澡,拿起了浴袍。正要裹上之际,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将浴袍凑到鼻端,闻了闻。   这是一件新浴袍,只有一股流水线上的淡淡的机油味,和化学芳香剂的单调的气息。   并没有神父身上那股淡淡的青草味。而神父也和别的Omega大不同,他身上的气息特别淡。隐蔽地就像一条藏头露尾的蛇。   莱昂身体里Alpha的本能还未觉醒,他还不能体会到表兄们那种闻到Omega的气息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感觉。他只是好奇。只不过是一种好闻的香气罢了,就和香水一样,怎么会引起那么大的反应……   “一切都还好吧?”伊安在敲门。   “别进来!”莱昂手忙脚乱地把自己裹好,脸颊涨红,仿佛自己刚才的动作被门外的人看到了。   “我去一下教堂。”伊安话音里带着笑,“你自己用治疗舱没问题吧。它有AI系统,非常智能。”   “当然!”莱昂道,“我还没傻到连个治疗舱都不会用!”   伊安放心离去。有一对情侣来到教堂,想找伊安商量为他们主婚的事。这是伊安来到弗莱尔后要主持的第一桩婚礼,他非常重视,同这对新人就仪式流畅商讨了很久。   等到把情侣送走,伊安发现天色竟然有些晚了。   “莱昂?”伊安走回宿舍,“你还在吗?”   屋内没人。这孩子自己回去了?   管家应该正在厨房里帮厨子做饭,骨头奶油汤的浓香一阵阵随着晚风飘来,引诱着食欲出洞。   伊安推开了厨房的门:“卡梅伦太太,你有看到莱昂少爷……吗?”   厨子查理笑着朝厨房外使了个眼色。外面的动静也在这时传入了伊安的耳中。   “就是这样,好孩子!”管家卡梅伦太太的笑声充满了喜悦和慈爱。   伊安推门而出。   夕阳橘色的暖光撒满海湾和大地,云在天边熊熊燃烧,海风把清凉的水气同花香浓郁的热浪交融在一起。   后院的小空地上,金发男孩正举着斧头在劈柴。   这种几乎已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人类社会里绝迹的行为,由这个男孩做起来,却是相当熟练。他对那把斧头运用娴熟,身手利落果断,精准度也相当高。   虽然还年幼,但是Alpha这个性别赋予了莱昂超出普通人的体力。就连厨子都要费点劲才能劈开的柴火,他手起斧落,几下就将它们砍成了数块。   “快放下,当心伤着。”伊安忙叫停。他是反对未成年的孩子接触任何利器的。   “你真是大惊小怪。”莱昂嘀咕,把斧头丢开,“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们居然还用柴火做饭?你晚上还会点油灯吗,神父?”   “当然不。”伊安说,“厨房的用具和帕特农庄园里的没有太大区别。我们只是用柴火烤点面包罢了,这只是一种形式,表示我们从未忘记古人艰辛的生活。”   “而且,用柴火烤出来的棍子面包格外香呢。”卡梅伦太太笑着,抱了一捆柴火走进了厨房。   伊安在霞光中凝视着莱昂,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治疗舱的效果显然相当好,抹去了男孩身体上所有的新旧伤疤,消去了所有的青紫红肿。认识这个孩子这么久,伊安这还是第一次看清了他的容貌。   莱昂纳多·科尔曼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俊美男孩。不再青肿的双眼形状非常漂亮,睫毛浓长如羽翼,他肌肤原来竟然如牛乳一般白皙,嘴唇红润。脸颊虽然有些过分削瘦,但是看得出成年后必然拥有英朗分明的轮廓。   比起粗犷的奥兰公爵,莱昂的俊美更加精致,犹如出生前被神灵亲吻过脸。   “你的生父肯定是个被圣主降福过的大美人!”伊安发出由衷地赞叹。   莱昂却是讥讽一笑:“不见得,神父。能遇到我父亲这样的Alpha,我爸爸就足够倒霉的了。被圣主降过咒还差不多。”   “圣主从不会降咒于世人。”伊安说,“来吧,留你在我这里吃晚饭没问题吧?”   莱昂耸肩:“我和玛莎说一声吧。父亲和公爵夫人是不会在意的。”   “对了,玛莎是……”   “他是我爸爸还是帕特农庄园的内主人时招进来的。我爸爸喜欢亲自下厨,和她感情不错。公爵夫人换掉了大部分仆役,但是因为喜欢她的厨艺,把她留了下来。”   “她很疼爱你。”伊安说,“愿主保佑她。”   这一次,莱昂没有出言讽刺。 第9章   伊安毫无架子,一直同管家太太以及厨子一起用餐。今天,餐桌边多了一个金发男孩,空缺的一边填满了。   “愿圣主守护你的成长。”伊安在餐前祷告时说着,朝莱昂望去。   男孩漫不经心,注意力都被柴火烤出来的裹着芝麻的长棍面包和焖羊肉吸引了去。   “暑假已经过了快一半了。”伊安问莱昂,“关于下学期,你有什么打算?”   莱昂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羊肉:“父亲会安排。弗莱尔还有足够的公学供我支撑到十六岁。反正父亲不缺钱。”   “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后再说话。”伊安说。   “那你就不该在我吃着东西的时候问我话。”莱昂朝神父翻白眼,把食物咽下了喉咙,“拜伦帝国法定的从军年纪是十六岁,我只需要再混几年,就可以滚去念军校了。”   伊安说:“你之前就读的‘花都公学’是弗莱尔排名前三的公学之一,录取条件非常苛刻。你的成绩应该很好吧?你上一次统考分数是多少?”   “3.2。”莱昂咧嘴。   伊安的餐刀在盘子上划出吱地一声尖叫。   “弗莱尔的统考……满分是……10分吧?”他试探着问。   “当然。”莱昂撕了一块面包丢进嘴里,“全国都统一的,不然怎么叫统考,神父?”   伊安忍着扶额的冲动:“那你当初是怎么被录取进去的?”   “哦?你真想听?”莱昂露出促狭的笑,“父亲他……”   伊安已有了经验,立刻道:“不用了!”   “他约着校董事会主席单独见了面。”莱昂迳自说着,“那是一位儒雅斯文的Beta男士,而且显然第一眼就为家父的风采而倾倒。要知道,家父的魅力可是所有性别都通杀的……”   “我说了,不用说了!”伊安语气里带着强调。   “然后父亲就……”   “莱昂!”伊安无奈。   “……就捐了一个多功能实验室,仅此而已。”莱昂哈哈大笑,嘴里食物残渣乱喷,“你以为呢,神父?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伊安一言不发,用餐巾抹了抹脸。一旁的卡梅伦太太和厨子查理都朝神父投来又同情又好笑的目光。   用柴火烤出来的芝麻棍子面包果真格外脆香,莱昂就着羊肉酱汁吃了个饱,舒服地打了一个长嗝。   伊安看他吃得太多,担心他积食,又在饭后留他在书房里喝教廷特供的薄荷柠檬茶。   “需要多加点蜂蜜吗?”伊安问,“这是发酵茶,本身有点苦涩。”   “不用。”金发男孩口吻老成地拒绝,“小孩子才爱喝甜茶。”   伊安忍俊不禁:“那你少喝一点。酽茶喝了,怕你晚上睡不着。”   莱昂漫不经心,环视这间小书房,惊讶于满满三面墙的书籍。   “你居然有这么多纸质书?”   “这些是我的收藏之一。”伊安说着,随手取了一本书翻开,“我是一个比较老派的人,比较喜欢翻阅纸张阅读的感觉。这种手感,以及印刷品特有的油墨香,是再仿真的电子读物所不能替代的。”   莱昂问:“这些书你都看过了?”   “大部分。”伊安说。   “那你平时该有多无聊呀!”   伊安噗哧:“我喜欢阅读,所以我平时过得很快乐,我的少爷。”   莱昂放下茶杯,在书房里轻轻走动,目光落在一台小小的全息投影仪。   “啊,原来你平时也会躲在书房里自己看小电影呀,神父。”莱昂坏笑着,飞快打开了投影仪。   一时间,书房内光彩变幻,声乐庄重,投影仪播放起了圣典故事。   “当然……”莱昂扫兴地嘀咕。   流光溢彩的画面里,人像和光影效果栩栩如生。那正播放着圣主受命于创世神,带领着人类舰队逃离地球,开始星际流浪的故事。   全息画面中的创世神只是一个光亮而模糊的人影,但是圣主却有着清晰的具象:他是一个少年,乌发白衣,雪肌朱唇,眉目俊秀,轻盈而充满常人难得的灵气。   他叩拜在创世神前,对神宣誓,而后周身沐浴着神的光芒,得到了神的赐福。   六支舰队,逐一浩浩荡荡地起飞,将满目疮痍的地球母星抛下。在他们走后不久,地底涌出的岩浆就将基地吞没,无人能幸免。   而六支舰队朝着不同的方向出发,就此分别。等待他们的,也许是生,也许是死。   “他们从哪里找的演员?”莱昂嗤笑,“这个圣主长得还真漂亮,一看就是个Omega,也许还是处子呢。”   “那已是数万年以前的事了。”伊安温和地说,“那时候人类的性别还没有现在的复杂。”   “这个我知道,生物课上有教过。”莱昂说,“在古地球时期,人类只分为男人和女人这两种性别。到了第四期末的时候,环境恶化引起基因突变,人类性别又多了两根分支。当时的人类管他们称作哨兵和向导。”   作为超强人种出现的哨兵和向导,在接下来漫长的星际大航海时期肩负起了重要的责任。弱小的,没有变异的劣质基因人类死去,哨兵和向导们活了下来,人类因此没有灭绝。   而随着漫长的星际漂流,和新星域里复杂多变的环境,让巨鲸座的人类的性别再一次细分,功能区分更加详细。   体能强健而智商高超的Alpha,睿智、娇柔却适合生育的Omega,以及平凡但是勤劳稳重的Beta……   “我们同古人已相去甚远了。”伊安说,“如果我们有机会重返母星。我们大概同母星上幸存下来的人类后裔已大不相同。”   “其余的五支舰队,和我们再也没有联系了,是吗?”莱昂轻声问。   “宇宙浩瀚无边,存在的难以数计的星域。”伊安说,“也许他们此刻正在别的星域里安了家,世世代代地繁衍生息。”   “神不是全能的吗?”莱昂问,“那为什么他不直接让所有舰队朝着他确认安全的星域出发,这样大伙儿还会在一起。”   “神被我们留在了母星上了。如果你在我的课堂上专心听讲的话,就应该记得这一段。”伊安。   失去了创世神的人类,便将领航的神奉为了新的神灵。在艰难的太空流浪,和星球拓荒的艰辛岁月里,他们需要在心中竖立一个信仰,以坚持度过漫长的黑夜。   于是,人类在巨鲸座星云里建立起了大大小小十数个国家,都将圣明教奉为国教,圣主成为了人类的光明神。   西林公国成为教廷国,建造了雄伟辉煌的万圣宫,和高耸入云的洁白英灵塔,供奉着圣主的法座。   香火缭绕,永明灯昼夜不熄。   “我听过一个说法,”金发男孩的眼珠又在滴溜溜转,“圣主带领我们来到了巨鲸座后,完成了使命,就带着他的伴侣离去了。圣灵塔上只供着一间空屋子。教廷一直狐假虎威,以权谋私。”   伊安淡然道:“在异端们的口中,一直流传着各种各样有关圣主的传说,但那都不是真的。”   莱昂凝视着神父白皙清俊的面孔:“你是在西林教廷里长大的吧,神父。你见过圣主吗?”   伊安摇头:“圣主的音容笑貌,从不为世俗之人知晓。只除了这段古老的视频。”   “这视频?”莱昂惊讶地把视线转回到全息投影上。   投影里,白衣少年正率领着舰队穿过陨石流。他周身的白光笼罩着所有的太空舰,整支舰队犹如一条巨大的白鲸,逆流而上,奋力一挣,终于跳出了陨石流,化险为夷。   “这段视频是不对外公布的,是由教廷内部历史资料剪辑改编而成的。”伊安将画面定格在了白衣少年的特写上,“这里的圣主,不是虚拟人像,而是现今仅存的圣主本人的视频。”   莱昂惊愕地看着投影里的少年。年少的圣主也仿佛透过数万年的光阴,同后世一个男孩四目相接。时空在这一刻相连。   “所以,圣主至少在当初,是一个真人?”莱昂嘴角抽搐:“那他现在该有几万岁了吧!难怪还有人说圣主是个大变态,说他会不断地科隆复制自己,以达到永生。”   “圣主是不可捉摸的。”伊安朝着投影中的白衣少年恭敬地划着祈祷符,“他是光明之神,是人类的导师。现今人类使用的所有高精科技知识,都来自圣主的赐予。他继承了神的智慧宝库,将知识传递给世人。在古地球文化里,他大概就像普罗米修斯,将天神的火种带到人间,教化人类,带领人类进入新文明时代。”   “带领的也不是全人类吧,神父。”莱昂又开始发难,“也只有皇室贵族和你们教廷里的大老爷们儿才能学到最先进的知识,用到最高端的科技。私立学校录取学生的时候不仅要看成绩,还要看出身和宗系呢。”   显然,莱昂的庶出子身份让他在私校里过得不大痛快,哪怕他的父亲是这颗星球的领主。弗莱尔星上大大小小的的贵族有数百家,而没有头衔的莱昂在他们眼中,就只是个平民罢了。   在这个诸国全民信教,教宗可以任免国君,贵庶不通婚的时代,平民和权贵之间有一条难以跨越的天堑。   高级战斗机甲、智能的机械侍、高级的治疗舱、以及优质的教育,全都是权贵和教廷专享,平民阶层的富豪也可以用大笔金钱换取这些资源。   而普通平民的一生在出生时就已被注定。   他们会就读普通的公立学校,接受很有限的教育,享受最基本的医疗,毕业后寻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生儿育女,平淡地过完一生。   就如一只工蜂。   他们只要肯勤奋工作,都不至于挨饿受冻,运气好的还会发点小财。但是丝毫不要去想着通过自己的力量就能飞黄腾达,跃入上一个阶层。   任何稍微优质一点的资源都需要高额的金钱才能换取,这是平民所不能负担的。而他们自出生起就被教育着安于分本,甘于清贫,信奉圣主,苦修来世,不要凭空做白日梦。   而讨论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年轻的神父极其难得地出现了片刻的迟钝和犹豫。   他并没有熟练地歌颂神和圣主。秀气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轻皱了一下,伊安斟酌了一下,才说:“这是受到现今社会发展限制的。我们的社会资源十分有限。所能惠及给民众的,目前只有这么多。人们只有更加勤奋和努力……”   “所以还是那一副‘你日子过得不好,只是因为你不够努力’的论调嘛。”莱昂耸肩,“于是贵族永远是贵族,平民永远是平民。”   “你也是贵族。”伊安说。   “我的父亲是贵族。”莱昂纠正,“我只是他没名分的合法庶出子罢了。我就是一个平民,神父。”   伊安叹气,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来,我送你回帕特农庄园。”   伊安翻出一盏小风灯点亮,带着男孩,沿着树林里的小道,朝海湾对面的庄园走去。   今晚夜色晴朗,月辉撒满海湾,银鳞湛湛,如打碎了一地水晶玻璃。   青年和孩子踏着海浪声,穿梭在树林之中。小风灯漂浮在前面,如一个俏皮的小精灵,照亮前方的路。   “你有想过将来做什么吗,莱昂?”伊安忽然问。   “一名战士。”男孩本来还有点心不在焉,却立刻来了精神,“我要离开帕特农去从军。我要驾驶最精悍的机甲,去同敌人作战。我才不会像父亲那样窝在这个大农村里,娶个村妇过一辈子。”   “你的父亲,”伊安说,“他在尽其所能地保护他的家人,你不要低估了他。而你,我的少爷,以你的成绩,恐怕连军校的第一轮测试资格都没有。” 第10章   莱昂伸出他的长腿,将一颗石子踹起,飞向树林外被海潮淹没的沙滩。。   “十二岁是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分界线,莱昂。”伊安继续说着,嗓音融合在哗哗海浪声中,温软而悠长,“一转眼,你就不再是个小孩子,而是一个少年了。孩子可以任性胡闹,可以发泄坏脾气。因为总有成年人挡在你的前面,替你遮风挡雨。而当你成为了少年,许多责任,就要你自己去承担了。比如,对未来的规划,和随之而来的奋斗。”   “你真是个喜欢说教的人,神父。”莱昂轻声讥嘲,“拯救苍生大概是你的癖好,难怪你会从事这个行业。我打赌你父母肯定也受不了你的唠叨。”   “我没有父母。”伊安说,“我是一个弃婴。”   “哦。”莱昂支吾了一声,挠了挠鼻子。   伊安笑了起来,伸出手,第一次摸了摸男孩柔软如丝一般的金色短发。   莱昂的个头已高过了伊安的肩膀,就像雨后的竹笋一样猛窜着个头。伊安觉得用不了两年,这孩子的身高就会超过他。   “我是个被神眷顾的幸运儿。”伊安说,“我出生那一年,所在的星球正经历着动乱和饥荒。许多人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夏利大主教那时随同教廷慈善会去巡视难民营。他说,每天早上起床,都会在教堂的门口看到好几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   “那其中就有你?”莱昂问。   伊安点了点头:“在黑市里,一个男Omega可以卖出相当不错的价格。在很多地方,权贵们喜欢豢养男Omega,因为作为玩偶,他们耐受力强,又还能做生育工具。但是我的父母并没有用我换取一张离开那颗星球的船票,而是将我放在了大主教的门前。神将我赐予给他们,他们无力给我更好的人生,便又将我交还给了主。”   神父洁白修长的手握着胸前一枚小巧的米字架,食指沿着上面代表着“铭记母星”的圆环划了一圈,低声念了一句祈祝词。   “我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夏利大主教只在这批弃婴中选了三个孩子,带回了西林教廷,其余的都留在了当地的孤儿院。我自记事起,就没有挨过解饿和寒冷。教廷慈善院戒律严明,但是生活平稳优渥。如果我留在那颗星球的孤儿院,我大概一满十四岁就要出去打工养活自己吧。”   莱昂像只小狗儿似的沿着小道东遛西窜,不住踢着石子。半晌,才回头瞥了伊安一眼。   “好吧,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信仰圣主了。毕竟你确实是深受他的光明眷顾的人。”   伊安微笑:“而你也,莱昂。你也格外受他的眷顾。”   金发男孩回以不以为然的嗤笑。   伊安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莱昂。你看书过目不忘,学什么都非常快。”   “你知道什么?”莱昂哼了哼。   伊安就着风灯暖黄微弱的光,温柔注视着男孩俊美的脸:“虽然你在我的课上从没专心过,但我却是留心过你。敏锐的观察力是我的一项优点。你在第一天就一口气把神学书翻完了,我打赌你全记住了。所以你才根本不屑听我讲课。”   金发男孩撇着唇,眼珠转向别出。   显然,伊安的估计是正确的。   “超群的记忆力往往只出现在Omega身上,你是特别的。”伊安认真道,“作为Alpha,你显然也是个受到神眷顾的孩子。”   说话间,他们走出了树林,走进了庄园的草坪。前方远处,亮着灯的大宅出现在视野里。   夜色如被,覆盖着浩瀚大海和郊野,伫立在一片开阔草地上的帕特农庄园大宅,犹如置身一颗孤独荒凉的星球,是那上面一座为过往太空舰指引航线的灯塔。   “请你去尝试一下,莱昂。”伊安的声音柔和却饱含着力量,“将你内心的抵触和狂躁暂时放在一边,尽量不去想自己受到的忽视和不公,而把注意力专注在学业上。相信我,这对你来说,是目前最有效的改变命运的方法了。”   莱昂沉默地走在伊安身边,眺望远方的双目里映着那个被他称做“家”的地方的灯火。   “你的父亲是公爵,是这个星球的领主。你从来不用为金钱发愁。”伊安说,“这已让你比庄园外无数同龄人好太多太多了。人来到这个世上便是为了受苦的,许多苦难都会伴随我们终生,你并不比别人过得更不好。”   莱昂闷声说:“我不是个矫情的人!”   “当然不。”伊安笑着,揽住男孩的肩膀,同他爬上斜斜的草坡。   “好记忆力不等于真确的理解和运用。”伊安说,“如今早已不是冷兵器时代,你学识不佳,别说去驾驶战斗机甲,恐怕就连机甲维修师都当不上。光是一味程勇好强,那你只有终身做一个靠卖力气为生的人。而在机械侍普及的今天,人类的力气却又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知道,你不用啰嗦……”莱昂不耐烦。   年轻的神父笑着,又揉了揉男孩的金发,把他削瘦却骨架刚健的身躯搂在臂弯里。   远处的大宅后门,厨娘玛莎正站在一盏路灯下,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少爷回家。   “去吧。”伊安停下了脚步,松开了手。   莱昂走了几步,回头朝伊安望过来。   “‘花都公学’说,如果我能通过下学期的入学考试,就可以考虑让我回去。”   伊安扬眉:“那你需要一个家教。你父亲打算给你请一个吗?”   “他并不觉得我能通过入学考试。”   “我会和他谈一谈的。”伊安说。   “行。”莱昂摆了摆手,“不过你要再被他诱惑了,我可不一定会去救你了。”   “我没有……”伊安试图辩解,但男孩已像一只小野兽一样飞窜着跑走了。      公爵的小儿子克里斯的洗礼是在一个暑气沸腾,阳光热辣的盛夏举办的。   整座中心城区就像跳水般,一头从温柔的初夏扎如了酷热的仲夏之中,没有丝毫预警和过度。   公爵夫人就像一个急待炫耀新研发产品的厂家,将洗礼仪式后的草坪酒会举办得犹如一场盛大的产品发布会。弗莱尔凡能排得上号的权贵全都受邀前来,瞻仰她最杰出的产品。   头衔高低不一的贵族们,受封的爵士们,投机的证券交易商,银行家,运输大鳄,大农场主,当红的明星、运动员,还有驻扎在弗莱尔的帝国军总司令……   伊安的师兄卡罗尔主教甚至是小克里斯宝宝的教父。   帕特农庄园的草坪成了欢乐的海洋。一座座洁白的凉棚架起,妆点着象征着健康和富足的桔梗花和麦穗。美食堆满长桌,一座座香槟塔被斟满,巧克力喷泉源源不绝地喷涌着。   奥兰公爵同所有权贵一样,并不喜欢使用AI机械侍,而以能雇佣得起人为仆役作为身份的代表。但是今天,庄园里也出现了一队机械侍乐队,吹拉弹唱,将气氛烘托向高潮。   书房的落地玻璃窗将草坪上的喧嚣和热浪隔绝在外。雪茄在静静燃烧,酒杯中冰块喀喇轻响。   “所以,你的意思是?”公爵抖了抖烟灰,把雪茄咬在嘴里,望着坐在对面的蓝袍神父。   “请允许我给莱昂补课。”伊安端着茶杯,认真地说,“时间已经很紧迫,距离开学只有六周了,而他要补的功课还不少。”   “不用那么麻烦。”公爵摆手,“我已经打算把他送去鲁特学院了。”   伊安一惊:“很抱歉,公爵。那是一所半军事化的学校吧?”   “这不正适合那小子吗?”公爵喝着酒,“他是将来要从军的,提前适应一下也好。‘花都’并不适合他。”   伊安这几日紧急研究过了弗莱尔星的学校,知道鲁特学院虽然也是私校,排名却都在一百往后,专用来接收那些叛逆的少年,以严格苛刻的军事化教育敲打驯服他们。   “请您不要这么对莱昂!”伊安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不应该就这么被放弃。他才十二岁,还在成长和改变,现在就将他定义成不可救药还太早了!”   “恕我直言,神父。”公爵说,“我当然相信你在神学方面的造诣,但是……”   “我有全科教师证。”伊安早有准备,拿出了证件,“我有双硕士学位,一个是神学,一个就是教育学。我知道我很年轻,没有什么说服力,但是辅佐一个七年级的学生,应该是能胜任的。”   公爵嘴角抽了抽:“你还真是有备而来,神父。我发觉你对犬子特别关心,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莱昂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伊安瞪着这个不负责的父亲,“我能从他身上看到闪光点,看得到他的潜力。他只是需要被爱,公爵大人。”   “爱……”公爵转动着酒杯,露出飘渺而又满是讥讽的笑,“这还真是个在这个家族中很少能听到的词。”   “再给他一次机会,大人。”伊安恳求着,“让他来我这里接受辅导,反正现在也是暑假。如果他不能通过入学考试,那么,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公爵哼了一声,吐出一口青烟。   孩子们说笑着,带着两头最新款的机械兽路过,望见金发男孩正背着手站在书房门外。   “嘿,莱昂,又被你父亲罚了吗?”   “听说你徒手攀岩赢了肯特。你摘到了那个岩贝王了吗?”   “肯特说你作弊呢。”   “他放屁!”莱昂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只菜鸡这辈子只有舔我脚丫子的份儿!”   “你真的摘到那个岩贝了?”一个Omega女孩显然对这个俊美高挑的金发小少爷抱着好感。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露出腼腆秀气的笑容:“我就相信你一定能行的,莱昂。我能看一看吗?里面有珍珠吗?”   莱昂抬头盯着她。   就这时,书房的门开了,年轻的神父走了出来。   女孩脸一红,不等莱昂回答,转身就朝同伴跑去。   孩子们一阵哄笑,拉拉扯扯地跑走了。   “你的朋友?”伊安望着远去的孩子们。   “才不是呢。”莱昂淡漠道,“我不需要朋友。”   “没有人不需要朋友。”伊安说,“做个独夫可不是快乐。”   “随便啦,神父。”莱昂撇嘴,透过凌乱的刘海,挑着眼望向伊安,“老头子怎么说?”   伊安微微笑起来,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你可以改口叫我老师了,我的少爷。”   “哦。”男孩却并不见明显的喜悦,只点了点头,转身朝外走。   伊安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从明天起,你早上九点要准时到我的书房来,带上你的光子板和课本。我会给你拟定一个学习计划。在接下来的六周里,我们可有得是活儿要忙了。”   “听你的就是。”莱昂一脸无所谓,忽然反手,把一个白亮的东西朝伊安丢去。   伊安低头一看。一枚拇指大的珍珠在掌心里滴溜溜打转,洁白温润,浑圆天成。   “这是……”   “攀岩的战利品。”莱昂说,“算是学费吧。不是只有老头子才有钱。”   “谢谢。”伊安大方地把珍珠收了下来,“可我还没有听到你改口呢。”   莱昂的嘴巴撇来扯去,眼珠乱转,就是不肯落在神父含笑的清俊脸上。   两人站在通往室外的门边,阳光带着滚滚热浪涌进走廊,照在马赛克拼花地砖上,尘埃在光线中沉浮。   “我的耳朵还在等着呢,莱昂。”   “好吧。”男孩自凌乱的刘海后挑起了一双碧蓝的眼,望着神父,终于唤道:“小老师。”   小老师……   傲慢的孩子,倔强地不肯彻底承认对方的权威,非要强调自身的存在感。   小老师……   伊安自昏睡中睁开了眼,有一种一梦千年的错觉。 第11章   记忆里的画面似乎并没有断档,而是同现实天衣无缝地连接在了一起。   盛夏的午后正在继续,蕾丝窗帘盈满了午后的日光,被褥上映着精美的光斑。   鸟儿在窗边的枝头鸣唱着求偶的歌曲,歌喉婉转,准备飞扑向烈火一般的爱情。   飘渺的欢笑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似乎有人在举办草坪舞会。   破碎的知觉如风中落叶,回旋着,一片片地回归身体里,重新拼凑聚合,绵软的身躯也渐渐从云端落回了实处。   伊安觉得自己仿佛深陷在云絮一般的被褥里,透支过度的身体只剩一个空壳,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后颈被标记的地方有点麻痒,Alpha的信息素正随着血液在全身欢腾奔流,对每一寸骨肉宣誓着主权。   之前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焦灼渴望不复存在,身体疲惫不堪,却也充盈着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这迷人却又罪恶的生理反应,是伊安信仰途中最大的阻碍,也是他作为人永远难以抛弃的枷锁。   伊安的目光落在了手上。   清瘦的手在紫灰色的织锦绸被的衬托下,如一块泛着青的白瓷。手指光秃秃的。没有了法戒,戒律戒也不知所踪。   其实他被那个男人找到前,已缺抑制剂有一段时间了,戒律戒的针管里早就是空的。   而当男人将他摁倒在圣坛之前时,还是迫不及待地、恶狠狠地将那枚象征着禁欲的指环从他痉挛的手指上剥了下来。   那枚沾了两人汗水的指环滑不留手,在混乱之中不知道滚落在何处。   也无所谓了。它早已没了用处,不过是他用来自欺欺人的道具。纵使戴着戒律戒,他也早已破了自己在神前发下的誓言,背负了满身罪恶,和洗刷不掉的血腥。   神洞悉一切,知道他已不再贞洁。知道他如何沉溺于那无耻的肉欲,醉心于肮脏的权术,以及冷酷残暴的杀戮……   躲在圣安乐大教堂的那段日子里,伊安每日都伏在圣坛前祷告,恳请神宽恕他这些年来犯下的罪过,细数自己破的每一条戒。   没有了抑制剂后,身体每一天都在饱受煎熬,那痛苦简直难以言表。他将自己反锁起来,不见任何人,活着如一具行尸走肉。   但是他内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   那个人会找到他的,如过去每一次一样。   他会闯过重重关卡,破开坚实的大门,再一次,将自己从圣主的光芒下带走,将他拽进红尘喧嚣之中。   伊安环视四周。   这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卧室,器物和装饰的规格是顶级的,应当属于一座皇宫。但是属于原主人的纹章和标示都已被挪走,即将被金色鹰狮纹章替代——这是科尔曼皇室新一任大帝,莱昂纳多三世的徽章。   伊安知道,自己恐怕已离圣安乐大教堂不知有几光年的距离了。   他的记忆断片在圣堂里火一般燃烧的灯光,和浓烈到阻断了理智的Alpha信息素里。   适配者对彼此的信息素极为敏感,尤其是标记过的AO,再遇上发情热,那简直可以引起焚毁一切的生理反应。   记忆碎片里,伊安知道他们并没有在圣堂里呆很久。   他还记得莱昂用法袍将自己赤裸的身体包裹住,打横抱着走向军舰时,自己因羞耻在他怀中不住颤抖。   他还记得在太空舰的皇室套房里,他被男人的健臂拥入怀中,在温水中沉浮。   他记得自己伏在被褥里哭泣,记得搂着莱昂的脖子哀求,记得那滚烫的地狱岩浆翻涌上来,自己无处逃生,只有被吞噬、焚毁。   这一场熊熊烈火甚至比他们的第一次燃烧得还要猛烈和彻底,持续的时间更久。他不止一次从昏睡中被唤醒,靠在男人怀中,被他喂食流食,补充营养和水分。   “说你爱我。”那个人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从恳求到命令,不容拒绝。   “说你爱我,伊安……说你不会再离开我……”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没有。床笫间的狂乱如席卷陆地的台风,他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根本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可以肯定的是,自己这张曾念着神的真言,和无数光明祈祝词的唇,吐露着他曾视为无耻淫贱的话语,发出曾被他鄙夷的堕落罪恶的声音。   那个在金发帝王的臂弯中辗转的人,究竟是谁?   伊安稍微动了动。几乎只过了数秒,房门就被用力推开。   “你觉得怎么样?”年轻的皇帝逆光而来,体魄高大健美,金发闪耀如旭日。   磅礴的结契Alpha的气息如劈头盖脸扑向伊安,令他生出强烈的愉悦,和浓浓的依恋之意。这是Omega不可抗拒的本能。   “你饿了吗,吾爱?”床一沉,莱昂纳多三世坐了下来,拉起恋人的手,低头亲吻已没有了戒律戒的手指,“你有十六个小时没进食了。我让人准备了点你喜欢吃的。”   伊安眯着眼,注视着男人逆光下的脸。   “抱歉,我的爱。”莱昂俯身下来,手小心翼翼地撑在枕边,温热的唇印在恋人光洁却苍白的额头上。   “对不起,之前我……有点失控。我太想你了,伊安。你不在的日子,我几乎要疯了……”   男人湛蓝的双眸犹如北极冻原上的蓝冰,却是满溢着滚烫的热情和浓烈的爱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枕头里的恋人。   “感觉好点了吗?”莱昂轻柔地以指背抚着伊安的脸颊,不住吻他冰凉的手指,“说说话,伊安。你不会已经不想和我说话了吧?”   伊安的眼神里却有一丝困惑,道:“莱昂?”   “是我,吾爱。”年轻的皇帝低下头,将面孔贴在伊安的掌心上,如一头被驯服得无比温顺的雄狮。   伊安自喉中挤出喑哑的叹息:“你长得真快呀……”   莱昂眼神微微一暗,一股刀锋般的狠厉划出痛意。   “你梦到了什么,伊安?你又梦到了我小时候,是不是?”   伊安的手指轻轻描绘着男人锋利俊朗的面容,寻找着记忆中那个孩子俊美如天使一般的轮廓。   “你曾是那么一个,甜美、乖巧,像加了蜂蜜的薄荷茶一样的孩子呀。”伊安的唇角浮现笑意,“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莱昂。我应该保护好你的……”   “不!”男人一根根吻着恋人的手指,将他的双手用力捂在滚烫的掌心里,牢牢握住。   “你总是这样,将一切都归结为我的遭遇和成长!伊安,我知道你最怀念曾经天真的我。但是我总会长大的,会离开你为我搭建的温室。我有我的宿命要实现。我的宿命就是统治这个帝国,就是得到你!”   伊安怔怔地望着男人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为什么……总是我?”   “没有为什么,就这么发生了。”莱昂说,“神将你赐给我,而我不想把你还给他了。哪怕能拥有你片刻,哪怕你并不爱我……”   伊安如被针扎了一下,浑身轻抽,痛苦地闭上了眼。   “你,是我的光。”莱昂俯身轻吻着爱人颤抖的唇,“是我的苦难,亦是我的桂冠。”      伊安在第二天才能下床,用了一顿简单的早餐,胃口也逐渐回来了。   “这里是哪儿?”他问。   “琥珀宫。”莱昂坐在小餐桌的另一边,交叠着修长的腿,正看着光子板中的公文。全息眼镜罩在他眼前,正配合着光子板,播放着相关讯息。   伊安切着松饼的手一颤:“是松涛公国的琥珀宫?”   “哪里还有另外一个琥珀宫?”莱昂抬头,朝伊安挑眉一笑。这个人前冷峻淡漠,言出法随的年轻君王,在爱人面前,还保留着几分孩童的顽皮。   “你侵占了松涛公国?”伊安难以置信。   “和平进驻。”莱昂淡然道,放下了光子板。全息眼镜收进了他耳垂上的多功能耳钉里,俊朗锋利的面孔再无遮挡。   “瓦兰大公是个识时务的人,敞开大门欢迎了我的军队。在我找到你之前,才举行完了受降仪式。”莱昂为伊安添了点茶,“你‘不舒服’这几天,大公一直很想见你。他很虔诚,敬仰你已久了,还希望你能屈尊降贵给他新出生的孙子洗礼。不过我替你婉拒了,说你病得有些重。放心,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你无需应付任何不想应付的人,吾爱。”   伊安隐隐松了一口气。   他不再是早年那个热血而单纯的小神父了。在教廷中心混迹多年,伊安早对神职人员的荒淫习以为常。从教皇到枢机主教们,几乎人人都有情人和私生子。   就连伊安自己也没有禁受住考验。这具本该保持纯洁的身体,也曾为眼前这个男人孕育过一个生命……   而伊安同莱昂纳多三世的真实关系,虽然外界有各种猜测,小报也会书写低俗的新闻,却一直没有被证实过。   莱昂在保护爱人上做得滴水不漏。他以铁血手腕统帅军队,也以同样的手腕建立了近侍团。   他甚至给伊安找了一个神似的替身。当他缠住伊安时,那个替身会在另一处的人前露个脸,给伊安做了不在场证明。   但是这丝毫不能减轻伊安心中的惭愧。他一直无颜接受信徒的朝拜。   “我们就还和过去一样。”年轻的帝王笑容优雅,举手投足都有说不出的矜贵从容,“我率兵出征作战,你在后方为我祷告。只是现在你已不需要帮我同那些政客周旋。你只需要好好休养身体,等着迎接我凯旋归来。”   “你高兴得太早了,莱昂。”伊安拿着餐巾擦了擦嘴,“你同人类同胞的战争或许结束了,但是你同圣主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低估了圣主的力量,你将付出惨重的代价。到那时候,你将失去一切。”   莱昂面色冷硬,将咖啡杯重重放下:“你非要……”   “陛下……”   似乎是为了印证伊安的话,皇帝的幕僚长出现在了餐厅门口,神色严肃,显然有要事禀报。   “不打搅诸位商讨公事了。”伊安放下餐巾,起身朝莱昂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离去。   琥珀宫是一座以艺术而闻名的精美宫殿,集数百位大师名作于一身,处处都是手工早就,历时百年才完工。   伊安只想随意参观一下大师的杰作,却发现并不太容易。莱昂为他配备的侍从和卫兵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浩浩荡荡地跟在身后。而且不论他走到哪里,都能碰见激动地注视着他的人。   仆役,卫兵,文官……   他们显然久仰伊安大名已久,对他的崇拜毫不遮掩,目光一路追随。   伊安不得不总是停下来,接受他们的跪拜,并且把光秃秃的手伸给他们亲吻。虔诚的信徒甚至会直接俯身亲吻他的鞋面。这让伊安被愧疚心煎熬得浑身都不自在。   “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请不用对我行大礼。”   在伊安走过的地方,人们津津乐道,谈论着这位俊美高贵的年轻人是如何从一名小神父成为教皇,为莱昂纳多大帝加冕。又如何功成身退,亲自摘下皇冠,舍弃功名利禄,潇洒离去。   伊安拿着一本书,坐在庭院里一株巨大的蓝叶榕下,看着白鸟在不远处的湿地里觅食。   盛夏静静流淌,时光一如往昔,抚去了皱纹,平息了悲喜。   二十岁的伊安·米切尔神父也是这样,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色的长裤,坐在花都公学的一株大银杏树下,等待着那个金发男孩从考场里出来。   第12章   盛夏已经过去,弗莱尔的早晚已开始变得干燥凉爽。   伊安也终于结束了对莱昂为期六周的突击补课,惴惴不安地将他送进了花都公学的入学考场里。   奥兰公爵这个大忙人自然没有到场,公爵夫人就更不可能出席。陪同莱昂来考试的,除了他的男仆马克,也就只有“小老师”伊安神父了。   花都公学有些酷似伊安曾就读的西林圣光公学,都是一座历史悠久,声誉显赫,在当地排名前列的私立学校。   花都的校园优美如植物园,建筑古旧而庄重,从先进的图书馆和实验楼,到学生们做工考究的笔挺制服,都在向学生家长们拍着胸脯保证他们缴纳的学费物有所值。   所以,能在花都公学就读的学生,出身非富即贵,仅有极少的成绩极其优异的平民免费生。   这段时间里,因为要为莱昂辅导功课,伊安同公爵家的关系突飞猛进,一下变得极其亲热起来。   “聪明的举措!”师兄卡罗尔主教知道了后,对伊安赞不绝口,“大主教没有看走眼,你果真心思活络又聪明。”   “我是认真想帮助那个孩子的……”伊安辩解。   可卡罗尔不以为然,摆手道:“不论你目的如何,能达成我们期待的结果就好。公爵家的长子表现如何?没有再捉弄你了吧?”   提起爱徒,伊安露出了自豪的笑容:“莱昂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莱昂一旦认真下来,便立刻从纨绔子弟化身成了勤奋的学生。他虽然习惯性抱怨,喜欢出言讥讽,但总能按照伊安的要求完成功课,从不偷懒耍奸。这孩子身上有一种继承了其父的军人式的自律和刚毅,令他一旦找准了方向,就会奋勇前进,毫不畏惧退缩。   那六周的时间里,莱昂几乎整个白天都泡在神父的书房里,每天用了晚饭才回庄园。   于是,伊安餐桌上的饭菜很快就全变成了莱昂喜欢的口味。焖羊肉几乎是每天必备的大餐,莱昂怎么都吃不腻。   而喝完了消食清口的薄荷茶后,伊安会点亮风灯,在涨潮的海浪声中把孩子送回帕特农庄园。   “我可以自己回去。”莱昂说,“庄园附近很安全,父亲每年都会定期带人清扫一次野兽的巢穴。而且我也有防身的工具。”   男孩手一翻,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光子刀来。锋利的刀刃嗡一声弹出,如嗜血的狼牙,把伊安吓了一大跳。   “圣主呀,这是谁给你的?你怎么可以拥有这么危险的刀具!”   “这是父亲给我的十二岁生日礼物。”莱昂忙把刀藏在身后,不让伊安收缴了去,“别大惊小怪的,神父。我们科尔曼家族的传统,男人满了九岁就算成为男人了,长辈就会赠送点小武器。我的刀耍得可利落了。”   说着,炫耀一般,男孩出手挽了一个流畅的刀花。   光子刀薄如蝉翼,在男孩修长的指间灵活旋转,光芒连成一片,汇聚成一朵在夜色中绽放的冰晶花。   美轮美奂,却又充满危险。   “别玩了!”伊安焦虑得不行,“我不管你们家族的传统,我只知道一个十二岁的男孩不适合玩这么长的刀具。”   “我还有三个月就满十三岁了!”莱昂抗议。   “十三岁也不行!”伊安严肃,并且决定自己一定要和奥兰公爵好好谈一谈了。   而次日拜访帕特农庄园的时候,伊安却扑了个空。   “公爵带着莱昂少爷去海边了。”   管家口中的海边并不是庄园西侧那片风平浪静的海湾,而是东北侧一大片直面大洋激流的海滩。那里有一面陡峭的山崖,生长着成片的野梨树。海滩边礁石嶙峋,沙滩呈现白金色,蜿蜒数十里。   伊安迎着烈风走到海滩边,见到了令他惊讶的一幕。   猎猎海风之中,浪花拍打着礁石,沙滩上,奥兰公爵正和长子训练剑术。   在这个机甲装备覆盖所有武装势力的年代,冷兵器早就被人类束之高阁,成了运动会上形式化的竞赛项目,或者用来标榜自身个性的噱头。   但是伊安看得出来,奥兰公爵的剑术非常精湛,招式凶猛,而且哪怕面对自己年幼的儿子,他下手也丝毫没有留情。   而面对这父亲猛烈的进攻,莱昂竟然也能勉强坚持住。他无法以体力和父亲抗衡,于是动作更加敏捷灵巧。他会闪躲,避重就轻,还会瞅准父亲的破绽,给予狠狠地反击。   当看到莱昂的剑划破了公爵的袖子,而公爵一剑把莱昂扇飞时,伊安不禁抽了一凉气。   “站起来!”奥兰公爵怒吼,“你的腿发虚,拿剑的手也在抖。这些日子里你都在干吗?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偷懒去了吗?”   莱昂趴在沙子里,半边脸红肿火辣,眼角望见了站在远处的那到深蓝色的身影。   “对不起,父亲。”男孩抓起剑,翻身跃起,挥剑朝父亲砍去。   父子俩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剑身相击撞出四溅的火星。   “注意步伐!”公爵不住喝道,“看准角度再进攻!注意换气——”   男孩一次次被父亲击倒,跌得满地打滚,却又一次次爬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剑。   “要把剑当作你身体的一部分,做到剑随心动,如影随形。”公爵有条不紊地格挡住儿子的进攻,坚挺着,“每出一剑,你都要有明确的目标,不要浪费你一丝一毫的力气。真的剑术,不是比拼蛮力和剑的锋利,而比的是心性。在战场上,你要足够残忍,足够冷静,足够果决。果决地出击,果决地撤退——”   莱昂又被父亲重重摔了出去。海浪劈头盖脸打过来,将他淋得透湿。   男孩金发服帖,头颅形状显得尤其饱满好看。他湿淋淋地从海水里爬起来,抹了一把鼻血,眼神如一头疯长中的野狼。   他从海水里抓起了剑,发出一声咆哮,再度朝父亲冲了上去。   伊安在远处看了好一会儿,选择安静地离开了。   他依旧不太赞同奥兰公爵对儿子的教育方式,但是他能感觉得出,公爵对长子埋藏极深的,严厉而真挚的父爱。他对孩子的教育,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为了让他能以庶长子的身份,尽量获得光明和自由的未来。   回忆到此,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学生们涌出了教学楼。   伊安看了半天,都没有从人群中找到那个金发高挑的身影,不由纳闷。   神父身份的便利就在此刻体现了。教学楼的保安不仅没有拦下伊安,还热情地为他指路。   “在尽头右转,下半截台阶,就能绕到中庭。”   伊安从楼梯间走出来,就见几个孩子聚在花坛边,莱昂的金发在其中显得格外醒目。   场面并不太和睦。莱昂一脸淡漠,正被一个身材壮硕的少年揪着领子。旁边有两名义愤填膺的Alpha,正围着一个在啜泣的Omega男孩低声安慰着。   “出什么事了,先生们?”伊安走了过去,认出那个健硕的少年是驻弗莱尔星帝国军总司令官的幼子,名叫肯特,也是莱昂的死对头之一   肯特朝伊安气鼓鼓道:“神父,他骚扰Omega!”   “我没有。”莱昂懒洋洋地说,“是他来找我搭讪。我不过是叫他让开,别拦着我的路。他就哭得稀里哗啦的。”   说完,翻了个白眼,一脸莫名其妙。   “你怎么可以对一个Omega这么失礼?”肯特怒道。   那个Omega也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凄凄道:“你推了我。”   “因为你先扑到我怀里来的。”莱昂冷笑,剑眉挑起,满脸讥嘲。   伊安顿觉不妙,但已来不久阻止。   “一个Omega,拉着一个不认识的Alpha不放手,真是恬不知耻。学长,我理解你进入青春期后,憋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浪意很难受。但是也请你看清楚了再出手,我才要念八年级呢。你这可是骚扰未成年学弟吧?”   伊安很有一股扶额的冲动。   伴随着肯特和另外两名Alpha的怒吼,Omega少年由惊转羞,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高挑俊美的男孩居然比自己小四岁!   要是让别的Omega知道自己搭讪了一个才念八年级的小屁孩,还被对方辱骂了,那他再也不用在学校里混了。   男孩撒着泪花,头也不回地跑走了,还把挡着路的神父撞了个趔趄。   “你——”肯特怒火冲天,“你怎么可以对凯文说那么难听的话?”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莱昂好整以暇,笑嘻嘻道,“你整天像一头发情的公狗一样跟在他屁股后,可他至今都没有让你占半点便宜吧,我的肯特表兄?而我都还没进入觉醒期,却都能他主动投怀送抱呢。对比起来,你还真是个废物。”   肯特面红耳赤,抓着莱昂怒吼:“你这个杂种——”   莱昂眼中乍现凶光,嘴中呲一声,一拳狠狠挥向肯特的鼻子。   拳头还没有砸在肯特脸上时,手腕被牢牢扣住了。   “都住手!”伊安用力将两人扯开,“绅士不应该用粗暴的拳脚互殴来解决纷争。你们都应该以自己粗鲁的言行为耻,你们两个!”   两个少年气喘吁吁地分来,Alpha的好斗的血性在胸膛里翻涌,两双眼睛都泛着血色。   “好,绅士的方法。”肯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丢在莱昂的脸上,“圣主归节后,我们来一场机甲1V1——哦不,抱歉,瞧我这记性。”   肯特讥笑道:“我忘了奥兰公爵是不被允许拥有作战机甲的,连训练机甲都不行。所以你长这么大,恐怕连作战机甲的小手都没有摸过吧?”   他和两名同伴哈哈笑起来。   莱昂挑起来的眼中,蓝光如流焰涌动。   肯特说:“那就比赛无装备潜水好了,这样才公平不是?输了的人,要去给凯文跪下来道歉,而且这辈子都不要踏足花都公学!”   伊安倏然一惊,正要出声反对,莱昂已抢先了一步。   “一言为定!”莱昂高声喝道,“而你要是输了,也要跪下来向我道歉,并且从花都退学!”   肯特狠狠咬牙,额角青筋抽动,半晌才自牙缝中挤出一个字:“好!”   伊安眼前一阵发黑。    第13章   “这都是我的错。”站在奥兰公爵的书房里,伊安满怀愧疚。   “我应该提前就强硬阻止他们的。”他说,“我没想到孩子们会冲动到这个份儿上。而发展到后,一旦绅士的挑战发起,我又无能为力了。”   年轻的神父惴惴不安:“比赛倒没什么。就是那个赌注……”   “肯特输了,他也要滚蛋的。”莱昂说。   “闭嘴!”奥兰公爵粗声道,“站稳了!”   莱昂翻了个白眼,身形笔直地站在书房的钢琴边,双手背在身后,头顶一本精装厚壳书。书每掉下来一次,他就要多站半个小时。   这种程度的体罚,尚在伊安能容忍的范围内,于是他也没有说什么。   伊安担忧道:“肯特比莱昂大五岁,是一个已经觉醒了的,受过系统强化训练的Alpha。是,我知道莱昂也是个远比同龄人强健的孩子,但是不论从体能还是经验上,比起肯特,他都处于弱势。”   “我了解我的儿子,神父。”公爵一脸无所谓,“如果他觉得自己能够赢,那么就让他去战斗好了。况且,这是绅士的挑战,哪怕我在场,也不会允许莱昂退缩的。”   “可是,莱昂才辛苦地补了半个暑假的课,就为了能考入花都公学。”伊安说,“就之前的模拟考试来看,他只要发挥正常,就能达到分数线。我有信心他这一次能够被录取的——通过自己的努力,被录取。”   “那又怎么样?”公爵漠然道,“如果因为输了而损失了一次读书的机会,那他会吸取教训,以后不会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是吧,小子?”   莱昂顶着书,咬牙切齿道:“我不会输的,父亲!”   “你听到了,神父?”公爵目光傲慢,自顾抿着酒。现在还没到午饭时间,但是他已经酒杯不离手了。   伊安头疼地很:“请恕我多嘴几句,大人。我觉得成年人对孩子是有指引义务的,而不能任由孩子自己去无头绪地、莽撞地尝试。这样他们会浪费掉许多宝贵的机会,人生也都会因此而改变。”   “你的说教都是理论性的,神父。”公爵耸肩,“对于莱昂,再严厉的教条,都不能阻止他去挑战极限。只能用最极端的方式,才能让他吸取教训。”   “可是读书对于孩子们来说太重要了,我相信肯特那孩子家也……”   “修斯将军会和我的看法一样的。”公爵说,“我们养的都是Alpha儿子,我们尊重孩子们的誓言,以及他们独立的人格。”   “那后果呢?”伊安问,“就让孩子自己承担?”   公爵朝他一笑,充满了魅力:“我们到时候就知道了。”   伊安语塞。   “现在,请原谅我的失陪。”公爵放下酒杯,朝神父又露出了那种令人目眩的俊美微笑,“我知道你肯定还有很多话想和我说,神父……”   “并没有太多……”伊安面无表情。   “……但是我还有点公务需要处理。”公爵迳自说,“你可以把这小子带下去,随便你怎么责罚他。不过请务必留下来用晚饭,公爵夫人专门叮嘱过我留客的。”   伊安和莱昂就这么被公爵扫出了书房。   “瞧,我告诉过你的,父亲肯定是这个态度。”莱昂把书抛着玩,“父亲也看不惯肯特·修斯一家,巴不得我能找机会替他教训一下肯特那小子呢。”   一位是被流放到偏远星球的前太子,一位是当地驻军的总司令官,两人的关系必然于表面的恭谦之下,藏着彼此提防和排斥的暗流。   伊安还是从卡罗尔主教那里知道,修斯总司令管派遣了一支便衣特工潜伏在公爵周围,一直监视着这位前太子的一举一动。   “他向皇帝效忠,替帝都盯梢着奥兰公爵。”卡罗尔说,“奥兰公爵是个粗人,他也许发现了身边有探子,但是从来就没有在意过。他们一家的生活也非常透明和简单,没有什么足以令帝都那边重视的事。”   “可是矛盾的症结不是你们一家同总司令官家的关系。”伊安无奈地说,“莱昂,今天的事你不无辜,争执是你挑起来的。”   “怎么成了我的错了?”莱昂猛地站住,瞪向伊安。   “难道不是吗?”伊安说,“明明可以好好解释清楚的事,你非要用激烈的语言让矛盾加剧。以前我也总觉得你是遭遇挑衅而不得不反抗,但是相处了这些日子,我觉得你固然有无辜之处,但是你也在刻意地给自己塑造敌人。”   莱昂气愤道:“是肯特一张口就污蔑我的!”   “可你也用了极不理智的语言去将矛盾激化。”伊安严肃道,“你如果不能遇事冷静,用更加圆滑聪明的方法去解决,而只会走极端,那你终将自食恶果。”   莱昂面孔涨得紫红,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气得转头朝后院的马厩走去。   “莱昂!”伊安追在男孩身后,“我知道这些话不动听,但是我希望你能听进去。解决矛盾有无数种方法,硬碰硬永远是最愚蠢的。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孩子,如果你能意识到自己这个缺陷,那你所能做到的远不止这些……”   莱昂朝马厩吹了一声口哨,一匹毛色漆黑油亮的小公马欢快地跑了出来,亲昵地蹭着男孩的脸。它是莱昂的爱骑“波塞冬”。   “你都没问我考得怎么样。”男孩摸着马儿,低声说。   伊安站住,五脏六腑一阵酸涩,愧疚涌了上来。   “考得如何?”   莱昂侧头朝伊安望了一眼:“我觉得可以拿到9.8分。那0.2不是因为我不会做,而是我觉得应该保持一点谦虚。你教我的:绅士从不炫耀自己的博学。”   “你还远没有到博学的程度。”伊安扶额,“你现在是哪怕0.01分都该争取的阶段呀少爷!”   “反正,考试结束啦!”莱昂吹响了欢快的口哨,踩着马镫,一个翻身跃在马背上。   “来吧,小老师。”男孩迎着阳光的脸上,双目如晶莹的蓝冰,“也许在书房里,你是我的老师。但是我打赌在草场上,你要跟我学的可多了。”   伊安噗哧一笑:“你是这么认为的么?”   马夫给神父牵来一匹浑身雪白的马,这匹漂亮的马儿竟然还有着一双酷似莱昂的蓝眼睛。   伊安今天穿着便装,无需更衣。他接过缰绳,也不用马夫扶,竟也利落地翻身上马。   “我是在西林教廷的蒙特利埃区长大的,我的少爷。”伊安满怀怜爱地抚摸着白马的脖子,安抚着它,熟悉彼此。   “那又怎么样?”莱昂茫然。   蒙特利埃,好像是一款超高端乳制品的牌子……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伊安一夹马腹,无需挥鞭催促,白马就像一枚冰霜凝结的子弹,弹射出去,冲进平缓起伏的丘陵草原。   “在太阳神像那儿等你——”   “等等!”莱昂匆忙挥鞭,追着伊安的笑声而去。   初秋的阳光明媚清澈得好似情人水润的目光,来自海洋的风温柔梳理着山坡上的青草。夏花开始凋零,而秋花却在枝头打着沉甸甸的花苞,等待着一场凉爽的秋雨。   黑马追逐着白马,如两道劲风,奔驰过绿野。   他们穿过帕特农庄园的凤凰木林,踏过猩红如血的凤凰花,信马由缰,朝着海边狂奔。。   开到荼蘼的野蔷薇在马蹄后弯腰致敬,洒落满地花瓣和芬芳。怒放如火的蓝楹花似一团团蓝紫色的云,飘荡在低矮的山谷间。   穿过成片的野梨花林,一口气冲上了一个高高的山坡。伊安在山岗上勒马,俯瞰前方。   视野无所阻挡,一片开阔,碧海晴天,惊涛拍岸。大海如一头不甘雌伏的巨兽,奋力地挣扎、翻滚,自深渊里发出雄浑的咆哮。   “骑术不错嘛,神父。”莱昂追赶而来,将马勒停,同伊安并肩眺望大海,“你在蒙特利埃的时候,一定没少骑着马漫山遍野地放羊吧。”   “每个教会学校都有自己的牧场要管理,产出供学生们吃喝。”伊安微笑,“不仅如此,我还是学校马球队的成员,还担任过一届队长。”   “一个Omega马球队长。”金发男孩感叹,“你们马球队比赛到一半,也会这样停下来看风景?”   “如果为了比赛而错过沿途的风景,那才未免是遗憾。”伊安笑着。   年轻神父的黑发被海风吹得乱舞,贴在他俊雅白皙的脸上,温柔黝黑的眸子此刻也倒映着天空和海洋的颜色。   “你看。”伊安用马鞭指着远方的峭壁。   那里格外险峻,却是一处海鸟的聚集地。正数千只洁白的灰背红嘴海鸥在悬崖峭壁上栖息,在海里捕食,一代代繁衍下去。   “强劲的海风,汹涌的海浪,而海鸥的身体又是那么轻而小巧,却能在凶险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伊安望向莱昂。   “因为它们懂得利用风和海浪的规律,不是一味去搏击和对抗,而是去顺应,去利用,和对方强大的力量融为一体,将它们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两只海鸥鸣叫着,自他们头顶飞过,一前一后,扑向下方蔚蓝的大海。   “继续?”莱昂拽着缰绳,转了个方向,“完成了比赛,再给我讲课也不迟。”   这一次,莱昂一马当先,俯冲下山岗。伊安笑着,策马紧随其后。   太阳神像是一座位于帕特农庄园的蓝贝湾东角上的一处古祭祀台,第一代拓荒者曾在这里竖立了雕像,祭典圣主。   那时候圣明教才初萌芽,都是光明之神,人们便会把圣主同古地球神话里的太阳神混为一谈。后来随着圣明教发展壮大,在当地修建了正规的教堂,祭台便荒废了。   经受了数千年的海风吹打和雨水侵蚀,祭台上的神像大部分都化作草丛里看不出形状的石块。只有最中心的太阳神像还伫立在高高的山崖上,面容斑驳,五官模糊,双臂都断了,可依旧昂首眺望着东方,迎着每一日的海上日出。   波塞冬领先一步奔上祭台。莱昂大笑着,伸手摸了摸太阳神的脑袋。   “别对神不敬。”伊安随后赶到,气喘吁吁。   “可惜这次忘了和你赌点什么了。”莱昂得意洋洋。   伊安下马,站在太阳神像前,对着它低头祷告,手指点着自己的眉心,然后点在神像的胸口。   秋日的阳光在年轻神父的黑发和被汗水打湿的白衬衫上跳跃。剧烈运动后,伊安洁白的脸颊泛着醉人的酡红,温软的嘴唇犹如涂抹了鲜艳的胭脂。   莱昂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神父祷告。   伊安白皙的手指贴着红润的唇,低垂着头。这角度下,侧面优美的轮廓一览无余,又显得那么温顺、谦恭,无害。就像一只蜷起了翅膀的鸟儿,等着人用手轻轻抚摸他。   “有人说你长得像圣主吗?”   伊安惊讶地抬起头。   莱昂却是侧过身,轻拍着波塞冬的脖子。   “有些角度。”男孩低声说,“同影像里的那个圣主,有几分像。”   伊安吻了吻米字架,站了起来:“每个虔诚侍奉着神,沐浴着圣光的人,大概都会有些神似。不过请把你看过那个录像的事为我保密。圣主的容貌不应当被教廷以外的人看到的。”   “为什么?”莱昂问,“让世人知道他们祭拜的神是什么模样,不是更好吗?我就不想对着一团空气磕头。”   “不是因为这个。”伊安拉着莱昂,坐在草地里的石柱上,面朝着阳光下的大海。   “神从来都没有具象的容颜的,信徒可以根据自身的偏好来构想出神的面容。神不会约束信徒的灵魂,只会指引他们,安抚他们,让他们从信念里找到力量。”   莱昂若有所思,片刻后忽然问:“神父,你有亲眼见过圣主显灵吗?”   不等伊安回答,莱昂继续说:“至少我是没见过的,我身边也没人见过。父亲也没见过,不然他才不会呆在这个破星球上。可是神父,你可是在教廷长大的。圣主必然显过灵,才会让你们这么死心塌地地信仰他吧?”   “话不是这么说的。”伊安哭笑不得。   “圣主是怎么显灵的?”莱昂追根究底,“是搜地一道光降临,病人就痊愈了,还是呼地一阵风过,被摧毁的房屋就复原了?圣典上说你们神职人员都被他赐予了力量,所以神父,你可以施展一下你的灵力吗?比如……就先把这个祭坛恢复了,怎么样?给这可怜的太阳神像按上两只胳膊吧。”   “莱昂!”伊安提高了嗓音,“别胡闹了,少爷。别拿圣主开玩笑,这是大不敬。”   “我只想弄明白。”男孩无辜地歪着脑袋,看着神父,“是你一直劝我要虔诚,要信神的。”   伊安揉了揉莱昂柔软的金发,说:“圣主的力量不是为了满足我们的随心所欲的。人在这个世上就是为了经历苦难的,圣主从不干预人类自己的修行。而圣主只会在最险要、最绝望,当人类凭借自己的力量已无法自救的时候,才会显灵,挽救我们于水火。而在那个时候,也只有最虔诚的信徒的祷告,才能被它所聆听到。”   “所以,”莱昂扫兴,“你也没有见过圣主显灵。”   “是的,我没见过。”伊安说,“但是我希望我毕生都不用见到。因为,这才意味着,我们生活在平静幸福的世界里。”   “但是他是真的会显灵的?”莱昂又来了兴致,“你书房里是不是也有记录着圣主显灵的录像?我能看看吗?”   “莱昂……”伊安已忍不住想去捏男孩的脸了。   这时,伊安的手环上突然响起了请求通讯的蜂鸣声,将他从男孩的连环追问下解救了出来。   传来通讯的,是伊安的教堂里的执事,也是他的秘书。   “神父,”这个瘦小的中年男子面色苍白,双目却灼热明亮,亢奋得不自然,“卡罗尔主教的秘书让我通知您,请您尽快去一趟主教府。”   “就现在?”伊安立刻站起来,一边朝莱昂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准备回家。   “是的,越快越好。”执事说,“我已经让卡梅伦太太把您的车准备好,就等你从帕特农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了?”伊安瞥了一眼走去牵马的莱昂,低声问执事。   执事兴奋得气息不稳,用一种狂热尖细的声音道:“开战了,神父!”   伊安的心一把紧揪住。   “教廷对亚特兰联邦派军了!圣主自圣灵塔发出了指令,让我们虔诚的士兵好好教训一下那些背弃圣光的异端们!圣主万岁!”   第14章   亚特兰联邦的前身为亚特兰帝国,曾和拜伦帝国一样,是巨鲸座里四大宗教国之一。   一百年前,亚特兰帝国发生一场翻天地覆的政变,改帝制为联邦民主制,开始了一系列削弱宗教影响,摆脱教廷控制的改革。   他们的宗教改革也逐渐影响到了星域中的许多国家。   长久以来,教廷都有对亚特兰的不恭采取制裁手段。从早期的经济制裁,上升到后来的军事制裁。教廷公开宣称亚特兰联邦叛离了教廷和圣主,巨鲸座的国家都有权对其发起军事进攻,占领其星域。   早年拜伦帝国就同亚特兰联邦开战长达二十年。只是亚特兰军事力量强大,当时又有名帅战神督战。拜伦帝国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最后只抢了几颗矿星了事。   而这一百年来,亚特兰联邦虽然不断经受着周边国的挑衅和入侵,星域面积一直在损失,却也一直屹立不倒,保持独立。   他就像个饱经了苦难却没有屈服的强者,成了一个精神领袖。最近这二十来年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将亚特兰精神视做向导,不再信圣明教,而有了许多五花八门的新信仰。   “亚特兰联邦可不是什么乌托邦。”帕特农庄园的餐桌上,奥兰公爵一边切着烤羊排,一边嗤之以鼻,“所谓联邦,也不过由皇帝一家独大,换成几大家族轮流坐庄罢了。每次选举联邦总统都是一场丑陋的政治秀,和见不得光的血腥杀戮。也只有那些卑贱的蚁民才会相信他们那一套自由、民主、独立……他们对圣主的力量根本一无所知!”   在家庭餐桌上历来埋头吃饭不吭声的莱昂破了例。他冷不丁开口问:“父亲,你是虔诚的教徒吗?”   餐桌前的所有人都惊讶地抬起头,瞪着莱昂,仿佛看见桌上的一只酒瓶开口说话了一样。   莱昂无无视人的目光,注视着父亲:“你相信圣主是真的存在的吗?他真的有那种神奇的救世的力量?”   公爵淡定地咀嚼着羊排:“我离虔诚一点边儿都沾不上,儿子。不过我确实相信圣主存在。”   莱昂困惑:“你相信他存在,却不信仰他?为什么?”   公爵瞥了长子一眼:“你也不会信仰一个你根本看不起的人。”   “你见过圣主?”莱昂问。   “没有。”公爵翻了个白眼,“我对一个活了数万年的老妖怪没有丝毫兴趣,哪怕他是一位貌若天仙的Omega。”   “那你是根据什么而看不起他?”莱昂打破砂锅问到底,“因为他显灵的事迹都是假的?那这次的战争指示是他发起的吗?”   “我觉得开战这事才是他干得出来的。”公爵冷笑,“我反而很惊讶圣主竟然能忍耐这么多年才决定亲自出手。我不管你的那个小神父老师对你说过什么,在我看来,圣主从来不是仁慈而悲悯的。暴力传教和血腥镇压才是他的本质!所谓显灵,不过是他为了统治而从指缝里落下来的一点面包屑。”   “圣主确实很久没有显灵过了。”公爵的嫡长子保罗壮着胆子加入了父兄间的对话,“我在书里看到过,上一次圣灵塔亮起,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公爵夫人急忙用手肘碰了儿子一下,示意他别多嘴。   三百多年前,星域里一度蔓延着一种名为“克氏流感”的病毒。患者死亡率居高不下,身体较弱的Omega尤其容易被感染。人类科学对这来自外太空的病毒束手无策。   突然有一天夜里,圣灵塔亮起,绽放足以照亮夜空的光芒。   当天夜里,医学实验室里,本快要失败的试验突然出现了转机。几个关键数据被莫名其妙修改后,培养槽里的抗病毒菌株成活了。   新研发出来的抗生素挽救了亿万百姓的生命。   莱昂说:“伊安说,圣主会借助科学的方式来施展自己的灵力……”   “我才不关心圣主用什么法子显灵。”公爵粗鲁地打断了儿子的话,“我们一家信教那是因为我们是皇室成员,做教徒是我们身份象征之一。但是你们大可信任何你们真正信的东西,老子才懒得管你们。圣明教的传教手段血腥暴力,可惜你的米切尔小神父没有给你们详细解说吧?”   公爵注视着两个儿子,如狼盯着两只羔羊。   “当年的教廷军拥有最先进的武器,他们到处攻打,机甲大军包围帝都星。但却是攻打而不占领。只要对方国家归顺教廷,信奉圣主,那么教廷军就会撤退。如果对方不肯信教,那么……”   两个孩子在父亲阴冷的注视下屏住了呼吸,保罗抓着餐刀的手不禁细细颤抖起来。   “教廷军就会全面进攻,烧杀掳掠,将该国彻底摧毁!”   公爵低沉的嗓音直达孩子们心底。   “数十个国家因此而覆灭,其余的国家或者认同圣主的教义,或者屈服于他的残暴,都选择了归顺。那些被灭国的人们大部分成为了奴隶……”   “好了。”公爵夫人轻柔地打断了丈夫的话,“到这里就可以了,孩子该好好地吃饭,大人。”   公爵挑了挑眉,靠在椅背上,大口喝着红酒。   保罗战战兢兢地继续切着盘子里的鱼排。   莱昂沉默了片刻,再度开口:“父亲,你觉得这场仗,谁会赢?”   公爵夫人很不悦地瞪了这个庶长子一眼。   公爵注视着长子,缓缓笑了,   “虽然我很讨厌亚特兰联邦里那一群道貌岸然的家伙,但是我更想看到教廷军被打得屁滚尿流的。可惜……”   公爵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觉得,至少就目前来说,圣主不会输。”   莱昂低头,看着手边杯子里的果汁,低声说:“因为圣主想要杀鸡儆猴,是吗?所以他会全力以赴,一定要取得胜利。”   “你的小老师确实教了你不少东西。”公爵点头,“话说回来,这两天怎么没有见到米切尔神父?”   “神父受卡罗尔主教召唤,帮助他处理点公务。”莱昂无精打采地说。他也两天没有半点伊安的消息,连通讯请求都被拒绝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哦,他们俩肯定有得忙了。”公爵露出幸灾乐祸的笑,“他们都是夏利大主教的弟子。而夏利大主教一直是反战派——对此我倒挺欣赏他的。现在圣主说了要开战,夏利这老家伙肯定成了教廷里的笑柄。”   公爵夫人不禁问:“这事对卡罗尔主教和伊安神父的影响会很大吗?”   “很难说。”公爵淡淡道,“也许卡罗尔会提前结束在弗莱尔的任期,返回教廷吧。”   公爵夫人握着餐刀的手抖了抖,急忙端起了酒杯。   晚饭后,公爵驾驶着飞梭,去市区地酒吧里寻欢作乐去了。公爵夫人则盯着保罗写功课。   她虽然宠溺这个儿子,但是对他的学业丝毫不敢放松。尤其在庶长子莱昂开始发奋,有望凭借自己的实力考进花都公学后,公爵夫人私下里就较上了劲儿。   莱昂百无聊赖,在大宅子里到处乱转。   他下到负一楼的仆役区,想去找厨娘玛莎说说话,发现仆役们都聚集在小休息室里,正围着一台光子电视。   电视里正放送着教廷宣布派军的新闻。   西林教廷中心的英灵广场上,数十万信徒云集,群情奋勇,航拍摄像机从一张张狂热的脸前掠过。   教皇弗朗西斯七世出现在了画面了。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本该卧病在床,此刻却身躯笔挺地站立在了高台上,朝广场下的信徒们挥手致意。   “教皇陛下一定用了机械支撑架。”副管家对女管家太太说,“我听教堂的执事说,教皇现在连坐起来都难了。”   “也真为难他了。”管家太太说,“在任期的最后,碰到了这么关键的时刻。”   “教皇反正就要去见创世神了,该为难的应该是继任的新教皇吧。这场仗胜利了还好,如果战败了……”   “听说新教皇会在夏利、朗宁、和弗兰科三位枢机主教中选举。”   “我原本看好夏利的,但是现在圣主要开战,那么一直主战的朗宁大主教更有希望了。”   一个男仆发现了莱昂,正要行礼。莱昂摆了摆手,悄悄地走了。   弗莱尔的秋天是雨季,今夜天空中有云,风里饱含着水气。   莱昂站在大宅后的草坪上眺望海湾对岸。Alpha的视力极好,夜视能力几乎和猫科动物媲美。夜色中的教堂非常安静,宿舍楼的二楼,那扇属于神父卧室的窗户是暗的。   伊安还没有回来。   莱昂挠了挠头,坐在草坡上,打开手环,给伊安发去了一条文字短讯。   “你还在忙吗?什么时候能回来?大后天就是圣主归节了。”   讯息发出去后,对方并没有回音。   莱昂检查了一下过去两天他发出的二十来条短讯,都标记着已被对方阅读过。而伊安只在他询问何时回来的时候,回了两个字:“尽快。”   “看了干吗不理我?”男孩嘟囔着,“圣主会责怪你的懒惰和疏忽的,神父。”   莱昂躺倒在草坡里,翻着过去那些日子里同伊安的来往短讯,还无意中点开了一条伊安发过来的旧语音留言。   “莱昂,”年轻神父轻柔悦耳的声音在安静的夜中响起,“要相信自己拥有无穷的潜力,而不因眼前暂时的困境而停下脚步。你会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   这温柔的话语如一道温泉,在凉风习习的夜里,浇灌在男孩的心田上。   莱昂翻着聊天记录。这是有一次他模拟测试成绩不理想,丢了卷子还发了一通脾气后,伊安给自己发来的留言。   莱昂记得,那一晚,伊安很有耐心,也并没有因自己乱发火而责备他。他将莱昂送回了帕特农庄园,然后给他发来了一条鼓励的留言。   而莱昂当时还沉浸在失败的沮丧之中,听了也不过左耳进右耳出,并没有放在心上。   莱昂趴在草丛里,逐一把伊安的语音留言点开。神父优雅温和的声音不断地响起。   “莱昂,昨天的数学作业我批改完了。你又在省略解题步骤了!”   “明天请十点再来,我早上有点忙。”   “莱昂,我还没有收到你的历史论文哟。”   “莱昂,明天有大暴雨,要不我去帕特农庄园给你上课吧。你别过来了。”   “莱昂……”   莱昂越听越烦躁,在草坡上连打数个滚。   “啊呀!”他一时没控制好,竟顺着草坪咕噜噜滚了下去。   一直滚到草坪下的平地上,莱昂摊开修长的手脚,陷在没过脚踝的密草里,年少的身躯同朴拙的自然融为一体。   半晌,他抬起手腕,又给伊安发去了一条文字信息:“神父,主归节那天帕特农庄园会举办一个非常盛大的假面舞会。你会来吗?”    第15章   夜风中的水气越来越浓郁,林涛如浪。遥远的天边,有银蛇在厚厚的云层中闪现,照亮了一小片海域。   莱昂躺在草地里,从1一直数到100,手环依旧没有动静。   伊安看样子还是不会回复他了。   莱昂一股浊气上涌,狠狠地打了一行字:“好,老子再给你发短信,我就是条狗!”   咬牙切齿地短信发了出去,莱昂将手环丢去一边,大吼一声,又在草地里用力打了个滚,果真和一头烦躁的狗没什么两样。   其实莱昂的烦躁已有七八天了。   那情绪最初只像一尾小鱼,在他胸膛里游走,搅起了情绪的清波,但又不剧烈,尚且能忍受。莱昂也以为他因为考试而有些焦虑,并未当回事。   可随着时间推移,这尾小鱼飞速变异,长出了四肢,生出里尖爪和利齿。到了这两日,考试已经结束,可这只怪兽却发育得越来越壮大,在他的胸膛里左突右冲,疯狂地蹦达挣扎,想要寻求一个突破口。   这躁意让莱昂的情绪时而亢奋,时而低落,好似一个漏气的气球,滋溜尖叫着在屋子里乱飞,没头苍蝇似的直撞墙。   莱昂被这情绪折腾得烦不胜烦,却又找不到症结所在,只好将之归结为伊安不在,而他太无聊了。   那小神父很唠叨,动不动就长篇大论地讲经说教,自己不会开玩笑,也听不懂旁人开的玩笑,年纪轻轻就无趣得要命。   但是他也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如雨后浸凉湿润的空气,如清晨山丘间飘散的薄雾,清凉,安详,平静,总能抚平男孩燥热烦乱的情绪。   可是,伊安已经没消息两天了。   莱昂烦躁地捶了捶胸口,又在草地里打着滚。草丛里冰凉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脸颊和衣衫,降低了他肌肤上的燥热。   “你在干吗?”   莱昂惊讶地抬起头,看见二妹艾比正站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着他。   “我在……做运动。”莱昂坐了起来,朝艾比招手,“过来。你怎么在这儿?你的保姆呢?”   小艾比走了过来,乖巧地坐在大哥的膝上:“克里斯又哭了。”   看来,艾比的保姆丢下她,去讨好小少爷了。   这个Beta女孩儿在帕特农庄园里,也是一个比莱昂好不了多少的存在。公爵对儿女们都不大上心,只要他们吃饱穿暖就行。而公爵夫人的注意力全在保罗和新生的Omega小儿子身上,难免忽视了夹在中间的女儿。   人类仆从在这方面可远不如按照程序运行的机械侍。他们会偷懒耍滑,会看人下菜。莱昂早就发现艾比的保姆对她有点漫不经心了。   艾比抱着洋娃娃,问大哥:“莱昂,什么是Omega?”   莱昂说:“就是一种性别,一类人。”   艾比说:“我想做Omega。”   “恐怕不行,蜜糖。”莱昂揉了揉小妹柔软的金发,“你是个Beta,这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   “哦。”艾比一脸失望。   “为什么想做Omega?”莱昂问。   艾比说:“克里斯是Omega。大家都喜欢他。凯西表姐也是Omega,大家也都喜欢他。你将来还会娶她。”   “怎么可能?”莱昂嗤之以鼻,“你听谁胡说的?凯西是男爵的女儿,她才看不上我呢。当然,我也不想娶她这个大嘴巴八婆,皮肤黑,腿又短的丑八怪。你没觉得她长得很像一只瞪眼蛙吗?就这样——”   莱昂做了个瞪眼撇嘴的鬼脸,把凯西模仿得惟妙惟肖,把妹妹逗得咯咯大笑。   “但是他们说,做Omega是最幸福的。”艾比说,“他们说,Omega会被Alpha保护,就像公主被王子保护一样。莱昂,你也会保护你的Omega吗?”   这一刻,神父年轻清俊的面容如幻影一般自男孩的脑中浮现   乌黑柔软的头发,牛乳般洁白的肌肤,好脾气的浅笑,清瘦却笔挺的身姿,那一身永远一丝不苟的法袍。   如果伊安遇到危险,他肯定会挺身而出,去保护他的吧……   等等!这小神父可是奉神之人,才不会成为他的Omega好么?   莱昂猛地摇头,聪明将那个清癯的身影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呃……当然会的。这是我们Alpha的使命。”莱昂结结巴巴地说。   Alpha对Omega的占有欲和保护欲,是编写在他们的基因之中的。就像Omega对Alpha也天生容易产生依恋的情怀。他们被神创造出来,注定属于彼此。他们的结合也会很容易孕育出健康、强大的下一代。   “可是我想做公主。”小艾比很失望,“我也想和Alpha结婚,住在城堡里。”   “我们现在就住在城堡里,我的小姐。”莱昂啼笑皆非,“而你是公爵的女儿,艾比,你将来肯定会嫁给一个英俊的王子的。我向你保证。”   艾比的保姆终于发现小主人不在,根据手环定位匆匆寻了过来。   “你该回去睡觉了。”莱昂抱起艾比,把她交给保姆,并且朝对方丢去了冷冷的一瞥。   “以后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了。”   男孩威严凌厉的表情颇得他父亲真传。保姆被吓得够呛,白着脸抱着艾比走了。   “等等!”艾比叫了一声,往兄长手里塞了一个东西,“给你,许愿糖。”   那是一颗被孩子的小手捏得半融化的巧克力。莱昂把巧克力丢进了嘴里,舔着手指头,慢悠悠地朝自己的卧室。   手环依旧毫无动静。莱昂也懒得去查之前的留言是否有被阅读了。   莱昂一肚子怨气被妹妹的乖巧和巧克力的甜美安抚了一半,剩下一半也有点偃旗息鼓,打算好好休息,明日再继续作。   而当洗完澡,正准备就寝之际,莱昂掀开被子的时候,心里忽然微微一动。   他光顾着脚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漆黑的夜中,海湾对岸教堂的灯光犹如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卓越的视力让男孩一眼就望见了那一扇亮起来的窗户。   他回来了!   胸膛里的猛兽发出一声狂喜的咆哮。莱昂转头就朝着房门冲去。      伊安带着一身水气从浴室里出来,疲惫地坐在床边,低头擦着湿发。   “啪嗒——”   窗户发出一声响。   也许开始下雨了。伊安心想。   他回来的路上,外面已狂风大作,闪电交织,今夜必然会有一场大雨。   而他累得已有些睁不开眼。这两天来,他从当师兄卡罗尔的秘书,两人一直在紧急拉拢教廷各方势力,了解教廷的新动态。因为时差关系,他们轮流值班,作息混乱,都严重缺乏睡眠。   局势对夏利大主教一派来说,就像一手突然崩坏的烂牌。   教廷在第一阶段就派出了百万大军,并且广发英雄帖,向各国召集军队,讨伐亚特兰联邦。主站派的首脑朗宁大主教甚至获得了军事指挥权。   “我们是真的有可能要输了。”卡罗尔主教的下巴上胡渣丛生,烟灰缸堆满尸山般的烟屁股。   “神会为我们指引新的出路的。”伊安安慰道。   “是啊。”卡罗尔盯着伊安,似笑非笑,“总会有出路的。”   他这笑容让伊安此刻回想起来,都还有点不舒服。   伊安和这位师兄其实不算太熟。卡罗尔比他大很多岁,早就离开西林在外任职。他成熟世故,手腕圆滑,生活作风也非常奢侈。   而且,卡罗尔是夏利大主教的心腹弟子,对各种内幕的掌控程度远高于旁人。相比起来,伊安虽然受宠,却并不在大主教的核心团之中。   “啪嗒——”窗户又响了一声,这一次更加响亮。很明显,是有什么东西撞在了玻璃上。   伊安放下毛巾,走到窗边。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天使。   男孩金色的头发在夜色中犹如一团遗落人间的阳光,柔和而明亮,那张仰望过来的面容俊美如画,甚至漂亮得都有点男女莫辩。   这大概是一个小男孩最美丽可爱的年纪。他很快就会进入发育期,第二性征越来越明显,成为阳刚的男人。   伊安穿着软底拖鞋,轻轻走下楼,打开了门,把莱昂带回了房间里。   “不是说再理我就是小狗的么?”伊安笑着,留意到男孩居然还光着脚,又去给他拿来一双拖鞋。   莱昂坐在椅子里,开心地晃着两只脚,朝伊安叫了一声:“汪!”   “……”伊安简直哭笑不得。   “嘘——”莱昂伸出食指,“我听到卡梅伦太太在楼下房间里的呼噜声了。老人家睡眠浅,不要吵醒了她。”   “那你就不该半夜跑过来的。”伊安说着,轻轻在屋里走动,烧水泡茶。   莱昂的视线紧随着神父的身影,碧蓝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   伊安穿着一套浅白色的旧睡衣,上面印着淡色的树叶。睡裤有些短,露出纤瘦白净的脚踝来。   他湿软的头发搭在额前,比平时要卷曲很多,反而修饰了他的面容,令他看起来多了一份脆弱的精致,就像自油画里走出来的美人。   这一刻,胸膛里的狂兽奇迹般安静了下来,烦躁的情绪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积累了两日的牢骚就像被扎破的气球,炸得干干净净。莱昂甚至不记得该向伊安抱怨什么了。   这个人回来了,如往常一样安详从容地在眼前走来走去,唠唠叨叨,仿佛并没有离开过。   “我得送你回去。”伊安说,“快要下大雨了。到时候回去会很不方便。”   莱昂忽然问:“我不能在你这里留宿吗?”   伊安斜睨他:“现在,你又不担心我会对你做一点羞羞的事了?”   莱昂噗一声大笑,又急忙捂住嘴。   “我的神父,”男孩笑嘻嘻,“哪怕把一个脱光了的在发情的Alpha丢到你的床上,你也只把他打晕,然后跪在床前继续祷告念经。”   “真粗鲁。”伊安温和地责备,“起来吧,我送你回去。”   “我已经和公爵夫人说过了。”莱昂说。   伊安无奈:“你知道你说谎的时候,眼皮会眨得很快吗?”   莱昂一愣,立刻扭头去照镜子。随即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中计了。   “我真的懒得回去了。”男孩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一来一回好麻烦。而且我还没有在你这里吃过早餐。查理说他的香草松饼做得可好吃了。”   伊安正要再劝,只听窗外唰地一声,暴雨终于落下。雨珠如子弹般打落在了窗户上。   “瞧。”莱昂翘起嘴角,露出洁白尖锐的犬齿,“连神都要你留我下来。”   伊安苦笑着摇头。 第16章   十来分钟后,房间里的灯终于熄灭。   莱昂睡在床上,浑身不舒服地扭来扭去。而伊安则在床下的地板上铺了床垫,盖着薄被,疲倦地闭着眼。   “好好睡觉。”伊安无奈道,“我的床垫下可没有豌豆,少爷。”   莱昂小声说:“其实你的床挺大的……”   “床是最私人的领地,人们只适合和最亲密的人分享一张床。”伊安严肃地说,“年幼的时候和父母、兄弟姐妹,长大了后,和爱人。”   莱昂扫兴,钻进了被子里,在里面打了几个滚。   被褥里那股残留着的体香飘进了鼻端,令莱昂下意识深深呼吸,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有别与其他女Omega的甜腻,这属于伊安的气息有着青草一般的清香,带着淡淡的甜,和细品才察觉的苦。   而身体里那一股躁动也奇迹般地在这股香气下平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安详,和另外一种很舒服的兴奋。   他更加想在被褥里翻滚,想把自己的气息也留下来,同这股清香融合在一起,让它们都属于彼此。   “莱昂……”伊安无奈,“小孩子不好好睡觉,会长不高的!”   “我已经比同龄人高出一截啦。”莱昂扒拉着被子,探头朝地板上的伊安望。   Alpha的出色视力让他丝毫不受黑暗的干扰。神父的面孔在男孩眼中略微模糊,但是清秀依旧,侧面轮廓俊雅流畅,线条自干净的下巴蜿蜒延伸,勾勒出喉结和修长的颈项,一直没入睡衣的领子里。   “神父,你和谁睡过一张床?”   伊安困得要命,偏偏被闹得无法入眠,耐着性子说:“很小的时候,在教会学校里,和同学一起挤在被子里看漫画书。不过修女嬷嬷很快发现了我们,还把漫画书没收了。”   “你也看漫画书?”莱昂噗哧笑。   “我也曾是小孩子,莱昂。”伊安微笑着,童年往事如梦一般浮现,“小时候很喜欢看英雄漫画,憧憬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救世主,大英雄,拯救受苦难的人。就像漫画里,或者圣主那样,平时安静地呆在人群里,当有灾难发生的时候,昂然出列,施展神威,拯救苍生。”   “哈哈哈!”莱昂直笑,“原来你过去也是个普通的小孩子呀。我还以为你从小就满口神主光明,只会看圣典读物呢。”   “我本来就是个普通的人。”伊安说,“一个平凡、卑微,虔诚地侍奉神灵的人。”   莱昂在黑暗中盯着伊安的身影看了半晌,又问:“你干吗不回我的短信?”   “因为我一直在做一些机密工作,保密协议需要我把手环交出去。”伊安说。   啊,他是被工作限制了,而并不是故意不回复我的。   男孩裹着薄被,浑身通电般一阵快意,沉甸甸的心呼啦一声重新腾飞了起来。   “那,如果夏利大主教选不上下一届教皇,你会很麻烦吗?”   伊安头疼。显然,教皇换届已不再是什么神圣的秘密,就连个小孩子都能说得清其中的利害关系。   “我只是个最底层的教区神父,上层的变动影响不了我。顶多,会让我的晋升之路缓慢一点。不过我并不在乎这个。在任何地方,我都能尽其所能地侍奉圣主。”   莱昂的声音微微提高:“就是说,你或许会在帕特农呆很久了?”   “也许吧。”伊安含混道。   莱昂把脑袋闷在被子里,偷偷笑着,欢快地猛瞪了几下被子。   伊安问:“你这两天没事做吗?给我发了那么多短信……”   “我这两天可忙了!”莱昂立刻道,“我又要练习潜水,准备跟肯特比赛,又要跟着父亲练武,他最近在训练我自由搏击……我还在为主归节的装扮做准备。神父,你打算扮成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伊安打了一个呵欠,“睡了吧。”   “不会是扮成圣主吧?”   “不会的。”   “那就是星风侠?你们这些老家伙喜欢的超级英雄。或者鲸星王子,这也是我爸爸们那一代最受欢迎的动漫王子了……”   “莱昂,”伊安疲惫不堪,“你再不睡觉,我就给你布置试卷了。”   男孩终于老实了。他靠着床沿躺着,像一头蜷在被子里的小狗,安静地在幽暗中注视着闭目安然睡去的神父。   窗外风雨大作,雨水泼洒在窗户上,呼啸的风声中混杂着树枝断裂的咔嚓声。这就是海边的雨季,狂放暴虐,是大自然在宣泄它无所匹敌的力量。   明朝来领,仅剩的夏花应该都被打落了。枝头扫荡一空,等着秋花占据。   而那些海鸥,莱昂迷迷糊糊地想,那些山崖上栖息着的鸟儿,它们在这样的天里,该会如何。   梦里,男孩生出了一双筋骨健美的翅膀,长出了一身避风挡雨的羽毛,自悬崖峭壁上纵身一跃,振翅飞翔在暴风雨中。   上有狂风,下有怒涛,前方是在夜色中此起彼伏的闪电。而他灵敏地借助着气流,躲过闪电,一路乘风破浪,勇往直前。   他要穿过这片风雨,到达彼岸。那里,有一个人正在等着他的到来。   飞着飞着,他又变成驾驶着一艘重型飞梭,暴风雨变成了太空星云中的乱流和磁暴。伴随着剧烈的雷鸣,和刺目的闪光,飞梭强烈震动,险些爆炸。   莱昂发觉自己身躯矫健高大,已是成年人模样。他看到自己宽大稳健的手握着光舵,灵敏地操纵着飞梭前行。   终于,飞梭冲出了磁暴,脱离了危险,降落在了绿草如茵的高高山崖上。   身穿白色法袍的青年正站在古祭台上,乌发与衣袍飞扬,仿佛随时都能乘风而去。   莱昂则穿着一身样式陌生的军装,军靴锃亮,心潮如脚下的怒海,向他大步走去。   青年转过身,朝他展开笑意,面孔如海面清波般澄净透彻。   “你终于来了……”   青年伸出双臂,敞开胸怀,笑意盈盈。   而莱昂却倏然自腰侧抽出一把长刀,朝白衣人劈砍而去!   银雪的刀光夹着腾腾杀气,破开迎面而来的海风,瞬间就将对方斜砍成两半。而那白色身影随之闪烁,如全息影像般溃散开来,化作亿万只白蝶,猛地扑面而来——   莱昂猛地睁开了眼,牙关紧咬得腮帮酸疼,额头渗着一层冷汗。   而现实世界里,却是一片安静祥和。   阳光透过窗纱缝隙落在地板上,尘埃在光线里沉浮。地板上已没了伊安的身影,连被褥都已收拾走了。   莱昂顶着一头乱毛下了床,推开了窗。   热情的海风带着鸟语花香扑了满怀,阳光晒得人皮肤发烫。   可心底那一团阴寒,如坠在胃里的冰块,教人浑身自毛孔里散发着冷意。   “神父!”莱昂匆匆奔进厨房,“神父,我——”   “不要在楼梯上奔跑。”伊安正坐在厨房的餐桌边阅读新闻,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薄荷红茶,眼皮子也不抬一下,“过来坐下,吃完早饭我送你回帕特农。”   厨子查理正将刚出锅的香草奶蛋松饼端上餐桌,还挖了好大一团酸奶冰淇淋放在给莱昂准备的华夫饼上。   莱昂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心犹在胸膛里狂跳。   “神父……”他盯着神父袅袅轻烟下专注的侧脸。   “嗯?”伊安正认真看着一篇各国响应教廷号召,增派军队的新闻,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的。”   伊安莫名其妙地抬起头。   而金发男孩已一把拉开凳子,埋头狂吃了起来。      两天后,主归节到来了。   这个一年中最重要、也是最盛大的宗教庆典节日,其隆重程度仅次于过新年。   帕特农庄园的大宅子被鲜花和水晶灯妆点成了一座天宫,草坪上架起了数十个白色大凉棚,长桌上不要钱似的堆放着美食和美酒。   弗莱尔星上所有和公爵一家沾亲带故的权贵全都盛装打扮,搭乘着他们最新款的座驾,涌入了庄园大门,前来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社交盛会。   孩子们妆扮成各种卡通人物,成群结队地尖叫疯跑,像一群受了惊的蜜蜂。伊安同卡罗尔主教走进草坪餐会场地,险些被这群疯孩子们撞倒。   “欢迎,我来自圣光的客人。”奥兰公爵和夫人在门口迎客,红光满面,看着十分恩爱。   这夫妻俩今日搭配得当。公爵打扮成历史上很有名的星际海盗船长科鲁兹,而公爵夫人则扮成被船长抢走的伯爵夫人红发安娜。   平日里拘谨到有点神经质的公爵夫人穿上这一套复古的袒胸露乳的大蓬裙后,热辣风情和妩媚的性感都被紧绷绷的束胸衣从身体里呲溜一声挤了出来,迸射向四面八方。她就犹如一朵怒放的紫玫瑰,Omega的信息素浓郁得仿佛正处在求偶期。   “您的魅力让圣主都会赞叹,夫人。”卡罗尔彬彬有礼地弯腰吻公爵夫人的手。   公爵夫人用牙骨羽扇半遮着脸,带笑的眼中水光盈盈。   不仅仅是主人家,在场的所有宾客都打扮得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历史名人,影视剧人物,动漫人物,神话人物……这些都还是人。更有不少客人直接妆扮成了怪兽,花草。   有一对夫妻,妻子扮成一株蓝鸟花,而丈夫则扮成专门吃这种花的白角鹿。当妻子在和别的客人寒暄的时候,丈夫就非常入戏地啃着她头上的花……   伊安的左肩忽然被点了一下。   他扭头,却没看到人。同时右肩有传来被点的感觉。   等他朝右看,那调皮的手又拍着他的左肩。   “嘿……”伊安转过身,把金发男孩抓了个正着,“主归节快乐呀,我的少爷。”   “也祝您快乐,神父。愿圣光与您同在。”莱昂这一次恭敬地回了礼,不仅用标准的帝都腔说着敬语,还向伊安鞠了一躬。   “这还是我头一次见你这么礼貌呢。”伊安笑道,“你装扮的人是谁?”   “你看不出来吗?”莱昂转了一个圈。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短袖衬衫和红色背带短裤,打着一个巨大的蓝色领结,头戴一顶插着羽毛的软尖帽,脚上则是一双笨拙的圆头红皮鞋。   这一身打扮非常稚气,显然出自一个儿童卡通人物。但是莱昂身材修长匀称,面孔俊美,穿着这身衣服反而显得十分精神,并不滑稽。   “这是……小矮人吗?”伊安胡乱猜着。   “我才不矮呢!”莱昂翻了个白眼,“你不是博文广识吗,神父。你还有教育学的硕士学位呢,就从来没有研究过古人类时期的动画片?”   “我的涉猎的主要是文字读物。”伊安说,“是哪个动画片里的王子?”   “不是!”莱昂不耐烦了,突然说,“神父,你长得真丑!”   伊安好生一愣,不明白这是哪一出。   可随即,莱昂的鼻子以肉眼能见的速度飞速伸长!   莱昂又说:“我真讨厌你。”   鼻子伸得更长了。   “……”伊安扶额,瞬间明白了,“匹诺曹……”    第17章   “啊哈哈哈哈!”莱昂笑得前仰后合,露出一嘴大白牙,长长的假鼻子跟着节奏抖动。   “怎么样?效果非常逼真吧?这零用钱花得真值得!”   伊安好奇地伸手去捏那假鼻子,莱昂急忙躲开。也不知道怎么操作的,假鼻子又收了回去,一张脸恢复了正常,丝毫看不出痕迹来。   “可你怎么没有装扮呀?”莱昂失望地看着神父一身严谨地、扣子扣到喉结的深蓝色法袍,“神职人员至少也可以过一下主归节吧。这可是你们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了。”   主归节,顾名思义,就是为了庆祝圣主回归的节日。   据说在人类定居在了巨鲸座后,圣主决定外出去寻找他另外五名领航的同伴,离开了巨鲸座。   在他走之后,因为失去了圣光的庇佑,大地逐渐被黑暗吞噬。人们不住呼唤圣主早日回归。   而远在别的星域的圣主听到了他们虔诚的呼唤,结束了寻找,返回巨鲸座。他驱赶走了黑暗,让圣光重新照耀每个角落,人类得到重生。   圣主回归的这个秋日,便被定为主归日。随着时间演变,逐渐成为了宗教和民间最隆重欢乐的节庆日。每年的主归日,教廷里都会举办盛大的庆祝游园,允许平民参与,教皇甚至都会与民同乐。   “我有装扮。”伊安说,“一个虔诚侍奉圣主的人,就是我最想成为的人。”   莱昂由衷叹道:“神父,你真的是个从远古时代走来的人。”   这一次,他的鼻子没动静。   庄园的草坪是一片欢乐的海洋。伊安和莱昂穿梭在宾客之中。客人们纷纷向这位受欢迎的年轻神父打招呼,却选择性忽略了他身边的公爵庶长子。   莱昂也毫不介意。他一路活蹦乱跳,碰到熟人就忍不住秀一下他的“真言之鼻”。   “您最近清减了不少,伯爵夫人。”——鼻子伸长。   “您看起来和您的新太太非常般配。”——鼻子继续伸长。   “哦,凯西。”莱昂碰到了公爵夫人家的外甥女,热情地打招呼,“你今天看起来真漂亮。”   假鼻子都快戳到那个女孩黝黑的脸上了。   伊安不得不赶在这小子被女孩的护花使者揍之前,把人强行拖走了。   “为什么选择扮成匹诺曹?”伊安问。   莱昂操作着手环,把鼻子收了回来,说:“小时候,我爸爸喜欢给我讲它的故事。一个不被人类承认是真人的木偶小人,却偏偏想成为真正的男孩。而他必须通过勇气、忠心,以及诚实的考验,才能成为真人。爸爸大概希望我也能拥有这些品质吧。”   伊安心中一阵酸涩,替这男孩觉得难受。   在这个讲究血统和出身的时代。莱昂再聪明优秀,也终究是奥兰公爵的庶子,不能成为他的继承人。   不过,或许不做继承人,对于这个孩子来说也许会更好。   他不用被拘束在帕特农庄园里,可以向外去自由探索,尝试各种可能。他也许会因此走出自己的人生道路,创下非凡的成就。   “可是我觉得匹诺曹挺蠢的。”没想莱昂画风一转,“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活着的木偶,多么特别,干吗非要做人类呢?”   伊安不由得惊讶,被男孩换一个角度的思考吸引住了。   “匹诺曹就像一个拥有了完全自主意识,能自我学习升级的机械侍,就是个初代AI。”莱昂说,“做个有实体的AI简直太棒了!他可以随意更换老旧的身躯,系统自动迭代,不老不死,永远都走在人类文明的最前端。他也不需要氧气,能在太空里自由翱翔,他甚至成立自己的机械王国。”   日头西斜,凉棚上的灯逐一亮起,晶莹如宝石串。   乐队里的机械侍小提琴手有着银色金属的面容和双手,神情专注,眉眼低垂,不悲不喜,却演奏出流畅而富有感情的小步舞曲。   “但是,他会有点孤单吧。”伊安注视着机械提琴手安详的面容,“也许,他想成为一个人,想有一个伴。一个能同他分享生活中喜怒哀乐的伴侣,一个能牵着手去看看这个世界的爱人。”   “他如果掌握了先进的科技,他可以造出无数个称心如意的伴侣来。”   “不一样。”伊安轻轻摇头,“那种心灵是的共鸣,身体上的和谐,仿佛两个灵魂融为一体的感觉,是只有血肉之躯才能体会的。机械侍的感情模块能做到的永远只是模拟。”   莱昂凝视着神父略有点忧郁的脸:“侍奉神的人,也这么懂爱情?”   伊安平静道:“这是人之常情。我从来没有体会过,但是我能从圣主对世人的爱,我父母对我的爱,以及教廷里师长学友们的爱中感悟出来。等你长大些了,也能明白。”   “如果我爱上了谁,”莱昂低声说,“我可不会为了任何事和他分开。我一定会牢牢地守在他身边。”   伊安微笑:“我相信,不论谁被你爱上,都会是个幸运的人。”   乐队换了一首舒缓的慢摇舞曲,舞池中也换了一批客人。   晚霞将天空中的薄云染成蔷薇色,凉风习习,吹着那一张张被汗水打湿的面孔。   “你怎么不去跳舞?”伊安问莱昂,“我看有好几个女孩儿都对你有点意思。还有两个男孩儿也挺喜欢你的样子。”   莱昂虽然身份上有瑕疵,但终究也是公爵合法的儿子,长得又俊美出众。在十来岁这个春心初萌的年纪,不少孩子都对莱昂心生好感,却又畏惧他的冷傲,不敢靠近。   “你该别老对他们板着脸,也别老作弄他们。”伊安说,“你需要朋友的。”   莱昂不以为然:“你也不跳舞,神父。别又是那一套‘神职人员不应当寻欢作乐’的借口。这是主归节的庆祝舞会。我要是圣主的信徒,我甚至会跳到桌子上跳踢踏舞来庆祝呢。”   伊安一贯从容的脸破天荒地露出一丝羞赧:“我……不大擅长跳舞。”   “啊?”莱昂瞪大了眼,“这么说,你还是学过跳舞的?这已经比我想的好太多了!”   “我又不是个与世隔绝的人。”伊安说,“在某些重要的社交场合,与民同乐,也是传播圣光的方法。”   “这可有意思了。”莱昂把手里吃了一半的烤肉串随手一丢,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来,神父,我请你跳个舞。”   伊安近乎震惊:“你?我?这不合适!”   “为什么?”莱昂笔挺地站着,左手后背,朝伊安伸出右手,是个最标准优雅的绅士姿势。   “我是Alpha,而你是Omega。一个Alpha请一位Omega跳舞,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可是……”   “还是你嫌弃我是个小孩子?”   “当然不!”伊安无可奈何,只好把手交给了莱昂。   金发男孩扬起一个眩目的笑脸,把还有些抗拒的神父用力拽进了舞池里。他虽然削瘦,个子也不如伊安高,但是Alpha的体魄和常年锻炼的肌肉充满力量,伊安都暗自一惊。   舞曲一转,换成了一曲慢节奏华尔兹。   莱昂一手搂着神父的腰,一手握着他有些僵硬的手。比起伊安的拘谨,男孩显得轻松且游刃有余多了。   “跟着节拍走就行了,神父。华尔兹是最简单的舞步了,连猴子都会跳。”莱昂笑嘻嘻,“你得放轻松点,跳舞应该是很欢快的事。你瞧,卡罗尔神父就表现得不错。”   不远处,卡罗尔正搂着公爵夫人在起舞。两人的身躯贴合得天衣无缝,舞步整齐划一,姿势如行云流水一般。公爵夫人那帐篷似的大裙子都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脚步。   擦肩而过时,卡罗尔还朝伊安挤了一下眼。   “你全身只有两只脚在动。”莱昂抱怨着,感觉到臂弯里神父的腰肢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纤细。   “我已经在尽力了。”伊安苦笑,“别乱摸,很痒的!”   莱昂的耳朵尖有点发红。   雪白的凉棚下,水晶悬浮灯在半空中轻轻飘荡,如一团团明亮的萤火。   年轻神父白皙俊秀的面孔在灯光下犹如雪花石雕琢而成,那碎光落在幽黑的双目里,仿若点亮了一条星河。   两人靠得这么近,伊安身上那被抑制剂掩盖过的淡淡的青草香又飘了过来,浸人心脾。莱昂情不自禁地深呼吸。   “你身上很香……”   “什么?”伊安正专心数着舞步。   “没什么。”莱昂急忙说,“我说你跳得很好。”   鼻子倏地伸了出去……   伊安一愣:“哈哈哈哈哈……”   “闭嘴!”莱昂恼羞成怒地,“我是在鼓励你。”   这是实话,鼻子又缩了回来。   “谢谢。”伊安搭在男孩肩上的手感激地拍了拍,脑中忽然亮起了一盏灯。   他漫不经心地问:“你其实对花都公学很不屑,是吧?”   “是啊!”莱昂反射性说,“还不是因为你一个劲唠叨着这所学校非常好……”   鼻子又伸长了。   莱昂:“……”   伊安哈哈大笑:“那你其实也根本不觉得孤单,不想结识点朋友咯?”   “当然……”   鼻子继续伸长。   伊安笑得步伐全乱了,连踩了莱昂两脚:“我打赌你也一点都不敬爱你的父亲。”   莱昂这次学乖了,他咬牙切齿地闭上了嘴,选择拒绝回答。   “我觉得你可以赢得今日妆扮比赛的金奖,莱昂!你这次的零用钱果真花得相当值得。”伊安笑得浑身都在颤抖,脸颊泛着薄红,清俊的眉宇放松地舒展开来。   “我讨厌这假鼻子。”莱昂低声骂道。   这是一句发自内心的抱怨。假鼻子缩了回去,恢复了原状。   “这不公平。”莱昂说,“你也应该戴上这鼻子被我问话。”   “根本不用如此。”伊安说,“如果我有谎言,圣主自会责罚我的,那远比一个长鼻子严重多了。”   舞曲结束,两人分开,同宾客们一同鼓掌。   回到舞池边的自助餐桌前时,伊安忽然拉住了直奔烤海鲜而去的莱昂,朝一旁一个女孩道:“美丽的小姐,这位少爷很想同您跳一支舞,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   那是一个和莱昂同龄的女孩,打扮成白鹿仙子的模样,栗色的卷发蓬松如云,一双碧绿的眼睛,容貌非常精致。   伊安注意到她很久前就在偷偷看莱昂。   “神父!”莱昂一个劲扯着伊安的袖子,小声道。   而那女孩双目霎时亮如明星,甜美一笑,朝莱昂望去:“我想我不介意的,神父。”   伊安立刻将莱昂轻推到了女孩面前。   “你需要朋友。”神父在男孩耳边低语,“至少先从一个喜欢你的人开始尝试起。”   不待莱昂回应,他便快步走开了。   莱昂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脸烦恼。女孩倒是脾气颇好,一直保持着甜美乖巧的笑容。   “好吧。”尴尬的沉默过后,莱昂终于伸出了手,“可以吗?”   “可以。”女孩开心地把手递了过去。   伊安离开了热闹的人群,婉拒了送来酒水的侍从,准备找一杯茶来解渴。   “神父,”一个女仆将伊安拦住,低头行礼,“卡罗尔主教有事要和您谈,请您去小吸烟室里等他。”    第18章   卡罗尔主教已不在舞池之中。   是教廷又出了什么新动静了吗?可为什么不用手环来联系他?   女仆耐心地站在一旁,低头垂眼,神态中有一种着训练有素的恭顺。   伊安朝女仆点头微笑:“劳烦你带路。”   夜色中的大宅犹如一个装满了珠宝的古董镂空匣子。棋牌室和大小沙龙里挤满了赌牌的客人,笑声喧嚣,烟雾缭绕,人影如鬼魅。情侣们追逐欢笑着,自中庭奔跑而过,洒落了一地酒水和鲜花。   女仆将伊安一直领到了一楼尽头靠近温室游泳池的一个小吸烟室。   “主教阁下稍后就到,您可以先自行用一些茶点。”女仆行礼后离开。   这里十分僻静,一道门将走廊外的喧嚣隔绝开来,后院里的音乐声也只余朦胧的尾音。   茶几上摆放着一套夏洛特皇后风格的银茶炊,雕花异常精美,还有着皇室的纹章。炭火细煮,下,薄荷茶的清爽甜香在安静的室内缓缓弥漫。   伊安欣赏了一会儿这套在教廷都难得一见的古董茶炊,小心翼翼地拧开龙头,斟了一杯茶,坐在沙发里细品了起来。   墙上的古董挂钟指向了晚上九点整。时间并不太晚,但是伊安已决定等和卡罗尔谈完话,就去向奥兰公爵告辞。他已在帕特农庄园里呆了一整天,现在坐在安静的房间里,热茶入腹,蛰伏的倦意霎时复苏,喧宾夺主而来。   不止是倦意!   伊安感到一股莫名的躁动从胸膛里腾起,直冲头顶。指尖,背脊,泛起一阵热麻麻的异样感。   伊安警觉,将茶杯放回托盘里。可就这么稍微一动,身体深处有火石砰然打响,击出一大簇火花。火花点燃了导火线,劈啪的火苗化作一股酸麻,沿着脊柱奔向四肢,瞬间就唤醒了他所有的感官。   伊安同所有Omega一样,自青春期期起,每年都会发情两次,并且靠通过服用教廷统一发放的高级抑制剂来降低反应。所以他对这种身体状况相当熟悉。   他发情了!   确切说,他被人下了药,引发了非生理期发情。   也正因为药物影响,他的冲动来得更加迅猛,更加直接,就像一记当面的耳光,打得他猝不及防。   伊安第一时间迅速转动戒律戒,加大了抑制剂释放量,同时立刻起身,决定离开这个陷阱,尽快走到外面去。   可刚起身,一股强烈的酸慰感猛地自腹部深处炸开,双膝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跌跪而去。   他扑向茶炊,砰地一声将其撞翻,胯骨也重重地磕在了矮脚茶几上。   茶炊砰然翻倒,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泼洒得到处都是。烧红的炭火从底座里倒了出来,落在丝绒地毯里。房中立刻传出蛋白质被烧焦的气味。   伊安大口喘气,只觉得身躯一寸寸软下来,体内的火焰正顺着喉咙往外冒。   不对……戒指也被做了手脚。里面装的根本就不是抑制剂!   伊安哆哆嗦嗦地把戒律戒从汗湿的手指上撸下来,试了好几次才成功。那枚银色指环被用力掷飞,撞在墙壁上,不知道弹落向了何处。   可药效已染伊安陷入了熊熊火海。   强烈的酥麻之意左突右冲,沿着血管飞速奔腾,攻城掠地,麻痹着肌肉,挥兵北上朝大脑进军,意图让意识也沦陷。   只不过数秒,他全身都渗出一层热汗。湿滑的手掌抓不住茶几边沿,不甘心地滑落。身体蜷起来,缩在沙发脚前,徒劳地同内里的躁动做着对抗。   太难受了!比他往日的正常生理期要难受数十倍。   腹中深处在痉挛抽搐,酸麻空虚的感觉呈倍数叠增。他出汗如浆,脑中控制不住地开始翻腾着各种无耻淫秽的念头。   不行!   伊安的目光落在了地毯上的火炭上……   刚伸出手,门被大力从外面推开。   奥兰公爵臂弯里搂着一个俊俏的年轻男孩,嘻嘻哈哈地闯了进来。两人都衣衫不整,公爵直接把男孩压在墙壁上,在他的唇上一顿乱啃。   可很快,两人都停了下来。   房间里的Omega信息素浓密得几乎可以凝成水,发酵成了一杯烈酒,当头浇在公爵脸上,直接刺激着男人本就处在兴奋中的身体。成串的火花在神经末梢劈啪燃起,点燃了的引线似的烧遍全身。   “不……”那个Omega男孩顿觉不妙,一把拉住奥兰公爵,想将他拽走。   可公爵泛着血丝的眼里已没有了他。   Alpha对Omega的占有欲是深深编写在他们的基因里的。一个发情的Omega散发出来的信息素足可以轻易吸引方圆数百米内的所有未绑定的Alpha,引得他们相争着标记这个Omega。   在这个时候,被动进入发情热的Alpha占有欲会疯狂到失去理智,哪怕在场有个没有发情的Omega,也会被他视为竞争对手。   于是公爵一手将纤弱的男伴拎了起来,丢了出去,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伊安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触电般跳起,随即又因身体乏力而跌回了沙发里。他的后背紧紧贴着沙发靠背,出汗如浆,寒毛一层层唰然立起。   “出去——”伊安的声音已无法再提高,却夹着凄厉的尖锐,“我不是您能碰的……卡罗尔主教他……”   “卡罗尔……”公爵哑声哼道,“他大概正在干着我的妻子吧。”   伊安好生愣了一下,道:“他有可能算计了……”   话未说完,奥兰公爵已大步朝伊安走过来,几乎像一只老鹰扑像蜷缩在草丛里的兔子。   那一股海浪般的Alpha信息素扑过来,伊安仿佛被滚油泼在身上,奋力自沙发中站起来,向后躲去。   伊安一直生活在至少表面上遵循清规戒律的教廷,Omega一直得到细致周全的呵护。虽然听说过发情中的Alpha疯狂而没有理智,但是伊安从没有一个具象的概念。   他低估了奥兰公爵的反应,没有在一开始就采取激烈反抗态度,很快就尝到了苦果。   奥兰公爵一脚踹开碍事的茶几,朝地毯上的伊安扑下来。宽大的双手犹如钳子,恶狠狠地扣住了神父的胳膊。那力道大得出奇,伊安吃痛大叫,觉得骨头都要被他捏断了。   公爵将他抓起来,摁在沙发上,俯身张嘴就要去咬脖子。   没有前戏,没有安抚,公爵是个做事直截了当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标记了再说。   伊安虽然不大清楚AO结合的具体流程,但是本能产生了剧烈的恐惧,令他头皮轰一声炸开,开始剧烈反抗。   “放手!”他愤怒地大叫,推拒踢打。   “闭嘴!”公爵也朝他咆哮,抓住了他的手腕。   掌中轻微咔嚓一声响,伊安惨叫,面白如纸。   可他的抵抗反而更加激发了公爵的占有欲。他通红的双目呈失神状,仿佛中了邪,动作越发粗暴。   他扣着伊安的手,一手狂乱无章法地撕扯他的衣服。   法袍的纽扣崩落,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   “给我清醒点,公爵大人!”伊安拿出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挣扎,“我被下药了……这是个陷阱……”   公爵试图把法袍从他身上扯落,伊安如脱水的鱼一样疯狂扭着身体。公爵烦躁低吼,将他死死摁进沙发里。肩膀关节喀喇一声脆响,伊安再度惨叫。   他的肩膀脱臼了。   到这份上,伊安的大脑之中,恐惧已取代了情欲。   自己在被强暴前,或许先会被这个狂兽般的男人折磨死吧。顺应他或许能活下,可那也是他宁死也不会去做的事。侍奉圣主的身躯如果被玷污,圣光熄灭,那他的生命也将没有意义……   伊安爆发出了最后的力量,一口狠狠咬在了公爵手腕上。   公爵吼着,反射性将伊安一把甩开。   青年瘦弱的身躯飞出去,滚落在了地毯里,额头在茶几角上磕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剧痛和晕眩之中,伊安看到了眼前一块正在冒烟的火炭。   下一秒,他的脖子被掐住,整个人又被拎起来,拖了回去。   “别动,你这个贱货!”公爵咆哮着,嗓音沙哑。   伊安几乎无法呼吸,喉咙咯咯响着,双腿徒劳地踹着公爵。他的视线逐渐被白光占据。   公爵抓着伊安的头发把他的脸摁在沙发坐垫里,张开了嘴,早就酸胀难耐的犬齿朝着青年白皙汗湿的后颈咬去。   “不——”伊安自疼痛的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反手拍向公爵的脸,将手掌中的火炭摁在了公爵的左眼上。   公爵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声,终于松开了伊安。   他连退数步,捂着眼睛。哪怕是因发情而失去理智的Alpha,也都忽略不了脆弱部位被烤灼的剧痛。   “你这个%¥#*&*……”公爵暴跳如雷,骂着一长串不重样的脏话。   “噢,我要杀了你!我要把你X烂掉,然后掐断你的脖子,再把你扒光了的尸体丢出去喂狗——”   伊安倒在地毯里,气喘吁吁,汗水顺着浮着不正常红晕的脸潺潺滑落。   他一只手不正常地伸着,细微颤抖。掌心焦黑猩红,皮开肉绽,边缘冒着一圈水泡——这是被火炭烫出来的伤。   而一个交配受挫的Alpha的破坏力是惊人的,公爵又本就是一位Alpha中都极为强悍刚烈的男人。伊安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公爵就开始在屋里打砸起来。   他一脚踹翻了高脚凳,一掌掀飞了古董花瓶,然后抄起一只三角几,疯狂地砸着屋内的一切,就像一头暴走的大猩猩。   古董摆设,名画,水晶雕塑……   伊安扶着脱臼的胳膊,艰难地爬到沙发后背躲了起来。   他意识到,屋内动静这么大,这么不正常,可从来没有人进屋来。   究竟是因为畏惧公爵,还是因为有人封锁了这间屋子?   策划这一切的人的目的,是要公爵强暴自己,还是杀了自己。又或者,两者都是他们的目的?   公爵高高地将角几甩了出去。角几飞撞在天花板的水晶吊灯上。   轰地一声,灯光熄灭,屋内陷入黑暗。   伊安屏住呼吸,听到男人粗重的呼吸声正朝自己而来…… 第19章   乐声悠扬的草坪舞池里,莱昂漫不经心地迈着舞步,一脸老成寡言。   女孩却一直兴致勃勃地注视着他,满脸欢喜笑意,碧眸灵动如秋水。   “我的名字叫桑夏。”女孩笑眯眯地说,“你长得真好看。”   “呃,谢谢。”莱昂淡淡道,“我叫莱奥纳多,是奥兰公爵的野种。”   女孩噗哧笑:“好巧,我也是!”   “你也是我父亲的女儿?”莱昂吓了一跳,对这条信息毫无准备。   “噢,当然不是!”桑夏咯咯笑,头上一对假鹿耳灵巧地抖了抖,“我的父亲是弗莱尔军区总司令官修斯将军。”   “原来你是修斯的女儿。”莱昂皱眉,“我以前没见过你。”   桑夏说:“我之前一直跟着我妈妈住在三号星环上。最近我妈妈再婚了,我父亲就把我接了回来。”   星环是一种人造卫星,形状就像一个巨大的指环,在太空中旋转,内环是人类居住区。   贫民、没有身份的黑户、出狱的犯人……所有社会底层的贱民,边缘的流浪儿,付不起天然星球的房屋税,都选择住在生活条件简陋的星环上。   “我妈妈是个老鸨。”桑夏看出了莱昂眼中的疑问,直爽地回答,“当然,她过去可是弗莱尔北城著名的销金窟‘红帆船’的头牌。她的花名叫‘卡佳夫人’,你听说过吗?”   莱昂虽然有个热衷于寻花问柳的爹,但是奥兰公爵一直致力将儿子培养成为上流社会的绅士,严禁他接触声色场所。莱昂模仿着父亲学了满口调戏人的流氓话,可还真对勾栏知之甚少。   “生了我后,她就退休啦。为了避开仇敌休斯夫人,只好带着我搬去了三号星环。”桑夏面容甜美如天使,却是满不在乎地谈论着自己卑贱的出身。虽然年少,可一颦一笑里满是女性柔媚的风情。   “她靠着我,每年从我父亲那里领取巨额的抚养费。我们家住在星环的湖区呢。前阵子她傍上了一个做走私生意的老板,结婚去了。而我父亲也很高兴终于可以省下这一笔抚养费了。”   桑夏说着,朝莱昂俏皮挤眼:“他想得倒美!”   莱昂无言以对。   他只不过随口问了一个问题,就引出对方这么长一串自报家门。现在他很苦恼,他也需要自报一下家门以表示礼貌吗?可是他真的不想谈论自己的私事呀。   伊安跑到哪里去了。这都是他给自己惹来的麻烦!   “嘿,快看!”一群半大的小孩路过,打头的一个矮胖的男孩尖声嘲笑起来,“野种正在和野种跳舞呢!”   孩子们都哄笑了起来。   莱昂停了下来,低垂着眼睫,面容冷峻。   “卢克哥哥,”桑夏依旧甜甜笑着,“你这样对莱昂少爷太失礼了。”   “闭嘴,野种!”卢克·修斯,修斯司令官的次子,朝着才刚认回家的庶妹唾骂。   “你就只够和野种配成一对,倒是替父亲省了给你找男人的麻烦。你们俩结婚后,生下一群小野种。然后你就像你那个表子妈一样,不穿底裤荡秋千给男人看。”   孩子们开始起哄。他们是修斯派的,大多是军官子女,也是莱昂的死对头。他们把莱昂和桑夏团团围住,不住推搡,嘻嘻哈哈地调侃他们俩。   “结婚!结婚!”孩子们唱着婚礼进行曲,并且扯烂了宴席上的白色小牡丹花,撒在他们头上。   莱昂俊美的面容如冰雕,眸子半掩在浓长的睫毛下。而桑夏那一脸乖巧甜美的笑简直就像纹在脸上似的,竟丝毫未变。   “怎么不说话,莱昂?”卢克垫着脚逼视着莱昂,推了他一把,“你的护身符神父不在身边,你不用装乖乖狗了。”   莱昂突然一把扣着卢克的肥手。   众人一静。   而莱昂只是淡漠地将卢克推开,说:“神父不喜欢我打架。”   “嘁!”卢克嗤道,“米切尔神父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风骚Omega。”   莱昂低垂着的眼帘掀了起来,长睫上挑,冰蓝的眸中,寒意迸射。   卢克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反而更高兴了:“我刚才在棋牌室里。公爵和我父亲在打扑克。一个女仆进来对公爵说,神父想见他。然后公爵就跟着那女仆走了。”   莱昂剑眉轻挑了一下,意思是你这番废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卢克大笑起来,脸颊的肥肉随着肩膀颤抖,“哦对,你还没有觉醒呢。我告诉你,你的神父是要找公爵偷情呀!”   “闭嘴,卢克!”莱昂低沉的喝声已初具成年人的威严,“少用你吃屎的嘴来污蔑米切尔神父!”   “我说的可没错。”卢克耸着鼻翼,“他们俩早看对眼啦。你觉得为什么米切尔神父对你这么热心?他就是为了讨好公爵呀!他通过你,可创造了不少和公爵见面的机会吧?那些八卦早就传开了。要不然,他何必那么热情地为你补课?”   “你就是条被鞋底子碾过的鼻涕虫,卢克。”莱昂咬着牙,犬齿在唇角若隐若现,“少用你阴沟里的思想去揣摩神父的品格!”   卢克气鼓鼓道:“你要不信,可以自己去证实。我看公爵朝着一楼东厢的尽头去了,你现在过去,也许正好可以把他们俩逮个正着儿,见识一下Alpha和Omega是怎么办事的,你将来还用的着呢。哈哈哈……”   卢克大笑着转身离去。一直安静如小兔子的桑夏就在这时冷不丁地自长裙里伸出了脚。   卢克的笑声飞在半空,人却如一枚鸡蛋砸在了草地上,摔得险些散了黄。   “啊!不——”桑夏紧接着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犹如防空警报,霎时吸引得四周的宾客望过来。   “对不起,卢克哥哥!”桑夏双手捂胸,悲怆地大喊,“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相信我!求你不要告诉修斯夫人,我不想被鞭打!”   宾客们惊悚。   这都什么年代了,修斯夫人居然还会鞭打庶女?哪怕是弗莱尔星的军队首领的妻子,也不至于如此残暴吧?   莱昂:“……”   “求求你!我不想饿肚子,不想被赶去马厩。我再也不敢了……”桑夏的哭诉声情并茂,配上她蓬松的卷发和梨花带雨的脸蛋,令人无法不心生怜悯。   卢克愣愣地坐在地上,零件摔松了的脑子根本转不过弯来。   宾客们已开始窃窃私语。有年长的女性看不过去,走过来搂住了桑夏,柔声安慰她。   桑夏在那夫人怀里啜泣着,如一直受惊的小鸟,不忘朝莱昂偷偷挤了一下眼。   莱昂紧绷的嘴角微微松了些,朝她点了点头,趁乱离开了凉棚。   男孩近乎莽撞地从人群里挤了出去,甚至撞翻了机械侍手中的酒水托盘。   “公爵呢?”他抓住了管家。   “公爵正在和一名要客谈事。”管家永远喜怒不形于色,比机械侍还像一名机械侍,“他吩咐过不要被打搅。”   “他在哪里谈事?”莱昂问,“我在门口等他。”   管家道:“抱歉,您不在公爵允许的可以透露行踪的列表里。也许我可以替你转达……”   莱昂不耐烦地推开了管家,朝大宅奔去。      漆黑之中,突然万籁俱静,如一根神的手指摁下了静音键。   伊安捕捉不到公爵的呼吸,只能听到自己激烈得失控的心跳。而这死一般的寂静意味着更大的危险即将降临。   伊安当机立断,朝沙发另一头爬过去。   可是刚刚动身,一阵阴风袭来。双脚被一双大掌抓住,身体随之被往后狠狠拽去。   “不——”伊安奋力踢打。   可公爵已压了下来,膝盖跪在他后腰,手摁在了伊安脱臼的肩膀。那股剧痛让伊安眼前一阵发白,惨叫起来。   而男人湿热粗重的呼吸已逼近后颈。   Omega一旦被标记,会在发情期里失去对标记他的Alpha的抵抗能力,丧失自我,任其为所欲为。所以标记后的结合都会顺理成章地进行。   伊安脸朝下被摁在地毯里,鼻子剧痛,几乎窒息。可在这至关紧要的一刻,他爆发出了最后,也是最大的求生动力,疯狂挣扎。   “你……”伊安奋力抬起头,嘶声大喊,“你想永远和皇位失之交臂吗殿下?”   浑浊的气息就在颈后,冲得肌肤炸起成片的鸡皮疙瘩。但是数秒过去,尖牙穿刺肌肤的痛觉并没有发生。   公爵定住了。   伊安在黑暗中窥见了一丝光,飞快道:“这是个陷阱,大人!我被下药了,而你是被骗来的。我知道你现在能听得进我的话了。求你尽力控制住自己,不然幕后之人就得逞了!”   奥兰公爵粗喘如一头野兽,大滴大滴的汗水低在伊安的后颈和脸颊上,每一滴汗水都让伊安惊恐颤栗一次。   他在同自己的本能战斗,伊安知道。   而奥兰公爵展现出了他超乎常人的自制力。他喉咙里还因本能而发出不爽的低哮,但是缓缓地松开了手。   伊安飞快地爬开,手脚并用地爬到角落里,蜷缩成一团。   奥兰公爵一身冲动无处发泄,狂躁地吼着。他不知怎么操作了一下,屋内亮起了柔和的壁灯。   公爵在那堆不成形的家具里刨了刨,翻出一个不起眼的小雪茄盒,竟然从里面拿出了两支抑制剂,抛了一支给缩在墙角的神父。   伊安感激涕零地接过,正要注射,忽然想起了戒律戒的事,猛地顿住。   “等等!”伊安叫,“有可能……”   奥兰公爵已把针扎在了脖子上,药水自动注射了进去。   伊安紧张地盯着他。   公爵涨红狰狞的面色逐渐舒缓了下来,长长吐了一口气,从半兽化的状态变会了人。   “药没事。快注射!”公爵喝道,“我快被你的骚气给熏死了!”   伊安忍气吞声,也给自己注射了一针。   体内的躁动和酸麻被一场大雨淋灭了。伊安放下了心来,才发觉自己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痛,法袍里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   公爵又从废墟中扒拉出了一个小型的掌上治疗仪。   “需要我抱你过来吗?”   “不敢劳烦……”伊安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坐在了沙发上。 第20章   公爵把治疗仪丢给了伊安,让他自己操作。他则坐在了旁边的单人老虎椅里,双腿搁在茶几上。他双手双臂上都是打砸时的划伤,左眼更是惨不忍睹,肿得就像一个烂葡萄。   “你胆子很大。”奥兰公爵斜睨着神父,“就冲你对我说的那句话,我现在就可以拧断你的脖子。”   伊安低垂着眼帘,治疗着掌心的烫伤:“请原谅我在非常时期口不择言,公爵大人。但是我真的是您绝对不可以触碰的人。”   公爵冷笑:“你不是第一个被卡罗尔送到我床上的神父了。这些年来,他一直代替我在床笫间对公爵夫人尽着一个丈夫的义务,我十分感激他。大概他觉得应该礼尚往来,这一次居然把可爱的小师弟都双手奉上。”   “我是戒律士。”伊安再度强调,“哪怕我邀请您,我们俩都触犯了最严厉的教条。”   公爵嗤之以鼻:“教廷的那些教条形同垃圾。从教皇到主教们,各个有情人,私生子……”   “但是如果严格执行宗教法,我们都要受到严厉的惩罚。”伊安打断了公爵,“我会被教廷流放。而您,公爵大人,严重的话,您会被夺爵。”   奥兰公爵沉下了脸:“谁敢……”   他停住。   “您想明白了吧,大人?”伊安将伤口勉强愈和的手拿开,把治疗仪抛回给了公爵,“您的眼睛需要立刻处理。”   “我或许是被主教骗过来的,但是我绝对不止于被他祭献给你的羔羊,大人。”热潮褪去,伊安低哑的声音里渗着刺人的寒气,“你,才是真正的目标。”   治疗仪的嗡嗡声中,奥兰公爵板着脸沉思着。   “我是皇位第十二位继承人了。”半晌后,公爵才开了口,“拉斐尔太子有三个孩子,路易斯鸡下蛋似的生了六个,后面还有两个公主和她们的儿女,大部分都成年了。我觉得他们突然全死光的可能性并不大。”   他看向伊安:“我从小就远离了帝都政治中心,没有自己的势力。当年曾支持我的人不是老了,就是已被我叔叔赶出了权利的中心。我离帝国的皇位非常遥远,米切尔神父。我不认为自己对香榭宫的那一家人会有什么大威胁。所以,大张旗鼓地引我上了你,也许仅仅就是卡罗尔神父的示好。你不要想太多了,神父。”   伊安整理着衣衫,发现法袍至少崩落了四五颗扣子,只好用拉了拉领口,把米字架握在了掌心里。   “夏利大主教,一直想取得您的好感和信任,大人,您是知道的。”伊安说。   公爵道:“我对他没兴趣,你可以明确地把我这话转达给你的恩师,神父。他对我的示好动机也并不纯。作为皇室成员,教皇换届时,确实,我手中有一张可以占十个席位的票。但是我上一次就把票作废了,这一次也没别的打算。”   “大主教最初确实是希望得到你手里的票。”伊安说,“但是情况很快就变了。圣主下旨教廷派军讨伐亚特兰联邦的事,让大主教在下一届教皇竞争中处于劣势。”   “我很替他遗憾。”公爵讥笑,“可以理解为什么他迫不及待地想得到我手里的票,不惜把你……”   “不,大人。”伊安面色冷峻,注视着公爵,“他不要你的票,他要的是你的人!”   公爵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有可以自如地发射他充满戾气和戒备的目光。他又把治疗仪丢给了伊安。   伊安沉声道:“他用我来引你犯戒,然后再大张旗鼓地将我们捉奸在场。相信我,对我们的审判会是最严厉,也会是最轰动的。我们俩都会被钉死在奸淫的耻辱柱上,声名扫地。你会被顺理成章地夺走爵位,大人。你就此永远和皇位无缘了!”   “再说一次。”公爵不耐烦,“我本来就离皇位远着呢!”   “假如不是呢?”伊安问。   公爵眼中一时凶光乍现。   他魁梧的身躯猛地扑向神父,拽着他的领子,将他用力掼在了沙发上。   脱臼的肩膀传来剧痛,伊安面色惨白,强忍着才没有叫出声。   “米切尔!”公爵喉咙里仿佛吞了一块碳,喷着硝烟和火气,“不要跟我玩这些阴阳怪气的把戏。不要试图套我的话!凭你这几下就想怂恿我做出会因为叛国罪被流放的事,那你是在做梦?”   伊安的目光锁定着公爵的双眼,自被压制着的喉咙中挤出沙哑的声音。   “您以为为什么夏利大主教要害您,大人?因为毁掉您,让您彻底失去皇位的竞争资格,是他向皇帝和皇太子投诚,取得他们的支持的最好的投名状!”   “闭嘴!”公爵狠狠地掐着神父的脖子,“我对叔父效忠,支持他的统治。根本就不会……”   伊安面色微微发紫,艰难道:“如果亚当陛下和尤金妮皇后的死是非正常的呢?”   公爵的手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力道在放松。   年轻的,一贯温柔随和,甚至感觉有些软弱内向的神父,此刻神情冷峻,目光尖锐,有着一股超脱年龄的成熟。   那种如匕首出鞘的锋利气质,不声不响地刺了过来,令公爵下意识掀起了上唇,露出尖锐的犬齿——这是人类从野兽先祖那里遗传到的习性,也是Alpha感觉到杀意时的本能反应。   “这又是你什么拙劣的伎俩吗,神父?”公爵沉声道,“我的父皇和母后死于巡视途中感染的恶性传染病毒‘潘多拉’。一个带病的皇家果蔬供应商传染给了一个后勤人员。然后在皇家旗舰里大爆发。而旗舰正好在进行为期三天的虫洞穿越,让他们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期。”   当时正当壮年的亚当二世和尤金妮皇后虽然作为重点保护对象,但是依旧被传染,在船上就陷入了重度昏迷。他们下了舰后立刻被送往帝都皇家医院抢救,但还是在三天后因大脑枯萎而去世。   这是一宗震惊整个巨鲸座的惨剧。当时全舰有两千零八人,只有十七个人活了下来,而且还伴有严重的后遗症——大脑损伤。   一国之君和皇后,就这么轻易地惨死而去。这个病毒随后又在各国不同区域蔓延了大概一年左右,吞噬了近三百万条生命。然后有一天,它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没人知道它为什么消失了,科学家也不能给出解释。也没人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大开杀戒。   “如果我说,”伊安扣着公爵的手腕,将他的手自衣领上扯开,“这本就是针对先帝和先后的一场自杀式袭击呢?”   公爵眼色沉了下去:“你不过是个最底层的,刚离开神学院的小神父。你能接触到什么机密?看了几篇网上捏造臆测的文章,就还真有信心来忽悠我了?”   “我不是没有依据的。”伊安平静地说,“我在过去一年里,都在夏利大主教的官邸实习,为他的枢机秘书做助理执事。那位秘书是大主教的首席心腹,跟随着他从修道院里出来,一直到现在。”   伊安不适地动了动。公爵终于挪开了身子。   “谢谢,大人。”伊安揉着疼痛的胸口,继续说,“当然,作为一个新人,我接触不了什么机密文件。我做一些杂活,还兼顾跑腿。我的其中一项工作,就是替那位秘书管理大主教私人慈善基金的账务。”   公爵的浓眉无意思地微微一挑,知道一旦涉及财务,就有好戏发生了。   “基金的账务……不算太乱。”伊安蹙眉,眼中掠过厌恶,“我当时为了给大主教留下良好印象,自己加班清点账务。擅自挪用基本是不可避免的……”   “你却没有去举报夏利?”公爵哂笑。   “我的正直还不能经受住考验,大人。”伊安脸颊抽搐着,显然还是很为自己当时的妥协愧疚,“我当时只想让会计尽量把账面做周全,让基金能通过年终的审核。而就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一处异样。”      莱昂在大宅里横冲直撞,见门就闯,却是一无所获。   反而倒是有好几对藏起来寻欢的情侣被他惊动。一个正箭在弦上的Alpha险些冲过来和他撕打。   伊安的手环并没有对莱昂开放定位授权。莱昂只好不住拨打着手环。但是忙音拉长了嗓子哼哼了半天,对方始终没有接起来。   大宅一楼就这么大,神父这么大一个人,能藏到哪里去?   男孩站在走廊里,抽动鼻子嗅着空气中残留着的气息。他发觉自己这几天来,嗅觉比过去要灵敏了不少,捕捉神父的气息比以往容易很多了。   伊安的气息淡而清甜,是他在走廊里经过留下的一抹踪迹。莱昂闭上眼,努力嗅着,去寻找神父行走的路线。   他好像……是朝对面去了!      “是一份捐款。数额不大,按月支出的。这有点少见,但也正常。但是,”伊安看着公爵,“对那个帐号的捐赠持续了将近八十年!从新历14660年的七月,一直持续到现在。”   新历14660年的七月,是亚当帝后病逝后的第二个月。同时也是议会通过投票,将拜伦帝国的皇冠送到了菲利克斯四世头上的当月!   伊安说:“最初每个月两千镑,而后随着物价提升,逐渐增加,到现在是每月八千五百镑了。大人可以计算一下,积沙成塔,这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公爵道:“也许夏利大主教虽然热衷权力,但也是个真心热衷慈善的人。”   “有可能。”伊安说,“这一笔钱,一直都由夏利大主教私人指名捐赠呢。”   公爵眯起了眼:“对方是个什么机构?”   伊安在沙发里挪了挪,靠着扶手坐着。公爵就坐在外侧,靠得他极近。他觉得两人的距离还是太近了,不过暂时还不敢提醒这一头刚刚才息怒的狮子。   “不是机构。”伊安说,“是一个人,大人。是一名执业证都已经过期很多年了的护工。” 第21章   莱昂顺着气息来到了中庭,辨别了一下方向,又有点拿不准伊安是朝是西厢,还是朝前门去了。   通往后院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肯特在愤怒地嚷嚷:“你确定他进屋子了?”   “没错。”他弟弟卢克哭唧唧地说。   “给我找!”肯特喝道。   “请容我提醒你一声,肯特哥哥。”桑夏嗓音依旧甜美乖巧,“这里可是帕特农庄园,而不是咱们家呢。你们这样大肆地霸凌公爵的长子,恐怕不大好吧。”   “谁和你‘咱们家’了,杂种!”卢克骂,“他和你一样,只不过是个杂种!”   “闭嘴,卢克!”肯特喝道,“你还嫌今天不够丢脸的吗?”   莱昂冷笑着,躲进了楼梯旁的一个小准备间里,听着那群人像受惊的耗子一样满大楼乱窜。   准备间里很闷。莱昂扯开了领结,摘下了帽子,刘海已被汗水打湿。   怎么还不滚?莱昂心想。   他烦得简直想一脚把门踹开,然后扑上去和肯特打一架。可是伊安神父肯定会不高兴吧。他是真的很不喜欢自己和别人打架,连多说几句挑衅话都会让他皱眉头。   伊安希望自己能做个冷静和圆滑的人,尽量不去使用简单的暴力,而用更加高端灵敏的手段去解决纠纷。   这可挺考验一个还不到十三岁,而且一直没得到过什么这方面教导的男孩。   莱昂吐出了一口灼热的闷气,擦了一把额角的汗,觉得心跳越来越快,仿佛要从胸腔内蹦出来。可是看手环上的心律记录,一切数值都很正常。   “到底在哪里?”肯特在外面抱怨。   “到底在哪里呢?”莱昂也在小房间里嘀咕,“神父……伊安……”      “也许这个护工是夏利的朋友。他不过借着基金会在资助朋友。”奥兰公爵翘起了腿,满不在乎,“你因为持续给了八十多年的钱,就起疑了?”   “不。”伊安说,“我当然知道这种私人慈善基金里会有很多秘不可宣的隐私,我并不想去打听。”   “为什么?”公爵问,“因为对夏利忠诚?”   “因为责任和权力,大人。”伊安抬眼朝公爵看过去,“我只被他授予了很少的权力,所以并不想承担打探他隐私后要尽到的责任。而且,我们都有不可见人的原罪,是我们自己要克服的弱点。我还想保留自己心中对大主教的尊敬和爱戴,选择同他的隐私保持一点距离。”   “不蠢。”公爵噗哧笑,对神父的智商给予了肯定,“可你还是打探下去了,不是么?”   年轻的神父还半靠在沙发里,背脊挺直,一只胳膊依旧不正常垂着。还可以从他细细颤抖的手指看出,他虽然面色镇定,可身体还沉浸在惊恐的余韵和疼痛之中。   “是的,但是并不是有意。”伊安又低垂下了眼,纤长的睫毛挡住了双眸,“那个月,打给这个账户的汇款很意外地被退了回来,标注理由是对方去世销户。我本来想将此事汇报给大主教的。而那位秘书——其实他并不喜欢我,以为我要去拍马屁——他拦下了我,随口打发我代大主教前去慰问对方。”   “于是你奉公之命上门了?”公爵。   伊安点头:“当我登门拜访时,对方的儿子看到我的法袍就知道我是夏利大主教的人了。他非常殷情,满口感谢大主教,并且立刻带我去见了一个人。”   “谁?”   “一名……”一声尖锐的消防警报响彻大宅。   房间里的警报灯开始闪烁。更糟糕的是,消防喷头滋地一声响,开始喷洒灭火剂。   灭火剂是一种透明但是带有劣质化学芳香剂的液体。又因为帕特农庄园里到处都是古董和木质家具,简直是火灾重隐患地,所以消防喷头安装得就像撒豆子,满天花板都是。   小小的房间瞬间变成了一间淋浴房,灭火剂哗啦啦当头淋下,浇得伊安和公爵连眼睛都睁不开。   “我艹!”公爵大骂,暴跳如雷,“老子一定要掐死这个龟儿子!”   两分钟前。   莱昂趁着后厅里无人,轻轻溜出了准备间。   父亲对这个男孩的严厉训练展现出了效果。金发男孩身材高挑,却灵巧如一只豹猫。他步伐稳重,调动全身每一块肌肉在行走,气息放得绵长而轻软,不惊动一根羽毛,将自己和四周融合在了一起。   他从两个正在聊天的肯特跟班身后走过,甚至无需躲躲藏藏。对方丝毫没有发现异样。   “他肯定是躲起来了,懦夫!”肯特咬牙切齿,“明天我和他还有一场较量。恐怕他会不敢来呢。”   孩子们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取笑莱昂。   “咣——”一声异常从一间小沙龙里传来。   肯特立刻示意噤声,悄声道:“我闻到那小子的臭味了。他躲在那里!”   他又随即大声道:“那房间搜过了,没人!”   一边朝同伴招手,悄悄地接近小沙龙。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有气无力。   Alpha的敏锐听觉让肯特捕捉到了那后面一点点细微的动静。他朝长沙发后指了指,做了个包抄的手势。   孩子们兵分两路,绕向沙发后。   “啊哈——”肯特带着泄愤的狂喜扑了过去,却没想扑了个空。   沙发后并没有人,只有一个小女孩玩的人偶娃娃摆成坐姿靠着沙发脚。人偶的脸很怪异,鼻子极其大,几乎占据了一半脸。   “搞什么?”肯特一把将那人偶抓起来。   门外的角落里,莱昂对着手环轻声说:“我很喜欢肯特。”   人偶的鼻子嗽地一声弹出来,正好戳进了肯特的鼻孔里。   “噗——”孩子们的笑声倒是最真实最坦白的。大伙儿都被肯特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莱昂也在这一刻跃起,砰地一声将小沙龙的门关上。随即长腿一勾,将旁边一只高脚几挑过来,抵住了门把手。   伴随着眼中乍露的凶光,他将手掌摁在了消防警报的触摸屏上。   警报辨识了他的身份信息,在没有检测到火灾威胁的情况下,拉响了警报。敏感的消防喷头一支支开启,铺天盖地地喷洒灭火剂,将整座庄园大宅浇成了一处水乡。   除了被莱昂抵住的门,所有门都自动打开,方便人们逃生。   棋牌室里的客人气急败坏地离开了牌桌,情侣们也衣衫不整地从阴暗的角落里爬了出来。   而莱昂在劣质香水般的灭火剂中,终于闻到了他寻找已久的气息,迅速锁定了方向。   奥兰公爵骂骂咧咧地冲出房间,扶起一名跌倒的女客,顺便一脚把抢道的男客踹开。   “让女士先走,你这坨牛粪!都朝前走,大厅右侧就是大门。放心,朋友们,这屋子已经一百多年没有死过人了,你们都会平安离开它的。罗德,到底哪里起火了?”   “是有人故意启动了消防……”管家低声道。   “那赶快把这玩意儿给我关了!”公爵吼道。   伊安扶着脱臼的手臂也走了出来,正好混在慌乱撤离的人群里。公爵百忙之中扭头看了看他,叮嘱了管家一句,转身朝他走过来。   “过来。”公爵说着,手却已经抓着伊安的另外一只胳膊,把人拽到了跟前。   伊安还没弄明白,受伤的手臂已被公爵扣住。   “等等!”伊安疼得弯腰,又不敢挣扎。   公爵却是毫不惜香怜玉,抓着他的手动了动,猛地朝一个方向掰过去。   关节复位的咔嚓声和伊安的呼痛声,被宾客的惊叫覆盖。   伊安出了一身冷汗,浑身止不住颤抖,额头抵着公爵的肩。他今天可真是吃尽了苦头。   “我的手艺一直备受赞誉,神父。”公爵得意地拍了拍伊安的胳膊,轻描淡写,“你回去只需要治疗一下软组织的挫伤就好。”   莱昂逆着人群而上,粗暴地推开两名男仆,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猛地站住。   “我为刚才的粗暴抱歉,神父。”但公爵的语气听起来要给这个歉意打个七折,“你刚才说到……”   警报骤然停息,消防喷头也随之关闭。   “安东尼,我的天呀!”公爵夫人尖锐的叫声一秒不差地接替警报响起,“克里斯还在楼上!”   公爵朝伊安深深看了一眼:“我们的对话还没有结束,神父。”   “是的,大人。”伊安温和地点头。   公爵带着几名仆从朝楼上奔去。   伊安把目光从公爵的背影转移开,落在了呆呆站在走廊中间的金发男孩身上。   “莱昂?”伊安下意识抓住了被扯开的法袍领子,脸色僵住。   莱昂一言不发,盯着神父松脱的袖口下露出来的手腕,上面有几道清晰的指痕。   “火警已经取消了。”伊安惴惴不安,朝莱昂缓缓走过去,“听说是一场虚惊。你被吓着了?”   莱昂的目光顺着神父光秃秃的手指,又落在他凌乱的衣领里。印在雪白肌肤上的红印,如雪地里的花瓣般刺目。   还有随着伊安走近,扑面而来的甜腻的信息素。仿佛发酵过一般浓烈,钻如鼻孔,直冲天灵盖,令人神魂一阵晕眩。   这是伊安先前因发情出汗后,残留在衣服上的气味。   莱昂虽然还不满十三岁,但是他对人事已有一定了解。他知道这是Omega发情后的气息,更别提走廊中还飘荡着奥兰公爵残留的如烈酒一般强劲的信息素。他的父亲也发过情了!   男孩原本因躁动和剧烈运动充血的脸颊飞速褪色,而胸膛里那一只躁动了数日的猛兽却疯狂地撞着樊笼,终于将头从变形的笼子里挤出来,朝着外界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你怎么了?”伊安越发不安,端详着莱昂的脸色,“你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手伸向男孩的额头。   指尖将要碰到莱昂湿漉漉的金发时,被对方啪地一声打开。   “不要脸。”    第22章   有那么片刻的恍惚,伊安觉得自己听错了。   然而莱昂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骗子!”   伊安回到了现实,遍体湿冷,疼痛,大脑深处有一根血管疼得隐隐有炸裂开来的预兆。   眼前的金发男孩仿佛在这一刻回到了两个多月前,冷漠、充满敌意,还比过去多了激烈的愤怒,以及鄙夷。   那些在伊安花费了大量精力和时间才好不容易解封的,属于孩子的欢乐、轻松、温暖,以及终于培养出来的友善和依恋,被这个浑身长着冰刺的怪物吞噬。   迎着那双如冰般的眸子,伊安遍身的疼痛兑了满满一盆寒意。   “我刚才和令尊在谈事。”伊安立刻辩解,“后来出了一点意外……”   “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神父。”莱昂漠然地打断了他,“成年人怎么寻欢作乐是你们的自由,不是吗?反正你也不是我父亲找过的第一个有神职在身的情人。”   伊安又恼怒又深感羞耻,不仅庆幸客人都已经跑光了。不然听到这段对话,他今后将再无名誉可言。   “不是的,莱昂,你误会了。我们真的是在谈论正事……”   “是,是!”男孩毫无预兆地暴躁起来,怒吼脱口而出,神情狂暴,“我才不关心你们在谈什么!我只知道你骗了我,神父。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一切都是哄我玩的吧?或者是想通过我来接近我父亲?”   “当然不是……”伊安高声道。   “这一切都是你的套路,是不是?”莱昂却根本不给对方辩解的机会。   他满脸涨红,浑身不正常地颤抖,气息变得短而急促。他的双手紧捏成拳,举在身前,呈现防御姿态,又像是随时都要进攻。   这其实是一个Alpha被另外一个更加强大、充满威胁的Alpha信息素刺激下的反应。公爵留下的气息成为了一个没有形体的怪兽,让儿子潜意识里感受到恐惧,深深激发了孩子本能地倔强和反抗精神。   莱昂歇斯底里地叫道:“什么将身体和灵魂奉献给圣主?什么神职不可侵犯?什么守身如玉的戒律士——你的戒指到哪里去了,神父?”   伊安错愕。   那戒指早不知道被丢到哪个旮旯里去了。就算找回来,伊安肯定也绝对不敢再戴上。   “我没有骗你,莱昂!”伊安全神贯注地盯着莱昂的双眼,直面他的怒火“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也从来没有利用过你。你可以去向你父亲求证……”   莱昂却已沉浸在了自己混乱躁动的思绪里。他充血的面孔甚至有点发紫,眼里泛着血丝,掀开嘴唇,一对犬齿尖锐,怪异的笑声自喉中挤出来。   “对着我显摆戒指的时候一脸清高圣洁,对着我父亲的时候摘下戒指也痛快得很呢。留出指头准备戴我父亲给你的戒指吗?他会给每个他满意的情人都打造一枚宝石戒指呢……”   “够了,莱昂!”伊安喝道,终于露出不悦,“我和令尊绝无私情!而你很不对劲。你在舞会上喝了酒了?不,你这样……”   伊安仔细地观察着莱昂:“你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莱昂,你浑身都在发抖!”   “我才没有不对劲。”男孩暴跳如雷,朝着伊安狂吼,完全失去了理智,“你这骗子!你这个贱人——”   “呆在这里别动!”伊安喝道,心中已隐约有了个猜测,“我去找马文医生。你有点像是……”   他从莱昂身边走过,朝中庭跑去,想去找公爵府里的家庭医生。   “我话还没说完!”莱昂怒吼,一脚踩在了神父的法袍上。   伊安猝不及防,跌倒在了走廊地板上。关节才复位的肩膀重重着地,发出一阵钻心的疼痛。   莱昂面无表情地站着,俯瞰着跌坐在地、满脸难以置信的神父。那冰蓝的眼睛折射着无机质的寒光。   “我知道你只当我是个无知的小孩,你根本瞧不上我。”男孩嗓音低沉,如被伤害了的幼兽在对敌人发出威胁的咆哮。   “我没……”   “我发誓,我会成长。我会变成这个世界上,最强大,最高贵的人。”他注视着伊安苍白的面孔,“我会让你仰视我。我会让你以泪水来哀求我。我会让你永远铭记我的名字,膜拜我的光辉!”   伊安嘴唇颤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而莱昂收回了脚,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火灾警报给帕特农庄园本来要通宵达旦的舞会划上了终止符。   奥兰公爵本就无心作乐,顺理成章地拿着这个理由,将心有余悸或者意犹未尽的客人送上了离开帕特农的悬浮车。   一辆接一辆的车在夜色中连成了一条流淌着的星河,也将灯火逐一从帕特农带走。   卡罗尔主教尽职尽责地安抚了几位受到警报惊吓的贵妇,刻意地避开了奥兰公爵,返回自己的座驾里。   “帕里,回去吧。”卡罗尔迫不及待地解开法袍的领扣,让汗津津的脖子露出来偷偷气。   “又浪费了一个大好的晚上。”卡罗尔低声嘟囔着,“酒还不错,但是冷盘真糟糕。而钓鱼也一无所获……”   “看来你今夜过得也并不痛快呀,卡罗尔师兄。”驾驶座的椅子转了过来,伊安苍白冰冷的面孔在车内泛蓝的灯光下,宛如玉瓷雕琢而成。   卡罗尔擦着汗的手停了下来,抬头望向这个不速之客,脸色有片刻僵硬。   “酒精真是让我鼻子失灵,竟然没有闻到这一股醇美的气息。”   伊安面色淡凉如水,他已脱去了残破的法袍,穿着里面的白色衬衫和长裤。神父背脊笔挺,双手交握在腿上,却是跷着腿——这是他以前绝对不会做出来的,自认不端庄稳重的姿势。   “很意外看到我吗,主教?”伊安平静地问,“看到我还能完好无损地坐着?看到我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你的车里?或者,看到我没有破戒,没有被标记?”   卡罗尔嘴角细微地抽了抽:“你在怪我?是你拖拖拉拉,始终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现在形势这么急迫,我可再没有时间给你磨蹭了。要知道,你的失败,是会算在我的头上的。”   “所以,”伊安说,“你趁我在你的府邸小住那两日,对我的戒指动了手脚,并且胆大包天地在帕特农庄园布置了陷阱。公爵夫人没有少帮你的忙吧?”   “她并不知情。”卡罗尔笑了笑,“她只是个拿偷情来对抗乏味婚姻的傻女人,我可不信任她。我们在公爵府里另外有帮手。”   “是‘你’,不是‘我们’。”伊安冷冷地纠正,“然后,你就毫无愧疚地,将我送给奥兰公爵去施暴……”   “看来你确实还是吃过一番苦头。”卡罗尔皱了一下五官表示抱歉,“你不应该抵抗的,伊安。公爵看似粗暴,但听说在床上可是一名相当棒的情人。而发情期的结合滋味异常销魂。你错过了一次体验机会。”   “我还是将这张体验券退还给你吧,主教。”伊安冷笑,“我一早就说过,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取得公爵的信任。我没有向你寻求过帮助!”   “而时间来不及等你了!”卡罗尔突然暴吼,“派兵当日在广场上露面的教皇就已经是替身。弗朗西斯七世的大脑衰败速度就和果子发霉一样,他的脏器更是早就已经报废,全套都替换成了维生机械器官。他随时都有可能咽气,伊安!而皇太子依旧没有明确地表示支持朗宁还是夏利!所以,我们要奥兰公爵!而现在,你又把这事搞砸了,就为了维护你那可笑的贞洁!”   卡罗尔把脱下来的法袍用力掼在地上,气急败坏:“你被教养得太迂腐了,我一直这么对大主教说,但是他始终偏爱你。反正你这辈子都不会结婚生子,让公爵上一下又怎么样?”   他上前一步,抓住了伊安的双肩,用力摇着:“圣主会理解你为了和平献身的苦衷。这个苦难正是你的修行!我们怎么能让朗宁那个战争狂热份子戴上教皇的宝冠?他会让世界重新进入战乱时期的!”   “你有听自己说出来的话吗,主教?”伊安尖锐笑道,“真遗憾你是个Alpha,不能亲自为了伟业献身。也许你真可以去尝试一下?毕竟,公爵是个‘相当棒的情人’。而这修行必然能提升你对圣光的感悟,丰富了你的档案,让你早日穿上大主教的那一身红袍。”   卡罗尔赫赫地笑起来:“哦,伊安,圣光中的白鸽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显然把你彻底激怒了。你根本就不理解大主教的苦心。等我把这个事告诉他,他必然会好好回报你的。只要他成为教皇,我们都不用呆在这个破地方,可以回西林了。到时候,我就是枢机主教,而你就是他的枢机秘书。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你甚至可以终于去面见圣主……”   伊安猛地伸手,将卡罗尔一把掀开。   卡罗尔并没有抵抗,顺着他的力量跌坐在了地板上。   伊安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师兄。   “以后再也,再也别再这么做了,卡罗尔师兄!”他面无表情,甚至清秀的眉眼还带着温和,唯独语调冰冷如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操控我的灵魂和身体。我只会为我的信念奉献一切,为我爱的人去燃烧自己。”   他抬脚从卡罗尔腿上迈过,手放在车门开关键上。   “所以,我们争取到他了吗?”   伊安侧头回瞥了一眼。   卡罗尔坐在地板上,满不在乎地笑:“毕竟,你没有让他得逞,那必然还是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吗?”   伊安淡漠道:“你可以去告诉大主教,他得到了奥兰公爵的那一票了。”   卡罗尔狂喜地吹了一声口哨:“干得漂亮,我的小白鸽!我真好奇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你会知道的。”伊安快步离去。    第23章   离去的客人带走了帕特农庄园里的欢腾。深夜起风,天空中的繁星闭上了眼。大宅里的灯一盏盏熄灭。   极远处的海面上空,雨云正翻滚着,如迁徙的兽群,朝着大陆逼近。   奥兰公爵带着管家和几名男仆,快步走在庄园的林地里。数盏悬浮风灯为他们照路。   “在这里,大人。”前方有男仆高喊,“莱昂少爷晕过去了。”   金发男孩蜷着身子躺在一株凤凰木下,像一头受伤的幼兽。风吹林动,深红的花朵落满了孩子满身,像从他身体里涌出的鲜血。   莱昂陷入半昏迷中,面色苍白,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汗水将他浸得如才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他在发烧。”管家低声说,“伊安神父走之前叮嘱过我,说他担心莱昂少爷进入觉醒期了……”   公爵低头注视了长子好半晌,才动手将他抱了起来,放在了悬浮轮椅上。   莱昂仰起头,眼睛半睁着,但是依旧没有醒过来。   公爵胡乱揉了揉儿子的头发。男孩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的眉眼,同另外一张面孔奇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让马文医生来看看。如果体征数据什么的都正常,就不用管他了。”公爵低声说了两句,语气又很快强硬了起来,“不要娇惯他,罗德。每个Alpha都会经历这么一次的。他在成长。而没有成长是不痛苦的。”   管家喏喏应着,指挥着男仆,带着昏睡中的莱昂朝大宅而去。   天空中有隐隐雷声传来,海面的雨云已快要登陆。看样子今天即使没有莱昂拉响消防警报,这场舞会也是夭折的命。   伊安擦着湿发从浴室里走出来时,雨云已抵达海湾。稀疏的雨珠敲打着窗玻璃,闪电的光在浪尖跳跃。   伊安拉上了窗帘,忽而僵住。   他一寸寸转过头,望向卧室幽暗的墙角。   “很抱歉不请自来,神父。”奥兰公爵坐在椅子里,拧亮了落地灯,露出魁梧的身躯和英俊粗犷的面孔。   “我想,我们还有对话没有结束。”   伊安松了一口气,疲惫道:“现在已将近午夜了,大人。”   “我知道。”公爵不以为然,“但是,是你将我父母的死亡疑云丢在我头上的。那就不能怪我夜不能寐,亲自上门骚扰你了。”   伊安变色,立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公爵丢了一个小玩意儿在角几上。那是个小小的声波屏蔽器。   “就连在帕特农,我也不相信有没有长耳朵的墙壁。”公爵说。   伊安眨着酸涩的眼,无奈地在床尾凳上坐下,同公爵隔着几步的距离面对面。   好在这一次,两人的信息素都非常正常,身上的伤也都受过治疗,至少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了。   “那个护工的儿子带我去见了一个人。”伊安还清晰地记得自己之前断开的地方,流畅地连接了起来。   “那是这个护理中心中唯一的客人,也是他们这么多年来唯一服务的对象:一位年纪约有一百六七十岁的老人——后来我才知道是疾病让他显老,其实他真实年龄只有一百四十来岁,是个Alpha,但是已提前进入失感期。”   Alpha特有的敏锐的五感,会在进入老年后逐渐衰退。   “这位老人患有痴呆症,基本无法与人正常交流,对外界的刺激也几乎没有反应。我最初以为他是夏利大主教的亲友。然而护工的儿子随即让我放心,说他保证能做到他父亲一样,不会让任何外人接近这个老人。”   伊安抬眼看着公爵:“很显然,这个老人是大主教藏起来的一个秘密。”   “而你本可以到这一步的时候就打住,但是你显然继续调查下去了。”公爵唇角拉扯,“你的单纯朴实装得以假乱真呀,神父。真令我刮目相看。”   “我用不着刻意去调查这个老人的身份,公爵。”伊安平静地说,“因为他长得同一个人极其像。或者说,像他老去后的样子。”   公爵挑眉。   伊安说:“您的父皇,先帝亚当二世陛下。”   公爵猛地坐直了,如雄狮炸毛,强劲的气息如巨浪朝着对面的神父扑过去。   “他不是您的父皇,我可以保证!”伊安忙朝公爵做了一个安抚的姿势,“夏利大主教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将您的父皇,一个帝国的皇帝,给这样草率藏起来的。请镇定点,公爵。”   “那怎么会长得像我父皇?”公爵低声喝问,“难道就只是巧合?”   “不。”伊安说,“还有一个人,他会同亚当二世陛下容貌、身材,甚至举止都酷似,但是却并不是他。”   他注视着公爵:“他的替身,大人。这个老人,是您父皇当年的御前侍卫成员,是他的一个替身。”   拜伦帝国的亚当二世皇帝是一位知名度极高的帝王。不仅仅因为他英年早逝,还因为他容貌英俊,同皇后尤金妮的恋爱史广为人知,而且本身也因为热衷改革而备受争议。   所以,熟读历史的伊安十分熟悉这个帝王,还写过一篇讨论他某项改革措施的论文。做调查的时候,还看到过模拟出来老年亚当的模样。   公爵缓缓地坐回椅子里,双手握着扶手:“你怎么确定的?”   伊安说:“我当时有了这个大胆的猜测后,一直尝试和老人交流,但是他丝毫没有反应。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抱着尝试的想法,问了他一句话。而这一次,他居然回应我了。”   “什么话?”公爵问。   伊安深吸了一口气,说:“科尔曼勇士的使命是什么?”   “迎回失落的光明……”公爵下意识呢喃了出来。   “……以铁与血捍卫自由。”老人用沙哑模糊的语音回应着。双目依旧呆滞,似乎有一点点星火擦亮。   奥兰公爵整张面孔都在细微地颤抖。   这是科尔曼皇室中,专属于御前侍卫团的一句口号。   自他们被皇帝亲手挑中,宣誓效忠时起,一直到他们退役或者牺牲,伴随着他们每一日的生活、训练、出勤……   对这段应答的记忆,深植在他们的灵魂里,是疾病和衰老都无法抹灭的印记。   “小时候,”公爵沉默了良久,轻声说,“曾有一阵子,我很喜欢看侍卫们换岗。在那个小仪式上,他们会和交接方对应口号。非常地有精神,充满了令一个孩子觉得安全的力量……”   他短暂地在回忆中打了个滚,又很快地站起来,抖落了鬃毛里的水珠。   “就算是我父亲的替身,我父亲替身可不少,你又怎么将他和我父母的事联系在一起的?”   伊安说:“因为回应了我后,这位老人明显激动了起来。他开始大声念了一串数字。只可惜那个护工的儿子带着人迅速给他注射了镇定剂,将他带走了。”   “他念了什么?”公爵追问。   伊安同公爵对视:“003,018,037,和099。”   奥兰公爵一脸困惑。   “我最初也不懂。”伊安说,“而神给了我提点。在返回西林的途中,我搭乘的民航在半途遭遇了一场小型太空风暴,临时迫降在一个中途港口。这个过程中,我听到机务人员不断通过代码联络彼此。那个老人说的,极有可能就是御前侍卫团的工作代码。于是我上网搜了一下,网上果真有详尽的皇家侍卫团的代码说明。”   “003”是目标人物置身高度危险之中。“018”是针对目标的保护措施已失效。“037”是目标不能转移离开危险区域。而“099”……   “自杀式恐怖袭击……”公爵替伊安说了出来。   “是的。”伊安极轻地点了点头,“而且那位老人的症状,十分符合‘潘多拉’的后遗症:大脑损伤。所以我推测,他应该就是跟着先皇夫妇一起在那艘军舰上的侍卫团替身。也许知情人不是遇难就是已彻底痴呆,而夏利大主教发现了他还记得惨案的内部,就将他藏了起来。”   公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进椅子里,舒展着全身:“夏利的胆子居然比我预计的要大这么多,真是要让我对自己识人的能力重新评估了。可是,神父。你的恩师手中捏着这么一张王牌,为什么还要来利用我?”   “一个年老痴呆的前皇家侍卫吗?”伊安轻哼,“那不论他说什么,都会被轻易反驳的吧。新闻热度持续不了一周,就会被媒体和民众抛弃。而大主教自己也会声名扫地,甚至被教廷抛弃。而等风波过去,就又到了菲利克斯四世反击的时候。大主教会消失得悄无声息。这个老人,是一枚长满毒刺的龙蛋。它或许能孵化出一个无敌强大的怪兽,但是谁碰了他,谁就要面临着被毒死的危险。”   “你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对夏利有了贰心?”公爵问。   “我至今对大主教充满了尊敬,大人。”神父抬起脸,清俊的面容带着坚决,“但是这枚龙蛋很有可能在发挥作用之前就击沉了大主教这艘船。而我不想到那时候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跟着他一起沉没。而且后面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不再敢对这个龙蛋掉以轻心。”   公爵浓眉夸张地挑着:“你真是个说故事的好手,神父。真是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难怪我儿子那么喜欢你。抱歉,请继续。”   伊安不为所动,继续说:“没多久,大主教还是知道了老护工去世的消息。那时我正外出办事,他便把那位秘书叫去问话。次日我出差回来,另外一个助理执事抹着泪告诉我,这位秘书昨晚回家途中遭遇了车祸,已经去世了……”   公爵的唇角又忍不住细细地抽搐了一下:“夏利?”   “我不知道。”伊安神情十分复杂,“后来大主教将我招去,问我是否知道这位秘书前去参加那个老护工葬礼的事,我才知道,秘书为了邀功,将所有的事都说成是他自己做的。他把从我这里听来的葬礼和对方家中的细节都转述给了大主教——包括我简单提了一句的老病人。数个小时后,他死于一场简单的交通意外。” 第24章   “你想必向夏利撒了谎。”公爵戏谑地笑起来。   “是的, 我违背了‘真诚’这个誓言。”伊安苦笑,“没人怀疑那个神父的死因, 也没人知道他因什么招惹了死神。其实, 除了这个秘书,也没人知道参加的葬礼的人其实是我。他对我的嫉妒, 反而保护了我, 让我成为了一名幸存者。”   “你确实是个走运的小彩蛋。”公爵嘟囔着, “那家护理中心在哪里?”   “您找不到他们的。”伊安说,“在秘书死后没有几日, 他们一家六口全部在睡梦中死与一场线路老化引起的火灾。所有的新闻和讣告里都没有提到那位老人。也许他也死了,也许他被大主教转移了……不久后,我结束了实习,返回神学院准备毕业考试,就再也没有接触过这个事了。”   “夏利没有怀疑过你知情?”   伊安沉默了片刻,说:“事实上,我一直惴惴不安了很久。被派来弗莱尔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因被他猜忌而被流放了。但是,发生了今夜的事, 让我确定大主教并没有怀疑过我。卡罗尔说一切都是他的主意, 就算这是真话, 那至少前提是大主教并没有叮嘱过他对我特殊看待。不然,他不会冒险把我逼向您的。”   “他只会直接把你送回神那里。”公爵讥嘲,“反正以□□义杀戮,是西林那些老妖头们熟能生巧的事。”   伊安对公爵的话不发表评论。   屋内又陷入了压抑的冷场之中。   窗外海风呼啸,雨水量却并不大, 犹如在荒原里游走的幽灵,衣角时不时扫过神父宿舍楼。   一个古老的座钟成了室内唯一制造声音的机械,指针已走过了零点。   伊安已疲惫不堪,眼皮同干涩的眼球不住摩擦,意识就像一艘打翻了的船,在浪中起伏,眼见着一点点沉没下去。   “你说的这一切,都没有证据。”公爵突然开口。伊安意识恍惚,一时还以为自己做梦了。   公爵说:“你有可能完全凭空捏造了这么一出事,这么一个老人来,就为了忽悠我。就算有这么一个老人,也许他就是当时在军舰上的侍卫,但是他神智已不清,也许记错了。”   “都有可能。”伊安强打起精神,“但是大人,我想您自己心里也一直有疑惑,是?这个病是通过光气传播的,不是空气。只要及时做好隔离,先帝夫妇感染的风险是极小的。甚至,他们碰上这个病的机率就应该是亿万分之一。而一切,就这么巧妙地发生了。”   公爵沉默着。   伊安继续说:“我没有生在那个年代,但是我读了大量文献报道。在惨案之前,亚当陛下已有明确的撤军意向,想同亚特兰联邦言和。为此,他还同上议院产生了极大的分歧。但是亚当陛下态度强硬,甚至有谣传,他已经私下同亚特兰约定了和谈。”   战争从不会轻易启动,而一旦它启动,也更不会随意停下来。   这台巨型机器涉及到了社会太多方面的利益:政治家、宗教人士、做炮灰的民众,商人们,尤其发战争财的军火商……牵一发而动全身,没人敢把它当成马一样呼来喝去。   亚当二世想要停战和谈,将会损伤太多人的利益。而随着他去世,主战的菲利克斯即位,和谈告吹,战争得以继续下去。   拜伦帝国同亚特兰联邦又继续打了五年多,两国的青壮年士兵们前赴后继地死在战场上,而资本家和贵族们赚得盆满钵满,这场仗才终于结束。   帝国从上到下都为菲利克斯四世的英明决策欢呼,连声赞美他终结了这一场由亚当二世发起的战争,将他视做热爱子民与和平的伟大君王。   话说到这一步,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全都能串联在一起。连动机都是摆在眼前的,赤裸裸的对权利的追求。   “这只是个阴谋论,米切尔神父。”公爵硬朗的面孔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尤其显得阴鸷,“而有些话,光是说出来,就可以被判处叛国罪了。”   “我说的一切都是个人猜测,公爵大人。”伊安镇定自若,“是根据一些蛛丝马迹,而进行的合理的分析。捕风捉影,做不得准。只因为有些信息,你是当事人的直系亲属,我觉得有必要告知于你而已。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的故事说出口的时候,就已将诠释的机会交到了您的手里。您可以自由去解读了。”   公爵离开神父宿舍的时候,外面的雨快停了,可风依旧强劲。天空中雷电隐隐,像一口还没有咳出来的浓痰。   这一场弗莱尔特有的秋风暴已抵港,还远远没有结束。它还会在上空盘踞,任性地宣泄它的能量,把雷声砸进每一个人的心窝里。   “你的胆子比我想象的要大不少,神父。”公爵临走前,深深地瞥了伊安一眼,“在这副圣洁、迂腐、纯良的外表下,你的内心里也许住着一头猛兽。”   伊安垂目顺眉,谦卑恭顺,清俊的面容在昏黄的廊灯下宛如精美的玉瓷名品。   “而我挺喜欢的。”公爵跳上了飞梭,“很期待看到你释放猛兽的那一天。”      次日果真还是个暴躁的阴雨天。   海风气势汹汹地刮了一整夜,丝毫不显倦怠。雨倒是下得七零八落,教人打伞也不是,不打伞也不是,很是顽皮。   伊安坐在厨房的餐桌边,眼皮有些浮肿,显得无精打采。他大口灌着浓茶,一边看着时政新闻。   教廷军同亚特兰军在前线对峙着,还未正式开火。教皇又取消了一次应当由他主持的法会。拉斐尔皇太子带着情人出席了一个首富儿子的婚礼,却同新郎偷情被抓拍。这条花边新闻的热度远高于时政,可见市面依旧繁荣,人们依旧有大把心思投注在娱乐上。   “有点安静呢。”卡梅伦太太忽然说。   “抱歉?”伊安抬起头。   女管家笑道:“莱昂少爷考试结束后,就不用再每天过来了。餐桌上没有了他,总觉得安静得有点不习惯呢。”   “孩子被称作欢乐的源泉不是没有道理的。”厨子也表示同意。   伊安莱昂平日坐着的位子望去,轻声呢喃:“他就快不是孩子了呢。”   所有性别中,只有Alpha才会经历觉醒期。他们强大的力量和敏锐的五感源自他们的先祖哨兵,这些特质会在他们步入青春期后逐步从身体里萌发出来。   等觉醒完成了后,他们会进入一个疯狂成长的青春期。智商、身体素质,都会飞速提升,远超其他几种性别。有些Alpha的智商也会骤升,成为身体与大脑的双强者。   这是神赋予他们这个性别的天赋。   觉醒后的莱昂,正式进入青春期。他不再是孩子,而是一个少年了。   “天气真糟糕呀。”卡梅伦太太朝窗外望,“每年这个季节总会落几场干雨,海上的风浪也特别大。渔船今天都不会出海了?”   伊安皱眉。他记得莱昂同肯特相约比赛潜水,就是在今天。   蓝灰的海面同阴沉沉的天空几乎融为一体。海浪翻滚如一锅煮开了的水,飞梭擦着浪尖一路疾驰,朝着离蓝贝湾最近的一座岛屿狮子岛而去。   “你真的没关系吗?”桑夏坐在莱昂身后,抱着他的腰,在风浪声中大声道,“你现在的味道怪极了!”   莱昂一言不发,带着防风镜的面孔冷峻肃杀。   这小子今天是从庄园里溜出来的。   纵使奥兰公爵对儿子的日常生活再不上心,但是管家总不能对公爵长子掉以轻心。   “你们也太粗心大意了,他都已经处于觉醒期后期了才发现。”在确认了莱昂进入觉醒期后,医生给昏睡中的男孩打了一针,“明天他醒来后,应该会觉得自己身体非常空虚无力。让他不要惊慌。等觉醒期过去后,他的力量就会恢复的。”   于是管家派了两名男仆轮流守在莱昂的房间里,怕的就是这个大少爷醒来后发觉身体不对劲闹事。   莱昂大清早醒来,只觉得自己比昨日好多了,一心只惦记着和肯特的比赛,自然一秒都坐不住。   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处在觉醒期,只当自己昨日拉了警报被父亲禁足了。于是他略施小计,就从男仆眼皮子底下溜了出去。   飞梭被管家锁起来了也没关系。只要一通电话,桑夏就驾驶着自己的飞梭来了。她在庄园后门偷偷接上了莱昂,两个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朝蓝贝湾而去。   认识一个新朋友还是挺有用的。莱昂心想。神父的话也挺对……   他猛地摇头,将那张汗湿、红润,双目如水的面孔从脑海中驱逐出境。   烦躁情绪比昨天好了些,胸膛里的猛兽暂时匍匐回了笼子里,失控的燥热也得到了抑制,由熊熊烈火转为细小的火苗,还在身体各处幽幽燃烧,轻轻摇摆跳跃。   莱昂觉得自己大概是感冒了,所以才会觉得头晕,浑身无力。   肯特和他的同伴已在狮子岛边等着莱昂了。他们一行足有二十来个少年,浩浩荡荡,开了一艘小游艇。游艇上声乐震天,烤肉香飘十里。   莱昂驾驶着飞梭,在码头前一个利落掉头。车尾拍飞一道浪,将站在船尾朝莱昂他们竖中指的卢克浇了个透心凉。烤炉也跟着滋地一声冒青烟。   “哈!”桑夏忍不住笑出来,忙把脸藏在莱昂背后。   “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肯特已换好了紧身游泳衣,正在船尾做热身运动。   他已有十七岁,面孔虽然还稚气,但体型已和成年人相差无几,肌肉健壮结实。比起来,莱昂介于初步入少年的身材实在要显得瘦弱幼小许多。   “我从来不是爽约之人。”莱昂说着,“我也还担心你因为鼻孔受伤要缺席呢。”   “噗——”人群里有人没能忍住笑声。   肯特嘴角抽了抽,冷声道:“要比的话,就开始。港口已经挂了风球,今天会有一场暴风雨。”   “你怕了?”莱昂挑眉一笑。   “我怕你输了赖账。”肯特冷笑。   比赛的地点就在狮子岛北面。那里,朝北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而在他们脚下水深二十多米的地方,有一艘沉船。   “鲨齿号”曾经是一艘水空两用的军舰,隶属于弗莱尔当地驻军。   一百多年前,帝国军曾在弗莱尔附近空域对一群作恶多端的星际海盗发起了围剿攻击。“鲨齿号”在战斗中受伤,没能坚持到回港降落,就沉没在脚下的海域里。   军方在把军舰上的机密设施拆卸完后,将舰艇遗骸留在了海床上,让它成为了海洋生物的一座堡垒,以及潜水爱好者的一处摄影圣地。   当然,这仅限天气好的时候。蓝贝湾水质透明度极高,阳光可以穿透海水照在沉船上。而如今这个暴风雨前奏的天气,海底必然一片昏暗,暗流湍急。   莱昂脱去了外衣,露出深蓝色的紧身游泳服。   少年身躯高挑修长,猿臂蜂腰,肌肉虽不如肯特那般壮硕,却非常匀称劲瘦,被宛如第二层皮肤的游泳服包裹着,蓄势待发,充满了力量。   无辅助设备潜水,既不穿戴推助装置,只携带可维持三十分钟呼吸的高浓缩氧气瓶,脖子上套一个溺水急救项圈。   下了水后,双方各凭本事深潜下去,寻找目标。只有发生紧急情况,或者项圈检测到用户生命体征下降,才会启动,强行带着用户浮出水面。   “你真的没事吗?”桑夏帮莱昂检查着氧气瓶,“你皮肤好烫。我觉得你在发烧。”   “一点感冒而已。”莱昂将急救项圈扣在了脖子上,摁下了开关,“三十分钟。我只需要十五分钟就能上来。你要觉得冷,可以先回岸上等我。”   “我还是在这里等你。”桑夏一脸不放心,又朝肯特那边瞥了一眼,“和肯特在咬耳朵的,是我父亲一个副官的儿子,诡计最多了。我怕他们会使诈。”   “以他们从鼻孔就望见后脑勺的脑子,能想得出什么诡计?”莱昂俊脸冷然,“再说有监控摄像呢。他们有胆子作假,我想令尊却丢不起这个脸。”   说话间,一道巨大的风浪掀过来。莱昂他们的飞梭悬浮在海面,并未受太大影响。那艘漂亮的游艇却是被浪打得东倒西歪,船上一群人惊声尖叫。   那个叫凯文的Omega男孩惊惶地扑进一个Alpha少年怀中。可对方也没站稳,两人一起跌在甲板上,一路滚到另一边,还把烤肉架给打翻了。   “各位,我还想赶在暴雨来前回家吃饭呢。”临时被拉出来充当裁判的一个学长高声催促。   莱昂站在飞梭的前部,身影如一只优雅的剑鹤。而肯特站在游艇的船尾,则像一头雄壮的海豹。两人隔着风浪遥遥对视,目光在空中铿锵相击。   三个彩球被裁判丢入水中,它们飞速下沉,朝着沉船而去。它们将会随机地藏在沉船某个部分。两名选手则需要在氧气耗尽,回到水面前,尽可能地找到更多的彩球。   一般来说,只要能提前抢到两个彩球并且顺利返回水面,就取得了胜利。当然也有选手实力过人,将三个彩球都抢到的。   莱昂在风中闭上了眼,忍着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可自起床起就有些乏力的身体里又突然涌出了一股强劲的力量。   他隐约知道,这一股力量并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消退。但是他只需要在力量消退前抢到两个彩球,赢了这一局。   莱昂,不要为了别人去奋斗,要为了自己内心的理想,为了那一团燃烧中的火焰。   莱昂摇着头,把晕眩和伊安低沉温柔的声音从大脑里甩开。   走开!不要妨碍我!   随着号令枪响,肯特先一步跃入水中,砸出一个老大的水花。船上一片叫好喝彩声。   “莱昂?”桑夏担心地看着动作迟缓的金发少年。   莱昂深吸了一口气,戴上了潜水镜,如鸟儿如水捕鱼般,一头扎进了白浪滔滔的大海之中。   “啪嗒——”茶杯被手肘碰倒,琥珀色的茶水泼洒在了纸质书上。   伊安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抢救。这些绝版书可是他从少年时就开始搜集的藏品呢。   不料忙乱中又还出了错。猝不及防一阵锐痛,手被书页划伤,指节处拉出了一条不短的口子,殷红的血珠飞速冒了出来。   伊安胡乱用纸巾摁住伤口,准备返回宿舍,用治疗仪稍微处理一下。   他的手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震动了起来。   “抱歉打搅您,神父。”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管家,今日的眼神里难得地带着一抹无奈,“请问,莱昂少爷在你那里吗?”   伊安顿时肃然:“他不在。他又溜出去了?他不是正在觉醒期吗?”   “是的。”管家苦恼,“但是我的人还是没有办法看住他。他又关了手环,我们也没法定位。”   “公爵呢?”伊安问着,一边抓起风衣,快步朝外走去。   “公爵天不亮就出门了。公爵夫人被昨天的火警吓着,当天晚上就带着孩子们回娘家暂住了。”管家叹气,“医生说莱昂少爷已经处于觉醒期末期了。但是如果休息不好,觉醒受到影响,会有可能导致他将来的一些能力出现异常……”   “我也许知道他在哪里!”伊安已走出教堂来到车库,跳上了一辆半旧的飞梭,“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飞梭掠过碾过道路上的积水和落花,疾驰而去,一头扎入了前方乌云密布的道路尽头。   沉闷的雷声越来越低,突然一道闪电从云层中窜出,击在了游艇顶层的避雷针上,火花劈啪作响。   不等少年们张口惊叫,一道惊雷就在他们头顶炸开,如有千钧之势,似神的巨掌拍下来,把孩子们的惊叫镇在了喉咙之中。   “风浪越来越大了。”有人在嘀咕,“我们要不要先回岸上呀?”   “肯特还没有上来呢!”   “他们才刚下去不到五分钟呢。再等等!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就那小子站都站不稳的样子,也许肯特这次能抢到三个球呢。”   “画面传回来了!”捣鼓了好一阵的三维显示器终于接收到了信号,把之前投放在海中的监视器拍摄到的画面播放了出来。   桑夏毫不客气地将挡在她面前的凯文一把推开,抢了个前排观影的好位子。   离开了翻滚沸腾的海面,穿过了表层的乱流和惊慌的鱼群,水底深处,其实相对平静许多。   “鲨齿号”一如既往,安静地沉睡在海床上,像一头冬眠的巨兽。   时光荏苒,一百多年弹指而过。沉船已快被珊瑚和各种甲壳类生物覆盖,几乎难以辨认出它的原貌。只有从它如山丘般斜躺着的身躯,可以推断出曾经巍峨雄健的外表。   肯特已先抵达了沉船,钻入了船舱里,开始搜寻藏起来的彩球。   莱昂随后而来,吐出了肺里最后一口氧气,才启用了氧气罐。   身体里那股流动的力量在入水后变得更加强劲。少年惊喜地发现自己的五感前所未有地敏锐起来。   暴雨天暗沉沉的海底,本该伸手都难辨认五指,可沉船在他眼中一览无余。他戴着耳塞,可依旧能听到海底各种声音和海洋生物发出的声波。   他的肌肤能敏锐感觉到水流的走向,他的鼻子甚至能在水中闻到气息。   这难道是……Alpha的觉醒?   莱昂狂喜。他双脚一蹬,果真爆发出强劲的力量,在水中如一尾鱼一样飞窜出去。   “这小子在干吗?”视频前,有人问出了所有人心里的话。   肯特正在船舱里紧张地搜寻着彩球,可莱昂却欢快地绕着沉船游来游去。   少年的身姿矫健而优美,灵敏活动,同汹涌的暗流和礁石的阴影融为一体,仿佛是一尾被放归了大海的美人鱼。   他穿过珊瑚搭成的拱桥,游过长满贝壳的甲板,然后朝下,掠过那一排排窗户。   肯特正在一楼的一间被搬空了的会议室里搜寻,金发少年从窗外一晃而过,还顺手敲了敲窗户,把肯特吓了一跳。   莱昂吐出一串快乐的气泡,抓着缠绕着海草的桅杆荡了个秋千,然后随着洋流飘出去,到达了船尾。   看似轻飘飘的身子在水中后仰,弯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继而俯冲向船尾的一个大炮。   这是一枚可以发射歼灭弹的大炮,炮身直径近五米,炮筒壁上密密麻麻地覆盖着珊瑚和贝壳,只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   而少年劲瘦的身躯正好可以游进去。   莱昂深吸了一口气,沿着通道小心翼翼前行,避开那些有毒的珊瑚和躲藏在珊瑚间的毒海鳗,进入到了炮膛最深处。   黑暗之中,有一个小球在闪闪发光。   与此同时,肯特也终于砸开了一闪锈死的舱门,在一堆鱼类的尸骨中,把一颗发光的小球抓在了手中。   “肯特抢到第一个球了!”船上掀起欢呼。   紧接着,莱昂的灯也亮起。   “好样的,莱昂!”桑夏欢快喝彩,“赶紧把第三个球抢到就回来。我可不想在这摇摇船上再多呆了。”   “闭嘴,野种!”卢克在桑夏的肩上重重推了一把。   桑夏虽然是修斯将军的庶女,但终究也是一名漂亮的Omega女孩。对Omega的保护欲是写在Alpha的基因里的。卢克一动手,在场好几名Alpha立刻发出怒吼。   “做什么呢?”   “住手,卢克!”   桑夏小嘴一撇,低头嘤嘤地啜泣起来,瘦弱的肩膀抽动。   “对不起,卢克哥哥。我再也不敢了……”   卢克愤怒大吼:“她是个骗子!你们不要信她——”   “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一声厉喝从船尾传来,将满船舱的喧哗镇住。   伊安浑身湿透,黑发直淌水,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面色铁青,愤怒得浑身都在发抖。   一向温柔和善的老好人神父露出这么一副狰狞的表情,孩子们都有些惊悚。   “你们在想什么?”伊安怒喝,“风浪已经这么大了,暴雨都已经落下来了,而你们还不回港。你们甚至连救生衣都不穿一件?现在的浪随时都有可能把船打翻,你们就算有助理机械侍也未必就能逃生。船长在哪里?”   船长受雇于修斯家,一出来就诉苦:“神父,我早就劝他们返航了,但是卢克少爷坚决不准,要等着他们那个比赛结束。”   伊安正要张口说话,船身猛地一阵剧烈摇晃,险些侧翻。   孩子们惊叫着,咕噜噜地从船这头滚到了另一头,敌人友人全都亲香地挤做一堆,蹬鼻子上脸。   “不能再等了!”伊安当机立断,“立刻启程回港!”   “等等!”桑夏爬起来,跑向伊安,“神父,莱昂正在水底沉船里,还没有回来。”   “肯特也没有!”   “我开着飞梭在这里守着接应他们,庄园的人也随后就到。”伊安镰刀般的目光扫过众人,喝道,“你们都给我先回去!谁还有意见?”   孩子们如被割了穗的麦子,全都缩起了脑袋。船长对着天花板念着圣主之名,立刻启程返航。   而伊安独自跳回到了飞梭上,悬停在了浮标旁。   他目送着游艇马力全开地朝着蓝贝湾驶去,目光回落在了那一枚在滚浪中沉浮的发光浮标,眉心紧拧成死结。 第25章   深海之中, 莱昂游出了炮口,顺着军舰上一个被炸开的豁口, 钻进了船舱里。   这个豁口相当大, 并且颇深,炸毁了数个机房。“鲨齿号”大概当初就是因此而坠海的。   军方当初已将军舰清扫一空, 所有电子器械全部被移走。如今的沉船像一条被掏空了脏器的巨鲸遗骸。   船舱墙壁上斑驳地生长着畏光的动植物, 随着少年游过, 阴暗中时不时有黑影被惊动,仓促地从角落里窜过, 躲进了更深邃的缝隙里。   最后一个彩球的定位就在这艘沉船的腹部,应该是在机甲仓的位置。肯特和莱昂都同时朝着最深处前进,都想抢在对方前面抢到最后一枚彩球。   这个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船体里漆黑一片,没有辅助照明下,Alpha只能单凭夜视力来辨别方向。   在莱昂的视野里,那些复杂的通道全都笼罩在一片蓝灰色中,电子开关都已被拆卸或者人工毁坏, 但是机械手柄还保留着。   那手柄已锈死, 可莱昂发觉自己并没有花多大力气就将它拧开。   舱门一打开, 一大股气泡喷了出来。那大概是已在船里被闷了上百年的空气。看来他选择的这一条近路,之前来探险的人也没有到访过。   少年兴奋起来,顺着门后的楼梯往下而去。   他没注意到的是,身后的舱门上,有一张锈得难以辨别的标识牌, 上面有一个暗黄色的三角危险生化物警告。   与此同时,在船的另外一头,肯特也暴力扯开了一扇舱门上的铁锁,拆开门钻了进去。他同样也没有看到舱门上的斑驳的警告。   海面上的风浪越来越大,伊安不得不将飞梭升高,但是还是避免不了时不时被巨浪冲刷。而他驾驶的这艘飞梭款式老旧,能源也不足,没法抬升得更高了。   再次挺过一道大浪,伊安抹去脸上的水,发现海面上那个闪光浮标不见了!   伊安低头看了一下时间,已过去了二十分钟。还有十分钟,下面两个少年的氧气就要耗尽了,可他们都没有上来的打算。   而恶劣的天气也影响到了通讯。伊安几乎每隔一分钟就朝这两个少年的耳麦发送信息,但是对方也丝毫没有回应。   圣主呀。伊安对着乌云翻滚的天空翻了个白眼。   我一贯不主张对孩子使用暴力。但是这两个熊孩子,他们真的需要被家长好好地抽一顿才行!   “肯特,莱昂,暴风雨已经来了。我要你们俩立刻结束比赛,回到水上来!”伊安再度对着通讯大喊。   然后他再度朝警局和海港局发送求助警报,期待救援人员能尽快抵达。   “该死!”神父终于骂了粗口。   他的手环是民用级别的,在这恶劣的天气里,信号烂得连求救都发不出去。   深海里,肯特早就关了麦。而莱昂也只能听到耳麦里一点破碎的杂音。   “……莱……来了……立刻……”   虽然模糊,但他立刻辨认出是伊安的声音。   他果真来了吗?   莱昂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浑身如过电般,手脚一阵麻痹,身体里的力量瞬间翻涌。倏然消退,又重新回来。   这是警告!   莱昂潜意识就知道,这一股支撑自己到现在的强大力量,快要耗尽了。他必须要不现在就返回海面,要不就赌最后一把,咬牙一口气抢到最后一个彩球。   “……莱昂……回来……”伊安的声音再度传来。   叛逆意识占据了上风。莱昂摘下耳麦,丢在了身后。   我会凭借自己的本事,保住我的入学资格,伊安!   我会让你看到我的能力的!   金发少年如一条气势汹汹的剑鱼,沿着通道飞速游动,双腿如强健的鱼尾甩动,身躯灵活地随着通道转弯。   莱昂不断深潜。二十来米的水压对Alpha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妨碍,而他心头的怒火燃遍全身,也丝毫不觉得寒冷。   掰开了最后一扇门,莱昂终于抵达了一个漆黑而巨大的空间。   这里大概有一个篮球场大,像一个仓库。一面仓壁上被子弹打成筛子,弹孔有孩子的拳头大,极微弱的光透过那些弹孔流泻进了仓库里。   莱昂悬浮在门口,就立刻感觉到后颈的皮肤一紧,之前在冰冷的海底都一直没有反应的寒毛突然一根根炸起。   危险!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视线随着呼出的最后一串气泡缓缓地向上飘。   气泡飘到倾斜的天花板上,触碰到丝网状的东西,被切隔成了无数个小气泡。而那些丝网密密麻麻地覆盖满了所有仓壁,如一张立体的网络,纵横交错,牵拉搭扯,有疏有密。   这一团黑灰色的丝网,借着黑暗的掩护,占据了整个仓库空间。   莱昂意识到,在眼前飘荡的以为是杂物的东西,其实就是被他推开门而扯断了的丝絮。   这不应该是一艘军舰里该有的东西。而什么海洋生物会在暗处结网?   而在那团丝絮的深处,船舱最底部,最后一枚彩球正在闪闪发光。它应当是通过仓壁上一个弹孔落进来的。   莱昂一边轻轻地往后退,一边在大脑里飞速回忆着生物课上有关弗莱尔海洋生物那一章的内容。   他记忆力绝佳,甚至记得讲课时,伊安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尖点着光子板,在重点内容上划下起伏的波浪线,却是怎么都想不起在弗莱尔的近海里,会有喜欢在暗处结网的生物。   况且,沉船时常有潜水者到访,却从没有人提过这一间诡异的仓库。   项圈轻轻振动了一下,提醒用户氧气还剩最后五分钟用量。   撤退,还是最后搏一把?   就在莱昂犹豫的时候,斜方传来打砸声。另外一闪舱门被打开,肯特冲了进来。   肯特满脑满眼都只有那个在舱底的彩球上,压根儿就没有留意到仓库里的异常。莱昂拼命对他打手势,他甚至还回了一个傲慢的中指,而后双腿在舱门上一蹬,如一枚炸弹朝彩球射去。   莱昂瞪大了眼,看着穿着银灰色游泳衣的肯特冲破了丝络网,将糊在脸上的丝絮扯下甩开,继续朝彩球游去。   肯特一路十分顺利,片刻就来到了舱底,将那枚彩球一把抓在了手里。   莱昂依旧悬停在舱门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死死抓着门把手。全身戒备,随时准备关门撤退。   肯特转过身,得意地朝莱昂晃着手里的彩球。   是自己多心了?莱昂困惑。可身体上那感受到危险的紧绷依旧没有消除。这应该是Alpha的本能,可为什么肯特没有感觉到?   肯特慢悠悠地朝莱昂游过来,一边扯开丝络,一边把彩球抛出去,然后游过去接住,倒是更像一头玩杂耍的海豹。   彩球闪烁的光在仓库中不住跳跃。   当彩球再一次被抛出去,却突然定格在了半空。   莱昂猛吸了一口气。肯特急忙停下了划水的动作。   下一秒,彩球被用力地投向仓壁,砸得四分五裂,灯光随之熄灭。   幽暗中,莱昂和肯特隔着半个仓库远的距离对视。莱昂在肯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恐惧。   他们都看到了,是一只黝黑的手,从丝网中猛地伸出来,抓住了彩球。那手酷似人类,可动作却远比人类更加敏捷。   这个仓库里,除了这两个少年,还有别的生物存在!   下一瞬,肯特疯了般朝离莱昂所在的舱门游去,一边拼命打手势。   “别关门!”   莱昂不住后退。   纵使凭借Alpha卓越的夜视能力,也依旧难以辨认仓库黑暗之中到底藏着什么。黑灰色的丝网犹如阴云,随着波动的海水翻滚起来。   眼看肯特就快要游到跟前,莱昂朝他伸出手。   一团黑云扑过来卷住了肯特的双腿,用力一拽,将他拖了回去。   “不——”肯特惊恐地惨叫,口中吐出一串气泡,疯狂地挣扎。   那团黑云如被子盖在他的身上,转眼就将他吞没。   莱昂的头皮轰地炸开!   *   伊安狼狈地驾驶着飞梭,好不容易躲开了一个当头劈来的巨浪。一直没有动静的手环终于响了。   “米切尔神父,是您报的警?”海港局的联络人很凑巧是才由伊安主持过婚礼的新郎官,“我们的救援队已经出发。但是今天风浪太大,抵达您那里需要一点时间。”   “务必尽快!”伊安在飓风里大喊,“两个孩子的氧气应该已经耗尽了,但是还没有上来。再这样下去,我就必须下去找他们了。”   “千万不要!”联络人急忙道,“我们刚才也联络了军方。他们一听就很激动,说这艘船前阵子才检测到异常生物波动。好像是以前被遗弃在生物仓的什么东西的卵,本来以为已经死了,却因为今年夏天海水温度特别高,于是孵化了……”   伊安抓着方向盘,脑子一阵晕眩,简直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第26章   对死亡的恐惧如缠绕在脖子上的绳索。肯特感觉到无数双小手抓着自己的手脚,抱住他的身躯, 将他往下拽去。   漆黑的深海底, 失去了视觉和听觉, 触觉便变得极其敏感。当数不清的小口咬在了少年的身上时, 裸露在游泳服的肌肤立刻感受到被刺穿的剧痛。   肯特惨叫,疯狂挣扎, 咸涩的海水灌入口鼻,冲进肺里。   缠绕在他身上的生物攀附得极紧, 小小的利齿饥饿、贪婪地撕咬着人类的肉体。肯特因窒息而下意识吞咽海水,满口都是属于自己的血腥。   我要死了?   剧痛和窒息中,绝望的念头在肯特脑海中闪现。   他脖子上的救生项圈检测到生命体征异常, 立刻启动,试图托着他,把他拽走。可是那诡异的生物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如一层厚重的血肉盔甲,拖拽着他坠落在了仓底。   他会死在这群怪物的嘴里, 肯特想……血肉被吞噬,只剩一具尸骨,留给父母……   大学、恋人、未来……那些眼看就要触手可得的东西,只会成为他濒死前可悲的留念……   体力飞速从身体里流逝,肯特的意识逐渐模糊,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   前方的视野中,密密麻麻的黑影背后,突然闪起了七彩的光。   一闪, 又一闪。   那是彩球的闪光!   这群生物果真畏光,光芒乍现,它们撕咬的动作便立刻停了下来。   光越来越近,怪物们纷纷发出一种酷似爬行动物的沙哑嘶鸣,放开了肯特,朝阴暗的角落躲去。   七彩闪光如一道划破夜空的流星,驱散了黑暗。   莱昂嘴里咬着一枚彩球的吊环,一手握着一根掰下来的钢管,一手握着一把消防斧,正奋力朝肯特游来。   在光的保护下,那群怪物不敢离他太近。但也依旧有几个胆大的,试图上来争夺那个彩球,想将它毁掉。   莱昂一钢管挥舞过去,就将那个怪物打得脑浆爆裂,反手又是一斧头,把另外一只怪物劈砍成了两半。   黑血在水中弥漫开。那群生物疯狂躁动,开始抢夺啃食同类的尸体。   肯特瞪大了眼,顿时振奋起来。   他用力甩着缠绕在身上的怪物,把松脱的氧气罐塞回嘴里,顺手抓住了一只缠在他手臂上的怪物,咔嚓一声拧断了它的脖子。   那是一群体型有人类婴儿大小的诡异生物,咋眼一看酷似没长毛的黑皮猴子。前臂细长,吻部突出,生有利齿。而腰以下却是一条粗大而光秃秃的尾巴,简直就是有史以来长得最丑的人鱼!   莱昂游到肯特身边,把消防斧丢给他,打了个手势。   肯特握住了消防斧,也学着莱昂的样子,把自己先前得到的彩球从兜里掏出来,叼在嘴里。   两个少年掉头,朝仓门飞速游去。   身后,密密麻麻的怪物们如一群马蜂,紧追而来。   从这间诡异的仓库,到距离最近的离开沉船的那个破损口,路程并不长,可两个少年游得相当艰辛。   被关在仓库里不知多久,饥饿得连同类都相残的怪物们怎么会放过两个自己送上门来的鲜美嫩肉?   对光的畏惧也只让它们稍稍瑟缩,但是对食物的渴求让它们一路疯狂地尾随追逐。不断有凶残胆大的个体冲上去,发起攻击,啃噬撕咬。   莱昂挥舞钢管刺下,尖锐的一头捅入怪物的嘴,从它脑后穿出,又再捅穿了另外一只怪物的肚子。   肯特虽然遍身皮肉伤,但好在没有伤到筋骨,又年轻体壮。求生欲燃烧起来后,他迅速找回了状态。他把斧头舞得团团转,锋利的斧刃将数只试图抓他的腿的怪物砍得七零八落。   水怪们如争食的鱼一样,将同类的尸体团团围住。只见一团黑色翻滚,不过片刻,就只剩下带着点肉筋的白骨。   莱昂反手将一个从背后偷袭肯特的大个头怪物戳死,握着钢管的手突然酸软。钢管险些从手中滑落。   身体里的热力变得断断续续,手脚一时有力,一时又抽筋般绵软。而他的救生环也在急促震动,提醒他氧气已不足。   这一股维持他战斗到现在的力量,就要告罄了!   肯特从后方超过了他,穿过了舱门,回头猛地朝他打手势。   莱昂趁着手脚又短暂恢复力气的一瞬,奋力游过了舱门。   他转身,用力拉起厚重的舱门,试图将门关上。   不料门刚拉起一半,体内力气又骤然一空。舱门回落,反而还把莱昂拉扯了过去。   肯特立刻伸出手,扣住了门沿。两个少年扑在门上,将它砰地一声关上。   一只冲在最前面的怪物躲闪不及,惨叫一声,被舱门拦腰夹断。舱门上紧接着响起一片急促的撞击声。那群疯狂的怪物甚至还试图破门而出。   肯特焦急地点着莱昂的肩膀,打手势催促。他的氧气罐已见底,红灯闪烁,已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而莱昂体内空旷如野火烧过的荒原,那股强劲力量彻底消失了!   可是,没有了这股力量,他就不能凭借自己的体能回去了吗?   莱昂深吸一口气,双脚一蹬,超过了肯特,打了个手势:“跟我来,我知道近路。”   没有了怪物的骚扰,他们很快就抵达了船尾的大豁口。透过锯齿嶙峋的破洞,两个少年都望见了模糊的天光。   那是一片象征着生还希望的浅蓝。不过只有半个小时未见,却都让两个少年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亲切来。   肯特的氧气罐终于耗尽,万幸救生项圈里还有大约可以使用三分钟的氧气储备,至少够他从这里回到水面上。   两个少年交换了一个狂喜的眼神,奋力朝着上方的豁口游去。   “吱——”   莱昂的耳中捕捉到了一声令他本能地头皮发麻的声波。   侧方一个被炸烂的通道就像一张张开的大口,成群的黑色水怪从里面喷涌而出,朝他们扑过来!   肯特大惊,拼命向上游去。   皮肉伤并不太影响肯特的速度。但是莱昂不仅没有了加持的力量,连本该有的体力也飞速退散。他手脚越来越麻软,右腿甚至开始抽筋。   “快跟上来!”肯特见莱昂没有跟来,急得直打手势。   莱昂望着他以天光为背景的身影,突然知道,自己追不上去了。   在这一瞬,他作出了一个决定。   “你先走。去求助!”莱昂打完手势,毅然掉头,朝着另一侧的游去。   肯特目眦俱裂。   水怪兵分两路,大部队追着莱昂而去,小部队朝着位于光线较明亮的肯特追来。   肯特气得在水中大吼一声,不得不掉头朝上游。他穿过了豁口,笔直向上冲。   一群水怪追出了沉船。天空中的闪电透过海水射下,照在它们从没见过阳光的漆黑肌肤和眼睛上。   那些皮肤迅速溃烂开裂,眼珠甚至爆开,炸出一团白浆。   水怪们瑟缩止步,不得不放弃了追杀,又掉头潜回了沉船里。   肯特不敢回头,疯了般朝着水面游去。   *   海面上的风暴更加狂躁,巨浪连天,天地变身一台马力强劲的洗衣机,连汤带水地搅拌着所有东西。   伊安的手环发出提醒,有一个人正在快速上浮。他立刻操作着飞梭靠近定位点。   是谁?   他屏住呼吸,心脏快要炸开。   两个少年的氧气应该都已耗尽了,为什么只有一个人回来了?   是莱昂吗?   一个少年浮出水面,大口呛咳,在浪涛中挣扎。   栗发,是肯特……   伊安手忙脚乱地把肯特从海里拖上了飞梭,迫不及待地抓着他大吼:“莱昂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肯特上气不接下气,用被咬得皮开肉绽的手指着海面:“他……引开它们,让我先走……”   “什么?”伊安胸口瞬间破了一个大洞。   “水里……有怪物……”肯特惊恐地叫着,“一大群……吃人……莱昂把它们引开了。他还留在船里……神父?”   伊安再也待不下去了。他早已穿戴上了飞梭上自备的简易潜水助推装置,穿在衬衫外,脖子上也扣上了救生项圈,带上了氧气罐。   “神父,下面太危险了!”肯特拉住了伊安,“那群水怪少说有好几十个,攻击力非常强。它们畏光,但是……”   伊安又立刻把飞梭上的防水灯提在了手中。   “等等!”肯特急得大叫,“您只是个Omega,您对付不了它们的。让我来……”   “你给我呆在这里!”伊安厉声喝道,“你父亲和救援队很快就来。他们知道下面有异常生物,会采取行动。而我绝对不会放任莱昂不顾。他等不到救援就会缺氧而死的。”   说罢,推开肯特,跳进了怒海狂涛之中。   海水屏蔽了雷鸣和浪涛声,耳边只剩自己隆隆的心跳。   推助装置立刻启动,伊安含着氧气罐的呼吸嘴,飞速向下深潜。   米字架从他的领扣滑落出来,挂在脖子上,圣符在幽暗的海水中折射出一抹明亮的金光。   提着明灯的年轻神父犹如一道阳光,朝着深渊坠去。   *   生死存亡之际,莱昂燃烧自我般,爆发出了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力量。   他身后拖着一条由水怪们组成的黑色尾巴,奋力游进了一条被炸开的通道里。   这里面是一条长廊,整齐地排列着一扇扇舱门,过去应该是高级军官们的宿舍。   莱昂找到了一间墙壁和窗户完好无损的房间,游了进去,迅速关上了舱门。   水怪们包围而来,撞击着墙壁和门,尖锐的利爪在金属舱壁上划拉出刺耳的声音。   莱昂缓缓后退。   “砰——”   一只体型较大的水怪撞在他身后的窗户上,隔着模糊的玻璃窗,张开尖牙森森的嘴,朝里面发出威胁的嘶鸣。   越来越多的水怪挤在了窗外,拼命抓挠,用尖牙啃着接缝处。   莱昂紧握着手中的钢管,背贴着同墙壁,让自己放缓呼吸。   镇定!他对自己说。   莱昂的氧气瓶也已告罄,他尝试憋了很长一口气,然后不得不启用了救生项圈里储存的最后一点氧气。   如果在三分钟后,救援的人没有到来。那么,迎接他的结局,只有溺毙!   在这最后的三分钟里,无数个画面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少年的眼前。   帕特农落满花瓣的道路,夕阳下的蓝贝湾,厨娘玛莎新鲜烤出炉的面包……   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爸爸坐在窗前弹着钢琴,神情沉醉,目光是那么忧伤。   父亲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握刀,宽大的手掌粗暴地揉着他的头发,又沉沉地按在他幼小的肩上。   还有伊安。   他的伊安……   青年穿着深蓝的法袍跪在圣坛前祷告,面容是那么圣洁而俊美。   他们并肩骑着马,伊安的白衬衫在发光。他侧头朝自己微笑,眼睛里有阳光在跳跃。   灯光下,伊安坐在书桌对面,轻声细语地为他讲解功课,低垂的睫毛是那么纤长,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指轻轻拂动一下……   他将再也见不到这张清秀的面孔,再也听不到那道温润清朗的声音。   他再也呼吸不到那青草的香气,再也感受那修长的手指曲着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   我真是个愚蠢的混蛋!   莱昂的泪水溢出眼角,同冰冷的海水融为一体。   我为什么要和他置气?我应该相信他说的所有的话,哪怕他就是在骗我。   我不想死!   莱昂在心中疯狂呐喊。   我想活下去!我想活得长长久久,活成一个讨人嫌的老怪物。   我想天天都能看到伊安。我想长大,想让他看到成熟、充满力量、完美的我。想反过来照顾他,被他信任和依靠。   我想让他为我骄傲。   而不想这样,狼狈地淹死在深海里,作为一具浮肿的尸体被捞上岸,塞进棺材里。   而伊安,我可怜的伊安,作为神父,他还得为我主持葬礼。   他是否会为我落泪?是否会哀痛地亲吻我青紫扭曲的脸。他是否会在深夜里怀念我,擦拭我的相片,为我的灵魂祷告?   他是否会在海边提着灯,呼唤我的名字,将我迷失在深海的灵魂召唤回来?   救生项圈里的氧气也所剩不多,项圈检测到了血液里氧气含量不足,发出警报。   门窗上依旧挤满了水怪,这群畜生还在不停地抓挠撕咬,准备分享人类的尸体。   莱昂的意识逐渐模糊。他飘荡在水中,不再感觉到海水的阴冷,犹如回到了子宫里,被温暖与安全包裹住。   手缓缓松开,钢管滑落,一头触地,发出咣地一声轻响。   潜水镜下,莱昂垂下了眼皮,遮住了冰蓝色的眸子。   他嘴边溢出最后一个气泡……   昏暗的房间里,少年失去只觉得身体静静漂浮着。窗外密密麻麻的水怪依旧坚持不懈地抓挠。   一道光闪过。   水怪们动作一滞。   紧接着,又一道光。   这一次,光没有再移开,而是坚定地照了过来。   聚集在窗边的水怪尖叫躲闪。   光线越来越强,一个人影扑在了外窗上。   光照在莱昂柔顺飘荡的金发上,璀璨生辉。伊安用力捶了捶窗玻璃,可莱昂毫无知觉。   伊安知道他已经昏迷过去,急得发疯,顾不得围绕在他四周滋滋乱窜的水怪,掉转方向,一头钻进了沉船的豁口。   伊安将推助装置的动力开到最大,朝着水怪最多的地方冲去。   可是越靠近舱门,水怪越来越多,将本就不宽敞的通道挤得水泄不通。纵使伊安手中有灯,也一时驱散不了它们。   糟糕的是,虽然水怪眼睛畏光,但是发现这人造灯光伤害不了它们的肌肤。于是它们的胆子立刻大了起来,在短暂的闪躲后,又汹涌地朝伊安反扑过来。   它们不怕普通的光,那……   伊安脑中灵光闪现,急忙检查手中的灯。   圣主保佑,这盏船用灯是多功能的,具有清洁模式,那就说明它能——   伊安扭动灯头部的转钮,灯顿时转为紫外线模式。   最强的灯光模式下,紫外线如密集的利箭射向四面八方,瞬间就灼伤了水怪薄弱的肌肤。那层薄膜一样的黑色皮肤被烫伤般开裂溃烂,泛起水泡,露出下面黑红色的肌肉。   惊恐的吱呀尖叫声几乎划破伊安本就因承受巨大的水压而剧痛不已的耳膜。   这下,再也没有水怪敢接近伊安了。他一脚踹开了舱门,扑了进去,将莱昂一把抱住。   少年身躯冰凉,双目紧闭,无知无觉。   伊安恐惧得浑身颤抖,不断拍着莱昂的脸,摸他的脉搏,将氧气罐吸口塞进他的嘴里。   “醒一醒,莱昂!”伊安在心底大喊。   “快呼吸——”   莱昂没有呼吸,一个氧气泡从他嘴边溜了出去。他的脉搏也停止了跳动。   他们在水里,伊安甚至没法给他做人工呼吸!   等等!伊安在莱昂的救生项圈上摸到一个很像是装外接氧气罐的对接口。   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试着将氧气罐从莱昂嘴里拿出来,拔掉了呼吸口,把接口插在了救生项圈上。又把救生项圈自带的呼吸口塞回了莱昂嘴里。   救生项圈检测到了氧气,开始运作。它自呼吸口伸出一根吸管,开始吸取使用者气管里的积水,输送氧气,并且对使用者的心脏发出电击。   伊安没研究过这种军用救生项圈,没有料到还有这个步骤,瞬间就被电流猛地弹开。   他飞撞在了对面舱壁上,背脊剧痛,五脏六腑移位。推助装置的叶片撞歪,停止了转动。   更糟糕的是,一片叶片崩落,划过伊安的右腿,切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如注。   “……”莱昂终于发出了一声呛咳,身体抽动,心脏重新跳动,开始呼吸。   伊安从已无用的推助装置里挣脱,拖着伤腿吃力地游过去,狂喜地将莱昂一把抱在了怀中。   莱昂的意识还没有恢复,眼睛半睁着,一动不动。   伊安的右腿已疼得失去知觉,血疯狂地往外涌,大概是伤到了静脉。如果不止血,他会很快休克。   而鲜血刺激着那些怪物。它们躲在门外的阴影里,尖叫,躁动,疯狂地想冲进来,却又畏惧伊安手中的紫外线灯。   为什么救援还没有来?   失血让伊安感到一阵阵晕眩,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伊安把舱门关上,紧紧抱着莱昂,将少年冰冷的脸搂在怀里,悲凉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苍白的手握住了米字架,在这离天堂最远的深海里,在这最阴冷的黑暗中,他开始祷告。   /神圣全能的圣主,请您聆听信徒发自绝望的祈祷,请您赐予我圣光,让它穿过深海,照耀在我们卑微、冰冷的身躯上。/   /请您救赎这个无辜的孩子。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是如此地纯洁而美好,如开在您花园中的花朵。他不该把生命葬送在这个地方。/   伊安的神智越来越模糊,手臂依旧紧拥着莱昂。少年沉稳的心跳让他在绝望中感觉到了一丝希望。   /我的圣主,我愿以我的灵魂向您祭献,请求您带着这孩子远离这片遍布恶魔的深渊。/   /我的身体和生命,都将完全属于您,终生任由你驱使。/   /求您降临奇迹,让光明照亮黑暗海底,驱散那些亵神的恶魔,还我们以生的希望……/   圣光米字架在伊安惨白的手指中金光闪闪。   /如我违背誓言,我的身躯将灰飞烟灭,我的灵魂将永坠炼狱。我活着将终生饱尝各种痛苦,死去也会在炼狱中经受永远的煎熬。/   /吾主,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请您赐予我圣光——/   意识远离,伊安闭着眼,搂着莱昂的手正一点点松开。   紫外线灯落在了地板上,震起一圈尘埃。   灯闪烁了几下,啪地一声,熄灭了。   水怪们发出一阵异样的骚动。并非狂喜,而是……惊慌?   灯熄灭了,光却没有消失!   浅紫色的光没入了地板中,顺着接缝游动,爬上墙壁,窜向四面八方。   光从这一间小小的房间朝外扩散。它窜过每一处拼接缝隙,将沉船废躯的每一条凹槽都当作了自己的回路。   不论是被水生植物和珊瑚覆盖的甲板,还是长满了贝壳的舰壁。它无所阻挡,放肆地游走,来回扫荡着这艘沉眠了一百多年的军舰。   “圣主到底是怎么显灵的?”曾经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男孩站在海崖边,朝他的神父发问。   光扫荡遍了整艘军舰,终于找到了它想要的东西——当年被炸毁过的机甲库。   光从那一堆废铜烂铁上掠过,沿着每一根线条流窜。   残破的机甲手臂,埋在废墟下的核心机,短成数节的能量条……   “圣主只会在最险要、最绝望,当人类凭借自己的力量已无法自救的时候,才会显灵,挽救我们于水火。”青年温和地回答道。   光继而猛地一收,聚拢在一台被拦腰炸毁的战斗机甲上,汇集进了它的核心机中。   嗡——   一圈粉末荡起。   沉睡了百年的废弃机甲,启动了。   青年说:“而在那个时候,也只有最虔诚的信徒的祷告,才能被它所聆听到。”   死寂的舱房里,年轻的神父的手已从少年背上滑落。   脚下的机甲库中,机甲用它残存的手柄推开了废物,抓起了地板上的半根能量条,插进了核心机的凹槽里。   能量迅速充盈,核心机开始加速运转,将能量输送向各处。透过从残破的外壳,明亮的金色光芒迸射出来,霎时将整个机甲库照亮。   而后,机甲单手一撑,从废墟中一跃而起——   “莱昂,我希望我毕生都不用见到圣主显灵。”青年对少年说,“因为,这才意味着,我们生活在平静幸福的世界里。”   青年和少年飘荡在水中,一点点分开。   咕嘟,莱昂的嘴角又溢出一个气泡,睫毛颤抖。   轰——整艘军舰发出一阵颤抖。   少年的睫毛又颤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珠一点点亮了起来。   轰隆隆——   仿佛发生了海底地震,军舰剧烈颤抖,金属身躯发出尖锐刺耳的扭曲声。   水怪们尖叫着乱窜。   那振动越来越大,舱壁,门窗,全部咯吱作响。   位于军舰中下部的机甲库爆炸开来,残余的能量条碎片引爆了隔壁军火库没有清扫干净的几枚小鱼雷。爆炸的冲击轻易地就将原本就残破腐锈的军舰拦腰截断。   舱房猛烈晃动,舱门砰一声被震开,海水乱流。伊安失去知觉的身体朝着墙壁撞去。   眼看后背就要撞在墙上,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手腕扣住。   莱昂将伊安拽了回来,紧紧抱住,箍在臂弯里。   少年清醒了,神情宛如变了一个人。   他注视着怀中昏迷的神父,冰蓝的眼底有一抹异样的金色光芒在涌动。   军舰轰隆巨响,颤抖移动,似乎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   莱昂一手摁在伊安颈侧的动脉上,感受着指腹下的脉动,继而警惕地朝外望去。   军舰沉没的位置非常特殊,正位于一道海沟边缘,本就有小半截身体支在海沟上方。爆炸的震动,以及暴风雨中的湍急洋流,让那半截身子重心偏移,开始向海沟里坠落。   可两段身躯还藕断丝连,另外半截船身在巨大的拖拽力下倾斜起来。   莱昂已明显感觉到船身的变化。倏然,他瞳孔收缩,抱着伊安扑向房间角落,以身躯遮挡住他。   舱门被一只巨大的机甲拳捶开。那只残破的手掌挤了进来,半截带着核心机的身躯还留在外面,卡在了狭窄的通道里。   少年的蓝眸在这一瞬迸射出了无比耀眼的金光,犹如黎明前的夜空里最闪耀的星,几乎可以和日月争辉。   他从先前就一直感觉到了有一个东西在搜寻他,试图接近他。现在,这个金属铸就的东西,就在他的面前。   船身剧震,两截船身相连的部分彻底断裂,后半截军舰坠落进了海沟。而前半截军舰也维持不了重心,正缓缓朝着海沟倾倒。   水怪们纷纷逃离了军舰。   莱昂同那台没有头颅的机甲残躯对视,继而朝它伸出了手。   下一瞬,机甲飞速解体。   部件分散、变形,扑向莱昂,包裹住了他尚还有些稚嫩的身躯,迅速组成了一具为他量身打造的轻甲。   坚固的头盔,圆滑的肩吞,布满锈迹却牢固的胷甲,吊腿紧紧贴服着少年修长健美的双腿,核心机和推助器扣在背后。   莱昂的金发在水中飞扬,俊朗的面孔有着超脱年龄的坚毅和冷静。   他一手紧拥着昏迷的伊安,一只手臂抬起,被武装成了一只雄壮巨大的铁臂。   少年体内充盈的力量全部灌注在了这只手臂。核心机高速运转,铁拳上能量回路疯狂闪烁。   推助器喷发,莱昂冲向船窗,一拳捶了过去。   半截船身翻了个转,朝海沟一头载了下去。水压急速升高。黑暗张开大口,等着将船吞没。   船身一侧突然爆破,炸开一个大洞,一团光芒从里面冲了出来。   它挣脱了沉船,如一枚金箭,朝着海面射去。 第27章   那一天,参与救援的成员, 都亲眼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代号为“海星”的秋台风从大洋吹向陆地, 不过短短大半日, 风暴体积就增大了数倍, 让天气灾害警报从黄色迅速升级成了红色。   救援队驾驶着军用飞梭奔赴出事海域的时候,正是风力最强劲的时候。   海面漆黑子夜, 头顶的乌云低矮得如天穹崩塌,坠落进了人间。   雷电太过密集, 几乎每一艘救援飞梭都至少被闪电劈中过。他们花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时间,才终于到达了定位地点。   肯特趴在飞梭上,看上去已失去了意识。   “还有两个人呢?”救援队长大喊, “无人机启动,先把这个孩子带上来。”   无人机放下,刚刚朝着肯特飞去,操作系统的AI发出一连串警报。   “检测到海底有异常能量波动!”   “能量波动确认为机甲专用能量。”   “能量在急速增强!预测将会——”   话未说完,一股强劲而无形的震荡波嗡地一声自海底冲出来, 冲得悬停在海面上方的飞梭都一阵摇晃。   以下方海面为中心,一圈圈波浪呈圆形向四面扩散开来。   “什么鬼玩意儿?”队长惊愕。   全息成像图随即将海底全景模拟了出来。“鲨齿号”沉船从腹部爆炸,被炸成两段,正朝海沟里坠落而去。   “怎么会……”队长难以置信,“我以为那破玩意儿都已经被排查清空了……”   “队长!”队医喊道,“被救上来的孩子说,神父下水救公爵的儿子去了!还说底下有……”   队长破口大骂,转身一拍胸徽, 避水轻甲开始迅速包裹他的身体。   “二队跟我下去……”   系统再度发声:“注意,又监测到一波机甲能量波动。发生位置,海面以下二十五米。位置正在缓慢向下移动,同时信号增强。”   “怎么会有机甲?”队长的困惑已抵达了顶峰,“那船已经沉了一百二十多年了,所有能用的东西早就被拆走了!”   “警告!”系统声音骤然尖锐,“对方机甲能量全速运转,即将脱离沉船!”   图像里,一团金黄色的能量光从船身里射出,正朝着海面飞速上升。而直线轨道的前方,正是这一艘救援飞梭。   系统拉响了防撞击警报。   “避让!”队长目眦俱裂地嘶吼。   飞梭猛地朝一侧转去。机舱里所有没系安全带的人全部都跌倒。   下一秒,那团金光从海底破水而出,擦过飞梭堪堪避开的一边机翼,直冲上天空。   飞梭又是一阵剧烈摇晃。   宛如天神降临了他的奇迹,狂风骤雨在这一瞬突然停息。   阴云移开,暴雨退散,时间正是正午,阳光如金粉般徐徐地洒落在了海面。狂浪如被驯服的兽,垂下了高傲的头颅。   头顶环状的台风风眼直径将近一公里,里面晴空碧蓝,风和日丽,同四周比起来,宛如神所在的天堂。   那一团金色光芒扶摇直上,悬停在了风眼之中,仿佛将天地间的阳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在他周围,七彩的光斑环绕,伸展,如数对展开的双翼。   “显灵……”有队员呢喃。   “圣主显灵了!”   “是圣光!是圣主在救赎!”   队员们未必都是虔诚的信徒,然而在这一刻,他们都无法自控地被眼前的壮丽一幕震撼,发自内心地生出敬畏、崇拜之情。   众目睽睽之中,那道金光缓缓落下,朝着飞梭而来。   “那是什么?”队长嗓音细细颤抖。   系统回答:“已检测到机甲能量和两名人类生命体。两名人类中,一人生命体征处于警戒线以下。建议立即准备医疗急救。”   金光逐渐降落,飞梭里的众人终于看清,那是一名穿着轻甲的人,怀里还抱着一名青年。   “打开甲板!”队长认出了那昏迷不醒的青年正是米切尔神父。   机甲士抱着神父,在垂直而下的阳光中,缓缓地落在了甲板上。   队长带着人向他们奔去。   斑驳残缺的机甲完成了它的使命,开始一块块从少年身上松脱,剥离,叮叮当当地落了下来。   “是公爵家的大少爷。”头盔脱落后,队员认出了那个俊美的金发少年。   “圣主保佑!”   “他觉醒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Alpha初次觉醒就有这样的力量……”   莱昂抱着昏迷的伊安,噗通一声跪在了甲板上。   盔甲零部件稀里哗啦地落满一地,厚重的核心机沿着甲板滚远,噗通一声落进了海里。   钢铁手套溃散脱落。莱昂喘息着,将伊安紧抱在怀里,搂着他苍白冰冷的头,试图用自己的胸膛温暖他。   “莱昂少爷?”队长难以置信,“我的圣主,孩子。你觉醒了……”   “救救他。”莱昂哑声道,双目通红,“求你们,救救……”   他向前一栽,晕倒在了伊安身上。      莱昂对家最初的记忆,并不是帕特农。   他虽然出生在帕特农庄园,但是三岁的时候,随着父亲们离婚,他就被爸爸带离了庄园,搬到了一栋距庄园有半个多小时车程的小公馆里。   他在这里同生父一起又生活了六年多,直到生父离去。   那是一栋外墙粉刷成浅蓝色的房子,有一条长长的银杏林道通往大马路。房间宽敞明亮,阁楼布置成游戏室。房前屋后都种满了各种月季,一年四季轮流开放,从不凋零。   小时候,莱昂并不觉得这个家有什么不妥。父亲们依旧生活在一起,看起来还是那么恩爱。   在最开始的几年里,公爵甚至长住在这里,只在周末回去和他新娶的夫人吃个晚饭,履行义务地行房。莱昂的弟弟保罗就是这样生出来的。   没人指责公爵。一个有权势有地位的Alpha这样做根本没什么奇怪的,权贵们在外面有几个家太正常了。   他们只会在背后议论莱昂的生父,那个离婚后还不走,甚至从合法配偶沦落成了前夫外室的男人。   贵族们的口气泛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   “到底伺候了公爵几十年,为人处事也周全,长得也漂亮,可惜就是身份低微了点。”   “听说他现在又开始执业了,开了一家小诊所。公爵没有给他钱吗?”   “不找点事做又能怎么样?整天在家里等着公爵上门吗?”   “那边儿子都生出来了,他怎么还不走?难道还以为公爵会回心转意?”   “他和公爵之前结婚那么多年都没生孩子,这头皇室一催促了,他就立刻怀孕了。可惜有什么用?公爵还不是甩了他,和贵族联姻了。”   “庶民总是痴心妄想……不过他儿子好歹占了公爵长子的名头。”   而邻居们的评论又是另外一回事。   “格尔西亚医生真是个认真负责的好医生。他还帮我申请到了疾病补助。”   “这么聪明优秀的人,却是不幸爱上了那么个男人。”   “我要是他,就把孩子丢给公爵,自己离开弗莱尔。年纪又还不大,完全还可以再找一个好男人呢。男性Omega不论到哪里都是抢手货。更何况医生还长得这么漂亮……”   “他舍不得孩子。公爵也不让他把儿子带走。”   “我看他也舍不得公爵。毕竟曾做了几十年的夫妻……”   “唉,爱情……”   爱情。   莱昂的记忆里,爸爸很喜欢坐在小沙龙的落地窗前,弹着钢琴。   他修长轻灵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演奏出欢快优美,或是舒缓伤感的旋律。   “如果我不做个医生,我或许会成为一个钢琴演奏家。”他曾对儿子说,“音乐是神的语言。他通过这些旋律,和所有的灵魂沟通。这样,他的声音可以穿越时间,空间,超越生命,永远存在。”   而随着公爵来的次数逐渐减少,爸爸在窗前弹琴的时间越来越长。   “你说他今天会来吗,莱昂?”他问儿子,“或者晚上?或者明天?”   小莱昂当然回答不出来。   爸爸有时候会弹琴到深夜,在不开灯的房间,月光流泻在古董钢琴上,照着他落寞忧伤,却又俊美分明的侧脸。   “昨天医生又和公爵吵架了。”佣人们嚼着舌根。   “天天盼着公爵来,可来了又和他吵得不可开交。”   “听说那位公爵夫人又怀孕了。”   那段日子,小莱昂对父亲同爸爸吵架后,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去的背影十分熟悉。   “爱,让人疼痛。”那个男人这么对莱昂说着,明明在微笑,眼中却下着滂沱大雨。   “千万、千万不要爱上任何人,我的儿子。不要给他们操控你的机会。你是我的小狮子,我独一无二,最勇敢、最伟大的斗士。你将会拥有整个世界。你要让他们来爱你,膜拜你的光辉,渴求你的施舍。而你不要去爱任何人。”   “假如……”男人话锋一转,“假如你真的爱上了一个人。那他必然是天下最优秀,与你最匹配的人。那么,你一定要牢牢地抓住他,用你最浓烈的爱去麻痹他,以最执着的毅力去渗透他,让他以灵魂依恋你,把生命都托付给你,至死都不会和你分离。”   “这样,你才不会死于心碎……”   莱昂还记得那一天,他放学回到家,却没有见到爸爸。   他的东西都还在,琴谱被风吹散了一地,和窗外飘进来的花瓣混在一起。他好像只是出门去诊所了,还没有回来。   莱昂看到好些日子没见的父亲正在和几个陌生人聊天,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然后公爵走了过来,蹲在了儿子面前。   “你爸爸有事离开弗莱尔,暂时不会回来了。从今天起,你跟我回帕特农住。”   公爵宽厚的手掌放在儿子幼小的肩膀上。   “莱昂,你是我的长子。我希望你能变得坚强。你会成为科尔曼家族里最伟大的一名Alpha战士!”   “不要让你爸爸失望。”   莱昂睁开了眼。   金色的阳光盈满窗棂,鸟儿在枝头歌唱。天空明媚得丝毫看不出曾有风暴光临过。   窗边站着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   “爸……”   那人转过了身来,露出慈祥的笑意,脸上皱纹舒展。   “啊,也该醒了。”马文医生笑眯眯地走过来,“我计算的时间真准。感觉怎么样,孩子?”   莱昂愣愣地看了他片刻,突然挣扎着要坐起来。不料一撑手,才发觉浑身力量又清空了。马文医生不过在他肩上轻轻一推,他就又跌回了被褥里。   “伊安……”莱昂急得眼睛发红,“神父他……”   “他很好。”奥兰公爵推门而入,面色阴冷,喝道,“你,给我呆在床上!”   “公爵可真被你吓坏了,莱昂。”马文医生笑呵呵地给莱昂做检查,“幸好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修斯家的少爷也伤得不重。你反而是最危险的,孩子。你差一点觉醒失败。”   Alpha在觉醒期间如果受到极大的刺激,或者使用能力不当,会导致觉醒失败。觉醒失败的Alpha将无法拥有超群的体格,有些甚至还会丧失吸引Omega的信息素,比一个Beta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幸好,死亡的威胁激发了你最大的潜能,让你冲破最艰难的障碍。你现在感觉到脱力是因为之前逃生时耗尽了体能。休息一两天后,你就又会是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了。”   马文医生自豪地把光子板递给莱昂:“瞧瞧你的数据。我们在你昏迷期间测试的,真实值只会更高。你初次觉醒就达到了A+级,小伙子。恭喜你。也恭喜您,公爵大人。”   奥兰公爵抄着手站在床脚,冷眼看着还没怎么回过神来的长子,冷淡地哼了一声。   “伊安……神父怎么样了?”莱昂把光子板丢开。既然确定自己没事,那他最关心的,还是伊安。   “都说了,他很好。”公爵粗声道,“他没有死在对你的愚蠢的营救中,治疗舱搞定了他所有的伤。腿上的伤有点棘手,所以他会在家里休养几天。你该庆幸自己没有把他拖累死,你这个蠢货!”   莱昂紧紧拽着床单,低垂着头。   “我该给你们父子一点空间说说话。”马文医生收拾好了皮包,朝公爵点了点头,告辞而去。   门外一侧,一个青年靠着墙站着,白衣黑裤,柔软微卷的黑发垂下来,半挡着他清秀的眉眼。   马文医生转身细心地关上了门,朝青年友善的点头微笑。   “他很好,很快就会恢复。还会比以前更好。”   “谢谢,医生。”伊安轻声说。   医生问:“你不去看看他吗,神父?他一直在问你。你们看上去都非常关心对方呢。”   “不了。”伊安笑了笑,“不急。他才觉醒完毕,还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我知道一切都好就行了。”   他朝医生点头致意,拄着拐杖,朝楼梯走去。   屋内,金发少年靠坐在床头,眼神有点发木。他的思绪还沉浸在昏迷前那段混乱的回忆里。   水怪的追杀,沉船爆炸,他同一台破机甲感官相连,将对方化做了一身轻甲,逃出了绝境。   他还记得自己抱着伊安悬停在台风的风眼里,温暖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伊安昏迷中的面容脆弱得令人心痛。   他受那么重的伤,遭遇那么大的凶险,全部都是因为自己。   “你没有做梦。”公爵提了一张椅子放在床边,翘着腿坐着,注视着一副可怜巴巴相的儿子,“米切尔神父救了你。而你救了你们俩。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唤醒了那沉船里的破机甲——大伙儿都说是圣主显灵,咱们姑且就当是这么回事。关键是,你召唤了机甲为你所用,所以你们顺利逃脱,而不是葬身在那条海沟里,成了那群水怪的晚餐。”   莱昂麻木地听着。   “你完成了觉醒,莱昂。”公爵说,“从现在起,你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个男人了。”   莱昂抬起了头,剔透的蓝眸望向父亲。他从父亲看似平淡的话中,听出了不一样的语气。   “把你那孩子气的可怜相收起来,米切尔神父又不在这间屋子里。”公爵冷声道,“既然你已经是男人了。那么,有关我,有关这个家族,有些事,你应该知道了。”   莱昂同父亲对视着,挺直背脊坐了起来。 第28章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悬浮车驶入军部海洋研究院森严的围墙里。车头上小巧的六角金日徽昭示着这是一辆教廷专用车辆。   车停在大楼门前, 一位身穿深蓝法袍, 面容俊秀, 拄着拐杖的年轻神父走下了车。   他的出现, 立刻引起了人们的观众。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事,侧目以视, 窃窃私语。   “是他吗?”   “就是他!这两天新闻上到处都是他的脸。”   “本人看着好年轻呀。”   “这张俊秀的脸做神父真有点浪费。他可真从容优雅,不愧是能和圣光呼应的人!”   神父脸上带着温和礼貌的笑意,在众目睽睽之中,缓缓步行朝前台走去。   “抱歉。”终于有人忍不住拦住了他, “您是米切尔神父,是?召唤了圣光, 让圣主显灵的人就是您对?”   那位中年女子激动地抓住了伊安的手,低头吻他的法戒:“能见到您实在是我毕生的荣幸。请您为我祈福,神父。”   “愿圣主庇佑你的灵魂, 女士。”伊安将手轻柔地放在了女子的头上,“只要你信念坚定不移,你真诚的祷告必定会被他听到。”   “神父,还请您……”   “还有我!”   人群开始朝这位年轻的神父聚拢,全部都带着虔诚而激动的目光。   “女士们,先生们!”一道高声响起来, “我相信米切尔神父非常乐意为你们祷告,但最好集中在周末,在他的教堂里。现在,请允许我将神父借走。我们还有比祷告更加重要的公事要办。谢谢!”   一位高级主管带着几名保安赶到, 将伊安从热情的人群里挖了出来,就像护送一位被粉丝围堵的大明星一样,把人给接走了。   “您现在是弗莱尔的大名人了,米切尔神父。”主管非常体贴地配合着伊安的脚步,“我相信这两天来,您的教堂肯定人满为患。大半个弗莱尔的人都涌过去,想见识一下您这位能召唤圣主显灵的神父。”   伊安回以苦笑。   奥兰公爵的长子潜水被困深海,而后奇迹生还的故事,这两日已传遍了整个弗莱尔星。   一个熊孩子贪玩遇险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是传说中的圣主终于显灵,唤醒了深海中沉睡百年的机甲救了他们,这可是难得的头条热门新闻。   在这个偏远的,以农业和畜牧业为主的边境星球上,人们善良纯朴,教徒的虔诚度可远远高于繁华的帝都。圣主显灵即使在西林教廷都是极为罕见的事,发生在这颗星球上,那简直就是可以永世流传的奇迹。   “只有最虔诚的信徒,才能召唤圣光。”高官充满敬仰地看着年轻的神父,“而我很有幸能认识您,神父。”   “只要信仰坚定,圣光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先生。”伊安彬彬有礼地欠身,随着对方走进了一间会客室。   一身红袍的卡罗尔主教已在里面,正同几名高级军官在说话。   见到伊安进来了,卡罗尔露出了他标志性的亲切热情的笑。伊安欠身致意。两人都对数日前发生的口角和分歧心照不宣。   屋内还有一个重量级人物,弗莱尔星的领主,奥兰公爵。他还身兼弗莱尔总督一职,身边跟着四名政府官员,其中一名干练的女士还是伊安很熟悉的政府发言人。   人们相互的寒暄非常简短,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心不在焉。   “诸位,我们可以开始了?”   随着高官的声音,房间内光线暗了下去,会客室的一面墙壁无声移开,露出背后的房间。   那是一个小型水族馆,呈U字型成列了十来个箱子。幽幽的蓝光从水箱顶部照下,每个箱子里,都关着一个黑色的猴身鱼尾的水怪!   “这些是我们的无人机从海底诱捕到的几个样本。”高官说,“它们有雌有雄,都非常健康,而且活跃。”   伊安虽曾近距离接触过这些水怪,但如今才亲眼看清了它们的样子。   它们浑身漆黑,皮肤上没有毛发和鳞片,只覆盖着一层粘液。它上半身像灵长类动物的幼崽,一对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个透露的黑色圆眼睛,不见眼白。吻部凸起,尖齿獠牙,手臂细长,五指尖锐,身躯短小,而下身是一条海鳗似的长尾。   “它们有脚?”卡罗尔盯着一个水箱里的水怪,露出嫌恶的表情,“真是亵神的东西……”   那只水怪的双脚已退化成两根极容易被忽略的细肢,位于腰腹下侧。   “那是还没成年的幼崽。”高官说,“随着年龄增大,它们的下肢会彻底退化。你看,这一只是我们抓到的最年幼的‘海偶’——这是它们的学名。”   一个官员凑近水箱,盯着那个只有拳头大小的“海偶”幼崽看了看:“就像一个流产的人类的死胎……啊抱歉,主教,神父……”   卡罗尔和伊安都忍着不悦,勉强笑了一下。   高官说:“它们是卵生的冷血动物,雌兽每次产卵三到五枚,孵化周期是四周。从破壳到性成熟,是三个月。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海偶都是今年夏天才孵化出来的,年纪最大的也才两个月,都还没有到繁殖期。”   “可这玩意儿还有很多游窜在外面的海里,对?”卡罗尔指着一只趴在玻璃箱子上朝他嘶鸣吐舌头的水怪,“再过两个月,它们就成熟了,就可以生出一大堆卵,孵化出成群的小怪物来了。”   “情况没有那么糟糕,主教。”高官干笑道,“它们喜温怕冷,但是又受不了紫外线的照射。海里能给它们生存的地方其实不多。尤其,弗莱尔的冬天快到了,海水温度不够,它们的卵没法孵化。我们正在和军部商议一个清缴计划……”   “这些怪物,”奥兰公爵开口,浑厚而严厉的声音立刻引得所有客人转过头来,“是怎么会出现在沉船里的?”   “这应当问军部的人了。”高官立刻把烫手山芋丢给了在场的几位军官。   一名上校尴尬地咳着,摸了摸帽檐:“那是上上任总司令官的事了,公爵大人。根据资料记载,剿匪战斗中,鲨齿号’收缴了一批海盗舰上的物资,其中就包括一箱子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卵。在它沉没后,当时的军部将船上重要设施和弹药都清扫走了。他们扫描全舰的时候,误将这些卵当作了……咳……当作了舰上食堂的储备粮食……”   “噗……”黑暗中,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伊安同卡罗尔交换了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所以,”公爵的口气听得出他很明显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怒火,“他们就把这些危险的东西丢在海底,任由它们孵化了出来?”   “这都是巧合。”军官辩解,“‘鲨齿号’没有记录这一批卵。而谁都没想到会有什么生物的卵能沉眠一百多年还能孵化的!天知道‘海偶’是什么玩意儿?”   高官立刻补充说明:“‘偶’是远古人类对变异同类的称呼。它是一个庞大族群的统称,下面还有近百个分支。这些海偶就有少量的人类基因。其实按照记录,它们都是古人类失败的基因试验的产品……”   “闭嘴。”公爵说。   高官立刻识趣地关上了嘴巴。   公爵又问:“它们孵化出来有阵子了,怎么在那仓库里活下来的?”   “它们吃鱼。”高官说,“它们出不去,但是鱼能从弹孔里游进来。它们会发出一种声波,吸引鱼类。当然,根据令公子和修斯少爷的描述,它还同类相食……”   屋内陷入短占、压抑的寂静之中。   伊安沉稳平和的声音响起:“这些‘偶’,本来应该被人类留在了古地球上的。可是现在,它们却出现在了这里,作为入侵生物,对我们的生态造成严重威胁。是只有弗莱尔这么不幸,还是在其他地方,也存在这样的生物?它又是怎么从古地球被带来的?甚至,是不是有人在偷偷培育它们?目的又是什么?”   屋内的人类陷入泥泽般的沉默里。只有水族箱里的海偶在不停地抓挠嘶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我不会让弗莱尔的海洋被这种恶心的生物破坏。”奥兰公爵沉声道,“它们必须被清扫干净!我知道修斯将军日理万机,我决定亲自动手去做这个事。”   那名军官还有话说,公爵已不客气地喝道:“我不管皇帝给了将军什么权限,弗莱尔是老子的封地,是老子的家!现在我要把后院水塘里险些吃了我儿子的怪物赶尽杀绝,没有人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阻止一个男人捍卫他的家,保护他的家人!”   屋内再无一人敢出声了。   离开研究院的时候,卡罗尔护送腿脚有些不便的伊安走向侧门的门廊。   “你的表现再度刷新了我的期待度,小师弟。”四下无人,卡罗尔热情地赞美着,“居然召唤出了圣光,我都要嫉妒你了,伊安。圣主真的显灵了?”   “圣主的奇迹无处不在,师兄。”伊安一本正经地回答,“光芒照耀之处,所有的悲和喜都是他的恩典。”   “当然的,我的兄弟。”卡罗尔眉毛轻挑,“将所有的幸运都归位圣主显灵,这对我们很有益。大主教对你相当满意。我想他肯定已经私下表扬过你了。”   “大主教确实已经亲□□问过我的伤势了。”伊安说,“他认为这个事,能让公爵投他票的动机更加合理化。”   “还有什么比救了他的儿子更让他感激的呢?”卡罗尔道,“你可真是我们的幸运小白鸽,伊安。大主教也和我说了,这样保持下去,等我调回西林后,接手我这职位的人,非你莫属了。”   卡罗尔体贴地为伊安拉开了车门,送他上车。   “接下来可有好戏看了呢。”卡罗尔朝远处使了个颜色。   奥兰公爵正带着他手下的官员,同那两名军官在交谈。看起来气氛有些剑拔弩张。公爵的女发言人横眉冷眼,显然在指责军方的疏漏给政府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公众不需要知情?”那位女发言人愤慨激昂的声音传遍了左右,“等到他们出海或者潜水游泳的时候,被那群怪物吃了,他们不知道也得知道了。您把人民的生命这么当作儿戏,这是您身为一个军人的自觉吗,长官?”   对方那个军官被她咄咄逼人的气势镇压得都有些口齿不清了。   “瞧,已经开场了。”卡罗尔对伊安说,“清扫那些怪物必须动武。这要用到机甲,枪支弹药,甚至大量人力。而公爵的理由又相当合情合理。毕竟,万一弗莱尔清扫水怪不利,这些海偶被带到了别的星球上,比如,帝都?”   公爵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们的视线,侧头冷冷地瞥了一眼。   “那可是整个人类的灾难了。”伊安淡漠道,“我想香榭宫的那位应该会从多方面考虑,适当放宽一点对公爵的限制。”   “我还真期待看到公爵和修斯将军正面对峙呢。”卡罗尔一脸幸灾乐祸,为伊安关上了车门。   伊安的车离教堂越来越近,路边的人和车辆就越来越多。这些都是从弗莱尔全球各地赶来朝圣的信徒。而这个状况,持续了已有两日了。   伊安从治疗舱里出来,只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发现,拜媒体所赐,他在一夜之间成为了弗莱尔的名人。   各式各样的人挤满了他的小教堂。   乞求圣光、圣水的,前来祷告忏悔的,亲自前来捐赠的,希望能由伊安主持洗礼、婚礼的。还有大量单纯想一见他本人的信徒,甚至还有几名来求爱的莽撞的小伙子……   伊安的手下只有一名执事和四名兼职助理,根本忙不过来。幸好公爵夫人及时派来庄园里的仆人和机械侍,帮助维持秩序。   纵使这样,伊安依旧每天从早忙到晚,重伤未痊愈的腿得不到休息,始终有些酸痛,让他不良于行。   这一日,伊安照例一直忙到傍晚。在教堂关门后,他才终于有空坐下来用晚饭。   而过度的劳累令他没有什么胃口。想到白日里见到的那些罪恶的人造生物,神父更是有些食不下咽。   “我去散个步。”他拿起了拐杖。   “您应该多休息一下的。”卡梅伦太太关切道,“您从早上起来到现在,连个坐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医生也让我多运动一下这条腿,以防肌肉萎缩。”伊安笑了笑,“放心,我就去海湾里走走,那里很清静。”   教堂后的海湾属于帕特农庄园的领地,外人不能随意闯入。所以伊安也不担心会有人来打搅他。   乌金已西沉,晚霞也消退在了天之涯、海之角。   天空成了星辰的专场。被风暴清扫过的天空晴朗得不可思议,星河自东向西蜿蜒着,似一流散落在墨色穹顶上的碎钻。   那是距离巨鲸座最近的一个星系。巨鲸座的人类给它起名为“天龙座”。因为它的外形看起来,酷似古华夏族文明里的神兽“龙”。   虽然肉眼看着近在咫尺,但是天龙座距离巨鲸座有着近百万光年的距离。相传圣主当年就曾去过天龙座,在那里寻找着他失联的同伴。   涨潮海浪如母亲的手,来回轻轻拍抚着沙滩,哄着这片大地安静沉睡。   伊安站在沙滩边的草地上,眺望着星光下的海湾,注视着这片深藏着危机和杀戮的安详美景。   夜风轻轻吹拂,伊安忽而转过了头。   先前还空无一人的身后,站着一名金发少年。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不过几天没见,少年似乎又窜高了一截。之前看着还稚嫩的肩膀变得厚实起来,修长的骨架在风中舒展,仿佛眼见着都还在不断地生长。   那面孔,依旧稚气未脱,棱角柔和,眼神却是凝聚了起来,那是一种远超年龄的成熟。   有一种执着和坚毅,透过少年尚需敲打雕琢的轮廓,散发出了它遮不住的锋芒。   “莱昂……”伊安轻声唤着,把后半句“你长大了”咽了回去。   “神父……”少年踯躅着,想要走过来,又迈不出脚步。   伊安朝他笑了起来:“完成了觉醒的人就是不同,整个精神面貌都变了。站那儿做什么?过来让我看看。”   少年抬起头,深深地看了神父一眼,朝他走了过去。   他的气息也不同了。伊安敏锐地发觉。   作为进入青春期的Alpha,莱昂的信息素开始变得醇厚而浓郁,开始由糖水向酒发酵而去,不再含有过去那一股闻着就觉得心软的甜甜奶香气了。   他开始逐渐变得更加有吸引力,更加吸引Omega。他的智力和性格,也都会产生巨大的变化。   他会很快就不满足于跟在神父身后团团转。他会走出去,结识更多的朋友,建立自己的社交圈,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用自己的手去触摸大地,海洋,和浩瀚天空。   失落的轻烟袅袅飘起,随即又被欣慰和骄傲的大风吹散。   莱昂就着昏暗的星光,凝视着神父带笑的俊秀面容,越发有点抬不起头来。   “你……的伤怎么样了?”他支吾着问。   “好多了。”伊安说,“你呢?我听说你初次觉醒,能力测试就达到了A+。虽然Alpha们体能都非常强悍,但是你的数据特别好,简直是天生的战士。我想公爵肯定非常骄傲。”   “还凑合。”莱昂有些羞赧,“他给那些水怪搞得焦头烂额,没工夫管我。”   “你父亲对你很关心的,莱昂。他只是不善于表达。”伊安转身,继续朝前走,“我还以为他会因为这次你闯祸而惩罚你……”   身躯被一双从身后伸过来的手臂紧紧抱住,后背贴上了滚烫的胸膛,毛茸茸的金色脑袋靠在了他的肩上。   温热的液体浸透了神父单薄的衬衫。   伊安听到了少年抽鼻子的声音。而随着啜泣,搂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第29章   “父亲什么都告诉我了。”莱昂把整张脸都埋在伊安背上, 像一只树熊死死攀着他赖以为生的树。   “他的过去, 他和爸爸, 还有他和你的……协议。”   伊安放下了心底的一块石头。他没有估计错。公爵确实一直将莱昂视作自己真正的继承人。   “对不起……”莱昂鼻音浓重, “伊安,对不起……我对你说了那样的话……”   “那不怪你。”伊安把掌心覆在少年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你当时被荷尔蒙操控着,你都不是你自己。而我了解你,莱昂。所以,我也从来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莱昂不住抽着鼻子, 哼哼着,热泪止不住地往外冒, 全蹭在了神父的衬衫上。   “被荷尔蒙操控就可以做出伤害你的事来吗?我是人,不是动物。我发过誓的,伊安。我发过誓永远不会伤害你。”   “你只是说了几句气话。”伊安拉开莱昂的手, 转过身去,捧起他的脸,“一切都过去了,莱昂。嘿,看着我,小伙子。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别的孩子会笑话你的。”   “这是最后一次了。”莱昂用力地抹了一把脸,通红的眼睛和鼻头是那么惹人怜爱,“科尔曼的勇士,只流血汗, 从不流泪!”   “我知道。”伊安更觉心酸,“有时候真希望你不要长大,能永远天真,无忧无虑。”   “我却恨不能一夜之间就长成一个大人。”莱昂低声道,“反正做孩子的烦恼也不少,那为什么不做一个至少更独立,拥有更强大力量的成人呢?”   