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性浪漫》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文案:   嚣张的不良少年给学霸盖了戳。   校园/强强   冷酷小疯子程旷×嚣张小炮仗章烬   (学霸×不良少年,不爱学习的是攻=w=)   两个少年一起成长的故事。 第1章 我们炮哥儿是整条街上最帅的靓仔   “哧”——刹车声拉得老长,轮胎摩擦地面扬起一阵尘土,巴士车厢底下钻出一股闷闷的柴油味。太阳光照在公交站牌上,站牌名被晒软了的鸟粪盖住,白花花的一坨,在发烫的铁皮上闪闪发光。   “来了来了,23路车!”   暑期的尾巴,车站人尤其多,车还未停稳,一伙人就红了眼似的奔过去,堵在狭窄的车门前。程旷挤在人潮中间,被热烘烘的汗臭味推搡着下了车。   头晕。黑色夹脚鞋从余光中经过,像一群蚂蚁,踩得地面都摇晃。   过马路时,程旷慢着步子,落在人群末尾。绿灯还剩几秒钟,程旷离人行道只有三步之遥,这时斑马线后的小轿车忽然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车灯几乎碰到他的腿。   绿灯闪烁了最后一下,红灯跳出来。   程旷站在原地,看见驾驶座敞开的车窗里伸出一只夹着烟的手,车子从他面前经过,车主人侧过头与他对视了一秒,朝窗外弹了弹烟灰,眼神讥诮,弯着的嘴角勾起一种轻蔑无礼的冒犯。   早就过了立秋,气温仍然超过三十度,马路上吹着腾腾热风,车尾气卷起灰尘的味道,那撮烟灰烧着恶劣的火星,挑衅般地落在程旷脚边。   离开燕石街的第一天,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烟灰,还有忽然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烦躁。   程旷一脚把烟灰碾熄了,手伸进裤兜里掏耳机,手指勾到耳机线,扯出时带上来一样东西,从兜口探出红红的一角。   是一只红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塞进来的。程旷怔了怔,没打开,又把它塞了回去。   出租房离车站不远,在一条老巷子里,巷口有一条坡,又长又陡,爬上坡以后能看到一排矮房子。   这种房子是老式的砖头房,朴实无华,窝在城市的角落里形成了小小的“城中村”,里头住的多半是退休的老头老太。每栋小楼底下都有个小院子,院外砌了一圈围墙,太阳光线从树荫间透出来,围墙上的苔痕斑斑驳驳,顶上的碎玻璃片闪出一层钝光。   当初铺路浇水泥的时候,大约有条不识抬举的狗撒脚丫子在上头嘚啵了一圈,导致这条路磕碜得要命,行李箱轮子骨碌碌地滚过,颠得好像随时能散架。   程旷在这个人不杰地也不灵的地方走了半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也就是他即将入住的小破出租房的楼道口。刚转进去,就猝不及防跟一条狗打了个照面。   准确说来是一条土狗,浑身黄中夹黑的杂毛,刚从院子里窜出来,一撞上程旷,立刻冲他狂吠不止。   这杂毛畜生长得丑脾气还不好,呲牙咧嘴叫得很凶,撑着一对前爪,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咬人。程旷一时走神,被它吓了一跳,左边耳朵的耳机掉下来,悬悬地挂在肩膀上,行李箱的轮子火上添油地碾过了他的脚背。   程旷“操”了一声,一脚踢开行李箱,赤手空拳,跟两步之外的土狗无声对峙。狗的鼻子微微耸动,声音不安分地压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鸣声,像闷雷。   胶着的局面持续了半分钟左右,人和狗都不耐烦时,院子里面忽然响起一道男声。   “傻狗,滚回来!”   那条狗两只耳朵倏地立起来,它晃了晃脑袋往铁门那里瞅了一眼,退后两步又折回来,心有不甘地冲程旷“汪”了几声,才终于退回了铁门边,只是一对狗眼还凶巴巴地盯着程旷不放。   程旷拉起箱子往楼梯间走。路过铁门时,里面的人喊了一声“喂”。   十分散漫的语气,跟刚才喊狗时一样。   程旷没搭理,那人却又冲他吹了声口哨,问:“新来的?”   这话听起来跟牢房里的大哥招呼小弟似的。   程旷顿住了脚步,扭头看过去,目光越过敞开的铁门,跟院子里的人四目相对。   对方是个少年人,头发剃得极短,宽大的短袖外露出一双肌肉匀称的手臂。他右臂上有一块看不出什么玩意儿的黑色纹身,此时正蹲在石墩子上啃一颗火龙果。他一抬头,右边耳朵上的耳环滚过一圈金属光泽。   狗不是好狗,主人也不像好人。   程旷问:“有事?”   不像好人的少年指了指楼上,扬起下巴问他:“你是二楼的?”   “是。”程旷心情不佳,看他也有点不爽,应了一声就拖箱子走了。   恶狗跟在他后头嚎了一嗓子。   “啧,你还挺拽。”   ——狗叫声之后,身后响起这么一句话。   程旷闻声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恰看见那人咬下最后一口火龙果,把水红的果皮一扔,刚好罩在土狗脑门上,而他正眯着眼睛对着狗笑,好似刚才的话是跟狗说的。   程旷把行李箱搬上二楼,拿钥匙打开门,人还没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异味。   出租房是他姐程怡替他租下来的,前一任昨天才搬出去,房东没来得及打扫,门边甚至堆了几袋垃圾,在闷热的屋子里酿出一股馊臭味儿。   房间里连电扇也没有,跟蒸笼一样,热臭气息便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程旷先把床抹了一遍,等到铺好被褥以后,已经出了一脑门的热汗。   他想钻到阳台上透会儿气,手一碰到阳台的纱门,就给蹭了一手黑,就这样一扇脏兮兮的门上居然还破了个洞。   阳台比屋子里面还热,但好在空气不算太糟,没有酸馊馊的垃圾味。脏、乱、差乃至于热,程旷都能忍受,但是臭不行。他极力忍住想一把火烧掉这乞丐窝的冲动,靠在阳台边沿冷静了一会儿。   楼下的院子里,刚才碰见的一人一狗还在,板寸头的少年正坐在石墩子上玩手机。程旷觉得这人大约耳朵不好,开着能扰民的音量,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在玩斗地主似的。   忽然来了电话,响铃声大得好比爆破现场,把正在墙角撒尿的狗吓得一蹿,瞪着大眼惊悚得直汪。   “瞧你这狗怂样儿,”板寸儿含笑睨它一眼,接通了电话,“喂?”   程旷在电话声中端了把凳子坐下,忽然想起一桩事,伸手从兜里掏出那个红包来,盯着看了半晌。   红包很老旧,皱巴巴的,边沿磨出了一层白色毛边。里面的钞票却是崭新的,二十张,齐整地叠成一叠,它被烤暖了,热乎乎的,就像钞票主人的掌心。   红包背面还写了字,一笔一画用铅笔写的“给孙儿程旷”。程旷捏着红包,额角的汗珠擦着眼皮滑到鼻翼,痒痒的,蹭得鼻子有点发酸,这时楼下院子的铁门砰地关上了。   “一群小杂种。等着,我马上就到。”板寸儿把手机扔进兜里,长腿一跨,骑上一辆黑色摩托车,仰头时视线偶然与阳台上的程旷相触。他翘了翘嘴角,摩托车轰一声往前奔窜,口哨声跟灰尘一起被甩在风里。   他家那条狗跟在后面跑了一段路,跑累了又摇头晃脑地回到小院子里。   **   程旷打扫完屋子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黄昏时刻,他从楼上下来,在楼道口就听见轰轰的摩托声,没一会儿铁门“嘎吱”开了——狗从里面窜出来。   少年减了车速,单腿踩着地,用另一条腿踢开铁门,身下的摩托潇洒地甩出了一溜儿尾气。   “妈的……王八羔子把后视镜砸了!”一个小胖墩从后座上爬下来,瞪着眼骂人。   程旷略一侧目,果然看见那车的后视镜碎了一块,只剩个光杆杵在那儿。   “没事儿。”少年不甚在意,蹲下摸了摸狗脑袋。   小胖墩掏了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他。他接过来叼在嘴里,小胖墩立刻刮了打火机凑上去给他点烟。   少年手指夹着烟漫不经心地补充说:“我给他整脱臼了。”   他说着,眼神轻飘飘地扫过门外。   板寸儿装逼装得挺熟练——程旷收回视线,两手插着兜,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牛还是炮哥儿牛!”小胖墩说着,想起什么似的,往楼上望了一眼,问道,“听说二楼那一对冤家搬走了?”   被他叫做“炮哥儿”的少年“嗯”了声,吐出的烟弥漫在眼前,白蒙蒙一片。   小胖墩感叹说:“可算是走了。”   二楼之前的住户是一对情侣,白天吵架摔东西,夜里又打架——床上打,床下也打。嘎吱嘎吱的床板声常常响到一两点,连身带心地折腾人。   “新来的呢?见过了么?”他又问。   炮哥儿朝他勾勾指头,小胖墩凑过来,听见他神神秘秘地吐出两个字:“男的。”   他炮哥儿真是说得一口响当当的废话。小胖墩愕然:“……所以呢?”   “就一男的,挺帅的,刚走过去。”炮哥儿站起身往屋里走,小胖墩着急地说他没注意。炮哥儿想了想,扔下一句“因为没我帅”。   小胖墩打开一盒烧烤,笑嘻嘻地附和:“是是是,我们炮哥儿是整条街上最帅的靓仔。”   那天刚好是处暑,程旷第一次见到“炮哥儿”。   多年后回想起来,他还是觉得这个人很装逼,只不过,装逼也很帅。   ※※※※※※※※※※※※※※※※※※※※   哈喽~晚上好!   咸鱼儿第一次碰这种类型,紧张到爪爪抖……(甩尾式填坑=w=) 第2章 狗腿一号,狗腿二号,狗腿三号   白天被琐事缠身,一直忙东忙西,洗完澡之后闲下来,程旷给他奶奶打了个电话。   老人家对电子产品有天然的偏见,生怕手机另一端的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说话音量比往常大许多。听筒里传出的话语带着杂音,奶奶一边打电话一边在放电视,天气预报的声音也哔哔剥剥地收录进来。   他静静地听着,奶奶说天要降温,让他夜里盖好被子。“热了就盖住肚子,把脚伸出来,”她反复叮嘱了几遍,“一冷一热最容易感冒。”   程旷“嗯”了声,那边又说:“作业不要写太晚,晚上早点睡。”   挂断电话,程旷把被子搭在身上,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出神。   离开家独自租住在外的第一夜,他原以为自己会失眠,然而在翻了两回身后,竟侧躺着睡下了。   大抵是太累了,累得没工夫多想,来不及辗转反侧,就软塌塌地在发酵的垃圾味儿还没散去的小屋子里犯了困。   只是没睡多久,房门就被人“啪啪”拍响了。   拍门声响了有一会儿了,程旷听到时,对方大概已经不耐烦了,一下比一下拍得重。   “开门!赶紧的!再不开我可动粗了。”   门一打开,程旷就听到这样一句嚣张的话。   “唷,”炮哥儿窝着火站在楼道里,一脚踩亮了声控灯,“可算是开了。”   乍见屋外的光线,程旷半眯了眼睛,垂下的视线刚好看到对方甩动的腿上。   合着他要是再晚一会儿,这人就准备踹门了吧?   “干什么?”程旷问。   炮哥儿单手撑着门,打量了他片刻,问:“会修漏吗?”   这话没头没尾,程旷没懂他意思,皱眉道:“修什么?”   “刚在洗澡是吧?”他懒得解释,不耐烦地往自己头上指了指,“你屋里卫生间漏水,洗澡水淋了我一脑门儿。”   程旷洗澡的时候,他正巧在刷牙,才刚吐了口泡沫,突然感觉头上一凉,伸手往发旋上一摸——湿哒哒的,感觉像鸟在头顶上拉了屎。   程旷扫他一眼,说:“不好意思了。”   炮哥儿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好意思的痕迹,心说这不省油的灯端着一副欠抽样儿,他要不是新来的,早就被揍得满地找牙了。   谢主隆恩吧,小王八蛋。   他嗤了声,伸手往发茬上揩了一把,细细的水珠在空中飞散。   “这儿,看见没?打这个电话,抓紧把漏修了。”他往石灰墙面上戳了戳,手指按在一串黑色字迹的电话号码上,语气不甚友善。   程旷看了眼他刚才手指戳着的地方,电话号码上头是章子盖上去的“急开锁”三个大字。这个时候章烬已经下楼了,安静的楼梯间里,灯也熄了。   当时程旷觉得楼下的是个傻·逼。   **   余下两天,程旷把日用品购置妥当了,开学的日子也跟着到了。   高二文理分科,程旷提前二十分钟到的学校,理科七班,班主任是个化学老师,名字叫石韬。教室里已经到了一些人,泰半是女生,前排不但座位被排满了,门口也被堵住了。程旷从后门进的教室,在门旁边找了个空位坐下。   繁琐的收作业、排座位等流程结束后,石韬开始讲课程安排。   教室里十分安静,只有石韬侃侃而谈的声音。   倏地,后门发出不小的响声,一道细长的光线漏进来,落在程旷后颈上。他前面的男生迅速回头,目光越过他,轻呼了一声“炮哥儿”。   程旷觉得这称呼有点耳熟。   接着,身后的桌子猛地摇晃了两下,椅子脚磨蹭地面拉出“呲——”的噪音,刺得程旷耳朵疼。他烦躁地偏过头,恰跟身后的人目光撞到一块。   操。   楼下那个爱装逼的傻·逼?   程旷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跟傻·逼同志再续前缘。   猝不及防对上眼,对方也讶异了一霎,随即他漫不经心地扯起嘴角:“巧啊。”   动静不小,全班的视线都聚焦到后门,石韬的演讲停下来,问:“迟到的男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老师,我叫章烬,”他说,“立早章,火字旁的烬。”   “你就是章烬啊,”石韬扶了下眼镜,两手插在腰上,若有所思地点头,“坐吧。”   章烬,名单末尾的名字,排名表上的倒数,处分记录遥遥领先的榜首,典型的坏学生。   因为表现差得出奇,四中很多老师都认得他。   章烬坐下来没多久就摊成了一坨泥,趴在桌上睡了一上午。后来大约是醒了,原本蜷在课桌底下的腿伸直了——腿长的缘故,他一伸直就直接越界伸到了前排座椅底下。   程旷正在写作业,蓦地,座椅轻微地抖动起来,他握笔的手也跟着晃。程旷回头看章烬一眼,章烬无动于衷地笑了笑,消停了一会儿又接着抖,像存心找茬。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血气方刚,容易冲动莽撞,不吝于用拳头解决问题。程旷不会主动挑事儿,但他的脾气并不算好。没完没了的挑衅已经把程旷的耐心抖得干干净净。   程旷把最后一道选择题答案填上,盖上了笔帽。   他转过来时,章烬正一边转笔一边打游戏,桌子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一怔,手指间转着的笔滚到桌上,一抬头看见程旷冷着脸说了句“别抖了”。   程旷态度冷淡,眼神里的不耐烦呼之欲出,章烬对上那双黑炭般的眼睛——此时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这双瞳孔里就能燃起火来——对于这一点,章烬毫不怀疑。   他突然想起天花板上滴落的鸟粪一样湿冷滑腻的洗澡水。   这小王八蛋摆什么臭脸?是谁先招惹谁?   “第二次了,”章烬放下手机,支着下巴,嘴角微微弯起,“劝你惜福。”   对于章烬的警告,程旷波澜不惊,他前面那个叫罗凯的男生倒是明显地打了个哆嗦。   邻座几个稍稍知情的人都敛声屏气,大概以为他们要动手了,不约而同地往边上挪了些,为打架腾出场地,同时让自己远离战火。   然而他们算盘打错了,章烬狠话说完了,却没有动手的意思,反而从善如流地收回了腿,仿佛方才的刀光剑影都不存在似的。   安静了一阵,程旷的桌子轻微地晃了晃,他抬起眼,罗凯已经朝他侧过身,这个长得像猴子成精似的男孩,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桌子,低声说:“欸,哥们儿,你牛逼啊……”。   “干什么?”程旷一边对答案一边问。   “炮哥儿你也敢惹,牛逼坏了!”罗凯语气有些兴奋,“讲真,你是我见过的头一个。”   程旷没说话,对完一页答案之后才问:“什么炮哥儿?”   “好汉,真的假的?你不知道炮哥儿啊?”罗凯睁大了眼睛,很是讶异,“人就坐你后面呢,你们刚刚还差点打起来……”   哦,傻炮儿啊。程旷心说。   得知程旷压根不认识炮哥儿之后,罗凯心里刚刚升腾起来的钦佩之情立刻就变了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那叫勇士,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那是无知者无畏,前者可敬后者可悲。于是罗凯颇为同情地提醒程旷说:“你完了,哥们儿……”   说着他想拍拍程旷的肩膀,目光无意中顺着红笔落到试题册上,伸了一半的手硬生生悬在空中没落下去。罗凯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程旷翻页的间隙眼神掠过他:“还有事儿?”   “你……”罗凯老半天憋出一句,“我、我操?你这些题全、全对?题目这么难你怎么写出来的?”   程旷麻木不仁地说了句:“不难啊。”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嗤笑声。章烬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后排的人都听清,他用戏谑的语气说:“傻·逼,人家是学、霸、啊。”   还刻意强调了最后几个字。   隔了几列人,靠窗的位置传出窸窸窣窣的笑声。   “我就说你完了,那些都是炮哥儿的人。”罗凯端着一张未卜先知的神棍脸,悄悄指了指后排在笑的几个男生,“那几个——曹辉,陈锐,胡淼,他们一伙的,都不好惹。”   哇哦。   狗腿一号,狗腿二号,狗腿三号。   程旷有些刻薄地想。   下课的时候,程旷出去上厕所,在偏僻的过道上碰到了章烬。   章烬当时背靠着走廊的铁栏杆,手里夹着一支烟,旁边还有临风而立的狗腿三人组。   这伙人把校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胳膊上,露出内里稀奇古怪的汗衫和纹身,很有些杀马特的气质。   程旷与他们错身而过时,章烬不言不语地盯着他。   “哟,”狗腿一号曹辉也朝厕所的方向看过来,“炮哥儿,刚走过去的那个——”说着,他拍拍章烬的胳膊:“学霸啊。”   章烬吐出一口白蒙蒙的烟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   “啧啧,告诉你们个事儿。我听过他,怎么说的来着……噢,好像说这学霸啊,有个绰号叫‘疯子’,” 章烬抖掉一撮烟灰,嗤了一声,曹辉把自己给说乐了,“你说这绰号怎么来的?又狂又傻·逼!”   狗腿二号陈锐凑上来:“炮哥儿,要不咱治治他,教教疯子怎么做人呗?”   “锐啊,你怎么这么有想法啊?”曹辉拍拍他的肩,眼神询问性地转向章烬,“炮哥儿,怎么样?”   “哥你一句话,咱整他不?”胡淼跟着附和。   章烬看了他们仨一眼,没吭声,直到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进了楼下的水池里,才缓缓说道:“别招他。”   身后三个人愣了愣,却见章烬微眯着眼睛,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留着我来。”   ※※※※※※※※※※※※※※※※※※※※   噫,为什么姓程的那小子老喜欢给人起外号?ヽ(ー_ー)ノ 第3章 是你非要招我的,我不跟你客气了 第二节 晚自习中途,窗外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程旷放在抽屉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上头来电显示是“奶奶”。他走出教室,在走廊上接通了电话。   晚上刮风,雨水被风吹到走廊,靠近栏杆的大半边过道都是湿的。电话一通,那边就跟打雷一样炸出一连串粗话。   “老棺材!你把钱藏哪去了?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今儿个不拿钱给老子,老子跟你没完!”   熟悉的、带着浓浓酒臭味的声音。   怎么是程有德?程旷皱着眉愣了一下。他心里涌现出不好的预感,程有德喝醉了酒颠三倒四地闯进奶奶家里挥剪刀的画面登时浮现在眼前。   那边程有德还在骂,老人家的声音夹在嘈杂的环境音中显得极其微弱:“你吃醉了,快回去困一觉。”   “老子清醒得很!废话少说,想让我走就把钱拿出来!不给钱休想让老子走!”程有德嚷道。   “你看我哪里有钱……”   奶奶无力地争辩着,程旷听着心里狠狠一抽。   程有德根本听不进去,暴躁地打断了:“少跟我来这套!鬼信!我老爹走了,他退休工资哪去了?不就是被你吞了?你还跟我哭穷哦?我跟谁哭去?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藏着那些钱想留给谁用……个死偏心眼的!”   “钱没有,要命就一条,你有本事今天就把我打死,就当我没生过你……生这样灭良心的崽不如一头撞死……”声音很模糊,周围很吵,但程旷能听出她的沮丧和无奈。   “奶奶。”他喊了一声。   那边没人应他,估计是不小心拨出的电话,程有德不堪入耳的脏话再次响起的同时,嘟——他挂断了电话。   这他妈也配叫个人?畜生不如的混蛋!程旷捏着手机,几乎要把屏幕捏碎。   雨打着锈迹斑斑的栏杆,水珠溅到他身上。地上的鞋印沉积着泥沙,湿漉漉的晚风从裤脚和袖口钻进去,秋老虎还没走,风是闷热的,吹在身上有种又脏又潮、擦也擦不掉的黏腻。   程旷心情很差,感觉胸膛里的一颗心沉得像秤砣,拉着他漫无边际地往下拽。他仰着脖子看走廊外的风景,雨夜像一只倒扣的瓮,黑沉沉地罩在人间,憋得他喘不过气。   不是第一回 了。程有德一喝酒就往奶奶屋里闯,借着酒劲耀武扬威,就像一条发疯的恶狗。   程旷清楚地记得,这位他该叫“大伯”的男人第一次撕下伪善面具时,程怡抱着奶奶在屋里哭,而他关上窗子,抬头正对上对面偷觑的视线——程有德的老婆看到他,一把拉上了窗帘。那种满是心机的、阴恻恻的眼神,程旷一辈子也不会忘。   他在程有德身上,第一次意识到血脉能何等单薄。   程旷在走廊里站了不知道多久,回教室时腿都有些麻。   后门推开的那一刻,罗凯第一个回头,表情惊骇,一如章烬家院子里那只土狗。   程旷不知道,就在几分钟之前,他桌上的必刷题跟传球似的,哗啦啦飞越了半间教室、跨过数个脑袋,落地之前被章烬扬手稳稳接住。   “炮哥儿,上篮!”狗腿子一号曹辉欢呼一声,章烬把它往程旷桌上一掷——好巧不巧,程旷正是在这时开的门。   被罗凯惊动,章烬转过身来,视线不经意间跟程旷的撞到了一块,他唇角微弯,面不改色地转了两圈笔。程旷的视线越过他,看见刚才从他手里飞出的习题册撞在自己桌上,一排书被撞歪了,轰然落地。   ……是你非要招我的,我不跟你客气了。   宣泄的念头一旦涌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程旷紧绷的情绪在这个瞬间忽然得到释放,心里某条不甚光明的神经甚至隐秘地兴奋着。他一言不发地走向章烬,对他说:“出来。”   这是明目张胆的约战。   章烬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弯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他嗤了一声,话不多说,利落地站了起来:“挑个地儿吧。”   教室顶上的电扇开到了最大档,风把桌上的试卷吹得哗哗响,   “那就这儿吧。”没有任何预兆,程旷提起章烬的衣领,捏紧的拳头倏地落在他脸上。   章烬尚未来得及闪避,猝不及防挨了这一拳,身体往后倒退了几步,没能及时刹住,把桌子也撞倒了。他的胳膊肘撑着桌案,刚直起身,就看见程旷的拳头砸了过来。   操·他妈的!   章烬翻身避过,一条腿同时踹在程旷膝弯,程旷就没想躲,钝痛刺激着他,反而给他一种挣脱般的快感。两个人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书和桌椅间扭打在一起,活像两条疯狗。   班长着急忙慌地跑去办公室找老师,石韬原本都打算回家了,闻言立马扔了包赶来班上,把两个缠斗在一起的人分开。   他沉着脸把章烬和程旷带到走廊上教训了一通。班上没人敢多嘴,石韬问他俩为什么打架,一开始谁也不说话,石韬耐着性子等了半天,结果程旷给的理由是“看他不爽”,章烬说“巧了,我也是”。   因为认错态度恶劣,石韬让他们在走廊上罚站,站到晚自习结束才能走。   班主任离开以后,两个人不言不语地在走廊上听了半个小时的雨声。十点半,最后一节晚自习下课铃响了,曹辉把章烬的东西拎出来扔给他,说:“炮哥儿,一起走?”   章烬冲他摆摆手:“你先回去,我还有事儿。”   曹辉看了看后门的位置,了然——账还没算完。于是他点点头说:“成,那我先走了啊。”   教室已经被人收拾好了,书和笔也都摞在桌上,程旷从抽屉里拿了支笔揣在兜里,直起身看到后门边上斜倚着的章烬。   章烬曲着食指敲了敲门:“学霸,挑个地儿?”   程旷说:“你挑。”   “楼道口。”章烬答得毫不犹豫。   这是他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程旷同意了。   “输了学狗叫,”章烬说,“怎么样,敢吗?”   程旷不想听傻炮儿学狗叫,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章烬桌上点了下,又指向墙角——那里堆放着扫帚和畚箕,说:“你输了坐那儿。”   章烬眉梢微微一挑:“好啊。”   学校里已经不剩几个人,而雨还在下。   程旷没打伞,走到校门口时,听见旁边响起口哨声。   章烬骑着一辆单车晃到他旁边,说:“别迟到啊,学霸。”   车轮胎轧过坑洼的地面,地上的污水向两边溅开,程旷听着口哨声在雨幕中远去,胸腔忽然迸出一丝快意。   就像闪电和响雷把乌云密布的穹幕撕出裂缝,他厚茧似的心情仿佛被戳出了一道口子,莫名其妙地放松了一些。   程旷从没觉得那个傻炮儿如此顺眼过,今夜是个例外,顺眼得很讨打。   章烬的单车停在楼梯下面,他家的铁门虚掩着,程旷敲了一下门,人没出来,狗先嚎上了。   程旷跟狗遥遥对峙,觉得跟它早晚必有一战。   不一会儿有人向门边走过来,铁门“嘎”一声开了,门缝里探出一个漂亮女人的脸。女人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扫过一遍,后又在校服上逡巡片刻。   程旷没想过开门的会是另一个人,一时之间愣了。对方问他有什么事,他张开嘴说了个“我”,就没词儿了。   我什么?说什么?   你好,章烬在吗,我想找他打一架。   程旷把这些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说出口。太蠢了。   所以他为什么要答应?   就在程旷犹豫了几秒钟,打算要走的时候,章烬听到动静出来了。   漂亮女人说:“你是找章烬的吧?”   程旷点了下头,章烬已经过来了,他和门口的女人一前一后站着,两张脸有七分像。这时程旷才发现章烬眼角附近有一块圆形的小疤,颜色比周围皮肤稍白一些,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烬啊,有小帅哥找你呢,”章妈妈露出微笑,“我瞧着眼生,新交的朋友啊?”   “班上的学霸。”章烬说。   “唷,”章妈妈有些惊讶地又看了程旷好几眼,“那你可得好好向人小帅哥学习。”   章烬双手搭在章妈妈肩膀上,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妈,你先进去盯着锅,汤要扑出来了。”   章妈妈“哎”了一声:“那你们聊着,我进去了。”   章烬等了一会儿,听不见脚步声了才开口说话:“今天先放你一马,改天再约。”   程旷表示理解:“怂?”   “学霸的嘴这么能挑刺儿呢?”章烬单手撑着墙,他说话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不是不约,是下次约,谁怂谁是狗。”   程旷不喜欢打架,今天纯粹是为了发泄,只不过还意犹未尽而已。   他说:“今天就是今天,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章烬“操”了一声:“你他妈是不……”正说着,屋里哒哒的脚步声近了,章烬把脏话咽回去,这时章妈妈在里头喊了句:“汤好了,烬啊,先进来喝碗汤吧,叫上你朋友一块儿!”   “我妈来了,”章烬压着嗓音对程旷说,随后扭头喊了句,“好嘞,就来。”   程旷:“……”   “走吧。”章烬说。   程旷不想进章烬家的院子,但还没来得及走,章妈妈已经出来了,她拉起程旷的胳膊:“别站外头了,进来喝汤。”   程旷就这么被拉到亮堂堂的客厅里,章妈妈还亲切地问他:“小帅哥,你叫什么名字?”   “学——”呸!章烬把到了嘴边的“霸”字咽回去,想了一会儿才说,“他叫程旷,就住咱家楼上。”   章烬说完了似乎又不怎么确定,犹疑地问了句:“是吧?”   ……傻·逼。程旷心里这么想,却还是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章妈妈笑了起来:“小旷是吧,你还住我们家楼上?这么有缘分啊。刚好我煲了汤呢,反正住得近,也不担心留晚了回家不方便。”   程旷想拒绝:“谢谢,我不……”   “不客气。”章烬说。   “我去盛汤。”章妈妈笑眯眯地说,很快她就从厨房里端出了一钵汤,盛了三个白瓷碗。   加了糖的红枣花生汤又甜又暖,因为料加得足,熬的时间又久,绵绵软软几乎入口即化。两个原本要干架的暴躁少年各自捧着一只碗,软了骨气,不得不偃旗息鼓。   “甜吗?”章烬喝完了,把碗搁在桌上,突然问他。   就在不久前他们才打了一架,眼下却心平气和地在同一张桌上喝汤,而章妈妈正含笑地看着这边。程旷感觉有些怪,干巴巴地答了声“甜”。   “下次约,一言为定,”章烬没等程旷答应,又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有句话叫‘吃人嘴软’,这道理你懂吧?” 第4章 “你别怕他”   晚自习那通电话像堵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虽然程怡说奶奶那边没什么事儿,但程旷还是打算回家一趟。   四中周六有课,唯独周末有一整天的假,程旷周六傍晚时坐巴士回了趟燕石街。车站离家还有几里路,下车后他在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一瓶水,大桶的,路上喝了一半,余下的叮叮咚咚拎到奶奶家,在门口站成一头水牛,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这种“水牛功”是程旷从小学开始练的,那时每周五的班会课,老师会在表现好的小朋友手背上贴一朵小红花,再奖励一瓶酸奶。小小的一瓶酸奶,其他小朋友几口就吸溜完了,程旷能喝一路,到家还剩大半瓶。他想把酸奶瓶带回去给奶奶卖钱,又不愿被其他小朋友知道,于是故意喝得很慢,装出一副“这酸奶怎么这么难喝”的模样。当年不满七岁的程旷倔强地捍卫着自己小小的虚荣心,就为了把酸奶瓶丢进奶奶的蛇皮袋子里时,咚的一下迸发的“我真能干”的满足感。   程旷把空的矿泉水瓶扔进奶奶家旁边的小棚子里,进屋前对着纱窗喊了声:“奶奶我回来了!”   里面立马有人应道:“回来啦。”   小屋子闭塞不通气,尽管开了窗户仍旧没有一丝风吹进来,只有一台小电扇呼呼对着床吹。奶奶从床沿上坐起来,拉开抽屉,抓出一把椰子糖放在程旷手心里,笑眯眯地催促:“快吃!”   程旷剥开一颗吃,怪甜的,随口问道:“哪来的?”   “人家办喜事送的,”奶奶说,“好吃不?”   “嗯。”程旷点点头。   “喜欢吃就多拿些去,我这儿还有好多哩。”她说着,又要拉开抽屉。   程旷摁住抽屉:“够了,手上的都吃不完,剩下的你留着自己吃。”   奶奶收回手,过了一会儿,她又指了指香案:“菩萨面前有橘子,你拿两个剥了吃。”   程旷刚才喝了太多水,吃不下东西,于是摇了摇头。   电视正在播广告,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程旷想了很久,终于艰涩地开了口。   “程……大伯他来找你要钱了。”   叫程有德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大伯”对程旷而言无疑是种耻辱,本来想直呼其名,但是当着奶奶的面,他只能咬着牙,把满身戾气压得死死的,忍气吞声地维持着奶奶眼中乖孙子的形象。   “喔,他是吃醉了撒酒疯,这几天都没来了。”奶奶一边看电视一边说,语气也是云淡风轻的。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话硬生生擦着牙缝挤出来的,程旷忍不住。   “嘘,小点声,”奶奶往窗外望了一眼,确定没人后又回头叮嘱他,“别被他那个老婆听见了。”   “听见又怎么样?”程旷被她谨小慎微的动作刺得喉咙疼,好像一大桶水都白灌了。   在自己家里说句话为什么要提心吊胆的?做娘的为什么要怕自己的儿子?想到这些,程旷不禁攥紧了拳头。可是豪言壮语他不敢说,想了半天,只能说出轻飘飘的一句“你别怕他”。   算不上承诺,也不能构成安慰——只是一句屁用没有的废话。   说出这句废话的时候,程旷突然开始憎恶自己。   “我才不怕他,他再凶也是我的崽,不敢对我怎么样,”奶奶手里握着遥控器,眼神呆滞着不知在看哪儿,那神态几乎像在自言自语,“我找人算了命,说我命里有一劫,捱过了就能活到一百岁,捱不过就成一抔土喽。也没几多年了,我怕什么……”   程旷心里蓦地“咯噔”一下,正想问“什么时候”,话到喉头忽然哽住了——他怎么也跟着搞封建迷信了?去他狗屁的命里有劫!   “我先回去了。”沉默了一阵,程旷站起了身。   “哎。去吧,你妈在店里忙呢。”奶奶说。   从屋里出来,程旷心里堵得慌,他沿着水沟慢慢地走,在拐角的地方嗅到呛鼻的油烟味。   饭馆里人挺多,里面坐不下,围着长围裙、戴着袖套的女人在客人的帮忙下,从店里搬出两张桌子搁在马路边。远远地,程旷看到她揉了揉腰背。   他一声不响地跑过去,接过她手上的一摞红色塑料凳,轻声说了句“我来”,然后就拎着凳子到外面,手指勾住凳子中央的圆孔,一个一个地把凳子拉出来。   “你怎么回来了?”程旷弄好凳子,听客人点了菜,到厨房里报菜名的时候,女人一边炒菜一边问他。   “妈。”程旷没回答,只是叫了她一声。   “哎,”锅铲在铁锅里麻溜地扫了几下,一盘菜油滋滋地冒着热气,她一边应着一边弯起胳膊擦了把汗,“儿子,帮我把菜端出去,靠门的那一桌。”   程旷端了菜,走出厨房前顿了一下,说:“以后我每个周末都回来。”   厨房里炒菜的声音太大,他也不知道方幼珍有没有听见。   有两桌客人吃酒聊天弄得很晚,最后一拨人离开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程旷把桌布拎到马路对面的垃圾桶里扔了,回来把地扫到一半,里间他妈妈已经把盘子都洗好了,方幼珍从门边探出个脑袋问:“旷啊,晚上吃鱼吧?”   他迟疑了一下,问:“不是没有鱼吗?”他家店里只有鲫鱼,之前有一桌客人点了道红烧鱼,程旷记得他妈妈说“没有鱼了”。   “给别人的是没有了,这条鱼特意给你留的。”方幼珍笑了一下。   程旷看她揭开了罩在水桶上的盆子,从桶里捞出一条鱼来。那鱼活蹦乱跳,被摔在地上还不停地甩尾巴,她又把鱼抓起来,啪——用力地往地上摔了几下。   “我来杀。”程旷把撮箕放到一边,蹲在水盆旁,把鱼捡起来。方幼珍把菜刀递给他,看着程旷娴熟地刮掉了鱼鳞,又利索地切开鱼腹。尽管如此,她还是习惯性地叮嘱了一句:“别伤到手了。”   厨房里又响起油在锅里溅开的声音,程旷洗掉满手的鱼腥味,扭头看方幼珍忙碌的背影,油腻腻的灯泡发出晕黄的光,虫子围着灯泡乱飞,油烟味浸淫的小厨房里,光打在哪儿都是脏的。   程旷“啪”拍死那只讨嫌的虫子,突然又狠狠地憎恶起程有义这个自私自利的孬种。   程有义是程旷那个操蛋的爹,这个王八蛋一辈子的情义全用在名字上了,本身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渣,吃饱喝足了还要琢磨着嫖小三。方幼珍发现以后,揪着小三头发把她从摩托车上扯下来,两个女人打得你死我活,回家以后,方幼珍却发现程有义那个王八蛋竟然摸了家里的钱逃走了。   方幼珍披头散发不成人样地在家里哭了一天,骂程有义骂得嗓子都哑了,说等那狗东西回来就离婚。   离家出走?程旷冲掉手上粘着的虫子尸体,想起来就觉得可笑。在他缺爹少娘的短暂童年里,还没来得及体验一把离家出走的滋味,就飞快地、歪歪斜斜地长大了。他那废物爹倒好,一把年纪了还玩这一套,年龄都长在猪身上了。   程旷瞧不起程有义,打心眼里厌恶他,并且羞于承认自个儿有个这样的爹。   方幼珍麻利地把晚餐做好了,一桶水带来的饱腹感早已经消失,红烧鱼的酱香味勾起了程旷的食欲,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早就饿得不行,因此扒饭扒得特别快。   “慢点儿,”方幼珍把汤推到他面前,“你背着书包回来的?重不重啊?小心长不高……”   “已经够高了。”程旷说。   “还能长呢,”她瞪他,又说,“你下周正好把衣服带回来,我给你洗了再背回去。”   “不用,我自己会洗。”程旷吃完了,把碗筷都收拾在一起,端到厨房里洗。哗哗的水流声显得厨房尤为寂静,程旷倏忽冒出一个念头:程有义还会回来吗?   他紧攥着碗沿,忽然感觉到自己的不安,接着烦躁的情绪就涌出来——程旷觉得这种不安是莫名其妙的,要程有义回来干什么?这种渣滓不回来更好。   他这么想着,关水龙头的时候手滑了一下,差点把碗磕破。   **   程旷在家里待了一天,周日晚上赶了末班车回去。车站往东半里路有一片空地,每天下午五点开始摆摊开夜市,烤生蚝烤冷面钵仔糕麻辣烫花甲粉一应俱全,天南地北的小吃都有。   程旷从夜市摊子中间穿过去,买了份炸年糕边走边吃。谁知路过卖花甲粉的摊子时,前面的折叠桌忽然倒在路中间——确切地说是被一个飞过来的人撞倒的。   那人飞得有点儿猛,桌子直接被他从中间撞折了,他半身不遂地歪倒在脏兮兮的地上,路过的人差点没收住脚往他脑门上踩。   接着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桌椅倒地声,塑料椅子直接从一家摊子飞到了另一家,人的肉体跟大地亲密接触发出钝响,四周的食客惊呼着躲到一边,几个店家倒是见怪不怪,还在问吓得愣住的客人要不要加辣。   始作俑者还用毛巾擦了把手,把一个小胖墩提溜起来,拎到桌上站着,指了指被他踹飞的倒霉蛋,态度散漫地说:“学会了吗?对付这些人,就这么踹,来几次踹几次,别跟他们客气。”   小胖墩“哎”了声。   “光说不练不行啊,你去踹两脚试试,”他催促道,“赶紧的,趁还热乎着。”   程旷皱了皱眉,这傻·逼教唆未成年人打架斗殴?   小胖墩走到一个人面前,抬起脚,鞋底子直接盖住了那人的脸。   “炮、炮哥儿!放我一马!我……我错了!”地上那位吓得脸色煞白,连忙求饶。   路被这伙人蛮横地堵住了,程旷干脆就近拖了把椅子,坐在上面边吃边围观。他看见章烬一只脚踩在桌上,极其嚣张地吐出两个字:“晚了。”   长腿,刺青,耳环,还有浑身上下那股跋扈的气质,让人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能注意到他。   小胖墩闻言,一脚踩在那人肚皮上:“晚是晚了点儿,钱呢?给老子交出来!”   地上的人染着绿毛,栽在地上像一丛草。他哆哆嗦嗦地从屁兜里摸出一个皮钱包,上贡似的交给小胖墩。   地上还瘫着几个鼻青脸肿的,小胖墩一个个轮着伺候,像在收保护费。最后他把搜刮来的钱都交给了章烬。   这个小胖墩看起来很眼熟,程旷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这人就是他搬过来的第一天,坐在章烬摩托车后座的那位。   看起来才十一二岁啊。   不但教唆未成年人打架斗殴,还玩勒索?这傻·逼是不是当“炮哥儿”当上瘾了,真把自己当成黑社会头头儿了?   程旷正想得出神,可能是眼神落在章烬身上太久了,“炮哥儿”终于后知后觉地朝这边扫了一眼,两个人视线一碰上,章烬就冲他吹了声口哨。   程旷看他不爽,觉得有必要给点回应,于是对他勾了勾手指:“有空吗?”   还欠着一场架没打呢。   都拖了挺久了,之所以不打,不是怂,只是找不着由头,就跟点炮仗找不着引线似的。为了打架而打架实在太傻·逼了,又不是搞什么比武招亲,开打的时候还得客套一下,说句“您请”“不还是您先请”?   所以打架这事儿吧,还得靠冲动,撸起袖子就是干的那种冲动。   章烬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愉快地应道:“有啊。”   他说完程旷就走了,小胖墩望着他的背影,扭头问章烬:“炮哥儿,刚才那帅哥是谁啊?你俩约什么了?”   “啧,”章烬把钱包扔给小胖墩,眯缝着眼睛说了句,“我说约炮你信吗?” 第5章 学霸,我还想听你叫两声呢   程旷才到楼道口等了没多久,就听见轰轰的摩托声,章烬拐进来时,程旷注意到他的两个后视镜都不见了,车头看着跟秃了一样,装逼档次都拉低了一截。   “唷,学霸,”章烬从车上下来,看见程旷的时候翘起了嘴角,“等我干嘛呢?”   “干你。”程旷简单粗暴地说了句,说完也没多耽搁,撸起校服袖子,拳头就砸了过去。   “来干来干,”章烬敏捷地避开,一个上勾拳回击,挑衅道,“等不及了都。”   程旷一脚踢在他膝关节上,旋身的动作非常漂亮,紧跟着胳膊肘自然又顺畅地往他肚子上捅。“还挺厉害。”章烬保持着游刃有余的姿态,不躲也不闪,顺势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人往墙边猛地一甩。   程旷立即拽住了章烬的衣领,凭借惯性反将他压在围墙上。   狂!让你这傻·逼狂!   章烬在后背撞到墙上的前一刻,屈膝抬脚往后一蹬,拳头径直往程旷腹部砸。程旷往右偏身,脚却没落在实处,隔着鞋底也能感觉到下头一坨软乎乎的东西。   不是屎,是章烬的脚。   “靠!”程旷落脚时没收着劲儿,这么一脚生生地落下来,章烬感觉骨头都被踩裂了。   被踩痛了是一回事,输赢又是另一回事。章烬撑着没坐到地上,还跟程旷拧着劲,连身带心几乎拧成一股麻花,不知道谁先绊了谁一下,两个人一时重心不稳,齐齐摔在地上。   路灯晕黄的光从枝叶间筛落,地上扬起一层灰,程旷倒地时眯了一下眼,勉强支起腿撑了一下,很快就被章烬架过来的长腿压塌了。   “汪!汪汪汪!”   躺在地上听到的声音格外清晰,程旷光靠听觉就还原了狗撞开铁门冲出院子,朝他这儿边嚎边奔的画面。   我操,还能召唤宠物?   程旷可能摔懵了,听见狗吠声的那一刻冷不防冒出这样的念头。   呲牙咧嘴的狗脸出现在他眼前时,程旷猛然清醒,他脚刚踩着地要弹起来,又被地上的章烬拽了回去。   “怕什么?”他说,“我家狗不咬人。”   程旷信了他的邪,一掌砍向他,章烬用拳头跟他硬扛。两个人在地上打了几圈滚,程旷小腿抵着章烬的膝盖,短暂地制住了他。   章烬正要往他肚子上来一下,忽然看见地上一道黑影朝这边扑过来,不光晃着条尾巴,飞来时还响亮地嚎了几嗓子。   程旷微微一愣,用余光看见土狗的尖牙挂着涎水,直奔他而来。   两个人几乎同时“操”了一声。   程旷松了些力道,身下的章烬立刻扣住他双肩,趁他怔神的工夫挣出一条腿,反将程旷压制住,两个人瞬间交换了位置。   程旷脑袋贴着地面的那一刻,狗叫声也戛然而止,涎水从齿缝间漏出来,湿淋淋地滴在程旷耳朵旁边的地上。程旷有一瞬间发怔,然后听见撑在他上方的章烬骂了一句脏话,而他的胳膊卡在狗嘴里。   “蠢狗,还不松口是吧?”章烬瞪着跟他面面相觑的狗,骂了一嗓子。   狗见咬错了人,松了嘴可怜巴巴地退到一边,低伏着身子,不时畏缩着偷觑他主人一眼。   “长本事了啊,我是少你吃还是少你喝了?啃我?怎么着,老子结实的胳膊你看着眼馋是不是?好啃吗?尝出味儿了吗?要不要再回味一下啊?狗娘养的白眼畜生……”   怕什么……狗不咬人……   程旷看了看缩在边上呜呜叫唤的狗,想起先前章烬的瞎话,问他:“你不是说这狗不咬人吗?”   章烬斜睨他:“主人被欺负了,狗能不咬人吗?”   刚被骂得狗血喷头的狗子立刻捍卫起主人,对程旷汪了两声。   程旷不跟他争论,扫了眼章烬捂着胳膊的手,说:“你的手被咬伤了,要不……”   狗是冲着他来的,章烬毕竟是替他挡了一下,程旷想说,要不我陪你去打个狂犬疫苗?但是话没说完就被章烬打断了。   “用不着。得亏是皮厚,没咬着。”章烬捂着胳膊,从程旷的角度根本看不出手臂的情况。   虽然他这么说,但是就刚才那情形和狗扑过来的气势和力道来看,不刮破点皮见点血几乎是不可能的。   傻·逼以为自个儿是麒麟臂吗?   “还接着打吗?”章烬问。   刚才胜负未分,换作平时,程旷会说“随便”,但是这回就算了,他说:“不想打了,我要回屋睡觉。”   让傻·逼一回。   “那多可惜啊,”章烬“啧”了两声,“学霸,我还想听你叫两声呢。”   程旷:“……”   闭嘴吧傻·逼,抓紧去医院扎两针,我敬你是条狗。   见程旷没搭理他,章烬往狗脑门上拍了几下,等二楼响起了关门声,他才进了院子,从棚里搬出一辆单车,蹬着出门了。   蹬下坡时,章烬松开扶手,一边溜一边给方鹏打电话:“大鹏,现在有空么?”   “炮哥儿,”听筒里传出方鹏的声音,“你找我哪能没空啊,随叫随到。”   “你打辆车过来,送我去医院……”方鹏一听他说“医院”就着急忙慌地打断了他,章烬解释说,“没事儿,就是被狗舔了一下。你过来吧,我在车站等你。”   方鹏“哎”了声,章烬把手机塞回兜里,抓扶手时胳膊一抽差点没扶稳。   疼疼疼疼疼!   蠢狗肯定天天在家磨牙!   方鹏来得很及时,章烬刚把单车锁好,一扭头就看见一辆出租车的车窗缓缓摇下来,里面探出一只胖乎乎的手,直朝他挥舞。   因为章烬没带小土狗打过狂犬针,不能确定它是否携带狂犬病毒,车开往医院的路上,方鹏一直盯着手机,查出了一堆狂犬病的病症,差点把章烬都唬住了。   司机师傅听了一耳朵,笑着说:“被狗咬了没那么可怕,网上好多信息都是吓唬人的。像你这种情况,先去医院打一针,回去盯着那条狗,盯十天,看它发病了没。要是狗还活蹦乱跳的,人就没事儿。”   章烬觉得小土狗挺健康的,方鹏却不以为然,皱着眉说:“无冤无仇地瞎咬人,这狗不是疯的就是傻的,就该扒皮儿炖了吃!”   “我的狗,谁敢炖一个试试。”章烬瞪着他。   方鹏赶紧“呸”掉了先前的话。   到了医院检查以后,医生的建议果然跟司机师傅一样,护士领着章烬去打针时,章烬神色复杂地看了方鹏一眼。方鹏会意,立刻拍拍他的肩膀:“炮儿,甭怕,哥罩你。”   护士小姐一听就乐了,她看看小小一只的方鹏,又看看章烬,笑着说:“你俩是兄弟啊?谁是哥哥呀?”   章烬指了指方鹏,说:“今儿他是。”   针头扎进血管的那一刻,方鹏疼得嗷嗷叫——章烬眼睛闭得死死的,一只手牢牢攥着方鹏胖乎乎的手腕,松手的时候,那块地方青了一圈。   “你再多捏一会儿,骨头都能给你捏碎了!”方鹏说。   章烬抓着他的手腕搓了搓:“谢谢哥。”   方鹏笑了笑:“没事儿,看你那怂样儿我也乐呵乐呵。”   章烬和方鹏在车站分开,刚打完针的手正发胀发酸,他单手扶着车蹬的坡,一进家门,就看见蠢狗蹲在石墩子上,巴巴地望着他。   章烬搓了搓它的头毛,骂道:“没良心的白眼儿,你敢发疯我抽不死你!”   **   周一早晨升旗仪式之前,教室里兵荒马乱,学习委员桌上堆了一摞作业本,底下一排埋头补作业的同学,还有些到得晚的,在教室门口跟班主任石韬撞上了,手里拎的一盒炒粉差点泼出去。   “没吃早饭的蹲走廊上吃去,”石韬走进教室,皱着眉看了一眼挂钟,“还有十五分钟,抓紧时间早读。”   教室里很快响起了嗡嗡的读书声,英文单词和古诗词背诵声胡乱混在一起,除了少数几个人在认真读书,多数都是浑水摸鱼,一边没精打采地乱哼哼,一边争分夺秒地补作业。这些同学天赋惊人效率奇高,大部分人花一天的时间完成的作业,他们用十来分钟就能搞定。   但是今天有石韬盯着,没人敢放开手脚抄,战场转移到了抽屉里。喇叭响起音乐声提示各班级到广场集合时,还有人没抄完。   目送石韬走出教室了,罗凯赶快扭头从程旷桌上抽走了一张物理试卷,双手合十道:“谢谢学霸,待会我帮你交。”   集合的时候,罗凯站在程旷前面,趁着校领导讲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试卷,旁若无人地抄了起来。抄作业经验丰富的选手不但能在短时间内抄完作业,还能以假乱真,给老师造成一种“该同学态度认真”的错觉。罗凯翻开程旷的卷子,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学霸,你卷子也太干净了吧?一点修改痕迹也没有,就光看卷面,你比我还像抄的。”   班长正在清点人数,程旷报了数之后“低调”地回答说:“我不喜欢随便修改答案。”   “你牛你说了算,”罗凯对他竖了根酸溜溜的大拇指,然后把每道题目的关键词都圈了出来,看着试卷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哎,讲真,我都被自己的努力感动了。”   “嚯,”班长童佳葵从后排往前走,路过时侧目对他笑,“罗凯你好大的脸啊?”   罗凯正想瞪她,这时石韬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人到齐了吗?”   “还差一个,”童佳葵说,“章烬没到。”   程旷正在背英语单词,闻声不小心走了神。他又想起那天狗叼着章烬手臂的场景,还有章烬捂着胳膊逞强的一句“用不着”。   那傻炮儿……手没废了吧?   半小时后晨会才结束,程旷回到教学楼,推开后门走进教室,一眼就看见趴在桌上的章烬。   章烬懒洋洋地趴着,并没有睡着,听到动静后,偏着头往声源处看。太阳光透过窗子打在他半边脸上,耳朵上的耳环像一团跳动的火。   程旷觉得章烬有哪里不太对劲,这时陆续有人回班,狗腿三人组也在其中。一号曹辉一见章烬就睁大了眼,说了声“我靠”。   “炮哥儿你没事儿吧?怎么裹得这么严实?”跟在曹辉进来的胡淼也有点惊讶。   程旷才明白了那种不对劲源自于哪里——超过二十五度的气温,在全班都穿着夏季校服的时候,章烬却套着长袖外套。   曹辉伸手想探探章烬的脑门,章烬一巴掌打掉他的手,说:“没病。”   晨会和第一节 课间隔很短,上课铃已经响过了,谭敏踩着小高跟,哒哒地走进教室,嘤嘤嗡嗡的闹腾声立刻消失了。   “谭敏来了!快快快!”陈锐推着胡淼和曹辉回到座位上,生怕被谭敏盯上。   谭敏是新调来四中的英语老师,非常严厉,第一次给他们班上课时,全班同学听她讲了整整四十五分钟的英文,全程大气都不敢出。   此时她拎着扩音器站在过道口,冷着脸地环顾了一圈,直到周围一片死寂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Good morning”。   前排的同学赶紧从抽屉里翻出笔记本,挡着脸假装背笔记。   “等会儿再抽查笔记,”谭敏把扩音器打开了,对着小话筒说,“今天上课之前有个小表演,大家掌声欢迎。”   说完她目光落在后排,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程旷就听见背后的桌椅“咣”了声,后排一阵骚动。 第6章 星星点灯   章烬单手插在兜里,非常有范儿地往前面走,狗腿三人组紧随其后。   四个人在万众瞩目中登上讲台,章烬接过谭敏递来的扩音器。曹辉扭头对胡淼说:“开伴奏!”   胡淼从兜里摸出手机,一边打字还一边念出了声:“星星……点,灯,OK,我放了啊?”   曹辉点头:“放吧。”   胡淼摁了播放,音乐响起的一刹,他又往两边看了看:“谁起头啊?”   “陈锐。”曹辉说。   “为什么是我啊?”陈锐懵了。   “哪儿那么多废话,”曹辉说,“那行吧,矮的先来。”   陈锐:“……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哎哎哎,歌儿都开始了!别磨磨唧唧的。”胡淼强行把扩音器塞给了陈锐。   “抬、抬头的一片天,是男儿的一片天。”陈锐接烫手山芋似的,舌头打结,磕巴了一下,第一句一结束,就把它扔回给了胡淼。   胡淼唱了两句想推给曹辉,又被曹辉瞪了回来,不得已多唱了几句,几个人推来推去,直到“星星点灯”的时候,章烬才开口。一首五分钟的老歌,他们一唱完,底下人使劲鼓掌。   下台的时候,陈锐问:“为什么炮哥儿只唱高潮部分啊?”   “蠢!因为炮哥儿只会那四句啊。”胡淼抢答道。   章烬一膝盖顶在他腚上:“滚蛋。”   后面包括罗凯在内,还有几个人登台献唱,下课铃一响,班群就炸了。   -什么情况?没写作业罚唱歌?有点刺激啊。   -我被歌洗脑了,现在满脑子都是星星点灯……   -同学们!作业不光要交,还要记得写名字!写名字!写名字!不写名字和不交一个下场。   -exm?   -打扰一下,请问没写作业但写了名字OK吗?   ……   晚上程旷写作业时,听到楼下飘来歌声,推开窗户刚好看见章烬一边逗狗一边唱歌。   傻·逼。程旷在心里骂了一句,关上窗子把耳机音量调大了好几格,但那句“星星点灯”还是踏着魔鬼的步伐,顽固地钻进了他耳朵里。   还有完没完?   星星点灯都他妈点了一整天了!   就因为章烬今天的演唱,班上同学跟着了魔似的,碰到不会写的题就嚎两句“星星点灯”,直到晚自习结束都没消停。   这玩意儿太洗脑了,程旷翻开一本生物必刷题,想做几个专项练习。一道题看了不到五分钟,熟悉的几句歌词又在耳边转。   程旷觉得很烦,飞快地把手边的遗传题算完,扔了笔合上书,思考了半分钟要不要下去把那**摁着打一顿。这个时候,歌声忽然停了。   程旷松了拳头,同时也松了口气。然而没过多久,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听见了同样的歌声,程旷放下书,仔细地辨认了好一会儿,确定没人唱歌,是他自己幻听了。   谁知这时楼下突然响起一声吆喝:“台下的观众一起来!”   “汪汪!”狗嚎了两声。   去他妈的幻听!   程旷忍无可忍,把窗子一推,打算骂人了。   章烬正坐在单车后座上,听见动静仰起头,正碰上程旷烦躁的视线。他挥了挥手,笑吟吟地说:“二楼的观众,你好啊。”   傻·逼智障二百五……程旷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发现这些脏话用在章烬身上都太友善了,他有些郁闷,对楼下喊了句:“打一架吧。”   章烬指了指自己的胳膊,回喊:“恩将仇报欺负伤患是吧?来来来,一只手也能收拾你。”   章烬回家后把外套脱了,此时牙印无遮无拦地暴露出来,程旷盯着看了一会儿,把窗子关上了——算是欠他的。   章烬仰面看着阖上的窗户,视线往上稍微挪了一点,忽然看见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悬在窗台顶上的角落里。像个倒挂的莲蓬,颜色也是干枯的棕褐色。   我操。一只马蜂窝。章烬得出了结论。   狗凑到他腿边撒娇似的拱了拱,章烬搓搓它的头毛,心情愉悦地吹了几声口哨。   叮叮叮叮叮——叮死你。   **   周二上午最后一节是物理课,上课铃响后十分钟,石韬匆匆赶到班上,改上了一堂化学课。“你们白老师刚才打电话给我,说他的车胎在半路上爆了,物理课改到明天,大家拿出昨天发的试卷,我们对一下答案。”石韬三言两语把事情交待了一遍。   因为物理老师要修车,理科七班下午的体育课也失而复得。中午在食堂吃完饭,一伙人兴奋过度,悄悄地拉起窗帘,把前后门都关上,打开了教室的多媒体。   罗凯贡献出U盘,童佳葵和几个女生凑上去挑电影。罗凯作为资深恐怖片爱好者,强烈推荐她们看鬼片,童佳葵连连摆手拒绝:“别了吧,我胆小,看了鬼片晚上不敢回家。”   “那行吧,惊悚的怎么样?”罗凯说,“没有鬼,真的。”   “吓人吗?”几个女生都有点迟疑。   “保证不吓人,”罗凯推荐说,“这部吧,主要是爱情戏,男帅女靓,怎样?”   “行吧,再不看没时间了。”童佳葵同意了。   影片的开头是女主人公在浴室洗澡,忽然玻璃门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影子缓慢地伸出了一只手,掌心湿淋淋地贴在磨砂玻璃上,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滑下来,通过门缝渗进浴室里。   这种片子差不多烂大街了,套路都一样一样儿的,双重人格,男女主角谈着情说着爱,忽然就陷入了一场凶杀案……   因为那首洗脑神曲,程旷晚上没怎么睡,这会儿忍不住趴在桌上睡了会儿。罗凯侧着身子坐在座位上,一边看一边找他借作业抄,程旷脸埋在胳膊里,抬也没抬就回道:“桌上,自己拿。”   罗凯小心翼翼地抽走了作业,抄了一阵忍不住回头问他:“学霸,你这状态不对啊。熬夜刷题了?”   程旷特别困,不想理他。罗凯当他默认了,一时深有同感,话题从熬夜的危害开始,延伸到痛斥老师没人性,布置的作业何其多何其难。   程旷本来想晾着他,看他一个人能说多久。不料对方实力不容小觑,他忍无可忍,用力拍了下桌子,骂道:“滚!”   罗凯抿着嘴,委屈地滚了。没过多久,他又屁颠颠地滚回来了。   “学霸,你知道鬼片哪一点最吓人吗?”   