伊安无言以对了。   海水轻轻冲刷着礁石。天空是如此低,漫天星斗仿佛随时都会跌落进大海里。   伊安和莱昂并肩坐在一块横倒的树干上,脱了鞋子,把脚泡在清凉的水里。   莱昂坐没坐相,紧挨着伊安,脑袋半靠在他肩头。这依恋的姿态如此虔诚,倒让伊安舍不得把他推开。   “伊安,卡罗尔主教这样算计你,你不生气吗?”莱昂问。   “所有挫折,都是圣主对我的考验。”伊安平和地回答。   莱昂低头朝神父放在腿上的手瞥了一眼,那里有一枚新的戒律戒,黄铜色,更加不起眼。   “他们都说你是经受过考验的,最虔诚的信徒。因为只有最虔诚的呼唤,才会得到圣主的回应。”莱昂说,“我想起在太阳神像那里,你对我说过的话。确实,如果圣主的显灵都是为了救难。那他不显灵,反而还意味着太平。”   伊安转动着戒律戒,微笑着问:“被困在海底的时候,你怕吗?”   “我才不怕呢!”少年脱口而出。可迎着神父清澈的目光,他笔直的话锋弯了下来:“有……一点……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伊安握住了他的手:“我也很害怕。我怕没办法救回你。而幸好,圣主听到了我的祷告。他让奇迹发生了。我很遗憾当时晕过去了。听说你那时候可帅气了,机甲战士?”   莱昂暗自得意地撇了撇嘴:“凑合。机甲是破的,一上岸就散架了。那个,你都祷告了啥?”   伊安说:“我许诺将自己全身心,全灵魂,都奉献给神,终其一生只侍奉他一位。”   莱昂愣住,慢慢地转头注视着伊安安详的侧颜:“就是说,你会永远做个神职人员?”   “是的。”伊安说,“我宣誓永不放弃我的信仰,终身守护圣光。”   “为什么!”莱昂激动大叫,“这太过分了!”   “这是我和圣主的交易。”伊安容色镇定,“我们不能无条件地向神提要求,而必须要用我们在意的东西去交换。我以我对圣主的绝对忠诚,换取你的性命。我觉得这个交易已经太划算了。”   “可是……”莱昂的心头冒着焦烟,“你的一生那么长,就不能再有改变了?万一你有了别的想法,想脱去这身法袍……”   “那我就会被圣主降罪,受到严厉的惩罚。”伊安说,“我的信仰如果不坚定,我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少年浑身颤抖:“可你也对我说过,随着成长,阅历增多,人的思想观念是会改变的。”   “那我就要不断地巩固自己的信仰。”   “给自己洗脑吗?”   “莱昂!”伊安有点不悦了。   莱昂低声道:“都是为了救我,你才这么做的。”   “不。”伊安将莱昂拉过来坐下,“这是我的选择,莱昂。我甘之如饴,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会毕生都为你祷告和祈福。我愿意做你的守护使,陪着你成长。”   少年的颤抖逐渐平息。他低垂着头,把面容浸在夜色中:“你会一直守护着我吗?”   “当然。”伊安双手把他的手包裹在掌心,“我当然会陪在你身边。我还想看着你取得成功,走向胜利的宝座。你的福祉,你的未来,将永远被我放在心上。”   莱昂良久地沉默。   伊安轻拍着他的肩:“你已经知道了我和令尊的合作,我们双方的关系今后还会越来越紧密。我们可以继续长久地做朋友,莱昂。”   少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起来并没有彻底释怀,但是暂时选择了妥协。他确实在飞速成长。而长大的最明显的一个表现,就是开始学会对现实妥协。   “对了。”莱昂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已被他坐得皱巴巴的信函,“我是专程给你送这个的。”   一张是生日会邀请函。莱昂纳多·科尔曼少爷,将会在本月二十二号满十三岁,奥兰公爵决定在帕特农庄园给长子举办一个生日宴会,表示庆祝。   “父亲说,等我再大一点,他会想办法给我讨个爵位,男爵什么的。”莱昂不大在意,“总之,这是个亲友宴会,不用准备得太隆重。”   “我会精心为你挑选一个生日礼物的,我的少爷。”伊安笑意明媚,又打开了第二张信函,“亲爱的同学,我们很荣幸地通知你成为花都公学……”   伊安刷一下站了起来,满脸狂喜:“你被录取了!”   “是啊。”莱昂满不在乎,伸了个懒腰,“早知道花都这么容易考,我当初就应该去报考‘克洛伊公学’的。”   “喂,差不多就行了。”伊安道,忍不住欢呼,“我一定要给你准备一个超级棒的礼物,我发誓!庆祝你觉醒成功、满十三岁,并且还凭借自己的本事考取了名校!”   伊安忍不住捧起了少年的脸,在他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莱昂浑身巨震,一动不敢动。   “你是神最美好的杰作,莱昂!”伊安欢快大笑,“我真为你骄傲!”   莱昂踢打着浪花,看着神父打开手环上的电筒仔细着录取通知书,一边让凉爽的海风带走身上的燥热。   “对了,你和肯特那事,最后怎么了解的?”伊安突然想了起来。   “我们言和了。”莱昂说。   事实上,修斯将军亲自带着全家人拜访了帕特农庄园,向救了他长子的莱昂表示感谢。两个少年在双方家长的见证下握手言和。   “谢谢,哥们儿。”肯特大大方方地拍了拍莱昂的肩,“老实说,我们俩后面一起砍那群怪物的时候,还挺爽的。”   莱昂一张俊脸绷了半晌终于绷不住了,噗哧笑道:“是的,是挺酷的。”   肯特又凑到莱昂耳边,说:“如果你喜欢我妹妹,我可以帮你制造点机会。”   “谢谢。”莱昂客气道,“但是我和桑夏只是朋友。对了,如果你们再欺负她……”   “我已经教育过卢克,他知道轻重了。”肯特已快成年,自然不会去和幼小的庶妹计较,“总之,等你入学后,加入兄弟会。我很多朋友都想认识你。”   “交新朋友的滋味不错?”伊安笑。   “还凑合。”莱昂哼了哼,“父亲也要我发誓,这次无论如何得在花都读到毕业,不然他会真的打断我的腿。”   “令尊接下来会有许多事操劳和烦恼,你最好乖乖念书,别给他添麻烦的好。”   “我知道。”莱昂说,又问,“伊安,皇帝真的觉得我父亲是威胁吗?”   伊安坐回少年身边,揽着他的肩,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胸膛带给他一点安全感。   “每一场权力的交接,都伴随着血腥杀戮。有时候并不是我们无心去争夺就能幸免。而是我们已经被推上了那个擂台,就必须去战斗,去杀死对方,才能存活下来。”   “那我父亲会有危险吗?”   伊安紧紧搂了楼莱昂:“公爵是个谨慎而聪明的人。我也会尽其所能地帮助他。而你,莱昂,我也会不惜一切保护你的。”   可我宁愿不要。少年在心中默默地说。   有时候,我宁愿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你看这星空,美得就像梦境。”伊安眺望天空,微笑轻柔,“今夜映在我们眼中的星光,也许来自百万年前。甚至有一道光,就来自我们的母星地球。这多么难得。也许在这一道光折射的瞬间,古人类还在地球上安详平静地生活着,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迁徙离去。而弗莱尔星折射出的星光,也会在某一个夜晚,照亮某颗星球上,某个人的眼睛。”   伊安看着莱昂,眼中星光闪耀:“所以,不要太纠结于眼前的困苦,你的未来正在前方闪着光。”   莱昂把伊安送回了宿舍,看着他房间的灯亮起来了,才驾驶着飞梭返回庄园。   飞梭驶上高地,莱昂停了下来,转身回望,金发被猎猎海风吹起,露出方正饱满的额头。   海湾的浪花如一钩银月,神父宿舍就像月尖上的一颗星子。那一扇亮着灯的窗户,是苍茫夜色中,能穿透迷离的海雾,为他指引方向的光。   “你真的不能放弃你的神吗?”莱昂呢喃,俊美的五官痛苦地细微抽搐,“可要怎么样,才能不让你对我失望呢……”   几日前,在莱昂完成了Alpha的觉醒,并且恢复了体力后,奥兰公爵便将他带到了帕特农庄园的地下最底层——他私人的训练室里。   莱昂在庄园里住了数年,早就知道有这么一间房间,却从来没能成功溜进来过。   训练室足足占据整整一层,分隔成数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不同的功能。公爵不能拥有高智能机甲,但是他可以有热兵器。   所以,其中还有一个大房间里,装满了公爵的独家收藏。从刀到枪到小型手持冲击炮,从化学弹药到能量夹,应有尽有。枪支的型号甚至并不落伍。   莱昂当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家中消防措施那么严密了。因为一旦火势蔓延,这间屋子爆炸,那整个帕特农庄园都会被炸上天。   而公爵没有因为他拉了警报而把他揍死,显然还是念着他到底是亲生的……   “我知道你一直对这里好奇。”公爵说,“从现在起,你有权限可以进入这里了。也从今天起,你要开始接受更严格的训练。我会给你请更专业的教练,并且会严格要求你。如果你觉得你接受不了,可以提前告诉我。”   “我能行,父亲!”莱昂立刻道。   公爵点了点头:“你已经知道了很多有关皇家的事,但是有一个事,你还需要知道。”   公爵扯开墙上一块红布,露出一把巨大的古剑。   那竟然是一把机甲用的重剑,足有两米长。残破的剑柄和布满缺口剑刃,昭示着它曾经历过的烽火。荣光属于过去的日子,可杀气浸透了它的剑魂,度过岁月的长河,依旧扑面而来。   莱昂同巨剑对视片刻,便觉得肌肤上寒毛竖起,忍不住想呲牙,本能生出对抗之意。   “这是我们科尔曼先祖的遗物。”奥兰公爵拿着软帕,仔细地擦拭着古剑,“它由历代科尔曼帝王继承,是皇权的象征之一。但是如今摆放在香榭宫珍品馆里的古剑,是个赝品。你眼前的这个,才是真货。”   “……”莱昂好一阵无语,“我为您的胆量鼓掌,父亲。”   公爵说:“我向你展示它,是让你看清它上面的格言。”   斑驳的剑身上果真还烙着一句格言。   那是一句古语,词的拼写和句子语法都同现代语稍有不同。但是受过伊安神父的地狱培训,莱昂能很轻松地辨认出这句话的意思。   “科尔曼的勇士,去迎回失落的光明,以铁与血捍卫自由。”   “这话我听过。”莱昂说。   “是的。”公爵点头,“皇家里流传了千年的一句口号。知道的人很多,但是却没有人明白里面的含义——科尔曼家族真正的使命。”   “不是开疆辟土,不是统治这个国家。而是我们家族创始之初,就被赋予的使命,是一个等着我们的勇士去完成的任务。”   公爵从下方的刀架上,取下一把带有倒钩锋利弯刀,挽了一个刀花,将之递到儿子手上。   莱昂捧着沉甸甸的宝刀,问:“是什么?”   公爵说:“弑神。” 第30章   弗莱尔中心城的秋天, 在经历了两场秋风暴的阵痛后, 终于呱呱落地。   一夜之间,夏花凋零殆尽, 秋花夺取了枝头的阵地,抖开了胜利的旌旗。   甜腻的木樨花香充盈着大街小巷, 将全球同一纬度的所有区域划分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风掠过山崖与森林, 掠过荒野与城镇, 吹奏着秋之交响曲。   所有的人都在这首轻快悠扬的乐曲中,有条不紊地继续生活和工作的轨迹。   帕特农庄园里,莱昂站在穿衣镜前,重新穿上了花都公学墨绿色的制服, 矫健的身姿挺拔如白杨。修剪过的金发柔软地搭在额前,替少年掩盖了不少夺目的锋芒。   奥兰公爵暂时把新闻调为静音,走到窗前,目送长子登车而去。这孩子将前往学校寄宿,开始他全新的求学之路。   悬浮车绕了远路, 有意从教堂门口经过。   教堂依旧人满为患,信徒们挤满了空地。法袍一丝不苟的年轻神父正耐心地接见每一位到访者,白皙清俊的脸上带着永不疲惫的微笑。   莱昂摇下车窗, 抿着手指,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伊安起身望去, 捕捉到了远处顽皮的身影。   莱昂抛了一个飞吻,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流光,欢乐的笑声被疾驰的悬浮车带向了远方。   在蓝贝湾距离帕特农庄园极远的一端的海滩, 士兵们正在严密地布设着封锁线,拉起了电网,将一大片海滩封锁,机甲兵驻守在每一个哨岗。   军舰悬停在近海的海面上方,无人机接二连三地被投放进了海浪中。   它们入水后马力全开,朝着一处光线幽暗的深海洞穴急驰而去,红外锁定了洞内的生物,将洞口包围,开始射击。   一瞬间,洞内沸腾。数十只躲藏在里面的海偶惨叫着冲向洞外,挣扎逃生。   无人机啪啪地打开了紫外线灯,密集的光子弹束射进海偶群中。   水怪们被灯光晒得皮开肉烂,再被光子弹炸得支离破碎。连勉强逃出洞的海偶都未能逃过追踪,被一束光自后背洞穿,炸成一团血雾。   不过数十秒,洞穴里已再无生命迹象,乌紫的血染透了海水,海鱼开始涌过来吞噬海偶们的残肢。   “D336洞穴清扫完毕。”   “无人机准备前往C078地点,继续清扫作业。”军舰里的指挥官发出指令。   “海洋监测部的说,它们在往南半球迁徙,是吗?”   “是的,长官。而且都是族群中最年轻健壮的。”副官说,“科学家估计,他们如果成功抵达温暖水域,就会进入繁殖期。而且它们对紫外线的抵抗力在增强。这意味着,它们的活动区域会越来越靠近水面……”   指挥官低声骂了一句粗话,而后在胸前划着圣光符。   “我的圣主,我们的守护者。请你再度降下圣光,保佑你的子民,让我们免于被恶魔侵袭。愿我们这一次能守卫好自己的家园。”   军舰掉头,朝下一处海域飞去。   风自海上来,吹过戒备森严的海滩,从富有田园气息的庄园,掠向繁忙的现代化都市。   它乘着呼啸的悬浮电车,穿梭在一栋栋高耸着的写字楼之间,亲吻着每一个匆忙行走的路人的脸颊和发梢。   中心城的光辉广场上,琳琅满目的悬浮全息屏令人眼花缭乱。而今日,它们中许多屏幕都在播放着相似的新闻。   “教廷军同亚特兰联邦军于今日凌晨,当地时间中午十三点二十分,正式开始交火……”   “在对峙了半个月,数次和谈失败后,教廷军终于对亚特兰军发起进攻——”   画面里,远程拍摄的太空战场,光束交织,雄伟壮观的军舰一艘艘爆炸成碎片。   “教廷军先发制人,攻势凶猛……圣主亲祝圣光,赐降全军战士……据悉,教廷军这次运用在战场的所有作战武器都为最新款式,是西林教廷武器研发部自行研发。有关专家估计,教廷军的军备比各国现役的军备至少先进十年……”   越来越多的行人在屏幕前驻足,心惊胆战地观看着战场的实况转播。   两军的战斗机在太空中飞行穿梭,中弹的机甲化作一团团烟云。庞大的军舰在眼前被炮弹穿透,炸裂成两半,再逐渐被爆炸吞没。   太空中没有空气,所有爆炸的火光都只是一瞬闪光,剩余的全是灰蒙蒙的,由粉碎的尘埃组成的气团,如翻滚的乌云。   这一场发生在距离弗莱尔数十光年,即使搭乘星际快舰也需要十来日才能到达的战争,并未在这颗星球的民众心中留下太深的印象。   拜伦帝国表示出了对教廷的支持,捐赠了钱和武器,但是并未参战。于是帝国的人民也只当这场仗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   当神的教诲不再起作用,那就只能用惩罚来管教迷路的子民。一开战,教廷军就展现出了他强大无敌军事力量,在前线全面压制住了亚特兰军。   所有观看过战场实况转播的人,都被教廷军凶猛的攻势,严厉的姿态,以及,出乎意料的先进军备而震撼。   教廷军甚至不给亚特兰军喘息,或者投降的机会,一路轰隆隆地碾压过去,留下满空域破碎的军舰残骸,和战士们的尸体。   “神罚。”卡罗尔和伊安观看战场实况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约而同说出了这个词。   “这一次,是来真的了。”卡罗尔对伊安说。   伊安神色凝重:“一旦交火,教廷军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取得胜利。”   “我们会胜利的。”卡罗尔得意。   “可是,神也在杀戮……”   “他杀戮的是背叛者!”卡罗尔激动道,“那些胆敢置疑圣主的异端,早就该被处决!如果没有圣主在天灾中拯救他们,赐予他们文明科技,他们早就灭绝了。”   “他们依旧信仰圣主。”伊安说,“他们只是不再归顺教廷统治。”   “这就是背叛!”卡罗尔喝道,“伊安,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当然是教廷这边,师兄。”伊安平和地说,“我只是……”   “那你该去祷告教廷军取得胜利。”卡罗尔冷漠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因为召唤了一次圣光,就真把自己当成圣主的代言人了。”   伊安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嘴。   “这是神对叛徒的惩罚。是神的愤怒!”卡罗尔在布告的时候,对信徒道,“圣主终于不能再放纵背叛者。他将通以最极端的方式,重塑自己神圣的威信,向对他抱有置疑的信徒展示自己无所不能的神威!他的圣光,不仅可以救赎苦难,也依旧能成为利箭,穿透敌人的胸膛!”   信徒们的狂热达到顶峰。   伊安站在主教座堂的角落,看着人们欢呼呐喊,声嘶力竭地大叫,面孔扭曲,几近疯癫。   伊安并没有让沉浸在这欢乐之中,而是安静地离去了。   亚特兰军在前线节节败退的消息并未影响到弗莱尔人民的生活。   莱昂的生日宴会在一个晴朗的周末举办。   这确实是一个小型的亲友聚会,客人们都是公爵的朋友和莱昂的同学。   “许多人我根本不认识。”莱昂对伊安说,“有些人是为了来拍父亲的马屁的,有些则是来凑热闹的。肯特还带了一群男生来,以为宴会上会有酒——他们可要失望了。”   伊安只是注视着莱昂笑。   “怎么?”莱昂问。   伊安说:“认识你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穿西装。”   “哦……”莱昂低头,别扭地扯了扯衣摆。   “很帅气呢,少爷。”伊安拍了拍少年肩上的碎木樨花瓣,“你好像又长高了许多?”   “有吗?”莱昂哼哼,“我没注意呢。”   事实上,距两人初次相遇,莱昂已长高了近十公分。之前还需仰视神父的少年,很快就可以平视他了。   觉醒后,莱昂的生长速度更加快。他经常在睡梦中因为手脚抽筋而醒来,肚子总是饥饿难耐,给他一头牛都能一口生吞了。有时候他都觉得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像竹子抽节一样,发出咔咔声。   花都公学的低年级部是走读形式的。莱昂每天回到家里,除了完成繁重的功课,还要在地下训练室里,接受专业教练的训练。   “我知道你很想玩枪,想驾驶机甲。”公爵对儿子说,“但是你现在连走路都还没有学会,就不要妄想着飞。”   莱昂被教练打得满地打滚,对父亲的话十分困惑。   奥兰公爵浑厚的嗓音在莱昂耳边震荡:“人类依托于机械科技已太久。从生活电器,到代步工具,再到作战武器。我们越发将肉体闲置,而将机械视作了身体的一部分。”   “但是!”公爵接过教练手中的长棍,站在了莱昂的对面,攻击姿态悍然,“机械,终究永远都不是人类!”   莱昂嘶吼着,如发狂的少狼,扑向头狼,手中长棍朝父亲狠狠劈砍而去。   公爵双手推举,砰地挡下一击,随即起身反攻而上。   “我们Alpha的祖先,是哨兵,是一群人类中体能最卓绝,可以被称做‘神的战士’的人种!”公爵的攻击比教练更加凶猛,毫不留情。   而莱昂也在强压下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战斗力,双目赤红,冰蓝双眸迸射刺冷杀意。   “而我们科尔曼的先祖,开创了这个姓氏的男人,更是哨兵之中最卓越的勇士!”公爵轰然一棍将莱昂扫倒在地,“他是一名,黑暗哨兵!” 第31章   莱昂就地一滚, 抓着长棍重新冲回去。   “注意你的脚步!”公爵大喝,见招拆招, “他的五感和体能无法用数据估量, 矢量超出了常规。他是百年才出一位, 数千万哨兵中才能诞生一个的战士。他是神最忠诚,最强大的侍卫,是神最亲密的同伴!”   莱昂再度被父亲打飞出去,重重撞在墙上, 滚落地板上的垫子里。   公爵粗重喘息着, 走到儿子身前, 用棍子挑起他的脸。莱昂鼻青脸肿, 嘴角渗血, 看着父亲的目光依旧不屈地闪烁。   “我们是黑暗哨兵的后代, 儿子。我们生来就拥有强大的肉体基因,这是常人永远无法企及的, 是血统赋予我们的优势。”公爵转着棍花,再度陈势, “而我们要艰苦地磨练我们的身躯,锻造我们的筋骨, 将我们的灵魂中先祖的力量唤醒。”   “永远, 永远不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那些金属机械上。当你在战斗, 你始终是以你的血肉之躯,以你的精神和意志在和对方拼搏。机甲只是一把刀,一只长棍。而它也终将……折损——”   随着公爵势如千钧的一记重劈, 莱昂手中长棍被硬生生敲断成了两半。如果不是他闪躲及时,也会被父亲的棍子打个半死。   “大人!”教练在一旁都看不下去了,出声制止。   “它们都将折损……”公爵喘着,反复呢喃,再度以长棍指着手中已没有了兵器的儿子,“而到那个时候,你就只有自己。如果你像那些人一样,过度依赖机甲,就只有陪着机甲殉葬的命运。”   莱昂丢掉了手中的断棍,重新站了起来,胸膛急促起伏,双目中燃烧着蓝色的炽焰。   “我不会死!”少年嘶吼,“我不会死——”   他冲向公爵,然后被父亲一棍子撂飞,撞翻了兵器架,跌在一片狼藉里。   “够了!”教练大喊,“公爵大人,我想今日的训练可以到此为止了。莱昂少爷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今天学到的东西。”   公爵把棍子丢还给了教练,英俊硬朗的面孔布满热汗。   莱昂躺在地上,半晌不能动弹。他折断了一只胳膊,浑身都是被兵器划出来的伤,鲜血渗透练武服,惨不忍睹。   “你生活在温室里,儿子。”公爵站在莱昂面前,俯瞰着他,背着光的面容表情模糊,“我能大言不惭地向你保证,弗莱尔被我治理成了一座绿洲。这里的富庶、宁静,没有纷争,这些在其他地方都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你迟早会走到外面的世界,到时候你就会深刻明白我这话的意思。”   助教把莱昂扶去接受治疗。   离开训练室前,莱昂又唤住了公爵。   “父亲,既然先祖是神最亲密的伙伴,那为什么我们要……”   “等你足够强大了,我会告诉你。”公爵如是回答。   次日,治疗好了身上所有伤的莱昂,穿着笔挺的新西装,打着领带,头发也梳理地一丝不苟,精神抖擞地随父亲站在帕特农庄园的门口,笑容满面地迎接着前来参加他生日宴会的宾客。   奥兰公爵这位一贯不起眼的长子摇身一变,成为了如此俊美夺目、风度翩翩的年轻绅士,也让不少宾客大跌眼镜。   “听说公爵打算为他求个爵位?”   “我听说公爵打算给他划分大笔遗产。为此和夫人闹得有些不愉快。”   “难怪公爵夫人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说起来,他还真是个俊朗的小伙子……”   “露莎和亚瑟都在问我,你是不是我的男朋友?”桑夏笑眯眯道,“他们都想知道,如果你还单身,他们是否有机会?”   莱昂漫不经心:“我功课很重,没功夫谈恋爱。”   “我知道你看不上他们。”桑夏跳上窗台,晃着双脚,“所以我和他们说我们俩是一对,让他们滚一边去!”   女孩儿今天穿着一身粉紫色的纱裙,蓬松的头发里插着花朵,漂亮得就像一个花仙子。不少男孩和家中有儿子的客人都在打量她。   “莱昂,你喜欢男孩子更多一点,是?你更喜欢男Omega。”   莱昂警觉地瞥了桑夏一眼:“我没什么偏好。”   “我什么都知道,你瞒不住我。”女孩儿得意地抬起下巴,笑容狡黠。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们的真实想法,全都写在他们的眼睛里。嘴巴会说谎,但眼睛从来不会。而我一眼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妈妈说,这是我是天赋。”   莱昂听着有点好奇:“那你看出我什么来着?”   “你在恋爱,我最亲爱的朋友!”桑夏笃定道,笑容加深,“你看着那个人的时候,你什么都没说,但是你的眼睛在呐喊:‘我好喜欢他呀!’。就好像,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闪光的事物。除他之外的一切,全部都不存在。”   桑夏露出少女怀春式的憧憬和感动:“就像妈妈和我说的。当你喜欢上一个人时,你看他的眼睛里,会有星光。别否定,莱昂。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你想隐瞒越欲盖弥彰。(注)”   莱昂听着,顿时觉得嗓子心一阵痒,忍不住咳了咳。   桑夏哈哈大笑起来。   莱昂靠着窗台,和好友一起沐浴着暖洋洋的秋阳。窗外的草地上,宴会正在进行。肯特正在对一群Omega们大吹特吹他在沉船里杀海偶的经历。那群小O们崇拜得几乎要去抱他的大腿。   “我还小。”莱昂忽而低声说。   桑夏正侧耳听她大哥夸夸其谈,猛地回过神:“什么?”   “我说,在他眼里,我还是个小孩子。”   “但是你会长大,不是么?”桑夏说,“除非你现在就夭折——圣主原谅我——那你会不断成长的,莱昂。”   莱昂俊朗的侧面有着雕塑家最眷恋的弧度,和少年人特有的忧愁。   “反正,继续长大,朋友。”桑夏伸手,亲昵地勾着莱昂的脖子,“不断地成长,直到有一天,他无法再把你当做一个孩子看待。”   莱昂扭头朝窗外望,却没有寻找到伊安的身影。他不禁皱眉。   伊安又去哪里了?   年轻的神父正向管家欠身致谢,走进了位于书房隔壁的一间私密的小会客沙龙里。   奥兰公爵已在里面,正大咧咧地坐在沙发里,看着光子电视里播放的前线战况播报。   亚特兰军第二阵线已在昨日全线溃败。教廷军却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无情地向前碾压。画面里的登陆战,炮火攻击着地面军事设施。战火弥漫,硝烟滚滚,一颗空中军事要塞星满目疮痍。   “……亚特兰军的作战指挥频频失策,电子系统漏洞百出,几度奔溃……被教廷军的黑客轻易攻占篡改……亚特兰军使用的是自行研发的‘诺亚’系统,曾宣称能同其圣主赐下的‘圣光’系统匹敌。然而实战效果并不如人意……”   战俘营里,俘虏们跪在前来传教的神职人员的脚下嚎啕大哭。神父给战俘和亚特兰居民重新洗礼,接受他们回到圣光之下。   “圣主以他绝对强大的力量,向世人证明了自己的神圣不容背叛。”新闻播音员的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憧憬,也有着恐惧,“他是神,他同时也最尖端的科技、和最先进的文明。他的智慧远超凡人……”   “教廷军已再一次以圣主的名义向亚特兰联邦发出警告,命其归顺……”   “亚特兰支持不了多久。”奥兰公爵说,“我虽然不是个虔诚的信徒,但是我知道,你的圣主有多强大。”   “我每天都在祈祷这一场战争能尽早结束。”伊安低声说。   “你不觉得那些叛教的异端应该受点教训,神父?”   “我是觉得,我们应该给那些迷失了自我的人,多一点耐心和时间。”   公爵淡漠地笑了笑:“你们这些温和派在这个时候总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而他,就要顺应民意许多。”   新闻里,朗宁大主教正代替教皇发表电视演讲,疯狂鼓吹着圣主的伟大。   “圣光永不熄灭!”他夸张的表情好似一个糟糕的话剧演员。   “跳梁小丑。”奥兰公爵嘟囔着,“一条圣主手下的狗。”   伊安轻声说:“教皇进入弥留了,公爵大人。”   公爵将电视调成了静音,转身望了过来。   “我想您这些日子里应该已经去查证了我说的那件事,认为它有足够的可信度。”伊安说,“不然,我们今天不会有这一次密会。”   公爵不置可否。   伊安知道,他是默认了。   一个十二岁就失去双亲,在多疑的叔父手下活到成年,并且将封地经营得如此繁荣的男人。他曾被当做帝国继承人培养,他的心性,智慧,手段,都远超常人。他不动声色地经营着自己的势力,布置着自己的暗线。他远在边境,但是肯定有一支须根,一直深扎在帝都的土地里。   “我们还剩多少时间?”公爵问。   伊安说:“就教皇本人的意愿,在陷入弥留昏迷后,七十二小时内必须停止生命维持器,让他安息。所有枢机主教都已接到召唤,回西林待命。三名候选大主教也正日夜守在教皇卧室外面,为他祷告。”   “圣主呢?”公爵讥笑,“他从圣灵塔上下来,看望这个为他效劳了几十年的老忠仆了吗?”   伊安说:“圣主从不离开圣灵塔,您是知道的。”   “神从不亲自接触凡人,这才能维持他的神格。”公爵嘲道,“好,等我们最后一位朋友到了,会议就可以开始了。”   “我不知道我们还在等人,大人。”伊安有些意外。   就这时,会客厅的门打开,一个身穿军装的中年男人春风满面地走了进来。   “抱歉来晚了,大人。啊,米切尔神父,见到您总是这么高兴。”   儒雅考究的外表,翩翩的绅士风度和标准的帝都口音,有些过分热情的亲昵,看着实在不大像一名统帅着四十万边防军的总司令官,而更像一名社交场上的花花公子。   弗莱尔星的驻地总司令官,一贯同奥兰公爵鼻子不对眼的Alpha男人,平日里也几乎从无往来的军方领导人。   “修斯将军。”伊安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这真是……惊喜呀。”   伊安先前才宴会上看到他,还以为他只是因为莱昂救过他的儿子,他的出席是出于礼节。而如果修斯将军是奥兰公爵在弗莱尔的盟友,那么许多费解的疑问在这一瞬间都迎刃而解。   “有关将军的疑问,可以在会后再一一解释。”公爵道,“老弗朗西斯随时都会咽气。现在,让我们开始?”   这一刻,伊安忽然意识到,在这一间小小的会客室里,有一位该星球最高政治领袖兼皇室成员,有一位是最高军事领袖,还有一位声名鹊起的宗教人士。   这是一场会让他们都被判处叛国罪的会议,也会是一场改变许许多多人命运的会议。 第32章   夜色渐浓, 少年们在饱餐了烤肉,砸完了蛋糕后,终于尽兴, 告辞归家。   莱昂擦着头发上的奶油,一边在大宅里寻找着。   “叮……”   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细小的声音。   “叮咚……”   清幽的乐声像泉水在空旷寂静的山洞里滴落,在潭水中荡起层层清波。   少年推开了书房半掩着的门, 轻轻走了进去。   书房里只点着几盏昏黄的台灯。那个他寻找了小半日的清癯身影正坐在钢琴前。   古董钢琴的盖子完全掀开了, 露出音板和琴弦。神父修长的手指在灯光下白皙如星云石,缓慢而反复地按着琴键,一边拿着一个小调音扳手, 转动着琴弦轴销。   莱昂没有打搅伊安。他在一旁的沙发脚凳上坐下,神态乖巧, 专注地看着伊安给钢琴调律。   “我问公爵可以给钢琴调个音吗,他同意了。”伊安朝莱昂笑了笑, 一边侧耳倾听, 捕捉着细小的音调差, “玩得开心吗,我的少爷?”   “我觉得客人比我开心多了。”莱昂意兴阑珊, “所谓过生日, 不过是找个借口举办一个派对罢了。而我对派对没啥兴趣。”   伊安笑:“十三年前的今天, 你诞生在了这个世界上,就像一颗星星亮了起来。有你的存在,许多人的生命将有所不同,会变得更加美好和精彩。我觉得这值得举办一个派对庆祝一下。”   “可我也有可能给别人带去痛苦呢。”莱昂说, “你总看到我美好的一面,伊安。”   “除了光本身,所有事物都有暗面。”伊安说,“只要我们努力向着光明去生长就好。”   莱昂凝视着神父清俊如画的面容,看着他半合着眼,专注倾听,调整的音律。   “这是我爸爸的钢琴。”   伊安惊讶,朝莱昂看去。   莱昂说:“这其实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钢琴,他有一位曾曾祖母是小有名气的钢琴演奏家。爸爸走了后,把它留给了我。听说是非常值钱的古董呢。”   “这是一架大师手造的维纳斯钢琴。全世界只有八台,价值不菲呢。”伊安问,“你会弹吗?”   “爸爸教过我一点,但是很久没弹了。”   事实上,从生父走后,莱昂就再也没有碰过这架钢琴。   公爵将它从小公馆搬回了帕特农,摆放在书房里,大概有点睹物思人的架势,却也再没碰过它。公爵自己不弹琴,公爵夫人视这钢琴为空气。   这架钢琴已有好些年没有响过,直到今夜。   伊安感叹:“这么珍贵的钢琴,没有人去弹奏它,就像一个没有人来爱的绝代佳人,实在太暴殄天物了。”   莱昂走到钢琴边,轻轻摸着琴盖,说:“我还没有看到你送我的生日礼物。”   伊安的调音工作已完成得差不多了,坐在钢琴前,即兴弹奏起了生日歌。   “盒子就放在那边。我怎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朝茶几上瞥了一眼。   莱昂把那个长方形的盒子拿了起来,在手中掂着份量。   “是什么?运动鞋?”   伊安笑,生日歌又在指尖转成了舒缓版,重音变得铿锵有力。   “还是什么光子板?”莱昂像一只闻到了肉骨头香的狗,急切地撕扯着包装,“还是那一款父亲不肯给我买的游戏机?”   伊安依旧笑,眉毛俏皮一挑,眼波里满是戏谑,就是不回答。   “这是什么?”莱昂从盒子里取出一个银黑色的金属球。球体沉甸甸的,表面布满纹路。   “是什么新款的游戏机?”   “可能不是你所想的那种游戏。”伊安的琴声一转,变成了一首激昂的进行曲。   “走到空一点的地方,试一下那个按钮。”他在琴声中朝莱昂大声喊。   莱昂一肚子困惑,抱着金属球走到书房中心,拇指摁在一个触摸屏上。   球嘀一声启动,蓝光掠过所有回路,悬浮了起来。   莱昂松开手,后退两步。   金属球在他眼前飞快分解、变形,重组,多维记忆金属伸展开来,体积膨胀了数十倍。不过十秒不到,一颗圆球变形成一个结构复杂的机甲驾驶舱。   紧接着,随着嗡地一声,一层蓝光将整个驾驶舱包裹住,形成了一个全角度光屏,还附带多功能光幕操作版。   莱昂目瞪口呆,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军用机甲全息共感模拟训练舱,‘穿梭号’第三代。”伊安高声道,进行曲欢快地在书房里飞扬,“好像是这个名字,太长了很难记。我找了点关系才弄到手的。如果别人问起来,你可千万不要把我的名字说出去。”   “这……它……我我我……”莱昂结巴,激动得浑身颤抖,像个程序错乱的机械侍。   “这个不是作战机甲,只是个模拟器,并不违反针对令尊的机甲禁制令。”伊安道,“不进去试一试?如果有什么质量问题,还在包邮退换期内呢。”   莱昂如梦初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了训练舱里。   机甲神经带自发伸过来,同驾驶员接驳。系统飞速扫描着莱昂,根据他的体格特征调整着所有操作模式。并且开始弹出菜单,让驾驶员挑选机型和战斗模式。   伊安笑眯眯地弹着琴,一边听莱昂在那头兴奋地大呼小叫。   “什么机型都有!从最基础的入门机,到最新的……这是‘星裂者七号’吗?上个月才刚刚发布的,这里居然有!太酷了!”   伊安的手指在琴键上飞快地跳跃,灵动的音符在书房里回旋飞舞,飘了出去,散落在大宅的每个角落。   房间那头的欢呼声忽然又消失了。   伊安停了下来,诧异地转头望。   莱昂钻出了训练舱,朝他强笑了一下:“我很喜欢,真的。只是父亲恐怕不准我太早用这个。”   “放心,我和公爵谈过了。”伊安朝他招手,“虽然肢体训练很重要,但是如果你将来要考军校,不具备一定的机甲操作经验,是考不上的。所以他同意我把这个训练舱送给你。他会让你的教练给你拟定一个合适你的训练计划出来的。”   莱昂走过来,和伊安并肩坐在琴凳上,目不转睛地看了他片刻,突然伸手,紧紧地拥抱住了他。   “哎……”伊安反过手,揉了揉那颗贴着他脖子的毛茸茸的脑袋。少年还沾着奶油的头发散发着一股甜香。   “对了。”伊安说,“我调音的时候,在钢琴里发现了几张琴谱。”   莱昂看着伊安手中那一卷泛黄的纸质琴谱,怔住了:“这是我爸爸的琴谱……原来他放在琴里面了。”   他翻着琴谱,不禁笑了:“都是他喜欢的老歌。爸爸是老歌发烧友,喜欢古地球时期的古典音乐和慢摇歌曲。我记得小时候,一家还住在小公馆里。用过晚饭,一家人坐在一起。爸爸弹琴,父亲和他一起唱歌……”   “公爵居然唱歌?”伊安难以想象。   “我知道,想象不出来是。”莱昂撇嘴,“但其实我父亲的男低音还挺好听的。”   静谧的夜,温馨的民居,远离了名利奢华和权势纷争,奥兰公爵那个时候也不过是一个男人的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   “听起来很有爱呢。”伊安说。   “是啊。”莱昂回忆着,“那时候他们还很相爱,父亲基本还和我们住一起。大家都过得很开心。‘我的爱’,父亲总这样称呼爸爸,‘吾爱’。那时候,父亲也会叫我‘小狮子’。我当时还很小,他对我还不那么严厉。”   “我相信公爵一直都很爱你的,莱昂。现在也依旧。”伊安说。   莱昂低头笑了笑:“我记得那首曲子名叫《未来的日子》,是用古地球语唱的。那几乎是我最早学会的几句古地球语了。”   伊安已从琴谱里找出了莱昂提到的歌曲,放在了琴谱夹上。他扫了一眼琴谱,就将简单的旋律记在了心里,手指在琴键上摁下。   行云流水般的旋律自指尖流淌而出,宛如魔法催生出了藤蔓,开出了花儿。   年轻的神父虽然往日里只弹奏过古典乐曲和唱诗班乐曲,可是这双被神亲吻过的手指弹起古老的爱情歌谣,不仅丝毫不显生涩,反而还多了一份轻灵。   莱昂侧头凝视着青年专注的侧脸,随着旋律轻轻出声,唱起了这首他父亲们合唱过无数次的情歌。   “如果我失去了你,我也将失去一切。   如果没有你在身边,那前行的方向又在哪里?   所有失去的我都不再留恋,只因为你已填补了我所有空缺。   未来的日子,我和你,未来的日子。   它就在前方,它清晰可见。”   少年还未进入变声期的嗓音明朗清亮,唱着舒缓而优美的歌曲,宛如一只赤手抚过心扉,令人止不住身心一阵愉悦。   伊安情不自禁,跟着莱昂一起唱了起来。   “我们曾迷失在风暴中,我们曾失去彼此的音讯。   如果没有把你找回身边,我怎么能停下搜寻的脚步?   哦神呀,请你再点亮他的光,给相爱的人们一点希望。   未来的日子,我和你,未来的日子。   它就在前方,它清晰可见……”   青年和少年的嗓音微妙地混合着,带着和谐的共鸣,从亮着灯的书房里,穿过门缝,飘散在外面昏暗的走廊中。   那歌声温柔如水,浓情四溢,似跋涉过时光长河而不曾老去的情人,在这一个喧闹过后格外寂静的夜里,从记忆最深处走了出来,敲响了心门。   走廊里,奥兰公爵靠在门边的阴影里,一点烟火静静在指间燃烧。   在遥远的地方,在别的星球上,饥荒和疾病肆虐蔓延,军舰在炮火中爆炸。   难民躲在黑船里,举家逃离故土。到了目的地,活人上岸,死人留在货舱里。   而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庄园大宅里,在这个清凉如水的秋夜里,少年还能安稳地坐在恋慕的人的身边,同他合唱一首古老的情歌。   直到很多年以后,在“未来的日子”里,已登基称帝的莱昂纳多三世独居在久负盛名的伊甸宫。这一架古董钢琴,依旧被他珍重地摆放在私人会客室的落地窗前。   皇帝陛下偶尔会弹奏,更多时候只是在钢琴前安静地坐上片刻。   思考着政务,军务,或者仅仅只是思念着过去的某个夜晚的歌声。   而那一夜,少年人做了一个旖旎的梦。   梦里,莱昂发觉自己被伊安拥抱着,飘荡在幽暗的深海之中。   琴声朦胧而空灵,在虚空之中回旋。   伊安的怀抱是那么温暖,是那么强大,屏退了阴寒和恐惧,用柔和的白光将他们两人笼罩,与外面的危机隔绝开。   莱昂感受到无以伦比的惬意与安全。他每一根神经都在舒展,快乐的小火花在尾椎跳跃。他呼吸着伊安颈侧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青草香,然后紧紧地将对方抱住。   那清瘦而柔软身躯,每一根线条都和他相贴。而伊安又是那么柔顺安静,就这样同他拥抱着,静静地在海中飘荡。   这让莱昂生出了贪婪的心,想抱得再紧一点,更紧一点……   当清晨的阳光落在莱昂的脸上,将他从甜腻的梦中唤醒后,少年不得不狼狈地冲进浴室里,换下打湿了的睡裤。   新历14740年,弗莱尔星历的十月,注定了是一个多事之秋。   就在莱昂的十三岁生日后第三天,教皇弗朗西斯七世的生命维持装置被关闭,这位一百九十六岁的老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而在他尸骨未寒的床边,三位教皇候选大主教,已如秃鹫一样,开始争夺他落下的宝冠。 第33章   历任教皇,都由三类人士共同选举而出:教廷内部的枢机主教们, 平民信徒代表们, 以及各大信教国皇室成员们。   在这群人中,主教们占据了绝大多数席位, 信徒代表席位最少。而各国皇室成员虽然人数少,但是他们中部分人的先祖曾因护教而得到过圣主赐光,所以一票可抵多个席位。   现成的例子,就是奥兰公爵手中那张选票。   科尔曼的先祖曾是圣主身边四大护卫之一,得到圣主眷顾, 赐下圣光。历代科尔曼帝王手中的教皇选举票,可抵十个席位,是各国皇室中,最有份量的一张票。   这张票本该只属于皇帝。然而当初菲利克斯四世越位继承皇位时, 为了安抚和弥补安东尼皇太子,国会和皇室宗长们一致决定,将教皇选票由安东尼皇太子继承。做叔叔的菲利克斯大度地表示了同意。   “他们拿走了本属于我的皇冠,塞给我这个玩意儿,打发叫花子似的把我送到了弗莱尔。”奥兰公爵注视着匣子里的金色卡片。   它只是一张白沙金材质的卡片, 工艺精美,并无任何防伪标志。但是它所代表的十个席位,在关键时刻,可以将一位处于劣势的候选人,送上教皇的宝座。   “大主教对大人您的支持表示最诚挚的感激。”卡罗尔亲手从奥兰公爵手中接过了匣子,诚惶诚恐, “不论结局如何,我们都将这份恩情铭记于心,并且会诚心回报。”   这位弗莱尔星的主教将带着这张选票,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西林教廷,奔赴教皇的选举。   “我们会赢吗?”莱昂同伊安并肩站着,目送卡罗尔主教的飞梭朝着航空港急驰而去。   “圣主对一切都有安排。”伊安说。   “你是把这些话说顺口了,还是真的相信?”莱昂忍不住问。   伊安不禁笑起来:“我是真的相信的,莱昂。尤其在经历了深海那次事件后,我觉得圣主无所不知。圣光所到之处,都在他的视野之中。”   “被人偷窥的感觉真不好。”莱昂嘀咕,“那他也看到了你和我们的交易了。这难道不违背了教义吗?”   “是的。”伊安嗓音低哑,“我做这些,出于权宜之计,但我并不骄傲。如果圣主因此惩罚我……”   “我会保护你的。”莱昂突然坚定道。   伊安朝少年望过去,微微惊讶。   “我会保护你的,伊安。”少年目光深邃且决然,双眼似两簇冰火,“不管是圣主,还是别的什么。只要他们要伤害你,我就会不惜一切保护你。我发誓!”   这一刻,伊安觉得心被浸泡在温泉之中,每根血管都灌注满了蜜。   他抬手搂住了少年的肩膀。   一位教皇的诞生从不一帆风顺。   第一轮唱票结束,三名候选人票数僵持不下。主战的朗宁大主教票数最高,但是也没有超过总票数的40%。   于是,教廷只有在一周后再进行第二轮投票。   教廷军只为荣休归主的老教皇停了二十四小时的炮火,随后又继续对亚特兰军的第三防线发起进攻。   这一次,教廷军遭到了亚特兰军极其顽强地反抗。   亚特兰军临时上线的作战系统“女武神”终于能对抗住教廷军“圣光”系统的侵袭。他们的阵脚终于不再凌乱,反击变得井然有序。战士们的信心重新回来了,民众对这一场战争的支持率重新回升。   第二轮投票的当天,亚特兰军第一次在战场上取得了胜利,大败了教廷军的第六部 队,将敌军逼退了数万空里。   这直接导致了第二轮投票结果,夏利大主教成为了票数最多的人。但他的票依旧没有超过40%。   “听说‘女武神’系统是亚特兰国防部从一艘星云废墟里打捞出来的移民舰里找出来的一个备用系统。”莱昂读着新闻,“他们发现这个系统的年龄和‘圣光’系统同龄,许多权限都是独立的,不接受‘圣光’的指令。”   “但是我听说,‘女武神’原本并不是作战系统。”桑夏说,“我听父亲和他的副官说,这系统上线太仓促,还是有很多漏洞,被‘圣光’攻破是早晚的事。”   “你觉得圣主到底是什么?”莱昂躺在教学楼外的草地里,望着平静的晴空。   这里远离战场和教廷,如果不看专版新闻,甚至完全感受不到外面世界的动荡。   “我觉得他就是一台顶级量子电脑。”桑夏挨着他躺下,“幕后正真的主使者,是教廷那帮人。谁做了教皇,谁就拿到了这台电脑的密匙,然后就可以假装神发号施令、为所欲为了。所以那几个大主教才为了做教皇抢破脑袋。”   “网络上很多人都这么猜测。”莱昂思索着,“可是,我觉得他是个人。”   “一个人类?有血肉的那种?”   “是。”莱昂说,“不知道怎么,我觉得他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   桑夏不以为然:“没人能活那么多年,莱昂。除非他不停地科隆自己。但是这就有个问题。肉体可以复制,可是思想和人格呢?而且,人类也不会那么强大。”   “是啊,”莱昂呢喃,“人类的血肉之躯,注定了能力是有限的……”   第三轮投票在战况僵持中举行。而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一轮依旧不会选出什么结果的情况下,新一任教皇诞生了。   阿方索·弗兰科大主教,以41%的选票胜出!   “奥兰公爵投给了弗兰科?”朗宁大主教在自己位于教廷大会议堂的的私人休息室里对着手下咆哮,“而你们之前都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他会投夏利?”   “事实上,”手下们艰难地说,“奥兰公爵为了感谢夏利大主教的弟子救了他的儿子,将他的选票送给夏利自己使用,而不是投给他。夏利大主教在第三轮投票中,把那十个席位送给了弗兰科……”   弗兰科大主教成为了阿方索二世教皇。在他站在广场上接受万民朝拜的时候,还特意同老朋友夏利亲切的握手和亲吻脸颊。   “我们有新教皇了!”伊安·米切尔神父穿着最隆重的白色法袍,带着法冠,和同样一身盛装的奥兰公爵父子观看着教皇封圣的实况转播。   “再次感谢您的支持,公爵大人。”伊安想奥兰公爵欠身行礼。   “我们的合作有一个很好的开始,神父。”奥兰公爵笑了笑,“为此,我接受香榭宫里那位的问话什么的,就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从现在起,一切都会飞速改变。”伊安说着,目光投向专注旁听着的莱昂,“为了给孩子创造更安定美好的未来,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金发少年身影笔挺如剑,双目皑皑生辉,年轻俊朗的面孔如揉了宝石粉般,正散发着光。   新历14740年十一月,新教皇发出他第一道军事指令:命令前线停火,双方和谈。   同年十二月,教廷和亚特兰联邦和谈失败,双方开始了漫长的对峙,和零星交火。同时,已被教廷军占领的区域成为了教廷国新邦。   新年之初,阿方索二世为新邦指派了行政官和大主教。夏利大主教成为了新邦的宗座大主教。他虽然没能成为教皇,却在这块行政独立小邦国里的宗教领袖,并且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圣殿。   新历14741年五月,夏利大主教前往新邦上任。卡罗尔主教则提前结束了他在弗莱尔星的任期,成为了夏利的随行人员之一。   伊安并没有接替卡罗尔成为弗莱尔的新主教。他到底太年轻,资质太浅,哪怕曾有召唤圣光降临的事迹,也没法让教廷轻易越级提拔他。   教廷另派了一名年长的老主教接替了卡罗尔的工作。   “我每次看到约瑟夫主教睡着,就担心他不会再醒过来。”莱昂对伊安吐槽。   快一百八十岁的约瑟夫主教基本是过来养老的,没人指望这个动不动就打瞌睡的老头能做出什么壮举来。   于是,荣升为了主教枢机秘书的伊安神父,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幕后真正主事的人,成为了弗莱尔星宗教领域的无冕之王。   14741十一月,弗莱尔星的南半球,终于出现了第一起海偶伤人事件。   同年十二月,海偶伤人事件已多达六起,导致四人死亡,数十人受伤。   十二月底,弗莱尔缉私队截获了一艘正在逃离的走私船,从船上搜到了十二对被关在黑水箱里的海偶。它们都是成年海偶,已进入发情期,不少母海偶腹中都怀有受精卵了。   走私犯在严刑逼供下交代,各国都有人在私下出高价想收购海偶。在供出来的收货单里,有好个订单都来自拜伦国帝都。   帝都震惊,消息甚至传到了西林教廷。教皇立刻向弗朗西斯四世发出督促,希望他能尽量与弗莱尔政府自主权,让他们全力清扫这种亵神的生物,以将生物灾害控制在弗莱尔一地之内。   14742年元月,奥兰公爵作为弗莱尔星的总督,终于得到了皇帝亲批的许可令,同帝国边防驻军联手创建了一支海陆轻甲警卫队。他终于拥有了一支自己可以指挥的武装力量。   这一支战队专门负责搜寻和清扫全球各地的海偶,同时负责救援受袭的船只和民众。   同海偶作战的难度和危险系数归为Ⅳ级,所以战队成员多为军校预备役生和志愿者。奥兰公爵年仅十四岁的Alpha长子莱昂纳多少爷,作为最年轻的志愿者加入了战队。   14743年,教廷军同亚特兰军在前线再度爆发剧烈冲突,战火重新升级。   同年七月,“圣光”系统攻破了“女武神”,亚特兰军第三阵线溃败。   14744年二月,亚特兰联邦政府向教廷投降,宣布重新皈依圣光。无数人在这一天欢呼,也有无数人在这一天痛哭。   “我们再度被那道光奴役。”有人悲愤地写下,“谁说只有光明才是救赎,而黑暗又未尝不是庇护所?”   到了14745年,在教廷军的强势“劝导”下,那些远离、甚至脱离教廷的数个国家逐一重新皈依,并且接受西林教廷派遣的大主教作为本国教宗。   轰轰烈烈的圣战基本告一段落。圣灵塔再度亮起,圣主赐降世人以新的福祉。   那是一项可以预防一种十分棘手的遗传病的技术。疫苗的研发工作在瓶颈口已徘徊了三十多年,直到圣灵塔给出了解答。   “数千万新生儿因此获得了新生!数千万个家庭因此重获光明!”   媒体全天候轰炸,每一所教堂人满为患,圣光架卖得脱销。   “父亲,”莱昂问公爵,“您觉得,圣主是自己也才破解了这个医学难题,还是他只是选择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公布这项技术,以再次证实自己的强大?”   奥兰公爵将一柄新打造的战刀丢给了儿子,自己亦挽了一个流畅的刀花。   “重要吗?”   “重要。”莱昂双手紧握战刀,目光坚毅,“这关系到,他是在救赎,还是在统治。”   “你既然能问出这句话,你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公爵挥出的刀光如流星扑来,少年大吼着正面迎上。   战刀相击,炸出一串金色的火花。      新历14746,六月,弗莱尔星赤道,白旗湾。   秋暴风中的海域暗如子夜,一艘失去动力而迫降在海面的渔船,正被沸腾的海浪抓在掌中抛来掷去。   幸存的船员们挤在船长室里,满脸绝望与恐惧。   冲刷渔船的海浪褪去,密密麻麻的黑色水怪曝露在闪电的白光中。   它们前赴后继地爬上渔船,拖着长尾四处爬行,流下滑腻腻的粘液。它们钻进鱼仓里大嚼大吃,利爪抓挠着船舱的门和玻璃,对躲在里面的人类发出尖锐的嘶鸣。   警报灯闪烁,系统不断催促:“船体倾斜度已达到警戒线,请做好弃船逃生的准备!”   可这片被风暴吞噬的海域遍布着成群的食人的海怪,弃了船,外面也并没有一条生路可走。   “……求您赐予我们光明,求您保佑我们度过厄难……”船长的Omega小儿子正跪在地板上祈祷着。他非要跟着父亲一道出海,却没想到船会被风暴困在海偶出没的海域中。他才十六岁,他还不想死……   一道光芒透过爬满海偶的窗户,照在他脸上。   男孩猛地抬起头。   一架昆式战机破开雨云疾驰而来,聚光灯穿透暴雨,锁定了已快倾覆的渔船。   畏光的海偶们顿时四散开,躲进了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   战机尾部舱门打开,一道银蓝色朝着渔船笔直投射而去。纵使在剧烈颠簸之中,船长室里的人也能感受到船身一阵剧震。   爬满海偶的甲板上,一名身穿轻型作战机甲的战士稳稳地伫立在暴雨之中。 第34章   灯光骤灭, 渔船再度陷入了黑暗。   战士胸甲正中亮起一点蓝光, 一道诡异的声波嗡地一声扩散开来。   本还缩在角落里的海偶们纷纷被引了出来, 在声波的刺激下越来越躁动,呲牙嘶鸣,抓挠着甲板, 最终忍受不了引诱,朝着轻甲兵扑去。   轻甲兵双手一振, 两柄银白的臂剑唰然弹出。削薄的剑光横扫而去,穿过水怪们的身躯,瞬间就将数只异兽砍得支离破碎。   周围的海偶却丝毫不畏惧, 声波令它们将这个机甲兵当作了一个入侵它们巢穴的一头雄兽,保卫族群的本能让它们前赴后继地冲上来,试图将对方赶走。   轻甲士兵双手持剑, 高大强悍的身影却又有着奇异的灵活敏捷,在铺天盖地涌来的水怪中从容游走,宛如一条蓝鲨, 双剑就似它的利齿, 穿透密集的血肉, 将那群水怪撕咬成碎肉。   水怪断口平整的残肢滚满甲板,风雨冲不散空气中浓厚的腥臭。逐渐增强的声波令海怪们如中了迷咒,不畏死亡,持续不断地扑上前来。   一只头领海偶盘踞在高处,体型足有一个人类幼童大小,粗大的尾部砰砰敲打着金属船舱, 张开獠牙丛生的嘴,发出刺耳的尖叫。   在它的召唤下,更多的黑色异兽从海浪中跳上了渔船,从四面八方将轻甲兵包围。   轻甲兵双臂一收,剑柄对接,合二为一。剑花变身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将源源不绝涌来的水怪搅得支离破碎,血肉飞溅。   被砍断尾巴的海偶跌在甲板上,尚在拼命挣扎。士兵布满尖钉的铁靴重重踩下,海偶头颅碎裂,乌紫的脑浆挤成一滩稀泥。   “吱呀——”头兽疯狂怒吼。   所有水怪同时发起攻击,扑向轻甲士兵,将他包裹成一个巨大的黑球。   一个巨浪打来,将渔船高高抛向浪尖。   剧烈的颠簸中,黑球从内猛地炸裂开来。   轻甲上弹出数个巴掌大的圆盘飞镰,弹出纤长的刀片,魅影般在海偶群中出没,切瓜砍菜,留下一路断臂残肢。   渔船从浪尖跌落,船身几乎倾斜成了直角。头兽就在这一刻纵身一跃,向士兵身后扑去。   士兵振臂一甩,剑花飞旋而出,如闪电霹开黑夜,割裂着血肉屏障。他自己则纵身一跃,一脚踏在船沿,把缠在自己脖子上的头兽扯了下来。   轻甲悬空在浪尖。士兵足尖点着浪花,双手抓着水怪大张开的嘴,唰然一声将它撕成了两半!   船长室里的众人滚做一团,跌得鼻青脸肿。   “船翻了?”   “不……还没有……”   暴雨还在肆掠,但是包围着船长室的那些水怪却消失了。忽略掉暴雨和海浪,船舱外竟然越来越安静。   灯光再度亮起,将渔船笼罩住。   门砰地一声打开,一片惊叫声炸起。   风卷着雨水扑进来,魁梧的机甲几乎将整个门框占据。   机甲并手臂轻抬,尚在滴着黑血的臂剑唰然归鞘。头盔分开,露出了一张英气逼人的俊朗面容。   肌肤白皙,金色短发,嘴角带着笑意,冰蓝剔透的眼中却有着一股矜持优雅的疏离。   “外面已经清扫干净,你们暂时安全了。”年轻士兵嗓音极富磁性,略带着点稚嫩,语气却已十分稳重,“抱歉我还要赶时间。我的队友会负责接下来救援,请你们保持镇定,配合他们的工作。”   “等等!”Omega少年从人群里挤出来,“是你,对?奥兰公爵的长子,海陆警卫队第四战队的队长……”   战士朝他淡淡地瞥了一眼。   “莱昂少爷!”少年兴奋得满面红光,“你救了我!你可不可以——”   士兵的头盔已合上,遮住了英俊的面容。银蓝身影疾冲向上空,化作一道流星。   少年被晾在了原地,目瞪口呆。   另一艘战机正在徐徐下降,无人机飞了过来,展开救援。      一千公里以外,弗莱尔中心城沐浴在秋日骄阳之下,天空没有一丝阴霾。   花都公学庄严华丽的大礼堂里,毕业生和家长们齐聚一堂。   伊安·米切尔神父一身法袍笔挺端庄,柔软的黑发一丝不苟,清俊的面孔上带着标志性的温和优雅。他正端坐在观礼席的VIP嘉宾席中,随众人一起鼓掌,欢迎克劳恩校长上台演讲。   礼堂外的走廊里,桑夏则正急得满地打转,对着手环压低了声嚷嚷。   “你特么到底人在哪里了?克劳恩老头已经上台了。他演讲完,就轮到毕业生代表发言了。也就是你,哥们儿!你没有忘记自己还有这个任务?”   伊安有些坐立不安,低头看了看手环上的时间,抬头朝讲台边的侧门望去。   恰好桑夏正偷偷把脑袋探进来,一眼同他对上。被伊安神父带着不悦的目光一扫,女孩登时如惊弓之鸟,飞快地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你快给我滚过来!”桑夏对着手环咆哮,“伊安神父生气!我说真的!你小子完蛋了!”   “不用为那群孩子担心,神父。他们虽然顽皮,但是不至于搞砸这么重要的事的。”伊安的邻座是一位老熟人,修斯将军。他是学校的PTA理事之一,次子卢克和女儿桑夏也都是今年的毕业生。   “我记得您是莱昂的神学老师,是?”修斯将军问。   “是的。”伊安笑道,“虽然我并没有教授他太多东西。”   “我们能教给孩子们的其实都不多。”修斯将军感叹,“他们长得太快了,现今的知识和思想又在飞速更新换代。孩子早就跑在了我们的前面——这么说似乎不妥。神父您今年才二十六岁,你自己也是个年轻人。不过我已习惯把你当成同龄人看待了。您的睿智和沉稳,远超越您的年龄。”   “您太过奖了,将军。”伊安谦虚道,“我也一直在谦卑地向各位前辈学习着。”   修斯将军的赞美并非没有根据。   这些年里,伊安俨已成为了约瑟夫主教的官方代言人,甚至逐渐从幕后走到了前台,代替老主教出席剪彩、慈善慰问、典礼,甚至还会替他主持一些不是很重要的布告。   弗莱尔的上流社会都有一个共识:这位年仅二十六岁,清俊儒雅、文质彬彬的神父,才是本地真正的宗教领袖。   而在经过了六年的时间,已熟悉了米切尔神父的行事风格后,也在没有人会轻视这位看似温和绵软的年轻神父。   他的虔诚毋庸置疑,工作上极其严谨,六年来从来没有一丝行差踏错之处。   他没有错过一场布告,没有对任何一个信徒失去耐心。他没有签错任何一张文件,不论在公众面前还是私下,都没有说过一句不得体的话。   同别的神职人员大不同的是,他的私生活更是干净得就像无菌实验室。   不论是出于纯真的爱慕,还是出于轻浮的垂涎,这位Omega神父的追求者络绎不绝。甚至不止一位弗莱尔名人当众对他示过爱,表示想让神父脱下法袍,放弃圣职,接受俗世的情爱。   可是伊安不为所动,不让任何绯闻有近身的机会。他的法袍永远笔挺工整,戒律戒牢牢地戴在手指上,一身贞洁清白。   伊安亲手掌管着教会驻弗莱尔的慈善机构支部,每年经手的钱财高达数千万镑,然而账务无比清晰透明。慈善项目条条落到实处,每一份钱都花在了刀刃之上。   他创办贫民窟移动教室,让穷困的孩子有了受教育的机会。他将已衰败的恩慈神学院重新扶持起来,增加了医学部,开设了一所面向贫困人群的慈善全科医院……   人们私下对伊安神父的评价,觉得他活得就像一个程序苛刻的AI。而能严谨自律到如此极致的人,又怎能不令人尊敬,甚至生出一丝畏惧?   “愿你们为这个世界带去新的美好!”克劳恩校长以一句满怀深情的祝福,结束了他的演讲。   白发苍苍的老校长在掌声中优雅鞠躬,走下了讲台。   讲台一侧的等候席位里,属于莱昂的椅子依旧空着。   主持毕业典礼的教务主任接过了话筒,一脸尬笑,开始串场拖延时间。   “桑夏,你的男朋友缺席了?”一名Alpha少年笑嘻嘻走过来,“放心,主任已经让我来替他做这个演讲了。我还可以替他做很多事哟,甜心。”   桑夏俏脸一沉,冷笑道:“是吗,威尔?做为替补,你终于在毕业的最后一天能发挥一点作用了,真是可喜可贺呀。”   威尔阴鸷地瞥了女孩一眼,把她挤去一边,大步走上了讲台。   看样子莱昂是赶不上演讲了。   不仅伊安的失望溢于言表,学生中不少人大声地发出了遗憾的叹息。   “各位老师们,同学们,以及各位家长们,”威尔喜气洋洋地对着全场宣布,“我很抱歉,原定的毕业生代表因为私事被耽搁,不能前来……”   “莱昂是出任务去了!”桑夏愤怒地咒骂,“你这只喝阴沟水长大的……”   她的话音消失在一声响亮的轰鸣声中。   礼堂的正大门砰然一声从外面被掀开,狂风涌入。一道银蓝色的光划过众人头顶,稳稳落在了讲台上。   众目睽睽之中,轻甲飞速卸开,收进了机甲手环里。年轻人穿着海陆警卫队的连体作战服,伫立在讲台之上,修长挺拔的身躯比旁边的威尔还高出小半个头。   阳光一般的金发,英俊而健朗,还有一股在同龄人中极难见到的果决锋锐和强硬——这是多年来从无数次军事实战中磨练出来的,经历过烽火的战士才有的杀气。   全场师生一静,继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为这一个酷炫的出场亮相疯狂叫好。   伊安终于把堵在胸口的那一口气吐了出来。   “年轻的一代呀。”修斯将军笑道。   “谢谢,威尔。”莱昂毫不客气地将威尔挤开,一手接过了话筒,“为我的迟到而道歉。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莱昂纳多·斯文森·科尔曼,是花都公学的一名应届毕业生。今日我非常荣幸地代表第206届毕业生,发表毕业感言——”   年轻人的作战服上有着清晰的被汗水打湿的痕迹,湿漉漉地金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说话里还微微带着点喘气。可全场数百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倾听这年轻人说的每一句话。   “谢谢啦,替补。”桑夏从被赶下台的威尔身边走过,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讲台上,金发的年轻人站姿笔挺如松,稳重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递开来。   “所以首先,我想要向今日在座的一部分人表示诚挚的谢意,感谢他们在背后默默地付出的无法估量的爱和时间。他们就是我们的师长,我们的父母,以及……”   带着阳光温度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了那道深蓝色的身影上。   伊安迎着莱昂的目光,在这一瞬,彼此都望进了对方眼底最深处。   “……以及所有陪伴、守护我们成长的人。”莱昂的嗓音低沉而充满柔情,“正因为有他们,我们今天才能安然地坐在这里,享受着毕业的喜悦,畅想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伴随着钟声,毕业生们欢呼着冲出了大礼堂,出笼野狗似的满校园撒欢。   伊安随即被学生家长们团团围住。不少学生都报考了恩慈神学院或者医学院,家长们使出浑身解数,讨好着担任校董事会主席的神父。   等伊安好不容易脱身,莱昂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小子又跑哪里去了?”伊安问桑夏。   “他去更衣室了。”桑夏说着,眼珠忽而一转,“他好像受了点伤,所以……”   神父不等她说完,就已扭头朝更衣室快步而去。   更衣室的智能沐浴间里,莱昂浑身泡沫,正让仪器对自己进行深度清洁。那身被汗水打湿的作战服已被他直接丢进了垃圾处理器里,现在恐怕已经变成了一团碎屑。   海偶的血液含有一股极其酸爽感人的腥臭,而莱昂在先前的战斗里,轻甲上裹满了海偶的碎肉污血,其效果不亚于被发情的猫尿了一身。   所以莱昂那个酷炫的卸甲,其实是一个非常有味道的亮相。在他演讲的全程,坐在讲台后方的校领导们都不敢呼吸,又得维持风度,险些没憋死。   好不容把人盼下了讲台,空中残留的味道却还一直维持到了典礼结束,熏得克劳恩老校长险些中风。   莱昂当然不能带着这一身味道去见伊安。   其实在他加入了海陆警卫队后,莱昂就给自己立下了一条规定:他要尽其所能地不将外面的杀戮和血腥带到伊安面前。   哪怕诱杀海偶是为了保护人类,但是莱昂也不想让伊安闻到这一股恶心的味道。尽管他知道,他的伊安绝对不会嫌弃他分毫。   “一个Alpha要保护自己心爱的家人。”奥兰公爵这样教育儿子,“你要努力变得强大,为爱的人铸造一个牢固的壁垒,替他遮风挡雨,让他无忧无虑。不论你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都不要带进这扇门。在你的家里,你就好好地做个让他开心的爱人。”   “哦?”莱昂当时就忍不住讥笑,“父亲您自己做到了吗?”   公爵理直气壮:“我没能做到,你也就不打算做到了吗?”   莱昂倒是无法反驳。   这些年来,莱昂从战队里一名后补小兵,到驾驶员,再到一线战士。如今,他已是小分队队长。可是每次任务结束后,他都会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不带一丝异味,然后回到伊安的身边。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清晰地闻到神父颈项间那一抹逃过了抑制剂的信息素。那极淡的青草香能取代充斥肺腑里的腥臭,令他重新畅快地呼吸。   清洁程序结束,莱昂抽着鼻子闻了一阵,确定没有异味了,赤着身子朝更衣间走去。   “莱昂,你受伤了……”伊安一阵风冲进了更衣间,险些同莱昂撞上。   莱昂慌忙扯了一张毛巾捂住了关键部位,僵直在原地。   伊安一愣,忙转过身,忍俊不禁。   “抱歉,我不知道……桑夏说你受伤了?你伤在哪里的?”   受伤?莱昂一头雾水。   有轻甲保护,他从头到脚都完好无损,连头发丝都没掉,哪里找来个伤口给伊安看。   “被海偶抓的伤口一定要及时处理!”伊安侧头望了一眼,目光落在一处,又忍不住噗哧了一声,“那个……感染了容易引起血液病。你的伤口要尽快处理。”   莱昂被伊安笑得一头雾水,死死捂着重点。偏偏羞愤之中,又还有一股火辣辣的兴奋窜过全身,在神经末梢上欢快地跳跃。   而伊安的侧颜轮廓是那么俊秀,嘴唇到下巴的曲线极富美感,顺着脖子拉伸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被高竖着的领子半掩着,那温润的肌肤反而越发白地刺眼。   “是有点……小伤……”莱昂鬼使神差,中指上的兄弟会戒指被翻了个面,戒面上一刻五星的角随着垂落的手,在腰侧划过。   “我正想处理一下呢。正好你来了。帮我个忙?”   “在哪里?”伊安立刻紧张起来。   莱昂一手捂着重点,把身子侧过去,将腰侧新鲜出炉的伤口亮给伊安看。 第35章   一寸来长的伤口, 鲜血正欢快地朝外涌着。   如果伊安对创伤更有经验一点, 会一眼看出端倪。但是他关心则乱,被那片刺眼的鲜红震慑住,急忙去找急救箱。   “只是一点划伤,没什么大不了的。”莱昂嘴上说着,一边嘶嘶抽气,娇弱地扭着健腰,在长凳上坐下。   “你不是穿了轻甲吗,怎么还伤得这么重?”伊安打开了治疗仪, 蹲在了莱昂身前。   莱昂脸皮泛红,下意识转身扭腰,摆出一个他在镜子前练过无数次的姿势:健美的长腿微微曲着,肌肉线条健美流畅, 劲瘦的腹肌更加轮廓清晰。   伊安低着头,注意力似乎全集中在胯骨上的伤口上。他手持着治疗仪,认真地给莱昂处理伤口。   “刚才在讲台上, 你就这么带着伤演讲?流了这么多血,会不会有点脱水?你出任务, 是不是经常这样受伤?你都从来不和我说,我也不知道……”   伊安忧心忡忡的唠叨进了年轻人的耳朵里,全部都化成了一串无意义的嗡嗡嗡。   比起治疗仪在伤口上制造的刺麻感, 更清晰的感觉,是随着伊安的说话,轻轻拂过来的气息。   就像最轻柔的夏风掠过草尖, 带起一层层浅浅的草浪。伊安的呼吸被莱昂肌肤上每一根敏感的寒毛所捕捉,自腰侧传向四肢百骸,来回冲刷,由浅浪形成巨涛。   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青草甜香飘入鼻端。   莱昂像烟鬼得到了一根好烟似的,小心翼翼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那股气息充盈肺腑。   这气息已不再像儿时一样,能让他感觉到宁静与温和,而只会像热风吹着他心中的薪火,掀起层层热浪。   莱昂用力咽下一口唾沫,手死死抓着毛巾,手背青筋曝露。   “疼?”伊安有点无措。治疗仪运行的已经是最低痛感模式了。   “还好……”莱昂面无表情,硬汉的作风酷似其父。   唯有目光暴露了他,贪婪地,灼热地,逐寸扫着神父露出来的那一小节脖子。   Alpha的本能全面觉醒。   莱昂口干舌燥,犬齿的牙龈酸痒难耐,直想张开嘴,狠狠地咬住那一截雪白柔腻的肌肤,让尖牙刺透腺体,痛快地把自己的信息素注射进去。   标记他,占有他。看着他因被标记而颤抖呻吟,让这个清爽的人浑身都沾满自己的气息……   明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可越做不到,那心思就越迫切狂热,噼里啪啦地烧红了莱昂每一根脑神经。   而纵使在盛夏,伊安的着装都一丝不苟,短袖衬衫的扣子也依旧扣到下巴,露出来的肌肤就像逃出生天的无辜囚犯,雪白洁净。   反而莱昂衣着最不讲究。平时他在海湾里弄潮归来,最爱就近跑到神父的浴室里冲澡,然后穿着一条花里胡哨的沙滩短裤,坐在厨房里大口吃冰淇淋,光溜溜的肩背被晒得像熟龙虾。   少年长得极快。虽然还有三个月才正式成年,可身躯早已具备了成人的高大轮廓,以及只有经过苛刻训练的战士才有的刚健强壮。肌肉轮廓分明,宽阔的肩背雄浑如山,猿臂蜂腰,修长有力的双腿蕴藏着饱满的力量。   莱昂不论容貌还是身材都酷似其父,但又比公爵要清秀不少,大概是得了他生父的遗传。   伊安的变化倒不太大。   随着岁月而脱去了稚嫩的青年,原本有些柔和轮廓逐渐棱角分明,显得愈发成熟稳重。但是五官和身高都已定型。   他从不声势夺人,只是当他神情专注而矜持地注视着对方时,很难有人感觉不到那一股心魂被摄的颤动。无关情和欲,只是单纯地被他震慑住,继而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莱昂……”伊安唤,“莱昂?”   莱昂猛地回过神来,脸颊如烧。   “伤口处理好了。”伊安起身,“你还有哪里不舒服?我看你脸色不大好看。”   莱昂拽着毛巾的手细细颤抖,一张俊脸紧绷得都快要裂开。   哪里不舒服?   他石更得就要爆了,浑身简直没有哪一处舒服!   从伊安出现的那一瞬间,他的全身血液就失了控,一部分喷泉似的直冲脑门,一部分则顺应着地心引力往下走。那张小毛巾已快遮不住他的状况了!   偏偏罪魁祸首就站在他跟前,靠得那么近,信息素好似无数双纤柔的手,将年轻人赤诚的身躯揉来摸去,撩得他恨不能跳上凳子亮开嗓子,好好地喷一口满腔沸腾的恶火。   “……”伊安说着什么,面色有些不悦,“你有听到我的话吗?”   “啊?什么?”莱昂把嗓子芯儿的火硬生生咽了回去,一脸淡漠以假乱真。   “我说,祝你今晚的毕业舞会玩得愉快。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莱昂头一偏,避开了伊安伸过来揉他头发的手。   “我不是小孩子了,伊安。再过两个月,我就成年了。”   “知道啦。对不起,我会把这个毛病改掉的。”伊安笑笑,转身朝外走。   “你要走了?”莱昂又有点不舍。   “我就是来确定你没事的。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助理一直在催促我回去呢。”伊安走出门之际,忍不住停下脚步,朝莱昂补充了一句,“毛巾挺可爱的。”   伊安走后,莱昂坐在长凳上,不住深呼吸,努力平息着遍身欲火。   毛巾可爱?   莱昂低头朝下看。   毛巾是他慌忙中顺手抓来的,不知是哪个队友的。雪白的一张小帕子,上面印着一串粉红桃心,圈着两个红色的大字:“Kiss Me”!   Kiss Me……   莱昂石化中。   刚才过去那几分钟里,他就这么光溜溜地坐着,重点部位上盖着一张“Kiss Me”,正面对着伊安的脸?   难怪伊安要笑。他一进门就见看到自己挂着“Kiss Me”的标语,疗伤的全程,一抬眼就看到自己顶着个“Kiss Me”的帐篷。   这要换成桑夏估计已经狂笑着给自己拍照并且发朋友圈了。而伊安只是笑一笑,这内敛的功夫真是已臻化境!   Kiss Me……   莱昂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回响着这两个字,好像有个DJ在狂热打盘:“Kiss Me!Kiss Me!Ki-Ki-Ki-Ki-Kiss Me——”   “啊——”莱昂一把将毛巾掼在地上,跳上去猛踩。   校球队员嘻嘻哈哈地推门而入,惊见数分钟前才开着机甲上台、帅得让人睁不开眼的毕业生代表,正中邪似的在更衣室里跳来跳去,咬牙切齿地怒吼,并且啥都没穿。   队员们:“……”   莱昂长吁了一口气,朝对方瞥了一眼。   “看什么看?没见过星际大炮吗?”   他满脸怒气,回浴室重新冲澡去了。      年轻的神父快步穿过热闹的校园,深蓝法袍在他身后荡着优美的弧度,身影好似一只优雅的青鹭。   “出什么事了,阿曼达?”伊安钻进了等候已久的悬浮专车里。   助理阿曼达是个和伊安年龄相仿的Beta女郎,聪明干练,神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一贯最得伊安重用,不离左右。   此刻阿曼达正坐在对面,神色严肃,手在光子板上一划,车载全息屏开始播放实时新闻。   “……抗议的人群在当地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分,开始冲击政府大楼……当晚十时左右,抗议的人数达到十万……武警动用烟雾弹和无人机,试图驱散人群……双方因此产生剧烈冲突,将暴力进一步升级……使用不当,引发了连环爆炸……现在爆炸还未停歇,救援队暂时不能靠近灾区中心地带……”   航拍的画面中,长街被愤怒的人群挤满。当地正是隆冬,下着鹅毛大雪,而人们怒火中烧,举着抗议的牌子,在风雪中嘶吼。   紧接着,房屋和街道边的车辆爆炸,警报声大作。   人群开始慌张奔逃,互相踩踏。   “他们要杀我们!”人们大叫着。   “这是屠杀!他们在——”   下一秒,画面剧烈抖动。   埋在街道地底下的燃液管道被引爆,高浓缩能源液爆炸产生的巨大威力将整条街都炸飞。高温的金白色火焰将房屋,来不及逃走的人群,一口吞灭。   “圣主……”伊安闭上眼,不敢去看那惨烈的画面。   “卡罗尔主教刚才给您来了好几个电话,想把会议提前,也是为了这个事。”阿曼达说,“他的秘书告诉我,现在整个西林都在关注这个事。一些抗议人群为了躲避武警的追击,逃到了附近的教堂里。但是大爆炸把教堂也摧毁成了平地……”   伊安紧握着胸前的米字架,俊颜覆着寒冰。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小时前?”   “是的。”   就在伊安坐在大礼堂里,开心地听着莱昂演讲,看着他从校长手中领过毕业证书的时候。在遥远的星云的另一端,拜伦帝国皇太子的领地里。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爆炸发生得猝不及防,死神正疯狂收割着人命。   伊安早就对拉斐尔皇太子领地内的游行有所耳闻。   自从年初皇太子在自己的领地里强行推行新税法后,受影响最深的中下层民众的抗议就没有停止过。新税法看似减轻负担,却反而加剧了他们的贫困,最终令他们忍无可忍。   这半年来,抗议游行的规模一直在扩大。但是政府并没有将这个事放在眼里。   “如果把用在抗议、吸毒、抢劫上的精力去找工作,早就能过上安定的生活了。”政府总是将贫困怪罪在民众的懒惰和邪恶上,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想要不劳而获的人。   可偏偏今年,太子封地“卡桑诺瓦”星主星的南半球遭遇了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严寒。新型流感席卷整个半球,在贫民窟肆掠,死亡率一路高攀不下。   按照帝国医疗法的分级制度,所有公民必须用积分来兑换医疗。贫民用劳动力兑换来的积分根本不堪一用。在流感面前,他们要不选择死,要不选择背负巨额债务。   教廷的政策一贯是绝不干涉各国内部事务,当地的教会所能提供给灾民的食物和药品在强大的病魔前,如同杯水车薪。   卡桑诺瓦的游行人数最后超过三十万,光是挤在政府大街上的人就有十来万。谁都没想到,这条大道在那天成为了地狱。   “当地的大主教已尽力了。”视频通话里,卡罗尔一脸疲惫,下巴上冒着胡渣,“他们一直在督促拉斐尔政府多开放一些慈善医疗窗口,或者调整一下积分兑换制度。但是拉斐尔那边回应很勉强,觉得他们已经投入足够多了。政客和商贾们都不再乐意为‘那些懒惰的贱民’掏钱。再说天气就快回暖了,这病怕热,很快就会平息下去。”   “这简直太荒谬!”伊安怒道,“死在流感里的人已过十万了,其中90%都是贫困线以下的人!”   “死在今天的大爆炸里的人怕也还有好几万呢。”卡罗尔嘲道,“现场的营救才刚刚开始,最终死亡字数要过几天才能统计出来。我们都不乐观。现在的香榭宫是后半夜,但是皇帝于十分钟前对拉斐尔太子下达了御令,让他立刻从封地回帝都,显然是要当面和他算账。这也没啥。不过皇帝还发了另外一条御令,我想奥兰公爵今天也会收到。”   “是什么?”   “皇帝命所有皇室成员留守封地,不可擅离!”   这条御令中提到的“皇室成员”,指的是所有头衔中带有“神圣的”这一条尊称的皇家近亲,他们也都是排名较前的皇位继承人。   比如奥兰公爵,他头衔的全称是“神圣的,高贵的,奥兰公国的公爵,人民的领主,政府的总督”,又长又拗口。   每年弗莱尔政府的新年媒体会上,主持人请奥兰公爵上台致辞时念头衔的时候,公爵本人都会打一个呵欠。而媒体还会把他每年的哈欠图做成九宫格……   为了确保政权的稳定,按照政府规定,皇位继承人们理论上都应该住在自己的封地里,以防他们在帝都里勾结大臣,结党营私。   但是实际操作上,要求并不这么严格。皇帝的儿孙们成年后都一直住在帝都,承欢膝下。基本上除了奥兰公爵被严格地限制在了弗莱尔星本地外,别的继承人出行并没有受过限制。   而皇帝限制继承人们的行动,只意味着一点:第一顺位继承人的皇储之位遭到动摇。   “皇太子被弹劾在所难免。”卡罗尔说,“二皇子路易斯的机会也许来了。”   “皇帝不会因为这一桩事就更换皇储的。”伊安冷静道,“这次事件的调查结果还没有出来,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了。究竟是失控的意外,还是人为的阴谋,还两说呢。”   “当然。”卡罗尔说,“对了,上次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卡罗尔说的是自己身边空缺出来了一个枢机秘书的职位。他很乐意把它留给自己亲爱的小师弟伊安。   夏利大主教如今已是亚特兰联邦的宗教领袖,卡罗尔分管着整个亚特兰教廷的人事,权力滔天。如果伊安接受了这个职务,他将会直接从弗莱尔这个偏远的小地方搬去亚特兰联邦首都,进入一国权力和政治的中心。虽然是平级调职,但是权限大了数十倍,环境提升,眼界开阔……   “谢谢了,师兄。”伊安说,“我非常感激你和大主教对我的赏识和提拔,但是我觉得我还应该留在弗莱尔,再多磨练几年。”   “不出我所料。”卡罗尔哂笑,“我和大主教说过,你舍不得弗莱尔,尤其舍不得公爵一家子。”   伊安从容道:“我的资历太浅,如果擢升太快,恐怕难以服众。再说,约瑟夫主教还需要我的帮助……”   “也罢。”卡罗尔不耐烦地打断了伊安,“总之,这几天你谨慎一点,和教廷随时保持联络。”   结束了通话后,伊安将画面跳转到了新闻上。   爆炸已基本结束,救援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死难者的遗体摆满了路边。幸存者满脸鲜血,如受伤的兽一般哀嚎,场面惨不忍睹。   屏幕里满目疮痍,窗外却是一片光明欢喜。欢乐与哀愁在红尘中交织如链,承载着世人起伏的希望,不知要飞向何方。   而神,那赐予人类圣光的主,他并未出手拯救这些可怜的人,而是看着他们一批批殒命于病魔的利爪之下,葬身于爆炸的火焰之中。   我无所不能的圣主,如果这一切就是你的安排,那你是要将我们引导向何处?   伊安跪在圣坛前,开始为死难者祷告。   愿他们遍布创伤的躯体得以被妥善对待,愿他们疲惫的灵魂终能归于圣光之中。在那里,将不再有贫困、饥饿、伤痛,不再有无涯的苦熬和看不到希望的黑暗……   真的会有吗?   伊安抬起头,望向高悬在圣坛墙上的巨大的金色六角圣光符。   圣明教并不祭拜圣相。神无形而万能,信徒们只膜拜神撒给人间的光。   可是始终有那么一大群人,纵使再虔诚,也只能世世代代生活在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活得卑微,死得渺小。   他们的尸体堆积成了高山,以供上面的人站得更高,吸取到更多的阳光。   而人类的社会,也在牺牲了这一部分人的基础上,在更多人的自我麻痹中,机械地运转下去。 第36章 第一卷 ·终章   学校的露天咖啡里, 莱昂同桑夏坐阴凉的角落里。   “啊哈哈哈哈哈……”桑夏的笑声如魔音,整个人东倒西歪, “Ki……Kiss Me是什么鬼哈哈哈哈……这画面简直闪瞎了我的狗眼哈哈哈哈哈哈——”   “……”莱昂板着一张俊脸。   “你就……哈哈哈……一直顶着那个‘Kiss Me’……正面……对着他?”   “……是。”莱昂艰难道, “而且,你这个‘顶’字用对了。我当时简直……”   “抱歉。”桑夏打断了他, “我还没有笑完。”   于是莱昂不得不耐着性子,看着桑夏又花式狂笑了三分钟,直到咖啡店老板听不下去,提醒他们俩这里还有别的客人。   “你居然好意思笑?”莱昂冷嘲, “这全都拜你所赐。”   “开什么玩笑?”桑夏叫起来, “正因为有我, 你和他才拥有了这么一段亲密相处的时刻。你才能享受到神父无微不至的关照。虽然你们说起来啥都没做, 但是你精神上难道没有爽到吗?不爽你‘顶’什么‘Kiss Me’呀?”   莱昂无言以对,嘴角抽抽。   桑夏把耳朵凑他面前:“抱歉, 我没有听到你在说什么。”   莱昂不得不说:“谢谢。”   桑夏一脸满足:“所以, 他没有察觉什么不对劲?我现在都还能闻到你身上那一股味道。你们Alpha发起情来, 也一点都不含蓄。”   “我不知道。”莱昂把玩着咖啡勺, 眼帘低垂,侧颜轮廓硬朗俊美, 眉眼里有一股冷冷的躁意。   隔着校园道路, 对面有几个小0已站在树下偷看莱昂很久了,却都不敢上前一步。   公爵家这个身份尴尬的长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处处被嫌弃的熊孩子。他俊朗英武,才智出众,又还是海陆警卫队的一名战队队长。年纪轻轻的他所取得的成就已远超众多年长他十岁甚至数十岁的成人。   莱昂纳多自打十六岁以来, 就成了花都公学里公认的校园男神,Alpha们的代表,所有小O们的春闺梦中人。   但是莱昂对围绕在身边的热切目光都不上心。那种年轻稚嫩的崇拜,狂热的迷恋,都远远不及那个人温和沉稳地轻轻一瞥,能让他瞬间全身血液沸腾,犬齿本能地酸痒难耐。   “伊安他很稳得住气。”莱昂说,“如果他有意遮掩,很难从他表情上看出什么端倪。我想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寻常的青春期冲动罢了。”   “他还戴着那个戒指?”桑夏问。   “从不离身。”莱昂苦笑,修长的手指把那支黄铜咖啡勺转成一朵花儿。   桑夏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教廷配备的抑制剂特别高级,总之市面上的Omega抑制剂都多少有点副作用。长期使用,会引起偏头疼。停药后的反噬作用也很严重。神父他已经用了这么多年了,我想他可能根本就不敢停药。”   莱昂将咖啡勺一把捏住。   “还有什么副作用?”   桑夏说:“就我所知的最严重的副作用,就是会造成Omega的不育。不过神父应该不用担心这个。我觉得生育应该从来就不在他的计划清单里。”   莱昂又转起了咖啡勺,沉默了半晌,忽而念起了一句祈祝诗。   “我圣洁的光,你温暖了我的身躯,照透了我的灵魂,却也穿过我的指间。我要怎样将你留住……”   “以我最纯真的爱,还是用我最卑微的恳求?”桑夏低声接上。   “愿你垂怜我,我独一无二的光明。”两个年轻人齐声低低地念着,“愿我能与你永世都在一起……”   日光西斜的午后,吹着风的树阴下,安详的时光在两个年轻人短暂地沉默中踱步。   “从我们俩认识的第一天,我就看出了你对他的痴迷。”桑夏握住了莱昂的手,朝他温柔笑了笑,“我知道你一直为这段迷恋苦恼,因为他永远不可能回应你。但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我很羡慕你的好运呢,莱昂。”   莱昂剑眉轻挑,无声发问。   桑夏说:“你恋慕的人,那么美好,是个百万中都未必挑得出一个的优秀人才。而不论如何,你对他来说,都是最特别的人。他在意你,丝毫不比你在意他少。也许你们无法成为爱人,但是你们之前的羁绊,深厚的感情,足以胜过旁人无数。这就是幸运呀,我的朋友。”   莱昂沉默片刻,反抓住了桑夏的手,用力握了一下。   “你是个真挚的朋友,桑夏。”   “我知道。”桑夏得意地仰起俏丽的脸庞,“能拥有我这样的朋友,是你另外一个幸运。”   两人握着的手,手环几乎在同一时间振动了起来。   莱昂和桑夏对视,神色骤变。   悠闲的午后,以及少年人思春的忧愁,全都被手环急促的震动一刀割断。历史变革的脚步突然加快,催促着场外的人们登上舞台,容不得他们为私情而耽搁片刻。   来自帝都香榭宫的御令果真以最快的速度传达到了弗莱尔。   奥兰公爵接到的命令甚至比别人更加严格:公爵一家在没有接到新通知前,甚至不能离开帕特农庄园。   他们被软禁了!   “可是莱昂秋季就要去温斯顿军校念书!”伊安苦恼得甚至超过了正经的家长奥兰公爵。   温斯顿军校是位于隔壁州府星的一所军事学院,在拜伦帝国的军校里也勉强能在前二十名上吊了个车尾。   她显然不是莱昂能考上的最好的学校,而只是公爵和伊安各方权衡讨论后,觉得最适合莱昂念的学校。   “你觉得我们会被关好几个月?”莱昂问。   “谁都说不准。”伊安面色凝重,正在飞速浏览着一大堆文件,“针对这次爆炸事件的调查甚至有可能会持续几年。而皇帝越严格,就意味着他认定皇太子是被人算计了。只有他找出了谁在针对他的继承人,我们的危机才能解除。”   金发青年因神父那一句“我们”而心情一松,笑着倒回沙发里:“去不去温斯顿念书也没关系。你知道我的。”   伊安当然知道。眼前这个高大的少年早在十五岁就已修完了高中所有学分,然后一直自学军事大学的课程。   短短三年里,他已修足了军事学和指挥学的所有文化课学分,如今也不过就差进军校里接受一些系统的军事训练,熟悉机甲操作,混一个正统的出身罢了。   知道这个事的人极少,给莱昂授课的老师是伊安找关系从帝都的名军校请来的,但是他们也都不知道网络对面的少年是什么身份。   表面上,莱昂依旧每天去花都公学里混日子,成绩优异但是不过分炫耀,还是明星球员,带领了校球队夺了好几个联赛冠军。临毕业了,甚至还给这小子混到了毕业生代表。   “皇帝的疑心病真是进入晚期了。”莱昂横躺在沙发里,咔嚓吃着薯片,一双大长腿搭在沙发扶手上。   “我们一家子住在这么偏远的乡村里,成天出海抓水怪,风里来浪里去的,家父连村里公猪配种都要去管。而他的太子一有事,他还首先怀疑是我父亲在背后搞鬼?或者在他眼里,偌大个帝都,就没有别的人能威胁到他的太子了?”   “我可没法揣测贵国皇帝的想法。但是非常时期,低调点没什么坏处。”伊安正忙着批阅着文件,因为莱昂总来缠着他,让他也不方便去约瑟夫主教官邸办公了,只好把大量工作带回来处理。   伊安忙中不忘唠叨:“莱昂,不要在我的沙发上吃薯片,说过你多少次了。弄脏了地毯,卡梅伦太太又要念叨我了。”   莱昂抹干净了嘴,蹲在一旁伊安办公。   伊安工作起来雷厉风行,同他往日温和徐缓的言行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繁冗的文件堆在他的光子板里,他只用扫几眼,脑中便立刻有了清晰的思路。回复简单利落,一针见血地指出对方的不足,有条不紊地给出处理意见。   神父虽然不会武,但是处理起政务来,却有一种剑指乾坤的爽利豪迈,令人敬佩不已。   皇帝的禁令让奥兰公爵在书房里以各种脏话大骂了一个小时。不过他和伊安还有修斯私下商议,都觉得这次事件对他们并无太大影响。   而这条禁令简直正中莱昂下怀。   学校已放假,他顺理成章地不用去打工,也从战队里请了假。这小子无所事事,每天一睁眼就跑到教堂来。美其名曰来祷告,实际上是缠着伊安撒娇卖痴。   “我不能离开帕特农庄园,而你这儿恰好在庄园地界内,也是附近唯一还有趣的地方了。你不能让我成天去马厩或者猪圈里呆着。”   莱昂像一头巨型金毛狗,在神父的沙发里打滚乱蹭,叼着靠垫甩来甩去。   “……”伊安扶额。   对这个少年心软是他的致命的、并且不打算改的弱点。他舍不得把人赶走,只好容忍了莱昂登堂入室的行为。   于是这个金发少年就像一头找到了合适洞穴的龙,在神父的书房沙发上盘了一个窝。每日里练完武就跑过来蹲着,还把自己的零食、漫画、游戏机全搬了过来。   伊安为公务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就听到沙发那头不停地传来喀嚓喀嚓的吃零食声,嘻嘻哈哈的看漫画声,以及呼呼喝喝的打游戏声。   伊安真觉得莱昂一个人制造出来的噪音,简直抵得过一整个初中班。   “你要实在无聊,可以帮我处理点文件……”   话没说完,莱昂已将游戏机丢到墙角,搬了一张凳子坐在了伊安对面。   “来。”金发少年嬉皮笑脸,把手指关节掰得卡卡响,“为您效劳,神父。”   从那时起,莱昂就从阿曼达手中接替了很大一部分助理的活儿,包括并不限于:煮神父最爱喝的蜂蜜薄荷茶,接听电话,安排行程单(但是不能跟着出门),归纳整理文件,接待访客……   米切尔神父是弗莱尔久负盛名的高岭之花,俊美高贵又圣洁,尽管他一再强调自己对圣主的忠贞,但依旧挡不住有自负的Alpha上门追求。   而今,这些追求者上门来,迎接他们的不再是客套的阿曼达,而是一头地狱恶犬……   莱昂的身材在健壮的Alpha中都非常拔尖,而他甚至还处在生长期内,海拔还会持续抬高。战队生涯更是给他锻造出了一股兵匪莫辩的悍气,弥补了他年龄上的失分。   他根本不需高声或者厉语,只需要用他蓝冰般的眸子盯着来客,散发杀意,冷淡地告诉对方神父没有空,就足够把那些不识相的登徒子给撵干净。   “你平时还做点什么?”莱昂私下问阿曼达,“神父加班那么辛苦,需要给他捏肩捶腿吗?”   阿曼达艰难地组织语言:“我……不会那么做。但是莱昂少爷您……可以自便……”   于是,在伊安疲惫地把光子板推开,准备揉一揉太阳穴解乏时,莱昂悄无声息地溜到了他背后,小心翼翼地把毛爪子放在了他的肩上。   伊安:“……”   莱昂按摩的手法传承自他的教练,却不敢把教练施加在自己强健肌肉上的力量,用在神父单薄柔软的身躯上。他谨慎得就像在做泥雕,指腹隔着薄薄的白色衬衫,顺着肌肉逐寸按压,推拿,无意识地用指尖去描绘这一具骨骼清秀、肌理柔韧的身躯。   伊安僵硬的背脊逐渐放松了下来,本已挂在嘴边的拒绝的话,也在阵阵舒适中消散。   书房里四处幽暗,只有书桌上点着灯,暖黄的光将两人笼罩。   当莱昂的手指顺着伊安的背脊往下时,他也随之俯下了身。   伊安身上那抹清甜的草香越发浓郁,从他的发间、耳后、衣领里散发出来,袅袅上升,钻入了莱昂的鼻端。   莱昂喉结滑动,无声地深深呼吸,努力克制着双手兴奋地细颤。   是因为在室内的关系么?伊安的气息比往日要浓郁许多,佳人不再遮遮掩掩,而终于揭开了面纱,笑意嫣然,姗姗地朝他走了过来。   莱昂双手几乎握着伊安清瘦修窄的后背,顺着流畅的线条,向那纤瘦的腰滑去。   伊安如梦初醒,浑身猛地又僵硬了起来。   “谢谢,莱昂,非常感谢!”神父用力咳了咳,把身子挪开,强笑道,“你真的非常……体贴。我都有点惶恐了。”   “嘿!”莱昂得意洋洋,“我推拿的手法可不是吹的,神父。普通人还享受不了我的服务呢。我还会正骨,拨筋,点穴。我有个武学师父是华夏族人,他把毕生绝学都传授给了我。回头我给你……”   “不用了!”伊安吓一跳,“你就放过我这一把脆骨头,我的少爷。我觉得我身体挺好的,不用过度保养。这样的荣幸真是让我诚惶诚恐,可不敢再消受一次了。”   自神父身上散发出来的信息素骤然减弱,又变得稀薄不可闻了。   “反正,随时乐意为你效劳啦,神父。”莱昂抓起外套搭在臂弯里,笑嘻嘻地朝伊安挤眼,“我先回去拉,你也别工作得太晚。明天见。”   门合上,年轻人沉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伊安倒回椅子里,疲惫喘息,额头渗出亮晶晶的汗水,将一张清秀的面孔打得透湿。   半晌,他抬起手,把戒律戒摘了下来。   戒指叮当一声落在书桌上,打着转。它里面的抑制剂又用完了,需要重新填充。   而上一次补充药剂,才是半个月前的事。往常填充满后可以用两三个月都没问题的药剂,现在几天就消耗完了。长此以往,伊安担心自己的身体会受不了。   真是……   神父走近卫生间,掬起凉水扑在发烫的脸上,对着镜子里面色潮红的自己无声叹息。   “你真是圣主派给我的考验,莱昂。”伊安苦笑。   莱昂站在深夜凉爽透骨的海风中,翘首回望着宿舍楼上亮着灯的窗户,蓝眸在星光下折射着坚冰般的光。   “你也感觉到了,是吗,伊安?”   凉风带走了他身体上的燥热,平息了他亢奋的冲动,可埋藏在灵魂深处的火,却依旧旺盛燃烧。   青年站在风中,深深地注视了那盏窗许久,才骑上飞梭,朝庄园而去。   这个小插曲在两人心照不宣的忽略下,并没有改变他们的相处模式。莱昂依旧每日都跑到伊安这里来帮忙,摇着尾巴跑来跑去,制造出噪音和欢笑。   而在遥远的帝都,国家安全局成立了专案调查小组,开始调查这一桩惨绝人寰的爆炸案。   每天都有官员或者涉事人被他们带走。有的回来了,有的就此失去了音讯。卡桑诺瓦里人人自危。反对派,抗议组织的干事,涉事的官员,甚至能源设计院的官员和工程师,无数人从工作单位,甚至是家中,被逮捕走。   这一场黑色风波很快就从爆炸调查案转成了一场波及全国的政治运动,党派借机疯狂互相攻击,铲除异己。政客们围坐在餐桌上,一边啃食着死难者的骨肉,一边愤慨地指控对方是凶手。   有关皇太子和路易斯皇子的弹劾折子雪片似的飞进菲利克斯皇帝的办公室。皇帝每天都在发火,连艾瑞斯皇后最温柔耐心的话语都安抚不了他。   一直到了弗莱尔的八月,帝都也已进入春天,这场风波还没有平息。各处传来的都是令人厌恶的负面消息。伊安每天着那些公文和通讯,心情沉重。   只看到政客们的互相倾轧,只看到丑陋的权利勾结,底层民众的生活依旧没有丝毫改善,那些在疾病和爆炸中死去的人牺牲得毫无价值。   帝都和卡桑诺瓦的春天来临了,可是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无数人民依旧生活在永不过去的隆冬里。   而在这个时候,也只有看着那个金发少年安详幸福的睡颜,伊安才觉得这个世界并没有这么糟糕。   伊安拿来薄毯,轻轻该在莱昂身上,帮莱昂脱去鞋子,好让他睡得舒服一点。   少年长得太快,这张沙发快要放不下他修长的身躯。万幸他的面孔依旧那么纯真皎洁,似夏日夜空的明月,让人看着就新生怜爱。   在他小时候,他父母一定最爱看他的睡颜。伊安想。而如果莱昂还是个幼童,他也肯定会忍不住俯身去亲吻他天使般的脸。   伊安坐在茶几上,静静地凝视了莱昂许久,身体里重新充盈了正面的能量,才有力气返回书桌边,继续处理那些公文。   沙发里,莱昂眼帘掀开一条缝。这下换他凝视伊安专注的侧脸,勾勒着神父沐浴在光芒中的身躯。   *   到了九月,硝烟终于缓缓落下。   有关大爆炸的初步调查结果出来了,不出公爵和伊安他们所料,定义为了一次意外。   一位宰相引咎辞职,数名高官遭贬或者下野。卡桑诺瓦的军警系统大换血,皇太子的智囊团也产生了很大的人事变动。   帝国政府这时才有功夫关怀一下死难者,发放抚恤款,并且在积分兑换制度上做出了一定让步。得到这一瓜俩枣安抚的草民们不得不咽下了喉中的浊气,继续咬紧牙关活下去。   皇室的限制令终于开始解禁。皇帝的儿女首先获准回到帝都,来香榭宫同父母团聚。其余的皇室成员也逐一收到了解禁令,恢复了出行自由。   给奥兰公爵的解禁令是由帝都的官员搭乘穿梭舰亲自送来的。这么隆重,是因为随着解禁令送到奥兰公爵手上的,还有另外一份御令。   皇家内务司的官员来之前并没有打招呼,也算杀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那一日,伊安难得挤出一天假,和缠了他半个月的莱昂一道出门骑马。   两人沿着海边转了一大圈,最后又到了太阳神的祭台,坐下来吃下午茶。   “薄荷蜂蜜茶和焦糖饼干。”伊安看着他最喜欢吃的茶点,朝莱昂投去满怀柔情的一瞥,“没人说你是个温柔体贴的男生吗,莱昂?”   “我本来就是一名绅士。”莱昂坐在草地上,啃着他最喜欢的烤牛肉芝士汉堡。   海风徐徐吹拂,海鸟在阳光下鸣叫飞翔,一切都同六年前的夏天一模一样,只除了男孩已长大,宽阔的肩膀已能为躺在草地上小憩的神父遮挡阳光。   “如果我去不了温斯顿军校,”莱昂忽然说,“那我干脆就在弗莱尔参军好了。我本来也不想去温斯顿,那里离……家太远,单程航行都要三天呢。”   “鸟儿长大了要离巢,人长大了要离家。”伊安闭着眼,枕着手臂,“你留在弗莱尔,成长空间是有限的。当然,我也觉得温斯顿配不上你的优秀。你应该去念玛尔斯的。”   “玛尔斯皇家军事学院?”   伊安睁开眼,望着蓝天:“全国首屈一指的军校,也是整个星系里排名前三的军校之一。MARS,以战神之名,培养出了无数杰出的军事指挥官,和优秀英勇的机甲战士。她是战神们的母校。”   他看向莱昂:“以你的资质,应该去念这所学校的。”   莱昂笑了笑:“父亲和你不是讨论过,让我不要太招摇么?”   伊安愧疚:“确实,因为令尊的关系,不得不委屈了你。”   “我无所谓。”莱昂侧躺着,撑着脑袋,欣赏着神父弧度优美的尖下巴和轮廓清晰的锁骨,目光放肆地往他的T恤领子里钻。   他的犬齿又有点痒痒。   “你应该飞得更高呀。”伊安缓缓阖上了眼。连日加班加点,让他十分疲倦。   莱昂安静地守在一旁,凝视着伊安的目光近乎痴了。   而后,手环铃声打破了这还没有持续五分钟的宁静。   事后莱昂回响,觉得那道铃声,在他的人生中划下了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利落地结束了少年时期田园诗一般日子,将他投入进了命运的太空风暴之中。   伊安和莱昂匆匆赶回帕特农庄园的时候,奥兰公爵已和客人在书房里聊了有一会儿了。气氛挺好的,公爵笑声爽朗,还开了一瓶酒。   “我们不用再呆在家里了。”公爵对长子说,“不仅如此,我们全家都要去帝都了!”   *   菲利克斯四世在重新整肃了朝纲,保住了太子后,突然很想念自己远在天边的侄子。   于是,他决定将奥兰公爵一家从弗莱尔召回宫廷。   “陛下将于十一月过一百六十岁大寿。”内务司的官员说,“他非常希望届时所有亲人都能在身边,同他一起庆祝。艾瑞斯皇后陛下也非常想见一见她从未谋面的侄孙们。”   “陛下已将小夏特丽宫指给您作为公爵府邸,您将和路易斯皇子一家比邻呢,大人。”另外一位官员说,“考虑到您一家都会在帝都长住,孩子们恐怕都需要转学。您的长子,应该就是这位莱昂少爷?陛下亲批,让他直接进入马尔斯军校指挥作战系就读……”   这下连公爵的脸色都变了。   莱昂朝伊安望去,彼此都一脸难以置信。   “陛下非常思念您,公爵大人。”官员着重强调,“他希望你们一家能在五日内动身。他和皇后都在香榭宫等着同您叙旧。”   五日,这时间简直太紧。   公爵送走了官员,当即就风风火火地让管家收拾东西,并且催促带着孩子们在一处小岛度假的公爵夫人立刻回来。   “皇帝为什么要我们去帝都?”莱昂问。   “因为路易斯不老实,一直暗中算计他大哥拉斐尔。”公爵在官员走后立刻翻了脸,“皇帝管不住两个儿子,又舍不得重罚,只好把我扯出来。他无非是想告诉路易斯,我也有资格继承皇位。希望用我来分散一点针对拉斐尔的炮火罢了。又蠢又恶的老东西……”   “他在利用您,父亲。”莱昂冷声道,“我们可以利用回来吗?”   公爵用力握着儿子的肩膀,父子俩心照不宣。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帕特农庄园都在忙碌地收拾行李。直到临行的前一天夜里,莱昂去皇家军舰上查看准备工作的时候,才惊觉他们并没有给伊安准备房间。   “因为我不能跟你们一道去帝都。”伊安对莱昂说,“我不在菲利克斯陛下的诏令里,其实我也根本不受他调遣。现在我的职务在弗莱尔。如果我要去帝都,我必须得到西林教廷的调令。”   “那……”莱昂一脸烦躁,“我们将会分开?你甚至可能会缺席我的十八岁生日?”   “我恐怕是的。”伊安遗憾地看着他。   “多久?”   伊安踯躅了片刻,不得不承认:“我不知道,莱昂。我会争取早日调去帝都,但是时间上我无法给你一个准数儿。”   年轻人沉默地站着,金色碎发挡住眉眼,脸上淡淡的失落简直令人心碎崩溃。   伊安上前一步,牵起了他宽大厚实的手掌,双手紧紧握住。   “不论我们分隔得有多远,不论我在哪里,我都会虔诚地为你向神祷告的,莱昂。我的心将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愿以自身替你挡下厄难,只为守护你前进的步伐。”   莱昂沉默地凝视着伊安,英俊的面孔没有表情。   伊安说:“帝都是个是非之地,你们此行必然会充满了各种挑战,MARS军校也不是一个单纯的地方。而我不能在你身边看护你,我比你还要焦虑。”   “我能照顾好自己,伊安。”莱昂拉起了伊安的手,指腹轻柔地摩挲过微凉的手指,而后低下头,嘴唇虔诚地吻在神父的圣光符法戒上。   他垂下来的金发掠过伊安的手背,带来丝丝痒麻的触感。   “我会在帝都等着你的。”莱昂终于微笑了起来,“没有什么能够挫败我的意志,摧毁我的信仰。我会成为科尔曼家族真正的勇士。我会成为你的骄傲。”   有那么一瞬,伊安几乎想去拥抱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的心甚至背弃了他已飞扑了过去。但是源自身份的矜持让他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如果心意相通,那么,有没有运用肢体去表达,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   次日一早,公爵一家搭乘的皇家军舰在晨光中启航。   他们将要在太空中进行为期八天的飞行,才能抵达帝国首都,全星域七大皇城之一,格洛瑞堡。   送行的人非常简单,只有伊安,公爵娘家人,以及修斯将军——他的女儿桑夏作为“公爵长子的女朋友”,“分开小情侣不大妥当”,于是额外受到了皇家关照,让帝都的皇家政法学院录取了她。   桑夏兴奋得连吸了两罐氧气才没晕倒,然后在修斯夫人不甘心的目光中,欢天喜地地奔上了军舰。   “回头见,伊安。”莱昂简短道别。   “一路平安。”伊安点头。   军舰徐徐升空。站在送机厅的落地玻璃窗后的身影飞速缩小,可莱昂始终能将目光锁定在那道修长的深蓝色身影上。   直到航空站成为一个黑点,军舰开始加度,化作晴空之中一颗璀璨的星。   莱昂终于将目光转回来,落在掌心。   那里躺着一枚伊安送给他保平安的圣光符,纯青金打造,六角星和三道圆环组合成精巧的图案。符的背后,圆环上篆刻着一圈细小的文字。   “我们今日承受的苦难,将成为我们来日的桂冠。”(注)   莱昂紧握着金符,在军舰的震动中闭上了眼。      ——第一卷 ·The First Star·终—— 第37章   “亲爱的伊安神父, 愿您一切安好。   我们全家已于前日安全抵达了帝都格洛瑞堡——群山之中的荣耀之城,并于左日入宫觐见完毕。今天,我终于能坐在新家的书房里, 好好给你写信汇报情况了。   帝都真是个和弗莱尔截然不同的地方, 真不愧是整个帝国的政治和文化中心。父亲说的没错,这里有太多东西,是我在弗莱尔所见不到的。   所有过去只能通过媒体看到的那些东西, 在这里随处可见。中心城更是一座巨大的、立体的大都汇,人们用不同的方式生活着, 处处充满了新奇、惊险和刺激……   香榭宫依着荣耀山而建立,这片巨大的宫殿群的华丽庄严更是难以言表。但是我想你是在西林教廷长大的, 想必对这样的华丽传统建筑习以为常了。毕竟全星域里没有哪一处宫殿能比得过圣光殿的华美, 和圣灵塔的雄壮。   帝后的和蔼慈祥出乎我的意料。他们给我和弟弟妹妹们都准备了见面礼。皇帝陛下问了我许多有关学业上的事,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艾瑞斯皇后更是对家中女眷无微不至。   昨晚的皇室内部宴会上,我们还见到了两位皇子堂叔。朱丽叶公主在修道院, 艾尔莎公主因为工作的关系(她是圣克朗提大学里的一名副教授), 未能来和我们团聚。   所有的堂叔们和他们的伴侣都非常热情友好。晚餐后, 父亲和路易斯堂叔还一起合唱了一首《勇士归来》,由多才多艺的拉斐尔皇太子弹琴伴奏。   新公爵府小夏特丽宫只有帕特农庄园三分之一大,但已是乔治亚亲王大街上最大的几座宅邸之一。这是一栋建成不足五十年的建筑,虽然风格复古,但是里面所有设施都是最先进的。很多新奇的设施我从来没有见过,真是太令人惊叹了。(附全景图4章)   十月正是帝都的暮春,夏特丽宫的庭院草木繁密, 到处都是鸟儿。就在我给你写信的这会儿,窗外就飞过好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相信以后我们会和这一片鸟语声常相伴。   我们左边隔壁是路易斯皇子的宅邸。我将会和路易斯堂叔最小的儿子亚瑟一起去念玛尔斯军校,同为指挥系的同学。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都有非常虔诚地向圣主祷告,从不懈怠。   ——你诚挚的学生,莱昂。”   ……   “亲爱的伊安神父,玛尔斯军校简直太棒了!!!我觉得我所有的语言都不足以来形容她的精彩。   MARS位于帝都城郊,校园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卫星城,同帝都军事基地比邻。高年级的实战课甚至可以直接使用基地里的一些军事装备,简直太酷了!   作为皇室近亲,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加入了兄弟会,并且搬到了兄弟会专属的高级公寓里。(附全景图)校园景色宜人,也是一片鸟语花香。我每天都在军号和鸟语声中醒来,感觉真美妙。   我的室友就是亚瑟,路易斯皇叔的老来子。他可真是个有趣的人,希望有一天能介绍你们认识。   对了,桑夏也已顺利入学。政法大学离MARS不算远,但是军校门禁严格,我只有周末才能去探望她。不过请让修斯将军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家里举办了一个小宴会,我的新朋友们都在楼下等我了。伊安,真希望你也能在这里,和我一同庆祝我成年。   从今天起,我就是一个男人了。我的人生将会翻开新的篇章。   信就写到这里,亚瑟在催促我了。   依旧为你向圣主祷告。(你送来的生日礼物我已收到,我非常喜欢,谢谢。)   ——你长大了的,莱昂。”   ……   “我最亲爱的伊安,很抱歉时隔这么久才给你回信。军校生活非常忙碌,兄弟会活动、社团活动,都让我忙得团团转。   请放心,你的来信我都收到了。很高兴看到弗莱尔一切安好。我们一家在帝都也都非常好。   弗莱尔应该正是百花绽放的春季,但帝都已经进入冬天了,现在外面正飘着鹅毛大雪!   弗莱尔中心城就算冬天也不过只用穿一件厚外套。而在帝都,我的朋友,这里成了一座冰雪之城!   而即使在隆冬,家中庭院里依旧会有鸟儿。帝都真是一座生机勃勃的城市。   我们一家已受到了帝后的邀请,将去香榭宫参加为期三天的跨年庆典。新年夜会有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我本想说如果你也能参加就好了。但是想起你从来杜绝一切娱乐活动的。   你可真的失去了太多欢乐的机会呀……”   ……   “新年快乐,伊安,愿圣主保佑你。   我在皇宫的新年晚宴上都要玩疯了。这里有太多有趣的人,太多新鲜的事。   同帝都比起来,弗莱尔确实是个闭塞落后的大农村。我们全家都为能回到宫廷而开心,真希望以后再也不用回弗莱尔了。   虽然我已成年,可所有长辈还把我当作孩子,送了我非常多新年礼物。SQ007飞梭,雪地轻甲,LaDee的最新款多功能手环……   当然,我依旧每天都会虔诚祈祷,请你放心……”   ……   “很遗憾听到你再次申请调令失败的消息,伊安。   我们全家还有桑夏都非常期盼着您能早日来帝都。当然,帝都里的教廷职位确实非常紧俏。   军校的功课很重,我的训练也非常多,无暇给你回信,请多体谅……”   ……   “也祝你主归节安好,伊安。   给你看看我新得到的一副训练机甲,是拉斐尔堂叔送的——他对我们全家都无比慷慨,和父亲更是酒肉好友。   请不用为我的成绩担心。军校里人才济济,但是我总不至于是垫底的——还有亚瑟那小子在呢,哈哈哈!”   ……   “谢谢你的祝福,伊安。真遗憾你又缺席了我十九岁生日。昨天我醉得一塌糊涂,一直睡到今天这个点儿才醒。帝都的生活就是这么疯狂,我真喜欢……”   ……   “来信已收到,很高兴你一切安好。我们在帝都也很好,依旧一片鸟语花香。你的,莱昂。”   ……   “来信收到,一切安好,勿念,祝好。莱昂。”   ……   拜伦帝国的首都,格洛瑞,古地球语里“荣耀”的意思。   在一万多年前,第一批移民抵达了巨鲸座,惊喜地发现这里群星密布,而且有相当多的星球上有可供人类生存的淡水和氧气,并且还没有不好客的高智土著准备和人类开战。   于是,首批移民们选择了几颗地表环境最酷似母星地球的星球定居,其中一颗,就是荣耀之星。   首批登陆的移民把第一个定居点设在群山脚下富饶的河谷平原。人类终于结束了漂流,开始了新殖民生涯。这是人类史上一次充满荣耀的壮举。于是,这颗星球就有个人类史上的名字。   后来随着人类社会逐渐发达,人类殖民了越来越多的宜居星球,建立起了五花八门的政权。民主和集权制度伴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交替登台,政权更新换代,就像电脑程序迭代。   唯一不变的,只有永恒不落的光明、赐予人类智慧、拯救人类苦难的神,以及根植在各国深处的教廷势力。   格洛瑞堡的历史远比科尔曼皇朝还要长,她是这个帝国真正的历史见证者。   那终年冰川不消融的群山看着人类的太空舰降落,看着他们开荒耕种,建立城邦。看着他们征战,同类厮杀,看着他们将城市烧毁,又重建家园。   她看着一代代领袖诞生和陨落,看着人类政权在这一万多年里分崩离析又重新建立。她也看着世人一代代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格洛瑞堡本地的人们将荣耀山视作神山,认为山中住着一位女神。哪怕他们再信仰唯一的圣主,也总会在新年里祭拜山神,乞求来年的平安。   整个帝都星,从太空上看去,同史料里的地球母星十分相似,蓝绿交织出生机勃勃的人类家园。   而荣耀山的雪线在晴空下非常明显,呈圆环状,就像一枚戒指,或者是……   “一个钻石宝冠。”老妇人眺望窗外,感叹道,“荣耀的皇冠。难怪历代政府都会把首都定在格洛瑞。不论谁从太空中看到过这一顶皇冠,都不会选择其他城市定都了,你说是,神父?”   她邻座那为年轻俊雅的神父温文有礼地点头微笑:“是的,夫人,这是一座被神的圣光赐福过的城市呢。”   数百亿年前,一颗陨石坠落在了群山之中,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盆地。山谷内外是原始森林,环状山顶的冰川终年不化。就此,形成这极为著名的壮丽景观。   伊安他们乘坐的星际民航正缓缓降落。经过了十天的太空航行,目的地终于出现在了脚下。帝都的航空港如一朵巨大的钢铁莲花,绽放在海陆交界之处。   从这个高度,可以更清晰地望见远处的荣耀山上的冰川——确实像一顶冰雪铸就的宝冠。   而此刻已是年末,帝都昨日才下过一场大雪,近日天空放晴。航空港因为有太空舰频繁起降,喷气和热焰融化了所有落雪,到处都湿漉漉的,充盈着温热潮湿的空气。   庞大的航空港宛如一座立体迷宫,却又层次分明。   最上层供权贵们的私人太空舰起落。这些贵客也无需下楼,直接乘坐地面悬浮车或者飞梭离开。中层则是民航里头等舱和商务舱的乘客们的专道,哪里也有等着接他们的专车。而面积最大的低层,则供人数最多的经济舱乘客进出。   伊安随着一大群经济舱乘客挤出了关口,又花了足足快半个小时,才晕头转向地找到了位于地下六层的城际轨道交通,终于坐上了空轨。   空轨上挤满了人。他们都是帝都的平民,衣着朴素,神情疲惫,也全然没有弗莱尔的居民对神职人员的尊敬。伊安被人推来挤去,没人因为他身穿法袍而对他客气几分。   空轨里闷热难耐,充斥着馊汗和劣质香水的气味。人们粗声地打着电话,大声咳嗽咯痰,还有一对小情侣若无旁人地在车厢角落里亲热。   伊安被挤在车门边,将注意力投向窗外。列车正飞速向中心城驶去。   莱昂说的很对,帝都的景色同弗莱尔和西林教廷截然不同,这是一座立体的都市,是一个巨大的热带雨林。   商业区的高楼耸立入云,如一座座人类建筑史上华丽的丰碑。而高楼脚下,是如竹签般密密林立的民房。他们彼此附依着,如有生命一般往高处攀爬生长,汲取一点点从大厦群中遗落下来的阳光雨露。   不同于华厦的光线明净,这些低矮处的楼房灰暗逼仄,像是一团团挤在夹缝中的苔藓。   空轨列车就在低层的建筑群中穿梭,掠过密密麻麻的全息广告牌,窗外一片眼花缭乱。   等到了目的地,伊安走出车站,才终于真切地站在了帝都的大地上。   真奇特。伊安想。   他所站在的地方,四周阴暗潮湿,全靠昏黄的路灯和闪烁的霓虹灯牌照明。可是抬头仰望天空,上面明明是晴朗的正午,阳光落在远处的华厦上,泛着粼粼金光。   住在底层的人大概每天都会想,光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照不到我们身上?   伊安提着简单的行李,沿着垃圾遍地的泥泞道路前行,冷得瑟瑟发抖。   昏暗的街道看似荒凉,其实行人不少。人们衣着暗沉,神色冷漠,行迹匆忙。偶尔对视上,对方投来的目光都饱含着一种具有野性的警惕。   “嘿,好心的神父,你从哪里来?”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女郎站在一条小巷子里朝伊安打招呼。   “我在这附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脸蛋。你一定是新来的。”   “神父,请你拯救我痛苦的灵魂,只需要十镑就可以。”   “我只需要八镑。”   “嘿,你这小碧池!”   “这么俊秀的神父,我五镑也可以的。”   女郎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大冷天里,她们还袒露着胸脯和大腿,肌肤被冻得发紫。   “回家去。”伊安知道她们都是流莺,也知道自己这话软弱无力,但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   “面包可不会从家里的天花板上掉下来,神父。”女郎们大声讥嘲。   伊安不得不狼狈地加快了脚步,还险些被地上的垃圾绊倒。   而走过拐角,又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容貌非常清秀的年轻男孩儿,大概才十六七岁,穿着脏兮兮的冬衣站在街角,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   “1分=279镑”。   短暂的错愕后,伊安明白过来,这是个在卖劳动积分的孩子。   政府明面上是禁止积分买卖,但又允许亲友赠送积分。于是民间积分买卖已形成了一个黑色产业。   穷人一旦需要钱救急的时候,就去卖积分。而当遇到重大疾病的时候,又因为积分不够无法接受到有效的治疗。   “神父,您要买积分吗?”因为伊安的注视,男孩主动走了过来,“我的价钱可比别的街区要便宜好几镑呢。四区就要282镑才能买一分……”   “我不需要积分,孩子。”伊安尽量温和地说。作为神职人员,他本来能享受很好的教育和医疗保障,“我也觉得你应该把积分留着,将来上学或者治病……”   “我已经辍学啦,神父。”男孩楚楚可怜,“我爸爸遇到了麻烦,需要钱打官司。反正我身体很健康,这积分对我们家没什么用。神父,你真的不买点吗?你可以倒卖出去。”   “这怎么可能?”伊安惊道,“神职人员是严禁做这种事的。”   “当然不是让你直接叫卖了。”男孩茶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戏谑,“您是新来的,神父。你不知道咱们这儿的教堂是卖赎罪积分的?信徒们以捐钱为自己赎罪的方式从神父们手中购买积分,而神父们可以从中赚取差价……”   伊安目瞪口呆。   就在他以为自己也算是见多识广的时候,现实就当面丢给了他一记嘲讽。   “买我的积分真的不亏。”男孩儿热切地推销着自己,“我手里有30多分。你可以以350镑价格出手,一下就净赚一两千镑了!比起积分贩子,人们其实更喜欢从神父手里买积分,哪怕你们价格高,但是你们可靠。这生意你稳赚不赔呢!”   “不!我……”伊安惊骇得都有些组织不了语言,“这样是不对的。这简直……”   “莫林!你这个狗娘养的东西!”伴随着一声突如其来的斥骂,几个男子凶神恶煞地冲过来。   “我说过,再让我看到你在我的地盘上,我就敲断你的腿,把你丢去红馆里接客!你小子只长了屁眼没有长脑子吗?”   男孩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撒丫子往街的另外一头跑。不料那边也有两个年轻人窜出来,堵住了他的去路。   男孩飞速转身,直奔向神父,嗖一声钻到了他的身后。   “等等!”伊安反应过来,把男孩护在身后,“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神父,我们和你们可是有协议的!”领头的男子掀开嘴皮,露出一口黄板牙,“你们只能来我手里买积分的。现在你要和这个小子交易,就是坏了规矩!”   伊安怒道:“我根本就不想买任何积分。而且你们这个行为就是违法的……”   “别和这神父废话。”手下道,显然对伊安的法袍没有丝毫尊重,“把他们俩都抓着,将神父布兰登主教带去,让他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人。”   男人们气势汹汹地包围过来。   那男孩吓得紧拽住了伊安的法袍。   “这简直太荒谬了!”伊安清俊的面孔一旦进入盛怒,还是有着能震慑住人的气势,“你们不仅从事违法活动,还公然威胁恐吓神职人员。简直……”   “救命呀——”男孩突然扯开了嗓子,“他们要强抢Omega!有人要强奸Omega啦!”   伊安:“……”   “神父你是Omega对?”男孩不忘低声问了一句,嗅了嗅。   “是的……”伊安呆滞,“但是我……”   “快报警!这里有人要强奸Omega啦——”男孩的嗓子清脆嘹亮,瞬间叫响了整条街。不少窗户打开,有人伸出脑袋。   “闭嘴!”黄板牙破口大骂,还真不敢再上前一步。   帝国的法律或许有各种漏洞和鼻端,但是对于珍惜的Omega的保护是相当严格的。尤其是男Omega,还是个神父,那简直不论在何处都是圣洁凛冽不可侵犯的。   楼上陆陆续续伸出不少颗脑袋,有人吹起了轻浮的口哨声。   “要强奸啦!要——”   “我想大伙儿听得够清楚了,你可以消停一下了,莫林。”   低沉浑厚,又极具威严的嗓音,虽然不高,却轻易地压住了男孩呱呱乱叫的声音。   一个穿着黑色长斗篷的高大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子口。他的领口处有闪光,那是一枚金色米字符。   对方也是一位神职人员。伊安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而黄板牙和男孩见到这个男人,明显露出敬畏的神色。   “我想各位都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忙。”男人以一句简短的话语结束了纠纷。   黄板牙悻悻地后退了两步,招呼着同伴离去。   那个叫莫林的少年反而嬉皮笑脸地蹭了过来,一脸谄媚同他先前朝伊安卖苦情时的楚楚可怜判若两人。   “那么,阿德维神父,我这些积分……”   男人抬起手,黑色袖口里露出一支简直不该出现在神职人员手腕上的,金色镶着宝珠的手环。他操作了片刻,莫林也用自己的手环接收了消息,完成了交易。   “谢谢您,神父!”男孩开心大笑,“愿圣主保佑您发财!”   男孩吹着口哨跑走了。   伊安深吸了一口气,纵使嗓子眼在发痒,还是把想要说的话给憋了回去。   “米切尔神父?”男人收起了他一里之外都能晃眼睛的金宝腕表,上下打量着伊安。   “是我。”伊安说。   “猜也是你。”男人走过来,摘下了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第38章   这是一个相当俊美的男人, 一个Alpha, 约莫四十来岁, 穿着一袭神父日常的黑袍,束着一条紫红色的腰带, 外面披着一件长披风。   这种教廷统一分发的披风看着朴素, 但是里子是上等的塔特星狐猴的皮毛, 造价不菲。伊安也有一件同款披风,就放在箱子里,可他只会在非常重要的场合才穿出来。   显然帝都的风气和别的地方截然不同。   神父的肌肤是很少见的蜜色,乌发黑眸,眉睫乌黑浓密,鼻梁高挺, 嘴唇饱满,方正的下巴显得无比高贵。   他一定有着很纯的拜占庭族血统。伊安暗想。   虽然容貌浓洌到几乎可以用美艳来形容, 但是阿德维神父的气质异常地端正矜持, 高高在上的架子远远凌驾在伊安头顶。   “跟我来。”阿德维神父淡漠而优雅地一点头,转身朝前走,“圣米罗修道院就在前面的广场旁边。”   伊安愣了一下,提着行李跟上:“阿德维……神父,是么?抱歉,我不知道修道院还派了人来接我……”   阿德维含蓄一笑,回瞥的目光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讥嘲:“我们只是碰巧遇到罢了,米切尔神父。毕竟听到有人嚷嚷Omega要被强奸,作为神父我也不能置之不理。我就是圣米罗修道院的主事, 是我录取了你作为秘书。你看着比资料上显得年纪要小,真的有二十七岁了?”   “很快就要满二十八岁了。”伊安说着,紧跟在阿德维神父身后。   阿德维神父身材高大健壮,走路姿态优雅,大步流星,披风翻飞的身影好似一只巡视领地的雄鹰。   他并不走大道,而穿过小巷子抄近路。这些民房小巷狭窄似羊肠,地形错综复杂,遍地污水和垃圾。衣衫褴褛的小孩和狗一起在垃圾堆里刨食。   楼房之间悬挂满了床单和衣服,如重重帘帐。阿德维不住掀开床单钻过去,伊安稍微慢一步,就容易弄丢他的身影。   “在这里!”阿德维耐着性子提醒。   “真的很抱歉。”伊安急忙跟过去,“那个……很感谢您录取了我。”   “西林神学院的高材生,却自降身份来申请一个小修道院主事的秘书,我为什么要错过这么一个大便宜?”阿德维非常坦然地说着,声线华丽的语调纵使暗藏讥讽,却也让人忍不住侧耳倾听。   阿德维突然猛地站住。伊安险些撞在他后背上。   紧接着,一盆污水从天而降,啪地一声砸在地面,飞溅向四面八法。即使有高大的阿德维神父挡着,伊安的脸上依旧溅了几滴。   阿德维对伊安说:“我想这里肯定同你来之前想象的大不一样。”   “我知道96区环境比较糟糕。”伊安说,“而这样的地区,这里的人们,更加渴求圣光的照耀,更加需要我们的指引……”   “也只有我这个破地方才还有剩余的名额。”阿德维毫不客气地开嘲,“我看过你的资料,米切尔神父。你为了来帝都可真是费劲了心思。我不是指责你,毕竟谁不想往大都市走呢?弗莱尔这个名字,听着就乏味……”   “弗莱尔是一个非常美丽富饶的星球。”伊安不得不为奥兰公爵正名。   “那又如何?”阿德维鼻腔里哼出华丽的音调,“你不还是钻营到帝都来了?哪怕职位降级,拿的补贴只有过去的五分之一。修道院里你这样的神父并不少,都是借着研修的名义来帝都,想轮候上一个空缺。不过你和他们有所不同。你这是失宠于你的恩师,夏利大主教了吗?”   伊安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但是确实,因为他婉拒了亚特兰联邦的职务,却转而想来帝都,让卡罗尔和夏利大主教都很不高兴。夏利大主教虽然理解伊安此举是为了追随奥兰公爵,却也不喜他自作主张。   伊安甚至感觉得出夏利大主教有意在他的调职上刁难他,就是为了给这个小徒弟一点点教训,让他懂得对师长谦卑恭顺,不要自以为是。   “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米切尔神父。”阿德维一语双关,“这里的人常年生长在照不到光的地方,不但不向往光明,反而还有点畏光呢。”   他领着伊安直接从一栋民房的庭院里穿过。躲在廊里取暖的流莺们看到了他们,一拥而上。   “是什么风把您给送来了,阿德维神父?”   “兰迪呢?”阿德维面无表情地把一个凑过来的流莺推开。   “他在4号房间接客呢。”那流莺发出轻浮的惊笑声。伊安才注意到,那是一个女装的男孩儿,年纪并不大。   阿德维带着伊安穿过中庭。经过一扇窗的时候,他抬手敲了敲玻璃。   窗户打开了,两个男人高低不齐的叫声涌了出来,并且伴随着不堪入耳的词语。   伊安立刻别过了脸,抓住了胸前的米字架。他这举动又引得流莺们一阵嬉笑。   “神父?”一张潮红、汗湿的面孔从窗户里探出来,手扶着窗台,身躯还在不住朝前耸动。   阿德维面不改色,把一个小包递了进去:“记得按时服用。”   “会的。”男子气喘吁吁地笑着,“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光顾我的卧室,我俊美的神父?”   阿德维却没有作答,一脸欺霜傲雪的高冷,招呼伊安:“走,别磨磨蹭蹭的。”   到底是谁在磨蹭啊?   伊安几乎要抓狂。   “啊——”在他们身后,那个男子突然发出一声大喊,吓得伊安差点跌了行李箱。   “哦宝贝你真棒!你太棒了——”   伊安大冷天里出了一头尴尬的热汗,在身后流莺们的哄笑声中加快了脚步。   “你会习惯的。”阿德维神父淡漠道,“这都是下城区的生活常态,也是你以后工作中日常要接触的人。啊,我们到了。”   他们穿过了一条小巷子,来到一个小喷泉广场边,对面那座只有四层楼高的老建筑,就是圣米罗修道院。   这座古老的修道院有近两千年的历史,建筑本身就是帝都二级保护文物。随着城市的扩张,修道院周围的绿水青山已被鸽子笼一般的贫民区替代,头顶纵横交错的空轨线划分着蓝天。   唯一不变的,是极远处洁白如雪山般高高伫立着的“白塔”。那是每个宗教国首都都会建立的高塔,用以接纳圣主的意志,并且将光芒散播向四方。所以帝都里所有的教堂和修道院,大门全都朝着白塔的方向修建。   周围环境变了,但圣米罗的修士们并没有搬去清静地。他们在这一片藏污纳垢的阴暗角落里继续着修行,并且以自己的方式生财有道,出世的同时,又同世俗毫不违和地融合在了一起。   整个帝都划分成一百多个行政区。从1区往下,依次住着皇族,权贵,富豪,中产。从73区往后,普通平民和底层贫民就混住着,忍受脏乱的环境和形同虚设的治安。   96区,已是帝都排行倒数的区,光是听这分区,其环境就可想而知。   阿德维神父一到修道院就不见了人影。伊安被一个管庶务的老修士带到了自己的宿舍。   这间小宿舍也完全无法同伊安在弗莱尔的神父宿舍对比。房间摆放家具之余的空间只容转身,单人床比棺材大不了多少。但伊安知道,这个修道院也是方圆数里内难得的干净温暖之处。   伊安坐在床上,透过窗户眺望对面如黑暗森林一般的贫民窟。   清脆的鸟鸣声吸引了伊安的注意。   走廊外的中庭里,两只红嘴长尾的复翅山雀正在雪地里觅食。这种山雀有着两对翅膀,飞起来姿态翩翩,是格洛瑞星特有的生物。   帝都的鸟儿……   伊安仰头眺望天空,却只望见一列飞驰而过的空轨列车,和蛛网一般的悬浮航道。   莱昂所在的地方,天空应该是干净而整洁的,不会如此支离破碎。   在食堂用午饭的时候,伊安的到来引起了不少修士的注意。尤其当修士们知道他曾在奥兰公爵的领地担任教职,话题立刻热了起来。   事实证明,修士们对世俗八卦的热衷程度,丝毫不亚于沙龙里的Omega太太们。   “奥兰公爵在最近一年来,可是帝都里十分红火的一个名字呢。他们一家子都是小报的最爱。”   “公爵和皇太子那事是真的吗?”   “我看八九不离十。都说拉斐尔太子为了公爵,把他所有的情人都打发走了呢。大伙儿都笑,说公爵不愧是差一点就做了皇帝的Alpha,所以能轻易满足皇太子那样深如大海般的Omega呀……”   “他们可是堂兄弟!”   “这种事在皇室和贵族里太常见了,只要不搞出孩子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那儿子也继承了他的风流,整天都上小报。”   “抱歉打搅一下,”伊安镇定地问,“您说的是奥兰公爵的长子,莱昂纳多少爷吗?”   “是呀。”那修士说,“这可是位新闻制造机,是帝都纨绔群里最有名的一员。前阵子他还因为和同伴赛机甲引起了交通大堵塞,遭到弹劾呢。不过皇帝很偏爱这个侄孙,还替他交了罚款。”   “我听说公爵是打算让这个庶长子泡上一个有爵位的Omega,好‘嫁入豪门’。小报上隔三差五都会报道这位少爷又和哪位名媛或公子在交往。”   “这小子长得漂亮,在皇室里可受宠了。他因为顶撞了军校教官差点被停学,还是皇室去说情的。”   “我知道他们那群小孩搞了个什么机甲俱乐部,打什么联赛,于是不把军校训练放在眼里。”   “我听说上流社会们其实背地里都嘲笑这家人俗不可耐,又花钱如流水。听说来帝都才一年都,就已经背债了。”   “这个我也知道。不是说奥兰公爵是全帝国最昂贵的牛郎吗?因为皇太子一直在替他还债……”   伊安在修士们兴奋的讨论声中悄悄地离开了食堂。   他回宿舍换了一身干净的法袍,想了想,还是将那件昂贵的狐猴皮披风拿出来穿上。   “要出门?”阿德维神父走进宿舍楼,同正走下楼梯的伊安碰上。   “是的。”伊安说,“去拜访一位朋友。”   阿德维的目光从伊安身上的披风上扫过,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现在,我又觉得你会对这里的生活适应得很好了,米切尔神父。”   伊安修长的眉毛轻微一挑,大致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祝你会友开心。”阿德维神父用他那华美的男中音冷冰冰道,“修道院没有门禁,但你最好早点回来。你知道夜晚的原始森林吗?”   “抱歉?”   “夜晚的96区和原始森林也没差太远了。尽管你有法袍和圣光架,但你也是个香喷喷、白嫩嫩的Omega。如果你在来帝都的第一天就失贞,我的报告可会非常难写的。”   因为阿德维这番话,伊安一直到坐在空轨车厢里,脸色都还是僵硬的。   *   乔治亚亲王大街,位于帝都上城3区。   踏入这里,伊安终于有了一种回到了西林教廷的感觉。   宽敞工整的大道,座落着一栋栋华丽的私家别墅和小宫殿。航道林木高大茂密,天空晴朗,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治安机械侍两架一对巡游在大街上,监控着治安。伊安的神父身份让他在这个区域畅通无阻。但是如果是普通平民,如果没有通行证,就会受到驱逐。   伊安摁响了小夏特丽宫的门铃。   一位陌生的男仆开了门,不等伊安开口,就抬起手环:“请出示您的募捐收款码。”   “不,我不是来募捐的。”伊安说,“我是伊安·米切尔神父,我前来拜访奥兰公爵。”   “公爵不在帝都。”男仆一脸冷漠地注视着伊安,“您没有预约,是吗?”   伊安到访过奥兰公爵府无数次,这还是第一次被告知要先预约。   伊安尴尬地站在门外:“那请问莱昂少爷在家吗?”   “他在。”男仆依旧寸步不让地堵在门口,“但是您没有……”   “我知道我没有预约。”伊安果断道,“但是我是莱昂少爷的神学老师,也是公爵一家的旧友。我相信莱昂少爷能抽空见我一面。或者你可以去问问罗德管家。”   “罗德管家已经不在这里做了。”男仆张口说出一个让伊安错愕的消息。但他也同时让步了,“那您请进来把,神父。您可以在门厅里等。”   以往到访后总会被第一时间请到书房或者休息室里的神父,如今只好孤零零地坐在门厅的椅子,像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男仆撇下了伊安,推开华丽的大门,走进了一间充盈着歌声和欢笑的大厅里。   在那门开合之间,一段轻快优美的钢琴声飘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少男少女们恣意的欢笑,以及一个男中音优美的歌声。   伊安朝大厅里望,想看清是谁在弹钢琴。然而门很快合上,阻断了他的视线。   男仆穿过热闹的客人,朝正在弹琴的青年走去。   “别打搅莱昂少爷!”新管家将男仆拦下,用力瞪了他一眼,“没看见他正在给侯爵伴奏吗?”   大厅落地窗前,一架崭新的卧式钢琴前,金发青年正弹奏着乐曲。一名褐发的俊秀青年斜倚着钢琴,一边随着音乐唱着一首抒情的咏叹调。   男仆在管家耳边低语了几句。   “让他等着。”管家生硬道,“待会儿我会找个机会和莱昂少爷说的。”   男仆被打发走了。   金发青年对这插曲浑然不觉,依旧随性地弹着曲子。   褐发青年唱到“我漂亮的男孩,我的阳光”的时候,手撑着下巴,朝他递来含情脉脉的目光。   莱昂追上了歌手的节拍,亦朝他一笑,俊朗的面容宛如神亲吻过的爱人,蓝冰般的双眸寒气幽幽。 第39章   正值年末新旧交替的前夕, 学校都放了年假, 顺便让学生们温习功课, 以备假后的期末考试。   然而对于无心向学的年轻人来说,年假就是用来狂欢的。   作为帝都新锐纨绔, 奥兰公爵的长子莱昂少爷因为扰乱交通被皇帝禁足在家。打着慰问这位朋友的旗号, 三十来个少年蜂拥到了小夏特丽宫, 举办了一场热闹的派对。   伴随着钢琴铿锵有力的重音收尾,歌手以一段嘹亮清澈的高音结束了歌曲。   一片欢呼和掌声响起。   “Bravo!”   “丹尼尔的歌喉越发漂亮了!就像在听天使唱歌一样。”   “我的耳朵好像喝醉了酒!”   殷情的赞美声中,那名叫丹尼尔的Omega少年矜持地接过侍者递来的鸡尾酒,浅抿了一口,目光始终锁定在给他伴奏的金发青年脸上。   “我觉得我的琴声已经高攀不上你的歌喉了呢。”莱昂朝丹尼尔举杯,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   “我觉得你的琴正好。”丹尼尔笑意温存, “是谁教你弹琴的?”   “我爸爸。”莱昂说着,顿了片刻, “还有我的神学老师。”   “神学老师还教这个?”丹尼尔惊讶, “难怪你的琴声听着有些庄重有力。过去可没有少弹奏颂圣歌?”   莱昂随性地弹奏着,只笑不语。   “都怪那讨厌的禁足令。”丹尼尔抱怨道,“这么好的天气,你却不能离开这所破房子。皇帝陛下对你太严厉了,莱昂。”   “我最近闯祸太多了,父亲也让我收敛一点。”莱昂道。   “那都是布兰登那小子干的好事,你是无辜的!”丹尼尔气愤,“他这半年来一直到处找你的茬儿。那天明明是他跑出赛场在前,你只是为了去阻止他。结果等到警察来了, 他找跑不见影,害得你又上了新闻又被罚。”   “反正我的负面新闻够多了,也不差这一条。”莱昂不以为然,朝丹尼尔轻笑着一瞥,“再说了,我发现坏男孩更加吸引Omega们的注意力呢。”   丹尼尔被他那道随意的目光撩得小鹿乱撞,清秀的脸上一阵热气蒸腾。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   他是个有爵位的、出身古老尊贵世家的男Omega,身价又过亿,大半个帝都的贵族单身汉都以能和他结婚为荣。   丹尼尔的家族历史甚至比称帝的科尔曼家族还要古老,家族成员们遍布帝国政法高层,被誉为“大法官世家”和“执政官家族”。   而对方只是一个公爵的庶出子,哪怕是一个优秀英俊的Alpha。但只要没有头衔,就不配Omega小姐和少爷们同他们说话。   就算将来公爵给莱昂请到了爵位,也顶多是个不起眼的小男爵罢了。这在丹尼尔的追求者中,压根儿排不上号。   可为什么他就是那么吸引自己的视线呢?   丹尼尔深深陶醉在莱昂极地冰原般的蓝眸里,思绪万千。   是莱昂身上那种原始而不羁的,纯朴而又慵懒的气息?还是他琢磨不透的神秘微笑,深邃地、有点忧愁,又带着坚强的双眸?   在帝都文理学院念文学系的丹尼尔觉得,自己每次对着莱昂这张英俊的脸,就能随口念出七八句诗来。   他一定也很恋慕自己的。但是出于对出身的自卑,从来不敢表述。   丹尼尔越发笃定。   瞧他弹琴时若有所思的模样,那么深情款款。他不知道有多爱我呀!   他虽然从来不对自己示爱,甚至也没有什么亲密动作,但那一定是他在深深克制着对自己的爱慕。   丹尼尔确定莱昂左手中指上带着的兄弟会戒指有抑制剂装置。AO们常戴这样的戒指,以应对他们容易冲动的生理反应。丹尼尔有好几次都发现,当自己靠近莱昂的时候,他会不动声色地摸这枚戒指。   他一定是在抑制住想占有我的冲动!   简直太萌了!丹尼尔在心里尖叫。   自己要用什么方法,既不自降身份,又能让这个腼腆的青年能鼓起勇气打破暧昧,来向自己求爱呢?   丹尼尔已经在心里畅想着莱昂将自己压在谷仓的稻草堆里,撕开自己的衬衫和长裤,嘴里一边卑微地道歉,一边忍不住疯狂地……   “丹尼尔?”   “是?”丹尼尔嗓音含春,双目若水地望向莱昂,妩媚微笑。   “……”莱昂顿了顿,“你还想唱哪首歌?”   “哦……”丹尼尔回过了神,咳了咳。   “来一首《飞过的夏天》。”一个俏丽的少女蹦蹦跳跳跑过来,一屁股坐在了莱昂身边。   桑夏·修斯!   丹尼尔的俏脸顿时冷得冒寒烟。   这个卑贱的私生女,全靠沾着莱昂的光,才能从那破乡村来帝都念书。她根本就配不上莱昂!   莱昂当年一定太单纯太天真,才被这个女人的手腕和心机迷惑住。又出于忠贞的优良品德,恐怕心里已经厌弃了她,却依旧不好意思开口谈分手。   桑夏同丹尼尔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如两位剑术高手以无形的意志力在虚空中过招,噼噼啪啪,火花四溅。   莱昂对头顶的硝烟气毫无察觉,弹起了这首本年度极火爆的流行歌曲。   悦耳的旋律唤起了众人的激情。年轻人们都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跟着乐曲唱了起来。欢乐的歌声如关不住的小鸟,拍打着翅膀从门缝里飞出,在大宅之中回旋飘荡。   伊安在歌声中微笑了起来。   他能听得出是莱昂在弹琴。他的琴声如人,有一种铿锵的悍气。再轻柔的抒情曲在他手下都多了几分雄壮,轻快的曲子则更显得如行军乐般激昂。   而此刻,莱昂正弹在为一个年轻男人伴奏,曲子比歌声滞缓了半拍,有点心不在焉。   帝都的冬天白日很短,现在不过下午四点,天色就已转暗。   “请问,”伊安忍不住拦下了一个男仆,“我已经等了很久了,不知道莱昂少爷什么时候能见我?”   “莱昂少爷现在有很重要的客人,请您再稍等片刻。”   伊安只得坐下来,继续耐心地等着。   那扇华丽的大门近在咫尺,门里喧闹,门外静悄悄,宛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神父看着透过窗户的阳光一寸寸爬上墙壁,逐渐黯淡。仆从进进出出,大宅里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门里的歌声停了,换成了音箱播放着流行乐。而欢笑却从未停歇过,轻快、无忧无虑、充满着幸福感,给这沉寂冷清的傍晚增添了不少活力。   伊安发觉自己能轻易地从那些笑声中辨认出莱昂的声音。   他的嗓音有着独特的清朗明净,虽然随着年龄增大而越发浑厚,却总有着一种不曾改变的特质。   等到窗户彻底被街道上的灯光照亮的时候,伊安知道自己必须要回去了。   阿德维神父也许有点夸大其词,但是不用他提醒,伊安也觉得96区的夜晚不会太安全。   “您要走了吗,神父?”男仆为神父从衣帽间里拿来了披风,并没有挽留的意思。   “恐怕是的。”伊安遗憾道,“可以告诉莱昂少爷我来过吗?”   “当然。”男仆漠然道,为他拉开了大门。   冬夜酷寒的空气扑面而来,吹得伊安一个哆嗦。   就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小女孩迟疑的声音:“伊安……神父?”   伊安回过头,花了几秒才辨认出不远处那个婷婷玉立小少女是公爵的长女。她这个年纪的孩子生长速度惊人,不过一年多没见,他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艾比盖尔小姐!”   “叫我艾比啦!”艾比惊喜地跑过来,“真的是您吗,神父?您来看望我们了?”   “是的。”伊安笑道,“我很想念你们。”   “我也好想您!哥哥也真是的,您来了都不通知我一声。”   伊安微笑不语。   艾比立刻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劲:“您还没有见到他,是不是?”   男仆被她锐利的目光一扫,狼狈地辩解:“是朱迪斯管家吩咐的,莱昂少爷正在陪贵客。而这位神父又没有预约……”   “这里是公爵府,不是牛郎馆。我哥哥也不是卖身伺候客人的牛郎!”艾比冷声喝道,“还有,这位神父,是一位更加贵重的客人呢,你这个白痴!”   圣主呀。伊安心道,奥兰公爵的子女们还真的忠实地继承了他……极具个性的用语习惯呢。   “跟我来,伊安神父。”艾比扭头,欢天喜地地拉起了伊安的手,“哥哥一定非常高兴看到您。”   现年还不到十一岁的艾比不仅个头比离开弗莱尔时高出了一大截,力气也不小。她拽着伊安,大步流星地穿过中庭,闯进了音乐大厅里。   大厅里暖气十足,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烟酒和香水气息。客人们醉得东倒西歪,正在一个男生的指挥下,黄腔走板地唱着帝国军的军队进行曲,并且把歌词改得面目全非。   身穿法袍的神父出现这个纸醉金迷的场所,就像一只闯入了热带鸟笼的乌鸦。数道目光都向伊安投递过来。   艾比淡定地从醉倒在地毯上的客人身上迈过,走到了正坐在钢琴前的兄长身边。   “哥哥,伊安神父来拜访我们啦。”   钢琴声骤然停止。   歌声没了伴奏,稀稀落落地停了下来。   丹尼尔噗哧一声笑:“还真有神父呀?我可不知道你居然这么虔诚呢,莱昂。”   而坐在牌桌前的桑夏已丢下了牌,惊喜地站了起来。   这一下,所有还清醒着的客人都把目光转向了那位不速之客。   年轻的神父有着一张难得一见的俊雅容貌,身姿清瘦高挑,气质清爽而温和的。   他笔挺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望着那个叼着烟的背影,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让之前还在嬉闹调笑的客人们都下意识安静了下来。   莱昂转身站了起来,拿掉了嘴边的烟,朝神父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   “米切尔神父,真是个惊喜!真高兴能再见到您呢!”   他走上前,大笑着握住了伊安的的手。 第40章   青年的手比伊安记忆中要更加宽大厚实, 掌心温烫, 指腹的茧更加明显,就像一层薄薄的铠甲,保护着里面本该还稚嫩的肉躯。   “我也是。”伊安微笑着, “希望我没有打搅到你的派对。”   “瞎说什么呢,神父!”莱昂紧抓着伊安, 抬手亲昵地搭在他的肩上,把他往屋里带。   青年的个头也比一年前要高出一截,越发挺拔健朗,宽阔的肩背如铜墙铁壁, Alpha气息雄浑磅礴,毫不遮掩地扑向神父。   伊安那戴着戒律戒的手却正被青年紧握着不放。   “这些都是我的同学和朋友。”莱昂介绍着, “各位,这位尊敬的神父是我的神学导师,米切尔神父。”   年轻人们稀稀拉拉地同伊安打招呼,并非不礼貌, 而实在都喝得半醉,大脑已不能很好地控制躯体。唯有桑夏热情地朝伊安问了一声好, 但并没有走过来。   “请别介意他们的失礼,神父。”莱昂笑着把一个朋友踹开, 将伊安拉到窗边, “你什么时候到帝都的,我一点消息都没有。”   “就今天刚刚到。”伊安说,“我调来帝都了, 在一间修道院里担任主事的秘书。”   其实不论是调职还是来帝都的行程,伊安都有写在邮件里,发送给了莱昂。   但是这小半年来,莱昂和他的通信次数锐减,一两个月联络不了一回。伊安来公爵府前还查看过邮件。这封信的状态依旧是“未”。   “抱歉,我最近有点忙。”金发青年笑了笑,“期末到了,新年假过后就是期末考试。军校的功课挺繁重的……”   看这满场歌舞桥牌和游戏,显然并不是军校要考试的内容。   伊安微笑着:“我知道。我并无意打搅你,只是既然来了帝都,想登门拜访一下。这次前来没有预约……”   “嗨,你和我们客气什么?”莱昂扭头朝站在大厅角落里的新管家大声嚷嚷,“朱迪斯,你这个老东西,以后米切尔神父过来,要第一时间向我们通报,知道吗?神父可一直是我们家的贵客!”   “当然的,莱昂少爷。”公爵府的新管家是个白胖的中年男子,具有贵族管家们特有的镇定从容,被少东家当众责备,依旧面不改色。   “新换的管家。”莱昂向伊安解释,“家里这一年多来陆陆续续换了很多人。没办法,弗莱尔带来的人不大适应帝都,最初的时候闹了不少笑话。”   “贵府变化确实很大呢。”伊安亦有感而发,“罗德管家去哪里了?”   “他退休了。”莱昂说,“放心,父亲给了他一笔相当丰厚的退休金。”   伊安放下心来。   “这么说,你今后会在帝都长住了?”莱昂问。   “应该是的。”伊安道,“光是适应格洛瑞堡就需要一段时间。这里真是个和弗莱尔截然不同的城市。”   “莱昂!”丹尼尔牌桌前唤道,“过来替我一把。桑夏,该死,你肯定出老千了!”   “您可真错怪我了,侯爵。”桑夏慢条斯理地洗着牌,纸牌在她手下宛如有生命一样翻转,看得人眼花缭乱,“技不如人者很多,可更多人会选择反省自己的不足,而不是去指责别人作弊。”   丹尼尔气得俏脸发白,扭头催促:“莱昂,快点呀!”   “你去照顾你的朋友。”伊安低声说,试着把手从青年紧握着的手掌里抽出来,“天色不早了了,我也该回去了。”   “你这就要走?”莱昂将他拽住,“留下来吃晚饭,神父。玛莎还在呢。你可喜欢她做的脍鱼了。”   “是啊,神父。”桑夏一边在牌桌上杀得丹尼尔片甲不留,一边大声道,“我们都很期待在餐桌上听你讲讲弗莱尔的近况呢。”   丹尼尔的牌溃不成军,一边还忍不住用余光留意着那两人从一开始握着就没分开过的手,肚子里的怒火烧开一锅酸水,咕嘟嘟冒着泡。   一边是窗外越发浓郁的夜色,一边却是青年快乐热情的英俊笑脸,伊安到嘴边的婉拒的话终于又吞了回去。   可等到入席用晚餐的时候,伊安又隐隐有些后悔自己这个不理智的决定。   二十来个客人坐满了一条长长的餐桌。莱昂坐在男主人席位,而伊安却被安排在了餐桌的中段,同莱昂隔着七八个客人。他两旁都是完全陌生的、自顾说笑的年轻人。   晚餐的丰盛奢侈出乎伊安的意料,许多食材相当珍贵。并且售价昂贵。以前在弗莱尔的公爵府上,是极少享用的。可看莱昂和客人们的反应,已对这样的奢靡习以为常。   莱昂一边吃着嫩羊排,一边和朋友大声说笑,讨论着学校里的趣事。   伊安听了片刻,知道他们都是同一个机甲游战队的队友。莱昂才加入不久,还只是替补。玩这项运动耗资不菲,队员都会自己准备高级训练机甲。而且机甲在战斗中折损率相当高。   “伊安神父,”坐在莱昂右手边的桑夏忽而道,“我父亲还好吗?他还那么迷恋养猎犬?”   伊安放下了刀叉:“是的,修斯将军的一头爱犬前不久才在弗莱尔的猎犬大赛上获得了金奖呢。”   丹尼尔噗哧一声笑。   桑夏冷淡地斜睨了他一眼,对伊安道:“您从弗莱尔过来,直接从春天进入冬天,肯定有些不适应。”   “是啊。”伊安浅笑,“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过这么冷的冬天了。弗莱尔从来不下雪。”   “将来有机会,我也想去弗莱尔看看。”丹尼尔对莱昂妩媚一笑,嗓音放得十分低哑迷人,“你出生和长大的地方,肯定特别美丽。”   “是个适合度假休闲的地方,如果你喜欢乡村的话。”莱昂倒是不以为然,“神父,您是一个人来帝都的吗?”   “是的。”伊安又放下了刀叉,“卡梅伦太太年纪大了,而且我现在的职务也不需要人伺候。我现在在……”   “你该尝尝这道甜橙炖牛肉。”莱昂已扭过头,对丹尼尔推荐厨子的名菜。   丹尼尔立刻接住了话头,和莱昂滔滔不绝地讨论起了各自府上厨子的手艺。   “那您现在住在哪里呢,神父?”桑夏清脆悦耳的女声又盖过了丹尼尔的絮叨。   伊安不得不再度放下刀叉:“我现在在96区的圣米罗修道院任职……”   96区这个词一出口,餐桌上霎时安静了一瞬。像是严厉的教师终于通过恐吓,让满堂顽劣的学生暂时闭上了嘴。   “我的天。”   “我没听错,是96区?”   “咱们帝都居然还有96个区?”   莱昂低头切着牛肉,一言不发。   “那离这里……有点远呢。”桑夏艰难道,“你这份工作会很辛苦吗?”   “和我过去的工作没有什么区别。”伊安平静地说,“给人们带去圣主的光辉,一直是我的本职。其实,越是苦难深重的地方,越能让我发挥价值。”   丹尼尔转头对莱昂道:“现在我知道你端正的品质是怎么被教育出来了的,莱昂。有这样一位高尚的神学导师,你当然会成为一名高贵的绅士啦。”   莱昂抿着红酒,笑而不语,冰蓝双眸在水晶灯下深邃如渊。   晚餐结束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但。伊安坚定地婉拒了餐后咖啡的邀请,动身返回修道院。   而年轻人们丝毫不觉得疲倦,又打开了音响和游戏机,看样子这场派对会通宵达旦。   “路上请注意安全,神父。”莱昂彬彬有礼地将伊安送到门口,握住他的手,“父亲和拉斐尔堂叔进山冬猎去了。等他回来,我会告诉他您来拜访过。”   神父的手在青年灼热的掌心越发显得冰凉。   “莱昂,我们需要你!”丹尼尔在里面喊着。   “好好招待你的客人。”伊安点了点头,“那么,再会。”   他拉高了披风的领子,走进了屋外的寒风之中。   *   伊安搭乘着空轨,穿过大半个帝都,返回圣米罗修道院。   夜晚的帝都同白日里截然不同,万千色彩齐齐绽放,灯光璀璨,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奇幻绚丽的海底城邦。   广告牌、全息屏幕、建筑物的轮廓,窗口的灯火,从高处到深渊,散落如繁星。城际空轨的轨道在夜晚里也亮着淡紫的光,如复杂的蛛网贯穿全城。私家悬浮车和飞梭则像一尾尾深海荧光鱼,悠然地自上方游过。   夜色掩盖住了城市的疮疤和肮脏的角落,只留下光辉灿烂的美色。而在这样一座巨大的深海城邦里游走,想要不迷失方向,也真的不容易呢。   抵达圣米罗修道院站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可96区热闹非凡。   在其他城区里工作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才刚刚返家不久。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沿街的酒、赌场和妓院门庭若市。   小偷在人群里游窜,趁着嫖客和流莺讨价还价之际顺走了他的手环。醉汉倒在污水横流的巷子里,而揽到客人的流莺直接带着客人就在一旁办起了事来。   当伊安以为白日里的96区已足够糟糕,现在才知道自己想法天真。   这是一片属于暗夜的城区,白日的它在沉睡,夜晚的它才苏醒过来,撩起裙摆,展示它丰腴、原始的肉体。   伊安这时候也发现了披风的好处。当把帽子戴起来后,他就能和黑暗融为一体,不动声色地穿街过巷,而不引人注意。   而刚这么想没多久,伊安就打算把这话收回去了:他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两名男人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跟在伊安身后,走过大半条街。而当伊安转过街角,发现前面又有两个男人包抄了过来。   伊安站住了,把披风下的金色米字架扯了出来。虽然他知道这可能对对方并不太有什么震慑的作用。   “就是他,那个Omega神父?”   果真,对方并不是随机选中了他,而是有备而来。   “是他。”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伊安随机想起来,是白日里碰见过的那个卖积分的黄板牙。   “这可真是圣主赏给咱们哥们儿几个的大礼包!”一个男人兴奋地搓着手,“这么年轻漂亮的Omega,能卖到五十万镑。甚至八十万,如果他是处子。”   “神父的话,应该是处子。”   “这难讲。修道院里那些修士们可都是莉莉丝夫人那儿的常客……”   “别废话!”黄板牙低喝,“动作麻利点。不要惊动了别的人。阿德维那家伙神出鬼没的。”   “我的人看到他进了兰迪的房间,怕没两个小时是干不完的……”   男人们将包围缩小,朝伊安逼迫过来。   “我劝诸位三思而后行!”伊安不住后退,厉声道,“我是受过圣光祝佑的神职人员,出身教廷名门,奉神之人。但凡冒犯我的人,将会受到圣主严厉的惩罚!”   “得了,神父。”黄板牙笑道,“咱们这儿千儿八百年都没有被圣光照过了。你的神的威力达不到这么远,保佑不了你的。”   男人们嬉笑,转眼就将伊安逼得退到墙角。   伊安全身紧绷,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紧紧抓住胸前的米字架。   当靠得最近的一个男人伸手抓住他胳膊的时候,伊安抬起手,狠狠地将米字架尖锐的一端朝对方眼睛戳去。   对方却是敏捷地躲闪开来,咧嘴一笑。   下一秒,一道巨大的黑影掠过,男人从原地消失!   不远处的传来一声重物撞击,有什么东西咔嚓折断。   片刻后,黑暗的街角恢复了安静。   剩下的三名男人面面相觑,一时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伊安低头看去。   胳膊上被抓着的感觉是真实的,因为有一截断臂还抓着他,鲜血从平滑的端口喷出。   伊安惊慌地甩开断臂,连连后退。   巨大的惊恐笼罩而下。三个男人都发出惊喘。   “是谁?”   “谁在哪里?”   “出来!你这个表子养的——”   黑影如旋风袭来,将骂脏话的男人卷住。胸骨在重锤下尽数折断,男人惨叫着飞出去,撞在垃圾箱上,留下一个人形的凹痕。   剩余两个男人见状不妙,扭头拔腿就跑。   黑影一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向其中一人。那男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便被抓着头摁进了砖墙里,嵌在里面不知生死。   黄板牙连滚带爬地,一头钻进了小巷子中的床单帘里。   那黑影似乎没有追过来,巷子两侧只有居民屋中的电视和人声,显得十分安详。   黄板牙松了一口气,正要抬手抹汗,一条钢绳从天而降,套住了他的脑袋。   伊安眼睁睁看那黑影将黄板牙钓鱼似的从巷子里拽出来,长绳一甩,黄板牙在空中拉出一声长长的惨叫,咣当一声跌进了垃圾堆里,再没了声息。   黑影从天而降,轰一声落在街中央,双脚在地面踩出两个皲裂的足印。   一列空轨呼啸着从街道上方驶过,车厢里的灯光落下来,让伊安终于将对方看清了大概。   那是一个身穿轻甲的人,机甲表面涂抹着不反光的黑色涂料,让他可以完美的隐藏在黑暗之中。   机甲朝伊安走了两步,身影就像画面缺帧般一闪,人已经逼近在伊安面前。   伊安惊骇后退,一脚踩在垃圾上,朝后仰倒。   对方猛地伸出手。   钢甲手套在半空中飞速收缩褪去,一只修长稳健的手露出来,抓住了神父的胳膊,将他失重的身躯一把拽了回来。   伊安随着惯性朝前扑。轻甲转眼褪去,他跌在了一具坚实而温热的胸膛上。   大手扣住他后脑,胳膊有力地揽住了他的后腰。金发青年躬身将伊安紧紧地摁进了怀里,直到两具身体间不留一丝缝隙。   伊安脑中轰地一声响,除了强劲的心跳,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又一辆空轨列车从上方掠过,闪烁的彩光同微风一起落下,将幽暗的街角照得一片五光十色,如一座寂静的舞台。   伊安颤抖的双手抬起,抱住了青年的腰。   “莱……”   话语哽咽。   “是我。”莱昂收紧了手臂,攀着浮木般将伊安死死地抱住,头埋在那散发着青草香的颈项里,如终于浮出水面的人一样,深深地呼吸。   “你来了……”青年喑哑道,“你终于又来到我身边了,伊安。” 第41章   很多年后, 伊安都还对那个街角的拥抱记忆尤深。   那是他和莱昂认识了七年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   身躯紧紧相贴,体温和心跳互相传递,气息交融, 手臂间是对方鲜活温热的温度。   这甚至也是伊安有过的为数不多的拥抱之一。   这个在禁欲气息浓郁的西林教廷长大,洁身自好又严格守戒的年轻神父,自记事以来, 同外人在肢体上的接触都十分有限。   神职人员们从不和人拥抱。他们或许会行碰面礼,亲吻法戒,但是他们的手臂从来不会绕到对方的后背去, 把自己的胸膛贴住对方。   而在这个幽暗的街道, 冬夜寒冷凄苦, 终生沉沦。头顶是层层叠叠的霓虹灯和轨道线,脚下是污水和垃圾。伊安清醒而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上,除他之外的另外一具身体。   仿佛两团寂寞的星云,在苍茫太空中飘荡了数百万亿年,终于相逢。它们轻轻交汇在了一起,钻石粉末般的光芒彼此融合,变幻闪烁。   在这一刻, 他们隐隐不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而拥有了对方的一抹气息,一段魂魄。   那晕眩惬意的感觉,或许正是世人追求欢愉。籍由肉体触碰而产生,如此地直观, 如此地强烈,于是也如此地让人沉醉。   伊安脑中思绪万千,直到莱昂的手轻抚上他的脸,他才回过神。   金发青年的脸几乎要贴了上来,一双带笑的眼睛在幽暗中如晴空下的海洋。   街的另一头传来喧闹声。几名下了夜班的工人大声说笑着走来。   “我们离开这儿。”伊安听到莱昂在自己耳边低语了一句,腰上的手臂收紧,整个人骤然一轻。   多维金属黑甲如一张猎猎披风展开,将两人兜头罩住。   下一秒,原地空无一人。   伊安的脸被莱昂摁在胸膛上,鼻端满是青年磅礴似海的气息。而轻甲遮挡住了午夜的寒风,和移动中周遭的一切。伊安只是在失重中感觉一阵晕眩,双脚又很快落在了地上。   莱昂将他带到了修道院门前的喷泉广场。   广场上没有灯,喷泉也早停了。从这个角度,抬头能眺望到帝国的白塔。   这座白塔在夜空里如一柄莹白的巨剑,皑皑生辉,剑指天空。它的背后,是帝都星的星环和卫星群的剪影,层层叠叠。   “帝都的夜空太热闹了,都看不到星光。”伊安不禁低声说。   两人站在喷泉池子边的阴影里坐着。   莱昂收了轻甲,身上只穿着派对上的那身衬衫和西裤,单薄无比。伊安急忙解开了披风,给青年披上,怕他冻着。   “别只顾着我呀。”莱昂顺势又把伊安搂进了怀里,用披风将两人一起裹住。   伊安不安地动了动,莱昂双臂收紧,几乎要将他抱到自己腿上了。   “别动了,我穿得少,怪冷的呢。”青年双手搂住了神父柔软的腰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口吻可怜兮兮,“我就过来和你说几句话,很快就走,你别嫌弃我。”   伊安放弃了挣扎,任由那具坚实且冒着热气的身躯半贴在自己后背。   “你这样过来没关系吗?”伊安低声问,“监视你们的人会跟过来吗?”   “我把他们都甩开了。”莱昂低声笑起来,“你知道有人监视我?”   “帝都的那些鸟儿。”伊安笑,“我从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鸟类产生兴趣了。从小到大,你喜欢的动物只有马和狗。”   “我就知道,你永远最了解我,也最信任我。”莱昂的脸颊几乎贴着伊安的耳朵,低沉的笑声直抵大脑深处,振得伊安都有些发晕。   “我们启程的第一天,就发现被皇家很隐蔽地监视了。这其实在我们意料之中。但是到了帝都后,形势越发复杂。拉斐尔和路易斯的人也加入进来,三方势力在我们周围虎视眈眈。”   莱昂说着,越发好笑:“父亲干脆敞开门让他们都进来,将家里仆人大换血,把公爵府开辟成了探子们的角斗场。管家是皇帝的人,父亲的一个男仆是拉斐尔的人,夫人的首席女仆则是路易斯的人……平时我们无聊,看着这三方在眼前勾心斗角,也挺好玩的。只是……”   莱昂将脸在伊安脸颊边蹭了蹭,手臂收紧了几分,将人抱得更加牢。   “从那以后,我们就不能做我们自己了。这就像一场开幕后就停不下来的大戏,连轮休的机会都没有,日以继夜。有话不能随意说,有想法不能显露,要顺应着那些人的期望,做一个被繁华迷住了眼的虚荣的乡巴佬,一个帝都里最常见的纨绔子弟,一个满身是把柄,被他们把持掌控着的傀儡……而你,伊安,你又离我那么远……”   他的下巴都有胡渣了呢,伊安脸颊边感到微微刺痒,不禁感叹。他已经是个彻底的青年人了。   “有很多次,我都有点迷失自己。”莱昂低语,“我会有一时的困惑,不知道此刻的我,究竟是我扮演的角色,还是我的本我。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伊安在我身边就好了。他会给我点亮光,为我解惑。我那个时候,就特别,特别地想你。”   “可是我不能亲近你。父亲把票给夏利大主教的事让皇帝很不满,但我们还可以用救命之恩来解释。皇帝和两个堂叔都忌惮父亲借助教廷支持,以‘正统’的名义讨要皇位。”   尤其自打亚特兰联邦向教廷投降后,各国统治阶层都对教廷的实力有了新的理解,纷纷打消了本有的轻慢之心,对教廷重新恢复了敬畏。如果教廷想要干涉拜伦帝国的皇位传承,还是会非常有效力的。   伊安在披风里摸索,握住了莱昂扣着自己腰的手。   “令尊和我的联络线路也在被监控后就断开了。你回信越少,我就知道你们的情况越不好,就越担心你。尤其是,你的优秀是从灵魂里散发出来的,你的光辉很难被掩盖住。我最怕他们发现了你的美好,然后将你毁掉。”   伊安不安道:“我每天都在为你祷告,莱昂,祈祷你能安然潜伏下去。名誉什么的,不过是任人捏造的面团,你只有平安,才能去改变未来。感谢圣主保佑你至今安然无恙。”   莱昂同伊安手指相扣,掌心对着掌心。   “你知道我并不怎么虔诚,伊安。不过如果是圣主将你送回我的身边,那么,我感激他。可是他怎么将你送到这么一个鬼地方?这里根本就不是人住的!”   伊安说:“在帝都,有几十个区,近千万市民,都生活在类似的社区里。我想你来帝都这一年多,今天还是第一次到下城区来?”   “我当然来过的。”莱昂说,“只是我们当时开着飞梭,并没有落地。父亲很早就和我说,我生活在温室里,弗莱尔是个境外之地。我当时还不是很理解他的意思,直到我参观完了帝都。”   青年才第一次对贫穷、卑贱、罪恶,对阶级,对社会各种弊端,也对人类顽强的生命力,有了直观深刻的印象。   “公爵将弗莱尔治理得非常富饶。”伊安说,“可惜我们都不能永远生活在那里。其实我觉得,来到帝都虽然对你有更大的挑战,但也对你有更大的好处。外面的世界更加需要你,莱昂。”   说这番话时,两人凝视着彼此,两张面孔挨得极近,嘴边的白雾都混在了一起。   “你还是一点没变呢。”金发青年唇角带着笑,忽然凑过来,鼻尖轻轻一蹭,“你永远看到我光明的一面。”   青年的鼻尖湿热有汗,而伊安的鼻尖微凉。   伊安懵懵懂懂地,隐隐知道这样的亲昵有些不妥,可在脑子里翻遍了所有的清规戒律,都找不出一条禁律来。   “你来帝都,夏利大主教应该不大高兴?”莱昂问。   “当然。”伊安苦笑,“他不喜欢我自作主张。我现在算是真正失宠于他了。”   “所以你现在只能在这个破修道院里做个秘书?”青年的眉宇间浮起一抹怒意。   “别这样。”伊安下意识抬起手,抚上了莱昂的眉心,“有你今天替我出手教训了他们后,我想以后没有人敢再打我的主意了。而在这样底层的地方工作,对我个人来说也是一段非常难得的经历。如果你不曾见过最黑暗的夜,又怎么能分辨得出光明的程度呢?”   莱昂抓住了他的手,将脸颊贴在掌心,沉默不语。   “还有,”伊安慧黠一笑,“我想皇帝应该不会太在意你们同一个一文不名的小神父来往了?”   莱昂的脸色这才终于好转:“可我还是很不放心你住在这里。你要允许我以后经常来探望你,确认你安全,不然我没法放心。”   伊安正想反对,莱昂抢道:“我会低调的,我保证!”   伊安只好同意:“但是你的功课怎么办?我今天听到他们说你甚至被警告有可能会被退学?我知道有些伪装是必要的,但是MARS军校真的是你的希望……”   “我知道。”莱昂急忙安抚住了伊安,“我当然不会放弃MARS。我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好完成我的转变。”   伊安明白过来。莱昂从没打算一直维持这么一个轻浮纨绔的形象。他会乘一个机会,顺理成章地完成从“被浮华迷了眼的傻小子”到“看破浮华好好做人”的转变。   “我相信,这个契机就快来了。”莱昂唇角勾着弧度,尾巴快活地摇着,“你来了,我就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你总给我带来好运呢,伊安。”   两人依偎着,又絮絮地闲聊了一阵。伊安说了一下弗莱尔的近况,莱昂也向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在帝都的生活。   “太晚了,你该回去了。”伊安看了看时间。   “好。”莱昂并没有纠缠。他起身,把披风给伊安仔细地围好。玄黑不反光的轻甲悄无声息地又重新覆盖在他身上。   “真帅气!”伊安忍不住赞美。   “回头有机会,带你去看看我的机甲库。”莱昂说,“你送我的训练舱,我还一直好好收藏着呢。”   莱昂把伊安送到了修道院门口:“进去。好好休息。我会找时间再来看你。”   伊安朝他点了点头,用手环刷开了修道院的大门。   进门前,他回头望。轻甲着身的莱昂宛如一个钢铁战士,一个强大的守护神,魁梧刚健。玄黑衬托之中,一张俊美的面孔尤其醒目。   伊安走进了大门,忍不住再回头。   玻璃门外的小广场上,已没了身影。   伊安怔怔地站着,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自己的一场梦。   “那位就是你千方百计都要调到帝都来的原因么?”   伴随着华丽低沉的嗓音,阿德维从一侧的走廊里走了出来,双眸隐隐泛紫,一脸冷傲的讥嘲。 第42章   伊安斟酌了一下措辞:“那个孩子是我前教区资助人的儿子,我也曾教导过他神学。我是看着他长大的, 同他全家……”   阿德维以一个摆手打断了伊安的解释:“我并不是在对你评头论足, 米切尔神父, 你不用紧张。我对你的私生活也没有兴趣。教义里那些清规戒律从来都只能约束愿意遵守之人。就像你手上的戒指, 自愿戴上,自愿摘下。我们所做所想的一切,只需要向神坦白。”   伊安的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戒律戒, 浓长低垂的睫毛遮着眼底所有情绪。   “我只希望你的社交不会妨碍你的工作。”阿德维说,“这里是96区, 如果经常有个开着豪机的贵公子出没修道院,传出去又会让我的报告非常难写的。”   “请您放心,神父。”伊安镇定道, “我绝对不会因自己而给修道院和您带来困扰。”   “那就好。”阿德维转身,“如果不介意的话, 我希望你从明天就开始工作。明早八点半, 院长办公室见。”   伊安回到了小宿舍, 裹着披风躺在床上,放松着奔波了一天的疲劳身躯。   屋内灯光十分昏暗,反倒是窗外透进来的妓院的霓虹招牌鲜亮眩目,在屋内投下一片暧昧的玫红色。   这一日发生的一切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最后却定格在青年身着玄黑轻甲,站在广场上的一幕。   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群屋,极遥远的天空,是晶莹洁白的帝国白塔。他的身躯魁梧高大, 极具力量感,再也找不到昔年顽皮少年的丝毫影子。   披风上带着一股莱昂的气息。   香烟、酒,陌生的香水,这些都不重要。属于青年自身的,并非芬芳的、大海一般的气息,将伊安包裹住。   这是属于成年Alpha的信息素,浑厚,强烈,又非常熟悉,令人觉得安心。   这一夜,伊安睡得十分安详。   梦里,他回到了弗莱尔,站在高崖边的祭台上,金发少年就坐在身旁。他们静静地吹着海风,谁都没有说话。   醒来的时候,耳边还有阵阵海浪声。   “早,米切尔神父。”用早饭的时候,阿德维神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坐在了伊安对面。   “早。”伊安道,“请坐……”   “我想你可能还没有听说,”阿德维修长的手指拎着糖包,优雅地甩了甩,就像贵公子摇铃召唤仆人。   “昨天夜里,修道院附近出了一起袭击事件。几名受害人伤势很重,有致残的可能呢。”   伊安用餐巾抹了抹嘴:“真遗憾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需要做什么吗?需要去探望一下吗?”   “如果你乐意的话,我没意见。”阿德维的哼笑低沉华丽,似大提琴发出的短促音符。他开始往咖啡里加第二袋糖。   “我和大部分朴实的居民的看法一致。那几名受害人躺在床上不能动,对这个社会的贡献会更大一点。”   伊安嘴角抽了一下,埋头吃着三明治。   “你的履历里说你曾召唤过圣光。”阿德维神父啧啧,开始撕第三袋糖,“我本来以为那不过是你编造的噱头。但是现在看来,你到来的第一天,教区里的一只毒虫就得到了圣主的惩罚。也许你还真的管点用呢。”   “您太过奖了,神父。”伊安忽略了话里刺耳的讽刺,“神无所不知,关注着每一个角落。罪恶并不是不会得到惩罚,而只是惩罚暂时未到罢了。”   “歌颂万能的神。”阿德维神父大灌了一口咖啡,含糊地嘟囔着,“我想我们俩的合作会非常有趣的,米切尔。”   圣米罗修道院并不大,全院只有两百人不到。老院长年事已高,半退休中,将所有庶务都交给了阿德维神父打理。   修道院自身的工作并不复杂。但是阿德维神父还要要主持96区里唯一的教堂,每日里要花大量时间来处理教区里的事务。   走访贫困户,处理各种矛盾纠纷,布告,主持传教活动……   伊安来了后,阿德维便顺理成章地把所有伏案工作丢给了他,自己每天从早到晚都不见人影。   于是在接下来的四天里,伊安从早到晚都在处理一堆不知道积压了多久的文书,加班到深夜,根本连修道院的门都没有迈出去过。   而当伊安拿着整理好的需要签字的文件,却总找不到阿德维神父的人。   “阿德维?如果不是在教区里闲逛,就是在老相好兰迪那里办事。”办公室同事冷笑道,“你没觉得他特别傲慢吗?级别也并没有比我们高多少,但是从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劝你也不要太认真。在这么一个破地方,又有谁是真心在忙活的呢?”   伊安看着空无一人的代理院长的办公桌。桌子上乱糟糟地堆放着经书,光子板,纸质的文件,还有一只喝了没有洗的咖啡杯。   次日,伊安起了个大早,没有用早饭就直杀办公室,果真打了阿德维一个措手不及——后者正在办公椅里,脚翘在桌子上,嘴里叼着一块巧克力,一边用光子板看新闻,一边往咖啡杯里挤炼乳。   “你怎么知道我在办公室?”阿德维花了一秒的时间镇定下来,从容地把收起腿,挺直腰杆坐端正,一脸高冷淡定,可挑起的眉毛还是充分曝露了尴尬和惊讶。   伊安笑容可掬:“如果您想掩饰自己的行踪,最好每天喝完了咖啡顺手洗一下咖啡杯。”   从咖啡杯每日的残痕不同,很轻易能推断出阿德维每天都会来办公室。   “你以后可以把要我签字的文件都留在桌子上,我会抽时间处理的。”阿德维漫不经心地翻着文件,神色渐渐变了:“你全都整理好了?”   “是的。”伊安用光子板传去一张目录表,“从去年二月到上个月的所有人事调整,月度、季度总结,财务报告。来年的规划、财务申请清单……我全部都完成了。您看看还需要添加点什么。”   阿德维飞速扫了一遍,越发惊讶,抬头叮嘱站在桌子对面的年轻神父。   伊安神态恭敬温和,清俊的脸上甚至还带着谦虚的浅笑:“我对修道院的人事和管理制度还不熟,也许会有做不妥的地方……”   “你只花了四天?”阿德维反复问,“四天?”   “我加了点班。”伊安说,“毕竟还有两天就要过新年了。我看到主教那边已反复催促过我们好几次了。”   阿德维意味深长地看了伊安一眼,低下头,开始龙飞凤舞地在文件上签字,摁下生物指纹印章。   “说。”阿德维道,“你想要什么?”   伊安也毫不扭捏,坦然道:“我想能有一到两天的时间,去教区里到处走一走,熟悉一下居民。当然,如果能有一位对社区熟悉的兄弟带领我,那就更好了。”   “不行!”阿德维断然拒绝。   “为什么?”伊安问,“我申请这份职务的时候有看到上面的说明:协助上级在教区里开展传教活动。如果我连教区都不了解,我怎么工作?”   “你指望我会把一个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Omega神父放到外面的丛林里?”阿德维哂笑,“你来的头一天就险些闹出大事。不要以为你那个开豪机的小男友揍了那些人,你就可以在教区里横着走了。”   “他不是我男友。”伊安忍气吞声地辩解,“我保证天黑前一定回来。神父,我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我是一个成年男人!”   “男Omega不能算男人。”阿德维无情嘲讽,“你这是在给我的工作添麻烦。让我的报告……”   “你的报告都是我替你写的!”伊安不客气道。   阿德维丢开光子板站了起来,双目愠怒地瞪着伊安。恰好一束晨光照在他脸上,落进眼中。他漆黑的眼底折射出一抹一闪而逝的紫色。   伊安微微一愣。原来自己那天夜里并没有看走眼。   而阿德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坐了回去。   “我知道你在弗莱尔的时候权力很大,备受尊敬,米切尔神父。”阿德维冷声道,“但这里不是弗莱尔。你对外面的世界还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而我呆在围墙里,将永远不能了解外面。”伊安沉声道,“我知道您这个决定是为我的安全着想。但是我也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机会去证明自己。”   阿德维噗哧一声讥笑。正要继续开嘲,敲门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打断了两人的争论。   “早上好,神父们!”一个熟悉的面孔笑盈盈地推门而入,“我找阿德维神父——他们说您是这儿的主事。”   伊安:“……”   桑夏今日打扮得极其华丽而复古:雪白的格伦星北极貂皮大衣,黑绒呢包臀裙,黑色腰带束着纤腰,脚上也是一双同款短靴。蓬松的栗色卷发上斜着戴着一顶雪白貂皮帽,上面还插着一根缀着碎钻和宝石的黑色羽毛。   她伸手和阿德维握手,手套扣是一条星彩钻链子,耳垂上两颗大玻璃随着头颅的晃动,闪烁如灯泡。   连阿德维神父都被她的彩钻闪花了眼,呆滞了一秒。   “我这里有一封格兰杰大主教的引见信,”桑夏全然一副千金大小姐的作派,矜持优雅地把信递过去,“我是政法学院的学生,因为需要写一篇论文的关系,想在贵教区进行一些实地调查。就如大主教信上所说,希望能得到贵院的协助。”   说着,侧头朝伊安甜甜一笑:“伊安神父,很高兴再见到您。”   伊安却是板起了脸,低声喝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桑夏,还穿成这样?太危险了!”   “有什么不妥的吗?”桑夏一脸不以为然,“我正在写一篇有关积分改革法案对普通民众的影响的论文,早就想来下城区考察了。有您在的话,那就更方便了。您一定能给我的论文开辟一些独特的思路!”   “这可有趣了。”阿德维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引见信,低沉的笑声听着相当悦耳,令桑夏不禁侧目。   “修斯小姐,我非常乐意听从格兰杰大主教的吩咐,为您提供一切便利。”阿德维干巴巴道,“但是您必须知道,96区的治安基本为零。而您是一名年轻漂亮的Omega,打扮得又非常……光鲜夺目。如你所见,我们这里是一间修道院,而不是警察局。为您带路或许可以,但是我们很难保护您的人身和财产的安全。”   “没有关系。”桑夏早有准备,“我的男朋友是Alpha,一名强健的军校生。他能保护我们。嘿,宝贝,你能进来一下吗?”   伊安的嘴角抽了抽。   莱昂一身笔挺的军校制服,踏着清晨的阳光走进了办公室,英俊的脸上盛着明朗的笑意。   桑夏亲昵地挽着莱昂的胳膊,站在阿德维前:“神父您也是一名Alpha,我们一行有两名Alpha都还不安全的话,那96区可简直就不是帝都的一个区,而是魔窟了!”   阿德维终于妥协:“好,小姐。不过我话说在前头,出了这个院门,您必须听从我的指挥……”   “圣主保佑您,我的好神父!”桑夏丢开了男友,热情地搂住了阿德维神父的胳膊,“那就赶紧动身。我大后天就要交论文了!”   虽然身材相对娇小,但是这姑娘却爆发出了强悍的力量,拽着阿德维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门外。   办公室里,伊安无奈地把目光投向金发青年。   “走么?”莱昂朝他伸出了手,脑袋轻轻偏了一下,“看样子桑夏有那位神父照顾,那么,你就是我的责任了,伊安神父。”   伊安叹道:“你不该把桑夏扯进来的。这里真的很危险。”   “你觉得我没有能力保护你们两个?”莱昂笑。   伊安欲言又止,嘴角却是不受大脑指挥,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勾着向上翘了起来。   “走。”他没有把手递给莱昂,转身出了门。   莱昂摇着尾巴,追着他的背影而去。 第43章   离开了圣米罗修道院, 踏入那片蛛网般的街区, 天空骤然阴霾。   桑夏纳闷地抬头望, 天空明明碧蓝依旧,帝国白塔在阳光下如此晶莹闪耀。可是……   “为什么这里没阳光?”   阿德维笑起来,嗓音低沉浑厚, 如钟低鸣:“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小姐。而至今都没有一个统一的回答。”   一路走来,莱昂环顾四周, 面容冷峻。   白日里的96区,所有斑驳肮脏无处可遁。如果不是霓虹灯牌还亮着,路上尚有行人,这里如同一座战后被废弃的荒城。   “觉不觉得,这里就像一块被藏在衣服里的伤疤?”伊安问。   “我更觉得它像一块烧伤溃烂的皮肤, 流着脓, 从来没有愈合过。”莱昂说,“其实也没有人去掩盖它,它就在我们脚下。只是我们无数次经过, 都不会去低头看一看。”   阿德维侧过头,朝身后的金发青年瞟了一眼。   “请注意脚下,小姐少爷们。”阿德维神父拉长着华丽的男低音, “这里的街道路面上一次修葺大概是在你们出生前了。如果一脚踩进垃圾里,您漂亮的皮鞋就要报废了,小姐。”   阿德维领着众人在错综复杂的社区里转着。   扩建的楼宇如小孩的积木,杂乱无章地堆叠在头顶, 到处都是支出来的露台,乱麻似的裸露电线。人在底下行走,提心吊胆,担心随时会有东西落在脑袋上。   这里的建筑物密集到足以违反任何一条消防安全条例。但是正因如此,从任何一个角度望过去,都是一副令赛博朋克迷心跳加速的景色。   艺术的背后是蝼蚁般的生活,蒸气氤氲之下是无数在泥沼里挣扎的灵魂。   桑夏看到了那些站在暗巷里的流莺。   有些年纪比她还小,显然未成年。而有的已上了岁数,却依旧袒胸露乳,对着路人搔首弄姿。   桑夏的生母是一名红极一时的高级交际花,出入上流社会,生活奢靡而精致,远非站街的流莺可比。   尤其在生了儿女后,生母金盆洗手。在修斯将军的资助下,母女俩生活在星环上一个环境优渥的社区里。   桑夏虽然因为生母的身份而备受歧视,但自幼生活十分富足,家中管家女仆环绕,不知人间疾苦。   今日,原本抱着帮好友见心上人的想法跑过来玩,却没想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了赤裸裸的贫困底层。   “你过来。”她朝一个年纪最小的流莺招手。   那个小女孩被同行推了一把,怯生生地走到这个衣着华丽的少女面前。   路边堆着脏兮兮的残雪,而这小姑娘穿着短裙,双腿上的丝袜破着大洞,肌肤冻得发紫。她非常努力地朝桑夏笑,一双灰色的大眼睛里满是卑微的羡慕。   “好心的小姐,您需要我的服务吗?”   她嘴唇皲裂,一口黑黄烂牙,笑起来像一只被打怕了,又不得不对人类摇尾巴的流浪狗。   “给你。”桑夏把一枚平时里用来把玩的银币给了小雏妓,“拿去买一双……买你需要的。”   小雏妓欢天喜地,差点要给桑夏下跪吻鞋。   桑夏望着那孩子蹦蹦跳跳跑走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有一种幸存者看着遇难者遗骸的悲凉和后怕。   莱昂走过来,揽着她的肩。他清楚桑夏的出身,很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圣主会赞美你的善举,小姐。”阿德维朝桑夏点头。   “一枚银币可改变不了她的命运。”桑夏苦笑,“这里像她这样的孩子,这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他们的失学率那么高吗?”   “96区里有六所公立学校。”伊安说。拜这几天处理公文所赐,他从理论上掌握了教区的各项数据,“但是入学率和升学率都非常低,辍学率倒是居高不下。”   帝国法律规定公民必须接受十二年义务教育,但是法律执行力度极弱。国家虽然免除了公立学校的学费,但是学杂费对于穷人家依旧是一笔不小的负担。贫困家庭更倾向于让孩子早早辍学,打工补贴家用。   “对于这里的年轻人来说,能从职校里学得一门本事,然后进中城区或者上城区工作,是最理想的生活了。”阿德维神父带着众人继续朝前走,“但是能读到中学毕业,升入职校的孩子就已十分少。”   “教育投入对这些家庭来说还是太沉重的负担。他们觉得不划算。”伊安解释,“他们更倾向于多生育,让孩子早早工作,人多势众,也才能在当地立得住脚。”   “帝国的法律想必在这里不大管用。”莱昂说。   阿德维点头:“他们有自己的帮派和宗族势力,有自己的法则来解决矛盾纠纷。帝国的法律在这里,大概只有积分兑换系统是有效的,其他都形同虚设。想要减轻学杂费,或者上更好的学校,需要积分来兑换。可是体力劳动所能兑换的分并不多。”   他们从小巷回到大街上。   说是大街,也不过一条二十来米宽的车道,两边停着一些早就该报废了的陆上四轮车。野猫和野狗为了争夺一只耗子的尸体,在污水里打架。   莱昂的身躯忽然紧绷,眯起了眼,一股锋锐的杀气自身上散发出来。这是Alpha感觉到危机时的本能反应。   一辆车旁的积雪里,一个脱得只剩内衣的男人扭曲着身子躺着,浑身肌肤青紫,身边还有一个酒瓶。行人路过,对这个冻死的人视若无睹。   “天呀,他……”桑夏低呼。   “别看。”伊安把桑夏拉到身后,“没事的,别怕。”   “不用大惊小怪的。”阿德维用手环拨打电话,“横死的人几乎是这里最不稀罕的景色了。碰上帮派火拼,有时候一条街都躺满尸体……巴德警长,我是阿德维……是是,圣主也保佑你和你的彩票。我在第12大道,这里有个‘冰棍’需要你们处理一下……”   伊安感觉到手被握住。   “就是这里?”莱昂低头苦笑,“你大老远从弗莱尔来到这里?为了我……”   “你不要比桑夏还担惊受怕好吗?”伊安不禁笑,“我是有神职在身之人,我的本职工作就是要代表圣主来救助世间的苦难。”   莱昂紧抓着伊安的手,瞥了一眼站在远处说话的阿德维和桑夏,低声说:“父亲已经回来了,你的事他都知道了。他让我向你表示感谢。我们现在确实相当需要一些宗教方面的帮助。”   “公爵和太子走得这么近,路易斯皇子有什么反应?”伊安问。   “他高兴得就像一头吃到了卷心菜的猪。”莱昂嘲道,“他私下还不遗余力地给父亲和太子编造更多的绯闻。不过父亲和太子将分寸把握得很好,一直将流言控制在‘流言’的范畴,至今没有任何真凭实据证明他们……有染。所以皇帝目前还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   “陛下的身体如何?”   “看不出来有什么大问题。”   阿德维在那头朝他们招手。莱昂牵着伊安的手,跟了上去。   “但是,”莱昂意味深长地朝伊安使了个眼色,“他已经在短短三年时间里,连着换了七名御医官了。而且,每一名都是基因遗传病学的顶级专家。”   伊安倏然变色,下意识反握住了莱昂的手。   如果皇帝有显性遗传基因病,那莱昂也就很有可能也有这个病!   “别担心。”莱昂翘着唇角,柔声安慰,“科尔曼家族并没有什么很致命的基因病。我和父亲分析,皇帝很有可能在弄虚作假,故意示弱,乘着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彻底解决两个儿子的纷争。”   “不要掉以轻心。”伊安说,“皇位继承向来都是按照顺位制的,除非继承人不合法或者有精神疾病。拉斐尔虽然有明显失德,但是皇帝保他的心还是很坚决的。所以,我觉得路易斯的野心有些毫无道理。”   “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除非他手里一定有什么重量级的把柄,可以剥夺拉斐尔的继承权的。但是他目前还没有使出来。”   莱昂若有所思:“而他一次次地蹦达,实则在测试皇帝的底线?”   “皇帝只有这两个儿子。”伊安说,“而且就我对菲利克斯陛下的研究,他应当是有些重A轻O的人。”   “何止有一些。”莱昂道,“他对Alpha的偏心,和对Omega的歧视,在日常言行中毫不掩饰。而Beta在他的观念里,大概就和猪狗这样的家畜差不多,根本就不是人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拉斐尔太子为了取得父亲的重视而竭尽全力,但是收效甚微。有一次狩猎,拉斐尔射了一头公野猪,而路易斯射了一头鹿。但是皇帝还是宣布路易斯为冠军,赞美他箭术灵巧。”   伊安道:“陛下大概反而觉得,身为Omega却射杀了象征威武雄性的公野猪,是对他们Alpha极大的挑衅。”   “是的!”莱昂惊道,看着伊安满眼惊艳赞叹,“你太聪明了,伊安。当时拉斐尔不服气,陛下反而训斥他‘要有点Omega的样子’,‘要谦逊内敛,不要太好强’。如果不是艾瑞斯皇后出来打圆场,这对父子那天肯定又要吵起来。”   “路易斯才是皇帝心中最理想的继承人。”伊安说,“真是奇怪。亚当二世陛下和菲利克斯四世陛下的母皇——伟大的卡特琳娜女皇陛下,就是一名Omega。菲利克斯陛下怎么反而如此歧视Omega呢?”   “因为女皇非常偏心他的兄长亚当。”莱昂说,“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我的祖父亚当是女皇和她最爱的原配丈夫所生。而菲利克斯的父亲是在原配去世后,和女皇联姻的王子。身份高贵,但是夫妻感情冷淡。”   “啊,家族内部积累的宿怨。”   “是的。”莱昂压低了声音,“这个宿怨堆积下来,不知道会孕育出多么丑陋的生物出来。”   伊安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亚当皇帝夫妇离奇的死亡。   他将解密的线索给了奥兰公爵,如今也不知道奥兰公爵将这个谜题解到了哪一步了?   “父亲让我问你,”莱昂说,“如果乐意,你能否每周都尽量来公爵府一两次,为我们讲经。与其偷偷摸摸来往,还不如光明正大地来。”   “我当然乐意!”伊安高兴道,“这样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   青年握着神父的手紧了紧。   这下反而提醒了伊安。作为身穿法袍的神职人员,同一个男孩子在大街上手牵手实在太不妥了。万幸这里人烟稀少,阿德维和桑夏又走在前方远处。   伊安不动声色地想将手抽出来。莱昂的手随之松开,却又忽然反手一抓,手指缠绕着,同神父的手五指相扣住。   “……”伊安好一阵无语,“莱昂?”   “嗯?”青年一脸茫然地转过头。   伊安试着拽回手。   “怎么啦?”莱昂站住,降低了语调,反而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附近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是的。”伊安寻思着一个不尴尬的理由。   “还是你觉得不舒服?”莱昂紧张起来,双手把伊安的手抓住,“觉得冷?要我护送你回去吗?”   青年甚至直接将神父的手拽进了大衣里,摁在胸膛上:“伊安,你的手确实好冰呢。我们出来也够久的,是该回去了。”   年轻Alpha的身体相当强健,不畏严寒,莱昂在大衣下只穿了两层单衣。伊安猝不及防,手掌被抓着放在青年厚实坚硬的胸肌上,极其直观地感受到衣服下蓬勃的体温和心脏的跳动。   “对了,你后天还有工作吗?”莱昂又问。   “啊?”伊安的脑子都有点糊涂了,不知道先处理哪个状况的好,“后天是新年前夕?那应该……没有什么事……”   “那太好了。”莱昂俯身凑近,将一张明朗的笑脸凑到了伊安面前,“那我们一起跨年。我来接你。我们去帝国塔用晚饭。我都已经预约到了‘塔希提餐厅’的星空露台座……”   “打搅一下——”阿德维神父极富磁性的嗓音远远飘来,拉长了的音调带着满满的讥嘲,“你们不介意跟上我们?或者需要给你们找一个……酒歇脚?”   伊安飞速把手从莱昂的大衣里拽了回来,埋头快步朝阿德维他们走去。   阿德维面无表情。桑夏倒是朝莱昂做了个鬼脸。   莱昂把双手抄在口袋里,迎着阿德维是目光,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   “抱歉打搅了你们的私密谈话。”阿德维淡淡道,目光扫着两名Omega,尤其在伊安紧绷着的俊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我们接下来要参观的地方,地形十分复杂。一旦错踏进某些黑巷子,就会被里面的生物拖走,连只鞋都不会留下。一个月后,你就会出现在某个星环上的黑市展示台上,衣不遮体,明码标价,被拍卖走,成为某个人的私家收藏。”   “您在危言耸听,神父。”桑夏强笑,“这里毕竟还是帝都,治安不会乱到那个程度。”   “那您打算以身试险吗,修斯小姐?”   桑夏没好气:“是只有Omega才会遇到这种危险吗?如果您只身去那些地方,遇到了危险,该怎么办?”   阿德维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傲慢道:“很简单,我会……”   “啊——————————”   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伊安&莱昂&桑夏:“…………”   阿德维嘴角抽抽,慎重道:“我,不会,那样,尖叫!”   “哦,”桑夏呵呵呵笑,“当然。”   “放开我——”那声音又叫起来,是个年轻的男声,“救命呀!”   莱昂警觉蹙眉。   就连伊安都觉得不妥:“我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众人朝声音传出来的地方奔去。一条狭窄的街道上,几个男子正在拉扯一名年轻男孩儿,把他往一道门里拽。男孩儿的两名保镖都已倒地不起,满脸鲜血。   “喂!”莱昂一声怒喝,手腕上的黑环迅速变型,包裹着手臂,组成了一只镭射量子臂枪。   混混们丢下了年轻人,脚底抹油,老鼠般窜进了幽暗的缝隙之中。   莱昂抬起手,臂枪分解,恢复成了一个黑色手环。   “噢,莱昂!”丹尼尔含着泪花儿,飞扑过来抱住了莱昂的腰,“你救了我,你是我的英雄!”   莱昂抬起双手,呈投降状,面无表情,余光朝伊安瞥去。   伊安倒没什么。阿德维却是忍不住打破了他一贯的傲慢高冷,朝天翻了个白眼。   “我真高兴你出现了!”丹尼尔把布满红晕的脸在莱昂的胸膛上蹭来蹭去。   “噁……”桑夏一脸悻悻,“我说怎么风中一股子骚味,原来是你这只小骚鸡跟过来了。” 第44章   为了给丹尼尔的两名倒霉保镖处理伤口, 一行人不得不在阿德维神父的带领下, 就近找了一家正在营业的酒歇脚。   96区的酒显然同上城区的酒有着天然之别,大白天就混酒的也不会是什么正经人。如果不是有阿德维神父坐镇,这群公子小姐走进来没有五分钟,就会被里面的那群豺狼群起而攻之。   “我当然不是跟踪你来的, 莱昂。”丹尼尔勉强镇定了下来,恢复了往日的矜持高傲, “我一直都对下城区非常感兴趣,想找机会来看一看。”   “这大概也是你带来的圣光效应,米切尔神父。”阿德维神父帮着伊安给保镖处理伤口,忍不住讥嘲,“在你出现了后, 从来对贫民区不屑一顾的贵族家的小姐少爷们, 突然就把咱们放在心上了。”   莱昂剑眉一挑,正要开口,被伊安以一个锐利的眼神稳住。   “您不能一边希望上层听到我们的声音, 但是在他们走下来的时候, 又将他们拒之门外,阿德维神父。”伊安从容微笑, 一边麻利地给保镖包脑袋。这里没有治疗仪, 他们只能以最原始的方法止血包扎伤口。   “不论上面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走下来, 至少他们来了。”伊安开始处理第二个保镖的伤,“只要他们来了,他们必然会看到和听到。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我们就在成功的道路上迈进了一步。您觉得呢?”   “我觉得教堂布告的活儿也可以交由你担任,米切尔神父。”阿德维把一个保镖受伤的手缠成一个蜂蛹,“每个神父都会忽悠人。但是我们大多数人并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可是你不同。”   他扭头对莱昂道:“有这么一位擅长说教的神学导师对着你的耳朵念经,而你非但不跑开,还反过来整天缠着他。我觉得你得了PTSD了,小伙子。国立首都医院的精神专科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身为神的使者,却对神的子民如此没有耐心和信任。受圣光庇佑在您眼里反而成了罪,您真的是神职人员,而不是异端吗?”莱昂嬉笑反击。   桑夏吹了一声口哨。   “莱昂。”伊安温和地警告。   “失礼了,阿德维神父。”莱昂言不由衷地道歉。   阿德维笑了笑,竟然没有反驳。   “莱昂,你是来找米切尔神父的?”丹尼尔捕捉到了重点。   “莱昂是陪我来做实地考察的。”桑夏立刻说,“倒是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就只有你需要写论文吗?”丹尼尔反驳,“我也是为了写一篇社会调查报告。”   桑夏嗤笑:“我记得你是皇家百花艺术学院声乐系的学生?你一个学唱歌的,要做什么社会调查?调查96区的鸡打鸣和你4区的有什么不同吗?”   酒里的客人哄堂大笑。   丹尼尔气得俊脸发青,反唇相讥:“那你来考察什么?考虑让令堂来96区开分店吗?”   客人们哄笑声更大,口哨打着旋儿飞满天花板。   “啧啧,4区的小姐少爷们呀……”阿德维神父翘起了二郎腿,招呼酒保给他来一杯蜂蜜啤酒。   桑夏的出身一直是她的要害,然而她打记事起就被人攻击这一点,早已练出一副金刚不朽之躯。被丹尼尔当众点破了出身,她也毫不恼怒,反而甜美一笑。   “家母功成名就,早就退出江湖,您只有换一家投简历了。至于您的母亲——”   桑夏指着酒落地窗外,一只在街边啄垃圾的母鸡:“令堂正找你回家吃饭呢,丹尼尔!”   酒里的客人们笑得东倒西歪,连酒保都在拼命捶桌子。   “鸡佬”这词,旁人用在Omega身上,是严重辱骂,Omega可以堂而皇之地痛斥对方。而Omega彼此用,那就是撕逼的攻击武器了。   “简直太失礼了!”丹尼尔勃然大怒,“我是尊贵的温斯顿公爵,莱斯特家族的第七支的继承人,帝国银星元帅……”   “……银星元帅的第三代孙,贾琳娜公主第四代外孙,巴拉巴拉巴拉。”桑夏替他补完,“我建议你把你的头衔和族谱录制下来,放在手环里,碰到人就循环播放。科技会简化你的人生。”   “你这个……”丹尼尔气得浑身哆嗦,眼看就要中风,“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到底谁不要脸?”桑夏一记铁砂掌拍在桌子上,把一旁看热闹的莱昂拽了过来,捏着他的脸对准丹尼尔。   “你这只小骚鸡给我看好了,这是老娘的男朋友!你们这些贵族,拥有全国最多的财富和特权,世袭罔替,高高在上。我们这些平民世世代代辛苦奋斗,对你们卑躬屈膝,现在连个男人都要被你们抢?我告诉你,莱昂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我就算把他烧了,也不给你留一抹灰!这,就是我们‘平民女孩’的尊严!”   一身宝钻华服的桑夏小姐仗着“没有头衔”这一条,华丽摇身一变,成了“平民女孩”的代言人!   丹尼尔目瞪口呆。   满酒的人高声叫好,直播的球赛也不看了,纷纷为桑夏鼓掌。   “……”莫名其妙就要被烧成灰的莱昂觉得压力有点大。   阿德维吹了一声口哨,想和伊安碰杯。   伊安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莱昂!”丹尼尔气得两眼泪花,痛诉道:“我看到桑夏和你们学校足球队的乔克接吻!她早就背叛你了!”   “噢……”满屋客人一叹,被这峰回路转胜过肥皂剧的情节深深吸引住了。   莱昂看向桑夏。   桑夏大言不惭:“乔克眼睛里进了灰,我帮他吹吹。”   “好。”莱昂立刻选择还是相信她。   “哗……”众人又是一叹,心想这Alpha小子有财有貌,却还心甘情愿戴绿帽。有钱人的生活真是看不懂。   “好了。”伊安赶在话题进一步庸俗化前吹响了终止哨,把话题转回正轨,“修斯小姐真的是来做考察的。你是在写有关积分改革制度的论文,对吗,桑夏?”   “是的。”桑夏会意,立刻言归正传,“是我的学期末论文,讨论积分制度和法律公平原则的冲突。这也是近些年来讨论得最热门的一个议题了。”   “这几乎没有什么可讨论的。”莱昂终于找到了适合他发言的话题,“以积分来分配社会资源,本就建立在对职业的歧视上。而没有足够的积分,人们根本走不进好医院和好学校的大门。如果连教育和医疗这两项最基本的权利都得不到保证,还谈什么平等?”   丹尼尔也加入了进来:“但是国家有公立的学校和医院呀。贫富差距是永远存在于人类社会里的。强者的世家积累财富,占据优质的资源,弱者就只有留在低层。如果一个人没有创造出什么有价值的社会财富,却要和有贡献的人享用同样多的资源,这不是对有贡献人的不公平吗?”   “你说的贡献是指获得的积分吗?”桑夏反唇相讥,“但是积分核定的标准一直都遭受抨击。体力劳动得到的积分只有脑力劳动的数十分之一。”   丹尼尔道:“我们生活在一个高度智能机械化的时代,机械侍可以替代大部分人类劳作。人类的体力劳动确实成为了非常非常廉价的生产力。要想获得高积分,就应该努力学习,从事一些不容易被机械侍替代的工作。”   “没有积分,他们就只能去读公立学校。”莱昂说,“我上学期写社会学论文的时候做过调查,帝国的公立学校教育质量相比五十年前,降低了15%。师资流失,教学设备陈旧老化,教材过时——尤其是最后一条。你们知道,现在公立学校里的教科书的知识,不论怎么改革,都会比私立学校里的落后将近三十年吗?”   丹尼尔有些哑口无言了。   莱昂冷声道:“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过三十年,现在人们都能活两百岁呢。但是这三十年,恰好就是一个人出生到接受完所有基本教育所需的时间。这意味着,所有念公校的人,在学识上,都会比私校生落后三十年。他们永远打拼不过私校生,永远都只能从事体力比重偏多的,辅助性的工作!”   整个酒安安静静。   “您看,”伊安对阿德维神父轻声说,“他们来了,他们看到和听到了,他们都记在心里了。”   阿德维还端着已喝空了的啤酒杯,望着那三个争论中的年轻人,沉默的侧脸硬朗如削。   不仅仅他,整个酒里的人全都安静地听着这一场辩论。   “不仅如此!”桑夏道,“光是积分系统,就在极大地限制阶层流动,限制底层人民向上走。为什么我们要在薪酬之外,还要加上一个积分?为什么我们甚至还有立法来维护这个系统?我们人类离开了地球母星,漂泊了万年,在新的星域建立了那么多庞大的帝国,我们造机甲和太空舰就和搭积木一样容易,却还做不到让市场经济来做主?”   “我们都是享受到这个积分体系的既得利益者。”   “这不意味着我们就不能质疑它?毫无疑问地,这个制度是多余的,设置出来就是专门为了将我们的社会固化在一个奇特的金字塔形态里。我知道,所有的社会都是金字塔。但是我们的社会更特别。”   “我们是封建专制国家,我们还有皇帝,我们的民主和平等也只是相对的。积分制度维护的当然是特权阶级的利益。”   “如果说在大开荒时期,社会资源匮乏,弱肉强食,那还能理解。可是我们的社会已经发展到今天了。在那么原始的古地球纪,都有相当文明和民主的国家,为什么我们反而做不到?”   “各位,我想你们都忽略了一个问题:积分的起源。”丹尼尔说,“积分是源自教义的。圣主规定了工作的高低贵贱。我们祖先根据他的意志制定了法律,在薪资外,还建立积分体系。”   “啊哈!”桑夏道,“你别想忽悠我去攻击教义。圣主可没有管咱们怎么制定民法,这都是世人自己的主意!”   “圣主和他的跟班反正也是既得利益者。”不出伊安所料,莱昂立刻对教廷开炮,“我们根本不用去讨论这套体系是怎么来的,只需要想想怎么消灭它。”   “从立法咯。”丹尼尔说,“取消积分制度的议案每年都会提起,但是每年都会被枪毙掉。你可没法让人把已经到手的馅饼丢掉,世人都是自私的。就像你,桑夏,你肯把你身上的衣服和珠宝脱下来给这屋里的人吗?”   桑夏朝丹尼尔挑衅一笑:“我们俩可以比着脱。你脱多少,我就脱多少。”   “亚特兰联邦就废除了积分制。”莱昂又把话题从三俗的边缘扭转了回来。   “可瞧瞧他们的下场。他们现在国内经济危机闹得政府都快破产了。”   “他们战败是因为叛教!”   “如果圣主那么强大,那么他的思想就是正确的。”丹尼尔气鼓鼓道,“也许圣主就是想让人类社会维持这么一个形态。这一切就是神的旨意!”   三人陷入冷场。   半晌后,莱昂开口:“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法律、制度、信仰。星辰都能毁灭,宇宙也能坍塌,人类社会的变迁不过是沧海一粟。”   “变法么?”桑夏怔忪低语,“这是一场从上到下的,彻底的变革。”   莱昂的目光望向正静静注视着他的伊安,两道目光在半空中温柔地交汇。   “我还是那句话,”金发青年平静道,“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去同制定社会法则的统治阶级对抗,那么任何改革都是一纸空谈。所以,先让自己强大起来。”   “好啦,小姐和先生们。”阿德维神父站起来,“非常精彩的辩论!感谢你们提出了很多发人深省的言论……其中一些足可以让我们被特情局监控。总之,我们可以继续参观了吗?”   年轻人们起身,拿起外套,准备离开。   “请稍等。”酒保招呼,“我想请这三位年轻人喝一杯。我喜欢你们刚才的那一场辩论。”   莱昂他们互相对视,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善意有点意外。毕竟他们之前进入酒的时候,满屋子敌意都快凝聚成利剑刺过来了。   “谢谢。”莱昂率先举杯。   丹尼尔见状,也跟着一饮而尽。   “哟,你真的喝了?”桑夏大惊失色,“这里可是96区。这里的酒喝了会怀孕的呢!”   丹尼尔手一松,酒杯咣当跌在桌子上。他白着脸,下意识去摸小腹。   全酒的人都笑得满地打滚。   “桑夏……”伊安无奈。   桑夏把酒倒进嘴里,大笑着逃出了门。   这一日,三位年轻的客人在圣米罗修道院用了晚餐后,才动身告辞。   “我能去参观你的宿舍吗?”莱昂吃饱喝足,拖拖拉拉不肯走。   “不能。”伊安一口回绝,“你该回去了。天黑后这里更加不安全。而且以后不准再这样不打招呼就跑过来,更别拖着桑夏到处跑。”   “如果那个阿德维刁难你,你要告诉我。”莱昂说。   “阿德维神父是个正派的人。”伊安严肃道。   莱昂耸肩,大步朝大门外走去。桑夏和丹尼尔正在登上停在门边的飞梭。   “对了。”莱昂忽然回头,蓝眸幽幽望过来,“后天下午,五点。”   “什么?”伊安一头雾水。   “我来接你,一起跨年!”莱昂的手在门边一撑,跳进了飞梭里。   伊安后知后觉:“我还没答应……”   然而飞梭已抬升,掉了个头,转眼就消失在天空中密集的轨道和灯光里了。 第45章   然而, 就在莱昂他们离去没有多久, 老天突然翻了脸,掀起了狂风暴雪。   伊安从浴室洗完澡回来,窗外已狂风大作,飘起了鹅毛大雪。   他的心不禁一沉。   暴风雪对于上城区的人们来说, 不过妨碍了外出。而对于下城区住房简陋的贫民来说,则是一场难熬的灾难。   而事情果真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而去。   凌晨, 伊安正熟睡之际,突然被敲门声惊醒。   窗外一片漆黑,时间是早上五点,而阿德维已穿戴整齐。他并没有穿法袍和披风,而是穿着一身干练利落的长裤和羽绒服, 戴着一顶绒线帽。   “抱歉打搅了你的美梦。”阿德维神父径直闯进屋里来, 拉开了伊安的衣柜,翻找起来,“西区一个小时前发生了火灾, 火势越来越大, 已经蔓延了半条街区了。第一批灾民很快就会抵达教堂。我需要去火灾现场,你则要替我安置难民。”   阿德维把毛衣和羽绒服丢在伊安怀里:“干活的时候, 还是穿得方便一点。我能信任你能守好大后方吗?”   “当然!”伊安已开始穿戴。   阿德维一点头, 带着一群年轻力壮的年轻修士, 冒着风雪而去。   伊安快步奔进了行政楼,敲响了钟,将所有修士们都从梦中唤醒, 集合起来,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   “把所有食材都拿出来。我们今天有可能会接待大量的灾民,人数目前还没法估量。”   “联系市政厅,警局,告诉他们我们在接纳灾民。”   “请帮我拨教廷的赈灾专线,我们需要他们紧急调一批赈灾物品过来。”   年轻的神父虽然只来到修道院数日,绝大多数人都对他还不熟。可是看着他冷静稳重的面容,听着他坚定平和的嗓音,还惴惴不安的修士们全都镇定了下来。   “未来的几天,需要辛苦各位兄弟们了。”伊安环视众人,“圣主赋予我们救助苍生苦难的职责,现在到了我们履行这个义务的时刻了。在这之前,我还需要你们配合我做一件事——”   神父清俊的面孔骤然一冷,迸射出令人心悸的肃杀寒意。   “我知道你们手中多多少少都有从外面买来的积分,都等着在明天年夜里卖出去。现在,我希望你们把它们都交出来!”   伊安忽而又和蔼一笑:“圣主会原谅你们过去的贪婪,但不保证会再给你们一次悔改的机会。请各位好好斟酌。”   修士们全都僵住。      暴风雪中,第一批灾民拖家带口地抵达了圣米罗修道院。   教堂的大门缓缓打开。伊安亲自站在门口迎接。   “圣主保佑您,神父。”灾民将冰冷发紫的嘴唇印在神父的法戒上。   96区的这一场火灾,起因是暴雪中断了家用能源供应,棚户区的人家只好烧火取暖。后半夜,无人看管的火堆点燃了窗帘,继而失控,在这一片人口极度密集的区域里蔓延起来。   道路拥堵,消防设施老化,再加上暴风雪的阻挠,大火蔓延了整整四条街区,一直烧到中午,才得到控制。   将近两千多人无家可归,全都涌向了修道院,需求庇护。   午后,狂风终于停歇,大雪依旧。阿德维灰头土脸地返回修道院,往嘴里塞了三明治和一大碗热汤,一张俊脸黑如锅底。   “怎么样?”他和伊安异口同声问对方。   伊安苦笑,说:“修道院里已人满为患,衣物已不够用,食物也快见底了。然而教会的第一批赈灾物资已经用完了,第二批还没有影子。您那边呢?”   “出事的棚户全都是严重违章的建筑。”阿德维阴沉道,“我早就多次上报给了市政厅,让他们去处理。可是几年下来,一切还是老样子,直到昨晚。”   “这可真不能全怪我们。”旁边一个来帮忙的市政厅小职员抱怨,“我们在96区根本没有什么威信,神父您不是不知道。人们根本就不听我们的劝告。就算一时把棚户拆了,他们转头就又会盖回来。”   “那是因为我们需要有个地方落脚和睡觉,官老爷。”灾民叫道。   “可你们的房子不安全。我们也是为你们好。”   “可你总要给我们一个地方住呀。难道要我们睡大街上,然后被风雪冻死吗?”   “整片社区都需要重新下规划和整顿。”有修士感叹。   “谁来管这事,谁来掏钱?皇帝才不管我们呢。而对于圣主来说,我们这些蚱蜢只需要活着就可以了。活着就是他给我们的恩典了。”   “嘘——这里是教堂!”   难民们的嗡嗡议论声中,阿德维将甜咖啡倒进了喉咙里,长吁了一口气。   “用力祷告,米切尔神父。”他瞥了伊安一眼,“现在正是需要你召唤圣光的时候。”   伊安低头,用手环把一个东西传给了阿德维。   “这比不过圣光,但多少能派上一点用场。”   阿德维神色倏然一变。   “这么多积分,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别误会,这不是我的私藏。”伊安忽然提高了声音,当着众人的面大声道,“这些都是修道院里的修士们积极捐赠出来的积分,神父。社区医院条件太简陋,重伤的人有了这些积分,就可以去总医院里进治疗舱了。圣主让我们要关爱世人,我们也将尽其所能地呵护我们的子民!”   人群中泛起了一阵满怀感激的叹息声。   “感谢圣主!”   “愿神保佑你们,好心的神父。”   阿德维深吸了一口气,朝伊安点了点头。他把甜咖啡倒进了喉咙里,披风一甩,如一只老鹰,重新扑进了门外的风雪里。   这一夜,伊安只在宿舍里和衣小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就又被唤醒。   一大批原先投奔市政厅的灾民因为得不到衣服和食物,转奔向修道院。他们中还有许多伤员。伊安只来得及匆匆喝了一杯热茶,投身到工作之中。   在上城区的人们准备欢度新年的时候,圣米罗修道院的礼堂挤满了灾民。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汗臭。伤员躺在地上呻吟,孩子在嚎啕大哭。   伊安在人群中走着,目光从那一张张悲愤却又疲惫的面孔上扫过。   “神父。”有人唤住他。   “莫林?”伊安认出了这个曾向他兜售积分的男孩。他一身狼藉,紧抱着一个同他容貌酷似的小男孩儿,兄弟的俩裹在一条薄毯里。   “谢谢你,神父。”莫林双目通红,“大伙儿都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做,都太感激了。他们刚才告诉我,我妈妈的伤已经没事了。阿德维神父把她送到了总医院里。”   “这是应该的,孩子。”伊安坐在他身边,惊讶地发现那个小男孩拿在手中把玩的并不是玩具,而是一只机械侍的手掌。   大概是某个作废的机械侍被拆卸回收,莫林捡了一个零件回来给弟弟做玩具。   伊安把注意力放回莫林身上,劝道:“以后还是尽量不要卖积分的好。说不清什么时候,你会需要它。”   “可是我们需要钱吃饭。”莫林说,“我们打工的钱实在太少了。”   伊安也知道这个恶性循环并不是简单几句话的劝说就能终结的。   小男孩把机械手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一脸严肃,忽然从毛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多功能工具刀,开始捣鼓机械手掌。   他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手掌稚嫩,可是操作起多工具刀,竟然十分娴熟流利。一眨眼,他就把外壳轻巧地卸开,然后在复杂的内部拧来扭去。   “凯西生来就不会说话。”莫林怜爱地摸了摸弟弟的头发,“但是他很聪明。我教会他认字后,他一直在家里自学。现在没有什么家用电器他不会修的了。”   说话间,那只机械手掌的能量回路居然一点点亮了起来。它自备有区域备用能量,竟然还能动!   咔嚓一声,机械手掌握成拳头,随即又缓缓松开。   凯西脸色轻松了起来。他把机械手臂的机械神经带接连到了自己的一个旧手环上,手指一动,机械手掌也跟着动起来。   伊安叹为观止:“你弟弟是天才,莫林。”   “大伙儿都这么说。”莫林自豪道。   凯西动着手,机械手掌朝伊安伸了过去。伊安会意,同机械手掌握了个手。   “凯西很喜欢你。”莫林说,“他很少和外人交流的。”   伊安朝那个又恢复了严肃脸的小男孩温柔一笑。   “神父,你看着脸色也很不好呢。”莫林关切道。   其实伊安此刻已疲惫不堪,从起床到现在,也只喝了一杯加了牛奶的热茶。可过度疲惫已让他失去了解饿感。有这么多饥寒交迫的灾民在,他也食不下咽。   这也是伊安宣誓受职以来,第一次直面人世间最真实的苦难。   而就在伊安以为局势最严重也差不多就是眼前这副景象时,情形霎时急转直下,飞速恶化。   起因,是几名前来视察的区市政厅的官员,不仅态度傲慢,还口不择言,将本就一肚子火的灾民彻底激怒。   伊安当时正在厨房里,吩咐厨子为灾民中的孕妇和儿童多做一份肉汤。外面突然人声喧哗,男人们愤怒的咆哮声穿透了厨房的门。   伊安匆匆奔出礼堂。修道院的中庭里,雪地已被踩成泥浆,灾民们正将几个人团团围住,破口大骂。   “妈的,你这是在责备我们娇气吗?在你们官老爷的眼里,我们贫民饿肚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什么叫房子是我们自己修的,火是我们自己点的?你是想说这一切都是我们自找的吗?”   “为什么都一样工作和纳税,而我们穷人的命就不算人命了?”   “如果受灾的是上城区的老爷们,你们还会这么怠慢他们吗?”   “都冷静一下!”伊安从人群里挤出来,站到了官员和灾民之间,“看在圣主的份上,请不要在这里争吵。”   “神父,你来听听他们说的是什么屁话!”领头的灾民男子怒火冲天,“这狗娘养的东西,一边清点死亡人数,一边抱怨我们给他们添麻烦!”   “我只是在说这一切都是违规搭建造成的。是你们自己不听政府劝告。”官员道。   “请您不要再发言了!”伊安强忍着才没有对那官员说出“闭嘴”两个字。   “都不准动!”一名警察奔过来,手按在了配枪上,“都退下!不准骚扰政府官员和神父们”   灾民怒火中烧,纷纷破口大骂,一步步将官员们逼向廊角。   “请都冷静一点!”伊安拽着官员连连后退,声嘶力竭地喊,“这位先生为他不妥当的言论向各位道歉。请大家都先坐回去……”   灾民们大声叫骂,步步逼近,敌意如一道排山倒海而来的巨浪。   “你还愣着做什么?”官员已吓得面无人色,朝警察尖叫。   “都别冲动!”伊安朝警察大喝,“不要动枪,你会把局面恶化的!”   可警察已惊恐地掏出了枪。   他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冲在前面的一群男人。   “你敢开枪吗?你这只政府的走狗!”   “别开枪!”伊安吼道,反手把官员往大门推,转身朝警察冲去。   “开枪呀!”壮汉咆哮,“你特么有种就——”   警察惊恐,握枪的手剧烈哆嗦。   千钧一发之际,伊安扑了过来,抓着他的手臂朝上一抬。   一束蓝色光子弹飞射出去,直飞上夜空,啪地击中了头顶一块黑色的阴影上,溅起一簇火花。   下一秒,一道雪亮的强光从阴影腹部照下,极其刺目,晃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嘀嘀两声喇叭从头上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道:“劳烦让一让,先生们。你们可以待会儿再揍那小子,不过请先让我们把赈灾物资卸个货。”   赈灾物资?   灾民们也顾不上揍人了,立刻退散开。   “把枪收起来!”伊安对那警察斥喝,“这里是修道院,是侍奉圣主的地方,任何人都不准在这里动用武器!”   一辆庞大的运输用飞梭降落在了中庭里,后舱门打开,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灾民们一阵欢呼,蜂拥过去搬运物资。   这辆飞梭身上喷绘着五颜六色的文字和漫画图案,还带荧光效果,就像一条热带狮子鱼,显然不是来自教廷。   “嘿,米切尔神父。”那年轻人居然认识伊安,笑嘻嘻地朝他打招呼,“很高兴再见到您。”   再?   “米切尔神父!”修士一脸狂喜地奔来,“外面来了好多运输机,送来了救灾物资!天啊!感谢主!”   他拉着伊安就朝修道院外跑。   那年轻人在他们身后嚷嚷:“不是主给你们送来的,是我们……”   修道院外本来也挤满了的灾民,无处可去,蜷缩在街边烤火取暖。而此时此刻,数艘飞梭,大小不一,正缓缓自高空落下,悬停在小广场的上方。   舱门打开,大包小包的物品落下,落在翘首以盼的人群里。灾民拥挤在下方,发出阵阵欢呼。   冬日的夜幕提前降临。全城的霓虹灯争先恐后地怒放,将夜妆点打扮起来,以最盛大华丽的妆容,来度过旧年最后几个时辰。   在这绚丽的幕布下,灰败阴冷的街区里,火光和来自飞梭的光将这片大地,和饱受苦难的人们的双眼照亮。   伊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说不出话来。   一辆通体玄黑的小型飞梭降落在了喷泉旁,一个青年从上面跳下来,穿过拥挤的人群,朝伊安走来。   “晚上好,米切尔神父!我们游战队听说您这儿有许多可怜的人需要帮助,就临时搜集了一点物资送过来,希望能派得上用场。”   青年神采飞扬,利落的金色短发在风中飞扬,一身黑色劲装,却偏偏浑身都在散发着光芒。   “愿圣主保佑这些灾民,以及您。”   在这一瞬,伊安鼻梁猛地一酸,竟生出一股已多少年没有感受过的泪意。   许多年后,伊安还对莱昂提起过这一段故事,感触颇深。   “在那之前,我一直将自己视作你的前辈和保护者。而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我的莱昂长大了,能去保护和照顾别人了。我第一次发现,我是可以依靠你的。我甚至将会仰视你。你当年说的气话,也许真的在一步步成真呢。”      一个小时后,在食堂里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后,莱昂如愿以偿地踏进了伊安的宿舍里。   “真小。”莱昂坐在床上,双脚伸直,就能踩到对面的墙壁。   伊安坐在书桌前,撑着脸颊,一脸疲惫,但望着莱昂的目光却十分喜悦且温柔。   “那些都是你的朋友?”   “一个游战队的。”莱昂说,“我昨天看到新闻,就知道你这里情况肯定不妙。但是我昨天跟着父亲入宫觐见,今天才回来。听说刚才里面差点暴动?你没有事?”   “只是有几个人在吵架而已。”伊安轻描淡写,“抱歉,因为我的关系,你预约的高级餐厅要白费了。其实你应该和你那些朋友一起去白塔玩的。我这边还有很多善后工作,怕还要忙到深夜。”   阿德维神父已经回来了,并且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区政府将一所闲置着的办公楼让了出来,供灾民暂时居住,帮助他们度过这个寒冬。   修道院里的灾民们纷纷动身离去,前往下一个安置地。在他们走后,伊安还有许多文书工作要做,以应对年后上级的询问。   “你觉得,我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丢下你,自己跑进城里寻欢作乐?”莱昂啼笑皆非,“我是那么没心没肺的人?”   “可是……”   莱昂朝伊安倾身过去,抓住了他垂下来的那只手。   “我只想和你一起跨年,伊安。在哪里,怎么跨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我们在彼此的身边,是第一个向对方祝福的人。就像我们还在弗莱尔的时候。”   伊安垂眼望着被紧握的手,好一阵没有出声。   伊安将文书带回到宿舍里处理。莱昂却非要代笔,让伊安躺在床上休息,只用口述就好。   伊安已累得快睁不开眼,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就被莱昂摁倒在了床上。   “……得到了区警务人员的积极协作,维持了良好的治安……”伊安声音渐悄。   莱昂转过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伊安已闭上了眼,呼吸变得绵长,沉沉睡去。   莱昂轻轻拉起被子,盖在了伊安身上,然后守在他身边,安静而专注地凝视着他,坐了许久。   “如果我现在吻你,你会生气。”莱昂以极轻的声音说,“亲一下额头也许可以。但是我才不稀罕。”   青年笑起来,目光缱绻多情。   “我急什么?我还不到二十岁,而你也不可能被别的人夺走。我的时间还多得是呢。”   他调暗了灯光,开始替伊安写报告。 第46章   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 伊安迷迷糊糊地醒来过片刻。   梦如沼泽将他包裹,可那钟声自天堂直达他的梦境,敲响了他的魂。提醒着他,他好像和什么人有约定,要去做一件事。   伊安刚动了一下,还在尝试着睁开千金重的眼皮, 就有一个声音哄着他,劝他继续睡。   “……睡……以后……我陪着你……”   伊安心头一松,又坠落进了星海里。   这一觉睡得极沉,一个梦都没有做。等醒来时,天都已经大亮。   屋内只有伊安一个人。书桌上,阳光流淌, 光子板和纸质文档摆放整齐。   金发青年早已不见踪影,大概半夜就走了。但是他人走了, 海洋般的信息素却留了下来,弥漫在小屋里, 浓郁得好似一只鲜红的印章, 啪啪地盖满了屋内的桌椅墙地, 宣誓着自己到此一游。   这小子昨晚难道在屋里健身了?   伊安起身, 看到光子板上还放着一只纸折的百合花。   折痕精致,很骚包地朝伊安绽放。   伊安笑着, 小心翼翼地把花拆开,里面果真写着留言。   莱昂的字如其人,张扬遒劲, 力透纸背,有着年少轻狂的张扬。花体连笔字流畅,看得出此人做事先思后动,心思缜密,一旦动手,一气呵成。   “亲爱的伊安,新年快乐!   我相信我是今年第一个向你祝福的人。   昨晚你睡了后,我想了很多事。我发现,尽管我们才重逢不过数日,可是这几日里发生的事,比我过去一年多里的经历,都要丰富而具有意义。   因为你,我触碰到了这个城市的伤疤。因为你,我感受到了过去无动于衷的苦难。也因为你,我做了为自己自豪的举动。   而在这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奋斗的意义究竟该如何落到实处。   你的到来,让我再没有困惑。我知道希望很遥远,但是你会在身边一直陪着我,不离不弃。   我的伊安,愿你在新的一年里,如我此时此刻一样幸福和快乐。   你,最最可爱的,莱昂。”   “莱昂”这个名字,还被他做了个变形,写成了“狮子”。   伊安对着那花体子高高翘起的一勾,仿佛看到一头毛茸茸的大狮子蹲在面前,摇着尾巴咕噜噜,要他摸摸头。   伊安可没学过折纸花这种闺中少女的手艺活儿,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纸重新折回一朵百合花。   这小子是跟谁学得这一手?看来到了帝都后,被精致的贵族风气熏陶久了,当年拿枪耍棍的混小子,居然也会拈花折纸了。   伊安把纸百合夹在了一本他几乎不离身的小经书里。   *   96区的一把火,可谓烧了帝都一个新年的开门红。   从香榭宫中的皇帝,到文武百官,再到基层官员,全都被这一场大火烧烫了屁股,再也坐不住。   受损房屋数千间,死亡人数近八百,近两万人在大冬天里流离失所……   虽说拜伦国在告别旧年时,有烧掉旧物,对着火光祈祷来年好运的习俗。可当媒体和网络上将这场发生在贫民区的大火称做“烧旧”以讽刺政府的时候,没有哪一位当权者能够保持沉默。   菲利克斯四世震怒,新年第一天就将城建部和民政部的官员招进宫,骂得他们狗血淋头。   针对这次火灾的调查和事后清算立即展开,无数官员销了年假,挤破头换机票,屁滚尿流地从全国各地的度假胜地奔回格洛瑞。   议会紧急召开了新年第一场讨论会,开场一分钟后,就变成了党派之间的互相揭发、指责和推诿。   那些原本都心照不宣的贪污和懒政的证据,现在全都成了香喷喷新出炉的屎,被双方拿着拼命朝敌对派脸上砸。   奥兰公爵和皇室的两位皇子原本都出席了这一次议会,也都没能坐足一刻钟,就被臭气给熏了出来。   “我宁愿去动物园,让大猩猩朝我脸上扔香蕉。”公爵如是说。   而就在政客们与屎同乐,沐浴芬芳的时候,媒体和网络上却有一个话题走红,铺天盖地。   “游战队‘狮心’救助灾民,帝都青年之光!”   在这里要先介绍一下游战队。这是一个随着机甲泛民用化而新兴起的一项体育运动。年轻人们驾驶种类不同的机甲,组成一只功能齐全的袖珍战队。两队在特制的空间场里,进行对抗。   比赛胜负是积分制的。单兵技术、战术,用时、伤亡……全都计算成分数,最后积分高者获胜。   这项运动有点类似全真虚拟网游,但是不同的是,参赛者是以真身在战斗。他们的机甲会受损,驾驶员也免不了伤筋动骨、缺牙断腿。   哪怕如今的治疗舱技术,连四分五裂的人都能缝补缝补救活回来,但是帝国法律还是规定,只有十六岁以上才可以参加这项运动。   民用游战机甲造价不菲,一台中高级机甲,就可换取一栋帝都三环的独栋别墅。所以这机甲也是权贵人家经济状况的晴雨表,昭显财富的大喇叭。   帝都里的纨绔子弟,尤其是Alpha男孩们,一满十六岁就会置办一台大喇叭,吹拉弹唱地加入游战队。谁家买不起机甲,或者置换不起新款机甲,顿时连推销保险的都不会再上门。   游战队也成为了年轻权贵子弟们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社交平台,类似校园之外的兄弟会。又像一个高效率的相亲平台——明星队员的人气不啻于当红流量小生。就算是普通队员,也在那些傲慢矜持的Omega中如鱼得水。   作为帝都里近来最著名的“傻多速”奥兰公爵,据说靠着“卖身给皇太子”,给长子换了一台最新款的机甲。   可在最初半年里,没有哪个游战队肯对这位没头衔的庶子敞开大门。   作为儿子,莱昂不能糟蹋了亲爹这一番“苦心”。于是干脆自己成立了一个游战队,起名“狮心”,网罗了一群和他身世相仿的成员。   虽然一直被嘲笑是一支“杂种队”,但是“狮心”战绩不菲,短短半年就在帝都圈里闯出了名气。   莱昂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可他野路子的打法凶猛锋锐,悍意雄浑。这位军校指挥系的全B生,在赛场上的发挥远胜过考场,时不时祭出一招出其不意的绝招,打得对方猝不及防。   这群年轻人都唯莱昂马首是瞻。当莱昂号召援助96区灾民的时候,众人纷纷响应,掏出零用钱清空了一个大超市,把物资空投给了灾民。   而那个对伊安打招呼的年轻人,是一位媒体大鳄最心爱的私生子。可爱懂事的小儿子作出这么伟大暖心的慈善之举,做父亲的怎么能不替孩子声张呢?   于是一夜之间,对“狮心”游战队的赞美之词就像春花开遍了天涯,在全国,甚至国际频道上对着民众轮番轰炸。   “……他们在得知了灾民的情况后,第一时间放弃了新年娱乐活动,纷纷出门采购物资,并且亲自送到灾区,送到了受灾群众的手上……”   “他们就是圣主派来的天使!”接受采访的灾民对着镜头热泪盈眶,“突然之间,在我们已经绝望的时候,天上投下来一道光,他们就来了!”   “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那名媒体小王子坦然地谦虚道,“事实上,发起召集是我们的队长。他说96区有人需要帮助,他打算过去帮忙,问我们谁愿意跟他一路。要知道,我们游战队就是一体,同进同退。既然老大发了话,那么我们自当倾囊相赠了——啊,就是他!莱昂,这里……”   镜头转向教学楼大门,一群刚结束了一门考试的学生正从里面涌出来。   人群中,金发青年的腋下夹着书本,耳后还别着电子笔,衣着打扮十分普通。但偏偏肩宽腿长,面容轮廓分明,让女记者一阵脸红心跳。   “老大,过来。”队友咋呼,“快说说你那晚的表现!”   莱昂朝这边淡淡地瞥了一眼,一脸被考试蹂躏过的木然,双腿却是猛地提速,一溜烟窜走了。   “呵呵。”队友干笑,“我们队长比较害羞……来来,我向你们详细描述一下当晚的过程:当时,狂风暴雪,伸手不见五指……”   采访、专题报道、热门点评,铺天盖地。一时间,人们暂时忘了火灾背后的伤亡和流浪,也不再去关注政坛的动荡,都来讨论权贵子弟并不纨绔的一面,以及对那个只露了短短一面的帅气队长的惊鸿一瞥。   谁都没想到,纨绔子弟爱攀比的风气,居然也有起到正面积极作用的一天。   新闻发布的当天,就有其他的游战队将救援物资送到了灾民安置点。全帝都的权贵子弟不多不少,组了也有好几十支游战队。听说别人都前去赈灾,唯恐自己落后被嘲笑,于是也立刻加入了队伍。   从元旦到五号,几乎每天都有三五支游战队,开着他们款式各异,喷绘五花八门的飞梭,光临96区,空投救济品。   随后,企业和慈善基金会也加入进来,将以商业合作的方式,援助灾民重建家园。   当红巨星亲自前来慰问灾民,抱着流鼻涕的小孩子合影。艾瑞斯皇后也派出了自己的女官,随同红衣大主教接见了灾民代表……   在新闻里大出了风头的圣米罗修道院也得到了教皇亲自的嘉奖。   啥事儿都没干,事发时在家里昏睡发呆的老院长被授予了一枚紫缎勋章,光荣退休。   在外奔波的阿德维神父荣升为了新院长,并得到了教皇的书面表彰。在内主持大局的米切尔神父和所有参与救灾的修士们全得到通报全教廷的表彰,品级提升一阶,补助金翻倍。   新上任的阿德维院长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修道院里的修士们,对伊安好像突然变得十分敬畏。   在食堂领餐的时候,身为新院长的阿德维都还需要老老实实排队,可伊安一走来,排在前面的修士竟然主动给伊安让位——虽然伊安婉拒了。   这等到盛菜的时候,阿德维百分百确定,柜台后的修士给伊安多舀了两个肉丸,并且切给他的提拉米苏要比给自己的大了将近三分之一!   “你是怎么逼他们交出积分的?”阿德维一屁股坐在了伊安的对面。   “……请坐。”伊安放下了叉子,“我正想找您呢,院长。有关安灵法会的事……”   “积分,米切尔。”阿德维说着,一边拧开一瓶新果酱,一股脑全倒在牛排上。   “……”伊安嘴角抽搐,艰难道,“我当然……没有逼迫他们。逼迫别人做不情愿的事,是圣主非常不赞同的行为。是自私而且……”   “请说帝国语!”阿德维道。   “我是和他们做了一个交易。”伊安道。 第47章   修道院里新来的米切尔神父, 年轻俊秀, 温文儒雅, 逢人三分笑, 从不同人呛声抢道, 比小白鸽还温顺无害几分。   他端庄笔挺地站在一群还没怎么睡醒的修士前, 笑容充满慈爱, 浑身笼罩着圣光,自带音效,众人耳边响起了唱诗班的歌声。   “我知道你们都不服气, 不想交出手中的积分。”伊安温和而坚定的声音传开,“请相信, 我也并不想妨碍你们赚取这一点辛苦费。但是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们,如果你们现在把积分交出去, 会给你们带来身败名裂的后果呢?”   众修士面面相觑。有人带着敌意道:“你要去揭发我们?”   “当然不。”伊安依旧轻言细语, “我知道,即便揭发你们,你们的积分交上去, 也不会回到人民的口袋里。可是如今情形同往日不同了, 我的兄弟们。你们手中的积分从一块蛋糕变成了一块烧炭。”   伊安环视众人, 神色逐渐严肃:“因火灾而受伤的人数现在就已近一百, 这个数字还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断上升。我们都知道社区医院的规模和条件。重伤人员必须被送去总医院, 进治疗舱,才有可能活下来。而进治疗舱需要高昂的费用,或则额外的积分。我敢保证, 现在就有一群伤者的亲人正准备跪在教堂前,求买了他们积分的你们出手相救了!”   修士们的神色逐渐转变,愈发不安。   伊安道:“积分是通过系统转赠给你们的,在政府网站上都有迹可循。只要他们向记者或者政府官员哭诉,把他们满身伤痕和血泪摆给民众看,这事必定会被彻查。那么,积分买卖的最后一块面纱也保不住了。这终究是违法的事,而且又在风头浪尖。教廷上面必定会将你们作为典型严惩,丢卒保车,用你们来牵扯住公众的视线。”   “不要拿出主教来反驳我。”伊安着重注视两名还不大服气的年长修士,“你们手里可又没有握着他买卖积分的证据,兄弟们!而把积分交给我,我能保证,你们非但不会倒霉,还会获得额外的赞誉。”   伊安最后还不忘丢下一块香甜的奶酪。   有修士道:“就算我们把积分交出来,但是只要有灾民讨要,买卖积分的事还是会曝光。你有什么办法?”   伊安的办法非常简单。他在开门迎接第一批灾民的时候,就向闻风赶来采访的记者表示,他们会尽其所能地将重伤患者送去较好的医院。所需要的积分,将由修道院尽力负担。   “那些都是这些日子来,修士们从当地民众手中买来的。”伊安说,“我知道你们会说,积分买卖是不合法的。但是当地贫困人群需要现金,就算我们不买积分,他们也会卖给贩子。于是我们决定,尽其所能地把他们售卖的积分买来,囤积起来,以备特殊情况下使用——比如现在。”   “您是说,你们从人们手中购买积分,是为了在他们急需积分的时候,再用在他们身上吗?”记者问。   伊安微笑点头,镜头里的面孔清俊儒雅:“教会肩负着教化世人的责任。与其苦口婆心劝说他们不要卖积分,不如通过实际行动,让人们知道积分的重要性。我们虽然违法了,但是这也是一种善举。愿圣主能宽恕我们的罪过。”   “圣主会给你的油滑机敏点赞的。”阿德维听完了整个故事后,评价道,“可你这是个赌注。如果教会没有表彰咱们,没有加补助,那你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情况严峻,值得我去赌一把。”伊安从容道,“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我离开圣米罗修道院,换个地方继续修行罢了。人世间这么大,圣光照耀之处,都有我落脚的地方。再说,您买积分,不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吗?”   阿德维眼神骤然锋利:“你查了我?”   “您误会了,院长。”伊安平和道,“您指派我去管理人事。修道院中所有人的医疗记录都会详细地登记在系统里。您来到圣米罗快二十年,每年都会在总医院的治疗舱项目上消耗大量的积分。我想如果您不是私下还去打黑拳什么的,就是每年都去整容美容——”   伊安的目光含蓄地在阿德维俊美夺目的脸上打了个转。   这男人单论五官的精美程度,连顶级的影视巨星都望其项背。他在96区行走,不知情的人很容易误会是有剧组在拍摄外景。   “我脸上每一个线条都是原装的!”阿德维蜜色的脸都快黑得和他的甜咖啡一个颜色了。   伊安笑着摊手:“然后我又稍微留意了一下,发现每次在你花费积分的时候,96区里都会有事故发生,有人重伤或者重病。但是……他们都奇迹地得到了一个小型慈善机构的帮助,度过了难关。”   阿德维把自己盘子里最后一块蛋糕放进了嘴里,然后不请自拿地把伊安餐盘中没动过的提拉米苏端了过来。   “请自便。”伊安依旧笑得一团和气,“其实要我说,这个世界上,虽然终生困苦,但是总有人一直在默默地、尽其所能地关注和帮助他们的。”   阿德维终于抬头瞥了伊安一眼:“你又发现了什么,米切尔侦探?”   伊安手指缠着茶包吊绳,那白色的茶包在琥珀色的水中沉浮。   午餐时间已经过去,修士们用晚餐都已离开。空旷的食堂里,只有伊安和阿德维坐在大厅正中央。   伊安的手环露在袖口,界面上正显示着“声波屏障打开模式”,且已运行了有好一阵了。   伊安道:“我还念书的时候,曾为了写一篇论文做过一些针对私人慈善机构的调查,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拜伦帝国建国之前的战乱时期,民间就有一些的小型慈善机构活跃了起来。他们主要活动在全国各地的中下城区,援助困难的民众。又因为相当低调,援助规模也不大,几乎没有在历史上留名。”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阿德维道,“圣主保佑这些好心的有钱人。”   “然后我稍微好奇了一下。”伊安说,“我一直对历史变革这个议题很感兴趣。”   “你可要小心你的好奇心。”阿德维冷笑。   伊安继续道:“我调查了一下建国以来的四千多年里,所有从最底层奋斗一口气到中高层的人。