不等程旷回答,他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说:“音效!简直有毒,一想到那BGM……啧啧,背上嗖一下就凉了。哎,说起这个,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学霸你听过没?”   “不想听。”罗凯说话喜欢卖关子,程旷特别想抽他。   “这话可有意思了。我跟你说啊,晚上睡觉的时候,鞋子得反着放,千万别正对着床。”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程旷没搭腔,果然罗凯又自己把话顺下去了,“因为……”   “你他妈闭嘴!”程旷受不了了,一脚踹在罗凯座椅上,直接把罗凯从第四排踹到了第二排。   罗凯摔得像只活王八,四脚朝天,这时前门刚好开了,阳光白得晃眼,大喇喇地照进来。石韬跟罗凯对视了一眼,随后目光扫过多媒体屏幕,说:“嚯,挺嗨啊?”   童佳葵吓得浑身一僵,班上的同学赶紧低下头写作业,假装事不关己,屏幕上的电影也没人敢去关。程旷往屏幕上看了一眼,非常不凑巧,此时正播到爱情戏片段,男女主角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激情拥吻,暧昧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石韬走上去,直接给电脑关了机。他手上捏着U盘,往教室里指了一圈:“这U盘谁的?跟我出来继续嗨。”   罗凯刚从地上爬起来,闻言吓得腿一软,又重新跌回地上。他颤巍巍地举起手,跟着石韬走出了教室。这一去就去了半个多小时,罗凯回来的时候满脸颓丧,生无可恋地掏出本子开始写检讨。   “难得有一堂体育课,我却要在教室里写检讨……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上课铃响了,罗凯哀嚎着目送大家出门的背影,他看见程旷也起身了,心情更悲凉了,“学霸,你也要抛弃我吗?”   童佳葵正好听见了,扭头说:“凯凯,长点心吧,你一直是一个人。”   虽然体育课来之不易,大家也都兴致高昂,但真要说起来也没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在太阳底下跑两圈步,然后就自由活动,除了少数几个打篮球的和打羽毛球的,余下大部分人都奔向了小卖部。   这个时间,高二的有两个班上体育课,篮球场上为数不多的篮筐已经被占满了。程旷买了瓶饮料站在走廊上喝,目光闲闲地扫过球场,刚好看见一个身量颀长的少年在篮下轻轻一跃,球脱离掌心,在空中滑过一道帅气的曲线,嗖地掉进了筐里。   “漂亮!”长长的口哨声划破刺眼的阳光,曹辉迎上来跟章烬击掌。   章烬掀起卫衣衣摆,揩汗时露出一截紧实的腰。   他裹这么严不热么?程旷靠着铁栏杆看了一会儿,饮料也喝得差不多了,他估计这个时候罗凯应该在办公室念检讨,没空来骚扰自己,于是插着兜往教室走。   四中有三栋教学楼,一个年级的分在一栋,楼与楼通过走廊相连。北边是高三那一栋,走廊中间设有一间大的阶梯教室,课后偶尔有学生会在那里自习,一般不会锁门。   程旷往北穿过走廊,路过阶梯教室时,听见里面有奇怪的声音。现在是下午第一节 课上课时间,按理说里面不该有人,程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幻听,于是鬼使神差地——他推开了阶梯教室的门。   教室里没开灯,厚厚的遮光布和窗帘被拉上了,明暗反差使程旷眯缝了眼,蓦地,他听见了一声明显的动静,哐的一下,像是有谁撞到了桌椅。   还真有人。   程旷没想到教室里不但有人,而且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某种不便为外人知的活动。   光线昏暗的教室一隅,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生坐在男生腿上,背对着门的方向。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女生甜腻腻的娇嗔和男生的低笑戛然而止,男生的手落在女生背部,此时正慌慌张张地把她的衣角从蝴蝶骨扯到腰部。   里面二位鸳鸯吓得惊慌失措,把气氛弄得像在扫黄打非现场,然而缺乏八卦精神的“扫黄队长”是个“睁眼瞎”,本着“扫黄现场,非礼勿视”的精神,在发现黑暗中两坨黏糊糊的人形影子后,他关门就走了,连鸳鸯同志长什么样都漠不关心。   对于程旷而言,这事儿连个插曲都算不上,扭头就忘了。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对有些人来说,这天却是东窗事发前的梦魇。   而且梦魇还就成真了。   ※※※※※※※※※※※※※※※※※※※※   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 第7章 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同时涌动着绝望和挣扎   晚风穿过巷子口,道旁的草丛里依稀有啾啾虫鸣,一弯早月高悬,望不到边的黑夜,星星安静地闪烁。   下了晚自习,程旷走在长长的巷子里,接触不良的路灯明明灭灭,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响声——这声音跟了他一路了。   程旷其实胆儿不小,但也并没有强悍到无所畏惧,比如因为前几天罗凯跟他说的一句鬼话,程旷睡觉前,下意识地看了下鞋子是不是正对着床……比如现在,程旷又幻听了——鬼片特色BGM在他耳边徐徐响起。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幻听,近几天在学校里,他总是感觉有人盯着他,不是那种穷追不舍、长时间的盯梢,而是时断时续、间或投来的短暂一瞥,类似偷窥。可是有谁会盯他呢?就这样连着几天下来,程旷几乎怀疑自己落下了“星星点灯”后遗症,神经衰弱了。   奇怪的动静从坡上传来时,程旷停下了脚步,而此时身后原本时隐时现的声音突然清晰了,并且离他越来越近——   脚步声一下轻一下重,随着声音的靠近,空气中的腐臭味儿也变得浓郁了。终于,脚步声停下来,大约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   程旷回过头,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费力地拖着一大袋垃圾,正往垃圾堆里推。男人挺着啤酒肚,解决完垃圾之后手往裤子上揩了几下,然后叼着一根烟往回走,走时还哼着歌儿。   他走路不稳,一脚软塌塌一脚硬邦邦,看得出来是个跛子,难怪脚步声拖沓而奇怪。程旷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一坨毛茸茸的东西像球一样从坡顶滚下来,程旷一时没瞧清楚,直到那玩意儿从他脚边窜过去,喉咙里发出了支离破碎的吠叫声,他才倏然反应过来。   不是什么毛球,那是一只狂奔的狗。   如果他没认错的话,正是楼下傻炮儿家院子里那只。   没多久,狗的后面追上来两个赤膊男人,他们一靠近,一股浓烈的酒味就扑面而来。男人手里的钢叉和铁棍被月光滚了一层冷光,程旷余光一瞥见,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脚比大脑抢先作出反应,赶在赤膊男人追上之前,程旷就猛地转身朝垃圾堆的方向跑。狗在坡上滚了一跤,直接滚到了垃圾堆里,察觉到后面有人追来,它吓得两耳直立,拼命地在垃圾中挣扎,刨了个洞使劲伸着脑袋往里钻。   ……主人是傻炮儿,狗也是傻狗。   程旷直接跳进垃圾堆里,手伸到狗肚皮下面,一把将它捞起来,狗死命挣动,发出嗷嗷的叫声。身后响起男人颠三倒四的咒骂,声音很大,这意味着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情急之下,程旷学着章烬的样子冲它吹了声口哨。   狗扭着身体凑到程旷腿上胡乱地嗅,挣扎终于平缓下来,它哆嗦着蹬了几下,从垃圾里面挣脱出来,程旷趁势抱起它往路边一扔:“快跑!”   他手在水泥地上撑了一下,噌地从垃圾堆里跃到坡面上,跟狗一起往坡下跑。   “哪来个管闲事的?吃饱了没事做是吧?个短命相,跑快些!逮到了给你栽土里埋!”男人粗着嗓子吼骂,钢叉狠狠地在垃圾堆里捅了几下。   醉酒的男人膘肥体壮且情绪暴躁,程旷不想跟他们正面杠上,可是没跑多久他就发现狗不对劲。刚才在垃圾堆里把它捞上来时没有注意,此时看见它踉跄着跌在路上又连滚带爬地撑起来往前蹦,程旷才发觉狗的前肢受了严重的伤,估计是骨头被打折了。   如果那两个人打定主意穷追不舍,他带着狗估计逃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被捉住。程旷在心里飞快地盘算对策,他的理智还在,因此没忘记这条狗磨牙嚯嚯想咬自己的样子,必要时扔下它不管也算是解决了一个祸害。   他这么想着,前头的狗忽然再一次跌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却爬不起来,伏在地上一边颤抖一边“嗷呜嗷呜”地嚎叫。   这就是天意了。程旷撒手不管之前,赏给那狗一个怜悯的眼神。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它眼角与鼻头中间那块翻起的皮肉上,理智陡然沉默下去。   很多年以前,程旷养过一只狗,特别粘人,喜欢伸着一对前爪往他小腿上趴。   暴雨来临前的黄昏,天地之间闷热得像一只狭小的蒸笼,那天他放学回家,总是翘首摆尾追在他脚边嗅的小狗没有出现在巷口。程旷在屋里找遍了也一无所获,后来从别人口中听说,狗吃了人家下药的包子,发了疯。它在小树林里狂奔,最后死在燕石街那条长得没有边的水沟里。   程旷还记得它鼻子上有道疤,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当初的小狗借由眼前这只挣扎的同类的眼睛看着自己。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同时涌动着绝望和挣扎。   程旷顿住了,扔了书包蹲在狗的旁边,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男人追了上来,两条拉长的影子笼罩在这一人一狗的上方。   “哟!跑不动了?我就说嘛,断了条腿还想逃出老子手掌心……呸,做他娘的梦!我说你个毛头小崽子管什么闲事,老子打你家狗了?关你屁事啊?”拿铁棍的光头啐了一口唾沫。   “你家的狗?”程旷被他蛮横的态度激起了怒气。   “你管得着吗?”另一个纹身男不耐烦地拿钢叉在地上戳了戳,“不是我的还是你的咯?这整片儿的狗都是老子的!小崽子,识相点就走开,别碍你爷爷的——操嗷!”   “当谁爷爷呢你算个屁!”纹身男话未说完,肚子上就挨了一脚踹,程旷飞扑上去,胳膊肘狠狠捅在他肩上。   成年男人的体格和力量上的优势在这一刻显现出来,纹身男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底盘却还是稳稳当当,他迅速地抓住了程旷的一只胳膊,手掌像铁箍一样,力气极大,程旷一时挣脱不开。   光头见机立即在程旷背上呼了一巴掌:“妈了个巴子的你小子有种!家里没大人教是吧?老子替你老子修理你!”   这一掌震得程旷后背迅速麻了一片,火辣辣的痛感紧随其后。他攥紧拳头往纹身男下巴上挥了一拳,“操!”纹身男仰起脖子,手上稍稍松了劲,程旷抓住时机挣脱他,回身一脚,快准狠地踢在光头的膝盖上。   光头纹丝不动,反将程旷往纹身男那边推了几步,纹身男的手像一对鹰爪,立马死死扣住程旷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能把锁骨捏碎。程旷往他脚背上蹬了一脚,后脑勺猛地往纹身男鼻子上撞。   这一撞撞得很猛,程旷完全没有考虑过会不会把学霸的脑袋撞成脑残。   他仰头的刹那,光头的拳头迎面砸下来。程旷避无可避,本能地抬起胳膊挡了一下。光头的拳头来势汹汹,直接将手臂打偏了,拳头借着惯性擦过下巴、挨着耳朵落在下颌骨上,瞬间令程旷感到一阵耳鸣。   耳鸣带来一刹诡异的寂静感,触觉忽然变得分外敏锐,程旷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挨着他的腰,凭直觉他猜测是光头手上的那根铁棍。   顾不上耳边嗡嗡巨响,程旷一把夺过铁棍,咬牙拼尽全力往光头腿上砸,伴随着闷响和光头的惨叫声,铁棍振颤,振得程旷手心又痛又麻。   纹身男的钢叉就是在这一刻叉过来的,锈迹斑斑的钢刺扎向程旷的后腰,程旷觉察到后背涌起的森森凉意,第一时间往旁边闪避了一下。这一避避得很险,虽然没有扎进肉里,锋利的钢刺边缘还是刺穿衣服割破了腰部的皮肉。冰凉的痛感啮咬皮肤,顺着神经爬上来,程旷抽了口凉气,手上攥着的铁棍挥了出去。   铁棍“砰”地打在纹身男的手腕上,钢叉、铁棍咣咣落地,纹身男惨叫着往后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腰的剧痛令程旷脑门上迅速冒出了一层冷汗,眼下的情形并不乐观,他带着瘸腿的狗跑不了多远,也许地上的两个男人马上就会爬起来追上……而以目前的状态,他没有把握再把这两个凶悍的男人打倒。   他必须让他们爬不起来。   程旷咬了咬牙,弯身捡起地上的钢叉。 第8章 “不要声张,不然灭口。”   纹身男在他拿起钢叉的那一霎睁大了眼,吓得脸色苍白:“小畜生……你还想杀人啊?”   “杀人犯法,要坐牢的我跟你讲!啊啊——!”   不管他怎么喊,程旷一句也没有理会。钢叉刺进了男人的大腿,程旷嘴里忽然冒出一股铁锈味,血丝混着唾液,不受控制地从左边嘴角滑下来,程旷用手背揩了一下,这个时候,他用余光看到一个人正朝这边狂奔而来。   那个人在离他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喘着气,目光幽幽地盯着他。   不称职的主人可算来了。程旷收回视线,一脚把铁棍和钢叉都踢得远远的,才拎起书包,忍着浑身各处的不适往坡那边走。章烬跟他擦身而过,冲狗吹了声口哨。狗缩在地上挣扎了一番,靠三条腿颤巍巍地站起来,一瘸一瘸地朝它的主人蹦去。   章烬抱起狗,停在两个人边上,抬起脚毫不留情地踹了下去。男人声音由叫骂变成求饶,程旷并没有走远,听见章烬用喑哑的嗓音说:“要还有下回,两条蹄子都给你剁了。”   狗缩在章烬臂弯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章烬安抚性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抬眼望向走在前面的程旷,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曹辉在走廊上说过的话——他有个绰号叫“疯子”。   程旷后腰那一块湿透了,又是汗又是血,衣服黏答答地粘在上面,粗糙的校服布料摩擦着伤口,每走一步都疼得厉害。他走得极其缓慢,走到坡顶时,老房子外的围墙出现在眼前,黑暗之中,只有章烬家院子里远远地亮着光。   楼道口躺着一辆黑色摩托,后视镜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这一回连车胎都歪了,破破烂烂的车身像乞丐一样倒在路口,油箱里的汽油滴滴答答地漏了一地。   “喂,等会儿,”程旷没有多看这只命途多舛的摩托车一眼,径直拐进楼道里,这时章烬在后面喊他,程旷回过头,只见章烬抱着狗追上来说,“先别上去,跟我走。”   章烬不是跟他商量,说着就从程旷手里拿包:“我妈不在,上我姥姥那儿去了。”   他妈在哪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程旷纠着眉盯他:“想打架?”   “你打不过我,”章烬嗤了一声,说,“腰上有伤吧?我那儿有药。这会儿就别逞能了,让你进去就进去,疼不死你。”   楼梯口的声控灯亮了又灭,像第一次被章妈妈拉进去一样,章烬的手拽着程旷的书包带子,把他拽进去了。   “衣服脱了吧,碍事儿。”章烬拧开双氧水瓶盖,对程旷说。   程旷给了他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章烬笑了笑:“行,不脱就不脱。”   进入亮堂堂的室内之后,程旷才看见章烬额角的血污,以及他胳膊上的伤口。怒火和烦躁被血腥味压下去,程旷没冲他发火,不言不语地把衣摆卷到了伤口上方的位置。   嚯,腰还挺细。章烬垂眸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想道。   “学霸,疼了就忍着啊,要是嚎了我一准儿笑你。”章烬的手不经意地碰在他腰上,药水还没来得及倒,立刻被程旷拧住了手腕,章烬眉梢一挑,说出了一个高级词汇,“狗咬吕洞宾?”   “别碰我。”程旷冷冰冰地说。   “行,不碰,那你碰我总行吧?”章烬心里暗骂程旷事儿妈屁事就是多,忍着没说出来但是没忍住一颗犯欠的心,他抬抬下巴说,“趴我腿上,我给你洗洗伤口消消毒。”   “趴你大爷。”程旷不想跟他瞎折腾,放下衣服打算走。   “那玩意儿上头有锈,你想死别死我家楼上,晦气。”章烬把双氧水往桌上一搁,发出“咚”的一声。   程旷顿住脚步,回头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唷,想动手是吧?”章烬跟幼稚园小朋友似的,厚颜无耻地吐出俩字:“偏不。”   说着,他嘴角翘了翘:“正儿八经地给你上一次,来不来?”   今儿要不是欠程旷一桩人情,章烬绝对懒得管他上不上药是死是活。   “事儿妈学霸”不给碰,章烬无处安放的左手只能叉自个儿腰上,他以早点摊的王老板给人倒啤酒的姿势把双氧水往程旷伤口上倒,双氧水碰到伤口,迅速冒出一片白色气泡,真跟啤酒似的。   双氧水淋在伤口上,看着都疼,然而程旷全程一声不吭,章烬挑了挑眉:“还挺能忍。”   程旷把衣摆拉下去,看章烬从抽屉里掏出了一卷绷带,推开门往院子里走。章烬在狗窝前蹲下,用木板和绷带,给狗受伤的前肢进行了简易的包扎固定。   “晚上疼也不许嚎,否则给你把嘴也包起来。”章烬搓着狗的头毛,说了句丧尽天良的话。   程旷在他身后,目光从章烬手臂的伤口挪到了狗身上,他问:“你家狗叫什么名字?”   章烬扭头,似乎是没听清,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名字?”   “没有吗?”程旷根据他的表情做出判断。   “有啊,”章烬眯起眼睛,“傻狗蠢狗疯狗怂狗土狗……多了去了。”   程旷用看狗的眼神看了章烬一眼,转身往院门口走去,章烬在他身后说了一句:“学霸,想走就走啊?我还没这么伺候过人呢,说声谢谢来听听?”   程旷没理他,章烬又喊:“喂,书包忘拿了,你这个学霸是假的吧?”   话音刚落,程旷就听见门打开的声音,章烬从屋里把他的包拎了出来,程旷回头从他手里接过包,结果章烬拽着一边的带子没松手。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程旷想了想,觉得他还是欠打。   “你欠抽?”   “谢谢。”   几乎在他开口的同时,章烬也开口了,两个人的声音撞在一起,产生了某种奇异的效应。章烬怔了怔,忍不住笑出了声,程旷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声控灯昏黄的光晕照在程旷身上,章烬看着他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玩着绷带,白白的一小圈缠绕在手上,紧绷绷的,指尖因为缺血而泛起了白。在楼梯间响起的哒哒的脚步声当中,章烬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想拿绷带在程旷腰上缠一圈,勒得死紧——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在他背后就响起了一声狗叫。   歪念仿佛被一只狗看穿了,章烬跟狗子面面相觑半晌,手指竖在狗鼻子前“嘘”了声:“不要声张,不然灭口。”   “呜……”   “乖。”处理了狗子,章烬回屋里收拾药箱,顺便给自己身上的几处创口上药。   章烬妈妈开了间棋牌室。今儿晚上有一伙人喝酒喝上头了,跑到他家棋牌室打麻将,其中有好几个牌风不好的,输不起就闹事儿,章妈妈去劝架没劝住,反而被污蔑说麻将桌玩假。章烬旷了晚自习赶到棋牌室,当时麻将桌都被掀翻了两张,章妈妈被推倒在地上,旁边三五个乱哄哄地打成一团,整间屋子乌烟瘴气。   章烬把章妈妈拉起来,扶她坐上摩托车,一不留神被注意到了,打红了眼的男人冲上来拉人,章妈妈被揪着头发拉下了车。章烬火冒三丈,撸起袖子把人揍了一顿,场面一时更加混乱,章烬好不容易抽身拉着他妈蹬上摩托车,一个啤酒瓶猝不及防地砸下来,敲到他头上时撞碎了一半,余下半个碎酒瓶因为惯性刮伤了他的胳膊。   酒瓶噼里啪啦跌在地上碎成了玻璃渣,在章妈妈的惊叫声中,章烬一脚踹开偷袭的男人,发动了摩托车。他一路飙到家里,因为有几个闹得凶的家就住在这附近,难免会滋事,以防万一,章烬叫了辆出租车,把章妈妈送去了姥姥家。   章烬回来时,停在楼道口的摩托被人砸了,铁门的锁也被砸开了,狗窝里空空荡荡。   “操操操操操……嗷。”章烬擦药的时候差点哭出来,太特么疼疼疼疼疼了。   一叠声的“操”从嘴里溜出来,章烬后知后觉地仰起脖子看向天花板,突然背脊发凉。   操!天花板!隔音!不好!   楼上那玩意儿一准儿听见了!   威名扫地的炮哥儿推开门走到院子里,举头望见一轮明月,忽然福至心灵,对着狗窝里酣睡的狗子喊了一嗓子:“嗷嗷嗷嗷什么嗷?蠢狗,你以为你是狼人吗?再嚎揍你!”   天外飞来一口锅,狗子在睡梦中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   事儿妈学霸和甩锅炮儿=w= 第9章 阖家团圆   过几天就是中秋,周五连着双休,一共放三天假。放假前一天,数学课上,课代表搬了一沓试卷到教室,试卷还没发下去就激起了众怒,一伙儿人嗷嗷乱叫,好像随时要揭竿而起。   “天呐,老田还布置试卷!放过孩子吧!”   “嘤嘤嘤,嫦娥姐姐带我走,我是牛郎啊!”   “告诉老田我牙口不好,啃不动试卷,让他换盒月饼来。”   “阿嚏!”被众人声讨的老田一进门就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跟闹哄哄的学生打了声招呼,“孩儿们!是不是有人想我了?”   同学们很给面子地“吁——”了声。   “明天就放假了,你们怎么看起来如此之丧啊?放假还不能满足你们?”老田把卷子放在第一排,让同学往后传,回头看了眼黑板上的作业栏,“我去,这是你们放假的作业啊?”   有人立刻回应道:“老师你就说多不多?”   “你们白老师太狠了,回头我跟他说说,贪多嚼不烂,”老田一边摸着良心,一边扭头看向走廊,又感叹了一句,“看你们确实挺惨的,我就少布置一点,放假的作业就是这张试卷,都拿到了吧?”   罗凯小声吐槽说:“一张试卷也不少啊。”   “我还没说完呢,孩儿们,”老田仿佛用他的顺风耳听见了似的,“这节课我们不讲别的,现在就可以开始写……”   话音未落,一群猴孩子就兴奋地拍起了巴掌,老田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啧了两声:“瞧你们那点出息,有你们闹的工夫,人家选择题都写完了。”   “不可能的……谁啊有这能耐?”罗凯左右张望了一会儿,课代表才只填了三道选择题。他把名字填上,对着题目抓耳挠腮地发了会儿愁,果断选择了放弃。他悄咪咪地侧过身瞄后座的答案,然后惊讶地发现程旷十分有能耐地翻面了。   “霸霸,选择填空借我抄一下呗?”罗凯低声说。   程旷没理他,罗凯又不死心地掏出一把糖来,摊在桌上推给他:“我请你吃糖,借我抄一下呗,好不好嘛?”   罗凯的语气甜腻腻的,配上他那张苦哈哈的脸,十分恶心人。程旷忍着没踹他,纠着眉说了句:“滚蛋。”   这时一块橡皮从后面飞过来,蹦到罗凯脑门上弹了一下,罗凯“嗷”了一声,捂着头噘着嘴,抬眼正对上章烬似笑非笑的视线,登时又怂又怒。   下课铃一响,章烬就站起来往前面走,罗凯听见动静,以为要挨打,缩头王八似的往墙边缩了缩。章烬嗤笑一声,嗅着味儿跟过来的狗腿三人组趁火打劫,一人伸手抓了一把,瓜分了桌上的糖。   胡淼一边剥糖一边说:“谢谢凯娘娘。”陈锐“噗”的一声把含在嘴里的糖笑喷了出来,融化的奶糖黏在胡淼衣服上,拉出了一根乳白色的丝,胡淼用踩了屎的表情盯着他,怒而咆哮:“狗娃子!你他妈给老子舔掉!”   曹辉远离了这两个人,拍了拍章烬:“炮哥儿,哪天有空啊,中秋一起出来嗨?”   “星期天吧。”章烬想了想说。   “成,我跟胡淼他们说,家伙都备好了,这次玩票大的。”曹辉话说得语焉不详,无意间听了一耳朵的老田拍苍蝇似的往他脑门上招呼了一巴掌。这净化心灵的一掌硬生生把曹辉脸上神气扬扬的“俺老孙”招呼成了“俺老猪”。   章烬憋着笑,眼神跟着程旷高瘦的背影飘出了门,不自觉地往他腰上瞄——伤口应该结痂了,但章烬的印象还停留在它挂着新鲜伤口的时候,双氧水哗哗地浇上去,而程旷一声都没吭。   啧啧,学霸就是稳。   往燕石街方向的线路,此时已经过了末班车发车时间。程旷在出租屋里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回去的。到奶奶家时已经接近中午,程怡正在往模具里压面,不多时压出一个印着“阖家团圆”的月饼。程旷盯着那四个字,觉得十分讽刺。   门口的柚子树上挂满了柚子,一个赛一个大,跟小灯笼似的。程怡说:“昨天摘了两个吃,嘶……酸得牙都要掉了,奶奶还一个劲儿地说好吃,也就你俩受得了。”   小方桌上还搁着半只柚子,奶奶扒下一片剥了皮递给程旷:“吃柚子。”   柚子晶莹的果粒尖尖上泛着些许红,酸汁溅开能飙一嘴。程旷虽然打小吃惯了,但每次吃的时候舌头还是会有点酸涩涩的,不至于觉得难吃,总之也不好吃。然而程旷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很多,因为奶奶见他爱吃会高兴,而一高兴,又会不停地剥更多给他吃。   奶奶从厨房门背后拿了一根竹竿往柚子树那边走,程怡有些惊讶:“昨儿顶下来的柚子还没吃完呢,又顶啊?”   奶奶·头也没回:“剥了皮放冰箱里,一会儿让旷旷带去吃,我要腌两罐柚子皮。”奶奶仰着脖子望树上的柚子,刚看准了一个,程旷就拿过了她手里的竹竿,托着柚子屁股一绞,很快把一个绿油油的柚子绞下来了,奶奶“哎”了声,说“这个好”,又往边上指了指:“还有那个。”   程旷在她的指挥下,一共顶下来三个柚子,奶奶一一剥了皮,拿水浸着。   燕石街大部分人家都晚上过中秋,中午就随便吃一顿。程旷在奶奶家吃过午饭,下午帮忙做月饼、备菜。傍晚时奶奶在厨房里烧菜,程旷端了一摞碗搁在桌上,这个时候他听见门外一阵喧哗。   是程有德,程有德那位长着毒蛇眼睛的老婆,和他家三个闹哄哄的孩子。   程有德那张黝黑的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他跟程旷打了个招呼:“哟,高材生回来了!”   程旷“咣”地在碗上放了一把筷子,程怡见状,适时地塞了十块钱过来,让他去买饮料。   买饮料的大商店和他家的饭馆在同一条路上,饭店要离得更远一些,程旷买了饮料,看见店门是关的——因为程有义离家出走的事儿,方幼珍跟奶奶大闹了一场,应该是去娘家过中秋了。   一路都是节日特有的烟火气,家家户户人声鼎沸而热闹。他提着饮料回去,还没进门就听见他的堂弟——程有德家的孩子伸长手在桌上指点江山,要吃这个要吃那个,还把饭碗塞到程有德手里,让他帮忙夹菜,程有德的老婆皱眉呵斥女儿,叫她少喝点饮料。   程旷杵在门口,瞬时间居然也冒出了跟他那孬种爹一样的念头——他想转身就走。   ※※※※※※※※※※※※※※※※※※※※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第10章 学霸在翻垃圾桶……捡垃圾?   章烬从外面遛狗回来,对着院子喊了一声“妈”,没人应,他才想起来他妈去姥姥家过节了。   章妈妈多年来保持着逢年过节绝不开火的传统,因此一到节假日,家里总是锅冷灶凉。章烬蹲在石墩子上玩了几盘斗地主,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个陌生号码。   章烬接通了,听筒里传来章昊的问候:“中秋快乐啊儿子,吃早饭了吗?”   嚯,中秋佳节,他“爸爸”的电话。   “还没,”章烬不耐烦地说,“有事儿就说,有屁快放,没事儿我挂了。”   “哎你等等,先别挂……我给你寄了盒月饼,收货地址在东郊火车站,你去拿一下——”   章昊话没说完,章烬听到地址就愣了:“你说哪儿?东郊?火车站?”   “没错,就是那个老火车站,”章昊肯定道,“你不是会骑摩托吗?十来公里路,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摩托车不久前被砸烂了,送去修了但还没修好。但这些章烬统统没说,他不想跟章昊多废话:“行了,就这事儿是吧?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前,章昊连忙补充说:“记得带现金。”   章烬没明白这是个什么操作,不免起了龌龊的猜测——难不成那坑儿子的玩意儿寄的是货到付款?   闲着也没事儿,章烬把嗷嗷待哺的狗子托给方鹏,自己叫了辆出租车去东郊火车站。   东郊是城乡交界处,因为一直没开发,荒僻落后,几栋筒子楼在成片的小平房衬托下显得鹤立鸡群。火车站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建的,进站口的地面到处都是坑,平地都能要人摔个大马趴。   就这么一个破烂地方,章烬瞪大眼睛找了半天,愣是没看到哪里有快递点。倒是有一家老照相馆,章烬走过去向照相馆老板打听,老板看了他一眼,勉强把墙上的照片扒拉开,露出缺胳膊少腿的“XX驿站”几个字,笑呵呵地说:“我这儿就是,小伙子你要取什么快递啊?”   章烬翻出通话记录,把章昊的手机尾号报给老板,老板从堆着各种杂物的架子上翻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了一个小箱子。   章烬拿了准备走,老板却一掌摁住箱子:“没完!钱还没给呐。”   ……章昊这倒霉催的穷鬼!章烬心里窜出一团火,掏出钱包没好气地问道:“多少!”   “十块。”老板说。   十块钱的月饼?章昊这矬人也好意思送出手。章烬冷嗤了一声,从钱包里掏出一把钢镚儿,一股脑地丢在玻璃柜台上:“看清楚了,十个啊。”   老板一言难尽地瞅他一眼,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黄皮纸袋给他:“喏,拿去吧。”   纸袋上印着照相馆的名字,很明显是装照片的。不知道章昊老王八又在搞什么名堂,章烬把它揣口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已经暗了,现在打车回去也铁定赶不上一口热乎的团圆饭,何况就算赶得上章烬也不太想去。他平时就不爱去姥姥家,一是因为姥姥做饭可着劲搁油盐,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二是姥姥有洁癖,章烬又成天跟狗混在一起,所以打小章烬跟他姥姥就不大对付。小时候章烬当着他姥姥的面搓了狗毛,转身就往姥姥身上蹭,很长一段时间姥姥心有余悸,见到他就跟见了瘟神似的,避之唯恐不及。   在这个千里共婵娟的日子里,章烬在陌生而破旧的东郊晃了一圈,找到一家小商店,进去买了瓶可乐和一桶泡面续命,倚在柜台前等老板把泡面用的开水烧开。   这家小商店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占地面积不及学校小卖部的一半,然而却顶着一个大言不惭的名字:大商店,章烬估计店里头最大的恐怕是老板的脸。   面泡好了却没地方吃,老板给指了条路,据说通往一个小公园。章烬一手托着热气腾腾的泡面桶,一手提溜着一瓶可乐,胳膊上还挂着一袋月饼,以托塔天王的姿态走了一条街,在耐心告罄之前终于找到了老板口中的公园——哪怕再晚个一分钟,托塔天王都要忍无可忍地蹲在街边嗦泡面了。   小公园里有个没喷水的喷泉,喷泉周围有几把长椅,章烬随便找个空位,刚要坐下就眼尖地看见了椅子上的鸟屎。于是他挪到了旁边的那把,叼着叉子揭开泡面盖,一股馋人的香味立马飘了出来,紧跟着飘过来的还有一道直勾勾的视线。   章烬转过脸,坐在他隔壁长椅上的小男孩立刻欲盖弥彰地扭转了视线。章烬看了他一眼,又兀自吃泡面。现在正是饭点,小男孩孤零零地坐在公园里,肚子早饿扁了,他旁边那个高个儿的大哥哥呲溜得正欢,他嗅着香味,感觉自个儿委屈极了。   从离家出走到现在才不过一刻钟,小男孩就开始后悔了,但是现在回去太跌份儿了,家里可恶的小表弟一准要笑出哈喇子。怎么办呢?   章烬用余光看见小男孩从椅子上蹦了下来,伸着小胳膊小腿往喷泉池沿上扒,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儿,只见小男孩坐在沿上开始撸袖子卷裤腿,然后试探性地把脚丫子探向了水池。   ……熊孩子。章烬眉毛跳了跳,搁下叉子,两步跨过去,一把将那作妖的熊孩子捞了回来。   自力更生的计划刚起头就被讨厌的大哥哥打断了,小男孩浑身一僵,怒气冲冲地挣扎,可惜拗不过对方。于是他吸了吸鼻子,忍着满腔满腹的委屈向水池里闪闪发光的“理想”伸出了胖乎乎的小肉手。   章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透过水面,陡然看见池底上的两枚钢镚,刹那间他明白了什么。把小男孩按回长椅上,章烬转身把月饼从盒子里扒拉出来,扔给小男孩,冲他抬抬下巴,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吃!”   小男孩怯怯地瞪着一双大眼睛,被大哥哥的气势吓懵了,月饼像块小石头似的砸在他肚子上,而不怎么像好人的大哥哥正不友善地盯着他。平常爸爸妈妈叮嘱的、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话顿时在脑海中回响——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小心被坏人拐卖到山沟沟里去……吃呢还是不吃呢?小男孩心惊胆战地思考着这个性命攸关的哲学问题。   他还没来得及思索出一个结果,大哥哥就不耐烦地拿走了月饼,嘶啦一声撕开包装,重新塞进他手里。小男孩咽了咽唾沫,缓缓地举起月饼,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咬了一口。   大哥哥发出一声冷笑,当着他的面仰头喝下了半瓶可乐。小男孩被震慑得打了一个嗝,他觉得大哥哥下一秒就要把可乐瓶抡在自己脑瓜子上,恐惧和紧张的情绪到了崩溃的边缘,小男孩“哇啊”一下哭得眼泪巴叉,边哭边迈开小短腿逃了。   章烬怔怔地看着小男孩的背影,没明白他犯了什么毛病。   现在的小屁孩儿就是难伺候,难得发发善心,还碰上个不领情的,章烬有些郁闷地灌了口可乐,蓦地发现小男孩逃走的方向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往这边走过来。   学霸?章烬眯缝着眼,认出了那人的脸。程旷并不是一个人,他旁边还跟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跟程旷说了句什么,程旷忽然扭头往这边跑。   靠,越来越近了!章烬眼睁睁看着程旷往自己这个方向过来了,顿时有种手足无措的茫然,脑子已经自动开始编排打招呼的话了。   嗨,真巧啊学霸!你也在这儿啊……噫?章烬愣了愣,看见程旷在他前面不远处的台阶下停住了。   合着不是冲我来的?章烬心想。   他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握着可乐,心不在焉地往台阶那边看,看清楚程旷在干什么之后,章烬忽地愣住了。   天色昏暗,章烬之所以能看清程旷,是因为他举着一只手电筒。笔直的光线打在深蓝色的垃圾桶上,程旷在桶旁边,一丝不苟地往里面看。随后,他伸手进去拨弄了两下,从垃圾桶里翻出一个矿泉水瓶。瓶里还剩了水,手电光照在上面,摇晃着粼粼银光。   学霸在翻垃圾桶……捡垃圾?   章烬觉得不可思议,然后看见老太太走过来,手里搓开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程旷把矿泉水瓶放进袋子里,老太太笑呵呵地说:“眼睛真尖!”   章烬住的那条巷子里也有捡塑料瓶的老太太,平常看见也没觉得多稀奇,更谈不上歧视。只是“捡塑料瓶”这事儿的主语换成程旷,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章烬脑子有一刹空白,没来得及生出什么想法,只是心跳得有些快,怦怦怦怦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分明是发现了别人的秘密,也不知道自己心虚个什么劲。   章烬杵在原地出了会儿神,在程旷往这边扭头以前,做贼一般,飞快地闪进了树丛里。还不忘把手里的可乐瓶留下。   大名鼎鼎的托塔天王·炮儿窝在树丛里,敛声屏气,直到那只可乐瓶“咚”一声落进了橘黄色的塑料袋,人都走远了,才“深藏身与名”地钻出来。   ※※※※※※※※※※※※※※※※※※※※   托塔天王炮儿:! 第11章 家不成家,一笔一画都是分崩离析   程旷陪奶奶散步回来,把路上的收获——两袋塑料瓶倒在地上,挨个儿踩扁,然后丢进小棚子里,加上昨天的,将将凑满了一个蛇皮袋。   程怡从屋里搬了几把矮凳搁在柚子树下,跟奶奶坐着聊天。程旷蹲在水龙头旁边洗手,哗哗的水流声中,奶奶的声音仿佛被拉长了。   “唉哟,本来说好去散步不捡瓶子的,又没忍住……”   程怡听了,说:“您老人家那双老花眼,就是看瓶子看得最清楚,贼眼一样,看到了还能忍得住啊?”   奶奶呵呵笑着:“是忍不住……捡惯了,看见就心里发痒,不捡还不行哩。”   程旷是奶奶一手带大的,会走路之后就像条尾巴似的跟在奶奶屁股后面,那时候爷爷还在,祖孙仨晚上散步时一人拿一只手电筒。小树林里、小街道上溜达一圈,回到家把塑料袋一抖,看谁“战利品”多。   当时日子过得比较艰难,捡瓶子、易拉罐多半为了补贴家用,后来这些东西越来越不值钱,生活条件也不像当初那么拮据,卖废品的这部分收入也就变得可有可无。只是伴随了多年的习惯一下子拗不过来,奶奶就把捡瓶子这事儿当成了茶余饭后的爱好给保留了。   稍微长大一点的男孩渐渐有了“面子”的概念,捡瓶子碰上同龄的熟人,会面上发热觉得羞耻,但是当他看到奶奶佝偻着腰从垃圾箱里翻出塑料瓶、易拉罐,他面上的那点热就瞬间凉下去,之后又更加热——仿佛被人狠狠地刮了一巴掌似的,所谓的“面子”,就像扔在地上的空易拉罐——咔一声,被他一脚踩扁了。   奶奶一瓶一罐将他拉扯到这么大,他要是置身事外,简直忒不是东西。   程旷进屋拿柚子,又顺手在冰箱上拿走一副扑克牌。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的月亮确实比中秋的还圆呢,”奶奶透过柚子树的枝叶看到天空中那轮皎洁的圆月,接着目光垂下落到扑克牌上,突然自言自语似的,“要是你爷爷在就好了。”   程怡把手覆在奶奶的手背上,轻轻地搓了搓。   程旷沉默不语地洗着牌,他有些心不在焉。   离家出走的程有义至今杳无音信,方幼珍仍跟奶奶水火不容,他居然还揣着一个“家”的念想回到燕石街。然后这个念想就在中秋的饭桌上,在程有德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中,碎成了渣子。   凭什么呢?程有德都能有一个其乐融融的家——起码看上去是这样。可他的家算什么?家不成家,一笔一画都是分崩离析。   一晃到了八点,奶奶每晚必看的电视剧已经开始播了,程怡陪她进屋,程旷找了个借口出门。他一路走到水沟边,从兜里掏出一包烟——这是他昨天晚上买的,程旷有段时间没碰过烟了,程有义离家出走时都没抽。可是现在一个人站在散发着臭气的水沟旁边,却分外想念烟的味道。   程旷抽完一根烟,沿着水沟走到尽头,等风把身上的烟味儿吹干净,又去商店买了一瓶水漱口解渴。他沿原路返回,烦躁的情绪渐渐归于平静。   然而这种平静宛如镜花水月,程旷回到奶奶家,屋里轰然传出的一声暴喝顷刻之间就将平静打碎,把程旷拉回了面目可憎的现实。   就在程旷离开后不久,一个满身酒气的不速之客破门而入。   程有德不知从哪个酒席上回来,顶着一张绛红的脸,整个人都被酒腌入味了。他一来就掀翻了电视机,手指头几乎戳着奶奶的脑门,吼道:“去你娘的!活得有滋有味啊,我看你妈了个巴子的电视!”   电视屏幕骤然黑了,砰地倒在桌上,连带着桌上的水果也滚到地上,水杯里的水直接洒在插线板上,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插孔处蹿出一簇火花,一股线路烧焦的味道从插孔处冒出来。程怡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掀吓得脸都白了,奶奶沉着脸说:“你有病到医院去看,不要动不动往我屋里跑,鬼看到你都头痛!”   “哟,不就是你个老不死的鬼啊?好哇,看到我头痛是吧?拿钱给我,我马上就走,你以为我愿看到你个老不死的啊?”程有德啐了一口,“好声好气跟你讲道理的时候你不听,你说你一把年纪了留着那些钱有什么用?带进棺材啊?死了还不是要老子抬上山!我们一家人和和气气不好啊?你非要闹得大家都不高兴,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奶奶没吭声,程怡先受不了了,她瞪着程有德,对他喊:“你滚!”   “我为什么要滚?你老几啊?这是老子家里,轮得到你说话?”程有德没把程怡放在眼里,“正好今天老二家的孩子也在这里,我也不想吓到小孩子,老不死的,我把话抛这里,你不交出钱就别想脱身!我每天晚上都来,你小心哪天死在我手上!”   成功地把老娘吓得不敢看自己,程有德疯子似的笑了几声,心满意足地转身走了。   他刚出门,程怡崩溃似的,忽然抓起板凳,用力摔在地上,骂了声:“畜生!”   奶奶想制止也来不及,大惊失色:“你个不懂事的!要是他回来就……”   还没说完,程有德魔鬼似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纱门外,他一脚踹开了门,一巴掌甩在了程怡脸上:“小瘪三!轮得到你教训老子?”   奶奶赶紧扑上来,把程怡护在身后:“小孩子不懂事,你跟她计较什么!”   “哎哟,她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啊?”程有德冷笑一声,忽然一把抓住奶奶的胳膊,把她往外头的堂屋拽。堂屋墙上挂着一张发黄的照片,他扔垃圾似的把人甩到墙角,指着照片说:“我老爹就在这里,你摸着良心说,你拿没拿他存的钱!你个老棺材,病了残了要死的时候就晓得要靠崽,平时抠死抠活偏心眼,有你这样做娘的?老子火上来了提前送你上路!”   奶奶被推得跌在地上,忍无可忍地抹了把眼泪:“老天爷啊,生了一个这样的崽,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阎王老爷把我收了去……”   她的话不知道哪个字触怒了她那个畜生儿子,程有德一把抓起桌上的剪刀,刀尖指着奶奶:“想死还不容易!阎王不收,我收!”   ——程旷冲到门口时正看见这一幕。   程有德怎么还不死?他怎么还不死!   泯灭人性的恨意撑破了少年人尚未成熟的身躯,那一刻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恶毒的念头:他一定要让程有德这个畜生死。   所以程怡挡在奶奶跟前时,只看见双眼通红、满身戾气的程旷抄着板凳,一凳子把程有德打倒在地,之后是一阵发了疯似的拳打脚踢,程有德脑袋嗡嗡作响,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然而沉浸在巨大的憎恨中的少年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他,程有德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当程旷的暴力行为终于停下时,他才刚松口气,转眼就陷入了更大的惊惧当中——他看见程旷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剁排骨的砍刀。   “啊啊啊——!”程有德失心疯一样大喊大叫,并在死到临头的时候发挥出了超常的逃生潜能,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从刀口捡回了一条命。然后这个吓破了胆的王八蛋头也不敢回,毫不犹豫地逃回了自己的家里。   程旷一路追出去,在他家门口拼命砍着铁门。   程怡脸上血色全无,冲到程旷背后抱住他时双腿发软,差点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然而她还是用尽全力把程旷往后拖,可此时的程旷倔强得三头牛拉不动,程怡只能不断地喊他的名字,重复地说一句话:“没事了,别砍了。”   程旷这种发狂的状态持续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听到程怡惊慌失措地叫唤“奶奶”,他的神魂才归了位。   奶奶低垂着头,靠在墙上,鼻血大股大股地从鼻孔里流出来,程怡拿了个装温水的碗接着,很快整碗水都变成了腥红的。   程旷手里紧握着的砍刀这时才“哐啷”落地。他茫然地看着奶奶,大脑被慌乱、恐惧和空白占据,这种灭顶般的心情,就算砍死程有德一万次也不能缓解分毫。   “去医院买药!”程怡冲他喊。   程旷这才从当机状态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蹬上脚踏车,在颠簸的路上骑得飞快。   后知后觉的恐惧把十六岁的少年背脊压弯,绷紧成一张拉满的弓,然而风还是凉飕飕地刮过,月亮依旧无忧无愁、憨头憨脑地圆着。   人间到处是真苦难、假欢喜,不管凡人背负怎样沉重的轭、过着怎样猪狗不如的生活,搁在老天爷那儿,都不值一哂,何况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少年和并不罕见的家庭纷争。   不知怎的,程旷忽然想到奶奶曾说的那个“劫”,他第一次心慌意乱地迷信起来,他怕那晦气的瞎话会在奶奶身上应验。   ※※※※※※※※※※※※※※※※※※※※   “到处是真苦难,假欢喜。”   |巴尔扎克《高老头》 第12章 喏,月饼味的棒棒糖   幸好那天晚上只是一场虚惊,奶奶没有出什么事,甚至连药都没吃,她睡觉前鼻血就已经止住了。就是嗓音哭哑了,临睡前她用低哑的声音叮嘱程旷:“明天赶早回去。”   程旷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第二天却留到了下午才走。奶奶一直惶惶不安,担心程有德酒醒之后会来找他麻烦,催促程旷赶紧回学校,而且让他下周也别回来,程旷却很执拗,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了。   事实证明程有德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脓包软蛋,生平最在行的就是“挑软柿子捏”,当他突然发现程旷是一块邦邦硬的石头,反而忌惮起来,甭说以牙还牙地报复回去,甚至他连程怡都不敢随便招惹了。那一晚程旷手持砍刀追着他砍的样子,程有德一回想起来就心里发毛,一发毛就又想起一桩陈年旧事。   程旷是有前科的。据说刚升初中那会儿,他就打伤过人,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人,被他打出满头满脸的血,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才出来。伤好以后脑子还出了毛病,成天像坨屎一样蹲在街边对路人傻笑,唯独见了程旷就躲。   程有德认定这小子是个缺筋少弦的祸害,而这种祸害他不敢惹,毕竟他差点儿就在小祸害的刀下送了命。   “小祸害”程旷傍晚的时候回的出租房,草草地解决了晚饭,打算去学校拿两本书,顺便在操场上跑圈。   严格意义上来说,中秋假期还没彻底结束,高中生活苦逼而压抑,好不容易放个假,总有些人闲不住爱来事儿,哪怕是咬着节假日的尾巴,也要折腾一把。   程旷这一跑,就碰上事儿了。   操场中央的草坪上有几个人聚在一起撸串,由于操场上只有寥寥几盏路灯,距离又隔得太远,程旷没有认出这伙人就是章烬和狗腿三人组。   吃饱喝足了,曹辉贼头贼脑地往四周瞟了几眼,确认此处地广人稀,一颗作案的心蠢蠢欲动:“我仔细瞧过了,石韬的车不在——他没来,东西也都在我包里,咱们开始吧?”   章烬和胡淼没什么意见,陈锐没吭声,曹辉当他默认了,于是把屁股后面那只硕大的军旅包推到众人中间——作案工具就在这只包里面。“等一下!”陈锐沉吟半晌,忽然伸出了尔康手,把曹辉吓得一哆嗦,差点举手投降。   “锐啊我的弟啊,你他妈吓死哥哥了!”看陈锐脸色有点严肃,曹辉愣了愣,小心地问,“怎么了?”   陈锐保持着一张严肃脸:“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还漏了一件事没做。”   闻言,其余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诧异,随即看见陈锐把手伸进了衣兜里,缓慢而又郑重其事地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月饼。   “我们还没吃月饼。”陈锐认真地说。   章烬怔了一秒钟,没绷住笑了出来,曹辉捧场说:“是啊,还是锐儿想得周到,吃吃吃!”   胡淼夸张地拍了拍陈锐的肩膀,欣慰地说:“锐儿,你长大了。”   陈锐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用刀子把一枚月饼切成了四份。蛋黄莲蓉味的,刚好一人吃到一个字,陈锐开了句玩笑:“淼哥吃蛋蛋。”   胡淼一口月饼哽在喉咙里,差点发射出来喷死他:“操·你大爷!陈锐你他妈不恶心人会死?”   曹辉跟着乐了一会儿,一扭头发现章烬似乎兴致不高,正在逗狗。由于曹辉此人对炮哥儿一直怀着莫名的敬畏之心,因此虽然他才跟章烬混了一年多,察言观色的功夫却已经修到家了。   难得出来玩,曹辉有意讨好章烬,便拉开了背包,拍了拍巴掌把那两个人的注意力拉回来:“不早了,咱现在就嗨皮吧,炮哥儿?”   章烬点了点头。   “咱们挪个窝?这边一堆碍事的垃圾,别烧着了。”胡淼往旁边看了看,指了一个靠南边的位置,“就那边吧。”   “行!”曹辉把包扔给胡淼,“拎着包。”   “淼哥,放着我来!”陈锐很有热情,一把提起包,拖家带口地往南跑。胡淼还没来得及放下包,一边被他拽着跑一边吼道:“我操!你是属野牛的吧陈锐!放开老子!”   章烬家的杂毛狗见了,也撒脚丫子追上去。   东西都捯饬妥当了,包里藏着的作案工具——一堆五花八门的烟花炮仗被摊在地上。陈锐首先翻出一把仙女棒,两眼发亮道:“先玩小的。”   章烬不知道这小子哪来的梦幻少女心,总之当狗腿三人组手握仙女棒、在一片银闪闪的火花中美滋滋地旋转跳跃时,画面太美,他不忍直视,把脸埋在了狗毛里憋笑,后来实在没忍住,笑得浑身颤抖。   “炮哥儿!过分了啊!”陈锐怒气冲冲地转向他,手上的仙女棒随之晃了晃,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要画个圈圈诅咒你!”   “锐儿,敢诅咒咱炮哥儿,当心蛋蛋不保啊。”曹辉说。   “什么蛋啊,他那玩意儿已经没了。”章烬朝胡淼抬了抬下巴,“不是孝敬给淼儿了么……”   胡淼立刻反应过来,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小锐子,朕觉得甚好。”   陈锐:“……”   除了小玩意儿,曹辉还带了大家伙,能噌噌咻上天然后噼里啪啦爆炸的那种。   曹辉拿出来去点火时,胡淼和陈锐退得远远的,引线一点着,胡淼就吹了声口哨,大喊:“跑!”   陈锐反应迅速,拔腿就跑。   “胡淼我**妈的蛋!老子差点给你吓尿了!”曹辉被吓懵了,打火机被他像手榴弹一样扔了出去。   章烬的狗被惊动了,愣是靠着三条腿,逃得比那些个两条腿的孙子还快,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什么叫身残志坚。   巨大的烟花在高空炸开时,胡淼气喘吁吁地停下了,大言不惭地打起了嘴炮:“太特么爽了!我以后要告诉我儿子,你老子当年放炮炸过学校。”   操场靠近观众席的那一段跑道黑灯瞎火,程旷跑到那里时,夜空忽然被烟花点亮了。他在原地顿了一小会儿,意外地听见几声狗叫。   这声音熟悉极了,程旷一回头,就看见黑暗中有一坨影子朝自己飞奔而来,那玩意儿跑近了,程旷定睛一瞧,果然是傻炮儿家的杂毛儿——由于它摊上个倒霉主人,一直也没能拥有一个体面的名字,程旷至今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就姑且叫它“杂毛儿”。   杂毛儿原来看见程旷就嚎,自从那晚断了腿、被程旷救了一命之后,对他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转弯,不但不嚎了,偶尔还会哼哧哼哧地对他摇尾巴——就像现在这样。   程旷朝杂毛儿小幅度地摆了摆手,算是回应了它,然后就走了。杂毛儿很快摇头晃脑地追上去,没听见它背后传来的主人的口哨声。   章烬远远盯着小土狗摇摆的大尾巴,好似看见这小畜生在挥手说“拜拜”,登时火冒三丈,决定回去就给这吃里扒外的杂毛畜生套个狗项圈。   他忿忿地喊了句:“让你走了吗?我数三声!给老子滚回来!”   这一嗓门威力十足,不仅喊得狗停下了,程旷也停下了。   而闹得正欢的狗腿三人组都是一愣,目光齐刷刷地转向这边——从他们的视角来看,这一幕简直令人怀疑人生。   炮哥儿这、这特么是在“挽留”学霸?   而程旷同时也看见了他们,因为离得远,而狗腿三人组手上的仙女棒烧完了没扔,还握在手里,眼下正冒着直溜溜的白烟,加上他们形容呆滞,从程旷的视角来看,这群傻·逼疑似烧高香中了邪。   “唷,回来了啊,学霸。”章烬已经走过来了,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圆滚滚的形状从左腮凸到右腮,说话声含混不清。   章烬跟程旷原本就没什么大恩怨,就算有恩怨也在几次干架中扯平了,当他开始用无冤无仇的目光审视程旷时,发现程旷就只是一个拽一点的学霸,不但不讨嫌,因为长相和身材加分,还挺讨喜。   章烬把人看顺眼了,伸手从裤兜里掏出另一根糖,扔给程旷:“喏,月饼味的棒棒糖。”   月饼味?借着明明灭灭的烟花,程旷看了一眼糖纸包装——上头赫然画着一颗草莓,他抽抽嘴角,信了这傻炮儿的邪。   章烬搓了搓狗毛,把糖咬碎了:“中秋快乐啊。”   中秋假期到了最后一天,月亮都不圆了,程旷看着这一人一狗,发现这俩货色眼睛倒是睁得圆溜溜的,于是也回了句:“中秋快乐。”   话音未落,操场入口处打来几束手电光,教务处的老师来抓人了!狗腿三人组手忙脚乱地窜起来开溜,章烬“靠”了声,在杂毛儿屁股上踹了一脚:“跑!”   他这话不仅是对狗喊的。   这个时候要是在现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程旷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已经无缘无故地被牵涉进了这伙操蛋的玩意儿干的操蛋的破事儿。   两人一狗逆着晚风一路狂奔,背后是砰砰的烟花炸裂声和高三教学楼里的起哄声,黑暗中,程旷从高高的围墙上翻出去,章烬的后脑勺忽明忽暗。   程旷觉得迟早有一天,他要往傻炮儿头顶上戳几个和尚窟窿,让他青葱的小板寸从此寸草不生。   ※※※※※※※※※※※※※※※※※※※※   吱一声:最近有一丢丢忙,更新可能不稳定。谢谢支持的朋友~ 第13章 有些自以为讳莫如深的事情,终于是见了光了   从中秋假期的烟花开始,程旷就好像被卷进了风浪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晚教务处没捉到人,然而事情却还没完。   市里早就明文规定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何况是学校,四中自建立以来,就没出过这么顽劣的学生,这件事严重影响了学校的声誉,教导主任认为不能轻易姑息。于是学校在通知栏张贴了“悬赏公告”,通过奖励举报的方式,动员群众力量,各班班主任也被要求在班上进行全面调查。   九年义务教育早结束了,罪名一旦落实,劝退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只不过像这种过家家似的查法,充其量起到威慑作用,谁也没指望真能查出什么,于是一段时间的排查过后,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学校也没有新的动作。   