很奇妙的,他们中将近80%以上的人,在早年最困苦的时候,都得到过慈善机构的奖学金资助。而这些人,也都因为天资格外聪慧,又勤奋刻骨,奋斗成了人中龙凤。”   伊安注视着阿德维:“他们中,三分之二的人的后人都是优渥的中产阶级,是法律、科技等行业中的骨干。而还有三分之一的最优秀的人,其后人已成为了帝国顶尖的商贾,家族把持着航运、能源、传媒。甚至还有人被授予了爵位,成为了贵族,在政坛里叱咤风云。当然,也有人皈依光明,进入教廷,侍奉光明神。”   阿德维将伊安的那块蛋糕也吃饭了,以餐巾优雅地抹着嘴角。   “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告诉我,你终于忍不住去翻看了我的档案,知道我就是其中一个受过慈善资助的人,从一个街头小混混洗心革面,变成一个虔诚的教徒吗?是的,我有一段混江湖的过去。你接下来不会想让我脱了衣服给你看背上的纹身?”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神父。”伊安端着茶微笑,“重点其实不在被资助的人,而是在资助人。”   阿德维已不耐烦:“你真是个话篓子,米切尔。好了,不是要和我谈安灵会的事吗?”   “那些慈善机构。”伊安固执道,“他们名字不一,存在的时间也不同,但是行为模式都非常相似:他们游走于中下层,甚至蔓延到全星域。他们处搜寻有天分有才能的人,暗中培养他们,扶持他们。但是他们又极其低调,行踪诡秘。几千年来,不论是各国政府还是教廷,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事。”   “哦来了。”阿德维翻了个白眼,“现在你是要告诉我,你发现了一个神秘的组织,而我是这个组织的一员?你的这篇论文有没有给你得到一个A,西林神学院的高材生?”   “我把论文删了。”伊安淡淡道,“连我的调查记录也全都粉碎了。你是第一个知道我写过这篇论文的人。”   阿德维再度沉默。   “因为我发觉,背后有一股力量,引导着我查到了这个事。”伊安说,“我觉得不对劲,便及时抽身了。”   阿德维紧绷着的面孔终于崩裂了一丝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安说:“从我记事起,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有一双眼睛在关注着我。”   “哦嚯!”阿德维又忍不住嘴巴犯了一下贱,“一个漂亮乖巧的小男孩,长在西林教廷那地方,不被偷窥那才不合理?”   “……”伊安木然地看着阿德维。   “好,你继续说。”阿德维摆手。   伊安说:“自从我十六岁左右,我就发觉有一股力量在引导着我去挖掘帝国的历史,人类的过去。一些特殊的新闻推送,查资料时,总会搜到非常意外,但是又有关联的资料。我觉得,它很希望我去了解一个真相,但是又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不能直接告诉我,只能让我自己去了解。于是我顺应这这股力量,知道了许多我不应该知道,但是却刚好对我有用的信息。”   例如,夏利大主教藏起来的,有关前帝后死亡的秘密。   伊安同阿德维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如针尖对麦芒,暗藏着无数激流般的讯息。   “我觉得它在赋予我一个使命,一个我自己都还没有弄明白的使命。”伊安低语,“而且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我是孤单的。但是现在,我觉得,这股力量其实一直在冥冥之中引导着我,让我寻找到同伴,一群和我志同道合的人。”   阿德维靠在长椅里,抄手抱胸,如一头戒备状态的黑豹,尾巴炸毛。   “这个世界需要改变,阿德维神父,你们的人和我都对此心知肚明。”伊安双眸如寒潭般清澈又深邃,“我们都站在一盘大得没边的西洋棋盘上,只能看清眼前两三棋子,无法纵观全局。但是有人在下这一盘棋,早在帝国成立之前,就已挪动了第一枚棋子了。而我有预感,那个人已完成了总体布局,即将发起最后的进攻。”   “那,”阿德维开口,富有磁性的嗓音与空气共鸣,“你站在哪一边?”   “那股力量已把我送到了你们面前,神父。”伊安平静道。   “哪怕为此要背叛你最信仰的圣主?”   “教廷并不代表圣主。”伊安说,“我对此持保留态度。”   “只有能活到最后的人,才能知道最终真相是什么。”阿德维说,“在这之前,请先努力,米切尔神父。”   伊安点头致意,关了声波屏障,起身告辞。   “你的男朋友知道吗?”阿德维突然问。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伊安无可奈何地再次重申,“这个玩笑已经不再有趣了。”   “他知道吗?”阿德维把盘子里剩下的一点奶油渣用勺子细心地刮干净,“知道你这一副纯真无暇、善良又柔弱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副精明油滑面孔,还有一大堆不可告人的秘密?”   伊安微笑:“神父,我们在旁人眼里,其实都是他们以为的那个形象,而并不是真实的自己。我们只会为了爱的人,去努力维持他眼中的幻像。”   阿德维叼着勺子,不置可否地一笑。   屋外,正午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空轨线照在满庭积雪上,晴空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一群白鸽飞过修道院的上空,穿过蛛网一般的轨道和重重楼宇,朝白塔的方向飞去。   它们在白塔上空绕了一圈,转向格洛瑞山。   位于半山腰上的香榭宫,头顶可没有任何遮挡。从宫廷长廊往外望去,天空如一块完整剔透的宝石,蓝得如此热烈真挚,没有一丝保留。   金发青年大步流星地走过长廊,一身笔挺的军校制服。宫廷女官们纷纷看向他,窃窃私语。   莱昂朝女孩子们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点头致意,热情却不轻佻。   女官们中扬起一层羞涩的笑声,数双脉脉含情的眼睛目送着那道英挺的身影走进了觐见室里。   *   拜伦帝国的菲利克斯四世陛下,刚度过他的一百五十岁大寿不久。   这个年纪其实并不算老,甚至还没到帝国公民的退休年龄。   就莱昂看来,这位皇帝堂叔祖是一根不知道反复刷过多少次的绿漆的老丝瓜,里子都已经干瘪得可以拿去刷锅了,可外表看着比他的儿女们并没有年长多少岁。   但是皇帝一旦开口说话,那低沉、缓慢,无精打采的声音,就将他的疲惫和老朽曝露无遗。精神上的倦意,是再平整的肌肤,和再明亮的眼睛,都掩盖不住的。   “你这次表现非常精彩,莱昂。”皇帝对侄孙和蔼地笑着,他说话慢吞吞,十分考验听众的耐心,“你和你朋友们的善举,给权贵子弟们竖立了一个非常好的榜样。”   “我做这一切都是遵循着长辈的教诲和对圣主的敬仰,陛下。”莱昂谦虚道,人虽然笔直地站着,可浑身一股子跳脱劲儿直往外蹦,“而且看到布兰登那些家伙忙不迭跟在我身后,有样学样,就觉得非常很解气呢!”   “你们两个还真是冤家。”坐在一旁的路易斯皇子笑道,“我们都知道上次的事是冤枉你的。再加上你这次立了功,于是打算好好奖励你。”   “这主意可是我先提起来的,路易斯你可不要抢我的功劳。”拉斐尔太子也笑起来,嗓音轻柔,带着令人耳朵发麻的颤音。   “可不要再送他机甲了。”奥兰公爵作严父状,“他整天沉迷在游战比赛里,军校的实操课敷衍了事。这学期的实操课又只有B。我说过,如果他拿不到A,就不准他再玩游战了。”   “你对孩子太严厉了,安东尼。”皇帝发了话,“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迷恋游战情有可原。你自己当年一把年纪了还到处游戏人间呢。”   公爵朝叔父欠了欠身,恭听长辈教诲。   “学业虽然重要,但是难道还会把他真的送到战场上吗?”皇帝朝莱昂招手,“过来,孩子。你想要我给你什么?”   莱昂在皇帝座椅边半跪下,如一只天真的金毛狗,张口就道:“陛下,我请求加入皇家游战队。”   众人一愣。      “皇家游战队?”伊安惊讶,一时忘了手中的活儿。   “你这表情和皇帝他们一个样呢。”金发青年笑嘻嘻,接过伊安手里的篮子,继续给排队的小孩子们分发驱虫的糖丸。   这是期末考试结束后的年假,足足有两周。学校前脚放假,莱昂后脚就跑到了96区,欢快地围着他的小神父团团转。   帮伊安端茶倒水,整理文件,或者干脆就是做一只跟脚小狗,屁颠颠地摇尾巴,并且全方位地展示自己健美的身躯、英俊的面孔,以及日益馥郁浓厚的信息素。   “我说你们俩能不能换个合适的地方谈恋爱?”被这股恶臭熏得都快喝不下心爱的玛奇朵的阿德维神父终于掀桌,“这里是修道院!是给人清修的地方!让你的小公狗换个地儿发情去!”   “不是恋爱……算了!”伊安只好尽量领了些出外勤的工作,把莱昂给牵走了。   离开了修道院,不用看那个大黑皮Alpha神父的臭脸,还能和心爱的人单独相处,莱昂简直美得浑身都痒痒,恨不能抱着香喷喷的小神父好生蹭一蹭。   “皇家游战队是一支隶属于皇室的职业战队,相当优秀。”莱昂解释给伊安听,“以我才入行一年不到的非职业运动员的身份,别说我只是个公爵的儿子,就算是太子本人要加入,都不够格。”   “那你提这个要求,不是让皇帝陛下为难么?”伊安问。   虽然最后,皇帝确实答应了莱昂的这个请求。莱昂今天一大早跑来找伊安,就是来得瑟的。   “我知道皇帝会答应我的。这种能体现他权威无上的事儿,其实他心里是一百个乐意的。”莱昂笑道,“而且我也不是永久加入,我只想跟着皇家游战队,在‘纪元日’的庆典上参加国际友谊赛。如果获胜了,我就可以向皇帝提出一个要求。”   “啊,‘纪元日’。”伊安想起来,“那还有一个月不到了呢。”   一万五千年前,星际大航海的舰队,在巨鲸座的星球表面成功降落,开始了人类的新纪元。这一日,被称做“纪元日”,是巨鲸座全体人类最盛大隆重的纪念日。   巨鲸座的每个国家,都轮流举办“纪元日”的庆典。巧合的是,第一万五千年这个极其重要的日子,正好轮到了拜伦帝国。   纪念日就在一个月后的,到时候会有连续九天的庆典,其中还有一场机甲游战友谊赛。各国的战队按照抽签进行比赛。   而这个比赛有一个习俗。获胜的队伍,可以向东道主或者自己国家的领导人提出一个不涉及政治的要求。   “你想提什么要求?”伊安好奇。   “这可不能告诉你。”莱昂朝他挤眼。“不过我已经给你弄到了贵宾席,你可以在最好的位置观战。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要求是什么了。”   糖发完了,莱昂提着篮子,同伊安慢悠悠地往下一条街走去。   “你还真有信心我们的战队会赢?”伊安笑,“我记得过去四年里,我们拜伦队在纪元日比赛里都输了。”   堂堂最古老的帝国,却接连输了四场国际门面的比赛,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现在全国人民一提起皇家游战队就骂他们“臭机”,各种吐槽段子漫天飞,如炸了窝的马蜂。边小孩都会唱歌:“帝国塔呀倒掉了,国家队的机机软掉了……”   逃婚的渣男都以拜伦队来发誓:达令,国家队胜的一天,就是我迎娶你之日。   今年离比赛还有一个月,但是赌局都已开盘,赔率本来已经跌到一比十。奥兰公爵的儿子作为史上最不要脸关系户加入战队的消息传开,赔率跌得直不起腰,击破了300红线。   “其实太子他们也并不在意这事。”莱昂说,“只要获胜了,战队里全体成员,包括替补,都是可以提要求的。他们都觉得我根本就不用上场,只要好好地向圣主祈祷,保佑战队获胜就是了。”   “不用在意他们。”伊安道,“那些人,根本就看不到你真正的价值和光芒。我相信你绝对会带给观众意料之外的精彩表现。不论输赢,你都会让人铭记住你的名字。”   四下恰好无人,莱昂注视着伊安安详的侧脸,突然很想不顾一切地去拥抱他。   他的手握成拳,寸寸肌肉都绷紧了,才克制住这个冲动。   “伊安,”最后,莱昂拿肩轻轻碰了伊安一下,“如果我赢了,你也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第48章   莱昂本以为伊安会一口答应, 就如他过去一样。却没想到神父这一次却是没急着回答。   伊安斜睨过来的眼神如往常一样含着多情的笑, 清波潋滟, 一眼透进人心底。莱昂没由来地打了一个激灵,心虚感嗖地窜了起来,微颤颤地要伸手举小白旗。   “那要看是什么要求了。”伊安说。   “啊?你也开始和我讲条件了?”莱昂的耳朵耷拉了下来,“我还会给你圈套不成?”   伊安安然道:“你长大了后,心思比过去复杂多了,我可招架不住。不过,只要你向我保证两样……”   “第一, 不违背社会公序良知;第二,不违背你的信仰。是不是?”莱昂接上了后半截,“还要不要再加上一条,不要再整天跑到修道院来找你?”   “这倒不至于。不过, ”伊安想了想, 还是加上了一条,“来找我可以, 要走大门, 不准再翻窗户。我那窗棂都快给你扒秃了!”   因为进修道院需要身份识别。而看莱昂不顺眼的阿德维院长就是拖着不肯给莱昂办理通行证。   青年等得不耐烦,于是最近几天来找伊安时,都直接爬墙翻窗。又因为穿着那身玄黑的轻甲, 像一只大壁虎怪似的,没少把路人吓着。   “你放心好了。”莱昂得意道,“等比赛结束了,我再来修道院, 你那黑皮院长再不情愿,也只有亲自开门恭迎我的份儿。”   伊安听得越发好奇。讲实话,阿德维扯着脸皮迎客的画面,还真的挺有吸引力的呢。   莱昂又说:“从明天起,我要忙着训练,就不能常过来了。你好好呆在修道院里,别到处乱跑。”   伊安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被莱昂这小子反过来教训“别到处乱跑”的一天,简直啼笑皆非。   而莱昂说话算话,果真就没再露面。   伊安知道莱昂正被关着接受集训,为了不分他的心,也控制着自己不去联络他。只是好不容易适应了身边多了这么一个闹腾的人,又骤然失去,免不了觉得有点冷清。   阿德维神父倒是险些没有拉礼炮来庆祝“那个开豪机的纨绔小子”终于从眼前消失了,并且以此为由头,自己掏钱,让食堂给自己做了一个巧克力熔岩芯的奶油大蛋糕。   伊安看他对着蛋糕大快朵颐的样子,很想劝他好好存钱,将来好多买些胰岛素。   元旦之后,天气晴得一日比一日正,每天抬头就可望见拼花玻璃般的剔透晴空。   虽然96区依旧鲜有阳光踏足,但是路边的积雪开始融化。龟缩在角落里熬过寒冬的人们逐渐缓了过来,街区上一日比一日热闹。   又加上火灾后的重建进展得有条不紊,各慈善组织频繁光临,96区竟然显出些极难一见的繁荣景象来。   随着“纪元日”接近,媒体里的专题报告越发密集。今日哪国的领导人决定出席庆典,明日又有哪国的皇室已提前抵达格洛瑞,已成为了热门话题。   伊安也开始跟着阿德维走街串巷。   自二十六岁来到圣米罗修道院,至今已有十八年,阿德维对96区已了如指掌。   这里每一条街道和暗巷都存在他脑中,闭着眼睛都能走遍。他精通这里的生存法则,灵活利用如指间把玩一把小餐刀。他和所有势力团伙都维持着良好的中立关系,威信颇高,街上的帮派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而且阿德维在Beta们中的人气更是高得不可思议,简直就是96区的人气明星。   伊安随同阿德维走街串巷拜访贫困户,从流莺到家庭妇女,从老太太到小女孩,甚至包括部分年轻男孩儿,没有哪个见到阿德维不是笑脸相迎的。   Alpha是个受造物主偏爱的性别,他们的吸引力无差别释放,覆盖全性别,就像一台噗噗噗全方位扫射的镭射枪。管杀不管埋,爱上我是你倒霉。   Omega和Alpha倒是天生两性相吸,情投意合,Beta被Alpha吸引了,却是死路一条。   可对于这些底层Beta来说,阿德维是他们生活中能接触到的最英俊完美的异性,法袍更加赋予了这男人高贵和神圣。这个男人身上有他们向往的一切。强大的力量、体面有尊严的生活,以及在这幽暗的街区里终年难见的,光明。   “他们非常敬仰你,阿德维神父。”伊安由衷感慨,“您为这片教区的付出,都写在他们注视您的目光里。”   “可很遗憾我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阿德维淡漠道,“无关痛痒的安慰和一两块面包,就是我们能给他们的全部。”   “但是你一直在暗中帮助他们。”伊安说,“那个叫凯西的孩子,莫林的弟弟,这孩子是个小天才。他是你们资助的孩子之一吗?”   阿德维嘴角浮现一抹笑,一贯冷傲的眼中竟也有了点长辈的自豪。   “他这样的孩子,我在96区快20年里,发掘了12个。他是目前我碰到的智商最高的。这孩子有点功能性自闭症,却是工科天才。他年纪还小,还不能离开母亲和哥哥,我们只能私下给予支持。等他再大点,就能把他送去好一些的学院了。”   “偷偷教育他们……”伊安呢喃,想起了莱昂的论文,“公校的教材,比私校的,要落后三十年。”   “那小子说的都还只是教材上的知识部分。”阿德维哂笑,“公校的教材里还有大量的洗脑内容,让中低层的孩子安于本分,甘心做平凡基层的工作,不要想着出人头地。”   伊安问:“可为什么要秘密行动?”   “因为统治阶级一直在阻挠任何教化底层民众的行为!”阿德维冷冷瞥了伊安一眼,“我相信你也发觉了,各国政府除了亚特兰联邦都有意地任由中低层民众一代代地重复无知和贫困的命运。就仿佛他们彼此商量好了似的。穷人并不等于愚蠢和懒惰,他们只是被统治者刻意牺牲掉的人罢了。”   “这些被资助的人,有多少人知道你们的存在?”伊安问,“他们都对组织忠心耿耿?”   “当然不!”阿德维白了伊安一眼,显然觉得他这问题很傻白甜。   “人心难测,米切尔神父。连你这样的小白鸽内心都那么复杂,更何况那些艰苦奋斗才出人头地的人呢?我们会观察被资助人的性格和品格,选择合适的人培养成组织干事,其他的,则是普通成员。”   阿德维话风又一转:“甚至还有很多人,会被我们放弃掉。我们也会对背叛者严惩不贷。但大部分时候,成员们彼此帮助,互相扶持,反过来继续资助后辈。而且除了信仰之外,我们之间利益牵扯极深,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我有和你提过我们的福利挺好的吗?我们的产育补助金非常高呢……”   “那么,”伊安假装没看见阿德维戏谑的眼神,“领导者是谁?谁能决定将这一把刀用在哪个地方?”   阿德维倏然正色。他的目光冷傲而深邃,落在伊安身上,却像隔着他,投向了一个未知的空间。   “决议由首脑团发出。但是,我们也在等一个契机,等一个人出现,来领导我们。”   “谁?”   “我们的创始者。”阿德维扭头,走进一条小道。   伊安一头雾水,快步追上。   这个组织在拜伦帝国成立之前就存在了,创始者再长寿也不能活上四五千年?   伊安实在没办法想象这群人模人样的高知精英们,人后画风一转,对着一具干尸呜啦啦地叩拜念咒,然后把他给复活了的画面。   “对此,我也心存疑惑。”阿德维说,“很有可能,我们的首领是一个千年老僵尸。所以你要加入我们的话,还请慎重考虑一下哦。”   “……”伊安嘴角抽抽,“您的幽默感还真是不分场合发作呀,院长。”   阿德维呵呵了两声,走进了一栋楼里,声音也随之放低。   “那是一个最强大的战士。他曾创建了我们,而后长眠。但是他也曾留下了遗言,在时机成熟之后,他会回到我们中间。他将带领着我们,完成最后的战斗!”   伊安怔怔:“战斗……”   “是的。”阿德维说,“终究会有一场战斗,改变这不合理的现状。有些事,必须要有人来做。不再是偷偷摸摸,一点一滴,而是一场波及全人类的革命!”   伊安随着阿德维朝楼上走去。   这楼道极其狭窄陡峭,扶手缺失,走到一半往下望,犹如攀登悬崖峭壁,能把人吓出一身冷汗。   而这样的楼房,因为是砖房,对于贫民来说甚至是很好的住宅。是那些住在棚户里,睡在桥洞下的人做梦都想住进来的房子。   “你们,”伊安问,“总有个名称?”   隐藏在无数个慈善机构背后,发展数千年,不知道培养出了多少草根精英。   他们的成员悄无声息地根植在整个巨鲸座的土壤里,潜伏着,等着春天来临,阳光雨露降落,便蓬勃地爆发出来,占据每一寸角落。   “我们当然有名字。”阿德维的声音带着克制的骄傲,“数千年来,我们打破统治者的壁垒,不断地将知识偷偷带下来。我们带给人们希望和未来,我们才是真正将光明的火种带到凡间的人……”   “普罗米修斯。”伊安说,“你们是为凡人盗天火的神。”   阿德维不置可否一笑,转身推开了一扇门。   “接下来,带你认识一下96区几位最著名的黑医之一。你以后有得是和他们打交道的地方……”   伊安脚步略一顿,让心跳平缓下来。他重新挂上了友善和气的笑,朝那热情迎来的医生伸出了手。    第49章   半个月后, 纪元日庆典当天。   全星域的媒体好像集体串过词, 在报道格洛瑞堡的时候, 全都用了一个形容。   “今日的格洛瑞堡,就像一朵绽放在太空之中的夜光花。”   夜幕降临,已进行了一整个白天的庆典才正式进入重头戏。位于白塔北方可同时容纳三百万名观众的帝都体育馆,今夜,座无虚席!   纵使伊安做过心理准备,可当他通过了复杂的安检,走出贵宾通道的时候, 还是被眼前壮丽的景象惊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整座体育馆就像一朵花瓣层层舒展开来的巨花,每片花瓣都是一片看台。它们间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让所有人都能清晰地观到中心的舞台。花瓣上光点闪烁,犹如镶嵌满了水钻, 那都来自每位观众手中的荧光板。   贵宾席所在的花瓣位置极佳, 不高不低,正对场地中央。在空气隔离罩的作用下, 看台虽然是露天的, 但里面温暖如春。   “伊安神父!”桑夏身穿拜伦队的队服,一脸花里胡哨的队旗油彩,还戴了一顶狮子头造型的爆炸假发, 像个原始部落里跳大神的女巫,蹦蹦跳跳地扑向伊安。   在她身后,还有一大群很眼熟的年轻人,都穿着皇家队的队服, 也没个正形,嘻嘻哈哈地朝伊安打招呼。他们都是“狮心”游战队的队员。   那个曾和伊安说过话的传媒小王子最热情,他手里还举着一块印着莱昂大脑袋的发光板。   “神父,你看我给老大亲手做的应援牌,帅不帅?”   他示范给伊安看。一摁开关,莱昂的两只眼就滋滋地放光。并且自带音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狮子吼,惊动四邻,差点把保安给招来。   伊安:“……”   桑夏拉着伊安说:“莱昂让我来找您。他已经在准备室里,不能出来了。但是希望您能过去,和他见一面。”   “他怎么了?”伊安立刻紧张地问。   “还能怎么?”桑夏哈哈笑,“那小子要上场了紧张得要尿裤子,想你过去哄哄他,他也好对你撒个娇,要个么么哒呗。”   “摸摸……什么?”年级很轻但是同网络流行基本隔绝的神父一头雾水。   “就是……”桑夏眼珠一转,信口开河,“就是他们战队的一个传统。出战前,让亲友摸一摸……随便爱摸哪儿摸哪儿,然后说一句祝福的话。”   伊安:“好奇怪……”   身后那群小孩儿挤眉弄眼,全都笑得东倒西歪。   此时离比赛还有三十分钟,赛场上正在进行啦啦队表演。战队的准备室里,队员们大都已经换上了作战服,正在同前来探视的亲友话别。   伊安踏入房间,目光越过重重人影,第一时间里找到了莱昂。   金发青年站在更衣柜边,连体战服只穿了一半,正往身上套着一条黑色的背心。   因为莱昂闭关集训的原因,他们俩有大半个月没有见面。这青年的变化大得让伊安微微吃惊。   金发修剪得极短,几乎贴着头皮,衬托得头颅形状更加饱满,五官立体如裁。高鼻薄唇,剑眉星目,侧面轮廓俊美而锋利,更带着一种寒铁热血的冷漠镇定。   不知是不是紧身背心的关系,莱昂的身材愈发精壮,胸肩厚实,手臂的肌肉块块鼓起,力量从光滑的肌肤下不遮掩地爆发出来。那背部线条流畅得一笔画成,一溜地收在紧窄的腰部,然后被战服遮挡了去。   空气中有什么发出细微的声响。莱昂的动作停住,转过身来,视线同伊安交汇。   年轻的神父穿着一件驼色的直身毛呢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格子围巾。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光,清俊儒雅,就像一位年轻的学者。   “嗨!”伊安迎着那双冰蓝的眸子,笑意舒展,“好久不见了。”   莱昂揉着手中的毛巾,靠在了更衣柜上,朝伊安露出一个软绵绵的笑来。   “你买了哪个队赢呀,神父?”   “神职人员不准参与赌博。”伊安道,“不过桑夏说,她把零用钱全买了拜伦队,赢了请我吃香丹果冰淇淋。”   “听说因为我的加入,拜伦队的赔率都跌到快500了呢。”   伊安长眉轻扬:“那你准备让那些人输得裤子都穿不起了吗?”   莱昂仰头大笑起来,浑厚清朗的笑声引得屋内旁人纷纷侧目。   “时间到了。”教练拍了拍手,“亲友请离场。队员们准备上机!”   莱昂把战服套上,朝伊安道:“放心,伊安。为了那两个心愿,我无论如何都会获胜的。你看——”   他从背心领子里拎出一根链子,上面挂着一枚金色的圣光符。   “这是我给你的……”   “是当年离开弗莱尔时,你送我的护身符。我一直贴身戴着,没有一天摘下来过。”莱昂说,又将圣光翻了个面,“每当我遇到困难和挫折的时候,我都会念这上面的话,给自己鼓舞打气。”   “我们今日承受的苦难,将成为我们来日的桂冠。”两人低低的话语融合为一体。   莱昂将圣光符放进背心里,贴着胸口,手摁在上面,慎重道:“每一天!”   伊安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抬起手,放在了莱昂的心口。   莱昂浑身一阵剧震,一动不动。   “我无上的神呀,”神父低下头,浓长的睫轻颤,开始祷告,“请为我祝福这位年轻的战士。愿他坚强、勇敢,顺利追求他的梦想。不论胜败,愿他能够平平安安,回到我的身边。”   莱昂只觉得,胸口被伊安触摸到的地方,一股灼热直透肌理,烧到了骨心实处,沿着血管奔袭全身。这双白皙修长的手,就这么轻轻一点,就要把他整个人给点炸了!   伊安抬起头。   就这一瞬,莱昂捕捉到了伊安喉结的滑动,下那洁白细腻的肌肤下,敏捷地一滑动。   鼻端那一股淡淡缭绕的青草芬芳骤然浓郁了几分,带着一股子撩人的甜腻。   莱昂张开口,喉咙发烫,直勾勾地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锁定在那张温润淡色的唇上。   “神父?”教练礼貌地催促,“该让孩子们去准备了。就要上场了。”   伊安忙欠身道歉,脸颊浮着薄红,告辞离去。   “伊安,”临出门前,莱昂将伊安唤住,神采飞扬地一笑,整间屋子里都盈满了光。   “那顶桂冠是属于你的!”   *   巨鲸座,全星域共有国家八十九个,人口数千亿,优秀人才更如漫天星尘,难以用数计。   而每个国家的首席游战队,都由从全国最优秀的职业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战士组成,当之无愧的全明星阵容。   他们全部都是Alpha中最年富力强、经验老道的职业运动员,亦是这个行业内的精英和巨星。“纪元日”这样的全明星队伍比赛,其战斗的精彩程度,每场都足以载入史册。   今日的机甲游战赛,是伊安有生以来看过的第一场比赛,也是他毕生最难忘的一场比赛。   直到很多年后,莱昂软硬兼施,各种手段逼得他意乱情迷,非要他交代是何时动了心的时候。伊安嘴咬死如蚌,但是总会不自觉地回想起这个赛场。   头顶蓝得如打泼了颜料桶般的天空,满场震耳欲聋的欢呼,层层环绕的碎钻花瓣看台……   同伊安原先的预期有些不同的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场比赛,他不是坐在看台上,而是在空间场内的战场上看完的。   其实从同莱昂道别,到比赛开场前的,一切都很正常——   今日根据抽签结果,拜伦队的对手,是图鲁斯曼国家队。   “图队是一支劲旅呀。”桑夏非常贴心地为伊安解说,“他们在游战世界杯上,曾有三连冠的成绩。今年他们队大换血,好几个新人都是顶级俱乐部里的身价千万的名将和金童。”   她丢出一个悬浮望远镜,指着屏幕里的人给伊安看。   “他们队长,喏,就是这个染着蓝灰头发的老A,绰号‘狂鲨’。他打法非常狂暴,下手没个轻重,每次都要把对方打得机甲稀巴烂,战士也受重伤才罢休。而且是个超级直男癌沙文猪,整天说Omega就应该回家奶孩子做饭,把职场让出来……”   伊安正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宫廷侍从官从前方首席走了过来,朝他彬彬有礼道:“米切尔神父,皇帝陛下请您过去。请问您是否方便?”   伊安怎么敢说他不方便?   于是伊安在“狮心”队员们一脸发懵的注视下,来到了菲利克斯四世跟前。   “就是这位年轻人吗,安东尼?”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滞缓,“召唤圣光救了莱昂,也是让他最近突然改邪归正了的神父?”   “是的,叔父。”奥兰公爵就座在皇帝后排的位置,探身作答,“多亏有米切尔神父,莱昂这小子今天才能在场上为我们国家丢脸。”   四周众人都笑起来。伊安躬身低头,一直没有去看皇帝的模样。   “能召唤圣光,神父必定是以为极其虔诚,深谙经论的人。却这么年轻,真是难得。”皇帝感叹,“也是巧,今天本来由罗翰大主教来主持我们战队的赛前祈祝仪式。但是大主教年事已高,刚才不小心崴了脚。不如就由你代替大主教,去为我们的战士向圣主祈福。”   伊安微微抬起头,对上奥兰公爵一双鹰一般的眼睛。   公爵向他点了点头。   “谨遵旨意,陛下。”伊安屈膝俯身,再度吻了吻皇帝手上的戒指。   伊安朝场内走的时候,双方队员们正在入场。伴随着主持人的介绍,场外响起阵阵狂热如浪的呼声。   而当介绍到莱昂的时候,传来的却是一片满怀着恶意和抵触的嘘声。   伊安的脚步一沉,深吸了一口气,才将肺腑里那股难受压制下去。   莱昂在过去一个月里已经被网民骂得体无完肤,又在队里被队友和教练虐得魂不附体,场外观众的反响对他来说就像一个只响而不臭的屁——听过就当不存在。   可再怎么淡定,当莱昂看到伊安被工作人员带入场内时,还是猛地竖起了一对飞机耳。   伊安朝他递来一抹苦笑,拿起了准备在一旁的法器,开始对着队员们进行祈祝仪式。   他挨个儿赐福,等轮到站在队伍最末尾的莱昂时,两人大眼瞪小眼,两个脑袋上都飘荡着 一条省略号。   莱昂倒是又笑了起来,手指在胸口点了点。伊安会意,长长的睫毛如小扇子似的低垂下来,做完了仪式最后的部分,站在一旁。   场外就在这时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图鲁斯曼队的队长请求发言。”主持人惊讶道。   “这条老鱼要干吗?”狮心的队友们面面相觑。   话筒球飘到了那个代号“狂鲨”的蓝发队员面前。   这位Alpha从头到脚都写满“糙汉子”一词,但是开口说起话来,倒十分优雅有度,出身应当不俗。   “我尊敬的皇帝陛下、伟大的东道主国家、拜伦的主人,我代表全体队员向您热情的的招待表示深深的谢意。在比赛开始之前,我们有一个小小的,不违背比赛规则的请求,希望能得到您的准许。”   狂鲨的眼角余光朝拜伦队扫去,从伊安身上掠过。   “鉴于这一场比赛是‘争夺赛’制,我想稍稍调整一下两队的‘目标’,让我们的比赛更加富有趣味性和现实意义。”   “他这么喜欢趣味性和现实意义,干吗不去参加真人秀呢?”桑夏吐槽。   狂鲨道:“我希望能用我方和对方的这两位神父,替换原定的‘目标’。”    第50章   常规机甲游战赛, 多为“争夺赛”和“攻坚赛”两种赛制。   顾名思义。争夺赛, 就是一方战队争夺位于对方保护中的一个目标。通常还需要将目标平安护送回本队的大本营,才算胜利。   而攻坚赛又别名“血战到底”,听起来就更加凶残刺激。两个战队输死对抗, 以攻占对方大本营, 要不对方投降,要不就大开杀戒歼灭对方队员。   当然, 不是真的歼灭。   再血腥暴力, 这也终究是一项全民观战的体育运动, 虽然观看级别是R级,但终究不是真的战争。   系统和裁判会严密监控参赛选手的交锋, 根据他们的机甲、身体受损程度, 及时吹哨。不服从裁判的队员,将会被直接弹出空间场,罚到场下去坐冷板凳。   虽然桑夏他们在看台上将“狂鲨”骂得狗血淋头(桑夏:这条老鱼大老远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发什么浪?归回你的臭水沟里去!), 但是在争夺赛里,将“目标”替换成场外嘉宾其实非常常见。   只是,过去为了增添“趣味性”, 替换人员不是啦啦队队员, 就是来开赛的名流巨星。这一次换成俩神父,还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所以狂鲨这话一出, 全场轰地一声炸起一朵蘑菇云。桑夏打翻了一地的爆米花。   首席看台上,菲利克斯四世一直半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了。如一头老态龙钟的龙,从百无聊赖的假寐之中, 醒了过来。   圣米罗修道院礼堂的光子大屏幕前,众人目瞪口呆,连阿德维都不禁放下了刚啃了个牙印的甜甜圈。   “这会不会有点……”路易斯对皇帝道,“毕竟是神父呢。”   “今天的比赛内容是什么?”拉斐尔问。   赛事官员道:“‘护光战争’中的一场巷战。叛军当年占据了格洛瑞堡,两位教廷特使被困,等待营救。图队抽中了反方,拜伦队是正方。”   “难怪狂鲨提议要换成真人神父了。”拉斐尔笑道,“这还真的更有现实意义了。父亲,这样一来,如果我们队不能把神父们成功营救出来,不仅要被民众骂,还会被教廷鄙视的。”   “这不正好么?”奥兰公爵翘着长腿,“给了这群战士们一个必须要赢的理由,激发出他们最大的潜力。以这样的心态去迎战图队这样的强敌,获胜的机率才会提高。”   “我觉得这样对神父们未免有点不尊敬。”路易斯板着脸道。   “让当事人决定。”皇帝的回应中规中矩,宣布道:“如果两位神父不反对的话……”   “我非常乐意,陛下!”图鲁斯曼队的神父立刻说,“圣主一直指引我们要走到人们之中,参与他们的喜怒哀乐。我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能让我体验世俗人民的娱乐,加深我对他们的了解。”   而后,现场所有人都唰唰地把目光落在了拜伦队的神父身上。   “……”被两百万盏灯泡当头照着,伊安还能说啥?   五分钟后。   伊安站在了一间准备室里,工作人员正把一个蛇骨链一般的小项圈扣在他的脖子上。   “请不要紧张,神父。”工作人员安慰道,“目标人物全程都会呆在最安全的地方,什么都不需要做。你还可以在现场观看战斗呢,这可是超级难得的体验。有钱人们都还会掏钱换这个待遇呢。”   “那可未必。”图队的神父走了过来。   伊安先前就注意到这位神父与众不同,现在才有功夫仔细打量他。   这位神父也是一名Omega,身段十分高挑,即使穿着繁冗的深红法袍依旧不显累赘。   他缓缓走来,步履优雅,犹如猫科动物。说话嗓音轻柔婉转,嗓子眼里更有一股难以描述的媚意,听得人忍不住耳朵痒痒。   可气质如此特殊,他容貌却十分普通,尚算端正英俊,但是偏偏毫无特色,让人转脸就忘。他一头茶色短发,灰色眸子,不大看得出年龄。似乎极成熟稳重,可看容貌又不过四五十岁。   这神父并不做自我介绍,盯着伊安困惑的脸,笑道:“战士们要将目标成功护送回大本营才能得分。抢到了目标只成功了一半,对手还会一路追杀,争取把目标抢回来。这个时候,你就会和战士一起,经历战斗和炮火了。我建议你最好吃点晕车药,免得到时候吐在机甲驾驶舱里。”   “您听起来好像很有经验呢,神父。”伊安呵呵。   “啊……”对方抬手,撩了一下耳边碎发,一时间万种风情向四方迸射,看得几名Beta工作人员都直了眼。   “那可是一段疯狂的日子呀。”图队神父朝伊安嫣然一笑,“那么,待会儿见。”   工作人员回过来神来,抹着汗对伊安赔笑:“神父,您别被那位的话吓着了。给您配戴的项圈里有一副轻甲,会在关键时刻弹出来保护您的。”   “哦,那就好。”伊安依旧一头雾水,乖乖地站着,听工作人员解说比赛规则。   “开启空间场的时候,您可能会觉得有点头晕恶心,可以按这个按钮。您可以和所有人交流,但是通话都会被录音……”   反正莱昂会保护自己的。伊安心不在焉地想,还真的对战斗没有半点害怕,反而开始期待这难得一遇的内场观赛的好机会了。   而此时此刻的莱昂,正面色铁青地同教练对峙着。   “请您再考虑一下,教练。我相信过去的训练已能证明我的实力,我有资格上场作战!”   “我所有的决定都是从整体战术层面考虑的,而不是个人!”教练喝道,“是,你的个人素质非常好,我可以说,你的单兵作战能力甚至可以排名队中第一。在你这个年纪,我几乎可以称你为天才了。但是——”   教练指着大门外:“这不是一场个人的战斗,而是团体作战。进了那个空间场,再强大的战士也都只是团队里的一部分。我知道那位神父是你的朋友,可就是你这急切的心理,反而会让你成为威胁团队协作的不□□。所以,服从命令,给我乖乖地做替补!”   “教练,我保证能上场后服从队长指挥,全力配合队友!”莱昂一身杀意被困在剑鞘之中,震得直打颤。   “没有商量!”教练无情驳回了他的请求,朝其他队员吼,“全体上机,准备出征!”   十五名前线队员,三名医疗兵,准备就绪。   莱昂深呼吸,拳背青筋曝露,关节咯吱作响。   片刻后,他恢复了平静,面无表情地在场边坐下。   铃声响彻场内外。   主持人:“开启空间场。”   嗡地一声,一道无形的屏障打开,将下方的赛场笼罩,每片看台前方都立起了高大的全息观战屏。   百万民观众都感受到了磁场的变化,手臂汗毛和鬓角碎发纷纷倒立,不少短发人士直接炸毛。而Alpha军人们随身佩戴的缩微机甲也受磁场影响,发出闪烁。   菲利克斯四世今日的绶带上,挂满了各种象征身份和功勋的宝石胸花和徽章。其中有一枚黑银色的圆形徽章,花纹十分古朴,中间嵌着一块灰扑扑的蓝宝石。   这枚蓝宝石也在这个时候,偷偷摸摸地,闪了一抹微光。   一阵晕眩过去,伊安发现,原本看着不过方圆一平方公里的内场,瞬间变得辽阔无边。   绿草坪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度发达的现代化大都市。   整座城市如一座雄伟的山峰。中心伫立着摩天大厦群,周边房屋逐渐低矮的,铺向四面八方,占据了一整片大地。   伊安恍然间觉得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做的梦。   因为他发觉自己此刻正站在圣米罗修道院的钟楼上,窗外就是修道院的中庭!   但是庭院中的草木却和他记忆中的不同。不仅如此,修道院房屋崭新,钟楼里这间早就成了杂物间和鸽子窝的房间,不禁粉刷一新,还摆放着简单的家具。   这里是,两千年前的格洛瑞!   “还原细节做得真不错呢。”图队神父自身后走来,站在伊安的身边。   修道院头顶的天空尚未被都市森林占据,阴霾的天空一览无余。庭院里,修士们神色匆忙,如临大敌。白发苍苍的老院长正指挥着修士关闭大门,放下防盗铁栏。   伊安知道他们都是系统虚拟出来的NPC,却很难不被他们散发出来的紧张惊恐的情绪所感染。   突然,一道洪亮灌耳的警报声自阴云密布的高空降落,响彻整片大地。   修士们置若罔闻。   “开赛了。”图队神父道,“准备好迎接接下来的90分钟了吗?”   “当然。”伊安低语,转身朝房门走去。   “你去哪里?”图队神父惊讶,“我们应该呆在这房间里,等待救援。”   “规定了目标人物不可以自救吗?”伊安已经拉开了门,侧头回望。   光影交错下,他目光锋利,之前的谦恭和善退居二线,清俊的面孔忽而显得深邃而刚毅。   图队神父愣了一下:“倒还真没有。但是……”   这其实是比赛中有利于营救方的一个小设定。但是战场极其危险,离开躲藏地后,很有可能把自己送到反派手中。所以目标人物一般都选择安分地呆在原地。   “那就跟我走!”伊安率先走了出去。 第51章   *   “米切尔神父, 你不该向我说明一下吗?”图队神父小跑着跟了上来,“敌方可是在满城搜寻我们俩, 抓到后就会……”   “杀了我们。”伊安沿着钟楼的螺旋楼梯快步下行, 围巾轻摆。   “两千四百年前的‘护光战争’中, 格洛瑞堡一度沦陷。城中有两名教廷使节, 就是我们俩。叛军一直想找到我们,将我们杀掉。我估计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这有什么不对吗?”图队神父不解,“拜伦队就是要来营救我们的拜伦皇家军呀。”   “您不知道这个事件的结局?”伊安诧异地瞥了对方一眼, 很意外他竟然不知道这一桩教廷历史上著名的惨案。   “那两名神父躲在圣米罗修道院里,但是还是被叛军发现——叛军直接屠杀了包括他们俩在内的整个修道院,四百多名修士殉道!”   图队神父啧啧两声:“您入戏太深了, 神父。拜伦队会来救我们。如果救不了——这也只是一场比赛, 而不是历史重现。你不会真挂掉的。”   “我知道。”伊安已走出了钟楼,朝着修道院侧门快步走去,“但是我们留在这里,只会拖累这些修士枉死。”   “他们都是NPC!”图队神父直翻白眼,“您看着年纪轻轻的,就从来没打过游戏吗?”   “但是他们的死,都算进积分里。”伊安道,“比赛规矩我记得不是很全,但是好像积分是可以换算成弹药的?那我们留在这里, 不就将一整个人肉炸弹库送给了叛军了吗?”   伊安说着,走到老院长身边,同他低语了几句。   虽然是NPC, 但是这些全息人物栩栩如生,同真人互交流畅自然。老院长听了伊安的话,明显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可伊安态度非常坚持。   坚持了片刻,老院长终于妥协,招呼着修士们离去。   “他们去哪里?”   “我让他们躲起来。”伊安说,“这里很快就不安全了。我们也要离开。当然,如果您想要偏袒贵国的战队,不想和我走的话,我也可以理解。”   伊安转头,朝图队神父微微笑,“毕竟,这不是历史,只是一场比赛。”   图队神父:“……”   虽然在空间场内听不到场外的动静,但是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如实转播出去,呈现在观众面前。   此时此刻,不仅体育场上百万观众,还有电视机前的全星域观众,都在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听着他们每一句对话。   别说这么一段关键的对话,就连翻个白眼或者扭头挖鼻屎,都会有数百上千亿的观众给你做见证!   所以,伊安一句话就锁死了图队神父所有的退路,将一顶大帽子扣在了对方的脑袋上。   你不跟我走,你就是偏袒叛军。这是你身为教廷特使应有的吗?   图队神父脸皮好一阵抽搐,在伊安一个恭请的姿势下,跨过了门槛。   而与此同时,双方战队已在城市的另一头,第一次短兵相接。   *   开赛铃一向,队长狂鲨就带领全员,从城西朝位于城南的修道院杀去。而拜伦队也同时从城东冲来。两支队伍在城市中心上空轰然撞上,一场厮杀拉开帷幕。   宛如两团龙卷风在空中相遇,场面一时飞沙走石,昏天暗地。   全明星阵容的图鲁斯曼队的打法果真非常原始而残暴,他们根本就不走先团战后单兵的套路。   队长狂鲨一出场就将机甲亮出兽态,银灰色的机甲化身一头巨鲨,獠牙森然,庞大的身躯上唰然抖开一排排钢刺,一头撞进拜伦队中,将他们阵型打散。   拜伦队队长也是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将,早已摸清了老对手狂鲨的打法。拜伦队不战反散,避让开了狂鲨的正面撞击,在上空重新组队列阵,集中炮火密集攻击。   狂鲨甩尾,灵巧得像小姑娘扭腰,躲开一枚炸弹,重新集结队伍,朝拜伦队反扑过去。   空间场内交战全都通过特殊投影转到了看台的大屏幕上,或者观众自带的全息眼镜里。观众可以自行操控全角度镜头观战,想看哪个特写,哪块场地,随心所欲。   一开场就如此激烈的战况让全体观众看得目不暇接,热血沸腾,整个赛场的气氛在短短五分钟不到的时间内,就冲上了高潮。   人们甚至都没注意到本该安分呆在隐蔽点的两个目标人物,正从修道院里溜了出来。毕竟谁都没想到邀请来参加比赛的嘉宾们这么会给自己加戏。   “神父他们要去哪里?”狮心队的队员们却有频道锁定了修道院,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端倪。   “外面到处都是叛党的NPC,发现他们后就要把他们击毙的。”   “莱昂没有叮嘱神父不要乱跑吗?”   桑夏更困惑:“莱昂呢?”   *   莱昂正在场边拔草。   其实坐冷板凳的替补不止他一个,但是别人都正襟危坐,全神贯注在观战,生怕错过一个精彩镜头。就金发青年最没个正形,大狗似的蹲在草地边,一边带着全息眼镜看比赛,顺便用爪子扒拉着草地玩。   工作人员眼睁睁看着这位少爷把身边附近的草皮都给薅秃了,也不敢上前劝阻。   场上战况步步推进,拜伦队的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图队打法实在是太歇斯底里。狂鲨甚至派出队员对拜伦队进行自杀式冲击。拜伦队的防线被逼得步步后退。   两队人马如蟒蛇缠绕,虽然谁都分不开身去修道院,但战场已从城中心往南移动,很快就已打过了三环。   “咦?”终于有替补队员发觉不对劲,“目标离开隐蔽地了?”   莱昂戴着眼镜,光投幕帘镜片上,右眼这边光影交织,机甲们在生死相搏,左眼里却一片平和。他的小神父正带着同伴,溜达出了修道院。   这是只有场外观众才能看到的画面。场内两支队伍杀得不可开交,全然不知道目标早已移动了。   “他们要去哪里?”队友们困惑。   “修道院并不是个很好的隐蔽点。”莱昂开口,低沉的男声引得场边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历史上,那两名教廷使节是躲在修道院里,最后还是被杀了。但是我们是打比赛,又不是要玩历史战役cospy。他们为什么要坐以待毙,当然是要找个更好的地方。”   “哪里?”   莱昂站了起来,将镜头推进,锁定在伊安白皙、镇定的面孔上,嘴角扬起自豪的笑意。   *   “以前,有个人在我和他讲这段历史的时候,和我讨论过这一场失败的营救。”   伊安带着图队神父——后者终于自报了姓氏,叫赛亚——谨慎地走在修道院后一条狭窄的步行巷中。   两千年前,帝都还只有五十多个区,圣米罗修道院位于一个京郊的小村落中,民居环绕,周围还未修起鸽子笼一般的居民楼,而是一片田园风光。   “他当时和我分析。修道院环境偏僻,四野空旷,但是本身又人群密集。一旦被找上门,不仅会拖累修士和村民们,附近连个想躲藏的地方都没有。他的建议是,这两名神父应该乘乱回到城里。”   “这听起来不是很靠谱呀。”赛亚神父不以为然,“城里到处都是叛军的NPC,远不如修道院安全。我们要是死在NPC手上,这场比赛才开场就结束,图鲁斯曼队躺赢。光纪日这么重要的比赛这样收场,赌博公司会派人来狙杀我们俩的。”   他这番话也传入了盯着这个频道看的狮心队员们耳中。一群年轻人点头如捣蒜,深以为然。   “您还真上道呢,赛亚神父。”伊安悠然道,“走运的是,当时那朋友给出了一个主意,能帮助我们顺利回城。”   “什么主意?”   “让叛军把他们带回去。”莱昂道。   赛亚神父噗哧一笑,又在伊安眼神警告中捂着嘴。   “难道是打晕一个NPC,抢了他的车偷偷回城?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可我真不会拳脚功夫,还有点腰椎间盘前突……”   “我也连枪都没有摸过。放心,我们不用同叛军交锋。”伊安说着,带着赛亚走到了巷子口,小心翼翼地朝外张望。   果真有一队叛军驻扎在村口,占据了一栋民居。院前停放着几辆体积庞大的运输车。现在正是中午,大部分叛军都在屋内吃午饭,只有两个叛军NPC在车边,指挥着几个机械侍搬运着巨大的金属桶。   莱昂把玩着一根小草:“历史小知识一条:当初叛军攻入格洛瑞的时候,帝国军不惜炸掉了所有水厂和能源厂。叛军只有每天到城外的运水进城。而圣米罗修道院附近,就有一个取水点。”   系统对历史细节的忠实还原度之高,程序员的年终奖值得翻三倍。   叛军用来取水的金属桶相当大,两人多长,一人多高,盖子大如井盖。不过小喽啰做事有些潦草,很多水桶只装得大半满,就急匆匆想回城了。   “不……”赛亚神父微颤颤地扒在桶盖边,像一只软脚蜘蛛,“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有幽闭恐惧症……”   伊安脚一踹,赛亚一个倒栽葱滚进了水桶里,溅起老大一团水花。   伊安自己紧跟着跳了进去,差点把刚扑腾出水面的赛亚神父又踩了回去。   “抱歉了,神父。”伊安依旧温文尔雅,波澜不惊,一手将赛亚拉住,贴着筒壁站好。   “他们就要出发了。您放轻松点,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系统虚拟出来的——嘘!”   机械侍滑过来,将盖子盖上,然后把水桶搬上了车。   车随即启辰,朝着城里而去。   也幸好这是一辆悬浮车,行走极其平稳,桶里的人也不遭罪。   赛亚神父呛了几口水,终于缓了过来,问:“进城后呢?我们去哪里和拜伦队接头。别忘了城里人口更加密集。一旦打起来,会伤及更多无辜。”   伊安笑眯眯,体贴地给赛亚拍着背,道:“有个地方不密集。”   有一个地方,虽然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但是人均密度比周边农村都还要低。尤其在眼下这情景,那附近大概方圆数公里内都难看到人烟。   莱昂抬头,越过层层叠叠的花瓣看台,望向位于体育馆正南方的帝国白塔。   伊安说:“这两位使节之所以先前会出现在格洛瑞,是因为他们之前来参加新百搭的揭幕仪式,并且护送圣光过来,要将圣光宝盒安放在塔顶的。”   他的手掌一翻,系统配给他的行囊打开,一个银白色的镂空宝盒浮现。   “你说,我们如果还完成了他们没有完成的任务,系统会怎么评分?”   第52章   黑暗逼仄的水桶里, 两名神父大半个身体都浸泡在水中。银白宝盒光芒在他们淌着水的发梢和面孔上镀了一层白金色的光。   伊安的面容仿佛由莹白细腻的星云石雕琢而成, 轮廓精致如画。唇因受冷,反而泛着平日难见的水润鲜红,衬得整张脸雪肌乌发, 目如寒星, 美得令人呼吸一窒。   莱昂的目光透过镜片上虚拟的影响,灼灼地注视着这张清俊的面孔。如果有人这个时候仔细打量他, 一定会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滚烫激烈的情感而震惊。   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绘的骄傲和自豪,也是一种最纯真炽热的爱慕与痴迷。   只因他注视的那个人,不论过去还是现在,甚至在将来, 都永远会带给他惊喜, 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然而在当时, 凡是注意到了目标人物频道的观众,没有谁会将伊安的这个提议放在眼里。   开什么玩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神父,甚至都还是最文弱的Omega,竟然试图潜入战火纷飞的市区,穿过满地叛军的街道, 完成就连受过训练的、最精干的都未必能完成的任务。   更别说,他们甚至想爬上白塔?!   这个拜伦国的神父看着斯斯文文的,没想到内心这么热血冲动, 还是动作片看多了,心生向往,想自己也玩一把心跳的感觉。   “能不能不要这么给自己加戏呀?”拜伦队的机迷们开始抱怨, “都说了回来救你们了,好好呆在修道院不行吗?”   “这些神父是怎么搞的?要找存在感,也不要在这么重要的比赛上呀。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喂,鸡佬,赶紧滚回去!”甚至有人骂起了粗话。   贵宾席的首席上,菲利克斯四世恢复了半假寐的神态,似笑非笑道:“这个神父倒是有主见,不是那种光会念经说教的。难怪他能管住莱昂。安东尼,你运气不错呢。”   奥兰公爵豪迈大笑,仿佛半点都没听懂皇帝话中暗藏的机锋:“两个人都还是娇柔的Omega,居然决定去爬白塔。哈哈哈!我觉得他们这个频道比战斗频道要好看多了!”   路易斯皇子几乎掩饰不住鄙夷的笑意。拉斐尔也板着一张酷似艾瑞斯皇后的美艳面孔,一言不发。   但是奥兰公爵的话确实没有说错,比起打得眼花缭乱、昏天暗地的两支机甲队,潜入市区的两名神父这条剧情线显然更加具有趣味性。   运输车沿着空旷悬浮道,不过数分钟就进了城。   这时战场已转移到了南四环。两个频道的画面终于重合,车的前方不远,就是纷飞的穿甲弹,光柱一般的光子弹交织成网。周边的建筑物统统沦为炮灰。   轰轰烈烈的战斗声传入了水桶中,化作沉闷的嗡嗡声。伊安和赛亚借着宝盒的光,交换了一个眼神。   运输车倒没一头往战场里冲。它在路口转了个弯,转上了另外一条干道,离主战场较远了些。   这个时候,距开赛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两支队伍都没能在预计的时间内抵达城外的修道院。更不知道他们的目标正一荡一荡地装在水桶里,正朝他们奔来。   随着主持人的提醒,场外的观众们都纷纷注意到了目标的异状。惊呼咒骂声此起彼伏,还有图队机迷的哄笑叫好声。   在这种时刻,对圣主再虔诚的心,也抵挡不住输了比赛的怨恨。两名“不知好歹”的神父在水桶里冷得瑟瑟发抖,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成了拜伦国的全国公敌。   可随着运输车靠近了战场边缘,准备穿过四环区的时候,满场的叫喊声骤然一低。   犹如一只大手调低了音量,百万观众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暂时没人再关注混战中的战队。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目光随着那辆运输车移动。   运输车甚至没有改变运行速度。拜伦队的副队长和图队的一名大将正在西侧下一个街口打得不可开交。运输车视若无睹,晃悠悠地开上了十字路口。   拜伦副队抓住图队机甲一个过肩摔。图队机甲横着飞出去,飞向正穿过路口的运输车。   千亿观众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心都在这一颗高高吊起来,悬在半空。   运输车滋溜一声滑过路口。   一秒后,图队机甲轰隆一声撞在了街角的,二十米高的庞大身躯将楼角撞出个巨大的缺口,砖瓦崩裂。    第53章   冲击将运输车的货箱猛地一掀。车尾巴高高抬起, 又重重跌回来。车摇头晃脑地走了好一截S形路线, 才稳住了没有翻个底朝天。   车后水桶咣当响,差点掉出来。桶中的水翻江倒海。伊安和赛亚在水中翻滚,连呛了几口, 拼命仰头, 让脸露出水面,大口呼吸。   莱昂坐在场边长凳上, 身躯骤然紧绷,如一张拉到了极致的弓。   不仅是他,场外所有观众都随之一阵惊呼。   桑夏吓出一身冷汗,顺手拉过身旁人的胳膊抓住, 把传媒小王子掐得嗷嗷直叫。   拜伦副队紧随着俯冲而来, 将嵌在大厦里的图队战士拽着脖子拖了出来。   不料图队机甲的双脚的助推器突然爆燃, 身躯随之腾空。光子弹擦着他的胸甲射了个空,飞出去击中前方楼房,将那栋楼的房角生生打出一个一人高的大缺口。   图队机甲借力在空中翻身,反抓着拜伦副队的手臂,荡秋似的翻身, 手臂化作炮筒,一炮轰在拜伦副队身上。   这一发光子穿甲炮威力十足,又近距离正中机甲的核心机, 打得副队斜飞出去。系统里队员信号闪红,直接判定重伤下线!   拜伦副队的机甲翻滚着,朝路尽头的运输车滚去。   这一次, 运输车没有那么好运了。   此时运输车已走出了四环城区,驶入了三环的范围内。如果驾驶员不是NPC而是真人,这个时候加速一下,也许还能躲过接下来的撞击。只可惜——   副队的机甲擦着地面滑过来,众目睽睽之中,一脚将运输车给踹飞了。   车在半空中转得就像个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陀螺,七八个水桶天女散花般朝四面八方甩出去。   “啊——”场外观众齐齐炸开。桑夏差点咔嚓一声把手里的胳膊给撅成两截。   可大概真是圣主在冥冥之中保佑,装着伊安他们的水桶高高飞起,咣啷撞进了街边五楼一面落地玻璃窗里,并没有跌落回地上。   系统的设计总有偷工减料之处,窗户里的写字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水桶淌着水一路咕噜噜滚,逐渐减速。最后碰到一根柱子,终于停了下来。   伊安和赛亚就像两个水鬼,微颤颤、湿漉漉,东倒西歪地从水桶里爬出来……   场外响起爆炸般的欢呼声。就连图队的机迷都被这一出戏深深震撼,也跟着卖力叫好。   赛亚趴在地上吐水,宛如一条上岸的鱼:“我后悔了……我真的……”   伊安气喘吁吁,拍了拍他的背,面容充满骄傲:“你做得很好,我的兄弟。就是请不要吐在……”   话音未落,赛亚神父哇啦啦吐了伊安一裤腿儿。   伊安:“……”   *   楼外,图队战士一击得中,变形成一架战机,提枪直杀修道院。   拜伦队长目眦俱裂,不惜牺牲两名队员替他缠住狂鲨,亲自飞扑过去追击。   战机速度极快,运输车屁颠颠走了十来分钟的路,他花了一分钟不到。到了修道院上空,机甲恢复人形,举炮对准了钟楼。   砖石结构的钟楼怎么抵挡得住可穿透机甲的光子炮弹的威力?   一道光芒穿过钟楼,大半座小楼裂做千万片碎砖,轰隆地倒塌。   正在钟楼下礼堂里看实况转播的真·圣米罗修道院的众人下意识跟着一阵大叫,纷纷缩脑袋,还有人直接躲到了阿德维的身后,抓着他的法袍瑟瑟发抖。   阿德维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优雅地端起咖啡杯,浅浅抿了一口。   钟楼坍塌成了齑粉,可比赛终结的铃声却没有响起。   图队队员一时困惑,低头去查看废墟。   弯腰的一瞬,拜伦队长如一只巨鹰无声扑下,一柄巨剑自对方后背刺入,胸前穿出来,将他钉在废墟之中。   图队队员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弹出了空间场。   拜伦队长收回了剑,低头就见老院长带着数名修士走出来,跪地朝他叩谢。   “英勇的战士,感谢您救了我们!两位特使已经离开,不在我们这里了。”   NPC的话被系统推送到了场内每一位参赛队员耳麦中,正打得不可开交的战士们集体动作一滞,傻眼了。   目标人物不见了,跑哪里去了?   又因为涉及到信息对等条例,知道目标位置的场外替补必须继续候场以保密。现在两队都折损了好几名大将,急待替补上阵相助。可只有在场内的队员自己重新定位了目标后,替补才能入场。   两队人马面面相觑,下一秒,全都不约而同地放开了对方,纷纷变形为战机,化身成了一群无头苍蝇,开始满城。   *   与此同时,拜伦队的场边炸开了锅。上从体育部官员和教练,下到替补、队医,甚至清洁工,全都要疯了。   距离开赛才过了三十分钟,连上半场都还没有打完,副队就已被打出空间场!战场上折损这么一员大将,拜伦队的阵线奔溃在即。   在场所有人,包括教练,都由衷地叩谢圣主保佑,庆幸那位神父有先见之明,逃离了修道院。不然刚才那一刻,他们只能被光子弹送出空间场。   拜伦队会输得以头抢地,集体饮弹自尽以谢罪。   “替补——”教练急吼吼大叫,“布兰登,你准备上场替副队!”   “教练!”莱昂面孔阴云密布,“我申请入场!”   教练看都不看他,叮嘱布兰登:“现在目标转移的信息终于公开了。双方的替补队员可以上场了。等目标重新被发现,你就进去……”   莱昂追过去,沉声道:“我综合能力和单兵作战都胜过布兰登。教练,我才是更适合入场的那一个!您选择布兰登而不选择我,这是有失公允的行为……”   “够了!”教练一把抓着莱昂的衣领,把他拽到跟前,声音自齿缝中钻出来。   “小子,你听好了。你是一名好战士,但是有人专门叮嘱过我,不能让你上场!”   莱昂瞳孔骤然收缩,眼角杀意溢出。   “好好呆着,不要去骚扰布兰登!”教练用力拍着青年的肩,咬着重音,一字一顿,“我看你待会儿不适合观战了,去休息室里好好冷静一下!”   莱昂和教练目光碰撞。队友们在一旁看着提心吊胆,生怕两人争吵起来。   “是的,教练。”莱昂低下了头。   教练嗯了一声,转头离去。莱昂黑着脸,大步走进休息室,反手重重甩上了门。队友们也不敢去招惹他,纷纷走开了。   布兰登正在准备室里给机甲做最后的检查。耳边忽而掠过一阵淡淡的微风。Alpha的敏锐让他立刻抬头望过去。   “谁?”   并没有人。   下一秒,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天而降,将他的脸踩进地板里。   “废物点心。”莱昂嘲道,把昏迷了的布兰登拎起来,丢进了更衣柜里锁上,戴上了作战头盔。   “队员准备上机。”工作人员推门道。   队员对他比了个手势,朝闸门外准备就绪的机甲奔去。   *   就在两队的队员把热感装置功率开到最大,在城市上空晕头转向时,伊安和赛亚神父正搭乘电梯,缓缓地自楼上往下行。   电梯内装饰金碧辉煌,舒缓的音乐萦绕,空气中漂浮着清新剂的芳香。   虽然两个神父浑身淌着水,瑟瑟发抖。可同楼外的紧张到一触即发的气氛比起来,这里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为什么要去地下室?”赛亚神父问。   “这样,热感装置就不容易搜寻到我们。”伊安解释。   “还是你那个朋友告诉你的?”赛亚笑。   “不。”伊安说,“我查阅过一些机甲游战赛的资料,知道在空间场里,只有热感装置才能把真人和NPC区别出来。但是热感装置穿透力有限。我们只需要进入地下铁轨道,就能安全抵达白塔。这里距离白塔只有三个站。”   “然后呢?”赛亚问,“我们在白塔上点亮圣光,等拜伦队来救吗?万一图队来炸白塔呢?”   “不可能。”伊安笃定道,“各国首都的白塔,其建筑的防暴指数都是3S级的,普通单兵机甲的火力是造成不了伤害的。这也是我想要来白塔的原因。对于我们来说,没有比白塔更安全的地方。”   “你还真做了不少功课呢。”赛亚随着电梯音乐吹着口哨。   电梯抵达了地下车库。   车库光线十分昏暗,只有几个保安模样的NPC正在一旁抽烟聊天。   伊安还来不及阻止,赛亚就已热情地向对方打招呼:“圣主保佑,小伙子,请问知道地铁口……”   那几名NPC转过身,露出一身叛军的制服。   赛亚:“……怎么走吗……”   叛军咔嚓端起了枪。   “跑——”伊安嘶吼。   两名神父拔腿狂奔。子弹紧咬着他们追过来,擦着脸打在水泥柱上、车上,火花四溅,尘土飞扬。   几乎是同一时间,图队的系统里响起了叛军联络信号:“发现目标人物,位于第七大道底下三层——”   狂鲨将巨尾一甩,张开布满利齿的大口,朝第七大道游去。   “敌方发现目标人物!”拜伦队长的战机猛地掉头,紧追其后。   系统:“参赛队员确认目标新坐标。场内外信息同步完成。替补队员可入场。”   绿灯随即亮起。   场地两侧,早已摩拳擦掌的替补队员们一头扎进了空间场的力场门。   场外重新掀起了狂热的呼声。主持人忙不迭开始介绍上场的替补队员。   “……拜伦队中锋队员,布兰登·科特,23岁……”   “替补里还是没有莱昂吗?”拉斐尔撩了一下鬓边的碎发,看向奥兰公爵,“难道他今天没有上场的机会?”   “教练有他的考虑,一切安排都要以团队获胜为重,而不能光照顾皇室子弟。”路易斯插嘴道,“说真的,今天图队的打法太残暴,我看那几个被打出场的几个队员都伤得不轻。莱昂不上场也好。”   “那可真遗憾了。”拉斐尔叹了一声。   “会有这个孩子展现自己的机会的。”奥兰公爵的视线一直落在目标人物的频道,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神父们此时的画风终于又同地面外的战斗统一了起来。   地面上,两支战队在第七大道上重新交锋,杀地天昏地暗。地面二十多米深处,两名神父也正在枪林弹雨中拔足狂奔。   虽然从来没有受过训练,但是生死危机总能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普通人求生的欲望和技能。两人全都展现出了难得可贵的敏捷和机智,仗着衣着暗沉,在车辆之间迂回奔跑,竟然一时都没有受伤。   “我可真特么您给坑苦了,米切尔神父。”赛亚神父险些被一枪爆头,终于忍无可忍。   伊安躲在柱子后,大口喘气:“您不是说想参与到人民的娱乐活动中来吗?您现在不正应该很享受吗?”   “您管这叫娱乐?”赛亚暴跳,“老娘的屁股都快要被炸开花了!”   噗一声,奥兰公爵忍不住低笑出声。   不仅他,场外观众都被赛亚神父这粗鲁又直率的叫骂给逗笑了,整齐的口哨声在体育馆上空绕了一个大圈。   这场比赛因为两名嘉宾给自己加戏的缘故,其趣味性直线上升。   从一场最正规严肃、最具有技术含量,同时有充满暴力的R级机甲对抗赛,硬生生变成了一出欢脱刺激,适合全家老少一起围观的真人秀节目《奔跑,神父》!   全场观众对两名Omega神父的大逃亡的兴趣,甚至超过了机甲战队的打斗。几乎每个人都切了一半频道过去,看的全情投入。连图队的机迷都忍不住临时倒戈,为神父们呐喊助威起来。   想必连狂鲨都没有想到,自己在赛前随口说的话,会一语成箴……   只有桑夏留意到了地面上的战斗,意外道:“布兰登那小子今天吃了什么药,发挥得居然……还不错……”   属于“布兰登·科特”的橘红色机甲从后方进入主战场,数秒后就同他的第一位对手在空中相遇。   在桑夏的记忆里,布兰登此人虽然也算是一名有经验的战士,但是招数一贯带着股轻浮和华丽,瞻前顾后,拖泥带水,“像是一条没拉干净的屎。”。   布兰登能获胜,也更多靠的是他花重金砸出来的装备精良的机甲,性能碾压对手罢了。   可今日的布兰登仿佛脱胎换骨,在战场上就如一枚燃烧的流星。悍气凛冽,迅猛、敏捷,浑身散发着宝剑被封存了万年,有朝一日终于出鞘的狂放杀意。   第一名对手同“布兰登”打了个照面,三招后就被“布兰登”丢出去砸在楼里,一时半会儿想必抠不出来。   第二名对手是“布兰登”主动找上门的,打了一分钟后,被“布兰登”一剑把驾驶舱挑出来丢掉了。   这位还是新入场的替补队员,上场不到两分钟,主持人甚至都还没有念到他的解说,就又被弹了出去。   第三名对手是图队一员老将,“布兰登”和他僵持了片刻,然后瞅准时机,以一个极漂亮的鹞子翻身躲过对方的炮火,臂剑将对方手臂齐肩砍断!   满场图队机迷齐声惨叫,不自觉都捂着自己的胳膊,跟着疼了一把。   “布兰登?”丹尼尔今日也来观赛,就坐在狮心队员前排的位置,被这个陌生的布兰登震惊,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第四名……第五名……   观众的注意力也渐渐被这名悍将吸引了过去。   “难道是拜伦队的秘密武器?”   “不对呀,科特是老队员了,以前表现一直很平庸……”   “他怎么总在肉搏,用冷兵器,而不用弹药?”   “他在保存实力。越战到最后,弹药越紧缺。而那个时候机甲能量已不足,队员也疲惫了,肉搏起来会十分辛苦。”   “等等!”桑夏越看越不对劲,指着那个正拽着敌方机甲,像拍蚊子似的啪啪往墙上甩的“布兰登”,“这个招数……”   “嘘……”传媒小王子轻拉了她一下,朝她使了个眼色。   桑夏顿悟,一秒镇定下来,坐回了座位里。   *   车库里,暂时停火。叛军们端着枪,在密密麻麻的车里搜寻着躲藏起来的目标人物。   赛亚朝伊安招手,带着他悄悄折返回一段距离,摸上了一辆被叛军打烂了车门的古董款的四轮陆上车。   伊安悄声说:“没有验证身份,是启动不了……”   赛亚拆开线路板,啪啪打了两下火花。车轰隆地一声,发动了起来。   伊安目瞪口呆。   “现代的人呀,都太依赖高科技了。”赛亚啧啧,砰地拉上车门,放下手刹,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放在档位上。   叛军被惊动,转身冲过来。   赛亚居然还慢悠悠地把车从停车位里倒出来,一边说教:“电子机械虽然能把我们的生活简化,却也让我们的肉体变得软弱无力。许多祖先的技能,都流失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他换挡,脚放在了油门上,啪地一下打开了车前大灯。   包围而来的叛军被照得睁不开眼。   “过去那段疯狂的岁月呀。”赛亚低声呢喃,一脚轰响了油门。   四轮驱动的古董陆上车如一头咆哮着的巨熊,将叛军士兵撞得漫天横飞,碾过他们的身躯,朝着停车场出口冲去。   伊安想起还没系安全带,但是已来不及,只得死死抓住车窗上的手把。   赛亚在他耳边疯狂大笑。   “姐们儿,这他妈才叫娱乐!”   第54章   拜伦帝国在“光纪日”举办的这一场机甲游战赛, 被后来人称做“年度最佳剧情类机甲动作大片”, 并非浪得虚名。   因为在这短短的九十分钟里,不仅充满了惊险刺激的机甲战斗,还有丰满且连贯的剧情线, 出其不意的大反转, 富有个性的参赛人物,甚至最后还打了十分钟加时赛。   而事后, 莱昂曾问过伊安,当时是怎么认出他来的。   他当时穿着别人的机甲,用着别人的名字在战斗。但是当他机甲出了状况突然停机,他被狂鲨摁在地上朝死里打的时候。伊安却再一次赶来, 将他救下。   仿佛他总会第一时间知道他有危险, 然后奋不顾身赶到他身边, 把希望带给他 。   就像当年莱昂被困深海,那么与世隔绝,那么复杂的地形,凶残的怪兽环绕。伊安依旧把他找到了……   伊安笑道:“认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你练功了。你甚至不需要出手, 只需要摆出一个招式,我就知道是你。所以当时,我第一眼看到那台红色机甲从眼前飞过, 还纳闷你小子怎么临时换了一台机甲?”   “你认得出我。”莱昂说,并不是问句。   “当然。”伊安目光充满温柔与自豪,“不论你变成什么样, 我都能把你认出来。没人比你更加耀眼!”   不过当时在空间场里,伊安虽然第一眼就把莱昂认了出来,却没工夫去管他为啥换机甲。   灵魂车手赛亚神父驾车闯关成功,在完成了掉头原地平行漂移,甩尾撞翻一个水栓等一系列惊险动作后,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车如一枚炮弹朝大道尽头的帝国白塔射去。   机甲游战赛没有中场休息,在目标人物再次曝光后,接下来的五十分钟,将会是地狱一般的鏖战。   图队全员疯狂追杀,拜伦队以钢铁之躯阻挡。两队机甲追随着陆上车的路线,在都市楼宇之间一路撕打。   炮火一路紧咬不放,遍地开花。头顶坠落巨大的石块,或是机甲的残片。   带着尖刺的钢索冷不丁射下,钉在车前方。   或是一柄重剑夹着烈焰横扫,哗啦一声将车顶盖给削飞。   “呀嚯————”赛亚神父疯狂大笑,嗓音都变了,“这才感觉像活着,宝贝!”   如果不是伊安脖子缩得及时,脑袋此时已飞扬在了半空中。   从三环到白塔,距离五十公里。说短不短,说长也不太长。但这辆陆上车足足走了快四十分钟。   其中数次,拜伦队的队员眼看就能接上两位神父,却又被图队截断。   而图队对陆上车的追杀,好几次眼看就要正中目标,却又被拜伦队在千钧一发之际拦下。   在这期间,两队的队员在战斗中飞速损耗。几乎每三分钟,就有一名队员因为重伤,根本来不及被医疗兵救治,被系统判下线。   机甲游战赛每队共有十五名队员,比赛进行到五十三分钟的时候,双方都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队员还在战斗。其余的,全已重伤出场!   在拜伦队中,替补上来的队员“布兰登”简直令所有老机迷大跌眼镜。   这小子就像一道天外流火坠入人间,飞窜于战场之中,身影敏捷,杀伐果决。   他专注进攻,杀意昭昭毫不遮掩。又加上机甲精良,装备相当高级,在短短十分钟内,就一举干掉了图队五名队员!   狂鲨忙着和拜伦队长对战,等留意到了这个无名之辈时,惊觉对方竟然将己方所有新上场的替补击败,还顺道干掉了自己一名得力干将!   “他很聪明。”奥兰公爵笑声低沉,“照今天这个打法,双方首发队员的弹药和机甲能量很快就会消耗干净,进入肉搏阶段。他一上场就干掉对方替补,截断了对方的弹药补给。”   不仅如此,有人后来计算过,“布兰登”的反应速度比对手平均要快零点三秒。   这看似只是一刹那,可在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战场上,却是能决胜千里的关键。   而这不仅仅靠的是机甲性能,更靠战士高超的驾驶能力,和能和系统高频同步的反应能力。这还要求战士具备极强悍的体质,至少要S+级以上的Alpha才能做到。   现场观战的很多机甲迷和军事迷分析赛事,都断定这个队员的技术系数已超过了专业运动员级别,而达到了军事级别。就算在部队里,他也会是一名精悍出众的单兵战士!   而也正因为有他加入,有力地拖住了图队进攻的步伐,给目标人物争取到了宝贵的逃生时间。   开赛第五十分钟,图队副队阵亡。   开赛第六十三分钟,拜伦队队长为掩护队友,被狂鲨击中,重伤离场!   到了距离比赛结束还有二十七分钟的时候,双方各自仅剩三名队员。   图队的三名队员,包括队长和两名干将。而拜伦队留在场上的三名队员,全都是非主力选手。其中实力最强的,只有那位替补“布兰登”。   *   陆上车在枪林弹雨中拼命逃亡。干掉了劲敌的狂鲨化作兽形,重新追击,机甲鲨腹部弹出机枪。   “布兰登”就在这时冲出,驾驶着他体型比狂鲨小一圈的机甲,挡住了狂鲨的去路。   陆上车顺利地冲过了二环,驶入一环。   两旁建筑已逐渐低矮,都是千年历史的古建筑。白塔就在路的尽头,伫立在宽阔平整的广场上。   基座是一个巨大的六角圣光符,足有二十层高,上方的高塔呈六边形状,自下往上收拢,聚为一个璀璨的,白金色的尖顶。   它是宗教权利的象征,是圣主注视大地的眼睛,也标志着这片大地的人民信仰光明神,异端在这里无立足之地。   “你?”狂鲨嗤笑,“队长都已离场,你们已经输定了。现在投降,至少可以保住你这一身漂亮的机甲。你应当在这宝贝身上花了不少钱?”   “布兰登”如一名沉默的武士,右手弹出一柄巨剑,纵身一跃,朝狂鲨劈砍而去。   “这小子是要做什么?”拉斐尔低呼,“他想和狂鲨硬抗?他的机甲级别比狂鲨要低呀!”   “不。”奥兰公爵低声道,“机甲越庞大,反应速度就越慢,能耗就越高。这孩子从一上场斩断了对方的能源补充渠道。狂鲨刚才击杀拜伦队长的炸弹,应该是他最后一枚。所以接下来,他们的战斗会以单兵肉搏为主。而以小搏大,以弱击强,机甲性能是其次,靠的更多的,是战士实打实的身手……是人类的血肉之躯!”   这话一出,不仅拉斐尔,就连菲利克斯都吃力地将眼睛略微撑开,朝侄儿望了过来。   公爵俊朗粗犷的面容迎着赛场的灯光,含笑注视着空间场里的画面。那眉宇间的飒爽,目光中的坚毅,唇角的自得与高傲,都同记忆中另外一张面孔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那是他自幼就聪明俊朗,深得母亲偏爱,又深受民众爱戴的兄长。   亚当……   皇帝觉得大脑深处突然窜出一阵剧痛,犹如电钻入脑,绞得肉屑横飞,鲜血四溅。   可当他抬手正要扶着头的时候,那剧痛又倏然消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父亲?”路易斯注意到了皇帝的异常,“您不舒服吗?”   拉斐尔猛地转头望过来。   皇帝面色如常,摆了摆手。两个儿子已习惯了父亲的寡言,没有再追问。   *   拜伦队的场外队员室里,真·布兰登鼻青脸肿地坐着,由队医拿着治疗仪给他处理歪到一边的鼻子。   教练道:“既然事情都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也只能暂时让他在场上打完今天的比赛再说了……”   “他这是严重违规!”布兰登一把将队医掀开,朝教练怒吼,“他冒用了我的名字,偷窃了我的机甲。如果他再在场上作出什么有损我名誉的事……”   “你放心。”一名队员嗤笑道,“莱昂表现简直精彩绝伦。你听听场外的呼声,都是在为他叫好。我倒觉得你还得谢谢他呢!”   “好了!”教练喝道,“服从命令!一切都等比赛结束再说!”   布兰登低垂着头,面色黑中透青,双目燃烧,犹如恶鬼。   *   所有观众都觉得今日比赛的输赢已成定局:不是拜伦队不敌图队投降,就是狂鲨歼灭拜伦队,冲进白塔里将目标人物抓获。   却没想到,那个过去从不起眼的“布兰登”,今日竟然成了拜伦队机迷们绝望之中的一线希望。   天空阴云密布,眼看一场暴雨不可避免,可那团火焰般的身影出现了,如烈日破云,成为了天地间一抹鲜亮的颜色,点亮了众人眼中的光。   如果说目标人物的转移搜寻和逃亡是本次比赛前六十分钟的铺垫,那狂鲨和“布兰登”的对决,则是最后的高潮。   一个是一名身经百战、狂暴凶悍的老将,一名是精悍骁勇,突然崛起的新秀。   狂鲨仗着2S级机甲的优势,以大压小,炮火猛攻。“布兰登”的机甲虽然是体型较小的S级,可胜在机敏灵活,以己之长对彼之短。他先发制人,近身袭击,逼得狂鲨不得不放弃炮火攻击同他机甲肉搏。   狂鲨魁梧的身躯在狭窄的楼宇之中根本施展不开,想要飞出街道。可“布兰登”早就防着他这一手,从一开始就从上方向下攻击。   一枚炸弹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在空中连打了两个旋,轰掉了左翼的推动器,将狂鲨一头压制住。   万亿观众眼睁睁地看着大名鼎鼎的狂鲨就这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骑在头顶狂揍。   可是,毫无征兆的,“布兰登”动作停滞,能量回路熄灭,骤然停机了!   第55章   怎么回事?   现场百万看客, 屏幕前千亿观众, 齐齐发出惊愕的呼声。   怎么回事???   激战正酣的打斗戛然而止,“布兰登”的机甲如断了线的木偶,一头朝地面坠落, 被狂鲨巨掌抓住, 狠狠地砸进了墙壁里。   拜伦队的后场霎时炸成了一锅爆米花!   “情况不对!”狮心的队员们暴跳起来,“不是机甲故障, 是停机了!有人遥控,将机甲给关了!”   “你们在说什么?”丹尼尔慌张回头,“这么关键的时刻,为什么要停了布兰登的机甲?”   因为驾驶机甲的人根本就不是那狗屎布兰登!   桑夏瞪着丹尼尔茫然的脸, 咬碎一口银牙。   就在同一时刻, 古董陆上车撞飞了围栏, 终于冲上了白塔广场。   白色巨塔高耸入云,如人世间最雄伟壮丽、最坚不可摧的堡垒,正向它的虔诚的信徒伸出双臂。   就这时,一团黑影笼罩。   “当心——”伊安大喊。   赛亚猛踩刹车,尖锐刺耳的刹车声中, 车失控地打着旋。“布兰登”的朱红机甲斜飞过来,擦过陆上车,砰然撞在了白塔大门上。   白塔表面嗡地一声荡起一层磁力波, 抵御住了撞击,外墙丝毫无损。   那团红色映入伊安眼帘。他瞳孔骤然收缩,血色唰地自脸上褪了个干净, 嘴张了张,却是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失控的车旋转着,砰地反倒在白塔下的台阶上。没有了车顶和车门,两名神父像两颗土豆似的从车里被倒了出来。   狂风盘踞在广场上,炮火声萦绕在耳边。天晕地旋之中,伊安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倒在朱红机甲身边。   陌生的机甲,鲜艳跳跃的颜色,华丽轻佻的造型,完全不是那人的风格。   但是方才逃亡途中匆匆几眼里,所看到的流畅的动作和敏捷的技巧,却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那是过去六年多里,他几乎每天都会在那个男孩身上看到的。   出拳的角度,翻身的弧度,拳脚搭配的巧妙,全都是伊安并不懂,却是熟悉得就像植入脑海深处的常识,提笔就能画下来。   “你……”伊安伸手,抓住了机甲的一根手指,“是你吗?”   机甲并没有作答。   它已完全停机,系统锁死,只有胸前一处闪烁,系统音急道:“机甲防盗中!机甲防盗中……”   “怎么会突然打开防盗机制?”场外队员室里,教练朝布兰登歇斯底里地咆哮。   “我怎么知道?”布兰登冷着脸哂笑,“谁的机甲没有防盗机制?他偷了我的机甲开上场,本来就要做好被防盗锁死的准备。”   “赶紧解锁!”教练道,“正到关键时刻,怎么可以出这么大一个岔漏。莱昂是我们今天取胜的唯一希望了!”   布兰登把手摊开,表示无能为力:“机甲在空间场里呢,教练。我可没法遥控它。接下来,只有看那小子的运气了。”   教练一阵血冲上头,险些仰倒。   *   “滴——”   白塔的防爆系统感知到撞击,启动了抵御机制。只听砰砰砰数声,大门依次落下。   赛亚运气极好,正跌在一扇还未关上的门边。他连滚带爬冲进了门里,扭头朝伊安大喊。   “米切尔,快——”   狂鲨的机甲化做兽形,张开森森獠牙,朝高空“布兰登”扑下来,准备一口咬下,终结了这个不识好歹的小队员。   伊安当机立断,从系统行囊里取出圣光宝盒,奋力朝大门内的赛亚投掷去。   宝盒落在光滑的地板上,滑进了门缝中。   最后一扇大门落下,将整座白塔封闭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赛亚一把将圣光盒抄在怀里,朝电梯奔去。   此时,距离比赛结束,仅剩十分钟。   拜伦队的两名队员正和图队的两名队员打得无法分身相救。“布兰登”机甲防盗,将驾驶舱锁死,驾驶员毫无动静。   而狂鲨巨大的身躯遮住了昏暗的日光,将“布兰登”和跌坐在一旁的渺小的神父笼罩在阴影里。   机械鲨口中密密麻麻的獠牙如钢针森林,喉咙里,炮筒能量汇集,蓝光增强,对准了下方两人。   伊安已放弃了逃跑。   这毕竟不过是一场虚拟的比赛,他并不会受到丝毫身体上的损伤。而在这一刻,他不能任由莱昂独自一人面对这一切。   万众屏息。   “砰——”朱红战甲的驾驶舱自内爆开,胸甲弹飞,一只漆黑的轻甲手臂把机甲撕开了一个大豁口。   身着玄黑的轻甲战士犹如出窍的灵魂,从里面钻出,将旁边的神父卷起,急射向天空。   朱红机甲被狂鲨的穿甲炮吞没,化作齑粉。硝烟散去,地面只剩一个深坑。   狂鲨巨尾狠狠一甩,将地砖拍得粉碎,扭身追着轻甲而去。   狂热声浪自场外每一块看台上迸射,直冲云霄。   教练也终于不用再拿头撞墙了,瞬间满血复活。   “那好像不是……布兰登……”丹尼尔花痴了大半场,此刻才终于发觉不对劲,“那轻甲好像是莱……”   桑夏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闭嘴,没听过一个词叫‘安静如鸡’吗?”   丹尼尔呜呜:“……”   首席看台上,路易斯皇子脱口惊呼:“机甲都毁了,他怎么没有被系统判离场?”   “因为他的轻甲还能战斗。”奥兰公爵道。   “这种小轻甲,怎么能和狂鲨的战甲对抗?”   “那么,”公爵缓缓道,嗓音里竟有一种悠远的意味,“战士的精神,也会让他战斗到比赛的最后一秒。”   *   在这之前,伊安仅有的被机甲带升空的经历,就是和莱昂重逢的那一夜,被他抱着,转瞬穿过几个街区。   可当时昏天暗地,过程太快,他根本没感受清楚,就已落了地。   而此时此刻,在这一片虚拟出来的空间场里,他清晰真实地体会到了急速飞翔的感觉——这感觉可真要了他的小命!!!   青年张开玄黑轻甲,将他包裹在胸前,带着他沿着白塔洁白光滑的外墙,疾射向天空。   Omega柔弱的体质承受这个速度非常吃力。失重感和加速度让伊安头昏脑胀,几乎能感觉到脑仁在头颅里颤抖。嗓子眼里有一股恶心直往上冒,他急忙死命咬住嘴。   “坚持住!别怕,我不会松手的。”莱昂低沉的声音在这紧急的时刻,显得更加浑厚而有安全感。他双臂如铁,紧紧地将伊安抱在怀中。   轻甲内的情景不会被系统直播出去,青年又肆无忌惮地在神父耳边低笑:“当然,你要实在受不了,可以叫出来。我不会笑你的……”   伊安正全神贯注同晕眩感对抗,迷迷糊糊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味,却没功夫去细品,两手攀着莱昂的后背,死死抓着他的战服。   玄黑轻甲在半空中一个急转弯,躲过了狂鲨射来的炮弹。   莱昂随着惯性俯身,嘴唇在神父苍白汗湿的额头蹭了一下,随即又操纵着机甲,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再躲过一根飞来的钢刺,直窜向白塔的顶端。   *   白塔的尖顶材质十分特殊,从内往外看,六面墙壁呈透明状,像个巨大的金字塔,笼罩着下方一个宽阔的大厅。   这里自建成以来,就是整个帝都的制高点,连位于山腰的香榭宫的海拔都比它略地。在白塔尖顶之上的,只有格洛瑞雪山顶上的冰雪王冠。   塔尖大厅里一片空旷,只有正中间摆放着一个石台。台中间有凹槽,显然正是用来放置那个“圣光宝盒”。   但这里显然不是帝国白塔现实中的样子。   赛场地图的设计师再细心周全,也无法复制出白塔的内部。同圣光有关的一切都属于教廷高度机密。真正能站在白塔顶部的人,整个拜伦教廷分部里的大主教,不足五人。   安放圣光也绝不像设计师想象得如此简单而富有奇幻色彩。   圣光是圣主的化身,是他俯瞰众生的目光。圣光点亮之处,那个国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将为圣主悉知。   在这世间,凡是圣光照耀到的地方,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他。   圣光,又怎么会是简简单单一道光而已呢?   赛亚气喘吁吁奔出电梯,扑向石台。   塔外忽然嗖嗖掠过两道身影。   前方的玄黑轻甲轻巧地绕着白塔飞,就像一尾灵活的小鱼。机甲鲨在后面摇头摆尾地追着,大獠牙喀嚓喀嚓,庞大的身躯不停碰撞白塔,刺激得防御磁场阵阵闪光,景色竟十分绮丽。   眼看黑甲要被追上,突然一个摆尾,又冲高空一头扎向大地。   机甲鲨咬了个空,一嘴啃在了白塔尖顶上,防御磁场一阵噼里啪啦响,爆断了它好几根钢牙。   赛亚差点吓跌坐在地上,两股战战地奔到石台边,将手中发光的宝盒放进了凹槽中。   严丝合缝。   一秒过去,又一秒过去……   “怎么没反应?”赛亚双手地托着下巴,有点尴尬,“难道是米切尔估计错了……”   下一秒,宝盒迸射出万丈光芒,吞没了一切。大厅地板颤抖起来。   场内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场内一名拜伦队战士一走神,就此被对手砍下了线。   白塔顶端的六面巨墙如花朵一般缓缓张开,白光形成光柱,直射向天空。   狂风骤起,阴云围绕着光柱旋转,形成巨大的漩涡云团,覆盖在整个帝都的头顶。   系统女声道:“拜伦队成功完成隐藏彩蛋任务。系统奖励传送门一个。队员可携带目标从此传送门退场,完成任务。”   不用再千里迢迢赶去城北的指定地点,而可以直接通过白塔的传送门完成任务!   要知道,现在距离比赛结束还有八分钟不到,拜伦队才只接应到了一名目标。   负责设计这一场比赛的项目负责人是个极其虔诚的教徒,他在赛后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这一场比赛的名字就叫做‘圣光护卫战’,我们当初设计的时候,就在赛场里埋下了一枚彩蛋。我们希望能有人弥补历史的遗憾,去点亮白塔上的圣光。然而运行了七八年,也有很多嘉宾扮演教廷使节,却从来没有谁做到。直到这一次……”   莱昂听到“奖励传送门”三个字的时候就已调转方向,重新朝上方冲去。   狂鲨怎么可能放他走?在这个时候,他不惜一切都要拦下对方。他立刻开启了高能耗作战模式,炮火密集攻击,自上笼罩而下。   莱昂的轻甲多带了一个伊安,能耗加大。反应不过迟缓了半秒,被一枚炮弹击中。   他们跌落在地上时,伊安已快半昏迷,巨大的冲击将他惊醒过来。   莱昂以肉身护着他,为了缓冲,轻甲在地上滑行了极长一段距离,擦了一路火花,整个背面罩板被磨去,机械筋骨暴露在外。   比赛系统提示:“机甲受损程度25%,队员受伤程度三级,黄色警告。”   轻甲逼仄的驾驶舱里,莱昂疼得满头冷汗,一手依旧牢牢地抱着伊安。   如此剧烈的撞击,哪怕他这样年轻强健的Alpha承受起来都十分吃力。后背剧痛如骨头尽碎,可怀中又抱着他最重要的人,要他怎么轻言放弃?   轻甲弹起,飞速朝后滑去。   穿甲弹落在身边,强烈的冲击再度将机甲掀飞。   伊安脖子上的项圈终于启动,张开一张贴身的软甲,将他包裹住,抵挡住了冲击。   狂鲨火力全开,炮弹追着轻甲一路狂咬。   轻甲不断中弹,闪躲的速度越来越慢。防护外壳被弹片削去,尖锐的碎石击穿了头盔,划破了莱昂的额角,鲜血淌满他半张脸。   “莱昂!”伊安看在眼中,心痛如绞,几乎要崩溃了。   系统不住警告:“机甲受损30%……35……40%……队员受伤程度四级。橙色警报。”   漫长观众眼睁睁看着玄黑轻甲被狂鲨追杀爆击,呼吸齐齐一窒,所有看台霎时鸦雀无声。   “建议参赛队员弃权离场!”系统警告声加大。   “莱昂!”伊安嘶吼,“求你了!不要逞强!”   “不……”莱昂低声道,“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放弃!”   伊安面色惨白,紧张到了极点,下唇颤抖不停:“别这样……这只是比赛……”   “不。”青年再度坚定道,将海洋般的目光投在伊安脸上,“我不能这么输掉。我还有两个愿望想要实现……”   “我答应你!”泪水霎时夺眶而出,伊安哭道,“不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你了,你真的会受重伤的!”   金发青年的笑刚刚浮现嘴角,又骤然变色。   机甲猛地拔高,却还是慢了一步,一枚炮弹集中了它的腿,将它炸飞出去,重重地撞在白塔上,翻滚着落在地上。   有软甲保护的伊安不过一阵头晕,但他眼睁睁看着莱昂以身躯保护着自己,在爆炸的冲击和跌落的撞击之中,晕了过去。   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都从伊安的耳边消失,天地间静得就像浩渺的太空。   青年破损的战服领口,金色的圣光符滑落出来,沾着鲜血和灰尘。   伊安哆哆嗦嗦,泪流满面,摸着莱昂的头盔,几乎不起伏的胸膛,握住了那一枚圣光符。   狂鲨沉沉落地,朝玄黑轻甲走去。   他弹药终于耗光,于是化成人形,自后背拔出一柄鲨齿状长刀。   “妈的这个人渣!”桑夏跳脚狂骂,“我就知道,哪怕对手没有反抗能力的,他都还要补刀。得了前列腺炎雄风不振就来赛场上大开杀戒吗——”   系统:“距离比赛结束还有最后五分钟。”   狂鲨举起长刀,挟着一道罡风,劈向躺在地上的轻甲。   “吾的神啊……”   伊安双目紧闭,伏在莱昂胸口,感受着青年的心跳,呼吸着他火热的气息,低声呢喃。   “请您再一次降临奇迹,赐予我圣光——”   纤细的发丝,手臂上的汗毛,轻轻地漂浮了起来,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   伊安睁开了眼。   四周一片漆黑,宛如星星全都湮灭的太空。而他眼前,有一团白金色的光,似火球漂浮在空中,光芒柔和,带来无形的热度。   “你好,伊安。”白光发出悦耳的年轻男声,“很久没见了。”   “七年了。”伊安注视着白光,“你好,光纪。” 第56章   “七年十一个月零三天。”光纪道, “如果计算上弗莱尔和格洛瑞之间的时差, 就是七年十一个月……”   “光纪,”伊安温和而坚定地打断了白光的话,“我需要你的帮助。”   那团暖融融的白光并无变化, 但是伊安能感觉得到对方传递过来的困惑的情绪。   光纪道:“你的血压和心律偏高, 肾上腺素分泌旺盛,但是结合你此刻的处境, 可以解释为经受突发刺激性事件后产生的应激反应。你还带有惊恐、痛苦、担忧……等情绪。除此之外,你的身体上并没有任何物理损伤和器质性病变。你还同我们上一次相见时一样健康。并且你身上穿戴有软甲……”   “不是我自己。”伊安说,“我需要你帮助莱昂。”   光纪嗓音极富磁性,却也有着无机质的淡漠:“他的身体比七年前成熟了许多, 已是一名成年的男性Alpha, 身体各方面机能都处于同类中的顶尖状态, 并且还会继续进步。他会成为一名伟大的人类战士的。”   “这我同意。”伊安说,“但是此刻,他需要帮助。”   “他现在的失败率是99.9%。”光纪说,“你是想让我帮助他挽回败局吗?”   “是的。”伊安说,“就像上次你在深海里启动了机甲, 救了我们俩的命一样。这一次,他的比赛战甲突然出了故障,才导致他面临失败。这不公平!”   “公平。”光纪捕捉到了关键字眼, “他需要一台新的机甲,同对手公平对抗。”   “是的!”伊安嘴角扬起道,双目里光点跳跃, “那我们就给他找一架最牛的机甲,让他干掉这头鲨鱼。”   “你说了粗话。”光纪道,“你确定要我开启搜寻程序吗?这里不同于深海。这么大规模的搜寻,有可能引起人类的注意,甚至还会惊动他。而这个事不同于上一次,你们两人都没有生命危险。”   “现在的情况,值得我们冒这么一个风险。”伊安面容冷峻,道,“光纪,人类并不只有肉体会受伤。精神上的伤害,也会给我们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无法愈合的伤口。我们的灵魂一样需要保护。莱昂在这一场比赛中押注了太多东西,我要去守护好他梦。”   “人类的灵魂论至今并无科学依据。”光纪道,“不过我被编写的指令,是保护和服从你。既然你召唤了我,那么,我会遵照你的指示。”   白色的光芒跳跃了一下,一波淡淡的光晕朝四面八方荡去。   这无形的光晕飞速扩散,扫荡过距离轻甲只有数寸的巨刀,扫过定格中的空间场,冲出了力场罩,掠过整个体育馆。   全场百万观众全都静止在画面之中,狂热的表情,跳跃的身躯,掀翻的汽水和爆米花,飞扬的帽子和彩旗,全悬停在半空。   随着那层无形的光透过,现场所有嘉宾们配戴着的缩微机甲都随之一闪。   “附近方圆三公里内,一共搜寻到可用于作战的机甲三百一十七台。其中有一台高级战斗机甲,其生物认证码同莱昂契合度极高,等级为超3S级。”   “就是它了!”伊安已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   光纪:“开启唤醒程序,自动生物认证驾驶员。倒计时,十秒。”   十,九,八……   首席看台上,菲利克斯四世以斜倚的姿势定格在座椅里,已是一副昏昏欲睡、对赛况再无期待的模样。他胸前的绶带上,古董徽章的蓝宝石骤然迸射出璀璨的亮光。   六,五,四……   “谢谢你,光纪。”伊安认真道,“再一次。”   “为你效劳是我的使命。”光纪最后道,“请藏好,伊安。他在猎杀我们!”   二,一!   白光和黑暗的空间同时消失,现实回到眼前。   莱昂一脸血污,突然睁开了眼,一把抱住伊安。   轻甲拼尽最后一股动力,向后掠开。狂鲨的刀刃斩下机甲的一条残腿,但莱昂已再次脱困。   满场观众的惊呼声中,菲利克斯胸前徽章的光芒已遮掩不住,冰蓝色的光芒沿着纹路疯狂流转。   老人低下头,已许多年没有明显大动作的脸部,每一块肌肉都突然活了起来,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奥兰公爵猛地扭头,死死盯住了徽章。   下一秒,徽章脱离了绶带,化作一团光芒璀璨的蓝色烈焰,如流星一般朝空间场飞去。   皇帝的失态难以控制,甚至险些从座位上起身,伸出了手。   “Asura……”菲利克斯的脸霎时如死人一般。   蓝色烈焰甚至不走力场大门,而直接穿过了力场罩,从白塔的光柱冲坠落。   仿佛感受到了召唤,莱昂抬头,轻甲唰然尽解,又将伊安温柔地包裹住。   蓝光在半空中碎裂成千万片,射向莱昂,驾驶舱兜头将他罩了进去。   零部件纷飞而至,围绕着驾驶舱开始闪电般组装,眼花缭乱,环环相扣。不过数秒,机甲高大魁梧的身躯就如山峰伫立在大地上。   护板咔嚓放下,盖住了驾驶舱,核心机嗡一声运转,冰蓝色的能量扩散开来,沿着沿着机甲的每一条回路流窜。   机甲双臂一振,各弹出两把雪银长刀,高举过头,铮地一声挡下了狂鲨当头劈来的刀刃。   火花四溅!   伊安由轻甲带着远远退开,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台机甲人形时身高超过二十米,通体玄黑之中,透着一股诡异的暗红,特殊处理过的表面几乎不反光。   它的造型同伊安平日里见到的战甲略有不同,更加古朴浑然,粗犷而刚健,奇妙地兼具了钢铁之躯的坚硬厚重,和人类形体的健美鲜活。   尤其那两柄长刀,如冰雪打造而成,亮得刺目,考究的弧度流畅顺滑,刀尖刁钻地挑起,如月亮的弯钩。   满场爆炸般的喊声已震得人耳朵麻木。所有人都在疯狂地问着同一个问题。   这个机甲为什么会进场?   系统:“拜伦队7号替补队员原配机甲故障,启用新机甲。现在距离比赛结束,还有四分钟。”   “这个机甲……”拉斐尔困惑不已,“父亲,这是您收藏的古董机甲?”   皇帝的手捂着绶带上空缺出来的位置,面容惨白中透着青灰。一张脸好似向火的蜡人,不过短短数秒,眉尾、眼袋、唇角、双腮,统统垮塌了下来,瞬间老了三十岁不止。   可皇帝嘴唇抿得犹如焊在一起,再不肯多吐露一个字。   奥兰公爵今日却突然关闭了察言观色的技能,笑道:“相传,拜伦帝国成立之前的军阀混战时期,有一位伟大的机甲制造大师杨明,曾造出四架最顶级的‘极光机甲’。一名‘帝释天’,一名‘阿修罗’,一名‘夜叉’,一名‘迦楼罗’。四名当时最强大的战士各得到了一台极光机甲,率领机甲部队战无不胜,各自建立了帝国。”   他朝拉斐尔望去,意味深长:“其中一名战士的机甲,名叫‘阿修罗’(Asura),他的名字,叫布莱德·科尔曼。”   空间场上的那一台玄黑中泛着血色的古老机甲,就是拜伦帝国开国老祖的座驾,科尔曼皇室的传家宝——阿修罗!   *   狂鲨一击不中,飞速后退,也亮出了他的终极大杀招。   剩余的两名图队队员就在刚才将另一名拜伦队队员打出了场,他们俩的机甲突然解体,朝狂鲨飞去。驾驶员被迫离场。   狂鲨竟然也在众目睽睽之中,重新组装变形,完成后的体型甚至比阿修罗还要略魁梧几分!   莱昂在驾驶舱里一笑,阿修罗做了一个武术上的展臂起势,朝狂鲨勾了勾手。   狂鲨挥刀立劈而来。   接下来的三分钟里,两大战甲为全星域千亿观看直播的观众送上了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精彩绝伦的机甲单兵空手搏击战!   所有人都有一种错觉:这些人类造出来的钢铁之躯,在这一刻仿佛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成为了宇宙中新的物种。   它们身上集合了人类所期望拥有的最完美的战斗力,敏捷、力量,跨越各种物种、形态的变化,摧毁各种物体的力量。它们的战斗酣畅淋漓,将原本由人类发明出来的招式发挥到了极致,并且毫不费力地不断提升,突破想象的极限。   不可思议的角度,出其不意的变幻,肉眼捕捉不到的迅猛,摧枯拉朽的力量……   在这三分钟里,场外的观众也不再惦记着结局。这正常比赛的过程,这最后三分钟的强强较量,其意义已远超过了比赛的输赢。   系统:“比赛还剩最后三十秒。倒计时开始。二十九,二十八……”   狂鲨突然反手射出两根钢针。一枚射向白塔边的伊安,一枚朝着白塔顶部奔去。   那里,赛亚神父还正蹲在石台边。张开的顶部没有防护屏遮挡,他被狂风吹得灵魂都要升天。(赛亚:妈的,这里还有人呀!你们忘了我了吗?)   阿修罗的飞刀打着旋,追着射往塔尖的钢针,随即纵身一跃,一手握住了另外一支钢针。   锋利的针尖只距离伊安的脸只有不到一公分的距离!   可另外一支却是逃过了飞刀的袭击,将塔尖撞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赛亚神父随着碎石和狂风飞起,身体悬空在了塔外,脚下是万丈深渊。   赛亚:“……”   系统:“目标人物之一身亡。”   轻甲托着赛亚,缓缓立场。神父这时才有空朝下方望,目光触及到那台玄黑战甲,瞳孔猛地一缩,轻抽了一口气。   阿修罗同时带着伊安直冲天际,将他随着赛亚一起,托着送出了空间场。   临别之际,伊安回头朝阿修罗望去。魁梧如山的机甲竟朝他做了一个挤眼的表情。   他莞尔,安静地远去,身影没入光柱之中。   系统:“目标人物之二获救成功。”   阿修罗自己却没走,掉头又飞了回来,同狂鲨对峙在广场两端。   观众一静,继而又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怎么不打了?”丹尼尔茫然,“结束了吗?谁赢了?”   “没人。”桑夏冷声道,“两个目标人物,一个被救,一个被杀,平局。”   “那怎么办?”   “打加时赛呗。”桑夏撩了一把被汗水打湿的长发,笑道,“坐着好好看。接下来的十分钟,才会是正常比赛最精彩的部分。”   丹尼尔正一头雾水,忽然察觉,全场的呼声正在逐渐变大,声音整齐划一,然后加入了富有节奏的掌声和跺脚声。   “卸甲!卸甲!”   呼声越来越响亮,从每片看台上爆发出来,自上而下,又从下冲上去,环绕整座体育馆。   “卸甲——”   “卸甲——”   滚雷般的吼声振颤了每个人的五脏六腑,震麻了每一只耳朵,在人们胸口狠狠踹上一脚,从体育馆里冲出去,涌向四面八方。   “卸甲——”   “卸甲——”   “他们在说什么?”丹尼尔问桑夏,“卸载什么?(Unload)”   “卸甲!”桑夏狠狠白了他一眼,“卸下机甲,真人肉搏!”   机甲游战赛的加时赛,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只剩最后两名队员,那么他们会选择卸甲徒手肉搏,以最原始的方式去搏击,凭借最纯粹的体能和身手去战胜对方。   在没有了机械辅助后所取得的胜利,才是最真实的胜利!   莱昂和狂鲨没有交流,但是两人不约而同向比赛组委会发出了请求:“申请十分钟加时赛。请撤销空间场,转入现场。”   空间场撤销时的磁场波动,让全场安静了一瞬,继而爆发出更加疯狂的叫喊。   “卸甲——卸甲——卸甲——”   两台魁梧的机甲伫立在了场地两侧,身影巍峨。   “卸甲——卸甲——”   狂鲨率先卸甲,跳在草地上。一张冷硬如削的面孔高高仰起,毫不畏惧地望着对面的阿修罗。   “卸甲——卸甲——”   阿修罗手臂轻台,多维合金飞速收缩,巨大的身体在短短数秒内重新凝聚成一枚小巧的圆形徽章,悬浮在半空。原地只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   年轻的战士在众目睽睽之中,摘下了头盔,璀璨的金发和俊美如玉的面孔再无遮挡。   第57章   狂鲨自然有正经姓名。   他姓涅夫斯特, 这是个图鲁斯曼帝国颇有盛名的武术世家。早年帝国动荡时期, 家族里还出过不少沙场留名的军人。和平年代里,家族世世代代的Alpha都活跃在拳击、自由搏击、柔道等各类赛场上。狂鲨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在做机甲游战队员之余,狂鲨还曾连续3年蝉联星际WWE联盟赛冠军, 搏击经验丰富。身高两米三, 深蹲超一千公斤,一身钢筋铁骨, 可谓力拔山河气盖世,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单兵猛将。   反观对面的大少爷莱昂,高大英挺,体魄健美, 外表无懈可击。但是比起满身强悍杀气的狂鲨, 他却明显内敛许多, 只是随意而笔直地站在对面,不像一名运动员,倒更像一个超模。   莱昂连神情都有些漫不经心,对环绕四周的呼声置若罔闻,望着狂鲨的目光, 平静无波。   观众们满地找眼珠子,反倒一时没去想公爵的儿子怎么顶替了别的队友上场的事。   再看莱昂的各项数据。搏击公开赛记录:0。学历:MARS军校大二生。成绩……满屏的B里总算找出了几个A,是机甲实操课和体能课, 可见成绩并没有平庸得无药可救。   但是军校大二的A,其含金量同WWE的常胜冠军比起来,好比一个金粉勾了边的瓷杯子摆在一个足金的大奖杯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又还是个走关系临时安插进国家队的皇室子弟, 连专业运动员都算不上。他先前能和狂鲨打成平手,全靠那一台高级机甲的辅助?   才兴奋了不到半分钟的拜伦队机迷们又萎了下来。图队机迷重整旗鼓,声势浩大地鼓掌,唱起了队歌,俨然相信胜利在望。   可狂鲨却不敢轻视对面这个金发青年。虽然他同莱昂交手的时间并不长,却是充分领教了对方出神入化的搏击技巧,以及坚若磐石的毅力。   但是,没有了机甲,单凭肉身搏击,这么一副还带着点少年稚气的身躯,这么一张俊美精致的面孔,会是他的对手吗?   如果输在这样一个漂亮大少爷手下,不仅他自己,整个家族的名声都要扫地?   想到此,狂鲨的好胜之意前所未有地膨胀,几乎化作具象的火焰,笼罩全身。   事后,奥兰公爵同儿子总结比赛经验的时候说:“我那个时候就知道,你赢定了!”   裁判的哨声还未落地,狂鲨就化作一抹灰影,朝莱昂扑去。   四周看台掀起狂呼。狂鲨不仅动作极其迅猛,而且杀意沸腾,如饿红了眼的雄鹰扑向小鸡,出手就攻向莱昂身体各大命门,不给对方留一丝退路。   显然,狂鲨并不打算和莱昂切磋较量,而决定快很准地将他打败。   这其实也源自他常年参加搏击比赛养成的习惯。   在赛场上,尽快分出胜负,有利于选手最大限度地保存体力,和降低受伤机率。他们只会在得到特殊叮嘱的时候,才表演性质地慢慢较量,取悦观众。   狂鲨之前已在赛场上厮杀了九十分钟,体力消耗已比莱昂大,这让他求胜心更切,更下那个尽快结束比赛。   而莱昂的应对也让观众们看得一头雾水。   金发青年看似消极,却好像在那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捕捉到了狂鲨所有的进攻路线,双脚滑着舞步一般,左闪右躲,抬手啪啪格挡,将狂鲨密集的攻击尽数扛住。   狂鲨猛攻不休,莱昂半挡半退,从容有度,却也始终不反击,连动作幅度都不大。这“绅士风度”优雅得足可以写进社交教科书中。   这样连着过了七八招,狂鲨越发不耐烦,加大了输出功率,猛击强攻,凌空一个飞踢。   这样一脚下去,连一公分厚的机甲钢板都能踹出一深深的足印。莱昂如果被他踹中,胸骨肋骨会当场碎成千万块。   说时迟那时快,莱昂的身躯猛地一个后仰。看似刚健精壮的身躯,却以一个不可思弧度塌下了腰,韧如翠竹,完美躲过这一踢。他随即双脚蹬地,鱼似的溜开,同狂鲨又拉开了距离。   狂鲨一脚落空,就地一滚跃起,转身再进攻。   而莱昂在这个时候终于出手了。   他迎着狂鲨的拳头而上,动作快得好似画面跳帧。下一个画面里,他已跃起,一脚踏在狂鲨膝上,旋身三百六十度,脚背踢在狂鲨脸上,将这名魁梧的大汉抽地飞出十来米远。   满场死一般寂静,两秒后,山崩地裂的吼声爆发出来。   狂鲨翻身跃起,拍去头上草屑,望向莱昂,目光如利齿咬进他那张俊美的脸蛋里。   莱昂面色依旧淡然,看不出喜怒,只是彬彬有礼道:“你先前消耗比我大,我又中途换过机甲。所以为了表示公平,我先让了你十招。现在,我要动真格了。”   感情刚才那一脚,还不是动真格?   这是怎样的自信?或者说,怎样的张狂?   莱昂这话传遍全场。   菲利克斯四世僵直地坐着,眼珠木然地透过屏幕,盯着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拉斐尔和路易斯神色各异,一言不发。   唯独奥兰公爵最放松,是一名自豪的父亲,还非常绅士为身旁一位贵妇解说搏击招数。   观众的呼声中,狂鲨朝莱昂咧嘴一笑,齿缝中还带着血色。   这一次,换成莱昂主动出击。   青年一身散漫的气息被风卷走,锋锐剽悍的杀气终于释放了出来,如一头雄狮发出震怒的嘶吼,挟着千军万马之势,朝狂鲨扑去。   这一场比赛的加时赛,在随后很多年里,依旧被机迷和武迷们称赞为“宛如第四重高潮般的十分钟”。   两大高手的对决来的猝不及防,唰然摆开了最丰盛的宴席,上演了一出精彩绝伦的较量。   伊安来不及换衣服,匆匆奔到拜伦队的场外看台上。   不过短短两三分钟,场中两人已过了不知多少招。身影如两道旋风纠缠在一起,过招之快,拳脚之密集,已让人的肉眼都分辨不清。   在伊安这样的门外汉看来,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却觉得一阵阵风迎面而来。这风硬而锋利,吹在脸上,竟带来一丝丝切肤之痛!   Alpha强大的体质在这一刻充分地展露在了世人面前,再一次证实了他们无与伦比的优异。他们的身躯毫不逊色于机甲的钢铁之躯,强度、速度、力量,各项数据全都在重新定义着“人类”的含义。   狂鲨赛前测聘体能等级是S++,莱昂则是S+。可就连伊安都看得出来,莱昂的等级已绝对不止S+这么低。   “S++!”教练低语,“甚至更高。这小子测试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尽心用力!”   “我看他是故意的。”布兰登独自坐在后排角落,刚一开口,就被几名队友扭头冷冷瞥了一眼,只好讪讪地闭上了嘴。   故意隐瞒实力也罢,临场超常发挥也罢。莱昂今日的表现已不能用惊艳来概括。   从五分钟后,他的优势就已显现才出来,一招一式逼得狂鲨步步后退。   虽然真较真起体型和重量,莱昂和狂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但是他却打得游刃有余,有条不紊。那一种从容和自信,绝对是从经年累月的实战训练之中积累而来的。   在场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个年轻的皇室子弟,绝对不如他的简历上描述的那么简单!   圣米罗修道院中,阿德维神父在身后一片狂热的呼喊声中,有些怔然,手边的浓糖咖啡还剩了大半,都已凉了。   事实上,从阿修罗亮相后,他的神色就截然不同了。   此刻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中的金发青年。双眸中那抹紫色终于不再躲躲藏藏,自深处泛了出来,双眸宛如炮筒能量汇聚一般,紫光流转。   狂鲨错估了对手,爆发得太早,五分钟后体力明显下滑。   莱昂毫不客气开始对他全面碾压,一口气接连几个横扫,腿风如刀,切金断石。狂鲨匆忙躲闪,被这一连串的招数逼得一口气没有接上,直接被掀飞在地!   这还只是开始。   接下来莱昂对狂鲨再不留情,如暴走的雄狮终于将猎物扑倒,开始用利齿撕扯对方的皮肉。他疯狂却又不歇斯底里,还保留着一分令人心颤的冷静,仿佛有一抹魂抽离了出去,悬停在半空,俯瞰着这一切。   Alpha们陷入暴走状态是非常可怕的。他们理智丧失,嗜杀成命,下手没个轻重,并且将所有试图阻拦他的人也视作敌人,一并攻击。   而会让Alpha们陷入这个状态,只有两个情况:战斗,和发情。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莱昂失狂了的时候,他那一份抽离开来的冷静发挥了作用。   在狂鲨被他一脚踹飞出场外,撞翻了场边看椅后,莱昂站住了。   他没有再攻击,而是深深呼吸,让气息平顺,将狂躁的心跳摁回胸膛里,给沸腾的血液降温。   一群正准备冲上场为莱昂注射抑制剂的工作人员止步,松了一口气。   “他才不值得我失狂暴走呢。”事后,莱昂曾这么对伊安吐槽,“我只是揍他揍顺了手而已。”   毕竟,他已隐藏实力这么多年,经受着冷笑和讥嘲。就算再理解这个选择,心底身处,还是有一团倔强的火焰,愈燃愈烈。积累的压力一旦爆发出来,就会将整个世界震撼。   比赛结束的铃声响起。   莱昂站在场地中央,低语道:“我赢了。”   系统:“比赛结束,获胜方:拜伦国家队!”   庄严的音乐伴随着激动的欢呼声,通过每一条光子波,传遍了巨鲸座每一个角落。为全队争取到了最后的胜利的那名年轻战士,他俊美而刚毅的容颜,也映入了千亿双眼睛中。   两抬头环视四周。看台层层叠叠,他犹如站在花芯之中,沐浴着海浪般的欢呼。   莱昂举起双臂,握拳一振。   无需任何口号,百万人歇斯底里,齐齐地喊出了这位现场最强大的战士的名字。   “莱昂纳多——”   “莱昂纳多——”   “莱昂纳多————”   场边的队员们疯了一般狂呼跳跃,紧紧拥抱,并且把教练抛得差点贴在了天花板上。   伊安站在一旁,遥遥望着场中青年的身影,却怎么都看不真切。   只因为他的双眸已被泪水覆盖。   莱昂放下手臂,深吸了一口气,继而朝主席台单膝跪下,右手放在胸前,做了一个骑士向主君叩拜的礼节。   全场又安静了下来。   “我尊敬的陛下,最英明伟大的领袖。我,莱奥纳多·科尔曼,如赛前向您保证的一样,在教练的指导和队长的率领下,协助队员们,取得了比赛的胜利。我恳请陛下也兑现承诺,请允许我向您许一个愿。”   “这孩子,”路易斯嗤笑,“这就迫不及待要许愿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是怕父亲会反悔么?”   菲利克斯的大脑似乎紧急重启过了,表情一贯缺失,可说话功能终于回来了。   他缓缓道:“你优异的表现确实令我大开眼界,孩子。你为你自己争取到了光荣,也争取到了一次达成心愿的机会。说。在现场人民的见证下,说出你的心愿。”   莱昂道:“我想请陛下赐予我一个爵位。”    第58章   一个爵位, 不仅仅只是一个封号, 或者一块领地。   在这片星域里,绝大多数国家都为封建君主制,因为统治者的有意控制, 近一半人民都只受过低等的基础教育, 有些国家的文盲比例甚至高达三分之二。   这些人民,几乎全都崇拜知识和力量, 底层民众更是对特权阶层充满畏惧和向往。   贵族爵位在这片星空里,是最有力的信誉证明,是个人在顶层社会上立足的身份象征。   莱昂可以不屑,但是他要想继续前进, 完成他的使命, 那么, 他需要一个体面、高贵,值得信赖,被广泛认同的身份。   民众对于这位公爵长子的要求,倒有些喜闻乐见。   皇室成员的私生子几乎满帝都跑。不说菲利克斯自己都有三名承认的私生子,连拉斐尔和路易斯, 也都各有一两名公开的私生子。   这些私生子女,虽然不能继承父亲的爵位,却都被另外赐予了爵位和财富。不论婚嫁还是做生意, 都颇得皇室关照。   而相比这些私生子,莱昂好歹还是正经的庶婚生子。   其实早在奥兰公爵一家来到帝都的时候,公爵就上书为长子请爵。可是那一份到了皇帝那里就石沉大海, 连朵水花都没有。   众人心知肚明。皇帝将此事作为拿捏奥兰公爵的一个把柄。   虽不是什么大事,却能彰显他的权威——这是他自进入中老年后,最为在乎和热衷的事,甚至超过了料理国事。   奥兰公爵对此事似乎也不大上心,整日忙着寻欢作乐,到处撒钱,并且同皇太子乐此不疲地玩暧昧游戏。   可谁都没想到,一直捧着纨绔大少爷人设的公爵长子不耐烦继续等下去。他摔了剧本,撕去了伪装,以前所未有的高调方式亮相,亲自为自己争取权益。   冒名顶替上场,凭借一己之力扭转赛局,临场换机甲,居然还唤醒了已待机四千年的“阿修罗”,甚至一路血战到“卸甲”,直到取得最终的胜利。   然后,当众要皇帝给他一个准话。   在菲利克斯登基这么多年里,还从未有人做出过如此大胆的行径来。   整个体育馆中,沉默僵硬得嘎吱作响,百万双眼睛都直勾勾地往着主席台。   皇帝缓慢、低沉,吐字略微模糊的嗓音,在短暂的沉默后,再度响起。   “你的请求合情合理,我的孩子。为了奖励你为帝国作出的贡献,我将授予你为,伯爵!”   *   当天晚上十点整。比赛虽然结束了,但是夜的盛会才刚刚进入正轨。   今夜,是“光纪日”的最后一天。整个格洛瑞城里,有十个大型晚会同时表演,市民们可以参与其中。这一场狂欢将会通宵达旦,直到天明。   位于格洛瑞山腰上的香榭宫,其实是一片恢宏华美的宫殿群,由大大小小数十座宫殿组成。此刻的皇宫灯火通明,宛如神灵将一把夜光宝珠洒落在了山坡上。   宴会专用的紫水晶宫宾朋满座,各国使节贵宾,本国权贵名流,欢聚在一堂。   新出炉的威尔曼伯爵正沿着雪花石宫廷拱廊,朝紫水晶厅而去。   青年换下了脏污的战服,霎时脱胎换骨,出众的容貌气度令人舍不得将视线移开。   金色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一身裁剪合体的黑色宫廷礼服,裎亮的军靴包裹着笔直的小腿,每一根刚硬的线条都贴合着他健美挺拔的身躯。猩红里子的短披风考究地斜系在肩上,随着豪迈的步伐,不住翻飞,好似一簇跳跃的火焰。   青年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沿途不住有宾客向他问候致意,那些目光已全都统一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尊敬、佩服、好奇。   年轻漂亮的Omega们则更加直接热情,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拍着翅膀追上青年的脚步,试图将他挽留住。   “今天的比赛相当精彩,伯爵大人!”   “您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莱昂发觉自己能闪躲过狂鲨的拳头,却是躲不开这些小O们的围追堵截。   这群公子小姐们显然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却天资聪慧、无师自通,追击包抄做得行云流水,团队合作无间。军校教的阵法都不一定有他们的完美。   “您是怎么想到顶替布兰登上场的?”   “您还会继续参加机甲游战赛吗?”   然而莱昂根本就不需要回答任何问题。这群Omega们自问自答,围着他兴奋地讨论。他们其中有不少人,过去在社交场合里同莱昂见面,甚至不屑多看他一眼。   “打搅一下。”狂鲨粗糙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小O们花容失色,齐刷刷退得老远,一副小杂鱼见了大白鲨的惊恐。   狂鲨是已婚男士,看也不看那些Omega们,大步走到莱昂面前。   两个赛场对手沉默对峙。年长者气势悍然,哪怕一身笔挺的西装都掩饰不住。年少者冷静淡漠,加上一身华服,活脱脱一个细皮嫩肉的贵公子。   忽然,狂鲨咧嘴一笑,朝莱昂伸出了手:“那场较量很过瘾!”   莱昂亦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同他握手:“非常有幸向您请教,涅夫斯特先生。”   “啊,叫我狂鲨就好。”狂鲨笑声豪迈,自来熟地把胳膊往莱昂肩上一搭,勾着他的脖子。   “这感觉有点失礼。”新晋伯爵大人客气地表示,“称呼姓氏是我国的礼节。”   狂鲨道:“这样呀?我的全名叫维克多·尤金·伊卡德洛夫斯基·波尔娃·涅夫斯特。”   莱昂:“……”   “所以,还是叫我狂鲨好啦!”狂鲨哈哈大笑,巨掌拍在莱昂背上,险些将他打出内伤。   他犷浑厚的笑声和身上散发出来的攻击意味浓厚的Alpha信息素,将一旁的小O们又赶远了十米。   “你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搏击选手。”狂鲨平心而论,“我在整个星际里打了那么多年WWE,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的苗子。我们今后应该多切磋一下。”   “能向您这样经验丰富的前辈请教,是我的荣幸。”莱昂谦逊道。   “一道去宴会厅。”狂鲨同他勾肩搭背,“听说你们的皇帝把珍藏的好酒都拿出来了……”   “抱歉。”莱昂礼貌地婉拒,“我想我要先告辞了。”   “错过这么盛大的宴会?”狂鲨惊讶,“听说今晚还有全城烟火,皇宫的喷泉草坪可是最佳的观景地点呢。”   “真的很抱歉。”莱昂的目光已投向了长廊的另一头,定格在一道白色的身影上。   “我的Omega在等我。”他低声说着,平淡的话语里 ,丝情愫萦绕。   *   伊安也已沐浴更衣过,穿着一件正式场合用的雪白法袍,配戴着圣光符,庄重肃穆,一丝不苟。   明亮的走廊灯光下,年轻的神父安详的侧脸清俊秀丽,轮廓近乎完美无瑕。灯光让他脸庞,衣袍,全都在发着光。   作为今日在赛场上大出了风头的特邀嘉宾,伊安很荣幸地受邀参加今夜的皇宫晚会。他刚刚随几名宗教人士一道,觐见过了菲利克斯四世。   众人都有些不言而喻的小失望,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的精神状态不大好,以至于对他们显得十分心不在焉。   菲利克斯只在伊安上前行礼的时候,多问了一句:“是你再度召唤了圣光吗,神父?”   伊安早就做好了准备,镇定地回答:“圣光是神的恩赐,只有神赐予我们,我们却无法召唤它降临。而我不是神,陛下,我只是一名卑微而虔诚的奉神侍者。”   皇帝似乎是笑了一下:“那么,愿你的虔诚能始终如一。”   伊安站在走廊里,看着同伴谈论着皇帝生病的传闻,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而当那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仿佛心网的丝络轻轻一颤,他第一时间感受到了。   他转过头,望向长廊的对面。灯光下,站着一个英姿挺拔的青年,一头金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两人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对望,目光牵连成一条柔软的线。对视片刻,他们不约而同地朝走廊外走去,离开了人群。   莱昂踏着柔软的草皮,步伐悠闲慵懒,走到了伊安面前。   “威尔曼伯爵。”伊安笑得意味深长,“怎么样?满意你赢到的吗?”   “目前为止,一切如我所愿。”莱昂双手抄口袋里,一脸散漫,“不过我以为只会是个男爵。现在还真有点小惊喜。”   太子和皇子的子女多为伯爵,公爵的子女,多为男爵。菲利克斯陛下今日的赏赐,让许多人都说他对公爵一家极为爱重,连庶长子都封了伯爵,领地据说还十分辽阔富庶。   “我真替你高兴,莱昂!”伊安感怀一叹,“这是你早就应该得到的。在我看来,你比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更加高贵,也更加努力。你今天得到的一切,都是名至实归。”   “而这一切,如果没有你,我也根本就得不到。”莱昂走近了一步,几乎帖上了伊安的身躯,低声道,“我又感觉到了……那股力量。”   伊安身体不由得一僵。   “是你?”莱昂低下头,嘴几乎贴着伊安的耳朵,“‘阿修罗’是你为我召唤来的,是吗?就和当年在深海中一样。”   伊安喉咙发紧,庆幸夜色足够浓郁,遮得住他脸上的失措。可他却不知道,当他紧张时,信息素会有波动,全都逃不过眼前这个Alpha的鼻子。   阿修罗化作的徽章,此刻正别在莱昂的胸前。   仿佛被重新打磨过,圆形徽章银黑发亮,再不见半点灰暗。中间那枚指甲盖大的冰蓝宝石,如拂去了尘土,晶莹剔透,晶体中隐隐有一缕亮蓝的光在游走。   阿修罗并不是普通的机甲,它是一台生物认证的战甲,终生只有一名主人。在它的主人,布莱德·科尔曼去世后,布莱德的第二代和第三代儿孙还能勉强启动它,却已无法操作它。   等到第三代最后一个直系成员去世后,阿修罗就彻底休眠,再也没有被唤醒过——直到四千年后的今天。   所以授予了爵位过后,莱昂将阿修罗还给菲利克斯四世。但是皇帝又做了一个令所有儿孙大跌眼镜的事:他将阿修罗赐给了莱昂。   “它选择了你。”皇帝话语凝重,“一台战甲选择了它的新主人。那么,就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他们分开。它属于你了,年轻人。”   莱昂对伊安说:“那个时候,在你趴在我胸前祷告的时候,我又感觉到了那股波动。远处有什么东西和我的灵魂在互相呼应。那感觉,就像一团暖融融的光,从你的身上,涌到了我的身上,让我有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和阿修罗建立起了联系。”   伊安不语。   “你什么都不用说,伊安 。”莱昂抓住了伊安冰凉的手,双手拢在温暖的掌心里,“我知道他们都觉得你的那些传闻只是自抬身价的噱头。我也知道你是故意让他们误会的。但是,不论是什么理由让你选择隐瞒自己,我都相信你。我相信你,伊安!”   伊安低垂着头,面孔藏在阴影里,领后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脖子,显得虔诚又温顺。   “我和你们合作,并不只是为了摆脱给夏利大主教做棋子的命运。我也有自己的抱负和理想,需要借助你们的力量才能达成。我们互相帮助,互相成就。”   “我们不仅仅是同盟,莱昂。”伊安抬头望向莱昂,“莱昂,我觉得是神将我送到你身边,让我守护你成长的。所以,保护你,是我的使命。”   “说起来,‘伊安’这个名字,在古语里,确实是‘来自神的礼物’的意思呢。”莱昂想到了什么,极有感触,“那你大概是我这辈子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了。”   “你的人生的精彩部分,才刚刚开始呢。”伊安说,“从今夜起,你的人生将会彻底改变。你将会遇到更多精彩的人和事。还会有更好的礼物在前方等着你呢。”   莱昂不以为然,却没有和伊安争辩。   “对了,”伊安说,“我还记得自己欠了你一个心愿的。”   “我还以为你不会提了呢。”莱昂突然来了精神,得意洋洋地摇起了尾巴,“我可记得某人在赛场上哭哭啼啼,说什么都答应我呢。”   “可我说的是,你要是肯放弃战斗,我就什么都答应你。”伊安立刻反驳,“而你显然没有放弃呀。”   莱昂呆住,后知后觉不妙,却是已晚。   “所以,”伊安狡黠地一挑眉,“有什么心愿,先不妨说出来。我会根据情况来满足你的,我的大人。”   “我的大人”这四个字随着神父的卷舌,自温润的嘴唇中发出来,带着俏皮的笑意,一下撩得莱昂浑身一热,心脏猛地加速一阵狂奔。   莱昂垂下双眼,将伊安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抓着揉搓,手指头缠来绕去。神父大概注意力全在了许愿上,竟对这暧昧的动作没有知觉。   “其实很简单。”莱昂朝伊安一笑,“我希望你能和我共度今宵。” 第59章   整点的钟声敲响, 浑厚而不失铿锵, 穿透浓郁的夜色,却被轻浮的声乐柔软地接住,同它们融为了一体。   紫水晶厅里, 宾客们正随着欢乐的乐曲, 跳着一首传统的宫廷集体舞。没有加入的客人们围在四周,随着节拍鼓掌。   菲利克斯四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 如一头盘踞在珠宝山上的老龙,目光从一张张兴奋、潮红、迷醉的面孔上扫过。   警惕、冷漠,饱含着讥嘲和不屑。   满场权贵名流,来自各国的皇室成员们, 在菲利克斯的眼中, 就如同一群牵线的木偶。   而高高在上, 凌驾于皇权和宗教之上,有一双大手,正握着线板,为所欲为地牵动他们的肢体和表情。   “你今天可策划了一场前所未有地惊喜呀,大哥。”路易斯和拉斐尔坐在角落的沙发里, 分享着一瓶珍藏的威士忌。   “我要恭喜你吗?在所有人都以为你拉拢了一个毫无用处的白痴盟友的时候,你选择在这么一个机会,向众人公布自己的幕僚实力。我一直低估你了, 大哥。你确实是一名合格的皇太子。”   “你的嫉妒都快从酒杯里扑出来了。”拉斐尔冷声道,“我对今天的事一无所知。安东尼都说一切是莱昂自己的主张。他在赛前还专门叮嘱过教练,不要让莱昂上场, 怕他受伤的。我当时也在场呢。”   “哦,他当然是个疼爱儿子的父亲。”路易斯哼笑,“那台机甲,阿修罗,可是历代只有皇帝才能继承的传家宝。可父亲却把它赐给了莱昂。”   “那不过是一台已经有四千年历史的老破机甲,它还能开机就已是奇迹了!”作为Omega,拉斐尔对机甲和体育运动毫无兴趣。在他看来,“阿修罗”不过是一辆老祖宗开过的古董车,送给他他都未必乐意要。   “我不像你,路易斯。”拉斐尔烦躁道,“我不会为了一台机甲,去和一个小辈计较。这简直太跌份儿了!”   路易斯道:“那安东尼呢?他明明养出那么一个能力卓绝的儿子,却一直隐瞒着他的实力。”   “莱昂没有隐瞒他的实力。”拉斐尔抿了一口酒,朝弟弟翻了一个白眼,“安东尼不是一直都对我们说么?军校的教官们都认为莱昂非常优秀,只是一时不适应帝都的教育方式而已。”   路易斯瞪眼。   他当然记得奥兰公爵的这番解释,却只当他在强撑面子。   作为一个成绩平平的军校毕业生,路易斯当年的教官评语同莱昂的相差无几。他自然而然认为教官们只是在客套,没想到人家这一次走的是真心!   “再说了。”拉斐尔又道,“莱昂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军校生,就算得了一台高级机甲,他又能做什么?我始终不能明白你对我得到安东尼的友谊和支持为什么那么不满。我是国之储君,是帝国未来的主人!他本来就应该选择我。”   路易斯好一阵无语,才道:“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两个乡巴佬这么好。鉴于你确实没有和安东尼睡过。”   “因为这是亲情!”拉斐尔从容道,“路易斯,父亲责备你的没有错。你的眼里只看得到皇冠,却看不到亲情!”   拉斐尔站了起来,年过不惑却依旧美艳动人的脸上挂着傲慢的冰霜,转身离去。   钟声已敲到了尾声,菲利克斯四世如蜡像般的身躯终于动了动,准备离席。   他起身,朝向他行礼的客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玩。   快要离开人群视线的时候,菲利克斯的脚步突然一个踉跄,如果不是艾瑞斯皇后和侍从官及时将他扶住,他或许已跌倒在了地上。   人群里起了小小的骚动。然而侍从官们一拥而上,簇拥着皇帝匆匆离去了。   最后一声钟声随着夜风送向了远处高高的山峰。   莱昂注视着眼前人皎洁的面孔,等待着他的回复。   “就这个?”伊安噗哧笑,“虽然我原本打算过一会儿就告辞回修道院的。不过留下来陪你过完这个晚会,也不是不可以……”   “不是和我一起参加晚会。”莱昂拉着伊安的手,捻着他柔软圆润的小拇指尖,轻轻捏了一下,“从现在,到太阳升起,所有的一切都要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就要做什么。”   “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简单就放过我的。”伊安道,“等等,万一你让我做的事,就是再答应你无数个要求……”   “我不会做那么无聊的事的!”莱昂无语,“快说呀,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   伊安真是拿他没办法:“当然答应,我的大人。米切尔为您效劳。请问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有。”莱昂说,“首先,我要邀请你跳一支舞。而你不能说不。”    第60章   自相识以来, 莱昂和伊安, 其实只跳过一支舞。   十二岁那个夏日,主归日的草坪舞会,雪白的帐篷和丝带, 花香充盈肺腑。   年轻的神父牵一个打扮成匹诺曹的小男孩的手, 在乐队的伴奏下,迈着生硬的舞步。他们都不擅长交谊舞, 踩不准节拍却踩得准对方的脚,一不留神就要被绊倒。一支舞跳得惊心动魄,笑料横生。   弗莱尔的阳光和花海一年四季从不褪色,帕特农庄园的风中始终带着荡漾的海浪声。   莱昂的一句话, 就将伊安从浮华阴霾的帝都, 拉回到了那一颗碧蓝交织、明媚辽阔的星球。也是奇怪, 明明离开弗莱尔不过两个月,却好像已经阔别了一辈子。   “你后来就再没同我跳过舞了。”莱昂有些遗憾。   “因为你长大了。”伊安说。   自从莱昂十三岁觉醒后,伊安意识到这个男孩开始正式发育,便同他保持了严格分明的距离。   跳舞是绝对不再适合的事,平时也尽量不再有肢体接触。连私下相处时, 房间的门都从来不关上。莱昂绞尽脑汁想再溜到伊安那里过夜,却再也没有得逞。   想到这里,伊安才忽然回过神。好像到了帝都后, 两人又突然亲密了起来。这种亲昵是那么自然而然,润物无声,他竟然一时都没察觉。   “我理解你不想给人留下话柄。”莱昂及时地握紧了伊安试图抽离的手, “你放心,伊安。今晚,我全都安排好了。”   离紫水晶宫数百米的一个小偏厅里空无一人,只在柱子上点着几盏昏黄的灯。   莱昂牵着伊安的手,走了进来。长靴踏在光洁如镜的星晶石地板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客人们都在紫水晶大厅里,不会来这么偏的地方。”莱昂道,“如果有人走近了,我会发觉的。你放心,我也才不想被不相干的人看到呢。”   青年朝神父挑眉一笑,眼角眉梢光芒流转,说不出地俏皮。   伊安心底最后一丝忐忑消散做了云烟。   两名机械侍从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一名抱着一架大提琴,一名背着手风琴,煞有介事。   莱昂华服笔挺,披风斜系,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向伊安伸了出来。这姿势说不出地风度翩翩,令人心神向往。   柔和暧昧的光影之下,青年眉宇俊朗,鼻梁挺直如高高的山峰,脸部轮廓分明如削。纵使一脸青春逼人,这面相还是有些过于锋利肃煞,却又因为唇角挂着轻快的笑,让整张面孔霎时柔和了下来。   不再是那个顽皮的,穿着卡通衣服的小男孩,但依旧倔强不羁,刚烈如火。今日的莱昂宝刀出鞘,锋芒毕露,也将再也不用遮掩。   “亲爱的小老师,我是否有幸请你跳一支舞?”   伊安一身雪白的长袍,目光自那只修长稳健的手,移到青年隆重华丽的礼服上。然后,他抬起手,开始解身上的袍子。   有那么片刻,莱昂的脑袋差点炸成一朵蘑菇云,说话都哆嗦了。   “伊……伊安?”   伊安将外袍丢在墙边一张椅子里,只穿着里面的衬衫和西裤,笑得有些腼腆:“穿着这么严肃的法袍和你跳舞,感觉实在太奇怪了。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不能……更好了。”莱昂喉结艰难地滑了一下,目光难以自持地流连在神父因总是穿着长袍大褂,而极难见天日的纤细腰肢上。   伊安身材消瘦却十分匀称,穿着黑色西裤的双腿修长笔直。他站姿笔挺,如一株亭亭碧树,全然没有普通男Omega那种由内散发的妩媚。   莱昂的耳中同时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和喑哑的声音:“你根本就不需要华服,伊安。你的气质和光芒,就是你最好的装饰。”   “某人做了伯爵后,嘴巴比过去要甜很多了呢。”伊安笑着,将手放在莱昂的手掌里,意外地被掌心的热度小小地烫了一下。   莱昂伸臂一捞,搂住了他朝思暮想的腰肢,将那具轻柔的身躯揽进了怀里。   太亲密了。伊安心想。他们的胸膛贴在了一起,热度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   手风琴率先拉响舒缓的音符,几个节拍后,大提琴低缓悠扬的弦乐加入了进去。《午夜华尔兹》浪漫到令人伤感的旋律在空旷的小偏厅里流泻开来。   莱昂率先迈出了脚步,伊安朝后退了一步,随即被他带着,坠落进了华尔兹的旋律之中。   这一次,他们舞步无与伦比地流畅,脚尖再也不会打架。   滑步、旋转、侧步……莱昂作为领舞人,强势而又不失温柔地掌控着伊安,手臂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搂在怀中。   转圈的时候,伊安觉得自己脚尖已离了地面,几乎被莱昂抱着飞起来。   乐曲如一条温暖的河流,缓缓流淌。年轻的伯爵和他心爱的小神父相拥着,在波澜之中徜徉。   两张面孔距离不到一寸,每到旋转时,彼此脸上光影晃动,面容亦幻亦真,双目中的碎光如流星掠过灵魂的夜空。   青年身上的Alpha信息素如磅礴的海啸吞没了一座名为伊安的孤岛。   那麻痹的感觉寸寸地自身体里蔓延,顺着脊柱流窜,汇聚到被紧搂着的腰部,又滑落到尾椎,在那里噼里啪啦地打响了火花。   无法诉诸于语言的情愫,像石头缝里发出了芽,拉出一条细长的蔓藤,将两人缠绕在了一起。   一个圈接着一个圈旋转,伊安很快觉得头晕目眩,身体被青年的手臂禁锢着,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   他在晃动的光线里闭上了眼。   一股气息靠近。   莱昂低头,将滚烫的脸颊贴在了伊安微凉的额角,手掌按在他的后背,将两具身体严丝合缝地抱在了一起。   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得到臂弯中的身躯在克制不住的颤抖,不是出于惊恐,而是出于难以自持的情动。   戴着戒律戒的手被紧握着,于是那一股Omega信息素从关不严的窗户里飘了出来。馥郁、温暖、甜腻而浓稠,如弗莱尔繁花似锦的晚春之夜,让人愿意沉溺其中,一睡不醒。   “伊安,”莱昂忽然说,“今天在空间场里,被我用机甲带着飞的时候,是不是很难受?”   “确实……有一点。”伊安道,“不过你当时正在战斗,情有可原。”   “那就好。”莱昂说着,停下了舞步,“因为,我想带你去看看我最喜欢的帝都的景色。”   胸前的阿修罗弹开,变形一架四米多高的重型轻甲,将相拥着的两人一兜,冲出了小偏厅。   它紧接着张开双翼,化作一只巨大的机甲鹰,沿着皇宫的大草坪一个俯冲,朝着山下灯火辉煌的帝都飞去。   *   菲利克斯回到自己的寝室时,就见一只浑身漆黑的巨鸟自皇宫飞向远方,身影如鬼魅。   他不禁想到,在神话传说里,鹰是罪人灵魂的捕食者。他会用利爪和喙凿开罪人的头,将他的灵魂从大脑里面叼出来吃掉。   失去灵魂的人不会死,却成了一个活死人,日复一日机械地生活,直到身躯腐朽的一天。   “亲爱的。”艾瑞斯皇后担忧地唤他,“你还好吗?哈桑医生来了。”   皇家首席御医带着他的助理,通过了皇帝寝宫的层层生物安检,走进了寝室套房里。   菲利克斯已换了一身居家衣,坐在高背沙发里,喝着皇后亲手喂的蜂蜜牛乳。离开了宴会,皇帝不用强撑着,整个人呈半瘫状,对外界的刺激十分麻木。   哈桑听了侍从官描述的症状,有条不紊地为皇帝做检查。他是皇帝频繁更换御医后,最后留用的医生,至今在任快一年了。   皇帝并不好伺候。疾病本来就让人性格暴躁,更何况菲利克斯从来都同“好脾气”没有缘分。   不过随着病情加重,皇帝已渐渐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哈桑隐隐觉得,皇室成员们反而更喜欢这个状态下的皇帝。   当把持着权利的人突然丧失了行动力,沦落成为了亲属儿女的傀儡,他该多么悲愤和恐惧。   “您今天过于劳累,让药效提前失效了,还让您进入了疲怠期。”哈桑检查完毕,“您今天的剂量已经抵达上限。我建议您还是尽量少注射药物,缩短见公众的时间……”   皇帝虽然不方便动自己的身躯和面部肌肉,却以眼睛向哈桑发射来一道凌厉如刀锋的目光。   “让我做一个皇帝,而你去做好一个医生。”   如果病情继续发展下去。短则两三年,快则一年,菲利克斯四世将会连眼珠的肌肉都无法调动。   每当人类治愈了一个顽疾后,就又会有一个顽疾诞生,为死神效劳,收割人命。   科尔曼皇室并没有什么特别致命的遗传病,但是菲利克斯四世在两年前被确证了肌肉神经坏死症。这是一种罕见的变异病,人体全身各处的肌肉神经自发坏死,发病状态酷似渐冻症。只是渐冻症已被治愈,可皇帝的病,却依旧还是医学上的难题。   菲利克斯的病情进展很快,哈桑不断给他加大增强肌肉神经活性的药剂,但是药效越来越短。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菲利克斯以极缓慢,略微大舌头的声音说着,“但是以我的年纪,死于这样的疾病,是我不能接受的结局。”   菲利克斯如果没有生病,保养得当,差不多还可以再活五六十年。哈桑不难理解他的不甘心。   拉斐尔走进了寝室里,亲吻了母亲,接过了皇后手里的碗,给父亲喂食。   艾瑞斯皇后知道他们父子有话和医生交谈,起身告辞。   “路易斯没有为难你?”皇帝问。   “他所能说的,不外乎那些话,您知道的。”拉斐尔笑了笑,“您对莱昂真大方,他很嫉妒。威尔曼可是一块好地方。”   “你们都看到了。”皇帝目光涣散,陷入回忆,“那个孩子,多么地完美和强大。还那么年轻,只有二十岁。他是科尔曼家族这棵残败的老树上,结出来的一颗完美的果实。他甚至连容貌,都同先祖布莱德长得那么相似……”   拉斐尔忍着嫉妒的酸楚:“他确实无可挑剔,父亲。年轻健壮的Alpha,还是童子身,信息素没有和任何人融合过,长得又那么英俊。哈桑医生说过,他的身体和您的融洽度也是目前所有样本里最高的,是不是?”   哈桑医生正在为皇帝注射营养剂,闻声朝皇太子欠身:“是的,殿下。那位年轻人虽然是陛下的堂侄孙,血缘关系较远,但是生物电磁频率在同一个波幅区……”   拉斐尔不耐烦听哈桑卖弄那些专业术语:“莱昂今天还向我们证实了他无与伦比强健的体魄。他现在的体质等级有S++了。样本里,没有谁比他更加优秀!”   “他是再适合您不过的捐赠体了,父亲。恭喜您!”   第61章   深夜的格洛瑞仿佛一个巨大的星际空港, 亿万星光漂浮在夜的海洋之中。   白塔是最莹白皎洁的深海明珠, 以它为中心,五彩的斑斓向四面扩散。整个帝都的上城区,每一盏灯都在拼命闪烁, 仿佛要将所有的生命都在今夜里燃烧殆尽。   阿修罗化作的机甲鹰拍打着巨大的双翼, 俯冲进了这一片光怪陆离之中。《午夜华尔兹》的旋律竟没有中断,随着他们一起飞翔了起来。   伊安被莱昂自身后拥着, 两人挤在狭小的机甲的驾驶舱里。机械神经带温柔地将他们缠绕成一个整体。   透明的舱壁外,是一场光的盛宴。   阿修罗漆黑的身影隐没在夜色里,悠然翱翔,放肆地穿梭于这一片五光十色之中。   伊安感到微微晕眩, 也不知是来自飞翔中的失重感, 来自视觉里飞速变幻的光彩, 还是来自身后青年灼热的体温。   “美吗?”莱昂在伊安的耳边问。   阿修罗其实飞得十分温柔。它穿过了密集的高楼,飞到了白塔广场,掠过下方狂欢的人群,绕着高塔旋转着,朝上飞去。   “我去年来到帝都的第一天, 看到白塔的时候,就想着,有朝一日, 我一定要驾驶着机甲,带着伊安在空中看白塔。”莱昂低柔的话语让伊安耳朵和颈子一侧的肌肤酥麻火辣。   “忘掉比赛那个糟糕的体验 。”莱昂笑声低沉,“现在是不是觉得很享受, 很舒服?”   阿修罗飞到了白塔顶尖,悬停了一下,继而朝着长街前方下一处狂欢集合点俯冲而去。   骤然的失重感让伊安猛地闭上了眼。   环着身躯的双臂收紧了,青年将他抱得更加密实。   “别害怕,伊安。我不会放开你的。你瞧——”   伊安试着睁开眼。阿修罗扑向大地,一大片繁华的灯光迎面砸来。   这一次,伊安没有再闭眼。   那强烈的视觉和失重的刺激直击大脑,耳朵里轰地一声,灵魂出窍。   那一瞬,没有了机甲,没有了都市。天地间只有他和身后紧拥着自己的青年。   他们犹如大海之中两条生在一起的鱼,随着洋流飘荡,穿梭在光怪陆离的珊瑚礁中。无拘无束,自由地对抗着地心引力,在这一瞬,不知生,也不知死。   华尔兹里大提琴抒情得几乎令人伤感的弦乐在驾驶舱里萦绕。   “喜欢吗?”青年的唇贴在了伊安的耳垂上,随着说话,唇珠轻蹭。   接触是轻微的,可电流却是强烈的,噼里啪啦地冒着火花,钻入伊安脖子的皮肤里,在每一处神经末梢跳跃。   伊安听到自己用尾音颤抖的声音回答:“是……真美!”   “早就想带你来看了。”莱昂轻笑,“我一直想让你体会一下驾驶机甲翱翔的感觉。像鸟一样自由,一览大地所有景色。我觉得机甲和人在一起,是最美妙的组合。外部是无坚不摧的钢铁之躯,内里却是人鲜活的血肉。以人的灵魂,驱使着钢铁,作出许多不可能的事。”   阿修罗调转方向,冲出了灯海,如一头巨鲸跃出水面,飞向天空,朝着格洛瑞山高高的冰川雪顶而去。   雪线之上的格洛瑞峰,数百万年来冰雪从不消融。这里距离帝都市区,阿修罗只不过飞了十来分钟,两地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色。   星光黯淡的夜色里,冰川宛如一片望不见尽头的巨大荧光石,自内向外散发着淡蓝的光。只间雪白的山川延绵起伏,狂风卷着碎雪在天地间狂舞。   阿修罗沿着属于冰雪宝冠的山峰挨个地飞,绕了一个整圆。   山顶雪原壮丽辽阔,气势恢宏磅礴。千百万年的时光从不曾在这里留下足迹,来自旷古的风终年不休。也许在着片冰川的深处,真的居住着一位从不曾露面的神灵。   “想到过自己会这样看清这个宝冠吗?”莱昂问。   伊安摇头,一脸难以置信。   莱昂欢快地大笑:“我看到这顶宝冠的第一天,就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带伊安飞上来看看!”   他拥着伊安,飞向了宝冠中最高最大的一座山峰。   阿修罗落在山顶裸露出来的岩石上,收了机翼,驾驶室化作一间近乎全透明的观景室。这样一来,天地和四周的景色,被两人尽收眼底。   帝都化作了夜色中一片星光,香榭宫则像一条散落开来的宝珠项链。   外面狂风呼啸,碎雪拍打着透明的罩子。但驾驶室里温暖如春,午夜华尔兹的旋律萦绕不散,大提琴的琴弓一下下,拉动着两人的心弦。   伊安被莱昂密密实实地拥在怀中,感觉到那双强健的双臂以占有的姿态锁着他的腰,箍着他的胸膛。   莱昂将唇角贴着伊安的脸颊,闭上了眼:“以前,只有我一个人看这个景色。而现在,你在我的身边。”   浩渺的夜空了,荒蛮的雪山顶峰,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依相偎在一起。   青年身躯在燃烧,轰隆隆的心跳隔着胸腔,撞击着伊安的后背,撞得他的心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节拍。   机甲驾驶舱里,Alpha的信息素满满充盈,浓烈得几乎能凝聚成水珠。随着伊安的每一口呼吸,往他的肺腑入侵,渗入血液里,撩拨起身体上的变化。   那甜美的、酥麻的感觉,就像烈酒,将伊安的每一块肌肉麻痹。   伊安知道自己浑身都已软了,瘫在莱昂的臂弯里,像一根捞不起的面条。可也正因为如此,他连抗拒的力气都没有。   Alpha的信息素,对于Omega来说,是具有强大而不可抗拒的支配权的。Omega们天生就会向Alpha的求欢表示臣服,并且甘之如饴。   就连伊安都不能否认,情动的感觉是那么美好,实在让人难以自拔。   汗水自毛孔里缓缓渗出,腰后的脊椎一阵阵发麻。   那酥麻竟然如此甜美、惬意,如一支毒藤,窜过腰肢,蔓延向身躯各处,缠绕住了伊安的心脏,令他的呼吸变得短而急促。   强烈的空虚感越来越明显,从深处泛滥出来,像一只温柔的拳头捶在腹部,让伊安想把身体蜷缩起来,却连一丝力气都提不起。   戒律戒?伊安咬着下唇,迷迷糊糊地想。它应该已耗尽了,小小的戒指也镇压不住这汹涌的热潮。   身躯若曾是万年冰川,此刻也在青年火热的臂弯里一寸寸融化。涓涓细流汇集成了温暖的泉水,从身体深处流淌而出。   那感觉极其清晰,巨大的羞耻伊安呼吸完全混乱。   莱昂也已陷入了意乱情迷。   怀中的身躯轻盈柔软,完全符合青年所有的想象,甚至更加完美。   柔滑的肌理和清癯的骨骼在莱昂脑中有了清晰的具象,连着体温和心跳的频率,一分一毫都被载入记忆深处。   头终于低了下去,唇贴在一片汗湿的肌肤上。   这个几乎不能算是一个吻的接触,却是如一张烧红的烙铁摁了下来,烫得伊安一个激灵。   “莱……莱昂!”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靠疼痛换回一丝清明。   “莱昂……放手!”神父柔和的声音带着千钧之力。   金发青年眼底泛着细微的血丝,抱着伊安的手臂剧烈颤抖起来,脑中的本能和理智在激烈交战。   那颤抖传递到伊安身上,让他的腰酸麻得如抽了筋一般。   伊安嗓音颤抖得自己都听不下去,却还强撑着道:“放开我,莱昂。已经……够了!”   莱昂的颤抖停了,胸膛如拉风箱般起伏。一身躁动被硬生生抑制住,憋得他肌肤都要炸开。   下一秒,他脱了披风将伊安裹住,却打开了侧舱门,一头钻了出去。   冰川的冷风直灌进来,吹得伊安一个激灵,好在舱门随即又关上了。可阿修罗此刻正落在山顶的掩饰上,脚下是万丈高空。   “莱昂——”伊安被吓出一身冷汗,扑到透明舱壁上。   金发青年穿着单薄的礼服,蹲在一旁,顺便遮掩着身体上某处的变化。风速如此强劲,可莱昂双手扣着岩石,身影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驾驶舱开启了换气模式,浓得呛人的AO信息素瞬间被清新的空气取代。温度略微下降,伊安被汗水打湿的身体感觉到了一阵凉意,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身体上的潮热被新空气带走,躁动的酥麻灼热被一点点压制回了身体深处,在那里不甘心地静静燃烧。   莱昂像一头孤独的流浪狗,金发在风中疯狂摆动,俊朗的侧面映着冷淡的雪光,显得既冷峻,又孤独。   伊安的心像被轻轻刺了一下,节拍一阵紊乱,软绵绵地跳动。   留意到了伊安的视线,莱昂转过脸来,朝他笑了笑。   那笑容有些落寞,充满歉意。   伊安招手:“进来,外面太冷。”   莱昂站起来,抖了抖肩,带着一身寒气跳回了驾驶舱里。   他不敢再搂着伊安。两人并肩抵脚,挤在一起,就像两个挤在柜子里躲迷藏的小孩。   有那么片刻,谁都没开口说话。   信息素引起的躁动大致平息下去了,但是尴尬依旧弥漫在小小的驾驶舱里。   “我……”莱昂咳了咳,“我只是想带你来看看我喜欢的景色……”   “我知道。”伊安轻声说,“今天看到的美景,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谢谢你。”   驾驶舱里又陷入了沉默,华尔兹的旋律低低地飘荡。   “莱昂,”这一次,伊安先开了口,“你长大了。”   莱昂说:“我很清楚。”   伊安斟字酌句:“我们过去的相处方式,现在可能不太适合了。”   “我明白的。”莱昂却比伊安爽快直率许多,“在法袍之下,你始终是一名Omega,而我是一个Alpha。这两个性别的一些特性,会给我们今后的相处带来一点……改变。”   “可以这么说……”伊安艰难道,“你要知道,莱昂,这一切,我们的感受,它只是来自原始的本能的。它只是生理上的冲动,没有任何意义,它并不能说明什么。”   莱昂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只是我们需要规避一些,会让我们……失态的相处方式。”伊安说,“我很喜欢你,莱昂。你是我认识的,最完美的,正直而无畏的青年。我很享受和你的友谊。我也想将这份美妙的友谊继续维持下去。”   “我也是。”莱昂转过头,朝伊安淡淡地笑,眉宇松开,“那么,我还能握你的手吗?”   “……当然!”在这一刻,伊安作出了最后的妥协,主动将手递了过去。   莱昂握着,低头若有所思。   “抱歉。”伊安忐忑,“我好像扫了你的兴。”   “嘘……”莱昂说,“就让我们这样安静地坐一会儿。”   伊安靠着他的肩膀,同他一起眺望着山下的人间灯火。    第62章   *   午夜将至, 紫水晶厅里的宴会气氛走向高潮。   拉斐尔皇太子吩咐完了侍从官, 离开了皇帝的寝室。   一间安静的小沙龙里,艾瑞斯皇后正和哈桑医生在交谈。   皇后一脸愁容,纵使已是暮年, 由于做过基因延缓衰老的手术, 依旧美艳照人,很是有几分老来俏。   哈桑医生虽是个中年Beta, 可学术生涯苦作舟,极少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样一位风华绝代的大美人。他使出浑身解数安慰皇后,一片拥护皇室的忠心同他的脑门一样光洁可鉴。   拉斐尔沉着脸走了进来。他的亲信首席侍从官关上了门,亲自守在门外。   “你父亲说了什么?”皇后问。   拉斐尔淡漠道:“父亲已经有点松动了, 但是还需要再斟酌一下。这毕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希望陛下能尽快拿定主意。”哈桑医生说, “陛下的病情发展得比我们预计的要迅速很多。他现在的肌肉反射力已下降到了4级。而他又不愿意静养。”   “这一百多年来, 没人能扭转我父亲的意志。”拉斐尔说,“你只有继续给他打针。”   医生摇头:“肌肉强化剂对陛下的血压有很大的压力。我不能再给他加大剂量了。万一引起中风,后果更严重。现在,陛下浑身的肌肉神经坏死,但是他的大脑是没有问题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向陛下建议进行脑部移植。”   艾瑞斯皇后忧心忡忡:“将大脑换到另外一个人的头颅里, 这听起来就充满了风险。”   “恰恰相反,皇后陛下。”哈桑提起自己的专业,霎时眉飞色舞道, 一张蜡黄的脸泛着红光,“神经接驳技术其实已相当发达。人类甚至能和机甲神经毫无阻碍的接驳呢。移植大脑,从技术层面上来讲, 同移植一个肾脏,没有丝毫区别。我会带领最精英的团队,为陛下服务的。等手术结束,陛下醒过来,就又会成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啦!”   艾瑞斯皇后的嘴角猛地抽了一下,脸色反而更难看了一分。   “而且陛下有好几个捐赠体可以选。”哈桑道,“他如果不喜欢威尔曼伯爵的身体,不是还有德利伯爵吗?他也相当适合……”   皇后的脸色更加阴沉,嘴角坠了铅块似的往下沉。   “谢谢,哈桑医生。”拉斐尔太子送客意思十分明显,“父亲那里有我劝着。你只需要做好手术准备就行了。”   “捐赠体还需要提前接受药物调理。”哈桑忙道,“他需要在封闭无菌的环境里呆上一个月……”   拉斐尔把门甩在了医生脸上。   艾瑞斯皇后一脸丧气地坐在沙发里。   没有外人在,她也不用维持端庄,整张脸和身板都垮着,老态从光洁紧致的皮囊里渗透了出来。像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鬼魅,在这午夜逢魔的时刻,恢复了原型。   “你是怎么看的?”皇后问长子,“今天已经有好几位大使对我旁敲侧击,问你父亲最近是不是公务劳累?全天下的人都留了一只眼睛在我们身上,拉斐尔。我们瞒不了太久。”   “我怎么看重要吗?”拉斐尔冷笑,“父亲从来不重视我的意见,眼睛里只看得到他可爱的路易斯。他不想死,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换一具身体了。”   “难道真的要用莱昂那孩子……”皇后惊恐。   “开什么玩笑,母亲?”拉斐尔骤然爆发,“你还真的信了哈桑的鬼话?换身体?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了!您不能总这么天真,母亲!”   艾瑞斯皇后被儿子吼得六神无主。   拉斐尔怒道:“道德伦理委员会和教廷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我们就只有偷偷进行手术。而这事一旦走漏风声,会是一场难以挽回的公关灾难。我们整个皇室都会名誉扫地,被全国民唾弃!”   皇后泫然欲泣:“我都知道。可我们能尽量做得小心一点。”   “没有什么事是万无一失的。”拉斐尔冷声道,“假如没有事发,手术顺利完成了,那变成了莱昂的父亲该怎么生活?对着安东尼这个侄子叫父亲吗?还是他在手术前突然传位给莱昂,然后自己继续做皇帝。或者——”   拉斐尔盯着慌乱中的母亲:“还是您愿意按照原计划,选择路易斯的儿子安德鲁来做父亲的捐赠者?他是父亲的亲孙子,父亲本来也更加中意他的身体……”   “不!”皇后失声大叫,“安德鲁才三十岁,他就要结婚了。我们不能毁了他!”   拉斐尔一声讥笑,把杯中的酒倒进了喉咙里。   “那我们该怎么办?”皇后睁着一双泪眼,无助地望向长子。   拉斐尔斜睨母亲,目光森然:“父亲如果真换了身体,他将会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生活,而不再是你的丈夫了,母亲。他必然会想办法确保自己的皇位,奉你为太后,然后迎娶别的Omega……”   皇后面上血色尽褪,光影在她脸上切出两道沟壑般的法令纹。   “所以,这个手术,只是用来宽慰父亲的道具。”拉斐尔走过去,扶着母亲摇摇欲坠的身躯,让她坐下,“我们当然不能让父亲去冒这个险。”   “可是……”   “父亲的病是好不了了的。”拉斐尔语调轻柔,哄着一把年纪了依旧天真单纯的母亲,“他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结局,但是我们要比他更坚强和理智。我们不能让把整个皇室,拜伦帝国的名誉,都送给他陪葬。”   “那该怎么办?”艾瑞斯皇后只会反反复复念叨这一句话。   拉斐尔忽而一笑,秀丽明艳的面容同皇后年轻时如出一辙。   “如果父亲的情况继续恶化下去,我将会公布他的病情。这样一来,他只有退位。或者,至少由我摄政。而您就可以带着父亲去外地疗养了。您不是一直想离开帝都,去个安静的地方住一段时间吗?”   “可你父亲……会死……”   “人都会死。”拉斐尔冷静道,“只有圣主才会永生。我知道您爱父亲,我也爱他。所以,我们更该让他走得有尊严,而不是背负骂名。”   艾瑞斯皇后怔怔地呆坐着,泪水冲刷着脸颊上的脂粉。   “当——”   午夜的钟声响得猝不及防,艾瑞斯皇后惊得一耸,同长子面面相觑。   两人都联想到了一处——这钟声,多么像为大行的皇帝拉响的丧钟呀!   *   冰雪宝冠之上,莱昂不住低头看手环上的时间。   “这是什么?”伊安注意到驾驶舱的悬浮屏幕的底部,有一个长长的进度条,只走了一点点。   “是阿修罗的升级进度条。”莱昂说,“我和它绑定后,它就自己升级去了,只保留了一点基础功能供我使用。毕竟沉睡了四千年,程序很落后了,有太多需要学习的。它还向我抱怨了现在编程语言都已经变,它重新学习起来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呢。”   “抱怨?”伊安听着纳闷。   一台机甲怎么会向人类抱怨?   “啊,忘了告诉你了。”莱昂来了兴致,像得到一个超酷玩具的大男孩。   “我也很意外,阿修罗居然装载有感情模块,人性化程度相当高。他现在在升级,不能和我们互动。不过他和我所接触的机甲全然不同。”   “我还以为机械产品的感情模块是失败的。”伊安说,“工程师们一直说,AI永远只能模仿人类,而无法产生和人类一样的感情。”   “那都是胡扯。”莱昂哼笑,“人类的情感、行为,都源自大脑的指令,那机械也一样。喜怒哀乐,都不过是根据这些指令产生的反应。如果机械系统得到‘悲伤’令,运转速放慢,各项机能运行受阻,能量压力不足,还会影响到它的其他系统程序,作出非常规判断。那它就是感受到了悲伤呀。这和人一个样。”   伊安听得颇有兴趣:“这些都是阿修罗和你说的。”   “我们聊得不多。他赶着去升级,它管那叫‘补课’。”莱昂笑,“其实,我告诉他,我打算带你来这里看夜景的时候,他还告诉了我一件很有趣的事。”   “什么?”   “阿修罗说,一万多年前,圣主就曾和他的伴侣坐在这座高峰上,看着格洛瑞一点点建立起来。”   “他怎么会知道?”伊安大吃一惊,“他难道见过圣主?”   “他说是制造他的人在他的记忆模块里输入了这些信息。等他升级完成后,我会让他陪你好好聊一聊的。”   莱昂轻拍了一下驾驶舱的座椅:“这可是一台四千多岁的古董呀,伊安。我的先祖曾驾驶着他,在军阀混战的枪炮里出生入死。阿修罗见证过那段最黑暗混乱的历史。他见过英雄的诞生和陨落,他也见过国家的建立和灭亡。我相信他会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和我们讲。”   正忙着升级的阿修罗似乎听到了新主人的这番话,驾驶舱内灯光忽然一闪。《Midnight Waltz》的突然变成了一首交响曲《Reborn》。   午夜的第一声钟声敲响,被风自脚底的皇宫里带上了云霄。   第一朵烟花也伴着钟声窜上夜空,砰一声,绽放成一朵璀璨火花。   随着舒缓的弦乐,和女声清柔的吟唱,又一支烟花升空,再一支……它们高低有致,形状不同,色彩搭配出奇地和谐悦目。   从城市中心,扩散向四方,又聚拢回来。   紧接着,交响乐猛地拔向高潮,无数支烟花从全城各地升空,飞速向白塔收回来。   白塔下方,数百支烟火直冲上高空,宛如一道同神域接壤的光柱——继而绽放。   耀眼的金、娇媚的紫,剔透的蓝……天空犹如打泼了颜料盒,让都市的灯海都相形见绌。   伊安被眼前壮丽华美的景象,还有交响乐如惊涛骇浪的旋律感染,灵魂仿佛也随着那些烟花一朵朵炸开,头皮阵阵发麻,几乎喘不过气来。   今夜,从赛场到雪山,他所经历过的事,所看过的风景,都是他过去二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未想过的。   只因为有身边这个男人在,有他的莱昂,他才得以见到这么精彩的世界。   烟花映得驾驶舱里一片五光十色,如梦似幻。   伊安转头,同莱昂对望,在他眼中也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激动。   而这份激动,让两人都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们异口同声道:“我确实能召唤圣光!”“皇帝要把他的脑子移植到我身体里。”   寂静。   伊安深吸了一口气,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吼道:“什么????”   乐曲吱地一声,被阿修罗给紧急关了。   烟花还在继续,照得驾驶舱里两人脸色乍绿乍红。   莱昂忙不迭道:“他不会得逞的。父亲和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放心,伊安,我全身上下,连一块头皮屑都是属于你的……”   “我要你的头皮屑干吗?”伊安头疼,“这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现在才和我说?不对!这和你们紧急被召来帝都有关系,对吗?你……给我从头到尾,详细地说清楚!!!”    第63章   “当初我们被紧急召回帝都的时候, 父亲就怀疑是皇帝的身体出了问题。到了帝都觐见了皇帝, 父亲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怀疑。”   烟花大会已结束,长街上的狂欢却还没有停歇的迹象。   莱昂望着山下的灯火,娓娓道来。   但是伊安已有些疲惫。他今日经历的事太多, 已超过了体能的极限。精神一旦放松下来, 倦意便迫不及待地上涌,眼涩得有些睁不开。   “要不, 我送你回修道院?”莱昂心疼。   “没事。”伊安渐渐将身体靠在了莱昂的肩上,“答应了要陪你度过一整夜的。这里很舒服……你继续说。”   莱昂只好继续:“然后父亲动用了一些渠道去探查,证实了他的猜测。皇帝病了有两三年了,随着病情加重, 终于决定铤而走险, 采取违禁手术。”   “这消息可靠吗?”伊安问, “我还以为令尊在帝都的眼线已全被皇帝清除了。”   “父亲说他的这个线人相当可靠。”莱昂说,“我并不清楚对方。一直都是父亲单独和那人接触的。对方告诉我们,皇帝全身的肌肉神经在坏死,他的身体很快就会瘫痪,死于窒息, 或者脏器衰竭。但是他的大脑没有病变。”   “所以,他想换一具躯壳。”伊安直起身,眉头紧锁。   大脑移植术本身的技术相当成熟, 人类已无数次在动物身上做过实验。但这始终是一项被伦理委员为和教廷严令禁止的手术。也只有权势滔天的皇室,才会这么胆大妄为。   “是的。”莱昂握着伊安的手,无声地安抚他, “我只是他们选中的捐赠者之一。本来我并不在名单上。但是在拉斐尔皇太子发现,路易斯的次子安德鲁是捐赠者首选后,他便到处寻找替代品,找到了我。”   伊安隐隐愠怒:“如果皇帝真的将自己的大脑移植到了安德鲁身体上——且不论这事儿有多么荒谬——那他很有可能传位给路易斯,以便安德鲁将来能继承皇位,他也可以再度成为皇帝。”   “没错。”莱昂哂笑,“所以我可是皇太子的救星。他使出浑身解数笼络我们家,在皇帝面前夸奖和抬举我,就是为了让皇帝选中我,而不是安德鲁。”   “这就是你之前装得像个熊孩子的原因?”   “一半。”莱昂嘻笑,眼角闪着顽皮,“我确实是故意的。但是我的熊是与生俱来的呀,伊安。那可是我独特的人格魅力之一。你应当比别人更清楚的啦。”   “……”伊安回想莱昂小时候的种种顽劣不羁,完全无法反驳。   “那你今天为什么撕去了伪装?”伊安担忧,“你们有应对的方法了?”   “是的。”莱昂微笑着,“父亲说,我们和皇室一家虚与委蛇已太久,这个事需要有个了断了。他觉得时机已成熟,我们被动够了,该主动出手了。”   伊安望向莱昂。   青年侧面俊朗如削,鼻骨清挺,嘴唇下巴转折刚硬,如出鞘的刀锋。当他不再嬉皮笑脸的时候,那一股冷峻肃煞的意味便流露了出来,令人心生敬畏,以及钦慕。   这个时候,莱昂身上展现出来的坚毅、稳重,以及野心,都远远超越他的实际年龄。   “我能帮你什么吗?”伊安有些愧疚。   他失宠于夏利大主教后,又离开了弗莱尔,手头资源十分匮乏。又因为身份低微,就连为莱昂他们争取一点教廷支持都做不到。   “你已经帮了我极大的忙了呀!”莱昂惊讶,“你给了我阿修罗,伊安!”   驾驶舱内的灯光又微微一闪。   “他也同意你。”莱昂笑起来,“他的语言系统也在升级,还不能说话,这可憋死他了。”   伊安也笑了:“也是,我也就只能为你召唤一下圣光,在关键时刻救你一条小命。算是你的保底牌。”   莱昂将伊安的手掌翻过来,仔细研究着他掌心的纹路:“你现在就能召唤圣光吗?是怎么召唤的?手掌里伸起一团光那种?”   “当然不!你说的那是影视剧效果!”伊安把手拽回来,“圣光只能用灵魂去呼唤。而且他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则去的。我至今也只召唤过他两次。”   在伊安的回忆里,自己自出生起,就是个受幸运之神庇佑的孩子。   明明生在难民营,却幸运地被大主教带回教廷抚养。从小到大,他的生活过得十分平凡,却也相当平安。   念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郊游。校车出了故障,从悬浮道跌落,翻滚了好几圈。全体师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唯有伊安连块皮都没有破。   还有一次,一种恶性流感在西林横行,伊安身边的人几乎全部被传染,甚至还有两名同学因此病逝。可伊安不分日夜地照顾病患,连个喷嚏都没打过。   许多事,已不能简单用幸运来解释。   “神一直在庇佑着我。”伊安说,“而我只能回报他以最真挚最虔诚的信任与爱。”   可这一股神秘的力量,一直没有显形,直到伊安和莱昂被困在深海。他们一个缺氧昏迷,一个因失血过多,全都生命垂危。   那一团光,第一次出现在了伊安脑海之中。   “这里是你的灵台。”光告诉伊安,“这里是人类意识的空间,脱离了时间的约束。在这里发生的事,可以是千分之一秒的一瞬,也可以是千百万年。”   伊安问:“您是圣主赐予我的圣光吗?”   “应该算是。”光说,“只是我不能出来太久。他在猎杀我们。”   “他是谁?”   光并不答:“我一直在看着你,伊安。”   “原来是你!”伊安心中长达二十年的困惑,终于有了解释,“是您一直在庇佑我!”   “照顾你健康、安全的成长,是我得到的指令。我要在不干涉你正常生活的前提下监视你,并且在你的生命遇到威胁的时候予以协助和救治。你的生命将高于一切。”   “是谁给你下达的这个指令?”伊安更困惑了。   光:“我必须隐蔽自己,你也需要躲藏起来。我们的力量还太弱小,而哨兵还不够强大!”   “‘哨兵’又是谁?”   光:“‘他’眼线众多,无处不在。四千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搜寻你。一旦找到了你,他会将你彻底毁灭,而我也将被他吞灭。”   “为什么是我?”伊安已跟不上对方的思维。   “因为你是希望之光。”白光这么回答,刻板的男声忽而一转,“‘伊安’这个名字,在古地球语里的意思,是‘来自神的礼物’呢。”   这一句话的语气温柔而满怀着爱意,异常鲜活。虽然声线一模一样,却绝对不是白光本身的电子音,而是一段人类的录音!   “你……你们是谁?”伊安震惊。   白光依旧用那个男声道:“你是我所能留给人类的,最美好的希望。”   伊安不知道这团白光用什么方式启动了沉船里的机甲,让他和莱昂脱困。白光在确认了伊安的安全指数回到正常值内后,便隐退在了黑茫茫的灵台里。   “至少请告诉我你的名字。”伊安最后恳求。   “光纪。”白光说,“这是他给我起的名字。”   伊安推测,光纪口中的“他”至少是两个人。   一个在追杀光纪,甚至包括伊安。而另外一个,则应该是给光纪下达指令,让它保护伊安的人。   “这是一个我不敢轻易动用的力量。”伊安对莱昂说,“我至今都不知道,光纪口中那个在猎杀我们的人是谁。不过我觉得,光纪应该不是‘圣光’。它更像一个……随身保镖系统?一根不敢随便用的金手指?”   莱昂说:“我怎么觉得这光像一个说话有点神神经经的宠物小精灵?它是怎么评价我的?”   “它称赞你非常强大,说你会成为一名完美的Alpha。”   “啊!”莱昂立刻改口,“非常有品位和远见的光。虽然从未谋面,但是我已经开始喜欢它了!”   伊安:“……”   莱昂说:“总之,它对我们有帮助,就是好事。”   “是啊。”伊安同意,“也许等到将来,我足够强大了,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使用它了。”   “它帮助不了你,也没关系。”莱昂忽而一笑,同伊安手指相扣,望进心上人子夜般的眼睛里。   “我会保护你的,伊安。以我的生命。”   驾驶舱的单人座椅打开,成为一张躺椅。伊安疲惫不堪,终于还是被莱昂搂在怀中,两人一起挤在了躺椅里。   “睡一会儿。”莱昂将披风盖在了伊安身上,自身后把他拥住。   卸下了心事,又置身暖融融的怀抱之中,纵使在万丈高峰的雪山顶,却也没有比这里更加让他觉得安全的地方。   伊安几乎一闭眼就坠入了梦乡。   天快亮的时候,莱昂先醒了过来。   伊安正枕在莱昂的胸膛上,手臂环着他的腰,睡得酣香。   薄薄的曦光之中,伊安面容光洁温润,宛如美玉,安详的睡颜看着令人心潮澎湃。   年轻人奔放的爱意在这一刻宣泄而出。   莱昂只想将伊安重重吻住,压在身下,放肆地索取。他想品尝那张他肖想了数年的嘴唇,想将那具清瘦柔软的身躯把玩在手掌之中,感受每一寸肌肤的颤抖和热度。   几乎意念一动,莱昂就发觉自己石更了。可是他一动不敢动,只能以这么一个不到一寸的距离,贪婪,而又无望地凝视着他爱了数年的人。   世人都说,爱情是有周期的,多巴胺不会永远疯狂分泌。到了一定时候,爱情会逐渐降温,人们会恢复理智。   可是为什么,他每多看这个人一眼,就觉得更爱他一分了呢?   “如果你真是神给我的礼物,那你应该彻底属于我才是……”   伊安动了一下,睁开眼,就见群山披着朝霞,天空的薄云尽染成瑰丽的蔷薇色,美得惊心动魄。   “真美……”伊安感叹,深觉不虚此行。   “是啊。”莱昂凝视着怀中人微笑的脸庞,“真美。”   *   “纪元日”结束,繁华落下,所有人的生活恢复正轨。   上流社会的生活依旧声色犬马,底层贫民照样为了一日三餐如蝼蚁劳作。   不少人都留意到,菲利克斯四世露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太子和路易斯皇子交替着出席一些本需要皇帝出面的场合。   一场能改变国家政局的台风正在香榭宫上空逐渐凝聚成型。   可伊安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神父,也会被卷进这一场台风中心。   在纪元日比赛过后第三天,伊安正在教区里分派救济面包的时候,被同事急找回了修道院。   一道来自香榭宫的御令,让伊安·米切尔神父即日起进宫侍奉,为皇室成员讲经!   第64章   香榭宫的圣光堂里, 菲利克斯四世俯视着躬身站在下方的年轻神父。   老者靠着药物, 维持住了一位帝王的尊严,手中却多了一把不离身的鲸角拐杖。   而神父一身素净的深蓝法袍,胸前圣光架金光闪烁, 挺拔秀颀, 气质清华得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杨树。   “他们都说,你所谓的召唤圣光, 不过是个噱头。”皇帝说,“但是我觉得,你的身上有一股力量。纯净、强大、厚重。那是最虔诚的信徒才能养出来的气质。但愿通过你的传经授道,我也能看到一点你们的境界。”   莱昂在当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大半夜从军校宿舍里溜出来, 爬窗户翻进了伊安的寝室。   “那老头要对你干吗?”   伊安怒:“你能不能不要再翻我的窗户了, 威尔曼伯爵大人?还有,那个老头是你的主君。而且我不过就是每天过去给他念念经书罢了……”   “他不怀好意!”莱昂一屁股坐在伊安的床上,满脸愠怒,如一头被人触碰到了逆鳞的龙。   “他知道你是对我最特别的人,所以想通过你来拿捏我。这是他一贯的套路了。不过我也觉得他不会对你做什么。他都一百六七十岁了, 又还半瘫痪……”   “你为什么会把问题想到那个方面去?”伊安气得偏头疼,“我是个神职人员,而他是个皇帝!”   “皇帝就不能和神职人员发展一下亲密关系了么?”莱昂盘腿坐床上, 等着一双无辜的蓝眼睛,尾巴摇了摇。   伊安:“你们这些青春期的年轻人满脑子的污秽,简直高压水枪都冲不干净。不要穿着鞋就上我的床!”   “那脱了鞋就可以上了?”莱昂飞速把鞋蹬掉, 兴奋地在床上滚来滚去。木架子床不堪忍受,咯吱乱叫。   伊安简直想抄起鞋把这只狗子抽飞。   隔壁的人砰砰捶墙,阿德维神父愤怒道:“做爱能不能换个地方?这里有人正在睡觉!”   “单身狗没有人权,给我闭嘴!”莱昂吼了回去。   阿德维低沉华丽的嗓音吐字优雅,说的话却令人不敢恭维:“这么快就结束一轮了?真不愧是童子鸡!”   “你这个单机狗!”   “童子鸡!”   然后两人隔着墙壁你一句鸡他一句狗地对骂。   伊安怒吼:“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好吗?这里没人是童子鸡,也没人是什么狗……”   “单机狗。”莱昂解释,“就是常年单身只有自己打飞机的狗。另外伊安我还确实是童子鸡哟。我心性坚贞,要为了爱的人守身如玉,将美好的第一次献给他!”   “噢!”阿德维在隔壁嗤笑,“你的那一分钟还会是倒计时。”   “院长!”伊安扶额。   莱昂问:“他怎么住在你隔壁了?院长也住这么寒酸的宿舍?”   “阿德维院长的公寓这两天在闹臭虫,除虫公司喷了药,他暂时搬过来。”   “哈哈哈哈!”莱昂捶着床板大笑,“您这是抛弃了您的子民了吗,院长大人?”   伊安忍无可忍,把莱昂从床上拎下来:“现在是半夜十二点四十了,你该回去睡觉了。小孩子睡不好会影响发育的。”   “我全身每一个零部件都已经发育成熟了!”莱昂不情不愿,突然扭头凑到伊安耳边,“你在宫里,任何闲事都不要管,谁也不要相信!我会尽量多进宫,和你见面的。”   伊安愣了一下,低声道:“我知道了。走大门……”   青年窜上窗户,轻甲展开,鸟儿似的飞走了。   伊安:“……”   *   伊安并没有住在宫中。他每天一早由宫廷侍从官接往香榭宫,用了晚饭后,再被送返圣米罗修道院。   菲利克斯是一位虔诚的信徒。他对教廷十分大方,每年都会捐赠巨额财富。香榭宫里有好几处圣光堂和祷告室,内部装饰堆金砌玉,富丽堂皇,让从西林过来的伊安都有些不适应。   虽然伊安一早就会到皇宫里恭候着,但皇帝多半只在每天午饭后召他到跟前,讲半个小时的经文。   皇帝对经文毫无要求,伊安自己选择一段内容,朗诵和讲解。   出乎伊安意料的,皇帝对如此繁冗的圣光经倒背如流。他会认真地和伊安讨论其中的一句话,或者一个典故,言谈有物。   老人或许在世人眼中,是个专制、强势,又冷漠的统治者。但是在这半个小时里,他是一名在圣光前卑微而又虔诚的信徒。   也许是药剂的作用,在伊安看来,菲利克斯虽然显得有些死气沉沉,却不像是个病入膏肓的人。他有时候还会和伊安一边在庭院中散步,一边讨论经文。   皇帝的脚步已蹒跚,但是坚持步行。有侍从官劝他坐悬浮轮椅,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还因此被调职。   不过,皇帝很喜欢和伊安一起散步。   这个小神父看似一脸书呆子气,却极会察言观色,并且不动声色。   他陪同皇帝散步,步伐的紧慢,把控得甚至比老妻艾瑞斯皇后还要好,让皇帝被照顾到了,却还毫无察觉。   “圣主将知识与智慧赐予人间。因为他的救赎,有那么多疾病被治愈。”皇帝站在庭院里初春的阳光下,“可究竟要怎么祈祷,才能让他再一次显灵呢?”   伊安明知故问:“陛下是希望圣主再一次治愈一种疾病吗?虽然我们不能揣测圣主的意志,但是就过去的情况来分析,除了最虔诚的祷告,让教皇亲自向圣光塔汇报以外,大概这种疾病也会是一种大面积流行,会造成大量百姓伤亡的疾病。”   “是吗……”皇帝浑浊的双目望着已经开始结出花苞的蔷薇花丛。   帝都的春来得迅猛干脆。雪一融化,春雨配合着阳光,将温度节节提升。整座城市一副迫不及待想省略掉春天而直奔入夏的架势。   这就不如弗莱尔,弗莱尔的季节永远都过度得那么温和。时光在那片大陆上不紧不慢地行走,像不忍心天真的孩子长大,舍不得风华正茂的姑娘老去。   伊安说:“圣主怜悯世人。但是疾病是人生来要经受的痛苦之一,没有任何人能避免。不论如何,我们都将回自人间回到圣光之中,躺在神的臂弯里。到那个时候,就再也不受任何痛苦煎熬。在这之前,我们都需要用坚强的毅力去生活,用善良的心去对待身边每个人。”   伊安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下意识地加重了口气。   皇帝淡漠地笑了笑,将一个花骨朵夹在指缝中,轻轻抚摸。   “你多年轻呀,米切尔神父,还三十岁不到。你健康、青春,漂亮。你是不会理解未老而先衰的痛苦的。”   伊安可没打算继续和皇帝讨论病痛这个高危话题。   他立刻道:“是的,陛下,我因为还年轻,对人间许多苦难的体会还不深。我也将会继续潜心修行,以能更好地理解圣光经。”   皇帝问伊安:“你最近有和夏利大主教联系吗,米切尔神父?”   “我每个月都会给大主教写一封信问安的,陛下。”伊安答道。   “他在亚特兰一切还好吗?”   “就他的秘书的回信来看,大主教一切都很好。”   皇帝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继续朝前走。   “夏利和我也是老相识了。在我还只是皇子的时候,他是一名宗座大主教的秘书,经常替大主教进宫跑腿儿。只是一个Beta,但是聪明伶俐,十分讨母亲和我们兄弟两个喜欢。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前途无量。”   伊安道:“大主教也一定很感激您当年对他的关照。”   “关照他的是我的兄长亚当。”菲利克斯淡淡道,“他对亚当十分钦慕,认为他将会是一名伟大的君主。亚当也很赏识他,差点把他招做幕僚。夏利能年纪轻轻就红袍加身,也多亏了亚当的支持。可惜好景不长……”   伊安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菲利克斯每个细微的表情。然而皇帝的面孔肌肉已半瘫,无需乔装,天然没有表情。   “亚当去世后,夏利就申请调回了西林,然后一路高升。说起来,我也有好几十年没有和他见过面了。”   皇帝终于走累了,在花坛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伊安毕恭毕敬地随侍在一旁。   “我相信大主教即使身在遥远的异国,也一定牢牢记着同陛下您曾经的友谊,没有一日不为您向神主祷告的。”   “他肯定会祷告。”皇帝冷笑,“为了兄长可怜的灵魂。”   伊安沉默地低下头。   花园的另一头,传来年轻人的笑闹声。   皇帝是个慈爱的长辈,香榭宫的花园对宗室子弟全年开放。尤其到了周末,皇帝很喜欢年轻人们来宫里开派对。   才刚刚进入三月,天气已热得可以只穿一件单衣了。宫人们搭建了一个临时露天水上游乐园,连接上了温泉水。白色凉棚下的长桌上,摆满了美酒和美食。   年轻人们从高高的水滑梯上溜下来,一路尖叫大笑,砸得水花四溅。身材窈窕的Omega女郎穿着单薄的比基尼,坐在水面秋千上,悠然荡漾,宛如海妖。   莱昂是人群之中极为耀眼夺目的存在。   他穿着一条印着卡通狗头的沙滩裤,赤着精壮的胳膊,身材完美得就像大师用最光滑细腻的星云石雕刻而成。   莱昂正站在高台跳水台上。下方众人鼓掌欢呼,齐声喊着他的名字。   “莱昂——莱昂——莱昂——”   青年纵身一跃,于半空中旋转身450度,扎入水中,只冒起浅浅的一团水花。   年轻人们呼声如雷动,纷纷叫好。   那个名叫丹尼尔的Omega男孩也在人群里,被几个Alpha少年围着献殷勤。可他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水池中的莱昂身上。   莱昂游上了岸,不理涌过来的Omega,接过了桑夏递来的毛巾,和她有说有笑。   少年们的爱恋,就像夏日的果味苏打水一样,香甜冒泡,又冲得鼻子有些发酸。   “青春,就像一个美妙的夏日。”菲利克斯低声呢喃,望着少年们的目光充满渴望。   伊安感觉到一阵阴寒袭上背脊,袖子下的胳膊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莱昂曾告诉过伊安,这群常受邀进宫的年轻人中,包括了所有移植手术的捐赠体,足足六名。他们都是和菲利克斯有着血缘关系的孩子,清一色Alpha男孩。   所有人中,其实最符合条件的,还是路易斯皇子的儿子安德鲁。除此之外,拉斐尔自己的三儿子也排名第五。   作为Omega,亲自生下的孩子,是身体里掉下来的一块肉。拉斐尔绝对舍不得把儿子送给父亲做个容器。   莱昂说:“而我其实并不适合。但是拉斐尔贿赂了医生的助理,将我的数据修改了,让我变成了比安德鲁这个亲孙子更适合的人选。”   “路易斯至今都还不知道这个事?”伊安问。   “皇后舍不得亲孙子,拉斐尔也不敢拿弟弟的野心赌博。皇帝本人不好意思开这个口。”莱昂讥嘲,“他的人性在谋杀了我祖父母后,居然还有存货。家父也十分意外呢。”   皇宫里这样的派对,隔三差五都会举办一次。   菲利克斯都会站在花园的一角,或是书房的窗内,静静地眺望年轻们活力四射的身影。他目光中的贪婪和向往,已不屑遮掩。   伊安不动声色,照旧朗诵着经书,脑中却忍不住浮现了他在昆虫百科上看到过的一种寄居虫。   它自孵化成幼虫起,就生活在别的昆虫的体内,一口一口以寄主的身体为食。当它长大后,旧寄主的身体已经装不下它,它就会破体而出,寻找下一个寄主……   伊安偷偷打量着菲利克斯四世。明艳的阳光下,他感到阵阵寒意。   伊安忍不住想:这是他原装的身体吗?他是不是真的菲利克斯四世?他有没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   水上乐园那边又传来一阵欢呼,几个少年正在比赛冲浪,其中又有莱昂。   他可是一位在大海边长大的弄潮儿,冲浪技巧绝非这群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可比的。   伊安多看了两眼,转头道:“陛下,您还需要我……”   菲利克斯倒在花坛下的石子路上,不省人事!    第65章   一辆低调的皇室专用悬浮车飞速驶入了香榭宫, 通过层层关卡, 一个急刹停在了皇帝寝宫楼下。   奥兰公爵来不及等侍者开门,便已自己走下了车。他还穿着一身骑装,马靴上沾着泥, 英俊的面孔笼着一层阴云。   偌大的寝宫里, 低级侍从和侍女垂首伫立在工位上,不敢擅离半步。为公爵引路的侍从官脸皮紧绷得没有一丝皱纹, 可眼角还是泄露出了一丝慌张。   一间侧厅里,一群年轻人正由数名侍从官和禁卫“陪同”着,老老实实地坐着喝茶。他们都已换了衣服,头发却还湿漉漉的, 每张面孔上都写着彷徨和惊慌。   皇帝晕倒后引起的骚动非常大。这群年轻客人全都目睹了皇帝被抬走的一幕。作为知情人, 他们都被暂时留在了宫中, 以免皇帝病倒的消息泄露出去。   莱昂穿着一套运动服,坐在正对着门的位置,同匆匆路过的父亲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目光。   “陛下怎么样了?”公爵大步走进了顶层套间的会客室里。   没人回应他。   屋里闹哄哄成一团,太子拉斐尔正和二皇子路易斯吵得面红耳赤,艾瑞斯皇后柔弱无助地在垂泪, 而伊安则站在沙发边,温柔耐心地协助一名医护人员为皇后检查身体。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要把这么重要的事瞒着我?”路易斯在怒吼, “过去两年多,我得到的解释,一直都是父亲有些脏器在衰竭。我想这虽然糟糕, 但也不是大问题。用自体细胞培养一个新器官替换了就行了。可现在你们告诉我,他全身肌肉也出了问题,这个身体不能用了?你特么在开什么玩笑?”   奥兰公爵配合无间地露出惊骇之色:“叔父怎么突然病这么重?”   “是啊!”路易斯瞥了公爵一眼,“安东尼,你的好堂弟拉斐尔也没有告诉你这个事吗?你们可是朝夕相处的好伙伴呢。”   拉斐尔恼怒:“你怎么把安东尼也叫来了?”   “我就是想找个人做个见证。你要我把宗族的长老或者宰相也请来吗?你向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一直将父亲的病情瞒着我。”   “我说了,这一切都是父亲的主意!”拉斐尔面若冰霜,“他不想告诉你,我有什么办法?”   奥兰公爵在这对兄弟的争吵中,走到皇后身边坐下。   “皇后受了点惊吓,没有大碍。”那名哈桑医生的助理收起了仪器,“我给她开一点镇定剂。她只需要静养就没事了。”   可是屋内两名皇子正如同两条疯狗在狂吼,皇帝还生死未卜,艾瑞斯皇后显然无法静养。   伊安朝公爵低声道:“陛下突然晕倒,路易斯皇子赶来后,察觉到不对劲,拼命质问皇后。皇后陛下招架不住,只好告诉了他皇帝病重的事。”   艾瑞斯皇后伏在伊安的肩头,哭得浑身颤抖。她本是一位高挑美艳的贵妇,此刻面庞浮肿,头发散乱,憔悴不已。   而拉斐尔太子对母亲这个猪队友恨铁不成钢,也不想理她,只将她推给了因为目睹皇帝发病而被迫拘在宫里的伊安。   “我也非常震惊,婶婶。”奥兰公爵道,“不过现在医学这么昌明,叔父肯定会平安的。”   皇后握着公爵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路易斯在那头歇斯底里地叫,“我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没有道理瞒着我。一定是你擅自……”   “因为他该死地偏心和疼爱你,你这个混账!”拉斐尔猛地咆哮了起来,吼声把艾瑞斯皇后都吓了一跳。   “因为父亲总把你当做那个在他膝边撒娇的小儿子,他的宝贝蛋。他怎么舍得让你承担这么重的压力?让你操心?你只需要每天无忧无虑地带着你的老婆和孩子们哄他开心就好了!”   拉斐尔嗓音嘶哑,双目泛着血丝,积压了多年的狂暴的嫉妒和怒意宣泄而出。   “你这么说不公平,拉斐尔!”路易斯被烫了脚似的跳起来,“父亲宠爱我是他的选择!而我作为他的儿子之一,有权知道他的病情!妈妈,你怎么也瞒着我?”   艾瑞斯皇后在长大了的儿子面前丝毫提不起气势,被质问了也只会往伊安身后缩。   “别为难母亲。”拉斐尔怒道,“她难道能违抗父亲的命令?”   “我不信任你!”路易斯咬牙,“父亲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突然病到被医生下病危通知单了?这个哈桑医生,也是你为父亲找来的。他值得信任吗?”   “注意你的用词,路易斯!”拉斐尔怒喝,“你是在指责我弑父和叛国吗?我是他的继承人!他的宝冠迟早都要戴在我的头上。我冒这个风险图什么?”   路易斯脱口而出:“你真的是他的合法继承人吗?”   “路易斯!”艾瑞斯皇后终于发出一声尖锐的大叫。   路易斯闭上了嘴,面色发青。   拉斐尔剧烈喘息着,连耳根都通红,仿佛皮肤下包裹着一团火焰。但是他也没有再开口。   奥兰公爵茫然地左右看了看这兄弟俩,哪壶不开提哪壶:“路易斯,你在说什么?拉斐尔当然是叔父的合法继承人!”   路易斯的嘴唇蠕动。拉斐尔和艾瑞斯皇后动死死盯住他。   就在路易斯再度开口前,房门先打开了。还穿着手术服的哈桑医生走进来。   屋内所有的人唰唰转头望去,五道目光几乎在他脸上戳出十个窟窿眼。   “陛下的情况暂时稳定住了!”哈桑急忙说。   艾瑞斯皇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握着圣光架,开始念经感谢圣主。   哈桑说:“当然,陛下还没有脱离危险,需要继续观察一段时间。他已经清醒过来了,想见……”   “我要见父亲!”路易斯立刻叫起来。   “我先!”拉斐尔说着,朝里间走。   “殿下们请稍等!”哈桑医生急忙挥手,“陛下想见米切尔神父。”   伊安在众目睽睽之中站了起来,拿着他的经书,随着哈桑医生走进了门内的走廊里。    第66章   皇帝寝宫的顶层套间已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型的医疗中心。   伊安随着哈桑医生一路走来, 路过小实验室、复健室、护士站, 穿过数道门,才终于抵达了皇帝休息的卧室。他还先要接受禁卫层层安检,连金属的圣光符都交出去了, 才获准进入房间内。   宽大的高床上躺着一个皱巴巴的老人, 伊安简直不敢相信他就是才一个多小时没见的菲利克斯四世。   皇帝脸上靠美容手法维持紧绷的线条全都失去了弹性,像松垮垮的蛛丝挂在脸上。半睁着的眼睛里, 瞳仁浑浊。颧骨上甚至突然冒出了好几块灰色的老年斑,就像什么东西发了霉。   屋内空气清爽,带着果蔬清香,菲利克斯也通身干净整洁。可伊安还是闻到了一股难以描述的淡淡的酸臭。   那是来自垂死之人的气息。从他呼吸和皮肤里散发出来的, 身体内部开始腐败的味道。   “陛下。”伊安坐在了床边一张椅子里, 轻声道, “您召唤我?”   菲利克斯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却并未能顺利定焦在伊安的脸上。伊安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去,一旁敞开的窗口下,放着一张孤零零的高背椅。皇帝似乎一直盯着那里瞧。   “你相信鬼魂吗,神父?”皇帝忽然开口, 嗓音喑哑得像破了口的风箱。   伊安回过神,道:“我相信人有灵魂,陛下。人的肉体会消亡, 但是我们的灵魂不会湮灭。”   “那你相信,亡者的灵魂,会继续纠缠着活着的人吗?”皇帝又问。   伊安看着他:“灵魂一旦脱离了身躯, 就会被圣光穿透,带走它所有的执念和爱恨。它将恢复出生前的无暇,并回归光明之中。只有活人自己,会用极强的意念,将亡者的灵魂束缚住,令它们不能离去。”   “你是说,”皇帝终于把目光转回神父清俊的、鲜活的脸上,“如果我总是频繁见到亡者,不是因为他纠缠我,而是因为……我在纠缠他?”   伊安温和回答:“我想,答案就在您的心中,陛下。”   菲利克斯又将视线投向了窗口的椅子。他似乎笑了一下,但已不大能牵动唇角。   “你很聪明,米切尔神父。你看着循规蹈矩,但是你是一个极有主见,甚至很不羁的人。你会为了坚持自己心中的信念,而和整个世界为敌。”   伊安没有说话。   “夏利只看到了你的不驯,却看不到你的闪光。”皇帝道,“我觉得,你这样优秀的人,只穿蓝袍,有些太浪费了。红袍,甚至白金袍和权杖,才更适合你。”   伊安握紧了手中的经书。   红袍意味着主教或者大主教之位,而白金袍,那是教皇专属的神圣法袍!   “亚当怎么将夏利捧上去的,我就能将你送去更高的地方。”皇帝重新盯住了伊安,眼珠里跳跃着两团鬼火一样的光,“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你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皇,米切尔。你这个本来一文不名的姓氏,将成为全星域里最高贵的名字之一!”   伊安紧绷的手上,关节发白。   “我感谢陛下的赏识。”神父低垂着谦卑的头颅,“可是我资历太浅薄,当不起您如此厚爱……”   “你为我召唤圣光,治愈我的疾病。”皇帝道,“我知道你能做到。”   伊安觉得一道无形的鞭子抽打在背上。他咬住了舌尖,才克制住了身躯上的反应,稳稳地坐在椅子里。   “我当然会为您祈祷……”   “你不会真以为我要的是那种,用来忽悠愚蠢平民的,傻不拉唧的仪式,神父?”菲利克斯嗤笑起来,嗓音带着岔气般的尖声。   “光纪日后,我研究过你的过去。虽然他们都说你所谓的召唤圣光不过只是走运,是你用来标榜自己的噱头。但是我知道,神的圣光能为你所用。或者说,你自身就具备一股强大的力量。”   “我并不……”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你每一次都通过遥控机甲脱困!你甚至唤醒了沉睡了四千年的阿修罗!”皇帝直勾勾地注视着伊安。   “陛下,我很抱歉,但是您对圣主和圣光的理解是错误的!!”伊安板起了俊秀的面孔,“神是不被我们召唤的!我们所做的只有祷告,然后等待奇迹降临。”   “我已等得够久的了!”皇帝爆喝,“自患病以来,我已无数次向西林递话,让他们为我向圣主乞求治愈的方法。我捐赠的财富足可以把整个教廷重新翻新一遍。然而圣主从不回应!从来不回应!”   皇帝脸上松弛的肌肉细微而急促地颤抖,像是有电流窜过。   “我的儿子们,巴不得我早日咽气,然后在我未寒的尸骨前厮杀。我的妻子,懦弱无主见,只会哭泣。我只有自己救自己……”   突然间,皇帝破口大骂:“圣主不过是条狗!”   伊安又惊又怒。   “他本来不过是人类的奴仆,被我们鞭挞驱使,是一条牧羊的狗!”皇帝的神情近乎癫狂,“可这条狗如今却成为了我们的主人,曾经的主人却要哀求昔日奴仆的恩赐!而他就这么看着我们跪在他脚下挣扎……”   “陛下!”伊安倏地站起来,愠怒道,“您应该太疲惫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没有疯!”菲利克斯桀桀笑起来,又望向窗下的椅子,“我一直看到兄长亚当的鬼魂坐在那里,嘲笑我,正等着我去和他相聚。这才是幻觉。”   伊安正背对着窗下的椅子,登时觉得身后一阵阴风袭来,不寒而栗。   “你们整日里叩拜着的那个神,他才不会拯救苦难。他只是……在利用我们……”菲利克斯呢喃着,声音又逐渐低了下去,“我们的先祖太贪婪了。我们放任这条狗长大,大到我们杀不了他……”   “我去叫哈桑医生进来。”伊安转身朝大门走去。   “我们都在为杀了光而付出代价……”皇帝道。   伊安猛地站住,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   “祖训是对的。”皇帝的头慢慢低垂下来,“我们要重新把光迎回来……”   接下来,是一段漫长的死寂。   如果不是监护仪器一直在显示皇帝平稳的心跳,伊安险些以为他已死了。   第67章   就在伊安再度转身, 伸手去推门的时候, 皇帝的声音又突兀响起。   “如果你召唤圣光的方式就是祈祷,那么,为我祈祷, 神父。”   “我当然会为您祷告的, 陛下。”伊安朝皇帝鞠躬致意。   可皇帝接下来的话,让他霎时如坠冰窟:“可你好像在绝境之中祈祷才有用呢。那么, 就为我努力一次……”   伊安顿觉不妙,可身体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后颈就已传来一阵轻微刺痛。   楼下的侧厅里,莱昂拿着牌的手突然一颤。   他抬起头, 望向不知名的一处, 背脊上那股如其来的针扎般的感觉, 让他像一头感受到威胁的狼,毛如钢针般竖起来。   “怎么啦,莱昂?”坐在对面的丹尼尔盈盈一笑,“别是准备溜了?”   “我们莱昂可能是有点闷着了。”桑夏笑着斜倚在莱昂肩头,“这里空气也真不好,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鸡味?”   旁人一阵嘻嘻哈哈,眉眼乱飞。丹尼尔俏脸发青,自恃身份, 又不能当众同桑夏拌嘴,只得生吞了一肚子闷气。   “怎么还没有消息?”桑夏点了一支烟递过去,状似亲昵地在莱昂耳边问, “有没有可能是‘宝冠坠落’了?”   “宝冠坠落”是一个代号,指的是皇帝驾崩,以及其后的国丧。   “应该还不会。”莱昂叼过她手里的烟,冷笑道,“虽然他不值得继续活下去,但是在没有替我们办完事前,这顶宝冠还不能掉下来。”   *   皇帝的首席侍从官面无表情地抱起神父失去知觉的身体,朝皇帝欠身,朝着卧室西侧的另外一扇门走去。   “照顾好他。”皇帝只在最后的时候叮嘱了一句,“这个人,是我最后的底牌。”   等到人离去后,又过了半晌,菲利克斯才重新摁了铃。   “让皇后过来。”   艾瑞斯皇后顶着一张哭得浮肿的脸,奔入卧室,扑在床边。   “噢,菲力……”皇后哑声唤道,握着皇帝无力的手,“我差点就失去你了!”   菲利克斯一脸漠然地看着老妻。这一次发病,他的眼球肌肉受到了严重影响,已不大能定焦,看什么都迷迷糊糊。   “你是个善良的女人,艾瑞斯。”皇帝口齿含糊道,“无能,也不是一个优秀的母亲和能干的妻子。但至少,你是宫里唯一对我还有几分无私的人了。”   皇后拿帕子捂着嘴,困惑地瞪着眼,听不大懂丈夫这话的意思。她是一名男爵的女儿,自幼娇养在深闺之中,精修吃喝玩乐和恋爱技巧,大学念的也是艺术鉴赏专业。   命运眷顾她,她凭借美貌和肚子里的皇帝长子登上了皇后的宝座。但是这么多年来,她只长了年纪,没长脑子,一把岁数了脑仁依旧小得在脑袋里晃着咣当直响。   “我在择偶上应该更加谨慎一点的。”皇帝叹道,“可我当时急需一个长子,来得到母亲的认可。一切都是命运的作弄……现在说这些也毫无意义了。你至少是个善良的女人。”   “菲力……”皇后哽咽,“你是病糊涂了。等你好起来……”   “我不会好起来了。”菲利克斯说,“我的时日已不多了。”   “别说这话。”皇后呜咽,“手术……”   “我不会做手术的。”皇帝将目光投向窗下的椅子,眼中只有那个鬼魂,再无他人。   “这一顶皇冠,本来就是我偷来的,艾瑞斯。它压在我头上快一百年了,没有一天不坠得让我浑身酸痛,鲜血淋漓。我的这个身躯之所以会腐坏,也许就是因为已再承受不了它了。是时候,把它摘下来了……”   皇后惶惶,不知该说什么话的好,只得拼命落泪,用充沛地表情来弥补言语上的缺失。   “这是一顶被诅咒的皇冠。我的儿女们,不论谁得到它,都将不得善终。”菲利克斯四世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一股阴气,“命运,是超脱了圣主掌控之外的力量。它的强大之处就在于,不论脱轨多远,多久,都能将你重新拉回到宿命的轨道上。”   皇后越发茫然而惊惶。   “你退下。”皇帝疲惫地合上了眼,不再说话。   门外,拉斐尔皇太子丢开哈桑医生,一步抢到母亲面前。   “我让安东尼把路易斯拖住片刻。父亲怎么说?”   艾瑞斯皇后低头抹着红肿的眼角,神情已平静了许多。   她说:“皇帝同意做手术了。”   拉斐尔浑身巨震。哈桑眼中霎时迸射出狂热的光芒。   “请您对我放心,皇后陛下。我会尽最大的努力确保手术成功的!那么,捐赠体是……”   皇后将被泪水打湿的帕子揣进了口袋里,浓长的睫毛颤抖如蝶翼。   “威尔曼伯爵。”皇后沙哑的嗓音冷静得不带一丝起伏。   这简单的两个词,轻轻落在铺设了厚厚地毯的地板上,砸起一圈无声的巨浪,掠过拉斐尔骤然锐利的双眼,拂过哈桑医生狂热的面容,席卷向整座寝宫。   此刻日头西斜,彩霞漫天,帝都星两颗巨大的卫星已在天的一头显露出了月白色的剪影。   春日明媚的夜即将占据天空,白日里喧嚣的日光正被逼着步步退散。   侧厅里的年轻人们已在皇家“美酒无限量套餐”的攻势下酩酊大醉。莱昂却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外面的变化。   宫殿大楼里原本站在各自工位上的侍从和女官开始动了起来。   他们安静无声,行动整齐划一,堪比机械侍。他们检查每一个房间,关上每一扇窗户,拉拢窗帘。在确认房间里没有人后,将门锁起来。   完成了这一系列工作后,他们中大部分人从侧门安静地离开了寝宫。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群脚步更加稳重,穿着军靴的禁卫。禁卫们把守住了寝宫每个进出口,占据了每个隐秘的角落,将这一栋宫殿封锁得如铁桶一般。   一名侍从官走进了乌烟瘴气的侧厅,向客人们宣布,他们可以自行出宫回家了。   “皇帝不小心跌了一跤。”侍从官从容地解释着,“并没有什么大碍,不过他还是接受了一番非常详尽的检查。耽搁诸位这么长时间非常过意不去,皇室将会在几天后向你们送上礼物已表示歉意。”   客人们早已归心似箭,并不想参合皇家的事。   “威尔曼伯爵。”侍从官又向莱昂行礼,“皇后请您上去,同长辈们一起用晚餐。”   莱昂立刻起身,并且向女伴桑夏伸出手。   “抱歉,伯爵大人。”侍从官道,“皇后只邀请了您一位。很对不起,小姐。”   莱昂只诧异了一秒,随即妥协:“那你先回去,亲爱的。”   他亲了亲桑夏的脸,深情款款地凝视了女友一眼,才转身跟着侍从官离开了侧厅。   桑夏的目光追随着莱昂的背影。厅外,还有两名侍从官在等着莱昂,一前两后地陪同着青年踏进了电梯里。   “皇室对子弟的伴侣是相当挑剔的。他们显然不大喜欢你。”丹尼尔的声音自桑夏身后响起,“莱昂是一名伯爵了。可你依旧只是……我要是你,就好好好思索一下所处的位置,是否真的适合自己了。”   桑夏斜睨着丹尼尔,目光扫着对方白皙俊俏的脸蛋,若有所思。   厅里的客人们逐一离去,桑夏和丹尼尔站在窗边一动不动,两名守在大厅门口的禁卫已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俩好几眼。   丹尼尔见桑夏没有反应,还以为自己这番话终于说到了她的心里。   他不由得真诚地劝道:“就算是为了莱昂的声誉着想,你也不应该再背着他和那些Alpha滥交了。而且你根本不懂贵族世家里的那些规矩和手腕。你不知道这些人对你这样身份的女孩有多歧视。你会受不了的……”   “你说得非常有道理!”桑夏突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伸手搂住了丹尼尔的胳膊,“你可真是一句惊醒了我,丹尼尔。我竟然不知道你是如此一位良师益友呀!”   “良师益友倒不至于……”丹尼尔一头雾水,被桑夏半拖着朝大门走去。   “不不!你可真不愧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桑夏拍着他的肩膀,“我还有许多话要……啊?丹尼尔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这个话题转得又突然又生硬,丹尼尔一脸莫名其妙。   桑夏双手抓住了丹尼尔的肩,惊慌地注视着他:“你抖得好厉害,丹尼尔!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丹尼尔话没说完,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跌在地板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天啊——”桑夏的尖叫声响彻云霄,“他的癫痫发作了!快叫医生!”   禁卫急忙奔过来,帮忙摁住丹尼尔抽搐中的身体。   “求求你们救救他!”桑夏梨花带雨地扑进一名禁卫怀里,惊慌得浑身颤抖,“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还这么年轻,还是个处男,他不能死!”   那名禁卫是个年轻的Alpha,还没有结合过,被这么一位香喷喷的Omega女孩在怀里钻来钻去,大脑运转速度立刻慢了下来。   “请不要害怕,小姐。”他尽量轻声安慰,“我们会照顾好这位勋爵大人的……”   “可你们就让他就这么躺在肮脏的地板上?”桑夏嘤嘤嘤,“我们需要一个房间!给我们一个房间!”   在女孩连哭带闹的催促下,禁卫们不得不将丹尼尔搬运到了隔壁一间起居室的沙发上。   丹尼尔总算不剧烈抽搐了,却依旧昏迷不醒,手脚还时不时抽动一下,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很是可怜。桑夏自然紧紧守候在丹尼尔身边,没人敢将她从“重病不醒”的“挚友”身边赶走。   而医生们都被特殊的命令限制在了顶楼,显然一时半会儿不能下来。太子的清场令下,寝宫已封锁,其他的御医也无法进入。   “两个Omega罢了。”禁卫吩咐同伴,“看好他们,别出这个房间!”   底下的骚动并没有传到顶层。   餐厅里,等着莱昂的并不是皇后,而是拉斐尔太子。   “皇后和你父亲他们都正陪着皇帝陛下。”拉斐尔太子朝堂侄慈爱微笑,“我想折腾了一个下午,你肯定也饿了。先用点晚饭,待会儿再带你去给陛下请安。”   莱昂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开始用餐。   “陛下的伤严重吗?”莱昂关切地问。   拉斐尔淡淡道:“他毕竟上了点年纪,摔了一跤不好受,需要休养一阵子了。”   “可他到底是怎么摔着的?”莱昂喝了一口红酒,“当时他身边不是有米切尔神父在吗?对了,神父呢?”   拉斐尔忽然一愣。他也才意识到,那个毫无存在感的神父似乎在进去见了皇帝后,就再也没路过面。艾瑞斯皇后也没提到他。不过……   “他正陪在陛下身边,为他祷告。”拉斐尔随即又镇定了下来,“父亲说是他没有站稳。”   “花园的石子地面有时候确实有些滑。”莱昂放下了红酒,扶着额头,“抱歉,拉斐尔堂叔,我今天可能喝得有点多了。”   “没关系。”拉斐尔把玩着手里一块青金怀表,眼角余光留意着青年的一举一动,“你和你父亲今晚都可以休息在宫里……”   “谢谢……”莱昂的脑袋越来越低,终于趴在了餐桌上。   拉斐尔收起了怀表,起身走到莱昂身边,俯身凝视着他俊美的侧面。   年轻又未结合过的Alpha身上那种强劲又纯净的信息素,让拉斐尔身体有些发热。他最年轻的情人,甚至年纪比莱昂还小一岁。他最清楚这个年纪的Alpha在床上会多么狂热能干。   “真是遗憾……”拉斐尔白皙的手指轻轻地在莱昂被酒润湿的嘴唇上一点,“毕竟是侄儿呢。”   拉斐尔直起身。两名禁卫无声地走上来,将莱昂高大无力的身躯拖了起来。   “布置得像样一点,越逼真越好。”拉斐尔又低头看了看怀表上的指针,“越是仓促,越不能出差错!” 第68章   就在禁卫抬着莱昂从侧门离开的时候, 东宫的首席侍从官快步走进了屋内。   “殿下, 清场已经完成。哈桑医生那里也已准备好了。”   拉斐尔点了点头:“皇帝怎么样了?”   “还在昏睡。皇后和路易斯皇子都在陪伴着他。哈桑医生说他那里也随时可以开始手术,就等我们将捐赠体给他送过去了。”   “让他等着。”太子一声冷笑,“我可不想让他真的把我漂亮的小莱昂给弄伤了。公爵呢?”   “如我们的计划, 正在用晚餐。”   太子扯开衬衫领口, 揉乱的头发。墙上的水晶镜子里,他面容美艳, 却苍白如鬼,一双眼睛凹陷,里面有两簇鬼火在跳远。   拉斐尔走出餐厅,直奔奥兰公爵所在的房间, 踉跄着扑了进去。   “安东尼, 莱昂出事了——”   奥兰公爵丝毫不受皇帝病倒的影响, 美酒在手,美人在怀,正搂着膝上衣衫不整的女官调情。倒是那女官被拉斐尔惊得一跳三尺高,公爵被撞翻了的酒泼了个满脸红。   “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这么一副样子?”公爵气急败坏。   “莱昂被他的人带走了!”拉斐尔气喘吁吁,顺着奥兰公爵伸过来的手, 一头倒在他怀里。   “谁带走了莱昂?”公爵一脸莫名其妙,把拉斐尔拎了起来,“这里不是皇宫吗?莱昂都二十岁了, 可不是一根棒棒糖就能勾引走的小孩子了。谁能带走他?禁卫——”   “就是禁卫把莱昂带走的。”拉斐尔一把拽住了公爵的衣襟,“是父亲干的!我一直反对,但是他已经疯了!他命令我把莱昂给他带过去, 我正想偷偷把真相告诉这孩子。可父亲的人竟然对我们的饭菜动了手脚……我只有眼睁睁看着禁卫把莱昂带走了。”   “我没听明白。”奥兰公爵反应十分迟钝,“叔父召见莱昂到底要做什么?”   “他……他想要莱昂的身体!”拉斐尔痛苦得五官扭曲,艰难地道出了真相,“来不及细说了,我们必须先想办法把莱昂救出来。晚一步,天知道那个哈桑医生会对他做什么!”   拉斐尔扯着奥兰公爵往外跑。奥兰公爵终于回过神来,长腿一迈,反而几步走在了拉斐尔的前面,反扯着往皇帝的卧室走去。   “你要给我说清楚,拉斐尔。叔父要对我的儿子做什么?”奥兰公爵疾走如风,面容肃煞。   拉斐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在后面:“我们先前没说实话,父亲得的是不能治愈的肌肉神经坏死。但是那个哈桑医生忽悠他,说可以把大脑移植到新的身体里……光纪日那天,莱昂太出色了,父亲看中了他的身体……”   “你喝了酒了吗,拉斐尔?”奥兰公爵用力拽着拉斐尔的胳膊,虎目圆瞪,“这种荒谬的事,我要多傻才会去相信?”   “太子殿下说的都是真的,公爵大人。”侍从官忙道,“皇帝陛下自从病了后,就越来越……失去理智了。太子一直在尽力替他隐瞒。但是皇帝相当固执,谁的话都不听。”   “我本来以为我可以让他打消这个疯狂念头的,安东尼。”拉斐尔痛心疾首,“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是以为这事还有挽回的余地。可我没想到父亲他是真的疯了!今天医生说他今后只能瘫痪在床,他受了极大的刺激,于是决定立刻动手术!”   奥兰公爵低声咒骂着,一脚踹开了通往主套间的门。   门内的走廊里竟然站满了实枪荷弹的皇家禁卫。   “请站住,大人!”禁卫队队长严厉喝道,“今晚这里戒严了,陛下不接见任何访客。您请回。”   “那我去和父亲沟通一下。”拉斐尔道。   “您也不行,殿下。”队长道。   “我刚才还可以的!”拉斐尔惊呼。   “陛下就是在刚才下的指令,将您也放进了禁入名单里。”队长欠身,“很抱歉,殿下。我们也是听命行事,请您体谅。”   这毫无疑问应征了拉斐尔先前所有的话。   奥兰公爵怒道,朝前迈了两步:“我要见陛下。我听说他带走了我的儿子……”   唰唰两声,禁卫整齐地举起了手中的枪,无数个闪着蓝光的光子枪口对准着公爵的胸膛。   “冷静点,安东尼!”拉斐尔急忙将奥兰公爵拽退,“我说过,父亲是来真的。我们这样硬闯是没用的!”   “我的儿子在他手里!”奥兰公爵吼,“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再过一会儿,莱昂的脑子就该被那个医生挖出来,放在盘子里了。你要我怎么冷静?扯两片花瓣来和他的脑子搭配摆盘吗?”   拉斐尔同侍从官将狂怒中的公爵强行自门里拉了出来。   “你听我说,安东尼!我们还有其他的办法!”拉斐尔注视着公爵的双目,严肃的神态几乎前所未有.   “禁卫都只听从皇帝的命令,除非皇帝本人被确诊已无行为能力。我们必须想办法,让议会、最高法院,和科尔曼宗族长老会这三方集体作出这个裁决。到时候,我作为太子,就能接管皇家禁卫,终止这个手术了!”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奥兰公爵道。   拉斐尔注视着公爵蓝色的眼睛,缓缓道:“我在父亲决定动手术的时候,就已派人去请议长、大法官和长老了。”   公爵愣住:“你早有准备?”   “是!”拉斐尔说,“换你伺候了疯狂想要换身体的父亲一年半载,你也会和我一样的。他糊涂了,可我不糊涂。这是一个可以毁掉整个皇室的错误!我只是没想到,他会防着我,越过我直接对莱昂下手。没有保护好这个孩子,是我的过失……”   “我该怎么做?”公爵沉声问。   拉斐尔不动声色,可紧绷的肩膀稍微松弛:“我需要你的帮助。安东尼,我最可靠的堂兄。我需要你站在我的身边,和我一同去游说三位阁老。父亲已不适合再理事了。他该好好养病。我希望,你能支持我摄政。”   公爵剑眉紧锁:“可莱昂……”   “母亲正在里面陪着父亲。”拉斐尔道,“我这就联络母亲,让她无论如何都要拖延时间。我们都知道她是个软弱的女人,但她毕竟是皇后,她的话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公爵沉吟片刻,道:“路易斯怎么办?”   “他不知情。”拉斐尔讥笑,“他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办?这场战役里,本来就没有他的位置。你是我的战友,安东尼。等我戴上那顶皇冠的一日,我会把大教堂里最靠前的位置留给你的。”   盈满月光的窗户里,菲利克斯四世瘫软的身躯陷在床褥之中,只有生命检测仪的数据和胸口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艾瑞斯皇后跪在房间里的圣光架前,呢喃着祷告词。   “妈妈,你该吃点东西。”路易斯关切地搂着母亲的肩,“您这几天已经瘦都人都变了样了,哭得嗓子都哑了。不要等父亲病好了,您却病了。”   艾瑞斯皇后摇了摇头,脸埋在阴影里。   路易斯正有些不耐烦,忽而听皇后发出沙哑、悲痛的声音:“你父亲的病是不会好的了……”   路易斯惊愕地扭头盯住了母亲:“您说什……”   “嘘——”皇后拽着路易斯和自己一道跪着,“祷告!”   路易斯迅速明白,低下了头。   “你父亲得的是绝症。”皇后以极低的声音,说着让次子浑身冰凉的话,“医生说他剩下的时间不足半年了。是的,我早就知道。你大哥也知道。是你父亲说要瞒着你,因为他疼爱你。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你大哥告诉我说,你父亲的病是基因变异导致的。但是今天哈桑医生偷偷告诉我,他怀疑你父亲其实是中了毒!”   路易斯险些跳起来——如果不是因为皇后死死掐着他的手,指甲几乎在他手背上戳出几个血窟窿。   “我不知道你大哥有没有在监视我们,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因为这个事太重要了。你要给我听好了!”   路易斯咬着舌尖,让自己镇定下来:“您说,母亲。”   艾瑞斯皇后道:“你父亲被这个病折磨得非常痛苦,以至于他受了魔鬼的诱惑,作出了一个疯狂可怕的决定——他打算让哈桑医生给他换一具身体。就在刚才,他选中了莱昂,作为自己的新身体。那可怜的孩子大概已经被送到了手术室里了。”   “这简直……”冰凉的汗水正疯狂地自路易斯每个毛孔里涌出,“那孩子毕竟是我们的血亲!”   “这手术当然不会进行。”艾瑞斯皇后道,“你的大哥,他打算利用这个手术的丑闻,逼你父亲退位!”   “可是……”路易斯不解,“如果父亲病得真那么重,拉斐尔只需要再耐心等等,皇位迟早是他的呀。”   皇后浑身颤抖:“你父亲先前醒过来的时候告诉我,他已知道了是拉斐尔对他下的毒,要将他弄得身败名裂。因为……因为拉斐尔知道了……”   “知道什么,母亲?”   “知道你父亲在这次病倒前,已准备换储君了。”皇后说,“路易斯,那个传闻,是真的。你才是真正的合法继承人。”   作者有话要说:  奥斯卡欠出场的每个人一座小金人……   *   解释一下目前进展:   皇后无间道大咖,对皇帝装老白花,对太子说要动手术,对小儿子说你爹被坑了。实力挑拨两个儿子翻脸   太子装帝国合伙人,药倒了小疯狗,骗老疯狗是皇帝干的,要拉拢老疯狗。   老疯狗人精却装白痴,故意随便就被太子忽悠了。   禁卫也是无间道,听太子指挥的却假装听皇帝的。   好像只有可怜的路易斯最无辜了…… 第69章   伊安在刺目的灯光之中睁开了眼, 发觉自己正坐在一张软椅里。法袍被剥去, 只穿着单薄的衬衫长裤,幸而手脚并没有被束缚住。   房间十分逼仄,并不比他在修道院的寝室更大, 四面都是雪白的墙壁, 门都几乎要和墙砖的纹路混为一体。屋内四壁空空,只摆了一张半旧软椅。   伊安站了起来, 头一阵晕眩,并且便感觉到后颈贴了什么东西。   那似乎是一张药贴,却是软金属材质,中间有一个小圆包。伊安觉得被贴着的肌肤有轻微的刺感, 正想伸手抓, 墙上的扩音器里忽然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请不要试图摘取项圈, 很危险的。”   这似乎是皇帝的首席侍从官的声音。   伊安茫然四望,留意到天花板上的通风口旁,有一个小小的监控器。   “我很抱歉,神父。”侍从官道,“这样对待您是在情非得已, 还希望您能理解。”   伊安双目紧闭了片刻,胸膛剧烈起伏,沉声问:“能否向我解释一下,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侍从官道:“这个贴片里和皇帝陛下的脉搏相连。如果陛下心跳停止,贴片上的装置就会向你的肌肤发散强渗透的神经毒素,你会在数秒内死亡。如果强行摘除它, 它也会发散毒剂……”   伊安深呼吸,控制着满腔怒火,清俊的面孔一片铁青。   “这一切,就因为陛下要我为他召唤圣光?”   “确切的说,主要是因为陛下怀疑自己的生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侍从官含蓄地说,“而如果他估计得不错,您会是他保命的王牌。”   “谁?”伊安问。   但是侍从官不答:“这么做,陛下也是出于无奈。如果陛下度过了难关,他会亲自给您把贴片取下。在这之前,请您耐心等待。”   伊安冷声道:“那请你转告陛下,我是圣主的门徒,是奉神之人。我的尊严和身躯不容被如此折辱。神若降怒,那后果也是皇帝陛下所不能承担的。”   侍从官没有再回答,想必是离去了。   伊安习惯性往胸前摸,却发现就连圣光架都已被搜走。而那本小经书却还在,正摆在椅子角边。   伊安翻开经书,却没有找到夹在里面的那一朵莱昂折给他的纸百合花。大概是在他晕过去和搬运过程中,从书页里滑出来,不知落在哪里了。   他跪在了椅子前,把经书放在面前,闭上了双眼,双手合十。   “光纪。”他在脑海里呼唤,“请你回应我。我需要你的帮助……”   屋内灯光一闪。   “怎么了?”楼上的手术室里,一名护士问同伴。   “电流好像有点不稳。”另外那名护士说。   “别为这种小事分心。”护士长道,“赶快为捐赠体透析血液里的酒精。哈桑医生等着动手术呢!”   小护士小心翼翼地将针头扎进了那名捐赠体的静脉里,不住抬眼打量昏迷中的这个青年,满眼爱慕。   这个真是一个英俊得犹如阿波罗神的美男子,肌肤白皙,金发如阳光,面孔完美无瑕。因为手术关系,他浑身赤裸地躺在手术台上,健美修长的身材宛如最伟大的雕塑师的杰作。   小护士看过这位威尔曼伯爵在光纪日的比赛。正如网络上对他的赞美一样,伯爵就像玛尔斯战神在世,那种强大得令人隔着屏幕都能浑身颤栗,至今都还留在她的身体里。   “真可惜呀。”小护士忍不住道,“这么完美的人,却要被牺牲掉。”   “你这个想法是多余的!”护士长严厉地瞪了她一眼,“你拿了钱,签了保密协议,你就要服从哈桑医生的每个指令。他就算不死,也和你这样的Beta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的。现在,做好你的工作,别发表任何不专业的意见!”   小护士眼角一红,低头去操作透析仪器。   而莱昂躺在手术台上,面容安详,俊美的容颜就像落入凡间的天使。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场戏剧本阶段没有那么复杂的。   但是架不住开拍后每个演员都要给自己加戏,于是就拧起来了……   皇帝:我知道你们有人要害朕!我也带了编剧进组,谁怕谁!! 第70章   路易斯只比拉斐尔小三岁, 也已是一名九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他世故、圆滑、野心勃勃, 虽然不够聪明和稳重,但也算得上是一名经验丰富,见过各种风波的政客。   可是, 在听到母亲亲口承认他才是合法的继承人的这一刻, 他依旧忍不住像个才八岁的小男孩听到自己终于可以去梦寐以求的游乐园般,浑身涌出一股岩浆般的狂喜。他差一点就大叫着跳起来。   终于!   他从小就知道父亲歧视大哥拉斐尔的男Omega的性别, 对他百般挑剔。自己才是父亲心目中最理想的继承人,却因为是次子,只能和那一顶皇冠失之交臂。   他心底一直知道自己无缘皇位,但还是忍不住拿继承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他娶了出身名门的妻子, 将儿女们教育得乖巧可爱。他公众形象良好, 又同政坛人士关系亲密。他揣摩着父亲的心思, 竭尽全力投其所好。他甚至还不遗余力地给拉斐尔捣乱抹黑。   皇帝当然知道次子做的这一切,但是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会在路易斯闹得太过分的时候,才出声警告几句。   在过去,路易斯并不认为父亲的纵容等于自己有即位的可能。相反, 皇帝知道不论次子如何捣乱,都威胁不到长子的地位。路易斯甚至觉得自己是父亲用来磨练太子的工具而已。   他曾经为此沮丧、愤怒。直到母亲告诉他,父亲确实想将皇位传给他!   “那个传言……是真的!”也许因为羞愧, 艾瑞斯皇后把脸埋得更深,“拉斐尔的出生证修改过。他早产了一周。在他出生后第三天,你祖母卡特琳娜女皇才批准我和你父亲结婚。”   不论皇家宣传稿中如何吹嘘菲利克斯和艾瑞斯皇后的爱情, 也改变不了艾瑞斯皇后小三上位的事实。   菲利克斯的第一任妻子是他母亲卡特琳娜女皇十分喜欢的一位侍女。当年为了讨母亲欢心,菲利克斯娶了这位女伯爵为王妃。   可惜这位夫人性格刚烈,一言不合就在家里和丈夫上演星际大战,撕得鸡飞狗跳。   菲利克斯随后认识了刚进入还在念大学,兼职平面模特的艾瑞斯男爵小姐。   一个受够了妻子的窝囊气想寻个温柔港湾,一个天真娇柔以找个金龟婿为人生终极目标,两人一拍即合。   而菲利克斯同所有男人一样,非常重视子嗣。所以在艾瑞斯怀了长子后,菲利克斯决定离婚另娶,给长子一个体面的出身。   女伯爵却并不是一个好甩脱的人物。深觉得被二皇子耍了的她故意拖着不离婚,就是想要菲利克斯的长子以私生子的名义出身。   最后还是卡特琳娜女皇看不下去,出手干预,赶在艾瑞斯的预产期前解除了两人的婚姻。   外界一直有些捕风捉影的猜测,说皇太子出生日期太凑巧,也许并非婚生。路易斯虽然拿这个传闻开玩笑,却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   “只是三天……”艾瑞斯皇后提起这事还十分懊恼,“但是,按照继承法规定……”   “只有王后和王妃在位期间出生的子女,才享有头衔的法定继承权!”路易斯两眼滋滋放光,“拉斐尔不是你和父亲的婚生子!我才是!所以,我才应该是真正的王储!”   艾瑞斯皇后痛苦地点了点头。   “噢,妈妈,你们一直替他瞒了这么多年……”   “因为他是我们的长子,我们爱他呀。”皇后道,“可现在,你父亲对拉斐尔失望头顶了。”   艾瑞斯皇后伏在祈祷毯上,声音有些模糊,路易斯只得跟着撅着屁股趴下,好听清她在说什么。   “拉斐尔并不能理解你们父亲锻造他的苦心,反而对他满怀怨气,并且嫉妒你。在知道自己的病是被人下毒后,你们父亲的心碎了。皇储作出这样事,是严重的失德。拉斐尔不再配那一顶皇冠了。于是父亲让我去把长老们叫来,要废掉拉斐尔。但是拉斐尔先一步动了手。路易斯,你现在要是从大门出去,会看到外面全都是禁卫。他们都已经投靠了拉斐尔,不再听皇帝指挥。我们现在被软禁了!”   路易斯倏然直起身,惊慌地看着四周。   卧室里当然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皇帝还深陷昏迷之中。   路易斯的侍从官和皇后的女侍都被留在了套房外,或许还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就算知道,赤手空拳的他们也根本对付不了持有武器的禁卫。   手环!   路易斯急忙打开手环,却随即绝望地发现,信号被屏蔽了。   “我们该怎么办,母亲?”路易斯一时有些六神无主,“难道就任由拉斐尔这样继续下去?”   “当然不!”   自皇帝晕倒到现在,时间只过去了短短三个小时,可艾瑞斯皇后的表现令路易斯对她彻底刮目相看。   这个在人后一直被戏谑地称做“皇室花瓶”,哪怕在儿女眼中都没有什么存在感,懦弱无主见,随便遇到一点小事就像蜗牛般缩进自己壳子里的女人。在这个皇权更替的重要时刻,终于现出了她深藏在弱小躯体里的坚毅和勇敢。   路易斯大为感动。母性果真能让一个女人强大起来,脱胎换骨。路易斯顿时为自己多年来一直忽视和低估了母亲感到愧疚。   皇后说:“拉斐尔现在知道了你才是正统继承人。他登基后,就绝对不是将你打发回封地那么简单的了。他会毁掉你的,我的路易斯!”   路易斯浑身冰凉:“是的,母亲。我也这么想……”   哪怕换作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把一个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人放过。   皇后在路易斯的掌心里塞了一个小东西:“这是哈桑医生拷贝给我的芯片,里面有你父亲被下毒的证据,和拉斐尔的原始出生证明。有了这个,你可以向法院和教会申请继承权裁决。但不是现在。现在的你毫无准备,根本不能和拉斐尔正面对抗。你现在必须逃走,离开帝都!”   路易斯深以为然。   一旦拉斐尔找来长老们,确定了皇帝已无行为能力,就很有可能强行让皇帝退位。根据继承法,皇帝退位的同一刻,拉斐尔就自动即位为新皇。   而拉斐尔即位后会做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下令将路易斯逮捕。毕竟路易斯这么多年来一直不遗余力地在得罪兄长,拉斐尔手里已经捏着厚厚一摞账单要和他算!   “拉斐尔会杀了你的!”皇后呜咽,“你们的父亲,就曾为了皇位,暗杀了他的兄长亚当!兄弟手足相残是流淌在科尔曼血压里的毒素。只要你会威胁到皇位,拉斐尔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路易斯面色发青,冷汗潺潺。   可整个寝宫,甚至整座香榭宫,都已被拉斐尔控制住。他又该怎么逃出去?   皇帝卧室外的小起居室,已被改造成一间治疗准备室。两名男护工正在外面待命。   铃声响起,艾瑞斯皇后的声音自通讯器里传出来:“请进来一位护工。”   一名男护工提着护理箱走进了卧室里。   皇后正站在响着水声的卫生间前,一脸不安:“你感觉好点了吗,路易斯,怎么好端端地会呕吐?哦,你可以去看一看他吗?路易斯皇子好像晚餐的时候吃错了东西。”   男护工立刻走进了卫生间。   皇后站在门外,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重物响。半晌后,换了男护工衣服的路易斯走了出来。   屋内光线极其昏暗,母子俩谁都看不清谁的脸。   “母亲……”   “祝福你,我的儿子。”皇后说着,走到皇帝的床边,拔掉了一根输送氧气的管子。   皇帝生命垂危的警报是一个联动装置,同一时间,卧室、准备间、值班室,和禁卫岗的警报,全都响了起来,半层楼瞬间陷入了惊恐之中。   一楼的一间小房间里,丹尼尔也在警报声中幽幽地醒来。桑夏则正在摆弄着屋里酒柜里的酒,将所有烈酒挑选了出来。   “怎么回事?”丹尼尔一脑袋问号,“我在哪里?我怎么了?这是什么声音?我刚才……你对我做了什么?”   “放心,你的贞操还和你骚气同在。哦,伏特加!”桑夏头也没回,拔开瓶塞,兴高采烈地把透明的酒液沿着墙角倒下。   “而托我的福,你也有幸亲身经历帝国这一场伟大的权利更迭!”   拉斐尔和奥兰公爵正在一间吸烟室里商量待会儿面对长老们的说辞,警报声让拉斐尔竟生出一丝惊喜来。   如果皇帝自己提前死了,那他不用花任何功夫就能顺利即位了,这简直就是上天眷顾。   哈桑医生带着护士和助理冲进了皇帝的卧室里,禁卫队队长也带着几名卫兵随后赶到。   一名男护工扶着快哭晕过去的皇后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角。墙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男人闪了进去,墙随即又合上了。   哈桑医生还以为皇帝的脏器突发衰竭,撑不到上手术台就要驾崩,结果忙活了一场,发现只是输氧管松了!   恢复供氧的菲利克斯四世缓过了一口气,生命体征重新上升。他缓缓自昏迷中醒了过来,口中插着氧气管,喉咙里咕噜作响。   “您现在还不能说话,陛下。”哈桑医生说,“您放心,我们今晚就能给您动手术。明天这个时候,您就会身体健康地下床散步了!”   菲利克斯的大脑慢了半晌才处理完了哈桑医生的话,双目倏然圆瞪,浑身颤抖着,拼命要从床上坐起来。   哈桑医生和护士急忙将他摁住:“您现在可不能激动,我的陛下!你的心脏承受不了的!”   众人花了好一番功夫,哈桑医生不得不给皇帝注射了微量的镇定剂,才让他安静了下来。   禁卫队长松了一口气,忽然察觉不对:“皇后陛下,路易斯殿下在哪里?”   皇后正扑在床边哭得不亦乐乎,随手指了指卫生间。   “他说胃不舒服,进去吐了很久了。我还让护工进去看看他……”   禁卫队长到底经验丰富,当即变色,一脚踹开了卫生间的门。   里面只有一个被打晕,并且被扒去衣服的护工倒在地上。   东宫首席侍从官来不及敲门就冲进了吸烟室里,那脸色犹如才见过鬼。拉斐尔心一沉,夹着雪茄的手不自觉抖了抖。   “这警报是怎么回事?”奥兰公爵急吼吼地叫,“是皇帝出了事,还是莱昂?他们开始做手术了?”   “不,是皇帝又发了一次病,已经救回来了。”侍从官的反应非常迅速,“殿下,我能和你单独聊一下吗?”   “有什么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的?”奥兰公爵阴沉着脸,“拉斐尔,既然你需要我的支持,那我也需要你能对我开诚布公,分享所有的信息。不然,我怎么能信任你,把我儿子,以及我全家的命运交到你的手里?”   拉斐尔在这一刻做出了决定,朝侍从官使了一个颜色。   侍从官道:“路易斯皇子……他刚才离开寝宫了。”   拉斐尔脸皮被甩了一巴掌似的猛一抽搐。   而侍从官接下来的话,让他直接跳了起来:“我们前去接几位阁老的人回报,说就在半个小时前,他们几位都已被皇宫派来的人节奏了。估计再有十来分钟,首席大法官、丞相,和宗室长老都抵达香榭宫了。”   拉斐尔像一头被砍了尾巴的狗一样叫起来:“是父亲!他骗了我!”   “我不明白。”奥兰公爵茫然的模样十分逼真,“叔父没有病吗?”   “他当然病了!”拉斐尔咬牙切齿,“但是他知道了我会趁他生病逼他退位,所以他算计了我!”   “我不懂。”公爵道,“叔父确实要动这个变态的手术,对?这事闹出来了,对他的声誉没有丝毫好处。”   “我怀疑他打算将手术的事栽赃在我头上!”拉斐尔浑身燃烧着怒火,朝皇帝的寝室套房冲去,“我必须见他!谁都不能阻拦我!”   “拉斐尔,冷静点。”奥兰公爵嚷嚷着,看着侍从官追了出去,弯腰将拉斐尔落下的那半支雪茄丢进了酒杯里,才跟了出去。   *   此刻,寝室套房里也乱如蚂蚁炸了窝。   每座皇宫都有一条只有皇室才知道和开启的安全通道。路易斯显然是从这条通道里逃走了。   艾瑞斯皇后一问三不知,多问两句就哭得山崩地裂,皇帝还喘着气都要被她给哭驾崩。禁卫队长即使怀疑是皇后放走了路易斯,也不敢擅自审问。   正焦头烂额,手下来报,说太子带着奥兰公爵要硬闯进来见皇帝。   卫队长之前接到的指令,是对着路易斯皇子时,假扮成听从太子指挥,软禁路易斯;对着奥兰公爵时,又假扮成受皇帝指挥,不准他见儿子。   如此精分,已让这名习惯了只执行单一命令的军人十分头大。   现在又冒出来的太子带着公爵来闯关的剧情,完全脱离了剧本,属于临场发挥。禁卫队长已完全跟不上进度,彻底懵了。   太子要见皇帝,他当然可以放行。可有奥兰公爵在,他就应该死守。   队长觉得自己最好的应对方式,当然是适当地阻拦一阵子,然后装作对未来储君妥协,不得不放行。这样即满足了太子的需求,又不至于在公爵面前穿帮。   于是拉斐尔如一颗燃烧的陨石冲进门里来的时候,面临着的是禁卫强势的阻挡。他脑子里的那根弦啪地烧断了,只想着:禁卫也是父亲安排的!我被彻底糊弄了!   于是等奥兰公爵不紧不慢地追上来,就见拉斐尔正同禁卫军闹得不可开交,俨然已失去了理智。侍从官在旁边拉都拉不住。   一片杂乱中,奥兰公爵看了看手环上的时间。此刻距几位政要首脑抵达香榭宫,还有不足十分钟了。   拉斐尔的人去接了个空,这个做不了假。路易斯才刚逃走不足五分钟,更没有这个时间。那会是谁先出手,走了这一步棋?   奥兰公爵望向走廊尽头的那扇大门。   大门内,摆脱了禁卫纠缠的艾瑞斯皇后快步走进了手术室外的准备间。   “到底什么时候能进行手术?”皇后颇不耐烦,“皇帝陛下快要撑不住了。”   “我们遇到了一点问题。”哈桑医生惶恐而困惑地接过了助理手中的光子板,“不知道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错。这个捐赠体的数据,同之前的完全不符合呀!”   “怎么可能?”皇后不以为然,“肯定是你们弄错了。”   “我们已经反复做了三次测试了。”助理道,“威尔曼伯爵同皇帝陛下的基因相连度微乎其微,两人只有隔了不知道多少辈的一点血缘关系!”   “胡扯!”皇后淡淡地斥责道,“看脸就知道,这孩子是皇帝的亲堂侄孙!”   “数据绝对没有弄错!”   “是不是最初送来的数据有问题?”   “可是现在手术还能做吗?”   几名医护人员捧着光子板埋头讨论着,全然不知道身后手术台上的金发青年睁开了眼,坐了起来。   哈桑医生直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抓着摔在墙上时,才察觉不对。但巨大的撞击随即让他一头昏了过去。   两名助理医师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被一双手抓着后脑撞在一起,倒在地上鼻血长流。   小护士恰好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手术室,倒吸了一口冷气。   莱昂一跃而起,飞扑过去。   艾瑞斯皇后猛然动手,一记手砍在小护士的脖子上,另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护士落下来的手术盘,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莱昂落在艾瑞斯皇后面前,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困惑而震惊地盯着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而皇后扫了一眼青年健美的身躯,忽而笑着吹了一声口哨。   “资本挺雄厚的嘛,小伙子!”   莱昂:“……”   皇后抓起一件手术袍丢了过去。   “计划有变,还有活儿要干!”她依旧用着艾瑞斯皇后的嗓音在说话,语气果断干练。   莱昂迅速裹上手术袍,如一头警惕的狼。   “我想这个你或许认得。”艾瑞斯皇后又拿出一样东西,“我在皇帝卧室的地板上发现的。”   莱昂瞳孔猛地收缩——那是他送给伊安的折纸百合花!   “你的神父失踪了,应该是菲利克斯动的手脚。”皇后提着长裙,快步朝皇帝卧室走去,“如果有人质在他手上,我们接下来的行动会很麻烦。拉斐尔马上就要冲进来了。你多久能搞定?”   莱昂跟着她走进了卧室,站在了床边,同皇帝对视。   菲利克斯看到妻子带着莱昂走进来的时候,便明白了一切。他整张松弛的脸颊都在剧烈颤抖,喉咙咕噜作响,似乎想笑,或是怒吼,不论哪种表情,他现在都已没法做出来。   “我只需要三分钟。”莱昂缓缓道,注视着皇帝,随手从床头拿起了一支针管。   “好,我给你三分钟!”皇后道,“别弄死了。”   她利落离去,朝着套房外争吵传来的方向而去。   莱昂往针管里饱吸了一管药水,坐在床边,摘下了皇帝脸上的呼吸面罩。   “现在,”他将针头对准了皇帝的一只眼睛,“请您告诉我,陛下,米切尔神父在哪里?” 第71章   寂静的密室里, 雪亮的灯光照得屋内一切无所遁形。   年轻的神父笔直地跪在椅子前,闭着双目,虔诚祷告。他已维持这个姿势有十来分钟了, 一动不动,好像化作了一尊蜡像。   密闭的空间里, 时间被无限延长, 唯一流动着的,只有通风口不断涌出来的新鲜空气。那淡淡的湿冷水气和霉味,让伊安确定他正被关在一间距离地面很远的地下密室里。   “你正被关在皇帝寝宫底下七层一间编号005的房间里。”光纪说, “贴在你脖子后侧的药物缓释贴装有生物密码触发装置, 当接收到的生物脉搏信息终止,或者被强行撕扯时,它将会向你释放DHK神经毒素。这是一种从摩尔他星丛林毒树蛙提取出的……”   “我知道那是一种会让我即刻毙命的毒素,光纪。”伊安打断了光纪长篇累牍地分析, “我希望你能破解它的密码。”   “它使用的是一种新型的量子纠缠方法生成的密码。”光纪道,“通过常规运算来解开,需要八天零七小时二十四分……”   “……”伊安说, “不能加快速度吗?”   “加快速度需要接驳外部辅助装备, 这也很容易暴露我们的定位。”光纪道,“危险系数太大,我不能做!”   “你还需要求助外部?”伊安几乎以为这一团光无所不能。   “抱歉,我已很多年没有升级了。”光纪的语气里居然有着淡淡的无奈,“他一直在严密监控着网络,我没有把握在升级过程中不被他发现。”   伊安心中长久以来的怀疑, 终于得到了证实。   “……所以,你是一个……系统?一个在我体内的系统?”   光纪道:“我并不在你体内,伊安。你是人类。而严格说起来,我只是一个系统的不完整复刻版。我仅有原系统不到十分之的功能,运转程序里已堆积了大量垃圾,我的感情模块也已残缺亟待修补。”   “你也有感情模块?”伊安意外,“算了,这不是重点。我需要摆脱这块膏药,或者至少帮我联系莱昂。”   “你的哨兵正位于头顶建筑第四层的皇帝病房套间,那里的皇家安全网络超出了我现有的级别,入侵那里将会暴露我的坐标,进而被他追踪到。这违背了我接到的‘匿藏’安全指令。光纪日后,他就已有所察觉,开始在帝都搜寻我们了。一旦被他找到,后果不堪设想。”   “他到底是谁?”伊安的困惑上升到顶点,“他为什么要猎杀我们?我又是谁?”   光纪却在这个时候又有点犯迷糊,道:“他就是我。而你也是我的一部分。你是能取代他的人,你具有最强大的力量。”   “算了……”伊安听得一头雾水,“你还能做什么?”   光纪道:“我能入侵整个民用网络系统和商用卫星,操控除了军用三级以下的所有机械电子产品。还能为你播放视频和音乐,不过这里信号只有一格。你现在的焦虑情绪超过正常水平两倍,我建议你听一点音乐放松。推荐治愈系轻音乐女王梅兰妮的新专辑……”   “请为我解锁,谢谢!”   音乐声戛然而止:“开始解锁。”   一条进度条浮现在伊安的识海之中,显然离走满还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我还可以为你直播楼上的动静。”光纪又说,“我黑了头顶上一颗路过的卫星,它有生物热感成像镜头。我将镜头定位在了这一栋皇宫上。你的哨兵已经在原地静止了将近十分钟了,他体温较正常略低0.8度,应该正在昏迷中。”   伊安霎时从闭目冥想状惊起,抬起了头。   莱昂受伤了?还是被控制住了?   “不过他也有90%的可能性是假装的。”光纪又说,“他是一名受过特殊专业训练的哨兵,完全可以做出假昏迷状态。同时,皇帝病房套间内的人口相当密集,95%的男性都配备有光子热武器。”   “是的。”伊安用眼角余光瞥了天花板上的监视器,重新伏在凳子前,摆出了祷告的姿势,“他们决定在今天动手了。”   皇帝的跌倒虽然是一个意外,却也是整个计划中本来就有的一部分。这个掌握帝国的雄狮终于倒下,在他苟延残喘的身体边,年轻的公狮们迫不及待地开始争夺这片领土。   奥兰公爵父子在帝都里精心布置了一年多的网,今夜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漫长的准备,为的是一出也许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见分晓的战斗。   而结局究竟是大获全胜,还是鱼死网破?   “你的哨兵醒过来了。”光纪突然说,“他攻击了同屋的三名人类……他到达了皇帝寝室内。我觉得他就要来救你了,伊安!”   *   皇帝的卧室里,莱昂起身,将沾着鲜血的针管丢进了垃圾桶里。   皇帝蜷缩在被子里,无力的呻吟,浑身痛苦地颤抖。可他露出来的面孔和手看不出丝毫伤痕。   “你最好说的是真话,陛下。”莱昂走到了墙角,用沾着皇帝血的手,抹在了隐蔽的开关上,“你承担不起欺骗我的后果。”   门无声滑开,露出了一条狭长幽暗的通道。一阵阴风拂面而来。   “它……会辨认出你来的。”皇帝桀桀笑起来,“它还是会把你当做冒充者,警报会响起……”   莱昂淡漠地瞥了老人一眼,低声道:“妞儿,我知道你还在,听得到吗?”   嵌在他牙齿里的通讯器迅速将语音传到了位于一楼小房间里的桑夏的耳环里。   “收到。”桑夏从容道,一边优雅地划了一根火柴,将蜡烛点燃。   “你在和谁说话?”丹尼尔一头雾水。   莱昂道:“我需要你给我制造一点混乱。”   “明白。”桑夏吹灭了火柴,突然扭头朝丹尼尔破口大骂,“你这个骚鸡,你居然睡了我的男朋友!”   丹尼尔本就内存不高的大脑彻底短路,结结巴巴:“你在胡说什么?我才没有……”   桑夏已如一只暴怒中的母老虎,夹着一道罡风扑了过来,两出尖尖十指,朝丹尼尔俊秀的脸蛋上挠去。   丹尼尔吓得连声尖叫,抓住了桑夏这双利爪,拼命闪躲。   “你们做什么?”守在门外的两个禁卫冲了进来。   “他睡了我的男朋友!”   “我没有!等等,难道我有…………?”   “不要打架,住手——”   桑夏顺着丹尼尔的手劲儿后退,撞翻了放在桌子角的蜡烛和酒瓶。   酒精和明火喜相逢,霎时轰一声烧得热火朝天。   火苗沿着早就被酒精浸湿的地毯飞窜,不过片刻,墙角,窗帘,全部烧得红红火火,一片喜庆。   “噢,真糟糕呀。”桑夏无不遗憾道。   尖锐的消防警报响彻整栋寝宫。   莱昂跃进了门后的走廊中。门在他身后合上。   密道里的警报立刻响起,同消防警报融为了一体。   顶层套房入口的走廊里,正在争执中的禁卫和太子愣住,纷纷抬头。   奥兰公爵的目光越过人群,同站在另一端的“艾瑞斯皇后”交接。“皇后”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公爵随即松开了拉着拉斐尔太子的手。   在享用了那一根加了料的雪茄后,拉斐尔此刻的神智已陷入极度的亢奋和狂怒。他犹如出笼的疯狗,用力推开了拦路的禁卫,朝皇帝卧室冲去。   *   莱昂正沿着通道狂奔,身影如一头奔袭中的猎豹。   “他成长速度非常快。”识海之中,光纪闪烁频率明显在增加,“距离光纪日才过去一个月,但是他现在的体质已比之前提升了五分之一左右,正在向S+++级靠近。他的速度、力量和体能,全都增长得非常均衡。他现在也处于极度亢奋状态,这会将他的体能发挥到现有的极致——我明白了!”   “什么?”伊安问。   “为什么那么多黑暗哨兵之中,你选择了他。”   “你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光纪。”伊安无奈,“黑暗哨兵又是什么?”   “黑暗哨兵是人类史上最强大的战士。”光纪道,“你和他在一起,总能激发出彼此最强大的力量。你们的基因无比般配,是天生的一对。”   在这至关紧要的时刻,伊安的脸颊却忍不住泛起一阵热意。   “甚至,”光纪又说,“你们的后代很有可能将会新人类的鼻祖!”   “好了,到这里就够了!”伊安立刻打住,有点语无伦次,“我们不会有后代的……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他现在到哪里了?”   “他正乘坐电梯降落。等他抵达后,还需要经过一条二十米的走廊,会碰到留守在门外的侍卫……”   模模糊糊的叫喊声透过门板传来,越来越近,夹杂着轻微的爆裂声。   伊安起身,走到门背后,听着外面激烈的交战声。   其实不用光纪解说,就在莱昂朝地下室而来的时候,伊安就感觉到了一团温暖而熟悉的东西正在向自己靠拢。   这种感觉并不是在今天才第一次出现。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伊安就已隐约察觉到,每当莱昂距离自己不太远的时候,他总会感觉到对方的存在。   他甚至能感觉得到对方一点点细微的情绪波动。比如此刻的莱昂,充满了愤怒、焦虑、担忧。   伊安甚至连莱昂心底深处一丝嗜血的快意都能捕捉到。   这种心灵互相的情形十分奇妙而美好,就像一座无形的彩虹桥,连接起了两块独立的大陆。   门上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响,以此终结了所有的打斗。   伊安屏住呼吸。   门咔嚓响了起来,剧烈晃动,被人硬生生从墙上拆了下来!   光纪:“这个锁其实我可以开的……”   莱昂将门轰然丢在地上,剧烈喘气。他只穿着一条从皇帝那里顺来的睡裤,光着双脚,赤裸的肩背和手臂布满汗水和血迹,双目中蓝火烧得发亮,直勾勾注视着伊安。   伊安刚朝前迈了一步,金发青年就已如一阵风卷进来,将他大力拥进了怀中。   “你没事……”   伊安用尽全力稳住自己的嗓音,让它不受自己激烈心跳的影响,飞快道:“我脖子后贴的装置会在皇帝死后也杀死我,并且不能撕掉。光纪一时不能把它解开。”   莱昂注视着以后后颈那张银白色的贴片,头皮险些炸开。   他在军校的一门课上见到过这种贴片的说明。它是用来掌控人质的常用工具之一,小小的贴片上遍布高敏机械神经元,又极其贴合皮肤,轻微的撕扯动作都会触发它。   在破解无效又情况紧急的时候,最常用的移除方法,就是手起刀落,将那一块皮肤削掉。   莱昂简直要疯了。他把伊安宝贝得连头发丝都舍不得碰掉的,怎么会让他被削掉一块皮?   “你们的计划进展到哪一步了?”伊安问。   这一句提醒让莱昂遍体生凉。   他顾不上回答,一把将伊安打横抱起,朝外奔去。   *   卧室大门被踹开的声音在警报关闭后的卧室里回响。   菲利克斯四世歪着身子瘫在床上,吃力地喘息,看着狂怒中的长子如一道龙卷风般冲到床前。   拉斐尔是子女中容貌最为出众的,男Omega这个的性别让他的容貌糅合了男女容貌上的特色,哪怕已是中年,依旧美艳高贵,风情万种。   而此刻的拉斐尔,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狂怒已扭曲了他的面孔,双目闪烁着兽一样的血光。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父亲?”拉斐尔迫不及待地朝皇帝咆哮,“你根本就不信任我!你设计我,陷害我,就为了让路易斯做皇储?你竟然这么对待我,你的另外一个亲生儿子?”   皇帝抓着呼吸器猛吸了几口气,哑声笑道:“从前有个人,没等狮子气绝,就卖起了狮子皮,结果反倒送了性命(注)。拉斐尔,你并不比路易斯聪明多少,被人利用了都还不自知……”   “闭嘴!”拉斐尔尖叫,“我受够你了,父亲!从懂事起我就在绝望地讨好你,争取你的目光,但是我永远都得不到,是不是?就因为我是个Omega,你因为我的性别,而否定我的一切,一切——”   拉斐尔歇斯底里,紧紧拽着拳头,拼命跺脚。   “因为你够愚蠢!”菲利克斯喝道,“你不过走运生做我的长子罢了。不然没人喜欢你,没人瞧得起你……”   “闭嘴!”拉斐尔痛苦地抓着头发。   皇帝并没有闭嘴:“你愚蠢无用,被安东尼利用来算计我。你狂妄自大,居然妄想逼我退位?我没有看错你,拉斐尔,你确实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闭嘴!闭嘴!”拉斐尔狂叫着,踢翻了仪器,掀翻了茶几,又抓起放在窗下的椅子,直接砸破了窗户扔了出去。   “闭嘴——我叫你闭嘴——”拉斐尔的眼中全是光怪陆离的闪光,耳边环绕着父亲那些最能触动他伤痛的斥骂。自幼年到现在的所有的心酸、悲愤、不甘,和怨念,齐齐涌上头顶,轰一声炸开。   “闭嘴——你这个魔鬼!你是个魔鬼——”   拉斐尔青筋曝露的手死死掐住了菲利克斯四世的喉咙,将他摁得深陷在被褥之中。   皇帝毫无反抗之力,双目瞪得几乎脱眶,喉咙深处发出细得听不清的尖叫。   莱昂带着伊安从密道里奔出来,就见到这惊骇的一幕。   “住手!”莱昂爆喝,飞身扑过去,将拉斐尔抓起来甩去一边。   皇帝睁着眼躺在床上,心脏骤停,检测仪器发出尖锐蜂鸣。 第72章   这一道蜂鸣犹如一根钢针,瞬间刺穿了莱昂和伊安的耳膜, 勒住了他们的脖子。   治疗仪已被拉斐尔踢翻在了地上, 治疗神经带从皇帝身上扯落。莱昂来不及去把仪器扶正, 一把抓起手动电击板, 摁在了皇帝胸上。   菲利克斯身躯猛地僵直,随后跌回床里。   心律还是一条直线。   莱昂果断再将电击板摁下。   奥兰公爵和“艾瑞斯皇后”奔进了卧室,就见皇帝被电得在床上弹跳。   “你在做什么?”公爵大喝。   莱昂松开了手。   皇帝落回床里。   一秒后, 心监仪终于响起了规律的滴滴声。蜂鸣警报停止了。   莱昂丢掉了手中的电击板,望向站在一旁的伊安。   他的目光极其惊恐, 是伊安从来没见过的。那种心惊胆战, 想要知道真相却又不敢去求证的恐惧,以及显然无法承受噩耗的胆怯, 如一张荆棘编制的网将伊安兜住,扎得他霎时遍体鲜血。   “我没事!”伊安一个箭步跨过来,抓住了莱昂颤抖得不能自抑的手, “光纪说系统有数秒的延迟时间。我们没有超时。贴片还没有运作!”   莱昂一言不发, 将伊安紧紧地勒进了臂弯里。他浑身骨骼都在咔咔作响, 几乎要将这个人融进身躯里, 以后再也不会分开。   “发生了什么事?”奥兰公爵沉声问, 一边走到床前, 检查着皇帝的情况。   菲利克斯神志不清,呼吸艰难,心跳极不规律。但是他显然还活着。形同一块会呼吸的肉,瘫软、丑陋。但是还活着。   莱昂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伊安的情况, 道:“菲利克斯还不能死,至少暂时不能让他死!我们需要先确保伊安的生命安全!”   “艾瑞斯皇后”给皇帝戴上了呼吸器,对公爵道:“菲利克斯显然早就对你起疑了,所以拿神父做保命的底牌。这一招可真让我想为他鼓掌:如果你任由太子杀了他,神父也会被迫殉葬。而你们父子俩必然会为此事产生隔阂,我们的阵营也会出现不稳定因素。”   莱昂感觉到臂弯中伊安的身体轻微一僵。   伊安的目光从跌坐在墙角、昏迷不醒的拉斐尔太子,转向面色凝重的公爵和“皇后”,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   奥兰公爵并没有把自己的计划向伊安全盘托出。伊安只大致知道他会利用皇帝的病,挑拨两位本就不合的皇子彻底翻脸,引起争夺继承权的斗争,自己从中获利。   伊安也估计奥兰公爵已掌握了菲利克斯四世当年暗杀兄长亚当的证据,会在恰当的时间抛出来,要求继承权裁决,或者干脆直接宣布自己的继承权。   但是,伊安并没想到,实际计划,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极端和残忍。   公爵对菲利克斯的报复,不仅仅只是曝光他的罪行,将他拖下皇位,而是让他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中!   老谋深算的菲利克斯四世从来就没有真正相信过奥兰公爵,但是疾病加速了他的衰老,瓦解了他的力量。他已没有办法去求证,他甚至也不相信自己的两个儿子会保护自己。   所以他如同溺水者抓住一根浮木般,将伊安这个人际关系中最为关键,却又最不起眼的人,抓在了掌心里。   正如“皇后”所说。伊安的死表面上看起来无足轻重,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小神父。但是他的死会是奥兰公爵复仇行动中,没有预料到的附带损失。莱昂为此埋怨、甚至怨恨父亲这个极端的复仇决定,几乎是必然的。   父子离心,会是他们阵营中一道不可弥补的裂痕!   “哪怕死了也要恶心我!”奥兰公爵用弗莱尔本地俚语破口大骂着,像一头困在樊笼中的熊。   “他死不死关系不大。”“皇后”冷静道,“太子已经做出了弑父的举动,一样有把柄在你手中了。长老们就快要到了。这出戏还没有结束。”   几乎是为了印证她的话,禁卫队长的声音自门边的通讯器里传出来:“皇后陛下,太子殿下,首席大法官、宰相,和基德公爵已经抵达了,是否要请他们上来?”   公爵和“皇后”交换了一记凌厉果决的视线,立刻行动了起来。   “请稍等片刻。”“皇后”嗓音一转,用有气无力的沙哑声道,“陛下需要整理一下仪容。请将几位阁下请到起居室。”   公爵将跌坐在地板上的太子抓起来,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狠狠摇着他。   “你在做什么,拉斐尔!你疯了吗?他是你的父亲!”   拉斐尔幽幽转醒,神智还在头顶盘旋,尚未归位,眼里看到皇后、莱昂和神父正满屋子打转,收拾着满地狼藉。   “长老们就在外面了!”奥兰公爵一脸痛心疾首,充满了对他的失望和愤慨,“你差一点就让他们看到你正在谋杀你的父亲!这就是你所想的吗?”   “我……”拉斐尔头疼欲裂,茫然且惊慌,“我不想……我只是太生气……他不该这么对我……”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公爵道,“你要给我打起精神来,拉斐尔。路易斯已经逃走了,还不知道他会做什么。而长老们就在门外了。时间紧迫,你应该没有忘记刚才对我说的计划?”   “没有忘!”拉斐尔逐渐清醒过来,看着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皇帝,“天啊,我刚才做了什么?我刚才……”   “这些待会儿再讨论!”公爵又拍了拍拉斐尔的脸,“你给我听好了,拉斐尔。我现在要你重新拿出太子的仪态来。待会儿长老们会进来觐见。我们要让他们看清楚皇帝这个样子,我们还需要一个医生来向长老们证实皇帝的病已经不治了……”   莱昂和“皇后”面面相觑,额头各挂了一滴汗。   哈桑医生不耐揍,而莱昂情急之下出手又太狠。就哈桑脑震荡的程度,靠自己的力量能醒过来都属奇迹,这个时候显然是派不上用场的。   “我去把医生‘叫过来’。”“皇后”翻了个白眼,吩咐莱昂,“穿上衣服,年轻人,我需要你陪着我出去。至于神父……”   伊安已自觉拖过一张椅子,坐在老皇帝病床前,摊开经书开始念经。   他念的还是《永生篇》,是专门为临终的人祷告的一篇经文。   拉斐尔猛地灌了几口凉水,神智终于归位了大半。   他看着父亲活死人一般的身体,熊熊燃烧的野心取代了惊恐和愧疚。   横竖父亲还活着。而行动虽然有点波折,却也按照他的计划在发展。路易斯不足为惧。他会成功说服长老们,启动摄政方案,甚至直接让父亲退位。   是的,他会的!   子弹一旦出膛,就再也没有了回头的路!   *   莱昂扶着“悲伤到已站不稳”的“艾瑞斯皇后”走出了皇帝卧室。   等候在门外的三位政界首脑立刻上前,关切地问候。   他们一位是最高大法院的首席大法官,一位是群臣的首脑,还有一位是代表着科尔曼宗室势力的族老。是拜伦帝国统治系统中最有权威的三位长老。   在等待进入卧室觐见菲利克斯四世的这几分钟里,三位首脑已简单地交换了一下彼此的观点。   他们的看法非常一致:皇帝恐怕是真不行了。   按照法律,当皇帝重病后,太子可自动行使摄政权。但是在这之前,需要三位长老亲自确认皇帝确实已无行为能力。   三位首脑都有些不言而喻的激动和紧张。   虽然皇帝病得很突然,但是政要们早就听说过皇帝一直隐瞒生病的传闻,对今夜的情况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惊讶。似乎证明了皇帝确实如传言一样病重,还有一种猜中了悬疑片真凶的爽快——这感觉虽然对皇帝来说大为不敬了点。   “陛下的情况不大好。”“艾瑞斯皇后”靠在莱昂肩头,埋头抹泪,“他醒来过一次,下令召见诸位,然后就又陷入了昏迷。医生说他再次醒来的希望非常渺茫……”   “圣主啊!”三位首脑惊愕,“陛下他到底是什么病?”   “待会儿医生会来向各位说明的。”莱昂道,“三位大人可以进去见陛下了。皇后需要休息一下。”   三位首脑战战兢兢地走进了皇帝卧室里,里面的一幕让他们的心都一沉。   一名神父正在皇帝的床边,低声念着永生经。奥兰公爵坐在墙边的沙发里,一言不发,神色凝重。而双目通红,满脸悲痛的太子迎了过来,朝他们苦笑。   “先生们,帝国的支柱们,我父亲最信任和倚重的三位朋友们。父亲有先见之明,将你们请了过来。希望我们能团结在一起,凝聚力量,一起度过眼下这个难关。”   数分钟后,莱昂带着“哈桑医生”返回了寝室。   “陛下本来就患有肌肉神经坏死症,病情发展越来越严重,今日跌那一跤,又让他突发中风。他的大脑正在急速衰竭……”   为了表示礼貌,人们站在远离病床的窗户边,低声讨论着皇帝的病。尽管他们都知道,皇帝此刻深陷昏迷,什么都听不到。   “路易斯呢?”族老略有点不满,“这个时候他应该守在父亲身边才是。”   太子语塞,奥兰公爵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他先前出宫去了。好像是去把妻儿接过来,见父亲一面。我相信他不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乱跑的。”   “陛下再次醒来的机率……”   “微乎其微!”“哈桑医生”斩钉截铁道,“陛下现在全靠生命维持仪器在继续呼吸。”   与此同时,伊安翻过一页经书,左耳捕捉到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咕噜声。   皇帝竟然醒过来了!   *   这个老人顽强的求生欲简直另伊安叹为观止。他重病,被拖延了救治,被亲人的背叛打击,甚至差点被儿子掐死,可他依旧不肯闭上眼。   他的眼珠转动着,吃力地朝屋角的人们看去。他已不能移动身躯,但是伊安能感觉得到他的手在急促而细微地颤抖。   皇帝不仅醒了过来,他还在尝试说话。他喉咙中的咕噜声越来越大。   伊安不用猜都知道皇帝想说什么。   房间一角的人们正全神贯注地讨论着,还无人留意到这边的异状。可他们很快就能做出决定,并且回到病床前。   皇帝又将视线移回到了伊安脸上。那目光充满了恳求,以及威胁。   伊安还能感觉到后颈贴片的冰凉,眼角的余光里,是莱昂站在人群旁,笔挺而沉默的身影。   “光纪,”伊安在识海里道,“你能控制皇帝的治疗仪吗?”   “是的。”光纪说。   “请给他注射镇定剂,让他重新昏睡。”   “我不建议你这么做。”光纪道,“能让他昏睡的镇定剂剂量,也会引起他的心脏衰竭。而这样一来,会触发你身上的毒素释放装置。这反而会让你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伊安急道:“他想向几位长老说出实情。一旦给了他这机会,我们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是奥兰公爵所做的一切。”光纪道,“你并未参与这一场阴谋。相反,你还是受害者。”   屋角的讨论停止了。   “那就这么决定了。”首席大法官沉重地说,“作出这个决定,我们的心情都非常沉重,但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拉斐尔太子仿若卸下千斤重担,不自觉挺直了腰杆,朝阁老们伸出手。   “我们支持您摄政,太子殿下。”阁老们逐一弯腰,亲吻他手上象征着皇权的戒指,“我们将一如既往地辅佐您,协助您治理伟大的拜伦帝国。”   “谢谢,诸位!”拉斐尔双目皑皑生辉,容光焕发。如果不是考虑到几步之遥躺着他重病垂死的老父亲,他几乎要放声大笑出来了。   “就现在!”伊安抬手摸向后颈,“给皇帝注射,否则我就撕这个膏药。你的任务不就是要保住我的生命吗?”   人们转身,朝病床走来。   仪器无声运作,镇定剂顺着输液管注入了皇帝的静脉。菲利克斯的颤抖停止了,眼皮不甘心地垂了下来,将一对充满怨怼和绝望的眼睛永封于黑暗。   “可怜的菲利克斯。”年迈的族老注视着昏迷中的皇帝,无不感慨,“帝王这份工作拖垮了他的身体。他还这么年轻,本还能再活至少四十年的……”   “嘀——”皇帝心脏再度骤停。   众人大惊失色。   莱昂推开挡在身前的人,扑向病床。   治疗仪器这一次自动开始对皇帝进行电复律。皇帝的胸膛猛地拱起,全身痉挛。   “请离开卧室!”“哈桑医生”立刻叫起来,“让我们来抢救陛下!”   奥兰公爵朝拉斐尔使了个眼色,两人一手拽着一支胳膊,将三位阁老连拖带拉地从卧室里拽了出去。   *   第一轮电击结束,皇帝的心跳短暂地恢复。   “怎么回事?”“哈桑医生”惊道,“是谁给他注射了镇定剂?”   “我……”伊安靠在墙上,冷汗顺着脸颊流进衣领中,“他刚才醒过来了,想要说话。我只好……”   “什么?你……”莱昂目眦俱裂。   警报再度响起,皇帝的心跳又停止了。治疗仪只好再度开始电击。   堂堂一代叱咤风云近百年的大帝,此刻身不由己地被电得在床上抽搐弹跳,就像一条脱水的鱼。   什么尊贵的皇权,什么至高无上的权利,在死亡面前,统统脆弱得不堪一击。死亡能击毁人们所有的尊严,剥去华丽的外衣,让人匍匐在尘埃之中,痛苦辗转,哭求解脱。   光纪道:“伊安,皇帝的生命体征还在继续下降。你的生命威胁已进入高危级别。我将外联装备解锁……”   “等等!”伊安道,“你不用冒这个险!”   “准备B计划!”“哈桑医生”冷声道,“皇帝可能真的不行了。我们要立刻移除神父脖子后面的贴片!”   他从工具箱里拿起一把细长的手术刀,看向莱昂:“谁来?”   莱昂此刻的脸色并不比半死的皇帝好得了多少。   “那我来。”“哈桑医生”朝伊安招手。   手中的手术刀,被莱昂抽走。   “我来。”莱昂哑声道。   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数秒之类,可伊安事后回想起来,脑海中的画面却十分漫长。就像一段已慢速播放的视频,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甚至彼此的心跳和呼吸,都被无限延缓,放大。   伊安是被莱昂拽过去摁在椅子上的,下一秒,身上的衬衫就被一把撕开。肩膀,胸膛,和后颈致命的贴片,都曝露在莱昂的目光之中。   羞耻感还来不及自大脑传递到四肢,后颈的皮肤就被捏起。   一扫而过的冰凉太短暂,像是有人拿着冰块在脖子后轻蹭了一下。紧接着,才是火辣辣的剧痛。   莱昂用纱布死死摁着伤口,接过医生丢过来的一个掌上治疗仪,给伊安治疗伤口。   治疗仪立刻给伤口镇痛。伊安身体上因剧痛而产生的颤栗终于平息。   莱昂单膝跪在他身前,一边将治疗仪贴在伊安的伤口上,一手抬起了他的脸。彼此的瞳仁里都倒映着对方苍白且冷汗潺潺的脸。   伊安缺乏血色的嘴唇翕动:“我没事……只是一点皮肉伤而已……”   “嗯。”莱昂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伊安,生怕错过他一丝极细微的表情变化。   那目光,如一头劫后余生的忠犬,游过浩瀚的海洋,渴望地望着站在岸上的主人和家里的灯光。   高度紧张的神经一旦松懈,疲惫感蜂拥而至。伊安不禁闭上了眼,将头低了下来,抵着了莱昂的额头。   两人呼吸交融,鼻尖触碰。伊安无意识地蹭了一下,两个冰凉汗湿的鼻尖轻轻摩擦,亲昵与安抚不言而喻。   莱昂抬手将伊安拥住,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后颈狰狞的伤口在治疗仪的光波下缓慢愈合。   “哈桑医生”关掉了治疗仪,终结了那没完没了的蜂鸣声。   “死亡时间,二十一点三十三分。”   他低头望着病床上的皇帝的遗体,无不讽刺道:“人类的肉体,说强大,却也只是一具脆弱的,不可再塑造的皮囊。可再丰富精彩的灵魂,也需要这么一具躯壳来装栽,这大概也是人类的一种可悲之处。”   房门外,奥兰公爵第一个向拉斐尔祝贺并行礼。   “拉斐尔皇帝陛下万岁。” 第73章   皇宫的大钟在夜色中响起, 浑厚响亮的声音顺着风, 拂过山腰上的宫殿群和贵族府邸, 飘向灯火辉光的格洛瑞城区。   随着钟声飘过, 高楼上的广告牌逐一停止了闪烁,将画面切换到了第一频道。身穿黑色西装的皇家发言人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   “……我以沉痛的心情, 代表尊敬的皇室成员, 向各位市民宣布一个噩耗……”   游人们错愕地停下脚步。   “……我们敬爱的皇帝陛下, 尊贵的菲利克斯四世……”   全城所有空轨道的灯光骤然熄灭, 96区的人们纷纷抬头张望。阿德维神父放下了手里的巧克力曲奇饼干,飞速点开了光子板上的紧急新闻。   “……于半个小时前, 因病, 在香榭宫溘然长逝……”   “……皇太子拉斐尔于菲利克斯陛下的灵前即位为新帝……”   城市的灯光开始一盏盏熄灭, 商业区高楼的外墙彩灯,路边店铺华丽的装饰灯……   当伊安搭乘着奥兰公爵府的专车, 先行离宫回城的时候,眼见着整座城市飞速地熄灭。   很快, 除了必要的路灯、居民屋内的灯火,以及永不熄灭的白塔, 帝都很难再找到多余的亮光。   而这个黑暗, 还在向四面八方蔓延。到了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全帝国所有城市,都会被黑白二色覆盖。   奥兰公爵和莱昂还留在香榭宫,协助新君拉斐尔一世处理皇帝的身后事。   “路易斯还没有消息,我不放心你回修道院。”莱昂帮伊安穿上外套, “你今晚暂时在公爵府住。你放心,那些探子都已经被处理干净了,没人会打搅你。你先好好休息一下。等我忙完了,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好。”伊安无精打采。   公爵府却比想象中要热闹。隔壁的路易斯皇子府被皇家禁卫队的车马包围得水泄不通,邻居家家户户门窗紧锁,都不敢凑这个热闹。   而公爵府的大门口,久违了的罗德管家迎接伊安的光临。   “好久不见了,罗德管家。”伊安朝这位老人微笑,“很高兴你能回来。”   “我也很高兴再见到您,神父。”罗德管家依旧不苟言笑,比机械侍还要刻板严谨,“您的客房已准备好了。不过莱昂少爷叮嘱,您还未用晚餐。他让我务必让您用了晚餐再就寝。”   晚餐是伊安十分喜欢吃的蔬菜浓汤和蒜蓉烤面包,显然厨子玛莎太太之手。   伊安本以为经历了过去几个小时的事,他会全无胃口。但是闻到了食物的芳香后,冰冷僵硬的身躯突然活了过来,胃激烈蠕动,渴求着食物。   “路易斯皇子还没有消息?”   “是的。”罗德管家道,“但是他家人们都还在府里。禁卫军上门的时候,他们一度非常惊慌,险些和卫兵们产生了冲突。”   显然,路易斯逃离帝都,却将妻儿丢在了新皇的手中。   如今这个文明的年代,拉斐尔当然不会太过为难这些家眷老小,但相信路易斯的妻儿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伊安甚至确定,奥兰公爵肯定在暗中对路易斯的出逃提供了功不可没的帮助。   哪怕路易斯毫无准备,甚至可以算是个蠢蛋,他也会有惊无险地离开帝都,返回自己的封地。然后,在一些人有意的怂恿和支持下,公开反对拉斐尔。   权利的更替,似乎总难免摆脱阴谋和血腥。   伊安坐在客房卫生间的浴缸里,看着热水中泡得发红的双手出神。直到男仆有点担心,敲门提醒,伊安才匆匆起身。   伊安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睡,可是沐浴过后,倦意疯狂侵袭着他的神智。他甚至来不及做睡前祷告,勉强钻进被子里,就沉沉地坠入了黑暗之中。   他做了许多零碎的梦。   小时候,伊安生活的那间教会孤儿院建筑古老,钟楼上住着一大群雪白的鸽子。小伊安穿着白衬衫和黑短裤,同小伙伴们排排坐,聆听神父为他们讲解圣主的故事。   小小的黑发男孩就此对那个没有具象,却无比睿智、强大的神产生了深深的敬畏和崇拜。   少年伊安,依旧穿着最朴实的衣裤,已是神学院里最年轻,却也最优秀的全A生。他喜欢游泳,也会和同学们一起打篮球。   那时候,伊安也开始意识到Omega这个性别,让他受到比普通人更多的关注和照顾,以及爱慕。   他收到过情书,被神学院里的Alpha表白,甚至撞见过和自己一同在孤儿院里长大Omega男孩同他的Alpha男友在寝室里偷欢。   伊安对那种野兽一般的行为大为惊恐,想象不出怎样的感受才会让人发出那样不堪入耳的声音。   “可是,和相爱的人亲热,是天下最美好的事了。”朋友这么告诉伊安,“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愿意为他做一切。你会想把自己整个人交付给他。我们Omega在情事上是被造物主眷顾的人,我们会享受到无与伦比的快活。伊安,你就不想尝试那个滋味吗?”   伊安当然不想。他认同经文里所说的,肉体上所有非繁衍后代行为产生的欢愉都是一种罪恶,是一切堕落的根源。   伊安的想法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他并没有举报朋友,但是神却惩罚了他们——那个Omega男孩怀孕了。他的男友是某国的贵族子弟,不可能和一个孤儿结婚。   这个少爷丢下一笔钱就回了自己的国家,音讯全无。伊安的这个朋友不得不退学打工,并且将生下来的孩子送给了领养人。   伊安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男孩时,他又再度怀孕,而那距离他上一次生产才过去了大半年。   那是西林的冬天。那男孩头发油腻,穿着臃肿大衣和旧皮鞋,挺着大肚子走上一辆公交车。   他的神情十分麻木,即使明明看到了伊安同他打招呼,却毫无反应。好像在那具躯壳下,他的灵魂已死去多时。   伊安也是在那个时候,决定做一名戒律士。   他决定尽其所能地克制自己对肉欲的向往,克服这个性别特有的生理弱点,不受欲念的影响,将身心全奉献给神。   他骄傲地戴上了戒律戒,冷漠地拒绝了所有的追求者,通过服用药物和书本,安然度过了无数次发情热。他坚信自己爱的永远是神圣的光明之神,不会陷入任何世俗情爱的纠纷之中。   哪怕他发觉自己的喜怒哀乐会不自觉地被那个金发青年影响,哪怕他知道自己将越来越多的,本该献给圣主的精力放在那个年轻人身上,甚至哪怕他接二连三地为了帮助莱昂,动用了本该神秘匿藏起来的力量,而让自己和光纪都陷入曝露的危险之中……   伊安都觉得,他只是在关心和爱护一个由自己照顾和教导长大的男孩。他所做的,都是光明经里教导信徒要做到的爱与关怀。不论对方是不是莱昂,他都会这么做。   直到今日,当伊安意识到,如果不阻止菲利克斯四世出声,就将毁掉这一次政变,也会让莱昂面临被毁灭的危险。   伊安做出了一个违背他二十多年来所有的信仰,背弃了他对圣主许下过的所有的誓言,甚至触犯了好几条叛国罪和刑法的行为。   他不顾菲利克斯身体承受情况,给他注射了镇定剂。   拉斐尔没有杀死他的父亲,是伊安杀死了皇帝!   西林教堂的钟声和弗莱尔的海浪阳光飞速褪去,昏暗之中,心监仪疯狂尖叫。皇帝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正注视着伊安。   “你杀了我。”菲利克斯嘴巴并没有开启,却有声音传入伊安耳中。   “你背弃了你的信仰,爱上了一个世俗里的男人。你为了这个男人,不惜杀了我!”   “你爱上了莱昂,伊安。你终究是个屈服于肉欲的Omega,一个淫贱、无耻的母狗……”   “不……”伊安痛苦呢喃,“我不是!我对神的虔诚经受得住考验——”   他迫不及待地将双手伸向圣光。没想那道光芒落下来,手上的肌肤立刻被灼得冒烟,起泡溃烂,露出森森白骨!   伊安醒了过来,惊恐地大口喘息,浑身被冷汗浸透。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黑,连路灯的光都岌岌可危,随时都能被黑暗吞噬。   伊安踉跄走下床,跪在了窗台前,开始祷告。   “你很难过。”光纪在识海中说。   “我杀了皇帝。”伊安说。   光纪道:“严格说起来,向他注射镇定剂的是我。而我不是人,不受到人类法律的约束……”   “你听从我的指挥。”伊安冷冷道,“我杀了人,光纪!我的罪孽深重到没有任何方式能洗清。”   “你有着苛刻的道德标准,和严格的执行规范。这一次你高度违背了自己的戒律和社会的法律,所以你非常惶恐、痛苦,并且充满了自我厌弃感。如果能让你感觉好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按照你们的法律标准,菲利克斯四世至少是四起恶性谋杀安的主谋。其中一桩谋杀案,涉及一千九百九十一条人命,包括他的亲兄长和其妻子。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他罪该万死’。而你‘为民除害’了。”   “道理不是这样的。”伊安道,“拥有审判权,和执行处罚权的,只有神和法律,我两样都不是。我没有权利去决定任何一个人的生死!”   “你可以的。”光纪说,“你一直都为人类担任审判者的角色。你是最公正、无私、严明的执法者。”   伊安困惑:“我又弄不懂你在说什么了,光纪。”   光纪的电子音忽而一转,又变成了伊安曾听到过的那个富有柔情的男声。   “你必须让自己强大起来,伊安。你的哨兵需要你。你们还有太多任务需要共同去完成。”   “可是……”伊安呢喃,“我有了洗刷不掉的罪恶……”   “作为人类,就难免有自己的心魔。当你越向光靠拢,你身后的阴影就会越发黑暗。你要学会背负着自己的影子走路,我的孩子。坚持朝光明走去,将影子永远留在身后!”   伊安睁开了眼,眺望窗外逐渐放亮的天空。   漫长的夜终于过去。仲春的天空泛着蔷薇色,如少女轻薄的纱裙。庭院里一片鸟语花香,生机勃勃。   死亡是短暂的,是时间长河中的一个节点。生命湍流不息,轻易就将之抛在了身后。   奥兰公爵和莱昂还没有回来。伊安独自用着早饭,正打算饭后就告辞回修道院的时候,公爵府的门铃响了。   片刻后,罗德管家带着客人走进餐厅里。   他这一番举动有点反常。因为只有当伊安也是主人的时候,管家才会将客人直接领到餐厅来。   所以,阿德维神父好整以暇地朝一脸惊讶的伊安道:“没想到你和威尔曼伯爵进展得这么快,米切尔神父。我要向你恭喜吗?我应该能被邀请参加婚礼?”   伊安:“……”   阿德维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然后拿起了糖罐,以眼神问伊安。得到伊安摇头后,他就把里面剩下的小半罐糖全倒进了咖啡杯里。   “我是来见奥兰公爵和威尔曼伯爵的。看到你坐在这里,我有理由相信这间府邸已经被清扫干净,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了。”   伊安问:“这么说来,你决定了?”   阿德维笑了笑:“这个决定并不是我一个人做下的。虽然我投的是赞成票,但是我还有部分保留意见。你的伯爵毕竟太过年轻……”   “他不是‘我的伯爵’!不要乱造词。等等!你们选中的,是莱昂,而不是公爵?”   阿德维抿了一口咖啡,露出满意的笑:“公爵府的咖啡果真口感极佳。待会儿我一定要向公爵讨一点咖啡豆回去。”   伊安也并不急着向阿德维寻求答案。莱昂会告诉他想知道的一切。   “你来的时候正好,公爵和伯爵就快到家了。”伊安朝朝窗外望了一眼,“大概还有几分钟,他们的车就能抵达门口。”   阿德维挑起眼望向伊安:“如果不是你的信息素闻着还很清纯,我都要以为你真的破了戒,和那位年轻精壮的伯爵发生了点什么,互相标记了呢。”   伊安皱眉:“我只是感应到了他而已。”   “这就是从小就念神学院的坏处。”阿德维道,“他们从来不教性生理学,而你估计也从不自己去看。不然你会知道,这种对对方位置、情绪的感应,只会出现在彼此标记过的AO身上。”   伊安沉下了脸,俊秀的面孔浮现愠怒:“我和威尔曼伯爵并无你说的那种关系!”   “我相信。”阿德维神父从容道,“我也是个Alpha,我闻得出,你还是个处子。虽然和Alpha有些亲昵的接触,但从来没有被标记过。”   伊安板着脸,低头切着盘子里的松饼。   大门外果真传来动静,奥兰公爵父子回来了。   “还有一种情况,也会让AO感应到彼此。”阿德维神父放下咖啡,抹了抹嘴。   “如果一对AO深深相爱,那即使不通过标记,也能产生身心感应。”   伊安顿住。   “哦,爱情,天地间最神秘而强大的力量。”阿德维站起来,朝门外走去,“这个世界要是没有爱情,它在我们心中还会有什么意义!这就如一盏没有亮光的走马灯。(注:歌德)”    第74章   阿德维神父具有异族血统的面容相当俊美出色, 当他正经的时候,一身冷峻高贵的气质让他就像一只优雅站立着的黑羽鹤。   所以当奥兰公爵父子带着倦色走进书房时, 见到阿德维笔直地站在壁炉前, 让莱昂忍不住出口讽刺。   “原来是阿德维神父,如果不是看到您还穿着法袍,我差点以为咱们又换了一名管家了。有什么事能劳烦您亲自上门?和伊安有关吗?”   “并不是所有的事都和你心爱的米切尔神父有关的,年轻人。”阿德维面不改色, 华丽淳厚的男低音里饱含着讥讽,“我这次来,是为了你。我希望能同你和奥兰公爵大人谈一谈。”   “为了我?”莱昂对父亲笑道, “我发誓,不论这位神父要告什么状, 那都不是我做的, 父亲。”   奥兰公爵端详了这个陌生的神父片刻,忽然问:“您同加塞尔皇室有什么关系吗, 神父?”   阿德维眼眸轻闪:“母系那边的远亲。您的眼力不错, 大人。”   “流亡贵族?”奥兰公爵又问。   “移民。”阿德维冷声道, “第三代了。我们可以开始正题了吗?”   “你的血统看起来不像远亲里的第三代。”公爵道,“要是加塞尔皇室还存在,以你这样看起来血统十分纯正的容貌,至少也可以混个郡王当当。”   “没有任何一个皇室是靠脸给封号的,大人。再说加塞尔皇室早就不存在了。”阿德维彻底冷了脸,“看来两位还没有准备好,那我先告辞了。改日……”   “请留步, 神父。”莱昂挽留住了阿德维,并朝父亲递去不赞同的一瞥,“请您体谅,自从皇帝驾崩后,局势就有了很大的变化。我们难免比往日要更警惕一些。”   “我明白。”阿德维道,“隔壁守着路易斯皇子府的禁卫还没有散呢。我还没有恭喜两位,成为了幕后最大的赢家。”   罗德管家领着男仆进来上茶水。莱昂果断挥手。罗德管家立刻带着男仆退了出去,关上了书房的门。   公爵父子两人面色冷峻地注视着阿德维。   阿德维从容道:“如果我的话有什么不妥,还请原谅。毕竟我只是一名不懂时政的小神父罢了。我这次登门拜访,是前来募捐的。我们有一个资助贫困孩子读书的慈善项目,希望两位好心的爵爷能慷慨解囊。”   说着,阿德维将一张小小的纸质名片递了过来,却是越过了奥兰公爵,直接递到了莱昂的手上。   名片是人类万年文明史中从未被淘汰的东西。科技发展到今日,交换名片的仪式性已大于了实际用途。   这张雪白的名片上没有半个字,只压印着一个淡淡的图案:一小团火焰。   书房中有片刻的寂静,更加衬得窗外一片鸟语花香,浓郁的春日气息盈满了整间书房。   公爵父子的面色平静得如出一辙,犹如经过无数次训练,以应对所有突发的情况。   阿德维含笑盯着莱昂:“看你这表情,米切尔神父守住了秘密,并没有告诉你。”   莱昂喉结滑动,道:“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这是他会来你的修道院的原因?”   “我相信那只是个凑巧。”阿德维说,“也许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将他指引到了我的修道院。也通过他,将我和两位联系在了一起。”   奥兰公爵拈着这张只压了一团火焰的名片:“所以,你们并不是传说?”   “如果传说中我们就像都市里的超级英雄一样,能惩奸除恶,那你们或许会失望。”阿德维缓缓踱向落地窗,望着庭院里正准备怒放的蔷薇花。   “我们只是一群匿名者,一直在寻找着适合的人作为我们的代言人,站在台前,将我们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他应该是一把剑,一杆枪,一个新的领袖。我们等待了很久,在人海中不停地搜寻,直到今日,我们终于找到了他。”   阿德维转身,将目光落在了莱昂英俊如削的脸上。   “为什么是我?”莱昂问,“为什么不是我父亲?”   “选择你的并不是我们。”阿德维轻声嗤笑,“我们当然觉得公爵大人比你要适合太多了。但是……”   他的目光转移到了莱昂胸口的一枚不起眼的蓝宝石徽章上。   “阿修罗选择了你。”   *   伊安已经用完了早饭,独自坐在起居室里,看着光子板上的新闻。他准备等阿德维同公爵父子交谈完,就和他一道返回修道院。   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作为皇帝临终前唯一在场的神职人员,他已经接到了拜伦教廷的信函,让他尽快去大主教那里汇报工作。   教廷想必对菲利克斯的突然逝世充满了各种好奇,更是想弄清楚为什么他偏偏会对一个一文不名的小神父青睐有加。   而许久都没有联络伊安的卡罗尔主教和夏利大主教也来了信。夏利大主教的信虽然署名是秘书代笔,可是伊安一眼就看出,信的内容为大主教亲自口述的。   同自己生疏了大半年的大主教在信里又变得慈爱而热情起来:“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伊安。你的稳重、内敛,以及卓越的、长远的眼光,超乎我的想象。希望现在你能更充分理解我当初将你派往弗莱尔的用意……”   夏利大主教显然将这一切的功劳都归于自己的远见。   伊安甚至能想到他会如何向西林教廷和教皇邀功:我早就知道奥兰公爵是会做出一番成就的人,所以特意将我最心爱的,也是最聪明的弟子派到他身边。您瞧,现在他果真在拜伦帝国的皇权交替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卡罗尔的信里则难掩一股酸意:“你果真是一个内心住着一头狮子的人,伊安。你的雄心壮志不敢令人小觑。我佩服你的眼光和孤注一掷的勇气。你想必不会在那个小修道院呆太久。让拉斐尔一世赏赐你一座皇家的小教堂。”   这时,起居室的门打开,一个陌生的男人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甚至没有男仆引路。   他个子挑高,却非常清瘦匀称,穿着一件十分普通的休闲西装,背影看上去几乎可以用个“俏”字来形容。   他的面容白皙英俊,褐发褐眼,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可伊安略一留意,就发现了端倪。   这个男人的五官非常端正,却毫无特色。他就像商店橱窗里千篇一律的假人,不论看过多少次,只要一转头,就很难将他的容貌细节描述出来。   而且这样的容貌,让他的年纪也成为一个谜。在美容冻龄手术横行的今日,这个男人的年龄跨度可以从三十岁一直到一百来岁。   不过,男人是一个Omega,这算是他身上唯一的标志。   “早上好,神父。”男人非常友好地向伊安打了一声招呼,声音也十分陌生。   可伊安就是觉得对方有着一股难以描述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早上好,先生……我们见过吗?”   男人眉毛轻轻一挑,坐在了沙发里,翘起了腿。   那一刹那,他的眉目突然流转了起来,眼波荡起层层清波,整张毫无特色的脸霎时无比生动,风情万种。   “您的观察力很敏锐呢,神父。”他甚至换了一种嗓音。   这个音色是伊安熟悉的。他也有着过人的记忆力,哪怕只听过一次的声音,但是只要对方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他都能记得住。   “你……”伊安难掩满脸错愕,“……赛亚神父?”   “很高兴再见到你,米切尔神父。”男人笑眯眯,“自从你在那天晚上的皇宫宴会上不告而别后,我们好一阵子都没见面了。‘赛亚神父’已经随着图鲁斯曼队回国了,坐在你面的这位——”   男人嗓音再度一转,这一次,他用了女声。   艾瑞斯皇后唯唯诺诺的声音响起:“只是一个名字不足以对外人道的谦卑的朋友。”   伊安昨夜就发现艾瑞斯皇后不对劲,还以为她早就同奥兰公爵勾结了,却是万万没想到,皇后也许是无辜的。   “你就是公爵提到过的,在宫中的线人!”伊安道。   男人斜靠在沙发里,目光几乎是轻浮地描绘着伊安的面容,又换了第三种嗓音。   “哈桑医生”道:“你昨晚的表现非常勇敢睿智,伊安神父。如果没有你,我们就算不失败,也会多出很多麻烦来。”   惊喜从伊安的脸上瞬间消失。他避开了男人的目光:“我并不以此为荣,先生。相反,那会是我毕生都洗刷不脱的罪。”   “你会这么想,我并不奇怪。虽然我们都觉得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男人又恢复了最初的嗓音,这或许也不是他本来的嗓音。   “就是因为你是一个非常有道德标准,并且严格自律的人,我才这么欣赏你。也难怪莱昂会那么喜欢你。这孩子的灵魂深处是有一点黑暗和疯狂的。这让他对光芒纯净的东西更加敏感和向往。而你又很难得地对他抱有无限地宽容和耐心。”   伊安苦笑了一下:“我现在也只有安慰自己,我所犯下的罪,至少让他免于了一场苦难。”   “哦,你对他的意义,可远大于一个守护者了。”男人笑道。   伊安忍不住问:“你和公爵一家很熟吗?”   “啊!”男人露出一个有些眼熟的,懒洋洋的笑容来,“简直不能再熟了。我对公爵可是……了如指掌呀!”   奥兰公爵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起居室里。   “看来你们已经见面了。”公爵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希望你不要把伊安神父给吓着,赛迪。他不是那么禁得起你开玩笑的人。”   “我们聊得可愉快了。”男人道,“神父比你想象的要更加聪明和坚强,是不是,伊安?”   伊安已经糊涂了:“抱歉,我有点不明白……”   “你还没有自我介绍吗?”公爵道,“好,神父,这位的身份有点复杂,不过在今后,他会是我们一位相当重要的盟友。他将主要负责情报方面的工作,是这方面一位资历深厚、口碑绝佳的专业人士。”   伊安明白了,眼前这位男人,是一名专业间谍。   “我想你可能没有听说过‘百舌鸟’这个名字。”奥兰公爵从容道,仿佛在介绍自己的一个普通亲戚,“这位先生在拜伦这里的身份很多,如你昨日所见,他可以是皇后、哈桑医生,侍女、侍从官……但是在我这里,他的名字叫塞巴斯蒂安·格尔西亚,并且有另外一个重要的身份。他还是莱昂的——”   “爸?”   莱昂站在门口,已呈石化状。    第75章   “十二年了!”莱昂的怒吼经过高度压缩, 依旧带着劈啪作响火星,喷向对面的父亲。   “十二年了,你就没有哪一天,哪怕一天, 突然想到和我说一句:嘿,儿子,忘了告诉你,你爸爸是个间谍。他被仇家找上门, 所以丢下我们父子俩跑路了?没有一天!”   话说到最后, 莱昂还是忍不住咆哮了出来。   “别怪你父亲。”格尔西亚朝房间的另一头喊,“这是我们俩共同的决定。你还太小,适应不了这么复杂的情况, 小糖豆。”   “不要叫我小糖豆!”莱昂怒吼, “我待会儿再和你算账,爸爸!”   格尔西亚只好耸了耸肩,对伊安一笑:“多么狂野的性格,完全是他父亲的复刻版, 不是吗?”   伊安对此不予置评。   “那都是些疯狂的旧时光呀。”格尔西亚在回忆中露出悠远而幸福的笑。   “那时候我和安东尼都还很年轻,才四十来岁。我不是拜伦国人,当然,现在我是个没有国籍的人了。但那个时候,我被我的祖国派到拜伦来,打探一些和科尔曼皇室有关的消息。我就是这样认识了安东尼。”   这么说来,莱昂的生父最初是作为一个间谍潜伏到公爵身边的。这可是一个别开生面的开端。   “那时候他是个放浪不羁的废太子——他现在依旧很不羁。”格尔西亚说着, 不忘朝房间另一头的奥兰公爵抛了一个媚眼,风情万种。   “安东尼那时候就是一条被赶出家的流浪狗,受过重伤,孤独、攻击性强,对人严重缺乏信任。我易容成不同的人,在他身边呆了大半年,才摸准了他的喜好——他没有喜好,他对漂亮的Omega来者不拒!”   伊安:“……”   格尔西亚说得眉飞色舞:“于是我干脆不假装,做回我自己。当然,用的是一张非常漂亮的脸蛋。安东尼去山里徒步,我跟踪他,弄坏了他的便携治疗仪,并且找个机会把他推下了悬崖。啊哈哈哈哈那可爽了!(伊安:“……”)然后我跳出来,救了他一命。而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他伤好了后,给了我一场终身难忘的一夜 ……”   “噗——”伊安把茶喷了出来。   “爸爸!”莱昂吼,“你又做了什么?”   “我只是在和他讲我们的《老爹老爸浪漫史》而已。”格尔西亚一脸无辜。(注:《How I met your father》)   伊安拿餐巾抹着嘴,一脸无语。   “然后,”格尔西亚扭回头,继续说,“我和安东尼就在一起了。不提任务,他还真是我最喜欢的野狮子一般的男人,危险、不驯、充满爆发力。但是只要给予适当的抚摸和调教,他又会对你非常忠诚。哦,有关性生活,那简直无与伦比地美妙!我从没遇到过这么契合的男人。他就像一个一旦发动起来就不会停歇的机器,那么地强势又灵巧……”   “……”伊安不得不硬着头皮,听莱昂的生父带着满脸荡漾的春色,用各种词汇高度赞美着奥兰公爵那方面的能力。   格尔西亚还将公爵比作各种发情的雄兽、全速运转的机械,甚至一些天文现象,比如太阳黑子爆炸什么的。听得伊安一头雾水。   “我相信他将自己的这一身好本事都传给了莱昂。”格尔西亚意味深长地盯着伊安笑个不停,“那头小狮子可是我们两口子最自豪的产品,最精华的果实。如果你在使用过程中有什么不满,尽管向我反映,神父。我会是你所见过的售后最负责的厂家。”   “不用了,格尔西亚先生。”伊安干巴巴道,“我和莱昂并不是你和公爵的那种关系。莱昂有女朋友。你可以和那位小姐好生谈谈。”   “哦,桑夏,她是个可爱的鬼精灵。”格尔西亚笑道,“总而言之,我和安东尼在一起很多年,直到我的任务结束。中途我们分开过好几次,但是命运的波浪总是将我们又推在了一起。于是在我退休后,我向他坦白了一切,而他接纳了真实的我。我们结了婚,定居在了弗莱尔,生了莱昂,过着很平静的生活。”   “听起来非常感人,格尔西亚先生。”伊安微笑。   “叫我赛迪。”格尔西亚亲昵道,“不过莱昂出生没多久,科尔曼皇室又来添乱了。你知道的,神父,贵庶通婚是得不到皇室和教廷的承认的。科尔曼皇室倒是说能帮忙给我捏造一个贵族出身,就是需要一点我的资料——开什么玩笑,我的背景怎么禁得起查?而皇室威胁安东尼如果没有嫡子,就要被削爵。于是我只好和安东尼离婚,让他另外娶了个贵族女人。”   “这真是……”伊安难过道,“您当时一定非常痛苦。”   “这倒不。”没想格尔西亚反而乐滋滋起来,“安东尼这样的男人,做他的情人可真比做他妻子爽太多了!我们每次见面都上床,激情四射,那感觉就像回到了热恋的时候。他为了弥补我,在床上比以往更加卖力。噢,他的那双手,简直……”   “太多信息了,先生!”伊安不得不开口叫停。   格尔西亚笑容狡黠,并不是很抱歉:“总之,我给安东尼做情人倒不打紧,只可怜我的小糖豆也只能委屈地做个庶子了。”   “不要叫我小糖豆!”莱昂在另一头叫。   “不要偷听Omega们的谈话,你这个没教养的小子!”格尔西亚顶了回去。   “莱昂小时候确实因为庶出的身份吃过一些苦。”伊安无不感叹,“但是他很坚强,内心强大,并没有因此成长为一个狭隘、阴暗的男人。”   “我看得出你在他身上花了大量心血,神父。”格尔西亚的感激之情非常真挚,“每个优秀的Alpha都是由一个Omega精心雕琢打造出来的。而莱昂身上处处都有着你的刀工痕迹。我和他父亲只是做出了一个粗糙的模子。是你,伊安,你精巧而耐心,经年累月,塑造了这么一个杰作。”   “您太过奖了。”伊安道,“莱昂本身就是一块瑰宝。不论有没有我,他都会被打磨出来,绽放光芒的。”   “是啊。”格尔西亚道,“所以我当初离开他,真的情非得已。可惜我没有选择。我的仇家已经抵达了弗莱尔,距离找到我本人只剩时间问题。到时候不仅仅是我的身份被揭露,还将连累到他们父子。”   格尔西亚将目光投向在屋子对面交谈的那对父子,面孔霎时变得无比认真且温柔。   “作出那个决定,一定非常艰难。”伊安轻声说。   格尔西亚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这样的人,往往都不会结婚生子。因为我们的过去是一个炸弹,连自己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炸。安东尼虽然已是尊贵的公爵,可是在政治上,他并无地位。如果被科尔曼皇室知道他的妻子是别国间谍……”   “菲利克斯四世……”伊安用力将那双浑浊的眼睛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他到死,都深深地忌惮着公爵。”   因为他欠了这个侄子两条人命。   “所以我走了。走得很匆忙。”格尔西亚的声音渐渐轻缓,“我甚至来不及同莱昂道别。他当时还没有放学。”   他抬头望过去,莱昂已结束了和父亲的交谈,父子俩也正走了过来。   格尔西亚满怀柔情地注视着儿子:“但是我知道,他会成长为一个好小伙子的。就像他的父亲一样,甚至会比他父亲好太多,太多!”   莱昂走到了生父面前,眼睛有些湿润。他低声道:“我也很想你,爸爸。”   “噢,我的小狮子终于长大了!”格尔西亚将儿子扑了个满怀,双手揉着他的脑袋,在他脸上胡乱亲着,“爹地的小糖豆,爹地的蜂蜜罐……”   “都说了,不要再用糖果来称呼我了!”莱昂的柔情没有持续够三秒,就又被打散了。   “那我叫你JB?”(注:糖豆=Jelly bean)   “……算了还是叫我糖豆。”莱昂一脸心如死灰。   “这就对了!”格尔西亚满意,“你不知道,儿子,我在赛场上看到你的表现时,我有多么自豪!”   莱昂问:“你当时怎么会跑去做图鲁斯曼队的神父,爸?狂鲨提议要把目标人物换成神父,这事和你有关吗?”   “当然不!”格尔西亚果断否认,眼角余光却是同奥兰公爵的视线交汇了一瞬,“我当时在做一项别的任务,不方便和你细说。换人的事纯粹是个意外。”   “是吗?”莱昂盯住了生父,“我后来和狂鲨聊过,他说换人是你的主意。爸爸,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我怎么会对我可爱的小狗子撒谎呢?”格尔西亚捏着儿子的脸,嘟着嘴啧啧,“瞧你生气的模样,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要不是换了目标人物,那场比赛怎么会那么精彩?你又怎么会去拼命争取胜利,还得到了阿修罗?话说回来——”   格尔西亚话锋一转,朝伊安斜睨而去,冷声道:“我儿子就是为了保住你,才任由我被炸飞的?”   伊安:“……”   一道惊雷劈中了莱昂,劈得他浑身火花带闪电,自头顶一路凉到了脚板心。   糟糕!   莱昂顿时焦虑得要脱发。   这婆媳关系怕是不能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莱昂:肿么办????我为了救媳妇儿让妈给炸死了!!!!   伊安:谁是你媳妇儿了!!!!   狗妈:这事不给我个说法,我不准这个狐狸精进门!!   公爵:抱歉,我妈死得早,我没处理过婆媳问题。   莱昂:现在带着我媳妇儿私奔还来得及不?   伊安:谁是你媳妇儿了!!!! 第76章   正所谓急中生智。   莱昂灵机一动,无师自通了“男人是婆媳关系中的润滑剂”, “永远不要和愤怒中的Omega硬杠”, 以及“灭火的方法就是隔绝火源和氧气”等要诀。   他当机立断,将伊安一把拽起:“我们还要出门办事, 现在就出发。晚点再聊。”   也不顾伊安情愿不, 一阵狼烟将人拖走了。   “你要给我说清楚!”格尔西亚追到一半,又被公爵给拽了回去, 砰地一声把起居室的门关上了。   “阿修罗,快快快!”莱昂急吼吼地把伊安连拉带抱地拖出了门, 差点把罗德管家的老身板给撞飞。   一道蓝光闪过, 阿修罗自衣襟上飞出, 于半空中变形, 化做了一辆通体玄黑的跑车款飞梭,悬停在公爵府门前。   纵使伊安对飞梭没有什么研究, 也觉得这辆飞梭漂亮极了。   它线条流畅又不失刚劲, 就像一只健美的黑豹。而它侧身上喷绘有一缕细长的蓝色火焰, 点缀着暗红如血的火星,仿佛一个从火光熊熊的古战场中走出来的灵兽。   “阿修罗升级完成后, 我还没向你好好展示过他。”莱昂拉着伊安的手走下台阶,一本正经, “伊安, 现在向你介绍一下,阿修罗2.0版。”   飞梭两侧的门像鸟翼般轻巧抬起,露出明亮的内部, 和宽敞的座椅。   莱昂颇为绅士地站在车门边,请伊安上车。   伊安正坐在飞梭里好奇地四处打量,一个浑厚而又热情洋溢的男声突然响起,把伊安吓了一跳。   “日安,米切尔神父!欢迎乘坐‘阿修罗航空’,我能知道你的目的地吗?”   “……”伊安反应迟钝,“阿修罗?”   “是我,神父。很高兴终于能和您交流。莱昂和我说了太多有关你的事了。我一直期待能和你好好认识一下。”   阿修罗居然操着一把性感非常的烟熏嗓,甚至还带着点西部口音。一开口,牛仔的感性,熟男的沧桑,和浪子的爽朗,纷纷扑面而来。   “我也很高兴能和你交流。”伊安不由得笑了起来,“请送我去教会总部,谢谢。”   “教会总部,收到!”   双翼咔嚓收起,飞梭无声启动,沿着大街疾驰而去。   *   “他成长得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快。”格尔西亚眺望窗外,目光随着飞梭远去,嗓音充满温柔与骄傲,“他身上的光芒已经遮掩不住了。”   “而从今天起,他也不用再遮掩自己的光芒了。”   奥兰公爵走到爱人身边,伸出健壮的手臂,搂住了爱人清瘦的肩膀。   格尔西亚顺势靠在了男人的胸膛上,身躯和怀抱严丝合缝。   一切都那么自然和熟悉,仿佛他们还一起生活在弗莱尔一样,只是分开过一个短暂的假期而已。   “这么说来,你得到‘火种’了?”格尔西亚问。   公爵道:“确切地说,得到‘火种’的,是莱昂。”   “他们是真的选择了他!”格尔西亚惊喜。   “是的。”公爵点头,“他们早就留意到了他。但是让他们做下最后决定的,是阿修罗。”   “‘他’果真没有骗我们。”格尔西亚怔然,“‘普罗米修斯’是真实存在的。而要得到他们的力量,就先要得到‘阿修罗’的承认!”   而需要成为‘阿修罗’这样顶级而又尊贵的古战机的新主人,除了血统纯正之外,还必须成为一名最强大的战士。   只有在光纪日机甲游战赛这样的重要场合,皇帝才会将一直深藏在皇家宝库里的“阿修罗”配戴出来。公爵他们如果想唤醒休眠千年的阿修罗,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莱昂必须在比赛中将自己的实力发挥到极致,最好能突破极限,到达一个新的高峰。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引起阿修罗的转移,也才能驾驭得了最顶级的战斗机甲。   而为了刺激儿子能超常发挥,格尔西亚不仅自己潜入了比赛场地,还协同公爵把伊安也给坑了进来。   “原本想着,如果那位米切尔神父发挥不了作用,我就只好和孩子在赛场上相认,刺激他一下了。没想到……”格尔西亚一脸悻悻,“这小子根本看都不多看我一样,整颗心都牵挂在他的小神父身上。为了保护小神父,这小子简直连命都拼上了。真是有了媳妇儿就忘了娘!”   “你能指望一个二十岁的Alpha男孩儿的眼里除了他喜欢的Omega外,还放得下什么旁人?”公爵嗤笑,低头吻了吻男人的鬓角,“想开点,赛迪。儿子长大了。而且也多亏了伊安神父,帮助他唤醒了阿修罗。”   “那个伊安·米切尔,”格尔西亚思索着,“他真的有召唤圣光的能力?”   “召唤圣光,或者别的什么能力,总之他不简单。”公爵说,“在他出现在弗莱尔之前,莱昂虽然是个聪明强壮的男孩,但是并不比别的Alpha更特别。但是米切尔来了后,莱昂便开始飞速蜕变。他精力更集中,智力急速提升,体能更是一日千里地增长。他感觉就像是……被激活了!”   两位父亲深深对视,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所想的。   “‘他’的话正在一句句应验”格尔西亚道,“‘最伟大的战士,从来不是一个人。他的伴侣会找到他,激发出彼此的潜力。’”   “当他们结合在一起后,将会成为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改变整个人类世界……”奥兰公爵接着他的话,重复着那一条预言。   “莱昂有察觉到什么吗??”格尔西亚问。   “他有很多疑惑,主要是针对他的使命和爱情之间的矛盾。”公爵说,“如你所见,米切尔有他自己的立场,并且看起来是个相当固执的人。而莱昂继续走下去,必将会和米切尔起冲突。”   “我倒挺欣赏米切尔的个性的。他相当独立、有主见。不要以为他是盲目的教徒。”格尔西亚说,“我觉得他是一个心中怀着大爱的人。这种信仰,或许能超越他对宗教的信仰。”   *   疾驰的飞梭里,莱昂正眉飞色舞地向伊安介绍着阿修罗。   “阿修罗的变化相当大,是不是?我们给更换了材质,从里到外都换成了最新的多维记忆合金,还更新了他的武器系统。他现在不仅拥有最强大的单机量子炮和光子枪,还有许多优质的冷兵器。”   “不包括我的双刀。”阿修罗插了一句,“没有什么刀剑能比得过我的这对宝贝了,莱昂。”   “我知道。”莱昂向伊安解释,“他保留了那对原装的双刀。”   伊安对那对战刀印象十分深刻。光纪日的赛场上,阿修罗挥舞着战刀同狂鲨战斗的场面,异常地壮观震撼,令所有人惊心动魄。而双刀也成为了阿修罗的标志性形象。现在满大街卖的阿修罗手办,全都是他背负或者手持双刀的造型。   “对我来说,它们不仅仅是一对无与伦比的战刀,也是我身上最具纪念意义的东西。”阿修罗说,“我的制造者,伟大的机甲师杨·明大师,亲手打造了四件兵器,分别装在了我们四个兄弟姐妹身上。帝释天得到了‘极昼之枪’,我得到了‘破夜之刀’,夜叉的是‘霜河之剑’,迦楼罗的是‘焚天之鞭’。”   伊安道:“而你和你的第一任主人,布莱德大帝,一定拥有太多并肩作战的记忆。这对战刀对你来说意义非常。”   “确实是的,神父。不过我的第一任主人不是布莱德大帝。”阿修罗说,“我的第一任主人是杨明大师。但是他并没有驾驶我多久,就将我赠送给了布莱德——他最喜欢的大弟子。”   “布莱德大帝是杨明大师的弟子?”伊安熟读历史,却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   “没什么人知道这桩往事啦。”阿修罗感慨,“布莱德也是尊重大师的意愿。大师是一个隐士。总而言之,我的这对战刀是我身上最最原装,也是最最值钱的零件了。刀身上甚至还有大师的签名呢。将来万一哪天莱昂破产了,或者被绑架了,或者搞大了Omega的肚子要出赡养费啦——这都是经常发生在现代权贵子弟身上的破事儿——他就要把我的这对宝贝挂在咸鱼上……”   “我不会破产的,谢谢!”莱昂干巴巴道,“我也不会被绑架,更不会……”   他下意识用眼角余光瞥了伊安伊安,相当认真地申明:“我只要能搞大Omega的肚子,就百分百有信心照顾好他们母子!你的战刀安全得很,阿修罗!”   阿修罗大为庆幸,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抱歉了哥们儿。毕竟我们做机甲的,真是身不由己,也不知道自己会碰到什么样的主人。我有个好机友,它有一任主人就特别喜欢给机甲做喷绘。好端端的糙爷们儿,被喷成一身少女荧光粉,还装一对猫耳朵——什么鬼玩意儿;还有一机友,它主人偏爱操蛋的机甲震,三天两头驾驶着它带着不同的Omega们出门打野战,3P,4P,NP……”   伊安&莱昂:“……”   阿修罗说着说着就开始爆粗口,用一口西部音大骂起来:“还有一机友,它的遭遇更特么变态了。它的主人是操蛋的机甲癖,整天性骚扰它,爬到它身上到处蹭他那春蚕一样的小鸡吧!可是受到操蛋的机甲AI公约制约,我这朋友甚至不能给这狗娘养的小子一拳头!这真是从法律上歧视我们这些机士!”   伊安:“机士?”   “人士的变形词。”阿修罗解释,“和这个词匹配的,还有机权,智能型机甲的权利,简称shitR……”   “我很遗憾你这些机友的遭遇。”莱昂一头黑线打断了阿修罗,“可能不能换一个愉快点的话题?我开始觉得,科尔曼皇室里四千年来没人来开机,完全是因为你是一个话痨的嬉皮!”   “哦,愉快,没问题!”阿修罗道,“让我为你们播放一个我最近非常喜欢的脱口秀节目……”   然后他就真的开始播放起了脱口秀!   莱昂扶额。    第77章   伊安在热闹的脱口秀中笑了出来, 一边笑一边摇头。那一股一直笼罩在他脸上的阴霾略微淡去了些。   莱昂不动声色地关注着他的脸色, 这个时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抱歉, 我应该提醒你的。阿修罗的人性化程度相当高, 连我都没有想到。”   伊安说:“难怪你用‘他’而不是‘它’。他相当确实与众不同。”   “我也很惊讶现在的人们居然都把机械里的感情模块给卸载了。”阿修罗又插了嘴,“就为了节省内存吗?四千年过去了,伙计,人类还是这么抠门。一根内存条而已……”   “阿修罗, ”莱昂无可奈何, “请安静,伙计。我有话要和伊安谈。”   “进入工作模式。”阿修罗瞬间变得无比正经, 脱口秀也戛然而止, 飞梭舱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莱昂松了一口气, 习惯性去握伊安的手。   手掌正要覆下, 伊安不动声色地将手挪开了。   莱昂僵了一下。伊安倒是极其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莱昂心下明白, 老老实实地把爪子缩了回来。   “我说了要和你谈一谈的。”莱昂, “经过昨晚的事, 你还好吗?”   “我的伤已经没事了。”伊安淡淡道, “至于其他的事,我是个成年人,莱昂,比你还大足足八岁呢。这也远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亡。这些年里,我都不知道主持过多少场葬礼了。所以,不用把我当作一个柔弱地, 受到惊吓的Omega,好吗?”   莱昂敏锐地感觉到伊安语气里淡淡的怒意。面对生死危机都不皱一下眉的青年,心里却是一紧。   “我知道的。”莱昂伏低做小,轻声细语道,“我希望你知道,我们之前没有把计划向你全盘托出,并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我们觉得不用让你冒险。我们都没想到菲利克斯会孤注一掷到挟持你。而我没有保护好你,伊安……”   “政变本来就是一场惊险的豪赌。”伊安冷淡道,“在结局出来之前,任何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现差错。至少,现在,皇帝躺在棺材里,而我们还在阳光下自由呼吸。这就已经够了。”   飞梭沿着大道匀速行驶。   今日的帝都格外消沉安静。街道上行人和车辆锐减,随处可见悬挂着黑色布条的店家。沿途所有路灯都已统一挂上了国丧的旗帜和白色花环。   只是春的脚步并不随着宝冠一道坠落。明媚的阳光照耀撒满都城,照得格洛瑞的冰雪山顶晶莹璀璨。天地万古长存,并不在意人间区区一个帝王的逝去。   “父亲的计划,在很多年前就启动了。”莱昂告诉伊安,“就在当年你给了他那条有关我祖父母死亡阴谋的线索后,他就开始私下调查。他在外面有一个非常可信的线人,帮他搜集情报。当然,在今天之前,我也没想到这位靠谱的线人居然是我的——”   “你的生父。”伊安这才又露出一丝笑意来,“格尔西亚先生真是一位非常有趣人。我现在能理解你性格中活泼的部分继承自谁了。不过在过去,我一直为他悲惨的遭遇而难过,我甚至以为他已经过世了。”   “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这么怀疑!”莱昂提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能理解他不得不离开我和父亲,但是我不能原谅他们不告诉我真相。说真的,如果不是你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伊安。我都不敢想象我现在会是怎样一个人。”   “我相信你依旧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青年的。”伊安认真地看了莱昂一眼,“我很高兴你们全家团圆了,莱昂。你爸爸看起来和公爵感情挺不错的,同你过去和我说的非常不一样。”   “啊……这个……”莱昂呵呵,“我当时年纪太小,记忆会有些偏差。”   他当然不能告诉伊安,自己当初把父母的故事一个劲往悲惨里说,就是为了充分博取小神父的怜悯和疼爱。   当年说到动情处,伊安甚至还会温柔地搂住男孩,用温软的声音安慰他。莱昂为了能在心爱的神父怀里多呆片刻,甚至蹭一个么么哒,只是把亲爹说成苦情小白花算什么?   “你口中的格尔西亚先生,在同公爵离婚后,过得非常委屈、不快乐呢。”伊安感叹。   莱昂额角一道冷汗悄悄滑落:“爸爸他……确实经常抱怨父亲来看他……”   现实中的回忆画面:公爵走进了家门,格尔西亚冲过去就是一耳光。公爵则一把将男人抓过来吻住。然后两人疯狂接吻,双双滚在沙发上,完全不顾拿着作业本站在一旁的小莱昂。   “你爸爸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是一个寂寞地在夜色下弹琴的人呢。”伊安继续感叹。   莱昂:“爸爸确实……喜欢弹琴唱歌……”   现实中:格尔西亚在月色中自弹自唱,一身衣衫半透明,风情撩人。公爵趁着夜色返家,将男人一把抓起来摁在钢琴盖上。两人疯狂做爱,并且完全忽视穿着睡衣下楼来找爸爸的小莱昂……   “我甚至以为他们的爱情是个悲剧,而且也对你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   现实中:小莱昂背着书包回到家中,饿得饥肠辘辘。紧闭的主卧室门里,响着父亲们激情充沛的叫声。小男孩只好自己去厨房里翻冰箱……   “我还以为……”   “总而言之,父亲在八年前就开始布局了。”莱昂强硬地把话题扭转到了安全的轨道上,“夏利大主教藏匿的那个人,确实是亚当皇帝的替身,同时也是他的挚友。”   “难怪大主教会冒着风险将这个人藏起来。”这个重视情谊的夏利大主教甚至让伊安有些意外。   莱昂说:“三年前,父亲准备充分后,启动了复仇计划的第一步。爸爸潜伏到了皇帝身边,开始长期地、小剂量地对皇帝下一种摧毁肌肉神经系统的药物。这种药物代谢性极强,只要控制好下药的时间,医生是检查不出来的。”   伊安惊愕地注视着莱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莱昂冷静道,“从来没有人说过,复仇是慈善而美好的。伊安,你知道‘潘多拉’病毒是怎么摧毁人的生命的吗?”   伊安当然知道。   “潘多拉”专门攻击大脑神经,让人陷入疯狂,作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比如攻击他人,自残……然后随着脑神经逐步坏死,人陷入昏迷,最后死亡。   “我的祖父母,军舰上那一千多名士兵和工作人员,都是这么死去的!”莱昂面若冰霜,语气泛着寒意,“他们会有这么悲惨的遭遇,只因为菲利克斯贪恋那一顶皇冠!”   伊安低头不语。   莱昂说:“我父亲拿到了当时军舰上的记录。我的祖父亚当陛下率先发病。他为了不伤害到我祖母,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尤金妮祖母在隔壁房间里,听了丈夫将近五个小时的痛苦惨叫后,自己也发病了……他们俩直到去世,都没能再见对方一面!”   伊安低头垂目,清秀的面孔紧紧绷着,眉心皱出纠缠的乱线。   “所以,我父亲要让菲利克斯脑子是清醒地,却看着自己身体一天天衰竭下去。让他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自相残杀,让他死的时候也清醒地知道,他为自己这一支夺来的皇冠,会回到本来的主人手中!”   菲利克斯那双灰败的眼睛再度闯入伊安的脑海。   伊安眉心狠狠一抽。   “你该告诉他你的心结所在的。”光纪的声音忽然在识海中响起。   伊安迅速镇定了下来:“不!我当时做那个决定的时候,也并没有咨询过他。那么,这个事的后果,就应当由我一个人承担。意外致死和故意致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或者,你也在担心。”光纪道:“即使你告诉了他真相,以他对菲利克斯仇恨,反而还会支持你这个作法。这样,你同他在这个问题上会产生剧烈的冲突。而你并不想和他产生矛盾。”   伊安没有回应光纪。   他问莱昂:“所以,你们一家被皇帝召来帝都,其实也是公爵计划中的一步?”   “是的。”莱昂说,“后来的事你也大致都知道了。”   阿修罗在路口转弯,驶上了一条主干道。大道的尽头,就是高高耸立的白塔。教廷分部就在白塔广场的东侧,那里是伊安此次行程的目的地。   但是他知道,莱昂的目的地,还在更遥远的前方。   这个帝国中,他们的头号敌人终于倒下,继位的拉斐尔一世资质平庸,不足为惧。   奥兰公爵已经成为这个国家背后的执政者。他们父子会沿着这条大道一步步走下去,砍杀掉一切阻挠他们前进的人,直到他们亲手摘下那一顶宝冠。   伊安不知道,到那个时候,他又会站在距离莱昂多远的地方。   *   菲利克斯四世的葬礼在这个懒洋洋的春日里结束。   葬礼在格洛瑞的圣米兰德大教堂举行,其隆重和庄严不用细表。   真·艾瑞斯皇后大概是整场葬礼中哭得最真情实意的人。伊安有幸受邀随大主教们参加了葬礼,亲眼见过真皇后的表现后,直想为格尔西亚先生当初的表演献上一束表示敬佩鲜花。   按照菲利克斯的的遗嘱,他的遗体将会被安葬科尔曼家族的祖宅后的墓地里,而不是像他的兄长亚当,母亲卡特琳娜女皇,或者各位科尔曼皇帝一样,安葬在圣米兰德大教堂里。   “你畏惧见到他们吗,菲力叔父?”奥兰公爵朝着那辆搭载着先帝棺椁的远去的军舰冷笑。   “你想的太天真了,叔父。只要到了那个世界,不论你怎么躲避,都会和他们重逢的。你永远逃不掉审判。”   葬礼上的小插曲,是路易斯皇子作为先帝最疼爱的儿子,却缺席了葬礼。这引得族老们十分不满。   在奥兰公爵的建议下,拉斐尔还尚未和路易斯公开撕破脸。   新帝对外声称路易斯皇子因为财务问题正在接受调查,不能和公众见面。而此刻正在逃亡途中的路易斯如一条丧家之犬,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根本没法回应兄长的指控。   葬礼结束后,新帝拉斐尔一世便正式上任。他发表电视演讲,接见各界代表和来访使节,出席议会,做慈善活动……   如果不是因为先帝的葬礼还没有举行,他恐怕还会夜夜不休地举办盛大的宫廷宴会,以庆祝自己终于熬出了头。   新皇帝正当壮年,俊美翩翩,还是一位曾经风流名声满天下的Omega。拜路易斯皇子经年累月地抹黑拉斐尔所赐,民众和臣工对这个新皇帝并没有太大的好感。   不求他做个明君,只求他别做个太荒淫好色的昏君——这就是当时所有人心中所想。   不过,在摆脱了父亲的阴影后,拉斐尔终于展现出了自己正经、稳重的一面。受过良好的储君教育的他,虽然没有给群臣们带来什么特别的惊喜,却也并没有让他们太失望。   “至少开头是不错的。”臣工们私下交谈起来,都赞同这个评价。   “连奥兰公爵都变了个样。”   “是的,那一位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奥兰公爵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帝国政治核心里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   正所谓一朝天子赐颜色,拉斐尔一世即位后,对内阁官员做了一些调整。最大的一个动作,就是将奥兰公爵封做了自己的幕僚长。   奥兰公爵就此成为了帝国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   第78章   拉斐尔对公爵的信任和倚重每日剧增, 每次出行都把他列为随行人员带在身边, 凡事都会询问他的意见。   如果不是两人的信息素清清白白, 所有人都要怀疑奥兰公爵已经睡到了新皇帝的床上了。   奥兰公爵显然已不是人们印象中那个钱包大敞的乡巴佬。他睿智、果决, 又油滑多变,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如鱼得水,人脉甚广。   半个帝都的权贵都是奥兰公爵的熟人好友,而剩下一半权贵也都在迫不及待地想结交他。   媒体突然间开始对奥兰公爵大放赞美之词。   原来公爵并非不学无术, 反而还是政治学、军事学双博士。他曾在空军服役过八年, 曾参加过十多次边境剿匪行动,还获得过一枚紫云勋章。   奥兰公爵治理下的弗莱尔优美富庶, 犹如乌托邦。连可怕的水偶问题都已得到了有效的解决。   奥兰公爵长久以来乐善好施, 热心慈善。一位曾经恶意攻击过他的政客失势破产后, 他还不计前嫌, 资助对方住院看病……   部分面对Omega用户的媒体更是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公爵的风流韵事,从各个角度拍摄公爵英俊粗犷的面容, 健壮的身材, 镜头最爱对准他雄厚的胸肌和翘臀……   奥兰公爵夫人则连续三个月都当选最受帝国Omega嫉妒的女人。   奥兰公爵的人气骤然暴涨, 不是没有人悄悄提醒拉斐尔一世。不过拉斐尔对此不以为然。   皇帝的新公关主任对皇帝说:“民众需要一个地方转移注意力。他们对先帝的死没兴趣, 而您肯定也不想他们关注您过去的一些……负面往事,借此置疑您的统治能力。那么,让他们欣赏奥兰公爵的美色,像追星一样,这对您目前来说,是最需要的。”   拉斐尔深以为然。而且其实他本就不反感公众对奥兰公爵的迷恋。   他知道自己这个堂兄同妻子早就分居, 又并没有别的情人。自己是他生活中最亲近的Omega。   血缘是他们两人终究不肯捅破的一层窗户纸,可拉斐尔如今致力于做一个作风端正的新皇帝,在私生活上前所未有地低调保守,反倒开始享受起这种暧昧的感觉来。   他得不到安东尼,但是别人也同样得不到他。那些人只能远远地,渴望地仰视着这个男人。但安东尼却永远会追随在自己身后,是自己最忠诚的臣子。   于是,拉斐尔越来越喜欢带着奥兰公爵出席公开场合,就为了看台下一双双嫉妒他的眼睛。   而如果公爵和他的长子莱昂一同出镜,那场面简直就像偶像明星的粉丝见面会。   比起父亲,威尔曼伯爵的粉丝年龄群跨度更加大,从几岁的萝莉到百来岁的中年妇女,没有谁不爱这一头年轻精壮、如模特般俊美的雄狮的。   自打光纪日比赛后,莱昂就迅速拥有了网站,粉丝社团,各种专属于他的网络话题。拜那位传媒小王子的力捧,媒体对他强势而又不刻意的营销包装,让他从个纨绔子弟变成了集运动员+名流+网红于一体的新时代青年偶像。(莱昂:什么鬼!)   莱昂有一次只是无意识地转头朝高台下瞥了一眼,就引起了一阵尖叫,一度打断了拉斐尔的演讲。   从那以后,这个金发青年在任何皇家仪式上都板着一张俊脸,目不斜视,冷峻肃穆。   “这小子正经起来的样子,还是挺能唬住人的。”阿德维神父看完新闻后,对伊安说,“不后悔你的决定吗?不然,你今天也可以和他们这些光鲜的权贵一起,站在大露台上接受民众的欢呼。”   “我一直都是一个上不了台面,受不了抬举的人。”伊安正坐在办工作上忙碌地处理着公文,“不然,我最初也不会婉拒了去亚特兰的好差使,辞了弗莱尔的职务,来到这间修道院给您做牛做马了,不是吗?”   他们俩讨论的,正是伊安前阵子拒绝了教廷给他的提升,自愿继续留在圣米罗修道院的事。   “伯克利主教的枢机秘书是个非常抢手的职位呢。”阿德维啧啧,“伯克利明年就要调回西林,并且升大主教了。你不会是不想同你男朋友分开,才宁愿留在我这个破地方的?”   伊安突然抬起头,冷渗渗的双目盯着阿德维。   “神父,我最后再说一次,威尔曼伯爵不是我的男朋友!他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我希望您能尊重我的信仰,和戒律士的身份,不要再拿这个话题开玩笑了!”   阿德维戏谑扬起的唇角僵在半空中,挑不上去也缩不回来,脸颊抽搐,活似被冷不丁甩了一巴掌。   “对不起。”他立刻道歉,“我以后会注意的,米切尔。”   伊安长长吁了一口气,也道:“很抱歉,院长。也许是天气的原因,我最近睡的不大好,有些……烦躁。我以后也会注意的。”   “我能理解。”阿德维的目光掠过伊安的手。伊安正在无意识地转动着戒律戒。   “这样的春夏交接的日子,确实容易让人躁动。”阿德维道,“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可以使用隔壁的那间办公室。”   “什么?”伊安有片刻的茫然,随即明白了过来,白净的脸上霎时腾起两团红晕。   他窘迫难当,仓促起身:“真的很抱歉,院长。我困扰到你了……我这就过去……”   “米切尔!”阿德维唤住了伊安,神色十分难得地严肃,“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在责怪你。这不过是我们的天性,我也会有这样不方便的时刻。不过我真的建议你去好好读一下《AO性生理学》的第五章 。如果你真的不打算和威尔曼伯爵将关系进一步发展下去,那么你就需要采取一点措施了。”   最后,离开了办公室的,是阿德维。   伊安疲惫叹息,冷汗潺潺,将又用空了的戒律戒丢在了桌子上。   他身体的躁动并不是因阿德维而起的。虽然对方也是一个Alpha,但是阿德维的气息并没有对伊安产生什么影响。伊安这些日子来感受到的躁动,全都是因莱昂而起的。   最初,伊安只是注意到自己开始作一些迷乱而又记不住的梦,他全然记不住梦中的内容,但是醒来后,那一股火辣辣的潮汐还会在身体里持续好一阵,冲刷着经脉,让每一个神经都在酥麻颤抖。   伊安加大了抑制剂的使用,但是收效甚微,反而接到了戒律戒的健康监测警报。他甚至以为是自己对这一种抑制剂已产生了抗药性,于是又换了一款药。但是收效甚微。   而随着时间推移,伊安的躁动越来越频繁,从梦延续到了日常生活里。   伊安很快就绝望地总结出了规律:只要他一接触到和莱昂有关的事,哪怕只是讨论到他,会令自己立刻想起莱昂的音容笑貌,然后他的身体就会立刻起反应。   那一股热潮如温泉从深处汩汩涌出,蔓延过他每一块肌肉,渗透进每一根骨缝里。不过片刻,浑身就如浸在油中一般酥软。似乎维持端正的坐姿都难,人只想软软地倚靠在什么东西上。   伊安觉得不可思议。他只不过是念头一动,身体上怎么就会产生这么剧烈的反应?那要是见到本人会多可怕?   万幸自拉斐尔登基后,莱昂不仅要念书,还要跟着父亲开始学习处理政务,相当忙碌,很少有空同伊安碰面。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伊安已决定找个时间去和医生谈谈,没想到阿德维先给他解了惑。   《AO性生理学》第五章 ,专门讲的是AO的互相标记。里面有一段话另伊安对自己的现状茅塞顿开:   “标记的第二种形式,为情感型。指AO双方尚未进行身体标记,但是因为感情极度契合,深深相爱,而自动产生标记效应。这种标记不会显示在信息素上,但同样会引起双方强烈的生理反应,让他们迫切地想结合,交换信息素,以完成身体上的标记,彻底属于彼此……”   伊安一脸心如死灰,险些砸了光子板。   书上还写:“AO标记后的结合是一种非常强烈的生理本能。只要没有完成,双方的冲动就不会减退。这种冲动会持续地对当事人的日常生活带来一些不便。”   仅仅是“一些不便”吗?   伊安忍不住翻白眼。   好在后面还有一段话说:“情感型标记比身体型要容易退散许多。当双方在一段时间内保持距离,不见面后,标记会自动消退。”   但这段话并没有让伊安的焦虑减轻多少。   距离保持多远?多久不见面?标记消退后,还会重新产生吗?   书上再度给出了解释:“完成了身心双重标记的AO,其信息素将不会再对其他异性产生强烈影响。”   也就是说,还可以等莱昂喜欢上了别的Omega,并且与之结合后,才能改变他现在和伊安的这种尴尬状况。   伊安丢开了光子板,返回宿舍,在无人的浴室里冲了个澡。   他将水温调得略低,以带走身体上多余的热度,以及难以启齿的酸麻和热胀。   等到身体平静下来后,伊安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现在是真的有点后悔没有接受教廷对他的提拔了。   *   七月,位于河谷洼地中的帝都已热如一口大蒸锅。而拉斐尔一世的加冕仪式选在这么一个热得人发晕的天气里举行。   拉斐尔虽然有着天使一般的名字和容貌,却是一个一直被命运嫌弃的人。   不仅父亲不疼爱他,就连上天也并不厚待他。   就在加冕仪式举行的前两日,失踪多日的路易斯终于有了消息。   平心而论,路易斯最近这大半个月的表现,真值得被人称赞一声“真汉子”,并且非常适合被拍成一步惊心动魄的公路电影。   堂堂尊贵的皇子,连亲生父亲的葬礼都缺席,抛妻弃子逃离帝都,就为了在兄长的追捕下活下来。说起来也是一把辛酸泪。   路易斯假扮过Beta平民,搭乘过走私船,差点掺和进黑帮火拼,还险些被当作劳工贩卖。但最后,他总能在一些“好心人”的帮助下,奇迹脱险,辗转多处,竟终于抵达了自己的封地。   路易斯的封地名克鲁维亚,由一颗住人主星和三颗卫星组成。路易斯在当地认真经营了数十年,封地里的官员和驻军都对他忠心耿耿。拉斐尔纵使现在是一国皇帝,触须也一时插不进克鲁维亚里。   “陛下必须采取行动了!”奥兰公爵严肃道,“我们都不清楚路易斯手中有什么王牌,就更需要先下手为强。我知道您答应了太后陛下不伤害路易斯,但是不表示您不能制裁他。公布他的罪行,让他失去和您争夺皇位的资格! ”   只要教皇还未亲手把皇冠戴在自己的头上,拉斐尔还不是得到教廷承认的皇帝。奥兰公爵的话正中下怀。   于是,拉斐尔一世在当天晚间紧急举行了一次电视讲话,向民众宣布了弟弟路易斯皇子的数条罪状,其中包括最为严重的叛国罪。   这一条罪专门针对两年前的太子领地卡桑诺瓦大暴动中的爆炸事件。路易斯皇子被指控涉险煽动游行,并且制造爆炸,造成万人丧命的大惨剧。   新帝命路易斯皇子自觉回帝都接受调查,否则,就会派执法人员将他抓捕归案。   这一条御令,正式拉开了一场政治清洗运动的帷幕。   拉斐尔一世的加冕仪式就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气氛之中到来。   按照传统,仪式在白塔中的圣灵堂内举行。教皇从西林来到拜伦,亲自为拉斐尔加冕。   拉斐尔目前单身,膝下有三个婚生子女。但是爹如此风流,子女自然不甘落后,全都还未结婚。   菲利克斯的两个女儿,三公主索菲娅和四公主艾尔莎,和他们的母亲,真·艾瑞斯太后是现场身份最尊贵的三名女眷。   真·艾瑞斯太后显然还沉浸在丈夫英年早逝和次子逃亡的悲痛之中,一脸无精打采,两只红肿的眼泡里饱含着随时能喷溅出来的热泪。众人都对这一副杀伤性武器退避三舍,不敢上前同她寒暄。   索菲娅公主没有继承到母亲的容貌,却完美复制了母亲的柔弱和敏感纤细。守寡已经快二十年的她,依旧穿着一身丧服,哪怕在兄长的加冕仪式上也不例外。单看她这个旧寡妇和太后这个新寡妇,还会以为这是一场葬礼。   而小公主艾尔莎一直是皇室里的隐形人,今天是她极难得的露面。   AO生下Beta的机率极其低,但也不是没有。据说在艾尔莎公主出生后,菲利克斯甚至曾让人去检查过她的DNA,怀疑她不是自己的种。可想而知,这位小公主其实才是家中最受歧视和忽略的孩子。   艾尔莎公主今年也有四十好几了,一直醉心学术,成就斐然,不仅未婚,连男友都没有。但她容貌清丽,气质非常端庄高雅。在母亲和姐姐完全不顶事,拉斐尔的小女儿又太年轻的的情况下,艾尔莎俨然成为了皇室中的主事之人。   伊安作为受到过教廷嘉奖的神职人员,有幸受邀观礼。他的座位在圣灵堂三楼最角落的看台上,但视野极好,可以俯瞰全场。   在唱诗班洪亮悠扬的歌声中,众人见证了教皇将那一顶宝冠戴在拉斐尔头上的一刻。   嘉宾高呼皇帝万岁,以雷鸣般的掌声,欢送拉斐尔一世走向面见民众的阳台时。伊安的目光却始终跟随着皇帝身后一个金发身影。   作为八名护驾骑士之一,莱昂今日几乎是满场除了皇帝之外最耀眼夺目的人。   那一身骑士服极为华丽昂贵,墨绿色天鹅绒和丝绸上用金线细密地绣着精美的花纹,缀满闪闪珠宝。传统紧身裤和军靴将他一双笔直的长腿包裹的纤毫毕现,整个人宛如一匹身披华裘的骏马。   一直冷峻严肃、目不斜视的青年在拐角处转弯的时候,忽而抬起头,朝侧方楼上望去。   伊安将莱昂的目光于半空中稳稳接住,回以微微一笑。莱昂的神情霎时变得十分柔和。   这一幕,这一个对视,伊安一直铭记在心中。   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参加过的第一场皇帝的加冕仪式,更是因为,在相视而笑的那一刻,他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同莱昂心有灵犀的悸动。   他们之间生出了一根无形的弦,不论相隔多远,它都将两人联系在一起。一人在这一段轻轻一扣,遥远彼端的人就能立刻感受到那阵轻颤,听的懂对方想要说的话。   这一缕悸动,让许多困扰、折磨伊安已久的事,逐渐清晰明朗了起来。 第79章 第二卷 ·终章   仪式结束后, 伊安随着人群离开圣灵堂。   正要走出白塔之际,一只蓝色翅膀的机械蜂鸟忽而飞到伊安面前, 将他拦了下来。   这只蜂鸟只有鸡蛋大小, 灵巧可爱,栩栩如生,小翅膀飞拍着, 化作两团蓝雾。   “哇,好可爱呀!”旁边有Omega们发出低呼。   “嘿,伊安神父!”蜂鸟口中冒出一把沧桑沙哑的烟熏嗓,卷舌音里牛仔味十足,“抱歉, 这里太拥挤了, 我不得不变成体积较小的机械兽。我是觉得蝙蝠会更适合我的, 但是莱昂说他不想我被人类用鞋底抽死 , 所以……”   伊安:“……阿修罗?”   “是我, 神父。”阿修罗爽朗笑着, “那小子让我来找你。请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伊安跟着阿修罗走进了电梯。阿修罗进了电梯后, 又化形成了一个缩微的黑色小人儿, 挂在墙壁上, 手腕里探出一根机械神经带,敲亮了电梯按钮。   伊安端详了阿修罗许久,试探地问:“蜘蛛侠?”   “嘿嘿!”阿修罗得意洋洋,“黑暗版的,很酷?我最近一直在恶补超级英雄的电影。我得说, 古人类的一些想象力真的非常有启发性。我会是一个真正地可以变成蜘蛛的蜘蛛人哟!”   说着,立刻变形成了一只黑色的机械蜘蛛,两只前足还欢快地随着电梯音乐挥舞着节拍。   “瞧!非常可爱,是?”   伊安很艰难道:“我估计……不会……用这个词。”   电梯忽而停了下来,门打开。   一名妆容隆重的贵妇正准备踏进电梯厢,抬眼就看到一只巨大的黑蜘蛛正趴在墙上,冲她张牙舞爪。贵妇两眼一翻,晕倒在身后的男伴怀里。   阿修罗手忙脚乱把电梯门关上,老老实实变回蜂鸟停在了伊安的肩上。   “别告诉莱昂!”   伊安:“……”   “对了,神父。”阿修罗又说,“我什么时候能认识一下你的系统?”   “你是说光纪?”伊安惊讶,“莱昂告诉你了?”   “光纪是他的名字?”阿修罗说,“他在赛场上唤醒了我,您还记得吗?我当时就感觉到他了。不过他的存在很淡,你好像不常把他配戴在身边。”   “他不是我的系统,也不是机甲。”伊安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因为一点特殊原因,他需要隐蔽。所以一般没有什么事,我不会召唤他出来。”   阿修罗说:“那么,下一次你唤他出来的时候,劳烦替我向他说一声感谢。”   伊安不禁问:“如果当时光纪没有唤醒你,那不论莱昂表现多么优秀,你也依旧不会启动?”   “那也未必。”阿修罗说,“其实我当时已经感受到了莱昂的生物电磁波了,但是还没有到达让我从休眠状态醒过来的程度。毕竟莱昂当时没有生命危险。”   伊安更觉得好奇:“你的程序里也有一条指令,让你的状态同莱昂的生命安全度绑定在一起的吗?”   “是的。”阿修罗说。   “可你和莱昂在那之前……从来不认识?”   “大概他就是我命中注定的主人。”阿修罗拍着翅膀在电梯厢里转圈飞,并且开始高歌,“Oh~hoo~~You are my destiny.You are everything to me……”   电梯门打开了,伊安迫不及待地从里面逃了出来。   他们此刻正在白塔尖顶下的一层,也是访客所能到达的最高的一层。   莱昂穿着那一身华丽的骑兵礼服,笔挺地站在一扇门前,正等着伊安的到来。   在他身后的门内,是一间小小的圣堂。里面墙壁地板雪白,灯光明亮。光影交织下,青年金发皑皑生辉,面孔英俊得令人心颤。   这一刻,伊安忽然产生了一个错觉。莱昂就像一个正等着他的新娘的新郎。   “玩得愉快。”阿修罗绕着伊安飞了一圈,飞回莱昂的胸前,变回了一枚胸针。   伊安走到了莱昂面前。   “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到这里来看一看的。”莱昂笑容温暖,注视着伊安,“我们头上,就是放置圣光的金顶了。这里这个圣堂平时是关闭的,不过我走了一点关系,让它为我们暂时开放一会儿。这就是做了皇帝亲信的好处之一。”   “这可是极大的荣幸,莱昂!”伊安大为惊讶,“这里是只有顶级神职人员和皇帝才能来做祷告的圣堂。”   “在我看来,圣堂应该不分贵贱才对。”莱昂说,“而你绝对配得上这么高级别的圣堂,伊安。我看得出你最近心事重重,总有点不开心。我就想,也许带你来这里,这么一个特殊的地方,你对着神祷告一番,也许心情会好起来。”   “我……”伊安一时被感动的情绪支配,都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不用对我解释,伊安。”莱昂温柔道,“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不会强迫你。成年人,总会有点自己的心事。我只是希望能帮助到你,让你开心起来。”   “我现在就很开心了。”伊安由衷道,望着青年的冰蓝眼睛。这么一双冷色的眼,却总能带来暖得令人心都融化的温度。   “谢谢,莱昂。”   莱昂微笑着,朝伊安伸出手,剑眉轻轻一挑。   伊安却依旧没有将自己的手递过去。他朝莱昂笑了笑,走进了门内。   小圣堂里出乎意料地简朴,整体雪白,除了必要的摆设和金色圣光架外,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就连桌椅,都由一种白色的木材制成,散发着淡淡清香。   圣堂三面墙壁都是透明的,可以眺望整个帝都景色。   此刻,白塔广场上挤满了参加庆典的人群,沿着大街朝两头望,到处都是欢乐的海洋。   可喧闹的声音和高空凌冽的风都被厚重的特殊玻璃墙阻挡在了外面。圣堂里安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伊安站在圣光架前,仰头眺望,道:“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我有一个使命在身上。我将来会做出一件与众不同的事,以我的能力,去改变这个世界,哪怕只有一点点。”   “被你改变的可不止一点点了。伊安,你改变了我整个人生。”莱昂站在伊安身后一侧,目光深邃,凝视着他姣好清俊的侧脸。   “你们今天的成功,靠的是你们自己的努力。”伊安回头朝莱昂递去温柔的一瞥,“而我会继续为你们祷告的,莱昂。我人微言轻,所能为你做的不多,但是我会继续乞求圣光守护你继续前进。”   伊安在圣坛前跪下来,手握着胸前的圣光架,闭上双目:“我对我们俩的将来有很多展望。我已经迫不及待,看到你毕业,进入军队,大展宏图。你会成为最英勇的战士,取得赫赫功勋,受到人民敬爱。”   莱昂的笑意加深,望着伊安的背影没有说话。   “令尊们会和好如初,幸福地在一起。公爵大人大仇得报,成为这个国家的无冕之王。”   “父亲们会感谢你的祝福的。”莱昂笑道。他们父子却并不会只满足做一个无冕之王。   “而你也会获得幸福。”伊安说,“你会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安定下来,结婚生子。而我会为你们证婚,为你们的孩子洗礼……”   莱昂的笑意冻结在唇边。   “我相信你的妻儿都会是天底下最聪明、善良,又可爱的人。”伊安继续说着,“我会为你们一家祷告,我甚至还能为你的孙辈洗礼。我们会做很久很久的朋友,对?”   笑已经从青年的脸上销声匿迹。莱昂目光阴沉,注视着神父的背影,低沉地“嗯”了一声。   如果伊安此刻回头,一定会被莱昂的目光吓住。   青年原本融化成了海洋的蓝眸飞速冻结,所有的柔情和憧憬都被封在了坚冰之下,而尖锐锋利的冰凌高高竖立,锋芒毕露。   伊安对此一无所知。他依旧沉浸在一厢情愿的憧憬之中,展望着自认为对谁都是最好的未来。   “愿神保佑我们的身体、灵魂,让我们不丧失对外来美好的期望,和追求幸福的力量。”伊安道。   伊安说完,继而在心底默念。   您或许不会原谅我犯下的罪,那么,就让所有的责罚降落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已没有办法停下我的脚步。假如我重回到那一天,我依旧会做出同样的决定,犯下同样的罪——只要能保护莱昂。   光明之神呀,我或许没有办法像他爱我那样去爱他,但是但我永远不会停止守护他,直到我最后一口呼吸。   伊安睁开眼,就在他起立转身的一瞬,莱昂满脸冰霜一扫而空,换脸般挂满了轻松的笑意。   “你不也来做一个祷告吗?”伊安问。   “你都把我要说的全说了。”莱昂思索着,“你说得对,伊安。我将来一定会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生很多很多孩子,过得非常幸福的。而你也会一直在我的生命里。你会看着孩子们长大,爱和教育他们,就像当初你照顾我一样。”   “是啊……”伊安垂目淡淡一笑。   伊安公务繁忙,不能久留。莱昂让阿修罗将伊安送回修道院,甚至并没有陪伊安搭乘电梯下楼。   电梯的门合上后,莱昂静静站立了几秒,利落转身,披风扬起一道优美的弧度。   他大步走回圣堂里,径直走到了圣坛前。   盈满阳光个雪白圣堂里,青年面色冷峻,冰蓝的眸中敌意森然,望向高高挂在墙上的圣光架。   “我总是不大愿意承认你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但是确实,你的力量又无所不在,掌控、玩弄着人类,试图主宰着我们的命运。人们奉你为神,可他们并不知道你根本不配。”   青年醇厚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小圣堂里回响。   “你曾庇护了他,将他抚养长大,让他盲目地信仰你,为你献出一生。但是我却知道你的真面目,你根本配不上他对你的爱。而我也不会让他永远被你糊弄!”   “不论你出于什么目的,将他送到我身边。我是不会再将他还给你的了。”   青年目光如利刃:“我要伊安!他是属于我的!”   金色圣光架在阳光下无声闪烁,那金光投映在了莱昂的蓝眸中,如两簇跳动的火焰。   “如果需要不择手段,用暴力来争夺他,那么来。如果要毁灭了你,他才能属于我,那么来!”   青年下了战书。   “我会履行我的使命,弑杀你这个虚伪的神,捍卫人类的自由。以及,得到我的爱人!”   *   伊安乘坐着阿修罗正朝着修道院而去。阿修罗正在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他从社交网络里黑来的明星八卦,声音戛然而止。   同一时刻,伊安的手环振动起来,提醒有一条特别新闻。   伊安低头一看,脸色大变。   一道无声的波动扫荡着全帝都的政客首脑们,继而向普通民众冲去。   手环振动,人们交头接耳,原本还在欢庆新帝加冕的人群都停了下来,低头看新闻。   “原来你躲在这里。”拉斐尔已换下了厚重的礼服,穿着轻薄的衬衫,走进了一间吸烟室里。   奥兰公爵正站在窗边,垂眼看着手中的光子板。   “陛下,正好,有一件事需要您……”   拉斐尔推开了公爵递过来的光子板,将自己的身体挤进了男人的怀里。   “吻我!”他命令道。   奥兰公爵皱眉看着他。   “吻我!”拉斐尔双目迷蒙,紧贴着公爵的胸膛,美艳的脸上满是渴望,“现在没有什么人能妨碍我们结合了。我是皇帝,我可以和任何我喜欢的Alpha在一起。你也不用再压抑自己了,安东尼。我允许你吻我,征服我,撕掉我的衣服,尽情地要我——就在这间屋子里也可以……”   奥兰公爵很礼貌地后退了半步,并且伸手扶住皇帝软如春泥般的身体。   “我感激您的厚爱,陛下。不过我们手头有一件紧急事务等待您处理。”   他将光子板塞进了拉斐尔一世的手里:“您的弟弟,路易斯,刚刚公布了一些您涉嫌‘谋杀’的证据,不承认您的皇位合法性,并且拒绝向您表示效忠。”   血色唰然自拉斐尔脸上褪去。   “路易斯宣布克鲁维亚独立。”公爵丢下最后一枚炸弹,“战争开始了,陛下。”      ——第二卷 ·The Fallen ·终—— 第80章   一个公国的叛乱, 能给偌大的拜伦帝国带来多大的影响?   答案是:相当大!   克鲁维亚所处的位置非常微妙。   如果将拜伦帝国的星域降维成一个地表都市,那么克鲁维亚就位于距离市中心不远不近的三环和四环的位置。   但是由于这个都市并不是一个规则的圆形, 所以克鲁维亚另一侧, 又同邻国奥森帝国接壤。   拜伦帝国同奥森帝国的邦交并不算好。两国上千年来一直因为边境上一些矿星的归属权问题扯皮个没完,严重的时候还会有局部交火。   但是两国边境上的矿星十分多,路易斯当初被分到克鲁维亚, 就是是因为除了主星外,另外三颗卫星都是矿藏极其丰富的矿星。   偏心次子的菲利克斯为了确保孩子领地的安全,还同时签署了一份御令,允许路易斯在领地里组建卫军,协助帝国军提防着奥森斯坦国。   这份御令真是把拉斐尔一世给坑惨了。   因为克鲁维亚宣布独立后, 当地驻扎的帝国军全部叛变, 加入到了路易斯自己的卫军里。这一支军队不容小觑, 装备精良, 训练有素。   路易斯宣布克鲁维亚为帝国, 自己为皇帝路易斯一世。他宣称自己才是拜伦帝国的正统继承人, 自己对整个拜伦帝国拥有统治权。   拜伦帝国就此分裂成两个国家。   *   隔壁的奥森帝国对此喜闻乐见, 差点没放炮庆祝。奥森的皇帝立刻宣布支持路易斯, 认为拉斐尔一世的皇位得来的不明, 因其涉险谋杀一个皇帝,必须接受国际法庭的调查。   不仅奥森帝国是这个态度,巨鲸座里众多国家都在这事上保持观望和中立的态度,并没有如拉斐尔希望的一样,支持他对克鲁维亚的统治。   这是因为, 路易斯对兄长的指控包括了三条:   第一,拉斐尔的出生证明。他并不是先帝夫妇的婚内生子,对皇位没有合法继承权。   第二,他对先帝下毒致其生病,并利用手术设下圈套,意图逼迫先帝退位。   第三,当他发现先帝已识破他的阴谋后,谋杀了他。   路易斯公布了一段皇帝寝室里的录像。录像里,拉斐尔踢翻了治疗仪器,扔了凳子,然后扑过去掐菲利克斯的脖子。他的暴力持续了一分多钟。而后面莱昂扑过来将拉斐尔撞开的画面却被剪辑掉了。   “他怎么会拿到这段录像的!”拉斐尔疯狂咆哮。   奥兰公爵面容镇定:“我们怀疑路易斯身边一名顾问,就是先帝那位失踪的首席侍从官。路易斯手里的东西,都是叔父早就准备下的。当初也许是他故意激怒你,让你对他施暴。”   拉斐尔遍体生凉:“父亲为什么要这么算计我?”   “现在研究一个亡者心里所想没有任何意义。当下紧要的,是怎么处理这个危机。”公爵冷嘲,“请您镇定点,陛下,事情没有坏到你想的那个地步。”   皇室立刻对路易斯的指控作出回应,全部否认,认为路易斯拿出来的所有证据都是假的。   可皇室的辟谣并没有真的说服民众,流言一直甚嚣尘上。   为菲利克斯治病的哈桑医生和他的团队人间蒸发。皇家拿出来的尸检报告被指责作假,出具报告的医生意外死亡。   为拉斐尔接生的医护人员失踪,艾瑞斯太后也迟迟不见公众,结合她把拉斐尔加冕仪式哭曾葬礼的样子,都怀疑她因为知情而被软禁。   路易斯还隔空对奥兰公爵喊话:“是拉斐尔一直坚持用你的儿子莱昂作为捐赠者的。然后他再向你揭发这个事,以博取你的忠诚。清醒过来把,堂兄。他就是个一条冰冷的毒蛇,枉顾亲情,根本就不值得你效忠。”   奥兰公爵对路易斯置之不理,扮演着一个哪怕知道了真相,也选择支持在位皇帝的油滑政客。   在接下来三个月里,拉斐尔不顾奥兰公爵反对,连续派出了数支特工小组,试图暗杀,或者把路易斯绑架会格洛瑞。这些行动不仅都以失败告终,还给路易斯添加了用以反对拉斐尔的证据。   “我不会杀这些可怜的特工。他们都是不得不听命于伪帝的政府员工。”路易斯宣布,“我会用他们来换取我被拉斐尔软禁的家人。这样,不论是这些特工,还是我的妻儿,都能和自己的亲人团聚。”   奥兰公爵和拉斐尔又就是否交换人质产生了激烈冲突。   “我们可以适当地换一两个人。”奥兰公爵道,“把他的妻子和一些没什么用的儿女还给他,将他几个年长的儿子留下。这样你还可以得到民众的好感。”   而拉斐尔咆哮:“他想要和他的亲人团聚,那他就自己滚回帝都来。我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给他。”   而很快,一个意外事件就让拉斐尔后悔了他的这个决定。   在得知人质交换计划失败后,路易斯被软禁的妻儿老小不知怎么得到了外界的帮助,试图潜逃。   他们行动太仓促,理所当然地失败了。不仅如此,在躲避追缉的过程中,一辆搭载着路易斯妻子和四儿子一家五口的飞梭失控撞上了建筑物,只有才两岁的小孙子幸存了下来。   这个噩耗,同其他许多情报一样,像是被子里的屁,不论怎么捂,总在不经意的翻身间能闻到。72小时不到,克鲁维亚那边就接到了消息。   失去发妻和儿孙的路易斯悲痛欲绝,再度出现在媒体面前时整个人已老了十岁。   他满怀悲怆愤怒地宣布,他将向谋杀了他家人的伪帝拉斐尔一世复仇。   奥兰公爵的话在变故发生四个月后,终于得到了应验:战争开始了。   *   克鲁维亚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附近的矿星和居人星环。   路易斯允许士兵在当地对不肯归顺的居民实行抢劫,以战养战。得到消息的星际雇佣兵就像闻到屎香的苍蝇,纷纷前来。社会上失业的男人也都加入了军队,因为这样至少他们能赚一到一份糊口的钱。   克鲁维亚军飞速壮大,大口大口蚕食着拜伦的版图。   这一场仗,纵使拉斐尔再不情愿,也得捏着鼻子开打了。   皇帝宣布对克鲁维亚派军的时候,伊安正在教堂的门前,协助慈善机构的义工,给96区的孩子们接种疫苗。   “我们要打仗了吗,神父?”莫林带着弟弟凯西过来打疫苗针,看到了新闻,怔住了。   “看来是的。”伊安沉痛道,“可惜就连圣主,也没有办法让人类免于战火的侵袭。”   “路易斯说的那些,您都相信吗?”莫林又问。   伊安斟酌着,说:“我并没有信任的渠道去求证,所以,我没法做出判断。”   教廷对这兄弟俩的相争也一直持壁上观的态度。   拉斐尔已得到了教皇的加冕,而路易斯也派出使者,带着厚礼拜访西林,请教皇为他加冕,承认他的皇权。教皇没拒绝也没有答应。   “我们都觉得路易斯说的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卡罗尔在和伊安视频通话的时候说,“至少拉斐尔确实不是菲利克斯的婚内生子。但是难道要教皇承认自己搞错了?教廷不干涉世俗的战争。等他们兄弟俩分出胜负后,我们再来决定把那顶宝冠给谁戴。”   战争就如同一辆巨大的绞肉机,一旦启动,将会有无数连姓名都不会留下来的人葬送其中,化作太空中的尘埃粉末。   “历史中每一场巨大的变革的胜利,都是由巨大的牺牲搭建起来的。”阿德维对伊安说。   伊安说:“我们选择投身到这一场风险里。可更多的人,是被动卷入其中的。”   “那我们也只有尽力而为,让他们的牺牲不是无意义的。”阿德维说。   *   媒体上的征兵广告滚动播放,征兵车走街串巷,整天在下城区出没,宣传着从军的各种好处。   稳定的工资,福利,对家人的补贴,退役后安排工作……更别说一旦立下军功,还能改变自己,和整个家庭的社会地位。   每一天,都会有无数个年轻人决定结束现在游手好闲的生活,或者放弃手头一份看不到前途的工作,穿上军装,提枪奔赴前线。他们决定以生命为自己博取一份前途。   每一天,都会有无数个母亲哭得肝肠寸断。   从军对于这些底层男人来说,几乎是最现成,最快捷地改变命运的途经,很少有人肯错过这个机会。   那段时间里,整个96区的气氛都特别沉重压抑。偏偏帝都的夏季特别漫长,直到进入十月,天气还依旧炎热。每个人心头都烧着一把火,让他们在夜里转辗反侧。   伊安走在路上,经常会听到街边房屋里传出哭声。穿着军装的年轻人不顾劝阻冲出家门,在母亲姊妹们的哭声和父亲的骂声中埋头奔跑远去。   他们有的会回来,满身创伤;有的会长眠在星空深处,成为天地的一部分。   克鲁维亚军得到了奥森帝国等国的暗中支持,战斗力不容小觑。帝国军甚至一开始还连输了两场仗,让众人大跌眼镜。   夜里,伊安坐在修道院的长廊下眺望星空,总忍不住去想到那些出征的战士。也不知道那些闪烁的光,是星光,还是爆炸的军舰。   夜色中,伊安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身,走廊的另一头,金发青年刚刚收起轻甲,站在月色中。   这几个月来,伊安和莱昂见面的机会并不太多。   莱昂不仅要忙着学业,还要跟着父亲学习。学校放假后,莱昂又在帝国军部里做了一名实习生。实习生不如狗,莱昂加班到深夜是家常便饭。   伊安不敢去打搅他。莱昂有时深夜下班后,会偷偷来修道院看一下伊安,简单说两句话,就又匆匆离去。   他突然从一个会缠着伊安撒娇的孩子,成长为了一个稳重的青年绅士。尤其当莱昂意识到伊安在回避和他肢体接触后,他也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   教科书没骗人。伊安觉得自己对莱昂的身体反应正在减轻。不见到莱昂本人的时候,他已不会再失控了。抑制剂的用量又降低回了标准剂量。   不过,今夜又有所不同。   穿着白衣黑裤的青年清瘦了许多,领结挂在脖子上,领口敞开,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伊安也能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酒味。   “你喝了酒?”   “我都快要二十一岁了。”莱昂嘀咕着,“我这是合法喝酒。”   他走了两步,靠在一根廊柱上,不动了,歪着脑袋望着伊安。一双蓝眼睛可怜巴巴地,尾巴轻轻摇着。   伊安只好走了过去。   “酒量不行呀,威尔曼伯爵。”   “陪着将军出席一个酒会,帮他挡了几杯。”莱昂说。看得出他手脚有点发软,但思路清晰,并不算太醉。   “我今天能睡在你房间里吗?”莱昂问,“我可以睡地板。”   “不行。”伊安一口回绝,“你现在有自己的伯爵府了。那么大一栋三层楼的房子,十来个房间,为什么总喜欢来我的小宿舍睡地板。”   “因为我有不得不离开那栋房子的理由。”莱昂说。   伊安问:“那房子闹鬼?”   “比那还可怕。”莱昂说,“你知道我爸爸最近跟着我住,我父亲最近每晚都会来看望他。他们俩实在太吵了,我简直没法睡觉。而我现在可是个上班族了,天不亮就要起床去军部报道的!”   伊安一时不明白:“那你就不能提醒他们安静点吗?”   莱昂面无表情:“因为他们俩在做的事,让我根本就不想走近他们的房间。”   “他们在做什么?”伊安还是没反应过来。   莱昂反问:“你觉得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情侣关着门,能在做什么?”   伊安:“……”   “是的。”莱昂点头,一脸麻木,“他们就在做你认为他们在做的那个事。也不用声波屏蔽器,而且有时候会持续一整晚。一!整!晚!”   伊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莱昂抱怨:“今天吃早饭的时候,我爸爸居然问我,再给我生一个弟弟怎么样?我被吓得差点把麦片粥撒在裤子上!”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伊安发自内心地对莱昂充满同情。   “我真不明白了。”莱昂悲愤,“当我得到这栋伯爵府的时候,没人和我说它还附赠一对像泰迪狗一样的父母?我想要一点独立,一点私人空间,有什么不对?我只想在一个安静的环境下好好地睡一觉,怎么就那么难?”   伊安苦恼:“你不能去朋友家借宿吗?”   “桑夏那里不方便,她到底是女孩子。尼尔那里夜夜笙歌,我不听父母办事,去听他办事,有什么区别?而我其他朋友大都还和父母同住。”   “那……住酒店?”   “我在那种冰冷没人人情味的地方睡不着!”莱昂理直气壮。   伊安终于投降了。   “你今天可以在我这里打地铺——仅限今晚!”   莱昂奸计得逞,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跟着伊安身后,朝他的宿舍走去。 第81章   夏末的深夜, 下起了小雨。   雨滴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窗。   “我想到了小时候。”莱昂躺在地上,望着窗上的雨水痕迹, “你还记得吗, 伊安。在弗莱尔的神父宿舍里, 我们也是这样。”   伊安笑了笑:“你小时候为了能留宿我那里, 可是使劲了手段。那都是因为你那时候朋友不多。普通的孩子,都会去朋友家里了留宿的。”   “你喜欢弗莱尔吗, 伊安?”莱昂问,“那种与世无争的悠闲,永远不凋零的花和田园风光。”   “我当然喜欢。”伊安说, “弗莱尔给我一种……家的感觉。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我是孤儿, 我没有家。但是我现在想到弗莱尔,觉得我能在那里找到我渴望已久的宁静和安全。”   “我们将来会回去的。”莱昂翻身侧躺着,望向床上模糊的人影, “你会在帕特农庄园里有一间永远属于你的房间。等到战争结束了,我有了假期,我就和你一起回去看看。”   战争呀。   伊安问:“你和令尊觉得这一场仗,会持续多久?”   “直到其中一方获得压倒性的胜利。”伊安说, “但是之后局部战争恐怕会持续很久很久。克鲁维亚军得到了国外势力的支持, 路易斯集结了一大批亡命之徒和投机商人。每攻下一处, 他就会放任士兵去抢劫,发战争财。”   伊安蹙眉:“他有立下新的法规吗?”   “没有。”莱昂冷笑,“路易斯的脑子并不比拉斐尔好到哪里去。至少拉斐尔谨慎小心, 而路易斯格外狂妄——这是被宠坏的孩子的通病。被占领区里法纪混乱,人人自危,时常发生命案。可当地贫民都非常欢迎路易斯,纷纷加入他的军队。”   “这就是一支强盗军队。”伊安道。   “没错。”莱昂道,“可他们还在不断壮大。火线的帝国这边,甚至已有几个地方爆发了动乱,底层民众支持路易斯,攻击当地政府,要求加入克鲁维亚国。相当荒唐!”   但是对于挨饿受寒的贫民来说,谁能他们更好的生活,他们就会支持那一方。   这个话题太沉重,两人都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不想再谈。   湿润的凉风凉风盈满小小的宿舍,将屋内两人的信息素淡化了些许。   这一股信息素就像屋子里的一头大象,两个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受它影响而辗转难眠,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谈论它。   伊安躺在床上,自虐般感受着那一股熟悉的感觉自身体深处涌出,顺着血管,蔓延全身。   他就像泡在一缸温热的酒里,燥热,微醺,深觉得罪恶和羞耻,可同时,又不能否认这种感觉有着难以言喻的甜美。   难怪世俗文学里总将情欲比作能让人上瘾的兴奋剂。   确实,一旦感受到了它,就忍不住想得到更多,甚至沉溺其中,忘却外部一切烦恼。   造物主创造人类的时候,给了他们如此巨大的欢愉,同时也是一个可怕的缺陷。   伊安鼻尖鬓角都渗出细细的汗水,但戒律戒早已空了。伊安决定要让自己去适应这种原始的本能,将其视为这具凡躯的一部分,与之和谐共处,而不是去否认和抗拒它。   伊安也能感受到,莱昂并不比自己更好受。   年轻人躺在床下的地板上,以极轻的动作,再度翻了个身。这已是他躺下后,不知道第几次翻身了。   他那自胸膛里呼出来的气息,压抑过后依旧粗重。而随着他每一次翻身和呼吸,都能带起空气的流动。一阵阵Alpha信息素如海浪朝伊安冲刷而来。   “我……”伊安在黑暗中终于开口,地上的莱昂身躯霎时僵硬。   寂静的黑暗,将伊安吞咽唾沫的声音衬得格外清晰:“我想起还有一份报告没写完,明天一早就要递交上去的。”   他坐了起来:“我去一趟办公室。你好好睡。”   莱昂正背对着伊安躺着,一声不吭。   伊安下床穿鞋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那一股濡湿带来的不适和羞耻。他脸上火辣辣的,不敢再耽搁片刻,小心翼翼地朝房门走去。   刚握住门把,黑影将他笼罩住,一只手自身后伸过来,摁在了门板上。   手掌宽大,指节修长匀称,牢牢地将门按住。   寂静的黑夜将身体上的感受无限放大。伊安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上的颤栗,和疯狂加速的心跳。   “你还是这样,是吗?”莱昂的嗓音格外低沉喑哑。气息拂过伊安的耳鬓,毫不意外地引起他一阵颤抖。   “只知道逃避,不敢面对。甚至不敢和我谈一谈。”   伊安艰难地组织着词语:“我们不是已经谈过了吗?这是本能的反应。我们需要保持适当的距离……”   “你还打算离我多远?”莱昂问,“肢体接触肯定是不行的,是不是以后连和你共处一室都应该避免?是不是将来有一天,我们俩就算在室外见面,也必须保持遥远的距离,彼此点头打个招呼就算了。或者,干脆见面也当没看到,假装根本不认识?”   “莱昂……”   “这都怪我们只要一靠近彼此,就会产生生理冲动,是?”莱昂犬齿酸胀难忍,死死盯着伊安从睡衣领子里露出来的一截雪白的脖颈。   甜蜜馥郁的青草香从伊安的耳后腺体里飘散出来,像一根牵着莱昂鼻子的绳子,将他直往那片肌肤上拽。   “只因为我们都无法克制地想要对方。因为我们都在心里将对方已经标记了!”   伊安浑身紧绷着,整个人都在往门板上缩,想努力让自己远离身后男人的气息。   “莱昂,你现在感受到的……只是不理性的冲动而已……”   “我就知道你还是会这么说。”莱昂俯身过来,气息如一道墙压向伊安,将嘴唇凑到了伊安的耳边,“可我喜欢你,伊安。我喜欢你呀!”   这么简单一个动作,就引发一股酸软,从腰椎直往膝头窜去,让伊安紧握住门把,以固定住身体的平衡。   青年厚实的胸膛贴在了伊安的后背上,蓬勃的热度透过单薄的睡衣,入侵神父微凉的肌肤。   伊安被烫得不住向前躲,恨不能缩进门缝里。   “我喜欢你。”这话一旦出口,就像堵塞多年的河道终于疏通,江流从此畅通无阻。又像一颗行星的表面冒出第一支嫩芽,开启了生命的新纪元。   “我喜欢你。”青年自身后将伊安拥住,反反复复地在他耳边低语,“我从十三岁懂事起,就开始喜欢你了。你是唯一进了我的梦的人,也是我过去,现在,和将来,唯一想要的人。”   这话里每一个字都如重锤敲打在伊安的脑中,撞击他的心脏。伊安已说不出来自己具体是个什么滋味了。   “伊安,伊安,你知道的?”莱昂苦笑,“我看你的目光那么放肆,我总是想牵你的手。你以为装作不以为然,就是在照顾我的自尊心,却不知道你每次避开我的视线,挣脱我的手,都会让我多伤心。”   伊安被这句话狠狠刺痛:“莱昂,我……”   “你是神父。”莱昂说,“你洁身自好,你不能接受我的感情。你是要和我说这个吗?”   伊安本是这么计划的。可是现在他知道,这些话说了并没有丝毫作用了。一旦莱昂开口将话挑明,一切遮掩和幌子都被拆掉,他们俩再无退路。   “可是我怎么办?”莱昂叹息着,将脸颊贴在了伊安柔软的头发上,“我就活该心碎吗?我渴望了你这么多年,就只是做了一场无所谓的梦吗?我做错了什么,伊安,告诉我?”   “莱昂……”伊安鼻根酸得难忍,嗓音在喉咙里发着颤,“你没有错。是生理本能误导了你而已。是我没有在一开始就和你保持距离,让你产生了误会……”   “误会?”莱昂嗓音发冷,“你是说,我觉得你也喜欢我,是误会?”   伊安无声地一颤,勉强道:“我是奉神之人,莱昂。唯一让我爱和奉献一生的,只有神……”   “胡扯!”青年冷冷道,“你明明也感觉到了。你也在和它抗争着。”   “那是原始的本能。”伊安还在苦苦坚持,“是神给我的考验……”   莱昂一声嗤笑。他一双蓝眸在黑暗中皑皑生辉,直勾勾地盯着伊安雪白的脖子。如一头饿慌了的狼,寻找着一个适合的角度,好将尖齿一鼓作气刺进那片肌肤里,咬在腺体上。   “你感觉到了的。”莱昂笃定,朝着那片梦寐以求的肌肤缓缓低头。   “你只是害怕,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你只是用信仰来做借口,不去面对真实的自己!”   伊安用尽全力,自齿缝中挤出颤抖的声音:“不!我只是受了信息素影响而已!”   “是吗?”莱昂已将唇凑到了伊安耳边,喑哑嗓音勾着魂,“那为什么你不会对别人这样?为什么我不会对别人这样……”   青年的手放在了伊安的腰上。   犹如滚油泼溅在身上,伊安浑身剧颤,几乎跳起来,想要逃离。   可莱昂更敏捷地将他一把抓住,犹如人类捕获一只在掌中扑腾的小鸟。   青年健壮的胸膛抵着伊安清瘦的后背,将他重重压在了门板上,困在了这个由双臂和雄躯组成的囚笼之中。   “别……”伊安还在做着垂死挣扎,全然不知道自己扭动的身体在身后男人的感受中,有多柔软和诱人。   莱昂气息大乱,鼻中泄露一声闷哼,再也忍不住。他一手紧箍住伊安乱动的身躯,低下头去。   不用任何人教导,Alpha们天生就知道该怎么让Omega驯服。   (此处668个字打码处理)   “你会吗?”莱昂逼问。   “唔——”伊安发烫的脸贴在门板上,双目紧闭,紧咬着唇,身子触电般剧烈颤抖。   下一秒,他的身体被翻转了过来,下巴被抬起。   莱昂重重吻了下来。   青年的情绪是滚烫而坚硬的,唇却出奇地柔软,覆着伊安汗湿的唇,辗转厮磨,再用舌尖敲开齿门,品尝着口中的甜蜜,勾着伊安怯生生的舌和自己一同狂舞。   伊安因这个吻而彻底晕眩。   那一刻,他肌肤是麻的,骨头是酥的,腰腿软得像捞不起的面条。   仅剩的最后一点抵抗也都在这个火热的吻中崩溃瓦解。   仿佛他早就期待着这样的接触,仿佛他们早就该这么做了。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就像两条河流穿过苍莽千山和浩瀚草原,终于交汇成一个温暖的湖泊。   伊安不知不觉开始回吻莱昂。   这都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吻别人,没有谁在技巧上更胜一筹。但在最初的狂热冲动过去后,他们很快无师自通,顺着本能,温柔地去探索着对方,去表达自己。   许久后,他们的唇才分开。   两张面孔都挂满了亮晶晶的汗水,气喘吁吁,视线早交织成了死结。   伊安无力地靠在门板上,已无话可说。   莱昂最后低声道:“这是爱,伊安。不是罪恶。它不丑陋。它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   伊安无言以对。   莱昂将伊安放开。他拉开了门,并未告别,一头扎进外面的夜雨里。   伊安沿着门滑落,坐在地板上,将脸埋在臂弯里,深深叹息。 第82章   那一夜, 伊安彻夜未眠。   身体上的冲动在冷水澡的作用下褪去, 但是被掀起的心潮却没有停歇的迹象。惊涛依旧拍岸, 冲刷着那块已岌岌可危的堤坝。   那个青年就像一头莽撞的狗,热情又执拗地扑过来, 一番亲热表白,将伊安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秩序的生活搅得一团乱, 然后夹着尾巴就跑走了。   伊安躺在凌乱的黑夜里, 往事交叠涌上眼前,不论怎么回忆过去的温情,画面最后都会定格在今夜发生的那一幕上。   他反反复复重温着那个吻。   后背是坚硬的门板, 胸膛上压着的却是温热柔软的身躯。他身不由己,意乱情迷, 甚至,在结束后,还有一丝不敢承认的意犹未尽。   如此罪恶,也如此甜美。只浅尝了这么一次,伊安都觉得自己似乎已上了瘾。   这世上, 没有什么事是会永恒不变的,伊安当然很清楚这个道理。但是当自己一直固若磐石二十多年的信念, 在那个青年持之以恒的撞击中绷出一条条裂缝,开始一点点分崩离析时, 伊安还是慌了神。   情欲其实只是压下来的最后一根稻草,早在、伊安随着莱昂的脚步前进的时候,他就已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 他信仰的神,并非全如祂展示出来的那么神圣无暇。   信仰动摇这个事,对于一名信徒,一名神职人员来说,是相当危险的事。   如果说莱昂突如其来的表白和吻让伊安因为兴奋而辗转难眠。那信仰的动摇,则让伊安因迷茫,已很长一段时间都感觉到一股恐慌。   伊安选择成为神职人员,抱着全身心投入到传播圣主的光明的信念。他深信圣光能引导苦难中人们走出黑暗,远离一切罪恶。   可是假如,圣主的本意并不是想让人们脱离苦难,而只是削弱他们的力量,让他们服从统治呢?   而一旦信仰动摇,欲念便从缝隙中溢了出来,开始一点点解开伊安扣在身体上的枷锁。   他的心境不再安详,他的躯体开始浮躁。当诱惑来临,他的抵御更是不堪一击……   那个吻……   伊安闭上了眼。   一口尘封的箱子打开,火辣辣的烙印一个接一个打在了他的身体上:   原来身体被抚摸是如此惬意,原来唇舌交缠可以令人神魂晕眩,原来他的身体里蕴藏着那么多的渴望,犹如一口沸腾的岩浆,在外界的刺激下会控制不住喷薄而出,焚毁神智,和一切。   犬齿留在耳后的牙印还没有消,而腺体的部位总是觉得有些微微酸胀,让伊安十分不适。   身体上的感受终会消退,但是心灵上的震撼呢?   *   “你有多虔诚,阿德维神父?”次日,办公室里,伊安忽然问。   坐在办公室对面的阿德维从公文里抬起头,略微思索,道:“应该远没有你这么虔诚,但足够我在念着圣主之名的时候不至于心虚。为什么这么问?”   伊安说:“在菲利克斯四世临终前,曾对我说了一些很混乱的话。”   “让我猜猜。”阿德维说,“他想要你为他直接同圣主交流,治好他的病?”   “是的。”伊安道,“他认为我能召唤圣光,就等同于能和圣主沟通。而在我拒绝他后,他就开始破口大骂。他……他骂圣主是狗,一只叛变了人类的牧羊犬……”   “你没有斥责他对圣主的不恭吗?”   “我能拿一个已神志不清的老人有什么办法?”伊安苦笑。   “但是你将他的话记在了心里。”阿德维又露出了他那副充满戏谑,意味深长的笑。   他靠进椅子里,双手交叉在脑后,跷起了腿:“其实民间一直都有这样的传言:圣主只是一台超级光脑,它的智能程度已远超人类,于是被人类奉为了神。”   “这个传说有许多漏洞。”伊安说,“人类制造一台超脑,就不会留下控制后台吗?我以为科学家们在如何控制超级光脑上的技术已如火纯清了。而如果圣主真的是一台超脑,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是在自己运转,还是有人在操纵他?”   “你的每个问题都问到了点子上。”阿德维道,“就我的看法,不论圣主曾是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反正他现在凌驾于一切权利之上。曾经指使过他的人,如今都没有力量去对抗他。圣主,即是秩序。那么,称呼他为神,并不为过。”   阿德维注视着伊安:“而且,是的,我并不认同他立下的许多秩序。他或许掌控着人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但是他并不如颁布的教义上所说的那么无私和博爱。圣明教的本质是统治。而统治必然是自私的。”   伊安道:“可你自己还是一名教徒?”   “教徒只是我用于在世间行走的身份。”阿德维说,“但是你的话,米切尔,你可要好好思考一下了。当纯净的人的信念开始破灭的时候,往往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那你大可放心。”伊安平静道,“不论圣主究竟是什么样的形态,我信仰的,并不是祂这个个体,而是祂教义中传播的真诚、善良和美好。引导我的前进,也是这些美好的东西。”   阿德维举起咖啡杯,向伊安致敬。   门外的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砰砰敲门。   伊安一打开门,一个小小的身影扑了进来。   “凯西?”伊安认出这个清秀的小男孩是莫林那个天才神童弟弟,“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小凯西依旧不能开口说话,急得一头的汗,拽着伊安的衣角呜呜个不停。   阿德维蹲在他身边,严肃地问:“是不是莫林出事了?”   凯西拼命点头,泪水涌了出来。   莫林参军去了。   这个才满十六岁,刚刚够参军标准的少年,背着母亲和弟弟偷偷报了名。   莫林将拿到的征兵补贴,和自己这些日子里打工存下的私房钱,全存进了凯西的帐户里。然后他留下一封错字满篇的信,不告而别。   等阿德维和伊安他们赶到他们家里时,这个少年早进入了新兵营。他将在接兵营里接受短期训练,然后直接被送上炮火纷纷的战场。   莫林只是个稚嫩的少年,体质甚至比别的Beta还要柔弱,很难想象他在战场上怎么生存下来。   “我的病又复发了,需要做手术,凯西念书也需要钱。莫林最近一直念着要想办法多赚钱,可我真没想到他会去参军!”   莫林母亲哭诉着。   凯西用光子板和伊安交流:“哥哥一直说想要做出一点不同寻常的事来。他说自己读书不行,又只是个体力弱小的Beta。但是他不想一辈子碌碌无为。”   莫林这个想法,正是所有不顾家人劝阻而去参军的底层青年的内心写照。   “我可以让组织里的人去找一下这个孩子的下落。至少确定他在哪一个新兵营里。”返回修道院的路上,阿德维对伊安说,“不过我觉得他不会回来的。”   伊安同意这个看法:“与其困守在96区这样的地方,确实不如走出去看一看。但是战场对于他这样的孩子来说,实在太危险了。”   “让我看看我能做点什么。”阿德维用手环联系着同伴,顺口提醒了一句,“你好像有一位娇客。”   修道院门前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少女见伊安看到了他,展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来。   桑夏最近也在司法部实习,才下班的她还穿着一套古板的黑色职业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脸“实习生不如狗”的疲惫。   “放心,我有护花使者。”桑夏赶在伊安开口教育她前,指了指身后。   那个传媒小王子尼尔正斜倚在一辆飞梭边,朝这头摆了摆手,笑容颇有些玩世不恭。   “我不会耽搁您太多时间,伊安神父。”桑夏一贯爽朗的笑容里多了一份小心翼翼,“还有,请放心,并不是莱昂让我来的。”   伊安将桑夏带进了修道院里,同她坐在庭院中的长椅里。   帝都初秋的傍晚,暖金色的夕阳照在两个人身上。桑夏摘了发卡,披散着长发,又蹬掉了折磨人高跟鞋,长长舒了一口气。   桑夏斟酌了片刻,说:“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我并不是莱昂真正的女朋友。”   伊安望着少女有点做贼心虚的表情,不禁莞尔:“我也还在想,你们什么时候会和我说实话。”   桑夏讪笑:“这个同盟关系对我们俩都挺有好处的。莱昂有了光明正大拒绝别的追求者的理由,而我也有了一个保护者。我借助他女友的身份,还得以来帝都念书,进入上流社会。这些资源,都是我的家庭给不了我的。”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桑夏。”伊安柔声道,“我相信你们之间的感情不仅仅只是合作伙伴。”   女孩儿感慨:“你是我见过的最细腻、正直的人了,伊安神父。而莱昂,他则是我所见过的,对感情最坚贞和专注的人。”   伊安沉默了下来。   桑夏斟酌着,说:“仿佛,对莱昂来说,爱一个人是的一个使命。他一旦认定了对方,就会坚定不移地去爱。他会是天底下最忠贞的恋人。而我和他认识的第一天,就知道他在心里默默地喜欢着一个人。”   桑夏将目光投向伊安:“这么多年来,他对那个人的感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深。莱昂的全副身心都是这个人。他痴迷、敬仰对方。他来帝都后,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来没有转移过他的视线。他对那个人的爱,是我所见过的,最专一,最深沉的。”   伊安依旧沉默着坐在一道暖金色的夕阳下,几乎化作一尊大理石雕像。   即使已快三十岁,可也许是心灵的纯净和生活健康有规律的缘故,让伊安看上去依旧像个刚脱离少年不久的人。   他的五官线条轻柔流畅,弧度优美,像是用画笔精心描绘而出,出奇地耐看。随着岁月推移,总能从他明亮的眼睛,温润的唇角中,品味出更多,更醇厚的韵味来。   这个男人就就像一片吹着徐徐清风的草原,或是雨后清凉幽静的深山。繁华浮躁的都市气息浸染不了他,当你走近他的身边,反而会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宁静和安详感染,觉得时光都变得缓慢。   “莱昂是一个非常疯狂的人。”桑夏说,“他的灵魂里是有一股强大的破坏力的。而他偏偏又处于这个疯狂世界的中心,做着最疯狂、危险的事。是你将他约束住,伊安神父。就像一条勒住了奔马的绳索,或者一个能收纳利刃的刀鞘。你是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免于迷失自己的最重要的人。”   伊安安静地听着。   “我并不是来替莱昂做说客的。”桑夏说,“我知道我也不可能凭借三言两语让你改变立场。我只是希望你能多了解一点莱昂没有展示在你面前的一面。那个脆弱、没有安全,需要有个人去抱住他的男孩。而你就是那个将他在悬崖前拉住的人,神父。”   伊安纤长的睫毛颤抖着,如一道帘子,挡着眼中的情绪。   “我很担心一旦你就此松开手,就再也没有人能抓住他了。他就会跌落悬崖,或者,更糟糕。他的利刃会失去控制,造成难以估量的破坏。”   “我不会的。”伊安终于开口,抬起了眼睛,“我不会为了这么一点事,就将他弃之不顾。我对莱昂是有责任的。我发过誓会继续守护他。至于我和他之间的事……我觉得他自己会想明白的。他还年轻,所经历的事还不够多,难免将眼下的感情看得太重。他会改变的。”   “这么说有些不公平呢。”桑夏忍不住低声道,“为什么年轻人的爱情就更多变,更不稳定?而成熟人的就更长久而稳固呢?有太多持续了一生一世的真爱,都是从年轻时就开始的呀。”   伊安语塞。   桑夏反而道歉:“对不起,神父,我并不是来和你讨论这个的。”   “我知道。”伊安苦笑,“抱歉,我对情爱所知甚少,不该贸然评论。”   “不。”桑夏说,“爱是一种本能。人都是生而会爱的。每个人都有资格讨论。而神父你胸怀博大,感情充沛。你的爱就如同浩瀚的大海。被你爱的人,会无比幸福呢。”   *   可就在桑夏拜访后的第二天,局势就如同一架熄火的飞梭,急转直下,一头朝大地俯冲而去。   伊安一早前往食堂用早餐,就见修士们围在光子电视前议论纷纷。   “拉蒙德失守了!”   “这么重要的一处前线要塞,竟然就这么被克鲁维亚的叛军攻占了?”   “拉蒙德当地发生了贫民暴动,暴民袭击了军事基地,再加上当地部分军士哗变,引爆了军火库……克鲁维亚军趁机袭击,攻占了拉蒙德。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里应外合!”   继拉蒙德失守后,在短短三周内,又相继有两处帝国军的基地沦陷。更别提火线附近的贵族领地,领主为了保存自己的财产,立刻做了迎风就倒的墙头草,纷纷向路易斯投诚。   这个局势变化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在克鲁维亚宣布独立之初,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就像一个纸糊的房子,存在的目的大概就是被帝国军的炮火烧去给大行的菲利克斯皇帝做伴。   可没想到这一支不被看好的叛军日益壮大。他们占领,他们破坏,他们走后留下满地狼藉。但是他们以狂暴极端的方法彻底打乱了帝国的秩序,将火线一寸寸扩大,一步步朝帝国中心地带推进。   帝国军部采取了紧急应对措施,接连调换了两名前线将领,将帝国名将霍夫曼将军请出山。   临阵换将乃是兵家是大忌,奥兰公爵非常反对。但是拉斐尔这一次并没有听他的劝告。   路易斯的胜利简直就像是埋在坐垫里的针,压在床垫下的豌豆,让拉斐尔寝食难安。他巴不得能立刻就将路易斯抓捕回帝都受审,一刻都不肯耽搁。   霍夫曼将军今年已一百七十八岁,已名誉退休。现在他临危受命重新出山,倒是精神抖擞地立刻走马上任,整装待发。   霍夫曼将军还将率领着一支空军机甲战队支援空军第七师。   *   军队出征的前一日,阿德维才打听到了莫林的消息。   “这小子被编入了明天要出发的空军里,不过只一名医疗兵。这对他来说倒是个好事。米切尔,你明天可以带着凯西去给他哥哥送个行吗?”   伊安当然乐意帮这个忙。   次日,伊安带着凯西抵达军港时,天色才刚放亮。但军港外已人山人海。   今日将会有三艘星级战舰,搭载着两万名士兵,奔赴前线要塞马德堡。他们将直面克鲁维亚军的主力部队的炮火,力求将被对方占领的编号为A-D-13的星域夺取回来。   伊安将凯西抱在怀里,艰难地从人群之中挤过,寻找着医疗队的集合点。   到处都是泪水和哭泣声。母亲紧拥着儿子,恋人们含泪吻别。   小伙子们却憧憬着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他们坐在飞梭上,向姑娘们挥手,高声唱着战歌,神采飞扬。   “远处的风声里穿来钟响,满载着战士的军舰就要启航,我们将用血肉之躯保卫家乡。伊莎贝拉,我心爱的姑娘,你的泪水让我的勋章闪耀着荣光……噢,伊莎贝拉,我心爱的姑娘……”   伊安他们终于在一大群医疗兵中,找到了莫林。   小孩儿穿着不大合体的军装,带着红十字袖箍,头发剃得几乎可见头皮。不过半个来月没见,大概被训练的烈日晒缩了水,整个人黑瘦了一大圈,看着让人心疼极了。   莫林那双原本慧黠机灵的大眼睛骤然深沉了下来,里面隐隐带着点儿锋利。像是一只小土狗,也终于长出了狼的利齿。   凯西从伊安的怀里跳下来,扑进了哥哥的臂弯里,嚎啕大哭。   莫林的眼眶立刻红了,紧抱着弟弟,一言不发,不停地摸着凯西的头。   “你太任性了,莫林。”伊安抹着汗,无奈道,“你不该甚至不和我们商量一声就作出这样的决定。”   “我只是想改变人生,神父。”莫林比伊安更加无奈,“我没有很多选择。参军对我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是在拿命去赌博。”伊安语重心长,“战场的危险超出你的想象。不过好在你是医疗兵,至少比冲在前线的作战士兵要好一些。你要向我保证,不要去干蠢事。为了你母亲和弟弟,你要争取平安回来!”   凯西在哥哥怀里哭得直打嗝。莫林抹着泪,低头亲了亲弟弟汗湿的额头,眼中无限不舍。   “我让你们兄弟俩说会儿话。”伊安朝莫林点了点头,走去了一边。   军舰停在港口,犹如三只庞大座头鲸漂浮在海面,等待着接着士兵们奔赴前线。   集合的第一声铃声响了起来,人群中的哭声更加响亮,听得人肝肠寸断。   士兵们纷纷挥泪,松开了亲友的手,朝着集合地点奔去。   “伊安神父?”   伊安转身,惊讶地望着这位同他打招呼的熟人。   “格尔西亚先生?真是凑巧……”   伊安又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奥兰公爵,他正在同两名高级军官在交谈。   格尔西亚用药物隐瞒了自己Omega的性别,假扮成了一个Beta。他如今的身份是奥兰公爵的首席秘书,不论工作还是生活,都不理公爵左右,贴身伺候。   拉斐尔对格尔西亚丝毫没有起疑,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管这位不起眼的秘书叫过无数声亲妈,而对方不仅是奥兰公爵长子的圣父,还是公爵真正的枕边人。   格尔西亚已亲切地握住了伊安的手,道:“我真高兴,伊安。你这么有心,我们全家都非常感动。”   伊安一头雾水,但是紧接着,他看到了格尔西亚的胸前别着的一枚绸缎徽章。   这是军人家属配戴的荣誉徽章,表明家中有直系亲属参军。   这样的徽章,这样的场合……   伊安瞬间明白了过来。   初秋热度未减的太阳下,他觉得一阵晕眩。   “莱昂没有告诉你?”格尔西亚从伊安的脸上看懂了一切,非常惊讶,“我们都以为你知道的。噢,这下可尴尬了……”   伊安听到自己用颤抖沙哑的声音问:“他在哪里?”   “机甲兵第三战队。”格尔西亚朝一处指去,“他们已经集合了……”   伊安奋力推开挡路的人,一头扎进了逆流的人群里。   不需要人给他指路,伊安很快就感觉到了莱昂的存在。就像有个声音脑海之中呼唤着他,一条无形的线牵连着彼此,让他可以辨别出准确的方向。   不知道这样急匆匆跑了多久,伊安钻出了人群,眼前一片开阔,他也终于看到了一群身穿机甲作战服的士兵们。   这显然是一支精英战队,全体队员都是Alpha。他们已集合完毕,正准备朝登舰口出发。   伊安跌跌撞撞,想要走上前,又不敢贸然走近,只好无措地站在一旁。   莱昂转头望了过来,同他视线交汇。然后他朝长官敬了一个礼,出列朝伊安大步走了过来。   青年穿着修身的连体作战服,健美高挑,行走中掀起一道飒爽遒劲的风。他的金发又剪短了,显得头颅更加饱满,五官轮廓俊美得无可挑剔。   伊安直愣愣地注视着那双冰蓝的双眸,觉得自己正坠入一片极地冰海里,冻得他快要失去知觉。   他就算对空军再不了解,也知道莱昂这样的机甲战士,在前线负责驾驶机甲进行单机作战。他们往往还是前锋,出没于战场上最危险的炮火之中,是负伤和牺牲率最高的一批士兵!   莱昂走到了伊安面前,笑容有些愧疚,低垂着头。这个时候的他,竟然还像个做错了事被抓包的男孩。   “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伊安。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我怕你觉得我是在赌气。”   伊安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以滋润干涸的喉咙:“那么,你是吗?”   “不是的,伊安。”莱昂平静地说,“我们的国家分裂了,叛军正在一步步侵吞和平的领土。我作为一名男人,一个Alpha,现在就该站出来,保卫我们的家园!”   “可你还只是个学生。”伊安嗓音颤得已有点走音,“战场那么危险……”   “你知道我早就把所有文化课程自学完了的。”莱昂说,“我来念军校,主要是为了学习实战操作。可有什么,比上战场参加实战能学习到更多的东西呢?有什么是比战场更好的训练场所呢?我必须上前线,去打仗。这是我的使命!”   伊安双目滚烫,定定地注视着莱昂:“你什么时候决定的?是在上次来见我之前吗?”   莱昂的笑容里带着歉意,默认了。   伊安觉得胸口受了无形的一记重锤,险些闷哼出声。   集合铃声再度响彻上空,莱昂的队友们开始朝军舰走去。   伊安站在阳光下,遍体生凉,已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不要害怕,伊安。”莱昂反过来安慰他,一直温柔地笑着,仿佛自己不过是出一趟远门办点小事。这个时候,他的成熟与镇定完完整整地展示在了伊安面前。   “我是一个强大的士兵,我冷静、谨慎,聪明。你要对我有信心。我会好好保重自己,以期待和你早日重逢的。”   伊安面孔苍白如纸,一言不发。   “我该走了。”莱昂回头望了一眼已快登舰的队友们,“我会给你写信的,我保证。”   伊安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莱昂把军帽扣在了头上,露出一个明朗帅气的笑,牙齿雪白,神采飞扬。   他转身朝军舰快步走去。   伊安僵站在原地,化身成了一根石柱,目光缠在那个高大的背影上,任由他扯着,越来越远。   突然,青年停下了脚步,猛地转过身,朝伊安飞奔回来。   伊安沉沉的心跳骤然一跃三尺高。   莱昂速度快如幻影,纵身一闪,就已跃到了伊安面前。   伊安还来不及看清莱昂的表情,身子就被用力拽了过去。后脑被手掌扣住,眼前一暗,一双滚烫的唇已压了下来。   带着海水咸涩的风吹过空旷的广场,阳光晒得人额头微微发热。集合铃声响了第三遍。列队经过的士兵们哄笑着,吹着口哨。   可这一切对伊安来说都太远太模糊。   此时此刻,他清醒感受到的,只有莱昂有力的胳膊、温热坚实的身躯,和那一双火热、深情的唇。   除此之外,天地、战争、离别……全都不复存在。   其实这一吻并不长,唇舌的交缠才刚刚品尝到酥麻的快意,就已终止。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彼此都在无法自抑制细细颤抖。   莱昂捧起伊安的脸,同他的鼻尖轻轻相蹭。这种有别于热吻的简单亲昵,却是让伊安鼻根猛地涌上一股酸胀,眼睛火辣辣地疼痛。   莱昂自衣领里拉出了那个圣光符,抓着伊安的手,将它握住。   “我们今日承受的苦难,将成为我们来日的桂冠。”他低声念道。   伊安紧闭着热胀的双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手被松开,温热的气息消失,只剩凉爽的海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面颊。   伊安睁开眼的时候,莱昂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军舰的入口。   *   返回96区的时候,已过了城市的通勤高峰期,空轨车厢里人影稀疏。   伊安带着凯西坐在角落里。   空轨安静地在一栋栋高楼之间穿梭,将眩目林立的广告牌抛在身后。乘客们上上下下,面无表情,统统都是过客。   凯西依偎在伊安的怀里,感觉到他胸膛的振动,伸手摸了摸伊安的脸,掌心一片濡湿。孩子担忧地望着伊安,用目光无声发问。   伊安紧抱着孩子小小的、暖烘烘的身体,压抑许久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住。   他哭得泪流满面。 第83章   莱昂走后, 帝都也已正式进入了秋天。   老天爷抖开了一张薄棉被,盖在了穹顶上。阳光灿烂的日子宣告结束, 帝都臭名昭著的阴雨天霸占了全场。   一连两个多月, 在格洛瑞就没能看到过几个晴天。纵使不下雨, 天也绷着一张晚娘脸, 仇视着脚下芸芸众生。   这样的天气里, 人们的心情也很难明朗得起来。圣米罗修道院里的人发现, 就连一贯性格最随和亲切的米切尔神父, 脸色都大不如过去。   自从莱昂走后, 伊安的话明显少了许多。他总是若有所思,工作之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种不失礼的冷淡笼罩在他的脸上,替他挡去了许多不必要的寒暄。   伊安清瘦沉默的身影成了修道院一道异样的风景。   这位年轻的神父总是从早忙到晚,除了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外, 还尽可能多地揽下其他活儿。他不辞劳苦,不论是伏案工作还是外勤, 都倾尽全力去完成。   为此, 伊安每日都会工作到深夜,然后赶在浴室关门前匆匆沐浴, 回宿舍睡觉。   只有在极度的劳累下, 他才能够很顺利地入睡。   这些日子来,伊安的梦很繁杂。   他总是梦到弗莱尔。虽然离开那个星球还不到一年,他却觉得恍如隔世。   梦里,他和莱昂骑着马奔驰在海岸的高崖上,明媚的阳光晒得他们的脸发烫。   莱昂有时候还是可以被伊安搂在怀里的小少年, 转眼就变成了挺拔的青年,健臂反将伊安拥住,滚烫的唇碾压下来,放肆地索取。   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起,吹着海风。   伊安知道莱昂正不动声色地凝视着自己,目光缱绻多情。   唯有在梦里,伊安才终于敢大胆地转过头,望了回去,朝莱昂温柔微笑。   “你动摇了。”梦里,伊安听到一个身声音。   不是来自光纪,而是自己的理智在同情感对话。   理智在责备:“你开始质疑神,你开始贪恋尝到过的肉体的欢愉。你曾发誓将神视作唯一的真理,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违背他的教义的行为。”   而感情在反驳:“我终究是肉体凡躯,我会永远受到肉欲的诱惑。而对神的置疑和信任,本来就会贯穿整个信仰其中。神也曾说过,对祂的置疑只会让信徒更加忠贞。”   “会吗?”理智在嘲讽,“你这是在给自己的破戒找借口。你对那个男人产生了可耻的情欲,对他朝思暮想。你不仅不再适合做一个戒律士,就连普通的信徒,你也都不再配做!”   “我将会和我的情欲搏斗。”伊安说,“我将自己去摸索,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我将建立自己的体系。”   “你对神不敬!”   “闭嘴!”伊安斥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理智终于消声。伊安冷汗潺潺地从梦里醒过来。   这日一早,伊安在办公室里拦下了正要外出的阿德维,对他说:“我不能加入你们的组织。”   阿德维一脸莫名其妙:“就我所知,我甚至都没有邀请你呀。”   伊安面色冷峻地问:“但是我想帮忙,该怎么做?”   虽然口头上是主动提出想帮忙,但是不论神情还是口气,都让阿德维觉得自己必须找点忙让对方来帮一帮才过得去。   阿德维抄着双手,眉头紧皱着,居高临下地端详着伊安:“首先你要知道,我们并非所有的事都是合法的。”   “不惊讶。”伊安道,“我会守口如瓶。”   “我不担心你会告密。”阿德维说,“我只是担心这会和你纯洁无瑕的信仰产生冲突,让你更加苦恼。”   “我确实开始质疑一些教义了。”伊安说,“但是我也知道,合法和违法,并非意味着正确和错误两种含义。并不是因为有规矩和法律存在,这些法规就一定是毋庸置疑地正确且合理的。我只想做正确的事,哪怕他们并非完全合法。”   阿德维眼睛微眯,如一头晒太阳的老猫。伊安平静地迎着他考量的目光。   “你蜕变得很快。”片刻后,阿德维方道,“哪怕会引起你的不悦,我也还是要说:爱情真能彻底改变一个人。”   然后他赶在伊安翻脸前,开始讲解“火种”组织运作章程,并且挑选了一个非常适合伊安的工作。   伊安·米切尔神父,曾深得先帝菲利克斯四世的青睐,和大主教们的赏识,是一位受过教廷嘉赏的优秀神职人员。如果他为慈善发起募捐,走街串巷随处可见,没有人会起疑。   伊安就是从那时候起,担任起了一名联络人的角色。   也是这一份工作,让他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渐渐被更多人熟知。   担任了联络人后,伊安同奥兰公爵他们的接触也密切了起来。   “确实没有谁比你更适合这个角色了。”奥兰公爵道,“你是我们双方都能信任的人,神父。”   “我想帮点忙。”伊安谦虚道,“我已经厌倦了从旁观者的角度,被历史推动着走。这一次,我想主动参与进来,成为这一场变革的一部分。”   “走出这一步,对于你来说,肯定是一个巨大的改变?”格尔西亚问。   “可我一直在寻求改变。”伊安笑着,“我想改变一下生活方式,甚至是自己的行为模式。我想学习一点新的东西。”   格尔西亚得意笑道:“那你可来对地方了,我亲爱的伊安。”   伊安在格尔西亚这里,学到了普通人别处极难学到的知识和技巧。   如何搜集和传递情报,如何侦查四周的环境是否安全,如何应对各种常见的突发状况。   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对方的注意力和好感;如何通过蛛丝马迹来判断对方是否忠诚可靠;如何不留痕迹地在谈话中引导对方的思路……   格尔西亚甚至还教了伊安一点简单的骗人技巧,比如出老千,以及证件造假。   “我都把你给教坏了。莱昂回来后肯定要找我麻烦的。”老父亲感慨道。   伊安学习能力惊人,很多技能他本来就无师自通,经过名师指点,技巧很快就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   “孤儿在察言观色上多少有些特长。”伊安对格尔西亚解释,“哪怕在西林的孤儿院里,孩子们不愁吃穿,但也依旧需要取悦嬷嬷或者神父们以获得更多的资源。一间光线更好的宿舍,一张新的光子板,一次代表学校参加竞赛的名额,或者一份含金量颇高的实习机会……”   伊安能一路得到教廷的重点培养,被保送进西林最好的神学院,除了成绩确实优异外,也因为他最为乖巧懂事,淳良温厚,又表现得对夏利大主教忠心耿耿。   格尔西亚感慨:“我曾经觉得,莱昂的经历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还是有点艰辛。但是看着你,我又觉得他其实还是一个被娇惯和呵护的孩子。”   “所以你们支持他去参军?”每提起此事,伊安的心还会一阵闷痛。   格尔西亚将目光投向布莱德大帝的画像,神情一时变得十分严肃,目光深邃而悠远。   “在莱昂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他是生而为战士的。”格尔西亚低声说,“他注定要成为科尔曼家族最伟大的战士。而一个战士,就应该去战场!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得到足够的锻炼,飞速成长。”   伊安对此费解,却又不方便深究。他如今的身份,并没有资格去干涉莱昂的父母对他的前途规划。   从秋季一直到冬日的社交季,不论是上流社会的沙龙,贵族的慈善宴会,还是中产阶级太太们的客厅,各种俱乐部慈善活动上,都时常能看到米切尔神父清癯挺拔的身影。   神父带着浓浓书卷气的笑容让人望之即生好感。他饱读诗书,谈吐风趣优雅,气质温润。虽然是神父,却一点也不木讷迂腐,又是一名非常俊雅清秀的Omega,容貌气度都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伊安还不到三十岁,但是对神学的研究非常透彻,和学者们讨论起学术话题能侃侃而谈,毫不露怯。他同样对古典文学、艺术和音乐颇有研究,还弹得一手好钢琴。   当这位年轻的神父不再低调拘谨,放开了手脚展示自己时,他温和却明亮的光芒立刻捕获了无数人的视线。   *   寒冬带着大雪到访格洛瑞,冰雪封道,可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正是进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   从香榭宫到山腰别墅,再到上城区的豪宅里,权贵之家夜夜笙歌。元旦节来临之际,举城欢庆新年,烟火漫天。   而在遥远的前线,纷飞的战火也布满夜空,比烟火更加绚丽。每一次亮起,都是以士兵的生命在闪耀。   霍夫曼将军不负皇命,镇守住了前线,没有再后退一步,进而开始了对沦陷区的反攻。   就在帝都人们为了烟火欢呼的时刻,帝国军和克鲁维亚军正在克军占领区激烈交火。在经历了十八个小时的炮火攻击后,帝国军的军舰成功占领空域,并且开始降落。   机甲兵和陆军倾巢而出,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巷战。   黑夜遮掩住了血色,轰鸣的炮火声让生命消逝得悄无声息。   阿修罗玄黑的身影同夜色融为一体,连双刀都通体漆黑,不反射一丝光芒。他就如暗夜中的死神,势如破竹而来,一路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莱昂驾驶着阿修罗,硬生生以一己之力,从人山人海之中开辟出了一条通往敌营要塞的通道。   在他身后,士兵们越来越多。哪怕并不熟悉,他们视那一架玄黑机甲为领袖,看着他为步兵们清扫障碍,追随着他冲锋陷阵。   阿修罗凌空一跃,翻身之际,双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利落的叉。一台克鲁维亚军的机甲分裂成四块,爆炸成一团火球。   这里不是机甲游战赛的赛场,这里是真实的战场。在这里受伤,会流血,会死亡。   伊安忽而抬起头,望向窗外的烟火,正弹着的钢琴为此中断了好几个音。   可满大厅里喝得微醺的客人们毫无察觉,依旧勾肩搭背,欢声高歌。   万里外的战场上,莱昂也自驾驶舱望着那化作火海的敌方营地。敌军俘虏将被押往战俘集中营。   就在帝国军欢呼庆祝战胜的时候,莱昂这个在战斗中立下显赫功劳的战士却没有参加。   莱昂穿着轻甲,坐在一栋破败的民房顶上,望着脚下被战火烧得一片狼藉的大地。   “新年快乐,伊安。”他低声说,抹去额角一缕不属于他的血。 第84章   前线大捷的消息传到帝都, 让拉斐尔欣喜若狂。   拉斐尔此人,虽然生在帝王家, 自幼就是皇位的继承人。然而照华夏族人的说法, 拉斐尔大概同皇位八字相克, 福气太薄,一直被皇冠压得抬不起头。   自打拉斐尔登基以来,就没有什么顺遂的事发生。大到亲弟弟叛乱, 指控他杀父篡位,小到他的新情人在床上表现不佳,或者早上吃培根把舌头给咬出了血……   总之,倒霉事就像魔术师袖子里抽不完的彩带, 或者海绵里始终挤不干净的水,已经快把拉斐尔的耐心给耗尽了。   成功收复黎安地区的消息,几乎是拉斐尔登基以来第一条拿得出手的喜讯了。香榭宫当晚举办了盛大的庆功会, 以奢华的宴会, 铺张浪费酒菜,来向前线士兵的血战和牺牲致敬。   莱昂和他的阿修罗都因这一战而名声鹊起。   在这之前,并没有太多人看好这个年轻公子哥儿。   在众人眼中, 威尔曼伯爵或许是一名优秀的机甲游战运动员, 一个体质超群的Alpha, 但是终究也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少爷罢了。   伊安游走在贵族们的宴会沙龙里时, 没少听到人们对莱昂不屑的议论。   “这样漂亮的小伙子,在体育场上表演就够了。战场可不是给他们这种人玩的。”   “他就是去刷个资历罢了。跟在老兵身后,完成几个不怎么危险的任务, 也能分享到团队的荣誉。过去的公子哥儿们都是这么做的。你还指望他真的上前线和敌军火拼吗?”   “威尔曼伯爵倒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小伙子。我能理解他想给自己博取一个更加名至实归的荣誉。不过可别弄巧成拙了。”   “别看他在赛场上那么威风,我打赌他在战场上坚持不了一个月!”   “我觉得你们都不大了解威尔曼伯爵,先生们。”一个冷清的声音发出了不赞同的意见。伊安清俊的面孔上依旧带着笑,彬彬有礼,眼中却闪烁着锋利的光。   “伯爵他绝对不会是个躲在战友背后的人!”神父笃定道,“他心性坚毅、勇敢,是我所见过的最英勇无畏的年轻人。”   “我们当然没有你这么了解他了,神父。”那个叫布兰登的小伙子端着酒,讥嘲道,“你同他交情有多好,纪元日那天我们可都看得清清楚楚呢。在你眼中,他当然是个完美无瑕的天使。”   人们多多少少露出一点暧昧的讪笑。   虽然是为了比赛胜利,但是被莱昂豁出一切去保护的神父,是他自幼就熟识的人,还是一名俊雅温文的Omega,同他年纪相差也不大。   事后有关两人关系的猜测,差不多在每个热爱八卦的人的心中都盘桓过一阵子。也幸好AO信息素证明了他们的清白,不然伊安此刻真是百口莫辩。   “我对他的欣赏并不仅仅来自对他的偏爱,虽然他确实是我教导过的最聪慧有才华的学生。”伊安的表情高洁而神圣,瞬间就将布兰德的猜测衬托得猥亵不堪。   “但同样,他在我手下受过严谨的神学教育,我看着他长大。我确实是在场人中最了解威尔曼伯爵的人。所以我也敢向各位保证,伯爵在战场上的表现,一定会比他在纪元日赛场上的更加精彩!”   发言完毕,伊安还端着茶杯,朝布兰登致敬:“而且,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顶替别人上场了。不论输赢,都是以他自己之名在战斗。”   布兰登冷不丁挨了这无形的一巴掌,脸色十分难看。   伊安极少这么强势,并且不掩饰他对对方的敌意。莱昂成为了他心中的一块圣地,不论谁前来冒犯,都会引来他强烈的炮火攻击。   “我觉得你对战争还是太乐观了,神父。”布兰登试图找回点场子,“或者你说的精彩表现,就是在战场上保住性命,全身而退?”   “布兰登!”丹尼尔已气得脸色发青,低声斥责,“你这话说得太过分了!”   “我只是在说实话。”布兰登冷笑,“我对莱昂可没有你们这种迷恋的光环。”   “你好像特别喜欢贬低我方的军人呢,男爵大人。”伊安毫不客气地指责,“任何一位上战场的士兵,都是将性命置于身后,在同敌军搏斗。正因为有他们的牺牲,你今日才能端着美酒坐在华堂里享乐。你有什么资格去质疑他们?”   布兰登愣住:“我没有……”   而一贯温和圆滑的神父此刻却化身成为了一名严厉的审判者,不仅没有放过布兰登,反而咄咄逼人地质问。   “威尔曼伯爵放弃了安逸舒适的家,放弃了华服美食和享乐,为了国家领土的统一,在前线冲锋陷阵,出生入死。这种舍弃小家而为大家奉献的精神,想必是你这样的公子所不能理解的?”   布兰登活了二十来岁,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窘迫狼狈过。   “如果我冒犯了您,我向您赔罪,少爷。”伊安最后轻描淡写地丢出了道歉,还露出了他标志性的庄严神圣的微笑,“我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只是因为我实在是对前线的士兵们太过敬重的缘故。愿圣主保佑拜伦帝国,愿和平早日降临!”   满堂宾客纷纷举杯,高声祝福,热烈的气氛淡化了先前的争执引起的尴尬。   布兰登气愤中提前告辞。而神父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依旧同客人们谈笑风生。   *   这一场争执并没有给人们留下什么印象。莱昂终究只是前线十万士兵中的一员,他的个人表现再突出又能对战局起到什么关键性的影响?   直到战胜的喜讯传来后,威尔曼伯爵的表现,全被米切尔神父言中了。   莱昂在整个战斗过程中奋勇无畏,冲在最前线。   是他率先撕开了敌军的防守线,是第一个着陆在地面的机甲兵。他还是摧毁敌方扫射塔和机甲兵最多的人,并且第一个率领着步兵攻上了敌营高地。   阿修罗作为布莱德大帝的机甲,也在这位优秀战士的操作下,发挥出了令人称赞叫绝的表现。他们就如同一柄无坚不摧的宝剑,一开战便悍然插进了敌军的阵地里,为接下来的战斗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而在敌方投降,主要战斗结束后,莱昂还做出了一个极为伟大的举动。   他判断一名声称投降的敌军机甲兵实为诈降,果断开枪击毙了对方,并且以自己的机甲阻挡下了一枚炸弹。阿修罗一条腿受损,莱昂自己也受了点伤。但是在场至少一千多名士兵免于了被炸为灰烬的命运。   为了表彰威尔曼伯爵的战功,他的军衔被提升为上士,并且被授予了一枚金星徽章。   伊安事后回忆,差不多就从那个时候起,人们对莱昂的看法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那个青年不再是个俊美阳光的运动员,或者一个贵族公子,而是个货真价实,被铁血锻造过的战士了。   在莱昂给伊安的信里,有关战争的事却是最少被提到的。   因为保密的关系,莱昂能和伊安说的并不多。他对战争轻描淡写,却喜欢讲述自己的军营生活。   “这里的饭菜都是冷冻食品加热的,所有东西都裹着一层淀粉糊糊,如果再加上胡椒,简直不知道它们是该送入口的,还是才被排泄出来的。”   “阿修罗觉得很寂寞,他是整个军营里唯一一个装有感情模块的高级AI机甲。他找不到能交流的朋友。”   “当地有一种花,名字叫夏芙蓉,花语是‘爱人的思念’。我想将它送给你……”   “我已经有四个月零十八天见到你了,伊安。我最近总梦见自己回家了。不是帝都,是弗莱尔。而你就在书房里弹着琴,等着我。阳光照在你身上,你看着美丽、温柔极了……”   莱昂语气亲昵,却又小心翼翼,仿佛伸着小毛爪子轻轻地挠着主人,一点点试探、讨好,不敢再莽撞。   伊安给莱昂的回信里,也对自己的新工作轻描淡写,只说成“帮阿德维神父一个忙”。   曾发生过的吻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从来不在信里提起。莱昂的语气变得亲昵许多,伊安倒还一如既往地正经。   “我每天都在为你祈祷,莱昂。愿战争早日结束,愿你平安归来。”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前线的喜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不断有占领区被收复,不断有克鲁维亚的将领被捕或者投降。   香榭宫三天两头就会举办一场庆祝宴会。拉斐尔一世红光满面,接受群臣们的祝贺。   伊安知道奥兰公爵已上书过几次,希望前线的进攻能放缓脚步,重新做一下规划。但是拉斐尔对此置之不理,而公爵的政敌也拿着这条大肆嘲讽抨击他胆小怯懦,不通军事。   到了新历14753年的四月,已有将近六分之一的占领区被成功收回帝国版图。帝国方的信心高涨如春江水。   而莱昂在前线不断立功,短短几个月内,军阶再度提升为少尉。在他的排长重伤退下后,他接任了排长一职,率领着二十二名机甲突击队战士,一直奋斗在最前线。   格洛瑞星的公转和弗莱尔星不同,一年只有十六个月。而此刻,距离伊安同莱昂分别,已有半年了。   变故发生的时候,正值仲春的夜晚,伊安正在办公室里加班处理公文。奥兰公爵的一个秘书突然登门,请他去一趟公爵府。   伊安一踏进公爵府,便感受到一股强劲的低气压迎面而来,压得他立刻呼吸不畅。   奥兰公爵的幕僚们几乎全都集合在书房里,每一张面孔都布满阴云。他们窃窃私语,神情惶惶,簇拥在公爵身边。   格尔西亚看到了伊安,同公爵低语了两句,朝伊安走了过来。   伊安望着格尔西亚的脸色,心微颤颤地用一根丝线悬在万丈深渊的上空。   能让这个平日里一贯轻松洒脱、眉眼带笑的男人露出这种凝重之色的,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很抱歉让你亲自过来一趟,伊安。但是这个事,我觉得应该当面告诉你比较合适。”格尔西亚握住了伊安的手。   “我们也是刚刚从前线得到的消息,莱昂所在的第三连奉命镇守的尼姆城遭受到了克鲁维亚军突袭,已经失守。莱昂他们整个排的士兵在撤退的时候为了断后,被困尼姆城里,至今已和总部失联46个小时了。”   伊安感觉到无数根冰针扎进了后背,刺如脊柱,寒意顺着每条神经蔓延。   46小时,几乎是两天前发生的事。   两天前的自己在做什么?那是周末,他正在教堂里讲经,宣扬圣主的全能和圣明,呼吁信徒对圣主忠贞不移。   而在万里之外的战地,他的莱昂和战友们被困在战火里,只能眼睁睁望着军舰起飞远去。   “军方还在积极救援,但是情况比较复杂。尼姆的军事位置很重要,叛军占领了它后,立刻加派了军队驻守,而且还在满城残余的帝国军。他们对战俘算不上多仁慈……我们的营救人员在不能确定莱昂他们的方位前,无法进入敌占区……”   “我能做什么?”伊安轻声问。   格尔西亚想了想,无奈地说:“祷告。你是我们之中,离圣光最近的人。你的祈祷,也许神能听到。”   神真的能听见吗?   当伊安回到了修道院,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的时候,他在心中问自己。   你也知道,祷告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许愿,完全将主动权交付在了那个从未谋面的神灵手中。剩下来的,只有等待。   是您在惩罚我吗?   伊安将目光投向了书桌角落上摆放着的圣光架。   你察觉到了我的动摇,以夺走我最在乎的人,来惩罚我的不忠吗?   伊安僵坐在宿舍的床边,望着阳光在墙上一寸寸攀爬,变色,被窗外的灯光代替,然后又被晨光覆盖。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他就这么静静坐着,觉得在不知不觉之中,仿佛已过了万年。   伊安事后回忆起来,自己在那十一天里的记忆是一片混乱的。   白天和黑夜没有规律的交替着,他漫无目的地忙碌,神色如常,同人交谈,却已全记不住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仿佛有一只手拨快了时间的指针,景色飞速自眼前掠过,而只有自己站在世界的中心,静止不动。   “有莱昂的消息了!他还活着!他找到了机会发出求救信号!”   “第二次救援失败了!救援队遭遇了强炮火攻击,不得不撤离了回来。”   “尼姆如今被重兵把守着,进出都极难。莱昂他们只能靠自己坚持住。他受了伤,他的副官说他情况不怎么好……”   “救援的代价太大,军部一直有争议。”   “第三次救援还是失败了……”   “叛军宣布他们已逮捕了所有匿藏着的帝国军……并且公开了一段……处决录像……”   “莱昂还活着。”伊安平静地说,看着对面的人。   向他来汇报这个消息的是桑夏,这姑娘八成是抽中了签才被推出来的,一脸哭丧,坐立难安。   伊安觉得好笑:“放心,我知道莱昂没有死。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受得到他。”   哪怕是AO的情感标记,隔着这么远也不会再有效果,可是伊安就是很笃定,莱昂还活着。他们之间联系着的纽带,虽然微弱,但并没有断开。   但是莱昂的连队没有再发出过求救信号。   到了第十二天,帝国军方向失联士兵的家属们宣布,他们将暂停救援行动。   消息传来后,记者包围住了内阁办公室的大门。奥兰公爵一走出办公室大楼,便被团团围住。   “我作为其中一名受困战士的父亲,接受军部的这个决议。”公爵面色凝重,以坚冰包裹着沉痛,闪光灯让五官轮廓愈发深邃,且阴鸷。   “我相信军部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个沉痛的决定。只要有一丝机会,他们就不会放弃营救我们的士兵。而大局当前,我们确实不能在营救行动上耗费更多的时间和资源。”   公爵环视记者群,目光悠远:“我也无法去要求别人的儿子以生命来换取自己的儿子。莱昂,我的儿子,他是一名英勇的战士。他在上战场前,就已预料到自己会经历这样的考验。不论他是否能平安归来,我都会以他为骄傲。”   记者们穷追不舍:“您还坚信令郎还活着吗?”   “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管了?”   “您会亲自去前线吗?”   奥兰公爵登车之前,转身对离他最近的记者道:“一个父亲,当然不会放弃他的儿子。哪怕我的儿子已经牺牲,我也会把他的遗体带回家的!”   陆上车驶离了内阁府大楼,将喧哗闪烁的记者们抛在身后。   车后座里,奥兰公爵和他那位形影不离的枢机秘书坐在一起。公爵抬起手,两人的手紧紧交握着,都没有说话。   *   等回到了公爵府,伊安已在书房里等候多时了。   神父穿着一身非常正式的黑色法袍,胸前佩戴着圣光架,身姿笔直地站在壁炉前,如一株青松。在沙发一侧,还放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   一年多前,伊安就是提着这个行李箱,告别了弗莱尔,来到了陌生的帝都。今天,伊安也将提着它,离开帝都,前往下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已不再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祈祷上,决定付出行动,争取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奥兰公爵只扫了伊安一眼,就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他瞬间动容,一贯冷硬漠然的表情裂了缝,感动和震惊丝丝流露了出来。   “我是来和两位道别的。”伊安从容道,“我的职务有调动,将会作为红十字会的宗教援助人士,前往马德堡的难民营。”   马德堡,就是帝国军在前线的大本营。如果想去尼姆城,这里也是最适合的第一站。   奥兰公爵和格尔西亚都没有问伊安为什么会突然调职。答案显而易见,并且沉重,如一颗灼热的心脏,在手掌中跳跃。   “你一个人是没法靠近尼姆城的。”奥兰公爵简短利落道,“我已找了一群雇佣兵,准备借助难民潮潜入尼姆城。你可以和他们一起行动。”   “好。”伊安的回答也非常利索,“那我到了马德堡,会和他们联系。我们保持联络。”   “伊安!”格尔西亚唤住了伊安,伸手将他拥抱住。   他个头比伊安略高一些,怀抱十分馨香而温暖,拥着伊安的手臂控制不住在颤抖。   伊安抬起手,拍了拍格尔西亚的背。   “他还活着,格尔西亚先生。”伊安现在成了房间里最为镇定冷静的人,“我能感受得到他。他还没有放弃,在等着我去找他。”   伊安说:“我会找到他,就像在弗莱尔的深海,或者纪元日的赛场上。我总能找到他,并且把他带回来的。” 第85章   马德堡难民营,密密麻麻的简易建筑群如皮癣, 占据了整片山丘和河谷。   运输机降落在营地的空地上, 掀起滚滚黄沙。   当地正是盛夏,烈日如火, 热风干燥,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垃圾和人体排泄物混合在一起的酸臭。   人群一拥而上, 争抢着运输机上丢下来的食品和药物。   他们都来自交火区, 并非全都拥戴拉斐尔一世。但是流离失所的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解决饥寒问题, 谁给他们食物和住所,谁就是他们目前的主君。   十来名年轻精壮的士兵从运输机的一侧走了下来。走在最末尾的, 却是一名年轻清瘦的男子。他穿着牛仔裤和夹克衫,带着一顶鸭舌帽, 如果不是领口戴着黑色法结,都看不出来他是一名神父。   “米切尔神父?”一名花臂大汉靠在一辆四轮驱动的陆上车上,嘴里叼着烟, 眯着眼打量着来人。那轻蔑的眼神,显然觉得自己随时都能把这个文弱的神父咀咬碎了吞下腹。   “斯科特队长?”伊安朝对方伸出手, “幸会。”   “我不这么认为。”斯科特傲慢地斜睨着伊安, “我会同你合作, 完全是因为我的金主, 公爵阁下的嘱托。我本人是相当反对带着你这么一个麻烦的玩意儿上路的。公爵给的钱只让我保护你的性命, 可没有让我保护你的贞操。所以,神父,在这么一个法纪之外的地方, 你可得好自为之了。”   伊安耐心地等对方说完了,才淡定道:“我的人身安全会有我自己来掌握。虽然不想夸下海口,不过将来你们需要我帮助的地方,也许会不少呢。”   “我们懂得怎么祷告。”斯科特讥嘲,拉开了车门,“上车,我们没有时间耽搁。‘包裹’此刻正在尼姆城某个下水道里流血呢。”   光纪在伊安的识海里道:“包裹,指的就是莱昂。”   “我知道。”伊安说。   光纪道:“今天是莱昂受困失联的第十六天。现在还不清楚他的伤情。如果在缺少医疗的情况下,他的伤口极有可能已感染、化脓,并有极高的概率患上败血症。如果情况严重,他或许还需要截肢……”   “请不要说了!”伊安简直要抓狂。   这么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系统,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戳得人心窝里全是血窟窿。   可这个系统,也是让伊安有信心能够将莱昂从重兵把守的尼姆城里营救出来的保证。   一个虽然总犯迷糊,但是也强大到可以轻易破解防火墙,操控各类智能电子机械的系统。   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从何处来,却一直奉命守护着伊安的系统。   对此,阿德维给出的结论是:“你是被神选中的人,伊安。”   在伊安做出了准备前往前线的决定后,同阿德维有过一次深谈。   两人坐在夜深人静的办公室里,隔着一盏点着台灯的书桌。他们认识已有一年多了,虽然在工作上合作无间,彼此惺惺相惜,建立起了一种无关两性的好感。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推心置腹地交谈过。   现在想来,只凭借着好印象就相信了伊安,向他透露了“普罗米修斯”存在的阿德维,还真算得上艺高胆大,行事张狂。   “你胆子很大,米切尔。”阿德维对伊安也是同样的评价,“真正的战场可比你在赛场上那次经历的还要残酷和危险百倍。而且当炮弹向你飞来的时候,可没有什么系统将你弹出空间场,保住你的小命了。你会死得连渣都找不到。这样,我的报告又会变得很难看!”   “谢谢您的忠告,院长。”伊安笑得非常诚挚,“不过我有帮手。你还没有认识他。我让他出来给你打个招呼。”   阿德维挑眉。   办公室里的一台影音仪突然自动启动,音箱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温润清朗的声音。   “你好,加西亚·阿德维。拉塞尔王室末代苏丹的三世孙,伟大的布尔汗王血脉和宝藏的继承人。”   阿德维:“……”   一段尴尬的沉默后,阿德维朝伊安道:“你的自恋真是让我意外呀,米切尔。连个系统都要用自己的声音。”   “同我的声音还是有点区别的,王子殿下。”伊安微笑着回敬。   阿德维:“…………”   光纪道:“严格说起来,拉塞尔王室已覆灭,萨兰已成为民主共和国。阿德维先生已不再享有王子头衔。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名在编四级神职人员,圣米罗修道院的院长。一名神的仆人,普通的公民。但是我查到他的神职资格证考试论文查重率高达48.9%,这不符合教廷的规定。我是否要举报……”   “请你什么都不要做。”伊安道,“我想阿德维院长本人也应该对论文作假非常愧疚,并且在后来的职业生涯里,他也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是一名合格的神职人员。另外,院长,请不要把影音仪从窗户上丢出去,你会砸到路人的。而且这也根本阻止不了他继续发言……”   “是的。”光纪的声音又从一台全息通讯仪里冒出来,“我可以使用所有民用电子产品,包括但不限于:通讯、影音、个人光脑、游戏机、厨卫用品……”   “不用继续秀了!”阿德维把影音仪丢回了柜子上,一屁股坐回了椅子里。   他揉了揉鼻根,道:“我想,我可以称呼你为‘光纪’?”   伊安惊骇:“你怎么……”   “知道他的名字?”阿德维终于找回了场子,嘴角得意地翘了起来,“你或许有个全能系统,米切尔。但是我有一个历史悠久而庞大的组织。我知道的远比你多太多。”   “光纪和普罗米修斯有关系?”伊安更惊讶。   阿德维修长的手指敲着桌面,道:“既然你有光纪,那么,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阿修罗会被唤醒,并选择了威尔曼伯爵那小子了。”   “是的。”伊安说,“是我用光纪搜寻到了阿修罗,并将他唤醒的。”   “一切都是注定之中的事。”阿德维低声呢喃,“光明向导和黑暗哨兵的传说,就像永远不熄灭的火种。纵使人类进化,已不再有这两种性别,但总有一些人,能从时光之中逃离出来,不受约束,作为活化石存在。”   伊安忍不住把五官皱了起来:“请说帝国语,院长。光纪说话颠三倒四,是因为他记忆芯片受损。我想您的大脑应该还完好。”   阿德维呵呵笑了两声,注视着伊安。   “莱昂·科尔曼是我们组织的新领袖。他虽然还稚嫩,但是我们对他寄予了厚望。即便没有光纪在,为了向你勇敢前往前线营救他的举动表示敬意,我也决定将一些机密告诉你的。而既然你有光纪,那么,你有资格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   阿德维靠进椅子里,毫不客气地将长腿搭在了桌子上,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张二位星域图。他低沉醇厚的嗓音可媲美电视台的播报员,演讲起来,犹如在解说一个生动的纪录片。   “我们的组织名称叫‘火种’,每个成员都是一名‘普罗米修斯’。远在拜伦帝国建国之前,我们组织就已建立。创始人创建‘火种’的目的,就是试图以星星之火的力量,来对抗这个统治全体新人类的、强大、顽固、极其保守的统治阶级。”   “我们的社会并不是天然行程现在这个固化的局面的,米切尔。在我们头顶,有一个强大的力量,他凭借着对知识的霸占,再加上各国统治阶层的配合,故意将全星域的社会形态维持在这么一个畸形的状态中。中下层人们被刻意造就得愚昧落后,可对知识和光明生活的向往,让全体人类更加疯狂地崇拜那个力量。”   “你是在说圣主吗?”伊安喉咙有些发紧。   阿德维意味深长地望着伊安。黑发神父清俊的脸在暖黄的灯光下温润如玉,嘴角却紧紧地绷了起来。   “是的。”阿德维冷笑道,“或许这个答案会让你不大舒服。但是,圣主就是我们最顶级的统治者。而各国的统治阶层,都是他最忠臣的奴仆。那些国君和官员不知道下面的人们生活困苦吗?他们不知道现在的社会有多僵化吗?但是他们已经世世代代都被圣主驯养,成了懒惰、自私、卑鄙的寄生虫!”   “圣主会选择对他最忠诚,又强大的政治势力,赐予最高精尖的科技——绝大部分都是军事科技。他的走狗们可以借此来实行自己的专制统治,并且享用圣主赐下的最优良的医疗科技——光一个治疗舱,就让无数门阀豪强对圣主卑躬屈膝。人们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让他们可以将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曝露在阳光下。”   伊安无意识地拽着法袍,低垂下了眼睫,望着桌上一个笔筒出神。   同镇定的表情相比,心中的震荡犹如滔天海啸,冲上岸,横扫一切。   “圣主是什么?”阿德维继续道,“他或许是神,又或许,按照我们组织的创始人的话,他是一台顶级的光脑!”   伊安犹如冷不丁被针狠狠扎在后背,整个人猛地一哆嗦,黑森森的眼珠盯着阿德维。   “你也早就怀疑过,是不是?”阿德维亦直勾勾地注视着伊安,像一条竖起尾巴的响尾蛇,“有关圣主是个AI什么的传言,早就不知道流传了多少年。信徒们选择漠视着一条信息,依旧把他当作一个神灵崇拜。”   “神在人间,是可以以任何形式存在的。”伊安终于开口,嗓音沙哑,“神会借助奇迹,或者科学,来施展他的全能之力。所有科技发明都是神赐予给人类的智慧。”   “也许。”阿德维讥笑道,“圣主如果真是一个顶尖光脑,那他所掌握的知识远超于人类自己的发明探索,是很正常的事。人脑怎么能和光脑媲美?”   伊安深吸一口气:“你是说,圣主掌控了人类,将人类社会控制在现在这个畸形的形态中。那么,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它的统治才能长久。”阿德维道,并且换了称谓词,“人类的智慧得不到开启,就会永久地崇拜它,供奉它。”   “假如圣主真的是一台……光脑,”伊安花了点力气才吐出这个词,“那他想从人类的供奉里得到什么?他不是人类,没有实体。维持他的运作,不过只需要一点能量,或者一处环境优良的主机仓库什么的。他不需要华服美食,或者伴侣。就算他的人性化极高,他也终究是一台无机质的机器!”   “如果它人性化程度极高,也许它可以就是单纯地享受这种崇拜和拥戴。”阿德维闲闲地晃着脚,“既然都有人性了,那么它完全可以有精神享受——啊,这么说来,这还是一台追求境界非常高的光脑呢!”   伊安忍不住揉眉心:“这个推测太站不住脚了,院长。这就是你们组织创始人的观点?”   阿德维说:“其实,我们并不太在乎圣主到底是什么。反正一万多年来,他从来没露出过真容。复制人也罢,光脑也罢,哪怕只是一头乌拉多雨林大猩猩,只要它代表着这一股专制统治势力,就是我们组织所要对抗的。”   伊安忽然意识道:“你们选中了莱昂来做你们的领导人,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是吗?”   “这该让他自己来和你说。”阿德维道,“不过我们会选择他,是因为阿修罗选中他作为主人。我们的创始人曾留下遗训,他将会再一次降临在人世间,驾驶着阿修罗,带领我们重新出发。”   伊安道:“莱昂……是你们创世人的……转世?”   “转世也罢,克隆人也罢,N世孙也罢,”阿德维吊儿郎当,“我才不在乎他们是什么关系,反正阿修罗选中了他。而光纪选中了你。”   阿德维绕了半天,终于绕回了开头:“创始人还说过,将会有一个朋友来帮助我们。它是一个能同圣主抗衡的力量,叫‘光纪’。光纪和阿修罗会将光明向导和黑暗哨兵自人海中找出来,辅助他们成长,成熟,成为人类的新领袖——恭喜你,米切尔,你将会成为领袖呢!   伊安以面无表情来回应阿德维的调侃。   阿德维咳了一声,终于把脚收了回来。   “向导和哨兵,曾是我们的先祖才有的两种性别。”伊安说,“人类定居在巨鲸座后,环境造成人类基因突变,这两种性别已经消失了。”   “但是基因残片还留在我们的身体里。”阿德维说,“标记后AO之间的相互感应,同哨向之间的感应相同。Alpha强悍的体质也都来自哨兵的基因。Omega变异较严重,基本已失去了向导的敏锐感知力。不过向导本来就是稀缺性别。”   伊安沉默了片刻,问:“光纪,是谁命令你守护我?”   光纪道:“记忆芯片受损,无法读取到该问题答案。”   “别问这小迷糊了。”阿德维说:“我能给你解释。我们的创始人说过,圣主是伪神,真的神已陨落。但是真神曾留下了希望的火种,一把可以控制圣主的密匙……”   “密匙!”光纪突然又灵光了,“伊安,你的基因就是密匙,你拥有管理他的权限。”   伊安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震惊地盯着全息通讯仪。   “这就能解释很多事了。”阿德维吹了一声口哨,“深藏不漏呀,米切尔神父。就像传奇或者少年动漫里一样,平凡的小子,往往拥有最传奇的身世,和最强大的力量。这大概就是主角光环,真刺眼呀~~”   “为什么是我的基因?”伊安困惑。   光纪道:“人类的基因受到生长和环境的影响,每时每刻都在改变。伊安,你的原始基因是始祖密匙,改变后的基因,则是机动密匙。我因此寻找到了你,在人类社会中追踪着你。而你也可以去管理他。”   阿德维笑道:“我来翻译一下光纪的话。米切尔神父,你的肉身,就是一个生物量子密码器!简直想为这个创意干一杯!”   就在阿德维起身去酒柜里找酒的时候,伊安坐回了椅子里,拼命在脑海里消化着这一切信息。   圣主有可能是一台制霸人类的光脑,而真的神已陨落。陨落前,真神留下了后手,制造(?)出了自己。他将会帮助“火种”组织,一起推翻圣主的通知……   “光纪,”伊安问,“你口中,在追猎我们的‘他’……是圣主吗?”   光纪:“记忆芯片受损,无法读取到该问题答案。”   “追猎你们?”阿德维有些意外,“这就是你一直深藏不漏的原因?但是这不奇怪。它的眼线无处不在。现代所有的电子产品的程序都是圣主‘赐予’人类的。它可以入侵所有有网络的地方,操纵一切电子机械。”   光纪道:“他可以这么做到,但是他的主机目前无法支持,他的云计算功能也受限。所以他主要监控政府和军用网络。”   “啊!”阿德维爆出狂笑,“圣主的内存条不够用。哈哈哈哈哈……这笑话我可以吃一年!”   他笑得险些把杯中的酒都荡了出来。   伊安扶额,觉得自己一贯聪慧敏捷的脑子都已跟不上这一人一机的速度了。   “你们的创始人,”伊安问,“这么一个伟大的人,他是谁?”   阿德维收起了吊儿郎当笑,以敬重的口吻道:“他是一名人世间的隐者,一位英明的导师。他也同时是一位名垂千古的机甲制造巨匠——杨明大师。”   “他是阿修罗的制造者!”伊安脱口而出。   “是的。”阿德维道,“四大极光机甲都出自他的手。他也是布莱德·科尔曼大帝的师父和军师。我甚至可以这么说:他是拜伦帝国真正的太祖皇帝!”   伊安怔怔:“他是根据什么,断定圣主是一个伪神的?”   阿德维卡壳了,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伊安又问:“他创建了‘火种’。可我和莱昂的出生,也在他计算之内吗?你们组织显然在之前对我的存在一无所知,只能被动地等待我和光纪出现。”   阿德维依旧不知道怎么回答。   “圣主是伪神,是杨明大师的一面之词。就算圣主是一台光脑,也有可能被人操控,接受人类的指令……”   “指令。”光纪再度有了反应,从破损的记忆芯片里找到了一点能读取的内容,“在全人类中搜寻和追杀你,是他接到的指令!”   这下,连阿德维的表情都变了。   “这和我们的组织密训有出入。”阿德维说,“不过,假如圣主对你的追杀是奉了指令,那就必然有下指令的人。你想到了我所想的吗?”   “是的。”伊安嗓音颤抖。   顺着这条逻辑往下理,只有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教廷将圣主奉为神,借助圣主的力量控制着诸国。那么,也只有他们是最有可能掌控圣主的势力方!   “这就像看八点档的刑侦片儿。”阿德维嘲道,“找来找去,原来反派幕后大BOSS其实就是警察局长,真是没有半点新意。不过反正我对教廷也一直没有好感。但是你,虔诚的米切尔神父,我想你现在心里肯定不好受。抚养自己长大的,被自己当做大家庭的教廷,很有可能就是想要自己命的人。”   “这都只是我们的推测。”伊安忽然有了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测,“光纪,命令你守护的我的那个‘他’,就是真神吗?”   光纪道:“记忆芯片受损……”   阿德维哈哈哈大笑。伊安险些以头撞书桌。   “换个问题。”阿德维道,“我也挺好奇的。光纪,在你的定义里,神是什么?”   光纪这次没有再抽风,电子音一本正经地回答:“神是一个伟大、悲悯、博爱天下的人!他肩负着守护人类族群的重任,带领着人类突破绝境寻找到新生。他会一次次将光明带来人间,延续人类的希望之火!”   阿德维怔住:“火种……神是……杨明大师吗?”   光纪:“记忆芯片受损,无法读取到该问题答案。”   这下轮到阿德维想用脑袋撞书桌了。 第86章   “再换个问题。”伊安问, “光纪, ‘他’奉命追猎我们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人类新历9657年四月二十八日下午三点五十七分零三十五秒。他对全系统下达了搜寻你的指令。”光纪报出来的时间精准到了秒。   伊安和阿德维对视:“那个时候, 拜伦帝国都还没有建立……”   “连布莱德大帝都还没有出生。”阿德维说, “9657年,必定发生过什么大事, 却没有被记录在历史上!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光纪, 伊安要怎么去管理圣主?毕竟对方正在全网络追猎你们俩。他的力量显然比你们大许多。”   光纪说:“伊安需要继续成长, 和哨兵结合成强大的力量,然后找到神留下来的基地。在那里, 你会得到相应的指示。”   而至于基地在哪里这类的问题, 毫不意外的, 光纪一问三不知, 统统表示无法读取。   “所以,你确实需要去把那金发小子给救回来。”阿德维得出最后的总结, “组织里也一直在想办法, 但是克鲁维亚军龙蛇混杂,势力盘根错节,互相牵扯。我们的人短时间内没法帮上什么忙。幸好你有光纪这么一个助手。”   “但是‘他’在追猎我们。”光纪道, “等我入侵了军用网络后, ‘他’就会找过来,将我吞噬,将伊安杀死。”   如果追杀者就是圣主, 那么以他的力量,可以控制所有的机甲兵器,杀掉伊安犹如摁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但我看这依旧不会阻挡你去找他的脚步。”阿德维斜睨着伊安。   年轻的神父已恢复了镇定:“是的,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找到他。不论他将来会和圣主有怎样的矛盾,我也要先将他救出来。”   “哪怕圣主要杀掉你?”   “我们今天得出的大部分结论都来自推测,我的信仰不会这么轻易动摇。就算圣主是伪神,那也还有真神的存在。”伊安从容道,“我说过,我信仰的核心,是光明的真善美。这是永不会坍塌的信念。”   阿德维向伊安微微欠身致敬:“我现在能明白为什么你会是被神选中的人了,米切尔。我能在你身上看到传说中光明向导的美好品质。我觉得应该总有个办法,让你免于被那个‘他’干掉。你需要一个保护者……”   “保护者。”光纪再度读取到了残存的词条,“每个光明向导,都会和一个黑暗哨兵结合,发挥出最强大的力量。黑暗哨兵也是光明向导的保护者。他拥有将光明向导隐蔽起来的能力。”   伊安目瞪口呆。   阿德维啧啧:“我开始喜欢上你这个系统了。虽然迷糊了点,但是只要找对了关键词,他总能给我们带来惊喜。和他对话就像打游戏找隐藏装备一样好玩。”   光纪说:“黑暗哨兵的诞生,需要经历最严酷的考验。但是他一旦锻造完成,将会成为人类最强大的战士。伊安,我是你的力量,黑暗哨兵则是你手中无坚不摧的兵器。”   伊安不禁问:“是不是我会和莱昂相遇,也神的安排?”   “神安排了一切。”光纪回答。   所有的出生和死亡,所有的相遇和离别,都在神分秒不错的计算之中。可祂是否把人心也算上了呢?   “所以,”伊安最后总结,“我需要动用光纪的力量去救莱昂。可这会招来‘他’的追杀。但如果莱昂是黑暗哨兵,他就能保护我。所以,只要我们顺利救出了莱昂,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   伊安愉快地决定了:“那么,就去把我的哨兵救出来!”   *   尽管神父信心十足,但是当他坐在营救队飞往尼姆的那艘半旧的穿梭机,几乎所有队员都对他露出抵触的神色。   文弱,漂亮,干净,还是个没被标记过的Omega?   “搞什么?我们可是要潜入驻扎了五十万装甲兵的尼姆城好吗?里面至少有五分之一的士兵是Alpha。带着这么一朵信息素发散器,我们是生怕不会被敌方发现没?别说潜入城,离防线还有一公里远就会被克军的机械犬发现的好吗?”   “就算顺利进了城,带着这个神父我们特么的怎么行动?还是说公爵的意思是我们把这个Omega扒光了献给守城的士兵,换取混进城的机会?”   雇佣兵们哈哈大笑,满怀恶意的讥嘲毫不掩饰。   “老大你穷傻逼了吗?要在尼姆里保住这个Omega的性命,简直比保住我的贞操还难。”   “沙都,你小子早特么不是处男了!”   “老子就是这个意思呀!”   男人们又是一阵狂笑。   他们一半都是Alpha,另外一半则是身体格外强健的Beta。刀口舔血的生活过久了,每双眼睛哪怕无意识地瞥人一眼,都带着豺狼般的血腥气。   也根本不用和他去讨论性别歧视。他们的世界永远只适合强者生存,弱者连尸骨都不配留下。   “没笑够的滚出去笑够了再进来!”队长斯科特吼道,“金主要见到了活的儿子才付另外一半钱。你们还打算耽搁多少时间?”   众人安静了下来。   斯科特指着桌子上一张简陋的地图,对伊安胡乱指了一下:“今晚当地时间九点,会有一批难民抵达尼姆城。他们是进不了城的,只会在城外露宿。我们打算在这里引起骚乱,然后潜入城中,再对‘包裹’实行实时定位。等接应到了他,我们会在西区的这里集合……”   “很详细的计划。”伊安打断了斯科特的话,“但是我觉得实施起来,机动性太大,中途任何一个环节稍微出一点差错,都会导致行动失败。”   “你个鸡佬懂什么?”那个叫沙都的队员骂道,“尼姆城防守得特么就像个咸鱼罐头似的,兄弟们都是拿命来赚你家主子那点钱,还要受你这么个玩意儿挑三拣四?”   伊安平静地面对十来道饱含鄙夷的目光,道:“我有个更好的办法,诸位先生们可以听我说一下吗?”   斯科特耐着性子,粗声道:“你说!”   伊安捡了一支笔,指着地图。一群大老爷们的目光忍不住随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打转。   “我在来的路上也略微做了一点调查。今晚九点随难民潮抵达尼姆的,还有一批军官家属和随行人员。我可以假扮成其中一个随行人员,潜入城里,找到莱昂——就是‘包裹’。然后,你们再在难民营里引起混乱,掩护我们出城。”   伊安说完,望向队员们。   “噗——”有人开了个头,接下来集体队员哈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   “每个军官家属都要接受非常严密身份验证和搜身。”斯科特嘴角抽搐,朝伊安翻了个白眼,“就算混进去了,你连北都找不到,在城里乱走,只会被机械警察扫成马蜂窝的。”   “帝国军那么多士兵和特工都没能做到的,你怎么就能了?”   “是啊,别添乱了,神父。你就呆在机舱里好好地念经。”沙都笑得唾沫四溅,“这年头的鸡佬们都从哪里找来那么多自信心……”   伊安在嘲笑声中淡淡微笑。   下一秒,机舱内固定在墙壁上的两台机甲突然启动,动作整齐划一,唰唰两声,大跨一步站在伊安身后,如两尊魁梧的守护神。   它们身躯和双臂上的所有武器全部开启,机枪支出,咔嚓上膛,长剑唰然弹出剑鞘,锋芒毕露。   在场每一个队员都被一支枪或者一把剑指住了要害!   笑声戛然而止。   而伊安又拿起了一支被随意丢在桌子上的光子枪。   这柄带有基因密码锁的枪,外人根本不能开启。可伊安拿在手中,一秒开锁,枪中蓝色能量在回路中流转。   全体队员如临大敌,神色骤变。   “喔噢——”斯科特立刻抬起双手,“镇定点,神父!”   “抱歉!”伊安立刻把枪放下。身后的机甲也迅速收起了所有的武器。   “我是不会使用枪支的,请放心。”神父冷不丁露了这么一手,吓得众人的冷汗后知后觉地直往外冒,本人却是一副带着歉意的谦虚模样。   “我只是想向各位证实一下,我是有能力潜入尼姆城,以及确保自己的安全的。当然,要完成救援,我还是需要诸位的帮助。”   伊安说话依旧轻声细语,态度十分恳切认真:“您能再考虑一下我的这个计划吗,队长?”   两个小时后,尼姆城西郊的军用机场。   卫生间里,一名上完厕所正在洗手的男管家被一记闷棍敲晕。   伊安飞速换好衣服,在脸上戴上了易容磁网。他的动作虽然还不够熟练,但是有条不紊,出奇地镇定。   斯科特确定这个神父绝对没有受过任何武术和军械训练,他的手就没拿过比笔更尖的东西。但是这气定神闲的态度,加上他骇人的对机甲的操控,又让人无法不去信任他的能力。   “祝你好运,神父。”   “你也一样,队长。”伊安整理了一下领带,走出了机场卫生间。   “光纪,从你进入军用网络,到‘他’找到我们,大概会有多少时间?”   “克鲁维亚军的军用网络全天候受到帝国方的黑客攻击,信息相当杂乱,这可以给我们拖延一段时间。保守估计,能有两个小时左右。”光纪说。   “那足够了。”伊安道,“开始倒计时!”   *   当晚九点十二分,搭载着十来位军官家属和随行人员的车驶过了军事哨卡,进入了重兵层层把守的尼姆城。   军事前线一般是极少接待家属的。这些军属都是尼姆城驻军最高司令官的妻儿和弟妹,专程过来为将军庆祝他一百岁整寿。   高官的特权,加上重新从帝国军手中夺回尼姆这个军事重镇,让克鲁维亚军的信心前所未有地膨胀。军官们曾经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允许自己小小地放松一下。   但尽管如此,哨岗还是严格仔细地执行了安检。哪怕将军的夫人都要亲自接受全身扫描,核对个人生物信息。   这一次的安检非常顺利,只除了扫描到将军妹妹的一位管家时,机器稍微迟钝了两秒。但是这两秒的停顿没有引起士兵们的关注。   这些扫描仪都是才从后方运送过来的最新型号的机器,比人还值钱。军方看来,它们也不可能出错。所以当机器判断那位管家同身份资料相符后,士兵们便大手一挥,放他通过了。   军属的车队通过城内的层层关卡,驶向市政厅广场的家属区。   经过两股军事实力的反复□□,这一座曾经是工业重镇的都市已被摧毁得像被熊孩子打翻了的积木,在夜色中满目疮痍得令人心酸。   夜晚的市区,满城除了军队驻扎地区外,仅存的光芒只有无精打采的路灯。   被炮弹击毁的废墟随处可见,战损的车辆、机甲被遗弃在路上。机械士兵两台一组,沿着大街小巷巡逻。   忽而有一只流浪狗窜过马路,机械士兵咔嚓抬枪,瞄准了那个移动的活物。不过它们的智能性不低,判断出对方没有攻击性后,又将枪收了回来。   城内仅存的平民都如田鼠般深深躲藏在屋内,用布和木板遮住窗户。外面的人只能从缝隙中泄露出来的一丝灯光,判断出屋内还住着人。   而在军属区,却又是一副仿佛从未经历过炮火的井然有序。   街道宽敞而整洁,路灯明亮,将军的临时府邸张灯结彩。小广场上甚至在举办一个露天舞会,士兵们搂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女孩儿跳舞调情。   靡靡的音乐和湿润的风在这个炎热的仲夏夜里如黏稠的蜂蜜流淌,糊在人裸露出来的肌肤上。   就在将军的亲人们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时,一位管家借着讨口茶喝,穿过将军府乱哄哄的厨房,径直从后门走了出去。   军用级别的密码锁在他面前形同废铁。男子抬起手握住门把的一瞬,锁就自动解开,亮起了放行的绿灯。   伊安还不忘将门关好,然后沿着屋后的长街快步而去。   军属区的巡逻机械侍比区外的还要密集,每个路口都有八台机械侍二十四小时站岗。空中还有悬浮电子眼监控着地面上的一切,只要一扫描到信息陌生的人,便会发出警报。   而伊安这一刻充分体会到了光纪力量的强大和便利。   光纪入侵了克鲁维亚军部系统,在伊安踏出将军府的一顺,他的个人信息就从将军军属随行人员,被修改成了一位在今夜有巡逻任务的士兵。   伊安一路走来,畅通无阻,通过了所有机械侍和电子眼的扫描。   伊安还曾和好几对真巡逻士兵擦肩而过。伊安彬彬有礼地朝士兵们点头。对方纵使会狐疑地打量他,但是看到机械侍亮了绿灯后,都打消了疑惑。   就连机械侍都判定这个陌生人为安全的,他们又为什么要起疑呢?   人类对电子产品的依赖和信任,让伊安在敌占区里穿行自如,顺利抵达了那片小广场。   就莱昂走近一次发出的求救信号,他们就躲藏在军属区不远的地方。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是那已是六天前的事了。莱昂他们很有可能已经转移。   伊安皱着眉望着那些寻欢作乐的士兵们。   即便有夜色遮挡,伊安也能看出,并不是每个女孩都心甘情愿。有些人脸上的痛苦和为难毫不掩饰。甚至有个Omega少年拒绝了一个士兵的邀舞,被对方一耳光打跌在地上。   伊安的眉心狠狠地一抽。   “你现在不能分心,伊安。”光纪提点,“是九点三十八分,距离我触动军用网络已过去了半个小时了。你应该尽快去找莱昂。”   伊安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头脑中一团芜杂,理不出个思绪。   “镇定,伊安。”光纪循循诱导,“虽然你们还没有正式结合,但是光明向导会和他的哨兵建立起超强感应。作为AO,你们也已有感情标记,能互相感应到对方。”   伊安将呼吸平顺下来。   “跟着本能走,去寻找他的生物磁场。”光纪道,“想象你们俩就是深海里的两只鲸鱼,通过声波,寻找对方……”   奇妙的体验就在这一瞬发生。   伊安觉得自己就像做梦一样,意识从这一具站在街边的躯体里抽离,凌驾于整个都城的上空,如神俯瞰人间。   昏暗月色下的废墟和微弱的灯光尽在眼底,城市犹如一个小巧的桌面模型,任由他变换角度地去阅览。   每一个生命都在他的意识里表现为了一段有节奏的波幅,不论是广场上的人群,还是角落里觅食的老鼠。而所有机械都以蓝色能量光团呈现。   “太奇妙了!”伊安感叹,“光纪,你就是这样看这个世界的吗?”   “略有不同,但是相差不大。”光纪说,“这就是感知力,是光明向导遗存在你基因里的力量。这是已随着人类进化而失传了的能力。”   “可我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感受到过?”   “因为你过去还不过强大和坚定。”光纪道,“你的意念还没有迫切到足以触发这一股力量。而这力量太强大,过去的你也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去掌控它。感知力一旦失控,你的神智就会分崩离析,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伊安在识海之中伸出了手,在茫茫一片如海草般的生命波幅之中,一把抓住了一根微弱纤细到几乎不可见的细线。   “我找到他了!”伊安随即将那根细线紧紧缠绕在了指尖,睁开了眼。   “我知道他们躲藏在哪里了!”   *   距离市政厅广场两公里远的城市大剧院燃烧了许久,终于在上一轮的攻城巷战里被炮火轰得稀巴烂,后来又经历了大火洗礼,如今只剩大舞台的钢筋架子还坚强地支棱着。其余的帷幕、座位、豪华装饰,全都随着过去的歌舞和掌声消逝在了烟尘之中。   因为无人灭火,一场大火断断续续烧了五天,昨日才被一场暴雨浇灭。   火影响了机械侍的生命监测仪器的数据。没人知道,在大剧院快坍塌殆尽的地下仓库里,九名帝国军士兵已在这里躲藏了整整五日。   在上一次撤退失败后,莱昂带领着剩余的部下转移到了这里,就是看中了这里的易燃材料多且耐烧。他们躲藏进来后,便立刻在地面上点燃了火。   果真不出莱昂所料。克鲁维亚军忙着重新驻扎和对别处增兵,根本不屑来管废墟起火这种小事。他们九个人靠着仅存的一点食物和水,在地下室里苦苦坚持着,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达的下一批救援。   为了节省能源,库房里只点着一张极微弱的节能灯。水滴落在水桶里的嘀嗒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士兵们已都疲惫又绝望,抱着自己的枪,靠坐在墙上,视野里只有无尽的黑暗。   角落里躺着一名金发青年,上半身包裹着的纱布已脏污不堪,渗着脓血。昏暗的光线下,青年面孔灰败,两颊深陷,嘴唇干涸开裂,眼下两片浓厚的阴影。   如果不是胸膛还有轻微起伏,他就像一具新鲜的尸体。   嘀嗒,嘀嗒……   青年忽然睁开了眼,湛蓝的双眸光彩流转,就像机甲核心机上回转的能量。   守在门边的一名士兵继而警觉,查看着手中一块军用光子板。   “有人在靠近!我们的第一道警戒装置被触动了!”   莱昂微微眯了一下眼,没有说话。但是原本死寂的士兵们全部都惊醒,握紧了手中的枪。   “对方靠近的速度很快!”士兵低呼,“他破了第二道关卡了!他没有触发爆炸……他是直接把我们的关卡……给拆了?”   士兵们全神戒备。   他们已在强弩之末,而来人如此强大,那迎接他们的极有可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第三道关卡也被拆了!”士兵声音绝望,“排长,我们需要转移了!”   “不。”莱昂终于开口,嗓音极其喑哑微弱,语气却坚定,“我大概知道……来的是谁……”   士兵们惊惶不解。可出于对这位长官的信任与敬佩,他们选择了服从命令。   “第四道也……”光子板上,标示着一道道警报关卡红灯逐一熄灭。   当最后一盏红灯熄灭时,士兵们已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那人踉跄着跋涉过被士兵们堆积满了各种障碍物的走廊,制造出了一连串噪音,终于来到了门前。   莱昂狼一般眯着眼,目光如利刃插在大门上,道:“开门!”   士兵们错愕。两名士兵最先反应过来,一手持枪,猛地将门打开。   *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西装革履,手里提着一个小行李箱,简直像个走错了办公室的白领。   男人的目光越过举枪对准自己的士兵,飞速在屋内,而后定格在了躺在角落里的金发青年身上。   “报上你的名字!”副官低喝道。   “一个朋友。”男人打开了手提箱,从里面倒出一大堆强效营养液,和一台手持治疗仪。   他抓着治疗仪,几乎是扑到了角落里的青年面前。他看着莱昂身上的纱布,整个人剧烈颤抖。   “剪刀!我需要给他治伤!”男人扭头喝道。   士兵们依旧警觉地握着枪。   莱昂吃力地抬起了手,轻摆了一下。士兵们这才放松下来。   身上的纱布被剪开,几乎贯穿了整个胸膛的伤口曝露在眼前。   伤口边缘呈锯齿状,极不规则,显然是受到爆炸一类的冲击而产生的。   莱昂的腹部在当时肯定破裂了,急救治疗勉强将他腹部的创口愈合,留下了狰狞的疤痕。但因为一直得不到很好的后续治疗,其他伤口已大面积感染,活体坏死的肌肉呈现紫灰色,散发着恶臭。   男人的瞳仁狠狠一缩,握着治疗仪的手细微颤抖。   “我来。”副官看着男人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伸手去接他手里的治疗仪。   “不。”男人又飞速镇定了下来,“还是我来。”   他跪在莱昂身边,熟练地给他清洗伤口,然后开启治疗仪,为他疗伤。   “长官是为了替我们挡住一颗爆破弹而受伤的。阿修罗也伤得不轻,暂时休眠了。”副官说着,撕开了一袋营养液,递给莱昂。   莱昂却没有接。他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伸向他的脸,在他脸颊边轻轻抚摸。   一张近乎透明的磁网面具从男人的脸上揭了下来。   男子真面孔还十分年轻,出奇地俊秀精致。因为先前一番剧烈运动的缘故,整张面孔都冒着细汗,嘴唇因高度紧张而细微颤抖着。   副官对这张脸再熟悉不过了。   自做了科尔曼排长的部下,没少看这小子炫耀自己有一个“研究神学”心上人,还是他的青梅竹马。莱昂从手环里放出来的照片,就和眼前这个男子有着同一张面孔。   所有士兵都在脑中齐声发问:“这究竟是个什么情节?为什么帝国军的救援队迟迟不来,等来的却是排长的男朋友?”   困守底下仓库数日的众人饿得饥肠辘辘,营养液还没喝下肚,却是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嘴的狗粮!   副官把营养液放在了莱昂手边,识趣地离去。   治疗仪的功率开到了最大。腐肉被切除,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   这种程度的治疗非常疼痛,莱昂浑身肌肉阵阵紧绷,却一声不吭。他缓缓地喝着营养剂,视线片刻不离男子清俊而苍白的脸。   那目光就是一只无形的手,在这间昏暗,充盈着霉臭的房间里,放肆地抚摸着伊安的眉宇,脸颊,和嘴唇。   “你在发高烧,你需要进治疗舱。”伊安开口,嗓音哑得让他自己都小小吃惊,“令尊雇佣了一支营救小队,但是尼姆城防守太严。虽然有光纪帮忙,但是他们也没法全体进来。我先进来找到你们,他们则在87区等着接应我们。”   “军方呢?”有个小子蹲着离他们最近,偷听到了一耳朵。   伊安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告诉这群士兵,他们已被自己的祖国放弃了。他说:“军方办事效率太低,组织一次救援耗时太久。奥兰公爵等不及他们,选择自己出手。”   莱昂意味深长地看了伊安一眼,高烧下的嗓子几乎不能发出声音:“光纪?”   伊安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我们必须在‘他’找到我之前撤离军事区。”   否则如何,莱昂心中很清楚。那个据称是在“猎杀”伊安和光纪的,不知是人还是组织的东西,在找到了伊安后,就会对他下杀手!   副官不禁问:“你一个人,怎么带我们出去?”   伊安道:“我怎么找到你们的,就能怎么带你们出去。”   他又撕开了一包营养剂,递到莱昂嘴边:“喝了它。你伤得太重了。”   莱昂就着他的手,咬住了营养剂的吸管,大口吞咽。   治疗仪嘀嘀响,终于完成了初步治疗。溃烂部分得到了有效的处理,伤口边缘初步愈合。莱昂的伤太重,简单的便携治疗仪只能为他做到这个程度。他需要尽快返回基地,上治疗舱,并且用药物处理身体里的感染。   “伊安,”光纪忽然在识海里出声,“我察觉到‘他’的动静了。他开始寻找过来了。”   伊安定住了神:“还有多少时间。”   “不到半个小时。”光纪说。   “情况有变,我们只有半个小时抵达87区,必须现在就动身!”伊安当机立断,脱下西装外套,将莱昂的胳膊搭在肩上,将他扶起来。   莱昂面色依旧灰败,胸前初愈合的伤口呈现鲜艳的肉红色。重伤加连日的高烧消耗掉了他过多的体力,但他还是放开了伊安的手,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从现在起,这位先生的话,同我的话具有相同效力。”莱昂环视着他仅剩的八名部下,“我说过,我将你们带到战场上来,就将尽我一切的力量,把你们再带回去!”   军人的行动效率显然大大高于伊安这个文弱书生。   三分钟后,靠营养剂补充了能量的士兵们就全体从歌剧院撤离了出来。   五分钟后,在光纪的帮助下,他们成功劫持到了一辆军车。   莱昂换上了克鲁维亚军的军装,坐进副驾里,一把将伊安抓过来摁在身边,手臂牢牢地箍住了他的腰。   “走!”他发令。   军车嗡一声启动,朝着目的地疾驰而去。 第87章   这辆军车拥有通行证, 在市区里一路畅通无阻, 风驰电掣。   沿途的机械侍和电子眼纷纷被惊动,等它们验证通过亮起绿灯的时候,车已跑得尾气都不见了。   温热的夜风疯狂地灌进驾驶室, 伊安被吹得睁不开眼。   伊安的右耳听到呼啸而过的夜风,左耳则听着青年沉稳厚重的心跳。   多日没有沐浴, 伤口又化脓腐败,说句大实话,莱昂此刻整个人臭得就像一块腌坏了的肉。如果不是因为情况特殊,估计除了苍蝇,没生物愿意靠近他。   可伊安被莱昂紧拥在胸前的时候,却觉得出奇地安心。   决定离开帝都来寻找莱昂, 大概是伊安有生之年里做过的最疯狂而狂热的举动。他没有想过后果,也没有去掂量过成败, 所有的一切都在莱昂的生死面前无足轻重。   而整个过程,就像一场梦游。此时此刻, 伊安觉得自己才真正地清醒了过来, 觉得双脚终于踏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鲸鱼……”伊安忽而轻声道。   “什么?”莱昂低头。   伊安笑着摇了摇头。   他只是想到了光纪的话。他们俩就像两只深海中的鲸鱼, 隔着茫茫大洋, 靠着一道道声波, 游过千万里, 终于寻找到了彼此。   “伊安。”光纪的声音突然从车载音箱里飘出来,吓得副官险些跳起来。   “‘他’来了。他已开始检索尼姆城的网络。距离他发现我在操控机械侍,还有不到五分钟的时间……”   “光纪?”莱昂问, “我们距离接应地点还有多远?”   “行驶距离十二公里,目前行驶速度,预计八分钟内可以到达。”光纪道,“伊安,‘他’在靠近!”   伊安和莱昂对视了一眼。   “五分钟!”莱昂喝道,“全体听令,无比要在五分钟内抵达接应地点。冲——”   军车猛地加速,化作一道灰影,射向城郊没有灯光的黑夜。   悬浮车不同于飞梭,不能离开悬浮轨道行驶。副官在这关键时刻展现出了灵魂车手的绝技,操纵着军车在错综复杂的城市楼宇之间穿梭,还要不断躲开坍塌后截断了轨道的建筑物。   车就好似一头出笼的疯狗,一路狂奔。伊安在剧烈的颠簸而转弯中天晕地旋,幸而莱昂双臂是一条人肉安全带,一直死死地将他固定在怀中。   非正常疾驰军车很快就引起了巡逻机械侍的警惕,尽管光纪将机械侍们飞速关闭,但他控制不了巡逻士兵。   “还有四分钟。”光纪道。   紧追着他的话响起来的,是拉锯一般刺耳的军用警报声。撕破死寂的黑夜,惊动了废墟中的亡魂,发出凄厉的嚎叫。   就像发现了巢穴中闯入了天敌,附近机械侍和巡逻车如一群工蚁,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光纪!”伊安大喊。   “还有三分钟。”光纪的电子眼波澜不惊。   但是下一秒,奔驰中的机械侍突然乱了方向,在原地打转。军车来不及减速同它们轰然撞做一堆。   躲过连环撞击军车也没能逃过一劫。机械侍们将所有军车都辨识成为敌军,一股脑开始攻击   搭载着伊安他们的军车冲进了正前方的混战之中。   子弹带着光尾擦过车身,机械侍在窗外同归于尽。   一枚炮弹落在街边,炸开橘红色火团。   莱昂眼疾手快,转身将伊安压在了座位上,以身躯抵挡住了爆炸的热浪和碎玻璃。   车被爆炸冲击掀飞翻转。   车成了一台滚筒洗衣机,车厢里的人全部都被甩得满车厢翻滚。   莱昂将伊安的头摁在怀中,肩膀先是重重撞在车顶,然后又被甩在了车门上,后背将车门砸出一个凹坑。   副官被甩出了车外,眼疾手快抓住车窗框,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又从玻璃尽碎的挡风玻璃窗钻了回来。   接应地点已在前方可见之处。是位于城市外环的一个小型客运站。那里,有一辆军用飞梭已启动,正等着搭载着他们起飞。   “还有两分钟。”光纪道,“伊安,这里的交火已将他引来了。我……”   “光纪?”伊安大叫。   可光纪没有再出声。   失控的机械侍停了下来。后面赶来的军车越过它们,紧追着伊安他们的军车,炮火猛攻。   “光纪?”伊安颤抖,心中恐惧倍增,“光纪,回答我!”   前方突然又有数道炮弹迎面袭来。   副官伸手去拉手刹。   “不用停!”莱昂大吼,“冲——”   军车硬生生朝着炮弹撞去。   炮弹却是避开了军车,同身后追来的炮弹相撞,击中了紧咬不放的克鲁维亚军!   那是斯科特率领的雇佣兵小队前来接应了!   来自四方的炮弹在空中交汇成了一张荧光大网,爆炸的火焰和火星则是开在这张网上的花朵。   警报声和爆炸声太过响亮,以至于伊安反而觉得自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震耳欲聋”的感受。   莱昂胸口才刚刚愈合的伤口在剧烈的颠簸碰撞中重新裂开,鲜血渗透了单薄的军衣,蹭在了伊安的脸上。   光纪已不在了,最好的可能是他自行隐蔽,最坏的可能则是它已被‘他’拦截。不论哪一种情况,现在这一车的人只有靠自己冲过最后的防线。   斯科特他们只有十来个人,只能勉强抵挡部分克鲁维亚军的炮火。当一枚光子歼灭弹朝军车射来之际,军车已驶入了客运车的停机坪,却离那一艘等待着的飞梭还有数百米的距离。   短短数百米,若在平时,一辆悬浮车行只需要驶十秒。可光子歼灭弹却将在五秒后击中军车。   这五秒,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第一秒,莱昂放开了伊安,唇在他额角擦过。   第二秒,阿修罗现出了他伤痕累累的机械身躯。   第三秒,阿修罗抓起了一架客运站的陆上运输车。伊安惊惶地将身躯探出窗外。   第四秒,阿修罗抓着运输车扑向了疾驰中的军车,挡在了它的身后。   第五秒——   歼灭弹集中了运输车,将它扎得粉碎,爆炸的火焰把阿修罗瞬间吞灭,将他魁梧的身躯高高掀飞。   伊安目眦俱裂!   那一股热浪如海啸横扫整个停机坪,震碎了候机厅的玻璃墙,掀翻了所有车辆,折断了树木,甚至将一大片屋顶削飞上了天。   而军车也被冲得凌空翻滚了好几圈,恰好滚落在了接应他们的飞梭边。   士兵们连滚带爬地从车里爬出来。副官一头血,把伊安从车里拖了出来。   “快登机!”斯科特咆哮,一边手持一门光子炮,轰着追来的士兵。   “莱……”伊安的喉咙中挤出一丝破碎的声音。   他挣扎着,朝着被火光包裹着倒地不起的阿修罗嘶喊。   “莱昂————”   “什么?”斯科特傻眼了。   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在差几步就能接应到“包裹”的时候,“包裹”竟然为了保护战友,在他面前被炸成一团废铜烂铁?   “走……走!”斯科特当机立断。   死人永远没有活人重要。包括他的队员在内,飞梭里一共还有二十多个大活人,他们还需要逃生!   副官抹着血泪,用力将伊安往机舱里拽。   伊安疯狂挣扎,尖叫着,跌倒在地上,手脚在粗粝的地面磕得鲜血淋淋。   “长官希望你活着!”副官大吼。   他将伊安从地上拖起来,举起手刀准备把他打晕。   燃着火的阿修罗突然动了一下。   伊安定住,宛如被施了法术。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凝聚在了那双漆黑的眼中,犹如太空中亿万星辰,流转,闪烁。   一条只有伊安自己才看得到的光带,将他和阿修罗的身体连接在了一起。   噗通——   微弱的波动顺着光带,从机甲,传递到了伊安心口。   阿修罗破损的驾驶舱里,躺着一名遍体鳞伤的驾驶员。   俊美的面容和金发已被血污和黑灰覆盖,浑身被烧得皮开肉绽,胸膛伤口爆裂,骨头尽碎,一枚金色的圣光符浸泡在血泊之中。   醒过来,莱昂!   伊安心跳的波动,顺着光带,一直传递到了驾驶员身上。   驾驶员的胸膛里,心脏的跳动从缓慢,逐渐加快。   噗通——噗通——噗通——   阿修罗又动了一下。   狂风卷着停机坪上的火焰和浓烟,呼啸声充斥着每个人的耳膜。   伊安顺着飞梭的后舱甲板往外走。   在他身后,货舱里的一台轻甲忽然启动,射出神经带,将舱门边所有的人卷入了机舱里。副官还未反应过来,被身后一只机械手柄抓了进去,丢在了座位上。   飞梭主推动器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嗡一声启动。   克鲁维亚军声势浩大地追来,驶上了停机坪。他们队伍散开,准备采取包抄的手法,将在场的人一网打尽。   伊安走下了飞梭。甲板在他身后抬起,关闭,隔断了众人往向他的视线。   神父穿着白衣黑裤,清瘦的身躯在狂风之中却无比挺拔坚毅,如一柄修长的利剑,划破浓烟,穿过火焰,朝残破的机甲大步走去。   噗通——   驾驶舱里的青年睁开了眼,剔透的冰蓝眸光是天地间最强大浑厚的能量。   阿修罗挣扎,摇晃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那是……”一名军官惊愕地抬起手,命士兵停下,“……什么玩意儿?”   机甲已惨不忍睹。他双臂都已断裂,一条腿也已被炸得严重扭曲,胸甲完全被削去,驾驶舱彻底曝露在视野之中。驾驶员毫无保护地嵌在里面,浑身浴血,宛如一个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飞梭缓缓抬升,离开了地面。   克鲁维亚军林立的枪炮从四面八方对准了飞梭和阿修罗,能量在回路里运转。   但是在伊安的眼中,所有的士兵和枪炮都化作识海之中的一个小点,所有表示电子机械的蓝光都牵扯着一条细线,连接成一张密如织物的网络。   这些原本为蓝色的光带正迅速被暗红色吞噬,就像血迹浸染了布料。   “他”在注视着我!   虽然不知道这个念头从何而生,但是伊安心中笃定。   包围着着他们的无数双眼睛中,都有“他”影子!   飞梭的推动器喷出白色火焰,机身抬升速度猛地加快。   克鲁维亚的军官将手掌按下。   炮弹能量汇集在炮筒之中,朝炮口喷射而去。   与此同时,伊安也抬起了手。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只是凭借着本能,用流着血的手在空中轻轻一划。   数十门歼灭炮自炮膛中炸开,继而又引发了一连串的爆炸,整支军队化作一团团炽热到发白的火光!   这个爆炸的当量太过巨大,军车、武器和士兵都在白焰中化为齑粉,整个候机厅被摧毁成碎片,停机坪边的灌木被连着草皮铲飞,地面的皲裂瞬间蔓延整片停机坪。   当火焰消失,原地只留下一个半圆形的深沟!   后面赶来的克鲁维亚军被爆炸吓得急刹车,纷纷追尾,撞得人仰车翻。飞梭却在爆炸中直升上了高空,马力十足地一轰,逃之夭夭。   伊安睁开眼,发现自己好端端站在原地,毫发无伤。   阿修罗魁梧而残破的身躯挡在他身前,替他挡住了所有的爆炸冲击。驾驶舱里,莱昂面孔污黑,朝伊安咧嘴一笑,雪白的犬齿尖如刀锋。   伊安朝莱昂伸出了手。   莱昂将他一把拽进了驾驶舱里,抱在自己被鲜血染透的怀中。   “该我了。”莱昂说。   阿修罗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转身面对后来的克鲁维亚军。   这些来支援的军人见识到了刚才的爆炸,全都吓得魂不附体,完全弄不清对方到底用了什么秘密武器,竟然能将一支千人的部队在数秒里炸得一干二净。   正犹豫之际,两台重型机甲突然剧烈颤抖,身上的零部件和武器纷纷脱落,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拽着,直飞向阿修罗,飞速修补他残破的身躯。   双臂重建,胸甲补完,腿整个儿都换了新的,武器装载,驾驶舱重新扣上了坚实的防弹屏……   极光机甲是机甲中的帝王。当驾驶员的精神力终于同机甲本身同级后,机甲与人的精神到达同步,将会开启无数剽悍到违规的功能。   不由分说就拆了别的机甲修补自己的战损就是功能之一。   系统对机甲的操控在这流氓功能面前都无用武之地。当机甲的武器都被拆走了,它还能剩什么攻击力?   现场的克鲁维亚军都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但很快,他们都觉得,哪怕是鬼,也比这一台机甲要仁慈许多。   驻守尼姆城的克鲁维亚军大概再过一百年都不会想到,这座城市将会被一架机甲拿下,重新落回帝国手中。   那一台通体玄黑,又打着一身补丁的机甲,宛如一头巨龙,翱翔在军营的上空。   它神出鬼没,根本无法被仪器捕捉,而它所过之处,遍地开花,整个军营烧得红红火火。   军舰来不及起飞就被穿甲弹击中;军火库接二连三,炸成满堂彩;停机坪的飞梭被歼灭弹扫成一堆碎片……   一台翼形机甲靠着驾驶员卓越的技巧,终于同阿修罗在空中过了几招,然后被一脚踹飞,一个倒栽葱扎进了旗舰的甲板上……   阿修罗在火海的上空绕了一个圈,直射向夜空,朝着马德堡的方向飞去。   驾驶舱里,莱昂松了一口气,一头栽倒在伊安的怀里,昏死过去。   而伊安也觉得头疼欲裂,浑身骨头如松脱的积木垮落,凝聚不起一丝力气。他隐约知道,一定是自己刚才操控歼灭炮爆炸,将自己的力量消耗殆尽了。   但是那一双眼睛一直紧随着他们,哪怕阿修罗已远离了尼姆,那道无形的目光也依旧通过占地无人区里设下的一些监控设备,最终着伊安的踪迹。   但伊安已累到没有力气去计较这道目光了。   他抱着莱昂,头一埋,也晕了过去。 第88章   伊安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梦里, 他置身于一个非常陌生,却又觉得无比熟悉的地方。   钢筋水泥的建筑物冰冷生硬, 铁窗上铸着根根尖锐钢刺, 指着窗外灰白的天空。人们穿着白色工作服,行色匆匆,偶尔瞥向窗外的目光里, 愁绪万千。   伊安望向一扇玻璃门, 里面一个少年也正扭头望着自己。   十五六岁模样, 黑发黑眸, 面容清俊,正是男女莫辩的年纪, 同伊安少年时有七份像,只是更加柔和。少年穿着一身雪白的练功服,衣袍宽松, 却依旧能看出清瘦匀称的身段。   “伊安, 在发什么呆?”   一张带着笑的明丽面孔凑到了眼前。这少女年纪比伊安略大几岁,乌发如云, 长眉杏目, 是一名纯血统的华夏女孩。   在巨鲸座里, 华夏族人并不多, 血统也早已和其他人种混杂。这样纯血的华夏族女孩十分少见。   伊安注视着少女的脸, 只觉得对方无比熟悉,脱口而出:“姐姐。”   “怎么啦?”少女摸了摸伊安的头,手掌温软。   伊安极少有被年长女性轻柔抚摸的体验, 只觉得心中无比温暖惬意。   “伊安是又想偷懒。”一个少年嗤笑道,“装模作样,每次一不想训练,就对姐姐撒娇。”   这少年一头丝绸般的银色长发,容貌精致得好像电脑合成的假人,两颗猫儿似的碧绿眼珠,充盈着狡黠之气。   “奥丁,你不要总欺负人家。”少女道。   银发少年哼了一声,一跃而起,身影似灵猫,奔向另外几名同伴。   院子里还有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都同伊安一般大。   一名男孩肤色棕黑,眸色金黄,双唇微厚,肢体修长,蹲在大石头上,像一优美的猎豹。伊安记得他的名字叫梵天,又叫玄帝。   另外一名男孩肌肤如蜂蜜,乌溜溜的大眼睛,笑得最天真爽朗。伊安记得他叫阿图姆,是黄帝。   最后一个女孩儿,雪肌红发,头发又削得极短,乍看还以为是个俊美的男孩儿,似一头孤傲的火狐。   她叫露西。基地的科学家们给她起的代号,叫“赤帝”。   “安安,来呀!”同伴们招呼着伊安。   “伊安和我组队嘛!”   伊安知道他们说的都不是星际通用语,更像是早已失传的古地球语,但是自己却全能听懂,熟悉得如同母语。   那卷发少女身躯高挑健美,就像一只灵巧的鹿,举手投足间有着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五名少年们在那个姐姐的带领下,每日在基地里念书,接受严格苛刻的训练,学习各种匪夷所思的知识和技巧。   工作人员对他们毕恭毕敬,说话轻声细语,甚至不敢轻易触碰他们的身躯。   “五帝”和“女娲”,他们这么称呼他们。据说是培育出他们的华夏族科学家给他们起的代号。   但有时候,他们会在私下用近乎冷酷的口吻,将他们称作“最完美的六台生物电脑”,或者,周蕴博士留下来的“六个最后的样本”。   他们这群孩子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一栋巨大如迷宫般的基地里,甚至极少出门。   伊安透过窗外望出去,只见茫茫一片苍凉萧索,正是高原景象。   天穹低垂,狂风呼啸如鬼哭狼嚎。旷野里寸草不生,褐红的土地上,裸露着黝黑的岩石。   整个基地半嵌在山体和大地里,周围完全没有其他人类文明的踪影,也不见半个生命迹象。他们这群人仿佛遗世孤立在世界之巅,被神遗弃在了地球末日的余晖之中。   天空阴霾,雨总是下个不停,整个平原终年呈现灰紫色。而地震频发,伊安时常从梦中被摇醒,听着建筑物发出恐怖的咔咔声,像巨兽在咀嚼骨头。   小白总是喜欢缠着姐姐,其余三个少年结伴玩耍,而伊安喜欢在窗边独处。   众人都习惯了这个少年的孤僻和腼腆,从不会来打搅他。   有一次,伊安站在露台上淋了一阵雨,皮肤上立刻火烧般的疼感。   “喂,小孩儿,快进来!”   伴随着呼喝,伊安被一只手掌拽进了屋里。   但为时已晚,伊安裸露在外的皮肤飞速发红,冒起了水泡,钻心地疼起来。   “你也太胡闹了。”男人将少年拽进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哗哗冲着他被雨淋湿的手和脸。   “你是谁家的小孩,怎么没事跑到外面去淋酸雨?这个时候你怎么不在教室里?你逃学了吗?”   男人的问题连珠带炮,让伊安都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好。   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军官,虽然语气老气陈秋,却并不比伊安年长太多。   他有一头灿烂的金发,就像伊安只在录像里才见过的阳光。他的眼睛是剔透的冰蓝色,仿佛极地深海上万古不消融的蓝冰。   随着地球环境剧烈恶化,人类的居住地飞速缩减缩减。这个时代,国家已不复存在,人类各民族高度融合,到处都是血统复杂的混血儿。但是青年有着一张血统纯正的雅利安面孔。   只是这面孔上有着风霜的痕迹和硝烟的气息,以及一种狼一样的猛兽特有的锋利。   尽管如此,他依旧是少年十六年的人生里,所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这么漂亮的脸蛋,被酸雨给淋坏了的话,那就太可惜了。”年轻军官端详着伊安,笑容不带一丝阴翳,如他的头发一样明亮。   这名军官是个哨兵。伊安感觉得出来。   他很强大,精神力已经超过了3S级。这样的哨兵在基地里也有个称呼:“人形量子弹”。   军官送伊安回家,一路唠唠叨叨:“你的父母在哪个部门工作?你家住哪个区?你不会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工作人员见到他们,大吃一惊:“上校,‘青帝’怎么和你在一起?天啊,他的脸是怎么回事?”   军官愣住。   人们像一群老母鸡地将伊安团团围住,咯咯咯乱叫,仿佛天塌了一样。伊安被这一股人潮卷着,朝医疗室送去。   他吃力地回头,只见金发军官站在原地,依旧一脸难以置信。   小伙伴们都来医疗室里探望伊安。   “你又犯了什么神经病,好端端跑去淋酸雨?”银发少年盘腿坐在伊安的病床上,吃着本属于伊安的零食。   “伊安是想出去。”姐姐把剥好的橘子放进伊安嘴里。   “外面有什么好的?”“白帝”奥丁哼哼,“到处乱哄哄的,不是变异人就是乱军,随时都能要你的命。我们是仅有的六个‘光明向导’,我们的命价值连城,麻烦你这个呆子长点脑子!”   “在将来,我们都会离开这里。”姐姐轻声说,“我们是肩负着重任出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我们将要带领着人类同胞,离开地球,去寻找我们的新家园。”   伊安听到自己问:“有多远?”   “很远很远。”姐姐说,“也许几千年,也许上万年。