谁也没有料到,半个月后的一天,狗腿三号——胡淼,突然被石韬叫走了,一去就是三个晚自习,第二天上课都没有来。   而同一时间,高二年级开始流传一个消息,据说学校有对小情侣谈恋爱被抓包,成了棍棒底下的苦命鸳鸯。   有些自以为讳莫如深的事情,终于是见了光了。   因为两件事情时间上太凑巧,所以尽管学校没有公开,私底下还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胡淼就是鸳鸯故事的男主角,而跟他谈恋爱的女生是文科班一个叫黄芸芸的美术特长生,长得挺漂亮又会打扮。用世俗的眼光来看,这样“不务正业”的女孩读书不是为了成才,她就是奔着谈恋爱来的,不早恋才稀奇。而胡淼比她还不务正业,在学校除了混还是混,不遗余力地拉低班级平均分,活生生的一只人形秤砣。   原本程旷跟这件事八竿子打不着,偏偏他不惹事,事却来找他。   那天晚自习,程旷到开水房打水,当时走廊上有一个女生正趴在栏杆边削铅笔。这个女生就是黄芸芸。   程旷从她身边经过时,黄芸芸漫不经心的动作就停下了,她挪动目光跟随程旷进了开水房,长长的梨花卷在风里乱飘,时有时无地扫在她攥着美工刀的手上。   当程旷一边拧着水杯盖,一边走出来的时候,黄芸芸忽然凶狠地扑上去,锋利的小刀直往程旷手上划。   她有备而来,在袭击之前查过人体解剖图,把桡动脉的位置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现在她只需要靠突如其来的袭击抢来几秒钟,然后在程旷不设防的这几秒空白内,抓住时机,把小刀狠狠地摁在程旷的手腕处,再死命一划拉……   黄芸芸是个狠人,可惜命不好。她的小刀甚至没有来得及碰到对方,手腕就被程旷掐住一捏,劲儿立刻像被抽干了似的,手上绵软无力握不住刀子,作案武器也丢了。   尽管作案未遂,这个小姑娘却不知道什么叫怕,她凶神恶煞地盯着程旷,冷笑着嘲讽道:“怂包,跟女孩子动手,你还要不要脸啊?”   被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陌生人偷袭,并且还被反咬一口,这是件多么得天独厚的破事儿啊。   这要是个男的,程旷手里的开水一准儿滋得他满头满脸——作为一个德智体美劳发展不均衡的学霸,程旷学习成绩虽然好,但是思想境界实在不怎么样,要不是在用普通话骂人方面没天赋,他不光要动手,还想动口问候人家祖宗十八代——偏偏是个女的。   黄芸芸就是仗着这一点,才敢来找麻烦。程旷如她所料地松开她以后,她立刻抓住了第二次作案机会——在程旷转身离开的刹那,黄芸芸攥紧了另一只手上的铅笔,孤注一掷地往他后颈上扎去。   当时章烬正好从厕所出来,离开水房不过几步之遥。他一眼就看见程旷,还有程旷背后的女生,而就在他与程旷四目相对的刹那,程旷背后的女生举起了一只手,章烬用余光看见她的手上攥着一管尖锐的物体。   来不及细想,章烬飞快地冲上去,一把拉住程旷的衣领,把他往自己身边带,同时一只手迅速捞在程旷后颈上,企图避过袭击。在章烬的阻挠下,黄芸芸那支原本要扎进程旷脖颈的铅笔唰地刺入了章烬的小臂,然后折断了。   章烬的第一反应不是疼,而是千万要忍住不能喊,一连串的“操”冲到他喉咙里,被他一个一个咽回去了,最后只发出变了调的一声闷哼。   “章……章烬?”章烬忍痛忍得额角青筋直跳,瞪向始作俑者的视线显得分外凶残,黄芸芸被他看得一惊,捂着发白的脸仓皇地跑了。   程旷被章烬拉得一踉跄,正要骂人,垂眼却发现章烬手臂上红肿的伤口,顿时觉得如鲠在喉,只能压着火气,烦躁地别过眼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屁点大的事儿。”章烬艰难地控制着表情和语气,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满不在乎,只是皱起的眉头却暗戳戳地出卖了他。   “我带你去医务室处理一下伤口。”程旷说。   施援手的时候压根没想过自己会受伤,眼下铅笔芯还留在肉里,看着就觉得心窝疼,但是炮哥儿的气势不能丢,章烬说:“用不着,不就是被扎了一下么,蚊子包似的,处理个屁。”   无端有人触他霉头,程旷本来很不爽,但看到章烬装逼的样子又莫名觉得挺好笑,恰巧他上节课写了一张化学试卷,上面有道题目十分应景,于是“好心”地提醒他:“铅笔芯留在身体里,一不留神就铅中毒了,你确定不要处理?”   章烬下意识地捏了捏手心,立刻感到手上突突的疼,那个血窟窿已经肿起来了,中央的黑点异常扎眼。他不学无术的脑子立刻做出了判断:妈的,老子铅中毒了。   他抽了抽嘴角,火气立马就上来了:“你他妈怎么不早说!空口白牙地说句谢谢就完了?那我跟你说谢谢,你让我揍一顿玩玩好不好啊?”   章烬头一回进学校的医务室,一进去就后悔了,校医姐姐正在忙,给了他们一把镊子,让章烬先把铅笔头取出来。由于伤口位置的原因,章烬不方便取,是程旷拿了镊子给他弄的。   姓程的孙子心狠手辣,下手没轻没重,章烬疼得差点没把后槽牙咬碎,好歹是没嚎出来。东西取出来以后,校医给了一张创可贴,章烬盯着小小的创可贴,忍不住问程旷:“这样就不会中毒了?”   程旷毫无罪恶感地压下弯起的嘴角,煞有其事地“嗯”了一声。   章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此时正好走到楼梯间,雪白的墙面上贴着上次月考的前一百名,他在前十名的位置看到了程旷,心头的那点疑虑随即被学霸光环消灭了。   解决了性命攸关的问题,章烬想起那个女生,因为胡淼好几天没来学校了,曹辉和陈锐整天念叨,对于鸳鸯故事里的女主角黄芸芸,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黄芸芸为什么会偷袭程旷呢?   章烬在回教室以前,叫住了程旷:“哎,学霸,你跟刚才那个女的是怎么回事?”   程旷回答说:“不认识。”   说完就没有后文了,好像刚才那场闹剧只是一个陌生人自导自演的独角戏。   不认识?章烬挑了挑眉:“她叫黄芸芸,不久前谈恋爱被抓的那个……你真不认识?”   程旷这回没理他,直接就进教室了。   章烬沿着走廊溜了一圈,在开水房附近看见地上有一把美工刀,不远处还有一支断了头的铅笔。他把东西捡起来,趴在走廊栏杆上,墙顶的灯光照着美工刀锋利的、沾着笔屑的刃,章烬握着刀,一边出着神,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铅笔。   文科班和理科班中间还隔了一层,黄芸芸出现在这里,会是偶然的吗?如果真像程旷说的那样,他和黄芸芸半毛钱关系也没有,那黄芸芸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削铅笔、还拿铅笔扎程旷呢?   ——也许还不只是拿了铅笔,搞不好黄芸芸还用了刀。   连杀人的心都有了,这得是什么深仇大恨?   胡淼那混账东西谈个恋爱谈得偷鸡摸狗,连他们几个自己人都瞒住了,不过以章烬对胡淼的了解,这货和黄芸芸的破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   可怎么就跟程旷扯上关系了?   没等章烬把这一团乱麻捋清,很快又出了乱子。一直没有现身的胡淼突然出现在了学校,而且姓胡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来就他妈闹出了动静。   胡淼跟程旷打架了。   ※※※※※※※※※※※※※※※※※※※※   炮哥儿:我铅中毒了(╥╯^╰╥) 第14章 如果凡事都有道理可讲,哪还有拳头什么事呢?   他们这一架打得很凶,章烬见到胡淼时,姓胡的血糊了满脸,一副七窍流血即将嗝屁的死相。曹辉和陈锐两个人围着他问了半晌,胡淼就跟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愣是一声也没吭。陈锐气得往他背上招呼了几巴掌,用“内力”震得胡淼弓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咳居然咳出了一嘴血,血里还混入了两颗崩掉的牙齿。   章烬看不惯胡淼这副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德性,忍了半天好歹是没忍住,揪着他的领口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端着一副棺材相给谁看?老子哪里对不起你了还是咋的,活该热脸贴着冷屁股受你的气?谁招你惹你了你揍谁去,揍不过还有我们仨,你装哑巴膈应谁呢?我给你脸了,你还瞧不上是吧?”   胡淼呛得咳嗽不止,因为咳得过猛,鼻子里的毛细血管又破裂出血,曹辉看出章烬是真生气了,连忙上去把两个人拉开,往胡淼鼻孔里塞了一团纸巾,劝他:“淼啊,你倒是说两句话,有什么事别闷着,炮哥儿也是关心你,你就非要急死我们是不是?”   “炮哥儿……辉哥,我没事,”胡淼一开口,他们几个都是一怔,胡淼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就像破风箱在反复地拉呀拉,每个字都含着沙带着血似的,“我他妈,就、就是……就他妈失恋了。”   最后几个字是抽噎着说出来的,说完胡淼就把脸埋在手掌里,发出了嘶哑难听的哭声。   “不是,你先别急着哭,淼哥,你失恋跟姓程的有什么关系?……他绿了你了?”陈锐愣愣地问。   “放屁!”章烬赏了陈锐一个白眼,听着胡淼跟放屁没什么两样的哭声,心烦意乱道,“别哭了,你嚎丧呐?人扫地的阿姨都悄么声地瞟你半天了,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你跟黄芸芸闹掰了,跟他程旷有什么关系?”   胡淼往手背上狠狠地搓了两把,把黏腻的血迹抹到指腹上,低垂着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那孙子阴我!”   陈锐和曹辉都愣了,曹辉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他怎么就阴你了?”   “你们别问了,我不想说。总之要不是他,我和芸芸的事儿就不会被学校知道,我俩也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胡淼把塞在鼻子里的纸巾揪出来,往地上一扔,自暴自弃地踩了几脚。   “程旷这逼,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陈锐愤愤道,“淼哥,我替你揍他!”   “算上我一个!”曹辉说。   “唷,你俩是打算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多能耐啊,一个个上赶着找揍挨?”章烬冷嗤了一声,目光转而落在胡淼身上,“胡淼,你有证据吗?你敢保证刚才没说半句冤枉人的话吗?”   章烬说的是实话,胡淼的战斗力在他们中间算强的,都被打成这副模样,换了他和曹辉上,下场也就是跟胡淼成为难兄难弟,但陈锐仍旧十分不服气:“炮哥儿,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我淼哥都被那姓程的欺负成这样了!”   曹辉本来想替章烬说话,但这会儿也没吱声。在这方面他和陈锐想的是一样的,他也认为,兄弟都给人欺负了,这种时候还管他娘的青红皂白,天下的道理都是老子一个人说了算——撑腰就是撑腰,就是不客观不公平不理智,我乐意,咋的了?   面对一脸血的胡淼,章烬此时此刻的理智就显得有些冷血了。   胡淼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盯着章烬:“爱信不信,我没冤枉他。”   “真出息,”章烬笑了笑,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叼着,“等着,你炮哥儿替你算账。”   烂摊子掰扯不清,胡淼一身的伤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所以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一旦牵扯到自己人,天大的道理也要打个对折。如果凡事都有道理可讲,哪还有拳头什么事呢?胡淼不能白给人欺负,章烬决定要找程旷讨债。   章烬第二次敲程旷屋子的门,跟第一次一样,像进村的鬼子,把楼梯上的老太太吓了一跳,差点摔个屁股蹲。“短命鬼……拆门噢!难怪老婆要跟人跑……”老太太没戴老花镜,瞪着眼睛凶巴巴地看了章烬一眼,把他当成了原来住在二楼的男人,骂骂咧咧地下楼了。   她没认出章烬,章烬倒是认得她。这老太婆姓王,住在四楼,因为儿子比较出息,是这一片唯一一个读过研究生的,王老太沾了光,自以为是半个书香门第,向来不大瞧得起这些不入流的邻居——尤其是章烬一家。向姝兰——章烬的妈妈,这女人既抽烟又喝酒还赌博,“五毒”她一人就占了仨。哦,据说还做过小三,王老太也是听人说的,不过差不离就是真的,要不然她老公怎么会跟她离婚呢?   上梁不正下梁歪,向姝兰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货,半点学生的样子都没有,同样也是烟酒赌样样不落,长大了指不定还嫖,端的一副流氓样。所以说龙生龙凤生凤呢,章烬跟他老娘坏得一脉相传。   因此王老太从来都对向姝兰爱答不理的,偶尔还用实际行动来摆明自己的立场——比如“高空”抛物,果皮瓜子壳剩饭菜什么的,哗啦啦就往窗户外面倒,全倒在章烬家的院子里。王老太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章烬杀上门来骂人的时候,王老太简直懒得理他——她扔那些东西下去都是能被分解成腐殖质造福土壤的——这还是她念小学的孙子告诉她的,这没读过书的小流氓还得福不知,白便宜他家的菜地了。   小流氓不懂什么腐殖质,就知道四楼的老太婆不是个好东西,敲不开她家的门,他就在家门口守株待兔,当然,一同等着的还有他家的杂毛狗。   王老太本来就讨厌阿猫阿狗,小流氓家的狗更是格外惹人嫌,而那天出门以后,她对那条狗更是嫌得入了骨——那畜生咬了她一口。   从那以后,王老太开始废寝忘食地琢磨怎么药死小流氓养的狗。   章烬和王老太做了五六年的邻居,也相看两厌了五六年,狗没死,王老太也没死,实在是生命的奇迹。   章烬对王老太就没有“尊老爱幼”和“宽容”可言,一看她就来气,敲门敲得更重了,还对王老太骂了句:“老太婆你给老子小心点,早晚拆了你家门!”   王老太吐了口唾沫:“没有爹教的东西!”   敲了半天都不见人来开门,章烬想要不干脆买一送一,把程旷这孙子的门跟老太婆家的一块儿拆了。就在这个时候,程旷回来了。   他从楼下上来,看到站在他家门口拍门的章烬时,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章烬很快回过神来,弯起一边嘴角,露出挑衅的笑容:“唷,可算来了。”   “你有事儿?”程旷因为发了低烧,头有点痛,刚刚出去顶着冷风跑了一大圈,愣是没出一点汗,现在头重脚轻,感觉脖子上顶了个铅块,几乎理不出一小块清醒的位置拿来思考。   章烬摁了两下手指,盯着他说:“有啊,我来抽你。”   他跟狗腿三号是一伙的。程旷慢了半拍才想起这一茬,章烬的拳头已经抡过来了。程旷后退了半步,伸手格挡,章烬这回是动真格地要收拾程旷,没打算闹着玩,他猛地把程旷摁在了墙上,腿抵着人后腰,反剪他双手,语气嘲弄又嚣张:“学霸,不是很牛逼吗?今儿怎么这么菜?”   程旷不太使得上劲,发热发晕的额头贴在冰凉的墙面上,反而获得了一刹那的安逸。然而就算病着,他程旷也不至于弱到任人宰割。程旷挣开章烬,一拳狠狠地挥过去。   两个人脾气里都有横冲直撞的成分,发起狠就像两头狼狗,统共打过三回,回回都能滚到地上,无一例外。   章烬钳住程旷的手腕时,被他皮肤的温度刺激了一下——这他妈怎么这么烫?   他稍微一愣,程旷就一膝盖顶在了他肚子上,章烬立刻怒了,什么杂念都没有了,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老子非得把这孙子抽得喊娘!   后来章烬把人死死压到地上,这才终于彻底制住了他,然而让姓程的玩意儿哭爹喊娘的理想却仍旧没有实现。   因为不扛揍的学霸掀起眼皮,悠悠地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这叫什么招式,反正翻了就没再翻回来。 第15章 “回答错误,劝你重来。”   章烬确定程旷还有气,从他兜里摸出了钥匙,打开门,把人扛进了屋里。   程旷跟蒸过桑拿回来一样,身体像只小火炉,不用量体温章烬都知道他发烧了。在这种情况下,章烬就算把他抽死都毫无光彩可言了。   揍人揍到个病秧子,天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霉气。章烬回家拿了根体温表,又从抽屉里翻出几盒感冒药退烧药——过没过期也不清楚,反正不是给自己吃的。   他一股脑扔进袋子里,拎着上了楼。   程旷的屋子收拾得很整洁,屋里陈设不多,什么东西在什么位置一目了然,章烬很快就找到烧水壶,他烧了一壶水,一边等水烧开一边百无聊赖地翻书看。   程旷的书桌上有一摞书,不是某学科的高考必刷题,就是什么A、B计划、高考真题和模拟题,唯一几本稍微有点可读性的书还是作文素材。可想而知,书的主人精神世界是多么的贫乏。   章烬看了几眼就没兴趣了,打开手机玩了几盘斗地主。等他想起程旷胳肢窝里的体温表时,已经过去半小时了,不过也没多大影响,章烬拿出来看了下,眼皮一跳——嚯,温度都奔四十了。再烧下去,学霸的脑子都该烧成脑残了。   程旷比章烬想象的还要能忍,他身上有一股狠劲,不仅仅是对别人,尤其是对自己。章烬把退烧的白色药片塞进他嘴里,想给他灌两口水,这时才发现水杯里的水还是滚烫的。   反正是个祸害,烫死他得了。章烬心想。   还没等他把这个恶意的想法付诸现实,程旷就皱了皱眉,半梦半醒间眼睛撑开了一条缝,章烬担心他把药给吐了,结果一转眼,见他嚼了两下就把药片吞了。   章烬目瞪口呆,人生八苦加一块儿都没这药苦,程姓孙子居然连水都没喝一口,就把药生吞了?章烬怀疑这会儿他要是塞粒耗子药,程旷也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伺候完了病秧子吃药,章烬下楼洗了个澡,洗着洗着忽然想起漏水的事儿。那孙子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压根就没修过漏,章烬想起这茬,洗完澡又打了电话给修漏的李师傅,对方当晚就过来了。   李师傅年过半百,给人修了十来年的漏了,技术没得说,就是人品不怎么样,是个十足的老滑头。章烬判断出漏水的是防水层,只要把地砖撬开清理,不用动底下的水管。但他看见李滑头来的时候,小电驴上有一截新水管。为了防止姓李的整幺蛾子,章烬全程盯着他把活干完。   李滑头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磨蹭半天也没找着机会下手,不但新水管没能兜售出去,收费时还被章烬四舍五入抹掉了零头。   把人送走了,章烬坐在程旷的椅子上玩了会儿手机,没留神睡着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做了个火灾现场逃生的梦,梦里他捂着湿热的毛巾在楼道里跑,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个梦短暂而真实,章烬被憋醒的,醒来的时候发现鼻塞了,把准备给程旷的感冒药摸出来泡给自己喝了,出门之前探了探程旷的额头,差不多已经退烧了。   程旷的生物钟一向很准,这回一病,忽然就紊乱了。他一觉睡到了八点半,太阳穴隐隐作痛,睁眼时迷迷糊糊地想:现在什么时候了?   还没等他想出结果,玄关处开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章烬拎着两个塑料袋,右手尾指上勾着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地晃进程旷的视线,挡住了窗口透进来的大片晃眼的日光。   程旷眯了眯眼:傻炮儿怎么在这儿?   “醒得真是时候,”程旷屋子里没有专门的餐桌,书桌上又全是书,章烬环视了一圈,把唯一一把膝盖高的座椅拖到床边,勉为其难地凑合做了个“小茶几”,他把塑料袋拆开,取出两个打包盒,揭了盖子推给程旷,“大肚王家的三鲜米线,便宜你了。”   巷子口有一家早点摊,老板姓王,因为挺着圆滚滚的啤酒肚,好些和他熟络的客人都叫他“大肚王”。   热雾氤氲中,程旷爬起来洗漱,洗完脸以后,精神渐渐回笼。昨晚的事情浮光掠影般地在脑海里快速回放了一遍,他隐约想起来了——他跟章烬打架,然后……   ……被打晕了。   太跌份儿了。程旷皱着眉,手动屏蔽了这段记忆,转移注意力到眼前的米线上,盯着盖在顶上的灿黄荷包蛋,半天没动筷子。   章烬已经蹲在边上呲溜呲溜地开吃了,他分神看了程旷一眼,霎时间,一句脏话脱口而出:“我操!倒霉玩意儿,你给谁上香呢?”   他说着,一把拔掉了程旷碗里那两根雄赳赳气昂昂、笔直地插在荷包蛋上的筷子。   程旷愣了愣,夹起荷包蛋,打算一筷子扔进垃圾桶。   妈了个巴子的,这可是他特意加的荷包蛋。章烬瞪着程旷,觉得这玩意儿简直不识好歹,吼道:“你他妈什么毛病?”   “我不吃荷包蛋。”程旷说。   章烬把荷包蛋截下了:“我加的蛋,你不吃别浪费,吱个声行不行?我替你吃。”   程旷和章烬只要在一块,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偏偏这回他又欠了章烬的人情,从他半睡半醒间咽下那片苦药伊始,对章烬的态度就再也坏不起来了。   就好比“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到底是欠着一份情在那儿,人情这东西没法一笔勾销,你欠我我欠你,欠来欠去就成了一笔糊涂账——人与人之间的纠葛大多是这么产生的。   于是他压下心口微妙的烦躁,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不好意思”以及“谢谢”。   章烬翘了翘嘴角。   程旷从睁眼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夹起米线吃了没两口,眼皮又开始跳,隐约觉得漏掉了什么挺重要的事情。章烬看手机报时的时候,之前被打断的问题又一次浮现在程旷脑中。   他想起来了。   操。今天期中考试!   作为学渣中的佼佼者,章烬压根没把期中考试放在心上,只要他愿意,每天都是周末。于是在程学霸烧坏了脑子的这一天,两个人稀里糊涂地错过了第一场语文考试。   四中监考很严格,按照高考规定,迟到超过十五分钟就不能进考场,而这次期中考试时间排得尤为紧凑,第一场考试和第二场之间休息时间只有二十分钟。   程旷背着包跑到巷口时,听到背后响起了铃铛声。   章烬蹬着单车轻而易举地超过了程旷,他往前骑了一段,忽然停下来,脚踩着地对程旷勾了勾手:“上不上来?我载你。”   当初为了方便载人载狗,章烬给单车装了后座,看程旷病还没好利索,一时心血来潮就喊了他。不过以程旷那副拽上天的烂脾气,多半是不会坐的。   这要搁在以前,章烬会想——管他去死,爱坐不坐。然后脚踩踏板,绝尘而去。   可现在不知怎的,好像有点不同了。   果然,程旷说:“不用。”   章烬嗤了声,在程旷将与他擦身而过时,一把拽住了他的书包带子:“回答错误,劝你重来。”   在程旷乏善可陈的童年时代,很少接受他人的好意,当然,也没什么机会接受,因为愿意对他好的人实在屈指可数——那会儿打工潮盛行,方幼珍和程有义俩人成双成对地跑去外地打工了。程旷刚断奶,牙还没长利索,就成了留守儿童,后来一不留神就把小学六年级的儿童节都守过了,连“儿童”都不算了。期间他只能通过逢年过节的一通电话,确定自己也是个有爹疼有娘爱的正常人,而不是像邻居家的石宝说的那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当年燕石街生活条件困难的一抓一大把,大家都自顾不暇,像程旷这种打小就缺爹少娘的孩子,除了爷爷奶奶,基本上没人关心。就算偶尔冒出来一个“好心人”,十之八·九都是居心不良的。   所以程旷至今仍然记得燕石街街口那个卖卷纸的老头儿,尽管对方已经死了好多年了。那老头儿曾经少收他六毛钱。   程旷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因此章烬拽住他的时候,他几乎有些茫然。   傻炮儿很嚣张。他想。   “离开考还有五分钟,你想飞过去还是怎么着啊?”见程旷顿住了,章烬拍了拍后座,车轮往前移了一点,刚好停在程旷旁边,“我也要考试,搭你就是顺路的,上来。”   虽然话糙理不糙,但章烬这个“援手”伸得极其欠抽,程旷看了看他,忍住了没抽他,吐出俩字:“滚蛋。”   ※※※※※※※※※※※※※※※※※※※※   谢谢小神仙投喂的鱼粮和海星星~咸鱼er嚼嚼嚼=w= 第16章 “死了没?”   章烬没想到程旷真能飞,不但飞到学校参加完了后头几门考试,而且成绩出来的时候,居然没排倒数。可见倒数的同志捍卫领土主权的意志是多么的坚定。   石韬开班会时分析成绩单时,把前十名说了一遍,接着就提到程旷。四中对成绩优秀的同学有很多奖励措施,比如期中期末的年级前十,按名次高低能得到三百至六百不等的奖金。石韬觉得程旷很可惜,因为纵使按语文成绩刚及格的水平来算,程旷的总分也能进入前十,偏偏他有一门缺考。   同样缺考了一门的章烬就没这个待遇了,妥妥地拿了个倒数。但意外的是,他不是倒数第一。   章烬盯着排名表末尾的名字,耳边是曹辉焦躁的脚步声。   ——胡淼那玩意儿没来考试。   “他是失恋还是失心疯?考试不考,课又不上,电话也不接……妈的,他今天要是不回消息,我还管他就不姓曹!”拨过去的电话又一次无人接听,曹辉忍无可忍地骂了句。   陈锐课后被石韬叫去了办公室,问的就是胡淼的事。当时文科四班的班主任也在办公室里,陈锐认得她——高一时他的历史就是这位女士教的。   “你们班的胡淼太不像话了,自己混也就算了,还带坏我们班女生,现在家长打电话来向我要人,石老师你说我怎么赔啊?”   “来了啊,你先坐,”石韬向陈锐招了招手,示意他进来,转头对女老师说,“刘老师,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人平安地找回来,事情弄清楚了再来追究责任。”   陈锐屁股落在凳子上,心却悬起来——黄芸芸也失踪了?   刘老师刚做了一年的班主任,不太沉得住气:“找回来?怎么找?俩学生电话打不通,家长也一无所知,要不我现在卜一卦?”   石韬给她和陈锐各倒了杯茶,问陈锐:“你跟胡淼很熟吧?他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陈锐摇头,石韬看了他一会儿,再次确认道:“真不知道?”   “我要是知道他还走得了吗?”陈锐有些着急,没忍住又问,“胡淼他是怎么回事啊?”   刘老师冷笑一声:“怎么回事?他把我班上的黄芸芸拐跑了!小小年纪的,还挺有心机,拿考试当幌子骗过家里人,暗地里玩失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害得家长现在还到处找人呢……”   “刘老师,”石韬打断她的话,拍了拍陈锐的肩膀,“没事儿,你先回去吧。”   虽然石韬讳莫如深,但通过刘女士语焉不详的几句话,陈锐已经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胡淼这丫的带着黄芸芸私奔了!   章烬、曹辉、陈锐三个人合计了一下,打算等胡淼回来,群殴他一顿。   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胡淼没有回来,他爸妈已经报警了。   第二个星期,仍然没有消息。   直到第三个星期——黄芸芸回来了,事情总算有了眉目。据黄芸芸说,她和胡淼买了火车票,跑到外地住了小半个月,期间黄芸芸后悔了,跟胡淼吵了一架。两个人不欢而散,黄芸芸买了回程的票赶回了家。   而胡淼依然不知所踪。   “姓胡的是不是谈恋爱谈坏脑子了?有种就一辈子别回来,不然老子一准儿要把他头拧下来当球踢!让他知道什么叫校园霸凌!”陈锐恨得牙痒痒。   大概是为了踹倒陈锐立下的flag,胡淼在黄芸芸返校那一周的周六,被他爸押送回了学校。一放学,胡淼就被扬言要霸凌他的几个人堵在了厕所。   陈锐一拳揍在胡淼胸口,又对着他狠狠踹了几脚,直到曹辉把他拉开,他还跟只斗鸡似的,脸红耳赤地伸着颈子往胡淼那边扑。   “以后你是我孙子!瞎了眼了老子再喊你一声哥!”陈锐骂道。   “锐啊……锐!有话好好说!”曹辉拼命拽着他,扭头喊章烬,“炮哥儿!你劝劝他!”   胡淼靠在厕所墙上,一声不吭。   “劝他?劝个屁!”章烬把烟盒摔在地上踩烂了,几步走到胡淼面前,把他提溜起来,“谁他妈吃饱了撑的管你?”   胡淼嘴唇张了张,面如死灰道:“你们抽我吧。”   章烬一拳抡过去:“我懒得抽!我懒得抽!我懒得抽抽抽死你!别以为我他妈抽不死你!”   “别把人抽死了!”好不容易控制了陈锐,那边章烬又动了手,曹辉吓了一跳,连忙放开陈锐,两个人一同去拉架。   章烬松手的时候,胡淼被他踹得一屁股坐在了墩布上,裤子都湿了,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   陈锐一边觉得胡淼可恨,一边又怒其不争,简直巴不得抄起拖把往他那张脸上拖,看看能不能拖出点颜色来。   几个人都不理智,曹辉和事佬也难做,只能一个劲地劝胡淼开一开尊口,为自个儿瞎胡闹的事儿认个错:“淼啊,你谈个恋爱谈得六亲不认啊?咱哥几个还比不过一个黄芸芸是不是?你这事儿干得忒不是东西了,要不是兄弟,谁稀罕管你?你说你该不该认个错吧?”   “炮……”   “用不着,”胡淼刚开口就被章烬打断了,他冷嗤了一声,睨着胡淼,话却是对曹辉说的,“谁敢跟他攀兄弟啊?夭寿!我还没活够呢。”   说完章烬就走了,曹辉拦不住也不敢拦。   陈锐眼圈都气红了,扑上去把胡淼摁在地上打:“闹成这样你他妈就快活了是不是?你个狗娘养的王八羔子!”   瓷砖上依稀反射着背后的景象,但章烬头也没回,径自离开了。他被胡淼那龟孙气得胃疼,蹬着单车回家,吹着凉飕飕的秋风冷静了一会儿,胃反而更疼了。   好不容易到了家,章烬靠着墙根蹲下,额头上冒着冷汗,脚底都是凉的。   都赖那龟孙子……还真就夭寿了。   不会要死在家门口了吧?章烬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明天楼上那倒霉老太婆看见了,指不定还得往他身上啐一口唾沫,骂一声“活该”。   章烬还没成年,就开始操心成仙后的事了。   会有人给他收尸吗?他妈肯定不行,一见着尸体就会吓晕。章烬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忽然有个人站在了他跟前。   嚯,收尸的来了。章烬抬起眼看他。   “收尸的”声音挺好听,大概还咬着变声期的尾巴,尾音略带点沙哑,他在章烬鞋面上碰了碰:“死了没?”   章烬眼睛都没眨:“死了。”   “那就死这儿吧。”程旷漠然地走了。   “喂,拉我一把,”章烬喊住他,“否则我现在就写遗书碰瓷,坑死你。”   傻·逼。程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拉了他一把。   章烬如愿以偿地被“收尸”了,他揽着程旷的肩膀,像一朵娇花似的蔫答答地靠在程旷背上,挪着小碎步进了屋,一进去就往沙发上一窝,死狗一样一动不动。   程旷被“娇花炮儿”折腾得哪儿都不舒服,说话都有点喘了,他犹豫了几秒钟,对娇花儿表示了慰问:“你哪疼?”   “胃。”章烬吐出一个字,半死不活地指了指胃的位置,“这儿,你给我捂捂?”   程旷觉得此人多半欠抽,看他那副蔫样儿,忍了没动手,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滚”。   “哎,我想吃点东西,”章烬没等程旷回答,就自顾自地往下说,“热乎乎的那种,你给我弄点吧?什么都行。”   程旷看了他一眼,起身往屋里走。   章烬愣了愣:“哎哎,你往哪儿走?做贼啊,趁火打劫?”   程旷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他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偷你们家米!”   章烬一边疼一边忍不住笑着“操”了声。   程旷没多久就出来了,手上还挂着水珠,章烬问他:“你给我煮粥了,对吧?”   从章烬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他的心情挺愉悦,如果尾椎骨上多出一截毛茸茸的话,这会儿应该摆得很欢。   大概跟傻·逼说话,人也会跟着变傻。程旷心平气和地说:“是啊,粥里下了药,死之前别忘了写进遗书里。”   “你怎么这么……”章烬把突然冒在脑子里、差点脱口而出的“可爱”及时咽了回去,捂着胃把话头拐了个弯圆回去,“十项全能啊。粥这玩意儿得煮多久啊?”   “你慢慢等吧。”这话虽然没有后半句,但是潜台词无声胜有声——我就不奉陪了。   程旷出门前,章烬喊了他一声:“学霸。”   程旷顿了顿,却听见章烬对他吹了声口哨,说:“程旷,再见。”   “再见。”门在程旷背后“嗒”地合上了。   学霸这个人,还挺仗义的。章烬心想。   他让胡淼龟孙给折腾寒了的胃被一碗白粥捂热乎了,觉得胡淼都没那么可气了。   然而事实证明胡淼就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祸害,而且这祸害贼心未死。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章烬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奉天承运,把祸害结结实实地收拾一顿。   这个“有一天”来得并不晚。   ※※※※※※※※※※※※※※※※※※※※   娇花炮儿向大家问好~ 第17章 炮哥儿带你飞   运动会的报名表发下来了,罗凯人怂事多,非要找个“陪跑”的,他采用就近原则,很快盯上了他的学霸后桌,千方百计地央着程旷跟他一块儿报名。   程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长了一张普度众生的脸,罗凯那玩意儿才老拿那种殷切的眼神望着他。他让罗凯滚,罗凯滚过去又滚回来,死皮赖脸地烦他。   好不容易熬到下了课,程旷拎了书包就走,他走得很快,边走边盘算,如果罗凯还敢追上来,就找个僻静的角落把人给揍一顿。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果然,后面传来了罗凯的声音:“学霸,等一下!”   程旷脚步一顿,觉得是时候收妖了。然而这个时候,兜里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姓罗的妖孽命大逃过一劫,程旷松了拳头,掏出手机接了电话。   “旷啊……”   “嘟——”   听筒里人声响起的那一刹,程旷立刻挂断了电话。罗凯正好在这时候赶过来拍了下程旷的肩膀,程旷面色不善地看向他,罗凯感觉程旷仿佛剜了自己一眼,怔怔地噤了声。   程旷被一通电话搅得心烦意乱,饭也不想吃了,在食堂门口前拐了个弯,径直走向校门。他心里有一种预感,程有义——他那离家出走的混蛋爹回来了。   这个预感很快就成了真。   程旷刚走出校门口,就看见了停在路边的一辆二手桑塔纳,他心里咯噔一下,假装没看见,故意往远离那辆车的、人多的地方走。这时,桑塔纳的喇叭响了,车窗摇下来,里面的男人喊了一句:“程旷!”   嗓门很大,不少学生都愣愣地回头往车那边看,然而程旷却置若罔闻,甚至加快了脚步。程旷听见车门关上的声音,有个人从车上下来,边跑边喊他:“旷!跑什么啊!我跟叔特意来接你呢!”   “哟,怎么回事啊?那不是学霸吗?”在程旷后面出来的曹辉挺好奇地张望了一眼,转头对章烬说,“炮哥儿,学霸好像惹事儿了,被人追着跑呢。”   陈锐眯缝着眼:“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哎,炮哥儿!炮哥儿你去哪儿?”   “回家。”章烬一脚蹬上了单车,朝后摆了摆手。   “炮哥儿怎么就走了啊,不是说好了一起吃香锅的吗……”陈锐悻悻地说。   “有事儿呗,走,咱们仨去吃,饿死了都,”曹辉拍了拍旁边的胡淼,“淼啊,傻愣着看什么呢,走啦!”   胡淼幽幽地收回了视线,脸色不怎么好看。   路口的凸面镜映出那个人的脸,程旷扫了一眼,发现石宝追着他过来了。   石宝是他在燕石街的邻居,两个人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学,但石宝天生就不是块读书的材料,中考结束之后,石宝读了个中专学汽修,准备以后接他爸的班,开挖掘机。程旷小时候跟石宝关系还挺好,越长大就越烦他——因为他后来发现石宝这人有个毛病:大嘴巴。   无论大小事,只要被石宝知道了,基本上燕石街整条街的人都会知道。   程旷被他坑过,而且至今心怀芥蒂,石宝居然从程有义的车上下来,居然还无知无觉地涎着脸喊他……程旷心里堵着一股恶气,走过路口即飞奔起来,如果石宝那没眼色的非要追上来的话,程旷就打算把他打一顿。   石宝眼瞅着追不上了,这时候程有义的桑塔纳开到了他身边,石宝钻进车里,叉着腰喘着气说:“叔啊,我实在是跑不动了,他就在前面,咱开车堵他。”   程有义二话没说踩下了油门,而与此同时,一辆单车从他车门边经过,从侧边超过了桑塔纳。   “哎操!那骑单车的怎么老挡咱前面啊!会不会看路啊!”石宝火冒三丈,“叔,咱从旁边超车,我去骂他。”   程有义换挡踩油门,桑塔纳跟单车并排时,石宝向窗外探了个头,毫无素质地啐了一口唾沫:“长没长眼啊?没长眼甭上路!”   单车上的人松开一只手,挑衅地冲他比了个中指:“垃圾。”说完忽然加了速,飞快地超前蹬去,把石宝远远甩在了屁股后面。   “老子要把他单车踹翻!”石宝被激怒了。   程旷不想让程有义知道他住哪儿,飞快地思索着要往哪儿跑,他不知道程有义为什么要穷追不舍,但是多半没好事。   正在他犹豫的片刻,一辆单车超过了他,车上的人冲他喊:“上来!”   章烬没停下,但放缓了车速,此时身后恰好响起车喇叭的声音,程旷往前跑了两步,干脆利落地跃上了单车后座。   “唷,还挺利索,我家狗都比不上你,”章烬轻快地吹了声口哨,“坐稳扶好啊,炮哥儿带你飞。”   程旷:“……”上天吧,傻炮儿。   章烬对周边的路线很熟,把车拐进了一条窄巷子,很快就甩掉了程有义的桑塔纳,他骑了挺长的一段路,最后停在了一条小吃街上。   “吃点东西吧,我还没吃午饭,骑不动了。”章烬把程旷带进一家快餐店,冲里头喊了句,“大鹏!出来接驾!”   “哎,来啦!炮哥儿!”   程旷觉得这个叫“大鹏”的小胖子有点眼熟,在程旷想起他就是夜市摊上帮章烬收保护费的小狗腿时,小胖子也把他认出来了,大呼小叫道:“哎哟,这不是那个谁……上次那个帅哥吗?”   “他叫程旷,二楼那个帅哥,我前桌的学霸。”章烬介绍说。   大鹏对章烬家二楼新搬来的那位印象至今还停留在“挺帅一男的”上,一直以为自己没见过,没想到跟那天在夜市见到的帅哥是同一个人,他搓了搓小肉手,抱拳笑眯眯地说:“久仰久仰!我叫方鹏!”   方鹏跟武林高手会面似的,差点一秃噜嘴,蹦出个“在下”来。   他穿着小皮鞋、系着沾满油污的围裙,因为养了一圈膘,那围裙在身上绷得紧紧的,显得格外娇小,皮带的形状清晰可见。小胖墩浑身的打扮与他的气质格格不入,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熊孩子,方鹏对他笑出两只小虎牙的时候,程旷觉得他只有十岁。   “随便坐,甭客气,我去给你们弄好吃的。”方鹏转身钻进了厨房。   程旷怔了怔:……他在这儿打工?童工?   “学霸,”章烬给自己倒了杯水,忽然抬头盯着程旷,弯着眼问道,“你是不是觉着这胖子未成年啊?”   章烬的言外之意,仿佛方鹏是个已满十八周岁的成年男人。这模样看着像成年了么?   “不是我开玩笑,大鹏就是看起来显小,其实啊……”章烬看了眼程旷,发现他正喝着水,于是顿了顿,改口道,“哎,等会儿让他自己跟你说吧,我怕你喷我一脸。”   程旷看了章烬一眼,没说话。章烬好似跟他通了灵犀,愣了愣:“你是不是骂我了?”   傻·逼还挺有自知之明。程旷毫无罪恶感地承认了:“是。”   “操。”章烬被他气笑了。   章烬完全没有提刚才他被人追的事,程旷想了想,说了句“谢谢”。   他很少有机会对人说“谢谢”,从燕石街搬出来以后,反倒说了好几次了,几乎每一次都是对章烬说的。   “哎,真好听,再说一遍来听听?”章烬弯着嘴角,得寸进尺了。   程旷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章烬虽然很嚣张,但分寸还是有的,他在姓程的小白眼翻脸不认人之前改了口,说:“不客气,请我吃饭。”   方鹏很快给上了菜,还拿了一瓶啤酒和两罐可乐,他面不改色地干了一杯啤酒,语气像个老大哥似的,说:“你俩下午还有课,酒就算了哈。”   他说话的神态极其自然,比老田解数学题还自然,有那么一瞬间,程旷从他幼稚的外表下,看到了社会人的灵魂。   ——当他得知方鹏不是一坨营养过剩的萝卜头,而是一根二十八岁的老油条时,碳酸饮料的气泡直愣愣往鼻子里冲,程旷差点就像章烬说的那样“喷”了。   方鹏是个侏儒,小学的时候身高还挺正常,到十岁以后,个子增长忽然跟不上大部队了,变得异常缓慢,每年的长高的量四舍五入约等于零。因为这个原因,方鹏在学校里被同龄人歧视、被过分关注,初中毕业后,他就辍学回家,白天帮忙经营餐馆,晚上就在夜市摆摊卖烧烤。   方鹏本人挺看得开,别人的童年算来算去也就那么几年,他二十多岁、甚至到三十岁还是童年,等别人都成了“黑山老妖”,他还是“天山童姥”。   章烬跟方鹏就是在烧烤摊上认识的,当时他还念初中,个头没有现在这么高。方鹏谈起那一天,说到有几个高中生找他的茬,不高也不壮的章烬甩了书包就上了。   当时方鹏就从他青涩的脸上看见了日后“炮哥儿”的端倪。   程旷看了眼章烬,忽然想起上回在夜市里看见的“收保护费”的一幕,若有所思。   ※※※※※※※※※※※※※※※※※※※※   立冬的晚上,吃饺子了吗=w= 第18章 去你妈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桑塔纳没有再在校门口出现了。   程旷清早七点到学校早读,中午在食堂吃饭,晚上下了晚自习才出校门,基本上一整天都待在学校里面。四中的门卫很严,一般情况下,不允许非本校人员进入,甚至有些四中的学生没穿校服,都会被保安揪着检查校园卡。   除非程有义早出晚归地蹲点守他,不然连见他一面都难。程旷知道程有义不会有这样的耐心,但他忘了还有石宝。   石宝是个皮五辣子,为人十分狡猾。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套四中的秋季校服,鱼目混珠地溜进了校园里。他在高二教学楼的走廊里溜达了一圈又一圈,把每个教室里的每张脸都瞄了一遍,很快就找到了七班。   当时正在上英语课,靠近后门的窗子被敲了一下——为了教室通风,窗户一直都是开着的,一只手伸进来拨开了窗帘。天光打在脸上的一瞬间,程旷看见了石宝。   尽管逆着光,晦暗中,石宝脸上的略带得意的笑容还是落进了程旷眼里。程旷一伸手把窗户关上了。   石宝在走廊上待了一节课,一直守在后门旁边,下课铃响起时,他屈指在窗户上敲了几下,喊道:“旷啊。”   后门很快被打开,石宝满怀期待地看过去,看清从教室里出来的人之后,他愣了一下,随后猛地反应过来——这不是那天骑单车挡路的混小子吗?   混小子后面还跟出来三个勾肩搭背的男生,看起来都是一路货色。   章烬也看见他,不过只是扫了一眼,就像看路边的狗似的,没什么反应就走了。   他的目中无人令石宝有些窝火,不过他深谙柿子要捡软的捏的道理,忍住了没挑事儿,只是不爽地目送四个人离开的背影。其中有一个走在后头的,幽幽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石宝被盯得很不舒服,刚想骂人,这个时候他看见程旷出来了。   “旷啊,你可算出来了。”石宝自动忽略了程旷不待见的脸色,很是熟络地跟他打招呼。   走廊上人来人往,程旷往楼梯的方向走,石宝一路跟着他。走到教学楼北侧的水池旁边,石宝说:“我这儿还是第一回 来你们学校,哎,真别说,重点学校就是跟我那破中专不一样,啧啧,又是花花草草又是水池的。别的不说,光是这身校服,穿在身上人模狗样……”   “你找我有什么事?”程旷停下来,打断了他的絮叨。   “嗐,没事儿!”石宝跟着停下,脸上堆起笑,“我就是想着,咱老长时间没见面了,找你中午出去吃个饭,还有你爸,咱们仨一块儿。”   程有义必然是给了石宝好处,石宝才会跑到他面前来卖感情。程旷面冷心肠也冷,不但不为所动,而且十分反感。虽然他跟石宝从穿开裆裤的年纪就混在一起,但就像人长大了不需要再穿开裆裤一样,发小当中也有八字不合的,他越长大就越跟石宝合不来。   石宝瞟了眼程旷,又叹了口气,添油加醋地补充道:“叔一直没回去,担心方姨跟他闹脾气,你要是跟着一块儿,还能劝一下是不是?”   程旷嗤了一声,想通了——难怪程有义阴魂不散地追着他,自从那王八蛋离家出走以后,方幼珍就把家里的锁敲烂了,换了把新的。估计程有义回了趟家,发现进不了家门,又不敢去找方幼珍,这才巴巴地跑来求儿子。   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他自己造的孽,还不敢承担后果了?程旷拒绝了:“我不劝,你让他死了这条心。”   “旷,谁不会犯点错呢?有句话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是,叔是有错,可是兄弟说句实在话,方姨有时候说话也太冲了,搁谁受得了?叔现在知错了,回来了,别指着他鼻子骂了,好歹是你亲爹,听兄弟的,给他个机会。”石宝说。   去你妈的浪子回头金不换!程旷巴不得程有义这个浪子滚得越远越好,最好这玩意儿就别回来。可是他知道,无论他怎样盼着方幼珍和程有义离婚,只要方幼珍不愿意,程有义就一直会是他爹。   偏偏方幼珍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往日温情在作祟,她对程有义还是存着念想的,所以程旷从来没在方幼珍面前提过要她跟程有义离婚的事。   程旷兜里的钥匙被他攥出汗了,他甩手扔给了石宝,说:“让他拿着滚,要么滚回去磕头认错,要么就孬死在外头永远别回家。”   “旷啊,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石宝拉住程旷不想让他走。   程旷甩开他,冷着脸道:“别指望我会帮他。”   他把钥匙给程有义,已经仁至义尽了。   二楼的走廊上,陈锐转过身对刚从厕所里出来的曹辉说:“辉哥,你看那不是咱班的学霸吗?好像跟人吵架了?”   曹辉甩了甩手上的水,探出脑袋:“哪儿呢?我看看……哎哟,还真是他。炮哥儿,快来看戏!”   “看屁,刚吃饱没事干是吗?胳膊不长就少管闲事儿。”章烬说。   陈锐一脸懵:“咱还没吃午饭啊?”   章烬往厕所的方向指了指:“咦,你不是刚从那儿出来吗?没吃饱?”   曹辉一听就笑了,陈锐愣了一会才想明白:“……我靠!炮哥儿你把话收回去!”   胡淼靠在栏杆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章烬,忽然喊了声:“炮哥儿。”   自打上回在厕所里的不愉快过后,章烬一直晾着胡淼,没怎么主动跟他说话,胡淼也没再叫过“炮哥儿”。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四个人仍然混在一块,但实际上对于这种微妙的气氛,几个人都心知肚明。刚才那一声,是这些天以来,胡淼第一次主动喊章烬。   章烬“嗯”了声:“干嘛?”   “没事儿,”胡淼笑了笑,“就是想问,中午去哪吃?”   和事佬曹辉马上嗅出了和好的味儿,抓准时机打算推波助澜,然而陈锐比他更快一步,强势拖了他的后腿:“淼哥你记性真差,不是说好了去新开的那家东北烤肉吗?”   曹辉:“……锐啊,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小机灵鬼陈锐摆摆手:“承让了。”   ※※※※※※※※※※※※※※※※※※※※   刚过完棍棍节的我:   我要你这败家的蹄膀有何用?! 第19章 “叫声炮哥儿。”   程有义和石宝的出现仿佛一个小插曲,在那之后,程旷的生活再次归于平静。拿到钥匙的程有义没有如他儿子所愿地孬死在外边,而是仗着方幼珍对他藕断丝连的爱意,涎着脸赖在了家里。   程旷放假回燕石街时,看见程有义在店里烧菜,方幼珍招呼着客人,两个人神色如常,小三也好,离家出走也好,好似这些不堪的过去统统都翻篇了。   程旷不知道方幼珍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对他而言,他那个孬种爹在离家出走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再也没有喊过程有义一声“爸”。   在好几回在饭桌上跟程旷说话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之后,程有义终于感觉到他这个儿子不待见自己,也就不再自讨没趣。当程旷处于渴望父爱的年纪,他匀不出时间来成为一个父亲,现在补偿也没有任何意义。   程有义想得很通透,他不指望自个儿到了吹灯拔蜡的年纪,程旷能突然良心发现守在他身边给他养老送终,棺材本他会自己存。万一命不好,到晚年身体不行,落了个缠绵病榻不能自理,他也盘算好了——真到了那时候,他就买包耗子药吞了。   程有义也并非一无是处。他回来以后,方幼珍和奶奶的关系逐渐缓和,程旷开始减少回燕石街的次数,连续几个周末都在学校自习。   运动会渐渐近了,每天刷题刷得萎靡不振的高中狗仿佛看见了希望的曙光,打着练习的幌子堂而皇之地不上晚自习,在操场上撒脚丫子狂奔。   章烬和狗腿三人组这些惯常不务正业的,常常混到第二节 晚自习结束才回班,再用半个小时抄作业。章烬每次回来都会带饮料,偶尔拎几袋小零食、一盒水果——那时候学校的小卖部刚开始销售切块的盒装水果,路过程旷的座位时,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往程旷桌上抛,然后顺手牵羊地摸走学霸的作业本。有时候作业被罗凯拿去抄了,炮哥儿往那儿一站,金口还没开,罗凯就把作业本双手奉上了,比慈禧老佛爷身边的小德张还要可心。   程旷和章烬的关系,就这样在一次又一次“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礼尚往来中,从“和平共处”过渡到“建交”了。   大约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从角落里不时飘来的偷觑的眼神又蠕虫似的、悄悄地爬出来了。   石韬偶尔会在晚自习时来教室里转一圈,好几次他来的时候,后排大片儿都是空的,石韬在班会课上提到这个情况,提醒大家把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结合起来。   石韬说:“训练也得有个度,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摔一跤摔伤了,或者把身体弄坏了,反而弄巧成拙。”   不说不要紧,一说结果真就弄巧成拙了。石韬一语成谶。   运动会前一周,章烬把胳膊弄伤了,他左手打了石膏,缠了绷带挂在身上,看起来挺严重。负责运动会报名的体育委员吓了一跳,抱着“惜哉痛哉,损我一员大将”的心情,忧心忡忡地想:炮哥儿这样还能参加比赛吗?   转眼真就到了运动会,章烬把绷带拆了,校服袖子一放,看起来就像个活蹦乱跳的正常人,体委都险些忘了他受伤那茬。   运动会一共开两天,往年都在市体育场开,今年据说是负责人查了天气预报,发现近期天气不太好,于是把地点改在了学校的操场——真要是下了雨,不但撤退方便,主要是离教室还近,祖国的花花草草们一散场就能回去接受知识的浇灌。   学校操场的看台比市体育场小太多了,校领导合计了一番,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因地制宜地拟定了一份详细的座位安排表,让四中全校师生“无缝衔接”地挤在一块儿。   运动会第一天,日光鼎盛,半点“天气不好”的迹象都没有,看台面朝东边,太阳光照得人头晕眼花——市体育场的看台是有棚的,好歹能遮点阴,学校操场的看台就不一样了——这玩意儿顶天立地,在日头底下无遮无拦,简直就像一口灿烂的烙饼铛。   在一片怨声载道中,第二天,老天爷很给面子,脸一垮,下起雨了。   起初只是牛毛似的细雨,对运动会影响不大,于是比赛照常进行。没一会儿,雨势渐渐大了,石韬通知童佳葵,让她把七班的同学组织回班。   当时章烬正好去比赛了,他走之前把罩在头顶上校服一扔,手机还在衣服底下盖着。曹辉想去给章烬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自己来迟了一步,章烬的位置已经空了。   他站在五步开外,看见学霸——程旷把他炮哥儿的衣服一拎、手机一揣,面不改色地走了。   曹辉棒槌似的杵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陈锐在后面推了推他:“辉哥,怎么不动啊?”   胡淼打量他一番,狐疑地问:“不是说帮炮哥儿拿东西的吗?东西呢?”   曹辉“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朝前面抬抬下巴:“那儿呢,学霸先咱们一步,替炮哥儿收走了。”   “我擦,还真是学霸!”陈锐顺着曹辉的目光往前头一看,果然看见了程旷,瞬间有些懵,“不是……他和炮哥儿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炮哥儿和学霸最近是走得挺近。炮哥儿隔三差五就给学霸带吃的,又不是条喂不熟的狗,这也算是知恩图报了吧?”曹辉仔细地回忆了一番,觉得程旷的做法也说得通。   陈锐还是一脸懵逼:“炮哥儿以前跟学霸明明不怎么对付啊,什么时候好上的?说起来,我之前还看见炮哥儿跟学霸一块来学校,好像就是他俩缺考那次……”   胡淼一愣,那回他忙着跟黄芸芸私奔,旷掉了整个期中考。而在考试的前一天——他记得清清楚楚,章烬说要替他收拾程旷。   结果呢?   曹辉拍拍胡淼和陈锐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嗐,偏见都收一收,将来指不定咱还得跟学霸拜把子呢。”   “放屁!”胡淼浑身都僵**,曹辉被他这声吼吓了一跳,转眼只见胡淼阴沉着脸,坚定而近乎执拗地强调说,“姓程的跟我们……还有炮哥儿,就他妈不是一路的人。”   曹辉算是看出来了,胡淼对程旷仍然心怀芥蒂,看他十分不顺眼,并且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打算。他本来想劝劝胡淼,但一看到胡淼的脸色,又下意识地住了嘴,把话都憋回去了。   说不通的,胡淼这孙子,上辈子大约是头倔驴,一身的驴脾气,一旦钻起了牛角尖,八抬大轿也休想把他请出来。   运动会的时候,章烬旁边就是程旷,他离开的时候看到傻炮儿的校服还孤苦伶仃地窝在地上淋雨,顺手就拎着走了——压根没想到他这一顺手,还就牵扯出了一个人咬牙切齿的怨愤。   自习课结束的时候,章烬才回来,他浑身都是湿的,头发湿淋淋地淌着水。   班上除了值日生,人基本上走光了,章烬套上外套,跟曹辉他们几个一起去车棚里拿车,雨还在飘,而且隐隐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章烬在校门口跟狗腿三人组分开后,隔着极细的雨雾,看见了程旷的背影。章烬蹬着车靠近了,还没跟学霸打招呼,一张嘴就打了个喷嚏。   程旷转头看到他,有失颜面的炮哥儿揉了揉鼻子,说:“一块儿走?”   在这种操蛋的天气,不出十分钟就会下大雨,程旷没带伞,就算用跑的——程旷把“落汤鸡·炮儿”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大约半途中,他就会成为下一只落汤鸡。   “上来,”章烬注意到他的眼神,“啧”了声,“少见多怪……再不来我可走了。”   炮哥儿装得一手行云流水的好逼,程旷信了他的邪,等到上了贼船了,察觉到“船身”有那么一时三刻的不稳当,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傻炮儿左手打着石膏的事。   章烬就跟独臂大侠杨过似的,一路乘风破浪,赶在瓢泼的大雨来临之前,拖着他的贼船险而又险地“靠了岸”。   章烬把单车停在楼道里,随手在发茬上摸了一把,摸了一手的水珠子,他脸上挂着张扬的笑,对程旷说:“牛批吗?”   “……”傻炮儿得意洋洋,给他一条尾巴,他一准能甩上天,程旷毫无诚意地敷衍了一句:“牛批。”   章烬弯起眼睛,得寸进尺:“叫声炮哥儿。”   程旷没说话,用眼神扔给他一个“滚”。   “啧,怎么还目露凶光啊?”章烬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扔给程旷,“来,请你吃喜糖。”   什么喜糖?程旷不明所以,还没琢磨清楚,就听见傻炮儿惺惺作态地发言了:“唉,也没什么大事儿,不过就是随便跑了个第一名……”   装逼!可劲儿装逼!   傻炮儿“低调”地说完了获奖感言,还不忘讨要掌声。   原本章烬以为依照学霸的烂脾气,多半不会睬他,搞不好还要朝他翻个白眼。没想到程旷不仅满足了他的需求,还额外赠送了一句毫无感情波动的赞赏。   “你真棒。”程旷说。   “我操。”章烬愣了愣,然后没憋住笑出了声,“你敢再说一遍吗?”   程旷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确实是心平气和且毫无波澜的,可是笑仿佛能传染,他一时不防,被傻炮儿带偏了。   雨下得稀里哗啦,他俩在楼道里你来我往,笑得跟对二傻子似的,把出门接孙子的王老太吓得一哆嗦,扭头回家烧了一炷香。   阿弥陀佛,向姝兰家的小流氓中邪了。   ※※※※※※※※※※※※※※※※※※※※   今日份的晚上好~   (咕咕咕目前大约隔两天向各位问好的亚子)   谢谢支持! 第20章 他既恨不得它灰飞烟灭,可偏偏又藏着掖着,不肯让它见光   运动会过后,周考月考接踵而至,玩野了的男生女生们考试成绩惨不忍睹,回家挨了一通臭骂之后,把屁股黏回凳子上,又四大皆空地读起了圣贤书。   程旷不负众望地拿了个班级第一,在全年级排到了第四名。理科七班只是个平行班,这个成绩意味着,程旷就算在四中最好的实验班,也是冒尖儿的人物。成绩单贴出来的那天,一群人围在门口看,罗凯好不容易挤进去,还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就被突然驾到的石韬给吓回去了。   按照惯例,每次考试过后,石韬都会对着成绩单请人喝茶。这次考试,班上总体水平偏低,好几个平时成绩还过得去的这回都过不去了,办公室的茶不够喝,石韬索性搞了次集体教育。   “成绩大家都看到了,考得怎么样我也不多说,大家心里都有数。前段时间要开运动会,有些同学真是快活似神仙,一天到晚跟我说要训练要训练,自习课连人影都看不到。凑热闹比谁都积极,一到考试——哦豁,一塌糊涂。”石韬眼神往下面扫了一圈,毫不客气地数落道,“一个个都抬不起头来……你们看看隔壁六班的同学,人家每天早读之前,值日生就把地扫干净了,你们呢?我刚才一路走过来,每个班都在安安静静地写作业、订正,一到自己班,那可真是热闹得不得了!我差点以为走到了菜市场。回家之后,家长问你们在学校学到了什么,你们就说,学会了凑热闹!混日子混得好开心吧?喜欢凑热闹,现在自己就成了热闹。”   石韬是四中最年轻的班主任,训起人来却相当熟练,毫不含糊。程旷作为战火之中唯一一个逃过一劫、甚至还被授予“军功勋章”的幸存者,收获了一圈视线。   按照石韬的说法,那些吊车尾的同志应当好好向“火车头”学习——就像隔壁班那样,一伙人围着聚宝盆似的,在学霸的座位外围成一圈人墙,排队问问题。但是七班的“聚宝盆”愣是无人问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原因有二。   一来学霸端着一副生人勿近的脸,平时就不怎么跟大家打成一片,实在是一尊高贵冷艳的聚宝盆。   二来是因为他后座的炮哥儿。一伙人围着学霸叽叽喳喳地问问题,给炮哥儿添堵了怎么办?影响炮哥儿抄学霸作业了怎么办?   在荷尔蒙蠢蠢欲动的学生时代,学习成绩拔尖儿的男孩子常常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尤其是当此人又高又帅的时候,很难不吸引女孩子的目光。   尽管高中生涯异常苦逼,理科生的浪漫细胞比头毛还要稀疏,偶尔冒出来一丝青春的悸动,也会很快被牛顿一苹果砸晕,然后还得埋下头,每天兢兢业业地给阿伏伽德罗打下手,跟着孟德尔种豌豆。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就像半熟的青果,内里又酸又涩,表皮却已经开始泛红,索然无味的生活和刚开始沸腾的、对亲密关系的向往产生了巨大的矛盾,总有人耐不住寂寞。   月考前一百名的榜单张贴出来的那天晚自习,程旷的抽屉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封匿名信——信封上明目张胆地画着一颗桃心。   程旷从抽屉里摸出这封匿名的“情书”,一瞬间,感觉有一双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了他身上。他下意识地扭过头,视线却被挡住了——章烬爪子伸得老长,把程旷桌上的物理作业扒拉走了,他翻开作业本,忙里偷闲地朝程旷一笑。   程旷不为所动地把信塞回抽屉里,连同暧昧的桃心底下隐晦的秘密。   程旷比同龄人要早熟,对“谈恋爱”三个字,却陌生得很。   在他的童年时代,周围的熊孩子一哭二闹三上吊、无理取闹地折磨自个儿爹妈的时候,作为留守儿童的程旷,身边没有对象可以折磨,于是只好翻来覆去地折腾自己。   程奶奶一直过得很节俭,买一块窗帘布都要在批发市场转好几圈,跟精明的老板斗智斗勇,就为了图几毛钱的便宜。   她原本是个口拙的人,紧巴巴的生活却给她磨出了伶牙和俐齿。   尤其是在爷爷离开以后,家仿佛塌了一角,时间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又持续地折磨他。程旷恨不能把浑身没长开的身子骨撑开,一日千里地拔个儿,飞快地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然后撑起这个家。   他对自己毫不留情,巴不得立刻能逼出一点出息来,就怕奶奶老得太快,而他长得太慢,追不上。   子欲养而亲不待,一迟就是天上、人间。   他争分夺秒地长大、长熟,可“早熟”的心却到底是没能熟成一枚软柿子,反而养出铁石心肠——长成了一颗密不透风的硬核桃。   长此以往,程旷大约会成为一根顶天立地的光棍。   情书在程旷的桌肚里待了几天,没隔多久,又来了一封新的。大约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信封上的桃心如出一辙。尽管程旷始终无动无衷,对方还是不依不饶,把程旷的桌肚当成了树洞,隔三差五就要往里头诉一回衷肠。   有一天,罗凯不小心把程旷的桌子碰倒了,凯娘娘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通,无意间把“树洞”给掏了。罗凯跟信封上的桃心大眼瞪小眼,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在学霸枯燥无涯的题海中扒拉出这玩意儿。   这封……不对,这些情书——是小姑娘塞给学霸的呢?还是学霸秘而不宣的暗恋呢?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足以挑起凯娘娘过于旺盛的好奇心。罗凯耗子似的蹲在程旷桌子底下,一对爪子蠢蠢欲动。信虽然没拆过,但信封只是折了一个角,没有粘起来,就算是被人拆开过,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教室里寥寥无几的几个人正在午睡,程旷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教室,他想干点什么几乎神不知鬼不觉……   罗凯掀起折起的封口,伸了一根手指往信封里面摸,刚摸到一点棱角,这时候,后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了。罗凯猛地抬头,一眼瞧见章烬。只见章烬把校服外套往桌上一扔,穿着一件短袖站在风口上,拧开瓶盖仰头灌一瓶冰可乐。   罗凯有一种偷鸡摸狗被抓了个正着的感觉,虽然他才刚摸到一撮鸡毛,顶多算个“偷摸未遂”。   章烬余光瞥见,垂眼睨了他片刻,罗凯被盯得腿软,蹲不住了,一屁股坐回地上。为了防止行径暴露,罗凯悄么声地把信塞到了桌脚底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把学霸被弄乱的桌子收拾了一遍,顺手拿走了数学作业。   日理万机的学霸理所当然地没有发现这一茬,被作业折腾得身心俱疲的罗凯也很快就把自己偷鸡摸狗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桌脚底下的信一度无人问津,等罗凯偶然想起来的时候,它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而那些藏在树洞里不见天日的“情书”,终于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被撕破了遮羞的外衣,见了光了。   那天,程旷在抽屉里找试卷,没留神把什么东西蹭掉了出来,罗凯来找程旷借作业抄时无意间捡起来,非常有觉悟的凯娘娘当时就阴阳怪气地嗷了起来:“我靠!学霸,这是你的吧?有妹子送情书啊?”   尽管凯娘娘自认为这话他是压着嗓门说的,但声音还是干扰了炮哥儿抄作业。   “里头是张照片吧?我了个大槽,这么刺激?”罗凯瞟了下,“不过学霸,这姑娘你认识吗?看起来怎么有些微微的Man呐……”   章烬闻声,好奇地掀起眼皮往前面看了一眼,正好看见罗凯捏在手里的信封,他也只瞥了一眼——因为程旷的反应非常不客气。   “给我!”程旷生硬的语气让罗凯愣了愣,他迎上学霸几乎骇人的视线,讷讷地把东西还回去了。   一封情书而已,罗凯不知道究竟触了学霸哪片逆鳞,程旷的眼神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当时罗凯把信封竖在程旷眼前,程旷一抬眼,正对上封面上的桃心,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眼皮猛地一跳,连日来无动于衷的心狠狠地撞上胸膛,五脏六腑都动荡。   不知道是第几封信,这封信上的桃心不是画上去的,送信的人别出心裁,把桃心的形状镂空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了内里的信息。   而信封底下藏着的,也根本不是什么暧昧的秘密,而是是阴沟里伸出来的手,见不得光,连影子都是脏的。   ——镂空的桃心底下露出来的是一双眼睛,别人或许不认得,但对程旷而言,那几乎是烙在记忆深处的鬼影,他既恨不得它灰飞烟灭,可偏偏又藏着掖着,不肯让它见光。   ※※※※※※※※※※※※※※※※※※※※   晚好~ 第21章 那是一个老鼠窝一样的地方   章烬看见程旷如避蛇蝎般地把信塞进了抽屉里,又在晚自习铃声响起时,看见程旷出去了。虽然程旷看起来面无表情,但章烬却忽然感同身受似的意识到——他心情很烦躁。   程旷兜里揣着信,一路穿过走廊,停在最北边的楼梯口,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   这片区域没有顶灯,楼梯下方路灯的光依稀照过来,晕黄暗淡的光线下,程旷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丢垃圾一样往地上一丢。他沉默地睨了半晌以后,心烦意乱地蹲下来,手指一动,烟头便通过镂空的桃心,戳在照片上的人露出的那双眼睛上。   这是一双从阴暗角落里探出的偷窥的视线,又浑浊又猥琐。一碰到那样的眼神,程旷就感到胃里一阵痉挛。   他不可遏制地想起燕石街的废旧工厂,那是一个老鼠窝一样的地方。   不见天日的逼仄板房,踩了满地泥脚印的、漏水的厕所,跛脚的铁架床……床上潮湿发霉的被褥,还有充斥着尿骚味儿的破抹布。   以及一只披着人皮的老鼠。   程旷第一次注意到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是在厕所的门缝里。   工厂的那个厕所是临时搭出来的给建筑工人用的,十分简陋。最后工地没建成,工人散了伙,那儿就成了个公用厕所,常年脏兮兮的,也没人打扫。厕所的门缝有两指宽,挡不住风,当然也挡不住窥伺的眼睛。   烟头洞穿照片时,程旷蓦地冒出一个念头。   他想,那时为什么没有戳瞎这双眼睛?   立冬过后的夜晚,风里裹着寒气,程旷坐在楼梯上,刮着了打火机,把连日来的几封匿名信烧了。   信是谁送的?照片是谁拍的?藏在匿名背后的人是谁?当年的那件事,那个人知道多少?把这些膈应人的照片送到他面前,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照片在火光中烧成了灰烬,却留下了一连串问题,匿名者仍旧揣着不怀好意的贼心烂肺,阴恻恻地注视着程旷。   把烟头碾熄了,程旷逆着风往回走,经过厕所时,跟狗腿三人组擦肩而过,没看见他们的炮哥儿。通往教室的走廊在厕所和开水房之间,程旷走到拐弯处,被人猴子捞月似的一拽,拉进了开水房里。   他心里的烦躁尚未冷却,忽然撞上个手欠讨打的,正想干一架,谁知一扭头就对上了章烬弯起的眼角。   大约是应了那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老话,学霸难能可贵地没有动手。   算了。程旷压下火气,心想,不跟傻炮儿计较。   “学霸,带你看个好东西。”章烬说。   程旷有点烦,问:“什么?”   章烬嘘了声,往窗边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往那边看。   开水房的窗户多年没人清洗,平常又有不少学生躲在这儿抽烟,墙面连着玻璃,被熏黄了一大片。窗外常年窝着一只土著壁虎,晚上一开灯,这位壁虎同志就会爬出来溜达觅食,并且总能碰上几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飞蛾。   这会儿灯开着,窗户上隐约出现了一条壁虎的影子。   “你看,它上面有一只飞蛾。”章烬压低了嗓音说。   程旷没吭声,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玻璃上,只见壁虎悄悄抬起了爪,不声不响地往上爬,而那倒霉蛾子犹在不知死活地蹦跶,对危险的靠近浑然不觉。最后壁虎停在距离蛾子一指甲盖远的地方,头蓦地一伸,把它叼住了。   程旷隔窗围观了壁虎的日常捕食活动,看着飞蛾挣扎的晃动逐渐停下,茹毛饮血的“土著”机械性地嚼着它的尸体。毛玻璃上又只剩下一条影子。   章烬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挪到程旷脸上,发现学霸的脸还挺耐看,鼻梁是鼻梁,眉毛是眉毛,在不怎么亮堂的灯光底下,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虽然眉眼间含着点显而易见的戾气和不耐烦。   鬼迷了心窍似的,盯着程旷的某个瞬间,章烬忽然心中一动。   他想捏一下学霸板着的脸。   ——这个念头一产生就歪歪扭扭地冒了芽,并且支配了他的凡胎肉体。章烬艰难地收回已经伸出一半的爪子,并且对着蛊惑人心的妖孽喊了一嗓子。   “程旷。”章烬这一声喊得跟壮胆似的,没有压低声音,窗外的土著同志立刻受了惊吓,忙不迭地溜走了。   程旷被他喊得一怔,皱眉看向他,心说:如果傻炮儿胆敢说出诸如“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这类的蠢话,他就替天行道把人给揍一顿。   歪念宛如花蚊子,兀自嘤嘤嗡嗡,章烬铁了心要把它捏死,喊完后脑子一懵,而后上下嘴皮一碰,一句匪夷所思的话脱口而出:“为什么喊一声能吓跑它,尿尿声就不行?”   事实证明渣渣是不能一心二用的,话一出口,再荒唐也收不回了。   学霸怔了一两秒,反问道:“你在这儿尿过?”   章烬:“……”   炮哥儿挖了个坑把自己给栽了,一时无言以对。   好在这个时候,胡淼站在开水房门口,喊了一句:“炮哥儿,走吗?”   章烬走之前,扭头对程旷扔下一句“没有”,然后看见程旷嘴角轻轻地弯了一下。   操。章烬收回视线,歪念又冒出来——他妈的更想捏了。   程旷这个人形火药桶被傻炮儿这么一滋,莫名其妙熄了火,烦也烦得三心二意。接下来几天,那个人忽然消停了,程旷的桌肚里没再多出任何奇怪的东西,好似先前接连不断的匿名信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捉弄。   转眼到了冬至,方幼珍打电话过来,让程旷回家吃饺子。打从程有义回家后,程旷就没怎么回过燕石街,上次回去时他还穿着一件薄单衣,这一回巴士上已经泰半是穿袄的人了。   他路过街口的垃圾堆,道旁的歪脖子树底下缩着个灰头土脸的人,那人裹着个破破烂烂的军大衣,像只灰皮耗子。他听见有人来了,挪了挪脚,把一个搪瓷杯子踢到跟前,仰起头,头发底下露出一张哈巴狗似的笑嘻嘻的脸,看起来丑陋而愚蠢。   这人是个疯子,常年蹲在垃圾堆边讨饭,程旷兜里有几枚钢镚,但他看也没看那讨饭的疯子,反倒是对方看见他,吓得缩回了手脚,躲进了垃圾堆里。   搪瓷杯子被他碰倒了,咣啷啷地打滚。   天气很冷,白苍苍的日头照在身上也不暖和,程旷把手塞进兜里,经过路口烧饼摊的时候,听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红棉袄的小姑娘问老板:“天这么冷,那个疯子会不会冻死呀?”   “死不了,要死早死了!疯子皮厚,冻不着,你看他还知道捡大衣穿哩。”老板用火钳夹着煤球,火光把他映得满面红光,“烧饼要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呗。”小姑娘呵出的气在空气中浮起了一圈白雾。   程旷从路口的凸面镜上看见缩成一团疯子,心里忽然钻出一丝恶意——他怎么就没被冻死呢?   冬天到底还是不够冷。   方幼珍在店里,程有义也在。程旷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方幼珍正在擀面皮,程有义在包饺子,看见他回来了,程有义说了句:“回来了啊。”   程旷没应,直接忽略了他,只叫了一声“妈”,就洗了手过去帮忙。程有义也没什么反应,方幼珍把取暖器移到程旷脚边,抓着程旷的手摸了摸,嗔怪道:“怎么只穿这么点啊?手都冰凉冰凉的,你别掺和了,坐这儿烤火,饺子马上就包完了。”   “不冷。”程旷没听,接过方幼珍擀好的面皮,舀了一勺馅儿,三两下就包出了一个饺子。方幼珍也不再拦他,把饺子放进盘子里,笑眯眯地说:“我们旷啊,饺子包得像模像样的,比我包得好看多了。”   说着她又用胳膊肘戳了戳程有义:“你说是不?”   程有义看了程旷一眼,说:“是有两下子。”   方幼珍对他的说法不怎么满意:“什么叫有两下子?我们旷干什么不像样?整条街就咱儿子最出息。”   方幼珍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只能拿程旷跟燕石街的人比,但在燕石街这片穷山恶水的地方,到处是“石宝”之流,正儿八经考上高中的没几个,基本上一只手就能数得清。就算再怎么鹤立鸡群一枝独秀,程旷自认为也没什么可自豪的。   方幼珍的“有出息”,跟程旷想要的“出息”,差了十万八千里。   晚上石宝端着饭碗跑到店里来蹭饺子,程旷正拎着保温杯要出门,石宝赶紧拦住他:“旷啊,怎么我一来你就走啊?陪哥吃碗饺子聊会儿天再走呗?”   程旷没理他:“起开,我给我奶奶送饺子。”   石宝悻悻地让了路,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这不还早呢嘛!”   店里有挂钟,石宝特意掏出手机到程旷面前晃,就是为了炫耀。然而程旷看见了,只是漠然地想:哦,换新手机了。   石宝自己却乐在其中,兀自嘚瑟道:“新款,酷炫吧?”   程旷不为所动,已经推开门走了,石宝对着他的背影“吁”了声,摸着光滑的手机壳,乐不可支地哼起了歌。   冬至这天刚好是周末,程旷待一天就要回学校,奶奶炖了红枣肉饼汤,一大早起来就开始炖的,程旷拎着饺子过来的时候,肉饼已经被红枣浸入了味,又软又甜。程旷原本打算在奶奶家待到傍晚再离开,没想到下午三点钟突然接到石宝的电话。   石宝说了什么他没注意听,电话一接通,程旷就从嘈杂的背景音里听到了方幼珍骂街的声音。   ※※※※※※※※※※※※※※※※※※※※   晚!上!好!啊! 第22章 他心心念念要做中流之砥柱,却猛然发现,自己连块浮木都不算   程旷回到店里的时候,方幼珍正歇斯底里地骂街,像个实打实的泼妇。   导火索是一件屁大的事:马路对面有一个垃圾车,专门供路边的小店和餐馆倒厨余垃圾。垃圾车后面围了一圈铁栅栏,栅栏背后种了几棵树,附近的居民图方便,在树杈上搭了竹竿,拿来晾衣服。方幼珍倒垃圾的时候没走近,远远地扔了一下,结果当时栅栏后面有个姓刘的大妈在收衣服,说是被菜油酱汁溅到了。   这位刘大妈平时就不怎么看得惯方幼珍,两个人一直不大对付。借着这个由头,大妈攥着自个儿的小肚鸡肠,得理不饶人,骂了方幼珍。对方出言不逊在先,方幼珍又向来不肯忍气吞声,于是你来我往,两个人就口沫横飞地吵起来了。   方幼珍吵架有“两大”——嗓门大,脾气大。吵了没几分钟,周围就多了一圈看热闹的,刘大妈是个人精,人少的时候可着劲地骂,怎么歹毒怎么来,眼瞅着人多了,反而收起了强势的姿态,像个真正的弱势群体一样,委屈巴巴地争辩着。   方幼珍性子直,没正经念过书,学不来刘大妈虚与委蛇的那一套。在她的观念里,谁嗓门大谁有理,对待敌人,要么暗戳戳地嫌,一旦撕破脸皮,就要骂到对方后悔投胎做人。方幼珍是这样想的,也正身体力行地这样干着。   她跟刘大妈两个人,隔着一道铁栅栏对峙,方幼珍扯着喊哑了的嗓音继续咒骂:“老妖婆!老寡妇!你该死,老娘刚才还没泼尽兴,有本事你别躲,看老娘敢不敢一锅热油浇死你!什么老瘪三也敢欺负到老娘头上来……”   活到一把年纪了,刘大妈还是头回被人这样连羞辱带威胁,简直恨得牙痒痒:“泼妇相!这样的女的还有人要?难怪老公……”   “老寡妇你再说一遍!以为老娘不敢扇你这张老脸是吧?你给我再说一遍!”   方幼珍嗓子已经哑得不像话,骂到最后直接没了声音,她撸起袖子往栅栏那边扑。程旷跑过去拉住方幼珍的一条胳膊,想把她劝回去,但是气头上的方幼珍六亲不认,力气大得惊人。她挣脱程旷的瞬间,胳膊肘由于惯性,重重地砸在了程旷肋骨上。   程旷疼得皱眉,忍住了没吭声,方幼珍全神贯注地撒着火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程有义箍住了她,一边把人往后拖,一边对程旷摆了摆下巴:“你先回学校,你妈这儿有我呢,你别管,出不了事儿。”   程旷自然是不会听程有义的,程有义叫不动他,干脆指使石宝:“大人的事,小孩子瞎别掺和,石宝,把他拉走。”   石宝忙“哎”了声,正要去拉程旷,手还没碰着人,就被程旷的眼神给唬住了,终于是没敢动。他左右为难地夹在程旷和程有义中间,这个时候,救星来了。   程奶奶拨开人群走过来,石宝求助地望向程奶奶,还没开口,就看见她抓住程旷的手,拢在掌心里慢慢地摩挲着。程奶奶仰头对程旷说:“旷啊,回去读书吧,没事的,信你爸一回。”   程旷没吭声,扭头执拗地盯着仍在张牙舞爪的方幼珍。程奶奶轻轻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背,说:“奶奶的话你也不听了是不是?”   程奶奶的话令程旷迟疑了片刻——他根本拉不住也劝不动方幼珍,但程有义或许可以。这个认知一经出现就刀子似的,狠狠地剜了程旷一下。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方幼珍一直不肯跟程有义离婚了,因为在某些时刻,程有义可以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而他不行。   比如现在。不管是石宝、程有义,还是方幼珍,哪怕是奶奶——在所有人眼里,他都不过是一个担不了事的孩子。   挫败感推涌上来,程旷咬着牙,几乎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我连程有义那个渣滓都比不上。   他心心念念要做中流之砥柱,却猛然发现,自己连块浮木都不算。   程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燕石街的,他带着满腔的心灰和意冷,阴郁地走在去车站的路上,然后不经意地,又一次看到那个疯子。   疯子正靠在垃圾堆旁边打瞌睡,他旁边停着一辆垃圾车,周围没人,程旷清楚地看见车斗上搁着一个粗糙的蛇皮袋。   袋子很大,大到可以把眼前这个邋遢的疯子整个儿地塞进去活活闷死。   程旷钉在原地,不知不觉间盯着蛇皮袋看了很久,有那么一刻,他几乎看见袋子上冒出一个窟窿,窟窿里是一双惊恐的眼睛,疯子用沾着脏泥的指甲拼命而徒劳地刮着蛇皮袋。   将疯子置之于死的念头猝不及防地冒出来,跟着浓郁的垃圾味一起发酵,程旷烦躁的情绪忽然有了发泄口,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他对自己的诸多憎恨一股脑地推到了疯子身上。   人一旦产生了动机,总能找到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程旷想:只要他死了,那双变态的眼睛就永远地闭上了。   而那疯子毕竟只是疯子,比不上多疑且走运的董卓,他枕着近在咫尺的杀意,睡得宛如一条死狗。   地利、人和占尽了,偏偏老天爷不肯成全。   程怡追出来喊他的时候,程旷心里“咯噔”一下,顿在了原地。   “旷啊,奶奶忘了把这个给你,喏,”程怡把一个罐头瓶装的腌萝卜片塞给程旷,“走吧,我送你去车站。”   程旷手里拿着罐头,好像脑门被人“咣”地砸了一下,猛然回过神:他要是杀了人蹲号子去了,奶奶怎么办?   就为了消灭这么一个社会渣滓,傻缺吗?   程怡看出他心情不太好,等车的时候告诉他方幼珍那边没事儿,程有义已经把人劝回去了。程旷没说话。   程怡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最近怎么不太回家了?是不是学校的学习任务太重了?”   程旷没有否认,“嗯”了声。   “也别太累了,没事儿多跟朋友玩玩……你跟班上同学关系还好吗?”程怡问。   程旷莫名其妙地想起章烬,想了想,说:“挺好的。”   “那就好……旷啊,咱们燕石街的人有出息的没几个。像我这样的,书念不好,走过的路来来回回,也只有这条街这么长了,你好好学,”程怡拍了拍程旷的肩膀,想想又说,“以后少跟石宝混,姐说句不好听的——石宝就跟泥鳅似的,爱往不三不四的地方钻,这种人容易走上歪门邪道,得远着点儿。”   程旷还没应,车就到站了,程怡跟他挥了挥手:“路上小心点,到了给我发消息。”   车上人不多,程旷坐在车窗旁边,盯着罐头里黄褐色的腌萝卜皮看了一会儿。玻璃罐上映着他的脸,巴士启动时,程旷忽然冒出了一个森冷的念头。   也许有一天,他才会是那个走上歪门邪道的人。   ※※※※※※※※※※※※※※※※※※※※   想要收获海星星和评论(嗷…我好贪心噢) 第23章 “学霸,你欠我一顿。”   章烬在院门口蹲了挺久了,脚边堆了两个火龙果的皮,看见程旷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个正在啃。   章烬咽下嘴里的火龙果,刚要打招呼,结果程旷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甚至看都没往他身上看,不声不响地就跟他擦身而过了。章烬莫名其妙地有点不爽,偏巧这个时候,杂毛儿从院子里窜出来,摇头晃脑地追着程旷去了。   吃里扒外的小王八蛋。   章烬把火龙果皮儿一拢,瞄准了杂毛儿的屁股,刚要扔出去,视线却不经意地穿过杂毛儿晃来晃去的大尾巴,落在了别的地方。   水灵灵的火龙果皮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径直越过了杂毛儿的尾巴、耳朵、鼻子——啪嗒,落在了程旷脚边,花枝招展地盖住了他的鞋。   程旷顿在原地,杂毛儿欢喜地蹦上去,在他小腿边转着圈蹭来蹭去。   章烬眯缝着眼,吹了声口哨,迎上程旷的视线,挑衅味儿十足地盯着他,上下嘴皮子一碰,吐出一句话:“叼回来。”   学霸脸上摆明了写着“别惹我”几个字,章烬这么做,就是存心找茬了。   从燕石街回到这儿的一路上,烦躁的情绪就像一条肥溜溜的蚕,尽职尽责地吐着丝,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被饺子焐热的心,也早被小寒风吹得凉透了。所以尽管章烬把话说得语意不明,仿佛在招呼他家的杂毛狗,但还是轻而易举地起到了挑拨的效果。   程旷看着章烬,扔下背包调头向他走过去,章烬翘着嘴角,蹲在原地朝程旷的方向勾了勾手指,撅着嘴发出一叠儿逗狗的声音,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这个时候,杂毛儿从程旷脚边擦过,毛茸茸的尾巴打在他的小腿上。   “真乖。”章烬搓了搓狗头,眼睛依然看着程旷。   多久没跟学霸打架了?手都生了。   ——程旷的拳头带着风迎面砸来的时候,章烬一边应付,一边分神想。   不过打起来还是这么爽。   学霸动手不动口,说打就打,从来不跟谁闹着玩,他憋着的一股劲到现在才发泄出来,每一拳都非常狠,章烬打架时不太喜欢躲,就爱以暴制暴,也没跟他客气。   杂毛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瞪着缠斗在一块的两个人,一会儿撒蹄子奔到程旷后面张望,一会儿又屁颠颠地跑回章烬旁边象征性地嚎两声,助威似的。   自古忠孝难两全,一边是衣食父母,一边是救了狗命的恩人,杂毛儿狗生当中头回遇上如此难办的事情。   好在两个人并没有打多久,因为老天不赏脸,稀里哗啦地下起雨了。   这场雨来得毫无预兆,章烬扯着程旷的衣领,拳头还没下去,忽然就感觉头上一凉,一垂眼,看见程旷眼睫湿了,眼角滑落一片水迹。   章烬的脑回路在“我操学霸哭了”上遛了半秒钟的弯,终于回到正轨上——去他妈的下雨了!他迅速地松开程旷,拳头一展变成爪子,一把抓住了程旷的手,把人拉起来,飞快地钻进了屋里。   杂毛儿反应比他还快,一跃就跳上了台阶,在章烬旁边抖干净身上的水,伸长颈子,探出毛脑袋来蹭他。   章烬要伸手拍它脑门的时候,才发现自个儿还抓着学霸的手。原本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是学霸事儿妈脾气不改,在章烬打算松手的那一刻,感觉到程旷挣了一下。   哟呵。   章烬在这一瞬间改变了主意,心说:我还就不放了!   他跟程旷较起了劲,程旷想把手抽出来,章烬却反而攥得更紧了。   “你松开。”程旷说。   “我偏不。”章烬说。   “松开。”程旷失去了耐心。   “我不,”章烬甚至还晃了晃手,“啧,学霸的手碰都碰不得了?我还没跟人握过手呢……学霸,让我过把瘾呗?”   程旷没碰过脸皮这么厚的,当时就想抽他。   “是不是想抽我啊?”章烬勾了勾嘴角,推开屋门,把程旷拉进了屋里,“进屋坐坐吧,风大雨大的,吹一身湿。”   刚跟人打了一架,章烬浑身筋骨舒畅,心情也挺愉快。而且他看得出来,程旷虽然没说话,但是脸色比之前好多了。   “我妈不在。”章烬松开了手,想想又说了句。他松开得很是时候,哪怕再晚0.1秒,他俩就能再接再厉——再恶狗似的往地上滚一回。   程旷听到这话愣了愣,回想起一段不怎么光彩的记忆。那是在第一回 和傻炮儿约架的时候,那天晚上架没打成,他被章妈妈强行拖进了他们家,并且还喝了一碗齁甜的红枣花生汤。   章烬跟他通了灵犀,弯了弯眼睛,说:“我妈不在,今天没汤……哎操,突然想喝汤了。”   别说汤了,冬至的晚上,章烬家里锅冷灶凉,连个连口热乎的都没有。向姝兰跟朋友出门旅游没回来,只留下章烬和杂毛狗相依为命。   章烬午饭也没吃,蹲在院子里啃了三颗火龙果,连身带心都是拔凉的。现在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那些个火龙果拿来果腹都不够,此时一提到吃的,章烬忽然就觉得饿了。   他想吃些热乎乎的东西,哪怕是白粥他都能吞下半锅。   “有伞吗?”程旷打算走了。   章烬掀起眼皮看他,答非所问地说了句:“学霸,打一架吧。”   傻炮儿大约是欠抽。程旷不为所动地看着章烬从椅子上蹦起来,听见他补充了一句:“输了给我煮粥。”   日了个狗狗的,这得是饿疯了吧?多大的出息啊炮哥儿!   章烬说完,自己憋不出笑着说了声“操”。   “赢了呢?”程旷问。   “赢了我给你煮。”章烬说。   “不打了。”程旷直接拒绝了。   “认输了?”章烬挑了挑眉。   程旷用看傻·逼的眼神看了傻炮儿一眼:“怕把你揍成渣渣。”   “火气挺大啊学霸,窝火伤身,刚才没打过瘾吧?来来来,我给你败败火——”章烬眯了眯眼,话音未落,一拳已经挥出去。   如果程旷没碰上章烬,这会儿他可能还憋着,憋在棺材般的屋子里,在沉默中爆发,也在沉默中消亡。可是既然碰上了,不大动干戈都对不起这个人似的。   杂毛儿蹲在屋外,没安生几分钟,又惊恐地听见屋里传出了打斗的动静。那俩不省心的祸害居然又打起来了!   它竖起半个身体,趴在门上挠了半天,一边扑腾一边嚎,急得团团转。   就在这个时候,铁门被人推开了。   可此时的炮哥儿在地上打滚,没听见外头的动静。直到屋门轰然洞开,方鹏顶着一身水汽,吊嗓子似的吼道:“我滴个亲娘娘哎!你俩搞啥玩意儿?”   小胖墩一嗓子喊出了两米八的气势,程旷怔了怔,腿上稍微松了劲,章烬见缝插针,抵在他膝弯上,压制住了程旷,他扭头对方鹏说:“闹着玩儿呢……你带烧烤了?”   “对咯,狗鼻子也没你灵啊炮哥儿,”方鹏把雨衣脱了挂在屋外的竹竿上,从窗台那里把装着烧烤的袋子拎了进来,“袋子沾了油和水,都脏了,我去拿个盘装着,你俩赶紧起来,地上多凉啊。”   看见方鹏进厨房了,章烬才松开了程旷,笑眯眯地说:“学霸,你欠我一顿。”   程旷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章烬拉了他一把。这一架之后,重新站起来,程旷突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似乎真像傻炮儿说的那样“败了火”。   “你炮哥儿,专治不服,尤其是像你这样的。”章烬伸手摸了摸程旷的头发,把翘起来的一小撮毛压下去了。   傻炮儿手欠得过分了。程旷打累了,忍了没抽他,只是用警告的眼神盯了他一眼,心说:我就忍他一回。   这个时候的程旷还不知道,很多事情一旦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了。比如得寸进尺,比如一忍再忍。   方鹏把烧烤盘端到餐桌上,足足装了六个盘,除此之外,还有一盘煎饺。   “今天冬至呢!吃饺子不冻耳朵,快来快来,”方鹏给程旷和章烬一人夹了六个饺子,说,“一人六个,顺顺溜溜。”   章烬拿可乐罐碰了下程旷的杯子:“冬至快乐。”   程旷也跟他碰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灌了一口可乐。   “学霸,”章烬叫完之后顿了顿,他想了想,又换了个叫法,“程旷。”   程旷抬眼看着他。   “程旷,我琢磨着咱俩算朋友了,”章烬说,“有事儿别憋着,伤心肝脾肺肾胃——哪儿都伤,不然还要拳头干嘛?”   傻炮儿……章烬说的还挺有道理。程旷嘴角弯了弯,不知怎么就笑了。   “操,笑个屁,劝你抓紧给我收回去啊!”章烬拍了下桌子。   电视里正在放综艺节目,方鹏叼着鸡骨头,不知被哪一幕戳到了笑穴,哈哈哈乐得不行,回头拍了拍章烬的腿,含混不清地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炮儿啊,过完冬至就该过年了吧?”   章烬拿垃圾桶接了他嘴里的鸡骨头,随口回道:“还早呢。”   其实也不早了。   四中全体师生包括高三年级在内,都已经开始准备元旦的节目了。   石韬很重视这一次的元旦表演,这是七班同学第一次一起准备元旦汇演,却也是他们整个高中时期,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全心全意地为一场小小的演出做准备了。高中三年,归根到底,只有高二这一年才是这群男孩女孩们的黄金时期。   文艺委员提出了好几套方案,由石韬确认过后,七班最后定下的节目是杯子舞,石韬的意思是,要全班同学都参与。那段时间,每天晚自习开始前十分钟,七班就会传出拍杯子的声音,数学老师老田有一回走进来,被唬得一愣:“孩儿们,你们这是丐帮聚会,集体敲碗讨饭呐?”   元旦夹在月考和期末考试中间,跟两头都挨得很近,在紧张而又兴奋的气氛中,大家一边排练一边争分夺秒地学习。月考结束后,童佳葵才找了个空地,组织开始了第一次全员练习。   全班人围成一个圈,章烬右边是程旷,左边是陈锐。章烬兜里揣着糖,音乐响起,陈锐把杯子推给章烬时,眼睛一斜,蓦地瞥见炮哥儿把一颗糖罩在了杯子底下,往程旷那边推了。   陈锐懵了一阵,恍惚间觉得他辉哥说得没错,他们仨真要跟学霸拜把子了。他把这件事告诉曹辉和胡淼时,胡淼讥讽地冷笑了一声。   当时陈锐并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哦,准确地说是他们仨,会跟炮哥儿撕破脸。   这一年的冬天并不平静。   ※※※※※※※※※※※※※※※※※※※※   好久不见1551   迟来的晚安 第24章 “月黑风高的,还能干什么?”   西北风一吹,时间呼啦啦流逝。   元旦前一天,石韬腾出一节化学课拿给大家布置教室,气球和彩带一挂上去,节日喜庆的气氛就出来了,大家更没心思上课了,直到第二节 谭敏拎着扩音器进教室,还有人在哼哧哼哧地打气球。   上课之前,好些人巴巴地盼着谭敏会被班上的新年气氛打动,入乡随俗地大赦天下,最好能睁只眼闭只眼,抽背笔记、听写什么的都免了。谁知谭敏油盐不进,一进来就点了四个人到黑板上听写单词。   罗凯不幸跟她对上了眼,杵在讲台上对着偌大的黑板,满心满眼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抄又没得抄,写又不会写,感觉自己无比弱小可怜又无助。听写结束时,他苦哈哈地回到座位上,正好看见章烬笑吟吟地把听写本传给程旷。那笑容十分晃眼,仿佛镶了一口大金牙似的,凯娘娘心酸得几欲落泪——同人不同命啊,炮哥儿到底是捧着“聚宝盆”的男人。   把底下一众猴儿精们躁动的心都镇压下去以后,谭敏一反常态,没让听写不及格的同志罚抄,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扩音器。这玩意儿一亮相,大家立刻明白了谭敏的用意,齐刷刷地鼓起掌来。   罗凯屁股才刚挨着凳子,见状惊得立马弹了起来,谭敏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凯凯别着急啊,待会儿让你第一个上。”凯娘娘蔫成了一颗霜打的茄子,生无可恋地打开了歌单。   谭敏新账旧账一起算,除了听写不及格的,之前英语学习报没写名字的、没交的同志也获得了表演机会,于是英语课直接变成了音乐课。   连谭敏都网开一面,七班的猴儿精们神经立马松弛下来了,下一节物理课,白老师一进教室,就被埋伏在门边的男同学堵住了。   当时校园里流行一种叫“阿鲁巴”的游戏,几个男生把白老师架起来,往走廊的柱子上撞,一伙人闹哄哄地围上去看热闹。白老师哭笑不得,好容易捱到“刑满释放”,恢复了自由身之后,站在讲台上用手指了一圈:“你你你……你们几个可恶的嘴脸我都记住了!今天晚上不对你们石老师下手,我不会放过你们!”   这种兴奋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晚上。按照四中的传统,晚自习取消,各个班级自己搞活动。下午的课结束之后,教室里的座位被摆成了环形,中间空出一大片位置作为舞台。文艺委员租了音箱和话筒,罗凯帮着童佳葵拎了几袋零食和饮料分发给全班同学。   晚自习铃声响起时,“啪”一声,有人把教室的顶灯全部关了,旋转灯一开,立马有了迪厅的味道。   章烬对表演没什么兴趣,一直靠着墙玩手机,玩腻了就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看身边的学霸刷题——因为挪了位置,章烬从程旷的后座变成了挨在一块儿的邻桌。   程旷低着头,睫毛的阴影遮住了眼睛,教室里光线昏暗,偶尔有几束彩光轻轻扫过来,朦胧之间,侧脸显得专注而柔和。章烬就那样漫不经心地看着,不知不觉就看了挺久了,回过神来时还觉得意犹未尽。   班里的同学正在玩数字炸弹,曹辉觉得他炮哥儿这样响当当的人物,不出场是万万不能的,正打算喊章烬,谁知视线一挪,发现光线幽暗的角落里,章烬居然正在跟学霸咬耳朵!   曹辉愣了一下,当机立断,直接跳过了章烬,叫了别人。喊完他下意识地往身边瞄了一眼,忽地对上了胡淼的视线。虽然胡淼很快就把目光收回去了,但曹辉敏锐地察觉到,那转瞬即逝的一眼,杂糅着诸多不解、不甘,甚至还有森森然的仇恨。   曹辉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心里冒出一个凉飕飕的念头:唉,这小子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他再往炮哥儿的方向看的时候,发现章烬的座位空了。   不但章烬的座位是空的,他旁边学霸的座位也是空的。   “能帮我捡一下吗?”后排的姑娘探出身子,指了指桌子底下的可乐罐,曹辉应了一声,刚要伸手去捡,只听见“啪”的一声响,胡淼一脚踩爆了它。   汽水的味道弥漫开,那姑娘和周围的人都被吓了一跳,曹辉喊了句“淼啊”,胡淼没听到似的,踹开桌子出门了。   教学楼灯火通明,每间教室里都传出热闹的嬉笑声。走廊上风很大,程旷把卫衣帽子扣在头上,问章烬:“你叫我出来干什么?”   “月黑风高的,还能干什么?”章烬搓了搓手,回头对他笑了一下,“学霸,杀人放火还是打家劫舍,你选一个?”   傻炮儿就是傻炮儿。程旷忍住没骂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他出来。刷题不好吗?   “我这是为你好……教室光那么暗,刷什么题啊,”章烬转身面对着程旷,一步一步倒退着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正说着,章烬的手机就响了,电话一接通,程旷听见章烬叫对方“大鹏”的时候,就猜到了章烬要去哪。   果不其然,他们去了校门口,方鹏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他浑身裹得像头熊,缩头缩脑地抱着一袋烧烤。   “趁热抓紧吃,凉了影响味道。”方鹏从拉闸门的洞里把东西塞给章烬,又跟程旷打了个招呼,然后骑上电驴,挥挥手走了。   章烬冲他矮墩墩的背影喊了句:“谢谢鹏哥。”   程旷愣了愣,才记起来:哦,方鹏不是什么十岁的小屁孩,狗熊同志……不,天山童姥爷先生已经二十八了。   章烬拿了烧烤,又去小超市里买了啤酒——这玩意儿也不知道怎么混进学校超市又是怎么被章烬刨出来的。   程旷看了看烧烤和啤酒,问:“现在去哪?”   章烬愉快地吹了声口哨:“好地方。”   程旷算是知道了,傻炮儿压根就不能好好说人话。   所谓的“好地方”其实就是高三教学楼顶层的天台。这栋教学楼一共五层,第五层几乎都是空教室,西边有一个天台。天台的围墙上已经没有粉刷过的痕迹了,不知道谁率先在墙上写下了暗恋对象的名字,后来陆陆续续有人跟风模仿,于是整整三面墙都被这群少年人的风花雪月与儿女情长承包了。   这里风特别大,装烧烤的袋子被吹得哗哗响,程旷问:“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我哪知道风这么大……”章烬“操”了声,拎起烧烤往教室里钻,“快快快,就在这儿吧。”   阵地从天台转移到了空教室里。程旷把灯打开了,教室里长时间没人,桌椅都摆得乱七八糟,据说晚自习的时候,经常有小情侣打着写作业的幌子躲在这种空教室里谈情说爱。   “吃烧烤就得配啤酒,”章烬开了一听啤酒,眯了眯眼,盯着程旷说,“敢喝吗,学霸?”   “挺嚣张啊渣渣。”程旷看了他一眼,把啤酒接过来了。   章烬跟程旷碰了碰杯,仰头就灌了一听,一口气都不带歇的。   从前爷爷在世的时候,程旷常常陪着喝,但现在不喝了。因此程旷的酒量并不怎么样,喝个两三罐就会头疼。他看章烬喝啤酒如同灌水,还时不时大放厥词,傻缺似的号称自己千杯不倒。程旷差点信了他的邪,直到发现这位不倒翁选手同一个牛皮吹了三遍,才知道这玩意儿脑子已经不清醒了。   后来他陪喝得五迷三道的章烬站在天台上吹了十分钟的冷风,终于受不了了,耐心告罄,踢了踢章烬的小腿:“喂,渣渣,走了。”   章烬手一伸搭在他肩上,整个人靠过去:“走着!”   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令程旷顿了顿,章烬却浑然不觉,看在他不清醒的份上,程旷没跟他计较。   搞庆祝活动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到了车棚,章烬花五分钟开了车锁,踢开脚撑,单手扶稳了车把,长腿一伸就跨上去,回头对程旷扬扬下巴,说:“发什么愣?上来,炮哥儿带你飞。”   章烬酒驾而不自知,装逼装得还挺有范儿。   “你下来。”程旷说。   “什么玩意儿?”章烬愣了愣。   “下来,换我骑。”程旷握住左边车把,毫无罪恶感地“鸠占鹊巢”了。   章烬将信将疑地坐到后座上:“你行吗?”   程旷说:“信不信我能让你晕车?”   学霸装起逼来水平完全不输给炮哥儿。话音刚落,他就蹬了踏板,单车飞似的往前窜。   “我操!”程旷招呼都没打就开动,章烬急忙缩了脚,“能不能吱个声啊,照顾一下腿长的人行不行?”   程旷毫无诚意地回了句:“不好意思了。”   他骑得很快,晚上风又大,校服被吹得鼓起,未拉起拉链的外套不断地往身后飘,章烬只要稍一走神,满眼都是程旷的腰。   本着送上门不看白不看的精神,他正大光明地瞄了一会儿,随口问道:“腰上肉还挺紧,有腹肌吗?”   程旷说:“要撩起来给您过目吗?”   这个不过脑子的回答勾起了章烬的一丝歪念,他眯了眯眼,鬼使神差般地伸出了手。   章烬食指指尖刚擦过校服衣摆、碰到程旷的腰背,就感觉到程旷浑身僵了一下。就在他以为学霸要翻脸不认人时,学霸居然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连脏话都没骂一句。   章烬怔了怔,用他不甚清醒的脑子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福至心灵。   哦,我还醉着呢。   一个喝醉的人干什么都不过分。   ※※※※※※※※※※※※※※※※※※※※   炮哥儿:笑容逐渐emmm嗯那啥 第25章 如果说之前那些仅仅只是歪念,那么这一回,得算是邪念了   我醉了,无论我现在干什么都情有可原。为什么不随心所欲一回呢?   ——这个可耻的认知一产生,章烬心里的歪念就跟着蓬勃生长了。   程旷没想到他那点难能可贵的宽容和让步居然被傻炮儿利用了,对方的狗爪子不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得寸进尺,继续往前攀了一些,直接箍在了他腰上。   程旷怔了一下,这时候,车胎刚巧轧过一个坑,颠得章烬腚上一疼,什么歪念都滚一边去了,他脱口就骂了句脏话:“程旷你大爷!”   他们正在下坡,坡边的垃圾堆没人清理,堆满了垃圾,程旷余光一扫,顺嘴威胁了一回章烬:“松开,不然送你进垃圾堆。”   “嚯,学霸,”章烬嗤了声,不为所动,“要不咱俩同归于尽?   ……这傻·逼玩意儿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   程旷额角青筋直跳,咬着牙忍了他一路,谁知到了地方了,章烬非但没有松开犯欠的手,反而拢得更紧了,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程旷感觉后腰被人轻轻地揩了一下。   那一瞬间的、带着体温的酥麻跟针似的,程旷被扎了个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想要弹开,偏偏身体被章烬箍着动弹不了。一时之间,两个人只能以这种过于亲密的姿势僵持在单车上。   冬夜里小寒风冷飕飕地刮着,章烬的体温轻易地透过了单薄的校服和卫衣,这短暂几秒钟忽然变得很漫长,程旷心中蓦地迸出一丝别扭和排斥。   他攥紧了车把,极力克制住自己没有直接动手,烦躁地说了一句:“放手。”   话音刚落,程旷感觉到背上忽地一沉。   这不是傻炮儿的作风。程旷眼皮一跳,想起后半程章烬安静如鸡的表现,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倒翁·炮儿倒下了。   章烬的单车上有铃铛,程旷拨了一会儿,章烬没反应。他想了想,松开车把,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音乐播放器摁了个“播放”之后,把手机伸到了背后。   星星把灯点起来的那一刻,章烬猛然惊醒,迷迷瞪瞪地说了句脏话:“我操!”   “傻·逼,起来了。”程旷关掉了铃声。   “程旷你是不是找抽!”章烬窝着火,顶着一脑门的怒气,感觉自个儿刚才差点原地飞升。程旷看起来倒挺愉悦,这个丧尽天良的小王八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洗洗睡吧不倒翁。”   说完他就往楼道口走,准备上楼了。谁知走了没两步忽然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约莫是酒精惹的祸,傻炮儿下手没轻没重,当时程旷正好走在围墙边,旁边就是章烬家的铁门,这一推就撞到了铁门上。   偏偏铁门没上锁,程旷抵上去时把虚掩的门撞开了,背后空落落的,差点顺着惯性摔倒在地上。章烬捞了他一下,因为用力过猛,反而借着这股蛮劲把程旷压在了墙上,章烬攥着程旷的手腕,弯起眼睛说:“叫声炮哥儿就不抽你。”   程旷面无表情地说:“醒醒吧傻·逼。”   “你他妈……”章烬垂下眼,迎上程旷的视线,脏话才刚开头,忽然忘了词。   章烬的目光从眼睛滑向鼻梁,又顺着学霸的鼻梁往下挪了一点,越过阴影,落在了那双薄红的嘴唇上。   此时此刻他才注意到,原来他们挨得非常近——所谓咫尺,也不过如此了。   他喘着气,发烫的、带着酒味的气息擦过脸颊,喷在程旷耳朵上,只要再移动一寸,某种平衡就会被打破。   而这鬼迷心窍般的一眼,章烬不知被什么引诱了,突然不可遏制地冒出了一个非分的念头。如果说之前那些仅仅只是歪念,那么这一回,得算是邪念了。   我想亲他一口。章烬心情震惊而复杂地想,操!我居然想亲他一口!   这叫什么破事儿?我他妈疯了吗!   他不知道程旷有没有察觉,反正他家的杂毛儿应该是嗅出来了——这倒霉催的蠢物忽然嚎了一嗓子,章烬做贼心虚,活像只怂王八,猛地放开了程旷的手。   随着这声狗叫,屋子里灯亮了,光从窗户里透出来,里头响起哒哒的脚步声,向姝兰喊了一句:“烬啊,是你回来了吗?”   一切又都光明正大起来了。   程旷说了声“我走了”,章烬再转眼时,人已经出去了。   章烬忽然想起什么,跑到门口,对着楼道喊:“程旷!”   章烬这一嗓门喊亮了楼道里的声控灯,可是直到灯灭了,楼梯间里都一片寂静。听是肯定听到了的,但是程旷为什么不吭声?   坏了。章烬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他发现了……   “干嘛?”是程旷的声音。   章烬一抬头,看见程旷站在阳台上,不耐烦地看着他。   妈了个鸡儿,吓老子一跳!   “咳……”章烬被呛了一下,悬着的心好歹是放下了,他冲楼上的程旷笑了一下,说,“新年快乐啊学霸。”   时间刚过十二点,程旷怔了怔,也回了句:“新年快乐,渣渣。”   章烬忍不住笑着说了声“操”,看见程旷也弯起了嘴角。   还好刚才没下嘴。他心有余悸地想。章烬相信,一旦这么干了,学霸立马就能翻脸不认人——这种事儿姓程的小混蛋绝对干得出来。   章烬回去冲了个澡,由于老房子隔音不好,他走进浴室时听见了头顶上传来啪嗒啪嗒的拖鞋声,随后水声响起。   学霸也在洗澡。章烬打开花洒,脑子里不受控制又极其自然地想道。   隔音效果差就是这点不好,破烂的天花板形同虚设,上赶着逼人听墙根。   章烬回想起刚才在院子里,近在咫尺的程旷,还有那一霎来势汹汹的冲动——他想要低下头,顺着心悸的方向往前倾……那种呼吸发颤的感觉,跟着了魔似的。   为什么他对程旷会产生那种荒唐的冲动呢?   为什么偏偏是程旷呢?   章烬有生以来头回遇上这么黏糊的问题,心里别扭极了。虽然他平时不学无术,下流话也没少说,楼上姓王的老太婆还成天骂他“小流氓”,在外头人家更是“炮哥儿炮哥儿”的叫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远近闻名的炮王呢。   但是平心而论,他顶多算是个有名无实的流氓,红尘里滚了十多年,连小姑娘的手指都没碰过,平生第一次想耍流氓,对象居然还是个男的。   章烬闭上眼,心乱如麻地想:我他妈该不会是同……操!不要再想了章烬!   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都赖啤酒,我一定是喝多了。   楼上的水声停了,程旷洗完澡出来,本来打算刷会儿题再睡,结果后知后觉地想起题目扔在桌肚里没带来,于是拿了手机听英语。   手机通知灯一直在闪,解锁后他发现有好几条未读消息,其中有一多半是群发的“新年快乐”。首先是程怡的,程旷点开后,看到“新年快乐”后面还跟着一个“生日快乐”,才无动于衷地想起来,十七年前的这一天,他从方幼珍的肚子里滚到了这个人间。   在一排熟悉的联系人中,还有一条陌生人发来的信息,大约是之前从群里添加的好友,加过之后因为不常联系,所以也没有备注。对方发来了一个视频,封面是一片纯黑的背景,上面用白字写着“新年礼物”四个字。   程旷点开以前,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卑劣至极的恶作剧。   视频里,那个邋遢的疯子对着一张照片,兴奋而粗重地喘着气,一只手隐在裆下,急促地上下撸·动。而照片上的人是程旷。   “新年快乐。”匿名者说。   ※※※※※※※※※※※※※※※※※※※※   渣渣语录:我喝醉了,干出什么都情有可原。   明天不更,如无意外,后天见(???) 第26章 人间多得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程旷吐了。   他在湿冷的厕所里,对着马桶,胃部阵阵痉挛,吐到再无可吐的地步。这时候他突然开始冷静起来,这种冷静近乎麻木,他感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骨子里渗出来,把五脏六腑乃至血液都凝结了似的。   程旷把马桶里的秽物冲掉,垂眼看见一只蟑螂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他毫不留情地给了它一脚,谁知那只顽强的虫子又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想往垃圾桶底下钻。   程旷踢开垃圾桶,盯着蟑螂干瘪的身体,忽然想:为什么祸害遗千年呢?   这世上最没公理的话大约就是那句“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凭什么呢?程旷后来想明白了,因为好人太少,而祸害太多了,活得长的好人少之又少,哪里比得过长命百岁的祸害呢?   人间多得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太阳底下除了两条腿的凡人,还有披着人皮的畜生。   李呈祥就是后者。   说起李呈祥,这个人从前是个建筑工人,后来由于燕石街的工厂出了问题没建成,三十多岁又成了无业游民,靠老婆养活。后来老婆受不了跟人跑了,李工人变成了李光棍,又啃起了爹妈的老骨头,靠家里的一点低保混吃等死。再后来爹娘也没了,李呈祥把家里的房子卖了,住进了工厂废弃的板房,用卖房子换来的一笔钱继续混吃等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李呈祥跟石宝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石宝叫他“表叔”。   程旷小学毕业那一年的暑假,还跟石宝混在一起。燕石街除了水沟就是菜地,没什么休闲娱乐场所,于是程旷经常跟石宝在废工厂那块儿转悠,偶尔也会去李呈祥的板房里弄点水喝或者上个厕所。   李呈祥就是在那个时候盯上程旷的。那会儿方幼珍和程有义两个人还在外地打工,程奶奶和程爷爷两个老人家也还没退休,像程旷这样无人照管的留守儿童,是很好下手的。   很快李呈祥就等到了机会。   那天,李呈祥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看黄色录像带,那沓片子他已经翻来覆去看烂了,对镜头里一丝不挂的丰腴女人再也提不起丝毫兴趣。