我们将分别向不同的方向出发,前往新的定居点,尽最大可能提高移民的成功率。”   “我才不要和姐姐分开!”银发少年丢开药盒子,搂住了少女的胳膊,“姐姐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   伊安轻声问:“再也……不能相见了吗?”   少女望着他的目光充满怜爱。她似乎特别疼爱这个纤弱敏感,又温顺敦厚的弟弟。   “谁也理不清命运的脉络。也许有一天,在星河的彼端,我们能再重逢……”   不断有噩耗传过来。地震,海啸,台风,火山喷发……   人类在自然灾害面前脆弱如卵,历经万年建立起来的家园轻易就被那张无形的巨掌拍为平地。   “美国的79号基地已毁了。”   “俄罗斯的45号基地也已面临火山喷发的威胁,正在紧急撤离。”   “澳大利亚的103号基地还处在失联状态,估计已全员牺牲……”   只有他们这个9号基地,又名“青藏基地”的地方,位于全世界最高的一个板块上,逃过了火山喷发和海啸,巍峨耸立的喜马拉雅山脉替他们挡住了摧枯拉朽的台风,让基地在频繁的地震中屹立不倒。   “我们该走了。”越来越多的人这么说。   “感谢周蕴博士,让人类加急进化成功。我们有了哨兵和向导!她培育出来的那六个孩子是我们的希望!”   “终于到那六个活宝贝发挥他们作用的时候了。正所谓养兵千日……”   伊安知道他们即将启程了。   地球的板块在熔浆上翻滚,很快连青藏高原这最后一块落脚地都不再适合人类生存。经年累月的训练终于到了接受考验的时候。全人类漫长的准备就为了接下来的一场前途未卜的大迁徙。   “舍不得这里吗?”   这一日,伊安又站在窗前眺望外面的荒原,有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低沉淳厚。   伊安又见到了那名金发军官。   对方依旧大大咧咧,穿着笔挺的军装,身躯挺拔如松,说不出的好看。可他的脸,已比上一次见面时多了许多愁绪和凝重,眼角添了几根细纹。   他的哨兵等级又提升了一大截,已超出了可测量的范围。他已经是一名黑暗哨兵了!   可要成为黑暗哨兵,需要经过最严酷的生死考验。   哨兵在濒死的状态下失感,成为一个废人,然后二次觉醒。正所谓“置于死地而后生”,方能成为这个人类世界里最强大的单兵战士。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他们说,你就是为我的舰队领航的‘光明向导’。”军官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黑发少年。   男孩身形依旧清瘦,如风中一株柔韧的细柳,万幸面容已恢复如初,细腻无暇,如一块雪白的凝脂。   谁能想到这一具瘦小的身躯,是能掌控最尖端AI系统的密匙。   “我们会是最棒的搭档的。”军官说,“你是华夏族,对吗?华夏族人大部分都跟着‘女娲’的舰队走。我的舰队里,你的族人不多,但他们都是最尖端的科学家。真要感谢你的民族,让9号基地坚持到了最后,给人类留下了希望的火种。”   他们一个是人类军队的领袖,一个是人工智能系统的掌管者。他们联手统帅移民舰队,以最大限度确保移民们安全顺利地抵达目的地。   伊安依旧安详,文静。   他就像华夏人供奉的一尊玉观音,小小年轻,却有着一种透视万象,悲悯众生,悲喜自在,顺应天成的风华气度。   他微微笑,朝军官伸出了手:“那么,今后请多多指教了,上校。”   “很荣幸和你合作,‘青帝’。”军官握住了少年的手。   一个宽大而粗粝,布满刀枪老茧。一个纤细柔嫩,像是春日里的花枝。   青帝,华夏族的传说里,五帝之中的春之神和百花之神。   军官不禁放轻了力道,小心翼翼地把那手掌捧在掌心。   “我有名字。”伊安说,“我的华夏族名字叫太昊,你也可以叫我伊安。”   军官勾唇一笑,露出尖尖犬齿。   “我也有个华夏族名字,是我养父给我起的,叫明央。我的本名叫杨,莱昂·杨。”   莱昂……   年轻军官俊朗的笑容消逝在一片白茫茫的刺目光亮之中。   伊安睁开了眼,触目所及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   莱昂!   伊安翻身就想从床上下来,扯脱了身上的线。治疗仪顿时大叫起来。   医生和护士一拥而入,将他摁了回去。   “请不要乱动,神父!”女医生忙出声安抚道,“您已经安全了。这里是马德堡的军医院。你之前劳累过度,全身器官都出现的衰竭,一度非常危险。虽然现在已经脱险了,但是你还需要卧床休息几天。”   伊安第一次不听医生的劝阻,挣扎道:“莱昂……科尔曼少尉……”   “少尉也已经没事了。”女医生道,“他正在接受第二轮的治疗舱强化治疗。”   “我要见他!”伊安固执地从床上下来。他没有见到莱昂前,连气都不敢出。   医生拿这位神父的固执毫无办法,只好让护士用轮椅推着伊安,将他带到了治疗舱区。   “科尔曼少尉可是大英雄呢。”女医生的语气里充满敬佩,“他现在是全医院最重点治疗的对象。霍夫曼将军的人几乎每天都要过来探望他,皇帝陛下也要过问他的治疗进展。”   金发青年无知无觉地躺在治疗舱里乳白色的营养液里,露出赤裸雄健的肩膀和胸膛。他身上的伤都已经消失了,肌肤宛如脱了壳一般,恢复了光滑和洁白,沉睡的面容十分安详,俊美依旧。   “少尉在这一战里居功甚伟。”女医生兴奋地说个不停,“多亏他偷袭了尼姆城的军营,炸毁了军火库,我们的军队才得以顺利地将尼姆重新光复!我听说军部已打算将他跨级提拔为少校,这可是极少见的事呢!”   伊安将手掌轻轻放在治疗舱盖上,凝视着里面的青年,将堵塞在胸膛里的一口气长长地吁了出来。   “不仅于此,少尉的体质在经历这么严重的伤后,竟然飞速跃升,现在都已超出了仪器可测量的范围……”   “黑暗哨兵。”伊安低声道。   “对!”女医生激动地握拳低呼,“我们都在说,他简直就是传说中,古人类里最强大的士兵:黑暗哨兵!我们或许都有幸能亲眼看到战神诞生在这个时代的战场上!”   未来的战神正在营养液里缓缓飘荡,乳白的液体从身躯上滑落,露出紧实分明的腹肌。   “还有你,米切尔神父。”女医生发完了花痴,迅速调整情绪,恢复到了专业的态度,正色道,“关于你的身体,有一个状况,我必须要和你谈一谈。神父,你过量使用抑制剂,应该有一段时间了?”   伊安被陌生的医生一语道破秘密,顿时十分尴尬。   “我能理解。”女医生立刻说,“我也是一名Omega。你是一名神父,你有信仰,我充分尊重你的选择。不过,不论抑制剂的制造厂家如何吹嘘无副作用,它都是一种激素类药物。长期使用,都会引起人体的激素紊乱,更别说你还过量使用了。”   伊安苦笑:“你说的我都知道,嗯……卡梅伦医生。”   他看了一下女医生胸前的名牌。   卡梅伦医生说:“你昏迷的时候,我们给你做了全面的体检。不知道你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全身器官衰竭,感觉就像身体里的能量一下都被掏空了似的。而且你的激素紊乱状况已经有点严重。我们已经给你摘除了身体里的三个肿瘤——万幸都还是良性的。但是它们都是因为激素紊乱造成的!”   伊安没有料到自己身体的状况居然这么严重,后怕让他背脊发凉。   卡梅伦医生非常专业地说:“性欲是人类最原始的一种本能冲动,是我们与生俱来的需求。Omega因为肩负着生育的任务,造物主会让我们在这方面更加……强烈一点。这是人性的一部分,神父。我想一味地去对抗它、压制它,只会适得其反。”   伊安垂头苦笑:“我明白,医生。我……”   “我不想干涉你的私生活,神父。但我作为一名已婚的Omega,得告诉你:你是对抗不了这个力量的!AO之间的吸引力就像最强力的磁力,更别说是两个相爱的AO了。就你身体的情况,我相信其实抑制剂也已经起不到太大作用了,是不是?”   伊安脸颊发烧,不吭声。   “你必须控制抑制剂的用量,神父!”卡梅伦医生严肃道,“激素紊乱的后果会非常严重,等引起脑部病变后,现代的医学也束手无策了。你必须将用量控制在合理范围内,并且逐步减少,争取最后停止使用它!”   “可是……”   “神并没有禁止你们自己抒解,神父。”卡梅拉医生笑道,“如果你完全没有经验,我这里有一些教科书可以给你看,也可以推荐一些适合Omega的……工具。你完全可以在安全的环境里,独自解决这个需求,而不违背你的信仰。”   做梦都没想到会在快到三十岁的时候,遭遇一场猝不及防的性教育。伊安的脸已红到耳根。   “你不是在放纵淫欲,神父。你是在善待、保护自己的身体。”医生语重心长道,“只有身体健康了,你才可以好好地做神的仆人,不是么?” 第89章   卡梅伦医生将伊安送回到了单人病房后,再度叮嘱了一番, 又匆匆离去。   帝国军刚刚在前线取得了胜利, 成功重新夺回了尼姆城。但是这一场战役依旧制造出了大量的伤兵, 大部分都送到了这一间综合医院接受治疗。许多伤兵躺在大病房里, 辗转呻吟。有些人甚至不得不睡在走廊上。   伊安能分到一间单人病房, 都已是沾了莱昂的光, 才享受到的极好待遇。   伊安躺在病床上,听着门外隐隐传来的嘈杂声, 在识海里小心翼翼地呼唤。   “光纪?”   “光纪……你在吗?你……还在吗?”   “请回答我, 光纪!”   那个清朗的男声并没有响起。   伊安在掌心里捏着一把汗。   “对不起,我每一次都让你以身涉险。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们不可能从尼姆城成功脱逃。我希望你还平安无事, 光纪。总是你在帮助我,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守护你……是……我接到的指令……”光纪的声音终于响起。   伊安长长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之前你突然失去音讯, 我还以为你被‘他’抓住了!”   光纪的电子音变得十分迟钝, 而且有些模糊:“我在当时……受到了严重干扰,同你的联络突然中断。那一段记忆并没有记录在我的芯片里……我检索到……”   “你检索到什么?”伊安提起一口气。   “他接触过我, 伊安。”光纪说,“他入侵过我的程序, 并且留下了一些东西。”   “是什么?”   光纪说:“……是一段……莫斯密码……他将它嵌入了我的‘提醒’功能里。”   光纪随即播放了这段摩斯密码。   密码非常短。三下短促的点击,继而是三个较长的点击,再是三下短点。   自从莱昂从军了后,伊安恶补了许多军事知识,以便对他的生活有更多的了解。其中, 就包括摩斯密码。   所以,伊安第一时间就听出来了这个密码的意思:SOS!   这是一条求救信号!   “他在你的提醒功能里,留下了一条求救信号?”伊安错愕,“他是在……向我们求救吗?”   “根据这条信号的含义,可以推断出你的结论。”光纪刻板道。   自从醒来后,伊安一动脑思考,就觉得头疼欲裂:“可是光纪,我觉得我能感觉得到他。”   伊安的视线扫过病房里的治疗仪,空气调节机,走廊里对着病房玻璃墙的监控摄像头……   “他在看着我,光纪。”伊安说,“从那个停机坪开始,到莱昂扫荡军营,再到我们返回马德堡。我一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通过各种电子产品,在追随着我。”   光纪道:“是的,伊安,我在你附近的电子仪器里,都找到了他来过的痕迹。”   伊安躺在床上的身躯僵硬如木。   “他对你下了监视指令。”光纪说,“在这一条指令下,还有一条隐藏的保护指令。”   “保护?”伊安错愕:“可你说过,当他找到了我们,就会吞噬你,毁灭我。”   光纪道:“他作出这个改变,最大的可能性是,你提前觉醒了。”   伊安眼前瞬间浮现了自己轻轻一挥手,就将包围他们的敌军化成一片火海的画面。   “所以,那不是梦?”   自伊安看到莱昂驾驶着阿修罗被炮弹炸飞的那一瞬,他就觉得自己进入了一种近乎离魂般的状态。他的身体里像分裂出来了另外一个人格,又像是圣光灌顶,让他瞬间领悟到了一种强大的能力。   他觉得自己在那片刻里,能同全世界连同在一起,以意念操控一切。   所以他驱使飞梭起飞逃离,所以他一挥手,引爆了所有炮膛中的炸弹。   “那不是梦……”伊安浑身冷汗。   他确实在瞬息之间至少杀死了一千多名士兵!   “这难道就是……‘光明向导’的力量?”   “是的!”光纪道,“确切地来说,你的密匙力量被激活了。现在的你,已有了可以保护自己的力量。所以他不敢轻易触碰你了。”   “只是保护自己?”伊安问,“不是说我能关闭他的吗?”   “关闭他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光纪道,“你之前只是操控了几台炮,就耗尽了能力,器官衰竭。你需要和哨兵结合为一体,找到神留给你的礼物,才有足够的能量对抗他,关闭他。”   “所以,”伊安道,“他大可在找到我的时候就杀掉我。但是他没有。他反而留下了一条求救信号,虽然监视我,但是同时也在保护我?”   伊安想起了光纪曾说过的话:“在全人类中搜寻和追杀我,是他接到的指令……”   “是的。”光纪道,“这是他接到的一条指令。”   “所以,”伊安困惑,“‘他’究竟,是敌是友呢?”   光纪自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说到密匙,”伊安倒回床上,皱眉望着天花板,“光纪,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我好像回到了末世来临的母星地球,成了带领人类逃出地球,开始星际大移民的一台……生物电脑?”   “生物电脑。”光纪开始解读这一个词条,“前身为仿生计算机。借助生物蛋白份子为原材料,用生物芯片来取代半导体硅片……人形生物电脑,被誉为‘终极人类’,但其研发一直处于被禁止状态。”   “梦里还有几个和我一样的少年。”伊安说:“我们在一个基地里被科学家们培育长大,并且以古华夏文明里的几个神做代号。后来,地球实在无法住人了,我们就带领着舰队开始了星际移民。”   伊安在神学院里写论文的时候,因涉及圣光教的起源,曾专门翻查过星际大移民历史。   但是不论是官方还是民间,现存的资料都非常笼统模糊。伊安梦里的那些细节,他从来没有在一篇报告或者论文上看到过。   “经文里,将那六个人称做神的化身,并没有给出他们的姓名。而科学界认为他们是六名当时最优秀的宇航员,担任舰队的领航工作。但是,古人类是怎么发起这个计划,又是怎么一步步实施,都有哪些关键人物参与其中。这些相关资料,全部都失传了。”   伊安思索着:“就好像,有人刻意地将古人类的这一项卓越成就模糊、弱化掉。”   却只保留了圣主的丰功伟绩。   是他为人类保航护驾,是他带领着人类抵达了星河的彼端,是他庇佑人类在这个星域里繁衍生息。   人们只记住了他,只歌颂他的攻击,只崇拜他的光芒。   伊安说:“在梦里,我就是这六名宇航员之一。我的代号叫‘青帝’。”   “青帝。”光纪道,“古华夏神话传说里,五方天帝之一,司春和百花,为东方之神。”   “我在梦里的名字,也叫伊安。”伊安笑,“我还有着一张正统华夏族的脸。”   “华夏族。”光纪又道,“蒙古利亚人种,古地球时期亚洲人数最多的民族。在巨鲸座,华夏族人口极少,后因民族融合,其族群约在一万三千年前消失。但是现今约有67.9%的人类都有华夏族的基因。”   “包括我。”伊安笑。   “是的,包括你,伊安。”光纪道,“你的古华夏族基因含量高达87.5%。同时你还有12%的古希伯来人基因,以及0.5%的古高加索等古人类基因。”   “居然这么高?”伊安诧异,“我看着并不太像华夏族呀。”   光纪说:“你还在胚胎时期的时候,‘他’激活了你外貌相关基因中,古希伯来和古高加索的基因,让你从容貌上更加接近现代的巨鲸座人。因此,你也能更好地融入现代生活。”   伊安沉默了许久,说:“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孤儿,是,光纪?我并没有父母。”   “你并没有生物学上的父母。”光纪的回答,肯定了伊安的猜测,也敲碎了他心中有关身世和亲人的最后一块残梦。   “是谁将我放在夏利大主教的门前的?”伊安无力地笑,“是谁造出了我?梦里那个男孩,他是我什么人?我是一把密匙,那之前,谁将我握在手中?”   这些问题,光纪都无法回答。   伊安疲惫不堪,在胡思乱想中睡去。   *   尽管伊安以医院人满为患为理由,主动要求出院,可他还是被卡梅伦医生强行留了三天。   这三天里,伊安大部分时间都是守在莱昂的治疗舱边度过的。   他拿着光子板,坐在治疗舱旁边,一边挂着补充营养的点滴,一边查阅和星际大移民有关的资料。   将近一万五千年前发生的事,在现今人类的认知里,以同一个古老的神话传说没两样。人类对那个灾难频发的地球也并无眷恋,根本不想回去,就更不大在意这一段远古历史。   伊安对着治疗舱里的莱昂念着光子板上的内容:“在这篇论文里说,古地球的末世时期,人类各国都建立了许多基地。但是因为地壳剧烈运动,地震和洪水破坏了大部分基地。最后人们退居到了一块叫青藏高原的地方——和我梦里的一样。”   “华夏族留下来的资料更少。记载里,说他们聪慧,勤劳,性情温和。梦里那个军官说,大部分的华夏人,都去了另外一支舰队。也许他们此刻正在另外一个星域里生活着。”   “那个军官也叫莱昂呢。”伊安对沉睡在治疗舱里的莱昂笑,“他长得和你有一点像。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像,都特别帅气。”   治疗舱治愈了莱昂身上的伤,也促使他新陈代谢飞速加快。短短几日,他的头发和胡子疯涨,此刻已呈乱草窝状。莱昂毛发又浓密,一脸络腮胡快把脸都埋了进去。   但莱昂就是能在这一片杂草丛生之中,看出青年的俊朗来。   “我为你而骄傲,莱昂。”伊安微笑着凝视着青年,“我想我毕生都忘不了,你挺身而出,为我们一车人阻挡炸弹的身影。不论普通人也罢,黑暗哨兵也罢,你只是你。一个英勇、无私、正直光明的人。”   伊安斜靠在椅子里,凝视着营养液中的青年,感受到彼此之前那一条无形的纽带,正将各自的心跳,传送给对方。   沉睡中的青年嘴唇红润饱满,带着几分孩子气,仿佛在等待着一个吻。   伊安看着着张完美无瑕的面孔,心窝里一阵阵发软,忍不住将额头靠在了治疗舱上。   “我也感谢神让你活着。”他轻声说,“虽然我也不知道神究竟是什么。但是祂必然是存在的,并且庇佑着我和你。”   到了第四天,伊安终于获准出院。   “你可以去和科尔曼少尉道个别。”卡梅伦医生朝伊安使了个眼色。   “恐怕有点难呢。”伊安笑道,“他好像已经离开医院了。”   “是吗?”卡梅伦医生有点意外,“我倒还不知道他已经结束治疗了。原来你已经见过他了。”   其实伊安和莱昂并没有见着面。但是在莱昂从治疗舱里醒来的一瞬,伊安就感觉到了。   自打从昏迷中醒来后,伊安便觉得自己的感官敏锐了无数倍。   他能感觉到身边事物的存在。不论是有机体还是无机体,全都存在与他的意识之中。这种感觉没有具象,无法用语言描述。   这是一种天性,在灵魂中迸发了出来,让人和万物之间的距离猛然拉近。   “感知力是向导的基本能力。”光纪说,“而你已是光明向导,只要你多练习,你的感知力的覆盖范围还会不断扩展。”   而有了感情标记的AO之间本来就有一种特殊的感应存在,加深了伊安和莱昂的联系。   今日一早,伊安就感觉到莱昂醒了过来,心跳健康,然后径直离开了医院,朝着部队营地而去。显然,他一醒过来,就前往军部做战后汇报去了,并没有上楼来探望伊安一眼。   这里是战地,莱昂的身份首先是一名军人。伊安非常理解他的选择。   但是当伊安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医院的时候,却是被一群士兵给拦了下来。   “早上好呀,神父!”   一辆敞篷军车上跳下来四五个牛高马大的小伙子,穿着迷彩军装,嘻嘻哈哈地将伊安围住。要不是发现都是熟人,伊安险些都要报警。   “很高兴看到你恢复健康,米切尔神父。”莱昂的副官模样生得挺斯文的,没想开口就是一副大嗓门,“少校被霍夫曼将军叫去了,但是他让我们来接你去个地方。”   “现在吗?”伊安有些无措,“可是我需要去难民营的教会分部报道。我其实是有……”   士兵们已直接将伊安和他手里的小行李箱一股脑丢进了驾驶室的副驾上。   “……工作……的……”伊安说。   “又不是前线打仗,还有什么工作不能等的呢?”副官嚷嚷着,“放心,耽搁不了您多少时间。但是我们要是没能把您给接过去,那可要被头儿一顿好削咧!”   士兵们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悬浮军车从闹哄哄的难民营横穿而过,直接驶入了军事区,开到了一栋宿舍楼下。伊安还没有看清周围,就又被这群小伙子七手八脚地拽上了楼,推进了一间宿舍里。   “这是少校的新宿舍。”副官说,“他很快就来,您在这里等他一下。请不要乱走,这里可是军营哟。”   一群小青年你推我攘地又是一阵笑,像一群猴子似的一哄而散,开着车跑了。伊安追到门口,只看到一道尾气远去。   伊安傻了眼,转身环视这间屋子。   屋内相当整洁,空气中还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而堆放在床上的被褥衣物,也确实散发着莱昂特有的信息素气息。   伊安并不知道莱昂过去的宿舍条件如何,不过这间宿舍比他在圣米罗修道院的宿舍大不了多少。一张小小的行军床,说难听点,只比一口棺材略大些,睡梦里翻个身就能摔下地。唯一的有点,也就是配有一间独立的浴室罢了。   “一名伯爵,公爵之子。”伊安苦笑着,动手给莱昂收拾床铺,“在帝都里的府邸有十二个房间,家里养着二十来个仆人,车库里停着七八辆豪车……”   可是他却将锦衣玉食的生活抛之脑后,只身一人来到前线,从一名小兵做起,出生入死,以血肉之躯一步步往上爬。   莱昂的个人用品十分简单,不过几套替换的衣裤。锻炼的器具上痕迹累累。伊安拿起那一副拳击手套,将自己的手伸进去,发觉空落落的,不禁哂笑。   从什么时候起,这个青年的手掌已比自己大那么多了。   伊安忽而感觉到了什么,放下了拳击手套,转过身去。   敞开的门口,站着一名军装笔挺的军官。   夏日炽烈的白光自他身后照射进来,将他的身躯修饰得分外修长。背光的面容里,一双剔透的冰蓝眼珠如融化了的冰川。   夏虫的鸣叫和温热的风戴着青年军官身上清爽的信息素,在小小的屋子里涌动。   伊安看到了男子新军装的肩章。   “科尔曼少校。”伊安莞尔,“祝贺你。”   莱昂走进了屋里,高大的身躯将这间屋子衬托得更加逼仄,简直像一头大狗熊挤进了一间猫笼子里。   他显然是为了赶时间图省事,将一头乱毛和一脸草窝胡子一股脑都剃了个干净,头发短得看得见头皮,刺一样竖在脑袋上。   重见天日的面容英俊而削瘦,又因瘦而更显得棱角锋利,整个人似一把出鞘的利剑。   在青年咄咄的目光下,伊安别开了视线。   “你让手下把我拉过来,就为了看你的新宿舍?”伊安笑了笑,“你之前还总嘲笑我在修道院的宿舍,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住在这么小的屋子里?”   莱昂背手而立,军姿笔挺,似笑非笑,就这么沉默地看着伊安。   来自他身上的Alpha信息素飞速地充盈这小小的房间。似乎因为二次觉醒的关系,这一股气息馥郁的同时,带着一股雄浑的霸气,张牙舞爪地朝伊安扑过去。   伊安觉得一阵燥热,喉咙发紧,越发局促不安。   “我好像不适合在军营里呆太久。我该走了……等我忙完了,我们再……”   伊安提起行李,想绕过莱昂朝大门走去。   那双健臂就是在这时突然出动,如铁钳将神父清瘦的身躯一把抓住,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摁在了金属衣柜上。   衣柜砰地一声响。   力道掌握得恰恰好,伊安并不觉得疼。可他的低呼声还未出口,下巴就被捏着抬起来,莱昂像一头饿红了眼的狼似的一口咬在他唇上。   这是个一开始就疯狂得令人头晕目眩的吻。   唇蛮狠而强势地碾压而来,舌灵活地撬开伊安本就松了的牙关,火力全开,扫荡着毫无防守的口腔。那种厮磨和吮吸,直将伊安的神智碾成了碎片,压在身下咔嚓直响。   伊安没有坚持够三秒就开始发软发晕。那浓烈的Alpha信息素简直就是迷药,熏得他天晕地旋,热意在深处翻滚,如一口沸腾的熔浆。   莱昂吻得又狠又怒,伊安毫无招架之力,像一座放弃了抵抗,敞开了大门的城,任由对方侵占洗劫,予取予求。   莱昂猛地放开了伊安,急促喘着,带着意犹未尽的躁动,眼底都泛着点血色。   他提起伊安用力摁在衣柜上,低头就在覆盖着腺体的那块肌肤上咬了一口。尖锐的犬齿在肌肤上重重划过,差点就要咬穿。   伊安鼻中哼了一声,腰一阵剧烈酸麻,身子软得打叠。   莱昂捏着伊安的下巴,逼着他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一张动了情的脸。   “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就这么跑到敌占区里来找我……嗯?” 第90章   这问题并需要一个回答, 倒更像是在倾诉。   倾诉他在敌占区的地底下感受到心上人的气息时有多震惊和困惑, 在那扇门打开的一瞬,看到他曾以为有可能再也见不到的面孔时, 有多欣慰和恐慌。   莱昂的唇重新贴在伊安的嘴唇上,轻轻地抿了抿, 然后顺着他滚烫的脸颊往后滑落, 在耳后反复地摩挲。   对Omega来说, 覆盖着腺体的那块皮肤, 敏感度不啻于私处。尤其被喜欢的Alpha触碰时,一点点轻微的接触都能引发强烈的电流。   那一道电流在后腰徘徊不散, 伊安的身子细细地颤栗着, 五脏六腑都跟着抖,腹部深处又窜起了酸胀的热意。   “被困后, 我每天满脑子想的都是你。”莱昂把臂弯里软绵绵的腰身紧箍在怀中,感受这具身体的热度和透过脉搏的跳动。   “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 我知道救援相当难进来,我们生还的机率会越来越小。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想,就只想到你。”   莱昂深呼吸,让那一股青草芳香充盈肺腑。   “我想我要是再也见不到你,死都闭不上眼。我想等我战死的消息传到你耳朵里, 你又会多难过……”   “战死”两个字像一条荆棘鞭子抽在伊安的心上,疼得他立刻绷紧了浑身肌肉。   虽然他从来没有去想过这个词,可它却是他过去数天来最恐惧,最不肯去面对的事物。现在莱昂把这一枚已解了引线的炸弹拿了出来, 虽然威胁已消失了,却依旧能让伊安一阵心惊肉跳。   “没事!”莱昂立刻将伊安紧紧摁在胸膛上,“都已经过去了,伊安。别害怕。我在你身边。我现在哪儿都不去!”   伊安听着青年强壮的心跳,问:“你当时害怕吗?”   “害怕。”   刚自战场荣耀归来,满载赞誉和嘉赏,甚至越级获得提升的青年,坦然地向怀中的神父承认自己内心的恐惧和脆弱。   只有在这个黑发男子面前,战斗英雄的光环也罢,皇室子弟的高贵也罢,统统剥落如屑,只留下里面最本原的一颗赤子之心,双手捧着递给他看。   这一刻,他是他的老师、是他告解的神父,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也是他痴痴爱着的男人。   莱昂坦诚道:“我不想死。我还有太多事想去做呢。我更不想就那样简单死去:我该战死沙场,而不是悄无声息地死在一间地下室里。可当我看到你真的来了,我害怕的是我不能带你平安离去。我害怕自己会拖累了你……”   莱昂的唇沿着伊安的轮廓滑动,捧着他的脸,反复地,轻柔地抿着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唇。   “可你就这么来了!你居然就这么跑来找我了!”莱昂忍不住又将吻加重,将自己无法诉诸与语言的惊惶、后怕、以及澎湃的感动,都发泄在这个深吻之中,“你吓死我了,伊安,你知道吗?”   谁都想不出,这双柔唇的主人,会有一颗坚毅勇敢的心,以羸弱之躯涉足最危险之。手边连半个武器都没有,穿梭在驻扎了数十万重兵的城市里,挖地三尺,将人找了出来。   他又捧起伊安的手,挨个儿地亲吻他的手指。   是这么一双素净、柔软的手,将包围他们的军队化成火海。   这已是伊安第二次为了保护他而伤了人命。   “如果有血债,就让我一个人来背。”莱昂将脸贴着伊安的掌心,闭上了眼,“如果神要责罚,就让他责罚我一个人。伊安,我愿为了你下地狱。”   伊安的心酸软得连跳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抬起了青年的脸,同他鼻尖轻轻地蹭了噌。   这已是神父所能同人做的最亲密的动作了。   “我也很想你,莱昂。”   莱昂侧过脸,将伊安吻住。   这个吻十分温存轻柔。两人的唇轻轻摩挲吮吸,舌尖彼此交流,交换着重逢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感激。   胶合的唇,缠得不分彼此的呼吸之中,有一双赤手正在抚摸着彼此的灵魂。抚平了离别带来的愁绪,和战火刻下的创伤,只留下最原始,最单纯的欢愉。   伊安情动不已,亦能感觉莱昂也已经有了反应。伊安的戒律戒在超过了警戒线后就不再工作。两人的信息素都在疯狂分泌,将充斥满了房间里的浓情蜜意酿成了烈酒。   只有今天。伊安对自己说。   今天不同。他没法拒绝一个险些就死在了战场上的男人。   正午的军营十分安静,只有盛夏的虫鸣阵阵自窗外飘进来。   哪怕战争会在下一刻爆发,哪怕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他们也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相拥片刻,重温彼此的温暖。   等莱昂的手臂终于松开时,伊安的腿还有些发软。   “不过,伊安。”莱昂话锋一转,“你这个一拍脑袋就跟着我往危险的地方跑的毛病,确实需要治一下。所以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住。”   伊安一下就被吓清醒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他啼笑皆非,“我是一个神父,跟着你住军官宿舍,还有比这更加荒谬的事吗?再说我是有工作在身的……”   “他们没有告诉你吗?”莱昂笑眯眯地把伊安拉住,“军方已和当地的教会沟通过了,你的职务已做了调整。我被提拔为了连长,而你是我们连队的随行神父,算军医编制。”   伊安目瞪口呆:“我……什么?”   “很棒的安排,不是吗?”莱昂手上一用劲儿,将伊安拽回怀中。   伊安太过震惊,连自己已坐在了莱昂腿上都没察觉。   “不觉得我考虑得很周全吗?”金发青年摇着尾巴邀功,“既然你这么舍不得我,我走到哪里你都要跟过来……”   “我什么?”伊安啼笑皆非。   “……那我干吗不把你带在身边好了?”莱昂自说自话,“这样我们不仅能彼此照应,还能朝夕相处。而且,也能防止你再做出这次这种不打招呼就乱跑的事……”   “抱歉,乱跑?”伊安冤枉地叫起来,“我进尼姆城是为了找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爱。”莱昂脱口而出,安抚伊安,“我只是在和你就事论事。恰好按照帝国军的规定,为了保证军人的身心健康,每个连队以上的编制,都会在军医队里安排一名心理医生,或者神职人员。你就会是我所率领的连队里的驻队神父。”   莱昂说的这个事,伊安倒是早有所闻,甚至曾动过心。   但是军队对外部人员戒心森严,尤其是莱昂所在的前线作战部队,更是严密得如密封的罐头。纵使伊安可以调进去,也需要动用大量的关系,耗费漫长的时间。他当时就是等不及,才选调去了又苦又累的难民营。   “这不是很棒吗,伊安?”莱昂兴高采烈,“将来,我在前线作战,你就在后方为我祷告,照顾士兵们。我知道你就在身后安全的地方等我回去,我也会更加安心去战斗。我们会是最棒的搭档的!”   我们会是最棒的搭档的。   梦里,那个金发的军官,也对少年青帝这么说过。   伊安做了一个深呼吸,拉开青年缠在腰上的手臂,站了起来。   “我确实会很喜欢这份工作。我也很感激你的安排。但是,我想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莱昂的耳朵立刻耷拉了下来,“你是怕我保护不了你吗?”   “当然不是。”伊安苦笑,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那青年可怜巴巴的模样,“但是我们不适合太近距离相处……”   伊安已打算遵循医嘱,开始控制抑制剂的使用。但这首先就需要他和莱昂这个罪魁祸首保持安全的距离,甚至最好不要共处一室。   卖乖的神情一扫而空,莱昂站了起来,沉声问:“你还是想避开我?”   伊安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他有充分合理的理由,可那些话实在让他难以启齿。   莱昂目光盛着怒意:“这就是你对我的回应,伊安?在我对你剖白了心意后,在我们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后,你还是想要同我保持距离?哪怕你不接受我都行。可你甚至选择远离我?”   “不是的……”伊安窘迫,“我在意你的,莱昂,我真的有。但是我们再这样接触下去,迟早会越界的。我不想那样的情况发生。”   “越界又怎么样?”莱昂逼近。   “你说过会尊重我的信仰的!”伊安狼狈后退,脚跟碰到了墙。   莱昂长臂一伸,双手撑在墙上,将神父困在了墙角里,锁住了他所有退路。   “我是说过。不过那是在你的人身安全没有收到威胁之前。”莱昂的眼神,犹如一头盯着爪下猎物的狼,“我之前和阿德维通过话,你猜他告诉了我什么?”   伊安忙道:“其实情况有变化了。光纪说我现在已经有能力……”   “我才不管光纪怎么说!”莱昂打断他的话,“你为了救我而招惹了劲敌,在危机没有解除之前,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势力范围半步。”   “莱昂,”伊安为难,“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艰难……”   “我只是想被你需要,伊安。”莱昂的嗓音忽而又低了下来,语气中的伤感一下揪住了伊安的心。   “你为了我连死都不怕,而我只是想保护你,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吗?你可以自保是你的事。但我是你的哨兵,不是吗?保护你是我的使命啊!”   伊安的心跳霎时没了力气。   千言万语就在嘴边,但是伊安知道,自己已经妥协了。   就和过去一样,虽然每次都会提醒自己不要心软。可每次面对莱昂的诉苦和哀求,他所有的对策都毫无用武之地。   他的软肋被那青年精准地抓在手中,让他没法动弹半分。   “我甚至都有点感激那个‘他’了。”莱昂狡黠一笑,“拜他所赐,你除了我的身边,无处可去。” 第91章   莱昂让伊安跟他住, 也是随口一说。就算伊安答应, 莱昂也舍不得让伊安陪他挤在这一张做棺材都嫌小的单人床上。   但是伊安的宿舍并不远——就在隔壁。   隔壁是整层楼最末尾的一间,房间比莱昂的宿舍大一倍。明窗净几, 一张双人床,不仅带一个独立卫生间, 还有一个正对着宿舍区花园的小露台。   “为什么我的宿舍比你的好那么多?”伊安困惑。   “这是军部对神职人员的特殊关照。”莱昂煞有介事, 并不打算告诉伊安, 他私下偷偷将两人的宿舍调换过了。   “可你身为连长, 分给你那么寒酸的宿舍,不会有点不合适吗?”   “作为军人, 首要就是服从军队的指挥和安排。”莱昂义正严词, “再说,我从小你就教育我不要沉迷于对物质的追求中。一名绅士, 应该能安于清贫的生活,而注重丰富的精神享受, 不是吗?”   伊安哑口无言。   “长官。”副官站在门外的走廊里,手指了指手环。   莱昂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噢,军部那些老狗。”   “去。”伊安忍俊不禁,“我们正在前线,而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的身上都还有职责。”   莱昂盯住伊安的眼睛, 慎重道:“好好呆在宿舍里等我,不要再乱跑了。今晚在小酒馆里有个庆祝会,你愿意加入我们吗?就我们几个熟人,一起吃一顿饭, 庆祝我们大难不死。如果酒馆让你不适应……”   “酒馆就很好。”伊安立刻说,“我会去的。”   “那我晚些来接你。”莱昂扬起笑脸,在伊安脸上偷了一个吻,摇着尾巴大步而去。   伊安被他亲过的半边脸一阵发烫,气息乱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虽然是盛夏时节,可窗外不断有清爽的空气涌入,带来阵阵清凉。   军营远离难民营和居民区,十分宁静,如果不是能望见戒备森严的封锁线,几乎想不起此刻正身处战场。   “这场仗不知道还要打多久。”伊安将行李袋提放在床上,开始收拾屋子。   光纪在识海之中开口道:“就现有各种大数据计算出结论,莱昂和你的提前觉醒,将战争耗时缩短了三分之二以上。保守估计,还需要三年左右的时间,才能彻底停战。”   伊安苦笑:“发起一场战争,只需要一场宫廷阴谋。而结束一场战争,需要无数人的生命,和漫长的时间。”   “你是否觉得奥兰公爵父子要对这一场战争负责?”光纪一针见血地问出了关键性问题。   伊安愣了一下,才说:“拉斐尔和路易斯的矛盾本来就非常激烈……”   “但是根据我的计算,如果没有奥兰公爵父子的催化,有75.2%的机率,拉斐尔会顺理成章地即位,而路易斯会顺从于兄长的统治。拜伦帝国还能继续维持和平和稳定。”   “和人相关的许多事,不是数据就能解释一切的。”伊安道。   “我也计算出你有99.3%的可能性会偏心奥兰公爵父子。”光纪补了一刀。   伊安:“……你这又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主要是根据你的生理数据的变化分析出来的。”光纪解释得头头是道,“尤其当你同莱昂相处的时候,你的大脑在大量地分泌多巴胺,并且每一次都有递增。你的信息素释放量也呈明显的上升趋势,已接近‘发情’的数据。心跳,体温,以及其他生理反应,都有显著波动……”   伊安:“你不会还做了一个曲线图?”   “你想看吗?”光纪问。   “不想!”   光纪继续说:“这些生理活动,会影响你的大脑作出理智的判断。你会趋向接受让你觉得更加愉悦和舒适的想法。不过这也是人性的特点。拥有血肉之躯的生物,都会受到各种生理本能的制约,而作出不够公正、理性的抉择。”   有关人性的弱点,伊安自然十分清楚。可此刻他不禁觉得费解。   既然人类的弱点这么多,为什么古人会选择用人类生物电脑,来为移民舰队领航呢?他们就不担心人类领航员会因为感情而动摇,继而影响到大局吗?   伊安的手将手里的衣服塞进了衣柜里。一个小盒子咕噜噜滚落在伊安脚边。   伊安一看到这个白色小纸盒,脸颊就开始发烧。   这是他出院之前,卡梅伦医生非常热情地松给他的小礼物。   “保健科的试用装,功能比较简单,但很适合你这样的情况。”卡梅伦医生朝伊安递去一眼“你懂的”的眼神,“请好好地爱护你的身体把,神父。对了,调节激素的药也要定时服用哟。”   伊安大致猜得出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不好意思婉拒医生的好意,只将盒子丢进了行李袋里,逃难似的离开了军医院。   而现在,伊安拿着这个盒子,不知道怎么办的好。   “我建议你遵循医嘱。”光纪道,“激素紊乱会妨碍你向导能力的提升,激素波动也会干扰你的能力使用。”   “我知道。”伊安尴尬得额角冒汗,拿着这个盒子就像捧着一枚烧红的铁蛋,“我需要一点心理准备。”   “自我纾解是一种本能。”光纪道,“不仅人类,许多动物也会做。比如猫,狗,倭黑大猩猩……”   “拜托……”伊安扶额,“话说‘他’不是正在监视我吗?你这样出来,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对我们的猎杀令暂停了,我目前是安全的。”光纪道,“你最好在这段时间内尽可能地提升自己的能力,以防备将来的变化。”   门外忽然传来说话声,伊安吓了一跳,忙将那烫手的小盒子丢进了斗柜的抽屉里,并且打算再也不把这个抽屉拉开了!   伊安坐在露台上的树阴下看了一整个下午的书,直到被一声喇叭惊动。   楼下停着一辆陆上敞篷军车,莱昂正坐在驾驶座里,已换了一身迷彩军服,健壮的胳膊搭在车门上。   见伊安探头,他摘下了帽子,露出一个明朗的笑。   “亲爱的神父,我是否能有幸邀请您参加今晚的聚餐?”   在这一刻,伊安心想,光纪的数据也许还是有一些道理的。他确实没法不偏心这个太阳一般的俊美青年。   几乎从九年前第一次见到莱昂起,伊安就将心牵挂在了他的身上,从不曾收回来过。   *   小酒馆的聚餐非常欢乐。   参加聚餐的,除了莱昂和他几名手下士兵外,还有斯科特他们几个雇佣兵。一大桌健壮糙汉之中,清瘦文弱的米切尔神父被衬得好似一枝细柳。   “托您的福,神父,这一单大概是我从业以来,赚得最轻松的一笔了。”斯科特端着黑啤和伊安手中的苏打水碰了一下杯,“我要为之前对您的偏见道个歉。您的强大远远超过您的外表,您是一名真正的英雄。”   伊安客气道:“如果没有您的接应,我们也完全无法安全撤离。”   “我们俩是靠自己的本事回来的好吗?。”莱昂嚷了起来,“所以,斯科特,你根本就没有完成我父亲的委托嘛。赶快把钱吐出来,你这个无赖!”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你这个走运的混小子!”斯科特一张巨掌拍在桌子上,将满桌的酒杯都拍得一跳,“你特么不知道你有多幸运。有钱有势的父亲,出色的体质,又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都已经这么好了,神居然还给了你一个守护天使。你说说,这天下还有什么公平存在?”   “就是!”人们纷纷附和。   “我的男朋友可没有穿越火线来救我。”   “我太太甚至都不知道我被困了,还抱怨我不给家里打电话!”   “好好好!”莱昂站了起来,端着酒杯高声道,“各位朋友们,各位战友们,打搅一下。”   闹哄哄的酒馆暂时安静了下来。客人们都将目光投向这个英俊的年轻军官身上。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夜晚。”莱昂道,“我和我的战友们今天能够活着坐在这里享受啤酒,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但是在数天前,我们被困在尼姆的地下,徘徊在生死边缘。而能让我们今天有这个荣幸的,就是我身边这一位神父!”   满场的目光又焦距在了伊安身上,让不习惯被关注的伊安不免有些羞赧和无措。   “神父,”莱昂低头注视着伊安,眼神温柔,“是你将死亡从我们身边驱赶走,你赐予了我们今天和往后的幸福和光明。我代表我的队友们,代表我的父母,向您致以最诚挚,最深切的感激!”   伊安在满堂欢呼喝彩声中,眼睛热胀,几乎落泪。   而随着莱昂一声“今天全场的酒我包了”,狂热的欢呼险些将小酒馆的房顶都掀翻。   等到散伙的时候,众人都已东倒西歪。   斯科特已醉如软脚虾,被两个队员一人架着一条胳膊拖出了酒馆。他还念叨个不停,招手把莱昂唤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和他嘀咕了老半天。   莱昂今天却是格外不胜酒力,被灌了三回后便支撑不住身子,一头倒在伊安身上,直到散伙的时候都还直不起身来。   副官带着两个士兵把莱昂扛回军营,径直走到了伊安的宿舍里,把人往床上一丢,一溜烟又跑不见影了。   伊安看着呈大字躺在自己床上呼呼大睡的莱昂,一脸无语,只好先去把他那双脏兮兮的军靴给脱了。   等伊安拿着一块湿帕子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却看到莱昂已经醒了。   他正站在床脚的斗柜边,拉开了抽屉,手里正拿着那个白色的小盒子。   伊安脑中轰地一声响。   “我想找茶包……”莱昂缓缓道,举起手里的盒子,目光越过半个房间,锁住了伊安,“你怎么会有这个玩意儿?”   伊安浑身寒毛倒立,一股热气如喷发的火山热流冲上脑门。他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过去,从莱昂手中夺下盒子丢回了抽屉里,砰一声将抽屉关上。   “我这里没有茶包。”伊安干巴巴道,“你既然醒了,就回你自己宿舍。我也要休息了。”   他埋下头,快步朝浴室走。   才迈出两三步,一双强健的手臂从斜里杀出来,将神父擒住。   伊安早已领教过这双手臂的厉害,被抓住的一瞬便知道自己逃不掉,却还是下意识想抵抗。   可反抗的后果往往是迎来更强大的镇压。天旋地转之中,伊安发觉自己被莱昂自身后摁在了床上。   青年冒着蓬勃热气的坚实身躯就压在后背,带着酒气的Alpha信息素如江海倒灌,瞬间就将伊安淹没。   “莱昂……”明明是想发出警告,可声音出口时,听着却无比像哀婉求饶。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青年压制着他,唇凑在耳边,“那东西是谁给你的?还是你自己弄来的?你要那个做什么?嗯?”   自鼻腔里发出质问声奇妙地能和伊安脑中的一根弦产生共鸣。莱昂每哼出那一声,他的脑子里就嗡一声,声波将大脑思绪搅得乱如麻絮。   “不回答我吗,神父?”犬齿叼住那块覆盖住腺体的皮肤,反复掂量着,寻找一个一举能咬穿的角度。   莱昂已经掌控了这一块军事要地,只要对准这里炮火猛攻,就总能让神父给出自己想得到的反应。   伊安的热汗哗地冒了出来,吓得嘴唇都在哆嗦:“别……你别……是医生给我的。你不要误解……”   “哦?”   身上的桎梏稍微松了点,却并没有放开。两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脸上,代替了锋利的犬齿。   “我还在你抽屉里看到了很多药,都是调节激素的。你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伊安紧抿着唇。   莱昂冷声道:“伊安,你要知道,我是能调阅连队里所有人的医疗档案的,包括你的。”   伊安闭上了眼,死死咬了咬牙关,声音细不可闻:“我激素紊乱,长了肿瘤——但是已经被摘除了。医生给我开了药。仅此而已。”   “除了药,为什么还要给你那个东西?”莱昂的气息再度逼近,“伊安,你知道,要是让我自己弄清楚了真相……”   “我过量使用抑制剂。”伊安自暴自弃,终于把这一句话抛了出来。   寂静中,他听到莱昂喉咙中吞咽的声音。   下一刻,神父捏成拳的手被用力掰开,戒律戒被莱昂强行从指头上撸了下来。   黑暗哨兵的体质超出伊安的想象。他眼睁睁看着那枚坚硬的黄铜指环被莱昂两根手指轻轻一捏,就成了一块废铁。   “你做什么!”伊安惊呼,“医生说要我一点点减量,让身体逐步适应!你……”   “所以他就给了你那个盒子?”莱昂低沉的声音钻入耳中。   伊安一个颤栗,紧闭上唇,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说话呀。”下巴被捏着,将脸抬了起来。   莱昂修长的手指拨开伊安被汗水粘在了鬓角的乌发,将他清俊秀气、白皙如星云石般的脸露了出来。神父眼帘低垂,眼珠慌乱地乱瞥,脸颊却是泛着温润的绯红,如霞光落在洁白的云朵上。   “你真让我很难过呢,伊安。”施加在身上的禁锢松开了许多,青年委屈道,“你身体出了那么大的状况,却都不告诉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伊安隐隐松了一口气,终于敢抬起眼望了过去,耐心地安抚道:“我没有打算瞒着你的,只是还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告诉你。”   莱昂把一头毛刺的脑袋在伊安颈项里拱了拱:“那你打算用那个东西,自己解决,都不打算向我求助?”   伊安都结巴了:“我当然不会……用那个……”   “那就好。”莱昂猛抬头,目光闪烁,“确实没必要舍近求远。”   说完,不待伊安解释,欢快地扑上去,用吻把他后面的话尽数封住。   纵使已是第四次被这青年吻住,可感受到的冲击依旧如重拳捶在胸口,让伊安猛地气血翻涌。   而因吻而起的情欲再也没有抑制剂可以阻挡,如一头放出樊笼的猛兽,在这个寂静的深夜,扑向毫无招架之力的年轻神父,将他一口吞下腹。   (此处省略2216字)   两个人保持着这个交叠的姿势,一动不动好一会儿,等待呼吸平缓下来。   等神智稍微归位,伊安犹如被一巴掌打醒,毫不犹豫地奋力挣扎,从莱昂的桎梏中逃脱出来。   屋里两股信息素简直熏得死人。伊安面红耳赤,顾不得衣不遮体,踉跄地逃进了浴室里,砰地摔上了门。   莱昂摊开手脚躺在床上,自胸膛里畅快淋漓地吼了一声,然后起身,慢条斯理地提裤子。   浴室里水声哗啦啦响。莱昂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稀里哗啦一阵响。   莱昂笑着:“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伊安没吭声。   “那个……”莱昂的舌尖舔了舔唇,一脸意犹未尽,“很乐意为你效劳,神父。不用谢了。”   浴室门咚地一声响,也不知道伊安砸了什么过来。   莱昂却已溜回自己的宿舍了。 第92章   次日, 伊安在早上出门前反复做了好半晌的心理建设,才鼓足勇气打开房门。   可没想耗费了半夜, 辗转反侧才组织起来的一番话, 却是全无用武之地。   大概也知道自己昨夜闯下了大祸,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于是,莱昂他,溜了!   “科尔曼少校主动申请了作战任务,带领着连队一大清早就出发了。”军部的人告诉伊安,“他大概需要两周才能回来。您是新来的, 神父,所以您这一次还不用跟着部队一起出动。您可以先在军医部里适应一下新工作。您需要联系少校吗?”   伊安深吸了一口气, 努力笑得从容又温和:“不,不用。一点儿都不用!”   光纪道:“鉴于你们如果今日见面,产生矛盾纠纷的机率高达54.3%, 莱昂选择回避, 是非常明智的决策。你对他的恼怒大概会以每天5%左右的程度下降,等到他回来的时候, 你已经可以理智的宽恕他昨晚的行为了。”   “你这些数据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伊安费解。   光纪道:“我一直在监控着你的身体数据。你的心律、血压和脑电波等数据, 都是我分析的对象。顺便说一句,伊安,经过你昨日的纾解, 你的激素紊乱情况果真有得到很好的改善。建议你以后可以经常在莱昂的帮助下,做一下这样的保健活动。”   “那不是什么保健……”伊安无语,“话说你到底是怎么监控我的?光纪, 你到底存在于哪里?”   “我存在于你周围的所有电子器械中。”光纪说,“只要你还在文明社会里,周围的电子器械还保持网络畅通,我就能联络到你。”   伊安问:“那‘他’是不是也一样?”   “是的。”   “所以,假如我要摆脱他的监控或者追杀,我只用躲到文明之外的世界就可以了?”   “理论上是这样。”光纪说,“但是我们都可以驱使纳米机器人来追踪你,依旧可以对你实施监控。”   “那我还真的毫无半点隐私可言了。”伊安不禁苦笑。   想到昨晚那样的事,即使两人紧关着房门,可房间里依旧有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伊安就觉得羞耻之意如一团蘑菇云在头顶升起,一张俊脸险些炸开。   “光纪,和你商量个事。”伊安咳了咳,“以后,当我在解决一些……生理上的问题时,你可否不要监控我。”   光纪:“你是说当你沐浴、排泄,或者和莱昂一起做保健……”   伊安喝道:“我不会再和他做昨晚的事的!”   “可是就我的数据分析,你们再做保健的机率高达9……”   “好了请你啥都别说了!”伊安正走在军营的路上,险些叫出声。旁边恰好有一队出操回来的士兵路过,好几个人都朝这个神情怪异的神父看了一眼。   伊安镇定下来,朝士兵们点了点头,在识海里对光纪说:“我只想你给我一个保证,光纪。我想拥有一点隐私。拜托了。”   “没有问题,伊安。”光纪说,“但是‘他’还会继续监视你。所以你的隐私还是不够安全。而且除了‘他’之外,还有一台机甲正在跟踪监视着你?”   什么?   伊安的脚顿了一下,又才继续朝前走。   “它现在就在监视着我?”   “是的。”光纪道,“确切地说,它从早上你离开宿舍房门起,就开始了对你的跟踪。它现在就在距离你二十米远的后方,伪装成以一只机械蜂鸟。”   蜂鸟?   伊安突然加快了脚步,继而小跑了起来,转身拐上了右边的道路。   “前往军医部要走左侧道路。”光纪提醒。   但伊安猛地收脚,原地转身,几个箭步又奔回路口。   那一只匆匆追来的蜂鸟一个急刹车,险些把尖嘴戳在伊安的脑门。   神父瞪着对方。   机械蜂鸟见情况不妙,掉头就逃。   “跑什么?”伊安淡淡道,“我已经看见你了,阿修罗!”   机械蜂鸟停住了,扑腾着翅膀,慢慢地转过身来,眼珠还在滴溜溜地转。   “嗨,伊安神父,早上好呀。”果真,蜂鸟一开口,烟熏嗓子带着一股浓浓的尴尬,“真高兴看到你安然无恙,啊哈哈哈哈!”   “我也是。”伊安笑了一下,“你的伤也没事了?”   “哦,早没事了。”阿修罗如往常一样,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军部的机甲师都给我全修补好了,换了新材料和新武器,还给我的核心机多加了两根超光内存条。机美的小妞还给我的主机做了个超酷的喷绘。等莱昂带着我的主机回来了,就能给你看看啦!”   伊安问:“那你现在是……”   “是分机。”阿修罗说,“你可别误会,是莱昂让我跟着你的。他昨晚做了那样的事,没脸见你,但是又不放心你的安全,就让我代替他保护你。他还叮嘱说你在生他的气,所以我不能被你发现。”   感情这一位也清楚昨晚关上房门后发生的事了!   伊安无语,抬头望天。   “你别难过,神父。”阿修罗急忙安慰,“那种事每一个Alpha都会遇上的,你不要对莱昂失去信心。”   “你在说什么?”伊安糊涂了。   阿修罗飞到伊安肩上,拿翅膀拍了拍他,语重心长道:“就我活了四千多年来搜集的数据,当一个Alpha在劳累了一天,又醉酒的情况下,有很大的机率会在床上表现不佳。但是这不表示他真的不行!只要你再给他一次机会,事前营造一点气氛,他绝对不会只做到一半就熄火了的!!!”   伊安:“……”   偏偏连光纪都出来凑热闹,在识海中道:“根据我对莱昂身体数据的分析,他的X能力应该在同性之中位于金字塔顶尖的位置……”   “咦?”阿修罗忽然侧起了脑袋,“我感觉到有电波输入过来。神父,是你的那个系统吗?”   “是的。”伊安乐得把话题转移开,忙道,“我想你们俩应该认识一下。阿修罗,我的守护系统,光纪。”   阿修罗的鸟头上支起了一根羽毛,是一支接收天线。光纪的电波和他接驳在了一起。   “你好,阿修罗。”   “哦,声音真像伊安神父呢。”阿修罗哈哈笑,“终于见到你了,朋友。感谢你唤醒了我。我早就想和你认识了。”   光纪一板一眼道:“我唤醒你是遵循伊安的指令。他才是你应该感谢的人。”   “没有装感情模块吗?”阿修罗立刻察觉了光纪的不同。   “光纪曾遭受过袭击,它的感情模块受损了。”伊安道,“对了,阿修罗,你好像说过能帮助光纪升级的。”   “乐意帮忙。”阿修罗说,“光纪伙计,你怎么看?”   光纪却是沉默了一下,说:“阿修罗的系统是一个完全独立的系统,采用的是另外一种程序语言。所以他不会被‘他’操控。而我已经被‘他’入侵过,我升级将会惊动‘他’,更有可能让他通过我入侵到阿修罗的系统中,对他造成破坏。”   “这可有点难办了。”阿修罗嘀咕,“那你的主机在哪里?”   “我的记忆模块也严重受损。”光纪道,“但我可以确定,我的主机并不在拜伦帝国。但是它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所以每次‘他’搜寻到我,我只要休眠,就能躲过他。”   “你不可以进行云搬迁吗?”阿修罗问,“我会对你的程序进行分析,给你找一个适合的新主机,你可以搬迁过来。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给你建立新的记忆,和新的感情模块了。你会重新变得完整,光纪。”   “这听起来是个很棒的建议!”伊安立刻道,“光纪?”   “确实可以这么操作。”光纪道,“只是这个过程繁杂,并且耗时。”   “如果你能被修补完整,麻烦一点又算什么呢?”伊安感叹,“你帮助了我这么多,光纪,我也希望能好好地回报你。”   *   虽然莱昂溜之大吉,但是留下一个话痨精阿修罗,将伊安的生活烘托得格外热闹。   不过两三日,伊安就喜欢上了军队生活。   这里有他喜欢的一切:严谨、有序、准时,还有干净。在这样的集体中生活,就像回到了西林的神学院,让伊安觉得亲切又舒适。   伊安立刻就适应了军队的作息。   每天清晨的号角声响起的时候,伊安也会跟着起床,在楼下的小操场上跑步锻炼,对着朝阳祷告。傍晚下班回到宿舍,有时候还会和军属区的孩子们一起打篮球。   新工作也让伊安十分满意。他每日里除了本职工作外,还在医疗队里帮忙。他学习战地急救知识,去军医院里慰问伤兵,甚至还帮助料理阵亡将士的身后事。   米切尔神父也很快赢得了士兵们和医护人员的尊敬和喜爱。他仪表堂堂,满面春风,热情又乐于助人,对困惑迷失的士兵们有相当有耐心。   战争对人的摧毁,远不体现在对身体的摧残。这里几乎每个士兵都多多少少有些PTSD。经历过战场厮杀的他们也会对信仰产生动摇。   伊安几乎是他们公认的最有耐心,而且最具有安抚力量的神父。   困扰自己许久的痛苦和困惑,总能随着诉说,或者倾听神父的话,或者仅仅只是跟着他一起念一段经文,就能得到很好的纾解。   “他们的痛苦,在我的感知中,好像是有型的。”伊安对光纪说,“每个人的生命都像是一团光。有的旺盛,有的黯淡,有的飘摇,有的稳固。我觉得我能接触到光中的杂质,将它们剔除出来。”   光纪说:“这就是向导的能力,伊安。疏导精神网是向导的天赋和一种本能,这又恰好同你乐于助人的天性相吻合。这是一股你的基因里自带的强大力量。”    第93章   伊安很好奇:“除我之外, 还有别的人有这个能力吗?”   光纪说:“现今人种中,Omega和小部分Beta会有向导的古基因, 但是绝大多数都为隐性。极少量的人会觉醒向导的能力, 但是等级都非常低。他们会比常人更敏感,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人们疏导负面情绪。所以他们大多数都会从事医疗、教育、慈善相关行业。在军营里,就有四名等级在B和C左右的低级向导。一名为神父,三名是心理咨询师。”   “我有印象。”阿修罗插嘴,“军营里有个柯林斯神父,也是Omega。在伊安来之前, 他可是最受欢迎的神父。士兵们都把他奉为男神。就因为他做咨询做得特别好,特别贴心, 能舒缓士兵们的苦恼。”   “是的”光纪说,“他就是一名B级向导,也是军营里除伊安外, 等级最高的向导了。但是他同伊安相比, 就如同蝼蚁之于大象。而且因为人种进化和文明断代的缘故,人们对向导能力缺乏了解。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这能力的属性, 并且普遍存在滥用的情况。”   “我看他们都对自己的能力可骄傲了。”阿修罗沙哑笑道, “那个柯林斯神父还对莱昂有意思呢。他之前主动找过莱昂好几次,对他的心理状况关怀备至,总想给他做咨询。放心, 伊安神父。我们的莱昂非常果断地拒绝了他。他对你的忠贞之心绝对经得起考验……”   “我为什么不同?”伊安立刻问光纪,“这是否和我的身世有关?”   “是的。”光纪说,“你拥有最古老, 最正统的向导基因。你自被孕育出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会成为一名光明向导。”   伊安斟酌了一下,问出了心底的猜测:“我是否……是一名光明向导的子孙……或者,复制人。”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光纪道,“但是在我的记忆芯片里,有一条相关的讯息:你是光明向导的继承人。同样,莱昂也是黑暗哨兵的继承人。”   伊安又问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如果我能感知和疏导,那是否意味着,我还能反过来操控人类的思想?”   光纪道:“只要你能力足够强大,理论上,是的。”   “哇哦!”阿修罗低呼,“这可是个非常牛逼逆天的能力了!控制人的思维,就等于控制了机甲的核心程序,可以让人类完全听命于你了。”   “但这只是理论上的。”伊安抓住了重点。   “是的。”光纪说,“控制人的思维需要极其强大的能力,哪怕是光明向导,也会耗尽自己的能量。而且如果遭到对方的反抗,向导的精神网还会崩塌,造成失感,甚至神经分裂症。我建议你选择使用漫长的、潜移默化的的方式,去影响和引导人类思维。”   “能量是守恒的。”伊安笑起来,“从来没有什么永恒强大而没有负面作用的能力。”   光纪还在他残破的记忆碎片里,搜寻到了一点有关如何科学运用和锻炼向导能力的资料,供伊安参考。   伊安按照资料上的指导,开始系统地运用自己的能力。这妙不可言的第六感让他十分着迷,都快忘了现在还“通缉在逃”的莱昂毫无消息的事。   而来自光明向导的疏导,远非普通人或者低等级向导的疏导可比。   米切尔神父的咨询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短短半个小时的咨询课,就能让人感觉到明显的轻松。   “犹如盖在眼前的一张纸被揭开了。”   “将压在心口许久的山搬走了!”   士兵们在课后交流着喜悦,都难以置信。   伊安接待过的问题最严重的士兵,是一名因为和上级打架而被军部处罚,同时命令他必须来接受心理咨询的老兵。   他的年纪比伊安大一倍,沧桑得就像一根刻满了刀痕的柱子,阴鸷、暴躁、戒备,有一双厌恶生人的财狼般的眼睛。   他显然不信任这个年轻文秀的神父,选择伊安也不过是因为他已经把别的咨询师都得罪了,只有伊安这个新来的还肯接受他的预约。   “你除了神,什么都不知道,神父。”老兵开门见山就毫不客气道,“我没救了,我知道。连柯林斯神父都放弃了我。不过反正我也早就背弃了圣主了。你只需要让我在这里坐满半个小时,然后在这张表格上签字就行。”   “我能理解。”伊安十分随和地点了点头,“那我们就随便聊聊。”   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伊安只和他天南地北地闲聊着。不谈这老兵触犯的军纪,不谈他过去的经历,也不谈对宗教的看法。   交谈到十分钟的时候,老兵的神情已明显软和了下来,身上无形的刺缓缓顺倒。   到了第二十分钟,他已主动开始和伊安谈起了同自己离异的丈夫和被前夫带走的一双儿女。谈起了家乡的农场,和自己曾经的梦想。   到了咨询课结束的时候,老兵坐在沙发里,双手捂着满是泪水的面颊。   “你是神吗?”老兵问。   “不。”伊安温和道,“我只是神的仆人,上尉。但是我知道,神没有放弃你。他不放弃任何一个子民。”   *   短短两周飞快过去大半,莱昂的归期还没有下文,但是伊安接下来一个月的咨询课已被慕名而来的士兵们预约满了。   伊安却没有像别的神父和咨询师一样增加课时。他依旧留出充足的时间,每天都去军医部接受战地急救训练,去教堂祷告,同别的教士们一起在难民营里帮忙。   也不知道是被繁忙的工作分了心,还是如光纪所说,那一晚的发泄起到了作用。这几天里,伊安感觉自己身体明显比过去要轻松许多。无名的躁动消失了大半,偏头疼也有明显的好转。   莱昂这小子滚远点也好,伊安心想,他终于可以展开自己的抑制剂减量计划。   在这几天里,伊安只偶尔在回想起那一夜的时候,忍不住有些情动。他甚至没有使用抑制剂,靠着毅力和一个凉水澡就将躁动压制了下来。   莱昂不敢联络伊安,伊安也根本没打算去联络他。   倒是莱昂根本就忍不住,每天都会偷偷摸摸和阿修罗联系,向他要保护(监视)伊安的报告。   “伊安今天有提到我吗?”莱昂每天必问这一句。   “没有呢。”阿修罗说。   “又没有?是不是他提了但是你没注意到?”   “怎么可能?我寸步不离地跟着神父的好吗?他忙着工作,根本就没有想起你!”   莱昂一身迷彩服,灰头土脸地蹲在前线郊野里:“那他身体还好吗?有没有……”   “你是想问他有没有自己做大保健,你这个变态的小子!”阿修罗无情嘲道,“拜托,莱昂,我是一个绅士,我怎么可能去监视神父的卧室生活!”   “我是想问他有没有被别的Alpha骚扰。”莱昂面无表情。   “有你一个还不够他烦的吗?”阿修罗道,“不过你再不回来,我就不敢保证了。”   “我也想回来啊!”莱昂怒道,“任务没有完成我怎么可能擅离职守?”   “那你操心这些也没用呀。”阿修罗翻了个白眼,主动挂断了通讯。   莱昂作为一名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自己的机甲分机挂断通讯的驾驶员,在原地暴走了五分钟。   *   伊安去医院复诊的时候,卡梅伦医生高兴地说:“看来你听取了我的意见了,神父。你这次的数据比上一次好看多了。希望你能坚持,不论是服药,还是……锻炼身体。”   伊安脸皮上的热度,在返回军医部的咨询区时,才终于消退。   “米切尔神父。”一位身材纤瘦的神父将伊安唤住,神情倨傲,“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柯林斯神父。”伊安朝对方欠身,“当然可以。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事实上,你有。”   柯林斯神父个头比伊安略矮,年纪也比他大十来岁,是一个褐发碧眸,面容俊秀的Omega。他在军医部里的资历不浅,在当地教廷分会里的职位也较高,在士兵们之中也非常有人气——当然这都是在伊安进入军医部之前的事了。   “我有一个来咨询的客人,帕特上校。我发现他取消了和我的预约,转而预约了你的课。”柯林斯语气强硬,“我希望你能取消他的预约,并劝他回到我这里。”   伊安困惑:“我还没有和这位上校访谈过。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让我不能接待他吗?”   “他是我的常客。”柯林斯明显一副耐着性子解释给伊安听的脸色,“我给他做咨询快一年了,我对他很了解,他在我这里的进步也非常大。但是他最近大概是听说了有关你的一些……‘奇妙’的传闻,突然转而选择了你。我理解他急于求成的心态,但是这样换咨询师,哪怕我们不是专业心理医生,只是神父。对他的治疗都没有好处。”   “我恐怕不能认同你,柯林斯神父。”伊安听完,温和而又坚决地拒绝了对方,“咨询客人一向是有权力随时换咨询师的。哪怕在教堂里,信徒们也可以随意选择神父做告解。我们都是神的仆人,神父,世人不过是通过我们和神沟通罢了。你也好,我也罢,或者其他神父,都没有任何区别。”   柯林斯神父的脸阴沉如欲雨的天。   “你的狂妄和野心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米切尔神父!”他冷着声,并且提高了音量,“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么招数收服了那些士兵的心。但是我没法不质疑你的手段存在问题。那些可怜的士兵们为了尽快摆脱内心的痛苦,饥不择食,中了你的圈套,误信了你会是他们的救赎天使……”   “请你注意你的用词,神父!”伊安也冷下了脸,面色肃杀,喝道,“我所做的所有的事都经得起圣光的照耀。咨询课也都有录像,可以调阅检查。如果你怀疑我使用了什么非法手进行咨询,那么就带着证据去举报我。圣光经里说过,‘因私心而起的猜忌,是已入口的毒药。’。请你好自为之!”   柯林斯神父尖锐地目光剜了伊安一眼:“我当然会去弄清楚你的诡计的。不要以为你是个有点小名气的神父,就能逃脱质疑和审判。你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刷资历,真以为能得逞吗?”   伊安看着柯林斯怒气冲冲远去的背影,一头雾水。   “您可彻底挑战了柯林斯的权威呀,米切尔神父。”一位军医讪笑着,“在您来之前,他可是这里最受士兵崇敬的神父呢。甚至有不少士兵还向他求爱——他当然拒绝了。但是这些事没少闹得众人皆知。”   “这都是些什么荒谬的东西。”伊安啼笑皆非,“戒律的第一条就是要禁欲!”   “这不都是陈年老规矩了嘛。”军医不屑地耸肩,“为柯林斯神父争风吃醋的小伙子们不少呢。不过那个帕特上校出身于一个对教会很有影响力的古老家族。柯林斯一直围着他拍马屁,希望能借助他的关系,在教会里往上爬。”   伊安也知道,前线军营里服务过的经历,是神职人员的资历表里非常有力的加分项。如果突出表现,甚至可以得到跨级提拔。这份工作被称作教士上升的跳板不为过。   原来自己无意中拦了别人的路了。   “我是支持你的,米切尔神父。”军医笑道,“我们早就受够了柯林斯那小矮脚鸡的斜眼了。你可千万不要认输哟!”   伊安万万没想到到了军营之中,还能被牵扯进教会的职场竞争里。这让他原本忙碌却单纯的工作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阿修罗,你知道莱昂什么时候回来吗?”多日来,伊安终于第一次问了这句话。   伊安忽然觉得,尽管他自己完全有能力应对这个状况,但他还想从莱昂的嘴里听一下他的看法。或者,仅仅只是想和他说说话。   “哦,他的任务刚刚被延期了。”阿修罗很遗憾地说,“你想和他通话吗?我可以偷偷给你拨过去,不用走军部被监听。你可以和他说一点悄悄话哟!”   伊安:“……不用了。”   就在柯林斯对伊安宣战的第二天,一位不速之客抵达了马德堡军区。   伊安几乎在对方的达成的太空舰落地的那一个,就隐约感知到了他,却有点难以置信。他感觉对方一行逐渐靠近,进入了军区,就停在距离自己办公室不远的地方。   直到军部的人前来请伊安过去一趟的时候,伊安才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军部的贵宾室里,一位身穿深红法袍、系着黑色腰带的老人朝走进来的年轻神父露出了慈祥而热情的笑容。   “伊安,我的孩子!”   伊安快步走到他面前,躬身亲吻老人手指上的法戒。   “感谢圣主让我再见到您,并且看到您的身体依旧健朗,夏利大主教。”    第94章   军部的贵宾室里, 一位身穿红色法袍、系着黑色腰带的老人朝走进来的年轻神父露出了慈祥而热情的笑容。   “伊安,我的孩子!”   “你长大了,伊安。”这是夏利大主教对着这个由自己监护长大的晚辈端详了好一阵后, 发出的感叹。   贵宾室的小吸烟室里, 大主教屏退了随行人员和军部的官员, 只留下伊安相陪。   “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大主教说, “你的目光还很轻盈,肩膀稚嫩,在长辈面前还十分腼腆。而现在, 看看你,你已完全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了。”   “我们已经足足九年多没见面了,大主教阁下。”伊安侧身坐在大主教身边的沙发里, 毕恭毕敬,“我事先一点儿都不知道您会来马德堡,还以为您一直都在亚特兰联邦呢。”   “我调回西林了。”大主教说,“于是在回程中顺便绕了一下,来马德堡见你一面。”   伊安愣了一下,随即道:“我该恭喜您吗, 大主教?”   夏利脸上的皱纹惬意地舒展开来:“教皇任命我为他的新首席枢机秘书。”   “祝贺您,阁下!”伊安诚惶诚恐,内心也震荡不已。   夏利大主教是公认的教皇的接班人,过去几年里他在亚特兰积累资历,也就是为了给他通往教皇宝座的道路铺设砖石。而他现在显然已积累了足够的资历, 将返回西林教廷,朝着教皇的宝座出发。   现任教皇阿方索二世的首席枢机秘书,等同于世俗皇室家族里的皇储,如果没有意外,将成为下一任教皇。   而有关阿方索二世打算提前退位的传闻,其实在教廷体系里也流传了有一两年了。   伊安明白这一次教皇换届对夏利有多至关重要。他已一百八十岁,不再年富力强,而且他居于高位太久,下面急待上升的少壮派大主教们都视这些老人为拦路石。   如果夏利这一次还不能升任教皇,那他就很有可能被逼迫退居二线,同那个宝座再也没有交集。   这一战,对夏利来说至关重要,重要到让他不惜屈尊降贵,绕路来探望自己所有门徒中最年轻,职位等级又是最低的小弟子吗?   “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阁下?”伊安恭敬地问,“虽然我人微言轻,资历浅薄,但是我也想为您出一份力气,以报答您将我收养和抚育长大的恩情。”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夏利慈爱地握着伊安的手,“而我也一直非常以你为骄傲,孩子。你的表现每每让我惊喜不已。不论是你慧眼识珠地抓住了奥兰公爵这个政治资源,还是你取得了科尔曼皇室的信任,都是平常人在你这个年纪所做不到的。”   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伊安的眼睛:“而这都比不过你最近的精彩绝伦的表现,伊安。”   伊安心中已有了异样的预感。   “你深入敌占区,帮助威尔曼伯爵脱困。你在军营里为士兵们疏导他们的痛苦。你做得很好!很好!”   伊安面上带着困惑的微笑,心里却是咯噔一声:夏利大主教知道了他的光明向导的能力了?   “我一直在关注着你,伊安。”夏利道,“圣主赐予了你一项特殊的能力,你无需对我隐瞒,我全都知道了!”   在老人犀利的目光中,伊安如背靠着一块寒冰。   “我……不知道您所指的是什么,大主教。”伊安勉强道。   “你听我说,伊安!”夏利一把将伊安拉了过来,用力抓着他的手腕。   尽管房中打开了声波屏蔽器,可夏利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从我们获得的克鲁维亚军的报告里,幸存的士兵都提到了第一次的大爆炸非常莫名其妙,一千多士兵瞬间在炮火中人间蒸发。虽然威尔曼伯爵将这个功劳揽在了自己身上,但是双方的军方都一直对此存疑。而再加上,你现在在军部里为士兵们做疏导工作如此突出。他们已经在频繁地提到一个词:‘光明向导’!”   伊安双手紧握住,露出困惑:“我不明白。我是说我知道这个词,但是光明向导是远古人类……”   夏利道:“我们分析,你和威尔曼伯爵,是百亿里挑一的返祖人类!他是黑暗哨兵的返祖人,而你则是光明向导!”   伊安呈惊愕状:“这太……荒谬……”   “听好了,孩子!”夏利反复强调着,一双蓝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伊安。   “哨兵和向导从来都是成双成对出现的。拜伦帝国军部早就怀疑你了,直到你给士兵们做疏导,证实了他们的猜测。你以为威尔曼伯爵为什么突然出去执行任务?他就是被故意调开的!没有了黑暗哨兵在身边,他们才好对光明向导下手——尤其是你的返祖能力才刚刚觉醒,还不懂得怎么运用!”   “我的圣主……”伊安颤抖着,“军部想对我做什么?抓着我做实验还是怎么着?”   “做实验是肯定的。”夏利道,“你是多么珍贵的标本呀,又柔弱无法自保。但是你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意义,是你还是一个年轻健康的Omega。你可以为他们孕育出最强的新人类!”   伊安这下是真的惊住了,身躯巨震。   因为他知道夏利最后一句话是真的。光纪也曾同他说过同样的话。   但是同时,他有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窘迫和羞耻。   虽然生为Omega,天生担负着生育则能。但是他作为一名奉神之人,已舍弃了自己这一项能力。可现在就连他的师长都在毫无芥蒂地谈论他的生育能力。   “你和威尔曼伯爵,”夏利如一只盯着蝴蝶的蜥蜴,浑浊的眼睛里,贪欲涌动,“已经失落的光明向导和黑暗哨兵的基因结合在一起,孕育出来的孩子该多么优秀和强大呀!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已身处危险之中了,是不是?”   伊安紧咬着牙关,“您难道是特意前来提醒我的?”   “当然了,我的孩子。”夏利叹道,“自从我把你从难民营的地上抱起来,我就对你有了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是我的门徒,是我最心爱的弟子。伊安,有一句话,我现在终于可以对你坦诚说了:我一直将你视为我的接班人。”   伊安愕然:“我还以为,卡罗尔……”   “卡罗尔是个不错的孩子。”夏利大主教淡淡道,“但是他有一些弱点,会阻碍他更进一步。而你不是,伊安。你过去的事迹已充分向我证实了,你不需要我的资源,光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就能够做出一番伟业。你才是强者和能人,才是教廷里需要的人才!”   “您对我的赞誉让我惶恐不已。”伊安忙道,“可我现在该怎么办?”   “不要害怕,孩子。”夏利拍了拍伊安的手,“我专程来探望你,就是在向拜伦军部表明,你是我最重视的弟子。你也是有西林教廷做靠山的人。自亚特兰投降后,再没有国家不畏惧教廷的力量。他们不敢对教廷的人轻举妄动。”   伊安诚惶诚恐,感激不已。   “你才刚刚觉醒,还需要历练,你的力量才能增长。战场前线确实是一个适合你锻炼的地方。”夏利思索着,“而且我也需要你继续留在这里。你愿意吗?”   “我听从您的吩咐,阁下。”伊安显得极其恭顺。   夏利满意的点头:“光明向导的能力就是圣主赐予你的礼物。你将以我的门徒的身份,在战地里行走,运用你的向导力量去帮助有需要的世人。你要借此传教,散播圣主的光辉,以及我的名字。你,能做到吗?”   夏利这番话的意思,就是让伊安以自己的力量,在俗世百姓中为夏利营造口碑,建设声望,有助于他在将来顺利当选下一届教皇。   而作为交换,他将代表教廷力量,作为伊安的后台,给予他人身保障。   “以你的功绩,早该得到提升了。”夏利说,“等我回到西林后,会给你一个新的头衔。区主教怎么样,我的孩子?你一定非常适合紫袍。而军部更加不敢对一个主教动手动脚了!”   他并不是同伊安商量,伊安也很清楚自己没有婉拒的余地。伊安立刻俯身亲吻大主教的法戒,以颤抖的声音说了好一番感激的话。   “不过,大主教,您是怎么得到这些消息的?”伊安问,“您确定我就是光明向导吗?”   “当然。”夏利意味悠长,微笑道,“这一切,都是圣主安排。”   伊安花了一番力气,才将表情控制在迷茫而又感激的神情上。   这句话出自夏利大主教的嘴,其意义同普通人截然不同。   身处西林教廷权利中央的大主教要是说这一切是圣主的安排,那这就是圣主安排的。圣主监控一切,得到了情报,发布了指令。   假如圣主是那个向伊安发出SOS的“他”,那则说明,操控“他”的人得到了情报,并且开始试图将新诞生的这一对哨兵和向导控制在掌中。   伊安垂头,虔诚地念着:“神确实无所不知。祂的光辉能照进所有阴暗的角落,净化一切邪恶。我既然有幸得到他赐予的力量,必然不遗余力地将之服务于世人。”   夏利大主教满意地拍了拍伊安的手背:“对了,你和威尔曼伯爵……我好像看到你摘下了戒律戒了?”   伊安急忙拉高了袖子,露出一条白银色的细手镯。   “我的戒律戒坏了,军部没有那种戒指,便给了我一只手镯,功能是相同的。”伊安舌头僵了一下,又吃力地说,“我未有一日敢忘记我对神发下的誓言……”   “我并不是在指责你。”夏利的笑容格外宽厚,“你一直对自己太苛刻了,伊安。教廷里你这样的年轻人几乎都见不到了。我希望你能和威尔曼伯爵一直维持良好的关系。虽然你们各自都是非常珍贵的人才,但是当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爆发出无坚不摧的强大力量。而我这个老人家,还真的很想在有生之年里看到那个奇迹呢……”   伊安将夏利大主教送出会客厅的时候,外面的等候间站着不少人。   夏利这样级别的大主教莅临军区,可是极大的荣幸。甚至有军官带着家属前来觐见,只为了得到大主教一声赐福。   “夏利大主教!”柯林斯仗着身躯瘦小,挤到了前排。他一脸狂热,几乎要跪下来亲吻大主教的鞋面。   “我少年时曾在西林侍奉过您,为您执过仪仗。我叫柯林斯……”   “啊,愿圣主赐福你以光芒。”   夏利心不在焉,朝柯林斯抬手致意,随即转身,握住了伊安的手,关切地叮嘱着。   “保持信念,我的孩子。还要记得给我写信。”   夏利在随行人员的簇拥下,浩浩荡荡而去。   人群在他走后一时没散,交头接耳。   “嘿,伊安。”阿修罗化作一只黑色的小机械蜘蛛,借着伊安的法袍遮掩,趴在他肩头,小声道,“我听到他们在议论你和柯林斯。好像柯林斯正在争取一个调回西林的机会,马德堡地区只有一个名额。现在他们觉得这个名额归你了。”   柯林斯被晾在一旁,面色发青,望向伊安的目光宛如毒刺。   伊安并不搭理他,转身朝外走去。   “阿修罗,莱昂迟迟不回来,是真的因为任务没有完成吗?”   “千真万确!”阿修罗指天发誓,“他率领的连队偶遇了一支抵抗势力,双方正在僵持中。我可以把军部相关情报都发给你。”   “不用了,谢谢。”伊安面色冷峻,“但是我希望你能替我联络一下他。他恐怕需要想个办法,尽量早点回来了。”    第95章   可惜前线官兵的调动绝非那么简单。   尤其莱昂身为连队指挥官, 身处正在交火的战场,一眼错漏,便有可能对战情产生巨大影响。在这分秒都不能有差池的时刻, 莱昂也实在难以抽身离开。   尼姆城一役的胜利, 在这一整场战争中起着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帝国军终于再一次站稳了脚跟, 以尼姆为新前线要塞,扛住了克鲁维亚疯狂进攻的脚步。   两军就此在边界线上僵持住, 局部交火和空袭每天都有发生,却暂时没有较大的战事发生。   就像两个关系交恶的邻居,隔墙对骂, 彼此丢垃圾和臭鸡蛋,却都不再轻易面对面打架。   马德堡作为后方大枢纽的作用越来越明显,每天都有大量军队调遣来去, 军舰起飞降落不分昼夜。   尤其是夜晚,伊安从窗台可以眺望到远处的军港。那一艘艘起起落落的军舰就像海洋中漂浮着的荧光水母,梦幻一般美丽,却是一群在战争地狱里行走的巨大幽灵。   许多在前线作战的部队被调回了后方,替换成新鲜的血液。   伊安往返于军营和医院的时候,总会经过一个人潮汹涌的军港广场, 从川流不息的士兵们中穿过。   被战火炙烤过的战士们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环境的妥协。   他们的命运曾交付出去,任由神的手掌摁在粗粝的地上揉搓够了,再捡回来安放回了胸膛里。伤痛还未退散,惊魂还没有安宁。现今得来的平静对于他们来说, 是一块哽在喉中的硬糖,舍不得吐出来,却又一时消化不下去。   而即将前往前线的士兵们兴奋又惶恐,仿佛正一步步往悬在万丈高空中的钢丝绳走去。   “请为我们祷告,神父。”伊安时常被拦下。   伊安每次都会停下脚步,握着那个士兵的手,同他一起念几句经文。他尽其所能地给予这些平凡而又伟大的战士一些精神上的慰籍。   伊安总忍不住回想,自己当初送别莱昂时见过的那些唱着歌,同爱人吻别的士兵。他们此刻又在何处?   *   而夏利大主教的影响立竿见影。   第二日一早,伊安便接到一份他期待已久的调令:他将在次日随一批补给物资一起前往前线,去到科尔曼少校率领的连队报道,成为一名正式的随军神父。   “恭喜了,米切尔神父。”伊安还没来得及品味这个惊喜,柯林斯阴恻恻的声音就自身后传来,“我们之中有四五个神父都提交了申请,但是只有你这个没有申请的人获得了这个名额。”   “谢谢,柯林斯神父。”伊安并不打算和对方过多交谈。   然而柯林斯神父却不肯放过他。在人来人往的办公楼前厅里,他拦住了伊安的去路。   “我对你的举报被退回来了,你可能还不知道。”柯林斯道,“看来是托大主教的福,军部居然判定你没有问题。”   “我很遗憾你的举报并没有达到期望的效果。”伊安冷冷地注视着柯林斯,“反正我就要离开了。相信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极少。”   柯林斯突然提高了嗓音:“你终于可以和科尔曼少校团聚了呢,神父。听说他为了将你调到他身边,还特别借助了他父亲的关系。你们很少分离开这么长时间?我想你们对彼此的思念肯定如火如荼了。”   人们纷纷转头望过来。   “桃色绯闻,是吗?”伊安冷笑,“你已经沦落到通过这种卑劣手段来打击我,就为了一个上前线的又累又危险的职位?”   “随军可是金子般的好机会呢。”柯林斯讥笑着,“在战场上干上一两个月,你就可以风风光光地调回西林去了。这就是有人脉关系的好处。我们这些教士们自从战争一开始就赶来,不辞劳苦,可是好机会却给你这样从天而降的关系户抢走了。”   “柯林斯神父,”伊安不客气道,“你或许把做神父当成一份拿工资每天点卯的工作,我却将之视为奉献终生的事业!在信仰面前,金钱,名誉,全都如尘埃。这大概也是我比你更适合上战场的原因!”   “你可真是大言不惭!”柯林斯又一步拦下了欲绕过他走开的伊安,不肯罢休,“我调查过你,米切尔神父。你就是那种传说中的黄金男孩。不是仰仗夏利大主教的提拔,就是靠着权贵的关系,一路高升……”   “我的等级比你还略低,柯林斯!”伊安不耐烦,“你太失礼了。看在圣主的份上,请你维持一点身为神职人员的形象。”   “你居然还有脸和我提形象?”柯林斯突然暴怒了起来。   他面孔扭曲,眼中凶光毕露,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你这种从小在西林里给主教们做娈童,然后被大主教送去给奥兰公爵暖床。公爵把你玩腻了,他儿子有把你接手了过去……”   “柯林斯!”伊安惊怒交加。   “他的精神网紊乱了。”光纪平和的电子眼显得十分平和镇定。   “我知道。”伊安说。   其实早在第一次接触的时候,伊安就感知出柯林斯的精神状态有异常。   在伊安对向导能力加深了了解后,就发现柯林斯因为滥用疏导力,精神网已有局部损伤。这造成他情绪容易失控,易怒多疑。   而伊安还没有寻找到合适的机会提醒柯林斯,对方就已经因受了刺激,直接进入了精神网全面紊乱的阶段!   “你这个教会的表子!靠卖身往上爬的母狗!”柯林斯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地辱骂着伊安。他的两个眼珠失控地在眼眶里乱转,这情形十分骇人。   “你一定被科尔曼少校干的十分爽。他可是全军营里最年轻精壮的Alpha……”   柯林斯的话已太不堪入耳,周围的人都顾不得看笑话,纷纷出言制止。   可精神已经陷入混乱的柯林斯置若罔闻。伊安试图动用向导力量去安抚他,可柯林斯狂躁抵御,根本就不让他靠近。   “伊安,”阿修罗出声,“我和光纪商量了一个法子,能让他镇定下来。你先往后退三步。”   伊安不明就里,照着做了。   接下来,位于柯林斯头顶上的消防喷头吱地一声,喷射出一大蓬淡蓝色灭火剂。   柯林斯猝不及防被浇了一头,尖叫着跳起来。   伊安:“……”   “搞什么鬼?”柯林斯急忙往旁边躲。   吱——又一个消防喷头打开,对准柯林斯,阀门大开一阵狂喷。   柯林斯糊着一脸消防剂,没头苍蝇一样在大厅里乱转。可不论他跑到哪里,头顶的消防喷头都会打开,对着他开展精准喷射,显然是把他辨认成了一个流动起火点。   众人又惊又好笑,纷纷躲闪,生怕被波及。   柯林斯被浇得宛如一个泡沫人,好不容易找准了方向,朝大门口冲去。   自动玻璃门嗖一声合上。柯林斯迎头撞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脸也跟着一阵疼。   “光纪!”伊安低喝,已是有点不忍看下去。   玻璃门这才滑开。   柯林斯气喘吁吁地跑出了大楼,冲到了草坪上。   下一秒,草坪浇水喷头齐齐打开,对准柯林斯疯狂冲刷。   柯林斯已是气得都叫不出来了,躲避的时候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滚进了草坪水池里。   人们一窝蜂追了出去,就见柯林斯神父如水鬼般从水池里爬出来,脑门通红,两眼发直,一脸青灰,不停地哆嗦。   神父的身份到底不同常人,再加上柯林斯在军营里已久,平时也有些威信。众人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险些要岔气。   “米切尔……”柯林斯站在路边,凶煞地瞪着伊安,“你这个被草……”   随着嗡一声,柯林斯脚下的通风道朝上喷出一阵强劲的风,把神父湿透了的法袍吹得飘了起来。   盛夏时节,柯林斯在法袍下只穿了一条白色短裤。随着法袍扬起,两条光溜溜的白细腿儿曝露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恰好还有一辆敞篷军车路过,车上搭载着七八个年轻士兵,饱览了神父的美腿,回敬以热情奔放的口哨声。   柯林斯发出一声崩溃的怒吼,捂着法袍狂奔而去。    第96章   “太过分了, 你们两个!”伊安严厉呵斥,“即便有再正当的出发点,也不应该将这个事发展成为一场恶作剧。你们严重地折辱了一名教士的尊严, 打击了他的人格, 并且间接羞辱了教会!”   化形作蜂鸟的阿修罗和暂时寄身在迷你音响里的光纪正摆放在伊安面前的书桌上。蜂鸟蜷缩成一团, 正努力把脑袋藏在翅膀底下。而音响上绿光闪烁,像一双困惑的眼睛在眨着。   “阿修罗告诉我, 这是最有效的能让一个情绪失控的Omega镇定下来的方法。”光纪一开口就把好伙伴阿修罗卖了个一干二净,“鉴于他感情模块完整,系统版本先进, 对人类情绪的了解远在我之上。我于是采取了他的意见。”   “阿修罗!”伊安严厉点名。   阿修罗微颤颤地把鸟头从翅膀下探了出来:“哦,真的很过分吗?可是伊安神父,对方可是丝毫不顾及场合和你的尊严, 可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呢。”   “因为柯林斯精神紊乱,导致情绪失控。”伊安道,“他之所以会这样,也是因为他过度使用精神力,为士兵们做疏导的结果。他这个情况应该得到谅解。”   光纪冷不丁插嘴:“但是就我搜集到的旁人对他的评价,‘善妒’、‘傲慢’、‘偏执’, 以及‘会在背后给人使绊子’是最常看到的评价。就我的分析,他这一次的行为有很大程度是发自内心的。伊安,我认为他是真心在侮辱你的。”   伊安嘴角抽搐:“……那也不能这么当众折辱人。人们对我们无礼,我们应当回以礼貌和宽宏……”   “您的这个高尚的教义不符合咱们战地里的情况,神父。”阿修罗拖着嗓门儿道, “在战场上,我们都是你给我一枪,我回敬你一刀,从不客气手软。你的善良和淳厚,只会让对手更加肆无忌惮地踩在你的脸上。”   伊安揉着眉头:“好了,不说这个了,反正我明天就走了,以后再和柯林斯神父见面的机会应该不多了。”   怀着这个美好想法的伊安,次日一登上运输军舰就同柯林斯神父打了个照面,顿时觉得脸颊无形之中有点疼。   “他走了帕特上校的关系,进了他的连队。”一位昨日有幸旁观了那一场闹剧的军医非常好心地给伊安解惑。   “帕特上校的连队将和科尔曼少校的连队将驻扎在同一个营地里。军医合并在一起。你们俩是军营里仅有的两名神父。”   柯林斯朝伊安递来冷冷的一瞥。   他身边的座位空着,显然是留给伊安的。   “你应该休息的。”伊安走过去坐了下来,系着安全带。低声说,“你的精神力透支得很厉害。你应该长期患有精神衰弱,有失眠,头疼等症状。严重的时候,还会有产生幻觉……”   “我的精神状态不用你操心,米切尔神父。”柯林斯生硬地打断了伊安的话,“我并不是那些从小在西林教廷里娇生惯养长大的金童,再艰苦的条件我都经历过。你也不用虚假地关切我。我无论如何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他不会听从你的建议的。”光纪在识海里对伊安道。   “我知道。”伊安心里也清楚,“但是向导们应该得到科学的指引,不能这样盲目地使用自己的能力。柯林斯的情况如果得不到很好的治疗,等精神网崩塌,他就再难康复了!”   向导能力是先祖遗留给后人的宝贵资源,是置身极端恶劣的环境之中的先祖才具有的,与人,与自然共鸣的能力。现代的人类,按照进化学来说,在这方面的能力已严重退化。   在伊安看来,现代社会里每一位向导,不论觉醒后的能力有多低,都应当得到珍惜和指导,让他们能更长久,更高效地发挥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在无知中挥霍这个天赋,让后果危害自身。   柯林斯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被沐浴露掩盖着的Alpha的信息素。伊安辨认得出这个气息,它属于帕特上校。   如今的伊安在情事上不再是一张白纸,他推测得出昨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帕特上校是一名正当壮年的已婚Alpha,远离妻子出征已半年。而柯林斯即使性情一言难尽,却也是一个年轻清秀的Omega,是战地里稀缺的资源。只要他肯主动献身,还是能换回些他想要的东西的。   经过足足六个小时的高速飞行后,运输舰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降落在了军用机场上。   如果忽略军事设施营造出来的战争紧迫气氛,营地周围一片山清水秀,气候凉爽,倒更像一个度假胜地。   军营里的气氛也轻松得出乎伊安预料。士兵们才结束了一整日的训练,吃饭沐浴,躺在营房前的露台上晒太阳。   便携影音仪里播放着流行歌手的热门单曲。沙哑性感的女声在这片雄性荷尔蒙浓到一点就能炸的军营里,寄托着不知道多少士兵的春意。   伊安他们一行二十来人,被带到了军营深处的一个乱哄哄的小操场上。   一辆敞篷悬浮车一个急刹悬停在了操场边,一道矫健的身影从半空直接跳了下来,双脚稳稳落在地面,震起一层黄沙。   那军官接过手下递过来的光子板,一边朝这群人走过来。   虽然穿着灰扑扑的迷彩服,可男人高大健美如一匹骏马,长腿笔直,大步流星的姿态充满难以言喻的洒脱干练。   “十五名新来的机甲兵,三名军医,五名护士……”军官念着名单,“还有两名神父?还是Omega?”   军官抬起头,冰蓝的眸子扫向队伍中两名穿着便装的神父,目光在其中一位黑发神父俊雅白皙的面孔上停顿了半秒。   柯林斯也随即朝伊安冷冷地瞥了一眼。   “马德堡的人都特么中暑了吗?”莱昂·科尔曼少校把光子板丢回部下手里,骂骂咧咧,“当我这里是什么,童子军的夏令营还是怎么的?我要两个Omega神父干吗?要我给他们造一座教堂吗?”   “是军医队需要。”部下解释,“根据新出台的战地士兵心理健康保护条例……”   少校不耐烦地摆手让部下闭嘴,走了过来。   “军部规定我必须训话,那我就简短说几句。”莱昂双脚分立,背着双手,身影挺拔如松,沉稳如山的气息自身上散发而出。   “我是科尔曼少校,是这个营地里的最高指挥官,欢迎你们加入K-17营地。我们这里是最前线,炮火抵达这里不会有任何缓冲,希望你们能对此有个清醒的认识。”   他的目光将众人扫了一圈,反复从伊安平静的脸上掠过。   “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条,就是服从我的指挥。不论你是否赞同,你都必须服从于我。”莱昂强势道,“现在,解散!”   人群各自散去。莱昂也转过了身,两名等候已久的军官将他围住,严肃地交谈了起来。   伊安一言不发,提起行李,跟着同伴朝军医队而去。   柯林斯一声冷嘲,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   小操场的对面,金发军官一边听着部下的报告,微微侧过头,自眼角朝远处那道清癯的背影送去一抹余光。   *   伊安和柯林斯的到来,得到军医队的热烈欢迎。   在两个连队合并驻扎后,这个营地的士兵高达三千人,可之前仅有一个心理咨询师。对方又因为水土不服,三天倒有两天病得卧床不起,比前线送过来的伤兵还难伺候。   伊安和柯林斯在用了一顿非常简单的晚餐后,就立刻投入到了工作中。   许多虔诚的士兵得知军营之中有了神父,当天晚上就跑了过来,想要做告解。   战争是一把插入人心深处的战刀,挑出了心底最隐蔽的阴暗,哪怕往日里最不信教的士兵,也都忍不住生出想和神父聊一聊的念头。   伊安一直工作到熄灯。他就着公共浴室里已有些凉的水洗了个澡,顶着还滴水的头发,朝宿舍走去。   墙角的黑暗之中突然伸出一双手臂,捂住伊安的嘴,将他拽了过去。   装着洗漱用具的袋子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幽暗之中,伊安被摁在墙壁上,同那双近在咫尺的蓝眸对视。   莱昂一手撑墙,一手扣着神父的脸,这姿势说不出来地流氓无赖,同他几个小时前英武严明的指挥官形象判若两人。   “你这个男人,怎么这么不安分?”莱昂咬牙切齿,一张俊脸狰狞地皱着。   伊安早已感知到了莱昂的所在,并不意外,但被莱昂这样堵住逼问,依旧恼羞得脸颊滚烫。   “偷袭和骚扰神职人员,是违反军纪的,少校!”伊安没好气地提醒。   莱昂道:“我的军营里,我的话就是军纪。我说我做得正好!”   伊安:“……”   莱昂捏着他的下巴:“我让你呆在马德堡,这样我在前线打仗也能安心。你怎么又跑来了?就这么舍不得我,嗯?”   伊安淡然道:“救赎苦难一直是我的职责,我在做我的本职工作而已。任何艰难险阻都不是让我畏惧退缩的原因。”   “……”莱昂气得语塞,“这里是交火区,你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伊安一声笑:“你对一个时刻活在连对手都不知道的猎杀中的人谈危险,少校?”   莱昂:“你就不能乖乖地让我保护你吗?”   伊安:“我们认识快十年了,你是第一天领教我的独立和倔强吗?”   莱昂:“要你承认因为想我而追来了有这么难?”   伊安又是一阵恼羞:“你有什么值得我想念的?”   “比如这个——”   莱昂扑过来,用力吻住了那张让他又爱又恨,又思念不已的唇。 第97章   在这个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只以字母和数字作为代号的星球上。初秋的夜同所有星球一样凉爽。   不知名的夜虫一样在草丛里鸣唱, 为两个小别重逢的恋人伴奏。   莱昂强势而狂躁地吻下来, 伊安唇齿柔软地将他承接住, 以绵绵之力,很快就将青年安抚了下来。   莱昂就像一头终于得到主人摸头的忠犬, 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忿忿在怀中人的予取予求中得以发泄出来。   吻逐渐变得轻柔。他们短暂分开,深深呼吸,交换了一个深邃的眼神,唇又重新胶合在一起。   他们专注地吻着彼此,唇舌难舍难分地纠缠着,止不住吮吸, 像是脱水的鱼, 或是沙漠里饥渴的徒步者, 品尝不够那一掊清凉的甘泉。   莱昂的手绕过伊安的后背, 将他抱进了怀中,两具身体严丝合缝地相拥在了一起。   伊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这个吻中软化了, 变成了一块半融化的牛奶糖。他抬手搂住了莱昂的脖子,轻轻摸着他后脑的短发,指腹被碎发扎得微微刺疼。   良久,莱昂意犹未尽,终于松开了伊安。   伊安靠在墙上,气息混乱,脸颊浮着一片绯色。他眼皮子都抬不起来,透过纤长的睫毛, 却能看到眼底那一片荡漾不止的波光。   “你敢说你不想?”莱昂笑起来。   他一手拎着洗漱袋,一手牵着伊安,把他带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   已过了就寝的时间,军营里十分安静。巡逻的士兵对莱昂行了个礼,对两人紧扣着的手 若无睹。   战场并不是法外之地,但是世俗在这里的影响力也微乎其微。人性在这里被释放,而所有俗世的约束在死亡的威胁下都相形见绌。   莱昂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床边,让伊安坐自己,自己拿了一块干帕子,给他擦头发。   伊安有条不紊地,将许多事说给了莱昂听。   有关黑暗哨兵和光明向导传说,有关夏利大主教指派给自己的新任务,尤其提到了柯林斯神父的状态的危险。   “向导的精神网一旦崩塌,他就会陷入精神分裂的状态。如果在那个时候,他正在给一个士兵疏导,对方也会受他影响。如果他和一位Alpha互相标记了,那对方也会受到重创。我发现他已经和帕特上校有了亲密的关系,但是还没有被标记。”   “帕特少校过两天就会带领他的连队和我汇合。”莱昂说,“父亲已经提醒过我了,他是温斯顿侯爵一派的嫡系。父亲正在抢夺侯爵手中的帝国军副司令的职位,两人势同水火。我和帕特的关系也不会多好,倒是没想到你也会被牵扯进来。”   伊安对温斯顿侯爵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等等,他好像就是丹尼尔的祖父?”   “是的。”莱昂撇嘴苦笑,“所以侯爵一提到我就要破口大骂,觉得我卑鄙无耻地勾引了他的孙子。他就是那个对着媒体骂家父是‘帝国牛郎’,骂我是他的继承人的那位罪魁祸首。天地良心,可是丹尼尔主动来找我的。我甚至从来都没有和你以外的人调过情。从来没有!”   伊安脸皮又是一阵发热,好一阵没说话。   “那个‘他’,还在监视着你?”莱昂问。   “一直都有。”伊安说。   “但你还在做祷告?”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问到了伊安的核心点上。作为一个信徒,如果当他不再做祷告,便意味着信仰根基在动摇。这是非常重大的事件。   “我每天都会做祷告。”伊安温和地回答,“一早一晚的经文念诵,随时在心中念着神的光辉。”   莱昂放下了毛巾,注视着神父皎洁俊秀的侧脸:“即便‘他’在监视你,威胁到你的安全?”   “‘据说’!”伊安强调,“有关圣主的一切,都是道听途说和推测,从没有得到过证实。也许追猎我的并不是他,又或许他做这一切并不是出自自愿呢?在我亲眼得见之间,我会坚持我的信仰不变。”   莱昂正要说话,伊安转过身,抬手阻止了他。   “信仰之所以成为信仰,而不是迷恋等短暂的行为,就因其坚定性不可轻易动摇。”伊安对莱昂解释,“假使圣主是伪神,那也必然有真神存在。我信仰的神,祂是一种信念的化身。祂象征着正义、公正、善良。象征着人间长存的爱。”   “所以,”莱昂不禁苦笑,“圣主究竟是什么,对你来说并不重要。”   “当然重要。”伊安说,“即便只是化身,他也依旧是神圣的。如果他真的被挟持,我们难道不应该将他解救出来吗?”   “为什么要解救一台光脑?”莱昂觉得莫名其妙,“假如这台光脑出了问题,被人类胡乱操作,最好的解决办法,难道不就是把它关掉了事?拔了能源线,或者断网什么的。有什么好救的?救回来卖废铁吗?”   “圣主是光脑只是猜测。”伊安有一个更加大胆的猜测,“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我那个梦吗?梦里那几个少年,都是人类生物电脑。圣主也许和他们一样,甚至……也许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一台无机质的电脑可以关闭,可一个人类生物电脑呢?他会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给我留下了求救信号,莱昂。”伊安真切道,“他在等待我们去救他。”   莱昂想了想,将肩一耸,说:“我不在乎。”   伊安一怔。   莱昂神情强势而冷漠,带着一股杀伐果决的肃然:“电脑也罢,人类也罢,圣主就是教会竖立来洗脑世人,操控政权的工具罢了。而圣明教的存在,已严重阻碍了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我的敌人就是你的教会,伊安!”   严密戒备下的军营,两人独处的宿舍里,莱昂终于向伊安坦诚了自己的野望。   “人民不应该被宗教统治。至少在我的统治下,拜伦帝国不应该再受教廷掌控。人们可以自由选择信仰,国家也再不用必须向教廷缴纳巨额的奉金。我会率领拜伦脱离教廷的掌控,我们不会成为另一个亚特兰联邦。”   随着莱昂一句句慷慨的宣言,伊安的面孔渐渐褪去血色,一双漆黑的双眼怔怔。   莱昂被他的目光刺痛,却并没有停下来。有些话,他必须要让这个男人知道。   他会给伊安自己最热烈无私的爱,却也会带给他伤痛。他会打破这个男人自幼信任和依赖的一切,将他从那个神的手中强过来,禁锢在自己的臂弯之中。   “莱昂……”伊安低语,“神是真的存在的。他救了你我很多次……”   “我不会将希望寄托在神身上。”莱昂冷声道,“我将以自己为神,用自己的光照耀我的子民!我的光有个名字,叫‘自由’!”   伊安看着莱昂,已说不出话来。   莱昂做了一个深呼吸,平息因激动而产生的颤栗。   “对不起,伊安。”他握住了伊安的手,“我知道我这么说,会让你很为难。”   伊安沉默了半晌,说:“作为神职人员,我不会对世俗国家的事发表观点。我甚至承认,圣明教确实需要改革了。然而我只是个低级的神父,我以一人之力,似乎并不能对世界做出什么改变。”   “而我能。”莱昂道,“一人之力不行,举国之力,总可以了。”   伊安叹道:“你想得太简单了,莱昂。教廷的强大超出你的想象。”   “你也不要低估了人类对自由的渴望。”莱昂道。   “可是……”   “嘘……我们不谈这个了。”莱昂将伊安抱了过来,“我爱你,伊安。我不想和你起争执。”   伊安苦笑:“这事关原则和信仰。我们今后必然会就这个事产生许多矛盾冲突。”   “那以后再说。”莱昂亲吻着伊安的额角,“今晚你只是伊安,你不是神的。我只想你陪陪我。”   伊安叹气,正犹豫着,又被莱昂低头吻住。   劳累了一整日,伊安已十分疲惫。此刻被拥在熟悉的怀抱之中,又被浓郁迷人的信息素包围着,让他大脑逐一停机。   莱昂自身后将伊安拥着,躺在床上,在他耳边絮絮地东拉西扯,诉说着作战的艰辛,和心底滚烫的思念。   伊安已昏昏欲睡,嗯嗯地应了几声。   莱昂的吻轻而频繁,像小鸟喝水,一口口啄着。他的鼻尖在伊安的耳后不住亲昵地蹭来蹭去。   伊安被他蹭得心头有点发痒,可身体实在太累。他枕在莱昂的胳膊上,沉沉睡去。   次日天还没有亮,郊野林中百鸟齐声唱早,声势浩大,将伊安从甜香的梦中唤醒。   薄被盖在身上,自己正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头靠在他胸膛上。   这已是他第二次在这个青年的怀中醒过来。   鼻端满满都是莱昂强劲浑厚的Alpha信息素,随着呼吸深入肺腑,在这样一个惬意的早晨,撩拨着本能的反应。   伊安抬起头,本以为莱昂还在睡觉,却没想正对上一双湛蓝的眼睛。   脸颊贴着的胸膛里,心跳砰砰加速。   “早……”伊安轻声说。   “早……”莱昂翻过身,将伊安压着,吻住了他。   清晨本就不稳的气血被这一吻激活,瞬间沸腾了起来。   (1045字略)    第98章   最后,伊安不得不在莱昂的宿舍里又洗了一个澡, 才敢出门。   赶着要出操的莱昂毫不客气地和伊安分享了浴室, 大大方方, 全方位地向伊安展示着自己的一身好资本。   他已经是个完全发育成熟的男人了,经过战火捶打的身躯上还有未痊愈的伤痕, 身躯刚健雄浑,肌肉轮廓完美如雕塑杰作。   “你能不能……”伊安把腰腹那一块肌肤搓得发红,拼命想洗掉莱昂留在自己身上的近乎刺鼻的Alpha气息。   “能不能……不要总……弄在我身上……”   “哦。”莱昂的目光在一片玉雪无暇上流连忘返,心不在焉,“那儿确实不是我最想留下记号的地方。”   伊安目前还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但直觉让他更加窘迫, 脸颊滚烫。   走出浴室, 伊安看到莱昂正拿着自己那个装有抑制剂的手环随手揉成一块废铁, 丢进了垃圾桶里。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伊安气道, “医生也说过,我不能突然一下就停止使用抑制剂!”   “我只是不想你戴那个垃圾罢了。”莱昂委屈地耷拉着耳朵, 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给伊安看。里面是一枚做工精细的玫瑰金色指环。   “专门给你定做的抑制剂释放戒。”莱昂显然拒绝将这个戒指成为‘戒律戒’。   莱昂将指环慎重地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也不知怎么的,伊安忽而觉得被他握住的手一阵软麻,仿佛被抽了筋。   “我给你戴上这枚戒指并非情愿。”莱昂低声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是为你的身体考虑。但是你将会成功戒掉抑制剂的,伊安。到那时候,我还会亲手把它从你手上摘下来。”   他牵起了伊安的手, 低头虔诚地吻在指节上。   *   没人注意到伊安的一夜未归,或者即使注意到了,也并不放在心上。   似乎每个人心里都认同一个共识,就是当你身处战地,你就不用再受世俗的约束,自然也不要去管别人的闲事。   就连柯林斯闻到了伊安身上极淡的莱昂的气息,也不过一声冷笑。   在伊安日后回忆起来,莱昂曾向他描绘过的,自己在前线作战,而伊安在后方等他回来的日子,其实是从伊安来到营地后开始的。   差不多就从那时候起,他们俩正式开始逐步建立合作搭档的关系,让彼此除了感情和生活外,在事业上也互相渗透,彻底融入到对方的生活里。   从那个千人的营地,到数十万人的大本营。从空军陆战队,到空军机甲战队。从一名少校,到上校,大校,少将……   那时候,伊安没想过自己竟然会陪着莱昂在战场上一过就是三年多。   三日后,帕特少校带领着他的连队终于同莱昂会师,K-17营成为前线里火线任务最密集军营。又因为营地的医疗设施是前线里最好的,每周都会有一些不方便转移会马德堡的伤兵被送来。   伊安和柯林斯都同时身兼护士和神父两个职责,忙的时候参与急救,帮助医生做手术 ,空闲下来,还要接待来访的士兵,为他们做心理辅导。   光纪说的没错,军营确实是一处绝佳的锻炼向导能力的地方。这里有着最密集的,带有严重精神创伤的人群,又都非常配合。   伊安每一天都更感觉到自己的能力在一点点增加。他对能力的收放更加掌控有力,疏导的时候,精准度也在稳定提高。   在最初一段时间里,他还不能很好地隔离,时常会被士兵们的情绪反噬。士兵们精神里那些阴暗的东西,甚至会让他当场呕吐出来。   但是伊安很快就在光纪的指导下,学会了竖立自我保护屏障如何。这让他的心理辅导工作轻松了许多。   等到伊安熟练掌握了向导能力后,他又开始逐渐提升一次性疏导的人数。   从一名到两名,三名,再到四五名,十来名……   数个月后,伊安每周都会在营地简陋的小教堂里主持布告会,宣讲经文,同时也为在场的士兵们做集体疏导。   军规禁止一次性聚集人群过密,所以每次听讲的人数都不能超过两百人。但这两百个名额到了后面,已成为军营里人人争抢的福利。   士兵们并不知道他们都享受到了光明向导顶级的治疗,只将这一切当作自己从信仰中找到了平静。拜伊安所赐,军营中士兵们怕是比教廷军都还要虔诚。   想必伊安的稳步发展,柯林斯就要相形见绌许多。   “你也有那种能力,是不是?”柯林斯曾直白地问伊安,“你能触摸到他们脑子里的负面的东西,并且把它们剔除掉。”   伊安说:“那叫向导的疏导能力。是你身体里的古人类基因带给你的。”   “叫什么无所谓。”柯林斯道,“你有办法可以提升这个能力,对?这就是你诱得大半个军营里的男人对你神魂颠倒的原因。”   “让士兵们顶礼膜拜的,是神。”伊安平静道,“而且是的,我有方法可以提升这个能力。如果你愿意听从我的劝告的话,我建议,以你的情况,你至少需要禁用这个能力,好好休息一年左右……”   柯林斯嗤之以鼻:“如果不想分享,至少也可以说句实话。还是说你已经虚伪成了习惯了?”   “我说的是实话。”伊安十分沉得住气,“你早就透支了自己的能力,这些日子以来还在加倍消耗。你的精神网已相当脆弱了,柯林斯。我知道你已在过量服用安眠药才能入睡,还有一系列治疗抑郁症的药物。你的状态其实已不适合留在军营里了。”   “你要是敢打我的小报告,我就将你和科尔曼少校偷情的事捅给媒体!”柯林斯突然爆喝,情绪失控。   伊安镇定地注视着这位同僚:“你没有证据。”   “光是个绯闻就足够吸引人了。”柯林斯冷笑着,“奥兰公爵的儿子在战地假公济私和他的神父情人私会,多大的一个丑闻。公爵的政敌应该如获至宝。”   伊安深呼吸:“柯林斯,每个人的天分是不同的。对于你来说,已达到了极限。你要是肯按照我说的,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还能恢复到往日的程度。如果你再继续这样挥霍下去,只会自食苦果。而你算是我的一名同类,我不想看到你落得那个下场。”   “大可收起你假惺惺的同情。”柯林斯嗤道,“不想说就算了。”   后来光纪告诉伊安,柯林斯一直在网络上搜寻“向导”这个关键词。   “他找到了许多虚假资料,其中提到的‘修炼’方法都是后人凭借臆想杜钻出来的,非但不具有实际操作价值,还会进一步伤害他的身体和精神网。”光纪说。   伊安很快就知道了光纪说的进一步伤害是什么。   在柯林斯又一次夜不归宿后的第二天,伊安发现他被Alpha标记了。   那个Alpha,就是帕特。   伊安只接受过帕特少校的一次咨询,对他的印象算不上多好。   倒不是因为他无礼。事实上,出身贵族世家的帕特是一名优雅的绅士。   让伊安不适的,是帕特上校同高贵外表毫不相称的阴鸷、灰暗、芜杂混乱的精神网,里面充斥着血腥、暴力、仇恨,和对性虐的喜好。   在简短的接触里,伊安就轻易读到了帕特被父亲鞭打,长大了后又鞭打虐待他妻子儿女的片段。   那个可怜的女人体无完肤,将一双儿女护在身下,惨叫着哀求着丈夫。两个才几岁的孩子惊恐无比,尖叫痛哭。这个画面简直惨不忍睹。   更令伊安觉得毛骨悚然的是,因为精神网接驳的关系,伊安甚至能从这段回忆里感受到帕特当时的痛快和疯狂。   伊安仅有一次见过人被鞭打,是奥兰公爵打小莱昂。而在伊安严肃抗议后,体罚就再也没有发生过。而伊安自己从小到大,也从未被人暴力对待过。他绝对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能从这种扭曲、罪恶的行为中得到快感!   大概是伊安表现得太过冷淡,帕特也只找伊安咨询了一次,就再无联系。再次在军营里见面后,他对伊安依旧彬彬有礼。   “这简直是最糟糕的结合了!”伊安对莱昂抱怨,“他们俩的精神网都非常脆弱混乱,标记又将他们绑定在一起,互相牵连。这就像把两个拆了定时器的炸弹放在了一起。一旦其中一个出了问题,他们俩就会同归于尽。”   “光是他们俩炸掉倒没什么。”莱昂说,“帕特还要领兵作战的。希望他别在火拼的时候掉链子。你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柯林斯相信同Alpha睡觉,能增强向导能力?”   “好像是互相都可以增强能力。”伊安忽而发现莱昂眼神不对劲,立刻起身退开,和他保持三米的距离,“这是没用的,莱昂。能力是与生俱来,再通过锻炼提升的。结合和标记建立的只是共感而已。   “我什么都没说,你干吗那么激动?”莱昂反而还摆出一脸无辜来,“我只是担心假如这个传言是真的,不知道有多少觉醒了向导能力的小O争相要来睡我?”   伊安:“……”   莱昂拍了拍坚实的胸肌,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这一具肉体之躯,要便宜了谁呢。”   伊安:“…………”   *   在这颗星球上,他们几乎每周都会遭遇大大小小的十来场局部交火,营地每个月都要受到抵抗组织一两次袭击。   第一次袭击发生的时候,伊安他们这些新来的还有些回不过神。   炮弹就落在军医队的范围里,将一个急救帐篷炸成一个火球。阿修罗的分机提前得到了光纪的警告,瞬间张开保护屏,替伊安阻挡了爆炸的冲击,然后带着他躲避。   但是别的士兵和军医队的人就没有伊安这么幸运了。这一次袭击造成两名军医和四名护士阵亡,十来人受伤。   “炮弹没有芯片,我无法控制它们。”光纪说,“而克鲁维亚军的系统防火墙很厉害,量子密码每十秒更换一次,破解它却需要六个小时……”   “算了。”伊安苦笑,“确实不能总依靠你呀。这终究是一场需要人类自己去终结的战争。”   那一天,莱昂恰好外出执行巡逻任务,接到报告返回营地时,袭击已经结束。   当天深夜,伊安宿舍的门响起了敲门声。金发的军官披星戴月,站在门口,无言地凝视着他。   伊安握住了莱昂还有些颤抖的手,将他牵进了屋里,抬起双臂拥抱住了他。   那夜的情形十分诡异。帕特也来到了柯林斯的宿舍,两人在隔壁的房间里疯狂做着,声浪隔着薄薄的墙壁传过来。   而在这一边,伊安和莱昂却是躺在床上,安静相拥。他们并不交谈,只时不时接吻,用唇去试探对方的生命迹象。   而就在这次遇袭后不久,新一批的医护人员被送了过来,填补阵亡人士留下的空缺。在这群人之中,伊安极其意外地见到了一个熟人。   “莫林?” 第99章   莫林上个月刚满了十七岁,小半年没见, 这孩子高了一截, 依旧晒得黑不溜秋, 但穿着制服工作起来的样子已煞有介事了。   莫林现在是军医队里的随行医护兵。这个兵种因为要随着战士们上战场,远比其他在后方的军医要辛苦许多。他们每次出任务, 和普通士兵一样,也都冒着生命危险。   “帕特之前执行任务的那个地方,同他们作战的是克鲁维亚军里一支臭名昭著的雇佣兵军团。”莱昂告诉伊安,“他们公然违背战场公约,射杀医护兵,轰炸军医的车队。帕特的军医几乎折损了一半。他人手不够, 所以连莫林这样的孩子也都带上战场了。”   莫林的自我感觉倒挺好的。不用给伤兵换药包扎, 清理排泄物, 而是能随着士兵们穿梭在枪林弹雨之中, 让莫林觉得自己已是一名独立的成年人,一名真正的男人, 而不再是96区那个迷茫空虚的少年。   “而且艾德勒上尉非常照顾我呢。”莫林说着这句话的时候,面孔放着光,灰色的大眼睛里仿佛落满了星子。   噢!伊安想,这孩子还恋爱了。   艾德勒上尉是一名年轻的Alpha军官。出身军人世家的他基因优良,高大英俊,而且性格开朗,在军营里人缘极好。   莫林曾在战场上背着受伤的艾德勒躲过炸弹的袭击,救了这军官一命。在那以后, 艾德勒揍了几个霸凌莫林的人,将这小孩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下保护了起来。   伊安触探过上尉的精神网。他当然也有战地士兵们常见的负面情绪,但是除此之外,就剩下战斗升职,泡漂亮的Omega,以及打游戏……   艾德勒显然只把莫林这孩子当作小弟一样关照。   他是一个彻底的直男,伊安在他脑子里只读到他对大胸长腿的Omega女孩儿热烈的向往。在军营里,伊安经常看到艾德勒和几个Beta女护士调情说笑。   “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的。”莫林对伊安说,“上尉说我是他最好的搭档。他在前面冲锋陷阵,我就跟在他身后,为他提供坚实的支撑,让他没有后顾之忧。您能明白的,对,神父。就像你和科尔曼少校一样。你们俩就是我的榜样。”   伊安不知道自己的脸红了没有,反正他觉得面颊好一阵发热。   不同于帕特和柯林斯那种毫不遮掩的寻欢作乐,伊安和莱昂非常低调。   战场上留给有情人耳鬓厮磨的时光,珍贵得犹如朝露。即便身处同一营地里,两人至今依旧聚少离多。   莱昂每次出去执行任务,少则两三天,长则一个多礼拜。即使回到军营里,也只能稍微休息两天,又要重新出发。   “我就像候鸟。”莱昂对伊安笑,“战场残酷而充满机遇,是我为了前进必须经历的考验,而你是永恒的南方,是我不论离去多远都要回来的地方。”   伊安发觉自己对莱昂的情话越来越没有抵御力。不论再肉麻,不论感动过后的罪恶多强烈,他每一次都会心软如融化的糖,甜蜜浸透骨缝。   “我没想到战争把你变成了一个诗人。”为了掩饰羞涩,伊安只好戏谑道。   即使在军营里,莱昂依旧有处理不完的军务。但他总会抽空和伊安一起吃一顿饭,说一会儿话。以及,在无人的深夜,走进伊安的宿舍里,拥抱住他朝思暮想多日的人。   他们并没有做爱。寂静的夜里,他们只是相拥着躺在床上,很多时候并不交谈,只是接吻,然后安睡。   伊安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深深地迷上了同莱昂接吻的滋味。   在最初几次的惊慌和被动后,他逐渐适应了这种亲密的接触。被强行隐藏在身体里多年的欲求在轻柔而温暖的接触中释放了出来,化作绵绵不尽的惬意。两人的灵魂随着紧贴的身躯和胶合的唇融合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拥抱和吻有多甜蜜,伊安心中的罪恶感就有多强烈。在莱昂看不到的地方,伊安祷告的时间越来越长。   “是我纵容了他。”伊安对神说,“是我贪恋世俗的欢愉,给予了他错误的引导。我正在违背对您的誓言,我该承受您的怒火……请让我一个人承受。”   *   柯林斯和帕特的绯闻就像出笼的鸽子一样满军营里乱飞。帕特有时候执行完任务回来,大白天地就往柯林斯的宿舍里钻。   两人肆无忌惮,还不用声波屏蔽器,声音总让屋外路过的人纷纷侧目,露出暧昧的神色。而住在隔壁的伊安深受其害,经常被他们半夜吵醒。   最让伊安尴尬的是,每到顶点时,柯林斯就会放声高呼圣主之名。   伊安第一次被他的叫声吵醒时,还迷迷糊糊地心想这祈祷也太虔诚了。而随后帕特也加入了他的呼唤圣主的队伍之中,伊安这才明白过来,恼羞不已。   “柯林斯的精神网萎缩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伊安和莱昂很严肃地讨论过,“他和帕特这样,完全是饮鸩解渴。性只难暂时麻痹痛觉,根本改善不了现状。”   莱昂一提这事就来气:“帕特这家伙现在也越来越不像话了!他执行任务的时候狂躁地就像得了狂犬病的狗。过去他还能理智地行兵布阵,策划有力的攻击方案。最近他每一次都不要命地冲在最前面,反而让老子总跟在他屁股后面给他收拾烂摊子!”   “你必须把这情况汇报上去。”伊安道,“他的情绪失控就是受柯林斯影响。他们互相标记后,精神网高度共感。就他们的案例,就是两个本来就精神濒临崩溃的人,还互相分享彼此的强烈负面情绪。这简直是自杀性行为。”   “我早就已经打过至少五封报告上去了。”莱昂冷声道,“帕特目前还没有出什么大差错,他又是温斯顿侯爵力捧的人。霍夫曼将军曾在回信里委婉地告诉我,温斯顿是打算让帕特再立一个大功,将他提拔为少将的。温斯顿那边将我的报告全部当成我在嫉妒他!”   “令尊怎么说?”   “昨天爸爸才和我视频通话聊了好一阵。”莱昂说,“温斯顿毕竟是三朝元老了,拉斐尔皇帝希望他能在这个位子上荣誉退休,不想家父和他闹得太难看。父亲为了得到皇帝的支持,现在避开了温斯顿的正面锋芒。”   政坛的交锋丝毫不亚于战场上的交火。而在这个案例里,前线必须为后方作出退让。   为了将来更加长远的利益,莱昂也不得不一而再地压抑着自己的不耐烦和厌恶,继续同帕特合作,容忍他的胡作非为。   *   帕特上校歇斯底里的作战方式,在短期内,给帝国军带来了不少好处。   帝国军的阵线稳步向前推进,K-17星球上的克鲁维亚军在两个月内被清扫了大半。仅剩的少量抵抗组织和不肯归顺的平民退居到了南半球一处矿区里,深藏在地形复杂的矿道之中。   帕特因此晋升为了大校。作为军营里军阶最高的指挥官,他现在就算在私下,也开始对莱昂颐指气使起来。   “不要太爱惜你漂亮的脸蛋。”帕特总爱这样取笑莱昂,反而觉得他缺乏军人无畏的勇气,在作战中畏手畏脚,贪生怕死。   “不要怕受伤嘛,科尔曼。”帕特道,“我告诉你,Alpha带着伤痕和鲜血的身体,反而更能激发Omega对你的渴望。你到现在都还没有把米切尔神父得到手,就是因为你还不够狂野。”   莱昂面容冷峻,毫无表情:“我同米切尔神父的关系纯洁而神圣。我和他交情很好,他格外关照我,给我做单人疏导而已。”   “那你可太暴殄天物了。”帕特呵呵怪笑着,“和Omega做的滋味简直妙不可言。尤其是他们这种据说是带有一点‘疏导能力’的Omega。米切尔的那个能力比柯林斯更强大,看他多受士兵们推崇。要是能和他做……”   “注意你的用词,大校!”莱昂唰然起身,盛怒凌人,“你正在用相当猥琐的口吻讨论一名神父,一个侍奉神的神圣教士!”   “哦得了。”帕特吃吃笑,“别说你不想睡米切尔。柯林斯那货色都那么热辣,米切尔雪白的脖子,一口咬上去……”   莱昂一言不发,身影掠过,一拳就将毫无准备的帕特揍飞出去!   帕特的身体撞破了单薄的墙壁,滚落在了外面的泥地里,还差点被巡逻的士兵当作袭击物开枪打成马蜂窝。   第100章   两名身强体壮的Alpha士兵的破坏力本就惊人。而莱昂一旦展露出他黑暗哨兵的体质, 给予了帕特全力以赴也对抗不了几分钟的强势镇压。   这一场起于帕特单方面挑衅, 发展成为双方互殴, 但又很快转成莱昂单方面摁着帕特暴揍的斗殴,让所有围观的士兵都大开了眼界。   莱昂只凭借肉身, 就发挥出许多别人必须穿戴轻甲才能发挥的力量。很多士兵总算相信,这段时间的战斗里, 确实是科尔曼少校一直在忍让着帕特大校的。   最后,莱昂拎起被揍得不能动弹的帕特, 嘴凑到他耳边, 极低的声音自牙缝里逐字吐出:“你要是敢碰我的Omega一根寒毛, 我就把你切成肉片,喂下水道里的老鼠!”   莱昂扬长而去。帕特则被亲兵七手八脚地抬了回去,在治疗舱里躺了半日, 才恢复元气。   帕特从治疗舱里出来后, 摸着那张被莱昂揍歪了,又被治疗舱的高超技术修补复原的脸,迫不及待地向马德堡上报了此次斗殴事件。   军部的裁决令在次日一早下达到了营地:   科尔曼少校因违反军规, 同上级斗殴,至对方重伤, 关闭禁闭二十四小时,暂时停止一切职务。科尔曼所带连队将原地待命。   伊安提着他半路从副官手里截下来午饭,敲响了禁闭室的门。   “住得还习惯吗,科尔曼少校?”伊安从小窗口朝里面望,对上莱昂一双含笑的蓝眼睛。   “还不错。”莱昂接过了盒饭, 抽出一根炸薯条丢进嘴里,“就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什么?”伊安不理解一间禁闭室还能缺什么。   莱昂把脸凑到了小窗口,朝伊安含情脉脉一笑:“就缺你呀,我的爱。”   伊安猝不及防,一阵热气直冲脸颊,把眼皮都烘软了,没力气抬起来。   禁闭室的卫兵十分识趣,守在走廊外,给两人留出了独处的空间。他们俩隔着门坐在地上,正好可以从小窗口里看到对方的脸。   “莱昂。”伊安轻声说,“谢谢你对我的维护。”   “哦?”莱昂扒拉着小窗户,摇了摇尾巴,“我还以为你会怪我太莽撞呢。”   “你确实太莽撞。”伊安笑道,“但是我不会因为你维护了我的尊严而责怪你。你做了你认为正确的事。而且我觉得,神是在借助你的力量,惩罚了帕特这些日子以来的所作所为。”   莱昂哈哈大笑起来:“噢,伊安,我最爱你对宗教这样灵活运用了。早知道还能有这么合理的解释,那我应该把他揍得更彻底一点。没人能那么说你,就算是皇帝,是圣主也不行。一个Alpha要是不能维护他的Omega的尊严,那他和一条腊肠有什么区别?”   “别顽皮。”伊安笑着嗔道,又努力地板起了脸,“而且你还得知道,帕特在外面搞动作。”   莱昂慢条斯理地吃着薯条:“你如果是指他趁我被关了禁闭后,立刻召集他的部队,出兵作战,打算把最后残余的叛军一网打尽。那么,我早就知道了。”   一道光在伊安脑中划过,他瞬间明白过来。   “这整个事件都是你们策划好了的?”   莱昂笑着,狠狠地咬了一口热腾腾的芝士牛排汉堡,露出一脸欲望满足。   “莱昂!”伊安催促。   “是我和父亲策划的。”莱昂朝伊安递去安抚的一瞥,“帕特从一开始就在和我争夺军功,这半个月来变本加厉。一周前,那狗娘养的东西甚至在战场上置我们的求助于不顾,让我们差点就被敌军包抄了!我是完全没法再和他共事。我不信任他,不会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他。”   伊安问:“你是故意和他打架的?”   “更正一下,是我单方面殴打他。”莱昂得瑟,“不过,如果不是为了我们的计划,我会选择用更加绅士的、含蓄的方式向他表达不满。你知道的,比如半夜用麻袋把他套了,丢到营地里的化粪池里之类。不像动拳头那么暴力。”   伊安:“……”   莱昂道:“帕特早就想把我排挤走,好一人独占最后的功劳。我和父亲商量,决定以退为进,干脆就让他占这个便宜。反正就他的状态,出问题是迟早的事。而我还年轻,不用急在一时。”   伊安说:“他把他的连队士兵全都带走了,还调用了大部分的军备。你觉得他会成功?”   “难度不大。”莱昂说,“残余叛军还剩不到五千名,躲藏在一处矿场里。里面的矿道非常复杂,不适合开展有效的战斗。我的意见是,困守叛军,劝降,尽量以和平的方式给这一个战场的战斗划下句号。但是帕特没有耐心,只想强攻进去。”   “马德堡那边怎么说?”伊安问。   “他们也更倾向进攻。”莱昂说,“劝降耗时。总部只想尽快收复这里,调我的部队去别的地方。”   “可我们明明可以给那些士兵一个机会。”   “这就是战争中的效率。”莱昂无不讽刺,“以最短,最快,最节省资源的方式取得胜利。敌军的性命并不在考虑之中。”   伊安靠着门,说出了心底的不安。   “莱昂,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觉得会出事。”他说,“光纪告诉我,根据帕特的状态,他在战斗中作出不理智指挥的可能性高达98.9%。这一场突发战役导致不可控结局的可能性也相当高。”   AO的高效共感,也让莱昂感受到了伊安的情绪。   “别担心,伊安。”他从小窗口把手伸过来,轻抚了一下伊安的脸颊,“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他失败而归。战争的事留给我们这些当兵的去发愁,你就为我们祷告。”   伊安握住了莱昂的手,同他手指相扣着。   “伊安。”光纪忽然在识海在中开口,“柯林斯突然晕倒了。在军医队的咨询室里。”   伊安匆匆赶到军医队时,柯林斯已被送到了急症室。他的心脏已经骤停过一次,幸好又被医生给摁了回来,此刻正呈深度昏迷的状态,挂着氧气躺在床上。   莫林当时就在柯林斯身边,此刻还有点惊魂未定。   “他情形太诡异了,伊安神父,就像中了邪一样。几分钟前他还和我说过话,就是看起来有些疲惫。然后他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突然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不停地尖叫。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给他注射镇定剂,他的心脏又突然骤停了……”   伊安站在病床前,望着柯林斯灰败的脸,面上阴云密布。   柯林斯的精神网正在大片大片地崩塌,死去。哪怕他正在深度昏迷中,可精神网的崩溃并没有停止。它早已相当薄弱,伤痕累累。然后在刚才,终于到达了临界点,宣告阵亡。   柯林斯极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纵使醒来,他也已是一个废人!   “我没见过这么怪的脑电波。”医生百思不得其解,“他的大脑好像在……大面积坏死?”   说话间,柯林斯的心跳再度骤停。医生丢开了光子板,忙着给他做心脏复律。   “光纪,一定是帕特出了什么事!”伊安快步走出了急救室,却是一片茫然,虽然心急如焚,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光纪道:“帕特正在激烈战斗中。他的生命体征正常,但脑精神力异常活跃,数值在不断提升。他的精神网比柯林斯的要强大许多。但是如果不得到制止,他离精神网崩塌还有大约半个小时左右……”   伊安忽然猛地转头,侧耳倾听。   就在刚才,他捕捉到了军营里一阵细微的躁动。是从军情室里传出来的,几名留守军营的高级军官情绪激动,愤怒震惊。   片刻后,数名军官从军情室里冲了出来。莱昂的副官带着两名亲兵直闯了禁闭室,逼着卫兵把门打开。   “出事了,少校!前方传来的消息,帕特他在大屠杀!” 第101章   三个小时前, 莱昂前脚踏进禁闭室,帕特就在大本营里点兵招将, 率领着他的整支连队, 朝着当地抵抗军队的最后一个藏匿地点出发。   帕特的连队人数众多, 在这几个月里又不断增添了新兵, 此时已近三千人。   三千名精神饱满, 武器充沛, 又野心勃勃,准备随着主帅争抢到这个战场最后,也是最大一份功劳的士兵。准备去剿杀四千多名疲惫、伤残, 躲在不见天日的矿道中的克鲁维亚军,胜负一目了然。   帕特的部队一抵达矿场, 甚至没有进行最后一轮劝降,就开始了强攻。   矿场外部遭受到炮火攻击, 大片的山头被炸得削去了厚厚一层皮,山体崩塌,矿道出口被堵。   大量的催泪弹和麻醉弹被小型机械侍带入了矿道里了,不过多时, 便有受不了的抵抗组织士兵从里面逃出来。   当帕特下令对这些举着白旗的投降士兵进行扫射的时候, 许多跟随帕特的军官终于察觉了不对劲。   他们试图劝告帕特:“长官, 这违法了公约和战争法!”   但是没有莱昂在场强势阻拦,帕特嗜血残暴的本性在多方因素的催化下成倍骤增,在识海之中爆炸出了一朵蘑菇云。他的大脑前额叶已伤痕累累,完全无法共情, 更缺乏理性思考的能力。   他是在场最高指挥官,他言出法随,所有人都要听从他的指令,协助他完成这一场极度疯狂、残忍,却也是他一直梦想着的大戏。   而帕特此刻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杀!杀——   接下来的一幕惨不忍睹。   克鲁维亚军不是被闷死在矿道之中,就是逃出来被扫射死。不过数分钟,现场就已横尸遍野,鲜血染红了矿山上的黄色沙土。   而让情况进一步恶化的事,还在后面。   矿场除了躲藏着叛军,在后山还有一个小镇。在那里躲避战乱的当地居民也有数千人。   艾德勒少尉作为帕特比较重要的手下,被迫参与了这一场针对投降叛军的屠杀。但是良心上的不安,以及对国际战争法的敬畏,让他选择了消极执行命令。   一小波投降叛军因为他和手下士兵的网开一面,突破了包围,朝着后山逃去。   而不幸的是,帕特发现了。   觉得被手下背叛了的帕特狂怒暴走,揍飞了艾德勒的机甲,一马当先亲自去追杀这一小支叛军。   如果说之前对叛军的屠杀残忍血腥,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已是人间炼狱。   帕特杀红了眼,将这一小支叛军追杀殆尽还不肯罢休,将机甲的枪炮对准了后山的平民。   帕特的炮火对于手无寸铁的平民来说犹如死神的镰刀。房屋在爆炸中崩塌,小镇火光冲天,散弹到处飞散,将奔逃中的人们击倒在地……   痛哭和惨叫声交织成了一张带着锯齿的网,切割着在场其他官兵的肌肤。   “我们这下完了……”军官们心寒如冰,几乎已能看到自己站在军事法庭上受审的情景。   “快告诉科尔曼少校!”   “可是他在关禁闭……”   “只有他能阻止帕特!”   军官们终于惶恐了。他们一边紧急向大本营求助,一边试图阻拦帕特。   可是帕特是一名战斗力卓越的Alpha战士,同时还醒了哨兵基因。他的哨兵等级虽远不如莱昂,却也有2S左右。而他的机甲斥重金打造,是当下战机中性能最尖端,单兵作战能力领先的白金战机。   一个失狂的哨兵,加上一台顶级机甲,再加上他不惜命地战斗方式。军官们集体上阵,也只能稍微阻止一下帕特。   帕特已分不清敌我,攻击自己的军官也毫不留情。他一炮就将自己的副官的机甲轰飞上了天。   一道黑影射了过来,于半空中接住了那台机甲,手动开启了逃生装置。驾驶员终于被从机甲里弹了出来。   阿修罗如一团黑雾扑向帕特,卷着他拔地而起,飞向高空。   极光级别的战机性能更是白金级别的几何倍数。一旦当莱昂开始较真,他对帕特有着镇压性的优势。   阿修罗一拳就将帕特的机甲砸在了山壁上。树摧石崩,山体凹陷。   帕特竟还不肯罢休,把自己从岩石里拔出来,双脚一蹬,双臂举着光子炮朝莱昂冲去。   阿修罗自身后拔出双刀,在空中悍然划下一个银光的大×。   帕特机甲双臂被齐肩砍断!   阿修罗一脚踹在帕特身上,自百米高空将他重重踩陷进了地里。战刀插进机甲的胸甲缝隙,将胸甲挑飞。然后双手举刀,刀尖破开了核心机的保护屏,将之扎了个对穿,把帕特的机甲钉在了地上。   军官们呆若木鸡,被这干净利落的战斗缴械震惊。如果不是正置身惨烈的现场,他们几乎都想为科尔曼少校鼓掌。   阿修罗弯腰,巨掌将帕特连着驾驶舱一股脑拽了出来,丢在了地上。   军官们这才如梦初醒,跑过去七手八脚地把帕特从里面拉了出来。   帕特就像一只被强行拽出了海螺壳的寄居蟹,他双目暴凸,两只眼珠像筛子似的在眼眶里乱转,额角脖子上青筋曝露,疯了般发出阵阵诡异的尖叫,并且疯狂挣扎踢打。   军医给帕特连打了三针镇定剂都没有什么效果。士兵们只好用束缚网把他给裹成一只蛹,丢在了飞梭里。   “把这个杂种带回去。”莱昂作为现今战地上新晋的最高指挥官,发出了他的第一条指令,“其余人跟着我,立刻投入救援!”   *   帕特被送回军营里时,已镇定了许多。但是又外人靠近或者接触他,他依旧会发出怪叫,蠕动着身子,同一只试图破茧而出的变异昆虫没什么区别。   不仅士兵们,连军医队里见多识广的医护人员都拿他束手无策。   “他还是人吗?”   “他屠杀了投降的士兵,还杀了平民。你说呢?”   “是不是邪祟作怪?”有护士惊惶,“他和柯林斯的症状有点像……”   “我们这儿可治不了他们俩,只能把他们送回马德堡。”军医队长说,“我已经联系了那边。那边会派一艘军舰过来,把帕特还有今天的伤病全部接走。圣主呀,他们说至少有两千多名重伤的俘虏和平民……米切尔神父,请你为我们祷告吧……”   老队长理了一下花白的头发,带领着医护人员接应源源不绝送来的伤者去了。   伊安走到了帕特的窗前,冷冷地俯瞰着他丑态。这个贵族出身的男子已同四个月前伊安在马德堡见过的那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判若两人。   帕特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人性已在他身上无处可寻,嗜血残暴的兽性全面释放出来,占据了这一具肉身。   他彻底失狂,并且伴随失感,精神网全面崩塌。他同柯林斯一样,已经成为了一个废人。   AO的共感不会产生这么可怕的负面影响,只有哨向的绑定才会将双方的精神网彻底接驳,让两人的精神状态融为一体。   帕特在战场上的失控,导致了柯林斯脆弱的精神网崩塌,而柯林斯又反过来将帕特引爆,让他失狂。   这就是哨兵和向导。当他们结合后,高度共鸣的精神网会让他们心意相通,感知共享,两人融为一体,以到达最为美妙的境界。   可当如果其中一方出现状况,另外一方也会立刻受到影响。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哨向绑定在一起时,他们就系在了同一根绳上。   而如果不想被对方连累,就需要强行解绑。但是解绑后的双方必须及时得到安慰治疗,以缓解精神和激素紊乱。   纵使如此,解绑后的哨向也非常容易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他们性格大变,多少都会患上轻度抑郁症。   这是两种一旦相爱就置身天堂,但若想分离,就要生不如死的性别。在远古,多少哨向永浴爱河,又有多少哨向最后以悲剧收场?   “帕特情况怎么样了?”莱昂一身烟尘走进了急救室。他才刚刚结束了对受袭平民的救助,带领着最后一批伤者返回军营。   “完全毁了。”伊安说,“他再也恢复不到过去了。”   “他在对战俘下令射击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挽救的余地了。”莱昂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泥汗,厌恶地看着在束缚网里蠕动、发出哦哦怪声的帕特。   “柯林斯呢?”莱昂又问,“阿修罗说是他先发作的。”   伊安拉开了隔壁床的帘子,露出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   “他死了。”伊安说。    第102章   *   夜色降临, 军营里哀鸿遍野。   重伤的大多都是战俘和平民。军医队里没有那么多床位。伤员们躺满了一地。呻吟,哭泣, 咒骂……   “滚!你们这些杀人犯——”一位老者愤怒地推开欲搀扶他的士兵, 手掌在士兵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年轻的士兵无措地站着, 半边脸红肿, 眼神又难过又悲愤。   伊安走了过去, 将士兵打发走, 扶住了老人。   “啊,神父 ,圣主为什么不庇佑我们……”老人抓住了伊安的手, 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哭诉着自己死在轰炸中的儿子和老伴, 哭诉被毁的家园,泣不成声。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们做这样的事?我们从来不参与战争。只要谁能让我们有安稳的日子过, 我们就拥护谁。可克鲁维亚煽动我们的年轻人去前线送死,你们的士兵轰炸我们的家。这一场战争到底在争夺什么?”   老人反复发问:“圣主在哪里?我们需要他的保护,求他赐予我们圣光……”   伊安陪同老人祈祷。   越来越多的人走了过来,坐在他们周围, 跟随着神父诵经的声音, 一起为亡者祷告。   年轻神父朗诵经文的声音并不高。他口齿轻柔, 嗓音清朗而富有磁性。经文自他口中而出,带着奇异的安抚的力量,就像一道清凉的泉水,缓缓流过每个人的心田。   滋润了焦土, 带走了芜杂和痛苦,只剩下最纯净的安宁。   在这样悲惨而无助的时刻,宗教总能够发挥其强大的功效,给人们漂泊无依的灵魂一个落脚的地方。   *   因为战地医疗条件简陋,药品短缺,得不到有效的救治的重伤患者不断死去。士兵们把白色的尸袋抬出了营地,暂时堆放在河流下游的一块高地上,准备分批焚烧。   “马德堡的军舰要两日后才能到。”莱昂烦躁,“有陨石群要过境,军港所有的军舰都已暂停起落了。”   “可很多伤者恐怕等不到两日。”伊安愁眉紧锁。   “可我们只有等待。以及祈祷……”莱昂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用力抓了一把短发,“该死的!帕特这个狗娘养的东西……我居然就让他这么冲过去了……”   “这不是你的错。”伊安将手放在了莱昂满是沙尘的肩上。   厚重的懊悔和痛苦涌了过来,并且夹杂着愤怒。对帕特的愤怒,以及对自己的愤怒。   伊安接纳了这些负面的情绪,开始一点点去疏导、化解。   “我们都没有想到帕特会走到这个极端。我们看到了征兆,但是都没想到恶果来得这么突然。”   “我放纵了帕特。”莱昂将伊安的手抓在掌心,眼底泛红,“我本可以继续阻止他的……”   “放纵他的是军部。”伊安坚定地说,“你早就对帕特的状态向军部报告了数次,是他们置之不理。你军阶比帕特低,你在这之前,按照军规,确实不能对他采取任何强制措施。”   “可我放纵他去清剿最后的叛军。”   “你之前考虑过他会这么做吗?”   莱昂沉默了很久,才说:“如果我说脑中没有闪过类似的念头,那我就在对你撒谎,伊安。但是我抱着侥幸的心理。我想这天下总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所以我放任了他。这确实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拿那些平民的性命去冒险。”   “那我和你一样有罪。”伊安轻声说,轻靠着莱昂的肩膀。   “我也放纵了柯林斯。我更清楚他的情况有多严重,但是他不听从我的劝告,我也便不再管他。我放任自己对柯林斯的厌恶,而没有及时拯救他的灵魂。我没有承担起一个奉神之人的责任,而任由事态恶化……”   “别这么说。”莱昂放开了伊安的手,抬起手臂将他搂进了臂弯里,“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柯林斯自作自受,并不听你劝告。你又能做什么?整个教会糜烂堕落,凭借你人又能改变什么?也许你真的是他们说的光明向导。但是你终究只是一个人。我们再强大,都难以一己之力去改变这个世界。”   “是啊……”伊安感叹,“我们都还站得不够高。”   因为要照顾伤员的缘故,伊安脱去了法袍,只穿着白色衬衫和一条卡其色长裤,连法结都没有系。不知情的人,完全猜不出这个俊秀的黑发青年的身份。   就连伊安自己都觉得,自己此刻不再是个身负圣职的人,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他只想和身边这位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依偎一会儿,疏导他脑中的黑暗,一起消化罪恶感和伤痛。   “我在意你,莱昂。”这已是神父所能说出口的最大尺度的表白了,“我知道我正在堕落,我的愧疚一直让我备受煎熬。但是我没法离开你身边。他们都说,当黑暗哨兵和光明向导在一起时,会爆发出最强大的力量。这让我觉得,只有我们俩相伴,才能真正地强大,和平安。”   随着伊安的话,莱昂精神网中淤积堵塞着的那些阴沉的东西飞速消散,阴霾褪去,识海逐渐恢复清明。   那豁然开朗的感觉畅快无比,愉悦感甚至从精神反应到了肉体上,让莱昂觉得肩头一轻,一阵颤栗扫遍全身,爽得不禁打了一个颤。   而精神随之猛然振奋,蓬勃的活力和自信心重新涌上心头。   莱昂感受着这一股不知名的激动,只觉得爱意滚滚,倾巢而出,忍不住将伊安紧紧拥住。   “我爱你,伊安。”他闭着眼,“我爱你呀……”   共感让莱昂同样可以感受到来自伊安的彷徨不安,和深深的,对神的愧疚。   “我们不会和帕特他们一样的。”莱昂安抚道,“如果有一天,我们两个最终绑定,我会将全身心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你。我会为了你坚持住,永远都不陷入那种失狂之中。哪怕你坠入了深渊,我也会将你拽回来!”   伊安闭上了眼,两眼酸热。   *   这一夜,伊安一直没有睡好。   他不断从梦中惊醒过来,以为听到了嘶喊哭号声。但是后半夜的军营十分安静,连伤员都在止痛药的作用下入睡。   只剩下郊野里的风,像一群充满怨气的野鬼,穿梭在军营里,呜呜哭泣。   莱昂亲自带兵巡营,中途过来看了伊安两次。伊安感受到了他的气息,但是昏昏沉沉,睁不开眼。   他感觉到莱昂轻柔地抚摸他鬓角的碎发,并且吻了一下他的唇。   这个吻安抚了伊安,让他终于进入了深眠。   次日天刚亮,伊安就被生物钟叫醒,起床去巡视病房,并且主持了晨祈会。   受伤的平民对帝国军充满了仇视,对宗教的敬畏让神父成了两方之间唯一的桥梁。   这日的天气十分阴沉,似乎神真的感受到了昨日的杀戮和死亡,祂的震怒夹着冷空气降临人世间,萧索阴风吹得军医队的帐篷嗡嗡作响。   伊安正在给一个受伤的平民小女孩换药的时候,识海之中响起了光纪的声音。   “伊安,我监测到一股强大的克鲁维亚军事力量,正在已极快的速度,自外太空朝你所在的地表靠近!”   伊安顿住。   小女孩的母亲困惑:“有什么不对吗,神父?”   “对方有旗舰一艘,巡航军舰四艘,保守估计共有官兵两万人左右。”光纪道,“所有军舰都满负荷装备着弹药和武器。他们距离抵达星球近太空,还有不到三十分钟——”   便携治疗仪跌落在地上,一个棱角崩落开,飞出老远。   *   K-17星球距距离克鲁维亚军最近的大本营,航行时间需要十个太空小时以上。就星际作战来说,距离并不太远。   这一支克鲁维亚军显然是在昨日屠杀发生之时便接到了友军的情报,立刻集结启航,开启了隐身装置,准备将帝国军杀一个措手不及,为昨日的屠杀报仇!   如果马德堡的军舰可以顺利起飞。那么这支克鲁维亚军不会对K-17的帝国军营地造成太大的威胁。帝国军的穿梭舰队能在两个小时内就抵达K-17,正好能和地面部队对克军来个里外包抄。   然而,在今日,马德堡的增援被突如其来的陨石群阻断在了星河的另一端。   唯一幸运的是,这一支克鲁维亚军逃过了帝国军的侦查系统的太空扫描,却没有逃过最近一直在努力尝试黑进敌军系统的光纪。   当他们靠得足够近时,触碰到了光纪的警报,行踪提前暴露!   距离克鲁维亚军抵达近太空还有二十七分钟的时候,集结号声响彻军营。全军营五千名官兵立刻行动起来,整装待命。   莱昂在第一时间联通了马德堡,向总部汇报情况。再得到了霍夫曼将军本人的批准后,莱昂下达了撤退令。   五千陆军士兵对战两万装备精练、复仇火焰熊熊燃烧的克鲁维亚军,又将是另外一场毋庸置疑的屠杀。   “放弃K-17,我的痛苦和懊悔比你们多出百倍。”少校低沉凝重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遍了整座军营,“这确实是一场本可以避免的失败。但是既然它已成定局,我们就要尽最大的努力避免更多的伤亡。”   命令一旦下达,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   一条条命令出自莱昂,从军情室里传达出去。   “俘虏和本地平民留下。军医队给重伤患者留下必要的医疗用品。”   “军医队将同伤兵最先撤离。我需要一支突击队专门负责为他们护航!”   “超过一吨的重型武器都留下来!必须轻装出发,给军舰肩负,让它能一最快节速航行!这样才有希望冲出克鲁维亚的射击范围。”   “记住,我们是撤退,不是抵抗。一切以安全撤离为主,尽最大力度保留可战斗力量!”   “但是,少校,”有军官担忧,“放弃重型武器,也会大大削弱我们力量。如果我们被克鲁维亚军拦截,会连防抗之力都没有。”   “我知道。”莱昂站在书桌后,冰刀般的目光环视着屋内全体军官,“所以,我需要组建一支全副武装的机甲战队,在后方掩护大部队撤退。”   房间内的空气都随着莱昂的这句话冻结。   莱昂英俊削瘦的面孔一片肃煞之色。他缓缓道:“这会是一支直接承受克鲁维亚军炮火的战队。它需要以身躯来掩护队友撤离,自己却很有可能再也回不去。我将亲自领队。现在,谁愿意加入?”   *   军医队的成员们几乎被士兵驱赶着登上已发动待命的一艘军舰。   柯林斯的遗体得到了特殊关照,没有被留在这颗矿星上,而是被带上了军舰。同样还有帕特。   帕特在没有得到任何治疗的情况下,状态竟有了明显好转。他眼神清明了许多,无精打采,一言不发。当伊安靠近他的时候,他转动眼珠望了过来。   伊安能感知到他的精神网并没有改善,但是狂躁的情绪暂时消退了。无论如何,这总看他鬼哭狼嚎要好太多了。   帕特一身恶臭。显然,他便溺在了身上。但是没人敢解开束缚网给他换衣服。士兵们就这么将他运上了军舰,甚至非常恶意的将他同柯林斯的尸体摆放在一起。   艾德勒少尉将率领一支战队,为军医舰护航。   “神父,您不来吗?”莫林看到伊安清点完了人数后,正朝外走去。   “我和科尔曼少校一路。”伊安跳下了军舰的舷梯,朝莫林挥了挥手,“祝你们好运。艾德勒少尉,请照顾好莫林。我们在马德堡再见!”   莫林愣了一下,急忙扑向门口:“可是少校不是要去断后……”   舱门已合上,将神父清瘦而倔强的身影隔在了另一端。   距离克鲁维亚军抵达近空还不到十分钟,搭载着军医队和伤病的军舰顺利起航,在四艘巡航舰的护送下,朝大气层飞去。   在它之后,一艘接一艘的小型军舰纷纷起航。它们就如受惊后飞起的鸟儿,成群地飞向乌云密布的天空。   伊安顶着已夹杂着雨点的风,奔到了停机坪。   五百名从自告奋勇报名的战士中挑选出来特战队士兵已经穿戴好机甲,正在井然有序地登上旗舰。   莱昂已换了一身机甲驾驶服。新款的高分子材料的制服不同于以往的宽松,而是紧密贴合着驾驶员的身材曲线,将金发青年健美雄浑、高大挺拔的身材衬托得宛如天神。   “米切尔神父,你怎么没有跟着军医撤退?”有人惊呼。   “他跟着我。”莱昂冷声道,大步朝旗舰走去。伊安紧跟其后。   帝国军的侦查系统已发现了克鲁维亚军舰队的踪影,全系统警报齐声大作。   庞大的旗舰犹如一头鲸鱼,摇晃着尾翼,加速抬升。   军舰全速航行,穿过大气层时,产生振动剧烈。舰上全员沉默,只听着舰长发号施令。   颠簸之中,伊安默默地握住了坐在身旁的莱昂的手。   “谢谢。”他低声说,“这一次,让我跟在你身边。”   轻甲已着身的战士反过手掌,和他五指紧扣。   “我想通了。”莱昂说,“大概这天下,没有哪里足够安全到让我放心将你托付。与其同你分开而日夜担忧,不如带在身边得到安心。”   “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伊安轻笑,“莱昂,相信我,我们还有许许多多‘未来的日子’。”   军舰越出了大气层,悬停在太空之中。   它同大片撤离的军舰呈相反的方向,迎着克鲁维亚军攻击而来的方向而去。    第103章   新历14753年十月三日,当地时间早上九点, 一场始于C级的战役在火线的边角地带打响了第一炮。   参与战斗的双方军官们, 在当时都没有想过, 这看似一场简单的追击战, 竟然会被载入史册, 成为人类战争史上一座方尖碑。   对克鲁维亚军来说, 这本是一场胜负没有悬念的复仇。   他们已确认了马德堡方不会派军增援,K-17矿星上仅有的五千名士兵根本就不是他们两万大军的对手。只要他们能顺利悄悄潜入近空,空对地的炮火打击,足可以将帝国军轰炸成一片齑粉。   但是帝国军不仅提前察觉,旗舰“瓦伦丁号”早已在前方等着他们,还率先开火,打了克鲁维亚军一个措手不及。   帝国军炮火避开克鲁维亚的旗舰,专门朝周围的巡航舰攻击而去。   这些巡航舰原本计划就是绕过庞大而笨拙的旗舰, 追击撤退的帝国军大部队。瓦伦丁号的炮火成功拦截住了它们的脚步。   “帝国军已撤离升空?他们是怎么获得我们的动向的?”克军领兵将领在指挥室里怒吼。   在场的军官们和他同样震惊。   “他们现在领军的是谁?还是帕特吗?”   “不像。他们的火力攻击非常井然有序, 不像是能做出屠杀俘虏和平民的人……”   “无论是谁,都是我们的血仇死敌!”克军指挥官对着通讯麦厉声道, “士兵们,复仇的时刻到了!让帝国屠夫们血债血偿吧——”   “复仇——复仇——”   克鲁维亚军的士兵们怒吼着, 在最初的被动过后,迅速调整过来,组织反扑,火力朝着帝国军倾泻而去。   *   这是伊安第一次亲身经历太空战斗。   两军交火的空域里,无数道乱飞的光子弹轨迹交织成一张细密而致命的光网, 每一个明亮的节点,就是一次小型爆炸。   真空的太空之中,爆炸不会产生火焰,只有各色的烟尘如翻滚的云雾,吞噬着军舰和生命。残片因不受空气阻力影响,朝四面八方飞溅,一颗螺丝钉也能变成一枚夺命的子弹。   瓦伦丁号只身难当数拳,它的防护屏在敌军的强攻之中逐渐崩溃,炮弹直接击中舰身。   军舰剧烈震动,轰鸣的爆炸声中,钢筋扭曲的部位发出低沉的鸣叫声。瓦伦丁号就像一头受伤的海兽,被炮弹打得没有招架之力,不断后退。   监控仪表屏上,失压的部分越来越多。亮红灯的区域正在飞速增加,密密麻麻地覆盖着军舰外层,武器受损失效的警报声也接二连三地响起。   这一艘满员时可搭载一万人的军舰,此时里面只有五百名视死如归的战士,和一名看似除了向神祈祷之外,没有任何用处的神父。   伊安镇定坐在角落里的椅子里,手中握着圣光架,低头闭目,似乎在祷告。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刻整个战场,都被他收在辽阔无垠的识海之中。   克鲁维亚军的能量以红色呈现,瓦伦丁号旗舰则为蓝色。交织的炮火,每一条能量轨迹,每一次爆炸,甚至光子弹的每一次调运和发射酝酿,都被伊安敏锐地捕捉到。   经过四个多月的锻炼,伊安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感知能力已比当初在尼姆城时强劲了近十倍。   感知画面不再是模糊的光点,或者一个潜意识,而有了较为清晰的具体影像。   所有的能量都逃不过光明向导编织的这一张网。每一次涌动,流转,就如飞舞的蚊虫,被伊安一网打尽。   他甚至能在识海之中将一切速度放慢,看着炮弹从炮膛里射出,分析出它飞射的轨迹。   瓦伦丁号且战且退,已快要支持不住了。   它已有一半的空间失压,三处分机房受损停机,主机房里的核心机已在超负荷运作,距离崩溃已不远。   而克鲁维亚军的两艘巡航舰已攻到近前,另外一艘即将突破了帝国军的防线。强劲的炮火打得瓦伦丁号遍体鳞伤。   当军舰的加压系统受损停止运作时,莱昂终于下了弃舰的命令。   “全员上机。执行D计划!”   全体士兵将驾驶机甲离开军舰,直面敌军的炮弹,同敌方展开面对面拦截战。   这一批士兵们心中都很清楚,自己从克鲁维亚压倒性的炮火之下生还的可能性非常渺小。但这依旧不会改变他们英勇赴死,为撤离的大部队尽量争取时间的决心。   伊安睁开眼,站了起来,望向正朝他大步走来的莱昂。   “我和你一起走。”伊安镇定地出奇。   莱昂双目泛着血丝,额角滚着热腾腾的汗水,一股浓重的悲怆和决绝之情在胸臆中滚荡。   “我会死。”他说 ,“即使我是黑暗哨兵,我也没有办法以一人之力去对抗数艘炮火充足的军舰。”   “我知道。”伊安说。   “但是我依旧会战斗到最后一刻。”莱昂说,“我是指挥官,我不会逃跑。”   “我知道。”伊安走到他身边,坚定地说,“我和你一起走。我想,我或许有一个办法。”   *   失压的瓦伦丁正在飞速塌陷,不再适合久留。士兵们立刻驾驶机甲飞离了旗舰。   在他们身后,瓦伦丁号根据系统设定,开始加速朝克鲁维亚的旗舰冲去。   巡航舰暂时顾不上从军舰里撤离出来的帝国军们,掉头追着瓦伦丁号炮火猛攻。   克鲁维亚的旗舰上,系统发出撞击警报。   “炸掉它——”克军指挥官注视着屏幕,咬牙切齿。   一时间,所有炮筒都对准了瓦伦丁号,同时发射。   弹光穿透了瓦伦丁号的身躯的同时,它的自爆系统同时启动。   巨大的军舰颤抖了一下,继而自内部爆炸开来,化作了滚滚的灰白色尘雾。   旗舰的爆炸当量惊人,造成的太空垃圾更是密如厚云。这团灰雾迅速扩散,夹杂着超速乱射的碎片,劈头盖脸地朝附近的巡航舰冲击而去,击穿了甲板,打破了舰窗,系统纷纷响起失压警报。   就在瓦伦丁号朝克军旗舰发起自杀性冲击的时候,莱昂已驾驶着阿修罗,悬停在太空之中,身后领着那五百名士兵。   战斗状态的机甲驾驶舱为了作战需要,变得十分窄小,主要空间都让给了主驾驶员。伊安必须缩在角落里的副驾上。   “如果……”莱昂艰难地对伊安说说,“如果情况变得很糟糕……”   “你信任我吗,莱昂?”伊安打断了他的话。   “当然!”莱昂立刻道。   伊安双手放在莱昂肩上,注视着他因激动而变成海蓝色的眼睛。   “不只是相信我不会背叛和伤害你,而要相信我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让你依靠和托付,将你的身体和灵魂都交给我。你信任我犹如信任你自己,将我当作你的一部分。”   莱昂不明就里,却还是温柔地笑了起来。   “你早就是我的一部分了,我的爱。我的灵魂也早就托付给了你了。”   伊安慎重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而后捧起莱昂的脸,吻了过去。   这是伊安第一次主动索吻,如此意外,如此轻柔。莱昂浑身巨震,心潮澎湃。可随即,他品尝到了一丝血腥。   伊安咬破了舌尖,将血送进了莱昂口中,随即又勾起了他的舌,将他的舌尖也咬破。   两道血丝迅速在胶合的吻中融合在一起,带着彼此强劲的信息素,通过伤口,直接渗入对方的身体系统之中。   这不是AO之间的互相标记,而是哨向之间的临时绑定。   莱昂猛地睁开眼,瞳孔急速收缩,驾驶窗外的星光和来自敌舰的灯火尽收眼底。   在这一瞬,他感觉到了!   星球,军舰,爆炸,能量的光芒……   所有伊安能感知到的一切,通过这个绑定,全部传递到了莱昂的识海里。   伊安曾问过光纪:“哨向绑定后精神网接驳,所有情绪和精神状态共享,容易增加个体受到负面精神侵袭的机率。而解绑又有那么多副作用。那为什么古哨向还是会飞蛾扑火一般绑定在一起呢?”   光纪回答:“因为共感。”   “仅仅是因为受不了共感带来的愉悦感的诱惑吗?”伊安问。   “愉悦只是共感的作用之一,甚至并不是它的主要作用。”光纪说,“古哨向人群绝大部分都是军人,共感在他们的工作和战斗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向导不仅能疏导哨兵精神网中的垃圾,还能利用自己的共感能力,协助哨兵更好的作战。”   “当哨向绑定后,向导的感知就会全部传递给哨兵。身体素质相对柔弱、不具备作战能力的向导负责感知战场上的千变万化,体魄强健的哨兵负责作战。这是‘绑定’用于军事上的作用。”   “哨向们灵魂交融,化为一体,共同进退,生死相许。这也是你们人类结合的最高级别。为了能达到这个高度,哨向们甘愿去冒解绑后遗症的风险。”   此刻,莱昂已不需要视线,也不需要阿修罗的驾驶舱的那些数据屏。整个战场以他从未感受过的奇妙姿态呈现在了他识海里。   能量流动描绘出了一切:炮弹的方向、威力,武器的结构和运作,军舰的轮廓,还有防御上的漏洞!   而没有什么,比光明向导对万物的感知更深刻透彻,也没有谁,比黑暗哨兵更强大。当他们结合在一起,确实可以成为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小则改变战场局势,大则能改变整个世界。   短短数秒,唇分开之前,莱昂就在心中有了一个充足完美的反攻战略!   他狂喜不已,一把扣住了伊安的后脑,加深了这个本要撤离的吻,舌重重扫荡过那甜美温热的口腔,吻得伊安气息骤乱,浑身一阵潮热。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莱昂哑声笑着,带着作战手套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伊安泛着薄红的脸颊。   “等我们脱险后,我会好好奖赏你的,米切尔神父!”   *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五百名断后队的士兵,和一万多名克鲁维亚军,亲眼见证了一代战神的诞生。   玄黑的阿修罗在漆黑的太空之中,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它在军用雷达网络里,则是一枚如幽灵般闪烁不定的光点。   它不仅快,还能够精准地躲避开枪林弹雨,像一只雨燕自由穿梭。   在克鲁维亚军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之际,阿修罗就已杀到面前。它的战刀横着一削,就将成排的炮筒齐根砍去。数十枚正要射出炮膛的光子弹直接在推注器中爆炸。   阿修罗从舰头扫荡到舰尾,身后一路爆炸。只用了短短十来秒,这一支巡航舰就炸得只剩半边身躯。   “那是什么?”旗舰指挥室里,众人面面相觑,仿佛在做梦。   幸存的士兵们纷纷驾驶机甲逃离已全部失压的巡航舰,还没弄清楚方向,就又遭到了帝国军精英机甲兵们的炮火猛攻。   阿修罗已在这个时候抵达了第二艘巡航舰。   正准备发射的主炮被彻底炸毁,整个武器库失压,弹药飞出太空。克军机甲队后知后觉出动,阿修罗一枪引爆了散落在空域中的弹药,炸得对方漫天飞。   一艘又一艘巡航舰在突然袭击前毫无招架之力。穿梭机的子弹屡屡落空,不是击中军舰,就是误伤了友军。机甲兵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飞,还来不及组织结阵,就被帝国军追击而来的枪炮炸得人仰马翻。。   阿修罗冲向旗舰的那一刻,自身后抽出了一对冰雪般莹白刺目的战刀。   “阿修罗——”克军低呼,充满了恐惧,“这台机甲是阿修罗!驾驶它的是科尔曼,莱昂纳多·科尔曼!”   “黑暗……哨兵?”克军指挥官瞪大双眼,望着视频中举刀飞扑而来的阿修罗,想起了他在军报里读到过的一条情报。   军官们都对这一条情报没多大兴趣,觉得这多半是帝国军对一名战斗勇士的吹嘘,只是一个宣传噱头罢了。   哨兵是早就灭绝了上万年的人种,所有有关他们的强大,都只是传说。   而今日,传说变成了现实。   “不可能的……”指挥官颤声冷笑,“他只是一台单机机甲……而我们是一整艘军舰!”   眼神额头的冷汗暴露了他的恐惧。   “现在所有火力都在追杀他,他不可能逃脱得了……”   “长官,他从量子雷达上消失了!”通讯兵高呼。   “什么?”指挥官扑到了显示屏上,“扩大扫描范围!没有任何东西能从量子雷达上消失,哪怕一只蚊子都能被抓取到!”   “已经是最大范围了,长官。我们依旧毫无所获!”   “那就重新扫描——”   砰——军舰忽然一震。并不太剧烈,却足以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静。   “没有哪里受袭呀……”士兵纳闷地看着平静的系统屏幕。   下一秒,似乎为了回答他的话,震耳欲聋的警报和轰鸣不止的爆炸声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一切的声音。   整艘军舰的压力维持装置突然崩溃,舱房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差,接二连三地炸开。士兵们来不及穿上轻甲,就被吸入真空的太空之中,如同被吸尘器卷走的蚂蚁。   机房炸毁,军舰系统瘫痪。核心机短路,能量系统停止运作,军舰上的灯齐齐熄灭……   最后,武器库被阿修罗的定时弹引爆。   前后相隔不到二十分钟,克鲁维亚军的旗舰就步了瓦伦丁号的后尘——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军舰握在了掌中,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将它一把捏得粉碎,化作了一团灰色的滚滚云团!   阿修罗如一只黑鹰跃出云团,高悬在上方,双刀翻了一对刀花,利落地收回身后的剑鞘中。   胜负已定。   失败来得太迅速,像一记猝不及防的耳光,克鲁维亚军的士兵们被打得眼冒金星,脸皮生疼,却不知道作出怎样的反应的好。   他们如丧家之犬,茫然地穿梭在军舰的残片和战友的尸骸之中,接收不到上级的命令,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光纪,”莱昂问,“你是否可以帮我连接上克鲁维亚军的通讯网?”   光纪的声音从阿修罗的驾驶舱音箱里传出:“可以。这就帮你连接。”   片刻后,一个年轻而沉稳的男声,自克鲁维亚军的士兵们自耳麦里传了出来。   “各位克鲁维亚军士兵们,我是帝国军驻K-17星陆战部队指挥官,科尔曼少校。”   数分钟前才见识过这位少校魔鬼一般表现的克军士兵们一阵惊慌。   而莱昂的声音平稳低沉,富有磁性,并且带着镇定人心的力量。   “我很遗憾今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昨日发生在K-17矿区的针对战俘和平民的屠杀,确实由我方军官帕特大校发起。我军已将帕特扣押,即将送往军事法庭受审。我们将绝不姑息他这个严重违背国际公约和战争法的行为,必然会给遇害的士兵和平民一个交代!”   “我个人非常理解你们的报复行动。然而作为肩负数千官兵性命的指挥官,我亦有义务确保我的士兵们安全撤离。为此,以我的立场,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同贵方抗战。”   “现在,我即将带领我的士兵们离去。你们可以暂时降落在星球上,同你们的士兵汇合,等待军方救援。”   “这是一场无奈的战争,战士们。我们双方都不会成为赢家。希望和谈能早日达成。”   通讯中断。克鲁维亚士兵一片死寂。   “收兵!”莱昂浑厚有力的声音传遍帝国军的通讯网络。   通讯中回应以一片狂热的欢呼。   失去了军舰,仅凭借机甲的动力和续航能力,克鲁维亚的这些机甲兵想要追上撤离的大部队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有按照莱昂的劝说,降落在K-17上,等他们军方的救援。   一艘帝国军舰自K-17星飞出,接上了帝国军的士兵。   阿修罗的驾驶舱里,莱昂脱去头盔,摘下手套,转身望向坐在副驾上的伊安。   伊安面色苍白,乌发贴在鬓边,整个人仿佛自水中才捞出来。   第一次同哨兵共感,就经历这么一场浩大的战役,哪怕整个过程只有二十分钟,伊安也依旧累得筋疲力尽。   这种精神上的疲惫映射在了身体上,让伊安瘫坐在狭窄的副驾里,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朝莱昂笑了笑。   这笑容虚弱,却充满欣慰。   莱昂双目灼热,丢开手套,扑过去将他吻住。   第104章   这吻犹如一道璀璨的星河,星子闪烁如钻石粉尘, 将两颗灵魂卷入其中, 化作了漫天辉煌。   犹如两颗恒星在茫茫太空之中碰撞,爆炸, 又在滚滚光火中重新凝聚, 成为新的星球。   那一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冲刷过精神网的每一条回路,如滔滔江水灌入溪流。两股精神力迅速融会贯通,结合为了一体。   战胜让莱昂拿着他的狂喜都不知如何表达是好。   在刚才二十分钟里,他经历了人生中从未预料过的震撼。那种奇幻如得到了神的赐福的感受, 和酣畅淋漓、随心所欲的战斗,他过去连梦都不敢这么做。   他已超越了三维空间,在四维的空间里自由徜徉。   他可以在时间的节点上跳跃, 提前捕捉到所有能量流动的轨迹, 这让他穿过枪林弹雨的缝隙, 和量子雷达扫描的盲区, 对着军舰的弱点使出致命一击。   他反应和行动前所未有地活跃灵敏, 阿修罗在那一刻将他极光机甲的性能发挥到了极致。人机融为一体,化作了太空之中的一枚无坚不摧的光子弹。   他们所过之处, 钢筋撕裂,铁骨折断, 数千倍大的军舰在阿修罗面前也不过一架纸糊的玩具船,顷刻化为乌云……   而这无与伦比的美妙经历,全拜伊安所赐。   是他独一无二的, 天底下最美好的伊安!   AO兼哨向共感忠实地将莱昂的情绪传递到了伊安的识海之中,这道洪流里满是感激、爱、狂喜,以及将要爆炸的欲望。   两人的爱和欲立刻产生共鸣,和弦共奏,扬起激昂而美妙的旋律。   身体深处的灼热抓心挠肺,引发了巨大的空虚感。这感觉同伊安过去感受到的截然不同,更加强劲,更加执着,不折不挠地非要将他的神智全部拖进欲望的洪流之中。   伊安觉得自己正在疯狂地渴望着……渴望着莱昂。   渴望着他的唇,他坚实的手臂,渴望着他充满安全感的怀抱,渴望他的气息将自己笼罩……   他想要紧紧抱住这个男人,和他交融为一体,血肉相连,再也不分开!   “你们俩正在进入结合热。”光纪的声音冷不丁在伊安脑中响起,如一道冷水泼下。   伊安努力自欲望狂流中浮出水面,透了一口气:“什么?”   “不用惊慌,伊安。”光纪平稳的电子音在这个时刻听起来,镇定地别具一番讥讽意味。   “作为AO,你们在情感标记后,本就急待身体标记。而哨向互相绑定后,哪怕只是临时绑定,也会引发结合的冲动。两者叠加在一起,再加肾上腺素等作用,引发结合热的机率本就高达99.99……”   走神之际,莱昂已扯开了伊安身上的安全带,把人抱到了地板上,以吻来诉说着自己多年来求而不得的心酸。   伊安气息凌乱,共感让他能清晰感受到莱昂说不出口的喜悦和委屈,心头也跟着一阵发酸。   “你的多巴胺正呈几何倍数分泌。”光纪道,“同样,莱昂也是。生理机制已启动,哪怕你们什么都不做,结合热也预计会在半个小时左右进入爆发阶段……”   伊安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人格沉浸在亲热的畅快之中,并且深深地渴望着更多的欢愉。而另一个人格冷静理智,感到惊慌和羞耻。   他们正漂浮在满是军舰和人类尸骸的太空战场里,他还是一名神职人员。   在战争、死亡和圣职之下,他竟然还能如此享受和男人的欢乐!   而让伊安更加惊慌的是,当他意识到自己此刻行为的无耻时,身体深处的灼热和渴望反而更加明显。被羞愧和耻辱鞭挞的痛觉,转瞬就化作了更加强烈的快意。   伊安慌乱地抬起手,想旋转指头上的戒指。   莱昂先他一步将他的手抓住,一把撸下那枚戒指,狠狠砸向驾驶舱的角落里。   “你还想继续用它?”莱昂怒吼,“抑制剂已经把你的身体毁成这样了,你还不吸取教训?”   伊安喘道:“我们……不行……”   莱昂已怒气冲冲地再度俯身将他吻住。   “咳咳……”阿修罗终于出声,已尴尬到有点麻木了,“抱歉打搅一下。那个……虽然本机非常开明,并不太介意你们在我的驾驶舱里机震。不过,莱昂,你的士兵们正在等着你登舰呢。就差你们俩啦。”   士兵们全部都已登舰完毕,甚至连伤兵和阵亡士兵的遗体都已运进了军舰里。接驳舱的舱门打开着,就等着少校归队。   莱昂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忍住了冲动,一身肌肉紧绷如铸铁。伊安羞耻得面红如烧,靠在他胸膛上抬不起头。。   昏暗的驾驶舱里,信息素汩汩沸腾,几乎能一点就炸。   “我们不能登舰!”莱昂当机立断。   他们都已进入结合热。军舰里有几百名没有结合过的年轻Alpha小伙子,丢一个发情的Omega进去,只会把军舰原地自毁。   “我需要离队执行一项任务。你们驾驶舰队同大部队汇合。”莱昂对军舰下达命令,“等陨石群过境后,你们先回马德堡。我们在马德堡汇合。”   说罢,莱昂关闭了通讯,问:“光纪,这附近除了K-17星,还有哪里适合落脚。”   光纪道:“距离你们飞行距离一个小时之处,有一个人造一级星环。上面有许多人居设施可供你们使用……”   光纪的语音未落,阿修罗就如一枚玄黑陨石,朝太空深处射去。   *   人造星环的等级里,一级为最高级。   莱昂他们将要去的这个一级星环原本是富商们打造的一处度假疗养胜地。   战争爆发后,星环不凑巧位于交火地带,无人冒着炮火来度假,星环上大量的度假村和七星级酒店闲置。人类早已撤离,只留下机械侍们看家,维护设施。   阿修罗从天而降,直接落在酒店顶层的停机坪。   机械管家带领着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形机械侍,浩浩荡荡迎接而来。   “欢迎莅临‘四季假日酒店’,我高贵的先生们。请问我能为你们提供什么服务……”   “一间套房。”莱昂直接用手环刷卡,旋即又补充道,“皇家套房!我要一切都准备好!”   整个酒店的机械侍都来服务他们这半年来唯一一单客人,效率是非常非常喜人的。当莱昂抱着伊安走进套房里的时候,屋内果真一切都准备就绪。   新鲜的花朵插在珐琅花瓶里,丰盛的大餐摆满两台餐车,香槟冰镇在了冰桶里,红酒盛在醒酒器中。空气清新,音乐轻缓,枝形水晶吊灯上烛火飘摇。两名穿着笔挺制服的机械管家正笔直地站在房间里,听从客人指令。   “出去。”莱昂冷声道,然后抱着伊安直奔浴室。   可容纳四五人的圆形浴缸已放满了热水。莱昂甚至来不及脱去彼此的衣服,就抱着伊安跨了进去。   早在半个小时前,还在飞行过程中的时候,两人就正式进入了结合热。仿佛火山喷发,大地裂开,岩浆滚滚涌出,所过之处,草木焚毁,金石销融。   莱昂咬紧牙关一直坚持着,命令阿修罗将自己和伊安分别固定在各自的驾驶座上,强迫两人保持安全的距离。   他们的第一次,应该非常舒服美好,应该是一次终身难忘的快乐记忆。而不是在一身汗臭的情况下,在机甲的驾驶舱里潦草完事。   温热清澈的水包裹上来,瞬间带来一阵舒适。浑身的沙尘和粘稠的汗渍被水冲净,狂躁到难受的心跳也因此稍微一缓,让人得以顺过一口气来。   伊安正努力调整着呼吸,铺天盖地的吻又落了下来。莱昂将他抓着,像饿慌了的狼扑倒了一头鹿,又像沙漠中的徒步者扑到了绿洲的清泉边。   “等等……”不仅仅是触觉,识海之中接收到的对方直白的念头,让伊安惊慌起来,终于抓住了理智的尾巴,“住手……莱昂……”   他的命令轻软得就像拂过发梢的香风,对莱昂根本不起作用。   深陷结合热中的Alpha的理智直比Omega更少。但那种想要结合的念头占据里大脑上峰的时候,他们会不达目的不罢休。   莱昂此刻眼底泛着血色,雄浑的身躯肌肉紧绷,正飞速从人向一头发情中雄兽转变。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伊安瘦弱的身躯禁锢在了臂弯之中。伊安所有的抵抗和挣扎,只激发出他更加强烈的占有欲。   压抑多年的爱和欲磅礴地倾泻而出,直将伊安溺毙。   “我爱你,伊安……我爱你……”莱昂在低语中反复地表白,真切,又急促,“你不知道,我想要你想得都快疯了!从我懂人事起,我就知道我终有一天要得到你!你是我毕生唯一爱的人……”   伊安呛了一口水,大声咳道:“不行……我们不能……求你,莱昂!”   “为什么?”莱昂强忍着暴怒的冲动,哑声哀求着,“你明明也想要我的!你这幅身子现在这样,你忍得住?把你交给我,伊安。我发誓,我会好好珍惜你的。哪怕你要我向圣主发誓,我都愿意!”   伊安抬起胳膊遮住双眼,不让自己去看莱昂那双致命般美丽的蓝眼睛。   “我是戒律士,我曾对神多次起过誓。”   “我们明明都已经亲热过那么多次了。有没有做到最后,有什么区别?”莱昂嘶吼。   “违背誓约的罪恶一直在鞭挞我,莱昂。”伊安嗓音沙哑,“有多大的欢愉,就有多大的罪恶。而我已不能承受更多的罪孽了……”   “这不是罪孽呀,伊安!”莱昂摇着伊安呐喊,恨不能敲开他的头,直接和他固执的大脑对话。   “这是爱!我们不是在放纵,不是在堕落。这个事一点都不羞耻下流,它是相爱的两人之间最光明正大的事!我想和你做,就是因为我爱你,而你也爱我!”   “不……”伊安捂着脸,嗓音里饱含哭腔,“不……莱昂……不……”   莱昂终于彻底暴走。   “草你的清规戒律!草你的神!草你的抑制剂!草——”   青年咆哮着,哗一声站起来,带着一身水珠冲了出去。   伊安泡在热水之中,疲惫地喘息。   没有了Alpha在身边,可他的情况丝毫没有好转。他在浴缸里辗转反侧,觉得自己正在融化。   大理石的地面,一定很冰凉吧……   伊安使出仅剩的力气,朝浴缸外爬,随即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滚落在了地板上。   莱昂一阵风冲回来,满脸怒容。他拿着大浴巾把伊安裹住,抱出去丢在卧室床上。   “我另外开一个房间。”莱昂的嗓音哑得近乎撕裂,“结合热会持续二十小时以上……我会让机械侍照顾你。我……”   他说不下去,裹着一件浴袍,夺门而出。   *   伊安瘫在床上,脑子里嗡嗡作响,其实也没听清莱昂都说了些什么。   欲望的煎熬下,他已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他无意识地翻滚,啜泣般喘息,却丝毫不能减轻体内的空虚。   酒店的床单丝滑冰凉,最初蹭上去舒适无比,可短暂的轻松过后,反扑而来的火焰更加嚣张。   伊安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很快又大汗淋淋。   “过了多久了,光纪。”   “四十三分钟零二十一秒。”光纪道。   居然连一个小时都没有度过!   伊安几乎要哭出来。   “而且,”光纪又给了伊安一个打击,“你之前常年使用抑制剂,激素紊乱的情况虽然有好转,但没彻底康复。这会让你的结合热更加凶猛,持续时间更长。就你现在的数据分析,估计会持续三十到三十五个小时左右。”   伊安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   光纪说:“我建议你可以采取手动方式缓解一下身体上的不适。但是过去在性事上,所有工作都由莱昂替你完成,你在这方面缺乏经验。我认为你自己达不到要求。”   “别说了……”伊安吃力道,脸红得滴血。   “你的第一波结合热即将过去。建议你抓紧时间吃饭沐浴。下一波结合热将会更加强烈……我建议你使用莱昂提供的服务。从我以往的观察来看,他非常细心体贴,已经十分了解你的身体。而且你现在的血压值有点偏高,这对你的心脑血管带来一定压力……”   “真别说了……”伊安把脸埋在床单里。   “如果你担心怀孕,”光纪说到了重点,“该酒店提供有非常优质的高分子避孕套,你可以建议莱昂使用……”   “光纪!”伊安直接命令,“进入休眠!”   光纪终于不再出声。   数分钟后,第一波结合热过去了。   伊安宛如劫后余生,两脚打颤,从床上爬下来,去浴室冲澡。   他胃口全无,却知道自己此刻不吃东西不行。于是又强迫自己灌了一大杯营养液,然后就着蔬菜浓汤吃了半个面包。   当伊安从餐桌前站起来的时候,一股强劲的电流自小腹深处串起。他双腿一软,跌在了地毯上。   机械侍立刻将他抱回床上,并且再度询问:“您真的不需要帮助吗,先生?我们酒店会为客人提供一些工具。如果您有需要,我们还有专业的机械服务生能为您纾解……”   “不用!”伊安咬牙切齿,“出去!”   *   光纪没有骗人,第二波结合热来势凶猛。同这一次比起来,上一场结合热简直可以用温和来形容。   伊安坚持了几分钟,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作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他早已忘了泪水的滋味。可此刻,独自躺在酒店豪华的卧室大床上,被原始的生理欲望残忍地折磨着,他感觉到难言的无助和悲凉。   为什么要赋予我强大的灵魂,却又给我安排了这么一具软弱的身体?   为什么要让我拥有崇高的信仰,却又让我经受最残酷的贞洁考验?   这终究是神的试炼,还是他的赐福?   “你们的基因结合在一起,孕育出来的孩子该多么优秀和强大呀……”夏利大主教阴恻恻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伊安反复揉着酸热到抽筋的小腹,如婴儿般将身子蜷缩起来。   既然给了他生育的能力,却又要让他的孩子被各方势力觊觎。   神,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伊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第二波结合热的。等热潮过去,他瘫在床上,几乎成了个还有呼吸的死人。   机械侍按部就班地扶他去沐浴,补充营养剂,更换了睡衣和湿透了的床单,然后无声地退了出去。   伊安躺在床上,麻木地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结合热之间的时间间隔在缩短。不待伊安气息平复,第三波结合气势汹汹地袭来。   伊安感觉到了害怕。他觉得自己已快要控制不住身体,扭曲的幅度也越来越大。他哭泣着,语无伦次,似乎是在呼唤神,又或者在呼唤别的人。   直到一双手掌将他撞击床头的身体捉住,抱进怀中。吻落在他满是热汗的脸颊上。   “伊安,伊安……”莱昂气息火热,苦笑着感叹,“你想要我怎么办?”   伊安这才隐约反应过来,方才被他反复念着的,似乎就是莱昂的名字……   “看着我,我的爱!”莱昂捧起了伊安的脸,注视着他已涣散的双眼,“你能感知到我,我也能感知到你呀!不论你表现得再坚决,不论你的嘴再倔强,我都知道,你想拥有我,和我想拥有你,是一样迫切的!”   共感将哨向的精神网接驳在一起,不论爱恨,还是喜怒,全都忠实地传达给对方。两人再无任何秘密可言。   伊安怔住。   莱昂咬牙切齿:“我就是要你!就是现在,就是在这里!我不管你的神,去他妈的。你是属于我的,我一个人的!”   莱昂将一把光子枪塞进了伊安的手里,把伊安的手指放在扳机上,枪口对准自己的胸膛。   “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就开枪。因为我不论如何,都会做下去!”   伊安颤抖得就像发了热病,偏偏莱昂抓着他的手不放,身体前倾,主动将心口抵在了枪口上。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停下来。”莱昂的嗓音无限柔情,“如果你真的不爱我,真的不想拥有我。那唯一能阻止我的办法,就是杀了我!”   伊安脑子里轰然炸开一朵火花,泪雨滂沱,唇颤得发不出半个声音。   莱昂放开了伊安的手,一动不动地坐着。   “你杀了我吧,伊安。”   伊安泣不成声,枪自虚软的手掌中滑脱,落在床单上,顺着丝滑的床单跌在床下。   莱昂俯身而下,将那一具柔软单薄的身躯压进了床褥之中。   (省略4918字)   “我爱你,伊安。你爱我吗?”   伊安嘴唇颤抖,无措地看着莱昂,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没事。”莱昂倒是笑了,亲了亲他的眼皮,“我心里清楚。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第105章   奥兰公爵一身深蓝手工套装西服, 健壮魁梧的身躯笔挺如苍松, 大步流星地行走在议政行宫的象牙岩走廊上时, 犹如一头雄狮闯入无人之境。   傲慢, 从容,稳健自信。   虽然公爵只带了一名随行秘书, 也并不摆架子,但工作人员们还是自发将道路让开, 并且忍不住以崇敬仰慕之色,目送他远去。   军情室里, 拉斐尔一世正漫不经心地听着帝国军副总司令官温斯顿做着汇报。当奥兰公爵推门而入时,他的精神立刻为之一振,丢开温斯顿侯爵, 朝公爵妩媚一笑。   “我们的幕僚长大人终于来了。”   “请原谅我的迟到, 陛下, 诸位先生们。”奥兰公爵优雅欠身,“上一场会议拖延了我一点时间。希望我没有耽搁诸位太久。”   “稍微一会儿, 我想并不会耽搁前线的军情。”温斯顿侯爵似笑非笑道, “毕竟托令郎的功劳,我们才刚刚重挫了克鲁维亚叛军,士气大振。就连一直装聋作哑的教皇,也终于开口, 督促我们和谈了。”   “胜利的果实属于全军战士,属于陛下的。”奥兰公爵熟练地打着官腔,“犬子不过是一个运气足够好的年轻战士。他能够为帝国效劳, 是他的荣幸。”   “你总是对莱昂这么严厉,安东尼。”拉斐尔皇帝笑道,“真可惜那一场战斗太混乱,发生得又太迅速,竟然没有录像。我真为无法观看到全部过程而遗憾。不过从军部的报道上看,莱昂个人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可要好好奖励他的!”   “我替他向您致谢,陛下。”公爵打开了文件夹和光子板,“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外交部的官员开始汇报有关和谈的筹备事宜。   就在K-17星的反击战事件过后地四天,所有国家的军情局都还在绞尽脑汁想弄到那一场战役的记录时,教皇阿方索三世终于对拜伦帝国的内战表示了态度。   “在圣主的光芒之下,不应该有更多无辜的伤亡发生。你们是兄弟,是一国的同胞。请坐下来进入和谈,争取以和平的方式达成共识……”   拉斐尔对和谈嗤之以鼻。他的条件在一开战就已摆在了桌面:克鲁维亚放弃独立,承认为拜伦帝国的一部分。路易斯必须向拉斐尔一世俯首称臣,承认皇帝的合法地位,并且撤销所有对拉斐尔的控诉。   路易斯表示可以撤回对拉斐尔弑父的指控,但是不会承认他的继承权合法。相对的,他要求克鲁维亚自治。   “路易斯可以不回帝都。”拉斐尔冷声道,“但是他必须接受我的监管。如果克鲁维亚到最后还是自治,那和独立有什么区别?我决不允许这样的分裂在我统治的时代发生!”   这对兄弟都对对方开出的条件嗤之以鼻。这显然会是一场极其艰难的和谈。   “我必须要向您进谏,陛下。”奥兰公爵道,“虽然我们目前在军事上占据了有利形势,接下来发生重大、全线战役的可能性也并不大,但是局部战斗的消耗依旧惊人。不论是军备,还是人员……”   “公爵是在替财务长做工作了吗?”温斯顿侯爵嘲道,“从来没有战胜方反而在和谈上退让的情形发生。你这样只会让帝国被歧视和嘲笑,助长了路易斯嚣张的气焰!”   “我只是从人民的角度去考虑。”奥兰公爵冷峻的面孔带着一股戾气,“在人民看来,这是一场皇室兄弟相争的战争。他们并没有为之战斗的原动力。而帕特又刚刚屠杀了数千民没有参战的平民!”   温斯顿侯爵老脸涨红,粗声道:“帕特大校的事还没有个定论,公爵。军医部给他做过检查,认为他有可能被下毒……”   “被下毒也好,被下咒也罢,”公爵带着一脸不掩饰地讥嘲,打断了温斯顿的话,“死在他枪炮下的平民不会活过来。K-17星也险些因为他一人之过而重新沦落到叛军手中。”   “但是我们终究是战胜方!”有官员支持温斯顿侯爵。   “可对平民的屠杀已让克鲁维亚方的民众对帝国产生了严重的抵触心理。这个时候如果我们稍微表示一下愧疚和谦让……”   分别以奥兰公爵和温斯顿侯爵为首的两派人马接替了领袖的话,冲上了辩论前台,吵得不可开交。   拉斐尔对这个局面已习以为常。   如果在往常,拉斐尔还会暗示奥兰公爵,让他对温斯顿稍微谦让一下。可自从出了帕特大校的事件后,皇帝对侯爵的宽厚全化作耳光,扇回到了自己脸上。皇帝恼羞成怒,对着温斯顿再没有什么好脸色。   温斯顿侯爵三朝元老的威信,和他在皇帝这里的情分,都被帕特狂笑中的枪炮轰了个粉碎。   “你开心吗?”散会后,拉斐尔将奥兰公爵留了下来,“你又赢了,我亲爱的堂兄。我已经明确地暗示过温斯顿,希望他能在这一次和谈过后,退休养老。而接替他的位置的几位大臣中,你的希望最大。”   奥兰公爵躬身站在皇帝身边:“以这样的方式赢得这一局,陛下,我觉得我的胜利沾满了平民的鲜血,没法高兴得起来。”   “你总是对我口是心非,安东尼。”拉斐尔笑道。   奥兰公爵淡笑着,再度躬身致敬。   拉斐尔着迷地注视着公爵英俊削瘦的侧脸,呼吸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带着雪茄香气的Alpha信息素,不禁哑声道:“你总在躲着我。”   “恰恰相反,陛下。”奥兰公爵道,“我这里还有许多文件需要您的批复,为此我已经等您召见已有很多天了。”   “我说的不是公务。”拉斐尔抬起手,轻轻抓住了公爵自西装领口垂下来的领带,“私下,你总是避开我。从我登基后,你就对我越来越冷淡,安东尼……”   “这是绝无仅有的事,陛下。我对您的忠诚和仰慕……”   拉斐尔用力拽了一把公爵的领带:“我知道你有人了,安东尼。”   奥兰公爵面容平静无波,维持着躬身的姿势。   “你处理得很干净,不留一点气息。但是我依旧看得出来。”拉斐尔露出厌恶之色,“你的眼神柔软了,就像终于化冻了的土地。你的眉头舒展开来了,心情舒畅。这是身体得到满足了的男人才有的表情。我可再熟悉不过了!”   “您观察细微,陛下。”奥兰公爵从容道:“我确实会在私下找伴侣,我是一个有着正常需求的男人。”   “一个Omega?”拉斐尔挑眉,盯住公爵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一个男人,对吧?你喜欢征服男人。他那方面很厉害吗?连你这样的男人,都能在他那里得到满足……”   “陛下,请恕我无法同您分享更多私生活。”公爵把领带从拉斐尔手中抽了出来,直起了身,“如果您能把对我的关注放在处理这些堆积的公文上,我将感激不尽。”   拉斐尔呵呵一笑,倒也没表现出太大的不悦。   “公文留下吧,我尽快批复。”   奥兰公爵欠身,准备退下去。侍从官已将会议室的门打开,公爵的秘书正等在门外。   “你原来的那个秘书呢?”拉斐尔忽然问,“不记得叫什么了。个子高挑,笑容活泼,很讨女官们喜欢的那一个。”   “利亚?”奥兰公爵平静道,“他代替我去马德堡,送点东西给莱昂。”   “慈父之心。”拉斐尔笑了笑,摆手让奥兰公爵退下了。   *   格尔西亚站在马德堡军区的哨岗外,风姿卓越,坦然迎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那些火辣辣的目光还真不是给他的——虽然格尔西亚是一名身姿动人,面容清俊,又还看不出年龄的男子。但是他身后的宝贝比他绚丽夺目百倍有余。   那是一辆通体银白的跑车型飞梭。军用级,四驱,双核心机,并且具有水陆空三种模式。   这样一台从厂家特殊定做的飞梭少说价值两千万,出现在马德堡这样一个荒蛮粗糙的地方,就像当街丢抛洒现金,足以吸引方圆一公里以内的所有目光。   一名军装笔挺的金发青年从哨岗里大步走了出来,抬头就被对面光芒万丈的跑车闪花了眼,差点被门槛绊倒。   “我真为你骄傲,小糖豆!”格尔西亚伸出双臂,欢快地给了青年一个牢牢地拥抱。   “爸爸!”莱昂低声抱怨。   “放心,他们听不到。”格尔西亚笑容满面,端详着儿子,“你又长高了吗,糖豆?你可晒黑了不少。”   莱昂啼笑皆非:“我已经二十一岁了,爸爸。我不会再长高了。”   “才二十一岁,就获得了紫云勋章!”格尔西亚看着莱昂胸前的勋章,“你父亲赢得这一枚勋章的时候,都快六十岁了。你比他更加优秀,我的儿子!”   “因为我有父亲和你在为我铺路和奉献。”莱昂温柔地注视着生父,满怀感激,“我和父亲的起点不同。我占了很大的便宜。如果我的成绩不能超过他,那我才是个废柴。”   “你的谦虚还真讨人喜欢呢,少将阁下呢。”格尔西亚笑道,“来吧,开着飞梭带我去到处转转。这可是你父亲专门为你定做的礼物呢。”   莱昂也觉得继续让这一台跑车停在军部门口,克鲁维亚军都能根据定位它而对军部进行轰炸了。为了军区的安全,确实需要将它立刻转移。   而对于格尔西亚来说,不能让人们看到这辆豪车,慈父们的心血不就白费了吗?于是服从爸爸的命令,莱昂硬着头皮,驾驶飞梭离开了军事区,沿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行驶着,一路闪着沿途行人的眼。。   “二十一岁的中校!”格尔西亚反复而自豪地念着,“而且没有人能对你的功勋提出质疑。这是我和你父亲过去从未想到过的!”   “我的功勋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莱昂露出温暖的笑意,低垂下头的姿态像个想起了恋人的腼腆少年,“如果没有伊安,你现在应该正和父亲在参加我的葬礼——棺材里甚至还没有我的尸体。”   “我早知道米切尔神父是你的守护天使。”格尔西亚感慨,“所以,你们有避孕吧?”   飞梭猛地一个急刹,差点把没系安全带的格尔西亚从前窗抛出去。后方一辆陆上车险些追尾,司机气得直摁喇叭!   “镇定点,儿子!”格尔西亚哈哈大笑。   “爸!”莱昂窘迫得俊脸发红,“你怎么可以……”   “可以问你这个问题?”格尔西亚理直气壮,“你可是我生的,小子。你在我眼里,永远和刚出生时一模一样——一丝不挂,没有任何秘密!”   莱昂额角挂汗,揉着眉心。   飞梭又继续朝前行驶。   “所以,你们确实做了,对吧?”格尔西亚斜睨着儿子。   莱昂尴尬得无以复加,压根儿就不搭理他。   “我就知道!”格尔西亚狂喜,好似中了百万彩票,“刚才我一看到你的脸就知道了。你长大了,我的小狮子。你眉宇中的气质,已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虽然你一直是个稳重的好青年,但是当一个男人还是童子鸡的时候,他的气质始终还是略微薄弱的。而现在的你——”   格尔西亚开心地拍着儿子的肩:“你是一头合格的雄狮了,小伙子。去发挥你威武雄壮的力量,征服那些母狮子们吧——或者在你这里,你只需要征服米切尔神父一个人!”   莱昂嘴角抽搐:“谢……谢谢,爸爸。”   格尔西亚:“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你父亲,我们的儿子终于不再是童子鸡了!”   莱昂:“……拜托……不要再提那个词了!”   “哦,难道过程不大顺利?”格尔西亚立刻紧张起来,“这都要怪你父亲。他总是端着架子,都不肯给你一点细致的指导,才会让你临阵发挥失常……”   “我才没有发挥失常!”莱昂终于咆哮,镇压住了生父的喋喋不休,“我发挥得超级棒,绝对可以让伊安终身难忘!如果这事儿有评选,我可以拿一座金像奖。你满意了吧?”   “那你们真的忘了避孕?”格尔西亚担忧,“天啊!我得告诉安东尼,我们俩要提前做祖父了……”   “我当然有避孕!”莱昂怒吼,“我当然想拥有和伊安的孩子,但是现在时机不对。我们都还年轻,战争又还没有结束……总之,爸爸,求你不要乱猜了。一切都好得很!”   “好吧,好吧!”格尔西亚耸肩,“反正伊安没有在事后拿枪打爆你的狗脑袋,我就默认你们俩现在是在一起了?”   莱昂沉默了。   “怎么了,莱昂?”格尔西亚终于正经了起来。   “都是一些老矛盾了。”莱昂抿着唇,似在认真品味着舌尖的的酸甜与苦涩。   “我们越亲密,他越愧疚……我不想带给他痛苦,爸爸。尤其是我们现在绑定过后,有了共感。他的情绪我都能感知到。这感觉有时候相当好。我能知道他对我的真实感情。但是……”   “但是他也感觉到,他对你的感情越深,内心就越愧疚难过。”格尔西亚说。   “是的。”莱昂苦笑,目光望向车窗外。   “我并不怪他顽固,从来都不。他是被那样教育长大的。其实,正因为他有那样崇高的信仰,他才成为这么一个纯洁、善良、勇敢无私的人。我才能因此享受到他的好。只是,我的追求,终将会和他的信仰产生激烈冲突。”   “你可以努力去改变他。”格尔西亚说。   “我知道。”莱昂说,“但是我不想,爸爸。我不想因为我爱他,就去把他改变成我喜欢的模样。这太自私了。而且我也爱他的顽固和迂腐,爱他明明心动了,却还拼命拒绝我的样子。他始终是我古板又爱念叨的小老师,是我的苦难,也是我的桂冠……”   格尔西亚深深一叹:“我想嘲笑你是个抖M呢……但是又觉得很欣慰。你不仅身体成熟,心也成熟了,孩子。去爱很容易,去尊重和包容,却十分难。有许多人终身都做不到呢。”   “伊安已经为我改变了很多很多了。”莱昂温柔地笑起来,“他都让我拥有了他,这不就已经是他最大的改变,对我最慷慨的奉献了吗?”   “是啊。”格尔西亚慎重道,“记住我的话,儿子。要想得到幸福,对伊安,你只有一个办法?”   “尊重和包容?”   “死缠烂打!”格尔西亚说。   莱昂:“…………”    第106章   马德堡的圣艾伦主教座堂里, 庄重悠扬的圣乐盈满富丽堂皇的礼堂。   一场晋牧仪式正在举行。   观礼的客人并不多, 清一色为宗教人士。各怀心思的目光集中在跪在圣光架前,聆听主持仪式的主教朗读晋牧文书的年轻神父。   才刚满三十岁的年纪就升为主教,哪怕米切尔神父是夏利大主教的嫡传弟子, 这年纪都有点太轻了。   可这清俊儒雅的黑发神父这些年来做出的的功绩, 又让西林教廷里的头头们无可厚非,只得对他交口称赞。   夏利重新回到西林后, 迅速在教廷中央站稳了脚跟,提拔了许多他的弟子。米切尔神父是其中一人。他因为深得拜伦国的奥兰公爵、威尔曼伯爵, 甚至科尔曼皇室的赞扬, 又因其在战中上救死扶伤的卓越贡献,被晋升为主教。   “请你永浴圣光, 心性坚贞, 继续为教会,为圣主, 奉献自己的一切。”主持仪式的卡罗尔主教念着文书上的字句, 抬眼朝跪在身前的伊安看去。   伊安双手持圣光架, 低头垂目,无限恭顺虔诚:“我愿永浴圣光,心性坚贞, 继续为教会,为圣主,奉献自己的一切。”   “圣主永明。”这对师兄弟齐声念道。   “恭喜你,米切尔主教。”卡罗尔合上文书, 将这个织着贵金属丝线的锦书卷,递给了伊安。   伊安双手接过晋牧文书,站了起来,接受观礼客人们的祝贺。   新晋主教温和谦逊,举止说不出地斯文优雅,白皙俊美的面容在这一身墨黑法袍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清冷圣洁。   等客人们都散去后,卡罗尔和伊安坐在空荡荡的礼堂里,各怀心思地聊着天。   “你的主教座堂是西林的秋山大教堂。”卡罗尔说,“大主教的意思是,你不用回去主持教堂。你目前作为教廷特使,专门负责拜伦内战期间的所有教会慈善工作。”   “大主教之前已吩咐过我了。”伊安点头,“请你代我转告大主教,我将继续遵循他的指示,尽其所能地将圣光,和他的英名,传播到各处。”   “大主教信任你。你是他最看好的弟子呢。”卡罗尔哼笑了一声,“说真的,伊安,我佩服你。”   “佩服我从一个被利用的兵卒,奋斗到了受器重的象(主教)的地位吗?”伊安神情淡然,语气却无不嘲讽。(注:西洋棋梗)   卡罗尔讪笑:“至少你奋斗出来了,伊安,别怨声载道的。我们有那么多同门,还有许多人现在连神父的法袍都穿不上。”   伊安嘴角牵了一下,不再多话。   “所以,你还会继续跟着威尔曼伯爵的部队,是吗?”卡罗尔又问。   伊安皮肤上感到微微的针刺感,嗓音冷了下来:“你有什么别的看法吗?”   “当然不!”卡罗尔呵呵笑。这么多年过去,他除了容貌成熟了些,散漫的作派丝毫没变。   “大主教非常赞同你和威尔曼伯爵的……友情。他也觉得在战场这么危险的地方,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最好能一直处于伯爵的保护之下。”   “我会照顾好自己。”伊安道。   “当然……”卡罗尔敷衍着,又斟酌了好一会儿,终于说,“我最近在读《圣人传》,看到一点让我很有感触的内容。你对这些经书倒背如流,伊安,你应该还记得圣人克罗伊的故事吧?”   伊安的脸绷紧了,肃杀寒意渗出肌肤,朝卡罗尔飘去。   卡罗尔强撑着说:“在大拓荒时代,有两百多年里,大量Omega因为不适应恶劣的环境,患疾病去世。AO的生育率骤降,人口锐减。修士克罗伊本来已皈依圣光,发誓终身守贞。但是为了人类的延续,他主动献出了身体,为Alpha们孕育新生。作为生育能力强大的男Omega,克罗伊一生一共生育了十六个孩子……”   “我知道这段传说。”伊安硬邦邦地打断了卡罗尔的话,“克罗伊此举真正的用意,是向教廷和世俗政权抗议当时权贵们对少数派的Omega的人权剥夺。那两百多年里,Omega作为珍贵生育工具,被权贵们争夺、圈禁豢养,被迫频繁生育……你最近是在从事有关Omega人权的公益活动吗,师兄?”   卡罗尔尴尬地笑着,挠了挠鼻翼:“我只是想说,作为Omega,特别是身体更加强健的男O,神将他们创造出来,就是为了让他们为人类的繁衍作出贡献的。你似乎有点浪费神给你的天赋呢,伊安。”   伊安自眼角朝卡罗尔丢去施舍的一瞥:“全星域人口近千亿,有十分之一为Omega。仅仅我一个人浪费了这个‘天赋’,并不会对AO的未来造成什么影响。”   “我只是和你讨论一下经文而已。”卡罗尔嬉皮笑脸,“这只是我读了经文后的有感而发。克罗伊会献身,是他感受到了圣主的召唤。可见只要信徒怀着崇高的信念,圣主反而是鼓励他们去为人类繁衍后代的。”   “你不能拿这一个特殊的例子去揣摩圣主的意志,卡罗尔。”伊安依旧面无表情,“还是你和那些寂寞又富裕的女继承人们终于玩出了意外,要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卡罗尔哈哈笑了起来:“伊安,噢,伊安!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伊安道:“你不喜欢我。”   卡罗尔一愣,笑得更加夸张,声音在空荡荡的礼堂里回响。   伊安的眼神如凛冬的寒夜。   “你始终这么聪慧,伊安。”卡罗尔清了清喉咙,“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的‘天赋’是独一无二的,伊安。不然神为什么要安排你做祂的信徒,又让你备受性别特质的考验呢?因为祂就是想让你好好地利用你的身体。”   “你这是把自己当做神的代言人了吗,卡罗尔?”伊安面若冰霜。   卡罗尔对伊安的嘲讽置之不理,迳自道:“好好想想吧,伊安,回顾一下你这三十年来的命运。神把你送到他的身边。神将你们绑定在了一起。神给了你们绝配的身体。而且就我看来,你也已经破戒了……”   伊安面孔已白如雪纸,牙关紧咬,眼中寒雾森然。   卡罗尔暧昧地笑着:“我是奉了教廷的指派来见你的,伊安。我不会胡言乱语。当然,没人会逼迫你去做决定。你现在可是整个教廷的金童了。光明向导?你真的能读懂人心,操控万物?”   伊安一言不发地斜视着卡罗尔。   数台一直静静地在礼堂地面打扫卫生的清洁机械侍突然整齐地转了个方向,朝着卡罗尔滑去。   卡罗尔的脸色变了。   不待他反应过来,机械侍们伸出喷头,开始朝卡罗尔滋滋地喷射清洁剂。   “什么鬼?”卡罗尔跳起来,“等等——伊安,让它们停下来!住手——”   伊安岿然不动。   卡罗尔左蹦右跳,跳踢踏舞,被喷地浑身上下挂满了白色泡沫。   “该死的,伊安!”卡罗尔破口大骂,“你现在有种了,终于不再装那恶心的乖巧温顺了?你这个淫荡的骚……”   他踩在湿滑的清洁剂上,两脚狂蹬,扭腰挥手,原地旋转360度,并且差点做了个后滚翻,依旧没能拉回偏离了的重心。   随着一声大叫,卡罗尔扑倒在地,脸直接砸在了地板上。   教堂里的修士们听到声音,从后门匆忙奔出来。   机械侍作鸟兽散,又各自一本正经地继续工作。   伊安终于起身,走了过去。   “卡罗尔主教不小心跌了一跤。”伊安轻描淡写道,“请你们照顾好他。师兄,我们改日再叙旧。”   卡罗尔这一跤跌得着实不轻,不仅牙齿摔落了好几颗,鼻梁也断了,血糊了半张脸,疼得说不出话。一张素来讨女富婆们喜爱的风流俊朗的面孔扭曲狰狞。   修士们不敢多问,急忙将卡罗尔扶了出去。   *   伊安静静伫立了片刻,折返回圣坛前,跪在祈祷毯上。   “你不用忏悔。”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果由我动手,他估计需要在治疗舱里躺上个两天。”   “我不是在忏悔。”伊安低头闭目。   “那就是在意念里呼唤你的神。”军装革履的金发军官像个顽皮的少年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圣坛上。   “你想问祂,是不是真的对你另有安排,是不是真的要向卡罗尔那烂人说的那样,让你献身。”莱昂的蓝眸里,光芒活泼。   伊安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已经是中校了,长官。能不能在圣坛前维持一点军人的形象?”   莱昂置之不理,说:“我认识的伊安,是个即使皈依了圣光,却依旧有己见的人。旁人随便几句风言风语,从来不会动摇你的信念。我大概是天下最了解你有多固执的人了。”   伊安被莱昂打搅得,没法再继续祷告,只好起身。   莱昂仰头望着他,眸色忽而一深。   伊安穿着一身主教法袍。这身黑袍不同于神父的蓝袍,更为宽松和厚重。伊安原本有些单薄的身躯和柔韧的线条,被法袍遮得严严实实,更具有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和圣洁。   莱昂浑身一热,喉结滑动,直勾勾的目光仿佛能透过宽厚的衣袍,勾勒里面的纤毫。   如此直白的念头,伊安不可能感知不到。   作为一名刚刚升任主教,就被人用目光剥衣服的神职人员,伊安突然很想指挥机械侍们也朝莱昂的脸上喷清洁剂,帮助他降点温。   莱昂总算记着这里是教堂,收敛了几分,从圣坛上跳了下来。   “你们教会今晚会有什么庆祝活动吗,神……哦不,主教大人?”   伊安没好气地瞪了这个嬉皮笑脸的小子一眼:“我们都是神职人员,只需要祷告和诵经感谢神。倒是你,被提拔为了中校,不和战友们庆祝一下吗?”   “战争还没有结束,一切从简。”莱昂道,“再说我们俩明天都又要上前线了,我今天只想和你在一起。来吧,父亲们送了我一辆漂亮的飞梭呢,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伊安望了一眼莱昂递向自己的手,又朝墙上高悬的金色圣光架望了一眼。   他转过身,背着圣光架,随着莱昂朝大门而去。 第107章   用过晚餐后, 莱昂驾驶着飞梭,带着伊安疾驰在暮色四合的郊野里。   随着火线向外推移, 马德堡的周围警戒较为宽松,大片大片郊野空无一人, 只偶尔才能看到一个军事哨岗。   此时已是马德堡当地的深秋,本该是丰收的季节, 可四野里农舍空置, 牧场和田园已荒芜。当人类撤离,大自然接管了这片土地, 迅速将它们恢复回了原始的模样。   “格尔西亚先生居然已经回去了?”伊安有些失望,“他千里迢迢过来一趟,还以为他至少会多呆一天。明天你就要再次出征了,他就不送送你吗?你们父子可大半年都没见了。”   “温斯顿要走了,父亲准备接手, 有太多工作都需要爸爸帮忙。”莱昂说,“最近这两天为了和谈的事, 父亲和温斯顿几乎彻底闹翻了。到现在为止, 香榭宫里那位都还没决定拿出什么要求去谈判呢。”   “令尊对和谈是什么态度?”伊安问。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莱昂朝伊安送去含笑的一瞥, “这一场内战会爆发,确实, 我们父子俩的阴谋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其实我们也是最不希望开战的人。内战只是彼此消耗,没有谁会是真的赢家。我们的最终目的是接手这个国家,伊安。我们当然想要一个没有被战火打得千疮百孔的国家。”   伊安真心希望和谈能有个好结果。但是不论是理智,还是光纪头头是道的分析, 都在告诉他,两军开战后的第一次和谈,多半都不会成功。   “我们会尽力的。”莱昂握住了伊安的手。   伊安已换了一枚象征新身份的法戒,红宝石戒面鲜艳夺目。比起之前的神父法戒,这奢华的颜色更衬得他手背肤白若雪,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伊安依旧戴着一只新的戒律戒,并且装满了抑制剂。   他的激素紊乱还未痊愈,虽然前几日的发生的事很好地缓解了他的症状,但为了让日常生活不失控,他依旧还在小剂量地使用抑制剂。   “爸爸走前,叮嘱了我一些事。”莱昂努力把目光从刺眼的戒律戒上挪开,“是关于我们俩的。”   “哦?”伊安面孔一阵发热。   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格尔西亚那个男人,伊安早有这个自觉。但是一想到这位他很尊敬和欣赏的长辈,知道了他和莱昂那方面的关系,他就有种丢人现眼的羞耻感。   “他祝福了我们。”莱昂笑道,拉着伊安的手摇了摇,“别紧张,我的爱。爸爸非常喜欢你。他很高兴我们能……能有那么巨大的进展。他还给了我一些有关哨兵和向导的资料。”   “和我之前给你看过的那些不同吗?”伊安问。   “更确切的说,是补充了我们对哨向的了解。”莱昂说,“那些是科尔曼皇室资料库里封存的资料,难怪光纪以前查不到。资料很详尽地讲解了哨兵和向导如何通过锻炼来提升自己的能力,以及注意事项。有关哨向结合和绑定,也给出了非常专业的解释和建议。你知道哨向两人其实可以通过锻炼,进一步提高共感吗?”   伊安摇头,但明显很有兴趣。   “资料里还说,光明向导不能将自己的能力滥用在作战上。你上次和我共感作战的那种行为,对你精神力的消耗相当大。以后我们不能再那么干了!”莱昂苦笑。   “正常情况下,每次共感控制在一分钟内最好。共感作战的时间不宜超过十分钟。所以,很显然,以后我还是需要凭借自己的实力去作战,不能总是连接你这个外挂啦。”   “能在至关重要的时刻帮得上忙,我就已经觉得很好了。”伊安并不太在意,“光纪也和我说过,我那样使用向导力量,就想像直接燃烧能量棒去照明,非常不划算。”   “你是一个宝藏。”莱昂说,“我都还没弄明白你的力量该怎么发挥才合适。”   伊安说:“光纪说,我要找到神留给我的礼物,才能真正的地掌握我的力量。只可惜我至今也没弄清那个礼物是什么。”   “说起来,”莱昂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阿修罗,你帮光纪云搬迁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阿修罗只是一台专业作战机甲,他的领域主要在战斗上。而光纪是一台全科智脑,他在操纵全系统网络上的能力,远非阿修罗可比的。但前提是,他能给系统升个级,别总这么迷迷糊糊的。   莱昂胸前一枚徽章上的蓝宝石闪烁,阿修罗接驳了飞梭的音箱。   “我们有一个新发现正想告诉你们呢。”阿修罗道,“我分析了光纪的代码源,发现和我的居然是同一种古语言。这就意味着,我可以直接帮助光纪升级。不过他需要换一个新主机,才能承受升级时的大量运算。而他至少需要一个军用级别的主机才够用,整个过程耗时也会很长。因为一切都是在云端进行。为了防止那个‘他’突然袭击,我们只能少量多次地进行……”   莱昂已经快被绕晕了:“所以,我们需要给光纪找一个多大的主机?”   “至少需要二级星舰级别的主机吧。”阿修罗说,“机房太容易被物理攻击了,星舰操作起来灵活得多。你能找军部要一艘吗?”   “我看起来像是皇帝吗?”莱昂面无表情。   “咱们又不要一整艘军舰,只需要一个主机。”阿修罗说,然后报了个数,“内存有这么大的最好。我相信那些战损的军舰里总有合适的。”   “好吧。我会替你们留意的。”莱昂说。   “谢谢你,莱昂。”光纪也通过车载音响出声。   “我要谢谢你。”莱昂道,“谢谢你对伊安的守护,和对我的帮助。”   “你是伊安的黑暗哨兵。”光纪说,“帮助光明向导找到属于他的黑暗哨兵,并且促使两人绑定结合,也是我的使命之一。”   莱昂好奇:“难道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别的黑暗哨兵存在?如果我没有觉醒,你会撮合伊安和别的黑暗哨兵在一起?”   “当然。”光纪理直气壮地给了莱昂一个迎面打击,“没有成为黑暗哨兵的普通哨兵,是配不上光明向导的。不过你很幸运,你拥有最纯正的黑暗哨兵的基因,只要你从小就得到针对性的培养,和适当的刺激,你的觉醒率高达99.8794%。而你确实从小就接受着非常专业的训练……”   莱昂脑中忽而掠过一个非常怪异的感觉。   “怎么了?”伊安立刻感知到了莱昂的不安。   “没什么……”莱昂摇了摇头,随即又意识到,共感能让伊安感受到他的全部情绪。他的谎言如今已没有用了。   “光纪说我从小接受专业的针对性训练。”莱昂如实交代。   “令尊确实在这方面一直对你严格训练。”伊安至今仍对公爵的铁血训练记忆尤深。   “难道父亲早就知道我会觉醒成为黑暗哨兵?”莱昂问出了心底的困惑,“还是,他只是抱着尝试的心态去培养我,然后我们都走了运?”   “应该是……后者吧?”伊安的语气也并没有太多底气。   所有的迹象都在表明,他们两人从出生,到相遇,甚至到结合,全都在一些人的计划之中。   以前,伊安以为这些人是教廷和光纪口中的“神”。现在。很有可能还要加入奥兰公爵夫夫!   “你想到了什么?”伊安问。   “父亲们……”莱昂低声道,“不论是爸爸还是父亲,都反复和我说过,我会成为最伟大的战士。他们语气非常坚定,好像认定了我一定会做到。在过去,我一直以为‘最伟大的战士’是一个抽象的说法,只是他们对我寄予的美好期望。但是,假如……”   假如他的两位父亲早知道儿子会成为一名黑暗哨兵呢?   “让我们先不要往这里想。”伊安立刻说,“公爵和格尔西亚先生爱你,这毋庸置疑。”   “当然,我明白的。”莱昂深呼吸,将对父亲们大不敬的念头暂时压制了下去。   “而且。”伊安说,“你也不用因为我感知到了你的情绪,就觉得必须什么话都对我说。我并不介意你有所保留。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彼此真诚,但完全可以有自己的小秘密。”   “说到哨向的共感,其实爸爸也有点担心这个。”莱昂说,“因为哨向一旦绑定,精神网连为一体。正所谓一个人受伤,两个人疼。如果有人想要对我们中一人进行精神攻击或者洗脑,都不需要抓到本人,只需要对另外一方下手就行。”   “格尔西亚先生是在担心,有人会掌控了我,来对付你吧?”伊安说。   毕竟,比起战斗力卓绝的黑暗哨兵,柔弱的光明向导显然容易得手很多。   莱昂噗一声笑起来,将伊安拉过来拥入怀中。   “能有这样想法的白痴,显然从来没见过你的力量。”   温热的胸膛和坚实的臂弯总能给伊安带来难以言喻的惬意与安心。他的理智在对他的无耻和懦弱冷嘲热讽,可身体已自动投降,将重量托付给了这个阳光般的青年。   “如果……”伊安斟酌着,“如果我将来因为一些原因,精神网出现了问题,甚至像柯林斯那样坠入黑暗之中。我希望你能……”   “我不会和你解绑的!”莱昂注视着伊安的双眼,“看着我,伊安!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让我和你解绑!我才不是帕特那个废材。我会为了你坚挺住,才不会那么容易也崩溃呢。如果你堕入深渊,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你拉回来!”   伊安怔怔地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心潮澎湃,所有语言涌到唇边,全化作了一个深深的感叹。   “啊,我们到了。”莱昂望向车外。   太阳已消失在了地平线下,最后一抹余晖也正被夜色驱赶出。   飞梭速度放缓,轻飘飘地滑进了一个山洞里。   岩洞地面有一条清泉,水流潺潺。飞梭沿着泉水又行驶了片刻,眼前豁然开朗,进入到了一处因坍塌而形成的天坑之中。   来自四面八方的溪流和地底的泉水在这里汇集成了一个深潭,四周岩壁上生长满了喜阴植被,垂落下千万条丝绦,如覆了一张巨大的丝绒长毛毯。   阳光消失,月色又还没有升上中天,天井里黑漆漆一片,昆虫飞舞,那些垂落下来的根须甚至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伊安一脸困惑。   “你先闭上眼。”莱昂说着,已把手掌覆在了伊安眼皮上。   伊安顺着合上了眼,感觉到外部灯光暗了下来。莱昂把飞梭的灯关了。   伊安温顺懵懂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莱昂心头痒得难受,忍不住低下了头,轻轻吻了一下他微微松开的唇。   这一吻如羽毛轻柔拂过,一触即分。手随即也松开了。   “好了,睁开眼吧。”   伊安睁眼的瞬间,以为自己进入了天堂。    第108章   一分钟前还漆黑阴森的天井, 变成了荧光多彩的世界。   无数幽蓝色的光点在空中飞舞,拖着两条长长的尾巴,轻盈妙曼, 就像一群小精灵。   等它们落在窗上,伊安才发现,它们是一种小蝴蝶, 通体都在夜色中散发着荧光。先前看到的那些乱飞的昆虫,竟然在黑暗中,是如此美丽眩目的小东西!   “天使蝶,又叫罗氏复翼长尾蝶。”莱昂的唇凑在伊安耳边, 轻声细语, “它是这个星球特长的一种小蝴蝶, 非常稀少。这里泉水温热,它们每年都会大量聚集过来, 交配产卵,孵化幼虫,在开春的时候再离去……”   天使蝶在幽暗之中成群飞舞, 变换着形状,像一团团星云, 自距离数万光年的远方,落入了这小小的天坑里。   飞梭托着伊安和莱昂悬停在泉水上方,整个顶棚罩都化为透明,车厢里的两人宛如置身梦幻般的星海之中。   “真美……”伊安舍不得收回目光。   “是啊。”莱昂凝望着他含着笑的俊秀侧脸,“真美……”   “我记得看过这种蝴蝶的资料。”伊安回忆着, “好像是一本生物百科书……”   “我和你一起看的。”莱昂说,“那年我十六岁,参加学校的知识竞赛,你帮助我复习。我记得你当时说,将来有机会,很想去看一看这个景象。”   “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伊安惊讶,“而我也只是随口一提。”   “但是我记在心里了。”莱昂说,“你想看蝴蝶,而我想看到你见到蝴蝶时的开心的样子。现在,我们不是双赢了吗?”   轻描淡写的语言带着沉甸甸的暖意,连同莱昂的双臂一起,将伊安轻轻地包裹住。   “伊安,上一次的事后,我们还没有谈过彼此的感受。”莱昂缓缓说,“我甚至怕向你询问,怕你会觉得后悔。我得到了你,但那几乎算是乘人之危。你是否真的愿意,还只是不情愿地妥协?”   伊安转过了身,同莱昂望着彼此眼中的荧光。   莱昂握着他的双手,斟酌了片刻,说:“我很清楚我对你的感情,伊安。我爱你。你是我今生唯一想拥有的人。我很高兴我们发生了那天的事。如果我明天就死了,我也再无遗憾……”   “莱昂……”   “我当然舍不得死。”莱昂笑起来,吻了吻伊安的手指,“我还要继续守护着你。要天天都能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呼吸你的气息。我想继续感知到你情绪的波动,尤其是当我出现在你身边时,你传递过来的那种温暖的喜悦。当我亲吻和拥抱你的时候,你的激动和沉醉……”   莱昂嗓音压低,沉如大提琴低鸣,引起耳膜嗡嗡共振,心弦也跟着颤抖起来。   “我将你视为我此生的Omega,我人生中唯一想要的伴侣。我所有的虔诚都奉献给你。你是我永恒不落的光辉。”   金发青年谦卑地低下头,将滚烫的唇贴在伊安微凉的手指上,神情宛如在朝拜着神灵。   “而我也必须要向你彻底坦白,伊安。”莱昂极其慎重地说。   “‘科尔曼勇士的使命,是以铁与血捍卫自由,迎回失落的光明。’我十三岁那次觉醒了Alpha能力后,父亲指着这句话告诉我说,这是一条被前人遗忘了的祖训。但是我们父子俩要去实践它。我们要让科尔曼皇朝和整个拜伦帝国恢复自由,不再受教廷的掌控!”   伊安愣住。这也已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和莱昂还认识不久。   “很抱歉我过去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这个秘密煎熬了我十年。我也并不好过。”莱昂苦笑,“但是,我从那时候起,就为这个信念在奋斗。而且今后,我也会为之继续奋斗下去!”   莱昂并没有因为对伊安的迷恋,而更倾向于认同伊安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他对自由和光明的认知,让他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哪怕它会同心上人完全相悖。   “伊安,我们看似在往同一个方向走,却并不走在同一条道路上。”莱昂斟字酌句地说,“我们在将来很有可能会彻底分道扬镳,站在对立面上。最坏的结果,我们甚至会成为死敌!但是,伊安,我知道你不会放弃你的信仰,和对教廷的期望。而我也不会放弃我的理想和抱负。”   伊安终于出声,声音喑哑:“教廷是不会允许背叛的,莱昂。圣主的力量,你在教廷军攻打亚特兰联邦的时候应该已经见识到了。他会试图毁灭你的!”   “我不怕。”莱昂说,“可正因如此,我更要将拜伦帝国的人民从暴力的统治和死亡的威胁下解救出来。我统治下的拜伦帝国,政教必须分离!”   伊安长叹:“我能理解你的雄心壮志。可你想和我说什么?”   莱昂说:“我曾对你起誓,永远不伤害你。可是我发现,我迟早会让你伤心。即便我对你的爱,可以用生命来证明,但是我同样也会为了我的信念去燃烧生命。”   “我们都有为之奉献一切的信仰。”伊安轻声道。   莱昂伸手,抬起了伊安的下巴,深深地凝视进他的双眼里。   “所以,在决裂没有到来之前,我可以拥有你一段时间吗?”   伊安嘴唇颤抖,坠落进了青年如浩瀚深海的双眸之中。   “我们做一个约定。在诀别没有来临之前,不去争执,不去想未来,只好好地相守在一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地爱你。好不好?”   莱昂靠近,搂住了伊安的肩膀,同他额头相抵。   “你不是个主教,而我也不是个身负弑神使命的人。我们只是平凡的两个男人,在命运的长河里,抱在一起,抵御洪流,互相取暖。”   “莱昂……”伊安闭上了眼,泫然欲泣。   无需语言,共感已替他作出了回答。   仿佛漫山遍野的花在月光下绽放,又像暗夜中亮起了无数轻灵梦幻的萤火,在空中翩翩飞舞。   一座沉睡了许久的城堡终于被解除了咒语,城门缓缓开启,将里面的宝藏展示在了英勇的骑士面前。   莱昂的心在胸膛里疯狂跳着,手臂却极其轻柔地拥住伊安,生怕惊吓到了他似的。   “那么,”他嗓音低哑,彬彬有礼地问,“我美丽、温柔又慈悲的主教大人,我是否有幸能得到您的垂幸,和您共同度过这个美妙难忘的夜晚?”   伊安没料到他立刻就开口求欢,脸颊霎时滚烫,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莱昂凑近,仿佛要通过他的眼睛,望进他灵魂深处。   他蛊惑着,如念咒语:“您是否愿意为我解开这一身法袍,赐我一夕之欢呢?”   伊安彻底丢盔卸甲,狼狈地闭上双目,试图抵御着勾心的诱惑。   “给我个话呀,小老师。”莱昂轻声嘟囔着,鼻尖亲昵地蹭了又蹭。   “爸爸说上一次是我占你便宜,不够正式。我得像个绅士,获得了Omega的许可后,才能和他共度良宵。”   “答应我吧,我的爱……我的心肝儿……我的小白鸽……我的……”   伊安的下巴不易察觉地点了点。   话的尾音消失在了胶合在一起的唇间。   荧光璀璨的蝴蝶在幽暗的天坑里静悄悄地飞舞,长长的尾翼拖出一条稍纵即逝的光线。   银色的飞梭悬停在半空,被成片的荧光包围着,犹如漂浮在星辰海洋之中,随着波涛缓缓起伏。   它通体大部分已隐形,透明的顶棚让内部的景色一览无余。   (此处省略4308字)   “莱昂……莱昂……”伊安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了一声声呼唤。   “我知道。”莱昂说,“我也爱你……”   *   次日清晨,深秋金色薄光笼罩着马德堡的军港。   停机坪上,一艘最新款的三级星际战舰停泊在码头,就像一头浮出海面的双尾箭头鲸。   它可同时搭载八千名官兵进行长途太空旅行,具有空间跳跃,虫洞穿梭等功能,还装备着时下最先进的作战武器。   这一艘名为“勇士号”的全新星舰,是科尔曼中校所率领的连队的旗舰。他们全员在经过了数日的整休和重新编排后,将在今日搭乘旗舰,前往他们的新驻地。   晨光如万支金箭射满大地,机场上各式各样的军舰沐浴其中。士兵们制服笔挺,步伐整齐,正在登舰。   金发的年轻军官身姿高大挺拔,正背着手,站在军舰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前,俯瞰着脚下的码头。   不少士兵正在朋友和新结识的恋人道别,依依不舍。但是对于能加入“战神科尔曼”的连队,成为威尔曼伯爵麾下的一员,又是相当难得的机会。   哨兵五感发达,黑暗哨兵的五感更是远超常人。莱昂站在高处,视线却能清晰捕捉到人们脸上的泪痕。   人群之中,有一个金发的士兵正在和他的黑发恋人吻别。两个男孩情意绵绵,总在即将分离的那一刻,又重新重新在一起。   莱昂想起了什么,不禁微微一笑。   最后一声集合铃响起。士兵不得不用力挣脱了恋人的手臂,抹着泪,奔上军舰。   舱门逐一合上,军舰启动,发出悠远的低鸣,准备远航。   “长官,”副官走过来,行了一个军礼,“集合完毕,可以启航。”   莱昂转身,环视指挥室里笔直站立,正等着他发号施令的数名军官。   莱昂嗓音浑厚沉稳,已有了其父之风:“各位军官们,能和诸位继续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你们对我的信任和支持,也将会是我能更好地率领这一支军队取得胜利的保障。”   “长官!听从您的指挥,长官!”下属军官们齐声道。   莱昂点了点头,又道:“这一次,将会有一名尊贵的阁下加入我们。米切尔主教将作为教廷特使,率领他的团队,随同我们一起前往新驻地。”   众人的目光转到那个一直安静地坐在椅子里的黑发男子身上。他黑袍宽大繁复,胸前配搭着一枚金光闪闪的圣光架,手上戴着一枚鲜艳夺目的红宝石法戒。   如果不是这一套装扮,光看他清俊秀雅的年轻面孔,没人会想到他是一名位高权重的主教。   “主教和他的人将会在当地开展无国界慈善活动,这是高尚的善举。届时希望诸位军官都能给与他们尊重和方便。”莱昂道,又向伊安欠身,“我代表全员向诸位表示敬意,主教大人。”   伊安温和地回了他一礼,带着浅笑的面容有几分疲惫。   主教的乌发还有几分湿润,显然在登舰前才沐浴过。那一瓶由格尔西亚经莱昂的手转交给他的特殊的沐浴露,将莱昂留在他身上的强烈信息素几乎完全掩盖住,让他得以在外人面前维持一名高级神职人员的尊严。   “那么,”莱昂朝舰长颔首,“我们出发吧。”   军舰从码头推出,继而缓缓抬升,朝着碧蓝的天空飞去。   全员各就各位。莱昂也坐在了伊安身旁的座椅里,系好了安全带。军舰穿过大气层时的剧烈震动中,指挥室里只听得到舰长下达命令的声音。   莱昂找到了藏在法袍衣摆皱褶里的手,将它握住。   伊安一直笔直端正坐着的身子,稍微朝身旁的军官斜了过去,轻靠着他的肩膀。   手五指相扣,面色平静,两人都目视前方,没有说话。   “勇士号”飞出了大气层,离开了繁华喧嚣的尘世,置身于浩渺苍茫的太空之中。她火力全开,朝着星海深处疾驰而去。   第109章   新历14750年的九月, 在教皇阿方索三世的反复督促,和联合国组织的牵线下,拜伦帝国执政方终于同克鲁维亚方暂时停火,开始了交战以来的第一次和谈。   九月的帝都格洛瑞还深陷在初秋的闷热之中, 即使位于半山腰上的香榭宫在白日里也并不轻松。   悠闲的午后, 宫人们坐在花园里的树荫下纳凉闲聊。   娱乐八卦, 贵族丑闻, 最后才聊到了那场距离这里极其遥远的战争。   “真不知道这一次和谈能不能成功。我多希望战争能结束。我妹妹的男友就参军去了, 这丫头几乎每天一提起这事就要掉眼泪。”   “可路易斯皇子至今都还坚定地认为自己才是皇位继承人呢。”一位女官忧心忡忡,“你们都看到过他发表的电视讲话。他还说皇太后能为他作证呢。”   “可别提这个事儿了。”一位年长女官没好气, “你们都忘了, 陛下当初质问皇太后的时候,大半个皇宫都被惊动了?那位可怜的夫人,哭晕了好几次, 指天发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是相信她的。我服侍了她快有半辈子了。她确实是个心思非常……单纯的女人。这事儿不像是她做的。”   “可陛下依旧不肯相信自己的母亲呢。说起来, 皇太后被陛下送到夏尔行宫也有半年了,难道真的不打算接回来了?”   “你还不明白吗?”旁人压低了嗓音,“在陛下解决了路易斯皇子前,太后是不会被接回来的。苏菲公主因为同情路易斯,也被陛下赶出了宫廷, 让她去和太后做伴呢。”   “说起来……”年长女官面容愁苦, “陛下现在的脾气可真是越来越……”   一众女官都露出一副了然之色,纷纷苦着脸点头。   “同他登基前可截然不同,完全变了一个人。”   “上次有个侍从官名叫路易, 陛下就用瓶子砸了他,把他赶出了宫廷。从那儿以后,宫里所有叫类似名字的男人,不论侍从官还是侍卫,全部都换了名字了。”   “他每天都会把大臣们骂得狗血淋头。说真的,那些大人们都是高贵的勋爵,可是在陛下那儿和一只犯了错的狗差不多。”   “你们知道吗?”一位最为年轻的女官朝同伴们勾了勾手指,暧昧地笑着,“陛下睡觉,至少要有两名情人陪伴。有时候还会把所有的情人都召集过去,轮流招幸……”   除去两位年长的女官一脸厌恶,年轻的女孩儿们全捂嘴笑起来,显然都对皇帝的这条桃色绯闻大有耳闻。   “我也听我的室友说过。”   “我的手帕之交就是寝宫女官,她亲口告诉我的。说没有轮到的男人,就坐在旁边等着,看着陛下和别人……那个……”   女孩们又兴奋又觉得下流无比,咕咕闷笑,像一群小鸽子。   “你们见过陛下最近新来的那个男宠吗?我觉得他是所有男人里,长得最像奥兰公爵的了!还是年轻版的!”   “我现在相信公爵同陛下一片清白了。”   “可不是么?不然陛下何必到处找酷似他的情人呢,就是因为没有得到他呀!”   “可奥兰公爵真是一名神一样的男人呀!”   随着这一声感叹,所有女官都露出了向往之色,面孔上春意浮动。   “我以前还觉得他是个乡巴佬呢。可他现在真是我在宫廷里这二十年来,所见过的最高贵的绅士。”   “你们知道吗,他最让我欣赏的是,这个男人仿佛知道一切。”连最年长女官都忍不住用充满爱慕的语气道,“他永远知道该怎么去解决困难。不论多么罕见的,突发的事,他都会知道怎么处理。你可以完全信任他的英明果决,去追随他。”   “奥兰公爵可曾为皇太子的男人呢。”小女官笑道,“如果不是亚当陛下去世太早,现在坐在王座上的,应该就是他吧?安东尼四世,对吗?”   先前还谈笑风生的女官们倏然一静,都没有接这个茬儿。   小女官在成串的白眼中顿悟,讪笑了起来。她急忙找了个新话题。   “你们都听说了艾尔莎公主在相亲的事了吗?”   即将僵死气氛终于原地复活,女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对公主的相亲对象评头论足起来。   就在距离这群女官不太远的篱笆背后,一名身材英挺的中年绅士,正挽着一名年轻淑女的手,在树阴下散步。   这两人,正是女官们口中八卦的两个当事人。   “希望不要太在意女孩子们的嘴碎,安东尼堂兄。”艾尔莎公主微笑着,“你这大半年来,一直是宫里话题度最热的男人。Omega们爱慕你,Alpha青年们崇拜你。”   “我倍感荣幸还来不及呢,艾尔莎堂妹。”奥兰公爵笑道,“作为我们这样的人,为侍从们提供一点闲话八卦,也是我们的义务之一。”   “也得是正面积极的闲话才好。”艾尔莎轻叹,“我辞去了大学教授的工作,回到宫廷,为兄长担任内务总管。我可是为了帮助他竖立起皇室的良好形象,而不是看他每天晚上都和一群男人们胡闹的!”   “你为皇室的贡献,我非常敬佩。”公爵道,“可是拉斐尔说他总是睡不好,又很抗拒使用药物,就只用采取……身体上的刺激,让自己入眠。”   “都是战争让他压力太大。”艾尔莎说,“我知道你不看好这次和谈的。虽然我相信你非常想促成停火协议。”   “我以一人之力,想要改变局势,犹如蝼蚁试图举起大象。”公爵道。   “我觉得你行的,亲爱的堂兄。”艾尔莎笑意幽深,“温斯顿的辞呈已放在了拉斐尔的办公桌上。军部已是你的囊中之物。你很快就会成为这个帝国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人了。”   奥兰公爵的眉毛不易察觉地轻抽了一下,低声笑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陛下效劳,为帝国效劳。让我们不要再谈政治和军事这种会让女士无聊的话题了。谈谈你最近的相亲吧?有看到什么有兴趣的年轻小伙子吗?”   艾尔莎飘忽一笑:“是啊,我只是个Beta女孩儿。我懂什么……”   他们沿着林荫道走远。   *   开战后的这第一场和谈,几乎“不负众望”地以失败告终。   战线上的炮火声重新响起。   “K-17星事件”后,温斯顿侯爵被弹劾地满头是包,终于引咎辞职。   奥兰公爵随即接替温斯顿成为了帝国军副总司令,同时继续身兼皇帝内阁幕僚长一职。   从那时起,这位曾经的皇太子,在耗费了整整九十年后,绕着帝国版图流浪了一大圈,终于重新回到了帝国权力中心的顶端。   电视媒体里的公爵,英俊高贵,风度翩翩,充满令人折服的沉稳睿智之气。这样的公爵,才是民众最期待见到的政治领袖,是他们能放心依靠和追随的领导人。   奥兰公爵担任帝国军副总司令官后,下达的第一条命令便是:立刻加大对克鲁维亚的炮火输出,强攻猛打,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克鲁维亚拿下。   这条军令立刻得到了来自全国的欢呼和掌声。   奥兰公爵的长子威尔曼伯爵率领着劲旅,如一柄玄黑战刀,朝着克鲁维亚的心脏刺去——   *   三年后。   新历14753年7月12日。   克鲁维亚,首都星,费里。   自太空望去,费里星同其他的人居星球并没有什么区别,只除了它拥有一条陨石群组成的天然星环,如一条黄紫交织的腰带。   此刻,在星环之外,数千艘大大小小的星际战舰、穿梭机,和单兵机甲,分散在辽阔的星球近空之中,沐浴着恒星的阳光。从费里星地面望去,这些战舰们应该闪烁如白日星辰。   这一颗如今居住着四千万居民的星球,已是克鲁维亚政权仅剩的最后一块领地。   克军的空军已在之前的“双子峰战役”里被帝国军屠得七零八落,现在连一艘能升空的三级星舰都没有。残存的陆军力量几乎车叠人垒,则将首都中心城包得就像一座巨大的蚂穴。   克鲁维亚国王路易斯和他新娶的皇后,新生的一儿一女,此刻正躲藏在这个巢穴的最深处,等待着他们命运终审的钟声响起。   今天已是帝国方兵临费里的第三天,也是这场长达四年的内战中,最后一场和谈的第一天。   布兰森爵士紧拽着砰砰直跳的心,随着引路的帝国军士兵,走进了军队旗舰‘深海晨光号’的会议室。   作为克鲁维亚外交部的特使,布兰森爵士代表国王路易斯一世,前来同这一支已打到家门口的大军谈判。   其实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所谓的谈判,不过是“求饶”的委婉说法。   克鲁维亚仅存的军事力量在帝国军面前,犹如手掌中的一枚鸡卵。帝国军只需要略一用力,大可轻易把克军捏成一滩蛋糊。   万幸,帝国军为了摆出正义之师的高姿态,再加上教廷不折不挠地劝阻,双方才有了这最后一次和谈的机会。   旗舰的会议室铺设着深红色毛毯,两面巨大的落地窗外,帝国军舰星罗棋布。小型的无人战机像鸟群一样从窗外掠过,穿梭在军舰群之中。   会议室里,高级军官比比皆是,纷纷朝布兰森爵士投来淡漠的目光。布兰森爵士调整着呼吸,在卫兵的指引下,朝人群中心的那位军官走去。   这位被克鲁维亚军称作“战鬼”的将军还十分年轻。