板房外面,两个小男孩正在玩幼稚的弹珠游戏,玻璃珠哒哒碰撞和他们走来走去的声音清晰可闻。   李呈祥一边听外面的动静,一边看录像带,女人的脸渐渐模糊,丰腴的身体消瘦下去,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浑身裸裎的男童,这孩子长着一张清秀的脸——唔,像极了外面那个叫程旷的小孩……这个地方的孩子,长成这副模样真是难得,他从前见过的十来岁的毛孩子,个个灰头土脸,狗熊似的,有的还挂着鼻涕泡,邋遢得要命。   程旷在外面跟石宝说话,十二岁的男孩还没开始变声,嗓音带着点雌雄莫辩的柔软,李呈祥越想越觉得兴奋起来,录像带里女人卖力的喊声在这层衬托之下,愈发显得了无趣味。   要是他那个碍事的表侄石宝不在就好了。   李呈祥正琢磨着怎么将石宝支走,这个时候,他听见外面响起了女人的声音。   是石宝妈来了。   石宝妈隔着老远对石宝喊:“宝啊——你大姨来了!”   李呈祥心跳怦怦加速,石宝的大姨他认得,是个乡下女人,每回探亲戚都会带些土产,有时是土鸡、土鸡蛋,有时是腊肠、腊肉什么的。石宝妈突然来喊石宝,李呈祥隐约觉得这是个机会。   果然,石宝的大姨这回带了一箩筐枣儿,石宝家人多,表弟表妹都在抢着分枣,石宝妈特意来喊他回家抢枣儿的。   石宝对程旷说:“旷,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回家抢了枣儿,分你一兜儿!”   程旷也没什么别的去处,点头答应了。   李呈祥心想事成,觉得老天爷都在帮他,他搓了搓手,盘算着该怎样把程旷骗进屋里来。李呈祥穿上拖鞋,往门边走了没两步,忽然“嘎吱”一声——是外屋的门开了。   哦!是了!那孩子进来上厕所了!   李呈祥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趴在门上,他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程旷进了厕所,他才悄悄地打开了卧房的门,走到外屋门口,小心翼翼地把门反锁了。   厕所的烂木板门漏风,隔音也不行,引人遐想的水声从里面传出来,每一下都刮着李呈祥的耳膜。李呈祥心痒难耐,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厕所,像只耗子一样趴在门缝边,屏息偷觑着里面的光景。   只看了一眼,李呈祥就感到喉咙发干,浑身的血液都狂热了,身体某处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被裤裆绷得发疼。   程旷尿完,蹲下来打开水龙头洗手,忽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一转头,正对上一双贴着门缝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快就不见了,程旷还没缓过神,就听见板房外响起了石宝的喊声。   “旷啊!你哪儿去啦?我拿枣儿回来啦!”   程旷扭开厕所门,正要答应石宝,这时,他被一只粗壮的胳膊拦腰勒住,被迫往后退了几步,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李呈祥一只手死死地箍着他,另一只手拿早已准备好的抹布捂住了程旷的嘴,以防他叫出声来。   石宝在外面大声吵嚷,李呈祥把程旷往卧房里拖,途中这不懂事的孩子踹到了凳子,导致石宝往板房来了。石宝扭了两下门把,没把门扭开,开始大力拍门,边拍边喊:“旷!你在里边吗?”   程旷没想到李呈祥居然提前把房门锁住了,他不知道这个在外面被人叫做脓包软蛋的男人要做什么,却在挣扎的时候感觉到李呈祥喘息时喷在他脖子上的粗重的热气。他的脑子里冒出“魔鬼”一词。   李呈祥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石宝忙又喊:“叔!你看见程旷了吗?”   李呈祥感觉到程旷在他怀里的挣动,心里涌起莫大的满足,好心地代替程旷回应了石宝:“他上别处耍去了!”   石宝信了李呈祥的话,失望极了:“呸个没良心的!我还想分他枣儿吃呢!哎,叔,你吃枣不?”   李呈祥急着把石宝骗走,敷衍道:“不吃!叔要睡午觉了,你回家去吧!”   “那我走了啊!”石宝的声音渐渐远了,他一边嚼着枣儿一边骂骂咧咧的,觉得程旷真不是个东西。   废工厂这边向来没什么人会来,碍事的侄儿一走,李呈祥就肆无忌惮了。他兴奋地凑到程旷耳边,用粗哑的嗓子颤抖着说:“宝宝,我可想你想疯了。”   李呈祥很谨慎,石宝虽然走远了,他却仍旧没有松开捂着程旷嘴的抹布。直到他把程旷弄进了自己的卧房,才把那又脏又臭的抹布扔到了一边。   程旷刚被松开,甚至没来得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被李呈祥推倒在了铁架床上。他那张床的四只脚高低不平,虽然拿烟盒纸垫了,但还是不稳,程旷摔在上面时,床猛烈地晃动了一阵,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李呈祥扯过铺在床上的被褥,蒙住了程旷的上半身,视线受阻前,程旷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李呈祥饿狼一样垂涎三尺的脸,还有那只可怕的大手。   床狠狠地震了一下,接着是持续不断的晃荡,程旷知道是李呈祥爬上来了。李呈祥一只手隔着被褥准确地按在程旷的脸上,另一只手跟着贪婪的目光一起,伸向了程旷的裤子。他笨拙地解开裤子上的金属扣,拉下拉链的时候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程旷的腰。这个青涩的孩子在他掌心下发着颤,这种感觉让李呈祥无比着迷。   被褥里充斥着一股潮湿得发霉的味道,程旷既恐惧又反胃,而更让他恐惧且反胃的是,压在他身上乱戳乱蹭的李呈祥。到了这个地步,程旷才惊恐地意识到这个变态要对他做什么,恐惧达到了顶峰之后,他的心里涌起巨大的屈辱和憎恶,反而产生了某种异常的冷静。程旷脸贴着冰凉的铁板床,手紧挨着墙穿过了床与墙之间的缝隙,并摸到了一根钢管。   而就在这个时候,兴奋至极的李呈祥掀开了被褥。他跪在程旷身上,就像个露阴癖一样,从裤裆里掏出了鸟。   那一刹那,程旷几乎走火入魔,发了疯一样朝李呈祥挥出了钢管。有一团野火自内而外将他烧着了,他感到自己瞎了似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知道不停地对李呈祥又踹又砸。   最后李呈祥不喊也不叫了,死尸一样躺在地上,钢管上、地上、包括程旷的腿上都是斑斑血迹。   当时程旷以为李呈祥死了,他穿好衣裤,把自己身上的血洗干净,从头到尾面无表情,也从始至终没敢松开钢管。   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十二岁了,四年多的时间,足够把一个意气风发的壮年人搓磨得不成人样,也足够让懵懂无知的孩童长出一副钢筋铁骨。   当年都没能将他折磨死的东西,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但程旷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当时把半死不活的李呈祥藏在床底下,让他晚一点被人发现,也许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阴魂不散了。 第27章 太荒唐了。他想。   程旷一宿没睡,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会响起李呈祥的喘息声,黑暗令他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身处废工厂的板房里,身下就是李呈祥睡的铁架床,而李呈祥正躺在他身边,面朝他撸鸟。程旷在这样的折磨下紧绷着神经,就像一个杀人犯一样,开始在脑子里不断地编排李呈祥的死法和死相,他设想了无数种如果,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程旷揣着阴郁的心事塞着耳机躺了一晚上,天亮的时候,外面响起了噼啪的爆竹声,元旦还是热热闹闹地来了。   这天是个晴天,虽然有阳光,但气温依然不高。学校一大早就人来人往,除了老师和学生以外,好些学生家长和附近居民也赶来凑热闹。   演出地点在每周开晨会的广场上,舞台和观众席都是露天的,由于广场本身并不宽阔,每个班分到的位置只能堪堪容下两把椅子。   章烬到得比较晚,他搬着凳子找到七班的位置时,班上的人差不多到齐了。   女生们扎堆坐在前面,男生基本上坐在后面,跟女生的座位中间搁着一溜儿空——分外显得“男女授受不亲”。喇叭又开始重复播放“请各班班主任尽快组织学生入座”,章烬拎着椅子从前排往后走,黑压压的人群中,他走走停停,因为前面有个人挡着,章烬站在半途停了一会儿。   罗凯感觉有个人在他边上停下了,一抬头,惊讶地发现是章烬。他当时就汉奸附体似的,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差点鞠个躬,大喊“报告太君”。   章烬本来要走,看他这副架势,反而把椅子一搁,站在原地没动。   炮哥儿留在这儿不走是什么意思呢?凯娘娘脑瓜子转得飞快,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福至心灵道:“炮哥儿,您坐我这儿。”   他旁边座位上坐的是程旷,罗凯琢磨着炮哥儿跟学霸关系不错,抓准时机献了回殷勤,末了还添油加醋地补充了一句:“嗐,专门占着座儿留给您的。”   章烬还没仗势欺人过,头回体验,感觉居然还不赖,他对主动让位的罗凯笑了一下,说:“谢了。”   “我擦,”陈锐往前探了探脑袋,回过头来看了看胡淼和曹辉,“炮哥儿怎么坐学霸边儿上了?”   曹辉解释说:“大概没找着咱们吧……坐就坐了呗,也没什——”   他的话生生被一声异响打断了——从前排搬到陈锐旁边的罗凯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而始作俑者胡淼踢出的一脚还没收回去。罗凯恼怒地转过头,又被胡淼冷冰冰地瞪回去了,胡淼说:“多管闲事。”   陈锐吓了一跳,悄悄地给曹辉发了消息。   [陈锐]:辉哥,淼哥怎么发这么大火?   [曹辉]:心情不好吧。   [陈锐]:哦,吓死我了。我看淼哥盯着罗凯那眼神,跟看拉皮条的似的。   [曹辉]:……   曹辉偷瞄了一眼胡淼,心说,陈锐这小子神经恁粗,眼睛倒还挺毒。   程旷绷了一宿,广场上的冷风也吹不跑一脑门的困倦,他往耳朵里塞了耳机,罩着兜帽趴在腿上睡觉。好不容易话痨罗凯滚蛋了,又凑上来一个不省心的傻炮儿。   “学霸,听什么呢?”   程旷眯了一会儿,感觉耳机被人摘下了一只,他侧过脸,不甚友善地看过去。学霸的眼神有点凶,只是一眼,章烬就感觉到他情绪不佳。这种情况下,换个人也许就识相地将耳机还回去了,可章烬偏不。他看了程旷一眼,把耳机塞进了耳朵里。   程旷在疲惫与烦躁的双重折磨下,脑仁都是疼的,几乎有些力不从心,他皱着眉,恍惚地想:我是不是脾气太好了,惯得他?   章烬戴上耳机,听见一句“conversation one”的时候一头雾水地愣住了,忍不住问:“学霸你怕是学傻了吧?就不能有一点正常的兴趣爱好吗?”   程旷不耐烦地说:“闭嘴。”   个欠揍的小王八蛋!章烬牙疼地想,他怎么会对一个书呆子有意思呢?怎么会呢?   不可能的。   舞台上,表演已经开始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主持人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站在舞台中央念了一段声情并茂的开场白。这个女生长得很漂亮,她一出来,后排的男生就开始起哄,整得像天仙下凡似的。章烬看了一眼台上的天仙,光是看着都嫌冷,他再一转眼,就发现程旷穿得也不多——而且姓程的又趴下了。   章烬收回视线,心说:管他干什么?冻死算了。   他对天仙没有任何兴趣,又懒得看台上的表演,掏出手机打了几盘游戏,一边打一边忍不住走神——书呆子这个物种抗寒吗?   于是就心不在焉地输了。   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炮哥儿做贼似的,探出手在程旷的手上轻轻地摸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品出冷暖,好巧不巧,就在这个时候,程旷睫毛一颤,睁开了眼睛。   靠!章烬心里咯噔一下,被烫了手似的,飞快地缩回去了。   程旷怔怔地发了会儿愣。   从昨晚到现在,他的神经始终紧紧地绷着,没有丝毫放松。章烬的手挨着他摸过来时,那种和另一个人肌肤相触的感觉,几乎令他头皮发麻,仿佛无意间碰到了一颗烫手的火星。   程旷心里蓦地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他不愿细想,于是把犹疑囫囵地咽下去,避重就轻地问了句:“你犯欠?”   章烬松了口气,这时候他想起自个儿兜里还有糖,顺势找补道:“醒了啊,刚想叫你来着……吃糖吗?”   程旷怔了怔,接过了章烬给的糖。   不就是摸了一下手吗?心虚个什么劲?章烬忽然有点烦,感觉自己像揣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格外束手束脚。他如坐针毡地待了半天,等到七班的集体表演一结束,干脆没回座位,在学校里溜达了一圈。   校门口有一块大石头,据说是校友送的,石头上刻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章烬蹲在石头后面,犹豫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用浏览器搜索了一下:怎么区分兄弟情和……   打到“和”字的时候,他顿了一下,搜索提示里自动出现了“爱情”俩字。   ——嚯,敢情还有同道中人像他一样迷茫过。   章烬深吸了一口气,认命地点开了这个问题。炮哥儿就像个刚进城的乡巴佬,被城里人的思想文明震撼了,他晕头转向地退出来时,心情有点复杂。   这叫什么破事儿啊?   连兔子都知道不吃窝边草,他得是缺了多大的德啊,非要暗戳戳地躲在这儿搜这些个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太荒唐了。他想。   道旁的银杏树叶子掉了一地,章烬把石头上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从头到尾朗读了一遍,然后才怀着社会主义接班人的一腔正气站了起来。   元旦表演一直拖到了下午,哄闹的人群散场后,程旷留在教室里刷题,傍晚才离开学校,那时候校园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校门口外的路旁围了一圈铁皮墙,墙边还堆了一个一米多高的沙堆,晚上有工队在施工,噪声很大。石宝念的中专就在这条街附近,这片地方鱼龙混杂,乱的很,经常有不良青年打架斗殴,有几回闹得大的还上过本地电视台。   程旷走到街口的时候,被一伙人拦住了。   在嘈杂声中,程旷挂断了方幼珍打来的电话,对面为首的青年弹了弹烟灰,噙着恶劣的笑容说了一句话。   “同学,你认识一个叫程旷的变态吗?”   ※※※※※※※※※※※※※※※※※※※※   乡巴佬·炮儿在网上冲了会儿浪。 第28章 我不图他长得好看还图他什么呢?   “程旷就是一个变态。”胡淼盯着章烬,仿佛想强调什么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火锅里的热油沸腾着,旁边桌子闹哄哄的声音都模糊了,他们这一桌的时间好似定格住了,章烬全程盯着手机一言不发,陈锐和曹辉不敢开口,他们谁也不知道章烬看到了什么。   三分钟前,胡淼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章烬,给他播放了一段视频,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这东西是你拍的?”视频里的东西令章烬反胃,他最后盯了一眼那个猥琐的男人手里的照片,终于放下手机,抬眼看着胡淼。   胡淼被他盯得一怵,但很快缓和过来,面不改色地承认了:“是。这个人叫李呈祥,他是……”   这一天是新一年的开端,胡淼怀着卧薪尝胆终见天日的心情,打算将他过去一段时间秘而不宣的谋划和盘托出。可他没有料到,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对方根本不愿意听。   “是个屁!”章烬粗暴地打断了胡淼的话,睨着他发出一声冷嗤,“我管他是谁,胡淼,你拍这玩意儿干什么?”   胡淼脸色白了一瞬,他愣了愣,争辩说:“这重要吗?炮哥儿你看清楚,那照片上的人是姓程的。是,我是拍了,我不但拍了,我还调查他了!可是那又怎样?他要是没干过这种事儿我能查到什么?这是事实!我又没造假污蔑他,把证据摆出来证明他程旷就是个变态有错吗?”   见情况不对,曹辉着急忙慌地劝道:“淼你别激动,咱们有话好好说。”   “胡淼,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么多花花肠子?你在我这儿是不是觉得自个儿特别忍辱负重啊?”章烬黑着脸,语气十分不善,“你特么拍这个视频恶心谁呢?给老子删了。”   “我不删!凭什么要我删!”胡淼瞪圆了眼睛,一掌拍在桌上,把红油油的火锅汤底都震得溅了出来,陈锐被烫了手,忍不住大喊了一声“淼哥”,却被胡淼直接无视了。他不甘而恼怒地朝章烬吼:“姓程的就是个疯子!他打小就不是什么好货!视频里那个人……那个李呈祥,你知道他怎么疯的吗?程旷揍的!那会儿姓程的才多少岁?十二!他十二岁就能把一个成年人弄成那副鬼样,这种人不是变态就是神经病!”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章烬一脚踹在凳子上,那把凳子在地上滑了一段,然后狠狠地撞在了胡淼膝盖上。   曹辉惊呼:“炮哥儿!都是自家兄弟,别动手!”   胡淼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盯着章烬,委屈、愤怒和不甘同时呼啸着涌上来,快将他逼得走火入魔了。“炮哥儿!”他几乎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嗓音都给喊哑了,后半句话穿过哑掉的喉咙,就像有人拿磨砂纸刮着耳膜,难听得近乎可怖,“我劝你离他远点,他骨子里就是个疯子!变态!你跟他混在一起,只会误入歧途,当心被他拖进阴沟里……”   “唷,误入歧途了怎么着啊?合着你老人家还打算给我指点迷津啊?”章烬冷冷地看着他,“少整些有的没的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胡淼,我就问你两件事儿。第一,你处心积虑拍这个视频,不只是给我一个人看的吧?你到底想干什么?第二,照片是不是你送的?”   章烬把“照片”两个字咬得很重,胡淼猛地震了一下,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收起脸上多余的表情,假装镇定地反问:“什么照片?李呈祥手里那张是他自己……”   章烬讽刺地勾了勾嘴角,从兜里掏出手机,解了锁扔给胡淼:“你自己看吧。”   胡淼紧攥着手,指甲陷进掌心里狠狠地掐着自己,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保留一丝冷静。可是很快他的冷静就崩溃了——章烬的手机里怎么会有李呈祥的照片?这张照片不是塞在程旷桌肚里的吗?怎么会……   “姓胡的,不愧是谈过恋爱的人啊,你还会送情书呢?你不觉得你这么干才像个变态吗?”胡淼的反应已经出卖了他,章烬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从他手里抽回手机,转身就走了。   “炮哥儿!”曹辉拉了一下没拉住。   胡淼感到一阵天塌地陷般的失望,当初信誓旦旦要为他撑腰、替他算账的炮哥儿已经没了。他算是明白了,炮哥儿不分青红皂白,是铁了心地维护程旷。可是凭什么呢?他们两个才认识多久?凭什么炮哥儿要站在姓程的那边?胡淼因为章烬的背叛而感到无比愤怒,他狭隘又委屈地想,如果今天站在这儿的是程旷,炮哥儿会维护谁?   曹辉和陈锐一时没来得及拦,让胡淼冲出去了,只见他苍白着脸,冲章烬的背影吼道:“程旷有什么好!”   理智的弦被奔涌的情绪崩断,他恐慌地意识到章烬一旦离开了,他们的关系可能就再也无法挽回了。于是胡淼开始口不择言:“程旷是个变态!是个杀人凶手!哦对,他还翻垃圾你知不知道?这种人就是捡破烂的货!粪土中的粪土!你为什么非要护着他!”   章烬在火锅店门口停下了,他转头的时候,站在门边的服务员“谢谢惠顾”才说了一半,余下半句梗在了嗓子眼。   “胡淼,今儿过节我懒得抽你,你少作妖。”   说完,章烬头也不回地出去了,胡淼瞪着他的背影,在门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这两个人突然闹成这样,曹辉连蒙带猜地想了个大概,可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缓和了,要把炮哥儿拉回来吗?拉得回来吗?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去你妈的不吃了!”陈锐也不知道该怪谁,只好把气撒在筷子上,他把手里的一双筷子往火锅里一摔,骂道,“好好的一顿饭吵个屁的架!”   **   向姝兰把饭菜都端到了桌上,冲外面喊:“烬啊,进屋吃饭了!”   章烬在院里的石墩子上不声不响地蹲了半天,杂毛儿趴在他脚边,不时地蹭他的裤脚。听到向姝兰的声音,他应了一句,蹲着没感觉,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腿都麻了。   难得过节的日子向姝兰能在家,章烬闻着香味儿就觉得饱了,看到一桌菜搓了搓手,忍不住说:“妈,这么丰盛的一桌,得是满汉全席吧?”   “去你的,”向姝兰笑着嗔怪他,“哎对了,那个小帅哥一个人住在外头,还没回家吧?你个不懂事儿的,快去叫他来咱这儿一起吃。”   章烬:“妈……什么小帅哥啊,他叫程旷。”   尽管章烬跟向姝兰说过学霸的名字,向姝兰还是坚持喊人家“小帅哥”,章烬感觉自己都要被洗脑了,一想到程旷,还得加个“小帅哥”做后缀。   “他不在,估计是回去了。”章烬夹了一块红烧排骨往自己嘴里送。   他刚才在院子里蹲着的时候就看见二楼的灯是灭的,程旷压根就没回来。   向姝兰觉得有点可惜,章烬看见她多拿了一副碗筷,心中没来由地一动,把筷子搁下了。   “行了,我再去看看,说不定回来了。”   章烬走出门,在院子里抬头看,二楼还是黑的。他想了想,推开铁门,走进了楼梯间。   反正从这儿到二楼用不了一分钟,我就上去看一眼。章烬想。   到处都静悄悄的,他走到程旷屋门口的时候,却听见楼下传来几声狗吠。   是他家杂毛儿的声音。章烬心里咯噔一下,那一瞬间忽然产生了某种预感,他条件反射一般飞快地跑到了楼下,然后在楼道口,看见一个人影走了过来。   好歹是肖想过的人,尽管隔得老远,对方还只是一个黑不溜秋的轮廓,章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程旷走得很慢,太慢了,慢到章烬紊乱的呼吸和心跳都平静了,才看清了他,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猛然发现杂毛儿叫得不对劲。   章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程旷身边,借着院子里透出的灯光,他看见程旷脸上的伤——明显是打架弄伤的。   这他妈是被谁揍了?章烬愣了一下,程旷就跟他擦肩而过了。   “怎么搞的?”章烬叫住他。可程旷只是顿了顿,就把他的话抛在一边了。   章烬感到胸口里蹿出了一把野火,他站在程旷身后,压着怒火又问了他一遍:“你怎么搞的?”   程旷掀起眼皮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说:“不用你管。”   操!章烬攥紧了拳头,忍住了没给他再来一拳。   这个王八蛋想必是腿也受伤了,章烬看着他跛子似的背影,觉得他又惨又可气,火冒三丈地冲他吼:“到底是谁他妈干的!”   声控灯都被他吓得一震,刚欲灭又猛地亮了起来。   “傻·逼你管得着吗!”程旷被章烬激怒了,吼完他停在了楼梯上,意识到自己突如其来的失态,缓了一会儿,他用微哑声音接着说,“我说了不用你管。”   “我操·你大爷!”楼梯旁的铁栏杆被章烬踹得嗡嗡响,但程旷半点反应也没有,楼上只传来冷冰冰的关门声。   程旷打开灯,把脏兮兮的外套脱了,到厕所里洗了把脸。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冰冷刺骨,程旷麻木地把冷水往脸上浇,仿佛不知道疼。   他把脸上的脏污和血迹洗掉了,用毛巾擦脸的时候,外面响起了粗暴的砸门声。   “开门!再不开我踹了!”章烬没什么耐心——事实上,他话音一落就已经在门上踹了一脚。   程旷没想到章烬还会来,他窝着火,在章烬发挥三连踹的时候把门打开了。他就像一只引线着火的炮仗,怒不可遏,即将噼里啪啦地炸响,结果门一开,就被章烬丢过来的医药箱砸了个满怀。   章烬顶着一脑门的官司,推了程旷一把,杀气腾腾地进了门,然后反手把门一甩,关上了。程旷瞪着他:“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程旷你这烂脾气改不了了是吧?你他妈才有病!一身的毛病!”章烬毫不客气地骂回去,把药箱子一拎,说,“今儿老子就给你治治。”   章烬说到做到,他打开了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了碘伏和云南白药,程旷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心里烦躁异常,却发不出火。   他不习惯把自己的伤疤揭开给人看,也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关心和照顾,比起这些,他更擅长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反正没有什么事情是扛不下去的——十七岁的程旷想。   可是就在他不以为意、打算咬咬牙忍过去的时候,章烬却蛮不讲理地插了一脚,程旷从来没有碰过这样的局面,一时之间居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一脸懵地被章烬摁在沙发上,冰凉的棉签擦在伤口上时,他茫然地想:这点伤真有那么严重吗?   章烬下手毫不含糊,他瞥了程旷一眼,语气里都带着恶意:“疼不死你。”   程旷眉骨、鼻梁上都有伤,虽然伤口并不深,但看着很瘆人。他现在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已经跟“小帅哥”完全沾不着边儿了。可是章烬凑近了给他擦药的时候,杂念还是顽强地冒了出来。   我不图他长得好看还图他什么呢?章烬烦躁地想。   他一分神,手上便没了轻重,可程旷就像根无知无觉的棒槌一样,一声也没吭。章烬觉得心里闷极了,他忍不住想骂人,程旷这个操蛋玩意儿,嚎一声会死吗?这人能把自己当个活物吗?   “你这伤怎么回事儿?”章烬问。   “没事儿。”程旷说。   “还学霸呢,菜得抠脚……”章烬对上程旷不善的目光,翘了翘嘴角,嘲讽说,“别瞪,我现在要是抽你,你就只有嗷嗷叫的份儿。”   说着,他在程旷脑门上贴了一张创可贴,顺手把学霸的皱起的眉头压下去了。   对上程旷视线的一刹,不知怎的,章烬想起那天晚上,他看见程旷坐在走廊尽头的风口上,沉默不语地烧着东西。   他突然想,如果他没有恰好捡到那张遗漏的照片,如果胡淼没拍那段视频,他可能永远也瞧不出半点端倪。学霸的嘴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城墙,就算内里水深火热,也绝不肯吐露半点消息。   可是学霸就不能向人示弱吗?章烬盯着程旷,蓦地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章烬就感觉胸膛里的某处被什么东西冲出了一道口子,诸般情绪狂涌出来,把他的血液都煮沸了。   总有一天,他非得要程旷向他示弱。   “不准关门啊,我马上回来。”章烬擦完了药,下楼之前对程旷说。   向姝兰饭都吃完了,正纳闷章烬怎么还不回来,这个时候就看见她儿子风风火火地跑进了门。章烬把药箱子往沙发上一丢,钻进厨房添了两碗饭,把几个菜盘往胳膊上一扫,跑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问:“妈,你吃完了是吧?”   向姝兰才点头,章烬就火急火燎地跑了,她赶在章烬出门前问:“你去哪儿?”   “二楼。”门在他背后“啪”关上了。   ※※※※※※※※※※※※※※※※※※※※   苟延残喘爬出来更新一章。   灰常抱歉,近期因为诸多缘故没有保持正常更新,废柴柴会尽快肥来。 第29章 你他妈以为谁稀罕叫你一声哥吗!   学霸就是一只锯了嘴的葫芦,反正债多不压身,愁死讨债的,“吃人嘴软”的那一套对他来说也不管用了,关于程旷那一身伤,章烬到最后也没能摸出半点蛛丝马迹。   谁知道糟心事儿也赶着过新年,很快蛛丝马迹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那天向姝兰的棋牌室有人吵架,章烬旷了下午的课去解决闹事的人,他接到曹辉的电话时,才刚把一个醉酒的胖男人从棋牌室里拖出去。   电话一接通,曹辉的第一句话就是:“淼儿跟学霸打架了!”   他说完也没等章烬喘口气,紧接着又说了下一句:“锐儿看淼儿被欺负,上去帮忙,给揍趴了!”   “什么玩意儿?”章烬胳膊还是酸的,甩都没来得及甩,推了辆单车就蹬出去了,他一边蹬车一边问,“你们在哪儿?”   曹辉估计也没听清,直接对着听筒喊了句:“淼儿他疯了!我去拦着他!炮哥儿你快——嘟——”   嘈杂的背景音和曹辉急匆匆的几句话被掐断了,章烬骂了句脏话,逆风把车轮胎蹬得飞快。冬天的傍晚气温低,路上没什么人,章烬到校门口的时候,晚自习的上课铃刚好响起。门卫从窗口探出半个脑袋,挥动他戴着毛线手套的手,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架势,催促道:“迟到了!快快快!”   章烬“唰”一下从他旁边窜了过去,百忙之中应了一声“哎”,门卫大爷再看他的时候,人已经没影了。   章烬把单车往车棚里一扔,掏出手机给曹辉打电话,没打通。章烬烦躁极了,火气直往脑门上烧,生生体会了一把焦头烂额的滋味,气得一脚踹在了单车上。乒铃乓啷一阵,车棚里的车骨牌似的倒了一片。   高二教学楼里,教室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窗帘都拉上了,不给冷风一点可乘之机。大家都窝在教室里抖着脚写作业,没人知道厕所里正发生着什么。   砰——厕所门被撞开,胡淼踉跄着去抓门上的把手,没抓实,他睁大了眼睛,在陈锐惊愕的目光下一屁股摔在了马桶上,狼狈极了。   地砖湿漉漉的,上面凌乱的脏鞋印混着厕所特有的腥臭,沾湿了胡淼的裤子,他穿得不多,那种冰凉的湿润感跟裤子一起黏在他腿上,感觉就像被蟾蜍舔了一口,格外恶心。   胡淼狠狠地瞪着程旷,他眼皮肿了一片,在苍白的灯光下显出阴惨惨的青紫色,鼻梁在打架的时候被衣服拉链刮伤了,伤口的血迹跟鼻血混在了一起。胡淼憋着一口气,又怨恨又不服,挫败感深深地郁结于心——他原以为抓住了程旷的软肋,就可以肆意拿捏他,没想到对方是一头恶狼,不但没有伏成一条狗,反而凶相毕露。   黄芸芸那个有名的混混堂哥居然都没能把程旷收拾服帖。   曹辉跑上去扶住他,胡淼愤怒地甩开了。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站在门口的程旷,程旷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他打开了水龙头,旁若无人地洗干净手,转身就要走。当水流声停下时,胡淼出离愤怒了,他往厕所隔间上狠踹了一脚,大吼道:“孙子!你有本事就打死老子!不然老子马上把视频放到班群里,看你他妈怎么遮丑!”   他过于激动,几乎控制不了面部表情了,露出一个扭曲的狞笑,看得陈锐毛骨悚然,手里拿着胡淼掉了的鞋子,一时没敢丢给他。   程旷停下了,扭头对上了胡淼的视线,听见他猖狂地说:“孙子你敢吗?”   “胡淼!你就是作死!”陈锐气急,忍不住把鞋子摔在胡淼身上。   厕所窗台上晾着两把墩布,程旷拎起一把,用脚一踩,硬生生将木头把儿拔了下来。曹辉见状吓了一跳,赶紧拉了胡淼一把:“淼啊!咱不打了成不成?你不要命地图什么啊?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闹成这样?”   “姓程的!你今儿不打死我你就是我孙子!”胡淼已经红了眼,完全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他还在不遗余力地激怒程旷,“你敢吗!变态!”   “你看我敢不敢。”在胡淼第一次喊他“孙子”的时候,程旷就被激怒了。他盯着胡淼,怀着置之于死的心情,抡起了棍子。   当初为什么没有弄死李呈祥?程旷这么想着,朝胡淼砸下了第一棍。   曹辉和陈锐正要赶过去阻拦,结果这个时候,有人冲进了厕所里,一把抓住了程旷手里的棍子。   曹辉见状猛地松了口气,炮哥儿终于来了。   胡淼擦了一把鼻血,见到章烬的那一刻,委屈决堤般涌出来,恍惚间就好像回到了高一的那天黄昏,他被人堵在厕所围殴,那时章烬就大哥似的挡在他跟前。   而现在,那个给他撑腰的炮哥儿并没有离开。   “你想打死他?”章烬扫了一眼胡淼,问他。   “是。”程旷说。   “那不行,他跟我是一伙的。”章烬无视了程旷满是戾气的脸,从程旷手里把棍子夺过来,一手提溜起胡淼,对着他因委屈而泪光浮动的眼睛吐出三个字,“让我来。”   胡淼刚抬起头,就被章烬推了一把,后背撞到了墙上,接着棍子就一下接一下地打在了他身上。他感到不可思议,所谓的“大哥”才刚有了个泪眼模糊的轮廓,就被章烬亲手挥了一棒子,粉身碎骨了。   章烬在他震惊的视线中,一脚踹了过去:“姓胡的,你他妈非要作死是不是?老子今儿就为民除害!”   陈锐愣了,扑上去抱住章烬的胳膊阻止他继续行凶,一嗓门喊得震天动地:“炮哥儿!”   章烬推开了他,下手毫不客气,胡淼的脊背贴着冰凉的水管,胸口也跟着凉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光着脚狼狈地踩在脏兮兮的地砖上,愤怒地喊道:“来啊,你打死我啊!反正你就会护着他!我今儿死在这儿你是不是还要帮着收尸!”   “你以为我打不死你?”章烬一膝盖顶在胡淼腹部,尽管他收了劲,胡淼还是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片混乱中,曹辉看看那边又看看这边,最后病急乱投医,盯上了不言不语的程旷,哀哀道:“学霸,够了吧!劝劝炮哥儿吧!”   程旷没说话,只是看了曹辉一眼。章烬又一棍子打下去的时候,他动了一下,往厕所门口走了。   胡淼见状,怒气又冲上喉头,他从垃圾桶里抓起一个可乐罐子,冲程旷的背影扔过去:“给你!”说着他直接抄起垃圾桶,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往门边丢,一边嚷嚷一边大笑起来:“你不是捡垃圾吗?这些都给你!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好不好啊?……是那个疯了的李呈祥想操·你,又不是我,学霸,你去杀了他啊!”   程旷猛地顿在原地,而胡淼的后半句话淹没在唇齿与厕所冰冷的墙壁之间,章烬一脚踩在厕所冲水阀上,哗哗水声掩盖下,章烬不知道程旷有没有听清胡淼的恶言恶语。   棍棒不解气,他结结实实地给了胡淼一拳,叱道:“知道你手里那可乐罐值多少钱吗?废物点心,光会吃不会赚!”   胡淼挨了一拳,脑袋嗡嗡作响,盛怒之下,他忍无可忍地咆哮道:“章烬!你他妈以为谁稀罕叫你一声哥吗!谁稀罕!”   曹辉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摁着暴躁的陈锐靠墙蹲下来,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章烬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忽然笑了,一扭头正好看见程旷还站在厕所门口没走,他把棍子扔了,走之前撂下一句:“姓胡的,记着你说过的话。”   那一刻曹辉就意识到,全都完了,他们四个再也回不去了。   ※※※※※※※※※※※※※※※※※※※※   久违甚念。   平安夜快乐?? ?? 第30章 裂缝一旦形成,就永远是裂缝   元旦过后,转眼就到了期末考试。   大家都巴望着回家能过个好年,为了在排名表上往上爬几名,抱佛脚抱得十分虔诚,恨不得把食堂搬到教室里,屁股贴着凳子一刻也不离开,学习热情空前高涨。   而格格不入的是,后门边的座位却隔三差五地空着。   越是临近春节,越是特别容易出事,人人盼着回家过年,但并不是人人都有钱回家过年,于是这段时间,不法分子格外活跃,电视和报纸新闻隔三差五就传出哪个倒霉蛋家里遭贼的消息。章烬忙成了一只陀螺,整天棋牌室、家里、学校、方鹏的烧烤摊来回跑,除了每天坚持抄英语作业,书都懒得碰一下,抽空考了几场考试,一个学期就在匆忙的铃声中结束了。   程旷收拾行李回燕石街那天,日历格子底下写着“大寒”两个字。   章烬难得闲在家里打游戏,透过隔音不好的天花板,听到楼上来来回回的动静。二楼门锁咔哒落下时,他手指一抖,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莫名其妙地退出了游戏。   章烬蹲在院子口,听着楼上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掐准时间将长腿一伸,挡住了程旷的去路。   “回家啊学霸?”他抬起头看着程旷说。这个时候杂毛儿摇着尾巴从铁门后面跑了出来,在程旷身边摇头晃脑地兜着圈。   程旷心情应该不坏,虽然他脸上不见任何端倪,没什么表情的五官凑在一起,依旧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戾气,但章烬还是从他淡淡的一声“嗯”中感觉到了。   章烬目光扫过程旷的背包,手指一勾,轻车熟路地将背包带子捏在手里拉了拉,站起身面对着程旷,弯着眼说:“站这儿别动,等我一下。”   “干嘛?”程旷有些诧异,话音未落,章烬已经回到了院子里。他迟疑地等了一会儿,很快就看见章烬推着一辆黑色的摩托车出来了。这辆摩托车曾经缺胳膊少腿地躺倒在楼道里,虽然被修好了,但曾经的疮痍还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章烬冲发愣的程旷吹了声口哨,说:“上来,我送你回去。”   “不用。”程旷站在原地没动。   “不用客气,你炮哥儿的车,不上也得上。”   章烬放完了厥词,眼角翘起来,清清嗓子又说:“学霸,给个面子呗?”   “……”程旷扯了扯嘴角,在章烬的注视下跨上了车。   敢情他是吃软不吃硬。章烬笑了两声,脚上一踩,摩托突突地向前奔去。   大寒天不是白叫的,摩托疾驰在马路上,冷风刀子般刮过,章烬的外套没拉上拉链,被风往两边吹开,像只振翅的蝙蝠侠。   章烬冻得往领口处缩了缩,微微偏头瞄了眼身后的程旷,这个时候,程旷恰好看了过来。   “冷不冷啊学霸?”心灵的窗户大开着,章烬赶紧收回了视线,看着后视镜,故作轻松地说道,“冷就靠近点儿,箍着我也成,别不好意思啊。”   然而不知人间冷暖的学霸似乎并没有从那一眼当中领会精神,相当无动于衷地说了句“不冷”。章烬咬得后槽牙咯吱响,心里幽怨极了:我他妈冷冷冷!小王八蛋……他就不能靠近点儿?   通往燕石街的路崎岖不平,摩托车几乎颠簸了一路,在街口处,章烬把车上了锁,一扭头就对上程旷的视线。   程旷想了想,说:“你有事儿吗?”   没事儿,就想瞅你,你有意见吗?章烬盯着他,心说。   他把手插进兜里,往四周看了两眼,随后朝附近的一家商店扬了扬下巴,找了个像样的理由掩饰说:“哦,我饿了,去买点吃的。”   说着他挥了挥手,往商店那边走去了。   老长的一学期怎么就结束了……怎么就放寒假了?章烬一边走一边想。他想得挺入神,被叫住时还愣了一下。   “我请你吧。”章烬回过头,听见程旷说。   “呃嗯?”他有些吃惊,回应的声音都变了调。   程旷说:“不是还欠你一顿么。”   章烬心尖儿蓦地一颤,冷不防打了个哆嗦,一股暖流霎时从胸口流经四肢百骸,浑身都莫名其妙地暖了起来。他勾起嘴角,笑着说:“好啊。”   算他还有点良心。章烬心想。   他跟上去,跟程旷并排走在一起,刚才的离愁别绪顿时被一朵朵绽开的心花覆盖了。   程旷直接去了方幼珍的店里,当时里面挺热闹,程有义也不在。他将背包搁在塑料凳上,熟门熟路地拿来了一张菜单递给章烬,问:“想吃什么?”   章烬刚被冷风吹得够呛,想也没想就说:“辣的,还有荷包蛋。”   程旷收起了菜单,扔下一句“等着”,人就钻进厨房里去了。   方幼珍听见动静,一边炒菜一边回头:“这么快就回来啦?怎么也不提前跟妈说一声啊,我好让你爸去车站接你。”   “不用接。”程旷拿了一小篓辣椒,放在水龙头底下洗干净,用刀拍扁了下油锅炒。   方幼珍闻言顿了顿,说:“他确实不是什么好货,但毕竟是你爸……”   程旷打开了排气扇,没吭声。   “老板娘,有热开水吗?”一个客人探头问。   “有,稍等啊。”方幼珍答应了一声,她正好炒完一道菜,装完盘就拎着水壶出去了。   程旷忽然想起什么,在方幼珍离开厨房前说了句:“妈,顺便给门边那个板寸儿倒一杯。”   “哟,”方幼珍往门边望了一眼,扭头说,“那小伙子看着跟你差不多大,同学啊?”   “嗯。”   “怎么还叫人家板寸儿啊。”方幼珍的脸上挤出了笑纹。   她和程有义两个人在程旷念初中时才回到燕石街,在方幼珍的记忆里,程旷向来不怎么跟同学打成一片,后来连石宝都渐渐地疏远了。像这样能让他亲手颠锅炒菜的“同学”应该是头一个。   “板寸儿”拿冒着热雾的水杯焐手,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程旷从厨房里出来,手里还端了三个菜盘子。章烬愣了愣,问:“怎么这么久?”   程旷“咣”地把碗筷搁在他面前,睨他一眼,说:“投毒去了。”   章烬笑着“操”了声,夹起一筷子菜,忽然通了灵犀,盯着对面的程旷说:“学霸,你会炒菜?”   程旷用眼神示意他闭嘴,章烬咬了一口荷包蛋——这个蛋煎得很漂亮,焦黄卷着白,上面还洒了一小瓢酱油。他一口咬下去,发现还有点溏心。   “你不是不吃荷包蛋吗?”学霸明明自己不吃荷包蛋,但做起来却毫不含糊,章烬想起这一茬,有些诧异。   “傻·逼,不吃就不会做吗?”程旷说。   “你他妈……操。姓程的,我抽你信不信?”章烬瞪着程旷,眯起了眼睛,觉得他十分欠抽。   学霸又怎么样?小帅哥又怎么样?会煎蛋又怎么……思及此,章烬忍不住盯着程旷的手瞄了几眼。   他的手很漂亮,跟方鹏那双胖乎乎的小肉手截然不同——这双手指节分明,几乎有几分赏心悦目的味道,只是右手的手背上有一条浅色的疤。它提醒着章烬,手的主人不仅能刷得一手好题、做得了一手好菜,而且攥紧拳头时比谁都硬。   到底是年少,恢复能力强。程旷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脸上、手上几乎看不出痕迹,但那天晚上擦药的情景,章烬还记得清清楚楚。他不由得分了会儿神,那点异样的情绪就又牵肠挂肚地动荡起来了。   吃完饭程旷送章烬到燕石街口停车的地方,章烬跨上摩托车,钥匙插进锁眼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寒假有半个月。   ……半个月太长了。   章烬顿了顿,扭头看向程旷。   在冬天冷风的折腾下,程旷的脸比平时要白上几分,棱角也愈发清晰了。章烬看得心念一动,从车上下来,未经思考便一把抱住了程旷。   他微微弯身,下巴硌在程旷肩膀上,心怦怦地跳着。在别扭感产生以前,章烬紧紧地揽了他一下,然后就松开了。   “学霸,记得想我啊。”   程旷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跟他挥了下手,回应道:“再见。”   章烬在摩托车发动机发出噪音的同时,揩了揩鼻子,对程旷喊了一句:“我走了!程旷,开学见。”   说完摩托车便绝尘而去,没留下回应的余地。程旷看着章烬逆风佝着身子的背影,倏忽有些烦躁。   他感觉心里“噔”的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又有什么东西趁机挤了进来。   那时程旷尚未意识到,裂缝一旦形成,就永远是裂缝,风能灌进来,雨也能浇湿,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激起轩然大波或者引发燎原烈火。   他沿着水沟往家里走,在快到家的时候,发现前面的路上有一个歪斜的人影正哼哧哼哧地挪动着。   程旷攥紧了手机,一眼认出那个人是疯了的李呈祥。   ※※※※※※※※※※※※※※※※※※※※   渣渣炮儿同学居然嫌寒假长(¬_¬)   那你倒是学习啊。 第31章 “程旷,你在洗澡吗?”   眼中钉、肉中刺是真实存在的。李呈祥只要活着,对程旷而言就是一种折磨。   他原本还能假装与这个疯子相安无事,可是那段视频就像一把尖锐的钩子,硬生生刺进了程旷的脊梁骨,把当年的梦魇勾了出来。   李呈祥的存在就像是在白天行走的一只噩梦,光天化日下的一则丑闻,随时可能曝晒在众目睽睽之下。   程旷悄无声息地跟踪了李呈祥好几天,除夕前一天,他照常起了个大早,塞着耳机一边听英语一边跑步。   停在路边的垃圾车已经开始装载垃圾,李呈祥在臭烘烘的垃圾堆旁死猪般地酣睡着,程旷路过时扫了一眼,把几天前就盘算好的计划在脑子里又回忆了一遍。   春节期间,燕石街的街道上格外冷清。程旷跑到第三圈的时候,垃圾堆旁边既没有车也没有人了,他继续往前跑了一段路,果然看见不远处李呈祥那摇摇晃晃的身影。   程旷放慢了速度,隔着一段距离,不声不响地跟着他。   李呈祥每天早晨醒来以后都会晃到附近的一座四面漏风的破公厕里撒尿,今儿他照旧往那边走,站在花坛边解开了裤子,往沾着手纸的野花野草上放水。   李呈祥眯着眼睛笑呵呵地盯着朝他频频俯首的野花,心情愉悦地发出“嘘嘘”的声音。   他尿完并没有急着走,而是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随后又突然警惕起来,盯着圆鼓鼓的眼睛往四周望了几眼,神经兮兮地钻进了公厕里。   公厕的门朝南开,西侧围着一堵墙,有人在墙上挖出了一个扇形的孔洞,只要蹲在墙外,对着孔洞瞄一眼,就能将里面的情景一览无余。   程旷看见李呈祥面朝水池,把兜里掏出来的、一张画片似的东西放在手心里抚摸了一番,动作小心翼翼。   接着李呈祥凑近了那东西,将他干裂的嘴唇压在上面,脸上流露出贪婪而享受的神情,由快而慢、着魔似的嘬起来,同时一只手探进了裤裆里。   程旷冷眼看着这个蓬头垢面的疯子,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准备好的手套。   这个公厕少有人来,附近有一片菜地,种菜的孙老太半个月前摔断了腿,没能耐继续照料,菜地也就荒了。但是旁边的粪池还在——那粪池一米多深,曾经淹死过一只鸡,直到现在,鸡尸还在池子里漂浮着。   李呈祥粗喘着气,痉挛般梗着脖子,仿佛登上极乐。程旷收回视线的那一刻,这个疯子忽然扭头往墙边看过来,朝这边嘿嘿一笑,程旷呼吸一滞,立刻用袖子堵住了那个洞。他不知道李呈祥有没有发觉,也不敢再往里多看一眼。恰好在这个时候,公厕里响起了冲水的声音——这座公厕没有人工冲水阀,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自动放一次水,把积累的排泄物一股脑冲掉,每次放水持续的时间有一两分钟。   水声停下的时候,程旷听见里面传出了李呈祥古怪的叫声,像呻吟,又像嘀咕。李呈祥用方言骂了几句脏话,紧接着,隔墙响起了他不协调的脚步声。程旷猛地松开堵着洞口的袖子,顺着墙根躲到了北墙后面。   李呈祥离开厕所,一路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边走边回头,程旷把手揣进衣兜里,远远地跟着。就这样跟了几里地,走到小树林附近的时候,李呈祥像是中了邪一样,突然拔腿跑起来。程旷愣了愣,立刻追了上去。   这个神经病正在疯疯癫癫地往废工厂的方向跑,程旷一路追赶,他已经无法分神思考是否会被李呈祥察觉,或者李呈祥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他。在他看见李呈祥的身影消失在一堆废墟中时,他的脑子里蓦地冒出一个念头。   大不了就跟他同归于尽……只要这个畜生能咽气。   程旷怀着这样的心思,一脚踹开了板房的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沉闷的空气中酝酿着一股不见天日的霉味,疯子李呈祥还知道这儿是他的安乐窝,从垃圾堆里刨出的“宝贝”都往这里藏。地上堆着磨损的大皮靴、弹簧外露的床垫,还有破烂的衣服和棉鞋。   李呈祥就像一只耗子,往垃圾堆里一钻,连条尾巴都找不着了。   程旷往屋里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就在这时,“耗子”从房间里窜出来,手里抄着一把长脚凳,劈头朝他砸下来。   程旷后退了几步,由于地上的破布烂衫,他被缠黏着绊了一下,没能避过。凳脚笔挺挺地敲在他肩膀上,嘎嘣一声,折断了。李呈祥抡着凳子连环砸,程旷咬牙一把抓住凳脚,对着李呈祥的腹部狠狠一踹。   李呈祥避之不及,挨了这一脚,笨重地摔倒了,凳子也应声落地。   他面目狰狞地望着程旷,又像是怕又像是恨,嘴里还嘀咕着一些不明意味的词。趁程旷没过来,李呈祥反应极快,手脚麻利地从一堆破烂里抓出了一条丝袜,随后红着眼凶狠地朝程旷扑过来。   他两只手死命拽着,把丝袜拉长,勒住了程旷的脖子。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李呈祥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可怖的怪叫声。   李呈祥发疯的时候力气大得惊人,这是程旷没有料到的,他的肩膀被凳脚砸得过猛,一时之间使不上力气,几乎被李呈祥逼到了一个退无可退又不可动弹的地步。有那么一瞬间,程旷缺氧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觉得自己恐怕是要死在这个疯子的手上了。   李呈祥疯劲一上来,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他盯着快要窒息的程旷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逐颜开,兴致高涨了。那只粗砺的手松开丝袜,掐住了程旷的脖子——与其说是掐,倒不如说是捏,他笑嘻嘻地捏着程旷的喉结,胯重重地在他身上顶了一下。   “宝宝……”李呈祥含混不清的嘴里吐出了两个清晰的字。   程旷身体僵了一瞬。   他认出了程旷,可惜眼前的程旷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被他勒在怀里挣也挣不开的小男孩了,这个老畜生狗改不了吃屎,就要阴沟里翻船了。   程旷攥紧了拳头,狠狠地打在李呈祥的肋骨上,把他撂倒在地,而后一脚踩在他胸口,仿佛踩着一件垃圾。   李呈祥摔得眼冒金星,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程旷拖死物一般拖进了厕所里,等他看清眼前的一切时,嘴却被堵住了——程旷将刚才那条丝袜打湿,一把塞进了他嘴里。   接着,在李呈祥惊恐的眼神中,程旷打开了水龙头。   被堵住了嘴的李呈祥胸腔剧烈起伏着,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冲出,劈头盖脸地浇在他的脑袋上。这水的颜色是黄的,还透有一股发腥的铁锈味,眼下正像水蛭一样肆无忌惮地钻进他的鼻孔和耳朵里。   腊月的水冷得钻心刺骨,他拼命晃着脑袋,呜呜地叫唤,可程旷还是死死地压制着他,不让他挪动分毫。   折磨着他的恶鬼终于要灰飞烟灭了。李呈祥总算要死了。   程旷仿佛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他那丑陋的鸟,那只鸟就快要被淹死了。   距离工厂一里地有一片鱼塘,腥味很重,等李呈祥断气了,他就把尸体拖到那儿,抛进鱼塘里。一个孑然一身的疯子,走岔了路掉进鱼塘里并不稀奇,没有人会追究这是意外还是谋杀。   程旷的手套被水打湿了,他木然地睨着濒死的李呈祥,把李呈祥的身后事盘算了一遍。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在夺命的水流声中显得格外刺耳。程旷脸色白了一瞬,他猛地抬起头,从厕所墙面上开裂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脸还有嘴角干涸的血迹。   原来他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下,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来电显示是傻炮儿。   程旷愣了愣,接通电话时,手指微微地发着颤。   “喂……”   “喂,学霸,知道我是谁吗?”章烬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一如既往的嚣张语气,显得遥远又亲近,“怎么不理人啊?快,叫声哥,我可等着呢。”   程旷顿了一会儿才稳住了呼吸:“你有事儿吗?”   他已经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可是还是有些抖。   所幸章烬并没有察觉,他被自己的小心思搅得心神不宁,差点把脑子里一闪而过的话脱口说出:“没事儿不能打电话吗?我就是想……”   就是想你。就是想想你。就是想想想你了!   “就是想吃你煎的荷包蛋了。”章烬说着心念一动,顺着话头半真半假地继续道,“我妈她逢年过节的就往姥姥家跑,过小年的时候我跟她一起过去了,实在吃不惯我姥姥那一桌拿手的‘咸鱼淡肉’……”   李呈祥趁程旷分神接电话的当口,费力地扭动身躯,竟从程旷的脚下挣脱了。可怜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程旷一把掐住了脖颈。   “锅冷灶凉的,日子是没法过了,就剩我和我家小土狗相依为命,”电话那头章烬还在继续说着,他把手机伸到了杂毛儿跟前,搓了搓狗头,杂毛儿识相地嗷了两嗓子,“听见了吗?学霸,赏口饭吃呗?”   李呈祥脸色发紫,一双腿不停地在地上搓磨,想要挣开程旷的桎梏,程旷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掐着他。只要再拖几分钟,李呈祥必死无疑。   水声和呼吸声通过听筒清晰地传进章烬的耳朵里,加上程旷一直不说话,章烬犹豫了一秒钟,好奇地问:“程旷,你在洗澡吗?”   “没有。”程旷一把关掉了水龙头。   李呈祥已经没了动静,程旷陡然回过神,飞快地关上了厕所的门,把不知死活的李呈祥隔绝在门背后。   他背靠着冰凉湿冷的墙,心怦怦地跳着,明明刚从一场噩梦里逃出来,却没能享受到解脱的感觉。他被水泡得发白的手指攥紧了手机,好似洪流中的人紧抱着一块浮木。   程旷说了一句“没有”之后就陷入了沉默,避开了他之前的问题,大约是委婉地表达了“不愿意”。   想想也是,程旷不过欠他一顿饭,现在两清了,凭什么还搭理他呢?章烬笑了笑说:“不跟你开玩笑了,你炮哥儿我忙着呢,刚跟大鹏约了去吃烧烤……”   “炮哥儿。”程旷忽然出了声。   章烬愣住了,脑子登时一片空白,震惊地想:他刚刚叫我什么?   “你什么时候来,我接你。”程旷说。   章烬常年不运转的渣渣大脑在这一瞬间彻彻底底地死机了,他稀里糊涂地应了几声,挂断电话时甚至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   缓了好一阵,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   他心想:妈的,老子认栽了。   我就是要吃窝边草。我就是喜欢这个王八蛋。   ※※※※※※※※※※※※※※※※※※※※   章烬:他叫我什么?!   (晚安~) 第32章 “学霸,我帅不帅?”   章烬因为这一声“炮哥儿”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一早,他精神抖擞地赶着杂毛儿出去溜圈,把买菜回来的王老太吓得一激灵,口沫横飞地骂了一句:“流氓崽子!”   除夕清早就碰上这倒霉老太婆,准没什么好事儿。章烬冲杂毛儿吹了吹口哨,说:“哮天犬,送瘟神。”   杂毛儿龇牙咧嘴地嚎了一嗓子,作势要扑上去,王老太吓坏了,拎着菜篮子躲回了楼上,边跑还边骂骂咧咧。   “个没教养的野小子……死狗!早晚炖了狗肉吃。”   章烬心情不错,赏了杂毛儿一只鸭翅根,杂毛儿叼在嘴里,嚼出了一串哈喇子。等它抬起脑袋来时,它家主人已经蹬上了摩托车,一溜烟地跑没影了,杂毛儿眼巴巴地迎着西北风嗷了几声。   程旷如约在大商店门口接章烬,他到的时候,章烬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他盯着程旷,一语不发地看了一阵,程旷穿着羽绒外套,脖子上还围了一圈围巾,下半张脸的棱角被遮掩住了,看起来整个人都软了几分。   风吹得章烬打了个哆嗦,一个念头倏忽在心尖上不轻不重地勾了一下——他默默地回味了一遍上次在街口时那个短暂而克制的拥抱,突然很想再来一次。   他肖想的对象对此一无所知,不但不解风情,还有点纳闷地看了看他:“愣着干嘛?”   “……”章烬又默默地把胸膛里汹涌奔腾的情绪摁了回去,扬起眉,矜持地问了一句:“学霸,我帅不帅?”   程旷漠然地收回视线,说:“劝你清醒一点,别装逼了。”   章烬“啧”了两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程旷跟前,伸手搭在他肩上,边走边说:“小帅哥,眼睛长这么好看,怎么就是不识货呢?”   不识货的学霸没搭理他,任由章烬自己说了一段单口相声,然后在名嘴儿·炮儿中场休息的时候扔了一个烤红薯给他,耳根才终于清静了。   学霸是冷的,烤红薯却是热乎乎的,章烬捧着红薯,瞥了一眼程旷,暗想:我早晚把他焐热。   “现在去你家吗?”章烬问。   “我在我奶奶家过除夕,跟她说过了,你跟我一块儿。”程旷说。   程奶奶家离大商店不远,他俩到的时候,程奶奶在厨房里,程怡正蹲在柚子树下洗菜,她一仰头看见迎面走来的两个人,用手背把额发拨到耳后,对着里屋喊了一句:“奶奶,旷旷回来啦。”   程奶奶的声音很快跟着脚步声一同响起来,章烬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从屋里跑出来,将一双湿手往衣裳上擦了擦,然后把程旷的手拢进手心里,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说:“冷未?哎哟,手都冰凉哩,怎么不戴手套?”   “不冷,”程旷说着看了一眼章烬,“这是我同学。”   “奶奶好。”章烬跟程奶奶打招呼。   “哟,这小伙子就是那个……哎唷,叫什么来着?”程奶奶打量了章烬一会儿,程怡好心地提醒了一句,老太太才恍然回想起来,“哦,俊俊啊!小伙子名字取得好,人也长得好,模样可真精神!快快,外头冷,你们两个别杵着了,有话屋里说去,暖和。”   程奶奶说着,一手拉一个,把人拉进了屋里。   等程奶奶出去了,屋里没别的人,章烬笑眯眯地对程旷说:“学霸,你奶奶夸我了。”   炭火盆里有几块树皮正在冒烟,程旷捡起地上的火钳,把树皮夹了出来,然后指了指电视屏幕,说:“我奶奶还说那个人长得特精神。”   章烬看了一眼,电视上正在播一段对口相声,屏幕里那个憨态可掬的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边上那个稍微瘦点的指着他说:“有你这么捧哏的吗?”   章烬瞪着他,有样学样地重复了一句,“姓程的,有你这么捧哏的吗?”   程旷抬起眼看他,想了想说:“要不我给你捧上天吧,章俊俊?”   “……操。”章烬憋不住笑了,他喜欢的人可爱得特别欠抽。   傻炮儿笑起来眼睛像两弯月牙,倒真有点“章俊俊”的气质。程旷从桌上的糖果盒里抓了一把糖,放在章烬面前的小桌子上,说:“吃糖吧,俊俊。”   章烬:“再叫动手了啊。”   昨天还炮哥儿呢。章烬剥开一颗奶糖,忍不住想:你个小王八蛋……也就仗着老子喜欢你。   小王八蛋程旷不为所动地看了他一眼,没一会儿从柜子里摸出一把刀来,由于他的位置逆光,唯独刀背被天光照得晃亮。章烬嘴里的奶糖粘着牙,差点说不出话:“……你干什么?杀人灭口?”   “闭嘴吧渣渣,”程旷跨过炭火盆,带着点笑意说了一句,“我杀鸡。”   “嚯,挺能的啊,还会杀鸡?”章烬跟着站起来,问,“我能围观吗?”   “你随意。”程旷说。   章烬在柚子树下看见了一只脚上绑着红绳的鸡,那只待宰的鸡端的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正伸着颈子神气扬扬地来回溜达。神气了没一会儿,它看见明晃晃的刀,瞪圆了一双绿豆眼,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对弱肉强食的烟火人间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扑腾着翅膀想逃跑,结果被程旷拎着绳子拽了回来。   姓程的小王八蛋心狠手辣,欻——给它抹了脖子。   嘶。章烬冷不丁地感觉脖子一凉,搓了搓手,贴在脖颈处。程旷分神看了看他,问:“你干嘛?”   章烬:“……”我压压惊。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干巴巴地撒了个谎:“有点冷。”   程奶奶忙活了一上午,都是为年夜饭做的准备,章烬听着高压锅里咕噜噜的炖老鸭汤的声音,看着逐渐热闹起来的饭桌,才忽然意识到——这顿饭是团圆饭。   他家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团圆饭了,自从章昊跟向姝兰离婚以后,向姝兰逢年过节就再也不着家了。她喜欢热闹,怕冷清,尤其是在张灯结彩的日子。章烬姥姥家就很热闹,比程奶奶家还要热闹。   程奶奶的三个儿子和儿媳都来了,包括常年在外地工作的老二程有良夫妇。程有德虽然跟程奶奶撕破了脸,还被程旷以下犯上吓得不轻,但他还是带着自个儿的毒蛇老婆和孩子,腆着脸来了。这老畜生笑里藏刀惯了,装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一进门就亲切地跟程旷打招呼:“看看这是谁,我们老程家的高材生啊。”   程旷眼神兀的冷了,正要剜向程有德,结果一扭头却看见程奶奶朝他摇头。他咬了咬牙,嘴唇抿成一条绷直的线,终于忍气吞声,把憎恶和反感都咽了下去。   少年人的喜怒哀乐总是有迹可循,尽管程旷“不动声色”,但章烬仍然看得出来,程旷并不待见他这位大伯——哦,不仅仅是他大伯,就连他爹,程旷都懒得多看一眼。   据章烬观察,铁石心肠的学霸也就对他二伯稍微客气一点。   按照惯例,长辈和小辈年夜饭是分桌吃的,程旷还没成年,跟程有德家的几个孩子在同一桌,正好也不必听程家三兄弟虚与委蛇。   那些孩子都端着碗跑到屋里看电视去了,章烬盯着程旷看了一会儿,有些丧气,心说:没名没分的,我跟他过什么年?这时,忽然有人夹了一箸小黄鱼放入他碗中,他余光一看,程旷碗里也有。   章烬抬起头,却见程奶奶食指竖在嘴唇前,悄悄地“嘘”了声。   程奶奶弯着眼笑,双眼似水里的月,脸上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水纹,她说:“好吃不?”   程旷愣了愣,她又说:“趁热抓紧吃,瞅这一个个虎狼相儿,等会儿该被抢光了。”   章烬往程旷的方向看,只看见他低下了头,似乎在认真地扒饭,可章烬却有一种感觉——他总觉得程旷心不在焉,就像藏着什么难以下咽的心事。   程旷是不是有什么难以下咽的心事他猜不着,但是很快章烬就碰上了一桩让他难以下咽的糟心事。   “现在的熊孩子真是不得了……我刚才去买啤酒,看到大商店门口倒了一辆摩托车,哎唷,也不知道是谁的。一群捣蛋鬼在旁边玩炮仗,砰的一下,车胎都给人爆了,吓我一跳。”程老二的媳妇儿说。   ※※※※※※※※※※※※※※※※※※※※   嗐,章俊俊这口是心非的怂蛋。 第33章 老子喜欢的人凭什么由着你这么糟践?   操。   章烬站在大商店门口,目眦欲裂地盯着瘪成一张饼的车胎,旁边散落一地的爆竹皮儿和炮仗屑红红火火,显得格外扎眼。   搞破坏的熊孩子早就溜得没影了,也不能捉回来挨个儿抽一顿。章烬窝着火,扭头问大商店的老板:“这附近哪儿有补胎的?”   “附近没有,想补胎得走个两公里,过了这条马路差不多就到了,”老板正在跟人打牌,抽空又补了一句,“不过现在正过年呢,谁这个点还开业啊。”   这可真是倒了大霉了,果然清早碰见那倒霉老太婆,一整天都没好事。章烬略一思忖,扶起了车,应道:“行,谢谢。”   然后他转头看了眼程旷,摆手说:“你回去吧,我去那边看看。”   程旷却没打算走,他沉默了半晌,说:“别走了。”   乍一听见,章烬有些意外,心跳怦怦然快起来,接着就听程旷说:“那边早收摊了,谁给你补车胎?”   “那我……”章烬掏出手机,正要说“那我看看能不能打到车”,结果被程旷的后一句话给堵住了。   “你睡我那儿。”   章烬怀疑自己听错了,倏地抬起了眼睛。   操操操操操操操!章烬在心里唱了一首操操歌,差点立地成佛,他竭力压着上扬的嘴角,十分惺惺作态地问了句:“那你呢?”   程旷说:“床挺大的。”   章烬心里咯噔一下,欢欣雀跃削尖了脑袋钻到了嗓子眼,呼之欲出了。   稳稳、稳住!稳住!   ——可惜稳婆·炮儿修为不够,镇不住那颗躁动的心,章烬没克制住,声如洪钟地说了声“好”。   程旷无意间对上了章烬发亮的视线,怔了怔,很快别开了眼。   程家的“三有”兄弟是一脉相传的妻管严,个个怕老婆,把酒言欢不到一个小时,牛皮还没吹够,就被赶回家了。章烬跟程旷回到程奶奶家时,饭桌上已经没人了,只剩下满桌满地的杯盘狼藉。   明儿大年初一,要到处走亲戚拜年,程怡被程老二接回家了,屋里只剩下程奶奶一个人。章烬远远地就看到她蹲在柚子树下洗碗。   程旷在她旁边蹲下,不声不响地拿过了程奶奶手里的碗,程奶奶抬头望了一眼,皱着眉说:“不用你洗,水冷,等会儿衣服鞋子全要湿掉……我马上就洗完了。”   章烬看着程旷的背影,忽然心中一动。   老人家想把孙子哄走,可是她那不听话的孙子选择性失聪,还鸠占鹊巢,反而让她摸不着碗了。程奶奶又好气又好笑,拍了拍程旷的腿,嗔怪道:“欺负我老太婆是吧?洗碗都跟我争,扫地总不跟我抢了吧?”   程旷弯了弯眼睛,嘴角牵起一丝笑意。   程奶奶回屋去拿扫帚,却发现屋里已经有个高高的小伙子在扫地了,她“哎哟”了一声,惊讶地说:“怎么是俊俊啊?哎快别扫了,怎么能要客人扫地,像什么话!”   可“章俊俊”也是个“不听老人言”的小朋友,程奶奶没拿到扫帚,只好去抹桌子。她看看程旷,又看看章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们哪……一个两个的,都忒不懂事。”   章烬隔着灯笼望向柚子树下蹲着的人,颇有些鬼迷心窍,再一次确定了,这个姓程名旷的小王八……帅哥就是他揣在心里的人。   哪怕是要我跟他捡垃圾、收破烂——章烬忍不住想——老子都甘之如饴。   遍地都是爆竹皮,两个人从程奶奶家出来,天上恰好放起新一轮的烟花,路边的水沟被照得亮晃晃的。章烬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开着手机闪光灯,朝他们这边摆了摆手。   “程旷!哎哟我去,真是你啊。”   章烬眯起眼,认出此人就是当初坐在桑塔纳里骚扰程旷的垃圾。   “唷,这哥们儿是谁啊?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同学?”石宝上下打量着章烬,觉得十分眼熟,但凭他那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脑瓜子,已经想不起这号人物了。不过这位一看就不太好惹,他笑嘻嘻地补了一句:“都带回家过年了,关系够铁的啊。哥们儿怎么称呼啊?”   章烬看他不怎么顺眼,挑起眉,面不改色地说了一句瞎话:“章大炮。”   石宝愣了一下,望着程旷,结巴着确认了一遍:“大炮……哥?”   “炮哥儿。”   离开的时候,程奶奶给他们俩一人塞了一个钵仔糕,红豆味的,大概是嚼着钵仔糕的缘故,章烬从程旷的声音里咂摸出了一丝甜味。   他倏地转头盯着程旷,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第二次了。   要是再有一次……再有一次……我就亲他。章烬心说。   “你是炮哥儿?”章烬初中开始就在夜市摊子那片混,颇有些名气,石宝的学校刚好在附近,他听到这个称呼有点耳熟,忙不迭地冲章烬一哈腰,顺便套了回近乎,“哎哟牛批了!那个什么,我石宝,旷儿发小,穿开裆裤玩到大的铁哥们儿,他朋友就是我朋友。”   章烬悄么声地瞥了眼程旷,促狭地想道:剃头挑子一头热……旷儿也是你叫的?   “嗐,要不是我现在有事儿,非得请你俩上我那儿去耍耍,”石宝晃了晃手上的打包盒,程旷蓦地怔愣了一下,这时石宝扭头问他,“旷啊,你看见我叔了么?”   “没有。”他说。   石宝郁闷地挠了挠头:“平时一天到晚在这附近躺尸来着,怎么今天一整天都不见人呢……唉,不跟你们说了,我去找那倒霉疯子,我妈就是事多,非让我给他送口饭吃。”   程旷咽下最后一口钵仔糕,下意识地理了理围巾,倏忽有些紧张。   **   方幼珍一眼认出章烬就是上回在店里吃饭的那个“板寸儿”,很惊讶居然能在家里再次看到他。她笑眯眯地往章烬手里塞了两个橙子,借机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不细看还好,一瞧方幼珍就紧张兮兮地发现:这个板寸儿实在不太像个正儿八经的好学生,别的不说,就说他那耳朵——居然打了耳洞!居然还戴了耳环!   所幸现在是冬天,方幼珍看不到他的纹身,不然“小流氓”的头衔就板上钉钉了。   “谢谢阿姨,我进去了。”章烬揣着俩橙子,看了眼程旷那屋的门。   “哎好,早点睡啊。”方幼珍不太自然地笑了下。   我们旷不会被板寸儿带上歪路吧?她看着那间阖上的屋门,莫名有些不安。   屋里,程旷从柜子里抱出一条新被褥,问章烬:“你睡哪儿?”   “哪都行。”章烬说。   此话一出,章烬那点心头血蓦地沸腾了,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就要跟程旷睡在同一张床上了!   章小流氓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他不止一次地肖想过程旷,养出了满满一胸膛、枝繁叶茂的歪念。可他在程旷身边躺下,歪念还没作祟,怒意就先上头了。   因为程旷解下了围巾,章烬余光一瞥,一不小心就看见了他脖颈上的淤伤。   冲动是魔鬼,能沉得住气的都是圣贤——章烬知道自己绝不是圣贤。他没沉住气。   “谁干的?”章烬死死地盯着程旷的脖子,好似要从那些痕迹里辨认出施暴者的指纹。   程旷把衣领往上提了提,避开他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事。”   又是“没事”!去他妈的“没事”!个欠抽的玩意儿……章烬压着满腔怒火,恨不得立刻剜自己一刀,把心剖开了给程旷看,让这个麻木不仁的王八蛋也感同身受一回。然后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摁在门上,朝他吼:“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老子喜欢的人凭什么由着你这么糟践?”   可他到底还是没对程旷吼出来,某个瞬间,他又想起程旷那个叫“疯子”的外号,忍不住刺激程旷,语气不善地嘲讽道:“你真是疯子。”   说完他又马上在心里否认了:疯子还知冷知热、懂得趋利避害,姓程的懂么?   谁知程旷并没有被激怒,他沉默了一阵,在章烬心灰意冷的时候,忽然开口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被人叫‘疯子’吗?”   章烬没说话,程旷接着往下说道:“十二岁的时候,我把一个人打进了医院,那个人出来以后就疯了。”   是……李呈祥吗?章烬如鲠在喉,半晌问了句:“怎么打的?”   “拿钢管打的,当时他头破血流倒在地上,我以为他死了。”   程旷三言两语说得很简单,也很明白。他半垂着眼的神态让章烬产生了某种错觉,就好像冷冰冰的审讯,在他面前的程旷正以嫌犯的口吻陈述自己的罪行。   章烬突然想起胡淼在火锅店里朝他吼的那些话。   “姓程的就是个疯子!他打小就不是什么好货!……十二岁就能把一个成年人弄成那副鬼样,这种人不是变态就是神经病!”   那会儿程旷才多少岁?面对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他会不怕吗?章烬不是合格的审讯人员,做不到公私分明,他不想追问程旷,为什么要打伤李呈祥。   尽管原因他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程旷却反问他:“你不问我为什么打人吗?”   “看不顺眼就打了呗,能动手解决的事儿还讲什么道理。”章烬浑然不在意似的,漫不经心道,“长了拳头不敢打,还是男人吗?”   黑暗中,程旷嘴角轻轻地弯了弯,沉默了片刻,忽然很认真地叫了声:“炮哥儿。”   他叫出这一声的时候,章烬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他知道,程旷把那番欲言又止的话都咽回肚子里了。   章烬带着鼻音发出一声“嗯?”,同时听见程旷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章烬说完这句话以后,夜就寂静了,只有烟花声、爆竹声在遥远处隐约响动。   可是章烬没有睡着,躺了很久以后,他下了某种决心,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对程旷说了一句话。   “学霸,你要是打不过,我罩你吧。”   程旷似乎是睡着了,没有任何动静。   章烬没得到回应,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动了动,把手伸出被子,探进了旁边的被褥里,小心翼翼地握住了程旷的手。学霸的手指很长,指腹柔软,他屏着呼吸,珍而重之地握紧了。   “程旷,我罩你。”他说。   ……   章烬不知道,在他说话的时候,程旷眼睫一颤,睁开了眼睛。   ※※※※※※※※※※※※※※※※※※※※   2019年的最后一天?   诸位朋友新年快乐? 第34章 “炮哥儿,一起阿学霸,上不上?”   零点整窗外开始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此起彼落,几乎响了一整夜。章烬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着的时候有没有松开程旷的手,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旁边的被窝已经凉了。   就这么把他扔床上了?章烬抻了个懒腰,侧身捞住程旷的枕头,浑身筋骨都舒展了,打算暖暖地睡个小回笼。结果这个时候,门口传开“咔哒”一声轻响,章烬偏过头,跟刚进门的程旷四目相对。   “你抱着枕头干嘛?”章烬一个人霸占了两个枕头,一个垫着脑袋,一个抱在怀里,程旷自己在家都没这么折腾,这位傻炮儿倒是十分“宾至如归”了。他原本要说的是“我的枕头”,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删了两个字。   “……”章烬尴尬了一秒钟,面不改色道,“我喜欢。”   程旷不再跟他计较,上下扫了一眼,问:“你打算睡到地老天荒吗?”   他半弯着腰,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笔记本,白色的耳机线垂落下来,章烬迷迷瞪瞪地伸手勾了勾,从程旷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然后嗖地蹦了起来。他本来打算在“温柔乡”多赖一会儿,偏偏今儿不行——都赖当年的超生游击队太猖狂,向姝兰娘家人丁兴旺,一到春节,亲戚走起来简直没完没了。   章烬花十分钟把自己收拾妥了,从卫生间出来时,程旷正好在笔记本上唰唰写完最后一行字,搁下笔起了身。   “你爸妈呢?走亲戚去了?”章烬在客厅里没看见人,顺嘴问了句。   程旷锁上门,“嗯”了声,章烬问:“你怎么没去?”   ——难道他是因为我留下来了吗?   程旷说:“不想去。”   章烬那点“自作多情”才冒了个芽儿,就被霜打蔫了。   早两年春节还是热闹的,那会儿程旷正念初中,还会跟其他小孩一样,除夕守岁,大年初一跟在长辈后面,把远亲近邻都拜访一遍。冷清下来是在程爷爷走的那一年,鞭炮的硝烟散去,拜年的人离开以后,程奶奶独自端坐在堂屋里,静止般的,就像一张老去的相片。   去大商店的路经过了程奶奶家,章烬背起书来过目就忘,见过的人、走过的路却能记得一清二楚,他在路上停下来,看了看柚子树的方向,说:“我去给奶奶拜个年。”   章烬跟程奶奶挺投缘,程旷一大早来这儿时,老太太还问俊俊怎么没来。他从章烬身上收回视线,顿了顿,说:“走吧。”   两人到的时候,程奶奶正在扫门口的爆竹屑,抬头一看见人,高兴都写在了脸上。   “奶奶新年好,祝您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章烬年还没拜完,就被老太太拉进了屋里,不由分说地塞了一个红包。   章烬摆手说:“别啊奶奶,我不……”   “不准还,”程奶奶从糖盒里抓出一个剥了壳的核桃,塞进章烬嘴里,笑呵呵地说,“听奶奶话,多吃核桃,补补脑。”   “……”章烬偏过头,看见某位学霸不厚道地笑了。   “旷啊,他吃早饭未?”程奶奶见程旷摇头,皱眉在章烬胳膊上拍了一下,责怪道,“没吃怎么不吭声!我煮了酒酿圆子,这就给你盛去。”   “我来吧。”程旷越过程奶奶,在老太太前面进了厨房。   章烬小时候在姥姥家吃过一回酒酿圆子,他姥姥嫌小圆子不大气,不声不响地给换成了芝麻馅的大汤圆,齁甜,章烬一口黏糊糊的汤圆噎在喉咙里,感觉被甜出了糖尿病。因此,他对这玩意儿的印象实在不怎么样。   在这层背景之下,章烬吃早餐的心路百转千回,至此他才知道小圆子跟汤圆不是同一个品种——小圆子是没馅的。果然,人和人是不同的,章烬更加确信他姥姥的手艺就好比那猪头肉,块块不精。   章烬心里还惦记着补胎的事,修车估计没那么快,他还得帮向姝兰拎走亲戚的东西,吃了一半就掏出手机打车。   程奶奶看他吃饭都玩手机,说了他一句:“在这里要听我的话,吃饭就要有吃饭的样儿,吃完了再玩。”   “没玩,我就打个车。”章烬解释说。   他说完程旷就看了过来,似乎想说什么,但被程奶奶先说了:“打车干嘛?俊俊,你那摩托呢?不骑回去啊?”   章烬想说先把车送去修,之后有时间再骑回去,结果还没开口就听见程奶奶说:“旷旷今儿一大早给你叫了师傅来修,我以为你急着用哩——”   米酒甜丝丝的味道在章烬舌尖滚了一圈,他闻言看向程旷,对方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   **   章烬陪着向姝兰走了几天亲戚,年差不多就过完了,余下的几天他闲在家里,几乎有些度日如年。   方鹏这个全年无休的“烧烤哥”抽空来看了他一眼,惊讶地发现章烬居然蹲在狗窝边写作业,当时大鹏同志就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我的乖乖哎,太阳打西边出来啦,我们耗儿街小炮仗居然在学习?不得了啦,炮儿,告诉哥,你是不是过年过傻了?”   耗儿街是个俗名,夜市摊子就在那条街上。早年间那片地方鱼龙混杂,总有地痞流氓晃荡,晚上时不常还有流浪猫出没,所以得了这么个“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名儿。   章烬本来就下不了笔,琢磨了半天,好不容易有点思路,被这搅屎棍子一搅和,一个公式都记不清了。他把笔帽摘下来,往方鹏身上一扔,不悦道:“一边去。”   方鹏抽出一串烧烤小鲜肉,唰地抹进了唇缝,嚼得口齿生香,边吧唧嘴边凑近章烬,好奇地问:“炮儿,你为啥蹲着写?不累嘛?”   “这样脑子充血更快,”章烬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物理问题,说了你也不懂。”   “那你咋不倒着写呢?”方鹏做了一个“以头抢地”的姿势,稀里糊涂地质疑道。   章烬思考了一下,居然无法反驳,想来也不无道理。于是只好装腔作势地忽悠说:“过犹不及……算了,就说你不懂,吃你的烧烤去。”   方鹏:“……”   直到程旷搬回二楼,章烬也没把作业写完,寒假原本就没多长,很快就开学了。   开学前一天晚上,晚自习就开放了。这一晚没有老师监督,教室里热闹极了,七班到得早的几个人挤在一起埋头苦干,互相交换劳动成果。罗凯借走了程旷的物理试卷,凯娘娘向来小心谨慎,一边抄一边鼠头鼠脑地往门口张望,生怕石韬忽然冒出来抓人。   “学霸,我没看错吧?你居然也来补作业?我以为明天才能看见你呢!”世界真神奇,罗凯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能跟学霸一起抱团取暖,感觉自己捡到宝了。还卷子的时候他往程旷桌面上瞄了一眼,后半句“四中果然是魔鬼布置作业”就说不出口了。   凯娘娘握了一把草,真情实感地吐槽道:“……你不是人,作业不够刷吗?居然还买模拟题?”   学委魏明明耳尖,立刻瞪大眼睛问道:“谁这么丧心病狂?这个时候刷模拟题?”   他嗓门大,话音刚落,周围突然安静了一阵,随即有人附和:“是哪头牲口!”   “能干出这种事的除了学霸还有谁!就说阿不阿!”   “阿他!”   “必须阿!不阿都对不起白老狗那十张卷子!”   在你来我往的起哄下,好些人群情激奋,都坐不住了。由劳动委员皮裘带头,被试卷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几个男生拍案而起,撸起袖子准备阿鲁巴。   凯娘娘:“……”完了,炮哥儿还在呢。   始作俑者魏明明顺着罗凯的视线看过去,先是一惊,蓦地想到学霸跟炮哥儿关系挺好,而后他发现炮哥儿正若无其事地晃着椅子,似乎没打算插手,又松了口气。   七班小群里曾经发起过一个“最想阿鲁巴的对象”投票,班主任石韬以全票高居榜首,物理老师白老狗和数学老师老田分别是“榜眼”和“探花”。再往下就是程旷。据统计,班上的女生十个里面至少有九个把票投给了他。   榜眼和探花郎在元旦那天都已经阵亡了,只剩下石韬独孤求败,因为对这位下手难度太大,至今也没人敢。相处了一学期,这伙男生早就想把学霸拉下神坛了——考试干不过他,动手还不行吗?   “学霸,我错了。”罗凯双手合十,用日语向程旷道了个歉,然后屁颠颠地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皮裘。   程旷摘下耳机,有些懵,这时他听见魏明明喊了句:“皮球儿!好好照顾咱班学霸啊!悠着点,别阿狠了!”   程旷:“……”阿谁?   虽然七班这群豺狼虎豹来势汹汹,但是碍于学霸太高冷,众人面面相觑,愣是没人敢先动手。他们缺只名副其实的领头羊,皮裘不行,他一没胆子,二跟学霸不熟。   目测七班上下,只有程旷后座那位能担此大任了。   魏明明灵机一动,喊道:“炮哥儿,一起阿学霸,上不上?”   ※※※※※※※※※※※※※※※※※※※※   没赶上元旦,今天补上~   谢谢诸位捧场。 第35章 学渣两个字山一样压下来,章烬头一次感觉到它的重量   耗儿街小炮仗不是什么善茬儿,他想阿学霸很久了。而且比谁都想,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一个人把学霸架起来阿。   不动声色地围观了半天,突然被魏明明一喊,章烬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就飘起来了,把凳子往后一踢,站了起来。   这个意思就很明显了,刚才还默默围观的人躁动起来,忍不住起哄。   “哇哦——”   皮裘本来要让位置给章烬,却见章烬把桌子拖开,两只手撑在了程旷的椅背上。他立刻吹了声口哨,鼓掌道:“可以可以!”   魏明明无缝衔接:“牛批牛批!”   还有人喊:“炮哥儿威武!”   凯娘娘身高不够,兴奋地爬到了桌子上,一刻也不肯错过这场年度大戏。   程旷被一群傻·逼包围了,皱眉看向章烬:“傻·逼你干嘛?”   “傻·逼什么都干得出来,”章烬话没说完,胳膊就穿过程旷的校服袖子,箍住了他,扬起下巴对周围傻愣愣的男生喊了句,“上啊,还愣着干嘛?”   那伙叫得比谁都起劲,这会儿却不知所措的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忙七手八脚地围上去,把学霸架了起来。   ……傻炮儿无法无天了。程旷盯着他,语气不善道:“傻·逼,你放手。”   “没门儿。”都已经动手了,学霸铁定要翻脸。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章烬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爽了再说。   皮裘正要问章烬上哪儿阿,凯娘娘从章烬的口型看出了一个“门”字,立刻说:“门!炮哥儿说门!”   一伙人闹哄哄地赶到门边,魏明明把门拉开了,跟墙呈四十五度角,喜滋滋地等着学霸下凡。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魏明明有些不耐烦,心说这他妈谁啊,简直不识抬举,这个时候拍他。转头一看,全班都沉默了。   “老、石老师好!”魏明明吓得魂都差点飞了。   石韬面色不悦,皱着眉扫他一眼,然后往教室里指了一圈:“晚自习不学习瞎闹什么呢?你,罗凯啊,想干嘛?屁股太大了,凳子不够你坐是不是?”   话音未落,罗凯就手忙脚乱地从桌子上爬了下来,一屁股坐回了冷板凳。   “还有你们,聚在一起开Party是吧?寒假玩野了,一来就吵吵闹闹,我看看都有谁……给我回到座位上去。”   被石韬一训,豺狼虎豹们个个怂了,夹着尾巴滚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大气都不敢出。   “章烬,你还抱着人家干嘛?一个寒假不见,感情这么深啊?”其他人都滚蛋了,就这两个没有动静,罗凯闻声悄悄回头瞄了一眼,只见炮哥儿还维持着刚才那个行凶未遂的姿势,石韬拧着眉,很是头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章烬心里咯噔一下,倏地松开了手,避嫌似的。程旷目光掠过他,不咸不淡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察觉。   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间或发出的哗哗翻试卷的声响。石韬双手背在身后,沿着过道巡视了几圈,最后停在章烬的座位旁边,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   魏明明的位置在章烬的斜前方,石韬一靠近,他就把桌面上的化学试卷塞进桌肚里了——众所周知,石韬有一张杀伤力极强的嘲讽脸,一般他往哪个同学身边一站,后者十有八·九不敢做化学作业。魏明明弓着脊背埋着头,手机压在胳膊底下,装出一副沉迷刷题的样子,实则暗戳戳地在群里分享试卷答案。   石韬停留的时间有点长了,魏明明惴惴不安,这时他感觉石韬又往前走了两步,并听到“咚咚”的敲桌子声。   “出来一下。”石韬说。   魏明明打了个激灵,“噌”地站起来,猝不及防跟石韬对上了眼。   石韬诧异道:“你起来干嘛?”   魏明明愣了愣,才发现原来石韬敲的不是自己的桌子,而是跟他隔了条过道的学霸的桌子。他编了个借口说:“报告老师,我去上厕所。”   石韬虽然没说什么,眼神里却好似飘过了“懒人屎尿多”几个字,朝魏明明摆摆手,让他滚蛋了。   班主任出门后,七班又开始嘤嘤嗡嗡地闹腾起来了。罗凯好奇地扒着窗户往外张望,问班长:“我擦,石韬怎么把学霸叫去喝茶了?”   童佳葵推了推眼镜,猜测道:“不知道……学霸期末考进了年级前三,反正应该不是坏事,大概要单独表扬什么的?”   “不可能。班长你太不了解石韬了,单独表扬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只会‘当众表扬,个别批评’。你们不觉得这事儿特别奇怪吗?明天才正式开学呢,你们看有哪个老师今天晚上就到学校来了?”凯娘娘自以为分析得头头是道,“石韬总不至于吃饱了没事干,专门跑到教室里来监督我们补作业吧?”   章烬心不在焉地转着笔,罗凯的话飘了两句进耳朵里,听着还挺像回事,但他也没放在心上,直到打着“上厕所”的幌子出门的魏明明带回来一个消息。   “我跟你们说,刚才我偷偷地在办公室门口听墙角,我操,真刺激。你们猜我听见什么了?”魏明明神神秘秘地卖关子。   凯娘娘凑过去问:“是跟期末考试有关对不对?”   “就答对了一半,”魏明明伸出一根食指在罗凯面前摇了摇,压低嗓音说道,“我估计学霸要跟咱说拜拜咯,这学期他就不在七班了。”   章烬转笔的动作停下了,其他人也都讶异地望向魏明明。   这个时候班长忽然恍然大悟似的,长长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学霸要换到实验班是不是?”   魏明明朝童佳葵伸出了一根大拇指,重重地点了点头:“咱学校分班实行滚动制,一学期一滚动。学霸那么牛批,去实验班也是妥妥地碾压他们。诶,我记得这次咱班第二名在全年级排到了十六名吧?估计挤进实验班也稳了。哇哦,这次也不知道实验班有几个神仙要被迫下凡咯!”   “我去,才一个学期,我就要失去学霸这个外挂了吗?”凯娘娘哀哀地叫唤了一嗓子。   童佳葵:“凯凯,珍惜学霸的试卷吧,过几天就没得抄了。”   “学霸走了,不是还有新来的顶上吗?估计还是坐你后面的位置,近水楼台的,你跟新学霸搞好关系,万事不愁。”魏明明说。   凯娘娘还是一脸愁容:“哎,我都习惯看学霸那种一目了然的答案了,抄都抄顺手了。而且也不知道新来的人怎么样,万一人家不给抄,那我就投靠你了啊,明明!”   魏明明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章烬心情无端沉了下去,他盯着桌上的物理试卷,弹簧、方块、动摩擦因数……题目里的条件蚂蚁似的在他眼皮底下毫无章法地爬来爬去,惹得他心烦意乱,原本就捋不清的逻辑纠成了一团乱麻。   章烬握着笔想写点什么,回过神来却发现选择题已经填完了,往下是填空题,再没什么可蒙的了。这个时候,回头拿卷子的罗凯看了他一眼,把刚抄完的物理卷子递到了章烬面前,笑嘻嘻地讨好说:“炮哥儿,给,物理的。”   章烬目光扫过程旷干净整齐的卷面,一眼就发现自己刚才连蒙带猜填上去的多选题居然没一道是对的,全都完美地避开了正确选项。他的视线往下挪,再看那空白的填空和大题,一瞬之间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   学渣两个字山一样压下来,章烬头一次感觉到它的重量。   妈的,学个屁的习。他啪地把笔扔在桌上,眼睁睁看那笔滚了几圈,落在了程旷的座椅上。   罗凯听见动静,回过头发现是炮哥儿笔掉了,刚想替他捡起来就被阻止了。章烬不耐烦地说了声:“别捡。”   罗凯愣愣地“哦”了一声,感觉炮哥儿状态不太对。   七班的同学就换班的事情叽叽喳喳地讨论了一阵,很快第一节 晚自习的下课铃就响了。   “日了狗了,现在谁也别跟我说话!谁吵我咬谁!”魏明明那张化学试卷塞进桌肚后就没再拿出来,一节课只写了半面。   皮裘一边刷着群消息,一边求救:“英语选择题答案怎么找不着了?谁再发一遍?”   “稍等啊,我还剩一篇阅读,写完就发。”   教室里很快就安静了,章烬把手揣进衣兜里,打算出门抽支烟,这时他看见程旷回来了。   他突然又不想走了。   打从程旷进门起,包括罗凯在内,好几道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至他回到座位上,罗凯终于憋不住问了一嘴:“学霸,你什么时候去实验班?”   旁边的魏明明闻声,立马投来好奇的视线,把自己方才放出去的厥词忘得一干二净。   程旷没理他,从椅子上捡起一支笔,回头对上了章烬的视线。   “你的笔?”   章烬没接,说:“送你。”   破笔一支,写出来的答案都是错的,要它有何用。   程旷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章烬看到桌上多了一支笔,他怔了怔,听见程旷说:“你笔没水了。”   “……操。”章烬拿起程旷的笔,忍了一会儿,终于是没能把上扬的嘴角压下去,憋不住笑了,“玩我呢?”   笑过之后,章烬又蓦地想道:是不是以后在这个班就看不见他了?   ※※※※※※※※※※※※※※※※※※※※   今天的炮哥儿有、惨。 第36章 一个渣渣,一个傻子,门当户对   开学第一天可谓是鸡飞狗跳。   程旷一到教室,就被苦着一张脸的罗凯堵住了。凯娘娘平时怂得一批,像堵学霸这种事儿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干,这回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直接把半个身体都扒到了程旷的桌子上。   “江湖救急啊学霸,天天练带了吗?趁杨莉没来,借我抄抄!”   “天天练”是一本高考语文专题训练手册,跟数学和理综比起来,语文作业简直不需要动脑筋,好些理科生习惯性地把语文排到所有科目之后,刷理综刷累了才做一做语文解压。结果罗凯一不小心就把语文作业给漏了。按照要求,现在应该要写到第一百练,可是他只补到了三十几练。   程旷放下书包,把抽屉里的一摞作业搬到桌面上,说:“自己翻。”   “谢谢学霸……啵嗷!”罗凯激动地给程旷比了个飞吻,结果被一个飞过来的笔帽砸中了,声音都变了调。   “不好意思啊,笔帽掉了。”后排传来章烬的声音。   正常人笔帽能掉人脑门上吗?凯娘娘不明所以地摸摸脑壳,心说:我不过是问学霸借个作业,哪里招惹炮哥儿了?   没等他琢磨明白,语文老师杨莉就提前来了,应了那句“怕什么来什么”的老话,她拿着一支红笔,一进教室就让全体同学把天天练摊在桌上,一本一本查。   罗凯眼瞅着补不完了,趁杨莉没查到这边之前,动起了歪脑筋。他直接跳过中间没写的,翻到九十八练,从这页开始补,一直补到了一百零三练。   童佳葵纳闷地看着他写写画画,不太理解他的动机,压低嗓音问:“凯凯,你前面的都没补完,写后面的干什么?”   “这叫障眼法,”罗凯故作高深地笑了两声,“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凯娘娘如意算盘打得哐哐响,估计杨莉不会一页一页翻,尤其是他占了地理优势——他们是最后一组,等杨莉检查到这儿来的时候,耐心都差不多磨没了,因此凯娘娘大胆猜测,杨莉不会耐着性子检查前面。   很快杨莉就过来了,罗凯把天天练翻到第一百零一练,恭恭敬敬地呈给杨莉批阅。如他所料,杨莉挑起眉,往后翻了翻,最后停在一百零三练,抬起眼皮看了罗凯一眼:“态度不错嘛,还多写了?”   罗凯“谦虚”地笑了笑。   接着杨莉就收起了笑容,当着他的面往前翻了十来页,用红笔敲着空白的练习,嗤笑一声,说:“凯凯,挺机灵啊,可惜了,这么机灵的小脑瓜子怎么不用在正道上呢?”   “老师我错了,对不起,我马上补……”计划失败,罗凯见形势不妙,赶紧认了错。   “知道你败在哪儿了吗?”杨莉把天天练合上,往罗凯桌上一扔,“凯凯啊,态度是有痕迹的,你是真努力还是假把式,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那书跟新的似的,想唬谁呢?”   罗凯:“……”   原来他输在没事先把书揉一揉。   除了杨莉当面查完了作业以外,其他老师都是收上去慢慢查。章烬因为物理试卷没交,被白老狗叫到办公室去了。和他一起被叫去的人当中,还有曾经的狗腿三人组。   走廊上,陈锐一句“炮哥儿”脱口而出,章烬回过头,既没应声,也没说话。胡淼往章烬身上看了一眼,兀自往前走,陈锐一走神,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和曹辉就像是站在天平中央,一头是胡淼,一头是章烬,无论往哪一头偏,都会破坏眼下的平衡。除非胡淼或者章烬,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回心转意,这事儿才有回旋余地。   ……太难了。陈锐想。   没交作业的几个人在办公室里排排站,石韬端着刚打的开水走进来,被这番场景吸引了,把人挨个儿扫了一遍,随后以他惯有的嘲讽口吻说道:“开学第一天就开讲座,挺壮观啊。白老师,真有你的。”   白老师哭笑不得地朝石韬摆摆手,然后转过头来开始训人,章烬看到石韬后面,有另一个人跟着进了办公室。看到对方的脸时,章烬陡然想起来——他是期末考试排名表上的第二名。   “你们为什么不交作业啊?试卷太难了?不会写吗?”白老师个子小,眼睛却大,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时,跟一双照妖镜似的,几乎没人敢跟他近距离对视。于是他面前的男生基本都低着头,一副“面地思过”的样子,看起来挺惨,白老师训了一会儿就恻隐之心泛滥。   他叹了口气,说:“章烬啊,怎么又有你?你说句实话,告诉老师,那些作业你看了吗?”   “看了,不会。”章烬说。   “其实你只要上课稍微听一点,就不至于写不出来……再说,就算你算不出答案,也是有步骤分可以拿的,公式总会背吧?人啊,不怕别的,就怕自己先放弃了。”白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卷子,那卷子上的每道题都用红笔写满了答案,有的题目旁边还贴着写有题型变式的便利贴。   他把试卷推到前面,说道:“你们有谁带了手机的,把试卷拍一下,作业上的这些题目都很好,我上课会挑一些讲,不管你们做了没做,拿回去看一下,上课总不至于坐火箭。”   白老师喋喋不休,也不管是不是对牛弹琴,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谁掏手机出来拍。   他瞪着眼说:“我就不信你们一个都没带手机!”   “老师,手机像素太低了,拍不清。”陈锐从兜里掏出一个山寨机,摊开手无奈道。   话音刚落,有好几个人憋不出“噗”地笑出了声。   “一伙混子,”白老师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把试卷收拢了,说,“你们自己不想往上爬,谁也拽不动。”   他刚要把这沓试卷塞回抽屉里,忽然有人开口了,白老师抬头,惊讶地看过去——居然是章烬。   “等一下,我手机在教室。”章烬说。   边上好几个人,尤其是陈锐和曹辉,都目瞪口呆地扭头望着他。   不意外是不可能的,白老师觉得章烬可能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但迷途知返总归是件好事。他清了清嗓子,点头道:“哦,去吧。”   **   章烬回到班上的时候,魏明明正在手舞足蹈地说着八卦,讲的正是刚才办公室里的事。   “我刚刚给老田搬作业,看到石韬在跟洪尧说话,第一第二都找了,我就说吧,咱们班两个学霸都要去实验班了。”   “操,上学期石韬还说咱们班人才济济,这下好了,肥水流到外人田。我怎么有种自家的矿被人挖了的感觉?”皮裘说。   “打个赌怎么样?我赌就这个星期,咱们班铁定有人要走。”魏明明说到“有人”两个字,意有所指地瞟了程旷一眼。   也不知道魏明明那破铜锣嗓有什么魅力,章烬一恍神,再回过头来时手机屏幕都熄了,连一道题目都没读完。章烬烦得头大,支起胳膊撑住脑袋,抬眼看向程旷。   分明周遭一片喧哗,看向程旷的时候却总是安静的,他八风不动地坐着,由内而外地散发出学霸的气质。   章烬想起自己那猪狗不如的成绩,心烦意乱之下,用脚底板想了一个馊主意,他幽幽地盯着程旷的后脑勺,丧气地想:“要不我干脆把他打成个傻子得了。”   一个渣渣,一个傻子,门当户对。   他被这种荒诞的想法蛊惑了似的,朝程旷伸出手,拽住了他的帽子,却在程旷回头的那一刻,忽然心念一转,荒谬的念头一哄而散,理智回笼了。   “干什么?”程旷问。   “……这道题,”章烬哑然片刻,把桌面上的物理卷子推到程旷面前,说,“看不懂。”   程旷垂下眼,把题目扫了一遍,然后问:“哪儿不懂?”   章烬想了想,如实说:“哪都不懂。”   程旷看他一眼,大约是觉得这玩意儿烂泥扶不上墙,正在思考要不要尝试着做一下无用功。恰好这时上课铃响了,程旷没说话,转回去了。   个无情无义的小王八蛋……还是用绷带把他勒死算了,免得日后便宜了别人。章烬心说。   这节是英语课,尽管才刚开学,七班的同学还是笼罩在被听写支配的恐惧里,谭敏没进教室,所有人就开始埋头翻笔记,人人脑门上都顶着“我很认真,别抽我”几个大字。   跟白老狗不同,谭敏是个狠人,她眼里没有学渣和学霸,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换而言之——管你是哪根葱哪根蒜,就算是阿斗转世,也甭想在她眼皮底下混日子。   哒哒的高跟鞋声很快来到了教室门口,章烬把物理试卷抹到一边,从桌肚里把英语书掏出来,正要翻开看两眼,一抬头却发现桌上多了一本笔记本。   笔记本是摊开的,正对着章烬的那一页上面写着一些物理公式,更主要的是——字迹是程旷的。好歹抄了学霸将近一学期的作业,程旷的笔迹他再清楚不过。   小帅哥面冷心热,到底是没白喜欢他。章烬那颗心又重新“扑通扑通”地荡漾起来了,谁知这一荡漾,勾起了一丝风吹草动,很快被谭敏这只人形雷达捕捉到了。   “呦,还有同学偷着乐呢?来听个写呗,让我也乐呵乐呵——章烬,上来。”谭敏露出微笑,接着她停顿了一下,又发现了下一个目标,往章烬前面指了指,说,“凯凯你回头干嘛?想跟他作伴是吧?行,成全你。”   凯娘娘:“老师……其实我是落枕,脖子歪了。”   “少贫,给我上来,别磨叽,”谭敏嗤笑一声,眯了眯眼又说,“程旷你也来吧,前后都走了,留你一个也孤单。还有最后一个……课代表过来,这种好事怎么能漏了我们课代表。”   “哇,这配置,看来黑板上要出两个满分了。”   “你比他俩还自信啊,”谭敏笑眯眯地看向皮裘,“在我手里拿一百有那么容易哦?咱们走着瞧。”   话音未落,皮裘就感觉到了周围一圈人朝自己扫射来的森森目光。   这个“走着瞧”的结果是,全班有近一半人没有及格,还有几个全军覆没的——黑板上就有俩。   “还真有满分的,大家猜猜是谁呢?”谭敏扫了一眼黑板,挑眉看向章烬和罗凯,“你俩蒙一个?”   在讲台听写的几个人要互相给对方改分并纠错,如果改错了,自己也要连坐罚抄。而按照谭敏定的规矩,听写扣了多少分,每个错误就要抄多少遍。   英语课代表是个娃娃脸,理综不太行,但是语文和英语十分强悍,她曾经靠这两门拉分,硬生生地挤进了班级前五。在课代表和学霸之间,谁拿满分还真未可知。   章烬看了程旷一眼,想也没想就在程旷的听写前画了一个大大的勾。   底下马上有人惊呼:“哇哦——炮哥儿威武,学霸牛批!”   那转瞬即逝的一眼,明明白白地写着“我信你”。程旷感觉肋骨之下的某处被人敲了一下,一丝陌生的情绪趁机无声无息地钻了进去。很多年以后,他都忘不了炮哥儿当时那种全心全意的、笃定的眼神。   “章烬,你这么相信他啊?”谭敏向来皮笑肉不笑,谁也不知道她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只见她拿了一支红色粉笔,走到娃娃脸那面黑板前,画了一个勾,批上了一个红艳艳的“100”。   ※※※※※※※※※※※※※※※※※※※※   瞧瞧姓章的渣渣说的什么鬼话¬_¬   (呔,好一个求而不得、因爱生恨的男人→→太坏了这玩意儿) 第37章 老子还一点便宜都没占着呢,他凭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我擦,什么情况?居然不是学霸满分吗?”   “经此一役,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英语这块儿,课代表是无敌的,学霸还差点火候。”   “等会儿,好像不太对啊,我对着笔记查半天了,没发现学霸有错啊……你们谁发现了吗?”   “我滴个乖乖,别吵吵!谭敏改分了,是两个一百啊啊啊!”   “谭敏这波操作简直六六六。”   “学霸逆天了,连英语的地儿都占了,他还让不让人活?我可算明白什么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了。”   谭敏往下面扫视一圈,打断底下同学的窃窃私语:“眼馋吗各位?我倒要看看讲话的里面有几个满分的。皮球儿,刚才你声音最大,我就问你手酸吗?”   皮裘把脑袋往胳膊上一埋,欲哭无泪。   岂止是手酸,简直要手残了。   体育课跑操结束后的自由活动时间,七班四分之三的人灰溜溜地滚回了教室。   人群解散时,程旷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程旷。”   程旷停下来等了一会儿,章烬三两步追上来,伸手搭在他肩上,问:“你去哪?小卖部?”   开春没多久,风还是凉飕飕的,章烬卷着校服袖子,浑身却还透着热气,程旷忽略肩膀上忽然多出的重量,应了一声:“嗯,买水。”   “一起吧,我买笔。”章烬随口诌了个理由。   前两天下了雨,路边的香樟树上时不时有水珠滴落,程旷袖子被洇湿了一小块,章烬不动声色地往下挪了一点,伸手盖住了那片水迹。   小卖部里有几个女生,都是七班的,凯娘娘也在,混在女生中间毫无违和感。   罚抄工程巨大,罗凯为了减轻负担,特意买了一盒新笔芯,打算回去之后用胶带把三支笔粘在一起。没想到付钱的时候碰到了炮哥儿和学霸,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进小卖部,不好惹的炮哥儿看起来分外好相处,几乎像个团结友爱的好人了。   罗凯定了定神,缓了几分钟才确定“勾肩搭背”这个词确确实实发生在学霸和炮哥儿身上了。   “你好了吗?”程旷手里拎着一桶1.5升的矿泉水,往放文具的方向走。他喝水特别快,像这样的一桶,晚自习之前就能喝完。   “这笔品种太多了,你的是在这儿买的吗?我怎么没看见——”章烬回头看程旷,说,“要不你来挑?”   “你要什么样的笔?”程旷扫了一眼笔架,问他。   “跟你一样。”章烬说完,自己觉得不太妥当,又补充了一句,“我买的破笔写不出正确答案,试试你的。”   程旷:“……省省吧,渣渣。”   章烬:“程旷,告诉你,我脾气不好,自觉点儿叫哥。”   程旷嘴角勾了勾,视线落在笔架上,认真地扫了一遍,然后伸手拿了一支笔递给章烬。章烬接过笔,心说:小王八蛋,嘴硬心软。   结完账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章烬盯着水瓶出了会儿神——水光晃动,往上是程旷弯曲的手指,他用两根手指拎着拉环,校服的袖口往上缩了些,露出一截凸起的腕骨。   章烬转了两圈笔,忽然有点渴,带着焦躁的渴,尤其是一想到这个人要换班了。   他忿忿地想,老子还一点便宜都没占着呢,他凭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人走了也就罢了,留下一支笔干什么?看着多糟心。章烬蛮不讲理地在心里给程旷找茬,盘算着找满三件就跟他算账。   第三件事很快就找到了——瞧这玩意儿多无知,还学霸呢,老子就差把“喜欢你”三个字儿顶脑门上了,他天天见我,居然看不出来!   我那么惦记他,他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思及此,章烬把笔往兜里一塞,气势汹汹地喊了声:“程旷!”   程旷走了两步停下了,回头的时候皱着眉,看起来没什么耐心:“又干嘛?”   如果傻炮儿没事找事瞎喊他名字玩儿,那就是想打架了。   章烬喊完,就跟出了口恶气似的,方才呼之欲出的恶言恶语忽然间堵在了胸口,又咽回去了。他话头一梗,转而问了句:“你是不是要换班了?”   程旷怔了怔,没想到他要问这个,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章烬盯着他,火气又渐渐上来了:“听谁说?全班都在说!你当我是傻的吗程旷?石韬找你不是讲这事儿?”   程旷被他搅得有些心烦,说:“你跟我急个什么劲?”   章烬直直地看着他,嗤了一声:“我今儿要是不问,你就没想过要告诉我吧?”   章烬生气就是生气,不会掩饰,更不会·阴阳怪气地嘲讽,他整个人由内而外地透着烦躁,就像一只呲着火花的炮仗。   而现在那火花溅到程旷眼睛里了。   程旷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没答应。”   “操!”章烬说完这一声,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除了站在他跟前的程旷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了。度过了尤其漫长的几秒钟以后,他才缓过神来,冷不丁地想:我他妈这是立地成佛了吗?   随后他听见心花怒放的声音,嘴角再也压不下去了。   章烬往前走了一步,在他那渣渣的大脑作出反应以前,身体抢先一步有了动作,程旷微微一愣,就被章烬摁进了怀里。   傻炮儿下手没轻没重,非常野蛮,程旷几乎是撞到他身上的,尽管隔着几层衣服,碰撞的感觉仍旧十分清晰。   章烬的呼吸声擦着他的耳朵,吹开了一绺头发,程旷在那一瞬间听见了扑通的心跳声,不知道是谁的。   “……算你这狗玩意儿还有点良心。”章烬说,声音里面难掩愉悦,简直想把这个“狗玩意儿”勒死在怀里。   程旷长这么大,懂事以来就没跟人这样亲近过,一时之间有些茫然,甚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要说什么。   “傻·逼……放开。”因为被“傻·逼”勒着,程旷的声音传出来有些闷。   章烬适可而止地松开了,一垂眼看见程旷身上被他弄皱的校服,酝酿了一整天的郁闷一扫而空,心胸豁然开朗了。   少年时期的喜欢是满心满眼的喜欢,来得仓促却猛烈,能因为一个人刮疾风下骤雨,也能为他转瞬晴空万里。   **   章烬翘掉了最后一节晚自习。   他离开之前敲了敲程旷的椅背,压低嗓音说:“待会儿下课看下手机。”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程旷回头时,只见章烬弯着嘴角冲他摆了摆手,紧接着后门就关上了。   凯娘娘本来在苦哈哈地干他的罚抄大业,听到动静立马丢下了手里的三支笔,身体贴着墙,把脑袋伸出了窗外。炮哥儿的背影在走廊尽头一闪而过,罗凯甩了甩发酸的手,有点羡慕又有点好奇,转身问程旷:“学霸,炮哥儿哪去了?”   程旷说:“不知道。”   凯娘娘满脸写着“我不信”,低声说道:“我明明看见你俩咬耳朵说悄悄话了……”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八卦味儿,程旷从试卷中抬起眼,不耐烦地说了句“滚”。   罗凯已经习惯了学霸的脾气,滚了一分钟不到,因为罚抄实在太无聊了,又不死心地滚了回来:“其实我有个问题特好奇,一直也没找着机会问——”   他记得刚分班那会儿,学霸和炮哥儿十分不对付,两个人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过一架。   后来怎么就好上了?   罗凯就纳闷了,炮哥儿那二踢脚的脾气,一点就炸,跟学霸那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性格,怎么做到化干戈为玉帛的?   当然这些话他不敢说,他顿了顿,旁敲侧击道:“学霸,你听说过关于炮哥儿的传言吗?”   程旷漠不关心道:“没有,闭嘴。”   罗凯嘿嘿一笑,非但没有闭嘴,反而自作主张地往下说:“我听说啊,炮哥儿从前在夜市那边混,啧啧,那片儿可乱了,小偷、混混横行,城管都懒得管。附近的一条老街吧,最近因为拆迁的事儿闹得可凶,炮哥儿不会是去那儿……打架了吧?”   章烬来四中以前就“臭名昭著”,耗儿街的夜市在这一片挺出名,只要是去夜市逛过的,多多少少听过一两句关于他的传言,打架、勒索、赌博……总之是个坏透了的小流氓。   罗凯喜欢嚼舌根,就算程旷不搭理他,他自己也能顺着话头说下去,尤其是想到以后没什么机会跟学霸交流了,话匣子一开简直收不住。直到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他还意犹未尽:“怎么就下课了,哎,我还没说完呢。要不学霸你等等,咱们路上接着说?”   说个屁。程旷把试卷收进桌肚里,有些刻薄地问道:“罚抄抄完了吗?”   “唉哟我去!”罗凯哀叫了一声。   程旷扔下他出门了,刚走到楼梯间,就收到了一条消息。   