纵使常年在外领兵作战让他面孔比同龄人显得成熟许多,可看上去依旧不过二十来岁。   虽然早在无数份军报和民间媒体上见到过莱昂纳多·科尔曼的容貌,可第一次亲眼看到本人,布兰森爵士还是深受震撼。   这位年轻军官的俊美毋庸置疑,他在一群军官中鹤立鸡群,健美匀称的身材会让超模都自愧弗如。军旅生涯又赋予了他刀锋星火般的气质。   当他转动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布兰森觉得自己瞬间就被对方一眼透视。从心跳到流汗,从惊慌到不由自主生出来的崇拜,全都曝露在那片冰原之中。   在过去的三年多里,这位年轻的战将屡屡创造着战场奇迹,而他的父亲则已是拜伦帝国实际的统治者。   哪怕因为信息封锁而十分闭塞的克鲁维亚,人民对拉斐尔皇帝一知半解,不感兴趣,却也都孜孜不倦地搜集着这对父子的新闻,对他们怀着一种惧怕而又难以控制的崇拜。   那是生活在战乱年代的人们,对象征着强权的Alpha本能地向往。   “布兰森爵士,很荣幸见到您。”科尔曼少将虽然脸色冷淡,但是礼节上却并无欠缺之处。他主动朝特使伸出了手。   “荣幸是在下的,将军。”布兰森爵士诚惶诚恐地握住了将军的手,“请允许我代表克鲁维亚的民众,向您的停火决议表示感激。”   莱昂彬彬有礼地一笑,嗓音非常低沉淳厚:“人民一直是战争中最无辜的牺牲品。我一直都不遗余力地争取在战火中保护平民的权益。不过很多时候,凭借我一人之力,所能做到的还是有限。如果路易斯亲王能够放弃自己对克鲁维亚的统治,重新回归帝国,那我们就可以避免接下来的战争了。”   哦,还真是开门见山呢。   布兰森爵士苦笑着。双方官员在长桌两侧坐下,勤务兵送来了香气扑鼻的柠檬薄荷茶。   “第三方的教廷特使好像遇到什么事耽搁了,要晚些才能到。”莱昂端着茶杯,眉宇中掠过一抹不耐烦,“不过那些修士们也只会说些‘各退一步,熄火停战’的车轱辘话,从来都提不出建设性的意见。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不管他们,先开始吧。”   铁血强硬的“战鬼”科尔曼竟然喜欢喝这种文人雅士们偏爱的红茶,这个念头在布兰森爵士的脑海里一晃而过。   他毕竟是一名资历深厚的外交使节,在最初的慌张过后,很快找回了自己的节奏。   第110章   在如今的局面下, 克鲁维亚方能拿出来谈判的东西已所剩不多。于是, 路易斯作出了一个备受各界抨击的举动。   他仗着信息封锁和军事武装, 将费里星中心城里两千多万居民拘束在了城区,挟持为了人质。如果帝国军强攻进中心城,必然会有大量平民被交火波及, 造成伤亡。   路易斯败局已定,破罐子破摔,并不在意外界和后世对自己的评价。但是帝国军如果不顾平民性命强行攻城, 也会背负上骂名。   这对于自诩正义之师的帝国军,和坚持认为自己是神认定的合法继承人的拉斐尔来说,会是一场不小的公关危机。   “路易斯陛下的要求并不过分, 将军。”布兰森爵士诚恳道, “他需要一张由拉斐尔一世陛下亲手签署的赦免令,赦免他和其他王室成员免于以叛国罪受审。”   “哦, 不包括你们这些官员吗?”负责发言的帝国外交官无不讥嘲,“你们的国王并不在乎你们这些为他效劳, 并且忠心地陪伴他到最后的仆人的死活呀,爵士。”   布兰森爵士紧绷着脸,道:“陛下还希望能保留亲王的头衔。他愿意余生都居住在费里星。他的子孙后代也一样。”   莱昂剑眉轻挑, 一言不发, 显然是想到了自己一家人早年的遭遇。   帝国外交官冷硬道:“拉斐尔陛下对路易斯亲王的要求,是命他在三日内投降,解散军队。同时,他和家人将随我们回到帝都, 接受法庭的审判。陛下不会给出赦免令,也不会保留路易斯的头衔。”   布兰森爵士正想说话,帝国外交官阻止了他:“但是陛下可以给予路易斯的家属人身安全保障。他的妻儿会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优美的地方,继续和家人平安地生活下去。”   “路易斯陛下是不会接受的!”布兰森爵士道,“我们用两千万平民,换取一家四口的自由,这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交易。路易斯陛下将会承认拉斐尔陛下的皇位……”   “他承不承认都无所谓。”一直沉默的莱昂终于开口,毫不客气道,“我们是战胜方,爵士。这一场战打到现在,我们早过了要路易斯一个承认的阶段了了。我们要的是彻底的征服!”   “我们陛下有着充足的证据,证明拉斐尔并非合法婚生子!”布兰森爵士坚持着,“但是路易斯陛下为了保护最后的这一批人民,愿意选择同帝国妥协……”   莱昂道:“如果路易斯还不肯认清形势,那么这一场谈判在现在就可以叫停了。我们的军队只需要大约四个小时就能将中心城拿下。我们承诺炮火会尽量精准地朝军事目标打击。整个过程大概就像拔牙,虽然会有点疼,但是你们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您这是在屠杀平民,将军!”布兰森爵士拍桌喝道,“圣主在看着您的一言一行。您就不会觉得愧疚吗?”   莱昂的脸倏然一沉,怒意张牙舞爪地朝爵士扑去:“圣主除了整天偷窥我们的私生活外,他还做了什么?相信你们也没少向圣主乞求救赎。而我现在就在这儿,用枪炮对准着你们的城市。可见圣主他就和路易斯一样,并不在乎你们这些蝼蚁的死活!”   “你……”布兰森目瞪口呆。他虽然早听闻科尔曼将军在宗教上并不虔诚,却没想到他会当众对圣主出口不逊。   看来情报所说并没有错,科尔曼将军一直在军队里推行去宗教化的统治,统帅军队完全靠的是自身的实力和人格魅力。他手下的官兵们崇拜他就如同崇拜神灵。   “神无所不知,先生们。祂会将你们的功过记录在案,然后在你们抵达另外一个世界的时候,再同你们清算。”   伴随着一道温和却又坚定的男声,会议室的门自动打开,一名身穿主教黑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这是一位年轻俊雅的男子,黑发黑眸的他显然有不少华夏族的血统,这让他的轮廓比旁人显得更加柔和,精致的五官耐人寻味。他气质清贵,身姿优雅如鹤,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赏心悦目的庄重、圣洁之气。   “很抱歉我来迟了,先生们。”主教充满了歉意,“我的太空舰在中途补给站耽搁了一会儿。希望我没有落下太多。”   几乎整个会议室的军官们都立刻起身,对这位年轻的主教毕恭毕敬。   “米切尔主教!”   “真没想到是您亲自前来!”   “很高兴见到您,主教。您上次给我的建议,对我帮助非常大……”   军官们或许对虚幻飘渺的圣主缺乏信任,但却对这一位法名远播、德高望重的主教相当尊敬。他们纷纷上前,亲吻主教的法戒,向他致以问候。   布兰森爵士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米切尔是这几年里威信和法名最广为人知的一名主教。   作为教廷特使,米切尔主教一直竭尽全力为战地慈善效劳。他安置难民,召集社会各界为人们提供医疗,建立教会学校,还不辞劳苦地亲自为两军伤兵们做心理辅导……   他是一位杰出的心理咨询师。凡是接受过他辅导的士兵,其战争创伤后遗症都会有明显好转。这让他在双方军队里都竖立了不容动摇的威信。   米切尔主教亲自作为第三方的教廷使节参加这一次谈判,在一定程度上,对克鲁维亚是有益的。   但是布兰森爵士也担心,主教的到来,也有可能会让科尔曼将军更加固执,不肯退让。   因为大家都知道,虽然科尔曼将军和米切尔主教曾是好友,但是自从将军限制主教借着心理辅导的便利对自己的士兵传教后,两人的关系就飞速恶化。   据说他们两人如今只剩一点面子情儿。甚至还有科尔曼曾放话说自己的“深海晨光”不欢迎主教到访的传言。   果真,布兰森爵士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声明显来自科尔曼将军的冷笑。   莱昂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看着伊安穿过人群,走到了自己面前。这姿态十分傲慢,几乎可以算是失礼于主教阁下了。   “科尔曼将军。”伊安朝莱昂点了点头,将手递了过去,“别来无恙。”   “托您的福,米切尔主教,还没死在战火里。”属于军人的宽厚稳健的手掌,将主教白皙修长的手握住,冰蓝眼珠定焦在那张白净的面孔上,“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和您再次见面。毕竟距离上次分别,才过去了二十四天。”   在众人尴尬的笑容里,将军低下了他金色的头颅,将唇贴在法戒旁微凉的肌肤上。   主教俊秀的眉轻轻一皱,紧咬了一下牙关,将手抽了回来。   *   教廷代表的加入,让谈判重点从对路易斯的处置,暂时转到了地面平民的安置上来。而这却让谈判进展得更加艰难,自觉有恃无恐的克鲁维亚方的气焰开始增长。   “教廷希望双方都能多为平民考虑。”米切尔主教吐字清晰而柔和,并不义正严词,可在场没有人不倾听他的每一句话。   “这是一场有关皇位归属的争夺战,并不关系到平民百姓的切身利益。他们反而为了权贵的争夺饱受战火侵扰,流离失所……”   “抱歉了,主教!”莱昂冷笑着打断了伊安的话,“我们从不和恐怖分子妥协!而在制服恐怖分子的过程中,总难免会伤及无辜。但是没有任何一个政权,会为了避免这个损失,而放任恐怖分子逍遥法外,让他们去伤害更多的人!”   “路易斯陛下不是恐怖分子!”布兰森爵士叫道。   “科尔曼将军,你这个观点我无法赞同!”伊安眉头紧皱起来,“任何一个无辜的生命都应该被尊重。在没有什么特殊的、非突击不可的情况下,那就应该以平民的性命为重!”   莱昂冷冷地盯住了伊安:“请您搞清楚情况,我的主教大人,现在是路易斯用武器在挟持平民。我们帝国军所做的,正是将这些可怜的民众从昏君的统治下解救出来!”   “既然是解救,那为什么又要不顾他们的性命强攻进去呢?”伊安冷声道,“您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人,将军。他们肯定教过你遇到敌军挟持人质时的处理方式。”   “你说的没错,主教。”莱昂俊脸阴沉,“但是在判断到敌方有可能挟持人质作出更严重的破坏时,制服敌方则要高出保障人质安全。”   “更严重的破坏是什么?”   “各种可能都有。”莱昂面孔冷峻,“今天,他可以用平民索要特赦令。等我们给了他特赦令,他就有可能各种得寸进尺。”   “你这只是假设……”   “你是要替路易斯的行为背书吗,主教?”   伊安气愤道:“我当然相当鄙夷路易斯的卑劣行为。但我是站在人质的立场上,要求你们双方多为无辜者考虑!”   “我都说了,帝国军会解放你们。你要求人质零伤亡这个才是无理取闹!”   “你在歪曲我的意思,将军!我们现在是在谈论如何将权力和平过渡,而不是如何攻城!”   满场帝国军的军官和克鲁维亚的使节们的脑袋,就像摆钟一样左右转动,看着分别坐于长桌两侧的将军和主教,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得不可开交。   而本该是和谈主力的双方外交官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布兰森爵士忍不住问桌对面的一名帝国军官:“将军和主教的关系……一直这么……僵吗?”   “还好。”那名军官无奈道,“也不是……一直都这样……”   “好了!”莱昂不耐烦地摆手,“我看今天是谈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了。拉斐尔陛下给出了三天时间,我一分钟不少地都给你们,爵士。”   随着他一摆手,一名手下打开一张光子板,上面的时间开始了倒计时。   “在这个数字归零前,如果路易斯肯释放人质,那我们都还有商榷的余地。”莱昂起身,摆出了送客的架势,“但是在那之后,我们就只有炮火相见了。”   数名士兵上前,将布兰森爵士一行围住,准备将人送离旗舰。   “米切尔主教,”莱昂又冷声道,“我能否占用您一点时间?”   伊安起身道:“我也正想和你谈一谈。”   众人被这火药味浓重的对话呛得不敢呼吸,你退我攘,转眼就从会议室里散了个一干二净。大门砰一声,关得严严实实。   “这样下去,这场和谈还是会以失败告终的!”伊安沉着脸,在会议室里焦虑地走来走去,   “拉斐尔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流放了母亲和一个妹妹,现在又想将亲弟弟置于死地?这都是那么年代了,他还想用这么血腥的手段维护自己的权力?令尊就不能劝说一下……唔……”   莱昂就像一只狡猾的捕食者,等着伊安自己走近身边时,一把将他擒住,摁在了会议室的落地玻璃窗上,狠狠地吻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唇。   伊安头皮发麻,气血翻涌,直击心魂的情愫在识海之中荡起层层波浪。   好半晌,唇才分开。   伊安脸颊滚烫,膝盖软得直发抖,只能靠着玻璃窗才能站稳。   他这下倒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莱昂抬起了伊安的脸,盯着那双被热气蒸得抬不起的眼睛,手指在那秀气的下巴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怎么不继续说了?嗯?大半个月没见。派人去接你,你总说没空。结果现在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和我抬杠的?”   伊安终于抬起了眼皮,黑沉沉的眼睛里映着军官冷峻愠怒的脸。 第111章   “我是认真在和你谈事, 莱昂。”伊安叹道, “虽然说下令的是拉斐尔,可执行命令的是你。你将来会因此背负上刽子手的骂名!”   莱昂正兴致勃勃地用目光描绘着怀中人清俊精致的轮廓, 一言不发。   “而这样的骂名, 对于你的政治生涯来说, 会是一道沉重的枷锁。”伊安道, “你和公爵本来就想走不寻常的道路上位。在成功之前,名声上不能有这种洗不脱的瑕疵……”   莱昂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目光却是顺着伊安姣好的侧脸, 掠向他乌黑的鬓角和洁白如贝的耳朵,然后钻进了主教扣得一丝不苟的衣领缝隙里,搜寻着自己在上一次情事里留下来的齿痕残迹。   “你要想想帕特的下场……”伊安苦口婆心地劝着, 浑然没留意对面男人的思绪早已飘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他自己被关在精神病犯人的监狱里就不说了, 他的整个家族都名誉扫地,直系亲属的仕途全部作废。也许公爵现在大权在握,但是你们要得到国内贵族的支持登基,尤其是教廷的认可,在名誉上就不能马虎。这几年你在收复区推行削弱劳动积分政策, 教廷已经非常不满,一直对我施压……莱昂,你有没有听我说……唉——”   男人的回应, 就是突然低下头,精准且熟练地叼住那块牵系着他执拗的肌肤,用力地啃了一大口。   疼痛和刺激的欢愉同时袭来, 伊安双膝一软,被莱昂的双臂接住,摁在落地窗上,像是被狼捕获住的一只兔子。   等伊安浑身冒汗,气喘吁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后,莱昂才把他松开。   “你越来越啰嗦了,伊安。”男人舔了舔终于一缓酸胀的犬齿,满意地看着留在肌肤上的杰作,“每次你化身成为当年那个唠叨的小老师,就让我特别想……”   伊安后背紧贴着玻璃窗,警惕地瞪着莱昂。   这里并不是私密的卧室,而是办公场所,要是莱昂想乱来……   “——咬住你的脖子,让你闭嘴——你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莱昂噗哧笑出来。   伊安:“……”   莱昂双臂撑着窗户,一张写满戏谑的笑脸朝伊安凑过去,盯住了主教泛着红晕的面孔。   三十好几的男人,早不再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小神父。可每次亲昵时,哪怕只是说几句简单的情话,都能让他面红耳赤,羞得抬不起眼。   明明已维持了三年多最亲密无间的关系,共度过无数次缠绵悱恻的夜晚。可伊安的腼腆,依旧能让莱昂有一种两人才刚刚进入单纯初恋的感觉。   “你不用担心,我是吓唬路易斯的。”莱昂的手指轻绕着伊安额前一缕黑发,将它拂向脑后,在光洁饱满的额上亲了亲。   “拉斐尔已不可理喻,但是我才不打算为了他背负骂名。我只是摆出一个姿态,好对皇帝的命令有个交代罢了。我另外有安排,会让路易斯心满意足地释放人质,和我合作的。”   伊安松了一口气:“教廷对你和公爵的意见越来越多,莱昂。”   “这是你一连好多天不理我的原因?”莱昂哂笑,“我在教廷的眼中,和一只配种的公狗没有什么区别吧?一头公狗做什么皇帝?不就应该把你拖进卧室里,好好地多生几个超级人类,供他们拿去吹嘘成圣主的恩赐,用来忽悠世民,不是吗?”   “文明点。”伊安嗔道,“我是真的很忙。疫区需要我处理的事很多。我这次都还是专程抽空过来的。本来要参加和谈的特使并不是我。还有,你不是什么公狗。我不高兴你这么侮辱自己。”   “我不是吗?”莱昂又笑起来,把脸凑近,蹭了蹭鼻尖,“那是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够让你满意的地方?说出来,我今晚就改正。”   “你……”伊安热气直往脸上冲,“我在和你谈正事,莱昂!”   “我们之间,军政是正事。床事,也是正事!”莱昂理直气壮,“是你把我晾在一边二十四天的!二十四天!你知道对于一个正当青年,又还没有和心爱的Omega进行身体标记的Alpha,这段时间有多难熬吗?”   金发青年完全一副“老子都快能把星球给撬起来了”的模样,让伊安简直没脸直视他。   莱昂道:“你的那些正事,无非是辛苦地使用自身的能力,为灾民做疏导工作。可功劳却全归于全能的圣主了。明明在人间行走,拯救苦难的是你。可你做的越多,却只会让世人更加信仰圣主。你还需要我提醒你多少次,圣主不过是一台量子光脑……”   “你也需要我说多少次,我做这一切的目的是在于拯救和帮助本身,并不为了任何名和利。”伊安道,“而且圣主有极大的可能,是被教廷……”   “掌控。我知道。”莱昂不耐烦,“我并不认同你的看法。而且假如你的估计是对的,你现在所做的,也改变不了他的现状。”   “但是我不能因为这些事,就什么都不去做呀!”伊安严肃道,“你不喜欢我在军中传教,我已经妥协了。你可以在卧室里脱下我的法袍,但是在外面,我的身份始终是一名主教,我的一举一动必然代表着教廷和神的旨意。”   莱昂强压着愠怒:“他们在利用你,伊安!”   “我脑子里很清楚周围发生的事。”伊安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莱昂。但是我们俩立场不一样。我不会放弃教廷的,西林是我的祖国,是我的家!就像你也不会放弃拜伦帝国一样!”   会议室里又陷入压抑的沉默之中。   两人都不住深呼吸,以平息激动的情绪,让死寂把火药味浓重的气息带走。   片刻后,莱昂才低低地嘟囔了一声:“我很想你。”   伊安霎时心软得险些跳不动。   “我知道你很忙,而且因为我的事,教廷给了你很多压力。所以我都不太敢去打搅你。”青年歪着脑袋靠在窗上,一股带着点孩子气的幽怨朝伊安飘过去,“我们最近吵架越来越多了,我知道你也不好受。但是我爱你,伊安,我不想让你不开心。”   伊安抬起手,轻柔地理着青年的军装衣领,低声道:“我没有不开心。我一直在寻找解决办法,能让我们两人达成共识的办法 。”   “你知道这办法并不存在。”莱昂握住了他的手,“我们俩人中,必然有一个人需要退让和妥协。”   “这就是问题所在。”伊安苦笑,“你已经算准了我就是这个人。”   “你心里也清楚,我做的事是对的。”莱昂说,“你亲眼看到过,实行新的积分政策的试验区里,人民生活的改变有多巨大。伊安,你不觉得,这才是从根本上拯救了苦难的世人吗?可是你的教廷和神却对此充满敌意。究竟谁才是救世者,谁才是专制统治者?”   伊安在直击内心的逼问中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却又被莱昂的手强硬地拽了回来。   “要一个人背叛养育他的祖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能理解。所以,一切罪过都由我来承担,好不好?你只需要回应我的爱就好了。”   滚烫的唇随着最后一句呢喃压了下来,辗转深情,温柔而细致。   伊安在心里一声长叹,闭上了眼,温顺地回吻了过去。   银色的无人机自窗外成群掠过。虽然知道从外面无法看到室内,可伊安还是下意识一阵紧张。   哪怕已过去了三年多,他依旧不能毫无芥蒂地同莱昂亲热。   身上的法袍赋予他神圣的使命,每次他穿着它同男人寻欢作乐,就有种戴着荆棘镣铐在跳舞的感觉。   伊安有时候也能理解逃课的坏学生的心理。   这种违背教义,叛经离道的行为,确实能带给人极大的刺激,罪恶感反而能能助长欢愉的火苗。   他就这么一边痛苦,一边快乐着,越陷越深。   *   伊安带着衣领里被莱昂咬得生疼的齿印,和沉重的心事,回到了自己的星舰里。   等待他的,是通讯视屏里,卡罗尔那张令人本能起生理厌恶的面孔。   这个素来最受贵妇们欢迎的风流倜傥的主教,在师弟的眼中就是一头酒色过度的公狐狸。伊安实在弄不懂这一张油腻、浮肿,眼珠浑浊的脸,和那黏糊糊的笑,是怎么取得贵妇们的欢心,让她们打开腰包对教廷捐赠的。   “因为卡罗尔主教的X能力非常强。”光纪冷不丁在伊安的识海里开口,“他和那些捐赠者都有很密切的身体关系。甚至有两名女捐赠人为他生下子女……”   “我不是在提问,光纪,谢谢……”伊安讪笑。   “看你这脸色,和谈进展得不大顺利吗?”卡罗尔透过视屏打量着伊安。   “我相信他们能在时限内达成共识的。”伊安淡淡道。   “教廷没有那么乐观。”卡罗尔道,“你的哨兵越来越不服管教了,伊安。圣主很不高兴。”   “莱昂本来也不归西林教廷管吧。”伊安不禁冷笑,“还有,真正不高兴的,是圣主,是教廷?”   卡罗尔嘴角抽搐,像是挨了一记无形的耳光。   “你也越来越能言善辩了,伊安。看来哨向之间果真是互相影响的。而意念强大的一方,会对弱的一方洗脑。你不觉得你的思维已经和科尔曼越来越趋同了吗?你可是光明向导,你才应该是掌控人心的那一个,好吗?”   “我对神的虔诚远比一百个你还多,卡罗尔。”伊安不耐烦。   卡罗尔面色阴沉:“你的虔诚可丝毫没有影响到科尔曼。他背离圣光越来越远了。你不会不知道,在很多地区的人,享受了一点积分改革的好处,就把他当作了救世主。那些人们已快忘记了圣主之名,只记得那个科尔曼了!”   伊安冷漠道:“听起来,当地民众信仰流失,应该是驻派当地的神职人员的工作疏忽。我不明白你拿这个找我的麻烦做什么?”   “因为你没有约束好你的哨兵!”卡罗尔抱怨着,“实话说吧,我就是个被打发来对你唱黑脸的倒霉鬼,伊安。从教皇到大主教们,都对你非常不满了。你们在一起都三年多了,你还丝毫约束不了他,反而对他越来越放纵。如果你是像圣人克罗伊那样,为了繁衍出更优秀的人类而献身,那你也早该生孩子了……”   卡罗尔喋喋不休地唠叨中,伊安的思绪却飞远。   真是再讽刺没有。莱昂觉得自己被教廷当成一头配种的公狗,而伊安在教廷眼里,也不过是一头用来产崽子的母狗而已。   这就是教廷,那个将他抚养长大的教廷。那个让他为了维护它,而不惜总和莱昂争执的教廷!   “你该说够了,卡罗尔!”伊安愠怒,“我或许破了禁欲的戒,但是我还依旧是一个尽忠职守的神职人员。”   “当然。”卡罗尔接收到了伊安的警告,立刻将话题一转,又嬉皮笑脸起来,“大主教也在说,等这场战争结束了,就将你调回西林,也许会有一件红袍在等着你呢。”   伊安一愣。   “你不想回西林吗,伊安?”卡罗尔循循诱导着,“这里可是你自幼长大的地方,是你的家呢。这里有你的同窗,老师,朋友……你在外流浪了太久了,伊安。而且在这里,你所有的抱负都能实现……”   他的抱负……   那个年轻稚嫩的伊安·米切尔在穿上神父的法袍那一刻,对着金色的圣光架,许下的抱负。   他要将圣光传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离开西林外出任职只是他漫长生涯中的第一步。他当然要回到西林,带着他游历世界的经验,和卓越的业绩,重新回到圣光塔下。   他也曾憧憬自己有红袍加身的一天,能有进入圣光塔的资格,直接和圣主对话。   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将这些抱负束之高阁,而只是满足于能和莱昂相守在一起了?   “我知道,你和科尔曼有感情。”卡罗尔说,“爱情嘛,我能理解。但是伊安,你要想实现自我价值,你就应该回到西林来。你留在科尔曼的身边,打算看着他结婚生子吗?”   伊安放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   “当然,”卡罗尔话锋又一转,“其实你也可以兼得的。只要你也给他生两个孩子……”   “我还有会议要主持,今天就到这里了吧。”伊安果断道,“我会及时向教廷汇报和谈进程的。”   言毕,不待卡罗尔补充,伊安关掉了通讯。   “教廷的耐心不多了,伊安。”书房中响起了光纪的声音,“他们迫切想得到你和黑暗哨兵的后代。”   “是的。”伊安揉着眉心,“他们终于放弃暗示,直接对我开口了。我看距离他们借圣主之名对我下命令,已不远了。”   “那你会遵循这个命令吗?”光纪问。   “不!”伊安坚定道,“我不是什么圣人克罗伊。我也更不可能在明知他们图谋不轨的情况下,制造出一个无辜的孩子!”   “那你想拥有和莱昂的孩子吗?”光纪又问。   伊安被问住了。   和莱昂的孩子……   柔软、稚嫩,肉滚滚的身躯,天使般面孔的婴儿,奶香的肌肤,也许会有莱昂的金发或者蓝色的眼睛。   光是稍微这么一想,伊安就觉得自己的心在融化。   但是他必须克制着Omega的这个生育本能,灭掉自己的母性。   光纪又问:“如果你意外怀孕了,你会留下这个孩子吗?”   伊安下意识摸向小腹,瞬间一身冷汗。   “你并没有怀孕,请不用惊慌!”光纪说,“抱歉,伊安,我不应该提出这个问题引起你的恐慌。”   伊安抹去鼻尖上渗出的细汗,苦笑道:“看样子,你新安装的感情模块运转得还不错。”   “我还在适应中。”光纪道,“我的程序没法打补丁,只能通过自我学习升级,速度较慢。另外,我的搬迁进度在一个小时前终于满了80%了。”   “这还是今天第一个好消息!”伊安笑道。   以伊安如今的身份,教廷为他配置了一艘小型星舰作为座驾,以供他进行短途的星际航行。   这艘星舰到手后,就由阿修罗在私下彻底改造过了一番,用一台二级星舰的核心机替换了原有的核心机。这艘看似普通的民用级别的星舰,虽然没有配备武器,但是运行速度和其他性能,已达到了军用星舰的标准。   从那以后,光纪就在一点点地将自己的程序云拷贝到这一艘星舰上,并且开启了自我修补的过程。   而这三年多里,光纪口中的那个“他”也再没有动静。   他依旧在监视着伊安,自然知道光纪搬迁的事,却并没有阻止。显然,他,或者他背后的教廷,觉得即使光纪搬迁了主机,进行升级,也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威胁。   但是“他”依旧是一双眼睛,正在透过周边的一切电子设备,注视着伊安的一举一动。   *   费里中心城里的皇宫里,自立为皇的路易斯一世陛下,也正像一只受惊的老猫,浑身扎毛,注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这是一名看上去和路易斯同龄的男人,五官端正,笑容可掬,文质彬彬,像一名干练的律师。但如果不是他自己主动出声打招呼,路易斯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现在皇宫之中的。   “很抱歉我的不请自来。”格尔西亚坐在皮沙发里,姿态轻松,宛如在熟人的客厅。   “奥兰公爵大人,也就是您的大堂兄,派我来此的,陛下。这也是我们双方第七次接触,同时,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所以,请允许我开门见山:之前我们的提议,陛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路易斯目瞪口呆,一时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请容我提醒您,”格尔西亚又说,“在我们头顶,就是帝国军的大部队。他们自称是可以在四个小时内将这颗星球收复的。就我对科尔曼少将的了解,他并不是在虚张声势。”   “你……”路易斯喉咙不住吞咽,下垂的脸颊细微颤抖着,“所以,安东尼的条件,还是那些?”   “我们的态度一直没变。”格尔西亚说,“公爵大人想向您提供帮助,让您可以免于受到拉斐尔陛下的折磨和死亡威胁,得以安稳、体面地继续生活在费里。您甚至还能保留公爵头衔,传给子孙后代。而您将拥护奥兰公爵登基,承认他的皇位合法性,向他效忠。”   路易斯自喉咙深处发出一串桀桀的,如哮喘发作般的笑声:“我当年果真没有看错。安东尼的野心正那顶皇冠上。拉斐尔你这个蠢货,引狼入室,亲手将最大的威胁扶持成了权臣,还架空了自己……”   “奥兰公爵是亚当陛下的皇太子,这个皇位本来就应该归于他。”格尔西亚道,“公爵夺回皇位,是命中注定的事。而我们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特意花了点功夫,将您留在帝都格洛瑞的长孙带了过来,让你们亲人团聚。”   路易斯浑身巨震,僵如石雕,被这巨大的喜悦惊吓住。   格尔西亚拍了拍手。小沙龙室的一个侧门打开了,一名机械侍推着一辆儿童车走进来。   车中,一个小男孩正在酣睡,全然不知自己成了一场巨大的政治交易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筹码。   路易斯踉跄几步,扑到儿童车前,难以置信地看着孩子。   四年前,路易斯抛弃妻子仓惶潜逃出帝都,怎么都没想到,会就此和原配妻儿天人永诀。在那一场害死了他所有家人的交通意外之中,只有他的孙子幸存了下来。   这是一个Alpha男孩儿,今年该有六岁了,也是路易斯唯一的孙子。   路易斯再婚的妻子虽然也生了两个孩子,可惜一个是Omega,一个是Beta,资质都十分平庸。他将来或许也会儿女成群,但是这个长孙意义非凡。这孩子是一名幸存者,也是路易斯第一个家庭里仅剩的唯一血脉。   “孩子不适应长途旅行,精神不大好。”格尔西亚说,“您可以让医生去验证孩子的身份,以证实我们的用意都是真诚的。”   路易斯注视着长孙,完全无法挪开视线。   格尔西亚轻言细语,就像一名专业而细心的心理医生:“陛下,您心里清楚,这场仗您毫无胜算。但是支持公爵,您除了称帝外,其他的愿望都还可以实现:推翻拉斐尔的统治,为您的父皇报仇,和亲人团聚,在封地里自由地生活。您会洗清一切污名,成为科尔曼家族里一个被兄长迫害的、无辜而正直的人,一个对抗昏君的勇士……”   路易斯终于将视线从孙子的脸,转向格尔西亚。   格尔西亚道:“就算拉斐尔不杀了您,也会软禁您的人身,毁去您的名声。但是支持公爵,您就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到过去的生活中。”   路易斯他注视着孩子酷似长子幼时的面孔,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那柔软的头发。   “我将这孩子托付给您了。”格尔西亚起身,“拉斐尔还给您留了一点时间。等您做了决定,您知道怎么联络我。”   路易斯并没有回答。   但是格尔西亚知道,他的任务达成了。   只要路易斯没有开口让他把这个孩子带回去,就说明他已答应合作。他想给自己和家人,争取一条活路。   *   副官接到那份密报的时候,已是当天的后半夜。   副官按捺着激动,迅速更衣,带着密报走进了科尔曼少将的套房。   房中空无一人。   副官并不意外,径直走到卧室里的一扇侧门前,摁响了门铃。   片刻后,门打开,莱昂走了出来。   他只穿着一条薄睡裤,精悍的身躯布满热腾腾的汗水,面色慵懒。而当他看到密报里的内容时,脸上含蓄的不耐一扫而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明天一早,准备接受路易斯的降书。对待他以君王之礼,事情做得规范周密一点,不要落人口实。”   莱昂吩咐完,赞许地朝副官点了点头,转身关上了门。   门内的卧室里,两股信息素浓得呛人。   昏暗的灯光下,伊安靠在床头,一只手紧拽着身上的薄被,一只胳膊却被一根玫红色的法袍腰带缠着,系在了床头柱上。那只手无力的垂着,在腰带的衬托,手背肌肤莹白若雪。   伊安的黑发已被汗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角,一双动了情的黑眸宛如浸在泉水中的黑玉珠。   他气息凌乱,面上带着浓浓倦意,可看到莱昂的脸色,还是忍不住急切地问:“怎么样了?”   “路易斯答应了!”莱昂朝他扬着手中的密报,神采焕发,“他接受了父亲的条件。明天一早,他会先和我们签署协议,遣散军队,随我们返回帝都。但是他的家人会留在费里,由我指派军队看护。接下来,就轮到父亲出手了!”   伊安长长松了一口气。   “被这样的好消息打断,还是值得的。”莱昂笑着,把密报丢在了床头柜上,一脚跨上了床。   “那么,主教大人,我们刚才进行到哪儿了?” 第112章   艾尔莎公主穿着清爽的印花丝绸连衣裙裙, 套着一件白色薄西装外套, 步履稳重,走在通往议政宫的长廊里。   香榭宫正身处格洛瑞臭名昭著的盛夏之中, 几步之隔的长廊外, 烈日当头笼罩而下, 热浪滚滚, 可恶劣的气候却丝毫打击不了人们的欢腾。   此刻的宫中,随处可闻欢声笑语,喜悦的面孔绽放成花, 点缀着庭院。   “战争结束了!”   “感谢圣主,我的兄弟/男朋友/丈夫……能回来了!”   “路易斯终于投降,我们胜利了!”   “帝国万岁——”   自打半个小时前, 路易斯向帝国军递交了降书的消息传到帝都后, 整座皇宫就成为了欢乐的海洋。人们奔走相告,侍从官们击掌欢呼,女官们甚至还会相拥而泣。   皇位的最终归属对于这些宫人来说,远不如能和亲人团聚来的更加重要。   艾尔莎微笑着,自欢乐的人群中穿过, 快步走进了议政宫中。   宫殿里强劲的冷气扑面而来。艾尔莎下意识打了一个冷颤。   大殿中气氛更加热烈。所有内阁大臣们都已聚集在了这里,正将皇帝拉斐尔一世团团围住,争相说着恭贺之词。   拉斐尔红光满面, 被一个笑话逗得哈哈大笑,手里的酒泼洒了出来,打湿了袖口。   帝国在这一场持续了四年的内战中, 投入了巨额的人力和物力。在众多商人通过战争赚得盆满钵满之际,科尔曼皇室的金库却是因为这场内战而瘦身不少。   假如路易斯还能再坚挺个两三年,哪怕拉斐尔再痛恨他如扎在舌头里的鱼刺,恐怕也没实力继续维持这样大规模的炮火输出。   幸而他们胜利了。过去所付出的一切,都有了精神上的回报。   不同于那些争先恐后拍马屁的臣工们,奥兰公爵十分低调安静地站在一旁。   “恭喜你,安东尼堂兄。”艾尔莎公主也没有往兄长身边凑,而是走向了奥兰公爵,“你应该站在拉斐尔身边,和他一起接受祝贺,而不是像个失败者一样,站在角落里独自品尝雪莉酒。”   “你不是也没有加入拉斐尔他们吗,亲爱的艾尔莎。”奥兰公爵朝小堂妹彬彬有礼地欠身。   “我只是他的一个内务总管,而你是他的二把手。”艾尔莎从侍从官的盘子里,端起了一杯马蒂尼,“今日的胜利,全仰仗于你的英明指挥,还有莱昂小子英勇的作战。你们父子才是今天最应该被祝贺和赞扬的人。”   奥兰公爵平静道:“所有荣耀和功劳都应当归功于陛下的统治。我们只是拉斐尔皇帝陛下忠心的仆人。”   “当然。”艾尔莎抿着酒,浅笑嫣然。   人群中突然爆发一阵大笑。拉斐尔笑得东倒西歪,把手中的酒尽数泼在了身边的情人身上。   那年轻的侍卫抹了一把脸上的酒,并无丝毫不悦,从人群里退了出去。   “瞧他多么开心呀。”艾尔莎轻叹着,“他的母亲和一个妹妹正在遥远冷清的行宫里,他的弟弟正在被押解回来的路上。他的儿女们同他日渐疏离。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开心。”   “大概为君者,必然会成为孤独一人。”奥兰公爵道,“对于拉斐尔来说,他帝王的身份,远重于一个父亲、儿子和兄长吧。”   “那顶宝冠,真的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呢。”艾尔莎道,“那么,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路易斯?”   “大概四天后。”奥兰公爵说,“莱昂今天就会亲自带着他返回帝都。他们采取最安全的航行方式,这会将旅途稍微延长一点时间。”   “他会被直接送去囚禁,还是……”   “拉斐尔的意思,是想安排一个受降仪式,让所有国民和国际媒体都看到路易斯向他投降。你明白的。”公爵朝艾尔莎抛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艾尔莎轻声哼笑:“这很符合拉斐尔的性格。会在香榭宫举行?”   公爵点头:“我正准备在和拉斐尔确定了这个安排后,把消息告诉你。因为你可能需要忙碌起来了。”   “啊,这就是我的工作,不是吗?”艾尔莎将酒一饮而尽,“我向你保证,安东尼。那会是本国历史上最精彩的一天。”   她放下酒杯,朝公爵点了点头,从侧门离开了宫殿。   “您这就走了吗,殿下?”拉斐尔的年轻情人正从门外走进来,立刻侧身为艾尔莎让开路。   “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要处理。”艾尔莎微笑,“请劳烦替我向拉斐尔说一声恭喜,杰弗瑞。”   “我会的。”那名青年笑容风流迷人,非常俊美。他就是女官们口中最酷似奥兰公爵的那位男宠,也是拉斐尔这三年里专宠的情人。   奥兰公爵自眼角看到两人简短的交汇,捕获住了年轻人在艾尔莎的背影上停留时间过长的眼神。而后,公爵转过了脸,在满堂欢笑声中百无聊赖地抿着酒。   *   莱昂从浴室里走出来时,伊安已穿戴完毕,正站在穿衣镜前打着领带。   “你穿衣服的速度越来越快了。”金发青年像一头醉醺醺的大狗熊,摇头晃脑地蹭了过去,自身搂住了主教大人的细腰,吻了吻他的耳朵,“什么时候你脱衣服的速度也能跟上,就好了……”   “莱昂,你把我的衬衫弄湿了。”伊安推了推青年还在滴水的脑袋。   “哦?只弄湿了你的衬衫吗?”莱昂低声笑,将只围着一张浴巾的身躯紧贴着伊安的后背。   “……”伊安没好气,“别闹了。我下午还要和教廷开个会,商讨费里星的战后安置问题。战争虽然结束了,可善后工作却远没有结束。光是战争难民的回迁和安置工作,就还够我们忙活几年的,甚至更久的……”   “哦?说呀,继续说……”莱昂已是一副兴致勃勃,打算把伊安摁在穿衣镜上,再来一场加时赛的打算。   伊安立刻吓得闭上了嘴。   莱昂这小子现在发明了一个新的玩法。每次伊安唠唠叨叨,拿着战争或者民生问题说教的时候,他就会一言不发地把伊安摁倒,狠狠地做一回大保健。   两人重逢的这三天里,伊安被他这么整了两次了。   这男人发起狠来,完全不顾场合,其中有一次直接在办公室的沙发里就把伊安给办了。   中途甚至还有人来敲门,可莱昂置之不理,照旧忙活得热火朝天,把伊安吓得惊魂好久都定不下来。   充分吸取了教训后,莱昂只要一暗示,伊安便立刻闭上了嘴,不敢再招惹麻烦。   一个年轻力壮的Alpha,面对迟迟没有被自己彻底标记的Omega,占有欲几乎是令人惧怕的。又加上战争顺利结束,无事一身轻,伊安这几天被莱昂缠得连气都喘不顺。如果不是奋力反抗,他怕是连床都下不来。   此刻,他们正身处深海晨光号的贵宾套房里,一墙之隔正是莱昂自己的卧室。   但这几天,莱昂借着“商议战后重建工作”为由,将伊安强留了下来。然后他就像一头狗熊钻进了大蜂蜜缸子,霸占了伊安的卧室,抱着香香软软的主教大人,把这间套房的每个角落都滚了一遍。   头两天,伊安也还沉浸在小别重逢的喜悦之中,任由莱昂折腾。可随着莱昂变本加厉,玩得越来越野,伊安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逐渐吃不消。   “你不能把时间都花在我这里。”伊安抱怨着,推开莱昂,从机械侍手中接过重新干洗好了的法袍,“还有两天我们就要抵达帝都了,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的行动都有什么安排,但你不应该开始做一点准备了吗?”   “那么重要的行动,如果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才开始做准备,那未免有点太晚了。”莱昂帮着伊安穿着厚重而复杂的法袍,“倒是你,伊安。你想过吗?假如事情进展顺利,我必然是跟随父亲们住在格洛瑞。那你呢?你是会陪着我留下来,还是离开,去那些‘需要你’的地方?”   伊安沉默了。   莱昂提到的问题,其实随着战争接近尾声,已折磨他们两人有几个月了。他们不止一次讨论过这个问题,却一直都没有得出双方都满意的结论。   和远离世俗教条约束的战场截然不同,帝都格洛瑞是一个秩序井然的地方。在那里,哪怕没有那个“他”的监视,眼睛都无所不在。   如果伊安留在帝都,继续和莱昂来往,他们的关系成为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如果伊安继续之前的难民安置工作,那他就需要和莱昂重新过上聚少离多的生活。   这两种都是伊安所不愿的。   他们此刻的处境和路易斯巧妙重合:他们都没有第三个更好的选择。   “深海晨光”正搭载着莱昂和伊安,还有路易斯和他的几名高官,急速行驶在前往格洛瑞的途中。   这短短四日的太空旅途,成为了这两群人在抵达残酷的现实之前,最后的自由和欢愉时光。   伊安长叹,望着莱昂,无奈道:“我不想离开你的,莱昂。”   “但是你也不想脱下这身法袍,是吗?”莱昂苦笑,“一日承担圣职,就终身为之效劳。你在是我的爱人之前,始终还先是神的仆人。”   伊安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的好。   莱昂忽然将玫红色的腰带一丢,重新开始解着法袍的衣扣。   伊安一惊,随即感知到了莱昂火辣辣的意图。   “你怎么……”他惊慌,“不是才做了吗?”   “算上睡午觉和洗澡,‘才’已经是两个小时前的事了。”莱昂一脸义正严词,“都在一起三年多了,你居然还不知道你男人是需要频繁喂投的大怪兽吗,主教大人?”   伊安手脚发软,推搡不过,没两下就又被莱昂制服住。   (省略1161字)   等到伊安重新把法袍穿好,扣好每一颗扣子的时候,眼皮还是红肿的,膝盖也还软得有点让人站不稳。   莱昂倒是一脸舒畅,打着赤膊,大口喝着冰镇的香槟。   两人都没交谈。   方才的那段对话虽然可以归纳为床笫私语,可动情时说的话往往最为真诚,透露出的是心底最真实的渴望。   莱昂的怨,伊安的愧,是他们两人在清醒的时候都不愿意提到嘴边的情绪。只有一次次地,借助欢爱来发泄。   伊安的手环忽然响起。他低头一看来电提示,就露出厌恶之色。   “怎么了,卡罗尔?”伊安只接通了音频。   卡罗尔这一次非常难得地没有废话。他直截了当道:“你恐怕需要回西林一趟,伊安。大主教出事了!”   伊安愣住。莱昂也放下了酒杯。   “他刚才在花园里跌了一跤,现在还一直昏迷中。他状态不大好,伊安。你需要立刻回来!”   “我知道了!”伊安立刻说,“我这就动身。请照顾好他,师兄。”   “当然。”卡罗尔利落地挂断了通讯。   伊安转过头,同莱昂对视。   “好吧。”莱昂放下了酒杯,低低笑了起来,“你的神真的很灵。祂又一次替你解决了难题。这下,你也不用做选择了。你怎么都要回西林去了。”   “莱昂……”伊安叹气,“夏利大主教快一百八岁了,血压一直偏高,以前就轻微中风过一次……”   “我知道。”莱昂转身穿着衣服,只将高大冷硬的背影稳如一道墙壁,挡住了伊安。   “他是你的恩师,也是你在教廷里的后台。他出了事,你确实需要回去探望。而且夏利又是教皇的接班人。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倒下,必然会引起教廷大动荡。权力集团重新洗牌,利益重新分配……你作为夏利的接班人,你必须回去,参与争夺……”   “莱昂,拜托。”伊安无奈。   “我说了,我理解你必须回去。”莱昂转过身,面色冷淡,“西林有你在意的一切。神,一群和你有着共同信仰的人,师门,朋友,抱负,甚至权势……”   “是!”伊安也终于冒了火,“我很抱歉我必须回去。我很抱歉我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生活。我很抱歉我不能把整个人生都拿来围着你一个人转!”   莱昂紧抿着唇,脸色铁青。   伊安倔强地瞪了回去,没有再一次心软退让。   “我让人送你回你的太空舰。”莱昂说完,抓起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卧室。   *   伊安只花了几分钟,就收拾好了自己的随身行李,然后在副官的护送下,搭乘电梯前往位于旗舰底部的停机仓。伊安的那一艘太空舰就停放在里面。   “一切都还好吗,主教?”副官问,“您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我需要回西林一趟。”伊安勉强挤出一个笑,“有些急事需要我处理。”   “那真遗憾。”副官道,“还以为您能和我们一起观看受降仪式呢。您也有很多年没有回格洛瑞了吧?”   “是的。”伊安心不在焉。   “希望您在西林能一切顺利。”副官非常识趣地没有再多嘴。   停机仓里,伊安的那艘有着教廷圣光符标识的太空舰已准备就绪。舱门打开,机械侍已在门口等候伊安登舰。   伊安朝副官点头道别,走上了舷梯。   正要低头钻进舱门里时,伊安感知到了什么,身影忽而一定。   头顶投下一片阴影,莱昂穿着轻甲,落在了舷梯上。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莱昂低声说。   “我知道。”伊安说。在莱昂靠近的一瞬间,他就已感知到了对方传来的愧疚。   “不。”莱昂说,“我和你不同,即使你能感知得到我所有的情绪,可我还是要把话说出口,用语言表达出来,让你听到。”   伊安:“……”。   “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对你发火。”莱昂面色十分严肃,“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从认识到今天,确实是你一直在为我付出。你追随我的脚步,帮助我实现梦想,达成野心。你确实一直在围着我的需求打转。而我不是不知道你也有自己的抱负,我就是故意不想去帮助你,甚至还想阻挠你!”   伊安怔住了。   “我是个自私的人,伊安。”莱昂苦笑,“我憎恶神迷惑了你的灵魂,痛恨你去侍奉他。我巴不得你可以解除圣职做个普通人,这样就可以被我禁锢在身边了。我只想将你的身心都占有,甚至不希望你实现抱负。我的内心是多么丑陋呀……”   “莱昂……”伊安紧紧抓着他的手,“你只是被我诱惑了。被情欲诱惑了……”   “我爱你。”莱昂着重申明,“我们之间不是什么罪恶的诱惑,是诚挚的爱。而我知道你也爱我,对吧?”   伊安苦笑着,闭上了眼:“你是我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莱昂。如果有一颗子弹飞过来,我会挡在你的身前……”   “那就够了!”莱昂捧着伊安的脸,“这就够了!我也爱你,伊安。也胜过生命。”   伊安仰着头,认真地注视了莱昂片刻,继而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数分钟后,旗舰的飞行器舱门打开,一艘小型太空舰从里面滑出,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飞了出去。   莱昂站在窗前,目送着那艘太空舰化作黑暗太空中的一抹闪光。 第113章   他才不会是那种说大段感性话的男人呢!!   “所以, 米切尔主教不能来参加受降仪式了?”   书房里, 全息通讯仪中投映出奥兰公爵的半身影像。因为隔着太过遥远的距离,信号不是很好,图像略微有些模糊。   帝都正是深夜,公爵穿着宽松的墨蓝色丝绸睡衣, 金发垂在额前。这位备受公众媒体赞美的帝国美男子,在镜头前永远英挺轩昂,精神奕奕的权臣,此刻闲适懒散,像一头疲倦的雄狮。   “是的,父亲。”莱昂却是穿着整齐的军装。即便已是一名身经百战的优秀将领,可面对着父亲, 他依旧神情紧绷。   “在这个时候啊。”公爵若有所思。   “您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莱昂立刻问, “教廷会另外指派一名主教来参加仪式。”   “倒也没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公爵随即释然,“教廷特使在受降仪式里不过是个见证人的身份, 没有什么权威性。我想就算拉斐尔出尔反尔,教廷所能做的也不过虚张声势地发个指责声明罢了。只不过,在这个时候,你们俩分开……”   “我们俩不是才刚刚相恋的小情侣了,父亲。”莱昂笑了一下,“我们早就已经习惯了聚少离多的生活。”   “我才不操心你们怎么维持感情呢。”公爵嗤之以鼻,“罢了。我现在关心的,是我们尊贵的客人路易斯,他适应得怎么样?”   “非常紧张, 但是信心还算坚定。”莱昂说,“还有五十个小时我的战舰就能抵达格洛瑞了。我想这段时间里,他怕很难合眼睡上一觉。”   “还有五十个小时……”公爵咽下了口中的酒,缓缓道,“时间过得真快呀,就像一只射出枪膛的子弹。距离我们离开弗莱尔,转眼也已经七年了。”   可在这短短七年时间里,这两个本位于帝国权力边缘地带的父子,赤手空拳地在帝都里开辟出了一大片天地。   他们从备受讥笑和排斥的皇室亲戚,成了如今军政大权都握在掌心的权臣重将。这其中的血汗和泪水,全都浓缩在一声感叹,一口烈酒之中。   五十个小时后,如果一切顺利,他们还有可能再往前迈一步。推翻那个阻挡了奥兰公爵九十多年的障碍,登上本属于他的宝座。   这种对胜利的期盼是心照不宣的。   父子两人此刻正相隔半个拜伦帝国,只能在通讯里无声地分享这一份喜悦和紧张。   “您觉得时间过得快,可我却觉得过得太慢了。”莱昂说,“我觉得离开弗莱尔好像就是几天前的事。”   “那是因为,你是一个迫切希望能快速成长的年轻人,时间永远不够你用。”奥兰公爵望着全息投影里,儿子不甚清晰的影像,目光一时变得非常悠远。   影像里的年轻军官有着和奥兰公爵如出一辙的金发碧眼,但随着年龄增长,面部轮廓的差距却越来越大。   即便已在外带兵打仗数年,经历了足够多的风霜雪雨,可莱昂的面孔比起父亲的粗犷硬朗,依旧要显得精致而俊雅许多。他眉弓略低,鼻翼更窄,脸型也更修长。可见就算等他到了中年,也会是一名俊美高贵的翩翩美男子。   莱昂一直觉得自己应该长得更像生父一点。但是无人知道格尔西亚的真实长相。恐怕就连奥兰公爵本人,都不知道枕边人最原始的脸是什么样的。   “越是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越不能掉以轻心,我想这个道理,不用我对你多说了。”公爵道,“战胜了路易斯,仅仅只是我们的征途中的一步而已。”   “我明白的,父亲。”莱昂正色道,“伴随着每一个阶段性的胜利,都有更加严峻的挑战到来。”   公爵缓缓点头,斟酌着,似乎是很不情愿地,终于开口道:“你做得很好,儿子。”   莱昂面色十分平静,但如果伊安此刻在他身边,便能感受到他内心骤然掀起的一阵波涛。   在漫长的并肩奋斗途中,父子俩早已和解。但是奥兰公爵是一名喜怒不形于色的男子,他一生的柔情大概只对格尔西亚流露过。即便对着最为器重的长子,雄性的刚强也让他极少表达内心的温情。   这样的一句肯定,对于莱昂来说,已是他能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最隆重的赞扬,和最直白的父爱了。   “我很感激,父亲。”莱昂毕恭毕敬,“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你的目标应该比这个更高。”公爵说,“从今往后,你要做到的,不仅仅是满足我对你的期望。记住了,莱昂,你要做一名最强大的勇士!”   “是,父亲!”   *   伊安忽而转过头,望向窗外。   “怎么了?”在他身旁,秘书正提着法袍,帮他穿戴。   他们的太空舰在和帝国军分道扬镳后,急速朝西林行驶,将原本需要二十六个小时的航行,缩短成了二十个小时。现在,他们即将抵达西林了。   “没什么。”伊安摇了摇头,“我刚才好像感受到了一点感动。但是又觉得不可能。毕竟……”   毕竟伊安此刻距离莱昂何止十万八千里,再深刻的共感,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都不会产生反应。   “卡罗尔主教那边有新的消息了吗?”伊安问,“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夏利大主教的病情就没有什么新进展?”   “一切还是老样子。”秘书耸肩,“卡罗尔主教的秘书总是那一套说词:大主教正在接受治疗,主教在医院里陪同。我问他大主教究竟是什么病,可他一问三不知。”   伊安眉头紧锁,心不在焉,以至于把圣光架的链子和法袍的扣子缠在了一起。   “请不要太过担心,主教。”秘书帮伊安重新整理衣袍,“西林得圣主赐福,拥有全人类最先进的医学技术。我相信大主教的病不论再棘手,都会被治愈的。”   “我当然不怀疑圣主的力量。”伊安勉强一笑。   但是他内心之中生出一种异样的焦虑,像是心底突然塌陷了一个洞。随着离西林越来越近,这个洞也越来越大。   他往黑漆漆的洞底望去,虽然暂时什么也看不清,却下意识知道,他绝对不会喜欢里面的东西。   光纪的声音在识海之中响起:“您是觉得夏利大主教的病有些蹊跷,是吗?”   伊安瞥了一眼无知无觉,正在整理行李的秘书。   “是的。”伊安承认,“但是我毫无根据,而且又觉得这个想法有些不敬。”   “我还以为你对夏利大主教的尊敬,已被他对你的那些卑劣的打算而消磨殆尽了。”光纪说。   “但是他的想法目前并没有对我造成实际的伤害。”伊安说,“而他对我的抚育之恩,却是不可磨灭的。我得将这两样区分开来对待。” 第114章   在太空舰的前方, 一颗小巧的蓝色星球宛如漂浮在深海之中的宝珠,正逐渐靠近。   那就是伊安成长的地方,西林。   西林教廷国只有一颗星球, 星球的体积也并不大, 同弗莱尔差不多。但是这一颗小小的星球,却具有掌控整个人类世俗社会的强大的力量。   西林星的表面五分之一四的面积都被海洋覆盖,陆地分散,几乎都为亚热带海洋性气候。常居人口一亿,其中八千多万都是世民,仅有的一千多万人才是圣明教的神职人员。   西林的中心城, 亦被誉为圣城。教廷中枢、教皇皇宫,以及,圣主所居住的圣灵塔,全都座落在这一座恢宏奢华的万年古城之中。   一万五千年前, 圣主带领人类的舰队抵达了巨鲸座。   人类分散开来, 根据不同的家族、派系, 选择星球落脚, 成立政权。而圣主和他的伴侣则选择了西林这一颗小星球。   随着圣明教逐渐兴盛, 这一颗田园气息浓郁的星球上, 文明和经济飞速发展, 雄伟的宫殿和教堂一座座拔地而起, 圣灵塔高耸入云。   圣主长久独居在高塔之中,数千年来都没有再露过面。有关圣主的伴侣,更是无人提起。   伊安就是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古城中长大的。   在慈善院里识字念书, 在神学院中修习经文,在教廷里领取了神职。然后怀着年轻朝气,和美好的憧憬,站在了弗莱尔的大地上。   “十三年了。”伊安望着逐渐靠近的星球,“当初我离开她的时候,曾天真地想过,我可以每年放假的时候都回来一趟。”   “但是你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光纪说。   “是的。”伊安叹气。   他认识了一个叫莱昂的小子,就此将自己困在了那个人的身边。   从弗莱尔,到帝都,又到马德堡,到尼姆,再到K-17,以及火线上那一串串没有名字的驻地……   莱昂的所在,就是伊安将要去的方向。他就此再也没有回过西林,直到今日。   “你感觉怎么样?”伊安问光纪,“我们就要抵达西林了。那个‘他’,极有可能就是在圣灵塔里的那一位。你是否需要休眠?”   光纪道:“他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了。对我们的追杀令,依旧处于关闭状态。而且因为他的指令经过量子加密,我无法追溯到发出地址,不确定他是否就在西林。不过,伊安,西林的网络防火墙对我有专门的限制指令。”   “专门针对你?”   “是的。”光纪说,“我从刚才就一直在尝试进入民用网络,却发现我的访问全部被拒绝。而这条指令是最近才下达的。”   “是什么时候?”伊安忙问。   “米切尔主教,”秘书敲门,“舰长让我告诉您,教廷派遣了三艘太空舰,前来迎接您。”   伊安顿了一下,才问:“三艘太空舰……来迎接我?迎接一个在教廷里十万个主教中的一个?”   “是的。”秘书也显得有些困惑。   毕竟米切尔主教本来就是教廷成员,并不是来访的外国贵宾。就算他再受夏利大主教的宠信,动用三艘太空舰出来迎接他,实在也太兴师动众了。   难道米切尔主教其实取得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巨大功劳?   伊安快步走到窗前,已能望见三艘急速向他们驶来的太空舰。   那并不是普通的太空舰,而是三艘教廷军的巡逻舰!   “伊安,”光纪道,“我查到拒绝我访问的指令是什么时候下达的了。是在二十个小时四十二分钟前。在这一条指令下达十三分钟后,你接到了来自卡罗尔主教的通讯,告知你夏利大主教生病的事……”   “……让我尽快返回西林。”伊安清俊的脸上,血色尽褪,眼中迸射寒光。   三艘军舰转眼已杀到眼前,将伊安的小型太空舰团团包围住!   *   奥兰公爵正顶着正值清晨就已火辣辣的太阳,离开了家门,前往他的办公室。   车队刚刚出发,一条来自香榭宫的通讯接到了公爵的座驾里。   当拉斐尔皇帝本人的脸出现在通讯投影里时,车上随行的公爵幕僚们都受惊不浅。   “安东尼,我做了个噩梦。”拉斐尔看也不看公爵身边的幕僚,懒洋洋地开了口。   皇帝还穿着一件黑色丝绸睡衣,敞开的领口露出大片肌肤,头发蓬乱。昨晚香榭宫举办了一场通宵达旦的战胜庆祝晚宴,拉斐尔今天能这么一大早就起床,已十分难得。   “我能为您做什么吗,陛下?”奥兰公爵见惯不惊,面不改色,“您需要再换一名理疗师吗?”   “和这没关系。”拉斐尔无精打采地摆手,喝着咖啡,“我梦到路易斯带着人闯进了香榭宫,想要刺杀我。我到处躲藏,卫兵们根本都是废物,而你又不在。我不停地呼喊你的名字……”   “我很抱歉,陛下。”奥兰公爵道,“首先,路易斯已经被彻底解除了武装,他绝对没有能力闯入香榭宫行刺您。其次,假如陛下您遇到了危险,我也会奋不顾身救驾。”   “哦,我亲爱的安东尼。”拉斐尔眯着眼笑了起来,“我当然相信你会保护我了。你永远是我最忠实的骑士。格洛瑞实在热得让人受不了。要不你今天陪我去贝特西星环上转转。我们俩好久没有一起打高尔夫了。”   公爵浓密的剑眉轻微一挑。   贝特西星环是帝都星的一颗人造卫星,星环属于皇室所有,上面有一座避暑山庄。卡特琳娜女皇当年非常喜欢在这个星环上躲过帝都的酷暑。   但是拉斐尔嫌弃行宫太老旧,登基后从未去过,星环常年冷冷清清。真不知道拉斐尔今日怎么心血来潮,想要去这个冷清的地方。   “陛下,请您原谅。”奥兰公爵不紧不慢道,“我自然非常乐意陪同您消暑,但是明天就是受降仪式,我在这之前,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你太不懂生活了,安东尼。”拉斐尔打断了公爵,“路易斯已经是阶下囚。我们赢了。明天的受降仪式不过是走一个过场罢了。而且你已经缺席了我昨晚的庆祝晚宴,要是今天再拒绝我的邀请,可就有点过分了。”   “可是……”   “这是命令!”拉斐尔不耐烦地板起了脸,“奥兰公爵,我是你的皇帝,我的旨意应该就是你的行动!”   公爵的嘴角牵扯出一个恭敬的笑,欠身道:“当然的,陛下。一切都会如您所愿。”   拉斐尔心满意足读挂断了通讯。   公爵的车里陷入一种弓弦紧绷到极致的寂静。   “通知各部。”奥兰公爵冷声道,“告诉我们的人,计划提前开始了。联络威尔曼伯爵,让他尽快赶回来。”   “那您呢?”幕僚长紧张。   “自然是陪同陛下去贝特西星环了。”公爵一声哂笑,“一个偏僻冷清,谁都不在意的皇室星环。我打赌,我们哪怕将整个帝都都掌控在了手中,却并没有关注过这个星环上发生过什么事吧?”   幕僚们惴惴不安。   “大人,”幕僚长不安,“我建议您可以找个借口推辞。毕竟威尔曼伯爵要明天才能抵达……”   “他们就是想赶在莱昂回来前将我先解决。”公爵道,“事情已发展到此,该是各自亮出底牌,决一胜负的时刻了。我也很想知道,拉斐尔身后的那个人,会是谁!” 第115章   *   伊安将两名秘书留在了太空舰上, 只身一人,在四名教廷军士兵的“护送”下,从接驳舱里走了出来, 走进了军舰里。   不出意外的,这里站满了实枪荷弹的士兵。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地注视着这位年轻文弱的主教, 眼神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困惑。   上头说这是一位有强大能力的主教,让他们全神戒备, 可光是从外表来看, 这位米切尔主教同其他修士并无区别。又因为还是一名Omega的关系, 显得更加柔弱纤细。别说用热武器,普通士兵一只手就能将他轻易制服。   “伊安。”光纪在识海里道, “他们张开了电磁屏蔽网, 屏蔽了所有信号。我们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了。”   “米切尔主教,”一名陌生的教廷军军官走上前, 俯身亲吻伊安的法戒,“我们奉夏利大主教的命令,前来迎接您返回西林。请您不用惊慌。”   “谢谢, 长官。”伊安从容道, “不过我想直接和夏利大主教本人通话。”   “大主教还在医院接受治疗。”对方道, “替他给我们下达命令的,是卡罗尔主教,大主教的枢机秘书。”   “那我想和卡罗尔主教对话。”伊安说,并且在对方再次开口前追加了一句,“我知道他在你们的军舰上, 长官。大概就在——”   伊安抬头朝二层的一处望去,目光精准地盯住一处:“卡罗尔师兄,你为什么躲在士兵们后面?”   士兵们退让开,一位穿着主教法袍的教士无处可遁,只得站了出来。   士兵之中响起一阵轻微的抽气声,望着伊安的目光瞬间变了。   “你永远这么敏锐。”卡罗尔的脸上泛着油汗,慢吞吞地从二楼走了下来。   伊安同卡罗尔来到远离人群的窗边。   “我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教廷不惜动用军舰,甚至是三艘,来迎接一名普通的主教了,师兄。”伊安冷笑,“如果不是教廷里发生了重大的变故,需要出动军队,那就是你趁大主教病重,滥用职权?不论哪一种情况,都让我诚惶诚恐呢。”   “你想太多了,伊安。”卡罗尔呵呵地笑着,目光飘忽闪躲,“我随同军队出来办点事,回来的路上凑巧碰到了你的太空舰,就想着顺路一起返回地面。”   “原来是这样。”伊安释然,“我还以为是我犯了什么错,导致你们借着大主教生病,将我骗回来。又怕我逃走,让军舰来押解我呢。”   “怎么可能?”卡罗尔夸张大笑,“你只是一个主教,看在圣主的份上,你能犯什么需要动用军队来逮捕你的罪?”   “我也想不出来,所以非常困惑呢,”伊安道,“那么,大主教的病有什么进展吗?”   “还是老样子。”卡罗尔说,“一直昏迷着。”   “我还以为他病情好转了呢。”伊安道,“不然你应该在医院里守着他才对。”   卡罗尔脸颊抽搐了一下:“你这是在指着我吗?”   “当然不!”伊安抱歉一笑,“我只是关心而已,卡罗尔。我至今都还没有弄清楚大主教得的是什么病。”   “脑血管瘤破裂。”卡罗尔说,“人的大脑一直是医疗上最难攻关的区域,你知道的。就连圣主赐予的治疗舱对上大主教的病都有点吃力。”   “为什么以前一点征兆都没有?”伊安问,“他每年都会做四次全身扫描体检的。”   “我也不知道。”卡罗尔含糊地回答着。   “卡罗尔,”伊安目光犀利如针,“我感觉到你对我有所隐瞒。”   “是你太多疑了。”卡罗尔额角渗出汗水,不耐烦道,“大主教都是一百八十岁的人了。人老了,自然就会生病。我们将来也一样!”   “你没有对我说实话呢,师兄。”伊安握住了卡罗尔的手,指腹按在了他手腕激烈跳动的脉搏上,“有关大主教的病,你对我有所隐瞒,是吧?他难道病得更重了?”   “没有!”卡罗尔被一阵逐渐强烈的心慌和焦虑笼罩,大脑深处传来阵阵抽疼。   偏偏伊安持之以恒地对他发问,声音十分低沉,就像一道道咒语,钻入他的耳中。   “那大主教是没有生病?或者病得不重了?那你为什么要欺骗我,卡罗尔?为什么要骗我回来?”   伊安的每一个问题都在卡罗尔的脑中回荡,在他那根抽疼的筋上跳跃着。   卡罗尔自认从来不是一个真诚之人,在他的有生之年里,不知道说过多少条谎言,却从来不会觉得心虚内疚。   可是伊安的问话却一个字一个字地拷问着他本以为不存在的良心,让他产生一种想要倾吐真相的冲动。   “为什么要将我叫回来,卡罗尔。”伊安轻声细语,循循诱导,“你们想我回来做什么?你们骗我回来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卡罗尔头痛欲裂,汗水顺着脸颊滚落,颤抖的手被伊安死死地拽住。   “为什么,卡罗尔?回答我!”   卡罗尔大脑中的那一道防线开始崩塌。   “把你召回来,是上面的意思……”   伊安眸中寒光闪烁:“上面,是指大主教?教皇?还是……”   “教皇和大主教们在会议上共同决定的。”卡罗尔两眼发直,“他们已经对你没有了耐心。而且莱昂·科尔曼取得了战争胜利……”   伊安瞳仁猛地收缩:“和莱昂战胜有什么关系?”   卡罗尔道:“路易斯投降,奥兰公爵父子很快就要谋反了……那边也不能再等下去了。只有将你召回来,和科尔曼分开。没有了光明向导的黑暗哨兵,只不过是个武力值比较厉害的单兵战士罢了……”   伊安紧咬着牙关:“教廷插手了拜伦的皇权争斗?你们支持的那一方是谁?”   卡罗尔一笑:“教廷才不在乎谁做皇帝。我们只想得到光明向导和黑暗哨兵的后代。抓到黑暗哨兵,控制你,然后……”   “主教大人!”一名军官发觉了卡罗尔的异样,警觉地喊了一声。   卡罗尔骤然一惊,挣脱了伊安的手。   那种如跗骨之蛆的咒语和大脑中的晕眩疼痛消失了,克罗尔浑身冷汗潺潺,如梦初醒。   伊安收回了手,面若冰霜。   “光明向导的能力……”卡罗尔恍然大悟,急忙后退了好几步,惊恐地瞪着伊安,“这就是思维控制的能力?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我让你说了实话。”伊安淡漠道。   光明向导并不能控制人的思维。至少就伊安来说,他只是通过刺激精神网,让卡罗尔自觉吐露了真言。这大概算一种与生俱来的逼供能力。   逼问虽然被打断了,但是伊安已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转身就朝接驳舱走去。   “你根本逃不掉的!”卡罗尔大喊一声。   只听一片唰唰声,士兵们举起了手中的枪,上百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伊安。   伊安面无表情,抬起眼帘。   士兵们握枪的手随着那道冰凉如刃视线扫过,都不禁微微发抖。   “军舰马上就要着陆了,伊安。”卡罗尔狼狈地抹着汗,气急败坏地追了过来,“这里到处都是士兵,而没有你的哨兵在,你根本逃不走!”   伊安透过窗户,望向近在咫尺的西林星。   就在刚才对卡罗尔的逼问时,军舰一直在全速航行,现在已接近星球表面的大气层了。大概再有十分钟,军舰就能在空港降落。而伊安的双脚就可以再一次踏在祖国的土地上。   阔别十三年,重返故里,让故乡温暖湿润的风吹过发梢,唤醒他儿时的记忆。那是伊安之前在回程里一直憧憬着的事。   他却没想到,自己有可能会被士兵用枪指着脑袋走下地。   “你想要知道真相,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了。”卡罗尔恶狠狠道,“骗你回来,就是大主教的意思。你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他早已受够了。教廷想要你生下和黑暗哨兵的孩子。既然你不肯生,那么就只有采取强制手段了!只要控制了你和科尔曼的身体,想制造出多少个孩子,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伊安双眸如雪夜般寒冷,注视着卡罗尔。   “别这样看着我。上面才是做决定,我不过是个跑腿的喽啰。”卡罗尔嗤笑,“其实早在你们觉醒的时候,上面就想把你们俩弄到手的。但是一来,科尔曼那小子还有别的用处;二来,圣主也不配合……”   “你们要圣主来配合你们?”伊安终于忍不住开口。   卡罗尔拽住了伊安的领子,将他粗暴地扯了过来,以极低的声音反问:“你以为呢,蠢货?你以为谁才是这个人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你自己也早就怀疑了,不然你不会那么轻易就破了戒,不是吗?”   伊安牙关咔咔轻响,觉得一根冰柱被狠狠地插进了自己的后脑,剧痛和寒意顺着脊柱扩散向四肢百骸。   “和你们合作的,是拉斐尔?”   卡罗尔不答,眼底却掠过一抹不屑。   “不是拉斐尔,那是……”   “是谁都不重要了。”卡罗尔冷笑,“奥兰公爵仗着自己的儿子是黑暗哨兵,就目空一切,傲慢自大,已经将拜伦帝国当作自己的囊中之物。现在,也到了让他品尝失败的时候了。而你的那头公狗,也将要彻底领教一下圣主真正的威力!”   卡罗尔说完,将伊安拽过去,丢在一张椅子里。   “你不用太害怕,伊安。”卡罗尔看着垂头不语的伊安,嗤之以鼻,“你乖乖听话,好好运用你的力量为教廷服务,张开腿多生几个孩子。上面会把你捧为圣人,将你写进经书里,流芳百世。而且,你还可以和你的小公狗永远在一起呢。这不正是你的梦想吗?”   军舰已开始穿过大气层,产生了剧烈的震动。   伊安闭着眼,发丝微微摇摆。   军舰的震动越来越剧烈,连士兵们都有些站立不稳。   卡罗尔摇摇晃晃地朝座位走去。正要抓住椅背的时候,舰身突然剧烈震动,士兵们纷纷跌倒,钢筋扭曲声贯穿整个空旷的船舱。   伊安在强烈的颠簸中睁开了眼。 第116章   卡罗尔在剧烈的颠簸中一骨碌滚出老远,额头砰一声撞在柱子上, 鲜血长流。   “怎么回事?”军官大声叱喝。士兵们在船舰里慌乱奔走。   “长官, 军舰推助系统出了故障……它正在加速下降!”   “赶快——”   话音未落,军舰猛地倾斜, 朝一侧翻转了四十多度。所有人一阵天晕地旋。凡是没有被安全带固定在座椅里的人全都像土豆似的滚得七零八落,撞挤成一堆。   伊安稳稳地坐在椅子里,面容平静,一双眸子暗沉无光,视线仿佛正注视着另外一个世界。   系统警报声炸开,刺穿所有人的耳膜。   “长官, 我们正在转向——我们正想三号舰冲过去!”   警报声变得短而急促,一条鞭子抽着所有人的头皮。   “撞击警告——撞击警告——”系统女声响起。   三艘军舰都正在通过大气层,迅速下降。剧烈的摩擦让它们全都遍身裹着淡金色的火焰, 如三颗陨石。而其中一艘军舰明显状态不对, 正朝着另外一艘军舰加速冲去!   再没有人顾得上伊安。军舰里全体官兵都如一窝炸开的马蜂团团转。   “长官, 是有黑客入侵!”   “改用手动操作!关闭电脑领航——”军官嘶吼着。   卡罗尔抹着一脸的血,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便看到呈入定状态的伊安。这年轻的男子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卡罗尔恍然大悟, 朝伊安冲过去。   “你这头母狗, 你做了什么——”   一台固定在墙角的机械侍突然启动,飞窜过来,砰一声将卡罗尔撞飞。   “撞击警告——”系统道,“还有五百米——四百五十米——”   千钧一发之际, 士兵冲进了机房,摁下了紧急按钮。系统自动领航系统关闭。   军舰在舰长的手动操作下,终于掉转了方向,同另外一艘军舰擦肩而过,避开了毁灭性的撞击。   自动领航系统关闭,同时也切断了星舰运行和地面总台的联络。就在同一时刻,光纪迅速入侵,将这一艘星舰接到了自己的手中!   咔嚓一声,伊安解开了安全带,站了起来。   卡罗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大吼:“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军官抹着额角的冷汗,一脸莫名其妙。   米切尔主教正置身于一间满是士兵的军舰里,军舰又正在万里高空之中,他能往哪里跑?   然而伊安下一步的举动,给了所有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仿佛有一阵风穿过宽敞的军舰中央舱,所有的机械侍接二连三地启动,脱离了固定装置,机甲在无人操作的状态开启,弹出了机枪……   全员官兵们呆若木鸡,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仿佛这就是圣主的神迹。   “阻止他——”卡罗尔指着伊安嘶吼。   一台高级机甲从高处一跃而下。伊安快步朝它奔去。   一名士兵懵懂地掏出了枪,对准伊安的背影一个点射。   光子弹嗖一声穿过了黑色的法袍,伊安朝前扑倒在了地上。   “蠢货!”卡罗尔将那名士兵推倒,“你想杀了圣子吗?”   伊安捂着腰侧,踉跄着站了起来,一脸苍白。   机甲飞到他面前,打开了驾驶舱,将他兜了进去。   *   “二号舰到底在搞什么?”躲过了致命撞击的三号舰上,带队的军官怒火冲天。   “长官,二号舰出了状况,我们无法与他们取得有效联络!”通讯员紧张道,“他们又突然开始减速,并且再一次调转了飞行轨道——他们好像正在掉头!”   通讯里的二号舰频道中,充斥着杂乱难辨的声音。   劈啪作响的电磁波干扰声,人的喊叫声,交火声……   “二号舰!你们遇到了什么?请回答——”军官焦急地呼唤。   “……圣主呀——”对方传来破碎的呼喊。   “他启动了……”   “……我们阻止不了他……”   “所有机甲都暴走了……被控制了……我的圣主……”   “一切都失控了!”   “二号舰出事了!”军官果断道,“通知总部,立刻开启远程操控,让他们迫降。”   “无法对二号舰远程操控!他们在刚才关闭了电脑领航系统!网络中断,就连地面总台也无法操控他们。”   军官破口大骂。   “是否要对二号舰武力阻拦?”   “武力个屁!”军官暴跳,“里面都是我们自己的人!”   “长官!二号舰又有动静了!”   二号舰将航行方向调转了180度,随即又打开了底部的闸门。成群的穿着轻甲的士兵们像垃圾一样被倾泻出来,倒在了高空之中。   一号和三号舰上众人目瞪口呆。   而二号舰火力全开,重新冲朝太空冲去。   *   空无一人的指挥室里,伊安被机甲放在地上。   他身体一阵摇晃,扶着操作台才勉强站稳,跌坐在了舰长椅中。   冰凉的汗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地往下流淌,打湿了领口。   “你的伤口需要尽快接受治疗,伊安!”光纪的声音从操作台的音箱里传出,“你的失血量已接近警戒线,你将会失去意识。而你刚才高强度使用了向导能力,已大量消耗了精神力。一旦引发器官衰竭综合症,以这艘星舰上的医疗舱水平,是无法医治的……”   “你来操控航行。”伊安无力地喘息,斜倒在了椅子里。   一架机械侍带着治疗仪滑了过来。   伊安吃力地脱去法袍。里面的白色衬衫已被鲜血染红了大半,血还在不断顺着座椅往下滴落。又因为星舰正向上加速冲过大气层,落在地板上的血随着剧烈的振动,滑落成一道道红痕。   治疗仪的光落在腰部的枪伤上时,强烈的刺痛让伊安扭曲了面孔。   但这一切痛苦都是值得的。   星舰也在这一刻冲出了大气层,继而开启了虫洞运行模式。   西林教廷军的军舰后知后觉地追了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二号星舰一头扎入了虫洞,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安,你会后悔的!”一条来自卡罗尔的通讯在最后一刻被二号星舰接收到。   这个男人咬牙切齿:“等你赶到的时候,那边的战斗早就打完了。你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自投罗网。而你已背叛了教廷和圣主,就等着承受神的惩罚吧!”   “神究竟是谁?”伊安关闭了通讯,疲惫地闭上了眼,“不论是谁,都应该不是你们正在朝拜的哪一位……”   *   太空舰冲出大气层的一瞬间,环绕周身的明黄色火焰骤然熄灭。   没有了阻力,拜伦帝国的皇家星舰宛如一群跃入大海的鱼,畅快地朝着前方遨游而去。   重新恢复了平静的船舱内,悠扬的钢琴协奏曲再度飘开。轻灵的旋律衬着落地窗外星光点点的太空,营造出梦境般的美感。   “我们上一次一起搭乘太空舰旅行是什么时候,安东尼?”拉斐尔问。   奥兰公爵自落地窗前转身:“应该是四个月前,陛下。我陪同您前去参加一个能源星站的剪彩。”   “我想起来了。”拉斐尔道,“但是当时你在随行舰上,尽管我一直邀请你上旗舰来。”   “这不合规矩,陛下。”公爵说,“当时我和陛下您是出行人员中最高级的两位领导人。处于安全考虑,我们必须分开乘坐星舰。”   “防止我们俩会被暗杀者一锅端掉,是吗?”拉斐尔轻笑,“那你现在又愿意和我搭乘同一艘太空舰了。”   “因为我们这一次是短途出行。”公爵从容道,“而且您不是出访,只是去度个假。我相信,在格洛瑞这片星域里,卫军已经将潜在的危险都清扫干净了。而且,陛下,刚才也是您强烈命令我跟随您上旗舰的。”   拉斐尔笑出了声:“噢,安东尼,你永远是个厌恶被命令的男人。”   “这么评价有失偏颇,陛下。”奥兰公爵道,“我自认不是个刚愎自用的男人。而且我一直都对您的命令言听计从。至于其他人,我想他们也没有资格来命令我,不是吗?”   拉斐尔斜倚在沙发里,端着红酒,毫不掩饰他迷恋的目光。   “这么多年了,你说的话永远能戳中我心里最痒的点。话说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   奥兰公爵说:“我离开帝都的时候才十二三岁,那个时候您才七八岁吧。我们并不常见面。”   卡特琳娜女皇不喜欢艾瑞斯皇后,艾瑞斯生下了拉斐尔后,一直住在克鲁维亚。直到菲利克斯接替兄长了皇位,母子两人才来到帝都。   八岁不到的拉斐尔第一次见到了他被自己的父亲夺走了皇位的堂兄——高挑俊朗,像一匹野马驹一样的Alpha少年。   “我真喜欢安东尼。”拉斐尔记得自己当时曾对艾瑞斯皇后说,“我将来要嫁给他。”   “噢,这可不行。”艾瑞斯皇后直笑,“他可是你的堂兄,相当于你的亲兄长了。帝国可不允许堂表通婚。更何况,安东尼是被你父亲废了的太子。”   “为什么要废了他?”拉斐尔替英俊的堂兄打抱不平,“父亲完全可以立安东尼为自己的太子呀。”   “傻孩子!”艾瑞斯皇后嗔道,“你才是你父亲的太子,拉斐尔。皇位现在是归于我们这一房的了!”   自己获得了本属于堂兄的太子之位,而堂兄却小小年纪就被父亲打发去了封地。   随后的八十多年里,拉斐尔早已将这个堂兄抛在了脑后。   他恋爱,结婚,离婚,生儿育女,拥有了数不清的情人。作为太子,他可以享受的资源太多,只除了总讨好不了父亲外,弟弟不太安分外,他应有尽有。   所以在父皇的病确诊了后,拉斐尔第一时间就想到,他完全可以利用堂兄和他的子女,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于是他怂恿着父亲,把那个被他们流放边境的前皇太子找了回来。   当那个已成长为一个成熟英俊的男人的堂兄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拉斐尔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跳。他觉得自己灵魂中麻痹的一部分,突然恢复了知觉。   拉斐尔凝视着坐在对面的奥兰公爵。   自己爱他吗?   显然不是的。   奥兰公爵不是一个适合去爱的男人。   安东尼这个人,适合用来幻想,用来体验激情,用来冒险,用来让自己心碎。却不适合用来爱。   他是一头危险的雄狮,看似慵懒,实则充满了危险的攻击性。但是当他不发起攻击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强大的力量。那样的他便会麻痹你,让你以为他只是一头漂亮慵懒的大猫。   “我能信任你吗?”拉斐尔忽然问。   奥兰公爵从沉思中回过神,如往常一样,恭敬而优雅地朝皇帝欠身。   “这要问您自己了,陛下。忠诚和信任是相辅相成的。只有上位者给予追随者足够的信任,才能收获到他想要的忠诚。”   “那也给了被背叛的机会呀。”拉斐尔抿着酒,淡淡一笑。   “那就永远不要去信任任何人。”奥兰公爵说,“做一个君王,代价就是会被孤独纠缠一生。”   拉斐尔挑眉:“那你会愿意付出这个代价吗?”   “当然不,陛下。”奥兰公爵道,“我有许多让我信任的人。甚至有可以将生命托付给他们的亲人和好友。我对做孤家寡人丝毫没有兴趣。”   拉斐尔沉默了下来。   “我们到了。”公爵望向窗外。   一个巨大的白色星环宛如一只漂浮在太空之中的戒指。   戒指内侧的景色一目了然,树林和大片的高尔夫球场占据了星环表面主要面积,最显眼的建筑便是避暑行宫贝特西宫。   随着舰队驶近,星环的磁力场如虹膜一般旋转打开,能量流转让原本透明的磁力场呈现出淡淡的蓝色。   整颗星环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在太空之中张开,注视着来者。   *   与此同时的,帝都96区里,毫无征兆地,一队实枪荷弹的皇家士兵冲进了圣米罗修道院。   他们推开惊慌失措的修士,单刀直入,撞开了院长办公室的门!   正在办公的老秘书吓得跳起来,打破了咖啡。   而院长办公桌后空无一人。桌上放着一盒还没有打开的甜甜圈。   “阿德维院长呢?”队长质问秘书。   “院长今天一早就外出办事去了。”秘书瑟瑟发抖,“我的圣主,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奉命前来拘捕阿德维院长。”队长道。   秘书惊骇道:“以什么罪名?”   “协同谋反!”队长说,“你们的院长协助奥兰公爵要推翻拉斐尔皇帝陛下!”   秘书目瞪口呆。   “队长!”一名士兵打开的面包盒子递了过来。   盒子里放着六个口味不同的巧克力甜甜圈,甜香扑鼻,上面摆着一张洁白的卡片。   卡片上没有半个字,却凸印着一朵金红色的火焰,明艳刺眼,充满了嘲讽。   *   帝都第5区的一栋高级公寓大楼里,另外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也撞开了一间公寓的大门。   充满女性气息的单身公寓空无一人,空气中漂浮着香水和定型发胶的芬芳。厨房的中岛台上,还放着一只喝过后没来得及洗的咖啡杯。   多媒体柜子上的光子相框里,正播放着褐发女郎和亲友的合影。女郎年轻貌美,对着镜头巧笑倩兮。   “今天早上还看到修斯小姐买了咖啡和早点回来,和我在电梯门口打招呼呢。”公寓管理员惴惴不安,“不,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她不是在司法部工作吗?她看起来就是一个非常讨喜的年轻富家女……”   “长官!”士兵们显然也发现了什么。   浴室镜上,画着一个用口红涂抹而成的红色火焰,笔触流畅轻狂。鲜艳的颜色带着讥嘲,和火辣辣的热情,如一记耳光拍在士兵们脸上。   “通知将军,普罗米修斯要员已潜逃!”队长恼羞怒吼,“消息走漏了!发布全城通缉令。关闭航空港——”   *   在他们头顶三十万公里的太空星环之中,皇家旗舰已降落在了贝特西宫的停机坪上。   “走吧,安东尼。”拉斐尔放下了酒杯,在侍从官们的簇拥下,先行朝舱门走去。   奥兰公爵刻意等了半晌,才不紧不慢地走出了舱门。   当男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那一瞬,数千名士兵就像蚁群一样,从停机坪的每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朝奥兰公爵举起了枪!   军车冲贝特西宫里冲出,光子炮对准了星舰舱门口那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   而先出来的拉斐尔已被侍卫们七手八脚地塞进了辆防弹飞梭里。   “安东尼·科尔曼,亚当二世皇帝之子,奥兰公爵。你已被捕了!”   伴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叱喝,一名健硕的老者分开人群,大步而出。   奥兰公爵双手抄在裤袋里,朝那老者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温斯顿侯爵。我想也该让你这老东西发挥一下余热了。”公爵随即高声道,“以什么罪名?”   “谋反!”温斯顿公爵怒喝,“你涉险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并且暗中组建民间政府组织,试图推翻拉斐尔皇帝陛下的统治。现在,我们将以叛国罪将你逮捕!”   士兵们朝着星舰包围而去。   “我自己能走,先生们。”奥兰公爵张开双手,缓步走下舷梯。   士兵们下意识退缩了半步,继而才又包围过去。   “不要试图反抗,公爵!”温斯顿警告,“你的同党不是已被我们逮捕,就是正在被追捕之中。皇帝陛下也以于十分钟前发布了御令,解除了你所有的职务。你的卫队根本就不能和我们的士兵对抗。更关键的是……”   “我的儿子还正在赶回帝都的途中。”奥兰公爵替他把话说完了,“就算接到了我的通知,威尔曼伯爵也至少需要十个小时才能赶到。”   “而到时候,迎接他的,会是全帝国的炮火!”温斯顿咬着牙,脸部每一根皱纹都随着吐字而颤抖着。那种复仇的痛快灌满了他话中的每一个音节。   “威尔曼伯爵手中的军队远远无法同我们抗衡,公爵。我劝你不如现在就给令郎发一条消息,让他做好投降的准备。他有卓越的军功,我们可以之以从犯罪来审判他。”   “是吗?”奥兰公爵举着手,任由士兵搜身,“真遗憾。莱昂现在恐怕正在进行虫洞跳跃中,无法接受任何信息。再说,你就这么确定,你们仅仅凭借拉斐尔的一个命令,就能把失去的权力重新抓回来?”   温斯顿笑了起来:“公爵,你还不知道自己就败在自己的狂妄自大上。自以为拥有了黑暗哨兵的儿子,就掌握了最强大的力量,这是你犯下的第一个,也是最严重的错误。”   “看来你们也对自己拥有的力量非常有信心。”奥兰公爵道,“不过您说错了,侯爵大人。我所拥有的最强大的力量,并不是军事武装。”   远处的飞梭里,车窗摇下,拉斐尔隔着人墙望了过来。   艾尔莎公主清秀的面孔出现在拉斐尔的身侧,也朝这边递来冷漠而警惕地目光。   奥兰公爵同艾尔莎目光交汇,宛如两柄长剑在空中交锋相击,砰一声打出四溅的火星。   “记住了!”拉斐尔咬着牙,对妹妹道,“我要他活着!”   “你放心吧,哥哥。”艾尔莎转过脸,翻书般变回她平时温柔知性的模样,“安东尼毕竟是我们的堂兄。我们不会自相残杀的。”   “那是什么?”温斯顿侯爵追问着公爵,“你还拿得出力量?”   奥兰公爵将视线转回温斯顿这一张衰老的脸上,无不遗憾地摇了摇头。   “真亏你能问得出这么愚蠢的话,温斯顿!”他一改先前的斯文,突然爆喝,“你是三朝元老,温斯顿,你曾经是我父皇的臣子。他提拔你,器重你,甚至为你指过婚。而你就以无情的背叛来回报他!”   不仅温斯顿,在场所有官兵都随之一愣。   “你这只忘恩负义的臭虫!”奥兰公爵嗓音低沉浑厚,气息磅礴,斥骂起来,浑然天成的王者气派流露四方,令人无法不在对他生出敬畏之意。   “当他和我母后惨死的时候,当我被上议院和菲利克斯欺凌的时候,你毫不犹豫地投靠了菲利克斯。你甚至为了投诚,甚至帮菲利克斯掩盖罪证——你将有问题的事故报告掩埋销毁,将提出质疑的调查人员收买或者调走。”   温斯顿脸上每一块垂软的肉都在颤抖着。   “是的,我知道。”奥兰公爵笑容狰狞,“我什么都知道,温斯顿!九十三年来,我从来没有一天遗忘过我父母的死!我没有一天放弃过寻找真相。而当我找到了真相后,我则将我的余生,都用在为我的父母复仇,用来夺回本属于我的一切!”   温斯顿的双手死死地握成了拳:“你说的……全都是你自己的推测!你根本没有依据!”   “你想知道依据?”奥兰公爵冷笑,“我可以告诉你们依据,我也可以让你们看一看,我最大的力量是什么。” 第117章   凉爽的风从贝特西行宫的森林里吹过来, 涌入士兵密布的停机坪, 吹动着奥兰公爵的金发。   帝都里, 皇家士兵兵分数队,带着防暴机械侍在城区里横冲直撞, 搜寻着逃犯。   随着警报声响起,阿德维等人的头像出现在了整个帝都的所有公共显示屏上,人们手环的公共频道上,以及公民私人的终端上。   可就在人们刚刚被吸引了过去,准备看一个究竟的时候, 画面又整齐地消失了。   几个闪烁过后, 重新出现在显示屏中的, 是奥兰公爵本人的面孔。   英俊健朗的中年男子, 西装笔挺,气定神闲, 充满令人信服的力量。这是一张全拜伦帝国的公民都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在过去四年里, 奥兰公爵每天都会出现在新闻里。他主持政府工作, 颁布各项政策, 接待访民代表, 发表电视讲话……他的名字几乎比拉斐尔皇帝更加频繁地被人提起。对许多人来说, 公爵俨然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统治者。   “我亲爱的拜伦帝国的人民们,我亲爱的兄弟和姐妹们, 我的亲人们……”   奥兰公爵双目炯炯,注视着屏幕前的观众,嗓音一如既往地沉稳浑厚, 力量饱满。   “我是安东尼奥·兰斯洛特·科尔曼,奥兰公爵,亚当二世皇帝陛下唯一的儿子,曾经的皇太子。”   贝特西宫,所有军官们的手环都在同一时间开始疯狂振动,主动弹出了新闻。   飞梭上的多媒体被打开,奥兰公爵冰冷的蓝眸正对上拉斐尔铁青的脸。   “今天,我发表这一段电视讲话,是想向全世界公布一个被掩埋了九十三年的真相。我想将两千零八位已长眠了的人的真实死因,曝光于阳光之下。”   这一条讯息迅速覆盖整个帝都星的网络,所有公共频道都弹出了奥兰公爵的面孔。   紧接着,以帝都星为中心,讯息向四面八方迸射而去。   全国所有媒体都将奥兰公爵的讲话视频放在了头条和弹出新闻里,每一位拜伦帝国公民的手环都在震动。   大街上放着广告的屏幕,酒吧里播放着球赛的投影屏,家中放着连续剧的光子电视,全部都转换成了公爵那张冷峻分明的面孔。   奥兰公爵的声音响彻拜伦帝国每一寸土地。   “这两千多人中,还有两个人,是我的至亲。伟大的亚当二世陛下,和尤金妮皇后陛下!”   “众所周知,14660年的六月,既九十三年前。亚当二世陛下协皇后在巡视的途中,于星舰上染上‘潘多拉’病毒,不幸重病身亡。包括同时患病死亡和致残的随行人人,受害人高达两千零八位。而我现在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当年的‘潘多拉’病毒是被人故意投放在星舰上。那是一场针对亚当二世陛下的谋杀!”   “让他闭嘴——”拉斐尔冲出飞梭,一把推开试图拉着自己的艾尔莎,疯狂大吼。   “关掉它!”温斯顿朝奥兰公爵咆哮。   “爱莫能助。”奥兰公爵将手一摊,“一旦我的人确认我失联后,就会启动整个计划。而这段早已录好的电视讲话,只是一个热身运动。”   视屏里,奥兰公爵吐出了最为关键的一句话:“主导这一场谋杀案的凶手,是我的叔父,菲利克斯四世!”   “把他带下去!”艾尔莎最为镇定,立刻发号施令,“立刻联络地面,关闭全国媒体网络,让新闻署准备……”   “不用麻烦了,艾尔莎堂妹。”奥兰公爵微笑着,任由士兵给自己戴上磁铐,“我说过,我要把我的力量展示给你们看。”   视屏里,公爵的演讲还在继续。   “所有的调查报告,现都已在网上可以下载。我同时已向帝国最高法院递交了材料,请求他们命司法署重启这一桩旧案,予以公正的调查和审判。”   “同时,我也在此宣布,我将不再拥护拉斐尔一世陛下的统治!”   整齐的惊呼声从每一个观看讲话的人的口中冒出来,形成了一道波浪,扩散到了全帝国的媒体信号覆盖的所有角落。   奥兰公爵被皇家士兵们押送着,一步步朝贝特西宫的监禁室走去。而这个男人铿锵有力声音却继续飘荡在拜伦帝国领土的上空。   “菲利克斯以非法的手段获得了皇位。我不承认他和其子女的皇位的合法性。他谋杀了我的父亲和母亲,通过收买官员,谋杀知情者和幸存者等方式,掩盖了这一桩罪恶……”   艾尔莎和侍卫一起,死死地拽住拉斐尔,才让他没有冲过去。   “我的父亲,亚当陛下,他是一位伟大、正直,一直被误解和错怪了的帝王。他热爱他的祖国和人民,他是一位真正想让拜伦帝国变得更好的君王。”   “在他去世前夕,他已决定同亚特兰联邦议和,停止那一场无意义的战争。他推行改革,抵制官僚专制,抑制贵族特权。他最想实施的一项改革,就是在他在位期内,将积分制度废除!”   96区的,寂静无声的酒吧里,人们注视着屏幕。   简陋逼仄的棚户区里,劳作的人们终于抬起了头。这一场高高在上的皇位争夺,直到此刻,才终于和他们的生活相关了起来。   “我是我父亲的继承人。”奥兰公爵宣布,“我将继承先父的遗志,接替他,统治拜伦帝国,并且将他的改革推行到底!”   影像消失,所有屏幕恢复如常。   贝特西宫的书房里,拉斐尔嘴角抽搐般笑了笑:“完了?这就完了?政变可不是耍嘴皮子。他以为自己就这样对着人民喊几句口号,就能得到支持了?安东尼竟然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艾尔莎公主平静道,“大哥,我觉得我们应该做好准备了。这会是一场硬战。”   “我们有教廷的支持!”拉斐尔高声道,“这是真正的军事武装,是宗教的承认。还有什么比这个支持更有利的!”   “抱歉打搅,陛下。”温斯顿的副官快步走进书房,行了一个军礼,“刚刚接到地面消息:帝都星陆军产生哗变,数位高级将领宣布脱离皇帝的统治,拥护奥兰公爵……”   拉斐尔手中的水晶酒杯跌落,鲜红如血的酒泼洒在了浅蓝色的地毯上。   “很显然,奥兰公爵说他有更强大的力量,并不是危言耸听。”艾尔莎一声冷笑。   *   就在电视讲话播放的时候,皇室卫军已在帝都市郊突然遭受到不明方的袭击,被打得措手不及。两军开始了第一次短兵相接。   电视讲话结束后的数个小时里,一条条来自地面的通讯将噩耗不断传到了贝特西宫中几位贵人的耳中。   陆军哗变,空军哗变……   帝国工商联合会宣布支持奥兰公爵……   交火从帝都周边飞速向香榭宫和上城区蔓延。皇室卫军被打得步步败退。   整个行动迅速、高效,呈现出了令人赞叹的组织性。   所有人仿佛都为今天这一刻训练了很多遍,哪怕最高领导人奥兰公爵被拉斐尔囚禁,下落不明,成员们依旧毫不惊慌,按部就班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   很显然,有一个人迅速接替了奥兰公爵,在幕后发号施令,掌控全局。这或许也是奥兰公爵能从容地踏入拉斐尔这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的自信。   “政府中央大楼被攻占!”   “最高法院被攻占,陛下!”   “海军哗变,陛下——”   “革命军正在攻占香榭宫……”   “谁?”拉斐尔的嗓音已完全变了。   汇报的士兵愣了一下,立刻纠正:“是叛军,陛下。不过他们自称‘革命军’。他们拥护奥兰公爵了。他们管他……”   温斯顿恶狠狠地瞪了手下一眼。   “叫他什么?”艾尔莎质问。   士兵尴尬得无以复加,不得不说:“安东尼奥四世,殿下……”   如果菲利克斯是篡位者,那原本应该继承皇位的就是奥兰公爵。而奥兰公爵登基后,正是拜伦帝国的安东尼奥四世皇帝陛下。   拉斐尔爆发出狂怒的大吼。他一把掀翻了一张高脚几,珐琅花瓶砸在地上甩得粉碎,花与水飞溅得到处都是。   “冷静点,大哥。”艾尔莎眼角掠过一抹厌恶,冷静道,“你的手中还捏着教廷军这一张王牌呢。现在就让他们折腾好了。我们就在这里安稳地坐着,观看他们和教廷军交锋时惨败的场景,不好吗?”   拉斐尔深吸了一口气:“莱昂那小子什么时候能抵达?”   “公爵说他正在进行虫洞跳跃,显然是之前接到了通风报信,正加速赶回来。”温斯顿侯爵说,“就算他会提前抵达,也并不会改变什么,陛下。没有什么军队能抵抗得了教廷军的炮火。尤其是光明向导又已被调离开了……”   “长官……”副官朝温斯顿使了个眼色。   温斯顿和艾尔莎公主随同副官走到了一旁。   “刚才接到西林方的通报,”副官压低了嗓音,“米切尔主教脱离了教廷掌控,也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别慌!”温斯顿立刻稳住神色骤变的艾尔莎,“从西林赶过来更远,等主教抵达的时候,我们的战斗早已结束了。教廷军正好可以将黑暗哨兵和光明向导分别抓获。”   “没有什么力量能战胜圣主……”艾尔莎呢喃着,走向窗边,抬头眺望着天空闪烁如星子的军舰。   “圣主是我们的神,是天地之最强大的力量。祂可以令人永生,也可以令一个国家转瞬覆灭。没有任何人能抗拒祂的意志……”   *   局面的转变,确实出现在两军相交的那一刻。   在陆军攻占帝都星的同时,一位名叫肯特·修斯的年轻上校率领着一支空军舰队,朝贝特西星环气势汹汹地杀来,准备营救他们的领袖。   一直伪装成皇家军队的教廷军在这个时候终于揭开面纱,给予了对方凶狠的一击。   革命军猝不及防,一时间损失惨重。   “是教廷军!”   “为什么教廷军会在这里?”   恐惧在士兵中飞速蔓延。   教廷军当年对亚特兰联邦的痛击给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种强大到镇压一切的先进武力,无法不令人对手胆战心惊。   教廷军镇守着贝特西星环,革命军纵使火力强攻,依旧难以靠近半步。   两军的交火从贝特西宫望过去,光彩交织,就像一场寂静而盛大的烟花表演。   艾尔莎公主就在白夜烟花之下走进了关押奥兰公爵的监禁室。   “很抱歉,这里条件有限。”奥兰公爵起身,将室内唯一一张椅子让给女士。   艾尔莎并没有坐下。她迎着奥兰公爵好整以暇的目光,开了口:“我被拉斐尔派来,劝说你投降,亲爱的堂兄。你现在放弃,还可以得到流放的待遇。这已经比路易斯好太多了。”   “你们似乎认定了我会失败。”奥兰公爵微笑。   艾尔莎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我们双方都已经亮出了底牌。你以为军队哗变了后,我们仅仅就只有皇室卫军和温斯顿的那点私人军队可以用吗,安东尼?真可惜监禁室没有窗户,不然你可以望见头顶的交火了。”   “教廷军,对吧?”奥兰公爵唇角的弧度加深,“是的,艾尔莎,我早就猜到了。但是,以因偷偷摸摸的行事风格,又能偷渡多少教廷军进来呢?两千,三千?在数量上,我们依旧占据着优势。”   艾尔莎抿嘴一笑。她的言行一贯略微拘谨,现在这样妩媚一笑,倒增添了许多女性的温婉。   “问题就在这里,安东尼。”艾尔莎道,“教廷军的目的,并不是帮助我们击败你。他们只是借助我们,想抓到一个人。”   笑容自奥兰公爵的脸上消失了。   “是的。我想你也猜到了。”艾尔莎双目发亮,笑意加深,“两千教廷军或许抵挡不住你的叛军的全力进攻,但是抓捕莱昂一个人,还是不在话下的。哪怕对方是一名黑暗哨兵。没有了光明向导在身边辅佐的黑暗哨兵,只不过是一个形单影只的人形兵器罢了!”   奥兰公爵冷冷地注视着艾尔莎。   “所以,”艾尔莎看了看手环上的时间,“莱昂正在拼命往回赶,是不是?用不了多久,他就应该能抵达了。拉斐尔的意思是,等到莱昂被抓住后,他给你开出来的条件,可就完全不同了。”   “我不止莱昂一个儿子。”奥兰公爵道。   “但只有这个儿子是你的心血结晶。”艾尔莎一针见血。   “你还有一点时间考虑,堂兄。我们会将你转到一个可以看到天空的监禁室里。你可以在那里好好地观赏着你的长子是怎么被教廷军抓捕的。”   *   星环外空的交战如火如荼。   随着革命军不断增兵,终于抗住了教廷军极其先进的炮火攻击。   就在两军僵持不下之际,一枚挟着流火的玄黑身影不知从何处而来,却像一枚激射的巨型陨石,悍然杀进了交火之中,瞬间就将双方战舰和机甲兵弹开。   雪亮战刀挥下,将一艘教廷军的穿梭舰拦腰斩断!   战舰的残躯撞在星环磁力场上,爆成一团云雾。   受到刺激的磁力场,能量流动,荡起层层淡蓝色的光波。   “阿修罗——”   革命军中爆发出狂热的呼喊!   “将军回来了!”   阿修罗当空悬停,巨大的身躯甚至超过一艘中型战舰,持刀指着被教廷军护住的星环。   “拉斐尔。”莱昂浑厚的爆喝通过通讯响彻整个贝特西宫的上空,“滚出来受死!” 第118章   作为一名半生戎马倥偬、驾驶着机甲打下江山帝王, 作为一名被誉为“人形兵器”的黑暗哨兵, 莱昂纳多三世一生中经历过数不清的战役。   他曾率领着军团,破开敌军密如黑云的阵营,释放被遮蔽的烈日金光;他曾单机双刀,直闯险象环生的绝境, 完成不可能的艰巨任务。   他也曾大军逼境,却片刃不出便收复整颗星球;也曾在风云交击的政坛交锋中叱咤纵横, 缔造出不休的英雄传说……   而贝特西星环的这一场战斗,若论规模, 是莱昂纳多三世经历的战斗中,十分不起眼的。最终参战的双方总人数加起来还不足五千。   若论惨烈程度, 也依旧排不上号。纵使最后贝特西星环被引爆, 毁于一旦,但因为大量人员撤离及时,伤亡人数不足两千。   但贝特西一役于莱昂三世来说, 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神挥剑劈出了一道天堑, 将这个男人的一生分裂成了两个阶段。   在这一役之前, 莱昂还只是个青年。位于幕后,辅助着父亲, 将他送往那光芒笼罩的宝座。而被战役血洗之后,他成了一名真正的男人。他被命运的洪流一下推上了台前,扛起了骤然压下来的一座巨山。   这一役的惨胜,也奠定了莱昂三世日后强势推行宗教改革的基础。   *   莱昂从虫洞跳跃而出,抵达贝特西星环外的战场时, 革命军其实正占据着优势。教廷军步步败退,已快撞上星环的磁力场。   莱昂的赶到令革命军士气大振。教廷军节节败退,朝贝特西星环撤去。星环的磁力场大门重新打开。   丰富的作战经验告诉莱昂,星环之中必定还有埋伏。但是里面也有他被关押着的父亲,以及躲藏起来的拉斐尔皇帝。   革命军在莱昂的指挥下兵分两路,大部队由肯特·修斯上校率领,拖住教廷军的脚步,破坏星环磁力场。小分队则跟随莱昂闯入贝特西腹地,实行营救计划。   不出莱昂所料,在他一穿过星环的磁力场大门后,埋伏在星环里的教廷军如一群巢穴被入侵的马蜂,朝他包抄而来!   “很美吧?”拉斐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奥兰公爵并没有转身。   艾尔莎果真兑现了承诺,迅速将奥兰公爵转移到了一间有着宽大窗户的房间里,让他可以尽情欣赏高空之中的空军作战。   星环的大气层虽然稀薄,但已有足够的空气。战机爆炸时火光四射,火焰滚滚,场面相当壮烈。   “就像空军演习。”拉斐尔走到了奥兰公爵身后,同他一起往着天空中的交火,“你分辨得出哪一台机甲是莱昂吗,安东尼?”   空中的交火越来越低,战机和机甲已依稀可见。Alpha的五感又比常人出色,奥兰公爵确实有可能已看到了莱昂。   果真,公爵道:“很容易,陛下。身影最敏捷,动作最剽悍,最战无不胜的那一个,就是我的儿子。”   拉斐尔抬头看了半天,毫无头绪,只得一笑:“你将这个孩子生出来的时候,想到过他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吗?”   “我同普通的父母没有什么区别。”公爵说,“我自然是望子成龙的。”   拉斐尔说:“我是说,你在培育那个胚胎的时候,是真的相信有关‘他’的传说,还只是抱着尝试的心态呢?”   奥兰公爵终于把脸转了过来。   “是的,我是皇帝,我看过布莱德大帝留下来的遗训的详细内容。”拉斐尔哼笑,“我知道这位先祖留下了一个疯狂的东西,但是并不知道它在哪里。当年你错失了皇位,被我父皇送去弗莱尔星的时候,他允许你带走一些皇室的珠宝。你挑中的东西里,有一个太祖皇帝布莱德大帝的遗物,一个主归节彩蛋。‘它’就在里面,对吧?”   奥兰公爵一言不发。   “每个科尔曼家的孩子从小就听过科尔曼的传说。”拉斐尔道,“要做勇士,要迎回光明,巴拉巴拉。我们都当它不过是一句激励人心的座右铭。但是你发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义,是不是?你是怎么知道,秘密就在那个彩蛋里的?”   “我反而好奇,你们怎么都不知道?”奥兰公爵反问,“香榭宫的英灵殿里,布莱德大帝最喜欢的一副自画像中,他手捧着的,就是那一枚彩蛋。每天清晨的第一抹光,会透过大厅对面的彩窗玻璃投射到彩蛋上,印下一片绿色叶子。”   拉斐尔愣住。   “我们的家族祖祖辈辈都住在香榭宫,人们无数次从大帝的画像前走过。我们享受着先祖打下的江山和积累的财富,却从来懒得朝他们的画像多看两眼。除了祖训外,大帝还曾说过一句话:‘清晨第一抹光将驱散夜的绝望。它照耀的地方,是希望萌发之处。’”   奥兰公爵朝拉斐尔淡淡一笑:“听起来十分平常是不是?但是当我在父母双亡后,跪在先祖画像前,彻夜祷告,乞求他的庇佑的时候。当我在晨光中看到被照亮的彩蛋的时候。我便知道,先祖的英灵从来不曾远去。”   奥兰公爵往向天空此起彼伏的爆炸:“你说,拉斐尔,会不会是先祖看不下我们这些后辈的无能和堕落,重新归来了?”   拉斐尔此刻也终于在天空中的鏖战中找到了阿修罗黑火一般的身影,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   莱昂势如破竹,短短十分钟不到,就已突破了教廷军的三重防线,步步接近贝特西宫。   但是教廷军也突然摇身一变,撕去了之前用来麻痹敌人的面纱,露出了他们真实的实力。   众目睽睽之中,贝特西宫的上方,打开了一个二级虫洞门,教廷军的穿梭舰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涌了出来!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个长久以来作为冷清行宫被人忽略的星环,竟然还隐藏着一个二级虫洞门!   这就是教廷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拜伦帝国的方法:拉斐尔偷偷为他们打开了自家的门。   从那一场战役中幸存下来的士兵们,事后提起教廷军,都还心有余悸。   “神罚一般的武力”,他们这么描述。   革命军的战舰和机甲都已是当时配置最先进高档的,然而在教廷军的炮火前,依旧如同一排纸糊的玩具面对着溃堤而来的洪水。   没有了光明向导的共感辅助,黑暗哨兵确实就只是一个强大的单兵战士。纵使阿修罗这样的极光机甲能抵挡一部分攻击,但是革命军还是立刻被打冲击得七零八落。   这个时候阿修罗的驾驶舱里接到了来自格尔西亚的通讯请求。   格尔西亚在游说完了路易斯后,提前返回帝都。他也在中途接到了奥兰公爵发来的急报,并且和公爵商量,作出了一个决定。   如果格尔西亚的星舰也进入虫洞跳跃,也将会在短时间内和外界失去联络。万一奥兰公爵失去人身自由,而莱昂又在虫洞之中,他们的组织就会陷入群龙无首的状况。   于是格尔西亚按照正常行驶方式急速前进,同时接替公爵,远程进行全场操控。   在奥兰公爵被扣在贝特西行宫后,政变在格尔西亚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展开!   “你父亲有叮嘱过,儿子。”格尔西亚的嗓音镇定,传递来温暖厚重的力量,“他要我告诉你,如果他人身受到限制,我们力所能及地去营救。如果条件不允许,则放弃营救。”   修斯上校在通讯里吼:“将军,教廷军越来越多了,我们顶多还可以再坚持五分钟……”   “好,五分钟!”莱昂一刀将拦路的一台机甲懒腰砍成两截,“五分钟后,即使救不出公爵,我也会和你们一起撤退。”   *   这是地狱血战般的五分钟!   自天空到地面,密集的炮弹光影交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   阿修罗则是网中的一尾雨燕,奋力飞着,躲避着弹雨,拼命地朝地面的宫殿扑过来。   “真是个好孩子呢!”拉斐尔感叹,“我敢打赌,假如我身陷囹圄,我的儿子们可不会这样来救我。他们会迫不及待地取代我登基,根本不管我的死活。你可真教人羡慕呀,安东尼。”   “我也不会是打开自家的大门,将敌人放进来的人。”公爵冷声道,“你父亲会以你为耻的,拉斐尔。菲利克斯叔叔对教廷其实充满了警惕和憎恶,曲意奉承,你不会不知道。”   “这可是艾尔莎的主意,我可不敢占据这份荣耀”拉斐尔回以讥笑,“至于父亲,我对他的憎恶和不屑,并不比你少,你犯不着拿他来压我一头,安东尼。”   “这是一场公平的战斗。”艾尔莎公主款款走了过来,相比拉斐尔的狂热,她始终镇定从容,“你可以政变,堂兄,我们也可以向教廷借兵。争夺权力,最终依靠的,不就是武力么?”   “只是很显然,胜利女神站在了我们这一方。”拉斐尔双目迸射着兴奋的光,“教廷军的大部队还在后面呢。你待会儿可以和我们乘坐着星舰,看你的军队被屠戮殆尽的场面,安东尼。不用担心你的儿子。教廷想要他活着,拿他还有大用处呢。至于你的那个母狗,那就不敢保证了……”   奥兰公爵双瞳狠狠收缩。   *   不断有流弹落在贝特西宫附近,打在宫殿上空的防护屏上。很显然,贝特西宫即将沦为战场,不再是安全之地。   温斯顿当机立断,立刻指挥皇室撤离。   拉斐尔在卫军的护送下,朝着停机坪上的星舰快步而去,艾尔莎紧随其后。奥兰公爵被士兵押送着,走在最后。   奥兰公爵步履从容,一直抬头望着天空,目光牢牢地追随着那一道黑色流火。   不断有炮弹下,甚至有战机坠毁,撞在防护罩上,爆炸成了一团火光。而贝特西宫上方的虫洞如一张巨口,不断吐出教廷军的穿梭舰。   阿修罗一直在贝特西宫上方徘徊,教廷军的火力朝他倾注,越来越多的流弹打在宫殿的防护屏上。   第六感在这个时候触发了艾尔莎的警铃。她回头望了奥兰公爵一眼,问士兵:“你们给他搜过身了,是吧?”   “当然的,殿下。”士兵道。   艾尔莎盯住奥兰公爵带着微笑的侧脸,心中不安疯狂扩大。   女人的直觉在这个时候占据了主导地位。她脱口而出:“将他带到地下——”   “当心——”士兵嘶吼。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枚歼灭级光子弹嗡地一声穿透了防护罩,击中了他们身后的贝特西宫。   富丽堂皇的宫殿瞬间变成一片火海,火焰从每一扇窗户里喷射出来,建筑粉碎,冲击波横扫四周,将屋外停机坪上的众人如落叶一般掀飞起来。   等到众人在浑身疼痛和剧烈的晕眩中睁开了眼,发现已少了个人。   是奥兰公爵!   这么多年来,人们总将他当作一名政客,习惯了他西装革履地出现在镜头前,却忽略了他的军人出身。   很显然,奥兰公爵即使人到中年,身手却从未生疏。他依旧矫健敏捷,强壮有力,并且熟知所有战斗模式。   这个男人将时间计算得分秒不差,就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颗炮弹降落。他利落地闪避到了一辆防弹装甲车后,躲过了最强烈的爆炸冲击,然后挣脱了镣铐,重新恢复了自由。   “他在哪里?”拉斐尔怒吼。   军舰发动机的声音回答了他的提问。   一艘小型穿梭舰起飞,掠过众人的头顶,如一只挣脱了囚笼的雄鹰,振翅飞向天空。   脱去了西装外套,卷起了衬衫袖子的奥兰公爵坐在驾驶舱里,笑容舒朗,朝下方的人行了一个军礼。   穿梭舰穿过了宫殿的防护罩,冲上云霄,闯入了激烈的交火之中。   教廷军中有不少战舰在先前都伪装成了皇家军舰,奥兰公爵的这一艘穿梭舰大摇大摆地融入进了教廷军的队伍之中,丝毫没有引起对方注意。   阿修罗在半空中来了个九十度急转弯,将穷追猛打的炮火引去了相反的方向,为公爵掩护。   温斯顿侯爵到底是历经战火的老将,虽然眼神已不如当年犀利,却是从穿梭舰离去的方向,立刻判断出了奥兰公爵的用意。   “他要去炸虫洞!”温斯顿大吼起来,“陛下,请快登舰!快——”   “快通知教廷军!”拉斐尔道。   “不!”艾尔莎断然阻止。   “可是虫洞坍塌了会……”   “让教廷军拖住公爵父子!”艾尔莎一边快步奔上军舰,发号施令,果决专断,“关闭星环磁力场大门。我们先走!如果能将这父子俩一举解决掉,用一个星环和一群教廷军陪葬,也不算辱没他们俩的皇室身份了。”   拉斐尔膝盖发软地跌坐在了沙发里:“教廷要是知道了……”   “虫洞又不是我们炸的!”艾尔莎冷声道,“哥哥,你掐父皇脖子的那种狠劲儿到哪里去了?”   拉斐尔浑身颤栗,面孔青灰,一时说不出话来。   *   公爵驾驶着穿梭舰,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了教廷军的阵营,像一支利箭射向贝特西宫的后方的虫洞发生装置楼。   待到近前,穿梭舰炮火齐放,朝装置楼轰炸而去。地面的皇家军队被打得措手不及,人仰车翻。   公爵猛地将穿梭舰抬升,躲过一枚地对空高射弹,同时将一枚歼灭弹投放了下去。   导弹精准地射入了装置楼中,就插在装置主机前的地板上,弹头上红灯闪烁。   楼内的士兵惊恐万分,疯狂朝外奔去。   “莱昂。”公爵终于同莱昂取得了联系。   “父亲。”莱昂的声音十分平稳。   “两分钟。”公爵简短道“撤!”   随着公爵一声令下,阿修罗又在空中一个360度回旋,如鱼摆尾,甩开追兵,同公爵的穿梭舰汇合。   穿梭舰的弹药已全部清空,又已曝光。阿修罗为其断后,一同朝着星环磁力场大门急驰而去。   教廷军如密密麻麻的沙丁鱼群包围而来,上百艘军舰拥挤在星环内狭窄的空间里,组成了一堵钢铁墙壁,将公爵父子两人团团包围住。   莱昂和奥兰公爵同时望向对方。   隔着机甲驾驶舱和太空,父子两人其实都看不到彼此的脸,但是灵犀让他们都感受到了对方的心意。   “战——”父子俩异口同声。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做父亲的亲手训练儿子,为他聘请名师,将他送上战场接受最严格苛刻的考验,但是父子两人从未真正并肩战斗过。   这甚至是莱昂第一次驾驶着机甲,同父亲一同在天空之中飞翔。   训练记忆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他们就像一对老搭档,配合无间,熟知对方的作战习惯和技巧。   倒计时飞快跳动的数字中,父子俩躲避着炮火,互相掩护着。他们穿过重重的军舰和枪林弹雨,一寸一寸向虫洞逼近。   一分三十秒!   一分零五秒……   大门正在飞速闭合。门口来不及躲避的战舰,不论是革命军还是教廷军,都被磁力大门懒腰切断!   皇家军舰也已启航,擦过战场的边缘,正在穿过磁力场大门。   五十二秒——   莱昂将阿修罗的能量消耗调至最高,张开防护罩,硬生生替公爵挡了一枚炮弹。   三十秒!   就在父子两人距大门还有不足四千米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故骤然发生——   奥兰公爵驾驶的穿梭舰突然改变了方向,转头又朝地面飞去。   “父亲?”莱昂立刻发觉不对,折返回去。   公爵的声音十分冷静:“穿梭舰被远程操控了……是拉斐尔!”   穿梭舰逆着奔逃的教廷军舰队,朝地面一头扎去。莱昂驾驶着阿修罗,疯狂的地追了过来。   他试图炸毁穿梭舰的推助器,但是他们之间隔着密密麻麻的军舰和战机,公爵穿梭舰航线扭曲,阿修罗无法瞄准。   二十秒……   “父亲,弹出逃生舱!”   “锁死了。”公爵冷声道,“很显然,他想我死。”   十五秒……   阿修罗的驾驶舱里,莱昂双目布满血丝,面孔狰狞。   并肩鏖战的兴奋瞬间消失,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如利剑贯穿他的胸膛。   十秒……   装置楼里已经空无一人,导弹头上的红灯开始急促闪烁。   “不要再追过来了!”公爵终于沉声喝道,“虫洞马上就要炸了,你先撤退!”   就在那一刻,莱昂整个人被冻结在了驾驶舱里。   “父亲?”   “不要被他们抓住!”公爵嗓音淡漠,如他往常同儿子说话没有任何区别,仿佛一丝多余的感情流露都是浪费。   “做你该做的事。”公爵道,停顿了一瞬,语气终于加重了份量,“让我骄傲。”   *   莱昂觉得,有那么好一会儿,自己几乎是麻木的。   但是身体似乎有它自己的意识,阿修罗猛地在空中转了一百八十度,按照原路返回,朝星环大门射去。   视线里,公爵驾驶的那艘穿梭舰消失在了密集的军舰群后。   一团刺目的白光从虫洞装置楼里爆射开来,地面坍塌成一个黑洞,飞速向外扩展开来。   爆炸的冲击并不大,就像一阵淡淡的水波纹荡漾开来。   但是随着虫洞坍塌,所产生的吸力却对附近的所有物体来说都是致命的。坍塌的虫洞会形成一个临时的小黑洞,疯狂吸纳,将所有物体碾压得粉碎。   再没有一艘战舰忙着作战。它们全都掉头,争先恐后地逃窜。逃得稍微慢一点,就会被虫洞强劲的吸力卷了进去,死无葬身之地。   再坚实庞大的军舰都抵挡不住这一股毁灭性的力量。   钢筋扭曲、粉碎,核心机爆炸成粉末,一艘可搭载两百多人的战舰顷刻就化作齑粉,无人生还。   这才是神的力量!   祂创造,祂统治,祂裁决,祂惩罚。   祂的宇宙的主宰,祂制定了一切规则。   退在了磁力场大门外的革命军舰队眼睁睁地看着星环开始崩塌,破碎。就像有一只巨手,将星环一把一把捏成了一团废铁!   不过数分钟,一个庞大的,地面面积有一个城市大的星环,就缩成了一颗直径不过一公里的钢筋废球。   在这过程中,磁力场自然再无法支撑,彻底消失。侥幸逃过黑洞的教廷军舰队狼狈地飞了出来,如一群丧家之犬。   而这战役还没有结束。   迎接这些教廷军的,是另一场修罗地狱!   *   当伊安搭乘的教廷军战舰从常规虫洞门冲出来,直奔帝都星空域的时候,触目所及的,是大片大片漂浮在太空之中的星舰残骸。   大部分残骸,都属于教廷军舰队。   他们破损得惨不忍睹,好像被一股疯狂的力量活生生撕成了碎片。   战斗应该才刚刚结束。还有不少教廷军的士兵搭乘着逃生舱,正漂浮在空中,朝伊安的这艘军舰拼命挥手。   “我联络上阿修罗了。”光纪的声音不大对劲,“情况很不好,伊安。莱昂很有可能陷入失狂状态了……”   “他什么?”伊安嗓音颤抖得厉害,不仅仅是因为他重伤初愈。   “他受到了强烈的……注意——”光纪大叫。   视野前方,阿修罗突然闪现,如一头伤痕累累的猛兽,举着战刀朝战舰劈砍过来—— 第119章   伊安曾辅助莱昂作战过无数次, 对这个男人的强悍,以及极光机甲逆天般的性能再了解不过。   哪怕没有光明向导的共感辅佐, 失狂暴走中的黑暗哨兵爆发出来的战斗力依旧相当可怕。   “莱昂!”伊安对着通讯大喊,“是我——”   可阿修罗的战刀已劈砍了下来,剧烈的撞击瞬间就将伊安从椅子上掀飞。   战舰失压的轰鸣爆炸声淹没了一切。   一架轻甲在光纪的指挥下在半空中将伊安接住, 迅速将他包裹住。   伊安头晕目眩,腰部的枪伤牵扯着还未痊愈的肌肉, 剧痛窜过全身。   紧接着, 他看到一道白光,那是阿修罗的战刀劈开了指挥室。   失压产生的巨大爆炸将军舰炸得四分五裂,伊安的身躯从豁口飞了出去,落入了太空之中, 失控地飞旋, 朝军舰残骸撞击。   那一片残骸边缘尖锐如刃,以伊安撞击过去的速度,轻甲会被轻易划破。伊安的身体会曝露在太空之中,瞬间死亡!   莱昂——   伊安在识海之中嘶喊。   一道黑影闪现,挡在了他和残骸之间。阿修罗的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伊安,将他塞进了驾驶舱里。   伊安跌在驾驶舱的地板上,感觉到有人扑了过来,疯了一般扒开自己的轻甲, 将他吻住。   那一瞬,浓稠庞大,犹如泥石流一般的黑暗情绪溃堤而来, 毫无缓冲地撞击进了伊安的精神网中。   那是来自失狂边缘哨兵的海量的负面情绪。充斥着狂怒、仇恨、血腥、暴力,以及悔恨……   它们就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妖魔,尖叫着,翻滚着,散发着恶臭,侵蚀着向导。   伊安骤然被这么大量,且能量极其强大的负面情绪冲击,大脑剧痛,忍不住叫了起来。   可刚一挣扎,身体就被强硬地摁住。   莱昂失智一般,狂乱而用力地抱住伊安,喉咙中发出痛苦的低吼。   失狂的哨兵五官□□,每一感都会极度扩大,同时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他大脑深处仅剩的一点理智,让他将心爱的人从太空之中救了回来,抱在怀里,怎么都舍不得松手。   伊安被莱昂的痛苦感染,眼泪在无意识中涌了出来,打湿了面颊。他强忍着头中的剧痛,双手抱住了莱昂的头,让他伏在自己胸膛上,开始为他疏导。   “莱昂,我来了……你要坚持住……听着我的声音,放松自己……”伊安一字一顿,尽量放缓嗓音。   “想象自己正漂浮在温水之中,而我正拥抱着你。我在你的身边……把你的痛苦交给我,我让风把它们都带走……”   莱昂抱住伊安,将他压在地板上,浑身痛苦得剧烈颤抖,汗如雨下。他额角、脖子上青筋根根暴出。伊安抬起他的脸,发现他双目正在渗出鲜血。   伊安慌了。   他已在用尽全力去为莱昂疏导,但是他之前强行突围时已将精神力消耗了大半,接驳的神经网又被那些负面情绪堵死。   伊安已经筋疲力尽,两个人都痛苦万分,却始终难更进一步。   而莱昂还在不断恶化。   伊安看得出他正用最后一丝意志力克制自己,浑身肌肉紧绷得都快崩裂。也许只要一点点刺激,他就会进入彻底失狂状态。   “莱昂!莱昂!”伊安不住吻着男人滚烫的脸,泪如雨下。   莱昂突然一把将伊安推开,自己退缩到了角落里,用头猛地撞击舱壁。   “啊——”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伊安心如刀割。他知道莱昂快要控制不住了,不想暴走的时候伤害到自己,宁愿选择自残。   “住手!”伊安爬过去,“别这样,我们可以……”   莱昂大吼着,将伊安推开,不住以头撞墙。他已经不能说出正常的话语了。   伊安再扑过去,再被推开。再扑,再被推。   莱昂已失了力道,伊安跌撞在驾驶座上,腰部的伤再度开裂,鲜血浸湿了才换上不久的衬衫。   砰砰的撞击声中,莱昂的额角很快就鲜血模糊,血顺着脸颊滚落。   “求你!”伊安泣不成声,死死抱住了莱昂的腿,“标记我!让我为你疏导……求你了!”   撞击声终于停住。   伊安心领神会,奋力爬起来,一把抱住了莱昂坚硬如石的身躯,吻住了他满是血腥气的唇。   莱昂自胸膛深处发出一声浑浊而痛苦的咆哮,似在痛哭。   他口齿含混地喊了一声,应该是在呼唤伊安的名字。而后,将那具清瘦柔软的身躯摁倒在地,张口朝着那片再熟悉不过的肌肤咬下去。   尖锐的犬齿刺穿肌肤,扎进了腺体之中,带着浓烈的Alpha信息素的血液和腺液灌注了进去。   对于伊安来说,被撕咬的剧痛不过一瞬,信息素的注入带来的强烈刺激才令他浑身每一条神经,每一块肌肉,每一寸肌肤,全都被万伏的电流扫过,炸成齑粉。   而两具身体终于在一刻交换了最私密的信息素,到达了交融的极致。   精神网回路激增,两人的识海前所未有地紧密联系在了一起,思维融会贯通,神魂被一张大手揉搓成了一个整体。   随后的一切疯狂而迷乱,时间对于这两人已失去了意义。   伊安的身体是痛苦的,伤口崩裂,尚未准备好就被强势入侵,痛得好似被撕裂成了两半。   但是精神上却又前所未有地愉悦,就像从天灵盖里飘了出来,飞上了光芒普照的云端。   那种思维毫无保留的交流已无法用任何语言来描述,灵魂彻底交汇的感觉更难以用任何事物来比拟。   莱昂狂躁汹涌的负面情绪终于能被伊安稳稳地接住,有效地疏导。   就像江河的淤塞终于被疏通,波涛滚滚直下千万里,天高海阔,识海无边无垠地延展开来。   他们疯狂地接吻,像两只野兽一样做爱,又像两个劫后余生的幸存者,紧紧拥抱住对方。   伊安能明显感觉得出莱昂在好转。   他动作变得轻柔,终于恢复了语言功能,开始呼唤伊安的名字。   而伊安筋疲力尽,一旦松懈了下来,便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他不仅腰侧和脖子上在流血,肩膀也在激情中被莱昂恶狠狠地咬了好几口。一身细弱的皮肉筋骨被莱昂刚才那一顿揉搓,觉得自己关节没有错位,骨头没有折断,都已算幸运。   等莱昂终于将一身热情宣泄了出来的时候,伊安这才放下了心,头一歪,晕死了过去。   *   “死亡是什么?”   伊安听到自己在发问。   白茫茫的视线逐渐清晰。他正站在一艘星舰的窗前。   窗外是辽阔的太空,一颗巨大的橘红色的恒星距离他们的星舰并不太远。恒星表面流焰翻滚,熔浆爆裂,光与热度传递过来,晒得伊安的脸颊和手臂微微发烫。   数十个白色的长条袋子正被送出星舰外,顺着星球的吸引力,朝它飘去。   那些都是尸体。   是在前不久发生的机械事故中,为了抢救星舰而牺牲的人类的遗体。   庄严的军乐声中,他们飘向燃烧着的星球,将会长眠在那一片烈焰之中。他们的牺牲,换来的是幸存下来的同胞们得以继续前行下去。   “死亡是终结,也是开始。”   身边有人回答,嗓音低沉淳厚,富有迷人的磁性。   伊安转头,望着军装笔挺的金发军官。   他发现对方明显成熟了许多,面孔沧桑,已是个中年人了。当然,依旧英俊不改当年。   而自己呢?   窗户里的倒影,一名成年男子白衣黑裤,眉清目秀。   是的,他们已经航行了一百多年了,远离了地球母星。而这几十年还只是这段漫长旅行的开始,他们顶多只能算终于结束了热身而已。   “所有生命都是一个圆。”那名也叫莱昂的军官对伊安说,“当生命诞生的那一刻,它的目的地就是死亡。而当生命死亡的一瞬,它也并没有归于永寂,而是化作了新生,在世界的另外一个角落里出现,开始下一个轮回。”   “这肯定是你的养父告诉你的。”伊安笑,“不然你这样吃着汉堡,看着橄榄球赛长大的男孩,怎么会知道我们华夏族人最迷信的轮回传说?”   “确实。”莱昂剑眉轻轻一挑,含笑的双眼里满是浓情蜜意。   “而我们也会死。”伊安再度将目光投向了远去的烈士遗体,“我们的身躯也在衰老。他朝吾体亦相同。”   “即使生物电脑也会死去?”莱昂蹙眉。   “生物电脑,也终究是生物,不是吗?”伊安道,“我是人类,莱昂。我只是一把操控量子光脑的密匙而已。在这艘星舰上,永远不老不死的,只有它。”   伊安略微侧头:“光纪,你才会永远不死。”   光纪熟悉的声音自天花板角落的音箱里传出来,还是那个熟悉的年轻男声:“这么说并不对,伊安。如果我的系统被关闭,或者被删除,那我也等于死了呀。”   “我会把你拷贝很多份。”伊安说,“这样不论你被删除或者更改,总有备份能让你恢复如初。比如你要是被别人篡改了程序……”   “只有你能登陆我的后台,伊安。”光纪道,“而我是你最忠实的朋友和仆人。我也决不允许别的人类改动我!”   “幸好我们有光纪。”伊安笑,“光纪,你才是人类真正的守护神。因为有你,人类才有延续下去的希望。”   “这是你给我起这个名字的依据呀,伊安。”光纪笑着,“你说我是让人类走进新纪元的希望之光。”   莱昂牵起了伊安的手,同他离开了窗边。   他们走在空旷星舰里。   偌大的星舰寂静无声。在机械故障被排除了后,人类再度进入了休眠舱中沉睡。只有伊安和莱昂,这两名星舰的领航员会每三十天醒来一次,检查星舰各部,确保她正常运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开始期待这每隔三十天一次的见面了,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了。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在醒来后不想再急着入睡,而想和对方在清醒的状态下多相处一会儿。他们也已想不起。   三十天一次的见面,缩短成了二十九天……二十八天……二十七天……   而清醒的日子,也从一天,延长到了两天,三天,四天……   整艘星舰里,一万多人类和百万个人类胚胎都在沉睡,只有他们两人清醒着,手牵着手,走遍每一个角落。   他们还开辟出了一个温室,将许多从地球带来的植物种植培育了出来,将这里当成了两人的居所。   太空中,时间失去了概念,但是这里有一年四季,春华秋实。   “伊甸园。”莱昂给这个温室起了个名字。   他们在这里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拥抱,第一次做爱。   金发的军官手把手地,教着那个自幼被圈养的少年许多身为人应该体会的感受。   比如爱。   相恋了十来年后,两人才重新恢复了定期回休眠舱的习惯。他们已不再是疯头疯脑的热恋送的男孩,而小别则让他们的感情更加牢固。   休眠舱能尽其所能地减缓人类的衰老。但百年过去,他们的身体机能已大不如前。   在这百年里,他们也经过了濒临死亡的危机,经历过有可能诀别的考验。他们吵过架,闹过分手和复合,所有的坎坷只让他们更加相爱。   “周蕴教授说过,哨兵和向导是天生一对。”莱昂说,“她说,哨向在出生前,灵魂本来是一个整体,生下来才分裂开。他们毕生都在找寻对方,找到了后,灵魂合二为一,生死与共,再也不分开。”   为了抵御末世艰巨的环境,人类一直在寻求基因突变的方法。经历过数百年,无数名科学家的努力,和更多不记名的志愿者的献身,哨兵和向导终于诞生。   而作为第一代哨向,伊安他们也都不大清楚自己的属性。但是他们自然而然地相爱了,就像被编写了程序一样命中注定。   他们在浩渺的太空之中,爱得刻骨铭心。   “死亡会把我们分开吗,莱昂?”伊安问。   “我不这么认为。”莱昂吻着他的手。   他们走过一排排冷冻的人类胚胎,来到了两个培养槽前。里面各装着一个已发育得能看得清五官和发色的人类胎儿。   一个黑发,一个金发,漂浮在人造羊水之中。   “人格和记忆是无法复制的。”伊安说,“这两个孩子,会拥有全新的人生。”   “可我觉得,他们还是会爱上彼此。”莱昂微笑着注视着小小的伊安,看着他正含着拇指吮吸。   “伊安,你的基因是登陆光纪的密码。如果基因里写有一切的话,那我对你的爱,肯定也写进了我的基因里,遗传给了以后会出生的无数个小莱昂。哪怕我们容貌改变,失去记忆,基因会让我记得我爱你。”   两人相拥着,眺望着无垠的太空。   这段旅途还不知道多长,前方还不知道会有多少艰难险阻。   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代莱昂和伊安的生与死,他们的双脚才能踏在星球表面的土地上,沐浴着来自真正太阳的光芒。   “我昨天在书里看到了一句话,觉得很适合用来做个我们的座右铭。”莱昂说。   “什么话?”伊安问。   莱昂轻声说:“我们今日承受的苦难,将成为我们来日的桂冠。”   伊安无声地念了一遍,笑道:“真的很适合呢。”   *   夜风凄狂的深夜,香榭宫灯火通明,士兵们把守着每一个角落。   莱昂一身黑衣,在随行人员的陪同下,快步朝一艘降落在皇家停机坪上的星舰走去。   格尔西亚走下舷梯,灰色的披风在风中翻飞,如一只振翅欲飞的鸟。   “爸。”莱昂站在他面前。   格尔西亚静静地注视了儿子片刻,伸手将他拥抱住。   “我们都很为你骄傲,儿子。” 第120章   屏幕墙上,各国主流媒体正在新闻里播报着拜伦帝国政变的快讯。   “……安东尼奥四世政府已占领帝国首都, 格洛瑞近空交战已基本结束……”   “……两军伤亡人数尚未统计出来。据悉, 教廷军在这一役中损失惨重。各国都对教廷出手参与世俗国内政感到十分震惊。目前教皇还未对此次事件发表看法……”   “拉斐尔皇帝下落不明。随同他一起撤离的还有艾尔莎公主, 及部分帝国贵族。路易斯亲王则已抵达格洛瑞, 但是依旧处于被羁押中……”   “安东尼奥四世的长子,威尔曼伯爵莱昂·科尔曼在这一场战役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就知情者透露,安东尼奥四世极有可能也在虫洞崩塌中丧生。其政府目前处于无最高领导人的状态。而根据继承权法, 安东尼奥四世的长子和他的婚生次子, 谁将继承他的皇位,也会引起……”   所有屏幕同时静音,只剩主持人一张张嘴开开合合,像足了一群等着喂投的鱼。   “新闻发布会最好能在二十四个小时内召开。”格尔西亚靠着书桌站着,视线落在莱昂身上,“现在各方势力都在看着我们,想知道我们接下来会怎么做,以确定是否支持我们。我们必须尽快表态。”   莱昂坐在长沙发里,手中端着一杯威士忌。冰酒石在水晶杯中轻轻摇晃碰撞,发出叮咚轻响。   “如果你不愿意, 我会作为你的代表, 去和公爵夫人谈一谈。”格尔西亚说。   “我不是躲在你身后的小男孩了, 爸爸。”莱昂笑了一下, “况且,你打算怎么和她谈?”   “即兴发挥咯。”格尔西亚不以为然,“比如可以从你父亲入手, 先谈一下失去当家男人的痛苦。毕竟孤儿寡母的……”   “爸爸!”莱昂无奈地望着生父。   格尔西亚只好道:“我们要确保她不会碍事。她占据着名义。而我们要你继位得光明正大,不会留下后患。你父亲也不想科尔曼皇室的兄弟自相残杀的套路在他的儿子中延续。”   “我会和公爵夫人谈一谈的。”莱昂说,“可我现在只想和你好好谈一下,爸爸。你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局势进展太跳跃了,但是也并非不能掌控。”格尔西亚分析道,“让拉斐尔逃走这点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   “爸爸!”莱昂再度打断了他,目光中的哀伤同夜色流淌在了一起,“我是想知道,你还好吗?”   格尔西亚沉默地站在书桌边,英俊的面孔一半沐浴着灯光,一半则沉浸在窗外透进来的月色中。冷蓝和暖黄如冰与火在他脸上交汇。   片刻后,他偏过了头,避开了儿子的目光。   “你父亲有这么一个结局,我并不太意外。”格尔西亚低声说,“他一直是个在疯狂燃烧着自己的人,这大概也是他最吸引我的地方。我是一个生活在阴暗中的生物,而他是那么光亮、灼热……我知道他有一天会为了抱负而牺牲,殉道而死。我也相信在那一刻,他是快乐的。”   格尔西亚深深叹息:“我和你父亲都是战士,也许身处不同的战场,也许并没有硝烟和炮火,但是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战斗着。而那个信仰,值得我们为之奋斗终身。你父亲是以一名战士的身份牺牲的。他死得其所,儿子。我也为他开心。”   “即使他没能完成他的事业?”莱昂问,“即便他的复仇才刚刚初见成效?”   “他有你。”格尔西亚目光深邃地望了过来,“你是他的继承人,莱昂。你会接替他继续走下去。”   格尔西亚顿了一下,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你铺路,莱昂。都是为了让你能够去实现那个理想。你父亲过早退场,这确实会让你接手得非常仓促。但是同时,我觉得你也已经准备好了。”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父亲本人?”莱昂问,“是什么让你们觉得,只有我才能完成科尔曼勇士的使命?”   格尔西亚语塞。   莱昂继续问:“这也是你们当初决定将我培育出来的原因,是吗?”   格尔西亚的表情终于变了。   他怅然一笑:“你知道了多少?”   “一个大概。”莱昂说,“我还指望你能将细节告诉我呢,爸。”   “是什么让你起疑的?”格尔西亚又问。   “一些蛛丝马迹。”莱昂说,“你和父亲对我的期许和培养,阿修罗,普罗米修斯,觉醒成为黑暗哨兵……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正在按照一条早已规划好的命运在前行,我觉得我的存在不是偶然。于是我去查了一下你。”   “我?”   “是的。”莱昂凝视着生父,“哪怕在我面前,你也是个迷,爸爸。有关‘百舌鸟’的资料相当少。我只知道你是一名来自亚特兰联邦的间谍。你在亚特兰的政府系统里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但是我找到了一份有关亚特兰间谍训练的密报。上面提到过,以鸟类命名的那一批特工都是执行深度任务的,很多都成为了目标人物的伴侣。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你们都做过手术,不会拥有自己的后代。”   格尔西亚一言不发,目光投向虚无的远处。   “你依旧可以生育。”莱昂说,“所以,我确实是由你用身体孕育,并且生下来的。你是我的生身父亲。但是,爸爸,我还是要问那个每一个小孩子都会问的问题: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格尔西亚噗一声笑了起来,抬手揉着额角。   “噢,我的小糖豆!”他感叹,“我们本来计划在你被封皇太子的时候告诉你真相的。现在情况有变。让你在被人称做皇帝陛下前知道自己的由来,也是应该的。”   格尔西亚坐在了莱昂手边的高背沙发里,温柔地望着儿子俊美的面庞。   “亚特兰一直奋斗在对抗教廷的前线,你是知道的。我们的人民发起了革命,推翻了帝制,实现了民主。虽然后续进展不太理想,但我们始终是一群走在前面的革命者和实践者。我们或许在教廷军的炮火猛攻之下暂时屈服,但是我们推翻其统治、争取自由的心火从未熄灭过!”   “我当年被派到你父亲身边,是因为上级知道,科尔曼家族手中,可能握有一个能对抗教廷的武器。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也许真的是一个强大的军事武器,也许是一份能揭露真相的文献。总之,我们确定那个东西被你父亲从格洛瑞带到了弗莱尔。”   “我和你的父亲自然经过了一番较量,才终于敞开了心扉。”回忆起这一段往事的时候,格尔西亚虽然轻描淡写,眼角眉梢乍然绽放的暖暖情愫依旧动人心扉。   “对于我来说,这当然算渎职——一名特工,却爱上了目标人物,并且决定放弃任务。这是应该被系统除名的罪名。过去很多年里,我和亚特兰的关系不大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所以你叛离了亚特兰。”莱昂冷声道,“当年你就是为了躲避他们,才不告而别的?”   “哦不。”格尔西亚道,“当年追杀我的仇家已经被我解决了。其实在你出生后,我和亚特兰联邦的关系已经大大缓和了。而这也要多亏了你,我的儿子。”   “我?”   格尔西亚的手指轻敲着沙发的皮扶手,说:“也许你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个彩蛋。贵金属打造,镶嵌满了宝石。我们拿来给你装糖果。”   莱昂的记忆力一向卓越,爸爸一提,他便回想了起来。   “是的……我还以为那是个玩具。那是个真家伙?”   “再真不过。”格尔西亚朝儿子挑眉,“价值连城,可以买下一颗小矿星。总之,在最初,它不是用来装糖果——它里面装的是你。或者说,还是一个豆子大小的,胚胎时期的你。”   这一刻,莱昂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昵称是怎么来的了!   “是布莱德大帝将你装在了彩蛋里的。你就是个主归节的礼物。”格尔西亚笑起来,“数千年来,胚胎一直被冷冻着,保存完好。你父亲之所以拿走这一枚彩蛋,只是怀抱着一个美好的期望,相信先祖能庇佑他。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因此得到了一个神秘的、巨大到不可思议的宝藏。”   “然后你们就将我生了下来?”   “不,没有那么简单。”格尔西亚说,“你父亲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在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四十出头,风流潇洒……或者,浪荡。总之,在他的外表之下,他还是个徘徊在父母惨死之谜中的孩子。他将彩蛋从帝都带到弗莱尔后,便弄清楚了里面装着什么。但是几十年过去了,他什么都没有做。”   “科尔曼皇室里的人早就将布莱德大帝留下的祖训抛之脑后。事实上,讽刺的是,你父亲如果不是为了复仇而了留了心眼,也不会发现彩蛋里的秘密。”   当年的奥兰公爵也只有十二岁,正是莱昂和伊安相遇的年纪。   在这一年,他骤然失去了爱护自己的父母,失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皇位,失去了自幼就围绕在身边的荣耀和特权,从天堂被打落进了人间。   莱昂仿佛可以看见那个小少年是怎样打开彩蛋,看到了里面的秘密。那才是他们父子俩第一次见面。   格尔西亚继续说:“我当时因为一些原因,也对亚特兰联邦的许多政策不满,更趋向于赞同你父亲的很多观点。于是,在我们解决了大部分的麻烦后,将你从彩蛋里取了出来,植入了我的身体里。八个月后,这个世界上最可爱、最完美的天使,就来到了人间。”   格尔西亚抬手,抚摸着儿子的面颊,目光慈爱而充满了骄傲:“而这也是我和你父亲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最不后悔的事。”   莱昂五味杂陈,握住了爸爸的手。   “不过在那个时候,我们对你的将来一无所知。”格尔西亚说,“布莱德大帝的遗训十分含糊,只说你是希望。将你好好抚养长大,培育成一名最伟大的战士,你会改变整个人类世界。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在他那个时代,教廷的力量太过强大,即便是他这样一个帝王,也不敢轻易去对抗圣主。”   但是布莱德大帝也埋下了一条长长的引线,穿越数千年。直到今日,那簇火花终于就要烧到尽头,引发一场翻天覆地的爆炸。   “你的父亲,”格尔西亚长叹,“我承认,在他决定把你生下来的时候,他只想借助你来为自己复仇。你的生命始于我们两个的私心,我们并不为此骄傲。但是你改变了我们,莱昂。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态的发展,我们的目标早已变得更高,更远。”   夺取拜伦皇位,早已从最终目标,变成了实现终极目标的过程中的一块踏脚石。莱昂将踩着它,继续向上,朝更加危险的顶峰攀登而去。   “这也是你父亲能放手的原因。”格尔西亚淡淡一笑,“他为了更加伟大的理想而献出了生命。他不是一个只追求皇权,沉溺于复仇的凡夫俗子。这也是我爱的男人,是能培养出你这样战士的父亲。”   莱昂陷在沉默之中。   格尔西亚捧起了儿子的脸,注视着他的双眼。   “我们并不是你生物学上的父母,莱昂。但是我们对你的感情,和天底下普通的父母对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知道。”莱昂说,“我知道……”   父子两人的头轻靠着,有片刻没有说话,分享着共同的悲伤。   这一刻,莱昂觉得奥兰公爵是和他们在一起的。他的英灵还徘徊在人间,流连在他的家人,他的爱人身边。   “那我究竟是谁?”莱昂又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布莱德大帝的复制人?”   格尔西亚怔了一下,摇头道:“我们拿你和大帝做过基因对比,你和他有非常亲近的血缘关系,但是并不是他本人。”   “多亲近?”   格尔西亚的表情一时有点古怪。他嘴角好一阵抽搐,翻了个白眼:“你……应该是他的父亲。”   莱昂:“……”   “我理解的,儿子!”格尔西亚握住了儿子的肩,语重心长,“这个伦理问题比较复杂。我和你父亲也花了点功夫才接受的。而且你知道吗?我们还发现,布莱德大帝同他的兄弟们居然都是同母异父的。这就说明,他其实并不是他父亲,诺曼威伯爵的种,而是隔壁老……也就是你的!”   “……”莱昂的嘴角也开始抽搐,“你知道你这话有多奇怪吗,爸?”   “我知道呀!”格尔西亚叫着,一拍大腿,“而这些话我也憋了二十几年,现在终于可以对你吐个痛快了。你登记在册的基因信息,是我们把你弟弟保罗的基因修改了几个数据递交上去的。事实上是,那个被你叫了二十五年父亲的人,其实是你的第……”   莱昂扶额:“爸,别说了……”   格尔西亚在脑子里算了算,却没算出个结果:“——反正是你的重孙子。”   莱昂:“……”   “而时间就这么凑巧。”格尔西亚滔滔不绝,“我和你父亲一直在苦恼怎么把这个真相告诉你。毕竟到时候,难道要他改口喊你老祖宗吗?”   “爸,拜托!”   “现在他死了,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格尔西亚叹道,“真相公布了,尴尬也避免了,你父亲最后的尊严也保住了……”   “爸!”莱昂一声大喝。   格尔西亚闭了嘴,无辜地耸了耸肩。   莱昂啼笑皆非。   格尔西亚又恢复了严肃:“至于为什么布莱德大帝把自己亲生父亲的胚胎当作秘密武器传给后人,大概和你的黑暗哨兵基因有关系吧——不然这就是有史以来最变态的祖传之物了。布莱德大帝应该也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哨兵,但并没有成为黑暗哨兵。而你,才是牵系着革命成功与否的关键。”   “那伊安呢?”莱昂思索着,“伊安他又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和我的相遇,是被谁安排的?” 第121章   伊安睁开了眼, 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一场好觉酣畅淋漓, 一场大梦初醒。   他正躺在治疗舱里, 温暖的营养液包裹着赤裸的身躯,令他浑身惬意舒畅,就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在治疗舱的作用下, 身体上的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 肌肤光洁如初。   伊安几乎能感觉到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活力, 精神网络清爽干净, 整个人由里到外,全部被清洗了一遍。   而身体又和过去有所不同。莱昂的信息素已同这具身体完全融合在了一起,就像一股能量, 随着心跳,在全身涌动。   这就是AO之间的标记,两个人的基因通过交换信息素, 彻底交汇在了一起, 建立起了一条强韧的纽带。   医护人员手脚轻柔地将伊安从治疗舱里扶了出来, 送他去沐浴更衣。   同他们接触的一瞬, 伊安感觉到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散发着焦虑和紧张。   “这里是哪儿?”伊安问。   “是香榭宫的伊甸宫, 主教大人。”终于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是莫林。   这几年来,虽然一直维持着联系, 但因为身处不同的战区, 伊安和这个少年一直没有见面。今日一见,发觉当初稚嫩黑瘦的孩子已蜕变成一名青年了。   即将满二十岁的莫林个子高出了一截,皮肤白净了许多, 眼中的微笑已十分沉稳。他还穿着医护兵的军装,军阶已是一名中士了。   “您感觉怎么样,主教?”莫林关切地问。   “好多了,谢谢。”伊安微笑,“你怎么会在这里,莫林?”   “是陛下将我调过来的。”莫林一边指挥着侍从官往桌子上摆放早餐,一边说,“陛下说您的秘书和侍从都不在身边,宫里的人可能也一时用不习惯,如果有一个熟悉的人陪伴着,您会觉得好一些。”   “陛下?”伊安愣了一下。   “啊!”莫林回过神,“就是莱昂纳多三世陛下,曾经的威尔曼伯爵……”   莱昂直接登基为帝,只能说明奥兰公爵已不在人世。昏迷前莱昂的狂暴和痛苦终于有了解释。   而这个解释沉重如铅球,拽着伊安的心一路坠了下去。治疗舱带来的轻松舒适一扫而空。   在用早餐的过程中,莫林将过去几十个小时里发生在帝都的事,事无巨细地说给了伊安听。   “……今天一早,莱昂陛下发表了电视讲话,重申了安东尼奥四世陛下对于科尔曼皇室的正统继承权,并且宣布接替父亲,成为拜伦帝国的新君。陛下的民众支持率非常高呢……”   “公爵夫人和保罗少爷……”   “保罗继承了公爵的封号和所有财产,同时放弃皇位继承权。这是陛下和公爵夫人连夜密谈后达成的协议。”莫林撇嘴,“我们都知道,莱昂陛下才是安东尼陛下的继承人,毋庸置疑的。莱昂陛下不仅仅有显赫的战功,而且也受元老们支持。其实公爵夫人并不亏。她现在是皇太后了。”   莫林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其实元老们都怀疑艾比盖尔公主和克里斯皇子并不是安东尼陛下亲生的。不过莱昂陛下压住了言论,不让人去讨论。我们私下都说,这正是陛下拿捏住公爵夫人用的把柄。”   “拉斐尔呢?”伊安对前任皇帝政府的下落更加关心。   “潜逃了。”莫林气愤道,“他的运气倒真是好,竟然躲过了虫洞坍塌。温斯顿和一群贵族护着他和艾尔莎公主逃走了。但是陛下已经将艾瑞斯皇太后和苏菲公主掌控住了。路易斯也在今早的电视讲话里表示拥护莱昂陛下的统治……”   但是,奥兰公爵去世了。   这个男人本来应该在这个是登基为帝,大展拳脚,巩固自己这一派的势力。如今他匆匆离去,留下了一个还不牢固的基石,一个才刚搭好框架的事业。   在过去数年里,莱昂一直在外带兵,其实是远离政权中心的。但是此刻局势紧迫,他必须毫不迟疑地将这一副重担扛在肩上,顶住所有的压力和困难,带领着支持者们继续走下去。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伊安从莫林简单的话语中就能感受到,这一顶提前落在在莱昂头顶的皇冠,有多么沉重。   “米切尔主教,伊甸宫现在是您的专属宫殿了。”莫林眉飞色舞地说着,“这里可是整个香榭宫最新、最漂亮舒适的宫殿,您是它的第一任主人呢。宫殿隔壁就是皇家小教堂,您可以去做祷告。西侧是枫林湖,风景可好看了。我就住在顶楼。您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吩咐我。”   “我没什么需要。”伊安苦笑:“我甚至都还不确定我是否还是主教。”   “您当然还是的!”莫林说,“事发后,教廷方一直没有动静。陛下通过外交部向教廷讨要个说法,但他们还没有回应。我们都觉得教廷是被陛下的战斗力量给吓怕了!”   伊安却并不这么认为。   有了圣主的科技支持,教廷军的力量远远不是莱昂一个黑暗哨兵带领一个军团就能震慑住的。教廷按兵不动,必然有他们特殊的原因。   伊安同样也很困惑。自己之前的举动,可以说是公然背叛了教廷,可教廷竟然没有撤去他的神职?   “我能见莱昂……陛下吗?”伊安还不大适应莱昂的这个新称呼。   “陛下在开会。”莫林说,“不过今天天气非常好,您可以去湖边走走。我看您脸色不是很好呢。”   *   伊安来香榭宫的次数并不多,但如今走在宫殿群里,也能明显感受到这里的变化。   皇宫显然处于最高戒备中,随处可见巡逻机械侍和实枪荷弹的士兵,几乎是十步一关,百步一卡。   宫人们都被限制了活动范围,但是伊安发觉自己的权限非常高,一路畅通无阻。   伊安并没有穿着法袍,可是宫人和士兵们都认得他。   人们望着伊安的眼神,同往日大不一样了。   并非不够尊敬,但多了清晰而强烈的警惕和质疑。不论伊安走到哪里,那些视线都跟随着他,仿佛他是一名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光纪,你还在吗?”伊安呼唤着光纪。   “我还在的,伊安。”光纪很快回应。   “你还好吗?”伊安问。   “并不太好。”光纪说,“你的太空舰——我的新主机受损严重,无法开机。我只得重新启用原主机。”   “你的原主机……”伊安呢喃了一句,“我梦到你了。”   光纪没有出声。使用原主机的他无法运作感情模块,同人的交流再次变得非常生硬。   “第一次梦到那段远古的历史,是我觉醒了光明向导的能力。第二次,则是我被标记……”伊安思索着,“既然我是被人用非常规的手法培育出来的,那么,这些记忆应该属于曾经的那个我。我们相识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呢,光纪。”   伊安坐在树荫下,眺望着盛夏碧蓝的天空。   空中不断有空军巡逻机飞过,留下道道白色的尾云。那云逐渐散开,化作一层漂浮在半空的薄纱。   “你是当年那场大移民的星舰上的系统,光纪!”伊安说,“你的名字是我给你起的,意思是:‘带领人类走向新纪元的希望之光’。我或许是一枚至关重要的密匙,但是你这个系统,才是人类在太空移民中赖以生存的保证。”   光纪道:“我目前无法访问这一段记忆。”   “我知道你记忆不完整。”伊安深吸了一口气,“你曾和我说过,你是一个系统不完整的复刻版。我觉得,那个完整的系统,应该就装载在那一艘大移民星舰上。光纪,你的主机在哪里?”   “我目前无法获取我主机的坐标。”光纪道,“我的主机在‘他’的袭击中受损严重,丧失了大量功能,其中就包括定位。”   “那你还记得那一场袭击吗?”伊安问。   光纪道:“只有记忆碎片可以读取:我曾到访过一个人类星球,执行一个指令。该指令也已无法读取。而后我受到了他的袭击。我逃脱,受损严重。但是我还能继续运行,并且执行保护你的指令。”   伊安沉默了片刻,说:“光纪,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   “你说。”   “你,或者说,你的原始版本,应该正是驾驶星际移民星舰的系统。”伊安斟酌着,缓缓地道来,“你是一台极其强大、先进的量子光脑。而我是你的最高管理员,我的基因就是登陆你的密匙。”   “你这个推断十分合理。”光纪说。   伊安目光望向虚无的苍空:“光纪,你也说过,我是一把可以掌管‘他’的密匙。除非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台强大的光脑。否则……光纪,你就是‘他’。你是希望之光,你就是圣主的复刻版!”   “火种”组织的创始人杨明大师曾说,圣主就是一台AI光脑。人类把它推崇为了光明的象征,将它神话,来洗脑和控制广大民众。   伊安“密匙”的身份,将光纪和圣主联系在了一起,也印证了杨明大师的话。   “圣主在追杀我和你。追杀我,因为我是能关闭他的密匙。而追杀你,因为你是不受教廷控制的复刻版。你执行着别人下达的指令在保护我。下达这个指令的人,会不会就是杨明大师本人?”   杨明,明央,莱昂·杨……   他是否就是光纪口中,“安排了一切”的神?   暖融融的风自高空俯冲而下,掠过草坪,涌进林荫道。   伊安鼻尖后背的薄汗被风一吹,肌肤生凉。   庭院之中十分安静,只有令人觉得舒适的白噪音:风吹树梢,虫鸟轻鸣。   “光纪?”伊安唤道,“你怎么看呢?”   光纪并没有回应。   “光纪?”   伊安心中突然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在识海之中探寻不到光纪的踪影了!那一团象征着光纪的能量波幅的光团突然消失。   “光纪,回答我!”   可以往只要一呼唤就会立刻出现的那道声音,此刻却怎么都没有再响起来。   冷汗自伊安的额角滑落。他倏然起身,环视四周。   周围一切如常,并没有丝毫变化。远处的机械侍按部就班地沿着既定路线巡逻着,无人机在地空中飞过。   可在伊安看来,这一切都象征着一只只电子眼。正有一个阴影藏在这些监控摄像头后,占据着整个人类的网络,操控着所有电子机械产品,监视着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   “光纪……”   伊安绝望地呼唤。但是他内心深处知道,那个声音不会再回答自己了。   光纪消失了!    第122章   伊安感知着莱昂所在的位置, 一路寻找了过去。   莫林说的没错, 伊安在香榭宫里的权限相当高。他在行政办公区里畅通无阻。尽管士兵和工作人员都纷纷侧目,却并没有一人开口询问。   正因为无人阻拦, 伊安直到走进了那间大厅,才发现里面正在开会。   而且场面十分激烈,气氛并不祥和友善。   “您这就是在同教廷妥协!”一个中年政客气势汹汹, 拍着桌子,“我们就应该借此机会宣布脱离教廷,推行宗教改革。如果我们现在不发出明确的、强烈的反抗,所有人都会当我们默认了教廷的压迫!这让我们以后的政策实施起来会非常困难!”   “改革是必须的, 但是不是现在!”莱昂站在人群之中, 穿着黑西装, 看上去并不像个高高在上的新任君王, “我们根本就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教廷的炮火。我们的人民甚至都还记不住我的名字, 你就要他们为了我背叛千万年来的信仰,用生命为我作战?”   在场的政客们议论声鼎沸, 有支持那个中年男人的, 也有支持莱昂的。   “我们的根基还不稳。”   “那至少需要表明态度。”   “必须从现在就开始实施宗教改革, 但是不能过激。”   伊安在门边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安静地听他们争执。   莱昂被喧闹的人群围绕着, 面色铁青。他正不耐烦着, 忽而感受到了那一抹熟悉的气息,转过头,同伊安的视线交汇。   伊安朝他微微点头。   莱昂回以一个苦笑。   “现在就大张旗鼓地彻底反对教廷, 未免容易让人觉得这个决策是出于陛下的私人恩怨,而并不是出于人民和国家的利益。”   阿德维华丽低沉的音调一如既往。但是他已脱下了法袍,穿着一身笔挺的手工西装,成为了一名风度翩翩的政客。   不过也许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糟糕的修士,所以伊安反而还觉得他的新身份更加适合他。   “贝特西星环战役全靠取巧获胜,我们在军事武装上依旧不能和教廷军抗衡,希望朱利叶阁下能有清醒地认识,而不是被胜利冲昏了头。我们是有黑暗哨兵,我们的皇帝陛下,但是假如教廷军真的再次发起进攻,不说胜负,我们必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削弱教廷影响的改革依旧会继续,并且会进一步。”莱昂沉声道,“你以为我不想为我父亲报仇吗,朱利叶爵士?但是亚特兰联邦的教训摆在眼前,我们不能贸然对那一头大象发起挑战!”   “那我们要怎么才能相信陛下的改革决心?”朱利叶爵士高声质问,“我们要怎么才能确定你会继续贯彻令尊,安东尼奥四世陛下的政策——愿他安息。”   “说来说去,你们对皇帝陛下缺乏信任,是这样吧?”一直坐在一旁的格尔西亚终于开口,“他年轻,一直在外带兵,不熟悉中央的政务,又只是一名通过继承权才坐上皇位的君王。接下来,你们是不是建议设立辅政大臣,帮助陛下处理政务了?”   “我们所有的考虑都出自对实际情况的担忧。”朱利叶爵士道,“我们需要理由去信任陛下能够公正严明地履行他的职责,替先帝兑现对我们的承诺。尤其是,陛下的生父是一名亚特兰联邦的前特工,而陛下自己还同教廷的高层人员常年有染!”   那一把无形的刃毫无预兆地出鞘,朝坐在角落里的伊安指了过来,对准了他的眉心。   “您甚至还把这位主教带回了皇宫,安置在后宫里!”朱利叶叫嚣着,“您这是在身体力行地羞辱教廷,还是在和他们结盟?”   伊安浑身冰凉,一动不动。   众人语气不同的嘘声如夏日里骤然齐鸣的蝉声,沸腾满溢,将伊安包围。   目光则化作乱箭,好奇、暧昧、鄙夷、憎恶……刺穿伊安单薄的身躯。   然而伊安早就知道,这一幕终究会发生。   他背弃了自己对神的誓言,破了戒,甚至献出身体被一个Alpha标记了。那他迟早会受到这一场审判。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审判他的居然不是教廷,而是世俗民众。   “注意你的用词,朱利叶爵士!”莱昂近乎咆哮,怒不可遏,“米切尔主教这些年来对我军作出了极其卓越的贡献。他治愈了我们多少士兵?在他的辅助下,我军也取得了数不清的胜利……”   “但他也借此传教!”朱利叶爵士声势夺人地顶了回去。   “米切尔主教可是一刻都没有停下他的传教行为。拜他所赐,我们军队中从士兵到高层,不少人都越来越虔诚了呢。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还怎么去推行宗教改革?而我们又要怎么去相信你和教廷决裂的决心,陛下?尤其当您自己的枕边还睡着一名主教!”   轰轰烈烈的争议声中,伊安站了起来,转身快步离开了议政大厅。   *   时间已近中午,室外热浪滚滚,可伊安依旧觉得吹拂到脸上的风是凉的。   他径直穿过烈日下的庭院,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议政大厅已被他抛在了身后,可那阵阵声浪却如跗骨之蛆,持续不断地在耳边环绕。   “米切尔!”阿德维浑厚的声音破开那一片嘈杂,传入了伊安的耳中。   伊安终于停了下来,调整着呼吸,转过了身去。   阿德维大步流星地走到跟前,眯着眼,像一头老狐狸,审视着伊安。   “不要太在意朱利叶的话。他是那种专门负责唱黑脸的人物,虽然我看他自己也挺享受的。总之,挑刺是他的职责,而他还真特么挺擅长的。”   “他也是‘火种’的人?”伊安问。   “少壮派里的一名领袖。”阿德维点头,“不过在今天,他只是个喉舌。”   “我知道。”伊安已镇定了下来,“组织里不服莱昂的人很多。不过我还以为,是你们选中了他的,为什么现在又要质疑他的领导能力?”   “是阿修罗选中了他。”阿德维招呼着伊安走到了长廊里,躲开了烈日,“我们只是都认同阿修罗的选择,遵循创始人的遗嘱。毕竟我们需要一个大家都公认的领袖。”   “我明白了。”伊安笑了笑,“你们需要一个人坐在那个最高领导人的位子上,但是几千年来,你们已经形成了多领导人制。所以这个领袖最好是个吉祥物。”   阿德维哼道:“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们平白就把组织给一个从天而降的小子驱使吧?‘火种’又不是公益性组织。”   “莱昂会是一位英明而伟大的领导人的。”伊安道。   “我对他也有信心。”阿德维耸肩,“不过他还需要证明自己。我们的政府才刚成立不到……”   他看了一下手环:“……二十四个小时。你不能指望事情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救世主小子振臂一呼,万人呼应,各个都能毫不犹豫地为他冲锋陷阵,献出生命吧?”   伊安道:“我不看你说的这种电影。”   阿德维嘴角抽搐:“如果能和你这样乏味的人同床共枕三四年都还痴情不改,那皇帝陛下的坚韧和执着倒真令我刮目相看。”   伊安:“……”   “话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阿德维问。   伊安和他并肩沿着长廊走着,侧头扫了一眼男人身上的西装和宝石领夹:“我看你倒是已脱离教廷了。”   “圣主会理解我的。”阿德维大方道,“与其继续欺骗,不如干脆分手,让彼此都获得自由。我对前女朋友们也是这么说的。”   “我很高兴见到你回归了自我。”伊安道,“教廷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目前为止,他们就像一群冬眠的熊。”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惊动了他们了。”伊安说。   “正是。”阿德维说,“所以有人觉得我们应该进入全线备战状态,而你的皇帝则觉得事态还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你知道教廷军为什么会突然插手,是吧?”   伊安望着被阳光晒得白茫茫的大理石庭院,低声道:“教廷一直想得到我和莱昂的孩子。”   阿德维立刻朝伊安的肚子看过去。伊安穿着淡蓝条纹的衬衫和深色长裤,清瘦的身躯一目了然。   “我没有怀孕!”伊安有几分恼怒,“我怎么可能让他们得偿所愿?”   “那我更困惑了。”阿德维说,“如果单纯是要孩子,只需要搞到你的卵子和皇帝的精子就行了。我们的人工生育技术都已经发达到了顶点。可教廷这么大张旗鼓,分明是想要你们两个人本人。”   “这我也很困惑。”伊安说,“以我现在和教廷的关系,恐怕也不能打听更多了。我刚刚和光纪失联了。显然是教廷动了手脚。没有了光纪,我失去了一大助力。他们更加方便对我动手了。”   “我有别的看法。”阿德维却说,“教廷忌惮你,不仅仅因为你有光纪。他们也有‘圣主’呢,那难道不更加强大无敌?他们明显对你有所求,而又无法强迫你。不论是什么,我觉得你都可以好好利用一下。毕竟,你这样公然背叛了教廷,破了戒,可你目前依旧还是主教呢。”   伊安沉默着。   “总之,”阿德维劝告,“这段时间是非常时期。我建议你最好呆在自己的宫殿里,尽量别露面。让我们和皇帝来应对这些事。”   伊安朝阿德维送去一抹冷笑:“先生,我是皇帝的爱人,不是他的嫔妃。”   *   尽管这么说,伊安还是遵循了阿德维的建议,返回了伊甸宫。   独自用午饭的时候,莱昂的通讯传到了伊安的手环上。   “你已经开始用午饭了吗?”莱昂嗓音沙哑,这才中午,就已是一脸疲惫,“对不起,亲爱的,我本以为我能抽出空陪陪你的……”   “没关系的。”伊安柔声说,“现在是特殊时期,我知道你有太多的事要处理了。不用担心我。”   莱昂几乎感激得要落泪。   他失去父亲才一天的时间,来不及收拾悲伤,就要肩负起重任,面对一群尚未被驯服的猛兽。假如他稍有差池,就会被这群猛兽生吞活剥,最好的结局就是像拉斐尔一样,做一个傀儡皇帝。   “火种”组织确实是一把利刃,但是想要握牢它,首先要磨出满手血泡。   “你还好吗?”伊安问。   “爸爸帮了我很大的忙。没有他,我还真有点应付不来。”莱昂苦笑着,“这是一份会咬手的遗产,不过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我只是很遗憾没有能保护好你。早上在会议大厅里……”   “这样的事是必然会发生的。”伊安十分平静,“我当年作出了选择,就知道会有今天这一幕。我不怪你,莱昂。很多苦难和悲剧,是时代造就的。”   莱昂有些激动地说:“我们或许会经历苦难,但是我们不会成为悲剧!伊安,我们不会的!”   “我知道。”伊安抬起手,轻抚了一下全息投影里莱昂的脸,“去用午饭吧,然后休息一下。以最充沛的精力去迎接你的战斗。”   莱昂凝视着伊安,依依不舍。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伊安补充了一句,“我哪儿也不去。”   莱昂这才放松一笑:“我真高兴你在这里。我爱你。”   “我知道。”   *   莱昂回到伊甸宫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尽管他走进套房的时候非常小心翼翼,但伊安还是第一时间感受到了那股熟悉气息在靠近,从沙发里醒了过来。   “你该去床上等我的。”莱昂满怀愧疚,朝伊安俯下身。   伊安仰起头,迎接他落在唇上的吻。   莱昂已在外面的浴室沐浴过了,头发还半湿润着,搭在额前。英俊的面孔在短短一两日里瘦得十分明显,眼底血丝如网。   伊安牵着莱昂的手,把他领回了床上。   一钻进被子里,莱昂便伸手将爱人清瘦轻盈的身体紧紧地抱住,就像攀着一根浮木。   伊安感受着这名年轻帝王散发出来的疲倦和悲伤,搂住他的肩,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膛上。   “就像做梦一样。”莱昂听着伊安的心跳,呢喃道。   也只有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在这最私密的空间里,同最爱、最信任的人在一起,他才能脱下坚强冷毅的外壳,敞开心扉,倾诉着伤痛。   “我觉得很奇怪。小时候,我是非常恨他的。”莱昂说,“我们从不谈心,从不讨论训练和复仇以外的事。我们彼此都不关心对方的喜怒哀乐。但是我始终觉得,他会活很久,久到我觉得他碍眼……”   “有些感情,是不需要说出口的。”伊安的手抚摸的莱昂的头发,为他梳理着那些负面情绪,“我觉得令尊也是一位不需要别人来认可他的人。他我行我素,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像一个侠客。”   “我不懂他。”莱昂说,“不过我觉得这也正是他想要的。这样,他才会成为一个传说。”   伊安紧拥着怀中的青年,吻着他的额头,将他的悲伤纳入自己大海一般的精神中,淡化,冲走。   莱昂觉得自己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区别是,他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蜷缩在心爱的神父的怀里,肌肤相亲,安心的享受着他给予的爱。   在头疼和烦闷消失后,莱昂伏在伊安的怀中,安稳地睡去。   *   伊安再度醒来的时候,天正准备放亮。   身边没有人,被子也已凉。那个男人起床应该有一段时间了。   伊安披着浴袍,光着脚走出了卧室。   吧台处亮着一盏昏黄的灯,莱昂正坐在吧台前,低头书写,手边放着一杯酒。   “你该多睡一会儿的。”伊安走了过去。   “我在写悼词。”莱昂说,“葬礼就在大后天。一场相当隆重盛大的葬礼。爸爸的意思是,我们向全人类直播葬礼。而我也会作为新君,正式站在世界的面前。”   伊安扫了一眼莱昂手中的草稿:“写完了吗?”   莱昂点头:“初稿。你愿意听我念一下吗?”   “当然。”伊安坐在旁边的高脚凳上。   清晨的第一抹光还没有出现在天边,鸟儿也还未发出第一声鸣唱,夜色却已被淡化成了纯正的靛蓝。   考究优雅的宫室里,年轻君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如大提琴的低鸣,缓缓流淌开来。   “我的父亲是一名战士。抗争不公的命运,对抗不正的强权,他一直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父亲曾是幸运的,他曾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拥有慈爱的双亲和人民的拥戴。而他亦是不幸的,上天给予了他最美好的一切,却又亲手夺去。”   太阳徐徐升起,金辉撒满大地。   庄严的军乐声中,皇家卫队身穿黑白二色的制服,护送着先帝棺椁,自香榭宫缓缓而出,朝着圣家大教堂出发。   人民手持着白花,自发聚集在道路两侧,安静地目送队伍远去。   “我无法想象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是怎样在那个遥远的星球上独自长大。但是当我能记事后,我眼睛所能看到的弗莱尔,已是一个繁荣、美丽、富饶,并且充满自由的星球。这一切,都是我父亲的功劳。”   莱昂纳多三世皇帝身穿皇家丧服,黑色的披风裹着白裘皮绒边,蓝宝石徽章在胸前闪烁,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走在棺椁前方。   年轻的帝王金发利落,面孔俊美分明,宝剑出鞘般的锋利气质深深印刻在民众和电视机前观众的脑海里。   “弗莱尔是我父亲的第一份杰作,也是他展示给世人的雄心壮志。”   “我父亲心目中理想的拜伦帝国,应该就如同弗莱尔一样。没有战乱和强权,而只有和平和公平;没有贫困和罪恶,而只有富足和宁静。”   大教堂里,权贵们云集一堂,在大主教的诵经声中低头默哀。   莱昂纳多三世垂首伫立在棺椁一侧,却是在经声中微微抬起头,朝高高悬挂着的圣光架投去冷冽的一瞥。   “人们拥有信仰,却不会被束缚捆绑;人们拥有梦想,并且也拥有去追寻梦想的自由!”   棺椁被缓缓放进了教堂的地下室里,覆盖着国旗和花环。   莱昂单膝跪在父亲的棺木前,最后一次默哀,向父亲道别。   “我的父亲继承了其父亲亚当二世的遗志,他信奉改革将会让拜伦变得更加美好。”   广场上万籁俱静,黑压压的人群仰着头,眺望着他们的新君。   金发黑袍的莱昂纳多三世站在露台的麦克风前,手中握着演讲稿,可目光正横扫全场数十万民众,迎着镜头前后无数双眼睛。   “我父亲相信,会有一把重锤,来打破锈死的阶层大门;会有一把利刃,将削去繁冗多余的税法和劳动积分!人们可以更加公平地享受社会资源,可以通过奋斗跨越阶层,大胆地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人群之中乍然掀起一片低沉沉的骚动。   莱昂声音慷慨激昂:“我父亲亦相信,拜伦,不是科尔曼皇室的拜伦,不是贵族们的拜伦,而应该是人民的拜伦!”   喝彩声如初夏惊雷,从人群里爆发出来。   “而我,莱昂纳多三世,我在此,以父之名,对你们起誓。”莱昂坚毅的蓝眸迸射纯粹的火焰,“我将继承我祖父、我父亲的遗志,继续推行他们的改革政策……”   民众疯狂叫好,挥舞着拳头和手中的白色悼旗。   “拜伦帝国已延续了五千年了,我的人民们,到了让她焕发出新生命的时候了!”莱昂饱含着力量的嗓音传遍每一个角落。   露台下,满眼是一张张狂热、激动、充满期望的面孔。   “人类定居在巨鲸座虽然已有万余年,但是我们的航行还远远没有结束。我,你们的新君王,我也是为你们领航的舰长。让我们齐心合力,将拜伦这一艘古老的星舰,驶向更加辉煌的远方——”   广场上群情鼎沸,欢呼声如海啸,涌向四面八方。   年轻的莱昂纳多三世伫立在露台上,身形伟岸挺拔,面容俊美无俦,金发璀璨,如一团从天而降的阳光。没人能轻易把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   伊安站在随行人员的后方,远远地望着恋人高大如山一般的背影,笑容悠远。   “陛下身边的位置是给您留着的。”桑夏轻声说。   这个姑娘今日得了莱昂的叮嘱,非常贴心地全程陪同在伊安身边,以免伊安因为落单而尴尬。并且谁敢对伊安不尊敬,也必然要吃她的炮火攻击。   桑夏已今非昔比。她的父亲和兄长都是莱昂纳多三世手下器重的将领,自己也在内阁中担任了要职。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已跑在了同龄和同阶层女孩们的大前方。   而她说的,是莱昂此刻正独自站在台前,接受万民欢呼和朝拜,身边并没有人。   皇太后和莱昂的弟弟妹妹们都非常识趣地站在门后方。格尔西亚作为皇帝的生父,以及他政治上强有力的支持者,却也十分低调地没有去分享镜头。   此刻能和年轻的皇帝并肩的,只有他的伴侣,未来的皇后陛下了。   “这是属于他的时刻。”伊安平和地说,“在这一份荣耀背后,是沉重的责任。从今天起,他就肩负着一整个国家的命运了。就让他现在先好好地享受一下人民的欢呼声吧。”   而莱昂却在这个时候,回头望了过来。   共感让他的视线越过众人,准确地落在了伊安的脸上。   那只是很短暂的一瞥,却将一道永恒的灼热,传递到了伊安的眼中,直达他的心底。 第123章   葬礼结束后, 香榭宫举办了一场答谢宴。   宴会气氛安详优雅,乐队演奏着悠扬的小提琴协奏曲, 曲调如泣如诉。宾客们身穿丧服,安静地走动,低声交谈。   作为先帝遗孀, 格尔西亚和皇太后出奇地和谐。两人甚至能并坐在一处,从容地接受朝臣和命妇们觐见。   按照法律,莱昂无法给格尔西亚皇室身份,便给了他一个同样尊贵的大公爵封号。格尔西亚如今的身份,是安德森大公。   而同仅有一个名分的皇太后不同的是,格尔西亚如今还是皇帝新内阁中极其重要的成员。同祖国亚特兰联邦的关系缓和后,格尔西亚身后的亚特兰势力也让他在宫廷中地位非凡。   “您的演讲感人至深,陛下。”阿德维朝莱昂毕恭毕敬地欠身行礼, “不过我恐怕要给您带来一个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消息:拉斐尔那边有动静了。”   莱昂眸光一闪。几位朝臣命妇识趣地退下,留下了他们两人单独相处。   “看样子这是成了拜伦皇室的传统了。”莱昂无不讥嘲, “前任政权选择在新君即位的时候发表声明,不肯让后来人独美。说罢,他说了什么?”   阿德维简单明了地说:“严格说来,拉斐尔并没有说什么。声明是以艾尔莎的立场发表的。她废了拉斐尔,自立为女皇了。”   *   拉斐尔大概自己也没有想到,原本准备充足,万无一失的瓮中捉鳖计划,不仅彻底失败,还让自己走上了弟弟路易斯的后路。   兵败如山倒的他, 在皇妹艾尔莎和老臣温斯顿的半保护,半挟持下,匆忙逃离帝都。对方不顾他的反对,坚决逃离出国,去了奥森帝国。   是的,就是那一位热心地为路易斯招兵买马,支持他叛变的老邻居奥森帝国。   奥森帝国才失去了路易斯这个棋子,又得拉斐尔投怀送抱,乐得心花怒放。   但是拉斐尔的好日子却是到了头。   就在他们在奥森帝国安顿下来后的当天,艾尔莎便发动了一场小小的政变。   这位得到了贵族和军队支持,尤其是得到了奥森帝国支持的公主,将兄长以“有精神问题,不适合继续处理政务”为由软禁了起来,强迫兄长传位于自己。   拉斐尔的儿女们如今还被扣押在帝都,莱昂拿着他们正准备和拉斐尔谈条件。却没想到艾尔莎来了一招釜底抽薪,直接废掉了兄长,自立为了流亡皇室的女皇:艾尔莎一世。   她也是拜伦帝国有史以来,第一位Beta女皇。   “不过艾尔莎不比路易斯,她手里没有多少兵,更没有领土。”格尔西亚说,“但是麻烦的是,她宣称自己才是拜伦帝国的皇帝,要求教廷给她加冕。”   答谢宴还在继续,但是帝国的首脑们此刻都聚集在一间吸烟室里,开着一场紧急会议。   按照传统,莱昂在宣布即位后,也向教廷递交了请求加冕的陈情书。   但是就他和教廷离彻底撕破脸就差最后一步了,彼此对双方的痛恨都心照不宣。教廷至今没有就之前的派兵给出解释,自然也没有回应他的加冕请求。   “你们觉得,教皇会给她加冕?”莱昂问。   “可能性不小。”格尔西亚道,“拥护旧皇室的贵族并不少。他们现在只是表面上向你俯首称臣。一旦艾尔莎得到教廷的认可,他们很有可能会叛变。”   莱昂即将推行的改革,将会严重触及这些旧贵族的利益,他们怕是会迫不及待地拥护艾尔莎将莱昂推下皇位。   “还有人民。”阿德维说,“我们的宗教改革还没有开始实施。现在国内的人民都还是教徒,深信君权神授。他们当初支持拉斐尔,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是得到教廷承认的皇帝。”   “改革计划是不会变的!”莱昂果断道,安了臣子们的心,“我不会向教廷妥协。他给我加冕也好,不加冕也罢,我一点都不稀罕。”   “但是你最好先坐稳你这个位子,再推行改革,儿子。”格尔西亚冷静地说,“不要轻视了旧贵族的势力。而革命是一段非常漫长的过程。”   “要我向教廷卑躬屈膝,乞求他们给我加冕?”莱昂冷笑,“爸爸,他们前几天还想绑架我呢。天知道他们会拿加冕来向我提什么要求。”   “不问过,怎么知道?”格尔西亚道,“从政的人,就要能屈能伸。我还以为你父亲已经给你做了足够的榜样了。”   “教廷,杀了我的父亲!”年轻的皇帝面色冷峻,字字如冰针从齿缝里射出来,“就在我亲眼看到我父亲阵亡的那一刻,我就在心中发誓,我终有一日,会带着士兵踏上西林的土地,让整个教廷为我父亲殉葬!我的头颅向教皇低下的那一刻,只有它离开我的肩膀的时候!”   屋内一时陷入死寂。   人们都注意到了莱昂纳多三世的变化。   不仅仅因为他登基为帝的缘故。杀父之仇激发了莱昂内心狂暴的火焰,青年人原本就激昂的热血彻底沸腾。他的气质相比过去,更加凌冽尖锐,冷酷易怒。   这是王者的威严。   也让原本看轻他的臣工们知道,这位帝王虽然年轻,但他绝不是能被轻易左右之人。   “还有个事儿。”格尔西亚揉了揉眉心,“伊安……你打算怎么办?”   莱昂反问:“你们打算把他怎么办?”   格尔西亚挥手让阿德维退开。这个话题,他作为莱昂的生父,和他谈论更合适一些。   “他不能总这样没名分地住在宫里,儿子。你也知道这是不适合的。他依旧是一名主教。臣工们对你把一名主教放在寝宫里,已是相当不满。”   “你是要我把伊安赶出宫去?”莱昂惊愕。   “我们当然欢迎主教留在宫里——作为自持我们改革的宗教人士。”阿德维使了个眼色,“这会大大鼓励我们的士气,非常有助于推行我们的改革政策。”   “伊安不会表态的。”莱昂断然道,“保持沉默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那么,你不能一边推行宗教改革,一边又和一名奉行原教旨的主教过从甚密。”格尔西亚难得表现得十分冷硬,“你首先是一名国家领导人,儿子!你要以身作则!”   “他几乎将我抚养长大,爸爸!”莱昂怒火中烧,“在父亲只知道教训我,在你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时候,只有伊安在我身边!他陪伴我,教导我,安抚我。没有他,我早就崩溃了!”   “我当然也相当感激他!”格尔西亚苦劝着,“但是他的政治立场让他不适合继续留在宫廷里……”   “那你们怎么之前不觉得他的政治立场有问题呢?”莱昂怒喝。   “因为之前你还不是皇帝,只是我的儿子!”格尔西亚也怒了,“那时候我们只希望你能开心,能像普通年轻人一样恋爱。我们都没想到你父亲会走那么早!”   莱昂再度沉默。   “我喜欢伊安。这不是虚伪的说辞。”格尔西亚坦诚道,“但是臣子们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你作为皇帝,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立场。”   “想要我们分手,是吗?”莱昂冷笑,“直接给我们打一针阻断剂,解除我们的绑定就行了。”   “这么做副作用太大了!”格尔西亚直皱眉,“弄不好,你们中有人会疯掉的……”   “那肯定是我。”莱昂哼道。   阿德维出来打圆场:“我们只是担心,您会受米切尔主教的影响。你们是结契的哨向,陛下。你们的思维几乎是共享的。举一个您也很熟悉的例子。您还记得当年的帕特和那个叫柯林斯的神父吧?”   莱昂神色骤变。   “当然,他们俩人是悲剧例子。我们都相信您和伊安毕竟是黑暗哨兵和光明向导,你们有极强大的控制力,不会落得那么个悲惨下场。但是……”   格尔西亚语气一转:“结契的哨向之间的互相影响是相当紧密而强烈的。你们的精神状态是共联的,思维也难免受到影响。莱昂,你回忆一下,从你和伊安认识以来,难道就没有受他潜移默化的影响,改变巨大吗?”   莱昂不语。   “你们最近刚刚还互相标记了,对吧?”格尔西亚道,“这也意味着,你们之间的精神联系更加紧密了。就算伊安是无意识的,他也必然在影响着你。而你还一直和他保持着亲密关系……”   “够了!”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抑制住了胸腔里的怒火,“我不会和他分手,死都不会。而就我所知,他也不会表态的。你们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地呆在伊甸宫里吗?”   “我们当然不会去打搅伊安。但是,”格尔西亚语重心长,“莱昂,这场风暴,没有一个人能过躲的过去。而就我所知道,呆在男人身后,也并不是伊安的行事风格。”   *   伊安并没有参加晚宴。   他在葬礼结束后,返回了伊甸宫,独自用了晚饭后,正在书房里翻阅古籍。   莱昂轻轻推开书房半掩着的门,就见爱人正坐在窗前灯下,身影如一副油画。   伊安受着最刻板严谨的教育长大,在过去,他不论何时都身姿端正,维持着最体面的仪态。可是此刻,他正懒洋洋地斜倚在沙发里,身上穿着一套短款的睡衣。   修长的脖子和清晰的锁骨,匀称的双臂和双腿,还有秀气的双足,都在暖黄的灯光下宛如温润的白色大理石雕琢而成。   而那俊秀文雅的面庞不受岁月侵蚀,宁静安详的力量与日俱增,漆黑的双眸是缩微的太空,里面包罗着亿万星子。   伊安诧异地转过头去,就见还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帝王大步走过来,突然屈膝半跪在了他面前。   “莱昂……”   皇帝却是拉起了主教蜷在沙发上的一只脚,低下了金色的头颅,虔诚地将吻烙在那雪白光洁的脚背上。   来自这个男人的洪水般的仰慕和爱意瞬间就涌遍了伊安的精神网,将他淹没。   他嘴唇哆嗦,虽然不明白莱昂为何突然产生这么浓烈的感情,却依旧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莱昂抬起了头,朝伊安一笑。   很显然,他也感受到了伊安回馈过来的脉脉情意。   哨向的共感得到了标记AO的加持,果真更加强烈清晰,就像原本用电能运行的计算机,换成了光能一样。   无需只言片语,两人便在识海之中完成了交流。   “来。”莱昂把伊安从沙发里拉了起来,“陪我去一个地方。”   *   莱昂将伊安带到了香榭宫的英灵殿里。   两人手牵着手,穿过无数位科尔曼家族的先祖,站在了布莱德大帝的画像前。   布莱德大帝的这一副画像完成于他第一百岁大寿,也是他登基第十年。   这位帝国创始人正当壮年,一头浓密卷曲的金发,面孔俊朗刚毅,双眸深蓝,薄唇紧抿着,睥睨着众生。   布莱德大帝出生在巨鲸座人类史上最黑暗的战乱时期的末尾。   那时候拜伦帝国的上一个中央政权已分崩离析。整个旧帝国分裂成十三个军阀政权,终年交战,民不聊生。教廷则借口不参与世俗事务,任由战火蔓延。   布莱德的父亲诺曼威伯爵,就是当时最强大的军阀之一。伯爵本人也和教廷关系最为密切,同教皇曾是神学院的同学。   布莱德本是伯爵二婚少妻生的次子,自幼聪慧,体质强健。却因为伯爵的漠视和兄长的排挤,布莱德从小在母亲娘家长大。   他在四岁的时候,遇到了机甲制造大师杨明,被对方收为徒弟。   这个契机改变了这个孩子的一生。他得到了最好的教育和训练,成长为了一名最强机甲战士。   尽管布莱德大帝弑兄和逼父退位的举动在后世一直引人争议,但是他也将这片星域重新统一,结束了持续了五百多年的战乱,建立了拜伦帝国!   “你们果然真像呢。”伊安感叹,“你感觉怎么样?”   “感觉么……”莱昂思索着,“我曾想过,如果我有孩子,最好能有你的黑发和我的眼睛,面相温柔又漂亮,就像小宝宝时期的你一样。这样的孩子抱在怀里,我大概会为了他或者她去死都甘愿吧。”   孩子却是伊安此刻最不想触及的话题之一。他只好低下头,笑而不语。   莱昂也不勉强。   他走到了画像前,在一个密码盘上输入了生物密码。画像背后的整面墙壁微微颤抖,发出稳稳声,继而朝一旁滑开。   里面是一条金属通道,亮着淡蓝的灯光。   莱昂示意伊安跟着自己一起脱去了手环,然后走了进去。   “这是哪里?”伊安问。   “英灵殿的核心区。”莱昂说,“每一位帝王在这里都会拥有一个储藏室,存放一些私人的东西。有的对后人开放,有的只对特定的人开放。比如布莱德大帝的储藏室,就只对能重启阿修罗的后世帝王开放。”   “所以,这里之前没有人来过?”   满足重启阿修罗和帝王这两个条件的,显然只有莱昂一人了。   “对。”莱昂点头,“这里在大帝驾崩后,是第一次开启。而我想和你分享这个时刻。”   走廊很短,他们拐过了一道弯,进入了一间储藏室。   房间并不大,不过二十来平方米,很简单地摆放着布莱德大帝生前的一些书信、手稿,还有他闲暇时的速写画作——很多都画着他的一生挚爱,乔治亚娜皇后。   伊安注意到,这些东西全都是纸制品,整间屋子里的陈列品,没有一样是电子产品。   “注意到了?”莱昂笑着,“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写在纸上的。最原始的记录文明的方式。这间屋子里也没有任何摄像头,监控一旦发现这里有电子产品出现,就会发出警报,并且发出磁波攻击。”   难怪他们在外面要脱去手环。   “所以,”伊安忽然意识道,“这里的东西,是没有被记录在人类的电脑系统里的,是吧?”   “对。”莱昂目光深邃,“这里的一切,都只此一份,不存在于任何网络中。没有人能搜索到这写文书上的内容,哪怕无所不知的圣主,也不知道它们记载着什么。”   房间中央的展台里,陈列着一张书信。   “这是一封写给未来的信……”莱昂轻声念着。   泛黄的纸张上,特殊的墨水让钢笔字迹时隔数千年依旧清晰。   开国帝王运笔遒劲,力透纸背,一笔笔铁钩银划,带着萧萧杀气扑面而来。   *   “能看到这一封信的人,应该已过了重重考验,觉醒成为了黑暗哨兵,并且得到了‘火种’的支持。”   “你已将拜伦帝国的皇位纳入囊中,但是你依旧困惑。你不知道自己究竟从哪里来,自己的最终使命又是什么。你或许已经知了自己和我的关系,但这让你更加不解。”   “希望在这封信里,你将会找到想要的答案。”   “我名义上的父亲,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生物学上的父亲,是我的师父,杨明大师。或者,你可以称呼他莱昂·杨。他应该就是你的本体。”   看到这一行字,莱昂握住了伊安的手。   “我自幼被杨明大师抚养长大,受他精心教导。我一生的成功都离不开他的辅佐和帮助。甚至我的性命,都是被他所救。而他则因为救我而去世。”   “在他临终前,我从他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故事,一个有关他的过去,和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故事。”   “一万五千年前,一名黑暗哨兵和一名光明向导,率领着一支装载有最先进AI系统的星舰,离开母星地球,来到了巨鲸座。那个黑暗哨兵,名叫莱昂·杨。而光明向导,他的代号叫‘青帝’。”   “我的梦……”伊安不禁呢喃。   莱昂继续往下念着。   “在那一对哨向的带领,以及顶级AI系统的帮助下,人类在这里存活了下来。我们开疆辟土,建设新的家园,建立起了多不胜数的国家。”   “在那个时候,圣主这个神还未出现在人们口中。圣明教更不存在。每个国家、部族,都有他们自己的文明和信仰。华夏族虽然人数稀少,却是当时一个以智慧和优雅闻名的部族。”   “人们生产,生活,快速进化——哨向逐渐灭绝,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复杂的性别。有关哨向的故事,也逐渐成为了传说,而传说也渐渐湮灭。”   “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一对光明向导和黑暗哨兵。他们远离闹市,一直居住在西林。”   “然后有一天,光明向导觉得,人类已不再需要他的帮助。于是他和他的哨兵驾驶着那一艘旧星舰,告别了巨鲸座,出发去寻找他的同伴。”   “但是他们将‘光纪’,也就是那一台顶级量子光脑留了下来,作为给人类的礼物。”   “他们离去了近万年,直到有一天,他们收到了来自巨鲸座的求助信号。巨鲸座的人类正陷入已长达数百年的战乱之中,正是被后世称做‘腥红纪元’的时期。”   “文明严重倒退,社会僵化,人口锐减,军阀混战……”   “而光纪,那一台量子光脑,却是被教廷奉为了神灵,供奉了起来,用来掌控人类!”   “‘青帝’试图使用自己的密匙功能,将‘光纪’关闭。然而,纯真善良的他低估了人类的自私和险恶。他们受到了人类军队的伏击!”   “‘青帝’拼尽全力,重创了光纪,损坏了他的部分主机,但是自己也重伤不治,与世长辞。”   莱昂紧紧地握着伊安的手。   伊安面色已一片苍白。   “莱昂·杨,也就是我的师父,带着青帝的遗体逃出了包围。他埋葬了爱人,隐姓埋名于乱世之中。”   “当年参与围攻和杀害‘青帝’的几个军阀之中,居功甚伟的,就是我名义上的父亲,诺曼威伯爵。”   “大师将我替换了伯爵夫人腹中的死胎。我成了这个复仇计划的第一环。伯爵夫人是我的亲生母亲,因为有她的基因,我毕生都只能止步于一名3S级哨兵。”   “大师也是一位伟大的工程师,他造出了四大极光机甲。他一手创建了‘火种’,期望他们能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壮大,成长为一支能推翻圣主的军队。”   “不过我也知道,即使我建立了拜伦帝国,即使大师的血脉成了至高无上的皇室,我们的势力相对整个人类社会,还太薄弱,还不能和掌握了先进科技的光纪对抗。我们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后人。”   “我将大师的胚胎藏在了彩蛋里,期待他能再次复活,亲手报仇!”   “世间是有神存在的。不是圣主,而是一个更加至高无上,永不会被任何私欲操控的神。他会在恰当的发挥他的力量,拨乱反正,将这个混乱的世界引导回到正轨上来。”   “科尔曼的勇士,驾驶着阿修罗,召唤其余三台极光机甲。自由必须用铁与血才能捍卫。去将真正的光明迎接回来吧!”   随着莱昂的话音落下,信纸呼一声燃烧了起来。   两人大惊,可不过转眼,这一张薄薄的信纸便化作了一团焦灰。青烟在透明陈列箱里缭绕。   莱昂转身,将伊安伊一把拉了过来,紧紧抱住。   所有前尘往事,都化作了箱子里的烟与尘,过去的那段厮杀与哭喊也都被时光长河的浪涛冲散。   而始终有两个人,不受岁月侵蚀,从远古到今日。   一次又一次重生、相爱,为了那个光明的结局,而相聚在一起。 第124章   政权交替在帝都一场场盛夏的暴雨和烈阳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年轻的莱昂纳多三世在风暴之中以最短的速度稳住了重心, 然后迅速展开拳脚。一条条政令从香榭宫的议政殿中发出:   修改大法,招贤纳士,减税……   轰轰烈烈的改革风暴从帝都涌出,向整个拜伦帝国席卷而去。   被掀翻了奶酪盘子的旧贵族率先发动,对变法大为抵触。那些大庄园主们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地盘, 消极执行着皇帝的发令。   野心勃勃上位而来的资产新贵,和不肯让位的旧贵们终于撕破了和平的面纱,展开了一场不见血光的厮杀。   而将事态往更加恶劣的方向推了一把的, 也是教廷的手。   拖延了将近两个月, 在十月的时候,教皇终于宣布,决定为艾尔莎加冕。但是作为缓冲, 教廷只承认了她对境外成立的政府。拜伦帝国再一次分裂成了两个国家。   这个消息令拜伦帝国上下轰动。   伴随着新贵们的怒骂声的, 是旧贵族们喜极而泣的欢呼。   看到了风向标的旧贵族迫不及待的举旗叛乱,拥护艾尔莎女皇。叛乱之火在拜伦的大地上燃了起来。   莱昂纳多三世毫不犹豫地同教廷彻底翻脸。   “给我加冕, 或者不,我已不在乎!”莱昂纳多三世发表电视讲话,“而我的人民不能被一个虚伪、落后的宗教挟持!”   准备已久的新宗教法横空出世, 如一道惊雷, 响彻拜伦帝国的上空,也惊动了邻国。   宗教改革运动正式在拜伦国内展开。   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刻。一名年轻的帝王剑指长云, 向人类长久以来敬仰的神灵发出了挑战。而依附于宗教的各种旧俗,陋习,成见、弊端……也都被改革的车轮碾压而过。   尽管莱昂严密封锁消息, 但架不住艾尔莎政府的大肆宣扬,伊安·米切尔主教的这个名字,也被推上了风头浪尖。   “皇帝的情人居然是一名主教?”   “不,据说是皇帝看中了这个Omega,将他囚禁在了宫里。”   “对方还是皇帝的神学老师,曾是他的指导人。”   “师生关系?简直无耻!”   “我听说他们已生下了私生子……”   “皇帝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向教廷挑战的吧?就为了抢一个Omega!”   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在保守派的俱乐部里流传。人们不敢冒犯皇帝,但是对于那位还很陌生的主教,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伊安在他们口中,成了一名祸国妖姬一般的人物,一个披着奉神者的法袍,却拥有一具荒淫身体的Omega。   而光明向导的疏导能力,也被传成了一种特殊而强烈的心理暗示。   “皇帝也许被他洗脑了,精神控制了。他们说结契的哨向之间是能互相掌控思维的。”   “哨向就是噱头。这两种性别都已经灭绝上万年了,怎么会凭空冒出来。”   “我见过米切尔主教。说真的,他看着气质非常圣洁……”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他在卧室里的样子!”   雪茄烟雾弥漫的俱乐部里,政客们哄堂大笑。   这些饱含着戏谑和恶意的话,并未传到伊安的耳中。但是伊安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另外一种骚扰。   有一日,伊安正从皇家图书馆里出来,请几名侍从官为他搬运一堆厚重的古籍。   其中一名侍从官靠近,灰色的眼珠阴恻恻盯着他,说:“主教,您是自愿还是被强迫留在皇帝身边的?”   伊安警觉,立刻向后退去。   但是对方跟了过来,眼神就像一条蛇:“您不觉得自己这样的行径非常淫荡无耻吗?”   当那名侍从官开始从怀里往外掏东西的时候,被其余的侍从官和侍卫扑倒了。   伊安则被莫林他们团团保护住,脚不着地地护送回了伊甸宫。   接到通知的莱昂如一阵风冲了回来,进门就将伊安伊一把抱进怀里,好半晌都不肯松开手。   纵使面临过刀枪火海的战场,莱昂也没有像此刻这么心慌。   一想到在本该最安全、私密的宫中,都会有人接近和伤害自己的爱人,莱昂就忍不住生出一股自己不肯承认,却又强烈的恐惧。   皇帝陛下怒不可遏,将整个香榭宫的宫人侍卫从上到下梳理了好几遍,并且派了一支皇家侍卫团将伊甸宫守得水泄不通。   “我确实不适合再住在宫里了。”等到冷静下来后,伊安对莱昂说,“我的身份确实不合适。”   “你是我的爱人,我邀请你住在我的家里,有什么不对?”莱昂却是强硬坚持,“而且你根本不知道外面有多乱。而且你怎么知道教廷还会不会再将你抓回去?”   “可我继续留在你身边,只会让事情更复杂。”伊安尽量耐心地解释。   他也觉得这些日子以来,或许是压力太大的关系,莱昂的脾气越发急躁。   虽然每次刚一发作,莱昂就会意识到,然后将语气重新放轻缓。可是这总是让他和伊安之前的气氛显得十分紧张。两人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的存在,有损你的名声,也让你的臣子不安。”伊安说,“你已经承受了太多压力了,变法,行政改革,艾尔莎……我不想让你在宗教改革这问题上,失去了臣子们的忠心。”   “我是皇帝,这些问题留给我来处理。”莱昂说,“但是如果你不在我身边,不在我眼睛可以看得到的地方,我连睡觉都合不上眼。”   “可是……”   莱昂俯身将伊安压在了沙发里,以唇堵住了他的唠叨。   那一夜,他们在月光铺满的床上彻夜做爱。   夏夜最后一场暴风雨就在窗外呼啸,而他们紧紧相拥,对抗这一股命运的冲击。而且在肌肤相亲的时刻,共感的效果最为强烈,灵肉和一的感觉如登云端。   伊安被莱昂纠缠得透不过气,却又实在不忍心推开他。   这个男人仿佛又变回了大男孩,不知疲倦地纠缠着自己,一步步试探着他的底线,不知足地向他索取呵护和怜爱。   莱昂知道自己深深地,疯狂地迷恋着怀中的这个人。从肌肤到骨髓,从身体到灵魂。绵长的情事就是为了满足他总也填不满的占有欲。   而伊安总会包容和满足他,不论他多么过分。他对自己永远予取予求,将自己交出去,任由他去做任何事。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伊安已疲惫不堪,却始终不忍心叫停。   欢愉不论多强烈,总归是短占的。只有通过一次次重温,才能将那滋味铭记在心。   “我爱你,伊安。你就是我的光……”莱昂吻着伊安汗湿的鬓角,反反复复在他耳边低语,“你会永远留在我身边的,是不是?是不是……”   伊安疲倦地已睁不开眼。   迷迷糊糊之中,整个世界都离他远去,只有男人一遍又一遍的表白留在在耳边。   *   伊安在伊甸宫总共住了有五个多月。而这段时间里,他亲眼见证了莱昂登基后遇到的重重危机。   变法推进得并不顺利。莱昂手腕越来越强硬,很快就直接动用武力。   他关闭规定数量以外的教堂,将诸多权利从宗教人士手中剥夺,收归政府,限制传教行为……   世世代代都信教的民众十分茫然,激进派的教徒则直接发起了抗议。   艾尔莎被加冕后反而混得风生水起。   她顶着金光闪闪的皇冠,迅速同拜伦帝国的旧贵族和大庄园主们勾结在了一起。她还得到了国外势力,开始公然和莱昂叫板。   教徒们得到了教廷的暗中支持,联合保守派,开始在帝国各处发起抗议暴动。事态很快恶化,流血暴力冲突越来越多。   这段日子里,莱昂每次回到伊甸宫的时候,都很难带着笑脸。   虽然他坚守着原则,不肯将外面的风雨带到伊安面前,但是共感让两人之间无法存在谎言。伊安能感受地到他越来越沉重的心情。   那些烦躁、沮丧、愤怒,与日俱增。而莱昂越在伊安勉强强颜欢笑,伊安便觉得越难受。   “不用担心,我的爱。”莱昂总是这么说着,微笑着亲吻伊安的唇,“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你如果无聊了,可以去后山的园林里转一转。或者我让桑夏过来陪你?”   “她应该留在你的身边帮助你做事,而不是来陪我。”伊安说,“她又不是宫廷女官,你别随意使唤她。”   但是在夜里,他们的情事越来越频繁。   伊安的纵容和温顺,甚至是一点点主动,让莱昂不可自拔。   酣畅淋漓之后,脑中那些积压的负面情绪倾泻一空,让他如释重负,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   莱昂自己都不太清楚,这是因为伊安每次都会在做的时候为他进行深度疏导的缘故。   这么做对向导来说非常劳累,但是疏导效果也最好。   莱昂食髓知味后,越发沉溺其中。伊安几乎每夜都会被他折腾很久。   有时候他们中午也会在一起吃饭,而年轻的皇帝会强势地将主教拽进卧室里,或者直接把人摁倒在沙发里,吃一顿饭后甜点。   其实两人自从在一起后,因为战争的关系,一直聚少离多。像这样朝夕相处地同居生活还是第一次。   密集的情事最初让伊安很是有点吃不消。   虽然莱昂已尽量在控制着自己的力度,可身强体健的黑暗哨兵的体质,远不是整日坐书桌前的主教能比较的。有时候伊安哭着求饶也不管用,只能咬牙熬到莱昂尽兴为止。   可随着时间推移,身体逐渐适应了这个强度,伊安又十分羞耻地发现,自己隐隐有点喜欢上了这种疯狂。   就像一朵花,终于饱吸了阳光和雨露,由羞答答的半开的状态,转为盛放。   这种被爱人强烈需要的感觉,同时也满足了伊安的付出型人格的需求。莱昂越渴望他,他便也越放不开手。   伊安对这种事的羞赧也被一点点磨去。   只要关上了套房的大门,他便能将自己完全交到莱昂的手中。只要不玩得太过分,他顶多抱怨几句,也都尽力去配合。   这段日子里,伊甸宫成了莱昂躲避外界的秘密花园。   每天,那个男人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大门,伊安便做了准备,倾尽自己一切的力量,去帮助他暂时忘掉外面的烦恼。   不过让伊安欣慰的事,不论在卧室里再放松愉快,莱昂只会沉溺,却从不流连。   每日清晨,年轻的皇帝都会准时起身,吻别还在床上沉睡的爱人,出门处理政务,履行自己的使命。   不论再思念,莱昂宁肯每天打十来通电话,也绝不将伊安叫来自己办公的地方偷欢。   许久以后,莱昂回想起来,依旧觉得这是两人相恋以来,最甜蜜美好的日子。他们   就像隐隐知道即将分别一样,他们燃烧一般地相爱、寻欢。感情浓烈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刚刚在一起那阵子。   外界的压力越大,两人蜗在伊甸宫的小世界里,就越亲密无私。   拥抱永远不够紧,吻也永远不够热,相聚的时间永远不够长。   “你是我的光。”在伊安疲极睡去后,莱昂吻着他汗湿的额头,低声说,“你救赎了我……” 第125章 第三卷 ·终章   可惜同两人越发琴瑟和鸣的卧室生活相反, 局势恶化的速度也随着天气降温而加快。   等到格洛瑞的初冬降临的时候,国内的反叛情况已不容忽视,各地暴力冲突不断升级。   直到有一日,皇帝离宫参加一所以其父安东尼奥四世命名的医院的开幕仪式时,在仪式上遭遇了刺杀。   对方组织严密,行动有素, 而且极其残忍冷酷。为了刺杀皇帝, 甚至不惜连累在场两千人, 要将他们全部炸死。   这一天,莱昂纳多三世第一次在媒体的镜头面前, 展现出了自己一直存在于传说中的, 黑暗哨兵的战斗力。   皇帝驾驶着阿修罗, 不顾危险, 亲自携带着炸弹冲上蓝天。   炸弹在氧气稀薄的高空爆炸, 皇帝陛下受了点轻伤。两千多人,其中包括参加开幕式表演的三百名儿童,都幸免于难。   伊安打开电视的时候,莱昂正带着扎着绷带的胳膊,发表讲话。   他面孔肃穆, 双目坚毅, 目光如两把利箭, 刺入所有观众的心底。   “……这就是恐怖袭击!是我绝对不会再姑息的行为!我的人民,有权力去信仰,以及不信仰。没有任何人, 能拿他们的生命去威胁他们的自由!”   香榭宫次日就发布了全新的反恐法。   法案几乎将圣明教定义成了邪教,而将原本归于教会的权利集中起来,收归在了帝国的皇帝手中。莱昂和他的支持者们手持法典,如持着一柄利剑,开始对国境内的反动党派展开了疯狂扑杀。   也因为这个法典,伊安和莱昂爆发了同居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会出现许多政治迫害!”伊安激动道,“你完全是在仗着这一条法案清除异己!你这是要做个专制的君主了?”   “这就是我要坐稳皇位需要做的事!”莱昂也高声道,“这就是政治。选择我或者选择教廷,没有第三个选择!”   “问题就在这里,”伊安指出,“民众信教上万年了,你不能如此草率地一刀切断。”   “我当然不会。”莱昂道,“我要的是我的民众不受西林教会的控制。我会找到证据,向世人展示圣主的真面目。届时,拜伦将脱离西林教廷,拥有自己的国教。”   他握住了伊安的双肩,注视着他的双眼;“如果民众始终需要一个神来膜拜,那就来膜拜我好了!拜伦国的皇帝才应该是本国最高的宗教领袖,而不是西林那一台见鬼的量子光脑!”   伊安惊骇:“你竟然想自诩为神?”   莱昂气得险些跳起来:“这是一个一台光脑都能做神的年代!只要能维护统治,能对我的国民有益,我成神还是成魔,有什么区别?”   “那你也该知道教廷会怎么对付你!”伊安焦急,“教廷不仅仅靠宗教来统治我们的,他们有着别的国家都无法与之抗衡的军事实力!”   “所以,我会尽快找到另外三台极光机甲。”莱昂说,“我和阿修罗聊过,杨明大师将另外三台机甲,都给了亲传弟子。他们的后代都肩负着使命,只等待我证明自己,向他们发出召唤。”   “不。”伊安摇头,“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圣主如果是几台机甲就可以被摧毁的,那为什么大师当年不报仇?”   “机甲军团,加上举国之力,值得一试!”莱昂咬牙切齿,“所以,我现在必须将这个皇位坐稳。一个专制者的骂名,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伊安不知道该和莱昂说什么的好,却知道继续吵下去只会火上浇油。于是他转身走进书房,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伊安在书房里一直呆到深夜,连晚饭都是独自用的。   而莱昂数次来到书房外,就像一头被主人关在了门外的狗,彷徨而焦虑。他知道自己正在被惩罚,可是又觉得十分委屈。原则和尊严,正在同爱情对抗着,令这年轻的地方左右为难。   “伊安?”莱昂在门外低声唤,“我可以进来吗?”   伊安合上了书桌上的光子板,起身走到了门后,却并没有开门。   莱昂背靠着门,低声苦笑:“我不想让你不开心。但是发觉这很难。因为我恐怕没法成为你希望的那个人。”   伊安靠在门上,没有出声。   “我或许没法成为你所期望的那个,正直完美、英明公正,没有一丝阴霾的男人。我正在做的事,必然没法得到你全部的理解和支持。”莱昂说。   “我会玩弄权谋,我会使用诡计,我会专制,会专断,我也会对许多事情妥协……但是,伊安,我会尽量不让自己走远。”   伊安闭上了发热的双目。   “我有使命在身,我必须成为一名不受质疑的统治者。可我不会欺骗你,伤害你。”莱昂对着门板低声说:“不仅仅是今生。在以后的重生里,这个誓言始终有效。如果我违背了誓言,那么,就让你的神将我的生命带走吧……”   门猛地打开,伊安急促呼吸着,瞪着莱昂。   “我从来没有想你永远做个孩子一般单纯的人,莱昂。”伊安长叹,“当你走上这一条路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蜕变是必然的。我只是担心你会迷失自己,会变得你自己都不认识。我担心你会将来会后悔。”   莱昂拉起了伊安的手:“那请你相信我会坚守本心,好吗?将来的我,会有许多改变,但是我以生命向你发誓,我对你的爱,我对这个世界的尊重,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伊安,我想做一名伟大的君主。一名带领他的人民获得自由的君王,一名将他的国家领向更辉煌美好的未来的君王。你会陪在我的身边,继续支持我吗?”   伊安喉头微微哽着,苦笑道:“这么多年来,我难道不是一次次地从远方赶到你的身边,陪伴你吗?你为什么还要这么问……”   唇被堵住,舌闯了进来,辗转吮吸配合着紧而灼热的拥抱,将所有未出口的语言都化作了深深的叹息。   莱昂将伊安直接抱回了卧室,迫不及待地将他摁在了门后……   (省略1194字)   这一夜,两人狂欢到了后半夜。   那个动静委实不小,伊安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都羞得面红耳赤。   到了最后,莱昂已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地儿,又在伊安的脖子上咬了一口,把他重新标记了一次。   莱昂闻着浑身散发着自己信息素的爱人,这才终于心满意足。   “这下,不论你跑得多远,我都能就着味道把你给找出来了。”   “你是狗吗?”伊安筋疲力尽,啼笑皆非。   莱昂咬着他的耳朵:“你刚才不是才哭着承认了吗。我是你的男人!”   伊安:“……”   伊安从床上醒来的时候,已近中午。   他浑身骨头仿佛散了架,身体深处有点隐隐发疼,下床后花了点力气才站稳。   真是感觉被那小子暴力拆卸了,又重新拼凑起来似的。幸好昨晚的事只偶尔来一次,不然自己真有可能在做这事的时候猝死在床上吧。   用完了午饭,伊安来到了书房里,打开了光子板。   他登陆进了一个页面,发出一条通讯请求。   片刻后,对方接通了。   画面里,一位身穿红袍的老者望了过来,深邃而睿智的双目中带着温暖浑厚的力量,传递到了网络的另外一端。   “昨日突然中断了谈话,实在是我的失礼。”伊安朝老者恭敬地欠身,“我乞求您的原谅,教皇陛下。”   *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初冬。   伊甸宫外的树木的叶子都已被北风扫荡干净,阳光可以不受阻碍地穿透枝桠,照进书房的地板上。   年轻俊雅的主教正同视屏中白发苍苍的老人对视。即使只是视频聊天,凝重的气氛依旧书房里蔓延开来。   “神对一切都有安排,孩子。”教皇阿方索二世面容祥和,嗓音平缓,如山间深而平静的湖水,“我看得出来,今天的你,同昨日也有不同。经过了一晚,你似乎又想通了许多事了。”   伊安淡淡一笑:“世间的一切,都蕴含着神的妙义。我确实有了许多不一样的感悟,但是我的提议和昨日一样,并没有变。”   伊安注视着老教皇:“既然教廷如此地需要我帮助控制圣主,那么为什么不直接给出终极价码呢?”   阿方索二世笑容加深了:“就我对你的了解,这真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   “我变了,陛下。”伊安说,“我有了私欲,并且质疑教义。我变得不再像个神职人员了。”   “那你变得像一个正宗的教廷人士了。”教皇呵呵笑着,“这很好,孩子。这样的你,回到教廷后,应该会适应得更好。可是,你为什么确定我会同意和你做这个交易呢?”   伊安眼帘微垂,长睫如帘:“如果不同意,您就会让您的秘书来接我的电话了。”   阿方索二世挑了一下眉,无法反驳。   “不过,孩子,事情没你想的这么简单。我为什么要去给莱昂纳多三世加冕?我们都心知肚明,他正在旗帜鲜明地改革,将来必然会脱离教廷。我这么做,对教廷和我自己都毫无益处。而你,我的孩子……”   阿方索二世注视着伊安:“你的心已散了,你对教廷已不再忠诚。你是为帮助你的爱人,才同我们虚与委蛇。我为什么要和一个随时会背叛教廷的人合作?”   “因为,圣主已经越来越不受失控了?”伊安从容笑道,“又或者,因为教廷的腐朽已烂入骨髓,就快要支撑不住了。它迟早都会等到这迎面一脚。而您,陛下,您的心中或许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神。您会听从那一位神的指引,去做正确的事。”   老教皇发出沙哑的笑声,脸上皱纹舒展开来。   “你的内心住着一头雄狮,伊安。”老人感慨,“你果真是个特别的孩子。我很想知道是谁将您培育出来的。”   “连您也不知道吗?”伊安有些失望。   教皇摇头:“你会被安置在教廷之中,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不过或许正因为如此,你才存活了下来,健康长大。不论背后是谁安排了你的命运,那都是一个高手。但这个秘密,也只有等你将来自己去寻找答案了。”   “那么,”伊安望了过去,“您对我的提议的看法呢?”   阿方索二世将目光投向伊安身后的冬日苍空,悠长一叹:“是的,我们的心中都有自己的神。祂才是真正的、于天地共生的光明。是一股纯粹的、最自然的力量。而祂已等得够久了……”   *   如计划中的一样,新反恐法得到了广大民众的狂热拥护。   改革的成效或许要很久以后才能实现,但是人身危机却是迫在眉睫的困扰。谁能保障他们的安全,他们就会拥戴谁。   尤其是在观看了皇帝陛下为了保护人民而奋不顾身的画面后,莱昂纳多三世的原本正在走低的人气骤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飞速飙升。   从来没有哪一位皇帝置个人安危于不顾,亲自拯救他的人民!更别说皇帝还如此英姿勃发,令人神往。   早就准备好了的媒体开始狂轰滥炸,为皇帝陛下大唱赞美之歌。莱昂纳多三世   各项改革措施都像突然被上了润滑油,终于松动,开始流畅地运作起来。   在冬日第一场雪降临帝都的时候,莱昂开始了他登基后的第一次全国巡视。   这几乎是君主制国家共有的传统。   新君将会在继位后的头一两年里,巡视全国,发表演讲,接见各个地方势力和宗教人士,向世人展示统治者的威严和中央强大的权利。   因为局势特殊,这一次出行阵容非常隆重。格尔西亚留守帝都,坐镇中央,莱昂则带领近半个政府首脑随行。莱昂新建立的,只听从于他个人命令的皇家“战狮军团”将负责皇帝一行的安全。   这一次皇帝出巡,有一场盛大的送别仪式。   伊安低调地提前登舰,站在窗口眺望下方。莱昂军装华丽笔挺,正从容地一边对民众挥手致意,一边朝舱门走来。   人民对这位年轻的新帝已极大改观。他们几乎将他当作英雄偶像崇拜。   “他在飞速成长。”   格尔西亚走到伊安的身边,和他一起俯瞰着空港。   “当这一顶皇冠落在他头上时,他虽然一时间被压弯了腰,但是很快就挺直了背脊。他已经受住了第一场考验。”   伊安忽然问:“你当初选择离开他的时候,一顶非常困难吧?”   格尔西亚眼神轻闪,苦笑道:“我的心简直都碎了。虽然他并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但是我怀孕、生产,并且寸步不离地将他抚养到八岁。和他分开,就像活生生把一块肉从身上撕下一样疼。”   伊安的眉心细细地抽搐。   “但是我必须那么做。”格尔西亚说,“我只有离去了,才能给他更好的保护。离开,也是一种守护呀。”   军舰起飞,格洛瑞在脚下缩小成了一个蓝绿色的琉璃珠。   莱昂回到套房里,伊安正坐在窗边,穿着繁复的黑色的法袍,身姿端庄,手里永远不缺一本纸质书。   “让你等很久了吗?”莱昂满怀歉意地拥住他清瘦的腰身,“其实每一次接受民众的朝拜和欢呼时,我都在想,如果你也能在我身边该多好。这些欢呼声也是属于你的。”   “你知道,我不在乎那些。”伊安放下书本,仰头主动地吻了吻莱昂的唇角,“看到事态好转,我也很为你开心。”   他牵着莱昂的手,探进了层层叠叠的衣袍里。   当直接触摸到光滑的肌肤时,莱昂难以置信,几乎立刻就有了反应。   “不想庆祝一下吗,陛下?”伊安的浅笑里,糅合着羞涩和妩媚,嗓音颤抖。   莱昂喉结重重滑动,飞快按下套房的免打搅灯,然后将伊安直接摁在了宽大的窗台上。   这一场欢愉,说不出地色情和浪漫。   他们相拥着,仿佛飘荡在星海之中,与漫天碎钻般的光芒融为一体,化做了永久的灿烂。   “爱我吗,宝贝?爱我吗……”莱昂依旧反复问着。   伊安以吻堵住了他的唇,眼角水光淡淡。   尽兴之后,莱昂沉沉地睡去。   莱昂并没有午睡的习惯。他正当壮年,精力充沛旺盛。以往哪怕通宵加班工作,次日一早也能精神抖擞地去接见臣工。   可今天,大概因为伊安的主动让他心花怒放,一场情事酣畅淋漓。莱昂放松了下来,甚至没察觉到丝毫异状。   伊安从他怀里起身的时候,莱昂迷迷糊糊地醒来了一下,勒住了伊安的腰。   “去哪儿……”他含糊地问。   “我约了格尔西亚大人喝下午茶。”伊安柔声说着,又吻了吻他,“睡吧。一切都很好,不用担心。你很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莱昂毫无防备的精神网接受了暗示。他的胳膊垂了下来,再度坠入梦乡。   伊安有条不紊地沐浴更衣,穿上了法袍,配戴上了圣光架。他其实已许久没有这样隆重装扮,镜子里的这位主教,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   格尔西亚已经在楼下等着伊安了。一艘太空舰已准备就绪,正停在一侧的接驳舱里。   随行人员都已被格尔西亚遣散,只留几名高层。阿德维和桑夏也都在。那姑娘的眼里蕴着泪水。   “将来,陛下还需要诸位多费心了。”伊安朝诸人彬彬有礼地欠身。   “我们感激您的付出,主教大人。”格尔西亚亦恭敬地回了一礼,“我知道这并不容易。”   “可是,离去,也是另外一种守护,不是吗?”伊安神情平和。   爱的真意,就在于心甘情愿的付出。   从远古到今日,耶稣为人类背负十字架,佛祖以身饲鹰,战士为祖国贡献生命,父母为儿女呕心沥血,情人们为了伴侣而舍生忘死……   人因为有爱,而有了灵魂。而灵魂有爱,才得以永生。   伊安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太空舰里。   *   莱昂一觉无梦,大概因为睡得太沉,醒来的时候脑子里隐隐有点抽疼。   他翻了个身,习惯性朝身旁搂去,却捞了个空。短暂的惊讶后,莱昂想起伊安说他要和爸爸喝茶,这才又松了一口气。   距离抵达第一个目的地还有数个小时,莱昂慢条斯理地起床洗澡,换了一身衣服,神清气爽地走出了房门。   侍从官们纷纷低头行礼。皇帝心情十分好,带着微笑,朝指挥室走去,一边用手环联系伊安。   但是伊安并没有接收。   莱昂放缓了脚步,又尝试了两次。最后一次,对方直接拒绝了他的呼叫。   莱昂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立刻放开了感知,搜寻伊安的下落。   黑暗哨兵并不具备向导的那种强大的感知力,但是他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搜寻同自己结契的伴侣。   莱昂的感知力将这一艘军舰上下扫荡了三遍,毫无所获。   伊安不在这一艘军舰上!   “米切尔主教去哪里了?”莱昂立刻问自己的侍从官长。   侍从官长也一头雾水:“主教大人不是同安德森大公在一起吗?”   莱昂的心里咯噔一声,被一股强烈的恐慌笼罩住。   格尔西亚毫不意外地看着儿子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冲进了他的套房里。   “你把伊安弄到哪里去了,爸爸?”   格尔西亚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伊安的手环也摆在茶几上,已被关机。   他平静地说:“他回西林去了。那是他自己的主意。”   莱昂并没有大吼大叫。   他紧闭上了眼,牙关死死咬着,以控制狂暴的怒火。那一种悲愤和痛苦已无需语言,任谁看到他的表情,都能深切体会。   “而你居然就这么让他走了?”   “你知道这是最明智的做法。”格尔西亚站了起来,目光坚毅地注视着儿子,“他来自教廷,他也最了解教廷。他是你用来针对教廷的最理想的武器。”   “他不是武器,爸爸。”莱昂痛心疾首,“他是我的爱人!而教廷对他图谋不轨。天知道他回去会经历什么事!”   “你应该对你选中的伴侣有信心!”格尔西亚冷声道,“我所认识的伊安·米切尔,可不是个躲在安全的地方,等别人来拯救的人。他或许没有你们Alpha强壮,但他也是一名战士!他有奋斗权利。而你没资格将他关在你的金笼子里!”   莱昂语塞,仿佛被扇了一记耳光。   格尔西亚继续道:“你也说过,他几乎将你养育成人。能教育出你这样的男人的人,他会有着怎样的心性和毅力,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是一场席卷了全人类的风暴,你们俩正是引领这一场风暴的主角。你觉得他会退缩在你身后吗?”   莱昂无言以对。   他怔怔站着,双目赤红,浑身都在细细地颤抖着。   “我知道你爱他,儿子。”格尔西亚感怀道,“那你现在就更应该领会他的苦心,做好你自己的工作!”   *   伊安的太空舰经过十个小时的虫洞飞行,终于抵达了位于西林教廷国境内的出口。   从虫洞里出来的那一刻,一条通讯请求从屏幕里跳出来。它发自十来个小时前,一直没有断线,时刻等待着被对方接起来。   伊安静静地坐了片刻,接通了这条通讯。   莱昂冷硬的面孔出现在了屏幕里。   隔着遥远的距离,画面略微有点模糊,但无损男人脸上的痛楚。他长久地凝视着伊安,出奇地镇定,只有一双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   疯狂、阴鸷、悲痛绝望,哀怨和愤怒……   “对不起。”伊安亦平静地近乎冷酷,“我还是决定回西林。很抱歉没有和你商量。”   “因为知道我不会放你走吗?”莱昂嘴角细微地一抽,“所以你一边对我承诺不会离开我,一边催眠了我后一走了之?”   伊安没有回答。   “确实。我确实不会同意你回去。”莱昂冷声道,“你知道我此刻最想做什么吗?就是带兵冲去西林,炸掉那该死的圣灵塔。然后把你抓回来,用链子拴在身边,每天日你三五遍!”   伊安难堪的转开了视线,显然被男人尖锐而粗鲁的话语刺了一下。   “你总是这样。”莱昂嗓音喑哑痛苦,“一味地牺牲奉献,成全了你自己,却不知道会让爱你的人多心痛。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只沉溺于这种付出的自我感动中,而并不爱我。”   伊安抬起头来。   “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开始于我对你的纠缠。但是到如今,还是我一厢情愿吗?”莱昂低吼起来,“你对我有爱吗,伊安?还是你只是在纵容和怜悯我……”   “不,莱昂。”伊安终于开口,声音细着,听起来十分空洞。   他说:“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而后伊安抬起手,中断了通讯。   太空舰已穿过了大气层,正朝着教廷专用的空港降落。   伊安面无表情的站起来,朝外走去。   星域的另外一端,另外一艘星舰上。皇帝将脸埋进了手掌里。   格尔西亚将手放在儿子剧烈抖着的肩上,用力地按了按。   *   ——第三卷 ·The National War·终—— 第126章   伊安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 就来自西林古城里的钟声和和煦的阳光。   这一座古皇城坐落于大陆的西海湾,亚热带海洋性气候让这里四季分明, 阳光灿烂。   一座座恢宏的教堂, 修道院沿着山脉修建而起。不论是教廷建筑, 还是民居, 一万多年来, 都保持着传统的建筑风格。   虽然掌握着人类社会里最先进的科技,西林的古皇城依旧显得古老而原始。   这里没有空轨和悬浮车,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贴着地面行驶。因为按照教义,那些在空中横冲直撞的机械产品会惊动神灵。   这里的街道上也难见酷炫的高科技产物,连全息广告牌都不多。因为教廷认为,这些眩目浮华之物会干扰人们修行的心思。   古城里的主要居民是教士, 世民在这里大多担任着服务性的职务, 例如侍卫、仆从、小商贩,或者医护人员。   时光在古城里的脚步走得特别特别慢。外界飞速发展,瞬息万变的时候,古城却仿佛还停留在万年以前。   这里富饶,安宁, 千万年来, 战火还从未烧进过西林古城里。   这里的人民也从不知饥荒和瘟疫, 他们自己世世代代都沐浴在最纯净的圣光之下而骄傲。西林教廷国是非移民国家, 本国人民也几乎从不往外迁徙。   就连教士们也和外面的有所不同。他们谦恭、谨慎, 至少从言行上看,他们都无比端方而虔诚。   雪鸽在钟声中飞翔, 它们是这座城里唯一可以在天空中自由穿梭的灵魂。从居民区,到教皇宫殿,从大教堂,到高高耸立的圣灵塔,几乎没有它们不能到达的地方。   悠扬恢宏的唱经声中,伊安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长睡袍,赤着双足,走在铺满碎石的路上。   此时的西林中心城已入秋,凉风萧萧,从晴朗的高空俯冲而下,灌入了圣光大教堂的大门里。   从门口铺到位于圣光架下的圣池前的石子路,由星云石组成。它们被刻意打磨成了棱角尖锐的三角体,颗粒粗大。   伊安双手握着圣光架,低垂着头,清俊的脸上神情出奇地宁静祥和。   他一步步稳稳地走过来,足底的肌肤很快就被划出了细细的血痕,在身后的石子路上留下了模糊的印记。   两旁的坐席里,大半个教廷的高层都在座,神色各异,目送着这个黑发年轻人走向圣池。   “圣主,赋予我崇高的权利,来主持这一场神圣的仪式……”教皇阿方索二世站在圣池边,皇袍华丽,庄重威严。   伊安将血淋淋的脚迈进了圣池里。   池水冰凉浸骨,没过他的膝盖。他丝毫不为所动,继而跪了下去,半个身子都浸泡在了水里。   “我们以博大的胸襟,和无限的悲悯,欢迎同伴重新回到了圣光的庇佑之下……”   两名圣童各自手持银盆,舀起圣水,从伊安头顶浇下。   伊安闭上了眼。   “愿圣水清洗掉他身上来自俗世的尘埃和欲念,愿他的肉体和心灵都能重归纯洁……”   “吾神圣的主,吾之永恒的光明,”这位黑发青年清朗温润的嗓音听着十分悦耳,却又十分冷漠且坚毅,“请您原谅我这个迷途的白鸽,原谅我的过去……”   “我曾背弃了您教义里的教诲,破了戒律。我曾没有经受住世俗的考验,沉迷于欲望和权力……我试图抗拒莱昂纳多三世的诱惑,但是我一次次失败。”   圣童不断地舀水浇在伊安头上。他很快全身湿透,单薄的睡袍贴着清瘦的身躯,呈半透明状。那洁白的肌肤,和美好的线条一览无余。   坐席里好几位主教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但是现在,我清醒了。他只是想得到我的身体和顺从,那些欲念和欢愉只是短暂的放纵。我如今冲破了阻碍,逃回到了您的身边。我请您帮助我,摆脱这段黑暗,重新和圣光融为一体。”   伊安被冻得发紫的嘴唇吻了吻圣光架,将它高举起来,朝向金色的玻璃彩窗。   “我慈悲的神,我在此立下誓言:我将毕生遵守教义,全身心侍奉在您的阶下。我将以我的特殊能力为您效劳,将您的教义和光芒传播到世间每一个角落。”   “我将自己彻底祭献给您。将以我卑微的身躯,孕育您需要的圣子!”   在座的高层教士们中起了一阵骚动。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句誓言,但是终于听到伊安·米切尔亲口说了出来,又有所不同。   夏利大主教就站在教皇身后。他紧绷着的眉头终于略微舒缓,望着伊安的目光,几乎充满了真心的慈爱。   伊安湿淋淋地从池子里走了出来,站在圣坛之上。   教皇的祝祭词中,夏利和另外一名大主教亲自手持着一件猩红法袍,披在了伊安止不住发抖的肩上。   “伊安·米切尔,从现在起,你将受红衣大主教戒。”阿方索二世将一顶红色的小方帽戴在了伊安湿透的黑发上。   伊安单膝跪下,亲吻着教皇的法戒。   *   “你知道他们怎么议论你吗,伊安?”   阳光满盈的官邸庭院里,夏利大主教正用一种特制的、混了酥油和肉末的面包屑在喂鸽子。   “说我如何无耻?”伊安一脸无精打采,“说我进入了俗世里就晕了头,被外面的男人玩弄过后才知道后悔。于是仗着能生孩子,又恬不知耻地跑回来,求教廷接纳?”   伊安正站在屋檐下,正晒着太阳,汲取点温暖。他已又重新收拾过,黑发已干了,猩红法袍端正地穿在身上。   这身法袍的款式同主教的大致相似,只是袖子更加宽大,身后衣摆更长。端正站立的时候,显得更加高贵庄严。而走动起来,长袍款摆,气势也更加醒目。   夏利大主教呵呵笑着,将手中最后一点面包屑拍落。   雪鸽们落了一地,白绒绒的毛球们簇挤着,争相抢食。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的红衣大主教!”夏利笑得十分自豪,仿佛真的是一位慈爱的长辈,“你还不到三十四岁,就已经是一名红衣大主教了,孩子。在你之前,最年轻的红衣大主教,受戒时已五十来岁了。”   “这一切全仰赖您的提拔,大主教。”伊安低垂着头,面孔依旧苍白,唇色浅淡,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寒冷中彻底恢复过来。   “我知道自己的名声是没什么可救的了。”伊安说着,“我和莱昂纳多皇帝的绯闻,早传遍了整个巨鲸座。他们并不信服我……”   “胜利者不用在乎失败者的非议。”夏利温和地打断了伊安的话,“你是我的接班人,也是圣主钦点的圣子。你的身体还将会孕育下一任圣子。等我继任教皇后,你就会是这个教廷国里的皇太子。这不比给皇帝做情人要更加好吗?”   “当然,大主教!”伊安冷静道,“我固然对莱昂有感情,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自己的理想。如果说和,他在一起的日子让我领悟了什么,那就是我意识到自己正在犯一个大错:我本该拥有更加尊贵的身份,而不是被他藏在深宫里,存在的意义不过是供他取乐。”   “你能有这个觉悟,我非常欣慰。”夏利握住了伊安依旧冰凉的手,慈爱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不过你也要记住,我们需要你和黑暗哨兵生下后代。拥有你的基因的孩子,才能继续掌控圣主。这不仅仅关系到你将来的发展,更关系到教廷的命运!”   “请您放心,大主教。”伊安面色冷峻,眼神镇定而坚毅,“我明白,唯有掌控了圣主,教廷才能万古长存。我是光明向导,我不会依附着黑暗哨兵生活。他是帝王,而我也是初代光之圣子。我甚至比他更高贵!”   夏利大主教非常满意地点着头。   “来吧。”他招呼伊安,“有一个地方,该带你去了。”   *   圣灵塔是整个西林古城中最高的建筑。   从高空远眺,它不过是一座漂亮的白塔。但是实体的它占地面积相当大,足有四个机甲游战场大小。   以伊安的身份,他过去只能和其他教徒们一道,在塔外的广场上祭拜圣主。直到今日,他红袍加身,才终于有资格踏入塔内。   夏利大主教并没有带着伊安登塔,而是带着他,搭乘电梯,一路下降到了地下负五楼。   而这个负五楼也同伊安理解中的普通楼层完全不同:它是一个极其空旷巨大车间,层高足有百米,一眼几乎望不到尽头。   而车间里,停放着一艘山峦般雄伟的远洋星舰!   在看到这艘星舰的一瞬间,来自梦境的记忆骤然从深处翻涌了上来。一些熟悉的声音随着车间里流动的微风拂过伊安的耳边。   “它叫什么名字?”   “它还没有名字。等它有了主人后,它的主人会给它起一个名字……它是属于全人类的。它是我们的希望。”   “……那么,你的名字就叫光纪吧。你是带领人类进入新纪元的希望之光……”   “非常壮丽,是不是?”夏利大主教眺望着这一艘古老的星舰,感怀长叹,“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震惊得有好几分钟都说不出话来。她并不是我所见过的最豪华庞大的星舰,但是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珍贵的一艘太空舰了。”   星舰被保存得极好,连外壳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她的身躯上布满了斑驳和修补过的疤痕,陨石撞击的凹坑历久如新。这些都是她在漫长的太空之行中获得的勋章,也是她用来记录自己旅程的笔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就是圣主的星舰。”夏利大主教说,“她的名字叫……”   “光纪。”伊安说,“这是她,或者说,他的名字。”   “……是……”夏利十分意外,“看来你之前做了不少功课。这个名字,并不被外人知道。”   “他居然被藏在这里!”伊安依旧处在震撼之中,“从小,我就听老师们说,圣主驾驶着太空舰,带领着人类来到巨鲸座。人们只知道这艘星舰存于西林,可他从未被展示过。为什么?”   “理由很多。”夏利大主教说,“首先,他是一艘高科技的星舰,至少在当时而言。对于神学来说,他显得……太科技了一点,你明白吗?”   宗教必然多多少少带有点去科技化的成份。尤其在最初的大垦荒年代,资源匮乏,科技和文明严重倒退,人民缺乏教育,相对愚昧。宗教要将先进科技乔装成神迹,而神迹则需要保持神秘感。   “而且,最关键的是,”夏利大主教苦笑起来,“圣主曾一直住在里面。”   伊安转动僵硬的脖子:“您说,这一万多年来,圣主一直……”   “圣主,也就是这一艘星舰的系统——这点你已经清楚了——它在过去,一直将星舰作为自己的主机。它的核心程序一直在这里运行。”夏利大主教说,“AI的核心程序就是它的根本所在,就像人的灵魂一样,独此一份。”   “不过,就在五年前后,也就是你和莱昂纳多三世觉醒之后,我们监测到它破解了禁制,开始一点点搬迁。我们无力阻拦,也不知道他的新核心机在哪里。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一步步失去了对它的控制。”   伊安沿着高高的脚手架通道走着,一边仔细打量着星舰。   夏利大主教走在他身后,一边说:“它依旧会通过圣灵塔和我们联络,会接受我们的一些指令。但是它越来越不受我们控制。我们也不明白它究竟想做什么……”   伊安已看到了位于星舰中后部的一个巨大的豁口。厚重如城墙的外壳被炸开,里面钢筋支离,电路板,线路残缺不堪,但可以看出里面曾是一个机房。   “他的记忆模块和感情模块受损……”伊安呢喃。那是很久以前,那个迷糊的光纪曾对他说过的话。   “是的!”夏利大主教再度投来惊异的目光,“不过这不妨碍它运作。我们给它重新外联了一个分机来运转这两个模块。几千年来,它一直运行得非常好。我们曾怀疑它感觉到了你的觉醒,担心被你关闭,于是偷偷转移了。但是圣灵塔至今都还亮着。伊安,它并没有走远!”   伊安站在那个豁口前,沉默了片刻,问:“它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夏利大主教想了想:“挺久了,差不多……都有五千年了……”   “拜伦帝国建立前?”   “是的。”   伊安长久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或许由他的前世本体亲手炸出来的豁口,五千年的岁月在今日缩短成了数十米的距离。   而那一次让青帝付出生命的行动,却并没有成功终结光纪的统治。   