他手伸进衣兜里,刚摸到手机,还没来得及看消息,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响了一声就挂断了,跟骚扰电话似的。   程旷目光扫过来电显示上的傻炮儿,点开了他发来的消息。   “到车棚来。”章烬说。   ※※※※※※※※※※※※※※※※※※※※   晚好~悄悄地撒了一颗糖?( ????` )   路过请给我一颗海星星?   嗷——张嘴接˙?˙?   感谢支持mua! 第38章 如果试试会怎样?   车棚在风口处,旁边只有一盏高而黯淡的路灯,章烬吊儿郎当地坐在车座上,一条腿踢着地,另一条腿斜斜地踩在栏杆上。这个传言中坏透了的小流氓看见程旷,轻佻地吹了声口哨,从车上蹦下来,手里还拎着一袋冒着香气的烧烤。   程旷还没走近,就看见章烬手背在腿侧搓了搓,然后状似漫不经心地把拉到脖颈处的校服拉链往下拉了一些,一边挨着冻一边装着逼。   “给你的。”他从一辆车的篮子里拿出两罐可乐,扔了一罐给程旷。   程旷看了眼烧烤,问:“你去大鹏那儿了?”   “嗯,碰上几个吃霸王餐的,帮他清滩子……哦,给你带了烤肉,”章烬说,“你要是再磨叽一会儿,我就自己吃了。”   “旷课去打架?”程旷略一走神,想起从罗凯那儿听来的章小流氓的流言蜚语。   “那也叫打架?我那叫‘收妖’。”章烬挑着眉,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大鹏那病害他个子小,总有些没眼的混账欺负他,见缝插针地占他便宜,我要不给他镇着,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出来作……那不得反了天了。”   程旷喝了一口可乐,碳酸饮料独有的口感刺激着他的咽喉,连同章烬的话一起滚进了热烘烘的胃里。他接触的善意太少了,花了十来年,好不容易才攒下一捧缺斤短两的亲情,堪堪够做一场梦,不太明白为什么章烬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帮着方鹏。   方鹏跟章烬原本只是茫茫人海当中毫无瓜葛的两个人,他们之间没有所谓的血脉亲缘,甚至没有利益纠葛,远亲近邻尚且为了一己私利而勾心斗角,更何况是陌生人。   程旷沉默了一会儿,漫不经心般地问了句:“你是学雷锋做好事吗?”   “你当我傻啊白帮那胖子收拾烂摊子?他是长得美还是想得美?有句话怎么说的——有来有往,”章烬递给程旷一根烤鸡中翅,煞有其事道,“喏,你看这个鸡翅,这是我的卖命钱,学霸,敢赏脸吗?”   这话问得毫无诚意,因为学霸赏不赏脸压根就不重要。程旷微微一侧目,章烬就明目张胆地把自个儿的“卖命钱”塞进了学霸嘴里。   章烬:“好吃吗?”   程旷:“……”   傻炮儿有点狂,大约是欠抽了。   “其实……”晕黄的路灯下,程旷抬眼看过来,章烬身高略高一点,视线有些微俯视,从他的角度看,程旷的眼睛被眼睫下的阴影遮住了一半,几乎有了几分迷离的味道。   他原本想说“其实我没帮他,是他帮了我”,一走神就忘了,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话:“其实只要你喊声炮哥儿,我也能给你卖命。”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怔了怔。程旷忽然想起除夕夜里,隔着咫尺的距离,猝不及防响在他耳边的一句话。就好像有条缝被撬开了,刹那之间,他几乎产生了一种冲动——如果试试会怎样?   但程旷犹豫了。   章烬悬着一颗心,看见程旷偏过头,冷淡地怼了句:“你是傻·逼吗?”   他一口气好似松得过了头,反而有些憋闷了。   耗儿街小炮仗人如其名,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秘而不宣的暗恋带给他的只有冲动,他时不常暴躁地想:老子就是喜欢他,有什么好瞒的?   可照眼下的情形看,即便他有意无意地泄露一点蛛丝马迹,程旷也依旧无动于衷,这玩意儿是瞎了眼吗?   “程旷,你这学霸是作弊抄来吧?”章烬一口恶气堵在胸口,有三千恶言恶语呼之欲出,可是喊他名字的那一刻,那三千句又尽数灰飞烟灭了,只好拣了句不痛不痒的解解气。   “……你说什么?”程旷愣了愣。   “我说你——”章烬说着顿住了,他的目光越过程旷的肩膀,看到不远的地方——也就是他家院门口的位置,停了一辆银白色的小轿车,两扇车门一前一后地打开,向姝兰从车里走出来,而她旁边还有一个竹篙似的高个儿男人,两个人挨得很近。   向姝兰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扭头往这边探了探,章烬心里咯噔一下,反应迅速地拉着程旷躲到了墙背后。   情急之下他紧紧地抓住了程旷的手,过了一阵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程旷半垂着的眼皮倏地抬起来,两人贴着墙四目相对,章烬忘了怎么收回视线。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顺着墙根爬上来,程旷手指动了动,他就松手了。   这时,章烬听到车门关上的声音,没多久,果然看见那辆银白色的车途经他们身边,往巷口的方向开走了。   那个男的是谁?他跟向姝兰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送向姝兰回家?   章烬揣着乱如麻的心事推开了铁门,杂毛儿蹦到他腿边蹭来蹭去,屋里灯亮着,向姝兰趿着拖鞋走出来,隔窗冲他笑:“哟,你回来了?”   章烬应了一声,假装若无其事地试探道:“妈,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今天店里没人?”   “今儿散场早,赚了的人请吃饭,那伙人喝酒喝得五迷三道的,都送回家了——烬啊,帮我收条毛巾,我要洗头。”向姝兰一边找撑衣杆一边说。   章烬把毛巾递给她的时候,向姝兰握着撑衣杆一愣,随即失笑:“又长高了,都用不着它了。”   “妈,你也喝酒了?”章烬在向姝兰身上嗅到一股酒味。   “没事儿,妈没喝多少。”向姝兰说。   “少忽悠我,酒味这么重,怎么没给我打电话?”章烬皱着眉,终于提到了他最想问的问题,“谁送你回来的?”   “唉哟真没事儿,都是一块儿搓麻将的人,妈心里有数,你还担心我啊。”向姝兰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酒精让她的脸颊泛起红晕,她眯着眼睛,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提起了章昊,“都是妈运气背,眼神也不好,才碰上你爸那样的男人。不然的话——”   章烬打断她说:“提他干什么?嫌家里米多?”   向姝兰看着章烬笑了,缓缓地说道:“我今天看到人家的小孩儿,浑身的学生气,看起来跟初中生似的,一问才知道,跟我儿子同龄。妈就突然想啊,如果不是章昊,我儿子会不会比现在个头儿小一点,肩膀也没这么宽……”   “不过妈知道,谁也比不上我儿子,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平常向姝兰很少说这些话,这会儿可能是酒喝多了,她拿好了衣服往屋里走,没一会儿,卫生间就传出哗哗水声。   章烬坐在沙发上,桌上花瓶里几枝新鲜的玫瑰滚着一茎的刺,冷不丁地扎进眼角余光里。   章烬眼皮蓦地跳了几下。   ※※※※※※※※※※※※※※※※※※※※   让诸位失望了,炮儿这个怂蛋没有表白(????`)   啧啧啧   快鞭策他。   就算是强扭的瓜吧……不试试哪知道甜不甜。(快把旷儿掰弯成一朵麻花 第39章 学霸可能是被炮哥儿威胁了   魏明明说这个星期,七班有人要走,还真被他猜中了。事实上,在他说出这话的第二天换班的事儿就应验了。   从实验班下来的那位新同学叫史博文,长得很文气,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来的时候手上还抱着厚厚一摞书。   皮裘看了,撸起袖子就上去帮忙,新同学犹豫了一下才把书给他,脸上的表情冷冷淡淡,看起来不太愿意。七班那位万年老二洪尧已经把桌子清空了,史博文一落座,坐他前面的魏明明就友好地跟他打了招呼。   然而这位被贬的神仙似乎格外寡言少语,魏明明介绍完自己,他只点了下头,回了一声“哦”,表示他知道了,然后就从包里拿出一本题,闷头刷了起来。他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连头顶上的旋都写着“汝等屁民,识相点滚”几个字。   简直比七班的聚宝盆还高冷。 第一节 是化学课,有石韬镇着,魏明明不敢造次,一整节课下来憋坏了。下课铃一响,他就跑到皮裘的座位上诉苦。   “实验班来的学霸太特么冷了,球儿你敢信——我多热情啊,结果他老人家半天就给我一个‘哦’,满脸的爱答不理。哎你说学霸都这样吗,难道说是我等凡人不配跟学霸说话?”   皮裘乐了,给他往雪上加了一把霜:“别人我不知道,新同学应该是嫌你吵吧,觉得跟你社交特别累,不如刷题有意思。”   “球球,你嘴怎么那么欠呢?”魏明明一巴掌拍在皮裘肚子上,皮裘捂着膘嗷嗷叫,反唇相讥道:“没你手欠!”   魏明明摸摸下巴,暗暗往后门的方向偷瞟,压低了声音说:“话说有件事儿我特纳闷,你说洪老二都走了,学霸怎么反倒留下了?”   皮裘摊开手,正想说不知道,眼神一斜,看见路过的罗凯,手一伸把他拉过来了。作为离当事人最近的“前线记者”,凯娘娘是除学霸本人以外最有发言权的人。   程旷出去打水了,炮哥儿的座位上也没人。   罗凯把最近的所见所闻联系起来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感觉脑子里的某条线索隐约连通了,他神秘兮兮地勾了勾手指,另外两个人立马凑过去,却听他说:“……学霸可能是被炮哥儿威胁了。”   这话隐藏信息有点多,魏明明眨巴着眼睛,一时没能消化,只好跟皮裘俩人大眼瞪小眼。   平行班就是平行班。太吵了。   这是史博文对七班的第一印象,他往四周扫视了一圈,发现这伙“屁民”不是在聊天就是在补作业,还有吃零食的,大部分人都不务正业,一下课就卯足了劲儿地制造噪音,简直毫无时间观念。   史博文决定,他绝不能融入这个颓废的集体,沦为屁民中的一员。   他往耳朵里塞了两枚耳塞,告诉自己,他只是短暂地下凡渡个劫,过完一学期又会重新位列仙班,这才稍稍把烦躁压下去,继续刷数学题。   下节正好是数学课,上课铃声响起,老田端着水杯走进教室的时候,史博文抬起头,看见有个同学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本子。   这种一看就是补交作业的,在实验班压根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史博文略带嘲讽地看过去,心说作业都写不完还念什么书?   他以为这人得挨训,没想到老田只是摆摆手,把本子放在讲台上,朝坐在第一排的数学课代表伸出手说:“拿我玺来!”   老田嗓门挺大,史博文塞着耳塞都听到了,他愣了愣,诧异地想:拿什么来?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课代表交给老田的是一块四四方方、货真价实的玺,老田拿起来气势如虹地往本子上一盖,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一个“朕”来。   史博文:“……”简直是一窝奇葩。   高二下学期开始,学校已经开始赶进度,根据教务处安排,高二各班要争取在暑假补课阶段结束新课内容。因为进度比较快,老田怕学生消化不良,于是在开学第一天就让大家各自买了一沓白纸,用夹子夹住,作为一个活页的错题本,每天都要上交检查错题。为此,老田特意定制了一个印章,查一回盖一次章。   “史博文同学,等会儿下了课,去我办公室领一沓纸,我这门课的错题每天都要做的。”老田说。   前排好些人的视线都转向了他,史博文皱起眉,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反正也不会有什么错题可写的。他想。   一整天的课上下来,史博文对七班没有任何好感:物理老师讲课啰嗦,主次不分,简单题也要拿出来讲,英语老师课前居然让学生唱歌,还有数学老师……不提也罢。   史博文花十五分钟解决完了晚餐,回到教室打算写作业,没想到当时教室里已经有人了——老田坐,哦,准确地说是“趴”,他趴在讲台后面,整个脸埋在抱枕里,只露出一个后脑勺,睡得格外安详。   晚自习前睡觉也就罢了,他在晚自习开始后还在睡,而且一睡就睡掉了半节课。   史博文嘴角抽了抽,切身体会了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睡醒了的老田神采奕奕地伸了个懒腰,一边揉眼睛一边问:“大家数学作业都写完了吗?我看你们怎么都在写物理啊?”   课代表从题目中抬起头,带头喊了一声:“作业太难了!”   七班同学在这方面格外团结,不管写没写,都跟着喊难。史博文一言不发,他早就写完了,听到周围一圈人都喊难,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他很快就想起来这里是七班,也就习以为常了。   “难吗?”老田懒洋洋地反问,又说,“那是你们上课没认真听讲,我找个认真听讲的同学问问——”   程旷的数学作业就放在桌上,老田拿起来,随手一翻:“啧啧,你看看人家就不说难,这作业,这大红勾,多么赏心悦目!”   老田被学霸的光环蒙蔽了双眼,七班的孩儿们表示不服,七嘴八舌地嚷起来了。   “吁……”   “老师,放下学霸的作业,拿我的!”   “请您擦亮眼睛,随机抽样好吗?”   “这么简单的作业都说难,我倒要看看哪里难……”老田说着往后走了一步,拿起了史博文的作业,“哟,人家新同学这不也是全对吗?”   这回没人说话了,魏明明率先鼓起掌:“好!”   “向学霸致敬!”   “向新同学学习!”   大家齐刷刷地鼓掌。   史博文心里忍不住冒出了一丝得意,可同时他又十分不屑于这样的表扬,这种小儿科的题目,就算是全对了,又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   他这样想,往旁边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传说中的学霸身上。史博文以前在实验班的时候就听说七班有个人挺牛批,还挺好奇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过了一会儿他收回视线,第一次主动找魏明明说话,史博文问:“那个是你们班学霸?”   魏明明点点头,不知怎的,一提起自己班上的学霸,他莫名感到有点骄傲——尤其是在这位“前·实验班同学”面前,更觉得与有荣焉。于是他慢吞吞地“嗯”了声,“低调”地说道:“我们班第一名,贼牛批。嗐,本来应该进实验班的,人家没去。”   “哦,他就是程旷啊。”   史博文若有所思,忽然觉得七班也不是完全没有挑战性的。   ※※※※※※※※※※※※※※※※※※※※   今天我好早!(骄傲   解锁新角色,一看名字就很有文化呢(? ?? ??) 第40章 “哮天犬,去,给我把二楼那孙子叼回来。”   史博文对着成绩单,把程旷上学期期末考试的各门分数抄在了笔记本上,吃惊之余,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不管有多难,他必须要一步一步超过程旷,带着荣耀回实验班。   月考对于他来说就是第一次正面比拼的机会,史博文刷完了一本新买的竞赛题,并小心翼翼地远离七班的混子,让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每次魏明明他们喊作业难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冷嗤,同时心里更加期盼着考试来临。   不负他所望,月考眨眼就要来了。   史博文每天都处于备考状态,神经绷久了,到了考试前一周反而有些松散。晚自习的时候,他刷完一张化学试卷,斜眼观察了一下程旷。   当时章烬刚打完一局游戏,余光里恰好捕捉到史博文的视线。   自从他发现自己对程旷存着怎样的心思,很多时刻就不那么正大光明了,君子坦荡荡,而章烬的影子是斜的,本身也是斜的,是个如假包换的小人。他自己心术不正,看谁都是同道中人,因而感到十分膈应,心说:“你看什么看?”   那位“同道中人”似乎有所察觉,很快把目光移开了。   罗凯正转过身问程旷借作业,无意间跟史博文对上眼。史博文白眼仁多,看起来就像是极其轻蔑地白了罗凯一眼。   凯娘娘本来就看他不爽,结合魏明明之前的吐槽,瞬间就愤怒了。   嗬,那架势,整得跟皇帝微服私访似的。给他点脸,他还真把自个儿当回事了?   罗凯光是想想都觉得可气,可惜他再怎么看不顺眼史博文,凭他那文不成武不就的怂样也不能拿史博文怎么样。   不过说起文成武就——罗凯瞄了一眼程旷,打起了学霸的主意。他忿忿地说:“学霸,答应我,月考虐杀那个新来的!把他那双往脑门上长的眼睛戳瞎!”   罗凯说得义愤填膺,程旷却无动于衷,低着头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罗凯探头一看,发现学霸居然在玩手机。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人家是实验班来的,被超过了怎么办!凯娘娘操着一颗太监心,语重心长地劝说道:“不要轻敌啊哥哥!”   程旷不耐烦地说了句“闭嘴”,大约是嫌凯娘娘吵,揣着手机从后门出去了。   “罗凯,你老转身干嘛?抄个作业屁话那么多?”   学霸一走,罗凯冷不丁对上了炮哥儿不善的目光,他一头雾水,完全不敢说话,觉得炮哥儿这两句话是咬着牙说的。   结果下一秒又听章烬补充了一句:“以后想借作业,到我这儿拿。”   “……”   罗凯想哭。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炮哥儿这样怼,这是抄作业还是受刑?不如让他死。   魏明明看见罗凯那憋屈的样子,憋不住“噗”地笑出声。   程旷揣着手机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教室。   他接到方幼珍打来的电话,电话里方幼珍说她在出租房楼底下,没有钥匙进不了门。她来之前没打过招呼,程旷有些意外,挂断电话以后就离开了学校。   程旷在楼梯间看见了他妈。方幼珍手里拎着一大袋水果,胳膊抱着保温杯,一见到她儿子就喜笑颜开,迎上去说:“现在还在上课吧?怎么不下了课再来啊?妈又没事儿,可以多等一会儿。”   “已经下课了。”程旷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接过方幼珍手里的保温杯和水果,拿钥匙开了门。   “快抓紧趁热吃!”保温杯一打开,一股肉香味就跟着热雾弥漫开来,里面的红烧兔肉还热气腾腾的。方幼珍脸上的笑容几乎有点邀功的感觉,她笑眯眯地把兔肉推到程旷面前:“妈一炒好就给你装保温杯里了,就怕凉了不好吃。”   说完她又马上起身:“妈去厨房给你洗双筷子……旷,厨房在哪儿?”   “妈,别找了,这儿没厨房,”程旷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双一次性筷子,掰开了给方幼珍,“我有筷子。”   方幼珍却摆摆手,推拒说:“我不爱吃。这是好东西,补身体的,你多吃点。”   她说完却不见程旷动一下筷子,方幼珍知道他一向固执,只好妥协了,嗔怪道:“都说不爱吃了,你这孩子……”   这兔子肉是从一个食客手里买到的,据说是野生的。方幼珍怕放久了不新鲜,当天就炒好了,可是程有义不在家,燕石街又偏僻,出租车不好打,她一个人拎着保温杯走了老远的路,好歹是赶上了末班车。   路上可能是受了凉,吃到一半,方幼珍忽然觉得肚子痛,皱着眉“哎哟”了一声,程旷问她怎么了,方幼珍摆手说没事,搁下筷子进了厕所。   她起初以为这只是寻常的腹痛,缓缓就能好。谁知,十分钟后,疼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加剧,就像有人拿着一把刀子在她腹中翻来覆去地绞。   因为忍痛,方幼珍从膝盖往下都疲软无力。她向来要强,哪怕稍微还能撑得住,就不想让儿子知道,于是咬牙扶着水池边缘艰难地站立起来,不料没能坚持多久,一弯腰就吐得天昏地暗。   方幼珍已经进去很久了,程旷眼皮连续跳了好几下,这时,他听见厕所里传出方幼珍的呼叫声。   程旷一推门进去,就看见他妈妈虚弱地撑在水池边,有气无力地喊自己的名字。他神经猛地绷紧了,想也没想就冲过去把方幼珍扶起来驮到背上。   方幼珍起初还有些抗拒——她吐了一身,手上都是脏兮兮的呕吐物,不想弄脏儿子的衣服。可是她有心无力,只好闭上眼睛,认命地靠在了程旷肩膀上,任由他把自己驮出了满地狼藉的厕所。   “你开门做什么?这点小事……不、不用去医院。”察觉到儿子的动机,方幼珍有点急了,几乎想从程旷背上挣脱下来。   可她儿子一贯不听老人言,愣是一声不吭地背着不合作的方幼珍一路下楼,然后打车去了医院,方幼珍劝不动他,又急又气,肚子痛得更加厉害。   **   章烬没想到程旷出趟门,居然会旷掉晚自习,干脆就一去不回了。   他给程旷发了几条消息,没有收到任何回复,不知怎的,章烬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在教室里待不下去,提前回去了。   章烬到巷口时,看见有个背影很像程旷的人急匆匆地上了出租车,心一紧,下意识地骑着单车跟了一段,但是距离太远,出租车没一会儿就上了马路,他没能追上。   章烬调转方向,飞快地往家里赶,路过院门时,杂毛儿嗅到了味儿,趴着铁门蹦起来。可是它主人没管它,甚至连单车都没停稳,杂毛儿被车子哐啷倒地的声音吓了一跳,接着楼道里就响起了火急火燎的脚步声。   章烬拍了一会儿门,发现程旷果然不在家,更觉得那个背影像是程旷。他悬着一颗心给程旷打电话,听筒里机械女音播报对方电话已关机的消息时,章烬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暴躁。   他怀着那种无处发泄的憋闷心情回到家里,蹲在石墩子上抽了一根烟。杂毛儿拱了拱他的腿,章烬手一动,把烟灰抖落了,他拍了拍狗脑袋,说:“哮天犬,去,给我把二楼那孙子叼回来。”   杂毛儿好似跟它主人通了灵犀,当真迈着三条腿蹦出去了。章烬跟在狗后面,一路往巷口走去,他跟出来的时候抱着遛狗的心情,没想到真能碰到程旷。   一人一狗在乌漆嘛黑的巷弄里溜达了一圈,返回的路上,章烬摸出手机,又一次拨打了程旷的电话,他都做好切断电话的准备了,没想到居然打通了。   听筒里传出那声“喂”时,章烬喉咙动了动,竟然忘了要说什么。   杂毛儿却忽然兴奋起来,屁颠颠地要往前奔。章烬眼皮一跳,蓦地心跳加速了,眯起眼,果然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   章烬在杂毛儿奔向程旷之前,眼疾手快地把它捞了回来,同时对电话另一头的程旷说:“你去哪儿了?”   ※※※※※※※※※※※※※※※※※※※※   祝各位小年夜快乐?˙?˙? 第41章 “程旷,你要杀人灭口吗?”   方幼珍是急性肠胃炎,到医院时有轻微的脱水症状,程旷背着晕头转向的方幼珍挂号检查,脸色比她还难看。护士给病人输液时看他脸色发白,给倒了一纸杯水,说:“喝点水吧,没事儿的。”程旷握着纸杯,才发现自己出了一手心冰凉的汗。   好在方幼珍确实没有大碍,从医院出来以后,她就打了一辆车回燕石街,程旷想送她回家,可方幼珍坚决不同意。这个女人执拗起来谁也拉不动,就像她跟人撒泼吵架时一样,倔强得六亲不认。   租车门在程旷眼前关上,车灯照出尾气的轨迹,轰地把他甩在车水马龙的街上。一瞬间,程旷几乎想追上去,就像他小时候在东郊火车站追着火车跑一样。   他很少有像今晚这样的心慌意乱的时刻,当时方幼珍安静地靠在他背后,满头的冷汗凉飕飕地往后颈上滑,程旷听见方幼珍迷糊间说了一句“我不行了”。   声音轻飘飘的,却压得程旷膝弯一屈,腿上忽地失力了。尽管后来证明方幼珍的“不行了”只是一句丧气话,但往回走的路上,那声音仍旧像个幽灵似的,在他耳边徘徊不去。   程旷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之年,竟然可以短得恍似一眨眼。不管方幼珍平时有多强悍,哪怕燕石街泰半的男人都不敢惹她,她也不过是个肉体凡胎,在“老病死”面前,同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黑得看不见头的道路上,兜里的手机忽然亮了。   程旷的手机在路上就没电了,到医院以后才充上一点电,接起电话的那一刻,程旷有些神思恍惚,蓦地想起开机时看到的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   “你去哪儿了?”章烬的声音有些喘。   “已经回来了。”   “出什么事儿了?”   程旷把从药店买来的感冒药塞进兜里,回了句:“没事儿。”   “能有句真话吗,学霸?”章烬似乎是冷哼了一声,“你当我眼瞎吗?”   身后隐约有脚步声,程旷听他说完,下意识地想回头。结果电话那边的章烬未卜先知,对他说:“别回头,有人跟踪你。”   “来了,你小心——”   程旷愣了愣,电话挂断的那一刻,他身后有个人影飞快地窜过来,靠近时带起了一小股风,程旷余光看见那人戴着黑色的兜帽,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只有鼻梁上滚了一线光。   对方上来就动手,在程旷转过身以前,利索地钳住他的手腕,屈膝一顶,用狠劲把他抵在了墙上。   下一刻,一坨毛茸茸的东西就拱到了程旷腿边,欢乐地摇晃尾巴。   “你抽什么风?”程旷说。   “看你不爽,想抽你一顿,你有意见吗?”章烬垂眼看了看杂毛儿,没好气道,“滚一边去。”   杂毛儿不但没听,反而低下头,在程旷裤腿上蹭了蹭。   蠢狗听不懂人话,章烬放弃了跟它交流,压着没来由的怒火问程旷:“电话为什么打不通?”   其实他不光想问这个,还想问程旷为什么不回消息,这段时间他去哪儿了,上出租车的人是不是他,如果是他,那他急匆匆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行,他就是不想听“没事儿”。   可是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口之前,他几乎预见了程旷的回答:“你是不是管太宽了?”   章烬的膝盖还硌在他后腰,两个人靠得很近,说话的时候,声音像咬着耳朵。一种奇怪的感觉腾地冒出来,好似有一撮火苗贴着皮肤,不疾不徐地烧着。程旷无端感到一阵烦躁,顿了几秒,他说:“手机没电。”   狗东西。章烬想。   他垂下眼,盯着程旷被他反剪在身后的双手,真想就这样把姓程的捆起来关进狗窝里,让杂毛儿寸步不离地看着,好像只有这样,他心里才踏实。   可程旷说:“松开。”   都说关心则乱,章烬满脑子乱七八糟的绮想——松手?简直是笑话。他不但不想松手,反而想把程旷捏紧的拳头掰开,手指一寸一寸地挤进他的指缝里,跟他十指交握。   他还想把程旷压在墙上,往他嘴上狠狠地咬一口,咬到见血,疼死这个王八蛋,再撬开他的牙关,逼他服软,非要他说出一两句真心话来。   但学霸没什么耐心,他挣开了胡思乱想的章烬,揉了揉手腕说:“你是不是欠揍?”   “操。”章烬愣了愣,在杂毛儿腚上踢了一脚,“哮天犬,咬他!”   “哮天犬”不屑于管凡人的恩恩怨怨,原地站成了一尊会摇尾巴的神像。   章烬:“……”这吃里扒外的蠢货。   程旷绷了一晚上的神经被杂毛儿的尾巴轻轻一捋,绷不住就笑了。   到底是小帅哥,笑起来还挺……章烬拉了下兜帽,挡住弯起的嘴角,口是心非道:“笑个屁。”   实而言之,他有些憋不住了,偷偷摸摸的喜欢就跟做贼一样,连关心都怕露出马脚。   而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俩,以及一条听不懂人话的狗。   偏偏这个时候,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沉闷的、重物坠地的声音,章烬眼皮一跳——这儿离他家院子不远,他一抬头就看见四楼的阳台上,王老太扔完垃圾,拍了拍手,转身进屋了。   操·他妈的,什么货色都敢来触他霉头!章烬憋着一口气,肝火猛地蹿起来——他非要宰了这个不识好歹的老太婆!   “你等会儿回去。”他走之前对程旷说。   章烬一身的火药味,就快要炸了,不想离程旷太近。杂毛儿嗅出形势不妙,屁颠颠地追上去,只见它那暴躁的主人撸起了袖子,气势汹汹地往楼道跑,经过楼梯口时,顺手抄走了一把铁锹。   没多久,楼道里响起了咣咣砸门的声音,狗吠声、叫骂声混杂在一起,声音是从高处传来的,程旷眼皮跳了好几下,想也没想就往出租房赶。   噪音的来源是章烬,杂毛儿,还有四楼的王老太,程旷到时,两人一狗正隔着防盗门吵架,章烬满脸戾气,袖子卷到了小臂,手上还拎着一把卷了边的铁锹。   满地都是垃圾,王老太抛下去的那些被章烬铲上来,抛回了她家门口。防盗门被铁锹铲出了一道道缺口,触目惊心,王老太被气得岔了气,家里只有她和她小孙子俩人,实在不是门外那小流氓的对手。   小孙子被砸门的动静吓哭了,王老太把老年机握在手里,说:“小流氓!你再砸,我让警察把你抓起来!”   这话不知道哪里激怒了章烬,他再次抄起了铁锹,咣地往门上砸去,门里面,小孙子“哇”地尖叫起来。   “傻……”程旷本来想说“傻·逼”,话到喉头咽下去一半——当着人前这么喊,这爱装逼的玩意儿觉得跌份儿,指不定又来事,为了照顾傻炮儿的情绪,程旷脱口喊了声“炮哥儿”。   “你又发什么神经?跟我回去。”   猝不及防听见程旷的声音,章烬懵了一下,铁锹卡在缝里,险些拔不出来,干脆狠狠地往门上踹了一脚。这时程旷从身后箍住了他,铁锹哐啷落地,木头把儿直愣愣地砸在了章烬脚上。   程旷把这个意欲行凶的危险分子拖到了楼梯边,章烬发泄够了,踢了一脚门口的垃圾,最后骂了一句:“老不死的,再有下次,我要你好看!”   “你他妈给我闭嘴!”程旷感冒药还没来得及吃,被章烬这么一闹,脑仁都疼了,这傻·逼居然还不消停。   一想到程旷,章烬的心情又烦躁起来,他窝着火吼道:“你他妈先放手!硌着老子腰了!”   吼完他自己先愣了一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硌着他腰?   章烬这么一想,心怦怦地活蹦乱跳,视线悄么声地顺着程旷的外套拉链往下挪,还没挪到目的地,只见程旷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药罐,皱着眉说:“你说这个?”   章烬:“……”操。怎么是它!   **   一晚上鸡飞狗跳,程旷第二天早上头都是疼的,吃了药也不见好,早自习趴在桌上睡觉,上课的时候才醒过来。   在这段相当短暂的睡眠时间里,他连续不断地做了好几个梦。   梦里始终是潮湿而阴暗的,隐约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废旧的工厂,破板房到处堆满了垃圾,灯好像坏了,整间屋子唯一的光亮来自那扇狭窄的窗子,未知的恐惧从地底下钻出来,程旷看不清脚下的路,不时有老鼠从脚趾上爬过去。   后来他走进了一间狭小逼仄的厕所,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便池前解裤腰带。厕所的墙面上有一面开裂的镜子,镜面刚好正对着门。   那扇漏风的破木板门上有一道狭长的缝——缝外有一匹饿狼,带笑的眼角弯成了一张咧开的嘴。   程旷在梦中冷不防一颤,这时,厕所里响起了哗哗水声。   程旷背后湿漉漉的,全是冷汗,他好像知道将看见什么,但在扭头那一刻,看见李呈祥绛紫的脸、僵直的身体时,还是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程旷拉开木门,狼狈地逃出来,可他的脚步却沉重异常,不管怎么卖力地跑也出不了这间破板房。   他行将崩溃之时,手机铃声将密集的水声撕开了一道口子,程旷像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冰凉的手指攥紧了电话,章烬的声音遥远地传过来。   “程旷,你要杀人灭口吗?”   ※※※※※※※※※※※※※※※※※※※※   这章写得我脑仁疼。。   话说回来,章俊俊脑子里装了些啥带颜色的废料?想得倒挺美。 第42章 你念这么久,喉咙不干吗?   程旷在这一瞬间猛然惊醒。   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净是冷汗,把罗凯吓坏了。   月考迫在眉睫,他没想到在这个当口,学霸的战斗力居然肉眼可见地下降了,凯娘娘忧心忡忡,觉得老天爷都在帮那个姓史的。   哎,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与之相反,史博文神采奕奕,考完试从考场出来,觉得神清气爽。就是有一点令他很纳闷——坐他前排的那个叫魏明明的菜鸡,居然跟他在隔壁考场。   四中月考的考场也分三六九等,按上一次考试的成绩算,前一百名的考场在五楼,依次往下,最差的考场在一楼阶梯教室。   史博文上学期期末考砸了,直接从五楼掉到了四楼,上厕所碰到魏明明的时候,他嘴角抽了抽。他原以为像魏明明这种天天喊作业难的,估计也就是在四楼阶梯教室混一混,不曾想这货居然就在他隔壁,还算是个人模狗样的菜鸡。   不过也没什么,等他回五楼了,就不必见到碍眼的七班人了。   史博文十分自信,他天分不低,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何况这段时间他准备得足够充分了,自以为这次月考的成绩足够碾压群雄。虽然不见得能把那个第一名的程旷从神坛上挤下去,但怎么说也足够对他造成威胁了。毕竟七班的学霸,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谁知道是不是徒有虚名?   四中改卷一向很快,月考成绩在周末的晚自习就出来了。排名表出现在多媒体屏幕上时,一群人拿着笔和本子从座位上跑出来,挤在讲台上记录成绩。   魏明明积极地冲在了最前线,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挤开人群,兴冲冲跑回座位,对皮裘说:“球球你牛批啊,这次又进步了,你下次再进步个二十分,就能挤进班级前十啊。”   皮裘笑嘻嘻地拱了拱手:“承让承让。”   魏明明又想起什么,坐下来对史博文说:“对了,博文同学,我刚刚也看到你成绩了——”   史博文心怦怦地跳着,面上却端着一张不骄不躁的冷淡脸,矜持地问:“是吗?”   魏明明还没回答,讲台上就闹腾起来了。   “我滴个亲娘哎!学霸,你、你知道你考了多少分吗?”罗凯满脸通红,简直像喝醉了酒,话都说不利索了。   史博文闻声,耳朵都竖起来了。   “你他妈逆天了!数学满分!理综288!我就问问还有谁!吓得我腿都软了,差点给你跪了你知道吗?”罗凯比学霸本人还激动,嗓门老大,站在讲台边的石韬都听见了。   魏明明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了,他发自肺腑地“操”了一声,想入非非道:“难道跟憋尿跑步一个道理?带病考试有助于发挥?这是玄学吗?”   史博文心陡然凉了。魏明明毫无眼色,扭头对他说:“博文同学,我要恭喜你正式成为洪老二的接班人!托了你的福,我终于挤进了前五!考试那天碰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次我肯定发挥超常……果然,嘿嘿,遇见学霸就是有好事发生。”   魏明明在旁边絮絮叨叨,史博文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虽然结果在意料之中,他也得偿所愿地拿了第二名,但却并不高兴。他满脑子都是那个288,感觉脑袋里“嗡”的一下,好像有人在他耳边敲了一钟。震惊之余,史博文终于意识到,哪怕他拿了第二名,也压根威胁不到程旷。   他还是低估了七班的学霸。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史博文困惑极了,回去以后他在笔记本上更新了程旷的成绩记录,并决定了下一步的方向——他要“知己知彼”。   史博文决定纡尊降贵,跟学霸做朋友。   学霸间的交流都是从题目开始的。课间,史博文从桌肚里抽出一本物理竞赛题,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眼神却悄悄地往后门那边瞥。   现在时机刚好,程旷正一个人在座位上刷题,史博文翻到折了角的那一页,打算站起来的时候,下半身却好像瘫痪了似的,突然不听使唤了,怎么也站不起来。   史博文有些紧张,拧开水瓶盖喝了一口水,又把题目重新读了几遍,捏着书页准备起身,然而这个时候,他又犹豫了,忍不住又往那边看了几眼。   罗凯正回过头找程旷讲话,史博文刚挪出座位的脚又跟缩头王八一样,缩回去了。   再等等吧。他想。   结果一等就等到了上课,史博文忸怩了一整天,终于在晚自习的时候,一咬牙,端着书走到了程旷座位旁,敲了敲他的桌子。程旷还没说话,章烬就先开口了:“有事儿?”   史博文清了清嗓子,说:“程旷同学,我这里有道题目想跟你探讨一下。”   周围一片死寂,凯娘娘心里翻江倒海,盯着学霸不敢说话,转回去悄悄地回复魏明明的消息。   -我没听错吧?双学霸进行学术交流?   -史皇帝端着天大的架子,居然也有主动求人的一天?   “史皇帝”是魏明明他们几个给史博文取的外号,罗凯飞快地打字回复:   -我说呢……难怪他老往这边瞟,敢情是盯上我家学霸了。   -居心叵测啊!   魏明明附和说:“早有预谋啊!”   皮裘也在这个小群里,一时没想到词,强行跟风接了一嘴:“可不是嘛!”   程旷垂眼看了看他手里的书,问:“哪道题?”   在一圈视线注视下,史博文把椅子拖过来,坐在了程旷旁边,用笔指着书上的一道题目说:“就是这道题,旁边是我的解题思路,不知道为什么,到这一步就分析不下去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就像一块石头掉进了水里,表面上安静的教室,私底下全都沸腾了。   从前七班没有人敢去问学霸问题,史博文开了个头,就像无意间揭开了某种封印,五行山下的猴子一个个蹦出来,晚自习一结束,陆续有人抱着题目去找程旷,短短一晚上,就靡然成风了。   碍于炮哥儿镇在那儿,他们不敢在学霸座位旁边排队,每次最多只有两个人结伴去,一个问问题,另一个壮胆。   纵然如此,章烬还是非常不爽,忍了好几天之后,姓章的渣渣从桌肚里摸出了一沓作业本,皮裘路过的时候瞪着豆豆眼,震惊地想:学习这玩意儿真能传染?   这一整本翻下来,压根就没几道章烬会写的题,但白老狗说过,碰到不会做的题不用着急,先多读几遍,把题目看懂、思路捋清。   其实有些题目读起来还挺有意思的,比如这道物理题:   如图所示,在半径为R的水平圆盘中心轴正上方口处水平抛出一小球,圆盘以角速度ω做匀速转动,当圆盘半径ob恰好转到与初速度方向相同且平行的位置时,将小球抛出……   “这题选BD。同学,你念这么久,喉咙不干吗?”   罗凯闻言目瞪口呆,史皇帝这莽撞娃子估计是活腻了,居然敢明目张胆地怼炮哥儿!   章烬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没去找他算账,这人居然还送上门来招惹自己。他把笔往桌上一拍,说:“你话那么多,找死吗?”   史博文的脸瞬间黑了,作为班长,童佳葵应该去劝架,但是她不敢,只能把求助的视线投向凯娘娘,凯娘娘又看向魏明明,魏明明也怂,扔手榴弹似的,把目光扔给了皮裘。这个时候,有人说话了。   程旷说:“炮哥儿,出来一下。”   这是程旷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他“炮哥儿”,章烬怔愣了一下,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刚窜起来的戾气全作鸟雀散了。   皮裘猛地松了一口气,强还是学霸强。   走廊上,章烬问:“你叫我出来干嘛?”   程旷用看傻·逼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仿佛无声胜有声地说“你心里没点数吗”。   章烬肝火又冒出来了:“我看他碍眼,今儿非要揍他一顿,你别拦着。”   他刚要走,就听见程旷说:“你念那么久,喉咙不干吗?”   章烬:“……”这小王八蛋找茬吗?   程旷嘴角弯了弯,接着说:“去小卖部吗?我请你喝饮料。”   章烬觉得这个王八蛋就是故意的,先给一巴掌再塞颗甜枣,谁教他的?   ……偏偏他还挺受用。   一寸光阴一寸金,大家都争分夺秒地刷题学习,他们俩却把千金万两的时间花在了小卖部。溜达了一圈回来,章烬心情愉快了,回到教室后学习欲望分外强烈,翻出了一本化学试卷继续读题。   化学题读起来比物理题无聊,有些题目冗长且复杂,章烬挑了些短的读,无意之间居然发现了一道会做的题。   那是一道选择题,让考生从四个选项中选出说法正确的一项,章烬题目都没看完就选了A——铅笔芯留在皮肤下会导致铅中毒。   写完这道题,章烬开始对答案,他终于凭着真才实学做对了一道题,而不是蒙对,谁知天不遂人意,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整栋教学楼“噗”一声陷入了黑暗中。   ※※※※※※※※※※※※※※※※※※※※   祝诸位身体健康? 第43章 我喜欢他,吃点甜头怎么了?   “停电了!”   “我操,黑灯瞎火的写什么作业!起来嗨啊!”   “球球!快打开你那个闪光棒!”   “魏明明你个乡巴佬可闭嘴吧。”   天花板上出现了一轮光圈,抽了风似的不停闪烁,人影投射在墙壁上,整个教室里群魔乱舞。凯娘娘兴奋地转过身,对程旷说:“学霸,我给你讲个鬼故事吧?”   程旷之前就被罗凯这个二百五坑过,冷冰冰地赏给他一个“滚”。   凯娘娘不吐不快,干脆离开座位跑去祸害魏明明。   七班这群屁民停个电都像过节似的,实验班就不会这样。史博文在一片喧哗中拿出了应急台灯,刷题之前习惯性地往旁边瞟了一眼。结果他没看见程旷,却看见了章烬。   章烬摸黑把椅子拖到了程旷座位旁边,窗外幽暗的天光被他挡住了,史博文看到的章烬是一团黑黝黝的剪影,而程旷的桌子却是亮晃晃的,章烬手上拿着手机,手指边缘被闪光灯照得近乎透明。   史博文前面的魏明明被罗凯折腾得受不了,跑去皮裘那儿摸了根电棒对付凯娘娘,罗凯吓得跳起来,不小心撞到了他桌子,史博文收回视线,再看题目的时候不小心走了会儿神,不知怎么了,忽然有点羡慕。   还没闹多久,石韬出现在了教室门口,他一敲门,班上立刻就安静了。   “又在疯,考起试来一个个熊样儿,”石韬皱眉数落了一句,随后通知说,“学校今天晚上不会来电,你们别留在教室里了,赶紧回家。”   “唉,我作业还没写完呢,学霸……”刚才那段时间好似捡来的,回家了又要写作业,罗凯想问程旷借试卷,话说一半噤声了——炮哥儿什么时候坐到学霸身边了?而且居然在帮学霸照明?   凯娘娘惊呆了,脑子里除了“我操”什么都想不起来。吃惊的不只有罗凯,陈锐跟曹辉两个人离开教室的时候,在门口被人挡住了。陈锐没看清是谁,正要让那人别挡路,却被曹辉拦住了。   曹辉用口型无声地说:“淼儿。”   陈锐愣了愣,胡淼站在前门,眼睛直直地往后门那边盯,他顺着胡淼的视线看过去,还没看清楚,这个时候,胡淼脸色沉沉地走了。   曹辉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   教室安静下来,章烬往四周扫视一圈,发现只剩他们俩了。   程旷还在闷头刷题,章烬无聊地推着笔在桌上来回滚,晃了晃手机说:“学霸做题也这么慢吗?”   那只笔滚到试卷边缘,就要掉下桌面了,程旷余光看见,伸手挡了一下,他刚碰到笔杆,另一只手就摁在了他的手背上。   带着体温的接触在幽暗的环境中格外清晰,过了两秒钟,程旷停下笔,合上书说:“学霸碰上不会的题了,走吧。”   章烬有些意外,问:“那题怎么办?不做了?”   程旷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扔了。”   章烬眉毛一跳,“嚯”了一声,他就知道这玩意儿的学霸是假的。   “渣渣,边走边想。”   程旷收好了东西,章烬正要关上手机闪光灯,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做,对程旷说:“你等等。”   程旷走过去,看见章烬拿着一支红笔在对答案,他一垂眼就跟章烬目光交接,章烬把笔帽盖上,手指敲着试卷说:“我跟你说会儿话,耽误你想题吗学霸?”   程旷说:“你说吧。”   “哟,一心两用啊?”   “你还说不说了?”   “凶我是吧?”章烬指了指试卷上打了叉的选择题,一字一句地说,“铅笔芯留在皮肤下会导致铅中毒——错,铅笔芯中不含Pb(铅元素),它的主要成分是石墨和黏土。”   程旷怔了怔,随即弯着眼,毫无罪恶感地笑了。   “操。”罪证确凿,现在他胳膊上还有黄芸芸戳的那窟窿眼的痕迹,“老子为了你差点儿连命都豁上了,合着你还好意思忽悠我?”   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扭,程旷没有继续往下想,转了话头说:“我请你吃饭吧。”   “晚了,我他妈后悔了。”章烬回想起来就窝火,他居然被蒙在鼓里那么久!   过了一会儿,他盯着程旷,压着火说:“去大鹏那儿。”   晚上九点,耗儿街夜市格外热闹。   去烧烤摊的路上,章烬买了两个钵仔糕,一边吃一边走,不料还没尝到味儿,那滑腻的一坨就泥鳅似的溜走了,还在地上打了几圈滚。   章烬骂了一声“操”,程旷转过头只看见他叼着一根竹签,钵仔糕已经没影了,于是刻薄地损了一嘴:“你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吗?”   程旷的钵仔糕还握在手上,上面有一个弧形缺口,章烬拔出竹签,视线不动声色地在程旷嘴角揩了一下,心跳倏忽漏了一拍,就好像尝到了湿滑甜润的钵仔糕似的。   现在要是亲他一下……章烬清了清喉咙,这一把腌臜念头像柴火,窸窸窣窣地在他胸口烧着,折腾得他有些焦躁。这把火将他的思想一分为二,脑子里同时冒出了两种声音。   一个声音说:“你想让他跟你翻脸吗?”   另一个声音又说:“他脾气本来就烂。”   “你那是耍流氓!”   “巧了,老子就是流氓!”   “你也想做那个疯子吗?”   章烬被呛住了,回过神时,发现程旷手里多了一个钵仔糕,他愣了一下,只见程旷递了一个过来,说:“你的。”   这时,脑子里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喜欢他,吃点甜头怎么了?”   一瞬间,章烬福至心灵般,挑剔道:“蓝莓味的?”   他大约是忘了之前自己挑的那个就是蓝莓味,程旷让了他一回,没提这茬,问:“你要什么味儿?”   “红豆的,”章烬拿走了程旷手里的那个,“别买了,我吃这个就行。”   程旷收回视线,某种暧昧不明的感觉又隐晦地冒出来,不痛不痒地在他手心挠了一下,与此同时,嘴里冰凉的钵仔糕滑进了他的咽喉。   方鹏的烧烤摊生意还不错,他俩过去的时候,恰好有一对情侣吃完,才把桌子空了出来。大鹏往烧烤架上刷了一层油,打招呼说:“炮哥儿,唷,把旷哥也带来了?正好今儿五花肉特漂亮,滋滋儿冒油,烤出来那叫一个香!”   程旷迟疑了一霎,确定刚才这位天山童姥爷喊的是“哥”,而不是“炮儿”和“学霸”。章烬毫无负担地应了声,拖开凳子坐下了。   最近气温升高了,夜间还是凉飕飕的,周围的人最薄也就穿一件单衣。章烬坐下以后,把外套脱了,只穿着一件短袖,袖口下的纹身时隐时现,浑身透出一种带着戾气的嚣张,倒真有些传言中耗儿街小炮仗的架势了。   程旷恍了会儿神,刹那间有些明白方鹏为什么要喊“炮哥儿”了。   “发什么愣,吃烤肉。”章烬把羊肉串的盘子推到程旷面前,那个钵仔糕甜到了他心坎里,直到现在还余韵未消。   程旷看他一眼,问:“你不冷?”   章烬说:“习惯了。”   哦,傻炮儿装逼装习惯了。程旷心领神会。   “炮哥儿,来了一伙黄毛孙子。”方鹏忽然说。   章烬顺着方鹏的视线看过去,觉得有些眼生。   为首的那个人叫“黄哥”,这些人经常在这一带的小网吧混,最近那片闹拆迁,小网吧关门了,这伙人就跑夜市摊子这边晃来了,仗着人多势重,常常寻衅滋事。   黄毛们似乎不是冲着烧烤摊来的,方鹏看他们走过去了,才刚松口气,结果那位黄哥又退了回来,只听他惊讶地“唷”了一声,接着朝身后挥了挥手,说:“石宝,碰到熟人了不去打个招呼?”   石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去染了黄毛,章烬一眼扫过去都没认出来。   黄哥声音不小,他说到熟人的时候眼神毫不避讳地盯着程旷,章烬眼皮一跳,发现程旷的脸已经黑了。   石宝才看见他们,笑嘻嘻地说:“旷儿,炮哥儿,这么巧啊!黄哥,咱们一起吗?”   “不急,你先叙叙旧,我跟程旷还有账没算完呢。”   黄哥话音刚落,就听见“哐”的一声,章烬把可乐罐往桌上一拍,睨着他说:“什么账啊?我跟你算。”   ※※※※※※※※※※※※※※※※※※※※   一大批非主流黄毛正在靠近!(此处应有豌豆射手!)   晚上好~ 第44章 耗儿街小炮仗炸了   两个人一上来就剑拔弩张,石宝直觉不对劲,上前劝解说:“和气生财,黄哥,炮哥儿,有话好好说啊。”   “你就是炮哥儿?”黄哥皱起眉头。   章烬在耗儿街名头还是挺响亮的,那位黄哥虽然是初来乍到,也略有耳闻,只是一直没见过本人。他上下打量了对方一遍,看上去确实不像个善茬儿。   不像善茬的章烬说:“你有意见?”   程旷本身就不大好对付,再加上一个炮哥儿,更是难上加难,何况这儿还不是他的场子。   黄哥两手插在兜里,笑了笑说:“这样吧,卖你个面子,现在就算了,我还有事儿,咱们回头再见。”   “算了?”章烬嗤了一声,睚眦必较,“谁跟你算了?”   他攥紧了拳头,正要动手却被程旷拦住了,程旷说:“炮哥儿,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别管了。”   方鹏见状,立马把可乐端到章烬面前,皱着眉摇了摇头,言下之意是让他不要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黄哥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这一声仿佛风撩动火星,章烬心头又蹿起一簇野火,他看程旷一眼,心说:你是我的人,我凭什么不能管?   “黄哥算个什么东西?”   黄哥闻声倏地回头,这时,一串棕褐色的液体飞溅到他脸上,接着便是“咔哒”一声脆响——方鹏眼皮撑起了层层脂肪,把眼睛瞪得老大,眼睁睁看着章烬把他刚才递过去的可乐罐抡向黄哥,硬生生在对方脸上拍扁了。   碳酸饮料滋滋冒着泡,顺着黄哥脸颊滑落,黄毛、耳朵、脖颈乃至衣裳全都被淋湿了。他混了这么久,还从来没在众目睽睽下被人这样侮辱过,当即发飙了。   黄哥一脚踹翻拦路的桌子,大有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周围几家摊子的食客都被吓跑了,跟他一块来的那伙黄毛,包括石宝在内,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帮忙或阻拦。   章烬在衣服上揩了下被可乐打湿的手,不躲不闪地接下了黄哥的拳头。打斗中,他手臂上的纹身露出了大片,程旷看见了一尾黑色的羽毛。   这个人不闹着玩的时候,浑身的戾气几乎要冲破躯壳,仿佛身体中有一头猛兽在拼命地撞击铁牢,钢牙利爪闪闪发光。   耗儿街小炮仗炸了。   就像当初,程旷第一次在夜市见到他打架一样,打斗的双方很快见了胜负。章烬把黄哥撂倒在地,又一拳砸下去。方鹏感觉要是还没人拦着,他非得把黄哥削成一条人棍。   “炮哥儿,算了。”   “算个屁!”章烬怒气未消,抡起拳头的时候,胳膊却被抓住了,一股劲把他拉了起来,途中因为他挣了一下,程旷的手往下滑了几寸,抓在了他的手背上。   章烬心里那簇火苗火势忽弱,顿时烧出了几分缱绻的态势。   “你想算账单独找我。”这话是对黄哥说的,程旷的声音比他的手还要冷。   黄哥胳膊肘撑着地,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里混着血,看起来既狼狈又骇人。黄毛们愣在原地,自动让出一条路,让两个人离开了。   方鹏看着炮哥儿的背影,眼皮猛地跳了几下,忽然不安起来。   古话说,亲君子远小人,有些人就像粘头婆一样,碰上了就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想脱身必得有一番纠缠。“黄哥”恰好属于这类人。   他说的那句“回头再见”很快就应验了。   耗儿街除了夜市摊稍稍繁华一点,其他路段比较荒凉,周边都是些老住宅,走岔了路容易拐进别人家的巷子里。程旷走出夜市摊就松开了手,没想到章烬却在他松手以前,手腕一转,反手握住了他。   虽然在衣服上揩了两下,但他沾过可乐的手仍然是黏的,两个人手指相贴,像粘在一起似的,黏腻的感觉顺着指尖爬上神经末梢,微妙却不容忽视。程旷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有些无所适从。   这时章烬开口说:“那什么狗屁黄哥,跟你有过节?”   “没什么,他带人在校外堵过我一次。”程旷说。   他管这叫“没什么”?章烬心里一堵,陡然想起了元旦那天晚上程旷脸上挂的彩,皱眉道:“你上回那熊样是不是他弄的?”   程旷还没回答,这个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摩托车轰轰的疾驰声,而且不止一辆。   “操·他妈的!”章烬爆了句粗口。   又是黄哥手底下那伙黄毛孙子,他们明的干不赢就玩阴的,还没完没了了。   摩托车来势汹汹,一共三辆,每辆车上坐了两个人,后座上的黄毛手里抄着家伙。   车轮卷着灰尘从身旁掠过的那一刻,仿佛怕对方抽出手,章烬起初松松勾着的手指倏然收紧了。黄毛斜着探出身体往章烬背上抡棍子,如果细看就能发现,棍子上镶了一圈棱角锋利的铆钉,跟刚冒牙的狼牙棒似的。   章烬横出一脚踹在摩托上,两人一车重心不稳,一起摔得人仰马翻。   另外两辆摩托紧跟着飞奔过来,带起一小股凉飕飕的风,章烬感觉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擦着他的后背刮蹭过去了,隐约还伴随着细细的“呲啦”声。   嘶——章烬后背钻出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咬着牙没吱声,偏偏此时,程旷雪上加霜地拉了他一把,章烬差点憋出内伤,脏话脱口而出:“程旷我操·你大爷的王八蛋!”   当时程旷手里拎着抢来的“狼牙棒”,淡漠地吐出一句丧尽天良的话:“再骂我连你一块揍。”   章烬火冒三丈:“你他妈良心被狗吃了?”   话音未落,程旷就跟人正面杠上了。棍棒相撞发出沉闷的钝响,短短的一刹间,黄毛的棍子被震得脱了手。   等骑摩托的都跑没影了,狼心狗肺的学霸才捡回了一点良知,问:“你后背没事吗?”   章烬可以肯定后背一准儿破皮见血了,热辣的灼烧感比之前更加强烈,大约有那么一点小事。但他面不改色地隐瞒了:“没事儿,就肩膀扭了一下。”   程旷没说话。   傻炮儿显然并不知道自个儿衣服也被刮破了,一路上僵着上半身,完全不敢动肩膀,就怕忍不住嚎出来,被程旷察觉出异样。   事实上,程旷看他的伤口看了一路。   棋牌室一般在十二点以后才关门,章烬到家时还不到十一点,他路上就盘算好了——在向姝兰回来以前洗澡擦药然后睡觉,神不知鬼不觉。   章烬没料到向姝兰今天提早回家了。   为了不让他妈发现,他把校服套在身上,偷摸地寻找药箱。平常他家的药箱就搁在沙发旁边的柜子上,瞧着都嫌碍眼,今儿要用却偏偏找不着了。   反正不擦药也死不了,章烬打算放弃了。这时院外有人敲门,向姝兰踩着拖鞋走过去开门,章烬在水龙头前洗毛巾,隔着水声隐约听见向姝兰叫对方“小帅哥”。   他把毛巾一扔就过去了,向姝兰正热情地招呼程旷进屋吃水果,程旷不太擅长应对,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茫然。   章烬围观了一会儿,忽然想,要是能就这么把小帅哥拐进家门——   他这么想着,被捉了现行似的,倏地跟程旷对上了眼。接着章烬就听见学霸睁眼编了句瞎话:“不是有题目要问我吗?”   “……”章烬迟疑了一下,跟他狼狈为奸了,“哦,对。”   他跟程旷上了二楼,才压低声音问:“你干嘛?”   “进来,”程旷打开门,斜他一眼,“给你治治跌打损伤,还有脑子。”   进了门章烬才知道,原来药箱落在程旷这儿了。   “原来在你这儿啊,那我拿回去了——”   程旷打断他:“肩膀上的药,你自己擦?”   章烬骂了声“操”,合着这玩意儿早知道了,亏他僵尸似的绷了一路!   事已至此,章烬也不瞒了,他盯着程旷看了一会儿,把外套脱了,内里的短袖露出来,肩胛处的布料被划拉出了几道口子。章烬顺手又将短袖也脱了,后背的纹身在程旷面前铺展开,一览无余。   