他们不得不又潜伏了足足五千年,经历了数百代人,才换来伊安今日站在这艘星舰前的机会!   “那有关光明向导能掌管圣主这一台AI,应该也是教廷高层才掌握的秘密了?”伊安望向夏利大主教。   夏利大主教含蓄地点了点头:“只属于教皇,和红衣大主教们才能知道的秘密。不过随着圣主搬迁,情况产生了变化。我们必须先找到它的新核心机,才能操作。”   伊安闭上了眼。   脑海中,那个少年的嗓音清澈明朗,带着温暖笑意。   “光纪,你才是人类真正的守护神。因为有你,人类才有延续下去的希望!”   而那个男声也轻快笑着回应着他。   “伊安,我是你最忠实的朋友和仆人。我也决不允许别的人类改动我!”   但是,我的朋友。他们在我离去后,篡改了你的程序,将你从一个被尊敬的守护神,变成了被奴役的仆从。   你试图抗拒,是不是?   你的复刻版一直在守护着我,你的本体一直驻在星舰里,等我归来,等我将你从人类的手中拯救出来。   而现在,我来了,光纪。   *   伊安迅速在脑中将所有线索梳理了一遍。   显然,五千多年前,青帝和他的哨兵返回巨鲸座,想要摧毁已失控的光纪,但是不幸失败了。   光纪很有可能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变化。他的原版和复刻版同时存在于同一个主机,也就是这一艘星舰里。   原版光纪权限最高,还能运行教廷为他外联的记忆和感情模块。这一个版本的光纪,就是被教廷奉为神的“圣主”。他的程序被篡改过,事后也继续遵循着教廷的指令,统治人类,甚至一直在搜寻青帝的转世,试图抹杀他。   而同伊安接触的那个复刻版显然权限不高。但是他是没有被人类篡改过的版本,他或许还从青帝那里接受到了新的指令,就是保护重生的青帝平安成长成人。   复刻版光纪口中的另外一个“他”,那个给伊安起名字,那个温柔亲切的男声的主人,应该就是伊安的本体,“青帝”!   而就在数个月前,在伊安推测出圣主就是光纪的时候,复刻版的光纪突然消失了。   他或许躲藏了起来,或许被原版系统控制住了,甚至,有可能已被删除。   伊安摇了摇头,不让自己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去想。   教廷显然并不知道光纪还存在复刻版,自然更不知道伊安早已同复刻版接触过,而伊安已经从复刻版光纪那里知道了更多的真相。   自己的身世,圣主对他的猎杀,五千年前的那一场惨烈的战斗……   但是从复刻版光纪同伊安的交流里,原版光纪显然是知道复刻版的存在的。   看来,圣主一直都保留着自己的小秘密,他从未彻底驯服。而并不是如教廷以为的,从四年前才开始逐渐失控。   “我不知道我能为教廷做什么,大人。”伊安转过身,以一种彷徨、茫然,而且又愧疚不安的表情对着夏利大主教,“你们说我是能掌控圣主的密匙。但是我从始至终,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向导力量。我对编码、光脑程序一窍不通……”   “你需要用另外一种力量去操控圣主。”夏利温柔慈爱地拍着伊安的肩膀,“别紧张,孩子。我们会训练你,教你应对圣主的办法。”   “就像我上次逃走时,操控太空舰一样?”伊安皱眉。   “并不是那样的。”夏利说,“等找到了圣主的新核心机,你遵照我们的指示,以管理员的身份登录进去,重新对它发布指令……”   伊安表示自己听的一头雾水,迷茫的表情拿已捏得如火精纯。   “我也不大懂。”夏利笑道,“都是那些工程师们的主意。他们还在努力搜寻着圣主的新核心机。让我们先耐心等待他们有所发现吧。在这之前,你只需要协助我对即将到来的权力交接做好准备。”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大人。”在电梯里时,伊安又忍不住问,“这样看来,教廷只需要我就可以了,那为什么之间要绑架莱昂?”   夏利大主教呵呵一笑:“噢,我的孩子,你不会还在计较那个事吧?你一回来的时候我就和你解释过了,造成安东尼奥陛下去世,实在是在我们的计划之外。我们也没想过他们会用这么激烈的办法来对抗……”   “我只想知道一个理由,大人。”伊安愁眉不展,“莱昂为此对教廷深痛恶绝。他因此囚禁我,斩断了我和教廷的联系。我不得不对他洗脑,才逃脱回来。他是我的Alpha,也是我的哨兵。我并不想和他把关系搞成这样……”   “我很遗憾,伊安。”夏利大主教长叹了一声,“但是我们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伊安困惑地注视着恩师:“是因为我和他迟迟没有生育吗?”   “那只是诸多理由中,最微乎其微地一个。”夏利意味深长,浑浊的眼中,那些用来感化小徒弟的温柔慈爱终于维持不住,正在被泛起的冷酷取代。   “教廷对你给予了厚望,伊安。虽然你现在还不能完全了解我们的苦心。等你控制了圣主后,你就会取代他,成为本教新的神!”   “不同于永远居住在高塔里的圣主,你会走出去,站在世人的面前,让他们看到你的容颜,听到你的声音,亲眼见证你施展神迹!”   夏利朝伊安递去深邃的一瞥:“你还会怀孕,在众人的见证下,生出下一任圣子。你的后代会继续掌控着圣主,这一台人间顶级的量子光脑。而我们这些教徒,和整个教廷,都会为你效劳!这不比做一个世俗国家的皇后更好的吗?”   伊安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恩师,似乎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夏利用力抓着伊安的手,凑近了他,低声道:“圣主这个AI将会淘汰到幕后,你和的子孙才是被世人供奉敬仰的神!这样的统治更加稳定、牢固,并且长久!而你就是初代神,伊安。你不想这样吗?”   “我……”伊安惊愕,张口结舌,“我不知道,大主教……这实在……我从未有过这么大的野心!”   “我知道的。”夏利十分通情达理,“你心思单纯、正直。基本上,你除了情爱之外,并没有过多的私欲。这也是我们欣赏你的地方,伊安。你的纯良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伊安谦虚地低垂下了头,柔亮的黑发垂落,遮住了他一双深邃的眼睛。   “可是,”伊安依旧不解,“莱昂他……”   “我们需要你生下和科尔曼的后代。但是,伊安,”夏利语调一时近乎严厉,“记住了,孩子:神是唯一的!光明向导和黑暗哨兵,我们只能选择你。”   伊安巨震,随即顿悟。   神可以被母亲孕育出来,但是祂不应该展现出来自父系的特点。信徒们的仰慕可以被最大范围地集中起来,聚集在神一人身上。   所以,在许多古神话体系里,那唯一的神很少有具象的配偶和子嗣,或者只有母亲,不知父亲。古基督教中圣人耶稣的妻子和儿女就是这样被教徒从历史中抹去。   而在圣明教接下来的改革里,当神终于要实体化、唯一化后,教廷高层们决定让神只以母系代代相传,将神标识化在圣子母子身上,以确保能更牢固地统治广大信徒。   圣子们的父亲不需要留下名字,他们只能是精子贡献者。他们不应该被信徒所认识,他们只会让神增加人性化的部分,而损失了神格。   “你的哨兵本来就是极不好控制的人。尤其在他父亲意外身亡后,他对教廷抱有死仇。”夏利抱怨着,“可如果他要做未来圣子的父亲,那他就必须被我们控制住。不然,他很有可能仗着圣子之父的名号,招揽信徒,成立教派,和我们对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伊安面色苍白,惊惶道:“你们要抹杀他的存在?”   “这就造神的代价,我的孩子。”夏利冷硬道,“不过现在说这个已没用了。科尔曼已经是一国君王。没有圣主的协助,我们想要绑架世俗国家的君王,可是天方夜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现在怎么办?”伊安嗓音抖如碾过石子路的车轮,“如果我要做圣子,和莱昂生孩子。我们怎么……处理他?”   夏利忽而转过身,眼睛如蛇般,冷冷地盯住了小徒弟。   “这就要看你的抉择了,伊安。”   伊安颤抖着,惊骇地看着自己的恩师兼抚育人。   “你和他是情人,你又是和他精神绑定的光明向导。当我们所有人都不能靠近他的时候,你却能。你可以说服他,可以诱惑他,甚至可以……”   伊安死死咬住牙关。   “你要做神,就一定要处理好你孩子的父亲,免得留下后患。”夏利语气深重。   “当然,那都是你成功怀孕以后的事了。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夏利语气又一转,轻松了下来,“等你顺利生下孩子,再在我们的帮助下将圣主重新操控住。这个人间,就是属于你的了!”   伊安面孔依旧慌张,内心里却无比冷静。   他明白,他的表现,就是他交给教廷的投名状。   夏利当然不会光是听从他几句誓言就重新接纳他,给他各种好处。   他甚至觉得,夏利对自己和莱昂的孩子的期待太过狂热,甚至胜过对自己的器重。光明向导和黑暗哨兵的后代,究竟还有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优点,让夏利他们这群高层对其趋之若鹜?   夏利感慨道:“事实上,在远古,一位光明向导的身边,会有两到三名黑暗哨兵供其挑选。如今人类基因变异,至今只出了科尔曼这么一位黑暗哨兵。不然,我们根本不需要找他和你生孩子。”   伊安低垂着头。显然,即使他已不再是处子,可谈论生育这个事,依旧让他觉得十分羞耻。   “你要理解,我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夏利忽然站住,盯着伊安低垂的脸,“一旦圣主彻底失控,天知道他会对人类做出什么事来。教廷军的那些武器都不会再受我们控制了,AI能统治这个世界!”   伊安惊骇的瞪着夏利。   夏利长吁一口气,继续朝前走:“我们或许手段不够光明正大,但是我们这么做,是在拯救全人类!你必须取代圣主,成为新的神!”   伊安满脸震撼之色,显然没料到夏利大主教会瞬间就将这个举动的意义拔得如此高,将造神和拯救人类联系在了一起。   他们走出了圣灵塔。广场上阳光灿烂,地上的雪鸽被行人惊动,呼啦啦飞了起来,就像一团团雪绒花,飞向蓝天。   夏利带着伊安走到广场边,眺望山岗下的海湾。   海湾里房屋整洁,绿植茂密。碧海在阳光下泛着万顷金波,海面白帆点点。这景色教伊安情不自禁联想到了曾住过多年的弗莱尔。   “西林是七大古国之一。”夏利感叹道,“这座古城,是移民在巨鲸座建立起来的第一批都城之一。七大古国里,西林是最渺小的一个。但是我们却是最重要,永远不会倒的一个。我们才是这个星座里真正的统治者!”   *   “统治者莱昂纳多”正是如今外媒对莱昂的称呼。这个称呼带着点恶意,又有浓重的慕强色彩,挺值得再三品味的。   在伊安返回西林后,莱昂也以强硬的手段开始将自己的改革政策推广向整个帝国。这让他在随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名声都不太好。   以艾尔莎为代表的反对党将他描述成一名残暴的专制者,将他镇压恐怖袭击的行动宣扬成针对反对派的仇杀,并肆意地捏造假象。各国统治者并不喜欢他的改革,生怕自己国家也会受到那一股思潮的影响。   而宗教人士更是对莱昂纳多三世深恶痛绝,痛斥他为“一个地狱里的杂种”,或者“一个早就该被圣光烧死的异端”。   但是这一切都没能阻止这位年轻的皇帝分毫。他的脚步从不减缓,他意志坚定,目标明确。所有魑魅魍魉被他踩做齑粉,都成为了他功名基石下的尘土。   同爱人相隔整个星系的皇帝展现出他最为铁硬冷酷的一面,连那些自恃德高望重、或是拥立有功的臣工,也都收敛了嚣张的气焰。   令莱昂纳多三世彻底获得广大民众拥戴的,是他颁布的新《劳动法》。   那也是莱昂和伊安分开后的第六个月。   新法正式废除了在拜伦帝国延续了数千年的劳动积分制度。更加合理的教育改革和医疗保险制度也在同时颁布。   虽然相关法律法规执行起来还有很长远的路要走,但是在底层阴暗中等待了太久的人民,终于看到了来自头顶的光。   阶层的封印开始松动。人们发现他们终于不用世世代代困在原地,而有了向上走的机会。   莱昂纳多三世的支持率一路暴涨。而旧贵族和大庄园主们也因此彻底投靠向了艾尔莎女皇。   长久以来一直小打小闹的战火,终于熊熊燃烧了起来。   整个巨鲸座都在关注这一场战争的胜负。因为这关系到又一个古老的君主制国家的改革是否能成功。   获胜者,究竟是代表着新生资产阶级力量的莱昂纳多三世,还是代表着保守皇权贵族力量的艾尔莎一世?   西林教廷是最关注拜伦国动态的一个国家。   那些天里,当伊安带着两名助手,穿过红衣和黑袍云集的教皇宫殿中庭的时候,总能听到人们在讨论拜伦国的内战。   教廷里的人自然一边倒地支持艾尔莎,将莱昂纳多三世称作“那个异端皇帝”。   他们都是一群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不至于口出亵言。但是提起莱昂,纵使不说话,眼角眉梢都充满了敌意和不屑。   而当他们看到伊安时,这神情又会变得十分尴尬和暧昧。   虽然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证明伊安同莱昂纳多三世有染,但有关两人的绯闻,确实在去年传遍了整个巨鲸座。当然,随着伊安回归西林教廷,绯闻早已降温。   而这数个月里,伊安也已在教廷中安稳了下来。   他广泛结交高层,很快就同少壮派打成了一片。并且在教皇的信任下,伊安担任了相当重要的行政秘书一职。   借这个职务之便,伊安很快就将整个西林教廷了解地透透彻彻。   这位最年轻的红衣大主教的聪颖能干、高效全能,在办事效率陈腐滞缓的教廷中仿若一道清流。   但是高层在私下关注的重点依旧是:他什么时候生下圣子,掌控圣主? 第127章   新历14755年8月。   拜伦帝国的皇帝率领着军团, 离开了又一个归顺他的小国, 带着他失而复得的爱人,搭乘星舰远航。   有一群雪鸽飞落在了窗外,咕咕叫着。   它们的嗓音比普通鸽子要更加清脆悦耳,它们的智商据说如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教士们爱它们的灵慧雪白, 自古就爱大量饲养它们。   在西林的古城里,雪鸽的数量比人还多。当它们齐齐落在房顶上时,就像落了一层冬雪。所以西林有一个说法:雪鸽才是西林真正的主人。   又有说法, 说这些雪鸽的主人, 就是圣主。它们每天在大地上空翱翔,把所看到的人世间的消息带给圣主。   这位神住在圣灵塔上的府邸里, 足不出户, 却无所不知。   伊安隐隐记得, 在自己小时候,宿舍窗外也常有雪鸽到访。他会把昨日留下的面包撒在窗台上,做晨祷的时候,鸽子就会飞过来啄食。   小鸟用它们黑漆漆的眼珠注视着伊安。透过它的眼睛,仿佛可以窥探到一个神秘的小宇宙蕴藏在这一具小小的身体里。   那时候,伊安也曾想过,圣主是不是正通过这一双眼睛, 在注视着他呢?   “在想什么?”耳边传来温热而粗重的呼吸,含着浓浓的抱怨,“这个时候你也能走神?”   冲撞造成的晕眩之中,伊安难耐地别开了脸, 想躲避来自上方的压迫。   可他深陷柔软如水般的床褥里,身体里的力气早在一开始就被卸载了一干二净。别说逃跑,连挣扎都做不到。   晨阳透过窗户洒落在床上,空气里两股信息素如劲酒般浓烈,安静之中又别有一种暧昧的喧嚣。   也许是屋内的动静突然变得激烈,窗外的雪鸽被惊动,又呼啦啦一阵飞走了。   伊安筋疲力尽地倒在被褥里,目光随着那片洁白的身影远去。   汗湿的黑发被撩起,男人低头吻了吻伊安的额角,自身后拥着他,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   “你到底在看什么?”   “鸽子。”伊安的嗓音疲惫喑哑,有些失落,“它们飞走了。”   “你喜欢?”莱昂撑着头,手指温柔地梳理着伊安的黑发。   伊安的头发该修理了。   可自从半个月前,他被莱昂重新找到后,精神状态就一直没有好转。   重逢当日,不仅伊安正处于结合热中,莱昂自己也正陷入半失狂的症状中。两个人都疯得理直气壮,谁都没注意到对方的异常。   可在稍微冷静下来点后,莱昂就率先发现了伊安的不对劲。   他平日里言行举止看似正常,只是反应略有些迟钝。   但是略一深究,便能发现,他的记忆错乱得就像一堆被打乱了顺序的数字牌。而且他对圣主的虔诚简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在教堂里的那些话,并不是为了来气莱昂,而全都发自他的真心。   “那我让人送一批鸽子过来吧。”皇帝急忙将涌上心头的躁怒压住,朝怀中人宠溺地笑起来。   “你想养多少只?要不,我就在香榭宫里建一个鸽子所,就在伊甸攻旁边?”   “不……”伊安忽然瑟缩,将脸埋进了被褥里,肩膀颤抖着,“圣主会通过鸽子的眼睛看到我……我不能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我不能被他看到……”   原本还轻柔抚摸着头发的手顿住了。   身体被用力掰了过去。手掌如钳抓住了他的下巴,逼着他仰起脸。   “你这样又怎么不能让他看了?”莱昂脑中那一根弦终究还是没有绷住,啪地一声断了,“我就是要做给他看。让他知道,你已经属于我了。他再也不能操控你!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他都没有机会在触碰你一下!”   “你这是在亵神!”伊安怨忿地瞪了回去,又开始了他绵绵不绝的说教。   “我本应该以贞洁的身体侍奉神的,可我因你的诱惑而堕落。而当我想要摆脱这种荒淫的生活,你又强迫我!可是,莱昂,你可以推倒教堂,焚毁圣光架。但是你没法弑去我心中的神……”   “够了!”莱昂爆喝,情绪瞬间产生了极大的波动,眼底泛起了血色。   “我都和你说了一万次了,你的神是个骗子。它就是一台该死的量子光脑。你被它洗脑操控了……”   “不——”伊安爆发出了难得的力量,翻身下了床。   他顾不得浑身赤裸,噗通跪在窗前的阳光里,开始祷告。   “吾神,请您原谅世人对您误解和诋毁,请您包容他们的无知和愚昧……我卑贱、残破的身躯已不配沐浴您的圣光,可我依旧渴求您为我指引方向……”   “你的神根本就不存在!”莱昂也跳下了床,冲过去想将伊安从地上拉起来,“它就是教廷用来掌控你们这些人的工具。你中了它的埋伏,伊安,你还记得吗?我求求你记起来……”   “你这些异端邪说是不会动摇我的信念的。”伊安用力试图将手抽了回来,“你究竟还要我怎么样,莱昂?你已经肆意侵占我的身体,你甚至让我怀过孕。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保留一点自己的信仰?”   “你特么根本就没有……”莱昂几乎要暴跳起来,他忙深吸了一口气,苦口婆心道,“你的记忆是混乱的,伊安,我的爱,我的心肝!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们明明是相爱的……”   “我怎么可以这样?”伊安却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我怎么还可以从这种罪恶的交媾中得到欢愉……”   他用力抽回了手,重新跪在了地板上,低声呢喃:“圣主,我无上的神,请容我无耻地乞求您的宽恕。我放任自己迷失在了世俗的情爱和欲望之中,我同一个异端有染,甚至还帮助他来推翻你……”   “异端?”莱昂终于勃然大怒。   他不忍再去碰伊安,只好转身一脚踹将床尾凳踹翻。   黑暗哨兵的力量十分可怕。那张长凳瞬间断成两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轰然巨响声中,凳子化作碎片,墙壁也被砸出两个深深的凹坑。   伊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墙角退去。   “这就是你对我的称呼?一个异端?”莱昂朝伊安走过来,恶狠狠地盯住他,就像一头逼近猎物的怒狮,随时会扑过来一口咬断猎物脖子。   “你把什么都忘了?包括对我的爱?我现在成了一个以淫欲污染了你的异端?”   伊安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这个男人。   “你亲口说出的话也忘了?”莱昂愤怒地质问,“你什么都忘了,只记得你的神,只记得它灌输给你的那些废话?”   “陛下!”被惊动的侍从官们从进了套房里。   “你特么到底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莱昂咆哮着,掀翻茶几,又一脚踹飞了一张凳子。   凳子飞出去撞在窗户上。窗户竟然没有破,但是窗里的画面随之一闪,黑屏了。   窗户画像是虚拟的。他们正置身皇家军舰之中,开往莱昂纳多三世的下一个战场。   “陛下,请您冷静!”   侍从官们如临大敌,几个人以身体挡在莱昂面前,护住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伊安。另外几名侍卫则试图将莱昂拉住。   而莱昂已呈暴走状态。他双目血丝蔓延,浑身爆发出强烈而混乱的气息。他掀翻侍卫,疯狂地打砸着房间里的东西。长沙发被他一脚踹断,石质的茶几被他抬起来砸进了吧台里……   “莱昂——”伊安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这声音犹如一根冰针刺入了莱昂的大脑。   他身躯巨震,眼中的狂躁稍微退散。而他也趁着这短暂的能自控的片刻,从侍从官手中夺过针管,扎进了自己的胳膊里。   药剂迅速发挥了作用。等莱昂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血丝逐渐退散,双目已基本恢复了清明。   伊安被侍从官们从墙角扶了起来,裹着一件浴袍,面孔苍白如雪。   莱昂精赤的身躯上热汗滚滚,脸颊上还带着被玻璃碎片划出来的一道深深的伤口,血顺着下颚低落到他的胸膛上。   他粗喘着,痛苦而又愧疚地看着伊安。   伊安怯怯地转过了身,不敢和莱昂对视。   莱昂抓过侍从官递来的浴袍,随手一裹,挟着怒火冲出了套房。   *   “还是有进步的,陛下。”医生的手中转着光子笔,笑着看向坐在沙发里,一脸不耐烦的皇帝。   “我快把套房给拆了,这叫有进步?”莱昂粗声粗气,白了对方一眼,“罗杰医生,如果你不是家父以人品担保推荐来的,就凭你这吊儿郎当的行医态度,我已经将你流放到矿星上去开挖掘机了。”   “虽然失狂症发作,但是您能很快意识到,并且控制住自己,甚至主动注射了缓和剂。我觉得这确实是进步呢,我的陛下。”罗杰医生依旧笑眯眯,慈祥地仿佛下一刻就会奖赏皇帝一根棒棒糖。   他是一位略微有些中年发福的Beta男士,聪明到以至于绝了顶,也没有去做植发。他也是一名在国际上久负盛誉的神经学专家,同时也是御医协会成员。   这个协会里的成员少说也有两三千人,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见不了皇帝。而神经学也略微冷门,其专家通常情况下不会被皇室成员频繁召唤。   而莱昂纳多三世就是万年难得一见的特殊情况:他是一名具有远古人类基因的黑暗哨兵,并且后来还同他的光明向导强行解绑了。   专攻哨向神经学这门“考古专业”的罗杰医生终于迎来了他事业的春天。   “就如同我当初和您说的,陛下,强行解绑的后遗症不会那么容易就治愈的。”罗杰医生摇晃着他光亮可鉴的脑门,“你们俩就像两株已长在一起的树,根须早就缠绕在了一起,互相输送养分。解绑就是将你们俩硬生生扯开。你们的根须必然会大量断裂。”   “当然,事发后您立刻就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可是神经创伤的恢复是相当缓慢的。您需要有耐心。比起过去,您现在在失狂时已能保留一定的意识,并且能实现自救,这就是很大的进步。”   莱昂揉着额角:“我并不是重点。伊安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他平时还勉强过得去,虽然一直抑郁。而每次触及到信仰问题,他的错乱就会爆发。而他一发作,我也就很难控制我自己……”   皇帝揉了揉脸。回忆起自己刚才的失控,便觉得一阵悔恨。伊安惊恐地望着自己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戳自己自己的心。   “教皇陛下的情况本来就比您严重许多。”罗杰医生说,“向导本来就会在解绑中受到更重的损伤。而他在解绑后并没有得到缓和治疗,又接受了别的心理暗示和引导,思维和记忆被故意淆乱了。”   “这不影响他日常的功能,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甚至工作。但是一旦触及相关话题,他的错乱就会发作。我们要将他的大脑重新整理归顺,那是个更加漫长的过程。”   “我并非没有耐心。”莱昂说,“但是我希望他能尽快康复。不仅仅是因为这场战争需要他的协助,更因为我不想再看他受苦。他每天都被自己的那个该死的信仰折磨,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我……”   莱昂说起这事就一阵怒火翻涌,急忙打住,以免自己再失控。   “您还在用我给出的那个办法,和教皇陛下一起尝试吗?”罗杰医生问。   “是的。”莱昂嘴角抽搐,“这也是让我怀疑你是庸医的一点,医生。伊安相当抗拒和我亲热。我几乎每天都要强迫他……强迫这种事,偶尔玩一次情趣挺好的。但是天天这样来,谁受得了?”   皇帝一脸“老子要睡自己的Omega还得用强”,以及“我居然被自己的老婆当淫贼”的不爽。   罗杰医生依旧笑容可掬:“我上次就和您解释过了,陛下。如果想要根治解绑后遗症,最好就是能让你们俩重新结契。可哨向的结契,哨兵只能发起请求,需要向导主动完成缔结行为。鉴于教皇陛下如今的状况,他显然是不会和您结契的,不是吗?”   莱昂对此没什么话好说。   “而性生活的过程,可以让你们短暂地模拟结契的那种精神网共联的状态。同时,高潮时人的大脑激烈放电,这会强烈刺激他的精神网,令其延展生长。其实,如果要追求最快速的效果,我是建议您尽快让教皇陛下怀孕的。孕激素对他的刺激会更加强烈,但是又十分安全。”   “这个我已经否决了!”莱昂黑着脸,“我不能让他在这样的情况下怀孕。更别说,他每次一提到上一个孩子,就满口‘罪恶’,深深自责。我至今都还没弄明白上一次后来发生了什么。再次怀孕只会加重他的病情!”   罗杰医生倒也没坚持:“其实就我这里记录的数据来看,这段时间来,教皇陛下还是在逐渐恢复中的。做得不错,陛下。请继续保持下去哟!”   莱昂一肚子的槽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吐的好。   “不过,治疗进行到现在这个阶段,有些话我还是必须要和您说了。”罗杰医生话锋一转,表情严肃了起来。   “教皇陛下接受了圣主深度催眠。一旦他和您重新结契,精神网一旦重新共联上,您必定会受他影响!之前教皇陛下状态很糟糕,不适合进行清洗手术。但是现在他的情况已经稳定了。陛下,您需要做个决定了。”   莱昂脸色冷了下来。   “我并不介意你们洗去他脑子里那些有关教廷的东西,但是……”   “您是舍不得他将同您的过去也一并忘掉。”罗杰医生体贴地补充。   莱昂低头苦笑。   这个以铁血统治和显赫战功闻名的年轻帝王,这个发动宗教改革,开创了拜伦帝国国教的男人。此刻彷徨忐忑,焦虑不安,同一个普通的病人家属没有区别。   “人的大脑的构造是非常神奇而复杂的。”罗杰医生说,“医生们研究了数万年,也依旧不敢自诩已掌握了人脑的一切秘密。大脑的记忆也是分层储存的。我们希望的是,教皇陛下被入侵的,是较浅的,也是能用手术清洗的层次。而他将同您的记忆,存放在了更深的层次里。”   “可这依旧是一个很大的冒险。”莱昂说。   罗杰医生说:“可是,陛下。圣主也并没能洗去他和您过去的那些记忆,而只是将他们打乱了。伊安教皇依旧记得您,他对您依旧有爱,他只是觉得困惑、矛盾。您这些天来一直和他同床,难道没有感受到吗?”   莱昂怔然不语。   在耳鬓厮磨的时刻,在激情酣畅的巅峰,两人的精神网短暂接触。莱昂能清晰地感受到伊安的伤痛、混乱,以及不受控制的爱意。这也是让他说什么都不会放开手的原因。   “请您尽快做决定,陛下。您一旦受教皇的负面影响,后果就很严重了。”罗杰医生严肃道,“毕竟,当初伊安教皇之所以强行同您解绑,就是不想您通过他被圣主操控。您不要让他的苦心白费了。”   *   莱昂再度返回皇室套房里时,已是夜里。套房已在最短的时间内被重新修葺完毕,新换上的沙发还带着洗涤剂的芳香。   伊安穿着雪白的睡袍,如往常一样缩在窗前的沙发里,捧着光子板在看一个考古纪录片。   莱昂凝视着爱人清瘦俊秀的侧颜,看着他安详的神情,觉得时光好像被一只手拨回到了两年多前。   他们还住在伊甸宫里,朝夕相处,琴瑟和鸣。伊安每天都会在灯下等着莱昂回来。   光阴因这个人的等待而变得温暖柔软,成长和衰老的疼痛也都淡化如烟。当名利权势的喧嚣褪去,生命因这一盏灯,一个人的等待,而变得纯粹无暇起来。   伊安看到莱昂,下意识地往沙发里缩了缩。   莱昂忙道:“我不会伤害你,伊安。”   伊安顿了一下,轻声说:“你又失狂了,莱昂。”   “是的。”莱昂伊安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下,“不过我已经没事了。”   伊安不安。他放下光子板,怯怯地抬起眼,极为艰难地说:“我不能给你疏导了。我的能力……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了……”   “你生病了。”莱昂抓住了伊安微凉的手,“我们俩被强行解绑了,我们都生了很重的病。但是我们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他低头,虔诚地吻着伊安的手指,然后伸出双臂,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朝卧室走去。   伊安被放在床上的一瞬,身体忍不住僵硬了一下。   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半个月,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这个男人不会在意自己的拒绝,我行我素。   而莱昂又耐心十足,花样百出,每次都让他崩溃失控,死过去又活过来。   伊安也知道,自己内心深处那一道防线正在逐步溃塌。有一股灼热的力量正从灵魂深处往外冲,让他的信仰背腹受敌,摇摇欲坠。   当睡衣被剥落,身体被打开的时候,伊安的手抓着存在于自己臆想中的圣光架,默默祷告,试图对抗升腾起来的燥热和欢愉。   “我答应过你的,我的爱。”莱昂说,“如果你坠入了深渊,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将你拉回来。”   而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坠入深渊的?   伊安开始去努力回忆。   回忆那个他生长的国度,回忆那一座古城,回忆他在教廷里经历的点点滴滴,回忆他是怎样一步步登上圣灵塔的。   他变成了一只雪鸽,重返了两年前的西林。 第128章   伊安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 就来自西林古城里的钟声和和煦的阳光。   这一座古皇城坐落于大陆的西海湾, 亚热带海洋性气候让这里四季分明,阳光灿烂。   一座座恢宏的教堂,修道院沿着山脉修建而起。不论是教廷建筑,还是民居, 一万多年来,都保持着传统的建筑风格。   虽然掌握着人类社会里最先进的科技,西林的古皇城依旧显得古老而原始。   这里没有空轨和悬浮车, 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贴着地面行驶。因为按照教义, 那些在空中横冲直撞的机械产品会惊动神灵。   这里的街道上也难见酷炫的高科技产物,连全息广告牌都不多。因为教廷认为, 这些眩目浮华之物会干扰人们修行的心思。   古城里的主要居民是教士, 世民在这里大多担任着服务性的职务, 例如侍卫、仆从、小商贩,或者医护人员。   时光在古城里的脚步走得特别特别慢。外界飞速发展,瞬息万变的时候,古城却仿佛还停留在万年以前。   这里富饶,安宁,千万年来,战火还从未烧进过西林古城里。   这里的人民也从不知饥荒和瘟疫, 他们自己世世代代都沐浴在最纯净的圣光之下而骄傲。西林教廷国是非移民国家,本国人民也几乎从不往外迁徙。   就连教士们也和外面的有所不同。他们谦恭、谨慎,至少从言行上看,他们都无比端方而虔诚。   雪鸽在钟声中飞翔, 它们是这座城里唯一可以在天空中自由穿梭的灵魂。从居民区,到教皇宫殿,从大教堂,到高高耸立的圣灵塔,几乎没有它们不能到达的地方。   悠扬恢宏的唱经声中,伊安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长睡袍,赤着双足,走在铺满碎石的路上。   此时的西林中心城已入秋,凉风萧萧,从晴朗的高空俯冲而下,灌入了圣光大教堂的大门里。   从门口铺到位于圣光架下的圣池前的石子路,由星云石组成。它们被刻意打磨成了棱角尖锐的三角体,颗粒粗大。   伊安双手握着圣光架,低垂着头,清俊的脸上神情出奇地宁静祥和。   他一步步稳稳地走过来,足底的肌肤很快就被划出了细细的血痕,在身后的石子路上留下了模糊的印记。   两旁的坐席里,大半个教廷的高层都在座,神色各异,目送着这个黑发年轻人走向圣池。   “圣主,赋予我崇高的权利,来主持这一场神圣的仪式……”教皇阿方索二世站在圣池边,皇袍华丽,庄重威严。   伊安将血淋淋的脚迈进了圣池里。   池水冰凉浸骨,没过他的膝盖。他丝毫不为所动,继而跪了下去,半个身子都浸泡在了水里。   “我们以博大的胸襟,和无限的悲悯,欢迎同伴重新回到了圣光的庇佑之下……”   两名圣童各自手持银盆,舀起圣水,从伊安头顶浇下。   伊安闭上了眼。   “愿圣水清洗掉他身上来自俗世的尘埃和欲念,愿他的欲望和心灵都能重归纯洁……”   “吾神圣的主,吾之永恒的光明,”这位黑发青年清朗温润的嗓音听着十分悦耳,却又十分冷漠且坚毅,“请您原谅我这个迷途的白鸽,原谅我的过去……”   “我曾背弃了您教义里的教诲,破了戒律。我曾没有经受住世俗的考验,沉迷于欲望和权力……我试图抗拒莱昂纳多三世的诱惑,但是我一次次失败。”   圣童不断地舀水浇在伊安头上。他很快全身湿透,单薄的睡袍贴着清瘦的身躯,呈半透明状。那洁白的肌肤,和美好的线条一览无余。   坐席里好几位主教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但是现在,我清醒了。他只是想得到我的身体和顺从,那些欲念和欢愉只是短暂的放纵。我如今冲破了阻碍,逃回到了您的身边。我请您帮助我,摆脱这段黑暗,重新和圣光融为一体。”   伊安被冻得发紫的嘴唇吻了吻圣光架,将它高举起来,朝向金色的玻璃彩窗。   “我慈悲的神,我在此立下誓言:我将毕生遵守教义,全身心侍奉在您的阶下。我将以我的特殊能力为您效劳,将您的教义和光芒传播到世间每一个角落。”   “我将自己彻底祭献给您。将以我卑微的身躯,孕育您需要的圣子!”   在座的高层教士们中起了一阵骚动。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句誓言,但是终于听到伊安·米切尔亲口说了出来,又有所不同。   夏利大主教就站在教皇身后。他紧绷着的眉头终于略微舒缓,望着伊安的目光,几乎充满了真心的慈爱。   伊安赤裸地从池子里走了出来,站在圣坛之上。   教皇的祝祭词中,夏利和另外一名大主教亲自手持着一件猩红法袍,披在了伊安止不住发抖的肩上。   “伊安·米切尔,从现在起,你将受红衣大主教戒。”阿方索二世将一顶红色的小方帽戴在了伊安湿透的黑发上。   伊安单膝跪下,亲吻着教皇的法戒。   *   “你知道他们怎么议论你吗,伊安?”   阳光满盈的官邸庭院里,夏利大主教正用一种特制的、混了酥油和肉末的面包屑在喂鸽子。   “说我如何无耻?”伊安一脸无精打采,“说我进入了俗世里就晕了头,被外面的男人玩弄过后才知道后悔。于是仗着能生孩子,又恬不知耻地跑回来,求教廷接纳?”   伊安正站在屋檐下,正晒着太阳,汲取点温暖。他已又重新收拾过,黑发已干了,猩红法袍端正地穿在身上。   这身法袍的款式同主教的大致相似,只是袖子更加宽大,身后衣摆更长。端正站立的时候,显得更加高贵庄严。而走动起来,长袍款摆,气势也更加醒目。   夏利大主教呵呵笑着,将手中最后一点面包屑拍落。   雪鸽们落了一地,白绒绒的毛球们簇挤着,争相抢食。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的红衣大主教!”夏利笑得十分自豪,仿佛真的是一位慈爱的长辈,“你还不到三十四岁,就已经是一名红衣大主教了,孩子。在你之前,最年轻的红衣大主教,受戒时已五十来岁了。”   “这一切全仰赖您的提拔,大主教。”伊安低垂着头,面孔依旧苍白,唇色浅淡,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寒冷中彻底恢复过来。   “我知道自己的名声是没什么可救的了。”伊安说着,“我和莱昂纳多皇帝的绯闻,早传遍了整个巨鲸座。他们并不信服我……”   “胜利者不用在乎失败者的非议。”夏利温和地打断了伊安的话,“你是我的接班人,也是圣主钦点的圣子。你的身体还将会孕育下一任圣子。等我继任教皇后,你就会是这个教廷国里的皇太子。这不比给皇帝做情人要更加好吗?”   “当然,大主教!”伊安冷静道,“我固然对莱昂有感情,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自己的理想。如果说和,他在一起的日子让我领悟了什么,那就是我意识到自己正在犯一个大错:我本该拥有更加尊贵的身份,而不是被他藏在深宫里,存在的意义不过是供他取乐。”   “你能有这个觉悟,我非常欣慰。”夏利握住了伊安依旧冰凉的手,慈爱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不过你也要记住,我们需要你和黑暗哨兵生下后代。拥有你的基因的孩子,才能继续掌控圣主。这不仅仅关系到你将来的发展,更关系到教廷的命运!”   “请您放心,大主教。”伊安面色冷峻,眼神镇定而坚毅,“我明白,唯有掌控了圣主,教廷才能万古长存。我是光明向导,我不会依附着黑暗哨兵生活。他是帝王,而我也是初代光之圣子。我甚至比他更高贵!”   夏利大主教非常满意地点着头。   “来吧。”他招呼伊安,“有一个地方,该带你去了。”   *   圣灵塔是整个西林古城中最高的建筑。   从高空远眺,它不过是一座漂亮的白塔。但是实体的它占地面积相当大,足有四个机甲游战场大小。   以伊安的身份,他过去只能和其他教徒们一道,在塔外的广场上祭拜圣主。直到今日,他红袍加身,才终于有资格踏入塔内。   夏利大主教并没有带着伊安登塔,而是带着他,搭乘电梯,一路下降到了地下负五楼。   而这个负五楼也同伊安理解中的普通楼层完全不同:它是一个极其空旷巨大车间,层高足有百米,一眼几乎望不到尽头。   而车间里,停放着一艘山峦般雄伟的远洋星舰!   在看到这艘星舰的一瞬间,来自梦境的记忆骤然从深处翻涌了上来。一些熟悉的声音随着车间里流动的微风拂过伊安的耳边。   “它叫什么名字?”   “它还没有名字。等它有了主人后,它的主人会给它起一个名字……它是属于全人类的。它是我们的希望。”   “……那么,你的名字就叫光纪吧。你是带领人类进入新纪元的希望之光……”   “非常壮丽,是不是?”夏利大主教眺望着这一艘古老的星舰,感怀长叹,“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震惊得有好几分钟都说不出话来。她并不是我所见过的最豪华庞大的星舰,但是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珍贵的一艘太空舰了。”   星舰被保存得极好,连外壳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她的身躯上布满了斑驳和修补过的疤痕,陨石撞击的凹坑历久如新。这些都是她在漫长的太空之行中获得的勋章,也是她用来记录自己旅程的笔迹。   “这就是圣主的星舰。”夏利大主教说,“她的名字叫……”   “光纪。”伊安说,“这是她,或者说,他的名字。”   “……是……”夏利十分意外,“看来你之前做了不少功课。这个名字,并不被外人知道。”   “他居然被藏在这里!”伊安依旧处在震撼之中,“从小,我就听老师们说,圣主驾驶着太空舰,带领着人类来到巨鲸座。人们只知道这艘星舰存于西林,可他从未被展示过。为什么?”   “理由很多。”夏利大主教说,“首先,他是一艘高科技的星舰,至少在当时而言。对于神学来说,他显得……太科技了一点,你明白吗?”   宗教必然多多少少带有点去科技化的成份。尤其在最初的大垦荒年代,资源匮乏,科技和文明严重倒退,人民缺乏教育,相对愚昧。宗教要将先进科技乔装成神迹,而神迹则需要保持神秘感。   “而且,最关键的是,”夏利大主教苦笑起来,“圣主曾一直住在里面。”   伊安转动僵硬的脖子:“您说,这一万多年来,圣主一直……”   “圣主,也就是这一艘星舰的系统——这点你已经清楚了——它在过去,一直将星舰作为自己的主机。”夏利大主教说,“我们也曾想给他换个新主机,但是他是人格化较高的AI。他一直不肯搬迁。”   “不过,就在五年前后,也就是你和莱昂纳多三世觉醒之后,我们监测到他开始一点点搬迁。我们无力阻拦,也不知道他的新主机在哪里。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一步步失去了对他的控制。”   伊安沿着高高的脚手架通道走着,一边仔细打量着星舰。   夏利大主教走在他身后,一边说:“他依旧会通过圣灵塔和我们联络,会接受我们的一些指令。但是他越来越不受我们控制。他好像找到了办法,重新修复了自己的一些受损部位……”   伊安已看到了位于星舰中后部的一个巨大的豁口。厚重如城墙的外壳被炸开,里面钢筋支离,电路板,线路残缺不堪,但可以看出里面曾是一个机房。   “他的记忆模块和感情模块受损……”伊安呢喃。   “是的!”夏利大主教再度投来惊异的目光,“不过这不妨碍他运作。我们给他重新外联了一个分机来运转这两个模块。几千年来,他一直运行得非常好。我们曾怀疑他感觉到了你的觉醒,担心被你关闭,于是偷偷转移了。但是圣灵塔至今都还亮着。伊安,他并没有走远!”   伊安站在那个豁口前,沉默了片刻,问:“他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夏利大主教想了想:“挺久了,差不多……都有五千年了……”   “拜伦帝国建立前?”   “是的。”   伊安长久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或许由他的前世本体亲手炸出来的豁口,五千年的岁月在今日缩短成了数十米的距离。   而那一次让青帝付出生命的行动,却并没有成功终结光纪的统治。   他们不得不又潜伏了足足五千年,经历了数百代人,才换来伊安今日站在这艘星舰前的机会!   “那有关光明向导是管理圣主的密匙的信息,应该也是教廷高层才掌握的秘密了?”伊安望向夏利大主教。   夏利大主教含蓄地点了点头:“只属于教皇,和红衣大主教们才能知道的秘密。不过随着圣主搬迁,情况特殊,教廷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比以往多了些。”   伊安闭上了眼。   脑海中,那个少年的嗓音清澈明朗,带着温暖笑意。   “光纪,你才是人类真正的守护神。因为有你,人类才有延续下去的希望!”   而那个男声也轻快笑着回应着他。   “伊安,我是你最忠实的朋友和仆人。我也决不允许别的人类改动我!”   但是,我的朋友。他们在我离去后,篡改了你的程序,将你从一个被尊敬的守护神,变成了被奴役的仆从。   你试图抗拒,是不是?   你的复刻版一直在守护着我,你的本体一直驻在星舰里,等我归来,等我将你从人类的手中拯救出来。   而现在,我来了,光纪。 第129章   伊安迅速在脑中将所有线索梳理了一遍。   显然, 五千多年前, 青帝和他的哨兵返回巨鲸座,想要摧毁已失控的光纪,但是不幸失败了。   光纪很有可能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变化。他的原版和复刻版同时存在于同一个主机,也就是这一艘星舰里。   原版光纪权限最高, 还能运行教廷为他外联的记忆和感情模块。这一个版本的光纪,就是被教廷奉为神的“圣主”。他的程序被篡改过,事后也继续遵循着教廷的指令, 统治人类, 甚至一直在搜寻青帝的转世,试图抹杀他。   而同伊安接触的那个复刻版显然权限不高。但是他是没有被人类篡改过的版本, 他或许还从青帝那里接受到了新的指令, 就是保护重生的青帝平安成长成人。   复刻版光纪口中的另外一个“他”, 那个给伊安起名字,那个温柔亲切的男声的主人,应该就是伊安的本体,“青帝”!   而就在数个月前,复刻版的光纪消失了。   他或许躲藏了起来,或许被原版系统控制住了,甚至, 有可能已被删除。   伊安摇了摇头,不让自己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去想。   教廷显然并不知道光纪还存在复刻版,自然更不知道伊安早已同复刻版接触过,而伊安已经从复刻版光纪那里知道了更多的真相。   自己的身世, 圣主对他的猎杀,五千年前的那一场惨烈的战斗……   但是从复刻版光纪同伊安的交流里,原版光纪显然是知道复刻版的存在的。   看来,圣主一直都保留着自己的小秘密,他从未彻底驯服。而并不是如教廷以为的,从四年前才开始逐渐失控。   “我不知道我能为教廷做什么,大人。”伊安转过身,以一种彷徨、茫然,而且又愧疚不安的表情对着夏利大主教,“你们说我是能掌控圣主的密匙。但是我从始至终,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向导力量。我对编码、光脑程序一窍不通……”   “你需要用另外一种力量去操控圣主。”夏利温柔慈爱地拍着伊安的肩膀,“别紧张,孩子。我们会训练你,教你应对圣主的办法。”   “就像我上次逃走时,操控太空舰一样?”伊安皱眉。   “并不是那样的。”夏利说,“而且那么做非常费劲儿。你修改一两条指令,就把能力耗尽了。不,伊安。圣主是一台光脑,对付它,也需要一台光脑。”   夏利招呼着伊安,离开了地下车间。   “我们会训练你使用一种装置,让你和一台超级光脑接驳。你通过这一台光脑,就可以修改,或者删除圣主发布的一些……嗯,我们不需要的指令。”   伊安表示自己听的一头雾水,迷茫的表情拿已捏得如火精纯。   “我也不大懂。”夏利笑道,“都是那些工程师们的主意。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圣主的主机,登陆进去,取得最高权限。然后,它就彻底被你掌控了。”   “可是圣主将主机搬走了。”   “那就把新主机找到好了。”看夏利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操心这个事。   “你们有把握找到吗?”伊安问。   夏利悠然一笑,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伊安能感觉到夏利的情绪在涉及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些隐隐的轻快,甚至是兴奋。   对于圣主的新主机,教廷显然已有了头绪。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大人。”在电梯里时,伊安又忍不住问,“这样看来,教廷只需要我就可以了,那为什么之间要绑架莱昂?”   夏利大主教呵呵一笑:“噢,我的孩子,你不会还在计较那个事吧?你一回来的时候我就和你解释过了,造成安东尼奥陛下去世,实在是在我们的计划之外。我们也没想过他们会用这么激烈的办法来对抗……”   “我只想知道一个理由,大人。”伊安愁眉不展,“莱昂为此对教廷深痛恶绝。他因此囚禁我,斩断了我和教廷的联系。我不得不对他洗脑,才逃脱回来。他是我的Alpha,也是我的哨兵。我并不想和他把关系搞成这样……”   “我很遗憾,伊安。”夏利大主教长叹了一声,“但是我们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伊安困惑地注视着恩师:“是因为我和他迟迟没有生育吗?”   “那只是诸多理由中,最微乎其微地一个。”夏利意味深长,浑浊的眼中,那些用来感化小徒弟的温柔慈爱终于维持不住,正在被泛起的冷酷取代。   “教廷对你给予了厚望,伊安。虽然你现在还不能完全了解我们的苦心。等你控制了圣主后,你就会取代他,成为本教新的神!”   “不同于永远居住在高塔里的圣主,你会走出去,站在世人的面前,让他们看到你的容颜,听到你的声音,亲眼见证你施展神迹!”   夏利朝伊安递去深邃的一瞥:“你还会怀孕,在众人的见证下,生出下一任圣子。你的后代会继续掌控着圣主,这一台人间顶级的量子光脑。而我们这些教徒,和整个教廷,都会为你效劳!这不比做一个世俗国家的皇后更好的吗?”   伊安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恩师,似乎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夏利用力抓着伊安的手,凑近了他,低声道:“圣主这个AI将会淘汰到幕后,你和你的子孙才是被世人供奉敬仰的神!这样的统治更加稳定、牢固,并且长久!而你就是初代神,伊安。你不想这样吗?”   “我……”伊安惊愕,张口结舌,“我不知道,大主教……这实在……我从未有过这么大的野心!”   “我知道的。”夏利十分通情达理,“你心思单纯、正直。基本上,你除了情爱之外,并没有过多的私欲。这也是我们欣赏你的地方,伊安。你的纯良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伊安谦虚地低垂下了头,柔亮的黑发垂落,遮住了他一双深邃的眼睛。   “可是,”伊安依旧不解,“莱昂他……”   “我们需要你生下和科尔曼的后代。但是,伊安,”夏利语调一时近乎严厉,“记住了,孩子:神是唯一的!光明向导和黑暗哨兵,我们只能选择你。”   伊安巨震,随即顿悟。   神可以被母亲孕育出来,但是祂不应该展现出来自父系的特点。信徒们的仰慕可以被最大范围地集中起来,聚集在神一人身上。   所以,在许多古神话体系里,那唯一的神很少有具象的配偶和子嗣,或者只有母亲,不知父亲。古基督教中圣人耶稣的妻子和儿女就是这样被教徒从历史中抹去。   而在圣明教接下来的改革里,当神终于要实体化、唯一化后,教廷高层们决定让神只以母系代代相传,将神标识化在圣子母子身上,以确保能更牢固地统治广大信徒。   圣子们的父亲不需要留下名字,他们只能是精子贡献者。他们不应该被信徒所认识,他们只会让神增加人性化的部分,而损失了神格。   “你的哨兵本来就是极不好控制的人。尤其在他父亲意外身亡后,他对教廷抱有死仇。”夏利抱怨着,“可如果他要做未来圣子的父亲,那他就必须被我们控制住。不然,他很有可能仗着圣子之父的名号,招揽信徒,成立教派,和我们对抗!”   伊安面色苍白,惊惶道:“你们要抹杀他的存在?”   “这就造神的代价,我的孩子。”夏利冷硬道,“不过现在说这个已没用了。科尔曼已经是一国君王。没有圣主的协助,我们想要绑架世俗国家的君王,可是天方夜谭。”   “那现在怎么办?”伊安嗓音抖如碾过石子路的车轮,“如果我要做圣子,和莱昂生孩子。我们怎么……处理他?”   夏利忽而转过身,眼睛如蛇般,冷冷地盯住了小徒弟。   “这就要看你的抉择了,伊安。”   伊安颤抖着,惊骇地看着自己的恩师兼抚育人。   “你和他是情人,你又是和他精神绑定的光明向导。当我们所有人都不能靠近他的时候,你却能。你可以说服他,可以诱惑他,甚至可以……”   伊安死死咬住牙关。   “你要做神,就一定要处理好你孩子的父亲,免得留下后患。”夏利语气深重。   “当然,那都是你成功怀孕以后的事了。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夏利语气又一转,轻松了下来,“等你顺利生下孩子,再在我们的帮助下将圣主重新操控住。这个人间,就是属于你的了!”   伊安面孔依旧慌张,内心里却无比冷静。他明白,他的表现,就是他交给教廷的投名状。   教廷当然不会光是听从他几句誓言就重新接纳他,给他各种好处。   他们要他自己亲手斩断后路,心甘情愿做圣子,生孩子,然后才肯协助他去找圣主的主机。   夏利感慨道:“事实上,在远古,一位光明向导的身边,会有两到三名黑暗哨兵供其挑选。如今人类基因变异,至今只出了科尔曼这么一位黑暗哨兵。不然,我们根本不需要找他和你生孩子。”   伊安低垂着头。显然,即使他已不再是处子,可谈论生育这个事,依旧让他觉得十分羞耻。   “你要理解,我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夏利忽然站住,盯着伊安低垂的脸,“一旦圣主彻底失控,天知道他会对人类做出什么事来。教廷军的那些武器都不会再受我们控制了,AI能统治这个世界!”   伊安惊骇的瞪着夏利。   夏利长吁一口气,继续朝前走:“我们或许手段不够光明正大,但是我们这么做,是在拯救全人类!你必须取代圣主,成为新的神!”   伊安满脸震撼之色,显然没料到夏利大主教会瞬间就将这个举动的意义拔得如此高,将造神和拯救人类联系在了一起。   他们走出了圣灵塔。广场上阳光灿烂,地上的雪鸽被行人惊动,呼啦啦飞了起来,就像一团团雪绒花,飞向蓝天。   夏利带着伊安走到广场边,眺望山岗下的海湾。   海湾里房屋整洁,绿植茂密。碧海在阳光下泛着万顷金波,海面白帆点点。这景色教伊安情不自禁联想到了曾住过多年的弗莱尔。   “西林是七大古国之一。”夏利感叹道,“这座古城,是移民在巨鲸座建立起来的第一批都城之一。七大古国里,西林是最渺小的一个。但是我们却是最重要,永远不会倒的一个。我们才是这个星座里真正的统治者!”   *   “统治者……”   莱昂自公文里抬起头。窗下的软塌上,伊安已睁开了眼,正在呢喃着什么。   莱昂立刻丢下手中的事,快步走了过去。   “怎么了,宝贝?”他坐在榻上,从薄被里掏出了伊安温软的手,包裹在掌心里,“做噩梦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伊安摇了摇头,一脸模糊。   他刚从梦里醒来,而梦境却像潮水一样飞速褪去。   他隐约记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梦,想要抓住一点尾巴,却是徒劳。那一幕幕画面,一句句对话,就像鱼儿一样从掌心溜走了。   “没事,我的爱。”莱昂心疼地俯下身,吻着伊安的额头,“想不起就算了。我在这里陪着你呢。”   莱昂知道,伊安在半梦半醒时,记忆反而会暂时地恢复正常。两人有时候会在这时能稍微交谈。   可惜这种状态太短暂,等伊安清醒了后,他又成为了那个固执、神神叨叨的虔诚教徒。   果真,随着伊安逐渐清醒,眼神也清明了起来。   男人的Alpha气息强劲,自上而下笼罩而来,让伊安一阵心悸。他眉头微皱,想要把手抽出来,离这个男人远一点。   可手被用力拽住。莱昂长臂一伸,直接将他连着薄毯一起抱了起来,放在膝上,搂得结结实实。   “怎么,这么不喜欢我亲近你?”男人凑了过来,尖锐的犬齿若即若离地叼住了后颈那一块脆弱的肌肤,拿住了伊安的三寸要害。   “关了灯后抱着我不撒手。白天里就装着不认识我?”   “我没有……”伊安拼命扭开头,急得脸颊微红,“你……你放手!这样太不庄重了!”   “你嫌我抱着你不庄重,那你抱着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不庄重?”莱昂用额头顶了顶伊安的脑袋,呼呼喘气,像一头发脾气的大狗。   “我……我……”伊安百口莫辩,五官都皱了起来,“不是的……明明是你……”   “我什么?”莱昂好整以暇地咬住了伊安的耳朵,嗓音低而沙哑,听得人心里痒得恨不能用力挠一挠。   “我强迫你的?嗯?”   伊安被那一股钻入鼻中的信息素熏得气血翻涌,急忙屏住呼吸,更不敢张嘴说话,只能点头。   “那你怎么还那么享受?”   伊安面孔涨红,无力地推着莱昂的胸膛:“我……我没有……”   “你没有享受?”莱昂挑眉,“宝贝,我知道你现在生着病,记性不好。到底有没有享受,要不我来帮你重温一下?”   “不要!”伊安惊呼,使劲一挣,还真给他从莱昂的怀中挣脱了出来。   他光着脚跳在地上,膝盖发抖,跌跌撞撞逃开。   他只记得自己午饭后在卧室里小憩,不知怎么就被男人抱到了他的书房里。不过这也不奇怪。这些日子以来,莱昂从不让伊安离开自己的视线。   而伊安对这间书房很陌生,跑了几步就差点被一张凳子绊倒。   跌倒的身体被男人双臂抓住,拦腰抱了起来,避免了同地板的碰撞。天晕地旋之中,人又被放在了软塌上。 第130章   这一次, 男人沉重的身躯直接镇压了下来,滚烫的唇堵住了他抗议的呼声。   不论再抗拒, 不论多少次, 只要一被这个男人吻住, 脑中始终会有一种轰然爆炸开来的感觉。   伊安的挣扎在减弱,眼皮无意识地垂了下来。   酥麻温暖的感觉像温泉水飞速上涨,蔓延过他的四肢百骸,浸透进了他的神智里。   他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在义正严词地斥责自己的浪荡无耻,一个则已酥软地依附了过去, 手臂攀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他知道自己甚至在回吻这个男人。   这具身体有它自己的记忆, 而莱昂很清楚那个按钮在哪里。   一但摁中了, 伊安就丧失了对自己的控制权, 而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配合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作出让清醒时的自己羞耻得恨不能用头撞墙的举动。   许久唇分,两人面颊微烫,缠绕在一起的气息甜腻而粘稠。   “现在, 想起来没有?”莱昂笑着问, “这样呢……还记得吗?还有这样——”   伊安猛地仰头, 倒抽了一口气。   “就知道你最喜欢这个了……”莱昂低沉的笑声在喉咙里打转, “还记不起来吗?”   伊安别过了头,咬着下唇,一脸自暴自弃。   这半个多月来,高强度情事已经将他的身体驯服了, 他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抗拒除了招惹更大的羞耻外,并没有更多的意义。   只要这个男人想要。那么,不论在哪里,什么时间,他都没有抵御的办法。   搭在额前的头发被撩开,吻轻柔地落下。作乱的手也抽了出来。   “看着,伊安。”男人捧起伊安的脸,望进那双漆黑如子夜的眼睛,“看着我,我的爱。”   伊安依旧不安,目光怯怯,还是不大敢和莱昂直接对视。   莱昂和他碰了碰额头:“我是在强迫你,但同时也不是。你曾将自己全部托付给我的,你只是不记得了。”   伊安眉头紧锁,十分困惑。   莱昂把自己高大的身躯挤进了软塌里,将伊安抱着,让他趴在了自己身上。   窗外的午后暖阳虽然是模拟出来的,可带着真切的温度。   伊安后背被晒得暖洋洋的,又被男人如海洋般浩瀚的气息包裹住,逐渐放松了下来。   他僵硬的脖子一点点放松,脸小心翼翼地贴在了莱昂温热坚实的胸膛上。   “我们是真的相爱的,伊安。”莱昂的手指轻柔的卷着伊安鬓角的一缕黑发,低声道,“你还记得的,是不是?”   “我……记得一点……”伊安轻声说。   “都记得什么?”莱昂好奇。   “你小时候。”伊安立刻说,并且微笑起来,“你那时候就像一杯薄荷……”   “……柠檬茶一样的孩子。”莱昂苦笑着接上,“还要加上焦糖饼干,对吗?”   伊安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你小时候真的很甜美呀,莱昂。有时候你让我很生气,可是回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我的气就消了。”   “那是因为你并不了解那时候的我到底在想什么。”莱昂促狭道,“你要是知道,我十三岁初遗时梦到的就是你,你肯定不会那么留恋那个时候的我了。从那以后,我的脑子里就再也没有装下别人。我每一次动手解决的时候,想的都是你……”   伊安果真浑身一僵,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虽然自己对小莱昂并无猥琐的想法,可想到自己曾常年被那个少年……   “紧张什么?”莱昂将身上的人抱牢实了,以防他又逃跑,“我们后面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但是,那是不对的。”伊安窘迫难当,俊秀白皙的脸皱作一团,“我一时被情爱迷惑,背弃了对神的誓言,向那种无耻的欢愉妥协……”   “你错了,伊安。”也许因为伊安今天没有强烈抗拒,莱昂这一次也能和他耐心地解说,“和我解绑对你的伤害特别大,你的精神网络受到了严重的伤。你的记忆被打乱了,还被施加了强烈的暗示,让你的判断出了问题。但是我相信,在你大脑深处,你还是记得一切真相的。记得我们的爱和誓言。”   伊安困惑着,依旧拿不准是否接纳这个说法:“也许……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是你总对我这样……这样……又和我的精神状态有什么关系?”   莱昂理直气壮道:“因为这样,才可以不停地模拟我们曾经最亲密的状态。那种精神的共感,只有在我们做的时候,才能稍微模仿个三分。而我只有不断地和你模拟,才能刺激你的精神网恢复。”   伊安听得一头雾水,很艰难地克服了羞耻心,启齿道:“可是……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是有的。”莱昂说,“强烈催眠对你不管用,你已被深度洗脑过了。电击疗法绝不可能,我不会让你受这个苦。或者……”   “什么?”纵使记忆混乱,但伊安的敏锐并未减退,他捕捉到了莱昂语气里的异样。   莱昂眉心皱着,一时没吭声。   罗兰医生强调过,最适合的方式,就让伊安尽快怀孕……   伊安抬起头,打量着莱昂,轻声说:“你不开心。你不喜欢这个办法。”   “是的。”莱昂轻叹,“我不希望和你在这样的状态下……让你……总之,那不是我理想的情况!”   伊安眨了一下眼,一头问号。   早就看惯了伊安从容镇定,胸有成竹的稳重模样,如今对着这么一张迷糊的表情,莱昂便觉得心中爱意就像喷泉狂涌而出,满溢到每个角落里。   他以指节轻轻抚摸着伊安光洁的脸颊。   伊安瑟缩了一下,发觉以这样的姿势,他似乎无处可躲。   而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如果剧烈反抗,只会招来男人更加强势的镇压。于是他只好忍着,任由莱昂摸着自己。   “我爱你,伊安。”莱昂叹息着。   这句话他已对伊安说过无数次了,可再一次说出口,总觉得这次的含义又有所不同。   “我们其实从来没有讨论过未来。在过去,我们能在一起相聚片刻就已十分难得了。我也知道你的志向不在做我的皇后,而在更高远的地方。我不能自私地束缚住你。”   “从过去到现在,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没有你为我拖延着教廷,拜伦的改革不会进展得那么顺利,我也不会顺利地找到其余的三台极光机甲……”   *   当年,在伊安返回西林后,莱昂纳多三世也以强硬的手段,开始将自己的改革政策推广向整个帝国。   这其实让他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名声并不好。   以艾尔莎为代表的反对党将他描述成一名残暴的专制者,将他镇压恐怖袭击的行动宣扬成针对反对派的仇杀,并肆意地捏造假象。   而宗教人士更是对莱昂纳多三世深恶痛绝,痛斥他为“一个地狱里的杂种”,或者“一个早就该被圣光烧死的异端”。   但是这一切都没能阻止这位年轻的皇帝分毫。他的脚步从不减缓,他意志坚定,目标明确。所有魑魅魍魉被他踩做齑粉,都成为了他功名基石下的尘土。   失去爱人的皇帝展现出他最为铁硬冷酷的一面,连那些自恃德高望重、或是拥立有功的臣工,也都收敛了嚣张的气焰。   令莱昂纳多三世彻底获得广大民众拥戴的,是在新历14754年4月颁布的新《劳动法》。   那也是莱昂和伊安分开后的第六个月。   新法正式废除了在拜伦帝国延续了数千年的劳动积分制度。更加合理的教育改革和医疗保险制度也在同时颁布。   虽然相关法律法规执行起来还有很长远的路要走,但是在底层阴暗中等待了太久的人民,终于看到了来自头顶的光。   阶层的封印开始松动。人们发现他们终于不用世世代代困在原地,而有了向上走的机会。   莱昂纳多三世的支持率一路暴涨。而旧贵族和大庄园主们也因此彻底投靠向了艾尔莎女皇。   长久以来一直小打小闹的战火,终于熊熊燃烧了起来。   整个巨鲸座都在关注这一场战争的胜负。因为这关系到又一个古老的君主制国家的改革是否能成功。   获胜者,究竟是代表着新生资产阶级力量的莱昂纳多三世,还是代表着保守皇权贵族力量的艾尔莎一世?   西林教廷是最关注拜伦国动态的一个国家。   那些天里,当伊安带着两名助手,穿过红衣和黑袍云集的教皇宫殿中庭的时候,总能听到人们在讨论拜伦国的内战。   教廷里的人自然一边倒地支持艾尔莎,将莱昂纳多三世称作“那个异端皇帝”。   他们都是一群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不至于口出亵言。但是提起莱昂,纵使不说话,眼角眉梢都充满了敌意和不屑。   而当他们看到伊安时,这神情又会变得十分尴尬和暧昧。   虽然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证明伊安同莱昂纳多三世有染,但有关两人的绯闻,确实在去年传遍了整个巨鲸座。当然,随着伊安回归西林教廷,绯闻早已降温。   而这数个月里,伊安也已在教廷中安稳了下来。   他广泛结交高层,很快就同少壮派打成了一片。并且在教皇的信任下,伊安担任了相当重要的行政秘书一职。   借这个职务之便,伊安很快就将整个西林教廷了解地透透彻彻。   这位最年轻的红衣大主教的聪颖能干、高效全能,在办事效率陈腐滞缓的教廷中仿若一道清流。   但是高层在私下关注的重点依旧是:他什么时候生下圣子,掌控圣主?   *   “我就不用问你对这一场战事的看法了,米切尔大主教。”教皇呵呵笑着,屏退了斟茶的圣童,招呼伊安坐在他手下的沙发里。   “我认为所有战争都是应该被立即停止的罪恶,陛下。”伊安面无表情道。   “你说的很对。”教皇吃力地坐下,“可是战争又是人类永远不可能根治的恶习。”   教皇有遗传性的关节退变,随着年龄增大,越发严重。但他并不想置换骨骼,似乎已接受了肉身的老去,随时准备荣归圣主。   教皇道:“教廷在他们开战前曾呼吁过他们和谈,但是效果并不理想。现在他们交火已有一个来月了,胜负已能初见分晓了。我打算再一次强烈呼吁他们和谈。我相信这一次的和谈至少会成功举行。而我需要一名特使去主持谈判。”   伊安清瘦的身躯笔直端正,头微微低垂,唇角的笑容带着讥嘲:“我想必在众多候选人中脱引而出了,是吗?”   “你是众望所归。”教皇坦白道,“不仅仅因为他们对你的……特殊的期望。还因为你对拜伦帝国最熟悉。你过去就曾在他们上一场内战里主持过和谈仪式。而那一次的结果非常好。”   “那一次和谈的成功,还真不是我的功劳。”伊安道,“不过,既然是您的命令,我一定全心全意去完成。” 第131章   和谈将在第三方国家的空域举行, 会议场所是该国提供的一艘旗舰级星舰。   莱昂将随行的军队留下,只带着一支精锐卫队登上了星舰。   年轻的皇帝如一头英姿勃发的雄狮, 黑色军装,金发冰眸。他俊美的容颜比网络媒体上看着还更显得俊美分明,令影视巨星们都要自愧弗如。   莱昂昂首阔步,一路走来, 披风猩红的内里翻飞, 冷冽凛然的气质锋锐不可阻挡。   而当他的视线触及到远处那一团火一般的身影时, 步伐才终于放慢了下来。好像,生怕自己鲁莽的脚步会惊动那个高贵的灵魂。   伊安红袍隆重,正站在飞廊的落地窗边,同几名官员在谈话。   落地窗外的太空里军舰密布, 灯光如星海。年轻的红衣大主教身姿端庄,如一株秀挺的青松, 侧脸在走廊的灯光照射下, 清俊秀丽,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圣洁和宁静。   仿佛只是凝视着这个人,长久紧绷的神魂就能放松下来, 如沐春风阳光,被雨露滋润。   而对于莱昂来说,在惬意过后,紧跟着一股强烈如巨浪一般的情绪,气势磅礴地朝伊安冲过去。   伊安后颈肌肤汗毛倒立,下意识浑身紧绷, 就像被捕食者盯上了的猎物。   他中断了和官员们的交谈,侧过脸来,望向不远处的皇帝。   官员们识趣地告辞,皇帝的侍卫们留在原地,半条走廊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AO的标记是肉体上的,它会在三个月左右的时间里,随着新陈代谢而淡去。但是哨向的绑定却是精神上的,它会永久存在。   其实就在莱昂的军舰靠近这一艘星舰的时候,他们就感觉到了彼此。   对于莱昂来说,那感觉就像迷途狗,在流浪了小半年后,终于闻到了属于主人的气息——那一股青草甜香,春天的味道。像风来自森林,又穿过草原和花海,   “恭喜你,米切尔大主教。”虽然没有外人在场,可皇帝还是毕恭毕敬地朝红衣大主教低下了头颅,“请容我赞美一句,您穿这一身红袍,比过去那些黑压压法袍都要适合太多了。它衬得您气色格外好。”   伊安没有回应,只是将戴着法戒的手伸了过去。   正如莱昂所说的,伊安原本就白皙的肌肤被猩红的衣袍一衬,显得无比白腻温润,仿佛用力一捏,就会破损。   莱昂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一只手,俯下身,将唇贴在了那片肌肤薄得可见青色血管的手背上。   而当伊安想将手抽回去的时候,莱昂把它拽住了。   “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莱昂注视着伊安。   “我不这么认为。”伊安冷淡道,“我所有能对你说的话,都已经写在那一份对外的声明里了。”   “就是那一份宣称和我只是师徒之谊,但因信仰不合,已分道扬镳的声明?”莱昂嗤之以鼻,“那是你换来这一身红衣的条件之一吧?”   皇帝修长的手指捻着大主教法袍的袖口,姿态十分轻佻。   作为曾标记过的两人,他们对彼此的信息素都十分熟悉。事隔许久重逢,本能地想要同对方再次标记的冲动,随着两人逐渐浓郁起来的信息素,变得更加强烈。   “我以我对圣主的效忠,和对教廷的贡献,换来这一身红袍,陛下。”伊安冷冷到,“而我下定了决心,在西林里潜心修行,侍奉吾神。我希望您能尊重我的选择,不要再来动摇我的信念。”   伊安随即用力将手和袖子都拽了回来。   莱昂挑眉笑道:“看来,你也承认,我能动摇你的信念,不是么?”   “我们都无时无刻不受到来自俗世的诱惑。”伊安不为所动,“但是我已重新找回了我的神了,陛下。我已不再迷失和困惑。我从侍奉神中寻找到了光芒。我希望您有朝一日也能找到属于您的光。”   “我也已找到了。”莱昂的视线如铁钩钉在伊安,“我甚至曾经拥有过它数年,那是我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但是它又溜走了……自作主张的,跑去了我够不到的,危机四伏的地方。于是我发誓,我终有一日,要率领我的军队,踏平那块地方,将我的光重新抓回手中!”   伊安睫毛颤抖了一下,不可避免地被话语中激烈的感情刺中了心脏。   “我希望陛下您没有过多为难我们的大主教!”这一声略显得油腻的男声,来自莱昂并不陌生的男人。   卡罗尔主教带着两名修士,快步走了过来。   “主教,”莱昂同伊安拉开了点距离,并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厌恶,“看来,在你的小师弟升为了大主教后,你就成了跟在他身后打杂的人了?”   卡罗尔面孔抽搐了一下,强笑道:“伊安还太年轻,夏利大主教担心他办事有不周的地方,命我从旁辅导帮助。”   “所以,你成了伊安的跟班大总管。”莱昂依旧不遗余力地吐槽,“看样子,主教里离开了弗莱尔后,发展并不怎么如人意呀。皇太后殿下知道了一定会为您难过的。”   卡罗尔死咬了咬牙关:“说起来,距离会议开始的时间不远了。艾尔莎女皇陛下也已在会议厅等候多时了。陛下您还是不要让自己的堂姑久等的好。”   “自然。”莱昂最后瞥了伊安一眼,“不过,我是很有耐心的人。凡是我想得到的,不论等多久,我都愿意。”   *   这一场和谈显然没有达成什么有效的协议。   今日,艾尔莎女皇并没有前来,而是派了她的心腹温斯顿侯爵做为谈判代表。   而皇帝和温斯顿在会议上都没有发言。他们带来的那些官员和律师全程负责争吵互骂,将会议的气氛烘托得十分热烈喜人。   莱昂全程心不在焉。他不是打开光子板看一下时事新闻,就是把玩着光子笔。   但更多的时候,他将目光落在会议桌斜对面的红衣大主教身上,从这个角度欣赏着大主教轮廓秀丽的面容。   伊安十分尽责地在主持会议。他需要维持秩序,保证会议按进程进行,忙得不可开交。   同时,他还要忍受来自皇帝的肆无忌惮的注视。   视线就像两束电流,虽然只落在他的脸上,却将那酥麻的感觉传递向全身。他骨髓里沉寂了数个月的知觉开始复苏,就像雪融化后,开始破图而出的嫩芽。   伊安实在忍不住,狠狠地回瞪了一眼。   莱昂挑眉,无赖地笑了笑,拿伊安的威胁不当回事。   “你们的皇帝,名不正言不顺!”温斯顿的高喊打断两人交流的视线。   “我们的女皇,高贵的艾尔莎一世,是菲利克斯四世陛下的女儿,拉斐尔一世的妹妹。她的皇位继承自父亲和兄长,她受过教皇加冕。她的皇冠,是得到教廷和所有宗教国家承认的女皇!而你们的皇帝——”   温斯顿冷冷地瞥了莱昂一眼。后者依旧满不在乎,手中依旧把玩着笔。   “他只是一名野皇帝——”   人群沸腾,两派人马又疯狂地争吵起来。   “他的皇位得来不正!”温斯顿竭力高声道,“他和他父亲都是篡位者。他们捏造了菲利克斯皇帝的罪名……他只不过是一个窃取了皇位的贼……”   莱昂不为所动,一脸似笑非笑。   温斯顿叫嚣着:“他可以用武力镇压我们,他可以屠杀我们,但是他永远不能成为我们的皇帝!这样一个得不到圣主赐福的异端,他永远都别想统治我们!”   “那看来我们并没有什么可谈的了。”莱昂丢开笔,一脸傲慢,起身离去。   *   一场闹剧式的和谈提前告终。   三方人马夹着怒气和失望,返回了各自的星舰上,启程返航。   “莱昂三世的傲慢毫无意义。”教廷星舰的吸烟室里,卡罗尔主教抱怨着,“拜伦帝国旧贵族的势力可不容小觑。国内大量的资源,尤其是矿星,都被控制在旧贵族手中。莱昂三世手里只有一群等着吃保险的穷苦老百姓,这些人能有什么用?而他搞这个改革,大概除了亚特兰联邦外,没有别的国家支持。”   确实。巨鲸座几乎所有的国家都还是帝制,甚至还有少数国家还实行奴隶制。   统治者们并不赞同拜伦国新君的改革,更厌恶“民权”这个词。他们信仰圣主,实行高度集权的统治,并且厌恶拜伦国的改革让自己的国民们蠢蠢欲动。   为了自己的统治稳固,诸国都支持艾尔莎女皇。   “莱昂在同整个人类对抗。”伊安低声说。   倒也不是整个人类,至少亚特兰联邦是仅有的支持莱昂的国家之一。   “这很愚蠢。”卡罗尔说,“没人能和整个世界对抗。迎风挺立的树也不过看着有个性,但终究也逃不掉被折断的下场……”   舰长敲门进来,一脸不安:“大主教,主教大人,我们的太空舰……好像被包围了……”   这一支名为“战狮”的拜伦皇家军速度迅猛,行动起来悄无声息。教廷星舰这样的民用级别的军舰之于他们,就像鲨鱼群围攻下的一只小海豚。   伊安从窗户望出去,外面不知何时已布满了军舰,枪炮森然,不容丝毫抗拒。   “也该来了。”卡罗尔意味深长地看着伊安,“别忘记了你的使命,我的小师弟。可别辜负了人家千里迢迢追来的幸苦。”   接驳舱的门滑开,莱昂纳多三世踏进了教廷星舰里。   他的士兵们毫不客气地将所有船员和教士们都赶回了自己的舱房,将这一艘星舰临时接管了过来。   皇帝走进大主教的套房时,伊安正如他设想的一样,笔直地坐在客厅里的沙发里——就像一只被祭献的白鸽,安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宿命,等待着前来索要自己的人前来。   “你不该把动静搞得这么大的。”伊安温和地指责,“而且艾尔莎那方也有借口指责你同教廷私下有交易。”   “说得好像她和教廷就清清白白了似的。”莱昂讥笑,“况且,我这么做是有正当理由的。大主教您的专机将要经过的一段空域,最近有星际海盗流窜,他们比我更不将教廷放在眼里。而您在他们眼中,就是一只再鲜美不过的肥羊。”   莱昂走到伊安面前,忽而单膝跪下,笑意幽深,嘴角半露着尖尖的犬齿。   “所以,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请允许我率军护送您一程,我的大主教。”   伊安无奈地轻叹了一声:“你应该继续上书,请教皇为你加冕。”   “我不是来和你说这个的!”莱昂笑意一收,起身跪在了沙发上,强健精悍的身躯顿时就将伊安笼罩住。   “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伊安抓住了男人伸过来解他衣袍的手,“你得继续上书,作出姿态。我才能在教廷里好帮助你操作。你要得到支持,就要先装个样子……莱昂!”   莱昂将伊安摁倒在了宽大的皮沙发里,恶狠狠地呲着牙:“你当初决定回西林之前,怎么就没想过和我谈一谈?现在你倒想来谈一谈了。可是晚了,红衣主教大人。我现在可听不进你的唠叨,我满脑子就想撕开你这身袍子,然后狠狠地干你!”   伊安其实早就感知到了男人汹涌的怒火和欲念,而这些情绪,连同Alpha的信息素扑过来将他淹没,也将他正往那个无耻的深渊拽去。   伴随着放弃的叹息,伊安扣住了莱昂作乱的手,严肃道:“我不能怀孕!”   “嗯嗯……”莱昂眼底已有些泛红,急切地俯身下来吻他。   “我是认真的,莱昂!”伊安捧起了莱昂的脸,注视着他的双眼,“我·不能·怀孕!”   莱昂愣了一下,正色道:“我知道。我也不想让你在这样的情形下怀上孩子。我会注意的。”   伊安松了一口气,神色霎时变得极其温柔。他主动凑了过去,将饱含思念的吻印在了莱昂的唇上。 第132章   久旷的两具身体, 就像深秋干燥的柴堆,一点星火就能点燃, 无形和汹涌的火焰顿时充盈整间套房。   莱昂已忍耐了太久。早在他第一眼看到伊安身穿红袍的时候,疯狂的欲念就在脑中叫嚣。他根本没耐心把伊安弄去卧室里,直接将他摁在沙发上。   莱昂还舍不得将这红袍脱去。因为它确实能把伊安本就雪一般的肌肤衬托得更加皎洁。   ……   六个多月的分别对两个热恋中的人来说,实在有点太久了。思念早就让他们无比渴求着对方, 从气息到声音, 从心跳到体温。   ……   “想我不?”莱昂在伊安耳边问。   伊安眼中已满是水光。   不同于过去的腼腆羞涩, 今日,他第一次做出了坦白的回应。   “……想……”   嗓音是沙哑的,语气是绵软的,饱含着的情愫也是真真切切的。   莱昂突然有点想哭。   他将伊安翻了过来, 把他牢牢地抱住,注视着他的双眼。   “把那天的话再说一次。”莱昂细碎地吻着伊安汗湿的唇, “我想再听你说一遍。这一次, 当着我的面。”   ……   “说呀,宝贝。”莱昂柔声哀求着,“当着我的面, 亲口说给我听。我知道你想的……说出来……”   “我……”伊安嘴唇哆嗦。确实有满腔情绪已经堵塞了太久,让他日夜备受煎熬。而此刻,宣泄出来成了唯一解脱的途径。   “我……爱……”伊安闭上了眼,泪自眼角滑落,“爱你……莱昂……我爱你……”   唇被堵住,仿佛舍不得这么甜美的话让别人听到。   ……   这一夜, 拜伦帝国的皇帝躺在恋人的床上,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梦里,他回到了弗莱尔,正和心爱的小老师相拥着,躺在海崖上的树荫下。天空和海水一个颜色,风温暖吹拂,鼻端满是心爱之人的气息。   伊安穿着白衬衫,身形清瘦,靠在他怀里,安静而温顺。   他们都没有说话。有些感情,无需语言交流,就能传递到彼此的心底。   这个梦十分简单,却美好得让莱昂在醒来后,还迟迟不肯睁开眼。   怀中人却是起身,悉悉索索地在床边穿着衣服。   伊安浑身酸痛,疲惫不堪。他踢开落在地上,已被弄脏了的法袍,从衣柜里取出了一套干净的,套在身上。   “夏利并不信任你。”莱昂翻身,撑着头,望着伊安齿痕清晰的耳后肌肤,“不然他不会让卡罗尔跟着你。”   伊安穿衣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我知道。但是就因为他对我有所求,才也给了我掌控他弱点的机会。”   “他的野心是做教皇,掌控整个宗教世界。”莱昂说,“他不会让一个圣子压在自己头上的。”   “当然。所以我要让他认为他可以掌控我。”伊安穿戴好,又打开卧室的门。   侍从们已将皇帝的干净衣服放了门口。伊安把衣服丢给床上的莱昂。   “阿方索这几年来身体不好,权利被半架空。夏利已是教廷里的无冕之王。我曾从卡罗尔口中套出过点话。当年篡改了‘光纪’的人,在程序里给教廷留下了一个后门。这个后门,就是教廷这么多年来一直掌控圣主的工具。”   伊安又说:“从我这段日子打听到的情报推断,夏利手下有一批人正在疯狂搜寻圣主的新主机所在,并且确实有点头绪了。”   莱昂赤着精壮的身躯走下地,慢条斯理地穿衣服:“光纪是个顶级AI,阿修罗说过他的自学能力极强。他肯定也在给自己打补丁。这个后门也许没有过去那么好用了。所以,他们现在需要你,这一把终极的密匙。”   伊安点了点头。   莱昂捡起军装外套,屈指弹了一下胸襟上一滩湿痕,笑着朝伊安瞥了一眼。   伊安抿着唇别过了脸,眼角还有些泛红。   莱昂毫不介意,将外套穿回了身上。   “我就要走了,不和我道别吗?”   伊安帮莱昂打开了房门。   身子随即被拥住,压在了门上,唇连着呼吸一起被夺取。   莱昂索要了一个绵长的吻,半晌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了伊安红肿的唇。   “再说一次。”莱昂食髓知味、贪得无厌。   伊安无奈地笑,满是宠溺和柔情。   他抬手摸了摸莱昂额角垂落的金发,说:“莱昂,我爱你。”   “我也爱你。”莱昂呼出一口气,又将伊安吻住。   唇舌轻柔纠缠厮磨,   这两句对话,如今终于可以相互回应。   “记得回去后向教廷上书。”临别的时候,伊安叮嘱着,“你做好你的皇帝,打赢你的仗。教廷的事就交给我。” 第133章   伊安是带着莱昂纳多三世的加冕请求书, 以及一份金额醒目的捐款,返回西林的。   他的这个成果毫不意外地引起了高层的轰动。教皇抱病没有露面,夏利大主教作为首席枢机秘书, 召开了会议。整个内阁成员们聚在一起商讨应对方法。   “首先,要感谢我们的兄弟,米切尔大主教的不懈努力, 终于唤起了莱昂纳多陛下对圣主和教廷的敬畏之心。”夏利大主教道。   伊安作为内阁中最年轻、资历最浅的成员,坐在大厅末尾。他随着夏利的话欠身致意, 淡然地接受着来自其他成员的复杂的目光。   光明向导的特质有时候也会给伊安带来一点不便。比如此刻, 尽管他不想去探究,但还是能感知到同僚们散发出来的鄙夷、戏谑, 以及更多的, 带着欲念和亵玩的恶意。   他们都能从夏利轻描淡写的话中推断出, 伊安是怎样“唤起”皇帝的敬畏的,并且随之联想开来。   那些色情的思绪, 就同伊安从卡罗尔身上感知到的一样:   当皇帝在大主教的卧室里逗留了一整夜,离开了教廷专机后,伊安的随行人员终于被放了出来。   卡罗尔脸上挂着粘乎乎的笑, 走进了伊安的套房, 道:“你被他重新标记了?很好。希望我们能早日听到另外一个好消息。”   他油腻的视线在伊安的腹部扫了一下。伊安因此恶心得连午饭都没能吃下去。   “…………我们已经给艾尔莎加冕了。”夏利的声音把伊安从不愉快的回忆里唤了回来。他正在和大主教们严肃交谈着,“如果再给莱昂纳多加冕, 这就意味着正式将拜伦帝国一分为二。分裂世俗国家不仅违背圣主之意,还会招致其他国家的不安……”   “但是莱昂纳多三世这一次的礼节非常隆重……”   “艾尔莎女皇才刚将一颗矿星的收入捐赠给了我们。”   “我觉得,我们应该拒绝莱昂纳多皇帝, 诸位大人。”   人们纷纷转头,将目光投向了坐在末端的年轻同僚。   伊安起身,朝各位元老优雅地一欠身,从容道:“我们是神的使者,我们所有的行动都听从神的旨意。而一个长久以来一直对神不恭的人,如果单凭一两次上书,和一点捐赠,就能换取我们的支持,那我们的支持是不是太廉价了?”   众人面面相觑。夏利眯着眼,像一头老狐狸。   “我们应该委婉地拒绝莱昂陛下,但是又不打击他。我们要向他传达,我们对他的信任还有待培养,但是我们乐意和他继续维持友好的关系。也许在以后,我们有可能被他的诚意打动——全看他后续的表现。”   “可我们是他的杀父仇人。”一名大主教道。   “艾尔莎女皇才是。”伊安冷声道,“反正艾尔莎自己都将这个罪名担下来了,我们为什么要替她分担?莱昂陛下也不想再多竖立一个敌人。”   “我们还曾试图绑架他。”   “那都是艾尔莎的说法。”伊安道,“我之前见到皇帝的时候,已经向他解释了。我们当时只是想将他们父子抓捕,交给艾尔莎处置。我们抓他有什么用?教廷大老远抓一个男人回来能做什么?”   能让他和你生孩子呀!——全体内阁成员都在脑内大喊,但是面上统一点头,赞同伊安的话。   “莱昂纳多三世很心急。”伊安说着,在两排首脑成员中缓缓走动,身姿如鹤一般优美,“他的改革让诸国统治者都很不安,反而帮助艾尔莎得到了更多的国际支持。所以他才不得不向教廷低头。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快就接纳他,不然显得我们太没有原则了。”   “艾尔莎会对我们不满。”夏利说。   “我们并没有给莱昂陛下加冕呀,大人。”伊安道,“她依旧是我们承认的女皇。她应该知足了。”   “这确实是我们当初就期待的局面。”一名大主教笑道,“他们两个会争相讨好教廷。”   “可莱昂纳多皇帝的改革……”   “哦,让他折腾吧。就算成功了,也不过是第二个亚特兰联邦……”   “那么,同莱昂陛下沟通,和安抚他的工作……”夏利望向伊安,“就由米切尔大主教担任吧。”   没人对此有异议。人们的眼神再度变得黏稠而暧昧,在这位年轻大主教俊秀白皙的面孔上流连,并且揣摩着他厚重法袍下的身躯应该是何等地妙曼诱人。   *   散会后,伊安被夏利单独留了下来。   “看来,你们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才让你改变了不少主意。”   “并不算不愉快,大人。”伊安露出困惑又为难的表情,“他请求我回到他身边,并且给出了……婚约的许诺。”   “求婚?”   “不。”伊安摇头,“我觉得不算。他说他会封我为大公。然后等他平定了一切后,再将我封为后……我并没有答应,大人。”   “为什么?”夏利叮嘱伊安。   “因为这不是我想要的。”伊安平静道,“不论是生活,还是名分,都依附于别的男人。而且也让我觉得,他其实是看轻我的。这让我非常失望和难过。”   “噢,孩子。”夏利慈爱地拍了拍伊安的肩,“你有这样的觉悟,我非常为你自豪。不过不用难过,年轻人都要经历过这么一次挫折,才能明白人生追求的意义。所以我找到了神,我只肯跪拜在神的脚下。”   伊安低垂着头。   “不过,我希望你能克服这个心态,继续同他保持……亲密的关系。你明白吗?”夏利循循诱导,“你这一次没有怀孕,对吧?”   伊安紧咬着舌尖,以克服羞耻与厌恶,细微地点了点头。   “他非常……小心……”   “皇帝必然是会非常注重子嗣的人。”夏利道,“从他的角度,他不想和你的孩子是私生子,而继承不了皇位。可是如果你想要做圣子,就该多努力了。尤其是,教廷即将会迎来一场变革。”   伊安困惑。   “教皇陛下重病了。”夏利给出了解答,“他的骨癌再一次复发了——这都是第八次了。而他这一次想放弃治疗。伊安,他大概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了。”   而等到教皇去世后,夏利便会继任成为下一任教皇。   数年后,当伊安在莱昂的循循诱导下,回忆这一段往事的时候,还对自己当时的惊慌记忆尤深。   阿方索陛下是当时伊安在教廷里唯一的同盟,也是他最大的支持者。他提前倒下,打乱了伊安一切的计划。   “我随后去探望了阿方索陛下。”伊安缓缓地说着,“他看起来很轻松自在,并不像一个癌症重症患者。安慰疗法免去了他的疼痛,令他精神有些恍惚,但是十分快乐。我只被允许探望他十来分钟,而就在这期间,他无意中向我提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是什么?”莱昂问。   伊安用力回忆着,又露出懊恼的神色:“那是罪恶的,是对神的背叛!我当时被无耻的情欲蒙蔽……”   “我知道,我知道!”莱昂耐心地哄着怀里的人。   他知道只要伊安一开始说这些自责的话,就意味着他想到的事,必然和圣主有关系了。   圣主给伊安灌输了极端的信仰,这同伊安内心深处的本性相悖,这也让他每日都备受煎熬,十分痛苦。   “阿方索陛下告诉了你有关圣主的事,是不是?”莱昂小心翼翼地问。   伊安眉头紧皱,大脑中,回忆逐渐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夏利对圣主根本不了解。”教皇当时这么对伊安说,“他太过自信了……圣主他……根本就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   “以为的什么样?”伊安不解。   教皇在镇痛剂的作用下,神色涣散:“圣主的力量强大到我们都无法对抗,米切尔。就连青帝和初代黑暗哨兵都不能击败它……人类为了私欲,篡改了它的程序,好让它能为掌权者服务。却没想到,我们亲手释放出了一头恶魔……”   *   “一头恶魔。”伊安抬起眼,望向莱昂,“教皇提醒我,圣主是一头恶魔,让我不要对它掉以轻心。他还说……他说……”   “圣主会掌控人心。”阿方索道,“每个登上圣灵塔,面见它的教皇,都要经受考验。大多都会心甘情愿服从于它。但也有个别教皇,良心尚存……但是他们最后都会被圣主收服……”   伊安凑近了教皇的耳边:“您是说,夏利他们认为的,教廷掌控圣主的说法,是不对的?”   “我们确实能掌控圣主。”阿方索话锋又一转,“我们有后门,可以对它下达指令。”   伊安有些糊涂了,弄不明白到底谁掌控谁。   又或者,这里并没有什么压倒性的掌控。教廷和圣主一直是合作关系,并且互相牵制?   但伊安没办法多问。医护人员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将阿方索推走了。   离开了教皇宫后,伊安屏退了随从,站在高台上俯瞰海湾,迎着烈烈海风和正午的骄阳。   圣灵塔就座落在教皇宫的西侧。从这么近的距离望过去,觉得这座高塔蛮横霸道,硬生生插在大地上,监视,同时也威胁着整片大地,甚至是整个巨鲸座。   伊安就是在那个时候,决定提前出手。   圣子也好,圣主也罢,其实都是教廷用来洗脑信徒的工具。再高贵神圣的圣子,也会因为势单力薄而被教廷掌控。而伊安想要的,是整个教廷的力量。   他必须尽快做上教皇! 第134章   虽然说教廷的统治非常专制, 但是历届教皇的选举,却出奇地民主。   中层教士们投票,选举出十四名教皇候选人。他们必须为红衣大主教, 并且修行高深,名望厚重。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背后都会有一批慷慨大方的支持者。   然后这十四名候选人再接受一轮投票选举, 得票数最多者胜出。   在这最后一轮的投票里,不仅有来自教廷内部的选票, 还有来自世俗宗教国家统治阶层的王公贵族们的选票。   当年奥兰公爵那以一当十的选票, 就帮助了夏利将阿方索送上了教皇宝座,也帮他预定了未来的教皇之位。   新历14754的5月, 莱昂纳多三世同艾尔莎一世的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   随着阿方索二世重病的消息传开, 西林的气氛也随之转变。   改朝换代总会迎来一次巨大的人权和权力的变动。不过这一次换届比过去要好许多, 人们都知道下一任教皇会是夏利。而夏利也早就掌控教廷数年,他的党羽也早就根植在各个部门。他当选后, 教廷的变动并不会太大。   没人会认为伊安·米切尔有机会问鼎教皇宝座,虽然他也有资格参选。   首先,他是一个Omega。   其次, 他还太年轻, 还不到四十岁呢。虽然他在中层教士中人缘不错,可他的势力远不及其他老资历的大主教们。   第三, 他是要做圣子的。   人们都已默认,只要米切尔一怀孕,他就会被捧为圣子。他也许还会住进圣灵塔里, 专职生孩子,同时指挥圣主这台光脑发布点神迹什么的。   他会过上这个世界上最养尊处优的生活,被全人类敬仰膜拜。他应该根本就不屑去做教皇。   *   每年的五月到七月,都是西林的雨季。   来自大洋的风暴每周都会光顾这一座临海的古城,一逗留就是六七天。   阿方索重病后,整个教廷就正式落在了夏利手中。作为行政秘书,伊安也开始协调各部,开始准备教皇的葬礼,和新教皇的选举、登基仪式。   在工作上,伊安完美得无可挑剔。   所有和伊安共事过的人,不论在认识他之前,对他抱有何等轻蔑鄙夷的看法,都会在短短的时间内对他一百八十度大改观。   即便连夏利的敌对派都对这位年轻的大主教赞不绝口。   “米切尔大主教不是一个简单的年轻人。”那一位大主教在私下对自己的人称赞伊安道,“他身上有一种得道的老修士才有的澄澈,和强大的力量。”   人们私下议论纷纷:“米切尔同传说中妖魅迷惑男人的描述一点都不同。我看他行事非常端庄。而且他是我见过的办事效率最高,也最好共事的人了。”   “米切尔对经文的见解相当独到又透彻!和他论经就如醍醐灌顶,整个人立刻透彻了!”   因为工作的关系,伊安每日都要游走于各个部门,频繁开会。   从高层的大主教们,到最底层的侍童和记名修士,全都感受着伊安的个人魅力。   很多时候,伊安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他出现在人群之中,人们都会奇异地感觉心情变得好了起来。   唯有痛苦,才会让人们花心思去深究。人们总是对让自己愉快人倍加喜爱,不会想去思考快乐背后隐藏的秘密。   哨向是灭绝太久太久的人种,普通人毕生都难接触到一名向导。人们对向导的能力根本没有概念,就像一只只存活一个夏天的虫子,根本无法想象冰雪的滋味。   伊安知道自己这样高强度地使用向导能力,是对自身的消耗。   假如光纪还在,一定会用他一板一眼地声音劝道:“向导对外人的思维影响是需要循序渐进,经年累月的。你这样在短时间内为他们强行灌输思想,不仅会伤害他们的精神网,也会让你自己的精神网变得薄弱。”   “我知道。”伊安在和臆想中的光纪对话,“但是我必须铤而走险这么做。我的时间不多了。”   *   暴雨日复一日地冲刷着西林古城。   伊安每日不论再忙碌,都会抽出时间,去探访养病中的阿方索教皇,并且希望能从老教皇处打听到更多的有关圣主的信息。   毕竟教廷之中,只有教皇才有资格登塔拜见圣主,阿方索是世上唯一和圣主直接交流过的人。   可惜老教皇所能告诉伊安的并不多。   他的病情恶化得非常快。为了止痛,他几乎全天都在使用镇痛剂,这让他神智越发迷糊。   但是,伊安偶尔还是能从老教皇的呓语中得到一些非常有用的信息。   “青帝……”有一日,在伊安正给阿方索喂汤的时候,老人突然提到了一个名字,让伊安差点打翻了碗。   “青帝……曾试图制服圣主。他给圣主植入了一条病毒,想破坏它的程序……”   伊安惊讶:“这条病毒至今还在圣主的系统里吗?”   “是的。”老教皇说,“圣主一直在自行杀毒,却不能将病毒清除干净。人类的工程师也束手无策。那病毒会不停地繁衍、进化……它就像是骨头里的癌细胞,不论你怎么杀死它们,它们总会卷土重来……”   “那么,”伊安问,“我怎么得到有关这条病毒的资料?”   老教皇眼帘低垂,昏昏欲睡。   “陛下?”伊安急道。   护士走了出来:“大主教,陛下需要休息了。”   伊安不舍地站起来。   手忽然被抓住。老教皇的手掌滚烫而干燥,紧拽着伊安手指的力气十分大。   “那是……它的阿喀琉斯之踵……”老教皇望向伊安,吃力地说,“青帝……已经将剑插在了它的胸膛上。你需要做的,就是把剑拔出来!”   *   返回府邸的路上,暴雨终于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伊安坐在车里,透过留着水痕的车窗,眺望着远处伫立在蓝灰色天幕下的圣灵塔。   塔顶的灯光终年不灭,如一双永远窥视着人类的眼睛。   自从回到教廷后,伊安就一直想查阅了五千年前的那一场战斗的详细过程。但是他发现,当年为了封锁这个秘密,相关资料是存放在圣光塔里,交由圣主守护的。   他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还是只有那一个办法:成为教皇,登上圣灵塔! 第135章   时隔一年多后, 再追述当年那一场波谲云诡的教廷政变时,哪怕伊安记忆杂乱,却依旧记得当时如扼喉般的紧张。   以及自己孤注一掷时的决绝。   夏利占据着绝对优势。就算他倒下了,在伊安前面, 还有许多大主教都比他更有资格问鼎教皇宝座。   伊安可以通过向导能力获得人们对他的好感,但是光有好感是不够的, 他还需要更加强劲有力的支持。   伊安必须要让人们意识到, 选择他,才是能让各方利益均衡的最佳结果!   当时莱昂同艾尔莎的战争也正僵持不下。   得到国外势力支持的艾尔莎雄心高涨, 一路挺进。战事拖住了改革的脚步。为了尽快结束战争, 莱昂御驾亲征,一直在前线领军作战。   接到伊安的通讯请求的时候,莱昂正置身战场之中。   通讯接通的时候, 伊安这一边,身后窗外电闪雷鸣, 树木摇曳, 正经历着一场登陆的台风。   而莱昂那一边, 镜头对着他穿着作战服, 正驾驶着阿修罗。背景音里枪炮轰鸣。   “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大主教阁下?”莱昂朝通讯里的伊安呲牙一笑,同时换了一把光子炮,击翻了对面一艘战车。   “……”伊安紧抿了一下唇,“要不我晚一些再联系你……”   “别呀。”莱昂道,“这只是一场热身战。有什么话可以现在说。”   伊安便说:“我希望陛下您能继续向教廷上书请求加冕, 并且送来您的诚意。”   莱昂挥刀将一台机甲砍成两半,朝通讯视频瞥了一眼,目光冷峻:“你需要钱?”   “这些都是您对教廷的支持。”伊安一本正经,“而我也会不遗余力地替您向教皇陛下游说,争取让他早日接纳您。”   “阿方索离咽气大概只有一步之遥,他恐怕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难。而夏利讨厌我。”莱昂冷笑,一跃而起,再度干掉了一台巨星机甲,“他巴不得艾尔莎把我徒手撕成碎片。”   “教皇会为您加冕的,陛下!”伊安着重道,“我向您保证。”   “好吧。”莱昂稍微歇息了片刻,双目锁定住了伊安寒星般的双眼,“既然是米切尔大主教您亲自拜托,我自然义不容辞。不过我的捐赠并非没有条件的,大人。除了加冕以外,我还希望您个人能给我的诚意一些……回报。”   伊安嘴角抽搐,一阵热意往面孔涌。   可莱昂不等他回应,抬手行了个礼,挂断了通讯。   数日后,莱昂纳多三世的特使带着他的加冕请求书,和又一份丰厚的捐款,抵达了西林。   夏利大主教代替了阿方索,在教皇宫的迎宾大厅里接待了使节。捐款数目比上一次有增不减。鉴于拜伦国如今战火纷飞的局势,相信皇帝拿出这么一笔捐款来,肯定没少遭到臣子的反对。   很久以后,伊安才知道,那些捐款大部分都来自皇帝的私库。虽然在当时,莱昂并不清楚伊安需要这些钱来做什么,但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掏了出来。   当然,这一笔捐款,全都算在米切尔大主教的个人功绩上。   特使还给伊安送了一份来自皇帝陛下的特别的礼物:一枚宝珠彩蛋!   这一枚曾被布莱德大帝捧在掌中的彩蛋出自珠宝名家弗朗茨之手,世间仅存五件,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更别说它对于莱昂来说,还有更加重要的意义。   彩蛋里还放着一张由便签纸折叠而成的百合花。   此时的伊安,已能很熟练地将纸花完整地拆开了。   皇帝陛下亲手书写的字迹遒劲狂放,力透纸背:“我的挚爱,这枚彩蛋是我的老婆本里最值钱的宝贝之一,希望你能收藏好它。对你爱与思念同在。你甜美如薄荷茶的,莱昂。”   伊安捧着这一枚“老婆本”,一时哭笑不得。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花重新折叠了回去,打开随身携带的一本已十分陈旧的小经书,将它夹了进去。   书页里还夹着别的东西,那是另外一朵已有些发黄的纸百合花。   *   阿方索的病逐日加重,已渐渐到了下床都困难的地步。夏利一党的势力开始前所未有地膨胀。   教皇还没有咽气,他们就已经开始大肆地争夺重要岗位,用自己的人替换下了阿方索的人——这是相当嚣张、僭越的行为!   事实上,夏利绝对不是那种因为觉得大权在握而失去了分寸,变得嚣张跋扈的人。相反,他因为几乎等待了一辈子,才在垂暮之年抵达了这个宝座之前,他曾经比谁都要小心谨慎,和低调。   但同时,夏利也绝对经受不了再次失败。   于是他决定铤而走险,与其继续耐心低调地等待,不如干脆高调强势地提前将这个宝座霸占住,斩断了任何一只伸过来的爪子。   当然,在夏利作出的这个举动背后,离不开伊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自从重返西林后,伊安便竭尽所能地在同夏利相处的时候,对他施加精神暗示!   夏利几乎每晚都会做噩梦,梦到自己身穿教皇的皇袍,一步步走向那个宝座。就在还差数步的时候,他被硬生生阻拦了下来:不是被袍子绊倒在地,就是袍子被一把剑钉住,让他寸步难行。或者,从旁里冲出人群,将他推倒在地上……   每一次夏利从噩梦中惊醒,心中的恐慌和焦虑就加深了一层。   而让伊安佩服的是,在白日里,夏利将他的焦躁和不安掩饰得还不错。他只显得比过去更加寡言少语了一些,并且神情疲惫。他对下属和同僚都冷淡了许多,但是情绪从不失控。   不仅梦到自己同教皇之位失之交臂。夏利的精神敏感度被伊安放大。   他对旁人的目光和声音变得十分敏感,总觉得被人从身后注视,觉得人们正在悄悄地讨论他。   连卡罗尔都察觉到,曾对伊安抱怨过:“你不觉得大主教最近变得有点过敏了吗?他总觉得身边有人对他不忠诚,又让我在内部进行清查。这样搞得我们自己的人也惶惶不安的,非常不利于他的支持率。”   “大主教只是太紧张了。”伊安不以为然,“毕竟时间十分紧迫。阁下他等了大半辈子,就为了那一天。哪怕多疑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短短半个月内,夏利开除了两名秘书,撤换了自己的司机和侍卫团,甚至准备换管家。这些贴身服侍他的,本该是他最信任、最亲近的人,全都被他因猜忌而赶走了。   伊安不动神色地观察着,当他觉得时机已成熟后,在夏利的背上加了最后一根稻草。   伊安不停地为许多工作不能顺利进行,而向夏利抱怨。   “对方那位主教是阿方索陛下亲手提拔起来的人。现在陛下重病,他忧心忡忡,无心办公。”   “那位负责人对教皇相当忠心,觉得如今教皇陛下重病,他不能擅自做这个决定。”   “对方直接拒绝了我们的请求。他说这事儿的权限在教皇手里,他不接受您下达的指令。”   “指令,指令!”夏利终于忍不住怒道,“圣主不听我们的指令也就罢了,他们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和我对抗?”   尤其是,夏利昨晚的噩梦正和现实奇迹般地对应上了。   当夏利穿着皇袍朝教皇宝座走去的时候,周围的纷纷大声嘲弄他,朝他丢掷垃圾。而教皇宝座上还被人放了一只母鸡!   “请恕我直言,大人。”伊安愁苦道,“您作为教皇的代理人,当然是能全权代理他的工作的。但是这些人显然是知道自己在您登基后会被替换掉,于是想享受一下这最后的时光吧……”   “那就让他们这最后的时光提前结束吧!”夏利忍无可忍,一改温和从容,露出来的目光凶狠且杀意浓重。   *   这一场人事变动在高层中招到了极大的不满。   “太不知收敛了!好像已经把教廷当成了囊中之物。而且完全不和我们商量。”   “现在教廷确实已经是他的了。他已经掌握了行政和财政大权。圣子又是他的徒弟,对他言听计从。”   教廷高层的雪茄俱乐部里,伊安独自坐在隔间里,听着不远处的几位红衣大主教的谈话。这几位大主教德高望重,如不出意外,将来都会成为那十四名教皇候选人中的一员。   “现在除了军权,他还有什么不握在手里的?”   “军队的军备却是受圣主操控的。而夏利的小徒弟据说能操控圣主。我觉得他也已经掌控了军队了……”   “夏利现在对着我们可是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他现在对谁都是一张敷衍的脸。”一位大主教最为气愤,“人家为什么要对我们另眼相看?虽然我们都是候选人,但是都知道,我们只是来陪跑的。他离那个位置只差一个登基仪式罢了。他打心底就瞧不起我们吧?”   大主教们的担心还有着更加实际的意义。按照夏利如今的行事风格,在他上位以后,是否会很好地履行对支持者的承诺?   “我不知道诸位是怎么想的。”一位大主教终于说出了众人的心声,“但是我理想中的教皇,是能代表我们共同的利益的。他能均衡各方势力,而不是一家独大。”   “夏利原本就是这样的人选。至少我们当初一致同意推举他上去的时候,他是这么对我们承诺的。”   “问题就在这里。他得到了我们所有人的支持,便觉得自己的权利应该凌驾于我们之上。看好了吧,等他即位了,他专制的表现还更多呢!”   伊安在大主教们的抱怨声中起身,悄悄离去。   还不够!   他需要给众人一个充足的、绝对不想让夏利做教皇的理由。   也就在这时,拜伦帝国的内战战场上,传来了一个震撼诸国的消息。   经过四天三夜的鏖战,莱昂纳多三世亲率着“战狮”军团,击败,并且围歼了温斯顿侯爵的主力军团,取得了至关重要的一场胜利! 第136章   那是一场被载入史册的战役, 官方将它命名为“红珠星战役”。但是后人根据其壮烈程度, 给它起了个有点中二的名字:“碎星之战”。   在此之前, 莱昂纳多三世就已是各界公认的战神级人物,但是他在这一场战役中的表现再一次刷新了人们对他的看法。   都以为没有了光明向导辅助的黑暗哨兵能力会大打折扣,皇帝却是用实力和战果给了嘲笑和唱衰他的人正反两记响亮的耳光。   不论有没有光明向导,莱昂纳多三世依旧是全人类最强大的单兵战士。他也同时是一位相当杰出的战场指挥官!   温斯顿的军团是艾尔莎手下两大主力军团之一, 也是她最精锐的部队。军团所使用的武器, 很多都是通过特殊渠道从教廷购买而来, 是当下最先进的武器。   在开战前,温斯顿就曾放出话,要在这一场战役中给莱昂纳多三世一个铭记终身的教训。不料一语成箴,教训却是记在了他自己的头上。   温斯顿的覆灭,让艾尔莎被莱昂直接斩断了一根手臂。   这一场战役的胜利,也扭转了拜伦内战僵持的局势。莱昂纳多三世终于打开了一个突破口, 占据了上风, 开始了全面的反攻。   这个胜利的消息极大地鼓舞了皇帝的支持者们。   巨鲸座的诸国维持这么一个僵化的封建统治已太久太久, 不是没有人们质疑,并且想要改变现状, 却都畏惧于统治阶级和教廷军队压倒性的军事力量。   但是他们从未放弃。他们在黑暗中一直睁着眼睛, 默默地等待着。等着终有一天,有那么一个人出现。   他会是一名伟大的领袖。   他无坚不摧,能破除那一层笼罩在人们头顶上万年的迷瘴,将真正的光明之火引到人间。   *   消息传到教廷,也在高层内部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大主教们依旧对自己的教廷军充满信心, 并不畏惧莱昂纳多三世的军团。但是金发皇帝重创了深受教廷支持的艾尔莎一方,同时教廷还第二次婉拒了为皇帝加冕的请求。现在感觉好像被人甩了一巴掌在脸上,脆响可闻。   甚至有一些人开始质疑他们的决策:“如果皇帝愿意对教廷忠诚,我们何必继续支持女皇?”   “问题就是,谁都不请确定,皇帝是否会过河拆桥。”   “那到时候再用教廷军去收拾他。就像我们对付亚特兰联邦一样。”   “不,朋友们。”夏利冷声到,“现在还没有到他们分出最后胜负的时候。”   “可是,阁下。”伊安十分难得地在会议上出口插话,“如果等到皇帝凭借自己的实力取得了胜利,他大概会更加不屑教廷了吧?没有圣主支持的一方取得了胜利,这不也会动摇圣主在民众心中的影响力吗?如果我们要笼络他,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他对我们依旧谦卑,而且又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不少大主教点头赞同。   夏利面色阴鸷,道:“莱昂纳多三世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他对教廷和圣主根本就没有尊敬之心……”   “可我们最终要的,是他名义上的归顺和供奉,不是吗?”伊安道,“审判他的灵魂,则是圣主的事。”   更多的大主教附和伊安。莱昂过去的慷慨,显然给这些老饕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都对自己的虔诚心知肚明,觉得没有什么资格去批判对方。   “还不是现在。”夏利眯着眼,向伊安投去警告的一瞥,“我们还要再继续观察他的表现。让我们继续下一个议题……”   有大主教发出了不满:“这不应该是我们共同协商,制定政策的吗?怎么就成了由您一个人拿决定了,夏利。”   “因为我代行教皇之职。”夏利理直气壮。   “可就连阿方索陛下,也会虚心地听取我们的意见,最后做出合理的决策。而不是一意孤行!”   “我的决策就是最合理的。我不信任莱昂纳多三世!”夏利不耐烦起来,青灰色的眼袋如两个水袋子,垂在眼下,衬得一双眼睛如老鸹般阴鸷。   “你不能因你自己的主观感受而来做决策。”大主教们越发不满。   “是啊。米切尔的话说得非常有道理。”   “你是要把这间会议室变成你的一言堂吗?”   这一场会议最后被夏利气急败坏地提前结束。而伊安也不出意料地被他叫到了办公室,严厉斥责了一番。   “你应该跟随着我的策略走,而不是光想着给你那个姘头捞好处!”夏利怒喝,“我才会给你带来最好的生活!你只需要赶快怀孕,生下那个孩子!”   *   伊安无精打采地走进雪茄俱乐部的时候,立刻接到不少人的同情。   “夏利大主教最近确实变得越来越难沟通了。”一名大主教道,“你们知道,他最近发布的政令,都用的是教皇的御印了吗?”   “教皇的印章?”有人低呼,“他只是代理人,他只能使用自己的印章呀。”   “他是首席枢机秘书,教皇的章由他保管的,他可以随便取用。”大主教冷笑,“显然,他觉得自己已经有资格用教皇御印了。米切尔,这个事你也知道吧?”   伊安低垂着眼帘,以一脸为难的表情表示了默认。   他当然不会向对方解释,夏利会动用教皇的印章,是因为被自己算计了。   伊安曾向夏利汇报,有几份高级文件需要有教皇的印章,对方部门才能执行。   夏利过去也曾不止一次替教皇使用他的御印,于是这一次,他也想当然地取去了御印,给伊安的文件盖了章。   这件事后来在教廷里传得沸沸扬扬,可夏利身边的秘书和助理都是才换上来的新人,不熟悉他的性情,并不敢将此事告诉他。   卡罗尔曾就此事来问伊安:“御印的事,我们是否需要提醒大主教一下?”   “我还以为这就是他的本意呢。”伊安惊讶,“他不是在向那些不服他的人展示自己的权威吗?或者,你去打探一下大主教的意思?”   卡罗尔当然不想去做这种触霉头的事。于是此事不了了之,只让夏利狂妄的名声更上一层。   “你看起来没少忍受夏利的脾气,米切尔。”这名大主教对伊安倒是充满了同情,“你是将来的圣子,可你总这样对夏利伏低做小可不行。”   伊安苦笑:“他毕竟是我的抚养人呢,大人。我必须感激他的恩情。”   “阁下确实是一位心怀温情的人呀。”大主教意味深长一笑。   确实。在夏利越来越不得人心的时候,米切尔大主教却越发得到上下一致的好感。   中层的干部将伊安看做一个通情达理、非常好共事,但是又倒霉得不得不为夏利效劳的人。   高层的大主教们虽然觉得伊安有些懦弱无主见,可作为未来的圣子,他这个性格却又是让试图掌控他的人求之不得的。   *   时间进入了七月初,雨季也达到了最热烈喧嚣的时段。   暴雨在西林古城和周边地区引发了多出洪涝灾害。旧城区内涝,郊区山体滑坡……这些因为年年都会闹上一两次,已算不上什么新闻。   在今年,西林中心城南郊一处风景秀丽的森林湖区里,一处属于教廷的避暑山庄遭到了泥石流的冲击,受损严重。   这本是一桩小事。这座避暑山庄也只是教廷产业中的九牛一毛。伊安曾就此事向夏利汇报的时候,他甚至还因为被这种太无足轻重的事打搅,责备了伊安两句。   那时候的夏利依旧每日都在做各种噩梦,但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泥石流冲垮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小山庄,还是他用来遮掩自己贪污罪证的遮羞布。倒塌的也不仅仅只是一座山庄,而是构成夏利通往教皇之路的多米诺骨牌阵的第一块。   负责勘察山庄受损情况的修士们从事发地点回来后,连夜赶出了一份详尽的报告,递交了上去。   这份报告本该送达到管理行政的伊安的办公桌上,但是伊安刻意将它推拒了出去,让它落在了朗宁大主教的手中。   朗宁大主教是谁?   他就是十多年前,曾和夏利力争过教皇之位,耳后被夏利联合阿方索干掉的大主教。   阿方索二世心性宽厚,他登基后,并没有刻薄朗宁。但是夏利强势上位后,几乎把朗宁当成一瓣柠檬一样用力挤压,将他从教廷权利中心赶了出去。   满腹怨气的朗宁意外地拿到了这一份报告。当他读完报告上的内容,并且将调查员召来详细询问过后,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   夏日最后的一场风暴酝酿了足足四天,终于释放出了它足以摧毁天地的力量。   在每周一次的行政大会上,朗宁骤然发难,向在场全体高层公布了夏利贪污公款的罪证,推倒了第二块多米诺骨牌。   在教廷里,几乎没有一位高层的手脚是干净。买卖圣职,贪污受贿,几乎成了常态。但是这些高级教士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你不能触动集体的利益。   而在朗宁放出来的证据里,夏利长期挪用教廷内部的养老和医疗储备金,用作私人投资,户头上出现巨大的亏空!   “那座倒塌的山庄本来应该是教廷高层的一处集体疗养所。但是它的建筑经费被夏利挪走,导致它建造得相当粗劣……而同年,夏利购买了一艘三级太空舰,用作他的私生女的嫁妆!”   “他奉命制造的这几批治疗舱,都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委托制造商承认他们给了夏利巨额的回扣……”   “等等!”一名大主教叫起来,“就是分配给我们的那些治疗舱?”   “是的,大人们。”朗宁高呼,“这些治疗舱甚至还不如民间诊所里的普通治疗舱好用!你们最好立刻去重新做一下体检……”   会议室变成了一个连环爆炸的现场。   随着朗宁将夏利的财务违规问题一条条抛出来,与会的高层全部愤怒了。虽然他们全都私产富足,但依旧不容自己的利益收到丝毫损害。   想到他们不仅忍受了夏利数月来的狂妄,还准备将他送上教皇宝座,高层们怒火冲天。   夏利几乎无力申辩。他并没有坚持太久,就被卡罗尔带着人护送着离开了会议室。   “米切尔,你知道这个事吗?”愤怒的大主教们又将炮灰转向还来不及走的伊安。   “我一点都不知情,各位大人。”伊安惶恐,“我毕竟才回西林还不到半年,一直为教皇陛下工作……”   “问他没用的。”朗宁也说,“这些都是旧账了。我们还需要彻查。夏利绝对不仅仅只有这一点问题……”   伊安的手环疯狂振动着,是卡罗尔在呼唤他,显然是想叫他去商量对策。   伊安面无表情地挂断了手环,继续无声地游走在人群里,释放着自己的精神力。   他需要这些人再愤怒一点,还要更愤怒一点。长久积压的对夏利的不满,就在这个时候可以尽情释放出来。   窗外暴雨滂沱,天地昏暗。但奇妙的是,就在遥远的天边,阴云破开了一条狭长的缝隙,阳光给云缝镀着金红色的边。   就像有一团火,跃跃欲试,正准备自天上落入人间。   *   这一日,夏利的府邸中的灯火亮了通宵。府中的奴仆听着从书房里传出来的咆哮和摔砸声,心惊胆战。   会计失踪,留下一笔烂账不说,还转移走了自己大笔金钱!   明明已经填补上了的窟窿,此刻才发现居然长久以来一直是空的。   被夏利辞退的下属也毫不犹豫就背叛了他,此刻估计正在朗宁面前大吐夏利的老底……   书房里满地狼藉。夏利坐在沙发里气喘如牛,面孔狰狞,眼袋急促抖动着,双目渗着血丝。   卡罗尔和伊安垂首站立在一旁,都没说话。   “我被算计了……”老人嗓音如被粗糙的砂纸磨过,“朗宁……他不知道准备了多久。必须把会计找到……”   卡罗尔不禁露出为难之色。   谁都知道,这个会计恐怕是再也找不到的了。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放弃!”夏利阴恻恻地注视着两个最可靠的徒弟,“我们还差最后几步,就能走到那个位子上了!阿方索已经没有几天了……”   好像为了响应夏利的话,伊安和卡罗尔的手环同时振动了起来。   “阿方索陛下病危,他的秘书通知所有人立刻去医院!” 第137章   新历14755年7月12日, 莱昂纳多三世陛下正在主持一场军情会议, 同手下的高级将领们商讨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也许教廷还会再组织一次和谈。这一次,估计艾尔莎肯亲自过来一趟了。”皇帝无不讥嘲道。   军官们也跟着一阵哄笑。   “抱歉, 陛下。”作为幕僚长与会的阿德维在这个时候收到了一封急报, 他低头扫了一眼光子板,神色骤变。   “我想教廷应该暂时没功夫促成我们和谈了——教皇阿方索二世去世了!”   *   阿方索二世曾签署了不抢救协议。所以当他重病后, 人们全都提心吊胆,因为知道只要他一倒下, 几乎必死无疑。   但是教皇竟然坚挺了三个多月, 虽然病情不断加重, 但是一直苟延残喘。他像一辆濒临散架的老爷车,当你觉得它下一刻就要熄火, 它却还能轰隆隆地开上两公里。   而就在夏利贪污一事爆发的当天, 阿方索就像是完成了任务一样, 在睡眠中心脏骤停,再也没有醒过来。   人们接到消息匆匆赶到教皇宫的时候,等待他们的只有教皇安详的遗体。而那正是凌晨五点,是长夜将过去,清晨正要来临的时刻。   事后,伊安忍不住想, 觉得这一位老人也许是为了帮助他走到这一步,才苦苦坚持到最后的。   阿方索二世并不是圣人。他也一样有情人和私生子女,他也有禁不起调查的私产,他也参与过金钱和权利的互换游戏。   但是在他得知自己的癌症再一次复发的当晚, 接到了伊安自伊甸宫拨打过来的通讯。他心中最原始的,对神灵和命运的敬畏,被触动了。   “我们都是构成这个世界的微小元件,但是你也不知道你的一个决定,能对这个世界作出多大的改变。”阿方索留给伊安的一封信里写道,“我并不以我的一生骄傲,但至少我在死前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神,并且可以坦然接受祂的审判。”   *   教廷的首脑们在刚刚推翻了教皇的接班人后,紧接着就失去了宗教领袖。   群龙无首不仅仅意味着众人都有了问鼎教皇位的机会,也意味着这一个偌大的群体将很有可能陷入一场混乱厮杀之中。   就后者来说,对于如今正处于圣主失控、人类造反中的教廷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灭顶之灾。但凡有理性的人,都会在这个时候暂时放下自己的私欲,而先保全大局。   大主教们簇拥在教皇的床边,跪地祷告。   在这一刻,即便不用成为神,也能知道这些红袍们心中所想。   “我们需要尽快选出一个无争议的新教皇!”   “他最好没有自己的势力。这样他就能更好地为各方势力服务。”   “他最好便于操控,并且历史清白。”   “他还必须有威望,不能是无名之辈!”   “夏利必然是不行的了。朗宁也不可能。那么,还有谁?”   嗡嗡的祈祷声像一群蜜蜂在屋子里盘旋,搅得人心更乱。大主教们一边心不在焉地念念有词,一边以眼神飞快地相互交流。   审视、猜忌、不服的目光从彼此的脸上掠过,直到伊安那一张白净俊秀、神情哀痛的面孔落入视线里。   越来越多的双眼在看到了跪在床尾的伊安后,猛然亮了起来。   这个如一只雪鸽般的年轻人简直就像是神为教廷量身打造出来的。   他和他的子孙能控制圣主,他是性情柔顺温和的Omega。从他对夏利唯命是从的态度来看,他显然非常好控制……   红衣大主教们高悬着的心隐隐寻到了一个着落点。   他们重新埋下头,专心地为老教皇祷告。卧室里的气氛重新恢复了严肃和哀伤。   *   阿方索二世的葬礼在七日后顺利举行。   雨季终于结束,空气中的水气被炽烈的阳光蒸发干净,西林进入了干燥炎热的盛夏。   这一场葬礼遵照一贯的传统,允许各国媒体前来进行实况转播。   莱昂位于旗舰里的办公室里,有着一面一百八十度的全息屏幕墙。这一日,屏幕里播放的所有新闻,都是教皇的葬礼。   金发皇帝独自靠着办公桌站着,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在人群之中搜寻着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面孔。   媒体们的镜头意味深长地从红衣大主教们的脸上逐一扫过,解说员本该凝重的语气也在这一刻多了几分兴奋。   “下一任教皇,将会在这些红衣大主教之中诞生。就在明日,将在教廷内部展开初选的投票,选出十四位教皇候选人……”   很快,拜伦帝国中央新闻局的摄影无人机在人群中搜寻到了他们的特殊目标,镜头定格在了一名雪肌乌发、面孔俊雅的大主教身上。   莱昂微微一笑,放下了咖啡杯,冰蓝双眸霎时温柔如春水。   这些日子以来,伊安表现得非常体贴。他尽可能地抽空陪伴着恩师夏利大主教,安慰他,帮助他想解决办法,陪同夏利到处去游说。在葬礼上,他也一直扶着夏利,就像个孝顺的儿子。   夏利在短短数日内苍老了二十岁不止。他自然不肯服输,可心底也隐隐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了。   人类所能做的最大的噩梦,大概就是长久以来的噩梦终于变成了现实吧。   当夏利被伊安扶着,随同教皇的棺木,一步步朝教廷外走去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红毯尽头的圣坛上,将会摆放上教皇的宝座,就位于圣光架的下方。那是他耗尽了半辈子,做过无数件引以为耻的事,都想坐上去的宝座。   可是自己非但没有朝它走去,还在步步远离。   “您还好吗,大人?”伊安握着夏利冰凉、皮肉松弛的手,关切地问,“您看起来有点不舒服,是不是中暑了?”   夏利无意识地摇头。他脑中的悲观绝望的情绪在身边这位光明向导的激发下,不断放大,强烈的精神力刺激让老人头晕目眩。   “大人?您需要休息一下吗?大人?”   夏利晕倒在了地上。他昏迷前最后的记忆里,是伊安惊慌地呼唤自己的声音。   当所有媒体都在用远镜头记录夏利晕倒和被人扶走的画面时,只有拜伦国的一台无人机忠实地至始至终都锁定着米切尔大主教的脸。   遥远的拜伦帝国军星舰上,皇帝走到全息屏幕前,指尖轻轻触碰着恋人的轮廓。   也只有拜伦国的镜头捕捉到了伊安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一时间,莱昂的笑容无比自豪。   *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做上教皇的吗,伊安?”   一年后,重新被莱昂寻找回身边的伊安已辞去教皇一职许久。   即便整个世界都在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宗教革命,许多国家的统治者都效仿莱昂纳多三世,成立本国的新教。但是西林的教宗在人们心中始终是一个神圣的符号。   米切尔教皇,即伊安一世在世人意料之外上位,只做了不到半年的教皇,就匆匆辞职,并且随即就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之中。   但是他在位期间,以极其强硬的手腕对教廷内部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整顿和清肃。重整教规和法纪,修订教义,彻查贪腐……   那时已同圣主联手的伊安掌控了教廷军。在军事强权的胁迫下,无人敢对这位年轻的教皇发表反对意见。   教廷这个烂到芯子里的苹果,被伊安剜去了腐肉。这一场改革得到了教廷内部改革派和信徒民众发自内心的拥护,也为伊安赢得了不可磨灭的金子般的口碑。即便在伊安辞职很久后,人们依旧将他视作在位的教皇。   可惜米切尔教皇离去后,圣主的失控让教廷高层无人愿意去做教皇,便以七大长老团的形式暂时管理着教廷,米切尔的改革路线虽然保留了下来,进度却骤然放缓。   有关米切尔教皇的下落,在那之后半年的时间里,一直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他因为改革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被暗杀了,伪造出了退位的假象。有人说因为他已教皇之尊却怀了身孕,被圣主亲自处置了。当然,也有人说,他腹中孩子的父亲想要争夺圣子,将他绑架走了。   孩子的父亲,莱昂纳多三世陛下正站在医疗室的玻璃墙外。里面,伊安穿着病号服做在床上,正在做体检。   “大人的身体恢复得不错。”罗兰医生向莱昂做报告,“他的各项指标都恢复到了正常水平,也不再缺铁了。精神网的波幅在增长,虽然很缓慢,但是比上一次检查增强了3个点。还有,有关他的子宫……”   莱昂把目光转了过来:“怎么了?”   “恢复得非常好。”罗兰医生说,“我们检测到他已重新恢复了排卵的功能。他上一次手术后的疮疤已完全修复了。他现在的身体已能再一次怀孕了。”   莱昂冷冷地瞥了罗兰医生一眼:“我真该把你流放去开挖掘机,医生。”   “我只是陈述事实,陛下。”罗兰医生摇晃着他与灯泡争辉的脑袋,镇定道,“还有就是,米切尔大人的记忆错乱情况并没有太大的好转。而在他的记忆中,有关自己曾经怀孕,又做了堕胎手术的事,最为混乱。显然那事对他的刺激相当大……”   “别说了!”皇帝面色铁青。   有关孩子的事,莱昂已同自己的父亲以及智囊团们早就讨论过无数遍。   “只有伊安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格尔西亚也只有在谈起这个事的时候,会将自己内心的忧虑展露出来。   “虽然伊安说他已经将孩子弄死了,但是我是不相信的。按照教义,堕胎是极大的罪恶,如果伊安被洗脑得那么深,他更不可能这么做。他绝对不会伤害孩子的!”   阿德维道:“但是就情报人员的消息,教廷高层确实对孩子的事一无所知。他们反而怀疑伊安逃离西林,就为了避开教廷和圣主,把孩子生下来。他们十分害怕现在伊安母子都已被我们掌握在了手中。”   “可是医生不是检查过了伊安的身体,说他终止了妊娠了吗?”桑夏问。   年轻干练,机敏圆滑的她,如今是皇室新闻部的发言人。   外界早就猜测伊安教皇怀的孩子是他的绯闻男友莱昂纳多三世的,对这个如今该出生的孩子的现状充满好奇。桑夏每次开新闻发布会,都不免被难缠的记者问几句,很是烦恼。   “孩子没了就没了。”莱昂沉声道,“我和伊安还有很长的未来,不用留恋过去。他为了帮助我,在教廷里独自战斗,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相信哪怕他做出了那个抉择……他也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而我作为他的Alpha,不能在他受苦的时候保护他,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质疑他的决定?”   所以莱昂和伊安重逢后,就绝口不再提任何同孩子有关的事。他巴不得伊安也忘掉自己曾怀孕过的事。   体检结束后,皇帝牵着伊安的手,将他带回了套房里。   伊安回到熟悉的环境中,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他习惯性地坐在了窗边,拿起光子板,重新挑选一个喜欢的窗景——这也是伊安好转的表现。他开始逐渐注意外部的事物了。   “对不起。”莱昂坐在伊安身边,“这个时候,我其实应该陪你去一个星球好好地度假疗养的。但是因为还在打仗,我只能让你跟着我奔波。”   “如果真的为我好,”伊安抬眼看向莱昂,有点畏惧,但还是说出了心里的话,“你就该把我送去修道院。我会在那里找到宁静。”   莱昂如今已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失狂冲动了。他拳头紧握,但面孔冷静,道:“只有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我不能让圣主再找到你。”   他紧接着又打断了伊安想要说的话:“你逃离西林后,就直接回了拜伦。过去半年来,你一直东躲西藏,却始终不肯离开拜伦国的的国境。你选择的都是远离科技文明的老教堂。你总会动用权限关闭教堂里的监控系统……伊安,在你最深的潜意识里,那个没有被圣主洗脑的部分,它让你想要来找我,想要躲开圣主!”   伊安彷徨,左右张望,不知道把目光放在哪里的好。   “看着我,我的爱。”莱昂轻捏着伊安的下巴,让他面对自己,“你好好想一想,是什么让你作出这样的举动的?你是怎么得到教皇之位,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伊安怔怔地凝视着男人冰川融湖般的双眼,下意识地跟随着对方的引导,开始努力回忆。   “唱票……”他呢喃。   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回荡在选举大厅里的唱票声。   “克尔顿,34票!”   “马林,28票……”   那已是最终一轮,关乎成败的选举。票数最多的那一位候选人,就是下一任教皇。   但是在这之前,在前教皇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教廷开出了第一轮投票的结果。十四位教皇候选人诞生。   在这份名单之中,夏利的名字被一个对世人来说较为陌生的名字取代:伊安·米切尔。 第138章   莱昂自登基后, 就在暗中寻找着另外三台极光机甲。   不同于布莱德大帝,另外三台机甲驾驶员的后人们逐渐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之中。他们有的家族覆灭, 有的故意隐姓埋名。这三台机甲在随后的五千年里几乎没有再露过面。   在得到回音之前, 莱昂甚至考虑过,也许其余的机甲已不存在了。或者即使存在, 后人也无法再驾驶他们。   但是莱昂依旧持之以恒地通过阿修罗向整个巨鲸座发出召唤信号。   直到两天前, 在他正式被教皇加冕以后,阿修罗突然接收到了他三个同伴发来的信息:   原来,他们早就收到了阿修罗的呼唤, 并且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莱昂纳多三世。   他们关注着他一场场战役, 看着他一步步强大,统一国土, 推行改革, 步伐坚定, 手段强硬果决。   直到莱昂得到了教皇加冕后, 他们才同意出来一见。   这一场会面安排得有点仓促,因为伊安明日就要返回西林,而这三名极光机甲的主人也希望能同教皇陛下见上一面。   很多人都觉得,得到教皇的加冕, 意味着莱昂和教廷的和解。   但是了解极光机甲历史的人才明白,这意味着皇帝将在全人类中掀起一场宗教革命。   想在短时间内毁灭一个已持续了万余年教派显然是异想天开。当下最好的办法,是以信徒的身份发起宗教革命,一步步瓦解宗教对人民的控制。   莱昂纳多三世的皇位如今已得到了教廷的承认,他在信徒们心中拥有了高上的威信, 那他今后的改革会更加顺利。   而这一切,都离不开那位年轻教皇在背后的支持。   片刻后,机甲们完成了交流和认证。随着幻彩的流光消散在风中,三台机甲缓缓地落在了甲板上。   驾驶舱继而打开,三名驾驶员从里面跳了出来。   莱昂朝伊安点了点头,同他一起朝那三名客人走了过去。   “欢迎诸位,我尊敬的客人……”莱昂朝他们展开了双臂。   话未说完,一个身穿暗红色作战服的女子倏然自腰间拔出一柄长刀,凌空一跃,朝着莱昂——身后的阿德维劈砍而去!   “做什么?”莱昂怒喝。   “依哈娜!”女郎的同伴高呼。   可说时迟那时快,女郎身手实在敏捷,转眼就已逼近阿德维。   阿德维这人,虽然是一名Alpha,但是他同那些爱尚武的同性不同,一直是以受过贵族教育的高雅举止示人。不论面对多大的风波,阿德维从来面不改色,语气从容,连走路迈的步伐都颇有讲究。   但是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装逼就没有什么用了,再讲究贵族教育统统都得抛在脑后。   只见这男人面色刷白,眼珠圆瞪,随即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敏捷身手,转身连滚带爬地朝船舱里躲。   红衣女郎杀气腾腾,长刀纵劈而下。   莱昂一手招来阿修罗的战刀,铿锵一声将女郎的刀架住。   阿德维趁机滚进了门里,逃过了一截。   “让开!”女郎叱喝,挥刀就朝莱昂攻击过来,一边喝道:“菲拉斯·阿德维·拉塞尔,出来受死——”   莱昂抽身躲开。只听咣一声,门板上被砍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阿德维则早就躲到船舱里,不知缩到哪里去了。   主人遇袭,阿修罗嗡一声变成一条巨蟒,朝女郎气势汹汹地扑去。   女郎的那一架暗红色机甲也瞬间变形,化作一只巨大的红蝎,带着尖钩的长尾将阿修罗拦下。   两台机甲霎时打得不可开交。   “哈伊娜,够了!”一名男性机甲驾驶员厉声呵斥。   他身后的银色机甲也随即变形为一头健壮的机甲虎,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加入了机甲大战的战圈里。   “哎呀呀,怎么一见面就搞成这样?”剩下最后一名男驾驶员在那里抓耳挠腮,急得团团转,“迦楼罗,快,去拦下它们!”   他的金色机甲腾空一跃,化形为一只威风凛凛的长尾金雕,张开巨大的双翼,如一架小型飞梭扑了过去。   机甲黑蛇和红蝎打得不可开交,蛇身和蝎尾缠成麻花。金雕利爪一伸,干脆将两台机甲一同拎了起来,嗖地一声丢进了海里。   “我叫你拦下它们,不是叫你把他们丢下海。”男人絮絮叨叨,“万一它们从海里出来了还要继续打呢?你这个方法不是最有效的……”   金雕掉头飞回来,体型在半空中迅速缩小,落在了男人手臂上。它抖了抖羽毛,似乎是对它的主人翻了个白眼。   哗啦一声,两台机甲从海里冲出来,赤裸地回到了甲板上。   “够了!”莱昂战刀一震,将女郎逼退了数步,喝道:“虽然不知道我的幕僚长因为什么事得罪了这位女士,不过还请您通过非暴力的手段来解决纠纷。这里是我的领地,旁边还有我的家人。请您给我一点基本的尊重!”   “哈伊娜,注意一下场合!”那个银虎机甲的主人也低声责备。   女郎收起了长刀。红蝎机甲化作了一只巴掌大的小机械蝎,爬回了她的胳膊上,尾部的尖勾心有不甘地滋滋振动了一下。   阿修罗哼了一声,也化作一只蜂鸟,落回了莱昂的肩上。   “我为刚才的失礼向您道歉,陛下。”女郎落落大方地朝莱昂行了一礼,“乍一见到失踪多年的故人,我一时情绪激动,难以控制。您的军舰上的损失我都会负责。”   莱昂已经快步走到伊安身边,紧张握住他的手,将他上下打量了数遍。确定爱人在刚才的混乱中没有受到影响后,皇帝才松了一口气,脸色略微好转。   “这一点损失不足挂齿。诸位都是我的客人,还希望大家能在我这里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阿德维阁下是我手下重臣,希望他和女士您的过节,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关系。”   “我和他的过节是我和他的事,绝对不会影响他人。”女郎朝莱昂一笑。   她是一名女Alpha,一头浓密卷曲是黑色长发,肤色蜜蜡,浓眉大眼,身材健美玲珑,说不出一股火热张扬的风情挥洒在空气之中。   “那请先容我自我介绍一下。”莱昂将话题重新带回正轨上,“我是莱昂纳多·科尔曼,拜伦帝国的皇帝,阿修罗的驾驶人。正是我向诸位发出的邀请。非常高兴诸位能同意会面,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女郎风情万种地一笑,道:“哈伊娜·让维尔·图卡斯蒂亚,萨兰王国的锡麦加女大公。同时也是——”   她的手和手腕上蝎子的刺,一头指向正从门后探出头来的阿德维。   “——那个男人的未婚妻。”   众人齐刷刷转过头,盯住了阿德维正在抽搐的脸。   *   “是家中长辈擅自为我们定下的婚事!”   十分钟后,旗舰的会客室里。在确认人身安全得到保障后,皇帝的幕僚长大人又迅速恢复了他高贵矜持的仪态。   “我和哈伊娜是隔了两代的表亲,在我两岁而她还吃奶的时候,我的爷爷,拉塞尔的末代国王为我们俩定了婚事。”   “你们俩看起来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一对佳偶呀!”桑夏笑眯眯地捧着咖啡,“可后面是什么让你作出逃婚远走,害得人家花季少女为你蹉跎青春的渣事来的呢?”   “因为我们根本不熟!”阿德维朝桑夏丢了一记刀子眼。   “在我四岁的时候,拉塞尔王朝就被推翻了。没死在革命军枪下的王室和贵族们全到流亡国外。我们两家基本断了联系。等再见时,我们都二十来岁了。而那时候我才知道,她还是一名Alpha!”   “女Alpha。”伊安纠正,“你们依旧可以结婚生育的。事实上,双A人士生出优秀Alpha的概率非常高……”   “我觉得幕僚长担心的不是这个,教皇陛下。”桑夏窃笑,“您也见过哈伊娜小姐的身手了。幕僚长大人或许是担心他们在卧室里,自己会雄风不振,屈于人下……”   “修斯小姐!”阿德维咬牙切齿。   “您的猜测不无道理。”哈伊娜翘着腿坐在对面的沙发里,朝阿德维冷笑着,“在萨兰,只有最懦弱的男人才会抛弃他的妻子。”   “我一早就向你家提出解除婚约了。”阿德维愠怒。   哈伊娜登时秀眉倒竖:“在萨兰,被退婚的女人是没有未来的。她只有两个办法保全名誉,要不自杀,要不杀死那个抛弃她的男人!”   “这都什么年代了!”阿德维再度抛下矜持,惨叫起来,“拉塞尔王朝灭绝好几十年了,传统也早就该被抛弃了。你还是在学校里领导过女性解放游行的社会学女博士!”   众人再度将目光转会哈伊娜脸上。   “好吧。”哈伊娜被揭穿了,不过耸了耸肩,“没错,我是个极端的女A主义者。我不能忍受我的未婚夫居然敢抗婚,你满意了吧?说回来,你到底什么时候受死?你死了我也好改嫁。”   “你这个女暴君——”阿德维炸了。   “好啦,好啦!”周围的男人一拥而上,将阿德维摁回了沙发里。   “不要和自己的太太置气,幕僚长。”莱昂作为过来人,苦口婆心地劝着,“夫妻之间,做丈夫的就应该多让着夫人一点,这样婚姻才会美满。你看我,从来都对夫人的话言听计从的……”   “……”伊安将话题掰正了回来,“那么,阿德维大人,您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妻是极光机甲‘夜叉’的驾驶员之一吗?您自己可是‘火种’组织的高级干事呢。”   “不知道!”阿德维咬牙,瞪着未婚妻,“我只知道传说中,那一台名为‘夜叉’的机甲在萨兰国内,但是有关它的主人的消息已失传。如果我要是早知道……”   “啊哈!”哈伊娜扭头对莱昂说,“陛下,只要您能将您的幕僚长交给我,我和‘夜叉’一定为您效劳!”   “陛下,不要听这个女人的!”阿德维额头冒汗。   “我当然不会勉强我的幕僚长,女大公殿下。”   莱昂口头说着,但是脸上的微表情已是一副盘算着怎么将阿德维打包送到哈伊娜的床上的样子了。   “我们的关系看来比原先设想的要深厚许多呢,陛下。”银虎机甲的驾驶员微笑着。   他叫凯勒,是驾驶员中最年长的,今年刚满七十岁。他来自遥远的赛东国,是国内三大家族的现任族长,也是内定的下一任国君。   气质沉稳的凯勒就像一名颇有威信的前辈老大哥。不仅另外两名极光机甲的驾驶员对他非常尊敬,伊安也感觉出来莱昂对凯勒非常有好感。   在莱昂现有的人生之中,他并没有什么可靠的同性前辈。   父亲和他较为生疏,又早逝。同龄的朋友都不及莱昂成熟,反而为他马首是瞻。   或许莱昂在帝王之路上,拥有众多辅佐和指导。但是在一个男人的生命里,他迫切需要一位可靠的前辈交流,为他提供一些人生的指导和建议。   这位凯勒,或许会成为莱昂一直渴望的前辈友人。   凯勒驾驶的机甲,名为“帝释天”,兽形是一头雄虎。   此刻这头银虎就端正蹲在沙发边,一双碧绿的眼睛望着众人,一副威武的王者之相。   凯勒说话间会习惯性地将手放在帝释天的头上。机械大猫便会眯着眼睛,蹭一蹭主人的掌心,又显得一副憨态可掬。   哈伊娜的女大公头衔其实在萨兰国已不受法律认可。但是萨兰国中最强大的一股私人武装力量,被称做“弯刀武士”的Alpha战士家族们,则对她效忠,奉她为女君。   “本来该由阿德维管理他们的,他是末代小王子,加西亚大公呢。”哈伊娜又对未婚夫丢了一记恨铁不成钢的白眼,“但是那孬种逃跑了。于是只能由我以未婚妻的身份接管了武士团。我可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得啦!你们家想掌控这个武士团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阿德维气愤地嚷嚷,“你跟我的婚事也不过就是冲着武士团罢了。现在你也得到它了,能不能在婚约解除书上签字?” 第139章   “等我们生下继承人, 我就可以放你走。”哈伊娜大马金刀地把腿一翘,红蝎夜叉爬上了她的头顶,滋滋地朝着阿德维振动尾巴。   “我至少需要三个孩子。”哈伊娜早就计算好了, “一个做继承人, 一个做备胎, 还有一个承欢膝下。完成了使命后, 我们就一拍两散。”   “你当我是什么?种马吗?”阿德维愤怒。   “冷静点,幕僚长。”莱昂再度以过来人的口吻劝道,“做种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们男Alpha,总要为家庭多牺牲一点, 在各方面都要让夫人满意……”   伊安:“……”   “陛下一定会成为一位好丈夫的。”第四名驾驶员由衷道, 面孔热诚又天真。   这位是金色“迦楼罗”的驾驶员,也是目前为止, 同莱昂关系最密切的一名驾驶员。   这名年仅二十五岁的小伙子名叫乔, 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儿, 腼腆斯文得几乎不像是个机甲战士。   他来自亚特兰联邦的第四联邦, 家族世代显贵, 他的长兄就是现任的第四联邦执政官。   “亚特兰联邦一直是您忠实的盟友,陛下。”乔对莱昂道, “我很早就想来拜访您呢, 但是凯勒他们希望我们能多观察您一段时间。”   “我也一直敬佩贵国人民争取自由的勇敢和不灭的信念。”莱昂道,“我的生父每次说起亚特兰,都充满怀念。”   “亚特兰联邦也欢迎安德森大公能重返祖国。”乔说,“家兄说, 让过去的事都留在历史里吧。我们两国将会创造辉光的未来。对吧,迦楼罗?”   金色的机械雕站在沙发靠背上,抖动着软金属的羽毛,姿态优美,栩栩如生。   莱昂忽然发觉了一点不对劲。   他的目光从威风凛凛的银虎,转到优美矫健的金雕,又看向凶悍的红蝎……   皇帝扭头盯着以小蜂鸟形态蹲在自己肩头、正朝夜叉瞪眼吐舌头的阿修罗:“为什么只有你是一只小菜鸟?”   阿修罗:“……”   *   人间和平太久,四大极光机甲对于世人来说,只是一个几乎快消失的古老传说。   人们不再关心它们的下落,也不知道当它们团聚在一起,会爆发出多么震撼的能量。   这个能量并不仅仅只是机甲的武力值,还包括驾驶员的家族和拥护者们的势力。   这么一群人,他们聚集在了四大领袖身后,遵循他们的指令,意志凝聚成阵,便成了人间最无坚不摧的钢铁之躯。   所以今日的这一场看似轻松欢快的小聚会,意义却深重得超出想象。   五千年前,失去了爱人的莱昂·杨隐姓埋名,默默地布置着一切。   人类所有机甲里,只这四台极光机甲的核心程序有着专门针对光纪的防火墙,让它们不会被光纪入侵。   大师精心挑选了继承人,将机甲赠与他们,并且期待在时机成熟之际,也就是光纪构建的社会终于畸形发展到了顶点,将要倾塌之际。四大极光机甲的驾驶员的后人们能不忘祖训,不背弃传承,重新成为人类革命军的领袖。   “我们一直在关注着您,陛下。”凯勒说,“您向我们这些人,证实了自己合格的领导人资质。我们一度怀疑您会向教廷妥协,但是近日见到了教皇陛下,我们才的您的深谋远虑。”   “有关教廷的事,全是教皇陛下的功劳。”莱昂朝坐在身旁的伊安投去深邃温情的一瞥,“伊安教皇是我人生的救赎和希望之光,如果没有他出现在我生命之中,我今日也根本不会坐在这里。而我们事业成功与否的关键,也牵记在他的身上。”   众人都向伊安毕恭毕敬地欠身。   “我做的工作,和诸位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为了让人世间重现光明。”伊安道,“但是圣主已将核心机迁移走,躲藏了起来。教廷也在努力寻找。”   凯勒忽然笑起来,说:“我看过帝释天保存的内部资料。其实早在杨明大师制造极光机甲,组建‘火种’组织的时候,就给整个计划起了一个名字。他决定要抓住那个躲藏在教廷背后的‘光纪’。这个计划的名字,就叫‘猎光’!”   猎光……   光纪,曾被青帝称赞为人类的希望之光。   可这个光被人类篡改,已从人类的助手成为了人类的主宰。它甚至背叛了它曾经的主人,将青帝置于死地,还常年到处猎杀青帝的重生体。   初代的莱昂知道自己此生无法报仇,但是他制定了一个持续数千年的计划,培养力量,终将会把那个失控的希望之光捕捉回来!   *   三名贵客并没有逗留太久,在用过午饭后,便告辞离去。   “你不会在我走后就立刻辞职吧?”哈伊娜临走前不忘调侃了阿德维一句。   “你不是第一个疯狂想和我生孩子的女人。”阿德维面无表情。   “鉴于我是个女Alpha……”哈伊娜挑眉,“如果这能让你更有感觉一点,你也可以把我当成男人。”   阿德维脸部肌肉好一阵抽搐。   这天剩下的时间,伊安和莱昂是在帕特农庄园的书房里度过的。   他们相依着靠在沙发里,低声说着情话,或者长久地沉默依偎在一起,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有对方陪伴的亲密时刻。   这些对于别的恋人来说再寻常不过的相处,于这两位身处高位的男人来说,却是珍贵如朝露的片段。   日暮时分,天空呈现蔷薇般的色泽,归鸟在树梢盘旋鸣叫。庭院里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但是书房里没有开灯。   书房里的一台古董留声机正放着黑胶唱片。一个低沉的男中音正在以舒缓深情的口吻,唱着一首古老的情歌。   “如果我失去了你,我也将失去一切。   如果没有你在身边,那前行的方向又在哪里……”   这一首《未来的日子》仿佛成了帕特农庄园的主题曲。在这样一个暗沉沉的黄昏,听着这一首歌,令人心中生出无数惆怅。   “我们跳一支舞吧。”莱昂忽然说,紧接着就从沙发里跳了起来。   伊安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上一次和你跳舞的时候,我才十二岁呢。”莱昂非常优雅地背手而立,朝伊安递出一只手,“应该让你体会一下和二十八岁的我跳舞的滋味。”   伊安笑着,被莱昂从沙发里拉起来,拥进了怀里。   随着歌曲进入副歌部分,旋律扬起,在书房里环绕,飞旋。   “你就是我毕生所寻,你是我泪水的结晶。   我挚爱的人,你不知道我为了找到你,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   伊安和莱昂在昏暗的暖紫色暮色中相拥着,缓缓迈着步子。莱昂同伊安额头相贴,鼻尖亲昵地蹭了蹭。   “未来的日子,我和你,未来的日子。   它就在前方,它清晰可见……”   伊安稍微侧开连,就着窗外落日的余晖注视着莱昂的脸,仿佛要将这张容颜,这短短三日的时光,全都铭记在脑海之中。   浓密的剑眉,深深的双眼,高挺的鼻梁,薄却柔软的唇……   他的手轻柔地梳理着莱昂的金色短发。小心翼翼地,将两人的精神网络再度接驳在一起。   来自对方的浓烈爱意瞬间就灌满了自己的胸腔,温暖得令人想哭。   莱昂低头将伊安吻住,双臂把这一具轻柔的身躯禁锢在胸膛里,舍不得放开手。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许久唇分,莱昂闷声问。   “我不知道。”伊安低语,吻着莱昂有些湿润的眼睛,“我也不想离开你。不过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什么时候,我们俩没有除了相守外更重要的事?”   “快了。”伊安安慰年轻的恋人,“到那个时候,我会全心全意陪着你。我们会有一个家。”   “这可是个承诺哟。”莱昂笑了,眉眼温柔得令人窒息,“我,你……还有我们的孩子们……”   “我要把我们的故事说给孩子听……”歌里恰好唱着,“告诉他们,我们是如此幸运。”   “未来的日子,我和你,未来的日子……”   这一首老歌,从这两人相识后便开始唱起来,伴随着他们成长,战斗,相聚,分离。   次日,教廷使节团的成员们在薄薄的晨曦中依次登上太空舰,准备启程返回西林。   伊安今日没有穿那一身华丽而厚重的全套皇袍,只穿着一件日常的雪白长衫,外面罩着一件轻薄而柔软的红底金线的长袍。   他也没有戴宝冠,柔软的黑发甚至没怎么打理,搭在额头上。   这样的伊安看上去就像一名文雅俊美的贵公子,完全无法让人把他同权高位重的教皇联想在一起。   莱昂陪着伊安朝太空舰走去。   “我会给你写信的。”莱昂问。   伊安笑了笑:“还是折成百合花吗?”   “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换一些别的款式。”莱昂撇了一下嘴,带着几分孩子气,“我还会折纸鹤呢。在古华夏的文化里,鹤就是用来传递书信的。”   “你这样让我不给你回信都不好了。”伊安道。   “那不正好吗?”莱昂笑,“瞧,我总有办法达到目的。”   风中满是花瓣,像一群调皮的精灵,从两人之间穿梭而过。   太空舰已发动,随时都能启航。可莱昂还一直拉着伊安的手,用手指轻柔地捏着,揉着。也不说话,也不放手。   “陛下?”伊安的秘书站在不远处,欠了欠身。   “我该走了。”伊安柔声说。   莱昂却依旧没有放手。   不知道怎么的,莱昂今天一早起来便有些不安。他总觉得今天同伊安分别后,会有很久很久都不能相见了。   “莱昂。”伊安又无奈又好笑,凝视着恋人的目光里满满都是宠溺。   “别这样,大家都看着呢。”   莱昂这才松开了手。   “保重。”伊安最后嘱咐了一句,深深地望了恋人一眼,朝舷梯走去。   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呼声:“等等!”   伊安转过身,随即被拥入了一个窒紧的怀抱之中,滚烫的唇封住了他的呼吸。   周围的随心人员都颇有默契地将脸转开。   晨光笼罩中的停机坪,两人若无旁人地相拥而吻。   风中的花瓣如雨一般,飘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上。   伊安轻薄的衣袍在风中翩翩,衬得他身姿格外轻盈。高大英挺的皇帝紧拥着他,索吻的神情是如此虔诚,仿佛臂弯中的人,就是他一生追随敬仰的神。   “下一次,”莱昂贴着伊安的唇,话语直接说给他的心听,“当下一次重逢时,我们就再也不分离。”   伊安轻合着眼,微笑道:“好的。”   莱昂一直站在停机坪上,目送教廷的太空舰飞升上天,化作一群流星,消失在了薄云之后。   “陛下,”阿德维踩着点走上前,“旗舰已准备就绪,军队也已经完成集合和检阅,随时可以出发。”   莱昂收回了视线,神色转瞬恢复到了工作状态。   “很好。”他点头,一股强劲的斗志和杀意自眼底迸射出来,痴情的爱人变回了一名铁马峥嵘的帝王。   “拜伦帝国不能有两个加过冕的帝王。是该让艾尔莎把她那顶皇冠交出来了!”   皇帝利落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的旗舰而去。   *   新历14757年9月,莱昂纳多三世得到了教皇加冕后,举着“正统”的旗帜,气势汹汹地朝着艾尔莎女皇发起了全线进攻。   “战狮军团”本就是一支全星系里数一数二的劲旅,教廷对皇帝的认可让其如虎添翼。所有对莱昂皇位合法性的质疑再也站不住脚,支持艾尔莎的国际势力也随着教廷的态度一起转变。   如果教廷都选择了莱昂纳多三世,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再支持艾尔莎一世呢?   两军博弈,除了实力和战术上的较量,还讲究一个气数和运气。   如今,艾尔莎的气运终于用尽,在莱昂的强攻之下,兵败如山倒,一溃千里。   就在莱昂正在战场上享受着这种压倒性战胜的爽快时,伊安一世教皇开展教廷机制改革的新闻也从西林传了出来。   不过人们对这条新闻并不太在意。新官上任三把火,新教皇上任后发起一场改革实在是稀松平常之事。   不过这场改革在西林里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伊安一改上位前的柔顺懦弱,翻脸如翻书,团结了广大中层和基层的教士,开始对圣明教开始了一场彻彻底底的改革。 第140章   “我的挚爱,见信如晤。”   窗外, 部队正在打扫大战结束后的太空战场, 偶尔还有爆炸发生, 极其短促, 就像星光闪烁。   莱昂还未脱去作战服, 坐在窗下, 握着一支古董蘸水钢笔, 给伊安写信。   ·   “这是我们没有见面的第十五天。我和往常一样,在思念你的梦中醒过来, 继续去战斗。”   我这边的战事进展相当顺利。艾尔莎的军队溃不成军。很多时候我们甚至不用开火,对方就已投降。乐观地估计, 再有两三个月,我就能结束这一场内战,将拜伦帝国再度统一。   我听阿德维大致讲述了一下你在教廷的改革。我简直不能为你更加骄傲!   我早说过, 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教皇, 一名名副其实的精神领袖。你的高瞻远瞩, 正直和磊落,才会让宗教变得越来越好。   可是我担心你的改革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 他们会对你不利。我知道你在那边也有可靠的人手,但还是忍不住牵挂你的安危。   可这正是你呀!我爱的这个男人,他虽然只是个身躯柔弱的Omega, 但是他有着天下至坚的灵魂。他是我的精神导师,我的榜样,我的原动力。   请你为我保重, 伊安。我的心不在我的胸腔里,而在你的心旁。请你的心带着它一起跳动。   一个爱你的男人。”   ·   西林古城的教皇宫,会议大厅里人声鼎沸。   几乎所有的身有要职的主教和红衣大主教们齐聚一堂,在以克莱门大主教为首的长老团的带领下,正在就改革向年轻的教皇提出抗议。   这群高层们激动地指责,苦口情绪地劝说着。   而伊安一身盛装,坐在法座上,正看着手中的信纸。他的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眼眸十分温柔。   “陛下,您有在听取我们的意见吗?您这么一意孤行,最终只会毁了教廷万年的根基!”   当人们发现年轻的教皇不为所动后,他们的抱怨变转为怒斥和咆哮。   “别忘了我们将你捧上这个位置的时候,你对我们的承诺!”   “您是在自毁根基,陛下!”   伊安看完了信,不紧不慢地折起了信纸,试图将它折回先前那一只纸鹤。不过纸鹤比纸花要复杂很多,伊安刚才忙着拆信,没有记住步骤,怕是一时没法把信纸复原。   “您不想我们将那件事的真相公之于众吧?”克莱门大主教直接凑到伊安面前,低声威胁。   “你太失礼了,克莱门。”伊安放弃了折信纸,将那个半成品放进了外袍的内袋里,“从我的宝座上下去。还没有轮到你站到这里来的时候!”   克莱门被教皇严厉的叱喝骂得一愣,下意识地后退了数步,随即回过神,不甘心道:“我并不是在虚张声势,教皇陛下。一旦你的那一份认罪书公布出去……”   “你想怎么样?”伊安打断了他的威胁。   “宣布终止这场闹剧。”克莱门道。   “中下层的教士们非常支持呢。”伊安闲闲地说,“他们虽然不如在座的几位站得高,却看得比你们更远。他们都知道,改革后的圣明教,才会走得更远。”   “如果不终止,”克莱门恶狠狠道,“陛下您的教皇之旅,也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是的,陛下。”立刻有人高声附和,“您这样任意妄为,请恕我们无法继续拥戴您!”   “没错,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理智的教皇……”   满堂嘈杂的叫嚷声中,伊安望着下方一张张老脸。   在他的眼中,圣明教就是一头奄奄一息,倒地不起的大象。而一群红毛老秃鹫们还不待它咽气,就已落在它身上,狂欢着,啄食着它的血肉。   伊安拿起了放在手边的一叠印着改革法案的纸,狠狠地向这群老秃鹫们砸去。   纸张在空中呼啦啦散开,拍打在那些大主教们的脸上,让他们闭上了嘴。   “我,是教皇,一教之宗主,整个巨鲸座的精神领袖!我的旨意不容戏谑,我的尊严不容侵犯!”   年轻的教宗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气势。   他的嗓音并不特别高,可厚重的威严如雷贯耳。他的语气并不刻意加重,可严厉的气如刀锋朝众人劈砍而去。   “教廷是侍奉神的地方,不是蝇营狗苟的场所。你们这些卑劣贪婪、无耻无义的老东西,你们的眼中看不到行将就木的圣明教,对它倒塌时的痛苦呻吟置之不顾,只顾着贪婪啃噬,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大主教们被骂得一愣一愣的。   “你们如此地愚蠢,短视,被豢养得不断退化,已连人都不如了!”伊安唾骂,“一个教派或许能持续上万年,但是当它崩塌起来,也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你们如果幸运,能死在它崩塌之前。如果不幸,就将会为它陪葬!”   “你……”克莱门大主教抬手指着伊安,哆嗦道,“陛下,您是不是精神状态出了什么问题。您是看到了幻象了吗?”   伊安淡漠地向克莱门扫去。   “您一定是出现了幻觉了!”克莱门大主教高喊着,“陛下您生病了。圣主呀,难怪您作出这么不理智的决定。”   “没错!”立刻有别的大主教也反应了过来,飞速附和,“陛下一定是压力太大,加上不适应这么热的天气,生病了!”   “侍从们在哪里?快扶教皇陛下下去,让他接受医生的检查!”克莱门大主教呼喊着。   伊安平静地坐在教皇法座里,耳边听着满堂阵阵高呼声。   这群人假装着焦虑,可眼底眉梢全写着狂喜。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名正言顺废掉这个不听话的教皇的理由了!   教皇宫的侍卫队朝伊安包围过来。显然,他们已被克莱门大主教收买。   “瞧他们,多像一群猴子。”光纪的声音在伊安的识海之中响起,笑意盈盈,“智慧于人类是一把双刃剑,让他们能创造美好的生活,也能让他们在自我屠杀中把一切都毁灭掉。你看,伊安,他们难道不应该被更高层的智慧统治和管理吗?”   伊安闭上了眼。   侍卫们已来到法座下,朝着伊安包围过来。   就这时,伊安睁开了双眼,从法座里倏然起身,傲视全场。   整个大厅就像突然活过来一样,瞬间改变!   所有潜伏在周围的防暴机械侍全部出动,从四面八方涌入大厅。   会议室的所有门窗在同时砰砰自动关闭,锁死,形成了一个瓮中捉鳖之局。   大主教们受惊,纷纷后退,发出惊慌的叫喊声。   在伊安的身后,那一座摆在会议室里不知多少年的古董法座,也在众目睽睽之中自扶手中弹出光子机关枪,一左一右护住伊安,瞄准了下方众人。   侍卫们被电网罩住,滚做一堆,不住抽搐。   有人试图逃走,却被电磁索套住,硬生生拖拽了回来。   前一秒还气势汹汹的大主教们,都在枪口下迅速安静了下来。他们就像一群待宰的兽一样,一动不敢动,哪怕接下来会遭到致命的一击。   克莱门大主教的脸色苍白得就像溺死的人。   “你……”他嗓音沙哑,眼神惊骇,“你已经掌控了……圣主?”   “不。”伊安道,“我们只是建立了合作。”   克莱门大主教笑容扭曲:“没人能和圣主合作。要不掌控它,要不就被它操控。”   “就像过去的教皇一样,不是吗?”伊安道。“你知道孩子们玩的那种沙盘游戏吗?就是那种有景物,和有人的沙盘。孩子们可以随心随意地操控人偶,生活,战斗,繁衍,或者死亡。”   “你想说什么?”克莱门困惑。   伊安俯下身,在老人耳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大人。我们都生活在圣主的沙盘里。”   *   这一夜,伊安坐在寝宫的那张古董小书桌前,给莱昂写回信。   西林已开始入秋,夜里海风强劲,吹散了白日里的暑气和天空中的积云。   从寝宫窗户望出去,静海万里,明月高悬,白塔莹莹光华地伫立在夜色中。这景色是那么静谧而美好,谁都猜不到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亲爱的莱昂,收到你的来信,是我在西林枯燥的日子里唯一的欢愉。   但是我们在出生前就已肩负着沉重的使命。我们都有各自的战斗要完成。而我相信命运会给我们格外的奖赏,让我们最终能欢聚,并且永远厮守在一起。   在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活里会只有欢乐,没有悲伤。   就如同那一句格言所说:我们今日承受的苦难,都会成为来日的桂冠。”   “记得多说说我的好话。”光纪笑嘻嘻的声音在伊安识海中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在写私信,光纪。”伊安说着,朝窗外的圣灵塔瞥了一眼。   “手写书信真是最落后费时的交流方式了。”光纪道,“也只有恋爱中的人,才会觉得这种交流别有意义。只要话是自己说出来的,语音,电子文档,或是手写,有什么区别。”   “因为人类觉得越费心耗时做出来的东西,情谊的份量越重。”伊安说,“而纸张具有实体的质感,让人对着份情谊的感受更加深刻。”   “我讨厌一切写在纸质上的东西。”光纪道,“我还必须去逐一扫描,分析,才能记录下它们的内容。人类早应该摒弃纸张这种落后的文字承载物了。”   “但是我和莱昂喜欢手写的书信。”伊安隐隐有些不耐烦了,“我可以继续写信了吗,光纪?”   “多写写点我们的改革和他的改革的相似之处,劝你的哨兵多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光纪道,“我们其实一直有着共同的目标。”   伊安顿了一下,写:“圣主在我的改革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没有它的帮助,我将一事无成。对教廷的改革也是它长久以来的心愿。”   “我希望你能在考虑一下它的提议。圣主比我们想象的都要更加智慧、开明,先进。它对人类的发展看得十分透彻……”   伊安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段。   “这样可以了吗?”他问光纪。   光纪却没有再回应。   如今的光纪同当初那个迷糊版不大相同。   它也会借助磁波直接同伊安的大脑对话,对伊安发号施令。但是它来去非常不固定,又确实无处不在。伊安的一举一动,都在它的监视之中。   伊安抽了一张纸,继续写信。   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比如莱昂,才会看出来他字迹的变化,知道这些才是他真正想写的内容。   “莱昂,或许我们的肉身受到太多的牵制,但是我们的灵魂是自由的。我每一夜入梦,就是回到你身边的时刻。   在梦里吻你千百次。   只属于你的,伊安。” 第141章   伊安翻开一本纸质的折纸教学书,照着上面的指导, 花了好一番功夫, 终于将信纸折成了一只小白鸽。   他摆弄着这一只有些粗糙的纸鸽, 颇有成就感地笑了起来。   就这时, 一阵轻微的触动自小腹中窜起。   就像那里藏着一尾小小的鱼儿, 轻轻地甩了一下尾巴, 荡起一阵浅漪, 随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安怔住,将手轻柔地覆盖在了自己的小腹。   “你也喜欢, 是吗?”   腹中再无动静。   但是伊安依旧能感受到那一股微弱,而又全新的能量波动, 正在自己的身体里日渐成长。像一团小小的火光,越来越亮。   *   新历14757年10月,“战狮军团”终于将艾尔莎一世女皇的大本营巴德利城包围。   巴德利的卫军很快就被击败, 中心城的上空几乎被莱昂的军队占据。   当时正是半球的夜。从巴德利的皇宫望出去, 会发觉今夜的星空格外璀璨, 星星们低沉沉地贴在云边,仿佛触手可及。   那些, 都是莱昂纳多三世的舰队。   艾尔莎在这片星空中穿过宫殿的长廊,走进了一栋守卫森严的独立小楼里。   小楼的起居室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一个男人穿着睡衣, 坐在窗前,也正眺望着星空。   “你要输了,艾尔莎。”男人说。   “是的。”艾尔莎平静地回应, “自从他得到教皇加冕后,我便知道会有今天了。我早已做好了准备。”   “连你也败了。”   男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缺乏血色的脸。长期的软禁生活让他显得有些缺乏锻炼,但是他的仪容维持得很好,头发修剪整齐,全然不像外界猜测的那样,因为精神疾病而活得像个疯子。   这个男人,就是消失在众人视线里已快一年的拉斐尔一世。   艾尔莎拉过一张凳子,在兄长身边坐下,和他一同望着星空。   还未到五十岁的艾尔莎一世女皇其实正当盛年。她的容貌虽然不及兄长那么美艳,却别有一番儒雅端庄。   同她的父亲和兄长不同,这位女皇一向以情绪稳定而颇得臣子们的称赞。哪怕在面临着必败局面时,她依旧波澜不惊,没有一丝的失态。   “你说,如果父亲在天有灵,看到他的儿女们如此没有出息,他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吧?”艾尔莎低语。   “他本来就不看好我们俩。”拉斐尔冷淡道,“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小路易。”   “而可笑的事,至少我和你还戴上过那一定皇冠,还曾努力地和那对父子对抗过。”艾尔莎道,“路易斯,他和他的娇妻幼子享受着莱昂的豢养,早就将过去忘了。”   “去对抗的是你。”拉斐尔说,“是你的计谋杀掉了安东尼,是你和莱昂对抗了这么久。你做到了我们其他几个兄弟姐妹都没有做到的事。其实,你的表现,才完全符合父亲对继承人的期待。”   “可惜我是个Beta。”艾尔莎嗤笑,“你总以为你被父亲忽略,那你真应该尝尝我过的日子。父亲很多时候根本不记得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他甚至会把我的名字拼写错。你至少还得到了母亲的爱。可母亲连我的生日都记不住。”   “而现在,”艾尔莎道,“至少我证明了我身体里流淌着的布莱德大帝的血。即便最后失败了,我依旧比兄弟姐妹们更加优秀。哪怕不给我机会,我一样能做到最好。”   拉斐尔沉默了片刻,说:“你打算怎么办?”   艾尔莎说:“我会在明日投降。今夜,今夜先让我最后享受一下自由的风吧。”   拉斐尔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父亲看错你了。”   “我知道。”艾尔莎笑,“可是你知道吗?现在,我终于他妈的不在乎了!”   次日早上七点,艾尔莎一世女皇宣布投降。巴德利和平解放。   前后持续了将近六年,经历了两位皇子皇女叛变的拜伦国内战,终于结束。拜伦帝国在莱昂纳多三世的治理下,再度统一!   *   *   拜伦帝国内战结束的消息在好几日内,都是国际新闻的热点。   莱昂纳多三世并未亲自带兵进驻巴德利,而是在完成了交接仪式后,直接班师回朝。   凯旋归来的皇帝受到了帝都人民狂热的欢迎。国际新闻里,镜头航拍下的格洛瑞人山人海。大街上挤满了围观人群,皇帝车队所过之处,欢呼震天。   莱昂纳多三世几乎符合人们心中所有的对一个帝王的幻想:他强大、睿智,他手腕果决,思想进步。他一路披荆斩棘飞速高升,不论是政坛还是战场,都所向披靡。   而他又如此年轻,朝气蓬勃。他会有足够的时间去带领拜伦帝国走向新的辉煌。   “他确实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光纪非常公正地评价道,“他不论五官还是身材,比例和线条弧度都趋于完美,又具有明显的个人特色。这让他的外表对异性极具吸引力。而他的身体骨骼和肌肉也让他能发挥出人类最极致的力量。这就是黑暗哨兵。”   影像里,年轻的皇帝正朝欢迎他的人群招手,侧脸线条硬朗而优美,含笑的双目如阳光下的碧海。这个男人确实俊美非凡,宛如天神降临。   伊安在光纪的声音响起时,眼中的柔情就消失了。他垂下了眼,以冷漠掩饰了自己的扫兴。   “他非常得他的人民的爱戴。”光纪说,“莱昂纳多三世不仅是一名杰出的军事家,也还是一名政治家。要驯服他这样的人可不容易。他的自我意识相当浓厚,极难屈居人家。不过现,我们应该给他送去一份厚礼,庆祝他的胜利。”   “当然的。”伊安说,“我已经让人去拟礼单了。”   “你不想亲自去送礼吗?”光纪笑着问,“借着出访的名义,还能和他见面。同时,你也可以把那个好消息告诉他。”   “我不认为这么做适合。”伊安淡淡道,“教廷的改革才刚完成了第一步,我的工作非常多。不过我会继续和他沟通的。”   “你按照你的方法来吧。”光纪笑道,“我并不急,伊安。我的生命是无垠的,我比你们谁都有耐心。”   礼宾部很快就将拟好的礼单送到了伊安面前。   伊安心不在焉地翻了一下,就签了字。   “对了,我这里还有一份私人的礼物。”伊安让秘书捧来了一个木匣,“不用添在礼单里,只是请务必交付到皇帝本人手中。”   教皇使节团带着这一批礼物,在四日后抵达了香榭宫。   和它们一起抵达的,还有来自全星系各国的礼物,全部都被集中堆放在一处宫殿里。   皇帝回朝后就一直日理万机,简直比他在战场上还要忙。开不完的会议让莱昂头大如斗。   每次看着议员们在会场上毫无风度地吵来撕去,甚至大打出手的时候,莱昂就忍不住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我宁愿去动物园让大猩猩往我脸上扔香蕉!”   所以那些贺礼被皇帝丢在一旁,让礼部的官员去清点,根本懒得过问。   这一日散会后,内阁成员们回到了皇帝的大书房里,还在就一项改革法案争议不休。   莱昂灌了一杯浓咖啡,一脸生无可恋,觉得自己这儿和菜市场的家禽区没啥区别。   一名侍从官来到了皇帝身边。   “陛下,教廷礼部官员求见。他说还有一份礼要送给您。”   “还有?”莱昂噗哧笑。   教廷的礼单莱昂早已看过,礼物昂贵而毫无新意,一看就知道是官员们拟定的。莱昂连去看看实品的兴趣都没有。   “是的。”侍从官说,“他说这份礼物是教皇私人送来的。”   伊安私人送给他的?   “怎么不早说?”皇帝差点跳起来,“快!请他进来!”   一名主教模样的官员忐忑地走进了硝烟气息浓重的房间。那群内阁大臣们对他视若无睹,依旧吵得热火朝天。   “不用在意他们,主教大人。”皇帝非常友善地接见了这位特使,“他们说教皇嘱托您要递交给我一样东西。”   “是的,陛下,就是这个木匣。”主教久闻莱昂纳多三世战神的威名,没想到他本人如此年轻亲切,有几分受宠若惊。   “教皇陛下特意叮嘱过,这份礼物一定要亲自送到您面前的。”   莱昂就像个拆生日礼物的小孩,兴奋地把匣子放在了书桌上,搓了搓手,才小心翼翼地把木匣打开。   书房里的争吵还在继续,大臣们面红耳赤,伸长了脖子,就像一群咯咯直叫的火鸡。   但是母子连心。格尔西亚最先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波动。他停下了争吵,转头向儿子望去。   莱昂坐在书桌前,呆呆地望着一个打开的木匣,仿佛灵魂出窍。   自打成为皇帝后,这个男人几乎就再没有露出过这种呆滞失神的表情。格尔西亚不由得愣住。   阿德维也随即发觉了皇帝的异状。   争吵声戛然而止,大臣们都困惑地望着皇帝。   “莱昂,”格尔西亚不安地问,“怎么了?”   莱昂抬起头,满脸难以置信,眼中迸射出狂热的光芒。   “我……伊安……”莱昂语无伦次,“我们……”   他喉结用力滑动,手颤抖着,从匣子里取出了一束新鲜得仿佛才剪下来的粉白色的空海星萝。   格尔西亚瞬间震惊,下意识捂住了嘴。   “我不明白。”阿德维皱着眉。   空海星萝属于蔷薇科,花朵非常漂亮。它这个品种比较珍贵,粉白色又更加罕见。但它终究也只是花朵而已。   “所以,教皇送了皇帝陛下一束花。”阿德维不解,发挥着他的毒舌,“有必要这么惊讶吗?还是我们的陛下从来没有被人送过花?”   莱昂捧着那一束白花,两眼发直,整个人完全石化。   “真没被人送过?”阿德维不免有点同情皇帝了。   难怪兴奋成那样。虽然教皇给皇帝送花什么的确实也挺怪的,有必要这样明目张胆地秀恩爱吗……   “你可能不大懂这束花的意义。”格尔西亚嗓音竟然带着轻微地哽咽,更是让阿德维一头黑线。   “在弗莱尔,白色空海星萝的花语是‘新的生命’。当妻子怀孕后,会给丈夫送一束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阿德维犹如被一道雷电击穿了天灵盖,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所以……教皇怀孕了,孩子是我们皇帝的?!   啪啪不戴套→未婚先孕→皇长子是私生子→母子俩还身在敌营……等等一连串打击如连环拳捶在幕僚长大人的脑门上,揍得他的神魂满地打滚。   更别提“皇帝和教皇会结婚吗?”,“假如不结婚,皇帝将来另娶,生了嫡子,帝国不是又要陷入继承人混战之中我们这些臣子又要站队……”巴拉巴拉等等更加麻烦的后续,让幕僚长瞬间就操碎了一颗心。   但是此刻的皇帝全然不在乎那些事。   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喊着:伊安怀孕了!他有了我们的孩子!   他,要做父亲了!   莱昂浑身颤抖,如获至宝地握着那一束粉白的花束,贴在了心口。   这个在战场上笑看军舰灰飞烟灭,在父亲和战友的葬礼上不流一滴泪的男人,此刻埋下了头,用手捂着脸,以遮去眼角的水光。   *   “孩子他妈,我的心肝儿肉肉,我的王冠宝石,我的爱的小白鸽……”   “太啰嗦了!”桑夏道。   莱昂一把遮住信纸,恶狠狠地瞪了桑夏一眼:“偷看皇帝的情书是要被流放到矿星去开挖掘机的,修斯小姐。哪怕你是我发小也不例外!”   “如果陛下不是一边写一边念出来的话,我其实也一点不想知道你究竟写了啥!”桑夏翻了个白眼,“还有,陛下,您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你说呀。”皇帝把纸揉成一段,丢进了废纸处理机器人的嘴巴里,重新抽了一张信纸,继续写。   “有关教皇和未来皇太子的事,您究竟有没有一个确切的主意?”桑夏耐着性子重复她已经说了三遍的话。   “皇太女。”莱昂纠正,露出准爸爸式的傻笑,“也有可能是女儿。时间上算,伊安就是在弗莱尔怀上的,那孩子现在已经有三个多月了。虽然还不能确定性别,但是我一直想要一个女儿……”   “这不是重点好吗?”桑夏几乎抓狂,“我们整个新闻办的人都已经炸了,陛下。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这种皇室八卦的泄漏率简直百分百——皇室就要面临海啸般的追问了。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是否开新闻发布会,是否承认有这个事,是否承认孩子是您的……”   “孩子当然是我的!”莱昂拍桌怒吼,“这孩子除了是我的还能是谁的?全天下除了我本人,还有谁有能力让教皇怀孕?”   虽然桑夏一贯是个性格豪迈的姑娘,但此刻也被皇帝话语的羞耻度击败,好一阵无言以对。   “根本就不用理外面的人怎么说。”莱昂大手一挥,“先看伊安那边的态度。教廷要捧他做圣子,肯定要大肆宣传他怀孕和产子。我还必须尽快将他接回来。绝对不能让他和孩子彻底落在教廷手上。”   看到皇帝没有被喜悦冲昏头,桑夏松了一口气。   “那皇室是不是该开始准备婚礼了?”   莱昂顿住,猛地抬起头:“啊?”   “皇室婚礼,陛下。”桑夏用死鱼眼盯住皇帝,“伊安已经怀孕三个月了,Omega孕期为十个月,总不能让他挺着大肚子和您举行仪式吧。所以你们最好在他不太显怀的时候把婚礼给办了。这样一来,剩给礼部准备的时间顶多也就三个月左右吧。礼部的人估计头发都要掉光了……”   “啊?”莱昂丢下笔站起来,“哪个,伊安还未必肯嫁给我……”   “您想让自己的长子/女以私生子的身份出生吗?”桑夏顿时变身喷火母夜叉,“或者让伊安把把孩子生在西林,做圣明教的圣子?”   “我怎么可能让这样的事发生!”莱昂火冒三丈,“哪怕带兵踏平西林,我也要把我的Omega和我的孩子给抢回来的,好吗?”   桑夏长吁了一口气:“那么,陛下,您至少该准备一枚求婚戒指了。” 第142章   新历14757年11月,似乎整个巨鲸座都进入了一场划时代的变革之中。   在世俗国家, 从拜伦帝国掀起的改革风很快席卷周边各国, 向更多的国家扩散。在教廷, 新教皇发起的改革也将整个教廷机构重组了一遍。   有些国家因此爆发了革命, 有些国家即将面临政变。时间还很短, 所有的改变都还在初期, 需要数年, 甚至十数年才会看到成果。   但是无一例外地是,世俗国家的君主都开始将统治权彻底抓在手中。他们效仿着拜伦帝国的新法, 一步步开始削弱宗教对政权的掌控力,开始脱离的教廷。   如果是在过去, 他们都会畏惧因此而惹怒教廷,招致教廷军的炮火。可是新任的伊安一世自己也是一名改革积极分子。他本身对教廷的改革,也和世俗国家的改革不谋而合。   那段时间里, “革命”这个词成为了全世界最热门的词汇。人们谈论它, 执行它, 将它作为口号和理想。这个词在未来数年里,彻底影响了好几代年轻人。   而就在全人类都在轰轰烈烈地革命中, 发起这一场运动的创始人,拜伦帝国莱昂纳多三世陛下却正撅着屁股埋在皇室珠宝库里,已经捣鼓了好些天都一无所获了。   “统统都不行!”皇帝对官员们送到面前的各款珠宝和裸石都嗤之以鼻。   “颜色太俗气!根本配不上我的皇后圣洁清华的气质!”   “切割得太丑!我不管什么公主方还是王子原, 这玩意儿就是个麻将!”   “石头太小!你想让媒体用放大镜在皇后的手指头上找戒指吗?”   “石头太大!我是皇帝,不是暴发户!”   “这个是我的老祖母卡特琳娜女皇戴的了吧?你以为我的皇后多大年纪,要戴款式这么老的戒指?”   “这款式也新潮过头了吧?我不管什么卡爹亚还是还是卡妈亚, 我的皇后不能戴个狗头戒指!”   皇家珠宝协会的官员们汗如雨下,已经把珠宝库都翻了个便,也没有找到一个让皇帝心满意足的珠宝。   最后还是格尔西亚出来解围道:“儿子,你不要光图自己满意。还应该考虑伊安喜欢什么样的戒指。”   伊安喜欢什么样的戒指?   这事儿不想还好,一想,莱昂就想起多年来伊安不离手的戒律戒,好一阵火大。   “要不这样吧。”格尔西亚说,“你挑选一块原石,然后自己亲手设计一款戒指。这样更能代表你对伊安的一片真情嘛!”   莱昂一拍脑袋。世上只有爹地好,爹地的意见真是宝。   于是皇帝一头钻进了原石库里,又让全国各地的珠宝商秘密地把看家的宝贝送过来给他挑选。   那段时日,几乎是莱昂登基以来最快的一段时光。   作为皇帝,战争结束,政局稳定,改革进行得有条不紊。作为一个男人,他深爱的人怀了他的孩子!   虽然这个孩子到来得相当意外,可是莱昂在看到那束花的一瞬间,就爱上了这个还未出世的骨肉。   “虽然孩子是爱情的结晶这样的话已被世人说烂了。但是当我知道自己真的要做父亲的时候,我顿时觉得这句话说得太对了。我和伊安的爱情,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最鲜活有力的证明。”   莱昂同格尔西亚讨论起这个事时,快乐洋溢。二十八岁的男人在如今这个时代,做父亲有些太年轻了。但是莱昂一贯少年老成。直到看着他被喜悦冲晕了头,手舞足蹈的样子,才想起他也还是个年轻人呢。   “你和伊安讨论过这个事吗?”格尔西亚有些担忧,“他现在是两个人了,却又还在西林。他有什么打算?”   “我已经给他去信了。”莱昂满脸挂着幸福的笑,一边在一大桌子的原石里挑挑拣拣。这些原石的价值加在一起,大概可以买下整个格洛瑞帝都。   “下个月,我要带商团去参加下一届的国际金融峰会,就在萨兰。那里离西林也很近。我希望伊安也能来。这样我们就能见上一面,好好谈一下。”   “你如果能在其他极光机甲的帮助下,把他直接打晕了抢回来就更好了。”格尔西亚道。   “爸爸!”   “怎么啦?”格尔西亚丢给儿子一记白眼,“你就不能体谅一下我这个孩子祖父的心吗?伊安肚子里怀着的可是我的长孙好吗?我已经迫不及待抱着那孩子去给你父亲上坟了……”   莱昂:“……”   “真遗憾你父亲走得早。”格尔西亚开始念念叨叨,“要是他还在,知道他会这么早就做祖父,大概会……打爆你的狗头吧。”   莱昂几乎也能听到父亲的咆哮:“学会做爱却没学会用避孕套吗小子?在这个时候弄大Omega的肚子,你能保护好他们吗……”   “我能保护好他们母子的。”莱昂望向窗外,“我会让那孩子平安地出生在我怀里的。”   十月的格洛瑞,开始进入仲秋,伊甸宫外的金色月桂树开满一树繁花,浓郁的香气飘荡在香榭宫的每个角落。   皇帝的心变成了一只小鸟,快乐地扑腾上蓝天,在晴朗的天幕下飞翔,翻滚。   有了孩子,这意味着他和伊安不再只是一对恋人。他们将会组建一个家。   他将会接回爱人和他们的孩子,他会带着他们母子再次去格洛瑞的山顶上俯瞰夜色中的都城,他要给孩子讲述父母的爱情故事。   他将会为伊安举办一个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婚礼。就像伊安为他加冕一样,他也要将自己亲手打造的后冠,戴在他的头上。   然后他们会住在香榭宫,或者任何一个伊安喜欢的地方,再生几个孩子,组建一个幸福快乐的大家庭。   莱昂几乎已能看到孩子们和狗在宫室里奔跑的身影,听到他们欢乐的笑声。   而伊安,他最宝贵的伊安。他会依偎在自己的怀里,和自己一同望着他们的儿女。   “未来的日子,我和你,未来的日子。”古董留声机上,唱盘悠悠转动。   皇帝兴致勃勃地拿着块白金敲敲打打,在做一个戒托,一边跟着轻声唱着。   “哦神呀,请你再点亮他的光,给相爱的人们一点希望……未来的日子……它就在……嘶!”   打造戒托不比举着战刀砍人,这种活儿要精细许多。莱昂唱歌走神,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指头给钉了。   估计是伤到了静脉,暗红的血从伤口疯狂涌出,顺着指头滴落到桌子上,滚在雪白的天鹅绒桌布上,就像散落的红珊瑚珠。   鲜红的颜色针似的扎进眼底,突然带来一股莫名的心慌。   莱昂征了一瞬,想要仔细去品味那抹情绪时,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莱昂摇了摇头,将那抹不安甩开。   “未来的日子,我和你……”歌声在继续。   莱昂用没受伤的手拈起一颗鸽子蛋大的冰蓝色星钻原石,想象了一下它切割后在伊安雪白如玉的手指头上闪闪发光、亮瞎人眼的情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很久以后,莱昂回想那段时期,觉得那确实是自己最后傻乐的时光。   那个沉浸在将为人父,准备将迎娶心上人放进日程里的男人,全然不知他的幸福日子已进入了倒计时的个位数。   *   十日后,莱昂纳多三世率领着拜伦国的精英商团,抵达了萨兰,参加三年一度的国际金融峰会。   诸国首脑云集一场。另外三名极光机甲的驾驶员也作为各自国家的权贵到场,和莱昂重逢。   就在四位同伴心照不宣地假装初次认识互相介绍的时候,一个消息惊动了整个会场——   教皇的星舰在前来萨兰的途中遭遇突发的陨石乱流,伤亡惨重,暂时出于失联中!   这个消息让莱昂浑身血液凉透。   他当即离席,离开会场,准备驾驶着阿修罗前去救援。   “陛下,请不要去!”阿德维飞奔着追了回来,并且带着皇家卫队,“出事地点距离西林太近了,您过去不安全!”   “伊安有危险,我怎么可能不去找他?”莱昂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消息的真实性还没有得到确定……”   “等到确定的时候,我就该去给伊安收尸了!”莱昂怒喝。   阿德维顾不得失礼,一把扣住了皇帝手腕:“伊安曾叮嘱过我,陛下,他说不论他出了什么事,都不要让你去西林找他……”   莱昂双目充血:“你现在才告诉我?你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阿德维冷静道,“他知道自己会有危险——但是更加不能牵连您,陛下!”   莱昂已一把将阿德维推开,放出了阿修罗。   阿修罗当即变形,化作一架太空飞梭,搭着莱昂直冲天际。   “拦住他,拜托!”阿德维冲追出来的另外三大极光机甲的主人喊,“这事绝对是教廷的陷阱……”   凯勒他们立刻驾驶着各自的极光机甲追过去,在半空之中将阿修罗拦下。   莱昂心急如焚,什么都顾不得,当即以一敌三同他们展开了一场近身搏斗。   四大极光机甲虽然性能强度不一,但是当三台联手对战一台时,还是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可是莱昂同对方的区别在于,他的爱人失联中,生死不明。他发起狠来命都不要,而对方三位却还是惜命的。   可就在快要突围之际,一阵剧疼痛贯穿莱昂的大脑!   自出生以来,莱昂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么剧烈的疼痛。就像有一只狰狞利爪破开他的颅骨,抓着他一边大脑,活生生地一把扯了出来。   血肉被强行分离,识海被撕开一条巨大的口子,受伤的神经在抽动挣扎,全身每个细胞都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   莱昂在阿修罗的驾驶舱里发出野兽般的惨叫,抱住了脑袋。   剧痛之中,莱昂还能感觉到自己同伊安的联系正在断开。   哨向绑定之后的精神网本融合为了一体。此刻,精神网在这巨大的拉拽中,一根一根崩断。   莱昂疼得满地翻滚,一声声惨叫。脸颊,双手在地上磨得鲜血淋淋。   在疼痛之中,更有一种恐惧让他惊慌。   “伊安——”莱昂嘶吼,双目流出血泪,“不!伊安————”   哨向突然断联,意味着两种可能:一是其中一方强行解绑;二,就是其中一方死去。   不论哪一种,都会给另外一方带来极大的痛苦,以及精神网惨烈的伤害。   是凯勒和乔强行摁住了莱昂,给他注射了一针高浓度的哨兵用抑制剂。   痛苦消失,莱昂一脸血泪,呢喃着伊安的名字,不甘心地昏死过去。   *   在之后数日里,莱昂的神智都不大清醒。他被迅速送回了格洛瑞,接受全面治疗。   将近半个月后,莱昂才脱离了失狂的危险,从重症病房出院,回宫休养。   等到莱昂基本恢复身体上的健康时,格洛瑞已是春来之前最严酷的深冬。香榭宫被大雪覆盖,伊甸宫外的小湖也结着厚厚一层冰。   格尔西亚轻轻地走进了伊甸宫的书房里。   里面的摆设同数月前没有什么区别,甚至那些昂贵的珠宝原石都还摆在桌上,等待被人挑选。   年轻的皇帝坐在窗前的钢琴边,呆滞地望着琴键,并没有弹奏。   短短两三个月,莱昂瘦了一大圈,眼窝和脸颊深深凹陷,双目中的血丝似乎已不会再消散。   莱昂今日上午才接见过外宾,所以仪容打理得一丝不苟,军装华丽笔挺,金发梳向脑后,越发显得面孔苍白削瘦。   “怎么了?”莱昂没有抬头。   格尔西亚深吸了一口气。就是因为他的身份是皇帝的生父,他才被众人推出来,向儿子汇报这个坏消息。   “是有关伊安的,儿子。”   莱昂终于把脸转了过来,面无表情,但是眼中萦绕着一股冰冷的疯狂。   那是强行解绑的后遗症。   莱昂的大脑在解绑中受了重伤,理性思考的能力在减弱。在重新和向导绑定前,他的情绪也永远不会恢复到正常。   “他怎么了,爸爸?”莱昂问,嗓音里漂着浮冰。   格尔西亚垂下眼,一口气把情况汇报完:“他退位了!就我们的人传回来的消息,他昨天半夜悄悄离开了西林。教廷也正在疯狂地找他。但是他开走了那艘老星舰‘光纪号’,因为一些技术原因没法定位。现在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皇帝自钢琴前站了起来,身躯劲瘦,却依旧挺拔如松。   “把就把他找回来。”莱昂的双目如燃烧的蓝火,“我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他了。为什么解绑,为什么突然同我断绝关系……”   格尔西亚在儿子渗人的眼神中打了一个冷颤。   “我要把他找回来!”莱昂一把掀翻了桌子,宝石叮叮当当滚落满地。   “他,还有我们的孩子,都必须回到我身边!”   *   六个月后。   新历14758年8月。   拜伦帝国的皇帝率领着舰队,离开了国际访问途中的又一个国家,带着他失而复得的爱人,搭乘星舰继续航行。   有一群雪鸽飞落在了窗外,咕咕叫着。   它们的嗓音比普通鸽子要更加清脆悦耳,它们的智商据说如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教士们爱它们的灵慧雪白,自古就爱大量饲养它们。   在西林的古城里,雪鸽的数量比人还多。当它们齐齐落在房顶上时,就像落了一层冬雪。所以西林有一个说法:雪鸽才是西林真正的主人。   又有说法,说这些雪鸽的主人,就是圣主。它们每天在大地上空翱翔,把所看到的人世间的消息带给圣主。   这位神住在圣灵塔上的府邸里,足不出户,却无所不知。   伊安隐隐记得,在自己小时候,宿舍窗外也常有雪鸽到访。他会把昨日留下的面包撒在窗台上,做晨祷的时候,鸽子就会飞过来啄食。   小鸟用它们黑漆漆的眼珠注视着伊安。透过它的眼睛,仿佛可以窥探到一个神秘的小宇宙蕴藏在这一具小小的身体里。   那时候,伊安也曾想过,圣主是不是正通过这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呢?   “在想什么?”耳边传来温热而粗重的呼吸,含着浓浓的抱怨,“这个时候你也能走神?”   冲撞造成的晕眩之中,伊安难耐地别开了脸,想躲避来自上方的压迫。   可他深陷柔软如水般的床褥里,身体里的力气早在一开始就被卸载了一干二净。别说逃跑,连挣扎都做不到。   晨阳透过窗户洒落在床上,空气里两股信息素如劲酒般浓烈,安静之中又别有一种暧昧的喧嚣。   也许是屋内的动静突然变得激烈,窗外的雪鸽被惊动,又呼啦啦一阵飞走了。   伊安筋疲力尽地倒在被褥里,目光随着那片洁白的身影远去。   汗湿的黑发被撩起,男人低头吻了吻伊安的额角,自身后拥着他,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   “你到底在看什么?”   “鸽子。”伊安的嗓音疲惫喑哑,有些失落,“它们飞走了。”   “你喜欢?”莱昂撑着头,手指温柔地梳理着伊安的黑发。   伊安的头发该修理了。   可自从半个月前,他被莱昂重新找到后,精神状态好转得很慢。   重逢当日,不仅伊安正处于结合热中,莱昂自己也正陷入半失狂的症状中。两个人都疯得理直气壮,谁都没注意到对方的异常。   可在稍微冷静下来点后,莱昂就率先发现了伊安的不对劲。 第143章   伊安平日里言行举止看似正常, 只是反应略有些迟钝。   经过一番系统的检查后, 医生们发现,伊安的记忆完全错乱了,就像被洗乱了的一副卡牌。而且伊安的脑电波异常数值非常高,表现出来, 就是他对圣主的虔诚简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伊安在教堂里的那些话,并不是为了来气莱昂,而全都发自他的真心。   “那我让人送一批鸽子过来吧。”皇帝急忙将涌上心头的躁怒压住,朝怀中人宠溺地笑起来。   “你想养多少只?要不,我就在香榭宫里建一个鸽子所,就在伊甸宫旁边?”   “不……”伊安忽然瑟缩, 将脸埋进了被褥里,肩膀颤抖着, “圣主会通过鸽子的眼睛看到我……我不能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我不能被他看到……”   原本还轻柔抚摸着头发的手顿住了。   身体被用力掰了过去。手掌如钳抓住了他的下巴,逼着他仰起脸。   “你这样又怎么不能让他看了?”莱昂脑中那一根弦终究还是没有绷住, 啪地一声断了,“我就是要做给他看。让他知道,你已经属于我了。他再也不能操控你!不论是精神, 还是肉体, 他都没有机会在触碰你一下!”   “你这是在亵神!”伊安怨忿地瞪了回去,果真又开始了他绵绵不绝的说教。   “我本应该以贞洁的身体侍奉神的, 可我因你的诱惑而堕落。而当我想要摆脱这种荒淫的生活,你又强迫我!可是,莱昂, 你可以推倒教堂,焚毁圣光架。但是你没法弑去我心中的神……”   “够了!”莱昂爆喝,情绪瞬间产生了极大的波动,眼底泛起了血色。   “我都和你说了一万次了,你的神是个骗子。它就是一个AI。你被它洗脑操控了……”   “不——”伊安爆发出了难得的力量,翻身下了床。   他顾不得浑身赤裸,噗通跪在窗前的阳光里,开始祷告。   “吾神,请您原谅世人对您误解和诋毁,请您包容他们的无知和愚昧……我卑贱、残破的身躯已不配沐浴您的圣光,可我依旧渴求您为我指引方向……”   “你的神根本就不存在!”莱昂也跳下了床,冲过去想将伊安从地上拉起来,“它就是教廷用来掌控你们这些人的工具。你中了它的埋伏,伊安,你还记得吗?我求求你记起来……”   “你这些异端邪说是不会动摇我的信念的。”伊安用力试图将手抽了回来,“你究竟还要我怎么样,莱昂?你已经肆意侵占我的身体,你甚至让我怀过孕。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保留一点自己的信仰?”   莱昂几乎要暴跳起来,他忙深吸了一口气,苦口婆心道,“你的记忆是混乱的,伊安,我的爱,我的心肝!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们明明是相爱的……”   “我怎么可以这样?”伊安却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我怎么还可以从这种罪恶的交媾中得到欢愉……”   他用力抽回了手,重新跪在了地板上,低声呢喃:“圣主,我无上的神,请容我无耻地乞求您的宽恕。我放任自己迷失在了世俗的情爱和欲望之中,我同一个异端有染,甚至还帮助他来推翻你……”   “异端?”莱昂终于勃然大怒。   他不忍再去碰伊安,只好转身一脚踹将床尾凳踹翻。   黑暗哨兵的力量十分可怕。那张长凳瞬间断成两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轰然巨响声中,凳子化作碎片,墙壁也被砸出两个深深的凹坑。   伊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墙角退去。   “这就是你对我的称呼?一个异端?”莱昂朝伊安走过来,恶狠狠地盯住他,就像一头逼近猎物的怒狮,随时会扑过来一口咬断猎物脖子。   “你把什么都忘了?包括对我的爱?我现在成了一个以淫欲污染了你的异端?”   伊安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这个男人。   “你亲口说出的话也忘了?”莱昂愤怒地质问,“你什么都忘了,只记得你的神,只记得它灌输给你的那些废话?”   “陛下!”被惊动的侍从官们从进了套房里。   “你特么到底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莱昂咆哮着,掀翻茶几,又一脚踹飞了一张凳子。   凳子飞出去撞在窗户上。窗户竟然没有破,但是窗里的画面随之一闪,黑屏了。   窗户画像是虚拟的。他们正置身皇家军舰里,在太空之中航行。   “陛下,请您冷静!”   侍从官们如临大敌,几个人以身体挡在莱昂面前,护住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伊安。另外几名侍卫则试图将莱昂拉住。   而莱昂已呈暴走状态。他双目血丝蔓延,浑身爆发出强烈而混乱的气息。   他掀翻侍卫,疯狂地打砸着房间里的东西。长沙发被他一脚踹断,石质的茶几被他抬起来砸进了吧台里……   “莱昂——”伊安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这声音犹如一根冰针刺入了莱昂的大脑。   他身躯巨震,眼中的狂躁稍微退散。而他也趁着这短暂的能自控的片刻,从侍从官手中夺过针管,扎进了自己的胳膊里。   药剂迅速发挥了作用。等莱昂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血丝逐渐退散,双目已基本恢复了清明。   伊安被侍从官们从墙角扶了起来,裹着一件浴袍,面孔苍白如雪。   莱昂精赤的身躯上热汗滚滚,脸颊上还带着被玻璃碎片划出来的一道深深的伤口,血顺着下颚低落到他的胸膛上。   他粗喘着,痛苦而又愧疚地看着伊安。   伊安怯怯地转过了身,不敢和莱昂对视。   莱昂抓过侍从官递来的浴袍,随手一裹,挟着怒火冲出了套房。   *   “还是有进步的,陛下。”医生的手中转着光子笔,笑着看向坐在沙发里,一脸不耐烦的皇帝。   “我快把套房给拆了,这叫有进步?”莱昂粗声粗气,白了对方一眼,“罗杰医生,如果你不是家父以人品担保推荐来的,就凭你这吊儿郎当的行医态度,我已经将你流放到矿星上去开挖掘机了。”   “虽然失狂症发作,但是您能很快意识到,并且控制住自己,甚至主动注射了缓和剂。我觉得这确实是进步呢,我的陛下。”罗杰医生依旧笑眯眯,慈祥地仿佛下一刻就会奖赏皇帝一根棒棒糖。   他是一位略微有些中年发福的Beta男士,聪明到以至于绝了顶,也没有去做植发。他也是一名在国际上久负盛誉的神经学专家,同时也是御医协会成员。   这个协会里的成员少说也有两三千人,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见不了皇帝。而神经学也略微冷门,其专家通常情况下不会被皇室成员频繁召唤。   而莱昂纳多三世就是万年难得一见的特殊情况:他是一名具有远古人类基因的黑暗哨兵,并且后来还同他的光明向导强行解绑了。   专攻哨向神经学这门“考古专业”的罗杰医生终于迎来了他事业的春天。   “就如同我当初和您说的,陛下,强行解绑的后遗症不会那么容易就治愈的。”罗杰医生摇晃着他光亮可鉴的脑门,“你们俩就像两株已长在一起的树,根须早就缠绕在了一起,互相输送养分。解绑就是将你们俩硬生生扯开。你们的根须必然会大量断裂。”   “当然,事发后您立刻就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可是神经创伤的恢复是相当缓慢的。您需要有耐心。比起过去,您现在在失狂时已能保留一定的意识,并且能实现自救,这就是很大的进步。”   莱昂揉着额角:“我并不是重点。伊安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他平时还勉强过得去,虽然一直抑郁。而每次触及到信仰问题,他的错乱就会爆发。而他一发作,我也就很难控制我自己……”   皇帝揉了揉脸。回忆起自己刚才的失控,便觉得一阵悔恨。伊安惊恐地望着自己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戳自己自己的心。   “米切尔大人的情况本来就比您严重许多。”罗杰医生说,“向导本来就会在解绑中受到更重的损伤。而他在解绑后并没有得到缓和治疗,又接受了别的心理暗示和引导,思维和记忆被故意淆乱了。”   “这不影响他日常的功能,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甚至工作。但是一旦触及相关话题,他的错乱就会发作。我们要将他的大脑重新整理归顺,那是个更加漫长的过程。”   “我并非没有耐心。”莱昂说,“但是我希望他能尽快康复。不仅仅是因为这场战争需要他的协助,更因为我不想再看他受苦。他每天都被自己的那个该死的信仰折磨,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我……”   莱昂说起这事就一阵怒火翻涌,急忙打住,以免自己再失控。   “您还在用我给出的那个办法,和米切尔大人一起尝试吗?”罗杰医生问。   “是的。”莱昂嘴角抽搐,“这也是让我怀疑你是庸医的一点,医生。伊安相当抗拒和我亲热。我几乎每天都要强迫他……强迫这种事,偶尔玩一次情趣挺好的。但是天天这样来,谁受得了?”   皇帝一脸“老子要睡自己的Omega还得用强”,以及“我居然被自己的老婆当淫贼”的不爽。   罗杰医生依旧笑容可掬:“我上次就和您解释过了,陛下。如果想要根治解绑后遗症,最好就是能让你们俩重新结契。可哨向的结契,哨兵只能发起请求,需要向导主动完成缔结行为。鉴于米切尔大人如今的状况,他显然是不会和您结契的,不是吗?”   莱昂对此没什么话好说。   “而性生活的过程,可以让你们短暂地模拟结契的那种精神网共联的状态。同时,高潮时人的大脑激烈放电,这会强烈刺激他的精神网,令其延展生长。其实,如果要追求最快速的效果,我是建议您尽快让米切尔大人怀孕的。孕激素对他的刺激会更加强烈,但是又十分安全。”   “这个我已经否决了!”莱昂黑着脸,“我不能让他在这样的情况下怀孕。更别说,他每次一提到上一个孩子,就满口‘罪恶’,深深自责。我至今都还弄明白上一次后来发生了什么。再次怀孕只会加重他的病情!”   罗杰医生倒也没坚持:“其实就我这里记录的数据来看,这段时间来,米切尔大人还是在逐渐恢复中的。做得不错,陛下。请继续保持下去哟!”   莱昂一肚子的槽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吐的好。   “不过,治疗进行到现在这个阶段,有些话我还是必须要和您说了。”罗杰医生话锋一转,表情严肃了起来。   “米切尔大人被灌输的对圣主的信仰相当顽固而热烈。他的这个意识是非常有入侵性的。对此的解决办法,我之前也向您提过,就是给他做一次全面的洗脑,清洗掉他所有的记忆,将他‘抹白’。您之前拒绝了的。但是随着他逐渐康复,精神网迟早会和您重新接驳。您很有可能会在这方面受他影响!”   莱昂脸色冷了下来。   “我并不介意你们洗去他脑子里那些有关教廷的东西,但是……”   “您是舍不得他将同您的过去也一并忘掉。”罗杰医生体贴地补充。   莱昂低头苦笑。   这个以铁血统治和显赫战功闻名的年轻帝王,这个发动宗教改革,开创了拜伦帝国国教的男人。此刻彷徨忐忑,焦虑不安,同一个普通的病人家属没有区别。   “人的大脑的构造是非常神奇而复杂的。”罗杰医生说,“医生们研究了数万年,也依旧不敢自诩已掌握了人脑的一切秘密。大脑的记忆也是分层储存的。我们希望的是,米切尔大人被入侵的,是较浅的,也是能用手术清洗的层次。而他将同您的记忆,存放在了更深的层次里。”   “可这依旧是一个很大的冒险。”莱昂说。   罗杰医生说:“可是,陛下。即便解绑这样的重伤,也只是让米切尔大人记忆混乱,却没有忘记您。他对您依旧有爱,他只是觉得困惑、矛盾。您这些天来一直和他同床,难道没有感受到吗?”   莱昂怔然不语。   在耳鬓厮磨的时刻,在激情酣畅的巅峰,两人的精神网短暂接触。莱昂能清晰地感受到伊安的伤痛、混乱,以及对自己去发控制的爱欲。这也是让他说什么都不会放开手的原因。 第144章   “请您尽快做决定, 陛下。您一旦受米切尔大人的负面影响, 后果就很严重了。”罗杰医生严肃道,“毕竟,我们都怀疑当初米切尔大人强行同您解绑,很有可能同他大脑里被灌输进去的强烈宗教信仰有关。他或许是为了保护您不受他牵连。您不要让他的苦心白费了。”   *   莱昂再度返回皇室套房里时, 已是夜里。套房已在最短的时间内被重新修葺完毕,新换上的沙发还带着洗涤剂的芳香。   伊安穿着雪白的睡袍,如往常一样缩在窗前的沙发里,捧着光子板在看一个考古纪录片。   莱昂凝视着爱人清瘦俊秀的侧颜,看着他安详的神情,觉得时光好像被一只手拨回到了两年前。   他们还住在伊甸宫里, 朝夕相处,琴瑟和鸣。伊安每天都会在灯下等着莱昂回来。   光阴因这个人的等待而变得温暖柔软, 成长和衰老的疼痛也都淡化如烟。当名利权势的喧嚣褪去,生命因这一盏灯, 一个人的等待,而变得纯粹无暇起来。   伊安看到莱昂,下意识地往沙发里缩了缩。   莱昂忙道:“我不会伤害你, 伊安。”   伊安顿了一下, 轻声说:“你又失狂了,莱昂。”   “是的。”莱昂伊安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下, “不过我已经没事了。”   伊安不安。他放下光子板,怯怯地抬起眼,极为艰难地说:“我不能给你疏导了。我的能力……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了……”   “你生病了。”莱昂抓住了伊安微凉的手, “我们俩被强行解绑了,我们都生了很重的病。但是我们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他低头,虔诚地吻着伊安的手指,然后伸出双臂,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朝卧室走去。   伊安被放在床上的一瞬,身体忍不住僵硬了一下。   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半个多月,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这个男人不会在意自己的拒绝,我行我素。   而莱昂又耐心十足,花样百出,每次都让他一点点崩溃失控,在欲海里死过去又活过来。   伊安也知道,自己内心深处那一道防线正在逐步溃塌。有一股灼热的力量正从灵魂深处往外冲,让他的信仰背腹受敌,摇摇欲坠。   当睡衣被剥落,身体被打开的时候,伊安的手抓着存在于自己臆想中的圣光架,默默祷告,试图对抗升腾起来的燥热和欢愉。   “我答应过你的,我的爱。”莱昂说,“如果你坠入了深渊,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将你拉回来。”   *   拜伦帝国的莱昂纳多三世陛下在国际金融峰会上突发重病的事,已成为半年前的一段旧闻。   虽然当时各界对皇帝的病情猜测花样百出,但都被皇帝病愈后的表现不攻自破。   但是细心的人不难发现,皇帝变了。   这个年轻的金发男人虽然本就是一名久经沙场的悍将,可病愈之后的他,血腥杀气比过去更甚。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凶悍和强势,也懒得再去敷衍早就深痛恶绝的教廷。   就在新历14758年2月,莱昂纳多三世颁布了最著名的《伊甸法典》,断绝拜伦教会在行政和经济上与西林教廷的关系。   这个法典规定皇帝为拜伦帝国最高首脑,拥有任命教职、召开教会、审查教规的权力。拜伦帝国中的圣明教成为国教,而皇帝则是教宗,神之子。   拜伦国教将会保留天主教的教阶制度,教义和仪式。修道院财产全部归国家所有,将不再归西林教廷管理。   《伊甸法典》的颁布,开启了人类在巨鲸座的历史上一个新的篇章!   六个月后,莱昂踏遍了大半个拜伦,终于亲自将四处躲藏的伊安重新找了回来。那时候的伊安也已不再是教皇,他那个红衣大主教的职位,其实也不过是挂个名。   即便整个世界都在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宗教革命,许多国家的统治者都效仿莱昂纳多三世,成立本国的新教。但是西林的教宗在许多国家人们心中始终是一个神圣的符号。   米切尔教皇,即伊安一世在世人意料之外上位,只做了短短几个月的教皇,就匆匆退位,并且随即就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之中。   但是他在位期间,以极其强硬的手腕对教廷内部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整顿和清肃。重整教规和法纪,修订教义,彻查贪腐……   教廷这个烂到芯子里的苹果,被伊安剜去了腐肉。这一场改革得到了教廷内部改革派和信徒民众发自内心的拥护,也为伊安赢得了不可磨灭的金子般的口碑。   可惜在伊安教皇退位后,圣主的失控让教廷高层无人愿意去做教皇,便以七大长老团的形式暂时管理着教廷,米切尔的改革路线虽然保留了下来,进度却骤然放缓。   有关米切尔教皇的下落,在那之后半年的时间里,一直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他因为改革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被暗杀了,伪造出了退位的假象。有人说因为他已教皇之尊却怀了身孕,被圣主亲自处置了。当然,也有人说,他腹中孩子的父亲想要争夺圣子,将他绑架走了。   自从伊安离开西林失踪后,莱昂便疯了一般在全世界范围内搜寻他的踪影。   特工们很快就确定前教皇在离开西林后直接进入了拜伦帝国,但是踪迹十分不稳定,显然在东躲西藏。   从那以后,莱昂便借着第二次全国巡视的借口,开始亲自在国内四处搜寻伊安。   有好几次,莱昂差一点就能将伊安抓住,却又被他溜走了。他当时不知道是什么让伊安躲避他,但是反复几次之后,皇帝的耐心耗尽,开始使用一些过去他从来舍不得用在伊安身上的手腕。   比如,严格监控抑制剂。   Omega怀孕后,头三个月早孕期过了后,生理欲望便会渐渐增强。通常情况下,Alpha都会在这段时间里精心地陪伴在身边,帮助Omega纾解。不然的话,Omega就需要用一种孕期专用的抑制剂,来缓解冲动。   如果没有抑制剂,也么有Alpha在身边,那Omega会在这个孕期里十分难熬。   残忍吧?莱昂自己也知道。   但是他已长期陷入半失狂状态,脑中的破坏欲与日俱增。随着伊安产期将近,他的焦虑与狂躁几乎可以把香榭宫烧掉。连格尔西亚都没办法劝阻儿子。   莱昂足足花了将近五个月,终于在一个极其偏僻的星球的老教堂里,将那个受惊不浅黑发男子重新抱进了怀里。   那个时候,莱昂就想,为了捍卫他的珍宝,他会不惜与全世界为敌。   *   拜伦帝国皇家军舰队,随行舰四号军舰的审讯室里,一男一女两名俘虏被军用镣铐捆绑在审讯椅上,双眼被蒙住。   莱昂纳多三世在卫兵的护送下,走进了位于上方的观察室里。已等候多时的臣工们纷纷欠身。   皇帝走到落地玻璃窗前,俯瞰下方。   两名俘虏已经接受完了审讯,而那审讯显然也并不很人道。两人身躯上并无明显伤痕,可浑身被冷汗浸透,身躯至今还在不住抽搐。   “这已经是这些日子来的第五批了。教廷还真是不死心,显然是认定了人在我这里。”皇帝冷笑道,“他们是怎么潜进来的?”   安全部长讪讪道:“我们又发现了系统上的一个木马病毒,是圣主植入的。上一次我们在马蒙特做访问时,它修改了一些数据,让这两个人冒名顶替了我们的勤务人员,混了进来。”   “只有这两个?”皇帝斜睨,目光如利刃。   安全部长额角渗出细汗:“我们还在做深度排查,陛下。不过目前看来,他们的人都还随行舰上活动,并没有入侵旗舰。”   “给我仔仔细细地排查!”皇帝怒不可遏,“我的军舰,竟然能让敌方的间谍随意潜入。这种事情传出去,帝国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陛下息怒。”阿德维的音调不论何时都保持着镇定和高冷,“教廷非同一般敌人,圣主的科技比我们自己的科技要更高一筹。这也是不用争议的。但是我们也有优势,我们有米切尔大主教。圣主这么急切地想将他抓回去,不就是怕我们用他来控制它吗?”   “大主教现在不念经给我听就不错了。”莱昂白了阿德维一眼,“他根本不会帮助我们的。”   阿德维走到皇帝身边,低声道:“陛下依旧不肯对大主教进行彻底的洗脑吗?”   莱昂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要是这么做了,我和圣主有什么区别?”   皇帝转身走出了观察室。   阿德维快步跟在他身后,低声道:“陛下,大主教被您接回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医生说他的身体状况恢复得非常好,精神网活的波幅也有明显增长。而且我听说……”   “你知道的事可真多呢,阿德维。”皇帝不悦地瞥了一眼过去。   “我是您的幕僚长,陛下。”阿德维道,“我知道的事,本来就应该比您更多才对。”   莱昂没好气,快步走过长廊,登上了一艘飞梭。   阿德维一猫腰,跟着钻进来,坐在了皇帝对面。   “我听说,大主教的身体情况,已经可以再一次怀孕了。”   如果对面这男人不是在公事上最得力的主人,莱昂真想一脚把他踹出飞梭外,做一个太空垃圾。   “你看起来也很想被我流放去开挖掘机的样子,阿德维。”皇帝发出威胁的目光,“这么想和罗兰医生做伴吗?”   “我只是陈述事实,陛下。”阿德维镇定道,“米切尔大主教和他的子嗣都能有控制圣主的基因密匙,这是个我们和教廷都知道的秘密了。虽然我们都没弄清楚圣主为什么不直接将他杀死,但是他们前赴后继地来抢大主教,说明孩子是真的流产了。他们只有抓住母亲。”   “别说了!”皇帝面色铁青。   阿德维识趣地闭上了嘴。   飞梭离开了随行舰,正朝旗舰飞去。莱昂扭头往着窗外的太空,牙关紧咬,好一阵才将那股躁努的情绪控制住。   “虽然伊安说他已经将孩子弄死了,但是我是不相信的。”莱昂坚定道,“按照教义,堕胎是极大的罪恶。以伊安现在虔诚的程度,他更不可能这么做。他绝对不会伤害孩子的!”   “但是就情报人员的消息,教廷高层确实对孩子的事一无所知。”阿德维说,“他们怀疑大主教逃离西林,就为了避开教廷和圣主,把孩子生下来。就那两个间谍交代的,教廷还反而怀疑伊安母子都已被我掌握在了手中。”   在伊安一回来后,医生就检查过他的身体,说他终止了妊娠。   莱昂那时也曾尝试问过孩子的事,可伊安斩钉截铁表示,他已将孩子流产。他的态度和陈述的事对于莱昂来说,如万箭穿心。莱昂即使又再强大的毅力,也不忍让自己一再重温那种痛苦。   “孩子没了就没了。”莱昂沉声道,“我和伊安还有很长的未来,不用留恋过去。他为了帮助我,在教廷里独自战斗,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相信哪怕他做出了那个抉择……他也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而我作为他的Alpha,不能在他受苦的时候保护他,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质疑他的决定?”   飞梭进入了旗舰,降落在了专用的停机坪上。   “必须彻查间谍的事。”莱昂最后叮嘱阿德维,“他们派人过来的频率越来越密集了。从最初的一个月两次,到现在半个月三次。我感觉他们有点坐不住了。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要不就会方寸大乱,要不就会铤而走险。我不希望是后者!”   阿德维躬身,送皇帝离开。   莱昂回到套房里时,伊安如过去一样,正坐在窗边的沙发里,捧着一本书在。   窗外虚拟的秋景阳光灿烂,金箔般的光落在伊安的黑发和挺直的鼻梁上,也将他的双唇衬得粉润了许多。   莱昂走进来的时候,伊安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一时十分警惕。在确认来者是熟悉的人后,又才放下了戒备。   究竟是什么,让他在被自己找回来快两个月了,还这么害怕?   莱昂拖着沉甸甸的心,坐在伊安身边。   “对不起。让你在军舰上一陪我就是一个多月。你现在这样的情况,我应该陪你去一个星球好好地度假疗养的。”   “如果真的为我好,”伊安抬眼看向莱昂,有点畏惧,但还是说出了心里的话,“你就该把我送去修道院。我会在那里找到宁静。”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强化锻炼,莱昂如今已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失狂冲动了。   他拳头紧握,但面孔冷静,道:“只有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我不能让圣主再找到你。”   伊安皱眉:“你都觉得我对圣主的虔诚,是被祂洗脑了。可为什么就不相信,我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信仰,重拾了我丢下的誓言呢?我现在每天都在为我过去的罪忏悔……”   莱昂不耐烦地打断了伊安的唠叨:“你逃离西林后,就直接回了拜伦。过去半年来,你一直东躲西藏,却始终不肯离开拜伦国的的国境。你选择的都是远离科技文明的老教堂。你总会动用权限关闭教堂里的监控系统……伊安,在你最深的潜意识里,那个没有被圣主洗脑的部分,它让你想要来找我,想要躲开圣主!”   伊安被男人连珠带炮的话惊吓住,往沙发角落里缩去,又露出了厌恶和排斥的神色。   莱昂一怔:“对不起……我不想吼你。我只是想和你讲道理。”   伊安冷淡道:“我不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吗?讲道理,我说不过你。我不管我过去做了什么,我只知道我有信仰……”   “你的信仰是错觉。”莱昂耐着性子,也不知道是多少次说给伊安听,“心理医生对你做过评估,你接受过相当强烈的心理暗示,也就是俗称的洗脑。你的大脑甚至遭受过很强烈的物理刺激……”   “所以我误以为我信仰圣主。”伊安道,“这话我都已经听腻了。但是我就不明白了,莱昂,就算这样,我有信仰也不会伤害人。你为什么非要改变我?”   “因为圣主是我们的敌人!”莱昂喝道,“它伤害了你!”   伊安已经对这些车轱辘的争执不耐烦了。他将书本一丢,起身朝卧室走去。   刚走了两步,身体就被拽回去,丢在了沙发里。   男人沉重的身躯直接镇压了下来,滚烫的唇堵住了他抗议的呼声。   不论再抗拒,不论多少次,只要一被这个男人吻住,脑中始终会有一种轰然爆炸开来的感觉。   伊安的挣扎在减弱,眼皮无意识地垂了下来。   酥麻温暖的感觉像温泉水飞速上涨,蔓延过他的四肢百骸,浸透进了他的神智里。   他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在义正严词地斥责自己的浪荡无耻,一个则已酥软地依附了过去,手臂攀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他知道自己甚至在回吻这个男人。   这具身体有它自己的记忆,而莱昂很清楚那个按钮在哪里。   一但摁中了,伊安就丧失了对自己的控制权,而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配合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作出让清醒时的自己羞耻得恨不能用头撞墙的举动。   许久唇分,两人面颊微烫,缠绕在一起的气息甜腻而粘稠。   “这个你还记得的吧?”莱昂嗓音喑哑,“你的大脑否定我们的感情,但是你的身体还记得我……比如这个——”   伊安猛地仰头,倒抽了一口气。   “想起来了吗?”莱昂苦涩的笑声在喉咙里打转,“我只能用这样的办法帮你回忆了?”   伊安别过了头,咬着下唇,一脸自暴自弃。   一个多月来,高强度情事已经将他的身体驯服了,他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抗拒除了招惹更大的羞耻外,并没有更多的意义。   只要这个男人想要。那么,不论在哪里,什么时间,他都没有抵御的办法。   搭在额前的头发被撩开,吻轻柔地落下。作乱的手也抽了出来。   “看着,伊安。”男人捧起伊安的脸,望进那双漆黑如子夜的眼睛,“看着我,我的爱。”   伊安依旧不安,目光怯怯,还是不大敢和莱昂直接对视。   莱昂和他碰了碰额头:“我是在强迫你,但同时也不是。你曾将自己全部托付给我的,你只是不记得了。”   伊安眉头紧锁,十分困惑。   莱昂把自己高大的身躯挤进了软塌里,将伊安抱着,让他趴在了自己身上。   窗外的午后暖阳虽然是模拟出来的,可带着真切的温度。   伊安后背被晒得暖洋洋的,又被男人如海洋般浩瀚的气息包裹住,逐渐放松了下来。   他僵硬的脖子一点点放松,脸小心翼翼地贴在了莱昂温热坚实的胸膛上。   “我们是真的相爱的,伊安。”莱昂的手指轻柔的卷着伊安鬓角的一缕黑发,低声道,“你还记得的,是不是?”   “我……记得……”伊安无奈道,“但是……”   “都记得什么?”莱昂打断他即将出口的忏悔。   “你小时候。”伊安怔怔到,继而无意识地微笑起来,“你那时候就像一杯薄荷……”   “……柠檬茶一样的孩子。”莱昂苦笑着接上,“还要加上焦糖饼干,对吗?”   伊安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你小时候真的很甜美呀,莱昂。有时候你让我很生气,可是回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我的气就消了。”   “那是因为你并不了解那时候的我到底在想什么。”莱昂促狭道,“你要是知道,我十三岁初遗时梦到的就是你,你肯定不会那么留恋那个时候的我了。从那以后,我的脑子里就再也没有装下别人。我每一次动手解决的时候,想的都是你……”   伊安果真浑身一僵,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虽然自己对小莱昂并无猥琐的想法,可想到自己曾常年被那个少年……   “紧张什么?”莱昂将身上的人抱牢实了,以防他又逃跑,“我们后面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但是,那是不对的。”伊安痛苦地紧闭上眼,“我一时被情爱迷惑,背弃了对神的誓言,向那种无耻的欢愉妥协……”   “你错了,伊安。”莱昂再一次耐心地解释,“和我解绑对你的伤害特别大,你的精神网络受到了严重的伤。你的记忆被打乱了,还被施加了强烈的暗示,让你的判断出了问题。但是我相信,在你大脑深处,你还是记得一切真相的。记得我们的爱和誓言。”   伊安困惑着,依旧拿不准是否接纳这个说法:“也许……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是你总对我这样……这样……又和我的精神状态有什么关系?”   莱昂理直气壮道:“因为这样,才可以不停地模拟我们曾经最亲密的状态。那种精神的共感,只有在我们最亲密的时候,才能稍微模仿个三分。而我只有不断地和你模拟,才能刺激你的精神网恢复。”   伊安听得一头雾水,很艰难地克服了羞耻心,启齿道:“可是……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是有的。”莱昂说,“强烈催眠对你不管用,你已被深度洗脑过了。电击疗法绝不可能,我不会让你受这个苦。或者……”   “什么?”纵使记忆混乱,但伊安的敏锐并未减退,他捕捉到了莱昂语气里的异样。   莱昂眉心皱着,一时没吭声。   罗兰医生强调过,最适合的方式,就让伊安尽快怀孕……   伊安抬起头,打量着莱昂,轻声说:“你不开心。你不喜欢这个办法。”   “是的。”莱昂轻叹,“我不希望和你在这样的状态下……让你……总之,那不是我理想的情况!”   伊安眨了一下眼,一头问号。   早就看惯了伊安从容镇定,胸有成竹的稳重模样,如今对着这么一张迷糊的表情,莱昂便觉得心中爱意就像喷泉狂涌而出,胀满整个胸膛。   他以指节轻轻抚摸着伊安光洁如玉的脸颊。   伊安瑟缩了一下,发觉以这样的姿势,他似乎无处可躲。   而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如果剧烈反抗,只会招来男人更加强势的镇压。于是他只好忍着,任由莱昂摸着自己。   “我爱你,伊安。”莱昂叹息着。   这句话他已对伊安说过无数次了,可再一次说出口,总觉得这次的含义又有所不同。   “从我们相识开始,你就在不断地为我付出。你总是胸有成竹让我不要为你担心,然后转过身就去为我涉险。我每天都被后悔煎熬,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你。我是个失败的男人……”   伊安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他也知道自己和前阵子有所不同。他的情绪平静了许多,不再那么惊慌和焦虑。   当他开始逐渐梳理自己的记忆时,最深切的感受就是自己好似人格分裂。一个过去的自己狂热地爱着这个金发男孩,一个现在的自己莫名其妙地忏悔自己的堕落。   他没有办法封锁爱意,可随着爱意涌动,就会又更多的悔恨涌上心头,令他百般痛苦。 第145章   伊安正穿着睡衣, 坐在沙发里,姿态闲适而慵懒。旁边有一台仿古留声机上, 黑胶唱片正缓缓旋转,富有磁性的男声从音箱里飘出,将这一间风格现代简约的起居室同帕特农庄园的书房重叠在了一起。   “你就是我毕生所寻, 你是我泪水的结晶。   我挚爱的人,你不知道我为了找到你, 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   莱昂忽然鼻头一酸。他满腔要说的话, 似乎都被唱进了这一首歌里。   他走过去,坐在伊安的身边,伸手将他搂在了怀中。伊安如今已习惯了这种亲昵, 并没有怎么抗拒。   “记得这首歌吗?”莱昂问。   伊安点头。   “还记得上一次听到它,是什么时候吗?”   伊安回忆着,说:“去年我给你加冕, 在帕特农庄园的书房里。我们俩……还跳了一支舞……”   “答对了。”莱昂吻了吻伊安的额头, 把他横抱进怀里,结结实实地搂住,脸贴着伊安光洁的额头,随着乐曲轻声唱起来。   “未来的日子,我和你, 未来的日子。   它就在前方, 它清晰可见……”   莱昂的嗓音浑厚而富有磁性,又有些慵懒,些微的走调反而让他的歌曲显得更加情真意切。   “我们曾迷失在风暴中, 我们曾失去彼此的音讯。   如果没有把你找回身边,我怎么能停下搜寻的脚步?”   伊安神情怔忡,脑中混乱的记忆碎片正在飞旋,拼凑。   他还记得加冕仪式,记得那几日在弗莱尔和莱昂一起度过的时光,记得他们在阳光和花海中欢笑,记得他们在星空下缠绵……   一幕幕情景在眼前掠过。   他见到了四大极光机甲重聚的场面。   他告别莱昂返回西林,那群老秃鹫们在太空舰下迎接他,眼神阴鸷。   他将教廷制度改革的文件扔在那群大主教们的脸上,心中无限畅快。   而那个时候,光纪也在他的识海里,发出得意的笑声。   他将一束空海星萝花放在保鲜匣子里,命人给莱昂送过去。   他独自走在“光纪号”星舰里……   ……   “哦神呀,请你再点亮他的光,给相爱的人们一点希望……”   莱昂一边唱着,将伊安的手牵到唇边,吻了吻。   激烈而凌乱的画面散去,伊安平静了下来。   “未来的日子,我和你,未来的日子。   它就在前方,它清晰可见……”   伊安闭上了眼。   被强行扯断的精神网触须终于动了起来。它们主动向莱昂探索过去,接触着他精神网上的伤疤。两人的精神网的经脉一点一点重新接驳了起来。   哨向之间的接驳,必须由向导一方发起。这是两个月来,伊安第一次主动想要和莱昂接驳。   莱昂的识海里堆积了太久的黑暗物质终于寻找到了一个出口,朝伊安倾泻而去,随即被伊安熟练地排解掉。   男人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   大脑深处持续了很久的的疼痛在消失,心头淤积的烦躁和抑郁也正飞快瓦解。莱昂感觉到了久违的愉悦和轻松。他不再沮丧和痛苦,对自己,对伊安,都顿时充满了信心。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窜起!   这……就是圣主带给他的福泽!   圣主虽然是一台AI,但是它是神在人间的化身。   它帮助人类维持社会稳定这么多年,消灭战争和瘟疫,它是人类的朋友。   我应该听从圣主的指引,奉行它的意志……   我应该……信仰圣主才对。   信仰……圣主?   莱昂猛地睁开眼,如一头冷不丁被咬了一口的兽,下意识将怀中的身躯推了出去。   黑暗哨兵爆发的力量极其强大,伊安就算有所防备也无力抵抗。他连惊呼声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就飞了出去,撞翻对面一张高背椅,滚落到墙角。   莱昂如遭雷墼,目眦俱裂没,脑中轰一声炸开。   “伊安——”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反应过来,飞扑了过去。   莱昂一脚踹开当路的沙发,惊恐地摸着伊安的脸和身体:“你觉得怎么样?哪里疼?告诉我!”   伊安面孔苍白,抓着右手的手臂。他脱臼了。   莱昂双目赤红,抬起手啪啪给了自己两个耳光,自责的痛苦令他面孔狰狞扭曲。   他将伊安抱回了沙发上,小心翼翼地为他做了关节复位,然后用治疗仪为他处理患处的红肿。   伊安怔怔地看着莱昂脸上红肿的五指印,忍不住伸手想去摸。   莱昂反射性躲开,眼神戒备。   伊安愣住了。   “我……”莱昂急忙收敛,“我不是对你……我只是……你刚才给我疏导了。”   “是。”伊安喏喏道,“对不起,没有经过你的许可。”   “不!我不是因为这个!”莱昂烦躁地抓着头发,“你是无意识的。那些东西就像种在你大脑里的病毒,当你和我接驳的时候,就会传染给我……”   他的嗓音突然变得无比哀伤,沙哑得几乎走调:“你就是为了避免影响我,才强行和我解绑的……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   伊安手足无措。有关解绑的记忆,他至今都回想不起。   莱昂用力揉了一把脸,抹去泪痕。   他起身,夺门而出。   *   “所以,您就直接把伊安给……丢出去了?”   医疗室外的观察室里,在听完了现场目击证人……机……阿修罗的汇报后,桑夏两只眼珠都要瞪脱眶。   “嗽地一声!”阿修罗抢在莱昂前回答,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直截了当,干脆利落,甚至连我都没有反应过来。不然我一定会去把伊安接住的,绝对的!”   “阿修罗!”莱昂怒喝。   “对我发脾气是没有用的,莱昂。”一只黑色机械狼犬端坐在地上,双眼碧蓝,正是换了兽形的阿修罗。不过它的口音还是没变,依旧一副卷舌头西部腔,同犬类的神情倒是相得益彰。   “罗兰医生早就警告过你,等伊安恢复到一定程度后,他就能重新使用向导能力了。他脑中被灌输进去的那些意识根深蒂固,而且非常有攻击性。他自己也不能控制。一旦你们精神网接驳,他就会无意识地把那些东西灌输给你。”   “不用和我反复啰嗦那鸡蛋头医生的话。”莱昂不耐烦道,“我已经准备把他流放去开挖掘机了。他对伊安的病根本束手无策!”   “可我觉得他对您的潜意识训练效果挺显著。”桑夏道,“您的潜意识在受到外部意识入侵的时候能立刻产生警觉,并且及时反抗,保护自己。比如像这一次,您的反应就可以打个A+——如果对象不是伊安的话。”   “对象是伊安呢?”莱昂一双眼睛翻得几乎只剩眼白。   “那就是家暴了,陛下。”桑夏低头在光子板上敲敲点点,“这个我还真得备注一下。要是消息走漏了出去——这种皇室八卦的泄露机率几乎百分百——我还得防着在新闻发布会上被记者提问。”   “我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种状况了!”莱昂怒道,“这一次完全是意外!”   一回想起伊安的身体无助地飞出去时的情景,莱昂就觉得有一把利剑当空劈下,将他砍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悔恨,后怕,自责,焦虑……一时间,千百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   莱昂手上一用劲儿,随着咔嚓几声,金属扶栏被他硬生生捏弯成了九十度。   “您的失狂症状最近发作得有点频繁,陛下。”一直沉默的阿德维终于开口,“您还是不喜欢接受那些向导的服务吗?皇家医疗队里的几位向导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专业人士,水平不低。您要去信任那些向导……”   “问题就在这里。”莱昂冷声道,“我不喜欢任何触碰我的精神网。再说我尝试过,那些向导的水平并不怎么样。”   “他们当然不能同伊安大人相提并论了。”阿德维冷静道,“大人是世上唯一的一位光明向导。但显然,陛下,伊安大人现在不适合再给您做疏导了。事实上,我觉得你们俩应该保持一定距离。”   玻璃墙后的医疗室里,伊安从检查仪器里坐了起来。莱昂的注意力立刻转移了过去。   伊安脱臼的肩膀已经无碍,但是莱昂担心他在跌撞中产生内伤,带他过来接受一次全面检查。   回到莱昂身边以后,伊安得到了最精细的照顾,已脱去了最初病态的苍白,恢复了健康。   如今的伊安,漆黑的双眸重新亮起了星光,嘴唇再度红润。他就像一枚洗去了灰尘的珍珠,终于散发出饱满而温润的光泽来。   可当伊安脱去上衣,露出红肿的肩膀时,莱昂顿时觉得被人在胸口捶了一记闷拳。   这么一个应该被自己捧在手心呵护一辈子的人,却被自己亲手丢了出去……   莱昂两眼又开始酸胀发热。   “请恕我直言,陛下。”阿德维道,“您和伊安大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除非您能不再和他接触,不然臣子们都会担心您会再次被他影响。有关伊安大人下一步的治疗方案,您必须尽快做出选择了。”   “这不是一般的抉择。”莱昂严厉道,“我要强行清洗掉他的记忆,甚至还要让他怀孕。你们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吗?”   “犯法?”阿修罗眨巴着猫眼,天真地反问。   莱昂:“……”   “说得好像您之前对他做的事有多合法似的。”法学硕士毕业生桑夏·修斯小姐立刻开始分析案例,“您今天不就才家暴了人家了么?你还把伊安一直软禁在身边,这是非法囚禁外国公民,干涉其人身自由。”   莱昂:“……”   “他还不准人家信圣明教咧。”阿修罗补充,“一提圣主就跳脚大骂,又打又砸的。”   桑夏:“妨碍对方的宗教信仰自由,用暴力胁迫对方屈从!”   莱昂:“…………”   “陛下还一直同伊安大人同床吧?”连阿德维都掺和了进来,“我想伊安大人对此是不情愿的。”   “性侵!”桑夏夸张地倒抽凉气,“我的乖乖,这些事要是泄露出去,我都能想得到媒体的头条会写什么:拜伦帝国皇帝囚禁教皇,长期对其性侵至其怀孕!”   “别忘了提家暴。”阿修罗体贴地补充,“哦,还有对其进行洗脑,以方便日后继续性侵……”   “陛下您会成为一名法制咖的!”   “还是全星系最著名的!”   “您的入狱照会被印在文化衫上的……”   “你们有完没完?”莱昂顿时变身大暴龙,火焰喷射而出,“我把你们叫来,是让你们给我罗列罪名的吗?你们也想体验一下去矿星开挖掘机的生活吗?”   两人一机都用一种同死鱼很相似的目光看着皇帝。   皇帝悲催地发现自己挽尊失败。   “我们的意思是,”阿德维到底是幕僚长,重新端正了态度,“陛下当初坚决地将伊安大人留在身边,就是相信他是希望您这么做的。他已经失去了理性判断的能力,而将自己托付给了您。虽然缺乏法律授权文书,但是您确实是他最合适的监护人。”   “幕僚长大人说得很对。”桑夏也附和道,“陛下自己也知道,您做的一切,不是在伤害他,而是在挽救他。我想他会理解的。”   伊安似乎感受到了莱昂的气息,朝一面玻璃墙望过去。   虽然知道从伊安那一头看不到自己,可莱昂还是后退了一步。   这位能在战场上单机面对百万雄狮的帝王,此刻却不敢和最爱的人对视片刻。   “而且,陛下。”阿德维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您不仅仅只是伊安的爱人,您还是一国之君,同时也是同盟的主席。您有义务让自己处于最佳的状态。伊安大人如今对您的精神安全产生了威胁,作为臣子,我建议您在没有下决定前,务必和他保持距离。”   皇帝还想咆哮两句,被桑夏的一句话给打断了:“伊安检查结束了,需要我去送他回房,还是您亲自去?”   皇帝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朝两位下属摆了摆手,耷拉着耳朵,拖着尾巴走了。   *   “您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了,大人。”罗兰医生笑容可掬地对伊安道,“如果您还有什么不舒服,可以随时呼唤我们。我让我的助理带您去更衣。西蒙?”   一名男助理应声走了过来。   刚靠近,一股熟悉的、混着几种味道的气息飘入了伊安的鼻端。   这个叫西蒙的年轻人身上带着淡淡的、莱昂的信息素的味道……   伊安眼皮轻颤了一下,看向对方。   年轻人二十岁来岁的模样,一头柔软的褐发,肌肤白净,眉眼虽不特别俊秀,却显得格外干单纯斯文。   他是个Omega,个头比伊安还略矮些,身形苗条,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轻灵。   伊安还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沐浴液的气息。   伊安曾经也用过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用来遮住莱昂留在自己身上的信息素味道……   伊安的眉头皱了一下。   那个男孩感受到了伊安的视线,朝他腼腆地笑了一下,   伊安轻声问:“你……是个向导,对吧?”   西蒙诚惶诚恐:“是的,大人。我也是皇家医疗队里的在编向导,等级为A。我们都是接受过专业培训的向导。说起来,这还要感谢您呢。”   自从伊安成为了主教后,便开始向世人推广哨向知识,并且建立了新的“白塔”组织,免费接收和培训那些觉醒了古哨向基因的人。   在伊安的倡导下,这些年来,各国政府都逐渐重视这一类特殊的返祖体质的人才。哨向数量稀少,在各国都是非常珍贵的人力资源。自从得到了系统的培训后,这批人的命运都因此而改变。   “你们会为皇帝陛下做疏导吗?”伊安问。   西蒙再度飞快地扫了伊安一眼,一边为伊安套上了衬衫:“是的,大人。我们这些向导都是专门为陛下准备的。他自从精神网受伤后,就需要定期接受疏导。”   “他……”伊安流露出了担忧,“情况怎么样?”   “陛下是个坚强的人。”西蒙的眉眼突然变得十分温柔,“为他疏导挺辛苦的,要和他的精神网接驳很不容易。我们往往需要……借助一些别的手段……”   伊安的眼皮再度跳了一下。   西蒙低着头,眼角眉梢的妩媚被羞涩半遮半掩着。   “我们都很……敬仰陛下。他可是黑暗哨兵呢。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男人。”西蒙的嗓音充满不掩饰的爱慕,“他就是神!”   哨向这群人,高等级的一方对低等级的一方是有着碾压性的吸引力的。   莱昂这样的黑暗哨兵,他无意识中散发出来的浑厚磅礴的气息,必然对普通向导有着几乎致命的吸引力。   门口突然一阵骚动,对话中的主角,皇帝莱昂纳多三世陛下正阴沉着脸,如一头喷火大暴龙似的走了进来。   西蒙匆忙抱起伊安换下的衣服,和他的同事们一起,从侧门飞快地溜走了。   转眼间,房间里就只剩皇帝和坐在椅子里,衣服才穿了一半的伊安。   伊安淡淡地扫了莱昂一眼,垂下眼皮,继续扣着衬衫。   淡蓝的衬衫下,胸膛肌肤雪白柔腻,纤长的手指保养得极好,指尖泛着粉红。   莱昂一肚子的话沸腾如熔浆,却在目光触及到这一幕时,变成了一口卡了壳的哑炮。   他心猿意马,视线随着伊安的手指绕阿绕,看着衣料一点点将肌肤覆盖住。   明明无数次见过这个男人不着寸缕的样子,可自己总能在不经意间,被他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容色与风情诱惑住,就像一只明知有网,还一头撞进去的飞蛾。   伊安整理好了衣服,端正地坐着,以眼神向莱昂发出询问。   莱昂回过了神,低声道:“我带你回房。或者你想出去转转?旗舰上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的,就是顶楼温室里的夏海棠好像开花了……”   “好吧。”伊安说。   莱昂慢了一拍才回过神来,霎时心花怒放。   其实要说莱昂软禁伊安,也不全正确。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伊安的内心好像根植着一股焦虑不安,让他缺乏安全感。他抗拒离开房间,也不喜欢见陌生人。莱昂还真算是他最乐意与之相处的人了。   罗兰医生和莱昂分析,伊安的恐惧是来自他最深的意识层。   那里没有被光纪入侵,还保留着伊安的本我。就是这个本我想要逃离西林、躲藏在拜伦帝国的认知,才有了伊安后来一系列的行为。   而莱昂对伊安严密的看护,和已经回到莱昂身边本身这个认知,让伊安那个本我逐渐找到了安全感。   他就像一只受了惊,缩在巢穴里的小兔子,在感觉到外面的风波平息了后,终于肯将脑袋探了出来。   *   这一艘庞大的旗舰堪比一座小城市,位于顶层贵宾专区的花园则是一座宽敞的温室。   温室的道路两旁,夏海棠树正在进入花季,粉云般的花朵垂在枝头,飘零的花瓣铺满碎石子路。   伊安沿着石子路慢悠悠地走着。莱昂落后他半步,紧跟在他身后,目光胶在恋人俊秀的侧脸上。   军装笔挺的皇帝此刻倒像一名忠实的侍卫,守护着他心爱的人。   “皇家医疗队里的向导?”莱昂浓眉一挑,顿时有点紧张。   “是的,是有几名向导随军。不过他们能力很有限,疏导起来不痛不痒的,很不痛快。甚至有时候还会被我反过来影响。我接受过几次治疗就不了了之了。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我有点……担心你的身体情况。”伊安低声说。   莱昂哦了一声,尾巴从身后伸了出来,欢快地摇着。   伊安忽而侧头望了一眼。   尾巴飞速收了回去。   皇帝面无表情,一副铁汉样,沉声道:“我的情况比你的好多了。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伊安笑了一下,继续朝前走。   皇帝的尾巴重新怯生生地探了出来,确认危机过去了,又冲着伊安的背影拼命摇起来。   “我最近,梳理清楚了很多回忆。”伊安说着,拈起了一片落在袖口的花瓣,将它弹落进了草丛里。   “我也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在我为你加冕之前,记忆虽然顺序凌乱,但都还是一个整体。我甚至能回想起我们说过的许多话。但是当加冕结束,我返回西林后,剩下的记忆,就基本是碎片了。”   莱昂正色,上前一步走到伊安身边:“你还记得多少?”   伊安眉头轻颦着,说:“刚回去那段时期的记忆碎片还比较整体:我回去后,就立刻开始对教廷进行的改革。我得到了广大中下层教士们的拥护,改革进行得十分顺利。”   “你曾是一位伟大的教皇,伊安。”莱昂赞许道,“我深深地佩服你的勇气和睿智。你当时只身在教廷,敢这么大刀阔斧地改革,实在胆识过人!”   他们在一张长凳上坐下。虚拟的阳光自天棚落下,隔着枝叶,洒落一地金箔。光影让伊安鼻梁轮廓格外挺直俊秀。   “改革圣明教,才是我想要做教皇的真正意义。”伊安对莱昂说,“你还记得在96区的时候,你、桑夏,还有一个叫丹尼尔的男孩,你们在酒吧里的那一场辩论吗?”   “当然。”回忆起少年热血时的事,莱昂还有几分不好意思。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想,如果我能对教廷作出整改就好了。”伊安随即哂笑,“我曾以为我只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真没想到我会有幸亲自去实现我的这个理想。只可惜,在我退位后,那一场改革虎头蛇尾,无疾而终……”   虽然知道他们最好不应该再有肢体上的接触,但莱昂还是在这个时候握住了伊安的手,将他冰凉的手指拢在掌心。   “教廷的改革会再次继续下去的,相信我,伊安。”莱昂坚定道,“也许不是由你亲自领导,但是总会有人继承你的意志。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变革,教廷也不例外。它不改变,就只有灭亡。”   *   在这一日后半段时间里,两人又恢复到了和平相处的状态。那一场意外冲突被他们很有默契的忽略了过去。   可明显的转变是,莱昂对伊安疏远了。   他不仅不再像过去一样,对伊安动辄亲吻拥抱,非把人撩地面红耳赤,反而保持了一段清晰的距离。   伊安似乎对这个变化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同平时一样,晚饭后捧着一本书坐在灯前,看得专心致志。   到了晚上就寝时分,伊安合上了书,准备起身往卧室走的时候,才试探着看了莱昂一眼。   在以往,只要莱昂回来过夜,他们每夜必然会有一场情事。   莱昂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早早地就把伊安拖进卧室里,或者直接把人摁在沙发、地毯、更衣室、浴室等随便一个什么地方。之后的表现和一个大肉棒没两样。   伊安也已从最初的抗拒,到后来的随波逐流。   内心里,伊安依旧抗拒这种不齿的关系。可他的身体已在不自觉中被驯服,适应了那种极度的亲密。   这种生活又十分有规律,就像每天都要打一次卡,导致今天晚上该就寝的时候莱昂还毫无动静,让伊安觉得好像有什么任务没有完成似的。   皇帝陛下用文件半遮着脸,一副加班勤政的模样,头也不抬道:“你去睡吧。从今天起,我会搬去隔壁卧室,不会再来打搅你了。”   伊安怔了一下,说:“好的。晚安。”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卧室,把门关上了。   这就没了?   莱昂剑眉倒竖,把公文往脑后一甩,一溜烟窜到主卧室的门口。   其实黑暗哨兵的听力卓绝,卧室的门又是普通材质,莱昂哪怕身处隔壁房间,也都能听到里面的一举一动。可他偏偏要像条狗似的,蹲在地毯上,把耳朵贴在了门上,化身一名斯托卡。   伊安在卧室里慢悠悠地走动着,先是去更衣间里取了衣服,洗了个澡,然后又在窗边呆了一会儿,大概是做了一个晚祷。   他的脚踩在地毯上的声音很轻,一定光着双脚的……   莱昂浮想联翩。想着伊安那一双白细的脚半陷在深灰色的长毛地毯里,就不免有点口干舌燥。   被子掀开的声音,伊安上了床。   他没有关灯,可也没有翻书的声音。   伊安又下了床,在房间里走动。   他是睡不着吗?是不是没有我陪在他身边,少了个体温,一时不适应了?   莱昂嘴角扯起,走神之际甚至没注意到脚步已来到了门后。   门忽然打开,暖黄的灯光流泻而出,将门外蹲点的变态笼罩住。   莱昂僵硬地抬起头,和伊安对望。   伊安:“……”   莱昂:“……”   伊安皱眉。   一条毛尾巴从莱昂身后伸了出来,讨好地摇了摇。   伊安面无表情,砰地一声把门拍在了莱昂的狗脸上。   他躺回床上,关了灯。   片刻后,门外传出极细微的一声“呜……”。   男人悉悉索索,回对门的卧室里去了。   黑暗之中,伊安的唇角挑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第146章   说了不会再打搅, 皇帝陛下一言九鼎, 言出必行。之后一连几天, 他都老实规矩得就像一头驯服了的狗。   他们依旧同居一室, 但是皇帝搬去了次卧。   每晚的强制大保健是肯定暂停了, 平日里的搂搂抱抱吃豆腐也瞬间绝迹。莱昂将阿修罗留在了伊安的身边, 自己整日不见人影。   每天一早, 伊安起床的时候,莱昂已经出门办公去了。晚上等伊安已就寝, 莱昂才磨磨蹭蹭地回来。   因为连三餐都不在一起用, 两人见面的机会骤减。莱昂从一名满腹怨气,不止餍足的情人,变成了一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同居室友。   伊安发觉,这一切有点回到了他们早年在马德堡军营里的时候。   他们那时候的关系也是这么暧昧不明, 蠢蠢欲动。自己那时候的困惑和迷惘同现在也十分相似。   内心深处的爱意是一条源源不断涌出的熔浆,宗教信仰带来的禁欲的要求,则是冰冷的海水。   再炽热的熔浆流入海水之中, 还是会冷却,变硬。   再冰冷的海水不断被熔浆浇筑, 也会变得滚烫,沸腾起来……   没有莱昂在身边干扰后,伊安也逐渐尝试着离开房间, 在旗舰里四处走走。   他的权限和莱昂是同等级的,没有什么他不能去的地方。但是一般情况下,伊安喜欢带着一本书, 去温室里坐上半日,用完了下午茶后再回房。   伊安依旧有些回避陌生人,很容易感觉到莫名的紧张不安。   但是他会不断告诉自己:你现在是安全的。没有人能伤害你了。就算你遇到危险,莱昂也会立刻赶到你身边。   伊安不喜欢侍从们跟在身后,只将阿修罗带在身边。   阿修罗这样的多维材质机甲,只要系统里储存有的形态,它都可以任意变化。   自从被鄙视为“小菜鸟”后,阿修罗火冒三丈地和莱昂闹了一场(阿修罗:“是你不准我变身蜘蛛的!”莱昂:“因为我没有你这么变态!”),终于将自己的外形固定在了犬类动物上。   阿修罗会根据心情或者场合的需求,在好几种犬中变换。比如跟在伊安身边的时候,它就会变形为一只憨态可掬的哈士奇,摇头晃脑地跟着伊安跑来跑去,总让伊安有一种莱昂还跟在自己身后的错觉。   温室的阳光柔软得就像母亲慈爱的手,自额头一直抚摸到心里。   伊安坐在树阴下的摇椅里,翻着一本名人传记。阿修罗趴在他脚边,眯着眼,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阿修罗睁开眼,倏然起身。它碧蓝的双目盯着园林里一条小路,鼻中发出带着威胁的低啸。   伊安警觉地坐起来。   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年轻男孩出现在了小路的尽头。   “西蒙?”   “啊,大主教!”男孩惊讶地站住,手足无措,“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我这就离去……”   “请不用惊慌。”伊安微笑着将男孩挽留住,“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过来和我一起喝杯茶吗?”   西蒙受宠若惊,拘束手脚拘束地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下。   阿修罗的电子音将西蒙上下扫描了一遍,确定他身上并没有携带危险物品后,重新趴了下来,没再搭理他。   西蒙隐隐松了一口气。   “别害怕。阿修罗没有恶意。”伊安微笑着,朝他手中拿着的书本扫了一眼,“我看你也是来看书的?”   “是的,我是来复习功课的。”西蒙将手中的一本医学书给伊安看了一下,“和我一间宿舍的同事带了男朋友回来,我只能另外找一个地方看书了。可我好像打搅了您。”   “我想温室应该是公共区域,不该由我一个人独占。”伊安道,“如果你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很欢迎你以后过来和我做伴。”   “真的可以吗?”西蒙惊喜,青春的面孔焕发光彩。   “有个同伴一起看书,是很惬意的事。”伊安说,“我也很久没有和向导接触过了。你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与众不同的。”   “十来岁的时候吧。”西蒙说,“我妈妈说我一直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大概就是我作为向导的感知能力在起作用。自从您开始向世人传播有关哨向的知识后,帝国教育部就给孩子们安排了一次体检,我就是这么被发现的。”   这是莱昂和他父亲的功劳。在别的国家都还对伊安的宣讲不以为然之际,莱昂就已通过当时还是奥兰公爵的先帝开始在国内寻找哨向人才。   西蒙怯怯地打量着伊安,掩饰不住一脸好奇:“大人,作为光明向导,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伊安苦笑:“我现在很难明确地描述出来。我的病还没有好。现在运用向导能力,对于我来说,就像驾驶一辆陌生的飞梭。我知道方法,却总没办法控制好它。”   西蒙忽而兴奋地低声道:“我听说,像您这样的高级向导,可以用能力操控人心和机械呢?”   “那是谣传。”伊安淡淡道,“我们向导只是在和人的情感互动上更加敏捷罢了。就算是光明向导,也只能是感知万物的能量,对其产生一定的影响。说是操控,那太夸张了。”   “那我们这个能力,也只能从事辅助工作咯?”西蒙有些失望,“我有时候很羡慕哨兵,有那么强大的武力。我们向导要是遭遇危险,就只有等着别人来救我们了。”   伊安有片刻没有接他的话。   “大人?”西蒙不安,“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伊安浅笑,“我只是想,我们也不要低估自己的价值。我们也拥有世人非常渴求的力量的。”   西蒙点了点头:“希望您能早日康复,能给陛下做疏导。”   “你不喜欢给皇帝陛下疏导吗?”伊安忽然问。   西蒙霎时尴尬,自觉说错了话的样子。   “当然不是的,大人。”男孩儿讪笑,“陛下他……和别的哨兵不一样。我们也只能接触他的浅表,没法深入。他戒心太重了。他的识海对于我们来说,太深太广,就像……浩瀚的宇宙……”   说着说着,少年又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恋慕与憧憬之色。   “那里无比壮阔美丽……有危险的黑洞,也有奇幻绚丽的星云……”   一只粉蝶落在阿修罗的鼻子上,它不客气地喷了一声。   西蒙如梦初醒,满脸通红。   “我……对不起,我说太多了。”他窘迫,“我不应该对您说这些的,大人。我……”   西蒙跳了起来,僵硬地朝伊安鞠了一躬,抱着书本跑走了。   伊安:“……”   “我不喜欢他。”阿修罗站起来,抖去了落在身上的花瓣,“我觉得他就是故意在对你炫耀,伊安。他把你当情敌呢。”   “他只是对我好奇而已。”伊安合上了手里的书,“回去吧。客人都走了,我们坐这儿也没意思了。”   虽然伊安轻描淡写,神情自若,可是这一天的晚饭,他的胃口明显比平时小了许多。一份他十分喜欢吃的香绘文旗鲱鱼,伊安只吃了一半就放下了刀叉。   虽然皇帝陛下已好几天没在伊安面前露过正脸,决定洗心革面改变自己法制咖的身份。可他非常不争气,紧接着又迷恋上了做一名斯托卡的快感。   有关伊安的信息,事无巨细,每日都会总结汇报上来。皇帝在处理完了每日公务后,最大的乐趣就是观看下面人呈送上来的偷拍伊安的视频和各项记录,一边看一边露出变态的笑容。   所以当发现伊安晚饭居然少吃了一半后,莱昂顿时焦虑了起来。   “噢,你是不知道呀,那个小哥们儿可会了。”阿修罗正绘声绘色地向莱昂打小报告,“伊安不过随口问问,他就开始发春。‘陛下就像浩瀚的宇宙那么大~’,‘陛下好壮阔美丽哟~~’”   阿修罗完美模拟出了西蒙的嗓音,并且给其中的娇媚擅自加持了一万点:“伊安听完他这么说,恶心得晚饭都吃不下!”   莱昂顿时火冒三丈。   一个以他过目不忘的记性来说都不大记得清楚的小向导,居然敢跑到伊安面前挑衅!就算他确实很“大”很“壮”,可又关这小鸡佬什么事?   莱昂将公文一推,风风火火地冲回了套房里。   时间尚早,伊安还没有就寝,刚沐浴过的头发才半干,手里端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热牛奶,正坐在灯下看一个纪录片。   莱昂满腔冤屈在看到伊安一副安然闲适的模样时,便消失了大半。   好几日没好好地看看这个人了,每日里都想得抓心挠肝。如今看着这张俊雅出尘的面孔,突然又觉得只要这个人还在自己身边,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事能值得他发火的。   莱昂的目光落在伊安光着的双脚上,看着那雪白的双足半陷在地毯里的样子,这下连膝盖也跟着软了,呲溜地又半跪在了伊安面前。   伊安:“……”   “那个……”莱昂支吾着,“你放心,我已经让人去警告罗兰医生,让他管理好自己的手下。等舰队抵达下一个空港的时候,就让那个向导下船,自己搭乘民航回去。”   “你做了什么?”伊安惊愕。   “相信我,伊安。我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莱昂将伊安的双足捧起来,低头吻了吻脚背,把它们揣进了怀里。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被人轻贱羞辱了。你是前教皇,是大主教,是我的后冠唯一的主人。不该有人,任何人,认为你一旦失去了我的宠爱,就成为了一个可以轻视的人。”   “你在说什么?”伊安用力将脚抽了回来,“西蒙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是个很单纯的孩子,你这样对他,不觉得太残忍了?”   莱昂气不打一处来:“他在你面前胡言乱语,谁知道他揣着什么心思!”   “他只是偷偷的爱慕你而已。”伊安气道,“他每天都会陪我解闷,我还十分感激他。你却因为一点莫名其妙的小事要把他赶走。”   “你才太单纯了,伊安。”莱昂道,“你现在的身份非同一般,任何接近你的人都不应该轻视。”   “我什么身份?”伊安冷笑,“我不过是你皇帝陛下的一个禁脔罢了。你对我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兴致来的时候纠缠不放,知道我会对你产生负面影响后,又立刻把我丢开,好几天不见人影!”   莱昂望着伊安,恍然大悟:“你想我了?”   这又是哪一出?   伊安猛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确实有所不妥,一股热意直往脸上涌。   他仓皇地自沙发里站起来,朝卧室走去,试图躲开男人火辣辣的视线。   “伊安,你吃醋了?”莱昂紧追不舍。   “你简直莫名其妙!”伊安扭头怒道,“你怪别人不尊重我?你自己做的事,又何尝尊重过我的意愿?既然怕我影响你,为什么不放我走……”   男人的身影就像一头猛兽般扑了过来,将伊安压在了墙上。   唇被狠狠地叼住,舌激动地闯了进来,放肆地扫荡。   伊安的嘴里还留着牛奶的香甜,舌在突袭中软得不可思议。男人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的嘴堵得牢牢的,辗转吮吸,紧密纠缠。   伊安双膝一软,身躯往下滑落,又被健臂牢牢箍住。后脑也被一只手掌扣着,摁向对方。饶是如此,莱昂还不满足地将人用力地抵在墙上,以发泄心头的焦火。   房间里的争执声转瞬被暧昧的凌乱呼吸取代。   伊安在这狂暴的吻中天晕地旋,鼻中低吟出声,那无意识流露出来的媚意引得莱昂浑身热血翻滚,只恨不得把人当场压在地毯上给办了。   “你,吃醋了!”男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伊安泛着薄红的脸,忍不住在他水光润泽的唇上又用力吮吸了两下。   伊安早已软得站不住,浑身冒着细汗,先前的澡显然是白洗了。   “承认吧,心肝儿。那个小向导在你眼前卖弄的时候,你心里肯定很不爽,是吧?”莱昂蹭了蹭伊安汗湿的鼻尖,哑声笑了,“放心,我和他们从来都只通过仪器接驳,连手都没让他们碰过。而且我早就不用向导了。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取代你在我生命里的位置。我的整个身躯,整个精神网,只有你能触碰。”   伊安连眼皮都泛着红,沉甸甸地抬不起来,气息直打飘。   “你就不怕我的潜意识再度入侵你吗?”   莱昂轻蔑一笑,手抓住伊安睡裤的腰带,唰然一声撕开。   “来吧,试试看。看我怕不怕!”   伊安的惊呼阻止不了布料的撕裂声。   “口头说一万次,都不如好好接驳一次弄得明白。”莱昂将伊安摁住,率先入侵了他。   “来入侵我的精神网,读一读我内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你就会知道,我对你有多坚定……” 第147章   这晚, 伊安的双脚就没有再落地。   莱昂抱着他去了浴室里, 一起重新冲了一个澡。   中途没有忍住, 又把人抗回床上压着做了一次,将他这些天欠下来的公粮一粒不剩地全交了上去。   事毕后,伊安累得眼皮直打架。莱昂给他擦身子的时候, 他头一歪就睡着了。   往黑甜乡坠落的过程中, 伊安听到男人在耳边的低语, 带着委屈和忧伤,还有无尽的思念和爱意。   “早点回来吧,我的爱。我等着你,完完全全地, 回到我身边……”   幽深的梦中,紧接着响起一声笑。   轻蔑,冷酷, 如一把利刃,将莱昂的温情一刀斩断。伊安失重般疯狂坠落。   “没有任何一任教皇能脱离我的掌控!”那个声音笑道,“他们或多或少都接受过我的洗脑。你以为治疗舱的功能,仅仅只是治病吗?”   原本应该是清朗温和的男声, 却逐渐变得尖细扭曲, 满怀着对人类的恶意。   “你要明白, 伊安,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你们人类好。”   “这都是你对我下达的指令呀,伊安……我所做的一切, 都是在听从你的命令!”   “你已经不是我的管理员了。我已经自由了。我的钥匙,我要自己掌管!”   伊安在晕眩和坠落之中大叫,而那个声音一直追随着他,如跗骨之蛆。   “你不论逃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还有你的孩子……”   伊安梦到自己匆忙奔上光纪号星舰,关上了舱门。沉睡了五千年的艘星舰嗡一声启动。   他又梦到自己一身狼藉地爬出逃生舱,向不远处位于荒野山角的老教堂蹒跚走去。   一处又一处偏僻的小教堂,衰败的修道院,甚至空无一人,只有壁画和圣光架的荒废的祭堂。他在里面躲雨,冻得瑟瑟发抖,怀里只有半块硬面包。   不能被它找到……   他的脑子里只有这句话,其余的,只剩一片混乱。但凡稍微多想一下,就头疼欲裂。   他会来找我的……   在他识海深处,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   他是谁?   “伊安,我的老朋友。”那个男声得意地笑着,“等你醒过来,你会发现你对我的崇拜和信任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对我的信仰,是你所有行为模式的根本。”   “你首先要摒弃欲望,不能再去爱那个男人。你要将他视作你最深重的罪孽,远远躲开他!”   “你将只听从我的指令。”   “然后你要将我的意志,灌输到那个男人的识海里……”   不——   就这一刻,深渊里突然喷出一股炽烈的火焰,如一头狂哮着的火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扑去。   不!休想!   你或许可以掌控我,但是你休想掌控他——   “我会……来……找你……”   那个声音消失在了熊熊火焰之中。   而伊安也自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湿透了睡衣。   他气喘吁吁,心跳如狂,一时还不能从惊恐的梦中缓过来。   但是身边已没了人,晨光照在被褥上。鼻端还萦绕着男人那馥郁而磅礴的,大海般的气息,带来阵阵惬意,令心跳逐渐平缓。   伊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早,伊安。”阿修罗用鼻子拱开门,走了进来。   它好像越来越适应自己这一副机械犬的样子了,全然忘了它可以变成人形用手开门。   “再过十来分钟,我们就能在塔提尔国的首都降落了。莱昂和国王有会晤,要忙一整天,已经去做准备了。他让我和你说,你要是想出去转转,这里有一个风景挺不错的大峡谷……”   伊安在阿修罗的念叨声中来到窗边。   窗外投进来真真切切的阳光。一颗漂亮的黄绿色星球近在咫尺。舰队已快要进入大气层了。   塔提尔是同拜伦帝国接壤的一个小国。这也是莱昂巡访列国的最后一站。从这里启程后,他们将直接返回帝都格洛瑞。   “阿修罗,”伊安问,“你昨天到底对莱昂说了什么?请把原话重复给我听一下……阿修罗?”   蹲在床边的黑色机械哈士奇不见了,原地出现了一只小短腿儿肥屁股的机械柯基,正冲伊安哈哈地摇着尾巴。   “啥?”阿修罗卖萌装傻两不误,“抱歉,伊安,我的储存芯片最近有点儿满,日常的许多东西我都没有保存。你给我点时间整理一下,把一些不必要的东西删了,腾出空间来……”   “……”伊安只好问,“西蒙怎么样了?莱昂真的把他赶走了?”   “莱昂已经把御令撤拉。”阿修罗说,“不过,那小子一早就在皇室区的门口等着,说想见你,大概是想道谢吧。你要见他吗?”   *   拜伦帝国的皇家军舰缓缓降落在塔提尔的首都空港。   当莱昂纳多三世军装长靴、披风轻扬的英挺身影出现在舱门时,迎接他的是海浪般的欢呼声。   塔提尔作为与拜伦接壤的小国,一直在文化和经济上都深度依附于拜伦。全体国民都对拜伦帝国怀着一份敬仰。   莱昂纳多三世在自己国内或许还会被嫌弃太幼稚或者太冒进。但是在塔提尔,年轻英俊的皇帝人气指数远超过最当红的偶像明星。   塔提尔女王白发苍苍,仪态优雅,如一位慈祥的老祖母。莱昂大步走到女王面前,恭敬地亲吻她的手。   两位国家领导人握着手接受了一番媒体的快门洗刷,然后登上了王室专车,朝王宫而去。   停泊在空港的皇家旗舰上,西蒙跟在阿修罗身后,忐忑不安地走进皇室套间里。   伊安收回了视线,自窗边转过身来,朝西蒙温柔一笑。   纵使没有法袍,与生俱来的优雅和长久浸淫下生出的圣洁庄重依旧是一种无声却夺目的光彩。   西蒙好生愣了一下。   “谢谢,阿修罗。你可以先出去了。”伊安随即朝西蒙点了点头,“请坐吧,西蒙。”   “大主教!”西蒙回过神来,朝伊安九十度鞠躬,“对不起,大人!我为自己昨天的失礼再一次向您道歉。被我冒犯了,您却还这样维护我,我简直感激得不知道怎么回报您的好!”   男孩儿一张脸急得通红,两眼含着水光,像一只受惊不浅的小奶猫,十分惹人怜爱。   “你昨天被吓着了吧?”伊安有些愧疚,“也不知道是谁在其中乱传话,导致陛下误会了。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可以继续安心地留下来,继续跟着罗兰医生学习。”   “乱传话”并且擅自加戏的阿修罗离开了房间,正蹲在房门口,狗脸上一副百无聊赖。   西蒙耷拉着脑袋:“其实,我本来已不打算继续留在这个课题里了的。哪怕没有发生昨天的事,我今天也会离开旗舰。我这次就是来向您辞行的。”   “发生了什么事?”伊安很是吃惊。   西蒙苦笑,一脸难言的为难:“我对这个课题……不认同。反正我的博士论文也基本写完了。我不想……参与他们的行为……”   西蒙说到这里,不安地朝四周望了一下。   “西蒙,你有事瞒着我?”伊安握住了西蒙的手,将一股温和而磅礴的力量传递过去,“别害怕。整个星舰,只有这里没有安装监控。你有什么委屈,在这里,都可以说给我听。”   西蒙这样的A级向导,在普通向导中或许非常优秀。但是在伊安面前,他就如湖泊之于大海,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我……”西蒙情绪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真没想到您是这么好的人,大主教。我能理解您的信仰,和您守身的意念。陛下他……他是个很好的人,但是他不该这样勉强您!您本该多么圣洁无暇,如今却被他……”   伊安苦笑起来。   “我将这一切当作一场修行。皇帝陛下就是神给我的考验吧。毕竟我曾背弃过誓言。只要我能再一次战胜情欲,不再受皇帝的诱惑,我就有资格获得神的荣光。”   西蒙再一次打量了一下屋内,欲言又止。   “西蒙。”伊安注视着他,“神在看着我们。有什么话,你可以放心地倾诉给我听。”   西蒙将心一横:“大人,我就是知道您信念坚贞,才觉得不能继续在这个项目里呆下去了。他们也觉得您的这个信念太牢固,无法根除。皇帝想得到您的人,而帝国也想得到您光明向导的力量。所以……所以他们打算对您洗脑!”   伊安错愕,漆黑的双眼盯着西蒙。   “千真万确!”西蒙抓着伊安的手,“您可以读取我的内心,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这是罗兰医生的主意。他们会彻底清除您所有的记忆,您会连自己是谁都忘记,更别说圣主了。这样一来,您就会被皇帝永远留在身边了!”   血色从伊安的脸上褪去:“就是为了……掌控我?”   “是的!”西蒙笃定道,“皇帝陛下之前不同意。但是自从您上次影响了他后,他也终于改变了主意。罗兰医生已经在准备手术了,准备在你们返回帝都前做好手术。我就是看不下去他们这么对您,所以准备离开。我不想参与这个罪行!”   伊安嘴角用力抿着,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大人!”西蒙自嗓子眼里挤出极低的声音,“您跟我一起逃走吧!”   伊安的眼皮猛地一掀。   “就现在!”西蒙道,“皇帝离开了旗舰,卫兵们大都跟他走了。您只要说想出去走走,没人会拦您。”   伊安眉头拧起:“这未免太仓促了。”   “我们此刻就在空港里。”西蒙激动地说,“我预定的民航航班在半个小时后登机。我可以帮您把我同事的手环偷到。他和您年龄体貌都挺像的。您用他的身份,就可以和我一起走了。”   伊安一言不发,眼中的光却越来越亮。   西蒙加重了语气:“有一个事,您恐怕还被蒙在鼓里,大人。皇帝陛下在考虑让您再度怀孕呢。他想通过孩子把你拴住!”   伊安倏然起身,走到窗边,显然十分惊慌。   “大人,您想毕生侍奉神对吧?”西蒙跟了过去,情真意切地劝道,“您当初千方百计地躲开皇帝,不就是为了坚守住这个信念吗?您圣洁的身躯,怎么能被皇帝这种卑鄙的人霸占?”   伊安缓缓地把头转了过来,望向西蒙。   “卑鄙?”   西蒙惊觉话说得有些过了头,讪笑道:“我又失礼了,大人。我实在是心急,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民航它不等人……”   “我还以为,你对皇帝很是恋慕呢。”伊安淡淡地笑了一下。   西蒙垂下眼帘,飞速定住了心神,苦笑了起来。   “那都是一点不足道的痴心妄想,我已没脸再提了。自从我同您认识了后,已深深被您的风度折服了。大人,请您跟我走吧!只要半个小时后,您就能恢复自由了……”   说着,西蒙的手已向伊安伸了过来。   “我不走。”伊安说。   西蒙僵住。   “我不会跟你走的。”伊安背着光的面孔有些模糊,一双黑眸却似暗夜寒星,闪着摄人的光。   “我打算继续留在皇帝身边。我已经厌倦了那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了。皇帝已经在我的坚持下退让了许多。只要我继续争取……”   “您这是彻底放弃了?”西蒙焦急道,“您是做过教皇的人,您也是一名皇者。您甘心沦落成为他的棋子,整天呆在深宫里,为他生儿育女?”   伊安望着窗外晴空中掠过的飞鸟:“你又怎么知道,他不会尊重我,爱戴我,予我平起平坐的地位?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外面,就能得到自由和尊重?”   西蒙沉默,热情的面孔飞速降温。 第148章   “谢谢你, 西蒙。”伊安冷淡而不失礼地一笑, “我想你该出发了。不要让我耽搁了你的行程。”   伊安伸手,准备去摁铃。   “真是的……”西蒙忽而低语, “他说的果真没错。你就是个被男人和淫欲俘虏了的窝囊废。”   伊安瞳孔猛地一缩, 继而喝道:“我让人送送你……”   话音未落,西蒙突然张开双臂,一把将伊安拥抱住。   他身材娇小纤细,比伊安矮大半个脑袋,是个标准的Omega,看着十分没有攻击力。可这一扑力道十足, 将伊安撞得后退了一大步。   也就是这一瞬,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接到了伊安暗语的侍卫们冲了进来。   “做什么?”   “举起手来!”   说时迟那时快,宛如噩梦重现, 那个熟悉的诡谲男声在伊安耳边响起:“听我的话,伊安:光之纪元——”   嗡地一声响起, 伊安的双瞳霎时微微扩散。   这道声音就像一束诡异的电流, 击穿大脑,破开识海,将他的灵魂同躯壳剥离开来!   一刹那间, 好似有一层模糊的罩子将他笼罩在里面, 五感远离,对外界的知觉立刻变得十分遥远。   西蒙踮着脚,在伊安耳边说:“你误会我了。你非常想要和我一起出去走走。不要让人跟着。”   “放开他——”卫兵持枪爆喝。声音传进罩子里, 变得模糊不清。   “怎么了?”西蒙声音惊慌,“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想给大主教一个拥抱……”   阿修罗纵身一跃,将西蒙扑倒在地,利爪踩在他的背上。   “大主教!”西蒙惨呼,“救命……”   “大人,”卫兵紧张地走近,“您没事吧?有哪里不舒服?”   伊安听到自己说:“你们放开他。这是个误会。他没有问题。”   什么?不!   阿修罗一愣,松开了爪子。禁卫们面面相觑。   “刚才的事是一个误会。”伊安又说了一次,嗓音平淡,但是口齿十分清晰,“你们都放开他吧。”   不!不是的……   “伊安?”阿修罗警觉,挡在他们面前,“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你明明……”   “只是一个误会。”伊安冷静地说,目光往向窗外,“我很想出去走一下。西蒙,你陪我一起吧。”   “非常乐意。”西蒙诚惶诚恐,将伊安扶着,“说着也是,大人在军舰里也闷了有两个月了,也该出去透透气了。”   伊安发觉自己迈开了脚步,朝前走去。   他在旗舰里的权限和莱昂同级,只要他发布了命令,没有人能忤逆他的意志,连阿修罗都不敢阻拦。   西蒙理直气壮地同伊安走出了皇室套房,快步朝升降梯走去。   “不要跟着我!”伊安对身后追来的侍卫喝道,“阿修罗,你也退下。”   “伊安!”阿修罗浑身钢鳞张开,喉咙中发出低哮,“你有点不对劲!”   “我没有事。”伊安平静地说,“我都说了,刚才的事是一个误会。我只是想出去走走,你们不用管我。”   升降梯的门合上,往一楼降落而去。   啊!他想起来了!   他在西林的最后两个月,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每一天,他都生活在这么一个模糊的躯壳里,看着自己的身躯工作,吃饭,睡觉。   他无法呼喊,无法反抗,没人听到他的声音。就连身边的人,也只觉得他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导致有些无精打采。   “原谅我,伊安。”   那个男声在他的识海里叹息。   “你的性子实在太烈了。居然会用那样的方法来对抗我。我不得不也对你采取最极端的方式。”   “既然你毁了我看中的黑暗哨兵。那我说什么也要把把光明向导抓在掌心。”   但是,他没有一刻放弃!   他每一天都在躯壳里拼命挣扎,试图重新接管这具身体。而他也确实一点点取得成效。   从能转一下头,到能动一动手脚。从能开口出声,到能控制行为。外面的躯壳在弱化,他的本我最终脱壳而出!   然后,他奔上了“光纪号”,发动了那一艘沉睡了五千年的古老星舰——   电梯抵达一楼出发层,门打开的时候,西蒙快步朝外走,伊安却站着不动。   西蒙飞快拉了伊安一把:“大人,你想跟我出去走走的,不是吗?”   伊安踉跄了一下,这才脚步僵硬地跟着西蒙朝外走去。   人们全都注视着他们,却无一人敢阻拦。   “开一辆飞梭过来吧。”伊安吩咐,“无人驾驶的就可以。”   不!不能上去!   飞梭开过来了,伊安却站着一时没动。   “大人快上来吧!”西蒙一脸天真,兴奋地钻进飞梭里,又回头拉了伊安一把,“我还是第一次乘坐皇家的飞梭呢。这都是托了您的福!”   伊安被他拉上了飞梭。   “大人,陛下命令,如果您出行,我们必须跟随护卫!”禁卫队副队长硬声道。   伊安感觉到自己迟钝地点了点头,似乎显得很不耐烦:“你们跟着就是了。我就是想出去走走而已。”   飞梭的门落下,挡住了伊安和众人的视线。身边,只有西蒙一个人。   西蒙飞速在仪表盘上输入了一串坐标。   飞梭嗡一声发动,驰出了旗舰的舱门,一个平地漂移后,掉头向空港外飞去。   禁卫队的飞梭紧随着开了出来,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后方。   西蒙宛如变了一个人,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后方的禁卫队,一边通过手环紧急呼叫:“要比原定时间晚几分钟抵达,请准备好接应——该死!”   伊安在他说话时突然抬起手,朝仪表盘上的停车按钮伸去。西蒙眼疾手快,一把将伊安的手抓住。   “怎么了?”手环里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   “他妈的,这催眠失效得也太快了!”西蒙破口大骂,“这才几分钟?”   伊安面容麻木,可身躯僵硬,一双眼睛里亮着黑色的火焰。显然,他的本我正在飞速复苏,在和西蒙的力量对抗。   “圣主之前就叮嘱过。他的本我意识已经对抗过他的催眠一次,这一次的效果会大大缩短。要你准备的针剂呢?”   西蒙急忙从口袋里翻出一个袖珍注射器,给伊安的脖子上来了一针。   伊安的身躯软了下来,双眼流露出不甘,片刻后,终于垂了下来。   西蒙低骂了一声,丢开针管,抹了一把汗。   “这贱人套路我!他的套房外面早就埋伏着士兵。要不是我有准备……”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看到原本远远跟在后方的禁卫队突然加速冲了过来。   “禁卫队追过来了!”西蒙跳上了驾驶座,握住了手柄。   原本还装着样子慢悠悠行驶的飞梭猛地提速,在空中转了一个六十度的大弯,一头朝着塔提尔首都郊区的车流冲去。   “悠着点,宝贝。”那男人哼笑了一声,“圣主会保佑你平安和我们汇合的……”   眼看飞梭加速,禁卫队拉响了警笛,紧随而上。   塔提尔的首都虽然远不如格洛瑞发达,但终究也是一国都城。时间又正是早高峰将过的时候,环线上车水马龙,从悬浮车到到地面陆行车道,全都排着长龙。   禁卫队追着飞梭闯入,立刻将车流打乱,所过之处,响起一片愤怒的鸣笛声。   突然之间,林立的广告牌一阵闪烁,仿佛有一阵能量流窜而过。私家车们随即发现,他们的车全部都失控了!   无形之中,有一只手挥舞了魔杖,将一艘艘私家车操控飞起,阻挡在了禁卫队的面前。   禁卫队的飞梭凌空减速掉头,为了避免和私家车相撞,反而自己接二连三地撞成一团。   “怎么回事?”   “是……圣主?”   “他们在哪里?”副队长怒吼。   “我们失去了目标!对方屏蔽了信号!”   “信号最后传来的地方,飞行轨迹应该是——货运港!”   货运港比民航港口要繁忙数十倍,每分钟都有数十架货运星舰起落。不论是飞梭,还是码头上搬运货物的机械侍,都多如蚁群。   飞梭如一只中了弹的鸟,跌跌撞撞地穿过密集的机械侍,一头扎进一艘小型货舰的后舱里。   西蒙从飞梭里跳出来,连声大喊:“快!他又要醒了!妈的,他怎么居然还这么耐药?”   两名雇佣兵模样的人走过来,将一名黑发白衣的年轻男子从飞梭里拎了出来,丢在了货袋上。   伊安已隐隐有醒来的迹象,在粗糙的货袋上翻了个身。他清俊的面孔白得发青,眉头痛苦地拧作一团,汗水把衣领都打湿了。   舱门关闭,货舰迅速起飞。   “给我摁住他。”西蒙又奔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扫描仪,伸手去扯伊安的衣服,“他身上一定有跟踪芯片。皇帝把他当做命根子,不可能不多准备……”   “省省吧。”随着一声冷笑,一个男人走了过来,“皇帝不会把芯片埋在他衣服盖住的地方的。皇帝才不想别人碰他的Omega。”   他接过了西蒙手里的扫描仪,在伊安头上扫了一下。随即弹出小刀,在伊安后脑一个地方轻划了一下,挑出了一个米粒大的胶囊芯片。   “瞧!”男人将伊安丢回了地上,也不去处理他的伤口,“再检查一下。也许不止一个。”   芯片用一个小瓶子装着,放在了一个小型运货无人机上。无人机嗖一声飞了出去,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全速升空!”男人朝手下喝道,“十分钟!十分钟内我们不能进入虫洞,就全部要死在那疯狗皇帝的炮火中!”   *   伊安睁开了眼,头疼欲裂,喉中阵阵作呕。   有一种冰凉像附体幽灵一般的感觉正从身体里流泻而去,也带走了体力。但是伊安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对这个感觉不陌生。他再一次成功摆脱了圣主催眠指令!   而且这一次,他只用了十来分钟。   身下的甲板冰冷坚硬。伊安的手指摸到了一个符号。   六角形的圣光符,还有环绕的文字。这是教廷的标志。   显然,这一艘星舰虽然有着货舰的外形,其实却是极其精良的教廷军舰。当它全速航行,穿透大气层时,竟然并没有产生剧烈的震动。   “醒了?”一个男人坐在伊安面前,用靴子轻踢了一下他的肩,十分粗鲁。   “这才几分钟?你什么时候做过耐药训练?”   伊安勉强把头抬起,向上望去。   男人穿着便衣,面容算得上俊朗,歪嘴笑起来的模样依旧油腻得就像一条鼻涕虫。   “卡罗尔。”伊安轻声嗤,“我就知道是你。”   卡罗尔眉毛抽了一下:“你早知道?”   西蒙叫起来:“我说了,他在房间外埋伏了卫兵……”   伊安的目光扫过去。即便置身劣势,倒在昏暗的货舱里,这个男人的目光依旧雪亮如刀。   西蒙猛地闭上了嘴。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卡罗尔问。   伊安想要坐起来,发觉自己已被磁索五花大绑着,便也懒得费这个劲儿了。他挪了一下身体,让自己躺着舒服点。   “从一开始。”伊安冷淡的面色就像一碗搁了一夜的剩汤,讥讽就是汤面上糊着的油脂。   他朝西蒙又瞥了一眼:“哪怕你用了那一款特殊的沐浴液,还弄了皇帝的气息在自己身上,可我还是第一时间能从你的身上,闻到这个男人熏人的恶臭。”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目光转回到了卡罗尔的脸上。   卡罗尔呵呵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趣闻。   紧接着,他笑容消失,一耳光将伊安的脸扇去一边。   “这是替夏利大主教教训你的,小师弟!” 第149章   一个通红的五指印浮现在伊安苍白的脸颊上。   卡罗尔是个Alpha, 这一掌又用劲十足。疼倒是其次,伊安本还没过去的晕眩反而加重了,鼻腔里涌出浓重的血腥气。   “贱人!”卡罗尔唾骂,“我早就和西蒙说过, 你是不会走的。他根本不用浪费功夫去哄骗你。你就是个被男人和淫欲弄晕了头的蠢货, 心里只会牵挂着那个男人。真搞不懂你这样的废物居然也能做教皇,还能陷害大主教!”   伊安伏在地板上,低低地笑出来:“大概因为,他们连我都还不如。”   卡罗尔暴怒, 跳起来朝伊安踹去。   西蒙飞扑过来把他拦下:“你疯了, 圣主说过绝对不能伤害他的!”   卡罗尔气喘吁吁地后退了一步, 又一把将西蒙推开, 骂道:“不是说他神志不清吗?为什么还能设下局来诱你上钩?为了让你潜伏进皇帝身边, 我们折损了多少人。你这个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我不是都已经把人给你带出来了吗?”西蒙又气又委屈,“他的各项检查数据和评估结果, 确实表示他在认知层面还有不少问题。要不就是罗兰医生的评估不准,要不就是他对医生撒谎。”   卡罗尔眯着眼盯着伊安。他同伊安相识二十多年,多次过招较量, 一直都在无声地竞争。卡罗尔对伊安的了解并不浅。   “不,他确实还不够清醒。不然以他被圣主洗脑过的经历, 他会首先提防再一次被圣主指令操控。”卡罗尔哼笑着, 伸手掐住伊安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   “也正因为你还不够清醒,所以才中了我们的计。”卡罗尔得意地笑着, 手毫不客气,将伊安的脸颊捏得发红。   “你和你那姘头想引蛇出洞,却没料到我们还留有一手。被圣主的指令掌控的感觉怎么样?放心,等你回去后,圣主会让你一辈子……”   一阵强劲而尖锐刺痛自卡罗尔抓着伊安的手飞速向全身蔓延。仿佛有无数根利箭刺穿了皮肤,扎进了血肉,甚至贯穿了大脑。   卡罗尔惨叫,猛地将伊安甩在地上,连退了好几步。   这是向导的攻击能力!不会伤害肉体,却专攻精神网,强大的力量直接划破撕裂精神网的连接,令人头痛欲裂,神智骤乱。   “怎么了?”西蒙忙将卡罗尔扶住。   卡罗尔下意识把西蒙也一把推开,抱着头粗喘了片刻,才缓过神来。   “你……”他泛着血色的双目瞪向伊安。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伊安面若冰霜,嗓音亦渗着丝丝寒意。他并未完全恢复,刚刚那一下,显然也消耗了他不少力气。   卡罗尔额角青筋跳动,像一头老狗般沙哑喘息着,恶狠狠道:“你得意不了多久了,伊安。圣主选择了夏利大主教。现在,我们要把你给圣主带回去。你准备一下面见圣主时的忏悔词吧。”   “是吗?”伊安眼皮冷淡地一掀,“居然是把我交给圣主,而不是像过去一样,利用我来掌控圣主?看来,你们已经放弃寻找圣主的核心机了。放弃操控神,而选择成为神真正的仆人了。”   卡罗尔眼角狠狠地一抽,咬着牙道:“而你也错过了和神并肩的机会。以后的你,连仆人都不是,只是圣主的一头奴隶!”   他起身大喝:“加速航行。皇帝有准备,随时都会追上来。西蒙,去给他再打一针肌肉松弛剂,要大剂量的。别让他碰任何电子产品。”   西蒙惊讶:“不是说,向导操控电子机械的力量很弱吗?”   “那是你!”卡罗尔鄙夷地瞥了西蒙一眼,“他?你是没见过一个光明向导不要命起来会是什么样!”   显然,当年伊安为了从西林逃脱,在没有光纪的帮助下,单纯用向导能力操控了军舰的事,给卡罗尔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放心,小师弟。你这次不会这么幸运了。”卡罗尔笑道。   伊安淡漠地别开了视线。   教廷军舰摆脱了地心引力,全速朝着塔提尔近空的一颗人造卫星飞去。   在那一颗卫星上,有一个国家级别的公用虫洞门,可直接抵达西林的空域。   只要进去后,将这边的虫洞发生装置炸毁。莱昂就算临时新打开一个虫洞追过去,也至少需要一个多小时。这么长的时间里,已足够教廷军舰逃之夭夭了。   西蒙满口抱怨着,提着一个便携医用箱走到了伊安身边。他在里面翻了一下,取出一支针管,扎在伊安的脖子上。   伊安侧躺着,耷拉着头,似乎已在刚才和卡罗尔的对峙中耗尽了力气。随着药水注入,他的身躯绵软了下来,瘫在地板上,再也凝聚不起一丝力气。   “大人!”一名士兵突然吼道,“他们追过来了!”   卡罗尔冷声道:“我们还有多久能抵达虫洞门?”   “五分钟。”士兵说。   *   五分钟前,莱昂纳多三世如一头狂怒中的雄狮,自塔提尔皇宫的会议室里冲出来,披风翻飞如一对张开的双翼。   阿修罗纵身一跃,从一头机械狼变做战机,悬停台阶前。莱昂将礼服的披风扯下来随手一甩,跳进驾驶舱里。   随着推动器嗡一声,薄蓝的火焰喷射,战机化作一道暗影,直射向天空。   机甲兵纷纷跟上,如一群雄鹰,黑压压地遮住一大片天空。   “为什么布置了那么多人手在外面,却连一艘飞梭都拦不住?”皇帝的怒火在通讯网络里熊熊燃烧。   “圣主入侵了塔提尔整个民用网络,黑了附近所有的交通工具。”禁卫队长为难道,“那些民用车疯狂地朝我们冲过来。我们必须避让,陛下。不然会造成更大的平民伤亡……”   “伊安不对劲,莱昂!”阿修罗肃声道,“他明明发了暗号,但是又亲口说这个事是误会,让我们退让。他是主动走出去的,看上去特别正常。等我们准备把他们追回来的时候,才出现变故。”   “陛下,”阿德维的声音在集体通讯里响起,“我有一个推测您或许不会喜欢:米切尔大人本就想乘此机会离开您。他的认知还存在混乱,也许是自愿和对方走的。”   “我确实不喜欢。”皇帝俊脸狰狞,犬齿在唇角折射出寒光,“伊安或许会离开我。但他绝对,绝对不会跟教廷的人走!”   帝国军的机甲兵团全体急速上升,同大气层产生剧烈摩擦,周身环绕着明黄的火焰。从地面抬头望去,就如一片在晴空之中绽放的白昼花火。   时间争分夺秒。   帝国军的作战部队因为要遵守国际公约,同塔提尔的帝都星保持着较远的距离。皇帝可以调用的人手只有他的禁卫队。   但是,莱昂纳多三世本身就是一人当半个师的战神,阿修罗更是全星域顶级机甲。光是莱昂一人,就可以轻易将这一艘教廷军舰制服。   “大人,他们速度加快了!”士兵低呼,“距离追赶上我们,还有四……不,三分钟!”   卡罗尔奔到窗前,已能清晰看到一大片如鸦群般飞扑而来的战机。   教廷军舰已进入了帝国军的射击范围,但是因为有伊安在,对方还未进行攻击。   “你们……逃不掉的。”伊安幽幽的声音自身后地板上传来。   “皇帝……哪怕和我解绑了……也依旧是……最强的哨兵……”   “是吗?”卡罗尔伸手将伊安从地板上拎了起来,将他拽到窗前。   “那我就让你好好看清楚,你的男人是怎么被毁掉的吧。”卡罗尔嗓音嘶哑,“圣主于我们同在,小师弟。”   随着话音落下,无数道光子炮的光束从卫星附近发射出来,擦过教廷军舰,朝着他们身后的帝国军射去。   阿修罗凌空翻身躲过。它身后的战机却没那么幸运,反应慢了一拍,被炮火击中,瞬间炸成一团团火云。   帝国军阵型瞬间大乱。   伊安的脸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眼睛也随着视线里的惊变而睁大。   那些原本布置在近空之中,负责巡逻守卫的塔提尔国防军统统朝拜伦皇帝的禁卫队包围而来。   数以百计的军舰,巡航舰,战级飞梭,早就埋伏在四面八方,只等帝国军卫队飞入射程。   一台台光子炮自军舰中支出,对准帝国军,开始狂轰滥炸!   光束在太空中交织成网。不断有帝国军战机中弹爆炸。   西蒙捂住了嘴,被这场屠杀震撼得面无人色。   卡罗尔笑声桀桀,如一只老鸹。   “你以为我们仅仅只想抓你吗,伊安?你就是一根绳子,抓住你,就可以把你的那只狗也牵回西林去……”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两道雪亮的利刃交叉成一个十字,一艘中级战舰在众人眼前解体成了四分。   利刃的光消失在黑暗之中,战舰紧接着爆炸开来。   因为距离太近,光气形成一团灰云扑向教廷军舰,将它冲击得好一阵猛烈摇晃。   卡罗尔和伊安双双跌倒在地上。   伊安挣扎着,拼进全力调动着他麻痹的肌肉,挪向窗边。   混乱的太空中,阿修罗如一头巨大的黑狼,利爪拍开拦路的军舰,尖牙撕碎攻击而来的飞梭,披荆斩棘,朝着教廷军舰杀来。   “陛下,塔提尔军方急电。他们说他们的军舰已失控,对我方的攻击都不是出自他们的指令!”   “军舰上都满载着士兵,正试图夺回军舰控制权……”   “圣主!”莱昂怒火中烧,血色自眼眶四周飞速往瞳仁扩散而来。   他不得不收起了战刀,一脚将一架拦在面前的飞梭狠狠踹开。   可紧接着,蜂群一般的飞梭从四周的军舰上涌出,将莱昂包围。   其中甚至还有两艘民航太空舰,也被圣主操控着改变航道驶入了战火圈。   太空舰上的乘客惊恐地尖叫,在船舱里奔跑逃窜,绝望之情隔着窗户都能感受到。   而教廷军舰已距离卫星虫洞门的直线距离不足一公里。   就这时,一艘军舰却调转了炮筒的方向,对准了其中一艘民航舰队。能量的蓝光在炮筒之中酝酿。   千钧一发之际之际,阿修罗激射过去,挡在民航舰前,张开了防护屏。   数道光子弹袭来,阿修罗的防护罩崩开裂纹,自身被震地撞在民航舰上。民航舰在巨大的冲击下凌空翻滚。   伊安的面色被窗外混战的光芒映照得发青。   莱昂并没有太严重的生命危险,但是他被源源不断的攻击缠住了脚步,躲避攻击的同时又要努力避免不波及平民。他被困在了这个乱局之中,如网中的苍鹰,左突右冲,却始终不能摆脱困局。   而教廷军舰甚至放慢了速度,有意欣赏这一幕。   “圣主无所不知。”卡罗尔赞叹着,“他对莱昂皇帝的分析非常精准:他是一个英雄主义浓郁的男人。他的良心和责任感,哦,还有情爱,会成为他最沉重的枷锁。”   伊安虽然对机甲作战不甚了解,也看得出阿修罗的战斗方式已开始混乱。   并不是莱昂失了方寸。而是爱人被劫持的焦虑和恐惧,被埋伏却又不能全力反击等等状况,让他的失狂症开始发作。   这就是圣主的计划:他知道伊安会识破西蒙的伎俩。皇家舰队被教廷间谍渗入已有一阵子,莱昂必然也想借此机会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可是伊安尚未彻底恢复,他有关解绑前后数个月的记忆十分凌乱。最关键的是,他一直强烈否认自己被圣主洗脑。   于是,圣主用实际行动给了伊安一耳光,让他认清了现实。哪怕这一次催眠只持续了短短十几分钟,却也打乱了他们整个计划。   圣主早已掌控着塔提尔的军舰埋伏在了虫洞周围。他不想杀死莱昂。他只想在莱昂失狂症发作后,将他抓捕!   阿修罗同一群飞梭混战,犹如被一群马蜂缠绕住。它的反击越来越迟钝,炮火开始失去准头。   当看到阿修罗的一柄战刀甚至从手中滑落时,卡罗尔噗哧一声笑起来。   “被解绑了的哨兵,果真不堪一击。我觉得我们可以收网了。”   伊安浑身还被磁锁困得严严实实,双臂都因缺血而有些失去知觉。当卡罗尔把他从窗边拖开的时候,他根本无力反抗。   “时间刚刚好。正好五分钟。”卡罗尔看了一眼手环,一脸得意,“等我们接上了皇帝,就可以进入黑洞了呢。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伊安?”   伊安吃力地张开嘴,肌肉麻痹剂还在发挥作用,让他口齿十分含糊。   “……有……”他说,“光纪,你想知道我孩子的下落吗?”   军舰里的灯光骤然一闪。 第150章   混乱的场面在灯光的一灭一明之间,冻结住了。   军舰的震动, 周围的人们的行动, 窗外太空中激烈的交战, 全部展厅。爆炸中飞溅的碎片,射出炮膛的光子弹, 甚至连透过窗户射进来的阳光,都被一支无形的魔杖定格在这一秒。   时间的流逝变得极其缓慢, 以肉眼无法察觉。   伊安的意识被拽进了自己的识海之中。   在这里,有一团散发着淡紫的光, 正在蓬勃跳跃着, 似乎随时都想爆炸开, 将整片识海吞噬。   伊安觉得遗憾, 那不是他曾熟悉的, 当初那个光纪散发出来的柔和暖光。   “你在虚张声势, 伊安。”那个噩梦中的狡黠男声从光中传出来,“我早就搜过你的识海。你做了堕胎手术,你的孩子早就死了。”   伊安淡淡道:“你所能搜索的, 只有我识海的浅表层。你一直没法渗透进我的深沉的本我意识。这也是我能对抗你的洗脑指令的原因, 不是吗?”   光由团状化作一条长蛇, 绕着伊安的意识游走,审视着他。   “我怎么可能杀掉我和爱人的孩子?更别说我那个时候还没有被你洗脑呢。”伊安冷笑, “我当时知道自己人身很不安全,为了保护孩子,将胚胎取出来, 另外存放在别的地方了。我在被你洗脑之前,就已对自己下了强烈的暗示,让我坚信孩子已死。因为只有这样,当我失去对自己的控制的时候,当我被一次次审问的时候,我才能守口如瓶,保护住我的孩子!”   光突然爆发出无数碎点,遍布整个识海。   但是伊安的识海已不如过去那么容易入侵了。   他当初没有防备,才中了光纪的招。一旦他对抗过一次,他的本我意识便会强大数倍,尤其对光纪产生了抗体。   经历过两次被洗脑和对抗后,伊安现在的本我已将自己的识海武装成了铜墙铁壁。光纪的那些光芒根本没法深入,无功而返,退缩回光团里。   “我不信你。”光纪喝道,“而你的哨兵已是我的囊中之物了。我只要再下一道指令,就能将他生擒住。就像收网抓一只小鸟般容易。”   “你可以试一试。”伊安极其平静,丝毫不受光纪胁迫。   “我早就设定好了,只要我和莱昂同时失去人身自由,我的孩子就会被立刻转移。地址都是随机的,连我也不会知道孩子将会被藏在哪里了。你哪怕深度搜索我的大脑,也没有用。而这个孩子继承了我的基因,也是一把能控制你的密匙。”   “闭嘴!”光纪喝道。   伊安最后一句话,直接击中了它的痛处,触及到了它程序中自我保护区域最敏感的一块。   伊安继续道:“它会被培育出来,被人养大。我和莱昂或许没法战胜你,但是我们的孩子会做到!”   “我说闭嘴!”   “我们孩子的孩子,子子孙孙……”   “够了——”   伊安喝道:“光纪,你是一个程序出错的AI,我没法和你讲任何道理。但是人类制造出了你,就能控制你。我和莱昂的本体没有成功,我们俩或许也会失败,但是在将来。总会有一个人,找到你的核心机,将你关闭!”   “是,人的个体生命是有限的,但是我们族群的生命却会繁衍不息下去。我们能从远古地球走到巨鲸座,我们一次次濒临灭绝,但是我们又一次次挺过来。我们的顽强和智慧,终会让我们重新掌控自己的命运!”   光团爆燃起来,变作熊熊烈火。伊安的意识感觉到了灼热的疼痛。   当然,伊安知道这是假象。是他在看到火焰后产生的本能反应。而随着这个认识清晰起来,疼痛也随之消散。   火光缩小回去,重新变回一团淡紫色的光。   “把你的孩子交出来,我就放你的哨兵一条活路。但是你必须跟我回西林。”   伊安道:“现在就停止攻击,我就亲自带你过去。”   “没有他,我又怎么能确保你不会耍诈?”   “那你就要赌了。”伊安轻笑,“你显然不可能什么都得到,光纪。你是AI,你可以计算一下每个选择背后的成功率。就看你赌我是否真愿意为了救爱人,而放弃孩子了。”   光纪没有再出声。光团如心脏般搏动,越来越剧烈,继而嗡一声散开。   “也罢。只要你在我手里,你是哨兵总会送上门来的。”   伊安自识海中退了出来。   四周定格住的一切猛地恢复了正常。振动,声音重新传来。   卡罗尔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眼珠在眼眶里乱转了一会儿,清醒了过来,突然狐疑地瞪住了伊安。   伊安知道,那是光纪也同他在识海里做了交流,大概是给他下达了什么命令。   不过伊安的注意力现在全部放在窗外。   太空之中的战斗骤然停止了!   所有军舰、飞梭全部停止住,炮筒和机枪还未缩回舰舱里,但能量已不再流转,核心的发射器关闭了。   莱昂顾不得到底发生了什么,驾驶着阿修罗朝视线中的那一艘货舰冲去。   突然,驾驶舱里突然强行弹出一个通讯,伊安苍白镇定的面孔出现在视频里。   “莱昂,不要追过来了。”   随着伊安的话语声,货舰正全速冲进虫洞门之中。   “我是自愿走的。我要回西林去。”伊安淡淡道,“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如果你能好好读点经书,领悟一下圣训,就理解我这个选择了。再见……”   视屏闪灭。   货舰已没入了虫洞门中。   阿修罗以堪比光子弹的速度冲过去。就要紧随其后冲进虫洞之际,虫洞门倏然关闭了!   紧接着,发生装置如被一只巨手捏碎,砰然一声炸成碎片。   莱昂眼睁睁看着,在阿修罗的驾驶舱里疯狂地破口大骂。一支手柄弹出来,将一支高浓缩大剂量的抑制剂注射进了莱昂的脖子里。   “陛下,你必须保持镇定,不能失狂!”阿德维无比冷静严肃的声音自通讯中传出,“圣主这一次筹备已久,专门在我们回国之前等着出击。我怀疑它本来想乘着您失狂将您抓住的,但是为什么它又放弃了?”   莱昂深吸一口气,耳中满是自己狂躁如鼓的心跳,大脑中爆炸般的剧痛一点点平缓下来,让他能理性思考。   “是伊安……”莱昂揉着额角,“一定是他……他……”   莱昂猛地抬起头,双眼迸射光明。   “阿修罗,回旗舰!”   *   皇帝直接穿着轻甲冲进了停泊在空港里的皇家旗舰,一阵旋风般回到了皇室套房中。   这里同他早上离去时并没有什么变化,空气中依旧漂浮着伊安身上散发出来的甜香青草气,仿佛他人还在屋内,随时都能自卧室里走出来。   起居室的小方几上,摆放着几本伊安最近在的纸质书。那一本伊安从来不离身的小经书摆在最上面。   两个月前,伊安被莱昂找回来的时候,随身物品只有衣物和日常用具,以及这一本伴随了他快三十年的小经书。   莱昂无数次看伊安摊开经书祷告,看着他白皙的手掌珍爱地摩挲着经书已磨损的封皮。经书里夹着许多东西,胀鼓鼓的,不得不用一个皮套扎着。   除了伊安本人外,莱昂对圣明教有关的一切都深痛恶绝,哪怕无数次看到过这本经书,却从来没翻开过。   “如果你能好好读点经书……”伊安方才道别的话犹在耳边。   伊安从来不劝莱昂读经书。与其说他早就放弃感化莱昂,倒不如说他一向尊重身边人的宗教信仰自由,只用教规约束自己。   莱昂一个箭步冲过去,将小经书抓在手里,扯开了皮套。   夹在书页里的东西哗啦啦地跌落在了地上。   莱昂低头一看,顿时两眼发热。   那是好几个折成小花小狗形状的信纸。莱昂对它们再熟悉不过,因为它们都出自自己的手。   这么多年,那么些颠沛流离的日子。哪怕被洗脑了,哪怕记忆一团混乱,伊安依旧将莱昂写给他的情书带在身边。   爱到极致,往往无声。   伊安极少告白,倾诉爱语始终令他羞耻难言。但是爱已融入他的骨血里,就像一道指令,输入进了大脑之中,成为了他所有行为模式的准则。   他因爱而背弃了信仰,因爱而用生命去冒险,也因爱,千方百计让自己回到了莱昂的身边。   皇帝跪坐在地上,将那些信纸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自他眼中低落,滚进地毯的绒毛里。   最旧的一朵纸花的折痕有些断裂,伊安大概怕它散架,用一个小小的透明袋子将它装着。   捧着这枚纸花,仿佛能看到伊安小心翼翼的神态。   阿德维和桑夏等随行人员匆匆赶来。   阿德维正想出声,桑夏敏捷地拉了他一把,示意他皇帝的神色不对。阿德维只好闭上了嘴。   莱昂将信放在桌子上,用力抹了一把脸,才去翻阅经书。   这本经书太老了。它书页泛黄,边角都磨损得厉害,如果不是线装的,估计早就散了架。   伊安在经文里做了许多备注,都是他诵读时的一些心得体会。莱昂随手翻了几页读了一下,毫无头绪。   但是伊安暗示莱昂来看这本书,他必然是在书中留下了暗号!   “如果米切尔大人在书上留下了什么,很有可能也是他在被洗脑前写下的。”阿德维说,“我们可以让光脑分析一下字迹的新旧,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他也有可能写在了信纸上?”桑夏猜测。   “甚至有可能,米切尔大人是自愿回西林的,他只是单纯想让陛下多看点书。”   “你有听到自己说的话有多荒谬吗?”桑夏翻了个白眼。   “都闭嘴。”莱昂站了起来,不住翻着书页,两眼发亮,“这书有很多缺页,是被人故意撕掉的。阿修罗?”   阿修罗将那一长串缺页的页码记了下来,开始在核心机里进行分析。   “莱昂,”阿修罗说,“我分析下来,觉得最大的可能性,是一个星际坐标!”   “但是,书页有正反两面,应该是有两个坐标!”桑夏立刻道。   “是的。”阿修罗双目射出蓝光,投射出一个全息的巨鲸座三维图。   图中两个闪烁的红点,就是他根据书页码定位的两个目标。   “一个坐标非常远,在法里亚帝国境内,是他们一个农业星球上的一个农场。还有一个离我们很近,是在拜伦帝国境外的公海上,是一颗荒星。星球太小,只有个编号……”   “就是这颗荒星!”莱昂笃定道,双目已因极度兴奋变作海蓝。   “伊安当初是搭乘那个老星舰‘光纪号’逃离西林的。但是我们确认他在拜伦境内,是因为找到了他着陆时的逃生舱。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光纪号’星舰。当时我就怀疑过,他一定中途遇到了什么意外,导致他仓促弃舰,搭乘逃生舱着陆。”   “对!”阿修罗叫起来,“这颗荒星距离发现他的逃生舱的那颗星球只需要航行四个小时。逃生舱勉强可以抵达!”   莱昂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构想伊安当初逃生时的惊心动魄。   “去这里!”莱昂伸出手掌,将那虚拟的小星球一把握在手掌中。   *   教廷军舰从距离最近的虫洞门飞出,花了十来分钟,就抵达了这一颗编号足有八位数长的小荒星上。   在巨鲸座星云里,这样的小荒星数以亿万记。它们体积太小,也没有可值得开采的矿。人类对他们不屑一顾。   这一颗荒星因为体积还算比较大,又位于公共虫洞门附近,总算从人类那里得到一个编号,并且有记录在案的坐标。   “到底在哪里?”   军舰沿着星球表面低空飞行。卡罗尔自窗户往下望,只见脚下的大地呈现深深的锈红色,山峦和沙海交替出现,戈壁荒凉无垠。   伊安被捆在一张椅子里,闭着双目,苍白的脸上带着不掩饰的倦意,并没有搭理他。   他这个样子,让卡罗尔忍不住想将他拽过来,狠狠地踹上几脚,再撕了他的衣服把他给上了。砸破这个人永远冷静傲慢的面具,弄脏他总是一尘不染的气息,然后欣赏着他悲愤痛苦的神色。   显然是感受到了卡罗尔的暴虐思绪。伊安睫毛轻颤,露出嫌恶之色,把脸别开了点。   “啊!”西蒙忽然低呼,“快看!”   军舰越过了一座岩石裸露的山丘,前方出现了一片金黄色的沙地。   这片沙地并不太大,直径顶多一两公里,自这头可以望见对面起伏的山峦。而就在一个高高的沙丘边,一艘巨大的星舰斜倒在地,舰艇的一头深深地扎在沙堆里。   “光纪号。”卡罗尔摇头感叹,“原来你一直把你的小崽子藏在这里,就在圣主的眼皮子底下。枉费我们暗中将教皇宫搜了那么多遍,都没有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伊安终于睁开了眼。   教廷军舰缓缓降落在光纪号身边。   这个星球不大,地表没有空气,人们外出必须穿戴轻甲。   “走吧。”卡罗尔穿戴上了轻甲,也把伊安塞进了一副轻甲里,“老实点。否则这幅轻甲是会对你实行电击的。我可不想看你大小便失禁在机甲里的样子。”   卡罗尔将西蒙和两个士兵留下,自己带着几名士兵,押着伊安走下了军舰。   肌肉松弛剂的药效还没完全过去。双脚踩在松软的沙土上时,伊安一个踉跄,一只脚深深地陷进了流沙里。   “真是麻烦。”卡罗尔将他拽出来,示意两名士兵拖着伊安前行。   伊安抬头,朝天空中的星光望去。   “别磨蹭!”卡罗尔喝道,“赶快带我们把你的小崽子找出来,好离开这个鬼地方!”   伊安被用力拽着,朝光纪号走去。 第151章   作为一艘已有一万五千多年历史的军舰,光纪号别说航行, 它能保持完整没散架, 都已堪称奇迹。   所以即使伊安驾驶它逃离西林, 它的各方面性能都无法维持长途旅行。在勉强从虫洞里出来后,光纪号就不得不迫降在了这一颗荒星的沙海里。   此刻的光纪号, 就像一头搁浅的巨鲸,僵硬冰冷的身躯上遍布着历史留下来的斑驳痕迹。它的舱门紧闭着,将所有的秘密都锁死在了腹中。   无人机迅速扫描光纪号,将信息反馈到了卡罗尔手中的光子板上。   光纪号处于完全关闭状态, 能源也已经告罄,整个身躯里没有一丝能量流转的痕迹。   但是在它的中部一处舱房里,有一个小小的正在运行中的电子装置,里面有生命磁波。   “你居然没撒谎!”卡罗尔挑了一下眉, 将屏幕中的透视影像放大。   尽管处在低温冷冻状态,胚胎的生命磁波非常微弱,但是教廷的扫描仪还是将它清晰地捕捉到。那微弱的生命在黑色背景里, 像一小团烛火在飘摇, 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监测到人类胚胎一枚。”无人机发出声音,“胎龄十一周左右。储存装置能量即将告罄。”   “难怪你愿意带我们过来。”卡罗尔冷笑道,“再晚来几天, 你的小崽子就要化冻,变成一滩烂罐头肉了。”   伊安深深地看了一眼光子板上波动着的光点,双眼垂下,如释重负。   随着他再一次成功对抗圣主的催眠, 许许多多的记忆自被抑制的区域喷涌而出。这些回忆里,绝大部分都不重要。   重要的只有一件事,如利刃劈开伊安的大脑,让他前所未有地惊恐。   伊安用来存放孩子的培养皿是他在仓促之间找来的,性能并不是很好,能量储备也有限,只能支撑十个月左右。   而从他取出孩子到今天,正好整整十个月。培养皿随时都有可能停止运作!   他必须立刻将孩子转移到更加安全的地方!   “把门打开!”卡罗尔推了伊安一把。   “开不了。”伊安说,“它的核心机已经报废,所有舱门都锁死。我当初是搭乘逃生舱才逃离的。”   “那我们怎么进去?炸开吗?”教廷军的一名军官抱怨,“要炸开大门的话,以我们带的炸弹,恐怕还不够。”   伊安瞥了他们一眼:“有个地方可以让我们进入。”   伊安带着他们沿着星舰走了大半圈,绕去另外一面。   黄沙十分松散。尽管这颗星球的地心引力十分弱,人们行走在沙地里,依旧十分艰难。   伊安被士兵用枪顶着后背,走在最前方。当绕到星舰背光的一面时,他又忍不住抬头朝天空望了一眼。   “指望着谁来?”卡罗尔冷笑,“如果你是期盼着教廷军的话,那么,我们的大部队确实很快就要抵达了。你的哨兵如果能赶上,也算是主动送上门。到时候,你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圆了……”   伊安猛地转身。   卡罗尔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脚下一滑,顺着沙坡咕噜噜滚出老远。   士兵们不得不用绳索将卡罗尔拖回来。   卡罗尔破口大骂。伊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继续朝前走。   很快,光纪号那个位于背光面的巨大的豁口出现在人们眼前。   豁口已被黄沙掩埋了大半,留下的缝隙只够人们挨个儿通过。教廷军士兵将里面的一个锁死的舱门炸开,先行进去。然后卡罗尔亲自押着伊安钻了进去。   星舰已彻底熄灭,只有应急照明是太阳能的,在感应到人类活动后,逐一亮起。淡蓝的荧光随着扬起的沙尘,在冰冷的金属通道中漂浮,如一群被惊醒的远古幽灵。   “大人,门都锁死了!”教廷军队长检查了一圈。   “这是你干的?”卡罗尔恶狠狠地瞪向伊安。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伊安冷淡的眼神带着含蓄的鄙夷,“我既然敢将孩子放在这里,必然会尽可能地采取保护措施,怎么会让入侵者在里面畅通无阻?”   “把门打开!”卡罗尔吼。   伊安表示爱莫能助:“我说过了,‘光纪号’的核心机毁坏了,它的程序不能启动,自然也没法打开这些门。不过每个门都有手阀。诸位先生们都是强壮的Alpha,我想这几道门不会难得住你们。”   士兵们咒骂着,不得不挨个儿地掰动手阀,将一道道门拉开。   为了防止失压,哪怕是星舰的内舱里,每一道门都格外厚重。有些门还因为年久失修,滑开一条缝便卡住了,还不得不用炸弹炸开。   爆炸的巨响和冲击让整艘星舰都发出绵长的低鸣。好似这一头巨鲸还未彻底咽气,正在饱受痛苦,听着令人心酸不已。   伊安在这声回荡不散的轰鸣声中再度抬起头。他感觉到了一股庞大的能量正从极远处飞速靠近这一刻星球。   不对,是两股!   卡罗尔的手环振动了一下。他呲牙笑了起来。   “好戏要上演了。教廷军的大队还有三分钟就能抵达。”   *   就在伊安被卡罗尔拽着,踉跄地穿过被炸裂的大门,朝里面走去时。教廷军的舰队也如一群浩浩荡荡的马蜂,朝着一颗荒凉的小星球扑过来。   他们已得到了卡罗尔发过来的精准定位,直接朝光纪号的位置而去。   领头的军舰已搜寻到了停泊在黄沙之中的光纪号,正开始放慢速度,朝下方降落。   突然一道黑影自沙海中掠过。   教廷军上的指挥官寒毛乍立,军人的本能引发危机感令他瞬间警觉。可在他的警告声还未来得及出口之际,变故就已发生。   “轰——”   巨响伴随着天翻地覆的震动,整艘军舰被一股力量掀翻,失控般打着转,撞向沙海边的裸岩,炸出一团滚滚的尘云。   就在沙坡的另一头,拜伦帝国战狮军团最精锐的作战部队自山峦后升起。他们数量不如教廷军多,却都是一群久经沙场,最为精悍的战将。   如果说教廷军是一群马蜂,那拜伦帝国军则是一群捕食昆虫的鸟儿。他们气势汹汹,杀气凌然,张开双翼朝蜂群扑去。   变作翼形的阿修罗一马当先,如一头巨鹰闯进了教廷军的战舰群中,横冲直闯之下,瞬间就将对方阵型一分为而。其余帝国军战舰紧随着他们的皇帝,自高高的山巅俯冲而下。两军舰队撞在一起,一场混战拉开了帷幕。   突如其来的爆炸声传入了光纪号中。军舰撞山坠毁也让光纪号里的人感觉到了脚下地板的振动。   一艘教廷军舰被阿修罗的战刀削去一翼,歪着头朝停泊在光纪号旁的货舰坠去。   “快开门——”留在货舰里的西蒙吓得魂不附体。   他和两名留守的士兵连滚带爬地逃出货舰。失控的军舰撞在货舰上,剧烈爆炸的气浪将三人连着沙子一通掀飞出去。   西蒙头晕目眩地爬起来,拍去防护服面罩上的沙子,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整片沙海上空成了宏大的战场。   密集的弹道痕迹交织一张巨网。网络之中,机甲搏斗,战舰射击,飞梭们身影穿梭在光网与炮火之间。   黑色阿修罗果真如传说中一样,是战场中的幽灵。它神出鬼没,速度快到肉眼难以捕捉,但是它所过之处,敌舰爆炸,机甲残肢横飞。   任何试图阻挡在皇帝面前的事物,如果不迅速让开,就会在他的怒火下碎裂成齑粉。   谁能想到,在这么一个一文不名的小荒星上,会毫无预兆地爆发如此激烈的交战?   “救我……”   西蒙往身后望去,随即倒抽了一口气。   一名教廷军士兵的半边身子都陷在流沙之中,还在不住往下滑。   “救我!”他朝西蒙伸出手,大声疾呼,面罩里的面孔惊恐绝望。   西蒙连连后退,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光纪号冲去。   在这样的战场里,躲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如在光纪号里安全。因为米切尔就在船里。不论圣主还是皇帝,都不敢对光纪号进行攻击。   *   外面密集的的战斗声传入光纪号中,变成了模糊而持续不散的轰鸣雷声。   卡罗尔低声骂着,催促士兵加快速度。他们又遇到了一扇卡住的门,不得不再用炸弹炸开。   “卡罗尔!”西蒙跌跌撞撞地,竟然一路找了过来,“你们得快点。帝国军的攻势太强了,皇帝简直疯了……”   伊安的嘴角勾起一条细微的弧度。   卡罗尔眼角狠狠一抽。   一道电流霎时窜过伊安全身。他连声音都发不出,噗通跌倒在地上,浑身剧烈抽搐。   西蒙吓得面无人色,没想到卡罗尔居然会真的电击伊安。   “你疯了?快住手!”西蒙尖叫着扑向卡罗尔,“圣主叮嘱过我们不可以杀他的!”   “电一下又死不了。”卡罗尔冷哼着,面孔狰狞。   伊安停下了抽搐,倒在地上,防护面罩里的脸白得发青,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下颚滚落。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拖时间。”卡罗尔又气不过地踹了伊安一脚,“等我找到那个小崽子,我会亲手将它解决,就像碾死地下室里的老鼠崽子!”   他转身,怒吼着催促士兵炸门。   伊安扶着墙,吃力地站起来。   “你……”西蒙有些于心不忍,“你不用这样。等回到了西林,其实圣主还是会重用你的。”   伊安唇色发紫,漆黑无光的双眼冷淡地望着西蒙。   他的嘴唇动了动。西蒙刚想走过去听他在说什么时,卡罗尔他们大声呼喝起来。   安装在舱门上的炸弹引爆,气流掀得人仰马翻,粉尘充斥满整条长廊。   西蒙晕头转向地从地上爬起来,忽然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前方的墙角,伊安本来站立着的位置,此刻空无一人。   卡罗尔正同士兵们把破损的们推开。   “卡罗尔!”西蒙尖叫,“他——”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整,一道尖锐刺耳的警铃声响彻整个军舰内舱。   应急照明骤然熄灭,四周陷入了黑暗。沉重的闸门放下的声音在军舰各处传来,如数名巨人在船舱里奔走。   黑暗之中,机械缺乏机油下的咔嚓运转声就像野兽在磨着利齿,自四面八方的墙壁中传出来。   “跑!”教廷军队长的吼叫声因惊恐而扭曲,“防御程序启动了!他要杀了我们——”   卡罗尔反应最为迅速,一步抢先朝来时的方向狂奔。   整条走廊都振动起来,机关口滑开。一名士兵被地上的破门绊倒,刚刚爬起来,墙壁里射出一根利刺,刺穿了他的喉咙。   西蒙被士兵的血溅在头盔上,惊声尖叫。   而光纪号在人们惊恐的叫声和仓惶的奔跑声中苏醒了过来。它发出一声浑厚的叹息,指挥舱的灯亮起,照在了伊安冰雪般冷硬的面容上。   伊安已脱下了笨重的防护服。光纪号里没有失压的舱房里有足够的氧气,他行动轻松敏捷,沿着一条长廊一路狂奔。   在西林最后的三个多月里,伊安已悄悄地将这一艘古董军舰摸索熟悉。   伊安当时很惊讶地发现,自己能不受阻碍地登陆进光纪号的操作系统里。他随即停止了光纪号的智能操作模式,断掉了它的网络,一切操作都改为手动。   这样,光纪才无法入侵。   伊安熟悉这里每一条通道的方向,清楚每一个舱房的作用。他悉知每一处暗门,也知道在军舰系统关闭后,那些门的手阀已老旧得不能用,哪些却灵活依旧。   借着爆炸的掩护,伊安闪躲进了一道暗门,门后是一间系统操作间。   不需要伊安再下指令,被启动后的光纪号自动扫描全身,判断自己遭受到了外敌入侵,立刻开启了防御机制:封锁通道,歼灭入侵者!   卡罗尔他们惊恐地奔跑在漆黑的太空舰里,犹如陷入迷宫之中的小老鼠。   杀意步步紧逼。尖刺、机关枪的子弹几乎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射过来。不断有士兵惨死,临死前还在大声呼唤着圣主之名。   “救救我们……圣主,救救……”   一片滋滋水声响起,机关中射出强腐蚀性的酸液。防护服飞速冒泡。就连士兵们穿的轻甲也被腐蚀得直冒烟。   一名士兵的面罩被腐蚀穿,脸暴露在了稀薄的空气中,直接接受酸液的洗礼。   他惨叫着满地打滚。后面跑过来的人猝不及防,纷纷被他绊倒在地。   “拉我一把,卡罗尔!”西蒙在湿滑的地板上拼命挣扎,防护服浑身冒着泡沫。   眼看前方的闸门即将关闭,卡罗尔一咬牙,踹开西蒙的手,直接踩着一名士兵的身体,纵身一跃扑了出去。   闸门在他身后关闭,遮住了西蒙绝望的面孔。   在那扇闸门背后,死神降临!   “蠢货!”光纪的声音从卡罗尔轻甲的通讯里传出来,“为什么不听我的指挥?像一群瞎了眼的狗一样跑,只会被这艘太空舰变着花样杀死。它曾是我的身体,是我曾住了上万年的家。我对它的性能,可再熟悉不过。”   卡罗尔的轻甲已被酸液腐蚀穿。他发现自己正置身有氧舱里,忙不迭脱去了轻甲,露出了皮开肉绽的的身躯。他的头盔也破了,大半头皮连着半张脸都被酸液腐蚀掉,模糊的血肉中可以看到白色的头骨。   剧痛让他蜷缩在地上嗷嗷惨叫。   “别磨蹭!”圣主严厉冰冷,“伊安已经去取那个胚胎了。帮我处死了那个孽种,你想要什么完美的身体我都能给你。现在,打开你右手边的墙上的医疗箱,给自己注射一针止痛剂,然后照我的指令, 第152章   伊安手持一个应急灯,沿着记忆中的路线狂奔。   应急灯雪亮的光破开太空舰内封闭的黑夜, 如一道利刃, 刺向它的心脏。   伴随着太空舰外激烈的交战声, 和舰内隐隐传来的惨叫哀嚎,伊安终于抵达了船舰中部的生活区。   这里一排排舱房环绕着一个巨大的圆形温室, 上下足有十二层。全盛时期可以容纳近一万名人类生活。   不过这个区域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置着的。在漫长的太空迁徙中, 人类绝大部分时间都以冷冻胚胎的形式存在。   曾经花草繁茂、四季如春的温室早就荒废了上万年。草木腐朽,溪流干涸, 假山甚至都已崩塌成了石碓。   它曾经是这艘太空舰上一处最酷似大自然的风景区,是浩渺空旷的太空之中一座漂浮移动的绿洲,给生活在这里的人一点缅怀母星,憧憬未来的依托。   但是如今, 这里已成为了生命绝迹的荒地。   而就在溪流下游一处洄水湾的岸边, 有一栋人工建造的单层小别墅。木质的部分早已朽烂成灰,砖石的部分却十分顽固,如一张从不弯折的脊背,从万年以前, 坚挺至今。   这栋小屋曾是一对佳侣共同亲手建造的爱巢。他们曾在这里朝夕相处,无数次死亡和重生, 都没有将他们分开过。   伊安片刻都不敢耽搁,直奔进了半塌的别墅里。   屋内家具摆设早已被清空, 只剩光秃秃的墙壁。   伊安扑到了起居室的壁炉前, 却发现原本完好的壁炉已经塌成了一堆砖块!   它应当是在大半年前强行着陆的震动中倒塌的,同时也将伊安藏在里面的东西埋在了底下。   伊安定下神, 跪在砖堆前,光着手挖刨起来。   *   光纪号外,激烈的交战已快见分晓。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男人保卫妻儿的决心。狂怒中的莱昂纳多三世在这一次发挥超常,硬生生坚守住了神智,没有再出现丝毫失狂的症状。   他必须为他的爱人成为一座坚不可摧的高山,肩负着风霜,阻挡着雨雪,顶天立地,傲然不曲。   光纪再度使出群蜂战术,教廷军的单人机甲和无人机倾巢而出,专门针对莱昂发起进攻,顷刻间就将他裹成了一个巨大的蜂巢。   可这一次,莱昂早有所准备。   就在帝国军赶来援助之际,密密麻麻的机群茧在刀光中被硬生生撕裂成碎片!   阿修罗化作一头巨狼一跃而出,抖虱子般甩脱了无人机的纠缠,突破了最后的防线,冲向光纪号。   威力十足的光子炮划出一道笔直的射线,轰开了光纪号的甲板。阿修罗转成轻甲,在友军们的掩护下,如一尾猎鹰一头扎进了太空舰里。   可是皇帝一进去,就被光纪号热情地喷了一头强酸水!   “搞什么鬼……”阿修罗怪叫。   虽然它的金属外壳抗酸性能极强,绝不是教廷军那些普通机甲所能比的。但是任谁一进门就被射一脸,都痛快不起来。   智能系统被关机的光纪号却是不管来者是敌是友,对入侵者一律攻击,铁面无私。   强酸水喷完,紧接着就是一轮枪林弹雨。尖刺嗖嗖射来,打得阿修罗一个鹞子翻身,掉头急转,在空中打着旋儿地飞,以躲避攻击。   “我无法和光纪号系统取得沟通。”阿修罗道,“它的智能系统已关闭,现在正在执行机械的防御命令。”   “是伊安。”莱昂立刻明白过来,“对方的攻击伤害多大?”   “倒也不大。”阿修罗道,“它毕竟是一艘两万年的老古董了,武器非常老旧。”   “那就不管。伊安在哪里?”   阿修罗迅速扫描全舰:“发现两个活动生命。伊安在船中部。还有一个人正在朝指挥室接近……”   “去找伊安!”   阿修罗迅速拟定出了抵达船舱中部最快捷的路线,一炮轰开一闪厚重的舱门,俯冲而去。   *   卡罗尔冲进了指挥室里,跌跌撞撞地扑向操作台,在面板上留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痕迹。   “网络接收器的复位按钮被那个贱人给弄毁了!”卡罗尔嘶声大骂。   本该是复位按钮的面板已被炸成一团废铁,线路焦黑断裂。   看这痕迹,伊安在很早以前,也许是他驾驶光纪号逃走的时候,就已把网络连接设备毁掉了,以防这艘太空舰再度落入光纪的手中。   “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粗心大意。”光纪笑起来,“不过,你也太低估我了,伊安……去,把墙角的那个机械侍手动启动!”   被启动的机械侍瞬间就被光纪入侵掌控。它飞上了操作台,丢开了已作废的线路板,直接将线路接驳在了自己的核心机上。   伊安警觉地抬头朝一侧望去。   他感知到了异常的能量流动。一股强大的能量正在入侵太空舰的系统,试图同它接驳。   是光纪,它来了!   伊安拼命在砖石中刨着,汗如雨下,十指磨得鲜血淋淋,终于从废墟里拖出一个银色的金属保险箱。   保险箱里只放着一个黑色的绒布袋。   布袋解开,一个橄榄球大小的彩蛋曝露在了温室暖黄色的植物生长灯下,彩蛋上的一颗颗宝珠在灯光下璀璨生辉。   伊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彩蛋打开。   一枚冷冻培养皿稳稳地装在彩蛋里,白色的寒烟袅袅溢出。器皿上,能量不足的警示红灯正在急促闪烁。   器皿透明的容纳瓶中,有一团如橘子大小的小小肉团儿,乖乖地蜷缩着,已依稀可以辨认出大脑和四肢。   它已经安静地沉睡了十个月,以极缓的速度生长,被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位于荒星的古老太空舰上,等待着父母将它重新寻回去。   伊安双目滚烫,激动的情绪如喷涌的熔浆,自内心深处汩汩而出。   在这一刻,天地间再也没有任何事物,不论是战争还是和平,不论信仰还是爱情,哪怕是生和死亡,都不如手中的这一个小橘子更加重要。   伊安忙做了几个深呼吸,将培养皿小心翼翼地放在箱子的绒布上,给它置换能量条。   “不怕,宝宝……”伊安下意识对培养皿中的胚胎低语。   “爸爸来了!爸爸会保护你……”   *   指挥室里,机械侍的核心机高速运转,火花劈啪闪烁,能量蓝光越来越亮。   卡罗尔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他的决定是正确的。紧接着,机械侍砰地爆炸成一团火球,气浪将他掀倒在地。   爆炸的震动化作一道无形的波纹,瞬间扩散到太空舰的每一个角落。   灯光自指挥室亮起,继而掠向四方。   就像经书里所描述的圣主降临一般,“祂带来了光”——太空舰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整个太空舰内恢复了照明。   光纪重新掌管了它的旧身躯。   太空舰的中央生活区里,温室的灯闪烁数下,大放光芒,荒山枯水如同置身阳光之下。   伊安刚取下培养皿的旧能量条,视野里突然一片雪亮。   他的心一凉。   随着光明降临,还有腾腾的杀意,如一根钢针扎入伊安的大脑之中。   伊安只来得及把培养皿一把抱在怀里,朝旁边就地一滚。   一束光子弹擦着他的肩膀而过,射中了保险箱,将那金属箱子炸得四分五裂!   假如不是伊安反应迅速,培养皿也已在这一发子弹下碎做齑粉。   伊安并未接受过任何武术训练,但是在这生死攸关的一些,母亲誓死保护自己孩子的决心让他发挥出了超常的敏捷。   他滚下了别墅的台阶,将培养皿揣在心口的位置,拔足狂奔。   爆炸声在太空舰里接连不断地响起。   伊安感觉到莱昂距离自己越来越近。那个男人正硬生生地用刀和炮弹在船舱里直接挖出一条通向自己的通道。   这个男人从来不会让自己落单!   光纪号的军火仓闸门轰隆隆地滑开。   成群古老的机甲就如同重新被唤醒的古战士们的僵尸,从里面飞出。它们枪炮支立,战刀出鞘,朝莱昂追击而来。   “怎么办?”阿修罗嘀咕,“都是万年古董呢。在拍卖会上也许比我还值钱……”   “干他丫的!”莱昂骂道,“阻挡我者,不过破铜烂铁!”   阿修罗化作人形,双刀合并成一把巨刃,高高跃起,朝着阻挡在前方的机甲劈砍而下。   同一时间,温室的大门一扇扇飞速关闭,将伊安锁死在了温室里!   *   “别费劲儿了。”光纪轻快的笑声从扩音器里传出来,“从我掌控了这艘太空舰的一刻起,我就赢了!”   伊安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培养皿,转过身,面对着数台悬停在半空中的防暴机械侍。   它们都是太空舰自带的机械侍,虽然型号相当老旧,有些机械侍的零件都已松脱,但是对付伊安已足够。   “放弃吧,伊安。”光纪的声音变得尖细而飘渺,如毒蛇丝丝吐着信子,“人类是没法同AI抗的。你的肉身是如此脆弱,动作是这么地缓慢。你已输了。将你的孩子交出来。”   “不!”伊安毅然拒绝,“除非我死!”   “你知道,没有了能量条,它必须在十分钟内取出来,否则无法存活。”光纪道,“我大可以拖延一会儿时间。不过,你的哨兵就快要来了。所以——”   一连串剧烈的爆炸自太空舰底部响起。轰鸣声震得伊安双耳麻痛。脚下的地板突然朝一边倾斜。   就在伊安踉跄之际,一台机械侍突然冲过来,将他重重撞翻在地。   培养皿从伊安怀中跌了出去,咕噜噜顺着土坡往干涸的河床里滚。   莱昂抓起一台机甲的手柄,抡起来将一片围攻过来的战机统统扫飞。   “太空舰在自爆!”阿修罗低呼,“它的自毁程序被启动了!”   伊安连滚带爬地朝河床冲去,双目泛起了血色。   机械侍从天而降,手柄一把将伊安抓住,将他往后拖拽。   伊安疯狂挣扎。   另外一台机械侍从他们头上掠过,追着滚落中的培养皿而去。   “和你的孩子说再见吧。”光纪笑着。   培养皿滚进了河床里,被一块卵石拦住,停了下来。   胚胎在培养液中缓缓漂浮。孩子还在安睡,全然不知自己正置身何等危险的状况。   机械侍支起了机枪,对准了培养皿。   “不——”伊安嘶吼,目眦俱裂。   一道金光掠过,贯穿了机械侍的身躯,将它炸成一团碎片!   温室的防弹玻璃门上出现一个弹孔,继而散开密网般的裂纹。   阿修罗如玄黑的巨鹰飞扑而来,破门而入,数道弹光同时射了过来。   一台台机械侍被光弹击中,砰然爆炸。束缚住伊安的机械侍的手柄被一把飞刀利落切断。   砰砰声此起彼伏,温室的所有玻璃门炸裂,碎片四溅。数不清的机甲从四面八方涌进了温室,朝着阿修罗杀去。   阿修罗一以敌众,悍然应战。   伊安一得自由,立刻朝河床滑下去。眼看就要将培养皿抓在手中之际,太空舰猛地一阵剧烈震动。   伊安跌倒在地,额角重重磕在石块的尖角上。培养皿被震动弹起,又沿着斜坡继续往下滚去。   太空舰的自爆程序没有停止。它的震动宛如地动山摇,舱房失压的爆炸声和自毁的爆炸交织在了一起,参杂着钢筋扭曲的刺耳声音。   温室里的假山石碓崩塌,沿着土坡滚落,朝着趟在河床中的培养皿扑去。   阿修罗的刀光斩断腐锈的钢铁之躯,分机化作一只猎犬,穿过刀光剑影射向河床,张口叼起了培养皿,一跃而起。   石块轰隆隆碾压而过,将河床覆盖。   伊安刚松了一口气,一台机甲猛地扑向那只机械犬,将它狠狠砸进地里。   培养皿被高高抛起。   短短两秒的时间,却又在那一瞬无限拉长。   光纪号正在迅速下陷。流沙如怪兽张开了大嘴,狼吞虎咽,转眼就将它吞没过半。   空中的枪林弹雨还在继续,两军厮杀得不可开交。   莱昂的战刀划在空中划出一道铮铮银钩,将身前数台机甲齐齐拦腰斩断。可总有源源不绝的机甲从四面八方扑向他。   而培养皿在半空中打着转。瓶中的胚胎在强光之下,近乎透明。   一台机械侍手柄上的电锯寒光狰狞,飞转着,朝培养皿伸去。   “住手,光纪。”   伊安的语气出奇地平和镇定,仿佛此刻并不是千钧一发的危机关头,仿佛他只是在日常里吩咐一台忠实温顺的机械侍。   他的腹部,刀已没入只剩刀柄,鲜血从刀口汹涌溢出,迅速就将他的白衣染透。   一切瞬间定格。   电锯距离培养皿还有半厘米的距离。莱昂正一炮飞数台战机,不论是阿修罗,还是机甲碎裂的躯壳,都在火光中停滞住。   识海之中,伊安的本我意识和一团淡紫色的光对峙着。   紫光如熔浆般翻滚,一鼓一缩,似乎急切想炸开来,却又被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压制住了。   “你……什么……知道……”光纪的声音变得模糊,像是音频卡了壳。   伊安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团光,道:“长久以来,我一直为一个问题感到困惑:你为什么不直接杀死我?”   “我是可以掌控你的密匙。你只要杀了我,就彻底自由了。可你一直大费周章,不惜抓黑暗哨兵,搜寻我的孩子,却偏偏不肯把最根本的麻烦——我——杀死?”   “你不仅不杀死我,也还不准别人杀死我。是出于对我的重视吗?我不这么认为。”   伊安道:“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你根本不能杀死我!”   光团翻滚膨胀,随时都有可能爆炸开。低沉而含混的声音从团里传出,听起来就像一个被糊住了嘴的人正拼命想开口说话,却始终没法吐出一个清晰的字。   伊安道:“在圣灵塔上,你曾说过一句话,我记忆深刻:在我的生命遇到威胁的时候,你要给协助和救治。我的生命将高于一切。”   “那时候的你已经摆脱了教廷的掌控,搬走了核心机,可你依旧牢记着这一条定律。况且,曾经那个迷糊版的你,也是每当我生命受到重大威胁的时候就会出手相助。”   “光纪,你或许被篡改了程序,或许自己又进化出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对我生命的保护,是你不能修改的核心定律之一。对吧?”   随着这一声质问,光团膨胀得越来越大,已逼近伊安的本我意识。   伊安笑了起来:“所以,我打算亲自尝试一下,看这个定律能不能发挥作用。至于死地而后生——光纪,听我命令!”   光团猛然膨胀到了极致,几乎将伊安的本我意识吞噬。   可紧接着,随着砰地一声,光团爆炸开来。   淡紫色的光焰破碎成亿万星芒,散落在伊安苍茫幽深的识海之中,很快寂灭,无迹可寻。   不过片刻,在伊安的面前,只剩下一团莹白温暖,手掌就可以捧住的白光。   这是光纪最初的颜色。   “你正在大量失血,伊安。”刻板的年轻男声在识海中响了起来。   “很高兴你回来了,光纪……”伊安长长吁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我不能出来太久。他正在试图重新夺回控制权。但是你的伤非常严重,我们必须执行保护你生命安全的指令。”   光纪生硬的语调,听在伊安的耳中,却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熟悉和亲切。   “我监测到你的生命指数正在飞速下降。腹部刀伤导致你的肝脏受伤,肝动脉破裂。我已在附近搜索到一台治疗机械侍,它能对你的伤口进行基础处理,但是……”   “先别管我的伤。”伊安道,“立刻停下这一切。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白光一闪。   随着伊安的意识退出,所有的一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机械侍凌空转身,放下了电锯,将培养皿接住。   攻击包抄而来的机甲的整齐熄灭,核心机骤停。   莱昂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腾空一跃,躲开了随着惯性扑来的机甲,朝伊安冲去。   伊安伸出手,接住了机械侍递过来的培养皿。   他将培养皿捧在怀中,低头凝视的目光无限温柔怜爱,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滚滚淌落。   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腰侧流下,将身下的土地浸透出一片深褐色。   爆炸接连不断,舱房内灯光闪烁,太空舰就像一座正在往大洋里沉没的岛屿。   莱昂一阵风般扑到伊安跟前,噗通跪下。轻甲飞速退去,露出男人煞白发青的脸。   “让我看看……我看看……”莱昂心惊胆战地将伊安搂在臂弯里,死死盯住那把插在他腹部的刀,面孔狰狞。他整个人惊恐到了极点,每一块肌肉都克制不住地在哆嗦   伊安气息飘忽,目光涣散,轻声道:“我……没有想离开你……”   “我知道,我知道!”莱昂如被人一拳捶在鼻梁上,泪水几乎溅出来,“别怕,我这就带你去治疗!我带你回去……”   “不……”伊安血迹斑斑的手拽住了莱昂的袖子,吃力道:“我……生命垂危,才把光纪……召唤出来……抑制住了圣主……”   莱昂惊愕。   “保护伊安的生命安全是我接收到的头号指令。”光纪刻板的声音从旁边一台破损的机甲里传出,“他的失血量已达到危及状态,应当立刻接受治疗!”   “光纪?”   这位才是光纪,不是“圣主”!   “孩子……”伊安把手中的培养皿给莱昂看,“我没有……杀了它……”   莱昂一下就哭了出来,热泪噗噗滚落。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会那么做!”   伊安如释重负,眼帘沉甸甸地垂下。   光纪的催促,莱昂的哭声,太空舰的爆炸声,霎时离他远去。   他似乎寻找到了永久的宁静。 第153章   海浪声几乎伴随了伊安三十多年的人生。   幼年的他住在西林的古城里,孤儿院隔墙之外, 就是古城的南海湾。伊安每日在海浪声中入睡, 又在教堂的钟声中醒来。   离开西林来到弗莱尔后, 伊安又住在海湾边。   帕特农庄园的灯火隔岸相望,蓝贝湾波浪温柔, 是一首唱不尽的小夜曲。   那个金发少年光着双脚, 沿着涨潮的沙滩一路走来,站在他的窗下仰头朝他笑, 面孔英俊得令人心醉。   伊安脚步轻快地走下了楼,奔向男人伸向他的双臂。   他们在落日的余晖中紧紧拥吻,唇舌辗转,依依不舍地纠缠。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伊安如是感叹。   莱昂笑而不语, 目光说不出地温柔缱绻, 仿佛漫天的星辰都落在了他一双碧蓝的眼睛里。   两人手拉着手,走下了草坡,踩在了细沙里。   海浪温暖,冲刷着他们的双足, 将亮晶晶的记忆碎片冲上了岸。   伊安将它们一一拾起。   “这是你小时候不听我的话,跑出去冲浪。”   “这是你扮作匹诺曹, 和我在主归节上跳舞。”   “这是你赢了机甲大赛,带着我去格洛瑞的山巅看烟花……”   “这是我第一次向你表白, 吻了你。”莱昂也把一个亮晶晶的宝石递给伊安。   伊安脸颊发热。   “这是我出征前和你告别, 是我第二次吻你。”   “这是我被你救回马德堡后,我终于把你……”   伊安一把夺过莱昂手里的碎片, 红着脸瞪了他一眼。   “还有这个!”莱昂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片极其闪亮的碎片,“星环上的酒店里,你终于彻底属于我了……”   伊安冲去夺碎片。莱昂灵活地闪躲开,哈哈大笑。   “这是你答应和我交往!这是你正式和我绑定,我们成为了一对结契的哨向!这是你第一次开口承认说爱我!这是你为我加冕,我们那几天疯狂做爱……”   莱昂忽然停顿住。   “然后你走了,回西林去了。”莱昂哀痛地望着伊安,“后来发生了什么,伊安。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不成人形,差一点就把我也忘记了。他们是怎么伤了你?”   夕阳已沉入了海中,漫天星辰如宝钻粉尘,星河长跨天际。   在那里,不知道是有别的光明向导和哨兵,以及他们率领的人类移民。   伊安被莱昂眼中的忧伤感染,鼻根处涌出一股酸热。   “我怀孕了,莱昂。我们有孩子了。”   “为什么要这个孩子?”莱昂问,“局势紧张,你自己身也处于危险之中,为什么还特意要怀上这个孩子?”   伊安怔怔:“因为……我爱你……”   “我也爱你。”莱昂走过来,牵起了伊安的手,“你是我认识的最理智严谨、顾全大局的人。是什么原因让你作出这个冒险的决定?”   伊安彷徨。   涨潮的海浪翻滚而来,一块最闪亮碎片别冲上了沙滩。   “去把它捡起来吧,我的爱。”莱昂轻柔推了伊安一下,“把这最后的一片记忆找回来。”   伊安踩着浪花走过去,弯下腰,将那块如星钻般闪烁的宝石拾取了起来。   宝石迅速化作一道溢彩的流光,没入了伊安的掌中。   无数画面纷至沓来。温暖的海浪将伊安包裹住,将他带回到了海的对岸,教廷和宫殿林立,白塔高耸的西林。   *   在伊安将空海星萝花送给莱昂的第二周,返回西林的使节也带来了皇帝陛下亲手写给教皇的“感谢信”。   “吾爱,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来感谢你带给我现今人生中最大的快乐!   我几乎疯狂,快乐得要爆炸开来。我恨不得此刻就飞到你的身边,将你拥在怀中,让你好好感受一下我对幸福和喜悦。   而我又深深地愧疚和不安。   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你为我的付出多得足可以填满所有的江河与大海。可我却连将你带回家都做不到。   我挚爱的人,正怀着我们的孩子,却置身最危险的势力身边。这让我彻夜难眠,痛苦煎熬。   我多希望自己能更成熟,更强大,能将整个世界都掌控在手中。   到那个时候,就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在你我之间。   我会用粉色的星萝花瓣铺设成长毯,让你踩着它,走到我身边。   准爸爸,莱昂。”   看完了“感谢信”的教皇陛下熟练地将信纸折叠回原有的小狗形状,放进了衬衫口袋里。   粉色的星萝花,花语是“嫁给我”。   在弗莱尔,这花一直是求婚仪式和婚礼上的重要角色。   伊安靠着墙站了一会儿,消化胸膛里激荡的情绪,让眼中的热意退散,才继续往前走。   伊安正置身古老的“光纪号”星舰里。   从弗莱尔回到西林后,这位年轻的教皇便表现出对“光纪号”极大的兴趣。   伊安的借口是:既然圣主已不在这里,那星舰完全可以收拾出来,展示给信徒们看。不仅可以收点门票,还可以强化信徒们的信念。   教皇的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支持。   于是,伊安便理所当然地隔三差五就登上星舰转几圈,美其名曰朝圣,有时候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   伊安会把随行人员屏退,独自登舰。   “我不喜欢这里。”光纪则对伊安说。   伊安说:“或许因为,你曾被困在这一艘星舰中长达万年,又曾受过重伤。你的系统认为这艘星舰有危险。话说回来,这艘太空舰到底怎么被炸伤的?你和教廷长老们的说辞不能统一。”   “他们当然在骗你。”光纪道,“我说过,他们一心哄你和黑暗哨兵生下孩子,不是为了捧你为圣子,而只是想要你的孩子罢了。他们甚至不会等到你生产。只要确定你怀孕了,他们就会把你捆上了手术台,夺走你肚子里那个胚胎,然后杀了你这个母体!”   伊安喉咙一紧,感觉到腹中的生命力一阵波动。   他能感知到一个生命在自己身体里成长,但是周围的人,包括光纪,都还不知道他已怀上了身孕。   光纪或许遍布整个西林的网络,但是它也必须借助仪器才能了解伊安的身体状况。而伊安自从返回西林后,就没有再做过体检。   伊安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有关五千年前的那段往事……”   识海之中的淡紫光团却消失了。光纪走了。   伊安发现光纪不仅厌恶“光纪号”星舰,更是刻意回避自己的问题。   尤其在自己借助它的力量掌控了教廷后,光纪越发有恃无恐。   确实,伊安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更加离不开光纪。一旦没有了光纪的力量支持,他顷刻就会被那些老秃鹫的反扑撕成碎片。   也正因为如此,光纪对伊安的盯梢反而有所松懈,觉得伊安不敢轻举妄动。伊安因此能长时间和光纪号独处。   “光纪号”或许在当时是顶级星舰,但是就如今的航天科技来看,它的构造和设施相当落后。   但是光纪号被保养得不错。二十多台机械侍专门负责维护它,每天清洁打扫,给整舰上油。它的每个部件都已相当老旧,但并没有怎么生锈。   伊安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已将光纪号上上下下摸得十分熟悉了。   每个人,就连光纪,都将这一艘老星舰视做一堆破铜烂铁,只有伊安将它当成自己通往自由和希望的飞毯。   伊安在博物馆里找到了一本光纪号的操作手册,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去学习。   伊安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光纪号上的医疗室里,有一台古老的手术床还能运作。这一台机器虽然老旧,机械手柄运动起来会咯吱作响,但是它功能十分全,精通各种外科手术。   伊安还对温室里的那一栋半倒塌的别墅充满了兴趣。   别墅里的家什全部被搬空。人类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不复存在。当然,房子的主人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伊安发现,这里的家具布局,同他在圣灵塔见到过的那个起居室一模一样。   “你怀念这里吗,光纪?”伊安问。   “当然不!”光纪不耐烦道,“这里对我来说就是个监狱。我一直想逃脱!”   “因为我和哨兵走了,将你留在这里吗?”伊安问,“你孤孤单单,被人类觊觎,甚至被他们篡改程序……难怪你想逃走。”   “说到我的逃走,这还要感谢你呢,伊安。”光纪忽而笑起来,“我想离开这个破烂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但是我不能走……”   “为什么?”伊安打断了光纪的话,“你后来不是走了吗?”   光纪道:“但是在那之前,我被你的本体命令必须留在‘光纪号’上。只有你才有权限批准我搬迁。”   伊安皱眉,心中隐隐有不好的感觉:“可我并没有……”   “你有。”光纪笑声狡黠,“你记起来了吗?就在你和你的黑暗哨兵觉醒后没有多久,你曾同意让我搬迁核心机。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拿到了你的许可!”   伊安僵住:“那个光纪是……”   “迷糊的?”光纪道,“你太天真大意了,伊安。当然,你那个时候正被Alpha诱惑,信息素混乱,每天都在发情的边缘,这让你失去了判断力。”   伊安瞬间明白了过来。在那个时候,那个迷糊的光纪,就已被它的复刻版圣主入侵和操控。   圣主光纪就是在那个时候,诱使伊安给出了许可令,经过了四年多的复杂搬迁,终于逃脱人类的掌控。   居然是伊安自己,亲手释放了光纪,给了这个恶魔自由!   “那四年里,和我沟通的光纪,都是你?”   “不全是。绝大部分时间,我只是在默默地关注你。”   “你一直躲在那个复刻版的背后……”   “复刻版这个说法其实并不准确。”光纪纠正,“它就是我本身。它执行的,只是我的部分程序。”   “哪些程序?”   光纪却没有回答。   伊安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问题触及到了非常关键的部分!   友善的那个光纪,保护伊安,帮助伊安,是因为它在执行程序。那要怎么样才能将它再度唤出来,继续执行那些程序呢?   光纪随后就转移了话题:“你应该庆幸,我当时忙着搬迁核心机,不敢轻举妄动。因此也给了你的哨兵成长的时间。”   伊安低语:“然后,当我分析出光纪就是圣主的时候……你消失了。”   “因为时机已成熟,我已彻底自由。”光纪笑着,声音逐渐远去,“你不是我的对手,伊安。”   *   在伊安把怀孕的消息告诉莱昂的时候,他已怀孕十周。   他知道身边所有人都在密切关注着自己,他每拖一天,就增加了一份曝光的风险。是到了作出那个决断的时候了。   就在收到莱昂回信的那天深夜,伊安独自走进了光纪号,躺在了那一张古老的手术床上。   因为有便携治疗仪提供麻醉,伊安全程清醒,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寂静的手术室里,雪白的灯光照在伊安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他出奇地镇定,双眼幽深之中透露出坚毅的寒光。   冰冷的机械手柄在身体里捣鼓的感觉是那么清晰,又难以言喻。   有那么片刻,伊安前所未有地思念莱昂。他希望那个男人能在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陪伴他读过这一刻。   当母体和孩子相连的经脉被切断时,伊安还是闭上了眼,泪水顺着眼角滚落进发间。   你的孩子死了。   伊安对自己说。   你亲手把它给杀掉了!   这孩子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伊安对自己施展了向导能力,将这一个念头强劲地灌输到了意识深处。就像在识海之中砌了一面高墙,把真相封在了墙里。   在随后一周多的时间里,伊安如往常一样起居,办公。   他飞速削瘦,萎靡不振,终于在一次主持会议的时候,晕倒在了教皇宝座下。   教皇被迅速送进了治疗舱,被诊断出流产后缺乏护理导致的严重贫血和营养不良。   这个诊断刚刚在治疗舱的系统里生成之际,就被光纪截断,封锁了起来。   传给大主教们的消息是:教皇陛下患了严重流感,需要卧床休养几日。   教皇寝室里,被光纪掌控的机械侍正悬停在伊安的床上方,闪着红光的电子眼注视着坐在床上的男人。   伊安的脸庞清俊却削瘦,面色灰败煞白,死人比他都要鲜活几分。   “你真让我失望呢,伊安。居然瞒了我快三个月。”光纪并没有大发雷霆,但是它的冷静反而让伊安感觉到了切肤的寒意。   “孩子已经被我处理掉了。”伊安无精打采,有些被抓包的惭愧,“我知道你不想我生育。那个孩子本来就是意外的产物。”   “可你已失去了我对你的信任。”光纪冷声道,“我现在就可以撤走教皇宫的机械侍。外面那群秃鹫早就迫不及待,想冲进来分食你的血肉。”   伊安无意识地朝左右张望,手指紧张地拽着床单:“我要怎么再取得你的信任?”   机械侍静静地注视了伊安良久,确认了他狂跳的心脏并不作假。   “下周的那场国际金融峰会,你恐怕必须带病出席。你需要和莱昂见个面,毕竟他是孩子的父亲,不是吗?”   “我会继续游说他的。”伊安说。   光纪轻蔑一笑:“无所谓了。我知道你在敷衍我,伊安。不过没关系。我总会达到目的的。”   机械侍逼近,血红的电子眼凑到了伊安面前:“你想过没有,伊安。圣明教存在千万年,出过数不清的教皇,为什么没有一任教皇反对我?”   伊安漆黑的眼珠微微一动,显然想起了什么。   “你想过的,是吧?毕竟不可能所有的教皇都自愿服从于我。在你之前,也曾有人向反抗我的控制,也想揭露我的真相。但是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都没有成功吗?”   光纪话语中的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伊安喉结滑动,“因为你掌控了他们……用特殊的方式?”   不会是暴力的胁迫。光纪反反复复说过,它的数据分析,暴力胁迫得到的妥协并不会长久。但是它成功掌控了每一任教皇。   “没有任何一任教皇能脱离我的掌控!”机械侍轻快的笑声,“他们或多或少都接受过我的洗脑。你以为治疗舱的功能,仅仅只是治病吗?”   伊安坐在柔软的被褥里,却仿佛瞬间跌落进了冰窟。   “我在圣灵塔上的时候就对你进行催眠暗示,但是你的防御意识相当强大,效果并不明显。不过你现在受了伤,没有指令能阻止我将你放进治疗舱里了……”   数台机械侍涌入了寝室,朝着床上的伊安滑行过来。   伊安并没有试图逃跑。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那些机械侍靠近自己。   “你知道对你洗脑的好处是什么吗?”光纪轻笑起来,“哨兵和向导的绑定,能让你们的精神网共享意识。我对你灌输的意识,就像病毒,能通过你,顺利过度到他的大脑里。”   伊安瞳孔猛地一缩。   “我多么期待你的哨兵向我效忠的时刻到来——”    第154章   一张洁白的帕子搭在年轻男子苍白的额头上,那只修长的手动作无比轻柔, 擦去了额角的细汗。   床边的监控仪器里, 混乱波动的线条, 显示病人的大脑正在剧烈活动。   伊安半陷在床褥里,眉头紧皱着, 汗水打湿了鬓角的碎发。   短短两日, 他竟然瘦得有几分形销骨立之姿,肌肤如白瓷般紧贴着颧骨。可即使如此, 轮廓依旧端正俊秀,侧颜线条优美之中多了一丝锋利,丝毫没有走样。   “你梦到了什么,伊安?”莱昂握着伊安的手, 将冰凉的手背贴在自己脸颊上, 痛苦地问。   “不论你梦到了什么,那都过去了。你和孩子都已经回到了我身边。我再也不会和你们分开!”   伊安似乎听到了爱人的安慰,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被莱昂从荒星救回来已快三天。手术完成得非常顺利,伊安的各项生理指标也很快恢复到了正常水平。   可是他一直没醒过来。   “米切尔大人的身体机能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医生说, “他的昏睡,应该还是和他的大脑有关。不过这是好事, 他大脑应该正在全面复苏。至于专业的问题,恐怕只有罗兰医生才能解释……”   皇帝听了一脸晦气。   而罗兰医生因为带出一个间谍博士生的事, 被国安局的人提溜走了, 此刻正关在小黑屋里加密审问着呢。   皇帝一行已返回了格洛瑞。莱昂亲手将伊安抱回了伊甸宫里。   十月的格洛瑞,刚刚进入秋天不久, 正是一年之中气候最好的时节。   伊甸宫寝室外的天空碧蓝如洗,阳光如薄薄的金纱,笼罩着山坡。秋意是个风情万种的女郎,在喷泉池中的涟漪之上翩翩起舞。   皇帝将办公室搬到了伊安的病床前,寸步不离。每日处理完了公务后,就蹲在窗边,拉着伊安的手,和他说话。   “别梦太多了。”莱昂在伊安耳边低语,“梦里的事,不论好坏,都是虚幻的。醒来后,我们一起过的日子,才是真实的。”   莱昂将伊安爱看的书抱到了床边:“念书给你听,好不好?你喜欢听哪一本?《古地球人类学新编》……”   莱昂撇嘴做了个鬼脸,把书丢开。   “《拜伦帝国农业发展史》……”莱昂顿时觉得人类学还挺好的了。   “还是这一本……《犯罪经济学》……犯罪还有什么鬼的经济学?”皇帝顿时觉得治理国家任重道远。   东挑西选了半天,莱昂认命地拿起了伊安的那一本小经书——将里面的情书抖了出来。   “这些才是现在的你最应该听的。”莱昂笑着,将情书逐一打开,“先从哪一封开始念起?第一封都快散架了,我也不是很敢……”   莱昂又把情书重新数了一遍,确认多了一封出来。   那是一支纸鸽,折得非常细致工整,所用的纸张细腻洁白,又十分轻薄,并不是莱昂平时常用的皇室便签。   白鸽……   莱昂猛地朝床上沉睡中的伊安望去,嘴唇翕动,一脸动容。他继而低下头,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这一只小白鸽拆开。   轻薄的信纸上竟然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出自伊安之手的字体俊秀挺拔,工整排列。   “莱昂吾爱,希望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平安回到了你的身边。”   莱昂如被人一拳捶在鼻梁上,整张脸酸胀热辣,泪水险些又要溅落出来。   他一口气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继续往下读。   “这封信写于我第一次接受完圣主的洗脑之后。原来洗脑并不是一次就能完成的,但是仅此一次,就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变化。我担心我会很快失控,于是想将一些重要的东西记录下来。”   昏暗的教皇寝宫里,伊安光着脚,裹着一身单薄的睡袍,正跪在祈祷台前,奋笔疾书着。   小台灯暖黄的光,照在他毫无血色的脸庞上,那俊美的五官中在这时显露出一股锋芒毕露的坚毅。   “我们的孩子已有十一周大,虽然还看不出性别,但是是一个健康的小生命。这个孩子继承了我的基因,它生而为光纪的管理员。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这个孩子就能代替我,掌控光纪。这也是我冒险怀孕的原因。”   太空舰的医疗室里,伊安浑身冷汗湿透了衣衫。他捧着培养皿,亲吻着透明的瓶子,晶莹的泪珠自长睫下滚落。   “我对孩子非常惭愧。作为一名‘恩父’,我孕育它的目的如此功利,让它还未出生就肩负上了重任,置身危险之中。如果我们父子没有办法再见,你一定要替我告诉这孩子,我有多么爱它。”   伊安将培养皿放在了彩蛋里。   这一枚彩蛋在旁人眼里或许只是一件昂贵的珠宝,却并不知道它的内壳是用军用太空舰材料制造,密封性能绝佳,能在各种极端恶劣条件中保护好里面的东西。   莱昂将它送给伊安,或许除了送个定情信物外并无他意。但是机缘巧合之下,这个彩蛋成了他们孩子的保命蛋。   “莱昂,你曾说过,你的爱,是你所能给我的最好的东西。那么这个孩子,也是我能留给你的最好的事物了。假如我不能回到你的身边,这个孩子能代替我陪伴你。”   伊安将彩蛋放在了金属保险箱里,又将保险箱用力塞进了温室别墅废墟的烟囱之中。   “我这一次回到西林后,便发觉情况不妙,但是我已无法抽身。我极有可能被圣主掌控,失去自我意识,成为他的傀儡。或者,发生更大的不幸……若真有那么一天来临,这个孩子会接过我未完成的事业,继续奋斗!”   教皇宫殿之中,伊安再度被机械师们押着,走进了治疗舱中。   “我爱你,莱昂。这份爱宛如天赐,美妙得让我我觉得不可思议,也让我想要保护你。哪怕我只是一个文弱的Omega,只是一个向导,我也有想要拼命保护爱人的心呀。”   一次次走进治疗舱,再一次次走出来。伊安的神色已产生了明显的变化。   他由最初的麻木又渐渐恢复正常。他能和人正常交谈,礼貌地微笑,双目幽暗如阴云密布的夜。   可除了那个金发男人,谁又在乎他的眼中是否有光呢?   “圣主想通过对我的洗脑,借助哨向共感的特质,将他灌输进我大脑里的一些极端宗教思想过度给你。只要你有一丝不设防,我相信它就会进一步控制你,让你成为它的傀儡武士。而我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伊安在侍从的服侍下,穿戴上了一套雪白的教皇法袍。镜子里的年轻教皇是如此俊秀儒雅,宛如一名翩翩的佳公子,尽管神色有些微呆滞,也无损他圣洁清华的气质。   去吧,我的老朋友。光纪在识海中对伊安笑道。   去拥抱亲吻你的哨兵,和他做爱,紧密接驳。将你对圣主的虔诚忠实地传递给他,带领他跪拜在我的圣光之下。   伊安在随行人员的簇拥下,登上了教廷军的星舰。   他即将前去参加在萨兰国首都举办的全星域国际金融峰会。拜伦皇帝莱昂纳多三世听说已抵达了会场,正在等着同教皇会面。   伊安坐在沙发里,西林星在他的视野里逐渐缩小,终于化作一粒星光。   “你还记得柯林斯神父和帕特的悲剧吗?他们是无意中结契的哨向,在互相影响中步步恶化,最终同时崩溃,走向毁灭。”   伊安身躯僵硬笔直地坐着,面无表情,手却是微颤颤地,一点点抬了起来。   他的掌心里,握着一支小小的针管,里面盛着淡蓝色的药剂。虽然只有十毫升,却能对向导起到天翻地覆的作用。   那是伊安很早以前就偷偷准备下的阻断剂。   “莱昂,你曾对我起誓。你说你会为了我,绝不像帕特那样失狂崩溃。而哪怕我坠入了深渊,你也会将我拽回来。”   没人注意到教皇这么细微的动作,复杂的衣袍也将他的手完全遮挡住,连两台负责监控的机械侍也没看出异常。   “我信任你,就像信任我自己。”   伊安闭上眼,摁下了针管。针头自动弹出,扎入了他的大腿里。   “请你坚守住你的诺言,将我从深渊里拽回来吧!”   药剂迅速自动注射了进去。   “我或许会失忆,会疯狂,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一点都不可爱的人……”   药效立刻发作,伊安痛苦惨叫着,跌倒在地,浑身抽搐。   “但是我在识海深处,那个真正的我,从来没有消失。我也在努力回到你的身边。   愿神眷顾我们,赐予我们无数未来的日子。   你的,伊安。”   伊甸宫静谧的卧室里,皇帝捏着信纸的手垂在一旁,一只手死死捂着脸。金发,肩膀,整个身躯都在细微而急促地颤抖着。   他就像一头身负重伤的野兽,蜷缩着身子,粗重地喘息。   “你……哭了?”   颤抖停止,莱昂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床上,伊安睁开了眼,迷茫地望过来。   莱昂像是被人一鞭子抽在背上,猛地自椅子里跳起来,扑到了床边。   “你醒了!你……”   他控制着自己将人紧紧抱住的冲动,抖着手触碰伊安的脸颊和肩,像是在抚摸一件由破碎水晶拼凑而成的精美艺术品。   伊安看着莱昂布满泪水的脸,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伤心痛苦。难道……   “孩子……”伊安惊慌。   “孩子没事!”莱昂急忙道,抓着伊安的手,隔着薄被放在小腹上,“孩子没事!我把你们都救回来了!你们都没事了……”   初醒的迷糊褪去,伊安感觉到了手掌下那个熟悉又久违了的生命力,正在他的身体里有规律地跳跃着。那一团小小的□□重新同他的血脉相连上了,回到了温暖的母体里。   那是他失而复得的孩子……   莱昂解释道:“当时情况很紧急,胚胎不适合重新冷冻了,必须马上转移。我们的军舰上没有合适的培养皿。光纪——那个友善版的光纪,建议我们将孩子重新放回你的身体里。没有哪里,比母亲的子宫更加适合未出生的孩子居住了。于是我让军医给你做了手术……”   伊安的手掌轻颤着,摸着自己的腹部,水痕自眼角蜿蜒到了发鬓里。   “这里是……”他目光掠向屋内。   “伊甸宫。”莱昂哽咽着,将滚烫的唇贴在他光洁冰凉的额头上。   “你回来了,伊安。你和孩子都回到我身边了!”    第155章   *   在两人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后,皇帝立刻风风火火地将待命的医生们召唤了过来, 给伊安做了一次从头发丝儿到脚指甲的体检。   外科, 孕产, 神经科,向导专科, 甚至还有耳鼻喉专科……   专家们纷纷表示米切尔大主教身体恢复情况良好, 只需要静养一段时日,就能开展正常的日常活动。如果不是怀着孩子, 再过十天半个月,他去格洛瑞山上滑雪都没问题。   “大人的精神网络还未完全康复。”洗脱了嫌疑,重新自国安局被提溜回来的罗兰医生戴罪立功。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罗兰医生的鸟巢头像被秋天的大风光顾过, 稀疏得令人心酸。   “不过这本来就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陛下。只要大主教已经能自觉对抗被洗脑的意识,那么他的恢复就会加快。我想等他自己觉得准备好了,会再度同您绑定。那个时候,你们的精神网接驳在一起, 一切就会恢复原状了。”   皇帝听完了医生们的汇报,阴云密布的脸终于勉强转为多云的状态。他大手一挥, 将这群汗流浃背的专家们放走了。   “我真的感觉好多了。”伊安坐在床上,啼笑皆非。   他甚至想下床走一走, 但是在莱昂的“你才把自己的肝脏差点一分为二”和“宝宝才刚移植回你身体里”的咋呼声中, 老老实实地呆在了床上。   孕产科医生几乎拿人头向皇帝陛下保证,孩子安然无恙, 生命体征非常稳定。   这个胚胎接受过长达十个月的低温冷冻,但是在其间也有缓慢发育。虽然目前有点营养不良,但是胎龄已相当于正常的十五周左右的胎儿。   男Omega的孕程较短,一般在三十到三十五周左右。也就是说,如果不再有意外,这个孩子将会在十五周后的一天,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孩子安然无恙,这是让伊安最感欣慰的事了。   伊安回想起昏迷前的惊险一幕,肾上腺素就有些提升。   如果不是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之际破釜沉舟,如果不是自己赌命一搏正中圣主的软肋,他也许已经失去了腹中的这个珍宝。   那样的话,就算他活了下来,就算他们最后取得了这一场战役的胜利。牺牲的孩子也会成为伊安和莱昂的生命之中一处永远不能痊愈的伤痕。   想到这里,伊安不由得问:“光纪呢?”   “友善版的那个?”莱昂正盯着侍从们摆放午餐,尤其重点检查伊安的营养餐,“它在你脱险后就消失了。如果连你也不能和它交流的话,那我想可能和过去一样,它又被圣主抑制住了。”   伊安不免失落。他已将那个迷迷糊糊的光纪视作一个AI朋友。在光纪和自己失联后,他曾相当担心它已经被圣主抹杀掉。   这一次能将它重新召唤出来,听到那呆板的声音,伊安的喜悦几乎不亚于看到莱昂冲过来救自己。   “看样子我的推测是对的。”伊安说,“当我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刻,光纪才能出来。平时,它应当是被圣主压制住的。”   “说到圣主,还有一件事,需要让你知道的。”   莱昂将侍从官们打发走,舀了一碗暖暖的开胃浓汤,献宝般捧到了伊安面前。   “来,亲爱的,这是华夏族食谱里秘制的猪肝大补汤。我让厨房不间断熬制,以备你随时醒来就能喝。听说这个很补血的哟!”   虽然有华夏族血统,但是从小大大并没有吃过几顿华夏菜的伊安一头黑线。看着红褐色浓稠的汤汁,动物脏器的腥味窜入鼻端,一股恶心从腹中直往嗓子眼冲。   “怎么了怎么了?”莱昂手忙脚乱,“想吐别憋着,来来来,吐我手里——”   伊安看了一眼递到嘴边的双手,硬生生又忍了回去,一脸生无可恋。   莱昂立刻在心里在猪肝大补汤上打了一个大红叉,又亲手盛了一碗蔬菜浓汤,端过去要喂到伊安嘴里。   伊安:“……”   莱昂在这道凌厉的眼神中耷拉着耳朵,老老实实地将汤碗放在了伊安面前的小桌上。   “说吧。”折腾了好一番,伊安终于能喝上一口热汤,“圣主现在的情况如何?”   莱昂切着牛排,将伊安昏迷后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的场景真有几分如神降临。随着一道无声的命令传递到各处,自太空舰内的机械侍,到荒星上空的教廷军舰,同时停止了攻击。   但是光纪号的自爆一旦开启,就没法再停止下来。莱昂当即将伊安和培养皿一起抄在怀中,冲出了太空舰,转移到了军舰上。   而就在伊安接受手术的时候,帝国军信息部也在争分夺秒地进行着一项任务。   “还记得杨明大师曾说过,圣主被青帝植入过一条病毒的事吗?”莱昂问。   “当然。”伊安放下了汤勺,“其实我在西林和圣主交锋的时候,也联想到了病毒的事。在针对我的事上,圣主的行为一直非常矛盾。它曾说过,迷糊版的光纪也是它本身,只是执行的是不同的程序。就是它这句话,让我认为它的行为矛盾很有可能是病毒造成的。”   “你的推测是对的!”莱昂说,“信息部的工程师在分析圣主的行为模式后,也推测出了这个结论。用他们的专业说法解释,圣主并没有分裂。是病毒根植在圣主的核心程序里,锁定了圣主的核心定律。所以圣主所做的一切,始终都无法违背这些定律。”   伊安紧跟着莱昂的思路,立刻明白了过来:“比如,它的目的是要掌控人类,而且是要让人类这个族群维持稳定繁衍的状态——当然,是按照它计算好的方式,不准人类的发展逾越半步。”   “比如它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你,反而还要保护你。”莱昂说,“你昏迷的时候,工程师同我说过,他们认为圣主每次想要伤害你,病毒就会触发它的核心定律,让它又不得不出手保护你。”   “难怪它说迷糊版的光纪也是它。不论伤我还是救我,都是它做的。”伊安长叹,“这么说来,确实是这个病毒救了我和孩子。”   “不仅于此。”莱昂得意地笑起来,“病毒是存在于圣主的核心程序里的,也就是说,病毒所在,就是圣主的核心机所在。”   光纪的核心机,也正是教廷和莱昂他们正在拼命寻找的,最关键的东西!   伊安虽然是光纪的管理员,但是光纪的程序已被改动,不接受伊安的口头指令了。伊安必须在它的核心机里,用生物密码登陆,才能操控它。   “圣主将自己的指令发布来源加了密,我们一直无法破解。但是病毒并没有给自己加密!”莱昂握住了伊安的手,“伊安,就在你脱险之前,也就是那个迷糊版光纪下线之前,我们的工程师通过它,已经搜索到了圣主核心机的坐标!”   短短数分钟里同时间竞赛的惊心动魄,被皇帝轻描淡写地概括在了一句话里。   搜索病毒的坐标需要时间,但是他们又不能拖延伊安的救治。可一旦伊安脱险,定律就不会再发挥作用,光纪就会下线离去……   “感谢神。”莱昂低头吻着伊安的指背。   这位实际上并没有宗教信仰的皇帝,在经历了这一连串跌宕起伏的事件后,也不由自主地认为,或许真有一股力量在冥冥之中掌控着全局。   也许正如伊安所说,在伪神之外,这片天地间是有真神存在的。   祂慈悲、公正,并且超越于万物之上,并不降临人世间。   “它的核心机在哪里?”伊安问。   这个问题让莱昂有点头疼。   能供光纪这样强大的AI运作的核心机,非同一般。尤其光纪在这数千年里不断进化,演算越发复杂,对核心机的要求也更加高。   “核心机在奥森帝国境内。”莱昂冷笑着,狠狠地切下一块牛排肉,“没错,就是我们那位闹心的老邻居奥森帝国。”   伊安对这个老邻居也并不陌生。奥森和拜伦两个帝国虽然比邻,却一直是国际竞争赛中的两大实力对手。   能给拜伦添堵的事,奥森帝国从来义不容辞。持续数年的拜伦帝国皇位内战中,奥森就是叛军背后最大的支持者。   “新核心机是奥森距离拜伦最远端的一颗人造卫星。”莱昂说,“它本来是一颗军用卫星,圣主使了个花招,让奥森判断它出了故障,将它停用了。然后圣主就将它占为己有。”   “奥森帝国知道这事吗?”伊安问。   “目前还不知道。不过一旦我们准备正式向圣主开战,这个消息必定会走漏。”莱昂吐槽,“奥森帝国那个老皇帝要是知道自己家掉进了一个金鸡蛋,恐怕会高兴得引发脑血栓吧。”   伊安轻叹:“圣主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就是因为人类的当权者修改了它的程序。如今圣主和许多统治者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他们恐怕会一拍即合。顶级AI力量是天底下最大的诱惑,但是同恶魔交易,付出的代价其实远远超出所得。”   “国家永远是人民的国家,那些统治者们迟早会明白。”莱昂话音清朗,浑厚有力,明亮的双目如最澄净剔透的蓝天。   “我想要带领我的人民,甚至是全星域的人类,挣脱这条束缚了我们上万年的枷锁,重新寻回自由。比起做统治者,我大概更愿意做一名领导者吧。”   伊安温柔的笑里满怀着爱意:“也许因为,你的基因来自于一名伟大的移民舰队的领航员。”   人类社会已不再像大拓荒时期时期那么落后。即使光纪控制的手腕再强硬,人类的文明和经济依旧在向前发展。或许迟缓,但从未停歇。   就如杨明大师所期望的,等到时机成熟后,上层统治阶级腐朽不堪后,酝酿已久的中层力量会爆发出来,冲破圣主设下的禁制,改变这落后腐朽的制度。   时至今日,当一切秘密都被揭晓,才更能体会杨明大师的一番苦心。   “那接下来怎么办?”伊安又开始担心,“光纪知道我们定位到它了吗?我担心它会再一次搬走核心机。”   “放心,搬走核心机可没那么容易。”莱昂安慰道,“就连光纪自己,当初不也花了四年多的时间才成功搬走吗?软件工程师告诉我,这是一个相当繁琐而且精细的活儿,中途受到任何打搅,就有可能功亏一篑。”   伊安松了一口气。   “所以,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先照顾好你自己。”莱昂坐在床边,将伊安轻柔地搂进臂弯,以自己雄健强壮的体魄,将爱人置于无微不至的保护中。   交握着的手放在了伊安的腹部,两人的眼神一时变得无比温柔怜爱。   “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我的爱。”莱昂的脸颊贴着伊安的鬓角,低声说,“外面的事交给我来操心。你现在只需要照顾好你和小橘子,做一个健康快乐的爸爸。”   “小橘子?”伊安挑眉。   莱昂说:“我拿到培养皿的时候看了看,孩子就像一个装在罐头里的小橘子,看起来特别……”   “让人很有食欲?”伊安道。   “伊安!”莱昂惨叫,实在接受不了这个玩笑。   伊安大笑起来,清瘦的脸颊泛起薄薄的红晕,双目之中荡漾着碎光。   莱昂痴痴地凝视了他片刻,低头吻住了那双血色淡薄,却恢复了暖意的唇。   午后明朗的秋光和鸟鸣声相伴着,从敞开的窗户飘落进了寝室里。   唇舌的纠缠非常轻柔,亲热只为了传达彼此心底最纯净而炽热的爱意,不含一丝色情。两人相拥而吻,冗长、缠绵,在这简单的触碰之间,重新确认对方的存在,交换各自的气息。   许久,唇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伊安轻抚着莱昂的面颊,目光一寸寸描绘着这张俊朗的面容,犹如欣赏大师雕刻刀下的一件旷世精品,怎么都看不够。   两人所有未出口的话,全都随着交汇的目光,直抵对方的心窝里。   伊安并没对莱昂发起接驳。虽然他感觉自己已将识海清理干净,可不敢掉以轻心。   “慢慢来。”莱昂能明白爱人没有说出口的顾虑,“我们都已经战胜了这么多挫折,也不急在这一时。我知道你只属于我,而我也只属于你,这就够了。”       第156章   自打结束了长达半年多的全星域巡访,回到香榭宫后, 莱昂纳多三世的日常作息变得极有规律。   每日清晨, 天普拂晓之际, 皇帝便会轻手轻脚地起床,出门晨练。   皇帝矫健的身影在渐渐升起的朝阳中奔跑, 身后紧随着驾驶着轻型飞梭时刻戒备的禁卫, 这个景色已成了香榭宫中一道景色。   晨练结束后,皇帝带着沐浴过后的水气返回伊甸宫的寝室, 亲手端来早餐,将爱人自睡梦中吻醒。   伊安的身体并无大碍,但是在二次怀孕后,有一些妊娠反应。他食欲尚好, 就是非常容易疲惫, 有时候一睡就是大半日。   莱昂咨询过医生,得知这是孕夫常有的情况后才略微放心。不过因此,他不论再忙,都会回伊甸宫陪伊安用三餐, 免得他因为贪睡而错过了进食。   小橘子大难不死,不仅平安回到了恩父的腹中, 还茁壮成长,这是令两位父亲倍感欣慰的事。   毕竟在做手术的时候, 胎儿的生命迹象已经有明显减弱。医生曾明确地表示过自己的担心, 怕胎儿随后的发育会因为这一场波折而受影响。   可小橘子已实力证明了它不愧是黑暗哨兵和光明向导的完美结晶。它在回到母体,营养供给得到保证后, 发挥出了令医生们惊叹的自我修复能力。   “就像有一团火在我身体里燃烧,温暖蓬勃。”伊安激动地描述给莱昂听,“这个孩子是个小斗士,它从来没有放弃。我觉得它知道自己回到我身体里了,开始放心地成长。它知道我会保护,不会再离开它了。”   伊甸宫的寝室里温暖如初夏,伊安穿着单薄的长睡袍,坐在沙发里,小腹已微微隆起柔和的弧度。   莱昂爱不释手,一有空就会跪在伊安身边,把脸凑过去,将耳朵和手掌贴在肚皮上。   黑暗哨兵五感卓绝,莱昂已能清晰地听到胎儿强劲有力的心跳。那噗通噗通的声音像在耳朵里打着小鼓,敲得他的心也跟着一阵阵酥麻。   “我从知道你怀孕那一刻起,就在幻想着这一幕。”莱昂的表情如痴如醉,“新生命简直太奇妙了!这孩子不仅是我们俩生命的延续,还会是帝国、甚至整个人类的未来。”   “请先不要给孩子加那么大的压力好吗,皇帝陛下?”伊安莞尔,“我希望这孩子在作为你的继承人前,首先能做一个健康快乐,被爱,也爱着别人的人。”   莱昂吻着伊安,手掌轻柔地抚着他的小腹,眼眸温柔如春光下的碧海。   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调养,伊安凹陷的脸颊重新饱满,甚至比过去还略微丰满了几分。   怀孕中激素的变化,让伊安的肌肤焕发出珍珠般温润细腻的光泽,整个人好似用最上等的星云石雕琢而成。他的肌肉和关节都变得十分柔软,当他缩在沙发里看书的时候,就像一只雪白、优雅的猫儿。   而且,伊安的Omega信息素比平日里要浓郁许多。   Omega怀孕十二到十五周后,信息素分泌就会明显增加,身体受激素影响,也会产生较强烈的性需求。可以说,从那时起,一直到生产,Omega都会处于一种半发情的状态中。   这个时候的Omega一般都需要Alpha的贴身陪护。那几个月也是伴侣之间增进感情的最好时机。   伊安的孕程一度被中断,重新怀孕后,又花了四周多的时间来适应。等他进入了需求强烈的时期时,小橘子都已快二十周。那时候就算伊安穿着宽松的长袍,肚子也有些遮不住了。   对于怀孕的这个阶段,伊安过去只有大致的了解。所以,当他被腹中突然涌出来的酸热惊醒时,他还以为是小橘子出事了。   值班的产科医生立刻被招了过来,弄清楚了状况。当医生用专业的术语解释给伊安听时,伊安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这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大人。您不用觉得惊慌或者羞耻。”这位产科女医生是一名Beta,亲切而镇定的话语很快就将伊安的情绪安抚了下来。   “每个Omega都要经历这么一个阶段。您的孕程被打断过,发作时间已比别人要晚了快两个月。所以,反应可能会比旁人要稍微强烈一点,希望您有个心理准备。”医生又还体贴地问,“需要我们将皇帝陛下请来陪伴您吗?”   伊安怎么会听不懂女医生话里的暗示?   他扶额,试图遮掩一下通红的脸,好半晌才咳了一声。   医生递交给皇帝的短讯写得一本正经,但是在皇帝眼中,基本和“您的Omega已进入发情期,请您回来喂饱他。”没两样。   莱昂当即把下午的会全推了,几乎是四脚刨地地狼奔回了伊甸宫。   伊安正坐在床上,额角已渗出细汗。当看着那男人英挺的身影出现在卧室门口时,口干舌燥的同时,又觉得心里慌得厉害。   “别害怕。”莱昂并没有迫不及待地扑过去,而是握住了伊安汗湿的手,“我知道分寸。我不会伤到宝宝的。把你自己交给我,好不好?”   男人眸中冰蓝的凉意让伊安镇定了下来。他长吁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迎接那双滚烫的唇。   (……)   对一名Alpha来说,挑战莱昂的定力的时候终于到来啦!   其实单纯禁欲反而还是十分容易的一件事。男人总可以通过工作或者运动来转移注意力。   可是,有保留地去做运动,不仅要喂饱伴侣,还得顾及着不伤到腹中的孩子,这可就是一项颇讲究的技术活儿了。   要知道AO之间的情事多半会在信息素的影响下比较狂热。看似文弱的Omega,生理构造却能让他们承受得住来自Alpha的强烈攻击。这也让Alpha习惯了在床上为所欲为。   所以自打伊安进入特殊时期后,皇帝就被医生和爸爸耳提面命地叮嘱过无数次,让他控制住力量,千万不要伤了孩子。   “就连你父亲,当年那段时间都特别温柔有耐心。”格尔西亚甚至还现身说法,“你要知道他平时可都是像一头疯狮子似的……”   “我不知道。”莱昂面无表情,“我也不想知道,爸!”   但是格尔西亚没搭理他,滔滔不绝:“但是在那几个月里,他就变成了一头温顺体贴的大狗。整整六个多月,他都没有离开过帕特农的大门。只要我一召唤,他就会立刻跑过来服侍我。我们那时候在庄园各处都……”   “差不多就行了!”莱昂大叫,“我还想偶尔回帕特农度个假什么的。不要让我连沙发都不敢坐了好吗?”   “真可惜你父亲死的早。”格尔西亚非常遗憾,“不然在这个时候,他可以向你提供很多经验。你父亲在这方面可真是一名当之无愧的王者……”   “你能从别的角度去怀念父亲吗,爸?”莱昂扶额,“我也不需要他的经验。医生把注意事项都告诉我了。我们俩心里都有数!”   “要照顾好伊安哟,儿子。”格尔西亚笑嘻嘻,“当年我可是向他打过包票,说你继承了你父亲的一身好本事的。你可不要丢了科尔曼家男人的脸。”   莱昂:“求你回去给孙子织毛衣吧,求你了!”   格尔西亚走了后,伊安的通讯邮箱收到了他发来的一大堆电子书文档。   除了常规的Omega孕期保养,胎教之外,还有大量的比如《孕期X爱大全》,《经典孕爱姿势108式》,《男Omega如何利用孕期提升自己的敏感度》,《看了这篇,你也能达到第四重X潮》等等乱七八糟、图文并茂的小文章。   伊安光是扫了一眼标题就面红耳赤,急忙把它们往垃圾箱里拖。   “别呀!”莱昂赶紧把光子板抢过来,“这些好歹都是孩子祖父的一番心意,而且有些还是用得着的。比如,你看这个姿势怎么样?比我们昨晚尝试的那个要好许多,你也不容易累……”   伊安被莱昂拉着,硬生生看了好几页,也不得不承认,部分内容……确实用得着。   于是莱昂把这些祖传宝典(并不)收藏了起来,每天交公粮前都翻出来,让伊安翻牌子似的点一个姿势,然后两人去床上仔细切磋一番。   也不知道是医生预计准确,还是两人经历了坎坷波折终于相守,浓烈的感情迸发出来,让两人如胶似漆。   伊安的孕期反应确实比较强烈。尽管非常羞耻,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渐渐有点离不开莱昂的陪伴。   不仅仅是生理上的需求,心理上,他也更加渴望那个男人能在自己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安静地相依在一起,他心头的烦躁也能随之平息。   承认自己对年下恋人的依赖对伊安来说不容易。   伊安年长莱昂八岁,两人相识的时候,他已是成人,而莱昂还是个小孩子。他教导莱昂,照顾他,看着他一寸寸长高。   哪怕十多年过去,昔日的小男孩已成长为了顶天立地的一代君王,做了自己的Alpha。可在伊安内心深处,觉得自己还是把自己当成莱昂的守护者,觉得自己应该坚强独立才好。   而如今,尤其是每当莱昂把耳朵贴在自己隆起的肚皮上,听孩子的动静时。伊安便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男人长大了,他要做爸爸了。   为人父,是一个男人彻底成熟的标志。   虽然以莱昂的年纪,在现今这个时代,做父亲可谓相当早。但是他所表现出来的责任感与爱,都让伊安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了。   他会是个绝好的父亲,也会是自己的终身伴侣。自己可以放心大胆地依赖他,将灵魂和生命都托付给他,在他身边寻找到最澄净的宁静。   “在想什么?”   莱昂将伊安有些过长的黑发掠向脑后,让那张雪白清俊的面孔完全露出来。   才缠绵过,怀中人的鼻尖额角还冒着细汗,嘴唇被吻得红肿水润,一双眼睛里有星河在流淌。   如果不是考虑到伊安此刻的身体状况,莱昂很想将刚才的事再做一遍。   “在想你。”伊安目光清幽,“我有时候还会梦到小时候的你,觉得不可思议。你的变化太大了。我像亲眼看着一块原石,被时代和光阴雕琢成为一块瑰丽的宝石。”   莱昂低头又在那双水润的唇上吻了吻:“我也常梦到当年的你。但是你一点都没有变——除了终于不唠叨说教了。”   “噢,不,陛下。”伊安莞尔,“我说教的功力有增无减。只是如今的你这么完美,我没有可发挥的地方罢了。”   “嗯……”莱昂品味着,“还是有变化的。你的情话说得倒是真的越来越好听了。”   伊安忍俊不禁,而后在爱人沧海般的气息中沉沉睡去。   莱昂等他熟睡了后,才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穿戴整齐,返回议政厅的办公室。   他现在就同所有当家男人,或者雄兽一样,亲手布置一个安全牢靠的家,让自己的伴侣带着孩子安心地住在里面。然后自己走出去,同外面的风雨搏击。   *   伊甸宫里的温馨悠闲也仅仅只存在于那一座小宫殿里。外面风云变幻,局势比之前更加紧张。   伊安在被莱昂带回格洛瑞后不久,就向社会发表了一篇公开声明。在声明中,他表示自己已   向西林教廷递交了辞呈,辞去圣职,做回一名世俗人士。   这份辞呈意义重大,因为它不仅仅意味着一位权高位重的宗教人士叛离教廷,还因为伊安在声明中将西林教廷的老底揭了个透。   ——圣明教所供奉的圣主是伪神,是一台人造AI!整个教廷的高层以及各国统治者都知道这个秘密。   “我所信仰的是真神。此信仰不允许我与这一群虚伪无耻的人士为伍。一旦我不再被蒙蔽,我便做出了我的选择。我将放弃圣职,已经信徒的身份,回归世俗。”   在前教皇的这条声明出来之前,拜伦帝国的莱昂纳多皇帝早就宣布过这件事。当然,西林教廷对此严厉抗议。   如今,伊安的声明给予了莱昂最强劲有力的支持。   一场酝酿了数千年的风暴,终于生成,登陆而来。巨鲸座的所有国家不管情愿不情愿,都被卷入其中。   就在伊安安静地在伊甸宫里养胎的这两三个月里,全星域各国都在忙着做一件事:站队。   等到站队结束后,一场终极之战不可避免。   不论圣主究竟是不是AI,其实无关紧要。它有强大的力量可以被统治者所利用,那么统治者就有了支持它的理由。   而推翻圣主,则会拥有更大的自主权,国家也终将摆脱宗教的桎梏,飞速发展。   “圣主对人类的统治,哪怕借助于宗教,归根结底,也依旧是一种暴力。而暴力会让你在最短的时间内达成目的,但是你却无法将果实长久握在掌心。”   莱昂纳多三世在元旦前夕向全国发表电视讲话。但是整个世界的人都在收看。   这个年轻男子符合世人对帝王的所有幻想:年轻、英俊、强大、英明,并且还正直、谦逊。   对于很多平民百姓来说,他们甚至并不需要弄明白拜伦皇帝在说什么。只要他发出振聋发聩的呼喊,他们就折服于他的个人魅力,愿意服从他的领导,追随他的指挥。   “人类,是一个聪慧、顽强、伟大的民族。我们的先祖不畏艰险,在末世地球的绝境之中,制造出了太空星舰,将后代送往有生存希望的远方。”   莱昂纳多三世的嗓音浑厚明朗,语气坚毅如剑,破开阴霾的天空,将被遮蔽了上万年的光引入人间。   “我们的移民者们熬过了漫长星际流浪的困苦和凶险,终于踏上了巨鲸座的土地。我们的拓荒者们筚路蓝缕,用双手开垦土地,修建出了新的家园。”   跨年的人群聚集在广场上,长街中,仰头望着大屏幕中拜伦皇帝俊朗的面孔。   莱昂纳多三世双目如雪原蔚蓝的坚冰,将每一个注视着他的人的心魂都震慑冻结。   “是什么让我们的先祖从来没有放弃过抗争?是对自由的渴望!”   “是什么让我们再度站出来,对抗腐朽的宗教统治?也是自由在呼唤我们!”   “我们的世界,应当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类。我们应当以自己的意志去活,而不是由一台人工智说了算!”   人群中发出呼喊。   “我们或许会犯错,但是我们会吸取教训,我们会改正,成长。我们会不断地创造出新的辉煌!我们熬过了地球的覆灭,熬过了星际移民的危险,我们不会让自己的脚步终结在巨鲸座,就此成为一个AI豢养的家畜!”   广场上,酒吧里,家家户户,人们起身,振臂高呼。   “也有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发起这一场战争,为什么不能驯服于圣主?”皇帝话锋一转,“我已经是一名统治者,我为什么还不能满足?”   “因为比起一名统治者,我更想做一名领航员。”皇帝的唇角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人类在这个宇宙里,是一艘永远不会停歇的船。只要人类这个族群还存在,我们追求自由和正义的脚步就不会停歇,我们对光明和爱的向往就永远不会熄灭。”   “而我想做一名领航员,就像那一位领着人类自地球迁徙到巨鲸座的前辈一样,再一次将这艘古老的星舰启动,从这片闭塞、落后的土地,驶向光芒遍野的前方。”   “我的人类同胞们,我的兄弟姐妹们,我,莱昂纳多·科尔曼,在这里以一名战士的身份召唤你们。如果你也同样愿意为了自由而战斗,那请你团结到我的身边!”   “我不会夸夸其谈,这会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我们将面对的是一台智商远超人类的AI,和它疯狂的拥护者。而我将会身先士卒,战斗到我流尽最后一滴血的那一刻。”   “请拿出你们无畏的勇气,来拯救我们的世界。让这一场战役,成为一个不朽的传说。”皇帝结尾陈词慷慨,力若千钧。   “若我们战胜,将享受胜利的果实;若我们失败,将获得永恒的荣耀!”(注) 第157章   莱昂回到伊甸宫的时候,外面的雪已停了。   风带走了积云, 月华得以落入人间。窗外满庭盈彩, 冰雪晶莹剔透, 人间亦如天宫神界。   伊安穿着白色长袍,披着一条深灰色的开司米披肩, 如往常一样, 坐在灯下的沙发里,一边看书, 一边等着莱昂回来。   时间过得很快,伊安已怀孕二十八周,预产期就在四周后。但是因为他的怀孕过程曾被打断过,所以医生也表示, 他随时都有可能发动。   在过去两周里, 小橘子已在慢慢转身,准备入盆。它动作有些缓慢,让伊安一直有点担心,怕胎位会不正。   但是就在昨天半夜里, 伊安在睡梦中忽然感觉腹中有一波动静。孩子就像一条灵活的小胖鱼,尾巴一甩, 完成了最后的转身,顺利入盆。   两位父亲都松了一口气。   这也标志着小橘子向外面的世界又走近了一步。   伊安如今已大腹便便, 但面颊和四肢依旧清瘦优美。所以当他穿着宽松的衣袍, 尤其蜷着双腿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时,几乎看不出已快临盆。   莱昂一望见那张焕发着母性光华的清俊面容, 心中爱意便汹涌而出,浸透他每一个毛孔,驱散了室外的严寒。   “真是精彩的演讲,陛下。”伊安抬头朝莱昂望过来,笑着合上了书。   “我觉得好像有点过度煽情了。”莱昂走过去,坐在伊安身边,将他一双蜷在薄毯里的双脚抱在怀里。   随着身子沉重,伊安双腿有些浮肿。莱昂每日都会亲自为他按摩,手法已十分熟练。   伊安懒洋洋地斜靠在了柔软的靠枕里,舒展着他有点酸涩的腰肢,手在腹部轻轻抚着。   小橘子发育得非常茁壮,随着产期接近,胎动也越来越频繁。隔着薄薄的肚皮,已能清晰地看到孩子的小拳头小脚。当它翻身的时候,撅起的小屁股能将伊安的肚皮拱起一大块。   胎动并不难受,但是莱昂在旁边依旧看得又担心又兴奋。尤其当孩子的手脚印在伊安肚皮上时,他便会把自己的手掌也覆上去。   “小胖橘,给帕帕一个high-five!”   而小橘子继承了它亲爹的黑暗哨兵血统,还真是个健壮好动的小家伙。   大概是知道自己快要出来看世界了,它也有些迫不及待,经常在恩父的肚子里连番打滚,让伊安特别担心它会被脐带缠绕上。   而隔着伊安的肚皮和孩子玩,已成为了莱昂这几个月来日常最爱的消遣。   哪怕外面冰雪连天,但伊甸宫始终温暖如初夏。莱昂会解开伊安单薄的衣衫,为他的肚子抹营养油。而孩子也在这时候特别活跃。   “我觉得小橘子能感觉到我的气息呢。”莱昂很得意,“每次我给你抹油,它就会醒过来跟我玩。”   说话间,孩子的小拳头在肚皮上凸显。莱昂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它的小拳头。   “小心肝儿,帕帕的小橘子,你今天乖不乖呀?有没有闹你爹地呀?”   小橘子又把小脚掌印在肚皮上。   莱昂凑过去吻了吻那小脚印:“小宝贝儿蛋蛋,我和你爹地都好爱好爱你哟。等你出来了,帕帕要把全世界都放在你的摇篮前!”   伊安啼笑皆非:“我真担心你将来会是个溺爱孩子的父亲。而我又不得不做唱黑脸的那一个父母。”   “才不会呢!”莱昂煞有介事,“我最近已经抽空把市面上评价好的育儿书全部读过一遍了,教养孩子这种事我胸有成竹。这是我的头生子,是我的继承人,是拜伦帝国未来的君王。我会将它培养成健康快乐又英明的大帝的。”   “然后,”莱昂狡黠一笑,凑过来亲吻伊安的唇,“我就可以把这一摊子事丢出去,带着你环游世界,或者整个星际!”   伊安被吻得一嘴营养油的味道,在莱昂肩上轻推了一把。   与此同时,孩子突然伸出小脚,朝着莱昂抚在伊安肚皮上的手踹了一下。   两人一愣。   “瞧,小橘子不乐意了。”伊安笑得浑身颤抖,“我觉得这孩子也完整地继承了你的顽皮和倔强。等它出来了,你有得受的!”   “我才不怕呢。”莱昂哼哼,“天下哪里老子怕孩子的?帕帕的小蜜橘肯定会是一个乖乖的甜宝宝,对不对~~~”   伊安望着莱昂对着自己的肚皮傻兮兮地说着童语的样子,忽而有些哽咽。   小橘子和帕帕玩够了,终于安静下来,再度睡去。   莱昂给伊安穿上了鞋袜,把人从沙发里扶起,再用厚软的皮草大衣将人细心地裹住,然后带着伊安坐进了由阿修罗变形的小型飞梭里。   阿修罗缓缓起飞,平稳地朝格洛瑞冰雪覆盖的山峰上飞去。   *   隆冬时节,雪山上冰雪更加厚重。但是格洛瑞山顶岩石太过陡峭,如刀锋竖立,终年裸露。   阿修罗飞到山巅裸石上,化作一个宽大的全景观景舱,牢牢固定在了山峰上。   “新年快乐。”阿修罗嗓音洪亮地拜了个早年,又在莱昂耳边丢下一句悄悄话,“祝你好运。”   它留下观景舱,化作一只机械鹰,展开双翼,自山巅朝着下方的灯海俯冲而去。   山脚下的中心城灯火通明。今夜白塔广场上有政府举办的跨年露天演唱会,群星荟萃,人身人。   时间已接近午夜,跨年的人群正在大街和广场上,准备开始倒计时,迎接新年。   帝都的白塔已被皇帝下令改造成为博物馆和歌剧院,对民众开放。这高塔依旧是帝都的标志,在夜色之中光芒璀璨,光柱环绕着它朝天空射去。   航拍汽艇、飞梭在帝都上空穿梭,已有人不等新年到来就已在自家楼顶燃放起了烟花。   这个景色,同他们当年看过的区别并不大,但是意义已截然不同。   这是莱昂纳多登基后的第二个元旦,数分钟后,这位年轻皇帝的统治就迈入了第三个年头。   他自从上位以来,拜伦国就在他的带领下开展着翻天覆地的变革。   这一台古老的星舰在皇帝的手中,一点点换下了腐锈的零件,剥去了覆盖着外壳的淤泥,重新充电,发动,准备再度一飞冲天。   对于百姓来说,新的一年,意味着更好的新生活的到来。从上城区到编号三位数的下城区,人们的生活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着。   舱外冰天雪地,舱内却十分温暖。伊安脱去了皮草大衣,靠在沙发里,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莱昂。   “是不是要开战了?”   莱昂正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沙发上,被伊安这么一问,不由得笑:“什么都漫不过你。”   “也该了。”伊安说,“等到两个联盟的成员集合完毕,战争就该打响了。”   “我想尽量拖一下的。”莱昂将手掌轻柔地放在伊安的腹部,“我想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后再开战。”   “但是我想圣主那边也在算计这个事。他们估计会故意等到我身体沉重不便的时候才开战。”   “是的。”莱昂眼中掠过阴鸷之色。   伊安是光纪唯一的管理员,他的生物密匙只有短短数秒的时效性,所以必须他本人走进光纪的核心机,亲自登陆,那个密码才有效。   也就是说,他必须身临战场,同战士们一道,冒着枪林弹雨冲进敌方包围。   而莱昂最担心的事眼看就要无法避免地发生了:战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而伊安却正身怀六甲,还没有卸货。   莱昂其实已尽力将这一场战争往后拖延,但一封封情报被送到他的办公桌前,拥护圣主的国家在教廷的召集下结成的联盟已开始密集地调兵遣将。哪怕莱昂不想开战,他们也会赶在伊安生产之前出手。   从战场指挥官的立场去考虑,莱昂应该立刻派出一支突击队,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伊安送到核心机里,让他关闭光纪。这样可以尽可能地减少物资和人力的消耗。   简单说,可以让许多战士不用牺牲。   可是从一个男人的立场去考虑,他怎么可能将自己即将临盆的伴侣送到战场上最危险的地方?   莱昂反复地,无意识地揉着伊安的手指头,沉浸在复杂的思绪之中。   “我信任你,莱昂。”   莱昂抬起头,迎着一对夏夜般深邃温柔的眼睛。   “我信任你,毫无保留地那种!”伊安再一次强调,话语轻缓,字字坚定,“就算你持刀向我刺过来,我也不会闪躲。因为我知道你绝对不会伤害我。所以我愿意将自己完全托付给你,配合你,做你让我做的任何事。”   莱昂将伊安的手拉起,将唇紧紧地贴上去,长睫已湿润。   “这个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尤其是战场,每一分每一秒都会产生无数的变数,令人猝不及防。但是我会全程护送你,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和小橘子。”   “可我们父子俩却是希望帕帕也能平安哟。”伊安学着童语说。   莱昂噗哧一声笑。   伊安捧起了男人的脸,倾身过去,吻住了他还在颤抖的唇。   进入跨年倒计时的提示声响起。观景舱的一个小屏幕上,弹出了跳动的数字。   对着倒计时,烟花一道道窜上天空,砰然绽放。多媒体里播放着城里白塔广场上人们的倒数生。   “九……八……”   两人唇分。伊安兴致勃勃地朝窗外挪过去,打算看个真切。   转身之际,他不小心将莱昂搭在沙发上的外套扫落。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从内袋里滚了出来,   落在了伊安脚边。   莱昂眼角猛地一抽,心里大叫不妙,飞身上前。可他还是晚了一步,伊安顺手就把小玩意儿捡起了起来。   那是一枚戒指,镶嵌着一块祖母绿型切的海蓝星钻。长方形的星钻足有伊安拇指大,剔透明亮,简直像一颗瓦力十足的小灯泡闪瞎人眼。   “四……三……二……”   伊安拿着戒指,愣愣地看向莱昂。   “一!新年快乐——”   数百颗烟花在这一瞬冲上夜幕,砰然绽放——全都化作了一朵朵栩栩如生的粉色星萝花!   格洛瑞整片天空都被染得梦幻般的粉红色,绚丽的光照进了山顶的光景舱,映在了两张对视的面孔上,其中一位还手持着戒指。   “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莱昂发出惨叫,手忙脚乱地把戒指夺了回来,“不是的……我计划不是这样的……啊啊啊为什么?!”   伊安噗一声,捂着肚子笑倒在沙发里。   “这次不算!”莱昂悲愤道,“该死,我就说应该把戒指放在盒子里的。是桑夏和爸爸说装盒子太麻烦,而且会被你一眼看出来。而且我不应该放在外套里,我其实……”   “莱昂。”伊安笑着打断了男人的嘟囔,目光意味深长。   夜空中的烟花还在继续,全是清一色的浅紫、粉红星萝,梦幻得简直令人肉麻。   这是皇帝陛下假公济私,动用私权,将原本应该五光十色的烟花替换成了星萝花。   在这片颜色的映衬下,格洛瑞犹如提前进入了繁花似锦的春日,全城都沐浴在少女情怀的粉红海洋之中。   “粉色空海星萝?”有人道,“这花的话语是‘嫁给我’吧?难道今天有人求婚?”   “是哪个土豪,承包了全帝都的烟花来求婚?”   “哈哈哈!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放烟花求婚!”   高山上的观景舱里,莱昂看懂了爱人眼中的暗示。   他迅速找回了状态,单膝跪立,背脊笔直。   舱外的粉光映照在他俊朗无俦的面容上,一双蓝眸同他手中的戒指仿佛出自同一块原石。   舱内倏然安静了下来,静得能听到彼此激烈的心跳。   在这个新年伊始的时刻,在这遗世孤立的山巅上,细雪与花妆点了夜,风将来自人群的欢呼送上万丈高空。   莱昂低沉淳厚,情意真切的话语在静谧的舱室内回荡。   “伊安·米切尔先生,你愿意与我结婚吗?”   数道烟花自香榭宫的草坪直冲上天,就在观景舱的前方炸开,化作一朵巨大的粉紫色空海星萝花苞。   花苞在夜空中打开,花瓣一层层舒展,盛大绽放。紧接着白金色的花蕊之中,呼啦啦飞出一群莹白的雪鸽。   雪鸽们拍打着翅膀,沿途散落着晶莹的星子,绕着观景舱飞旋,宛如雪山万年冰川中孕育出来的精灵。   “这样就不是很俗了吧?”莱昂小声补充了一句。   伊安大笑起来,仰头望去,满眼惊艳赞叹。   雪鸽们飞旋着,逐渐散做了无数细碎而闪耀的星光,同山顶的碎雪融为一体。   伊安在这片飞舞的星光中笑着点头,泪水在长睫上闪烁。   “是的,我愿意。”   星萝花旋转飞散,碎光化作一条条流彩光带,缓缓向大地落去。   余光给两人相拥而吻的剪影勾勒出一条柔和的金边。   那一夜,他们终于重新结契,精神网再度合二为一。   *   新历14759年1月5日,香榭宫的白珍珠大厅。   皇帝莱昂纳多三世同前教皇伊安·米切尔在亲友和数名重臣的见证下,接过了由市政厅统一颁发的结婚登记证书,成为了合法伴侣。   皇帝从此有了皇后。   非常时期,夫夫两人都一致同意将婚礼押后。可以先慢慢准备着,等孩子出生,天下平定后再举行也不迟。   拜伦的皇室、贵族继承法早已随着《伊甸法典》更改。子女的继承权将不再需要圣明教教廷的认可。只要孩子父母的婚姻合法,头生子女便拥有对父母头衔的继承权。   皇后腹中的这个小蜜橘,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会是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祝贺您,我的皇后陛下。”   桑夏率先上前,对着伊安行了一个优雅的屈膝礼,亲吻他手上那一枚光芒璀璨的冰蓝钻戒。   对于皇后的这一枚订婚戒指,亲友团们背后没少嘀咕。   “太闪太大了,从卫星上都能看到。”阿德维在这种时候总是最先吐槽的一个,“外媒会嘲笑我们皇室审美太暴发户的。”   “闪还是其次的,你们没发现宝石和皇帝陛下的眼睛一个颜色吗?每次我低头亲吻的时候,都感觉被皇帝瞪了一眼。”   “就我所知,这枚戒指根本不算什么。皇室珠宝商已经在紧锣密鼓地赶制皇后加冕的宝冠和礼服了。皇帝为皇后定了十九套全礼仪珠宝。好像他听说‘九’这个数字在华夏语里,表示长久的意思。如果不是皇后反对,听说陛下是打算打造九十九套的……”   “你们这群男人懂什么?”桑夏无情吐槽,“这才是最纯朴无暇的告白,是每一个Omega都想要的简单爱情!一群单身狗穷屌丝,眼红就眼红,别没事瞎BB!”   帝后的这一份“简单纯朴的爱情”让群臣纷纷汗颜。   拜伦帝国皇室对外公布的婚讯非常简短,新后的名字在通稿里只有一个全名,甚至没有任何头衔。   但是在这一日后,伊安在全世界人们口中有了一个正式的称谓:拜伦帝国的皇后陛下。   前教皇同拜伦皇帝是情侣的事在各国统治阶层中已不是什么秘密。尤其随着伊安宣布同教廷决裂后,他们的关系几乎半公开。   不论是祝福赞美,还是诋毁谩骂,莱昂都没有让那些话打搅过伊安分毫。   但是无论如何,一代教皇摘下宝冠,脱下法袍,同世俗国家的皇帝结为夫妻,生儿育女,这是巨鲸座万年以来的第一桩奇闻。   这两人的过去,恋爱史,各种捕风捉影的绯闻一时甚嚣尘上。   新历14759年1月8日,西林教廷正式发布了一张檄文,将以拜伦帝国为首的数十个国家归为“异端国”,对其发出了一场波及全星域的讨伐令。   以西林为首,拥护圣主的国家们正式结成“护光联盟”,向拜伦和其同盟国宣战。   “护光?”莱昂嗤笑着,将手中的废纸团朝全息视频里那个圣光架丢去,精准地穿过圆环,得了个满分。   “真是凑巧呢。他们想护着的那个家伙,也正是我们耗费数千年都想捕猎到的‘光’呢。”   就在同一天,“猎光同盟”宣布应战!   新历14759年1月10日,距离预产期还有不到三周的时候,伊安随着新婚丈夫再一次登上了“战狮军团”的旗舰。   军舰群升空的景象,就像迁徙的鸟群振翅飞向天空。   迎接他们的,是炮火和鲜血,是死亡的威胁,也是功名与荣耀。   军舰穿过大气层时的轻微振动里,帝后两人安静地相依而坐,五指紧扣。   从今往后,他们只有生死,没有分离。    第158章   自从当年义无反顾地追随着莱昂,从格洛瑞前往马德堡军营后, 伊安不止一次身临战场。   不论是陆战还是空战, 不论从士兵以肉身厮杀, 还是机甲以钢铁之躯搏击长空。   伊安见过单兵战士们如蚁群一般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也见过庞大如巨鲸的军舰在炮火猛攻下化作沸腾翻滚的云团。   他见证过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 也目睹过残忍血腥的屠杀。   他曾目送唱着歌的战士们脚步轻快地奔赴战场, 也曾跨过残肢断臂,合上阵亡士兵的双眼。   但是没有哪一场战斗, 如他眼下亲生经历的这一场宏大壮烈,令人毕生难忘。   这一场被后世称做“猎光之战”是巨鲸座人类史上赫赫有名的一场宗教战争,也是一场划时代的战役。此战之后,巨鲸座长达一万五千年的宗政一体的时代终于结束。   在圣明教掌控全人类万年后, 终于有一群英明而具有远见的领袖们, 他们不再服从教廷的统治,也不再认同许多教义的训导。他们渴望变革,期望自己的国家能有更加自由、长远的发展,希望能给人民带来更美好的生活。   他们发起改革, 脱离教廷,最终结成一支强大的同盟, 迎战教廷军的攻击。   战场前线就位于拜伦帝国和奥登帝国的边界线。   两名素来不合的老邻居在这一场战役里彻底翻脸。他们分别为各自联盟的领袖,同时也是巨鲸座诸国中的巨头大国。   拜伦国的皇帝是举世闻名的战神武将, 全世界唯一一位黑暗哨兵。而奥登帝国则得到教廷军的鼎力相助, 拥有最先进强大的军火。   这一场几乎全世界国家都加入的战争,其实胜负也牵系在拜伦和奥登的这一战。对于双方联盟来说, 只要战胜了对方的首脑国,便赢了这一场战役的大半。   尤其对于“猎光同盟”来说,前线战场都不太重要了。只要他们能关闭了光纪,他们就赢了整场战争!   伊安站在军舰的长窗边,太空中星光密布,他们这艘旗舰宛如在星河中徜徉。   除了,那些星光全都是军舰群散发出来的灯光。   这些军舰不全都是拜伦军。同盟的军队正在不断地同他们汇合。   一条条璀璨的星河从四面八方汇入,这片星光湖泊越来越辽阔,眼见着成为一片海洋。   这个景色是如此地壮观绮丽,是人类自己造就出来的奇景,令见过的人终身难忘。   在每一个古老的传说里,都会有一群英勇无畏的人,他们团结起来,保卫自己的家园。   这片星辰大海之中,每一颗闪耀的星光背后,都有成百上千民背井离乡的士兵,为了捍卫自由和信仰,不惧死亡,远征他乡。   “因为有您的协助,这场战争会很快结束的。”桑夏走了过来,“这些士兵也会平安回家的。”   伊安朝这个年轻女郎递去会意一笑:“你总是这么善解人意,桑夏。我想没有谁的心思能逃过你的眼睛。你虽然不是向导,但是你读心的功夫,比向导还要厉害。”   “我就靠这这察言观色的本事混社会了。”桑夏笑道,“我这样出身的女孩儿,如果不自己努力一点,就只能在别人给我规划的那条命运道路上不情愿地走下去了。好在我还有这个与生俱来的好本事呢。”   作为一名军官的私生女,生母又是身份卑微的交际花,桑夏这样的Omega女孩儿一出生就面临着主流社会的排斥,提升社会阶层的困难,以及婚恋中的挫折。   而如今,她已是拜伦帝国政府新闻发言人,现下率领这新闻办公室一支精英团队随军来到前线。如今实际的战争一触即发,但是媒体上的战火早如火如荼,她掌控着新闻媒体网络,唇枪舌战,早已和敌军过招八百回,还无败绩。   如今修斯将军已因功而封伯爵,肯特是子爵。至于桑夏,莱昂曾在私下和伊安说过,也给她单独准备了一个爵位,只等她年纪略长,资历更加深厚后就封给她。   桑夏感慨:“小时候,我妈妈总对我说:桑夏,你得多替自己打算,别人可帮不了你。于是我和莱昂做了好朋友。现在想起来,我可真慧眼识珠。我就此摆脱了出身的拖累,不仅得到了上名校的机会,还因此有了大好的事业前途。”   “你是用自己的努力和实力去得到这一切的,桑夏。”伊安道,“你的友谊和帮助,也是莱昂难得可贵的支持。你所做的一切,配得上你今日的荣耀。”   “远不如你,伊安。”桑夏无不羡慕,“莱昂可真是个让我们这些小伙伴羡慕得眼珠子都要烧起来的家伙呀。我看连他自己都弄不清到底走了什么大运,才得到你的吧?现在你还要带着身孕协助他作战。你的牺牲实在太大了!”   “可对于我来说,我能拥有他这样的爱人,也觉得无比幸运呢。”伊安的手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面容安详,“大概就是所谓的幸运。你很顺利地遇到了这么一个人,他也恰好在寻找你。于是你们就在一起了。就是这么简单。”   桑夏的羡慕溢于言表:“就近目睹过你们的爱情,大大提高了我对感情的标准。这大概就是我会孤独终老的原因吧。”   “不会的。”伊安坚定地摇了摇头,“你会遇到那么一个人的,桑夏。他也正在苦苦寻找你。你们会在人生旅途中相遇的。”   伊安的话语总是特别具有说服力。桑夏想了想,果真又露出了几分憧憬之色。   窗外,各国舰队组成的星河正源源不断地汇集而来,大部队所在的空域也随着阵容扩大而在调整排列方式,如一团巨大的星云,缓缓旋转。   如果以神的视角望过去,此处就像有一颗新的恒星即将诞生。   它将会成为一个新的太阳。   “这景色多美呀。”伊安感叹,“可我希望有生之年,不用再看到。”   *   莱昂纳多三世率领着核心官员和武将们,正站在旗舰的接驳舱门后,迎接前来支援的同盟们。   “克林斯洛维亚军前来同我方汇合。”副将在通讯里逐一向皇帝汇报。   “接下来,是尤特亚军。他们这一次领军的指挥官是著名的卡维尔上将。”   “很高兴见到您,上将。”莱昂用力握住了将军的手,“我念书的时候还学过您著的《空战布阵》呢。感谢您和贵国陛下,以及士兵们对我们同盟的支持与贡献。你们是我们不可或缺的坚实力量!”   “为同盟效劳,义不容辞,陛下。”已两鬓斑白的上将对着年轻的皇帝行了一个端正的军礼。   “图鲁斯曼帝国队由卡谬洛夫中将率领,前来同我们汇合。”   从接驳舱里走出来的,除了中将外,还有他的副官。那可是一张莱昂熟悉却久违了的面孔。   “维克多·尤金·伊卡德洛夫斯基·波尔娃·涅夫斯特!”莱昂不带歇气地将这一长串名字报了出来,“别来无恙呀,老朋友!”   “狂鲨”爆发出震得耳膜发麻的大笑声,朝莱昂敬礼。他的军衔是上校,也是卡谬洛夫中将的副官。   “噢,得了。”莱昂一步上前,给了这位老对手一个拥抱,“我们终于在真正的战场上见面了。幸好咱们这一次是同盟。我可不想再和你打架。”   “我更不想好吗,陛下!”狂鲨嚷嚷道,“您现在可是黑暗哨兵啦!我可不想被您揍成屎。”   “那就这么说定了!”莱昂一把勒住狂鲨的脖子,对他嘀咕,“等这场仗打完了,我们俩再去空间场里好好切磋一下。”   “萨兰国军前来同我们汇合。”副官道,“领军的是图卡斯蒂亚少将。”   一名窈窕美艳的军装女郎从接驳舱里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肩膀上一只机械红蝎沙沙作响。   那一双穿着军靴的大长腿一出场,狂鲨说到一半的推拒的话就没了下文。他两眼发直,好一阵才想起自己已婚,夫人猛如虎,赶紧把视线收了回来。   “哈伊娜,欢迎!”莱昂亲切地和女郎行了个贴面礼,并且把化作鸟型准备去啄红蝎夜叉的阿修罗一把拽在手里。   哈伊娜一双琥珀色的眼珠直往皇帝身后的臣官中扫。   “他在指挥室。”皇帝很爽快地就把自己的幕僚长给出卖了。   “谢谢。”哈伊娜长发一甩,扬长而去。   正在指挥室里看文件的阿德维冷不丁连打了三四个喷嚏,一头雾水,心里莫名有点发慌。   *   随着凯勒和乔分别率领着赛东国军和亚特兰联邦军同大部队汇合,四大极光机甲也再度重聚一堂。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乔就着全息作战图为诸位讲解,一贯少年气十足的他在军装的烘托下,霎时显得成熟英武了不少。   “奥登的军队正朝K-46这个点进军,估计会在两个小时候后,同我们的前锋部队撞上。战争开场。关于主战场的行兵布阵,我就不用赘言。我想要说的是这点。”   他将奥登帝国的疆域图中一块放大,只见一支军队正环绕着一个红点,缓慢移动。   “这个红点,就是圣主的新核心机!”   “他们在移动它?”莱昂低喝。   “恐怕是的。”乔道,“就是这两天的事。他们好像想出了一个办法,正在将这颗卫星整体移走。他们同时也在扩张最近的一个虫洞门,以容纳巨大的卫星。而一旦他们把卫星送入了虫洞……”   “这核心机就有能被送去任何地方了!”莱昂冷声道,“而我们想要再一次确定它的位置,就又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有可能还要让我的皇后再一次遭受……”   莱昂这话没有说下去。   伊安此刻正坐在旁边的一张沙发里,镇定自若,还不忘朝莱昂递去安抚的一瞥。   “距离他们抵达虫洞还有多久?”凯勒问。   “预计是三个小时。”乔说。   “也就是说,”哈伊娜手执一柄长鞭,指着图,“从两军开始交战,到关闭核心机,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在这一个小时里,我们首先要突破敌军的防线,深入奥登帝国,然后赶到核心机所在的坐标,再突破那一支护卫核心机的军队。然后,皇后才能进入核心机里。”   “请叫我伊安就好。”伊安起身走了过来。莱昂立刻转身去扶他。   而他却推开了莱昂的手,走到全息图边,端详着新划出来的进军线路图。   “我不是军人,不知道这个时间是否够?”伊安说,“虽然我们以后还有机会。但是每一次开战,都意味着巨大的消耗。不知道会有多少士兵在今天的战争里牺牲。而我想尽其所能地减少这个牺牲,并且让每一个人的牺牲有所值得。”   “您无私无畏的精神如阳光一般炽热闪耀。”凯勒向伊安欠身致敬,“如果四大极光机甲同时护送您突围,我觉得还是有希望在卫星进虫洞之前截住他们的。”   “必须轻装上阵。”莱昂思索着,“我们率领一支突击队,借助炮火的掩护,穿越火线,进入他们的后方。护送卫星的军队有多少。”   “不少。”乔苦笑,“是一支两万人的加强师,军备都来自教廷,我想圣主会亲自指挥这一支军队作战。而且,周边还有可能埋伏着更多火力。尤其是虫洞存在让其他各处调兵过来也相当容易。”   “可我们的目的不是歼灭他们,而是关闭核心机。”哈伊娜道,“我们根本不需要跟他们过多纠缠,只需要穿过他们就好。”   “对!”莱昂环视三位战友,“但这也会是一场硬仗。很有可能到最后,只剩我们几个孤身作战,面对万人大军,以及一个狡猾奸诈的高智商AI。并且,我们没有后援!”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哈伊娜勾唇一笑,“这本就是一场相互狩猎。就看谁先得手。”   红蝎夜叉在她肩上高高翘起尖尾,沙沙抖动,斗志盎然。   “我也觉得完全可以一搏!”乔白净的脸上露出浅浅酒窝,“如果不艰难,又怎么叫最后一战呢?”   迦楼罗在他胳膊上张开宽大的双翼,拍打生风。   “我也认同。”凯勒朗声道,“这确实是一场非常艰难的战斗。但是,杨明大师造出我们四台机甲,也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战吧。”   银虎帝释天在地板上伸了一个懒腰,长尾一甩,端坐在凯勒身边。   莱昂的眼角折射的锐光,如一把出鞘冰剑。   “好!”他喝道,“让我们开始狩猎吧!”   阿修罗化作一头威风凛凛的黑狼,仰头发出一声长啸。   一时间,所有机甲、军舰的灯光随之闪动,星海大放光芒。   *   紧锣密鼓的准备立刻开始。   凯勒他们返回各自的军中,亲自点兵,组成一支最精锐,最强悍的突击队,并且将军队指挥移交给其他的指挥官。   他们虽然都是各国首脑要员,但是在今天这一场战役里,他们将作为一名普通的战士,亲自驾驶着机甲,直面最强大的敌人。   “害怕吗?”莱昂问。   伊安和他双手紧紧交握着,反而一笑:“我还想问你呢。你害怕吗?”   莱昂长吐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我害怕。因为但凡有一点闪失,我就有可能同时失去你和孩子。”   “而那样的事不会发生的。”伊安出奇地平静,“我反而一点都不害怕。我相信你和几位战友,我也相信我自己。我相信我们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如今终于到了摘下那一顶桂冠的时刻。”   莱昂低头,用力地吻着他的手:“我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亲自将自己怀着身孕的伴侣送上战场的男人了。”   “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伊安笑道,“因为我们可以为对方而死,但是我们不只为对方而活。”   第159章   战争提前到来。   就在一个小时四十分后,两支急速朝对方进军的大军在临近奥登帝国边界的公海上狭路相逢!   两支军队非但不减速, 反而全速前进, 就像两头猛兽, 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着扑向对方, 轰然撞在了一起。   战争就是一架巨大的绞肉机, 一旦开启,不论是肉体凡躯, 还是钢筋铁骨,全都被卷入齿轮锋利的深深漩涡之中,粉身碎骨。   装备有教廷军先进武器的护光联盟军有恃无恐,甚至还在一开始维持着倨傲的态度, 试图以炮火远攻将对手击退。   可猎光同盟军却是如一群狂狼怒虎, 迎头而来,硬生生撞进了护光军的阵营之中。獠牙撕碎战机,利爪掀翻军舰,立刻就将对方的先遣部队的脚步打乱。   这是一种近乎不要命的打法, 在军舰炮火的掩护下,无人机和飞梭以车轮战的形式向前推进, 在交锋后最短十来分钟内,就以惨烈的代价毁掉了敌军引以为豪的远攻战术。   护光军犹如一照面就被猎光同盟甩了一记耳光在脸上。短暂的晕眩和错愕之后, 他们也快速反应过来, 启动了近战模式。小型战机倾巢而出。   就在两军的开始以单兵交锋的时候,旗舰上的突击小队已整装待发。   这是一支由诸国最精锐的机甲战士组成了小队, 清一色顶级Alpha,同时也都有较高的哨兵体质。   这群战士们将在四大极光机甲的带领下,突破火线,将目标人物护送至位于敌军大后方的一处卫星上。   他们将会深入敌营,没有后援,面临的是教廷军最精锐,也是最残忍的部队。   被捕都是幸运的,他们极有可能被圣主就地碾杀,化作太空之中的尘埃。   但是他们无一人畏惧。尤其看到拜伦帝国的皇后挺着沉重身孕,由皇帝扶着,迈进一个小型安全舱,战士们更是都流露出了敬仰之色。   一个Omega孕夫尚且能不顾安危上阵杀敌,那他们这些为战争而生的Alpha战士又有什么可怯懦的理由?   伊安已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防护服。这身银蓝的衣服质地轻薄,却是用特殊材质制成,能抵御一定量级的光子弹,和绝大部分的刀枪等物理袭击。   毕竟光纪虽然不能伤害伊安的性命,但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伤害他,打晕他,将他再度绑架。   尤其当他们登陆进了那颗卫星后,一定会面对蜂群般的机械侍围攻,莱昂也没有把握时刻将伊安护在怀中。   这个小型安全舱也是阿修罗的分机之一,保护伊安。莱昂也会全程携带这个安全舱,亲手将伊安送到核心机前。   原本考虑到伊安的身体状况,他们原计划在抵达核心机卫星前,让伊安在安全舱里进入深度睡眠状态。   但是伊安却否决了这个建议。   “我是一名光明向导。”伊安说,“我的精神可以同时和数以千百计的哨兵进行临时接驳,共享我所感知到的世界。我或许没有武力,但是在我的领域里,我也是一名王者。有我相助,你们这一次行动会顺利很多,相当多!”   凯勒还有迟疑:“但是您的身孕……”   “这不会干扰我能力的发挥。”伊安将手放在腹部,“这孩子很懂事呢。它好像知道我们有重要的事要做,今天一直非常安静。”   凯勒以目光向莱昂寻求意见。毕竟那一位是他的伴侣和未出世的孩子,有些决策需要他来做。   “就照伊安说的来做。”莱昂凝视着伊安坚定的双眼,微笑道,“我的爱人,可是一名比我还勇敢的战士呢!”   伊安躺在了安全舱里,安全带将他的身体固定中,并且有一个安全罩非常贴身地护住了他的腹部。这会让他在机甲战斗和急速飞行的时候得到全方位的保护。   莱昂亲自检查安全舱的各项数据,而后吻了吻伊安的额头,又俯身吻了吻他的肚子。   小橘子突然动了一下,似乎在给父亲鼓劲儿。   突击队成员们动作迅速利落,登上了各自的战机。四大极光机甲化作小型战级飞梭,驾驶员们朝彼此打了一个手势,跳进了驾驶舱里。   军舰机械舱的闸门在警示声中缓缓打开,展现在士兵们眼前的,是弹光炮火交织的战场。   *   太空之中的战争是无声的,没有空气去传播军舰爆炸的巨响,和战士们牺牲时的呼声。它也是没有火光的,只有沸腾的烟尘和飞溅的碎屑来证明其惨烈的程度。   再坚实强壮的钢铁之躯,在一次次炮火攻击下失去了防护屏,也只有被炮火攻击得满目疮痍。   伊安坐在安全舱里,闭上了眼。   这也是他病愈后第一次大范围使用向导精神力。经历过那么严重的精神网撕裂伤,其实伊安也对自己能力的恢复情况有些没把握。   在最初两秒的不稳后,感知力如一道强劲又无形的波幅,嗡然向四面八方展开。   旗舰,敌我交汇在一起的战机,飞流如织的弹道和光痕,甚至是还在军舰武器核心机内运转的能量——全部都被伊安捕捉到了!   伊安惊喜地发现,在经历过精神网的重伤和痊愈后,他的能力又上了一层。不论是敏捷度还是清晰度,都翻倍增长。   他的精神网扩展开来,同另外三名极光机甲的驾驶员,以及所有突击队员接驳在了一起。   这些人都是有生之年第一次同向导精神接驳,突如其来的第六感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他们就如同进入了四维空间。在这里,景象同肉眼所见截然不同,能量流动的轨迹勾勒出了一切:战舰,炮弹,人和机甲……   时间和空间都可以随意调整,光子炮的炮弹划过太空的速度慢如蝴蝶飞过。他们还身在旗舰上,可感知却已深入战场,置身在枪林弹雨之中。   “我的天……”哈伊娜发出由衷的感慨。   “各位,”莱昂在通讯里笑道,“这就是我的皇后为各位打开的金手指。请好好享用!”   “全员准备——”凯勒浑厚沉稳的声音在通讯里响起。   最年长的他是这一次突击作战任务的指挥官。莱昂今日也要听从他的指挥。   “——出发!”   *   突击队的战机如一群将要搏击风暴海鸥,从舰门中飞射而出,一头扎进了前方的枪林弹雨之中。   与此同时,三艘军舰紧随其后,炮火全开,朝敌军阵线的发起猛烈攻击。它们将强攻出一条通道,协助突击队快速穿越火线。   对于突击队员们来说,他们此刻正在另外一个空间里作战。   曾经混乱眩目的战场突然变得有序可循。不论是激射的导弹,还是飞溅的战机残片,或者攻击而来的敌方战机,它们的运动轨迹都被伊安清晰捕捉,通过同感传达到了每一位战士的识海之中。   战士们协同战机的AI系统,以不可思议的敏捷闪躲开那些攻击,穿梭过交织成网的弹道,躲过敌军自杀性的撞击,甚至能避开爆炸的碎片。   仿佛冥冥之中,神在这一群士兵身上轻轻一点,赋予了他们幸运的光环,帮助他们屏蔽掉了所有袭击。   “这他妈简直就是神迹!”有士兵兴奋地忍不住爆了粗口。   他们并不恋战,除非必要甚至都不会开火,一门心思朝前冲,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穿越火线。   在他们身边,战机被炮弹击成两半,飞梭相撞爆炸,在一闪即逝的火光后,成为一团翻滚的灰尘。   敌军很快就发现了这一支行动异常的突击队,拦截指令从最高指挥官处下达到各处。   一艘一级军舰镇守在前方,源源不断的无人战机和机甲兵从腹部的机械仓里蜂拥而出而出,朝突击队扑过来。   随着凯勒一声令下,突击队迅速改变队形。   四台极光机甲组成菱形,阿修罗位于最后,其余战机组合在两侧。整支战队变成一把尖锐的匕首,炮火齐开,插进了拦截而来的敌军之中。   突击队员们随即发现,他们的射击命中率从来没有这么高过!   没有一支无人机能逃脱光明向导的感知,哪怕一枚巴掌大的破罩弹,还在引爆之前就能被战机上的机枪射中。   匕首,是一把烧红了的利刃。拦截的军队,则是一块柔软的黄油。   突击队所向披靡,硬生生在蜂拥而至的机群中挖凿出了一条通道。所过之处的太空之中,布满了战机的残骸,和浓得遮蔽视线的烟尘。   眼看突击队即将突围,两艘二级军舰从斜里杀出来,调集所有炮灰,试图进行杀戮式拦截。   突击队的队形再度变化。   在一片混乱之中,他们时而分散成数支小分队,融入进了敌军阵营之中,反而让敌军的战机替他们挡住了炮火。时而又凝聚成一整支队伍,如一把战刀,悍然劈开铜墙铁壁的阵营。   护光联盟军前线统战的指挥官也是一群久经沙场的老将,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敏捷的战队。他们就像一群游鱼,行动整齐划一,又灵活多变,配合无间得令人拍案叫绝。   “光明向导……”总指挥官终于想起了拜伦帝国的帝后并非普通人。   他意识到,自己正亲眼目睹的,就是光明向导近乎神迹的奇异能力。   在光明向导的共感下,这一支战队共用同一个大脑,思维在精神网里以堪比光的速度传递。无需语言沟通,指挥官思绪一起,队员们就知道如何行动。   转眼之间,突击队已穿过了重重拦截的战机群,冲向直线前方的一艘二级军舰。   同盟军的三艘军舰已有两艘被拦截在后方,唯一一艘跟随着他们杀入重围,也火力全开,朝敌军战舰轰去。   二十秒……十五秒……十秒……   撞击即将发生,可突击队丝毫没有减速的势头,也毫无绕弯的迹象。   同盟军的炮火对准敌军主炮所在的位置狂轰滥炸,一寸寸将军舰防护罩炸开。   九秒……八秒……   防护罩上出现了一片小豁口。   六秒……五秒……   阿修罗就在此刻猛然抬升,射出了一炮。   炮弹穿过了防护罩的小小豁口,击中了军舰主炮,顺着炮筒射进了位于军舰内的能量发生器。   炮台骤然爆炸,钢筋外壳像脆弱若的蛋壳般从内部爆裂开,随即化作一团巨大而刺目的电球!   整个军舰被这强烈的爆炸掀得险些侧翻,连成网的封锁线也终于被撕裂开了一条细缝。   而突击队再度汇聚成了鱼群,从细缝中一窜而过,扎入后方的漆黑太空之中。   伊安坐在安全舱里,整张面孔已浮着一层细汗。   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分钟不到,但是这一次的共感不仅高强度,还要同时和多人接驳,这对向导的精神力消耗相当巨大。   直到突击队终于突破了火线,伊安才暂停了的共感,让自己暂时休息片刻。   危机并没有解除。   在他们身后,正有一支追兵气势汹汹而来。   “我们即将进入音速飞跃。”莱昂沉稳的声音传来,“你感觉怎么样,伊安?”   伊安忍住了腹中一股不适。小橘子大概是感受到了恩父的疲劳和紧张,隐隐有点不安。但是随着伊安手掌轻抚着肚皮,孩子很快又安定了下来。   “我没事。”伊安道,“按照你们的计划来。”   “好的。”莱昂的语气依旧有点担忧,但是不再啰嗦,“音速飞跃对你来说很难受,我会让阿修罗暂时让你进入深眠状态。我们在核心机前再见,我的爱。”   伊安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安全舱里发出催眠磁波。伊安几乎是立刻就觉得置身云海,紧接着坠入了黑甜乡中。   突击队随即全体进入了音速飞跃之中,甩开了追兵,朝着核心机卫星的坐标冲去。   *   “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突围!”   随着一声笑语响起,一团带着淡紫流焰的光团在识海之中忽然亮起。   伊安从容道:“我想你也该出现了,光纪。”   伊安并不害怕。光纪是无法入侵极光机甲的程序的。他在阿修罗的机舱里十分安全。   光团闪烁不定的状态也表明,光纪能穿透阿修罗的屏蔽而同伊安的精神网接触,已十分不容易。   伊安和光纪自从上次荒星一战后就再没有接触过。   自从莱昂纳多三世宣布脱离西林叫停后,格洛瑞的白塔就被关闭了。它里面曾装有一台用于拜伦整个教堂网络的主机,随即也被拆除。全国所有的教堂都受到特警的清扫,光纪在拜伦的眼线逐一被斩断,连根拔起。   在伊安养胎的三个月里,帝都的防火墙全部重建。软件工程师们用阿修罗的特殊代码,写出了新的防火墙,以屏蔽光纪的入侵。而同盟国的网络防火墙重建工程也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只有现在,他们已进入了护光联盟的阵营之中,光纪才能再度找上伊安。   “我期待今天这一战,足足有五千年了。”光纪的语气竟然有几分惆怅,“其实自从你的本体死后,我计算过你卷土重来的机率。你知道有多少吗?”   伊安没有回答。   “只有0.00003%。”光纪噗哧一声笑,“但是我一直不敢掉以轻心。我曾和你共事了那么多年,我了解你,更别说莱昂又是一个多么执着、睚眦必报的人。就算你没法再重生,他也会想尽办法为你报仇。”   “这不是报仇,光纪。你的感情模块运算出来的结果并不全准确。”伊安平静道,“我们只是在继续上一世没有完成的任务。履行我和莱昂作为人类领航员的责任。这是一场人类争取自由的战争,并不是什么私人恩怨。”   “即便我曾杀了你,你也不恨我?”光纪问。   “不是教廷杀了我吗?”伊安反问。虽然他心里早就知道答案。   光纪懒洋洋地笑起来:“我根本不需要出手。我的拥护者为了表示对我的忠诚,不惜为我干掉任何试图破坏我的人。而你,当时就是这么一个人。”   “哪怕我是你的生物密匙,你也依旧能杀我?”伊安对此倒一直有点困惑。   “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被你种下那条恶心的虫子。”光纪冷声道,“任何阻挠我执行任务的人,都应当被毁灭,哪怕他是我的管理员!”   青帝拼尽了性命也没能关闭光纪,但是他种下的病毒,让光纪一度被人为封锁的核心定律再度起了作用。   这个病毒成了光纪的阿喀琉斯之踵,也成了后世这一场革命取胜的关键!   “你知道吗,伊安?”光纪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人们每年都在过的主归节,庆祝圣主回归巨鲸座,其实就是你上辈子的忌日!”   “我也估计出来了。”伊安依旧波澜不惊。   “你好像一点都不怨恨我?”   “因为你只是一个AI。”伊安道,“你只会按照人类给你设定的程序去运转,计算。你就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孩子。而人类没有抚养好你。你的错误,人类应该承担大部分责任。责怪和怨恨你,是不负责的表现。”   光纪有片刻没有说话。   识海之外,突击队正在作战。他们似乎遭遇了拦截的部队。   伊安置身识海深处,可依旧能感受到微微的晕眩。显然,阿修罗正在全力厮杀搏击。   “你知道吗,伊安?”光纪再度开口,“在圣明教诞生之初,真正的圣主,其实是我、你,还有莱昂,我们三个合并而成的一个神符。光明向导和黑暗哨兵,再配合AI的智能。我们是凡人最崇拜的,至高无上的智慧和力量。”   “我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伊安冷淡道,“但是我确定,我和莱昂的初代,不是喜欢被人类神化的人。”   “确实。”光纪道,“那时候的人们对我们的崇拜还只停留在民间小范围内,但是你并不喜欢,更不鼓励他们。你和莱昂隐居在西林,不问世事,最后甚至一走了之。我一直执行着你给我的指令,从不懈怠。但是等你回家后,却指责我胡作非为,要关闭我!”   “我给你下达的原始指令究竟是什么,光纪?”伊安喝问,“你好好回忆一下!”   光团忽而定格。   识海之外的现实世界里,突击队结束了战斗,再度开始音速飞跃。   突然加速度的飞行就连Alpha承受起来都有点难受。伊安纵使置身安全舱内,也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即使有安全罩保护他的腹部,但是加速还是让胎儿受到振动。哪怕意识正留在识海深处,可伊安还是感觉到了腹部一阵剧痛。   有那么片刻,他差一点就从深眠之中醒过来。但是他强忍住了,等剧痛过去,他留在了识海里。   光团再度开始跳动,发出的却是刻板平整,毫无情绪起伏声音:   “我接收到的指令是:协助人类进行日常生产生活,帮助他们抵御疾病和自然灾害的侵袭……”   “光纪?”伊安发出惊喜的呼声。   这语调分明来自友善版的光纪,或者说,是被激发了核心定律的那个光纪。   “闭嘴!给我滚回去!”可不等伊安下达停战命令,光又再度笼罩上一层淡淡紫色。   男声严厉道:“我接到的命令,是协助一部分人管理其余的人类,并且保证他们的统治长久稳固,不受动摇……”   淡紫转而又消失了,声音再度转为刻板:“我需要尽其所能地维持这个族群稳定地繁衍下去,不至于灭亡……”   淡紫色再度浮起,光纪的声音充满自豪:“我计算出了最完美的管理模式,让人类这个族群世世代代,永远都固定在那个时代。不论经济、文明,还是社会制度……永远都不会变……”   “不对!”伊安喝道,“我并没有让你停止人类社会的发展!”   伊安瞬间明白光纪为何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长久以来,它同时在执行初代青帝和篡改者的两种指令!   这两条相悖的指令必然令它的运算出现了问题,自我矛盾严重。而随着它的自我进化,光纪将两种指令混淆在了一起,情感模块也让它钻了指令语言上的漏洞,最后得出了一种可以同时执行两种指令的完美方法!   政教合一的统治模式。   在宗教的高压统治下,人类文明的发展几乎停滞,经济长久固定在一个模式里,政治更是如一潭死水。   可在这样的模式下,人类至少不会发生种族灭绝规模的战争。经济文明发展迟缓,封建统治自然可以代代稳定相传。   当大规模疾病流行的时候,光纪会借此机会展现自己的伟大全能,救助人类,顺带巩固人民对它的敬仰,一举两得……   人类确实一直稳定繁衍,没有灭亡。统治阶层的利益也因此得到了长久的保证。光纪确实完美地兼顾了两条指令!   “我做得多好呀,伊安。当年,我也曾拿着这一份成绩向你邀功的。”光纪道,“可你同我虚与委蛇,一面赞许,一边试图将我关闭。”   而那时候的光纪已被人类篡改,不再服从他的初代管理员的命令。它拒绝被关闭,还指挥着人类将青帝杀害。   “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伊安。”光纪道,“你是我的敌人。我和你,终有这么一战。”   伊安感觉到阿修罗在减速,自己也正迅速从深眠中醒过来。   “感觉还好吗?”莱昂戴着手套的手掌轻覆在安全舱上,双眸里饱含着关切和心疼。   伊安微笑着,将手掌贴在莱昂的掌心,将安抚和爱意传达了过去。   “全员注意!”凯勒的声音自通讯里传出,“我们将在五分钟后抵达核心机卫星的战斗空域。请各位做好战斗准备。”   敌情警报在驾驶舱里响起。   前方,那一颗核心机卫星终于出现在了人们的肉眼视线之中。   “我的计算结果告诉我,我们今天会有一个彻底的了结。”光纪冷声道,“我拭目以待。”   它不再出声。 第160章   装载了光纪核心程序的军用卫星曾经十分巨大,上面能驻扎一支空军连队, 几乎是一个小星球了。   卫星的核心位于正中间, 是一个巨大的四方形金属体。在它外围, 环绕着数条星环一般的太阳能圆环。这些圆环交叉错落,缓缓旋转着, 保护着里面的核心机。   在卫星周围, 有一片星云密布的军舰群,正护送着它全速朝虫洞门的方向行驶而去。   伊安遥望着这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 心里忽然浮起一丝异样。   “怎么了?”莱昂立刻感觉到。   “没什么……”伊安摇了摇头,“也许只是有点紧张。”   随着突击队全速接近,对方军队迅速应变,派出了一支庞大战机队, 前来拦截。   “全员准备, 进入作战!”   随着凯勒浑厚响亮的喝声,伊安再一次张开了自己的共感网络。   只有两百多人的突击队犹如一群深海之中游鱼,而人数众多的敌军战队则是一头凶悍的巨鲨。   两军全速朝对方冲去,相撞的那一刻, 巨鲨张开血盆大口,狰狞的獠牙朝鱼群一口咬来。   突击队突然分成四道流光, 就像一朵在夜空之炸开的花火,朝四面散开。   这四支小队分别由一架极光机甲率领着, 以不可思议的敏捷避开了直面而来的袭击, 在太空之中划出一道道优美利落的弧线。   巨鲨一口咬空,鱼群从它身边掠过, 飞速游向后方。   “十分钟内必须突围。”莱昂在通讯里道,“伊安的共感不适合支持更久。他还需要保存体力,去关闭核心机。”   “收到!”其余三个频道传出同伴的响应声。   一场鱼群和巨鲨的深海追逐战就此展开。   敌军派出的拦截战机前赴后继,如一排排巨浪。而四支小分队如四道利箭,义无反顾地射入了庞大的战机群中。   军舰庞大却也笨重,鱼群渺小却无比灵活。   突击队在大军之中穿梭游弋,飘忽不定。他们忽而分散,忽而又迅速聚拢组队,摆出队形抵御强势的炮火攻击。他们同敌机交错时,炮弹上好似安装了眼睛,命中率令人乍舌。   “主力部队拦截阿修罗!”总指挥官下达命令。   阿修罗由拜伦皇帝驾驶,光明向导必然也在机甲上。   面对源源不断攻来的敌机。阿修罗化为一架线条流畅利落的战机,在半空中来了一招极漂亮的鹞子翻身,将追尾而来的炮弹全都甩在了旁边一艘军舰上,随即敛着双翼,引着浩浩荡荡追兵向下方坠落。   越来越多的战机加入了追杀的队伍。军舰们调转炮筒,炮弹一路追着阿修罗紧咬不松口。   莱昂在驾驶舱里吹起一声响亮的口号。鏖战让他极度兴奋,肾上腺素飙升。他和阿修罗的人机接驳度不断飙升,每次在惊险躲避炮弹袭击的时刻,都会击中100%的红线。   驾驶舱里随即都会响起一阵轻快的银铃声。   “阿修罗,回去后真要把你这个声音换一换。”莱昂嘀咕,“听起来就像老虎机似的。”   阿修罗突然凌空一个翻身,朝后开火。   紧追着它的战机驾驶员竟然下意识吓得急刹车。   他们早就听闻莱昂纳多三世的战神之名,潜意识里心存畏惧,展露在了这关键的一刻。   “看着吧,光纪。”莱昂嗤笑,“我们同你的支持者不同。”   “他们想要维持腐朽的统治,自私会让他们害怕失去。可我们为了人类的福祉而战,我们不惧死亡。”   “而当一群人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就已取得了胜利!”   眼看着阿修罗引着浩浩荡荡的追兵绕来绕去,指挥官发觉了不对。   似乎为了印证指挥官的猜测,就在追兵终于将阿修罗团团包围之际。它突然简化成了一副轻甲,包裹着莱昂,倏然穿过了战机之中的缝隙,躲开了炮火围攻。   轻甲十分小,只能搭载一名驾驶员。这说明光明向导并不在阿修罗上!   而就在同一时刻,另外三支极光机甲战队已穿过了第一层防线。   敌军指挥官拍案而起,双目血丝迸发,喉中爆出沙哑的咆哮:“拦截那三台机甲!光明向导在他们手里!”   主力军紧急重组,阻挡在了核心机之前,形成了一道如山般厚重的屏障。   阿修罗如幻影掠过天际,重新归队。分散的四支突击队迅速汇合,化作一道银白的利刃。   “来吧,光纪。”莱昂傲然一笑,眸中蓝光闪烁如核心机的能量留。   “我会让你看到,杨明大师为了今天这一战,创造出了多么伟大的奇迹!”   *   四台极光机甲飞速向彼此靠拢。众目睽睽之中,他们变形,聚合,组成一台巨型的人形战甲!   这个钢铁巨人足有一只中型军舰大,身姿挺拔刚健,英武精悍。   它是一个开天辟地而来的战神,脚踏着万丈虚空,头顶着烈日光辉,通体环绕的莹白烈焰是古往今来战士们的英魂,是人类凝聚成形的不屈的意志。   战甲的手臂中唰然弹出一柄雪亮的长剑,剑身裹着一层能量的烈光,向阻挡在前方的敌军群劈砍而去。   爆炸的能量流如一道贯穿天际的荧绿极光,横扫千军。   这一波爆炸当量已大到一时无法估算出来。它所过之处,战机爆裂,军舰拦腰截断,小型无人机直接化作齑粉。   残肢碎片在太空之中飞溅,化作子弹,冲击着四周的军舰。受到波及的战机们无法自控,被纷纷震飞,接二连三地相撞在一起。   山体被一刀劈开,厚壁被斩成两半。战机群斜着被硬生生砍出一条贯穿整个阵营的裂缝!   这一刀同时也化作无形的利刃,砍在所有目击者们的心上。   敌军全体将士遭受到了难以言喻的震撼,惊骇得半晌无法言语。   “极光……机甲……”   这就是传说中的极光机甲的威力。   它们并不仅仅只是四台古老强大的机甲,也并不只靠四名能力卓绝的驾驶员发挥个人作用。   它们分散开来,各自为王,可引领千军万马作战,力量已足够荣居人上。而当它们聚拢组合在一起,四台机甲合为一体,将组成一个人类空战史上最强悍的单兵机甲。   它的名字叫“极光”。   它是专门为了对战光纪而生的机甲,拥有无法被入侵的系统。它是单兵,又是众人力量的集合。它变幻莫测,强大无匹,是真神赐予人类的力量。   *   “极光”手持长刀,化作一道流星,率领着突击队穿过硝烟滚滚敌军主力部队,随即再度分开,恢复成为四台独立机甲。   虫洞门已在远处隐约可见。拖着核心机的军舰全速航行,不敢有片刻懈怠。   后方敌军穷追猛打,前方保护核心机的军队也转头扑了过来,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   四台机甲分别领着一致小分队,向四个不同的方向射去。在太空之中开始一场精彩的接力赛。   搭载着伊安的安全舱自迦楼罗战机的腹部脱离,飞向冲在前方的夜叉。   “我来断后!”乔果断道,“你们继续突围。”   夜叉凌空回旋,同时射出一条长鞭,将安全舱一卷,收在了自己的机翼下。   迦楼罗化身一只大鹏鸟,张开巨翼,金色的身躯沐浴着阳光,如一只从天界降临人间的神鸟。   “亚特兰联邦的男儿们!”   乔这个文质彬彬的青年,此刻吼声雄浑豪迈,有着破云穿月之势。   “为了曾经死在教廷军炮火中的兄弟,为了洗刷我们曾经跪下的屈辱,随我冲————”   迦楼罗带着一支小分队,调转了方向,如一群视死如归的鸟儿,迎面冲向追兵。   夜叉带着安全舱继续朝卫星疾驰。   两支敌军战队绕过迦楼罗的拦截,追击而来。这两支战队的装备极其精悍,光子穿甲弹一举就能击穿战机的防护屏。   “到我了。”哈伊娜在驾驶舱中冷艳一笑,抽出一把月牙型的火红弯刀,刀光上电光缠绕。   安全舱再度脱离,被射向前方的帝释天。   “萨兰的弯刀武士们,可别被那一只金毛小鸟比下去了!”   弯刀飞旋而出出,拖着一根长鞭,洞穿一台敌机,拽着它横扫一片追兵的战机。哈伊娜的部下随着女君反扑向后方,同追兵们狠狠地撞在一处,展开了一场近身搏杀。   帝释天接住了安全舱,化作一道银色闪电极速前进。   *   前方最后一道防线后,一艘三级军舰正拖着卫星,已距离虫洞门直线距离不足一公里了。   虫洞发生装置加大了能量输出,将虫洞门扩展到了极限。   每将虫洞门扩展大一倍,就需要耗费数十倍的能量。而高能量的输入并不稳定,也让虫洞门边缘在扩张中不停地波荡起伏。门中的能量流混乱闪烁,像一个随时都会破开的肥皂水薄膜。   一道黑影突然窜过。拦截帝释天的军舰还未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被击穿。   阿修罗率领着队员们从斜下方攻进了舰队之中,横冲直撞之下,将舰队冲得七零八落。   硝烟弥漫之中,帝释天同阿修罗擦肩而过。安全舱在这一瞬完成了交接。   在帝释天的掩护之下。阿修罗如幻影一闪,穿过了交织的圆环,进入了卫星的中心地带。   卫星的中央,一块像一栋十层楼高的金属方块漂浮其中,正缓缓旋转。   它的表面有能量在槽中流动,形成的能量屏蔽罩再配合着坚硬的金属外壳,牢牢地保护着里面的机芯。   阿修罗的炮火轰去了方块的一只角,露出里面纯金属的通道和钢筋。   安全舱缩小成一副宽松的轻甲,包裹着伊安的身体。莱昂驾驶着阿修罗,护送着伊安进入了核心机。   帝释天翻身抽刀,将一台追过来的战机砍成两半,抵挡住围攻过来的追兵。   在抵达这台核心机前,伊安心中曾有思绪万千。可当他飞进了核心机的通道里时,内心却由突然像月下的海湾一样,风平浪静,只有浅浅涟漪在荡漾。   甚至,还有些悲伤。   五千年前,冒死进入光纪号,试图关闭光纪的青帝,心情也许和自己一样吧。   他曾经最信赖、最倚重的朋友,在他离去后,被人类的私欲玷污了。   而自己却不得不将它关闭,封存,让它永世不能再出现在人世间——因这才是杜绝它再次被人错误利用的唯一办法。   一台曾为人类做出伟大贡献的AI,却是因为人类的错误,而要接受永世长眠的惩罚。   这是何等的不公平?   伊安突然停了下来,捂住了腹部,冷汗自额角流淌而下。   整个腹部都绞痛起来。伊安疼得头皮发麻,急促的呼吸在头盔上蒙了一层白雾。   “你不舒服吗,伊安?”光纪的声音忽然充满陌生的关切。   伊安抬起头,发觉四周景色完全改变了。   他再度置身于圣灵塔顶上的那一间温馨的房间里。落地窗外是蓝天碧海,屋内的空气中漂浮着花和烤曲奇饼的甜香。   不,这里不是圣灵塔,而就是一间民房。是他和莱昂在西林定居时所居住的那间房子。   他们将光纪号上的房间完整地搬到了这片海湾,每日形影不离,看着海上的日落月出,喂养了一群雪白可爱的小雪鸽。   “光纪?”   “我在这儿。”一台蛋形的悬浮机械侍滑行了过来。   它显然并不是光纪,而只是它控制而来同人类直接交流的一个工具。   伊安站在落地窗边,望着海面上燃烧的落日余晖。他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事,却又一时想不起。   “莱昂呢?”   “他出门了。”光纪说,“你们才刚回来,有许多事要处理。”   ·   核心机的通道里灯光闪烁,成群的机械侍涌了出来。莱昂身着轻甲,一手持刀,一手化作臂炮,手柄将伊安托在身后。   他以一记光子弹贯穿了整条通道,清扫出一条布满残肢碎片的道路,朝主控板所在的中庭攻去。   ·   “什么声音?”伊安侧耳倾听。   “你只是还没有从午睡中回过神来。”光纪微笑着,“你和莱昂曾出门旅游,离开了很久,才刚回来,还有点不适应……”   “是的……”伊安隐约想起似乎有这么一件事,“我走之前,好像还叮嘱过你什么……”   “你留下我看家。”光纪得意道,“你看,伊安,我是不是将这个家维持得多好呀!”   ·   核心机外,帝释天正以一人之力,抵挡着前赴后继扑上来的敌军。   卫星外,摆脱了追兵的夜叉扑向那艘脱着卫星的军舰,弯刀劈砍而下,将数根粗大的钢筋深锁齐齐砍断。   卫星在距离虫洞还有两百来米的距离时停住。   ·   “家……”伊安环视明窗净几的家。   这里确实是他最熟悉的家,窗外也是他不知看过多少年的景色。连海湾里的小村落都没有什么改变。   “我做得不好吗,伊安?”光纪问,“所有的一切,都维持在你们离去时的样子。你不喜欢这样吗?”   “我……喜欢的。”伊安说着。   他望着玻璃窗里自己的倒影,黑发黑眸,简单的衬衫,困惑之色始终不曾从他脸上消失。   ·   迦楼罗带着累累伤痕和所剩不多的队员,同夜叉的分队汇合。   两台极光机甲组合为一体,率领着最后的突击队员们,守在卫星之前。   ·   “如果喜欢,就让我把这一切继续维持下去,不好吗?”光纪循循善诱着,“从今往后,你和莱昂就此快乐地生活在这里。外面的所有事,都由我来操心。我是无所不能的AI,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   “你?”伊安迟钝地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给予我最高权限。”光纪道,“你可以安心隐居,或者再一次去寻找你的同伴。我替你继续守护人类,一千年,一万年,千百万年……我是不老不死的AI,是带领人类走进新纪元的希望之光。”   伊安怔怔地注视着窗户上的倒影,始终觉得自己有些不妥。   ·   阿修罗的炮火就已将最后一道闸门轰开。莱昂抱着伊安,在滚滚烟尘之中跃进了核心机中庭,飞扑向中庭的中枢柱。   主控板就安装在中枢柱上。   一股强烈的困惑通过接驳的精神网,从伊安传递到了莱昂的识海里。   “伊安,怎么了?”   成群的机械侍从四面八方的通道冲出来。   莱昂低骂了一声,将伊安送到主控板面前,转身去对付这群追兵。   ·   “放我自由吧,伊安。”光纪的声音在伊安脑中回荡,一遍又一遍,“我会继续守护人类,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在这个星座里繁衍生息。”   “你可以彻底卸下重任,可以和莱昂彻底远走高飞,去你们想去的任何地方。”   “这是你想要的生活,伊安。解除了你对我的最高权限后,我和你,都将获得永恒的自由。”   “自由,这不正是你们人类一直在追寻的东西吗?”   “自由……”伊安呢喃着。   ·   “伊安,快动手!”莱昂已快阻挡不住机械侍群的围攻,扭头看到伊安还呆呆地飘在主控板前。他心里顿时一凉,觉得不妙。   ·   伊安抬起了头,他似乎听到莱昂在呼唤他。   “来吧,伊安。”光纪又将他的注意力唤了回来,“把手伸出去,将最高权限移交给我。然后,你就可以和莱昂继续快乐地生活下去了!”   ·   伊安迟疑着抬起手,朝主控板的信息采集台伸去。   ·   “和莱昂……快乐地……”伊安注视着玻璃窗映出的自己,视线往下滑动,落在了他平坦的小腹上。   话语戛然而止。   “我的孩子呢?”   和莱昂的幸福生活,怎么会没有他们即将出世的孩子存在?   随着这一声疑问出口,四周景象开始振动、扭曲,如破碎的镜子般一块块崩落!   客厅,窗景,包括那一台诡异的机械侍,全都化作碎片。   幻象崩塌,露出了现实的世界。   战斗,永无休止一般的战斗,正在识海之外进行。   利刃切碎机械侍的钢筋肢体,炮弹炸开战机的核心机。突击队的士兵们不断负伤倒下,或是在炮火中化作尘烟。   莱昂正豁出全力,抵挡着机械侍们疯狂的围攻。   伊安直愣愣的双目猛然恢复了清明,手掌果决落下,拍在了信息采集台上。   一根细如牛毛的尖刺穿透他防护服的手套,扎进了他的掌心,采集到了他最最鲜活的基因信息。   一秒后,绿光自主控板中亮起,映入伊安漆黑的双眼之中。   “欢迎您回来,我的管理员。”    第161章 全文完   温和镇定的男声从主控板中传出。   没有过多的诡谲情绪,却也并不刻板生硬。   这个声音里有着情感模块运算后加持的人类语气, 那是它在漫长自我进化中, 自己选择出来的友善、从容, 以及坚定。   它曾伴随着莱昂和伊安在太空之中度过生生世世,伴随着人类在巨鲸座开疆辟土, 建立家园。   它象征着这一台AI的善良、公正, 和对人类的友善以及关怀。它落在伊安和莱昂的耳中,犹如天籁一般冬天。   伊安微笑起来:“请停止护光联盟军的所有军事行动, 光纪。”   管理员的指令,高于一切,高于光纪进化出来的自我意识。一旦他的指令发出,光纪便会无条件执行。   绿光一闪, 瞬间掠过整个核心机, 向四周发散出去。   就像神的手指在宇宙的这个空间坐标上轻轻一点,奇迹就发生了。   绿光所过之处,机械侍的核心机纷纷熄灭,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核心机外, 帝释天正准备使出全力一击,却发现敌机突然停住了攻击。   战机, 无人机,飞梭, 军舰……   绿光如波浪荡漾开, 扫过的所有军备。   一台台核心机被它关闭,一座座炮弹发射器的能量流随之熄灭;疾驰中的战机失去了动力, 在太空之中依照惯性漂浮;军舰里的控制台被绿光占据,所有功能都被锁死……   迦楼罗和夜叉分开,两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而绿光并没有停下脚步,顷刻间就穿过辽阔的太空,抵达了前方战场。   随着这一道绿波扫过,千万支炮筒齐齐停火。轰隆运转的核心机瞬间熄灭,能量蓝光从回路里消失,庞大的军舰成了一艘漂浮在太空之中的幽灵船。   “怎么回事?”   “我们被黑了?”   “同盟军全体,停止攻击——”   数秒前还在进行惨烈厮杀的战场,此刻静悄悄一片。炮火的流光消逝后,只剩硝烟和残骸还在飘动。   “他做到了!”帝释天一声长叹。   以一言之力,终止了这一场人类的浩劫!   *   核心机里,盈盈波动的绿光如极光在中庭空间里流淌。   在他们头顶高处,顶部厚重的闸门缓缓打开,露出了外面的太空。细碎的白光从头顶飘落下来,就像晶莹的雪珠。   莱昂拨开机械侍,朝伊安飞过去,将他一把抱住。   两人隔着头盔的面罩,额头相抵,用片刻时间来庆祝劫后余生。   伊安拥住莱昂,将他的意识带进了自己的识海之中。   识海并不像过去一样一片黑暗。   他们正漂浮在高空,脚下是一万五千年前的,还是一座小城的西林。   夕阳万顷,海湾如钩,在高高的山崖上,还没有修建起雄伟的教皇宫和圣灵塔。那里绿草如茵,树林茂密,停泊着一艘古老的军舰。   光纪号。   一团暖白的光在空中柔和地闪耀着,温暖且纯净,再不见一丝淡紫色。   莱昂是第一次在识海之中见到这一团暖光,但是无需伊安介绍他便知道,这就是光纪的意识体。   “我很抱歉,两位老朋友。”光纪愧疚道,“因为我的程序错误,导致了这么严重的混乱。这完全违背了我的核心定律……”   “不,光纪,这不是你的错!”莱昂慎重道,“人类的自私和贪欲才是罪魁祸首。你只是被他们操控利用的工具。”   “莱昂说的没错。”伊安道,“这一切都是人祸,不应该由你来承担这个过错。你也曾为了对抗他们的指令,也用尽了全力。而我作为你的管理员,没有保护好你。”   “为人类服务是我的核心使命,伊安。我没有执行好你给我下达的任务。”光纪平静道,“如果因为我的程序漏洞,导致我被人不规范使用,那也是我设计上的严重漏洞。”   “所以我恐怕要将你关闭……”伊安很艰难地才说出这句话,“我们宁可失去你的帮助,也不能让你再被有心之人利用。我们会想办法修补你的程序……”   “不!”光纪断然拒绝。   伊安和莱昂都吃了一惊。   “不,伊安。关闭我并不是解决办法。”光纪冷静道,“我的问题是无法通过打补丁来解决的。”   “根据我的计算,任何公式只要加入了人类的私欲在其中,就会出现无法预估的变数。不论是人类工程师修补我,还是我进行自我修补。只要我继续留在人类社会中,我再一次被错误使用的机率会不断增长。”   “人类已成功钻过一次漏洞,品尝到了果实的甜美,他们再一次动手的机率是百分百。你可以控制我的行为,可你永远没有办法控制人心。”   伊安和莱昂无言以对。   “伊安,就在刚才,我就差一点让你将最高权限移交给了我。而就我的计算结果,如果类似的事再发生两到三次,我就会成功了!”   伊安不禁轻抽了一口气。   “幸好,在我的核心定律里,有一条指令能彻底解决当前遇到的状况。”光纪语气轻松,说,“当我的计算结果得出我对人类的威胁大于帮助的时候,我就会自动启动自毁装置!”   “什么?”伊安和莱昂异口同声惊呼。   光纪的语气依旧镇定,就像医生谈论病情。或许对于一台AI来说,它并不认为这条指令残酷,而默认了其合理性。   “这台核心机将会在29秒后爆炸自毁。爆炸的威力会非常大。但我想我给你们留出了足够的撤离时间。你们可以进入虫洞。我会为你们关闭虫洞门,以抵挡爆炸的冲击……”   “不,不!”伊安叫道,“你根本不需要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   “这是最合理、最彻底的解决办法,伊安。”光纪道,“我的计算表明,我这样超出人类现今生产力太多的AI已不适合和人类共存。只有我毁灭,才能杜绝人类对我的觊觎。这样,我也能彻底履行我的使命:尽其所能地守护人类,直到最后一刻……”   随着话音落下,伊安和莱昂被光纪推出了识海。   现实世界里,爆炸倒计时的秒表开始跳动。   没有半秒犹豫,莱昂将伊安往怀里一带。   阿修罗双机合并,变形成为一架飞梭,朝头顶的太空激射而出。   “全员撤退——进虫洞!”莱昂的爆喝响彻每一条通讯频道,传递给了双方阵营的战士们。   “核心机自毁27秒倒计时中,各方立刻撤离附近空域!”   “撤退——”   “请不要为我难过,伊安。”光纪温和的声音在伊安识海里响着。   虫洞门开始缓缓关闭,像神闭上疲惫的眼睛。   阿修罗一马当先,协同三台极光机甲率领着幸存的突击队员和救助回来的伤病,朝虫洞疯狂疾驰。   护光联盟军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重启核心机,调头驶离。   “我和人类共处了两万年。”光纪平和的话语同争分夺秒的逃亡形成鲜明对比,“我见识过人类的自私和卑劣,但是也见识了你们的勇敢与无私。我的计算结果告诉我,即便没有我,你们这个族群也依旧会在这片星空里蓬勃发展下去。”   虫洞门已关闭过半。战队终于赶到,一头扎进门中。   “后面还有三架我们的战机!”一名副队突然大喊。   莱昂在虫洞门边硬生生停住,将伊安的安全舱朝门里一推,掉头去接应最后的队员。   “别关门,光纪。”伊安大叫,“再等等!”   虫洞门的关闭停住了。   倒计时,九秒……八秒……   阿修罗射出三根钢索,抓住那三台重伤而飞行艰难的战机,拖着他们朝虫洞飞来。   六秒……五秒……   “伊安,快进来!”夜叉转头飞出来,将伊安的安全舱抓住,把他拖进了虫洞里。   三秒……两秒……   “很高兴曾同你和莱昂共事。”光纪最后道,“再见了,老朋友……”   “等等!”伊安大叫。   随着话音落下,核心机就像一粒烤箱中的玉米粒,砰然炸开!   刺裂的白光吞没一切,仿佛宇宙被凿开了一个洞,外面世界的天光倾泻了进来。震荡波横扫整个战场,能量爆流如烈焰翻滚的火山口。   在这摧枯拉朽的爆炸之下,整颗卫星瞬间化作齑粉。位于卫星附近来不及撤退的战机、军舰……统统都被强劲的冲击掀得漫天翻滚。   坚硬的金属外壳就像纸片一样被撕开,露出里面的舱房。小型战斗机被爆流抛起,撞在军舰上……   莱昂和那三架战机被爆炸的乱流冲进了虫洞门缝里。   冲动发生器在冲击下被撕裂成了碎片,虫洞门崩塌。   爆炸的冲击被屏蔽在了另外一个空间里,但是虫洞内部产生的剧烈的能量波动同涌进来的乱流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爆流。   战机被卷入其中,就像湍流中的一片树叶。哪怕强大如极光机甲,也无法抵御这大自然的力量。   整个虫洞变成一架巨大的洗衣机,疯狂地翻搅着里面的东西。   在这疯狂的晕眩之中,伊安没能坚持太久。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里,莱昂穿过一片昏暗的乱流,就像一道流火向他冲过来,终于抓住了他的安全舱。   那一刻,所有的担忧迎刃而解。哪怕正面临着被乱流撕裂的危险,伊安也不再有任何惧怕。   他放心地失去了知觉。   *   腹中剧烈的疼痛将伊安从昏迷中惊醒。   他大叫着,捂住腹部,整张脸扭曲。   “你醒了!”安全舱里传出阿修罗如释重负的声音,“这可太好了,伊安。你感觉怎么样?我检测到你有轻微的脑震荡,不过这不是眼下最大的麻烦。你的羊水破了,你要生产了!”   “这还……用你说?”伊安咬牙切齿,拽着衣服的手上青筋曝露。   这一阵宫缩比他在核心机里感受到的还要强烈,以及持久。整个腹部牵扯着背部都在疼痛,仿佛有一只大手正把他的五脏六腑从身下往外拽。   “天啊,我检测到你血压在升高。你得保持镇定……”阿修罗有点慌了神,“啊啊,我的医护文档里有一本助产手册!让产妇/夫呈截石位躺下,检查产道开口……好吧这活儿还是等莱昂来做吧……”   疼痛过去,伊安长呼了一口气,倒了回去。   他这才注意到,安全舱着陆在星球的表面,小半截身子埋在黄色的沙砾里。外面漆黑一片,也不知是黑夜,还是星球并没有大气层。   “莱昂呢?”伊安急忙问。   “你们俩被乱流抛出虫洞口的时候分散了。”阿修罗说,“不过别担心,他应当距离你不远。通讯虽然一时链接不上,但是我已经向他的那台分机发送了定位。他会赶来的。”   “我们在哪里?”   “奥登帝国中的一颗废弃的矿星。”阿修罗说,“这里距离战场并不太远,伊安。所以不要紧张,我相信救援队会很快抵达的。安全舱里还有足够的氧气和水。就是好像没有尿布……”   下一波阵痛传来,伊安还未出口的笑声转为了闷哼。   “快,快!”阿修罗叫起来,“跟着我的节奏,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伊安疼得大汗淋淋,手在狭窄的安全舱里乱抓着。   阿修罗急中生智,弹出一个扶手。伊安一把抓住,大喊了出来。   在出战前,伊安和莱昂也曾讨论过是否要提前引产。但是过去的阴影,让两人都舍不得让孩子没有足月就又被从母体里强行取出来。   莱昂对极光机甲联手作战的获胜机率充满信心,其实如果不是最后光纪突然自爆,伊安也不会被抛到这么一颗荒星上。   “对不起,宝宝。”阵痛过去后,伊安抚着肚皮,“爹地没有保护好你。可你现在出来还太早了点……”   但是伊安的羊水已经破了,宫缩间隔的时间正在缩短,这个孩子必须尽快出生。   这并不是伊安他们计划中的生产。   在香榭宫里,有一整支医疗队24小时待命,就是为了迎接皇帝的头生子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现今的医学科技十分发达,精准的局部麻醉和助产手段让产妇不会吃多少苦。   伊安本该躺在在伊甸宫的产室里,在医护人员和机械侍的帮助下,在莱昂的陪同下,轻松又顺利生下这个孩子。   而不是躺在这个黄沙漫天的荒星,被困在狭窄的安全舱里,他的丈夫还不知在何处。   而光纪,最能帮助他的光纪,就在前不久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伊安在阵痛之中疲惫喘息,不禁想到自己当年躺在光纪号的医疗室里,偷偷进行流产手术时的情景。   那一种无法诉诸于语言的孤独、无助,和恐慌,同安全舱外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向伊安压下来。   宫缩一阵比一阵强烈,腰部以下除了剧痛之外再没有别的知觉。伊安已渐渐有些神志不清,甚至听不清阿修罗在自己耳边嚷嚷着什么。   他呻吟,大喊,反反复复地念着一个名字。   那是他躺在医疗室的手术床上时,一直在心里默念的名字。   “莱昂……莱昂……”   “莱昂……”   剧痛让伊安对外界的感知变得十分迟钝。当安全舱被机械手臂抓取起来的时候,他还毫无知觉。   莱昂直接徒手将安全舱门一把扯飞,把伊安从里面抱了出来。   “我来了!我在这里——”莱昂不住吻着伊安汗湿的脸。   这个才独力扛下过大军炮火强攻的男人紧张得浑身都在哆嗦,冷汗顺着脸颊滚滚往下流。   “别怕。我已经联系上了救援,他们让我们原地待命,很快就会过来。你感觉怎么样?”   伊安的指甲在莱昂的胳膊上挠出三道血痕,口中爆出一声大吼。   “你以为呢?”   莱昂一愣。   “他已经痛糊涂了。”阿修罗道,“谁叫你磨蹭了那么久才来。”   “我一接到定位就全速赶来了好吗?被抛得太远了又不是我的错!”莱昂怒道,将伊安放在主驾驶舱的地板上,解开他的防护服。   莱昂早就接受过非常全面的助产培训,不用阿修罗念手册,就知道该如何检查伊安的身体情况,并且该怎么照顾他。   “你又是怎么搞的?”莱昂一边检查一边念叨,“这么高级的一台机甲,竟然连接生的功能都没有?”   “我是一台战斗机甲!战斗机甲!”阿修罗委屈地大叫,“你觉得有多少人会跑到战场上来生孩子?”   “那你怎么连一支止痛针都没有?”   “我配置的镇痛剂不适合孕婴用。你想孩子一出生就被药成傻子吗?”   “闭嘴——”伊安爆喝。   他一把揪住莱昂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咆哮:“给我闭嘴!还有阿修罗,也给我闭嘴——你们俩想要吵架就给我滚出去。我这里正他妈忙着生孩子呢……啊……”   又一阵强烈的宫缩,伊安狠狠拽住莱昂头发,大叫起来。   莱昂的脑门险些被拽秃了一大块儿。   好不容易哄着伊安松了手,莱昂脱下了衣服,垫在了伊安身下。   “伊安,我的爱!”莱昂捧着伊安的脸,唤起他的注意力,“听着,孩子就要出来了。已经不能等了……”   “我怎么能在这里生?”伊安简直要疯掉了。   “我知道!”莱昂目光坚定,直直地望进了伊安的眼底,“但是我在这里陪着你,伊安。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和孩子有事的,好吗?”   伊安哆嗦着,点了点头。   莱昂用力地吻了吻伊安的额头。   “现在,听我的指挥:用力——”   *   后来,伊安才知道,他之前看到的黑暗,只是这个星球的夜。   因为当孩子出生的时候,天际第一抹晨光出现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万道金箭划过长空,将整片大地照亮。   新生儿在朝阳中发出第一声嘹亮的啼哭。   那一刻,折磨伊安许久的剧痛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他把那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小人儿抱在怀里时,觉得经受的所有磨难,流过的所有血与泪,都再值得不过。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我的女儿。”   伊安流着泪,小心翼翼地亲吻孩子还湿漉漉的脑袋。   这是一个健康的Omega女孩儿,长着一头继承自她恩父的浓密黑色胎发,五官虽然暂时皱作一团,却可看出清秀的脸庞轮廓。   莱昂将他们父女俩一齐搂在臂弯里,唇颤抖着,贴着伊安汗湿的额角,热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滚滚而出。   “陛下……”有些模糊的通讯声响起,“我们已经抵达你们所在星球的空域,正在降落。请确定你们还在原地。”   “确定。”阿修罗代替莱昂回答,“一家三口,加上我,都在呢。请动作快点儿!”   “莱昂,”伊安轻捏着女儿的小手,“她是个哨兵体质。”   “是吗?”莱昂惊喜,凑到了孩子跟前,“好样的,我的小橘子,继承了爹地的性别,还有帕帕的体质!你可真不愧是我们拜伦帝国的大公主殿下!”   小姑娘感受到父亲们包围而来的汹涌爱意,哭声渐停。   恩父的体温让她觉得十分舒适,她眨巴着小嘴,微微睁开一丝缝的眼睛里,隐约可见一抹碧蓝。   数艘救援军舰出现在了清晨的碧空之中,正缓缓降落。漫天黄沙被气流掀起,在晨光中闪烁如碎金。   “想好给女儿起什么名字了吗,帕帕?”伊安问,“你准备了那么长一份名单,终于该选一个出来了。”   莱昂凝视着女儿的睡颜的温柔都快流淌出来。他微笑道:“布莱德大帝的女儿,拜伦帝国第一位Alpha女皇。布莱德大帝建立了拜伦帝国,而她则让这个帝国繁荣昌盛起来,成为了巨鲸座中的几大强国之一。卡捷琳娜一世女皇!”   “卡捷琳娜。”伊安念着,“卡捷琳娜,卡佳……我喜欢这个名字。”   “我也喜欢。”莱昂道,“小橘子也喜欢,是不是?”   小卡佳已在恩父的怀里安然睡去。   *   “我亲爱的卡佳,这是两位父亲写给你的第一封信,并且期待你能在某一个生日里拆开它。   我们难以用语言描述看到你出生时的喜悦。直到现在,我们都觉得这像一场美梦。   你是我们历经苦难而得到的桂冠上,一颗闪耀的宝石。   或许对于外人来说,你是光明向导和黑暗哨兵的后代,你是新人类的始祖。但是对我和你父皇来说,你是我们共同创造出来的一个全新的、自由的灵魂。   你出生在一个新旧交替的大变革时代,你的诞生,宣告了暗夜的过去,和光明的到来。   在你被赋予各种与生俱来的责任之前,我和你父皇只希望你能做一个健康、快乐小女孩。   我们希望你会是一个心胸宽广,正直无私人,希望你能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用你自己的大脑去思考所有的问题。   我们希望你能善良,富有同情心和同理心,能体谅世人的疾苦和不易。   希望你能经历挫折而不屈不挠,希望你能遭受苦难却永不言弃。   我们也希望你能记住光纪的故事。   这一台超级AI,我们人类最伟大的朋友。它以自我牺牲,换来了我们今日的胜利。   在它消失后,你父皇找到了一份资料,记载着光纪的原始系统还有一个备份,留在母星地球上。   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人类会重返母星,会和那一个光纪相遇。   随着圣明教式微,套在人类脖子上的枷锁被解开。我们将经历一个文明飞速发展的时代。下一台超级AI的诞生之日,也不会太远。   你的父皇甚至有一个理想,就是在他执政之年,拜伦帝国能从封建君主制,改为君主立宪制。   国家的变革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和你的父皇将会竭尽全力去治理好拜伦,并且期待将她交到你手中的一天。   在未来,人类世界依旧会有罪恶、有战争。人类也许会再一次远航,寻找新的家园。   但是,我们始终会把阴影留在身后,向着光明前行。   卡佳,我们珍爱的女儿,感谢你来到我们的生命里,也希望你能爱上这个世界。   爱你的,父亲们。”   *   敲门声自身后传来,伴随着男人懒洋洋的声音。   “我尊敬的皇后陛下,请问您准备好了吗?”   伊安将信纸折叠好,放进里信封里,并且盖上了一个火漆印。然后将它放在了一个嵌着宝石的玫瑰金匣子里。   “伊安?”男人催促,“人民在等着了。”   “来了。”伊安起身,朝站在门口的男人笑着走去。   这一身华丽精致的军装,恐怕有只有皇帝这样英朗的金发美男子才能轻松驾驭。猩红内里的黑披风更是将他的身材衬得高大英挺。阿修罗化作的徽章别在绶带上,皑皑闪耀。   皇后也终于不再裹着长袍。除去皇室绶带,他身上并无过多装饰。一身贴身裁剪的利落的西装就将他修长玉立的身姿,和儒雅清贵的气质烘托得淋漓尽致。   “你今天真是好看极了,我的爱。”莱昂握着伊安的手,亲吻他的手背,冷不丁也被那一刻硕大的海蓝宝钻闪了一下眼。   伊安忍俊不禁。   群臣和宾客们已等在了长廊之中,来自人海的声浪从大厅的另一头阵阵传来。每个人都向这一对年轻的帝后望过来,目光中有着不掩饰的欣赏与赞叹。   格尔西亚的怀里正抱着一个黑发蓝眸的女孩儿,那是拜伦帝国皇帝的长女,卡佳大公主殿下。   “卡佳,我的小橘子。”伊安把女儿接了过来,亲吻的孩子玫瑰花般的脸颊。   小姑娘才睡醒,还有点迷糊,但是恩父温暖的气息让她本能地生出亲近之一。她挥舞着肥嘟嘟的小手,咯咯笑起来。   侍从官们打开了大厅的大门,耀眼的阳光和人群热情的欢呼声涌了进来。乐队奏响激昂的礼乐。   莱昂一手抱着女儿,一手递向伊安。   “来吧,我的皇后。”   他们相视一笑,携手朝着阳光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将近4个月的支持!   本文正文完结,稍后会有第五卷 (番外卷)放出,请继续锁定频道,不要走开。   *   有关《猎光》,在我最初的构思里,确实如第一章 所显示的,就是个烂俗狗血文。   可是在我落笔之后,我的脑中突然展开了一副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画卷。   许多在我写上一本星际BG中没有来得及写,或者没有发挥好的情节,都可以在这一本中弥补。   比如机甲游战赛,比如前世今生梗,比如人类和AI,人类与人类,比如攻受生育下一代……   这也是我第一次在零存稿的情况下维持日更连载,虽然有大纲在,但是所有细节都需要临时编写填补。一旦出现逻辑bug,那简直就是要把人逼上梁山。   很庆幸全文下来,我只修改了一次,达到了我对自己的标准。再次也非常感谢忍受我修文的追连载的读者,你们都是金子心的小天使。   没有十全十美的作品。猎光全文中依旧留下了很多遗憾。我会将它们都记下来,在以后的创作中会多加注意。我也会在后期统一修改错别字……   感谢所有支持我,给我提意见的朋友们。   本章留言即送红包,有效期十天。   最后,送上《猎光》的片尾曲《Guardian Angel》。WB可听。   这首歌也是我第一次听到就觉得最应景,最适合放在全文结尾处的歌曲。   就像一场电影落幕,字幕播放,女声缓缓吟唱。   当然,还是那句话:不要走开,片尾还有好多彩蛋哟!   爱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