他背对着程旷,晕黄的灯色映在裸裎的脊背上,肩胛的位置盘踞着一只黑色雄鹰,有一枚羽毛落在手臂上,箭镞似的,锋芒直刺鹰眼。那几道刮伤宛如伤在鹰身上,血淋淋的。   “酷吗?”章烬问。   又酷又傻·逼。   程旷说:“要我给你鼓个掌吗?”   章烬想笑,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程旷上药跟他挑铅笔芯一样心狠手辣,哪怕是咬紧了牙,“操操歌”还是擦着牙缝蹦了出来。   “刺纹身的时候也唱歌了吗?”程旷问。   “什么歌?”章烬愣了愣。   “操操操操操……”程旷毫无感情波动地模仿了一遍。   ……居然被发现了!居然还笑话他!   章烬牙疼地说:“你是不是找抽?”   “怕疼为什么还刺?”程旷问他。   “瞎刺的。”章烬随口说道。   刚擦了药膏还不好穿衣服,他觉得有些冷,指了指程旷的床说:“床借我趴会儿?”   “你趴吧。”   现在这个点还早,程旷正好要刷题,没那么早睡觉。章烬趴在他床上,拿被子盖住了大半身体,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就是因为怕疼才刺的。”   程旷的笔停顿了一下,接着就听章烬继续说:“我爸是个表里如一的怂蛋,我家开棋牌室,进出搓麻将的人素质普遍不高,老是有人闹事。以前他跟我妈还没离婚的时候,眼睁睁看着自己老婆被欺负,连个屁都不敢放。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除了我,没人能护着我妈了。”   “他俩离婚以后,我妈带着我在姥姥家住了半年。有回我姥爷抽烟,烟灰掉在我眼睛边上,把我给烫哭了。姥姥就说我像我爸,一副怕事儿、怕疼、怕死的德行——就是那会儿纹的身……刺的时候没唱歌。”   傻炮儿说完,还不忘特意强调这一点。   章烬眼角有一块小疤,程旷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他从章烬眼角收回视线,说:“知道了,傻·逼。”   ※※※※※※※※※※※※※※※※※※※※   炮哥儿装逼失败_(:3」∠?)_ 第45章 “炮哥儿,生日快乐。”   程旷让黄哥单独找他算账,章烬却没打算轻易放过对方。黄哥还没找上门,章烬就先找上他了。   他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个黄哥全名叫黄威,是黄芸芸的堂哥。加上这层关系,黄威带人堵程旷的事就解释得通了,章烬觉得头疼,没想到胡淼和黄芸芸搅出的这滩祸水居然如此源远流长。   黄威在校门口被章烬拦住的时候,有些惊愕。堵人的事儿黄威没少干,就是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人堵,而且对方只有一个人,胆子着实够大。   “你找我?”   当时章烬嚼着泡泡糖,边嚼边说:“找你算账。”   这话很是嚣张,黄威眼皮一跳:“哟,你替程旷来的?他放话的时候不是很狂吗?怎么着,自个儿不敢来了?”   “他是学霸,就这样一笔破账需要他算吗?”章烬吐出了泡泡糖,“我跟你算。”   话音一落章烬就动手了,黄威脸上的伤还没好,被他一打更是旧恨添新仇,忍无可忍了。他的跟班们这回不敢再袖手旁观,撸起袖子上前帮忙,将章烬围住了。   炮哥儿打架经验比学霸丰富,不管其他人怎么围攻,摁着黄威一个人揍。石宝吓坏了,忙掏出手机给程旷打电话,但没打通。他不知道,章烬是挑准了时间来找茬的,这个时候学校正在周考,程旷的手机不但关机了,而且压根就不在身上。   章烬平时不学无术,唯一一次深谋远虑还用在了算计程旷身上,可见在动歪脑筋方面天分颇高。   周考结束后就是周末,程旷回了一趟燕石街。   前阵子忽然流行起收音机,有不少老头儿老太傍晚散步时手里端着一个,一边走路一边跟着咿咿呀呀。程旷用月考的奖金给程奶奶买了一个红色的收音机,里头下了十来首歌,程奶奶很高兴,转头就收进了抽屉里。   散步前,程怡问她怎么不拿上收音机。程奶奶摆手说:“有孙子孙女陪着唠嗑,用不着它。”   程怡说:“我天天陪你散步,你哪天都用不上,那旷儿不是白买了?”   “我不会在家里听啊,做饭的时候、泡脚的时候……什么时候都能听,有用得很。”   程怡听明白了——她把那小玩意儿当宝贝,舍不得带出门,只肯搁在家里供着。   小公园里挺多结伴散步的老人,却鲜少有年轻人陪着的,程奶奶一左一右有俩。偶尔碰上熟人,对方夸她有福气,程奶奶就笑眯眯地应着,说:“我这两个孙子孙女都很孝顺。”   分明是夸奖的话,程旷听着心里却不是滋味。程爷爷从前也总说他孝顺,可是有什么用呢?不知听谁说的,背上的痣是苦命痣,程爷爷背后就有这样的痣。   一语成谶,程爷爷一辈子都是苦的,含着苦来,带着苦去,程旷的孝顺一钱不值,不能给老人家添一点甜头,只能在这个人离开以后,在烟熏火燎中不停地烧纸补偿。   所谓的孝顺,就是这样吗?   程旷的肩膀还不够阔,心肠却足够硬,养不出一颗软趴趴的孝心。老一辈的人总说叶落归根,他不但不想归根,还想把深埋在燕石街的根系彻底拔出来,把种在这里的家连根拔起,再把紧紧缠在方幼珍和程奶奶身上的“苦”字掰开,狠狠掷回地里。   橘红的夕阳暗下去,天边弯着一枚淡淡的峨眉月。程奶奶走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祖孙仨坐在湖边的木椅上,对面有个穿牛仔服的小孩握着一把石子打水漂。程怡往程奶奶的小腿上拍了拍说:“腿还肿着吗?痛不痛?”   “腿不痛,头痛!”程奶奶皱着眉埋怨,“我整天愁你的事愁得要命,脑筋都痛!”   “你愁我干什么?”   “愁你嫁不出去!”   “……”程怡回不了嘴,将祸水东引,“旷旷明年高考,你不愁他?”   程奶奶笑眯眯地说:“我们旷肯定考最好的学校,我愁他作甚。”   当时水面风平,春夜初醒,程旷以为这样的时间还有很长,然而变故就像融化的软雪糕,扑通一声,冷不丁拦腰折断。   周末下午程旷坐车回去,在车站碰到了方鹏。天山童姥爷神色匆匆的,好像有什么要紧事赶着去干,走路都在低头看手机,直接撞到了程旷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方鹏捂着脑袋道歉,一抬头才发现是熟人,“哎哟是你啊学霸!”   程旷对着大鹏那张娃娃脸,好容易在“大鹏”后面添了个十分违和的“哥”字,结果这位大鹏哥就像见了救星似的,毫不见外地拜托他帮忙做事。他说:“我在夜市摊那个蛋糕店订了蛋糕,正好你要经过,顺便帮我去取一下,取完直接带回去给炮哥儿就行了。”   当时方鹏没多说,程旷也没问,直到在蛋糕店拿到了东西,程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他给方鹏打了电话,问:“这是给炮哥儿订的蛋糕?”   方鹏有些纳闷道:“是啊,你不是还赶回来给他过生日呢吗?”   程旷:“……”   他拎着蛋糕回去时,章烬家的院门是开的,杂毛儿安静地趴在狗窝边晒太阳,看见来人,它懒洋洋地晃了晃脑袋,仍旧八风不动地趴在原地。章烬背靠着墙,佝着上半身玩手机,程旷进来时,沉迷游戏的炮哥儿半点反应也没有。   直到程旷把蛋糕盒搁在石墩子上,章烬才慢吞吞地掀起了眼皮,然后就愣住了。   “我操,是你啊。我还以为进贼了呢。”章烬扫了窝里的杂毛儿一眼——有外人进来,这蠢狗居然没嚎。   程旷说:“想多了,你这儿有什么可偷的吗?”   “有啊,转头看这儿——”   程旷看过去,却见章烬指了指自己:“我。”   程旷笑了一声:“你能要点脸吗?”   “不能,”章烬看着他说,“你不就是来偷我的吗?”   ……算了,他过生日。程旷决定容忍傻炮儿一回,把刻薄话收回去了:“炮哥儿,生日快乐。”   章烬有些意外,眼神掠过石墩子上的蛋糕,挑剔道:“只有蛋糕没有礼物?”   “蛋糕是大鹏订的。”程旷说。   章烬:“……”敢情连蛋糕都没有!   程旷问:“你想要什么?”   程旷自己的生日都没庆祝过,更别提给别人过生日,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   章烬原本也没想过要礼物,以前都是跟胡淼他们几个随便吃一顿、闹一闹就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跟程旷一块儿就想搞点特殊化。   其实有个念头折磨章烬很久了,但他斟酌了一会儿,说:“暂时没想到。”   程旷嘴角弯了弯:“挺无欲无求的啊。”   “放屁,想要的太多了,这会儿还在加载中呢。”章烬把蛋糕盒拎进了屋里,一边给方鹏打电话一边说,“我让胖子先订个座,等会儿出去吃饭。”   “那我先上去了,”程旷走到铁门边,又补了一句,“礼物你想好了来告诉我,给你留门。”   章烬听到“留门”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他揣着心事,三言两语跟方鹏打完了电话,才做贼似的蹲回了石墩子前,低声问杂毛儿:“干还是不干?”   杂毛儿理解能力有限,木然地偏过头,把脑袋埋在爪子上蹭。章烬问也是白问,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枚钢镚儿,心说:花面我就——   啪。旋转过后,钢镚带花的一面盖在了石墩上。   “……”这玩意儿一身铜臭,一点也不准。   章烬一巴掌盖住了钢镚,仰头盯着二楼阳台,咬着牙下定了决心:去他妈的,老子豁出去了。   程旷真的给章烬留了门。章烬进去的时候没看见人,卫生间里有淅沥的水声。   难得的好天气,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枝叶间漏进来,照得窗台一片浅金。章烬正要拉开玻璃窗吹会儿风,手指碰到窗子上时,忽然看见一只硕大的马蜂撞在了玻璃上。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章烬想起什么,贴着窗子仰头一看,果然看见了一只倒挂的“枯莲蓬”。当初他看程旷不顺眼的时候,还幸灾乐祸,巴不得这王八蛋被叮,时间一长,居然忘了。   章烬从阳台上拿了撑衣杆,把卫衣的兜帽罩在头上,伸手贴上了玻璃窗。   “你在干嘛?”   程旷洗完澡,擦着头发走到卧室门口时,看见章烬手持撑衣杆,在窗边捣鼓什么。   “操操操操操——”闻声,章烬手一抖,劲没控制好,马蜂窝颤颤巍巍地坠落下来,直愣愣地掉在了窗台上,蜂窝里的马蜂受了惊,一股脑地涌出来,吓得章烬赶紧把撑衣杆往回抽。程旷登时明白了傻炮儿刚才在干什么,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关上了窗户。   窗外的马蜂嘤嘤嗡嗡,时不时往玻璃上撞,过了好一会儿才陆续散了。章烬这才把窗户推开一小道缝,用撑衣杆把窗台上的马蜂窝给拨了下去。   程旷跟他挨得很近,身上水汽带着凉意,悄然无声地刺激着章烬的神经,他来的时候就揣着一颗怦怦然的心,这会儿跳得更快了。   他听见程旷问:“你想好要什么了吗?”   章烬摁住躁动的心跳,说:“想好了。”   ※※※※※※※※※※※※※※※※※※※※   炮哥儿:杂念太多,加载中   Loading…… 第46章 “程旷,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我先问你个问题。”   事已至此,有今天没明天,管不了那么多了。章烬心一横,把一直以来憋在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嗯……就,找个人,谈个恋爱什么的?”   耳朵像被蛰了一下,没来由地一烫。程旷抬眼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   “我有。”   章烬豁出去了,他抓住了程旷的手,目光紧紧地锁着他:“程旷,打一架吧。输了就麻溜地跟我谈恋爱,敢吗?”   字字铿锵。   程旷挨着冰凉的墙,那种奇怪的、暧昧不明的感觉在这一刻抽了条似的疯长,倏地脉络分明了。它原本不适合见光,只有藏在晦暗不明的角落里才能获得隐秘的安全。倘若非要刨根究底,恐怕会将自己逼到一个无可回头的地步。   ……可还能回头吗?   章烬钳住他的手腕,把擦水的毛巾拽下来,程旷反应慢了半拍,就被章烬膝盖一顶,绊倒在了被褥上。傻炮儿是认真的,他着了火似的,浑身冒着势在必得的锋芒。   意识到这一点,程旷挣脱手,攥着拳头反击。   这场架从床上打到地上,又从地上延续到桌边,最终又回到了床上。   两个人气喘吁吁,章烬用膝盖压着程旷的腿,将他逼得无法动弹时,才终于消停了,说话的时候喘息都带着满足:“学霸,你输了。”   “你想怎样?”   程旷从他弯起的眼角别开视线,大约是打了一架的缘故,此时心跳得很厉害。   “想跟你谈恋爱!”章烬心火蹿燃,有些焦躁,“愿赌服输,你现在就说你喜欢我——别说你不喜欢,答错重来。”   程旷看着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确认道:“你要早恋?”   “是,就是要早恋!你敢吗?”章烬的手指穿过程旷的指缝,压在手心里握得指节都疼,他现在五感六觉都麻木了似的,毫无分寸,就算是把骨头捏碎了,也不见得会撒手喊疼。   程旷没缩回手,他的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刚浮起的绯红夕阳落在眼里,眼角眉梢都发着光似的,章烬喉结滚了滚,问他敢不敢。   如果姓章的渣渣稍有一丢理智残存,就会发现学霸的手指扣住了他的手背——可惜傻炮儿的反射弧已经被死死堵住了。   “你很嚣张。”程旷说。   瞧瞧这王八蛋说的什么话?章烬忍不住骂人了:“你什么意思?程旷你这损色儿,别吊着我!我他妈……”   “闭嘴,”程旷打断他,“不是要我说吗?你还听不听?”   话音落下的一霎间,章烬嗅到了程旷身上洗发水清新的味道,他蓦地忘了呼吸,仿佛心脏被一根细细的头发丝悬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我喜欢。”   ——回不了头了。程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垂下眼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   程旷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约在他第一次喊章烬“炮哥儿”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了。他连朋友都没怎么交过,更别说男朋友,不确定这种“喜欢”是不是章烬想要的那种。   但答案是“喜欢”。   好像是冲动了,但冲动也是蓄谋已久的、能令他心跳怦然的那种冲动。   章烬空白了几秒钟,一颗被勒得紧绷绷的心忽然松绑,如蒙大赦。他在这一刻,凭空多了一身蛮力似的,突然很想把程旷揽起来扛在肩上,原地转成陀螺——好要这个始作俑者跟自己一样,也尝尝头晕眼花的滋味。   他忍不住脱口道:“盖个戳!”   程旷愣了愣,不明白傻炮儿什么意思。   “盖个戳听不懂吗!”   “……什么?”   程旷话未说完,章烬就凑过来,飞快地在他嘴唇上啾了一口。   一触即收的一下,亲密感来得猝不及防。程旷很轻地眨了下眼,不动声色的肋骨之下,倏忽之间藏尽了喧哗。   章烬抿了抿嘴,有理有据地解释说:“学霸的嘴,骗人的鬼。不这样来一下我没有安全感。”   他悄么声地回味了一番刚才偷来的“安全感”,感觉像过电般,筋骨都酥麻了。“程旷”两个字像两粒火种,烧得他喉咙滚烫,却又忍不住盯着程旷看了一眼又一眼。   耗儿街除了夜市,还有一家老火锅店颇有些名气。方鹏订了个好位置,等着炮哥儿大驾光临。刚刚登上人生巅峰的炮哥儿整个人都不太对,脚好似踩在云端上,一路嘴角都是翘着的。他好不容易得偿所愿,恨不能变成个大喇叭,满世界炫耀,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身边这个姓程名旷的小帅哥是他的人。可现实是,他只能自己偷着乐。   章烬甚至有些羡慕起杂毛儿——蠢狗高兴的时候还能摇尾巴撒欢,相比之下,人类的欢喜实在是不形于色。   方鹏当然看不见他内心的煎熬,只是觉得炮儿今晚有些奇怪,尤其是他看见章烬调蘸料时在芝麻酱上浇了半碟香油的时候。   ……炮哥儿这口味相当特别。   他正想着要不要阻止章烬,这时就已经有人先一步替他做了——程旷直接把章烬手里的蘸料碟拿走了,重新给他调了一碟。   其实不只章烬一个人不在状态,程旷不比他好多少。从章烬说想跟他谈恋爱到他说出那句“喜欢”,就像一场雨水后的惊蛰,春雷始鸣,刮掉了蒙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那一层微不可察的暧昧,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破土而生了。   方鹏举起一瓶啤酒,跟他俩碰杯,玻璃瓶哐啷啷相撞,啤酒沫飞出瓶口溅到手背上,这样的氛围最适合闲扯,胖子喝得高兴了,话匣子就打开了。他问程旷:“旷儿,知道你炮哥儿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儿嘛?”   程旷抬起眼,不太旺盛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只听大鹏说:“有一年冬天,快过春节那会儿,几个熊孩子在街上放炮仗,那种刮炮,小时候都玩过吧?小崽子皮啊,玩野了不安分,往屋顶抛、臭水沟抛、窨井盖眼儿里抛……哪哪都能抛,炮哥儿家院子围墙上头不有砖孔吗?有个小兔崽子胆子忒大,把炮仗从砖孔扔进院子,把狗吓得嗷嗷叫。那崽子得了趣,又想扔,被炮儿当场逮住。”   “那会儿他年纪也不大,脾气坏得很,直接把人裤子一扒,一炮仗扔进裤裆里了——差点炸了人家小唧唧。”   章烬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结果那胖子说完自个儿就先笑了,自己笑也就罢了,还捎上了程旷。章烬“操”了声:“笑个屁!胖子,再笑今年扔你裤裆信不信!”   “唉哟冤死我了!炮儿,我是看旷儿笑我才敢笑的,你要炸也得先炸他啊!”   章烬:“……”死胖子不自量力地跟谁比呢?   他灌下一杯啤酒,斜了程旷一眼,然后把他手边的那杯端走,一口干了。   **   程旷之前没想过自己会谈恋爱,因而理所当然地认为,不管是暗恋还是早恋,生活并不会发生所谓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好比杂毛儿拐到一只小母狗,它仍然还是一只瘸腿狗,不能飞升成哮天犬,依然要在坑坑洼洼的巷子里蹦跶,并且每天准时在梧桐树下撒一泡狗尿。   但实际上变化还是有的。   早晨程旷出门去学校,刚出楼梯间就碰到了章烬。章烬跨在单车上,对着后座扬了扬下巴,说:“上来。”   六点半的小道上鲜少有人,他迎着春天湿润的风,对身后喊了一句:“程旷,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这话换作从前,烂脾气的学霸会直接跟该傻·逼动手。   但今时不同往日。程旷说:“谁怕谁啊,炮哥儿。”   章烬:“程旷!”   程旷:“章俊俊。”   “旷儿。”   “炮哥儿。”   章烬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单车从坡顶冲下去的一霎,心跳声从喉咙里发出来:“男朋友。”   他的衣摆被风吹得高高鼓起,程旷心跳漏了一拍。   “男朋友。”他说。   章烬心里美滋滋的,愉快地吹了声口哨,觉得再没什么遗憾了,没想到很快他就欲求不满,并动起了歪脑筋。   ※※※※※※※※※※※※※※※※※※※※   对于让炮哥儿过了三天生日这事儿……我感到十分骚凹瑞   顺便替炮儿问候一下诸位:之前谁说我怂来着?……老子的意大利炮呢? 第47章 “旷儿……我觊觎你。”   十七八岁是个毛躁的年纪,总把青春的悸动想得很美,理论还没参透,就不管不顾地“执子之手”了。   耗儿街小炮仗横冲直撞,会打架却不会谈恋爱。他把“谈恋爱”仨字儿掰开了琢磨,也没能开窍——就像他面前的物理试卷一样。   新学期开头一段时间总是最轻松的,越往后越难熬。月考过后,联考、期中考,考试一场接着一场,课业负担有了“质”“量”并行的飞越。七班的孩儿们在新知识和作业堆里挣扎着,好容易冒出个脑袋尖儿想喘口气,结果白老狗弄来了附中月考试卷,占用体育课时间进行考试。   章烬考试时心不在焉,脚踩在桌底的横杠上,将桌子往前挪了一点。程旷手里的题目刚解到一半,椅背忽然被人用笔帽轻轻地敲了一下。   他后座那位男朋友压低声音说了两个字:“窗帘。”   话音刚落,窗帘微不可察地晃了晃,章烬趴在桌上,胳膊肘抵着桌案,窗外的光线漏进来一点,光斑落在手腕上,血管的脉络清晰可见。   程旷偏过头,伸手探进了窗帘背后,脑子还在继续演算答案。他以为傻炮儿要传纸条——上一节石韬的公开课,这位耐不住寂寞的章俊俊就传了好几张。   事实上也没猜错,章烬撕了试卷一角,写好字条打算传给程旷,但不知怎的,临时改主意了。他不轻不重地勾住了程旷的手指,压着嗓音说:“学霸,问你个问题——谈恋爱到底怎么谈?”   程旷有条不紊的演算思路被突兀地打断,短暂地空白了几秒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这个时候,白老狗离开讲台,往这边来了。   虽然一道题也没看,但章烬的试卷并不是空白的,灰绿色的再生纸上被两个字铺满了。白老狗看他一直闷头趴着,以为这家伙睡着了,就在他桌上敲了敲。章烬坐起来,原先被压住的试卷无遮无拦地暴露在了白老狗眼皮底下。   白老狗教了那么多年学生,祖国的大花园里多少万紫千红的奇葩都见过了,听说过考前拜学霸的、跟学霸握手的,但在试卷上写学霸的名字是什么操作?   于是他恨铁不成钢地嘲讽道:“你以为在考卷上写学霸的名字就能学霸附体吗?”   皮裘离得远,加上正在埋头苦干,也没管说的是谁,“噗嗤”一声,先笑为敬。接着那些憋着不敢笑的也没忍住,发出了憋屁般的声音。   “……”炮哥儿威名扫地。   凯娘娘趁白老狗没注意,斜着眼偷瞄学霸的答案——学霸写得快,他抄得也快,已经差不多跟学霸同一个进度了。他估摸着程旷应该写完了,一转头却发现并没有。   破天荒的头一遭,学霸居然还在写刚才那道题!   罗凯一头雾水,震惊地想:原来学霸也有做不出来的题吗?   课后,章烬怀着前所未有的学习精神,上网查了一番资料。答案从怎样聊天不尴尬到约会看电影,五花八门。学校一天到晚都是课,程旷回去还要刷题,约会看电影只能是周末了。   那平时呢?   难不成交流学习吗?   ——说到交流学习,史博文倒是天天找程旷交流学习,十分碍眼。   月考以后,史博文凭着一己之力,跟学霸越走越近,顺便还带动了七班同学勤学好问的劲头。魏明明受史博文的影响,也给自己整了俩耳塞,戴上就开启刷题模式,到晚自习结束才摘下来。皮裘来找魏明明唠嗑,被魏明明冷酷无情地拒绝了。他说:“球球,给你一分钟,你能回忆起我们平常说话的内容吗?”   皮裘一脸懵逼,却听魏明明一板一眼道:“我最近回想了一下,我们俩每天进行的都是毫无营养的对话,这种交流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毫无必要浪费晚自习时间来讲话。球球,你不要怪我,我也是为你好,耳根清净了,脑子才灵光。”   魏明明一连用了三个“毫无”,这番话一字不落地钻进了章烬耳朵里。   章烬:“……”照这么算,他每天往程旷耳朵里塞的都是废话?   史博文那样的才是有意义交流?   那边皮裘一掌拍在魏明明脑门上,脱口爆出一句粗话:“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真他娘的屁事多!”   “友尽吧,朋友!”魏明明文绉绉地吐出一口酸墨,“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章烬揣着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地闹起了别扭,一晚上没说“废话”,就等程旷来骚扰自己。结果两个人整个晚自习没说一句话。   魏明明的歪理邪说无意之中得到了证实,章烬烦躁极了。好不容易捱到晚自习结束,闲杂人等都退下了,去车棚的路上只有他们俩,章烬踢开脚撑,打算开尊口了。   不想话还没说出口,就哽在喉咙里了——程旷站在他身后,少年人纤长的手指一点点穿过他的指缝,动作缓慢极了,一寸一寸贴近,像有只小猫在他**上挠。章烬心跳咯噔一下,好似地裂山崩,呼吸也跟着滞住了。   章烬一直觉得程旷的声音很好听,现在这个声音离他前所未有的近。   “炮哥儿,”程旷说,“我没谈过恋爱,你想怎么谈,我可以配合你。”   章烬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歪念丛生,禁不住心猿意马地想:……什么都能配合吗?   章小流氓算盘打得哐哐响,幽幽地说道:“这可是你说的,我用渣渣的脑子记住了,甭想收回去。”   他装哑巴装了一晚上,这会儿没跟程旷客气,当天晚上就要求学霸把“配合”落实到了行动中。   程旷晚上刷完一套理综卷,正打算做英语阅读,这个时候,手机屏幕却突兀地亮了起来。程旷刷题的时候一般不会分心碰手机,但这个点发消息过来的除了傻炮儿也没谁了,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只见章烬发来三个字:睡了没?   这人其实是明知故问,一来程旷屋里灯还没熄,二来屋子隔音不好,程旷随便动一动椅子,楼下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明知而故问,多半是有所图谋。   章烬靠墙蹲着,盯着手机等程旷回消息。谁知消息没等到,身后的门忽然咔哒一声开了。章烬蹦起来小声说道:“我靠,你他妈吓老子一跳!”   声控灯在程旷开门时才亮起来,章烬脚踩着拖鞋,身上只穿着薄薄的背心和短裤,胳膊上的纹身大喇喇地暴露在外面。   程旷将他浑身的装备扫了一眼,说:“你有事儿吗,章俊俊?”   “那什么……”章烬往头上揩了一把,煞有其事道,“讨论问题,交流学习。”   程旷:“……”   程旷没刻意拦着,章烬直接挤进了门里,关上门以后才提问道:“学霸,缺人暖床吗?”   跟程旷在燕石街的家不一样,出租房这里是单人床,宽度四舍五入大约一米,程旷一个人睡绰绰有余,两个人就有点挤了。但请神容易送神难,姓章的渣渣进门以后就没打算离开,往学霸床上一瘫,擅自建立了根据地,赖着不走了。   早恋确实是件挺麻烦的事,小帅哥为自己一时的冲动付出了代价。程旷退了一步,默许了,翻开书,继续把刚才要写的英语阅读写完。   章烬如愿以偿,心里的歪念得了滋养,迸出一朵朵小花。他趴在床上,脸刚挨上枕头,就嗅到了一股浅淡的香味——程旷有时候洗完澡没注意,头发半湿就睡了,不知不觉洗发水的味道就沾在了枕套上。章烬睡意全无,心怦怦地跳着,把脸埋在枕头里,像个吸毒的瘾君子。   瞬息之间他好像看破了自个儿的心思,冷不丁地想到胡淼手机里的视频——他和那个对着程旷照片撸鸟的疯子有什么区别呢?   思及此,烦躁的情绪又纠缠上来,章烬伸手在书桌上摸了一本作文素材,拱肩缩背地翻看起来。他在一水的优秀作文里瞄到一个词,心一沉,五味杂陈地开口喊了一声“旷儿”。   程旷尚未从题目中抬起眼看他,就听章烬坦白道:“……我觊觎你。”   章烬其实并不太明白这词儿究竟什么意思,大概跟“耍流氓”差不离,没想到连音都没读对,张口就是一个不知所云的“凯觑”。   程旷:“……渣渣,多查查字典吧。”   章烬愣了愣,拿手机一查,皱着眉“操”了声。虽然读音读错了,但差不多就这个意思,章烬把不单纯的心思坦白了,觉得自己跟李呈祥是不一样的,何况程旷并没有很反感,才踏实了一些。   良久,整个屋子里只有笔尖划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以及翻页的声音,章烬很快就安静了。学霸刷题时格外专注,直到刷完题打算洗澡了,才发现趴在他床上的那位已经睡着了。   ※※※※※※※※※※※※※※※※※※※※   程旷:……问就是后悔。 第48章 “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飞行员。”   凡事一旦开了头,后续就顺利多了。   章烬跟程旷挤了一晚上,仿佛尝到了甜头,第二天晚上又臭不要脸地来蹭睡,第三天亦如是,从此在二楼安营扎寨了。   向姝兰晚上十二点多回家,睡觉差不多得一点,章烬等到她睡着了才趿着拖鞋轻手轻脚地往二楼跑,每回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搞得像要进行某种见不得光的活动。程旷给他留了门,方便章小流氓“悄悄地进村”。   因为周末跟章烬约了看电影,程旷回不了燕石街,周六的晚上打了电话给程奶奶,电话接通后,跟他说话的却是程有义。   程旷眼皮跳了跳,隐约有不好的预感。电话那头的程有义说:“你奶奶在输液,刚睡着了,你有什么事?”   背景音有些嘈杂,显然不是在家里,程旷心不自觉地悬起来,问:“奶奶怎么了?”   “今天早上出门买菜的时候在路上绊了一跤,年纪大了眼花看不清路,正常得很,没什么大事……”   程有义用一个成年人云淡风轻的口气三言两语交待完了。在程有义看来,大街上驼背的、拄拐的、半身不遂坐轮椅的那么多,他老娘七十来岁摔一跤再正常不过,去趟医院就解决了,用不着多操心。可这件小事却沉沉地压在了程旷心上。   程奶奶前一段时间就提过,说看东西不清楚,她说起来的时候自己也没太在意,把原因归咎于“人老了”和“最近累着了”。当时程旷和程怡听她这么说,没有放在心上,很快就把这事儿忘了。   章烬一直在旁边听着,程旷挂断电话时脸色不太好,还没开口,章烬就说:“明天我送你,电影以后再看。”   不曾想这个“以后”一推就推到了很久之后。   程奶奶的情况并不像程有义说得那么轻飘飘,程旷回燕石街时,老人家已经从医院回家了。程旷见到的程奶奶说话都漏风,她那一跤摔得不轻,而且是脸朝地,门牙磕在石头上,直接就磕掉了。因为老太太当天一大早独自出的门,摔在地上爬不起来,那条路好半天没人经过,过了很久以后才被人发现。   程奶奶额头上贴着纱布,衬得脸色苍白,老年斑更加显眼。她还是笑眯眯的,见到来人高兴地拍了拍凳子,招呼他俩坐下。   “哎呀,好久没看见俊俊啦,是不是又拔个儿了?”程奶奶捏捏他的胳膊,又跟程旷说:“旷儿啊,到堂屋柜子里拿米花糖来给俊俊吃。”   程旷应声拿去了,程奶奶又把电视遥控器塞到章烬手里,让他想看什么调什么,她用夹着方言的声音说话,虽然有些含混不清,但章烬还是连蒙带猜地听懂了。   程奶奶说,她孙子程旷打小就不爱跟人亲近,也不太会说话,除了石宝,就跟章烬合得来,让他们两个人好好相处。   “俊俊啊,你替奶奶照应着他,别让旷儿读书闷坏了,变成个书呆子。”   程奶奶话音落下,程旷恰好推门进来,章烬抬眼看向他,两人目光相触的一刹,章烬忽然想起去年中秋节在小公园的情形。   ——这么好的老太太才养得出这样一个程旷。   米花糖又甜又黏,程旷从小吃到大,最喜欢黄色的玉米糖。程奶奶一买就买了一大袋,章烬离开时被塞了满手的东西,除了糖以外,老太太还把之前腌好的酒糟鱼罐头给他俩一人拿了一罐。   离开燕石街的路上,程旷格外沉默寡言,虽然学霸平常话就不多,但章烬总感觉他不太对劲。章烬不知道程旷哪根筋搭错了,于是悄么声地试探了他一下。   正好家里没人,章烬把车停在院子里,两手的东西还没放下,就心急火燎地把程旷圈在了怀里。他拿着玻璃罐头,顺毛似的往程旷背上捋了捋,边捋边吹着不成调的口哨。   不解风情的学霸怔了怔:“你又犯什么毛病?”   他家小土狗闹别扭的时候,就是这么哄好的——两条腿的竟然比四条腿的难伺候!   章烬抬起膝盖把差点掉下来的米花糖拱上去,真假参半地说:“我趁机揩油,占你便宜不行吗?姓程的你配合点。”   傻炮儿强调了“配合”俩字儿,大有“奉旨耍流氓”的意思。程旷忍无可忍,骂了句“傻·逼”道:“……放手,罐头上有油。”   章烬这才松了手,想了想又说:“旷儿,奶奶没事儿。”   “我知道。”程旷没想到傻炮儿会突然提这个,顿了一下才说。   至此,章烬才将心里犹疑不定的石头轻轻放下了。   没想到没过多久,石头又悬了起来。   起初章烬只是隐约察觉到他心里藏着事,但这种感觉若有似无,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发现了一点端倪。   程旷比以前更闷了,也更加像一个“学霸”。章烬无意中发现他一周内换了两本题,周一才刚开封的英语试卷,到周末就只剩封皮没写了。   就像程奶奶担心的那样,这玩意儿正朝着“书呆子”的道路一往无前。   而雪上加霜的是,随着暑期的靠近,学校的授课进度也加快了,就算是从实验班下来的史博文都知道张弛有度,每天中午给自己留了半小时午休时间。可程旷整个人都绷得很紧,就像一张持续拉弯的弓,不知道适可而止。   虽然程旷多数时候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章烬总觉得这孙子的架势简直像巴不得第二天就高考。他担心程旷有一天把自己绷断了。   章烬盘算着要拖他后腿,等了一阵,总算等到了机会。   那天下午自习课上,石韬通知说报告厅在开讲座,有个学校在招飞行员,让有兴趣的同学去听一听。大多数同学对飞行员没什么热情,只顾着埋头写作业,只有一两个不愿学习的跑去凑热闹。   章烬轻轻拽了下程旷的帽子,对他说:“学霸,听讲座吗?”   程旷微微偏头,问道:“你想去?”   章烬对当飞行员没什么概念,他只想把程旷拐出去放松一下,毫不迟疑地扯谎说:“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飞行员。”   程旷搁下笔,把书合上了:“走吧。”   后门边传出响动的时候,史博文耳朵一动,斜眼看过去,看见程旷去讲台那儿领了一本宣传手册出门。他感到十分意外,招收飞行员的学校不是985也不是211,只是一个普通的一本院校,程旷居然感兴趣?   凯娘娘也震惊了,不确定学霸是去当飞行员还是研究造飞机,还有炮哥儿——炮哥儿要去开战斗机吗?   报告厅跟教学楼不在同一栋,两栋楼中间隔着一个小广场。报告厅的座椅是软的,扶手可以掰开放出一块扇形小板子,有好些人一边听讲座一边写作业。   室内亮晃晃的,还开了空调,程旷把宣传手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问章烬:“你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酷吗?”章烬悠悠地胡扯道,“等着啊,炮哥儿带你飞。”   程旷没说什么,从兜里掏出了手机,低头不知道在干什么。章烬瞄了一眼,发现他居然把试卷拍下来了。   “……”他好不容易把人拐出来,不是让程旷换个环境刷题的。   章烬伸手把程旷的手机抽走,神色自如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把自己的手塞回程旷手里。   报告厅的座位椅背高,侧边还有扶手,这些小动作不容易引人注意。程旷侧头看向他,却听见章烬问:“学霸,你想考哪个学校?”   章烬成天混日子,压根没想过高考的事,但程旷跟他不一样,他知道程旷一定想好了。   “D大。”程旷说。   章烬状似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这一声好像把他胸腔里的气息都吐完了。话音落时,程旷感觉到章烬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一些。   早恋就像树上早熟的果子,挂在枝头甜不了多久就咕咚一声,烂在地里了。   顶多撑到高考。章烬想,就凭他那猪狗不如的成绩,D大的边都挨不着,哪怕是想离开这座城市,都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路。   他发现他根本追不上程旷,在这十万八千里的路上,“实验班”不只一个,之后还会有无数个“实验班”,而“程旷没去实验班”这种事却不会再发生了。   章烬不太光明的心里钻出一丝恶意,他忍不住又一次想到了那个馊主意,眼下这个馊主意正像狗尾巴草一样撩拨着他的心。   这一次章烬想得更长远了:把程旷揍成傻子以后,虽然傻子没有赚取收入的能力,但也没关系,大不了他们可以过得穷一点,反正还有间棋牌室,也不至于饿死。   他正想得入神,老天忽然开了眼似的,天空中炸响一声猛雷声,有人拉开窗帘,露出窗外灰沉沉的天色,没一会儿外面就下起了雨。 第49章 就他们俩的情况,应该算是狗咬狗   这场雨下了很久,直到讲座结束都没停。程旷在课桌抽屉里放了一把伞,两人冒雨回到教学楼,那会儿教室里人都走光了。   程旷把桌上的试卷和笔收拾了,才想起手机还在章烬兜里,对他说:“手机还我。”   章烬兜里放着两部手机,他往左边口袋摸了一下,看也没看就给了程旷,结果记岔了。程旷睨了一眼说:“傻·逼。”   “操!”章烬本来就不爽,盯着程旷,心说:我就是没舍得抽他,惯得这王八蛋!   难道动不了手就治不了他了吗?   思及此,章烬忍不了了,忿忿道:“程旷,丑话说在前头,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以后骂一次‘傻·逼’,老子就亲你一次!”   程旷抬起眼,顿了一会儿说:“傻·逼,你试试看。”   ……操!   章烬心跳滞了一瞬,旋即怦怦如打鼓,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   他就像个火烧屁股的流氓,飞快地将教室前后门栓上了,紧接着,“啪”一声,章烬一掌拍灭了教室里的灯。   整个教室倏地暗下来,只有对面的窗户外透进来一丝天光,以及教室前后的监控摄像头幽幽地闪着红光。   章烬可以锁门、关灯,却关不了摄像头,他欲求不满地盯着程旷,忽然想砸掉那对冒红光的“大眼”。   即使在暗处,程旷的眼睛仍是亮的,他很轻地眯了眯眼,声音压得很低:“傻·逼,过来。”   当时天气回暖,墙面上还有回潮,章烬把程旷压在湿漉漉的墙上,听到身后“欻”的一声,撑开了一把伞。   章烬深吸一口气,可以确定他男朋友的学霸不是作弊抄来的了。   他不管不顾地亲了上去,仅仅只是嘴唇相贴,却跟着了火似的,引线探入齿缝间,一路烧到了心脏。章烬撑着冰凉的墙壁,把墙壁蒸出淋漓的汗,他的手顺着流淌的水珠滑下来,落在程旷腰上。   程旷眼皮颤了颤,隔着咫尺的距离,两个人的视线碰上,雾热的呼吸在冷空气中交缠在一起。这一刻章烬突然意识到,他曾经反复肖想过的人打破镜花、搅碎了水月,正在真真切切地与他分享着呼吸。   章烬心脏猛缩,一捆歪念火上添薪,分寸和轻重都灰飞烟灭了。   他不得章法,牙都用上了,简直想把程旷烙死在怀里,实在不行就咬死,反正这孙子能忍。   教学楼里偶尔晃过嘈杂的人声,走廊外有人经过,脚步声在七班门外停了一会儿,又兀自走了。程旷用伞碰了碰章小流氓,示意他闪一边去,章烬拎起背包,借着背过身的工夫,悄悄地抿了抿嘴,好像还有甜味似的。   ——后劲太大了。从教室出来以后,一路上章烬都在“回甘”,由于心术不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冒着黄光。只是他下楼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厕所那边的走廊上站着一个人。   胡淼当时刚从厕所里出来,看着那双背影愣了一下。   他从报告厅回来时发现教室熄了灯,门也锁了,本来打算扔下书包直接回家,临时在厕所耽误了一会儿,出来以后就碰上章烬。   他心里爬上一丝疑惑,那两道并肩而行的人影就像几条蛀虫,蚀穿了他的心窍,一个森然的想法冷不丁地钻出来,令胡淼感到有些反胃。   雨在半途中停了,前面有个小坡,章烬踩着单车,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口哨。车轮轧过水洼,水珠花似的溅开,程旷漫不经心地听着那不成调的哨音,密不透风的情绪被先前的莽撞行径砸出一道口子,绷了很久的神经久违地松弛下来。   当天晚上程旷提前一小时洗完澡,打算睡觉的时候,章烬披着被子凑过来把他裹住了。章小流氓盘算好了,准备“钓鱼执法”,就等着坏脾气的学霸骂人,谁知这点算计被对方看穿了。   程旷刻薄地挖苦道:“渣渣,我还不想打狂犬针。”   说着他就摁熄了灯,章烬反应过来,“操”了声,吊起一只眼,瞪着他说:“……你他妈也咬我了!你们学霸被狗咬了还要反咬狗一口?”   就他们俩的情况,应该算是狗咬狗。   傻炮儿用这种非人的方式讨论接吻细节,程旷听不下去,生硬地打断说:“闭嘴。”   章烬:“……”   他差点要摸黑凑上去行凶,但在冲动的边缘,他又一次想起李呈祥,接着那股冲动就再而衰三而竭,偃旗息鼓了。   他不能跟李呈祥一样。章烬在闭上眼睛之前想好了,哪怕他不能追着程旷走很远、很长的路,好歹在他镇着的这段路上,什么牛鬼蛇神都甭想借道。   他要程旷最好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还要把李呈祥从程旷的生命里挤出去。   章烬踏上了就没打算回头,没想到他能把短短的一段路走出十万八千里,而“九九八十一难”很快就来了。   **   高二学期临近尾声,期末和高三手拉着手来了,有些学生产生了奇怪的逆反心理,考试和作业越是多、压力越是大,越觉得握在手里的那一把时间珍贵得要命,不拿来挥霍简直可惜。这伙人中午不但不刷题,午休也免去了,成天聚在一起打游戏看电影,“黄赌毒”除了最末的一项,基本上来者不拒。   他们连着嗨皮了几天之后,终于东窗事发了。   始作俑者是一个叫熊琪的同学,小姑娘点子多,玩腻了虚拟游戏和扑克,突发奇想弄来了一盒麻将,用书包运进了学校,暗自藏在桌肚里。趁教室里没人,聚集了几个狐朋狗友搓麻将,颇有些社会人“熊大姐大”的派头。   谁知熊大姐大没撑几天,就成了狗熊——这伙不务正业的狗熊们被人举报了。   石韬教了那么多年书,在教室里打牌的都是头一次见到,更别提搓麻将。他第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结果那位举报的同学指了指在一旁盖印的老田,幽幽地说:“田老师见过他们打牌。”   老田拿玺的手心虚地顿住了。   由此,数学老师知情不报,甚至帮忙包庇的事儿也被牵扯出来,情节十分恶劣。石韬为此特意查了监控,并把搓麻将当天教室里的监控视频下载到了U盘里,在班会课上当着全班的面播放了。   视频的正上方有日期和时间的水印,章烬无意中看到,呼吸陡然一滞。   好巧不巧,正是听讲座的那天。   章烬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花板,那颗闪着红光的大眼仿佛死死地盯着他。章烬移开视线,有些心乱地看向程旷。   他希望程旷两耳不闻窗外事,最好正在闷头刷题——渣渣·炮儿书没念好,净想着掩耳盗铃的勾当,铃铛是两个人一起偷的,但他想把程旷的耳朵捂起来。   可程旷并没有,他的视线跟章烬一样,定定地落在屏幕上。   教室里安装的监控摄像头录制的画面并不清晰,但也足够对号入座,辨认出谁是谁。搓麻将的作案同伙被一一揪出,熊琪他们站起来的时候,章烬瞥了眼画面上方的时间,兀自松了口气,但这口气并没有松到底,因为石韬一直没按暂停键,视频还在继续往下播。   石韬就着这个公开处刑的背景,开始训人了。   “我发现我们七班的同学还真是多才多艺,打扑克不够,还要搓麻将。这方面我自愧不如,你们等会儿下课到我办公室去教教我怎么打,改天我去教务处给你们申请一下,看要不要运一张自动麻将桌过来,方便我们同学放松心情。”   以熊琪为首的几个男女生都把头埋到了胸口,不敢吭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章烬盯着不断变化的时间,乱如麻的心拧成了麻花。   麻将散场和他们俩回教室就是前后脚的工夫,中间没隔多久,而画面中的人已经开始收拾残局。   章烬不知道那天傍晚的监控拍到了什么,但他们两个人的情况经不起任何冒险,跟胡淼和黄芸芸不一样,一旦事发,不是棒打鸳鸯那么简单。   他不能毁了程旷。   实在不行就——   章烬侧过身,脚已经跨到了走道上,他做好了顶撞石韬的打算,谁知这个时候,多媒体屏幕倏地一黑,播放结束。   石韬关闭了视频播放器,目光紧接着落在章烬前桌,点名道:“程旷。”   ※※※※※※※※※※※※※※※※※※※※   程旷:章俊俊,你是M78星云来的吗?   章烬:?   程旷:不然怎么眼冒黄光呢?   祝诸位元宵节快乐? 第50章 你就不能考砸一回,让我接着你吗?   章烬眼皮一跳,猛地抬眼看向石韬,然而对方话还没说完,却听石韬接着点了史博文、魏明明等人的名字,才意识到是虚惊一场。   经过这次的搓麻将事件,石韬意识到班上的座位安排有问题,他毫不留情地讽刺道:“你们现在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都臭到一堆去了。”   为了防止蛇鼠们团结在一起,石韬决定分散核心力量,让好的榜样深入基层,潜移默化地影响班上的不稳定份子。   从前七班一水的“光棍”座位,同一排的两张桌子井水不犯河水,谁都没有同桌。现在石韬的想法变了,程旷看了一眼多媒体上的座位图,发现自己的座位旁边多了两张桌子。   石韬出手阔绰,不但给七班的同学集体脱了单,而且买一送一,一下就送了俩同桌,把原本单纯的光棍戏码变成了狗血三角。   程旷把桌子往右边挪开,空出一张桌子的位置,紧接着,后面就响起了桌椅拖动的声音,一片阴影罩在他握笔的手上。章烬刻意把椅子往左边挪了些,坐下的时候,他晃了晃腿,轻轻地碰了程旷一下。   程旷斜看他一眼,听见章烬叫了声“同桌”,尾音都是翘起来的。   “马上就学期末了,考完期末考试,你们就念高三了,最后一年,我希望大家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换座位的目的,是要大家向身边优秀的同学看齐,看看人家是怎么学习的,争取向这些同学靠近——”   石韬的话章烬听进去了,他全神贯注地向左手边的学霸同桌看齐,而且靠近得不能再近——再近他就得坐程旷腿上了。   新课走到尾声,很多人已经提前进入了复习阶段,比如史博文。博文同学上课时一心二用,课本底下还压着一本题,低头刷一会儿题目,抬起头来还能接上老师的问题,从容地报出答案,十分装逼。   凯娘娘坐在史博文旁边,很受打击,格外想念曾经坐在程旷前桌的日子。   而坐在七班第一名旁边的章烬就没有这种压力。他家旷儿上课很安静,像个正儿八经的书呆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听课,也没见他一心二用——反正用了章烬也看不出来。章烬觉得他的书呆子同桌闷头刷题的时候都是赏心悦目的。   数学课上,老田在讲卷子,章烬抄了一会儿答案,习惯性地偏头看同桌,试卷上歪七扭八的字迹登时停止扩散。章烬笔尖停顿了一下,一条细线从额角拉到下颌,勾出了程旷的轮廓。   这轮廓弯成一把钩子,不动声色地勾住了章烬的心窍。他一边晃着笔一边端详着,忽然一只手从左边伸过来,把他桌上的试卷抽走了。章烬还没回神,桌上就多了另一张卷子,试卷纸上工整地写着运算过程,那字迹章烬眼熟极了,一看就知道是某人的。   某人眼皮都没抬,没收了他的卷子,无情地说道:“看完下课写一遍。”   章烬:“……”   他懵了一阵,正想说话,下课铃却突兀地响了。   讲台上的老田十分守时,扔下粉笔,拿了水杯就走。试卷还没讲完,后面两道大题错误率很高,有几个人带着问题追随老田去了办公室。   程旷侧过身,准备关心一下渣渣同桌的学业,刚对上章烬的视线,桌子就被人用笔帽轻轻地敲响了,女生细细的声音从左边传过来。   程旷的另一个同桌是英语课代表陶桃,这个娃娃脸的女生比较腼腆,除了刚搬过来的那天打了个招呼,一直没敢跟程旷说过几句话。   陶桃鼓足了勇气,圆圆的脸颊充了血,像桃子似的。她敲了敲程旷的桌子,小声问道:“学霸,我……有几道题没听懂,能不能教教我?”   章烬逃过一劫,从桌肚里摸出手机,正想玩几盘游戏。手机刚解锁,就听见程旷扔下一句:“你先看题。”   “……”   章烬“操”了一声,心说他背后长了眼睛吗。   这事儿想来有些奇怪,程旷从前管他爱读不读,怎么才换了个座位,突然就变了?   章烬一边读题一边思索,坐在前一排的史博文不堪其扰,觉得章烬读题的声音格外影响他的注意力,好几次都想拍案而起让后面那位学渣闭嘴,但却一次又一次地忍住了。   不是因为怕惹事,而是因为程旷。   史博文想,就直线距离而言,程旷才是离声源最近的人,可他却丝毫没受干扰,可见他的专注力比自己要强。史博文思及此,决定把后座的噪音当成下凡历劫的一部分,正好借此机会磨炼自己的意志力。毕竟在高考的考场上,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制造噪音呢?   史博文未雨绸缪,没料到高考还没到,期末的那场考试,“雨”就来了。   那天下午,最后一场英语考试进行了十五分钟,外面突然变了天。   闷雷在乌云间滚了几圈,灰蒙蒙的天空被闪电撕开一道口子,未多时,瓢泼大雨哗哗而坠。雷雨交加,喇叭里的英语听力完全听不清了。   越是高楼层、离楼顶越近,受到的影响越大,好些人后半部分的听力完全没听到,连蒙带猜地涂完了答题卡,只能靠后面的阅读和写作来拉分。考试结束后,教室里哀嚎声此起彼伏。   史博文考完试,经过第一考场门口时往里看了一眼。由于监考老师收卷子比较慢,当时所有人都还在座位上,史博文很快找到了程旷。   程旷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史博文打量半天,没能窥见任何端倪,不知道这位七班的第一名心情如何、发挥得怎样。   不过他推己及人地揣测了一番,觉得程旷应该也好不到哪去——大家都是两只耳朵,谁也不比谁耳聪目明,这样一场暴雨下,谁能不受干扰呢?   史博文低头继续往前走,结果在楼梯口和人撞了一下。   他眼镜被撞歪了,鼻梁一阵擦痛,不爽地瞪过去,发现对方他认识。   章烬看清来人,说了句:“不好意思啊史同学,下次走路看着点。”   史博文轻蔑地哼了一声,话语里都带着刺:“你不是在一楼阶梯教室吗?上五楼干嘛?”   章烬:“你管得着吗?”史博文:“……”这粗人一介学渣,有什么可嚣张的?   **   这场雨没完没了地下了好一阵,四中地面排水不太好,考试结束时,有些地方的积水足以没过脚踝,水池里有几尾金鱼顺着池沿滑进了草丛。   教学楼底下挤着一圈人,眼巴巴地盼着雨停,有些归心似箭的已经蹚着水离开了,还有些人自觉折回教室写作业。曹辉在人群中偶然瞥见了章烬,好容易挤出来,正想打声招呼,一转眼却看见他和学霸在一块儿。   曹辉一嗓子“炮哥儿”没来得及喊出来,就望见他炮哥儿和学霸两个人进了阶梯教室。他迟疑了一阵,跟着过去了。   阶梯教室比普通教室大很多,此时三三两两地坐着刷题的同学。   暑假作业已经发下来了,除了学校统一定制的作业本,各科老师还发了试卷,厚厚一沓,程旷拿出作业的时候,听见章烬问:“学霸,考得怎么样?”   章烬问话的时候,眼睛微微眯着,把龌龊的心思悄悄藏了起来。   程旷看他一眼,说:“还好。”   ……还好?他怎么能还好呢?   章烬想了想,又试探道:“英语呢?那么大的雨,听力听清了吗?”   跟第一考场截然不同,雷声轰鸣的瞬间,章烬他们考场的考生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这事儿对学霸们来说无异于飞来横祸,对他们却好比喜从天降——反正听到了也写不对,不如大家都听不到。   渣渣们先人后己,完全没想过自己的处境,遥遥地牵挂着相隔三层楼的学霸们。   坐在章烬前面的男同学喜滋滋地推测说:“这回英语大家都考砸了,分数全看人品,估计是我跟第一名分差最小的一次!”   章烬自动检索到关键词“第一名”,不怀好意地想到了程旷。   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心理,章烬还挺想看他男朋友考砸的——最好还是一落千丈、从五楼“咕咚”掉到一楼的那种砸。   但程旷说:“差不多。”   章烬:“……”你就不能考砸一回,让我接着你吗?   学霸装逼装得低调奢华不张扬,殊不知他那缺德的男朋友失望极了,说完还赏赐给他一本辅导书。   这种辅导书是高三总复习用的,知识点、例题和练习题三合一,章烬基础差,程旷让他把例题都刷一遍。   辅导书“啪”一声落在桌上,好似如来佛拍下一巴掌,不但把齐天大圣镇在了五行山下,还将章烬背后的黑色雄鹰招呼得掉了毛,秃毛野鸡似的,怎么也飞不起来了。   没考砸就罢了!居然还让他刷题!   章烬幽幽地瞥了程旷一眼,把恶气咽下了,心说:惯得你个小王八蛋……   他当时不明所以,过了很久才知道,程旷之所以这么做,居然是因为某个无聊的下午,他随口编的一句瞎话。   那天章烬说:“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飞行员。”   章烬强打精神看了两课的知识点,终于在例题写到一半的时候撂挑子了。他拱了拱程旷的腿,眯着眼睛说:“校服脱给我,我睡一下。”   “你冷?”程旷拉下拉链,问道。   冷个屁。章烬心说。   表里不一的章俊俊昧着良心说瞎话——他惺惺作态地“嗯”了声。   程旷没怀疑,把校服脱给了他。   章烬穿上程旷的校服,侧着脸趴在桌上,如愿以偿地嗅到了衣领和袖子上那股淡淡的洗衣皂香味。   大约是在程旷床上赖出了毛病,他一嗅到这股味道就通体舒畅,浑身的筋骨都陷入了温柔乡似的。   前排的角落里,曹辉回头偷偷一觑,看见这一幕时忽地背脊发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曹辉是狗腿三人组中心思最细的一个,感官和直觉比胡淼和陈锐都要敏锐。   他暗自咂摸了一番,隐约觉得炮哥儿和学霸相处时的状态跟他们几个不太一样——至少炮哥儿绝对不会闲着没事儿,跟他们三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在教室里刷题。   陡然间,曹辉想起胡淼曾说过的话。   炮哥儿变了。   ※※※※※※※※※※※※※※※※※※※※   章烬:你就不能考砸一回,让我接着你吗?   程旷:……章俊俊,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吗? 第51章 这个属于他们的、意义非常的高二,终于在茫茫雨雾中尘埃落定   章烬眯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雨势稍收,天已经暗了。   阶梯教室里,零星的几个人接连离开了,章烬枕着一条胳膊,仍靠在桌上,因为耳朵和桌子贴得太近,程旷写字的声音放大了好几倍,章烬胸腔里也渐渐鼓噪起来,没头没脑地想:他写了多久了?也不嫌累……   他做贼似的探出一只手,食指和中指踩着光滑的桌面,悄悄行走起来。姓章的小贼在偷鸡摸狗方面很有一套,程旷起先没注意,等他发现时,那只手已经悄无声息地“进村”了。   章烬顺着程旷的手爬上去,落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程旷没有几两肉,少年人凸起的锁骨有些硌手,一点也不圆润,章烬还没找到一个舒坦的位置,那只为非作歹的爪子就被程旷扒拉下来了。   章烬“摸骨”摸出了一番心得,把程旷手上的笔一拔、试卷一抽,不由分说地往背包里塞:“别写了,回家吃饭。”   这种事也只有章烬干得出来,程旷发现自己的脾气在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中,被这个人蛮横地、得寸进尺地磨掉了,如果换成别人,比如罗凯,这会儿就该四仰八叉地在地上嗷了。   外面下着小雨,两个人打着伞去车棚拿车。地上仍然积着水,章烬运动鞋的鞋底有一排透气孔,往地上一踩,一不留神鞋就湿了。   他踩着一脚的凉意到了车棚,跨在单车上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拉开了校服拉链。程旷以为章烬要还衣服,伸手去接,结果被对方一把拽到了后座上。   章烬吹了声口哨,单车像得了某种指令似的,噌地往雨里奔,而与此同时,在程旷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章烬抖开的校服衣摆劈头盖脸地罩下来,将他从头到肩罩住了。   程旷视线突如其来地一黑,再睁眼,入目即是章烬的背部,因为佝着身子卖力蹬车,他的肩胛骨不时凸起来,在程旷因为校服遮盖而受阻的视野里格外瞩目。   前路的风夹着雨丝,自吹开的衣摆两侧涌进来,唯有章烬的身上冒着蒸蒸热气,呼吸之间,程旷感到胸腔也雾热起来。   这**在给他挡雨。   程旷有些无所适从,他性格孤僻,从小到大没结过什么善缘,习惯于在恶意砸过来的时候抡起拳头还回去,可面对别人给的好意和照顾,却像烫手山芋似的,他不知道怎么伸手去拿。   程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掀开盖在他身上的校服,半晌生硬地解释道:“……太闷了。”   这个时候,老田恰好跟他们错身而过。下了课的老田不再是田老师,而是“田老板”。他戴着变色眼镜,骑着带棚的电瓶车从章烬面前开过去,经过时格外潇洒地跟他挥了挥手:“哟,小伙子可以啊。”   章烬甩了甩头上的水珠,等老田走远了,很“不可以”地对程旷说:“旷儿,风吹得我胃疼。你给我焐焐?”   程旷:“……”   章俊俊是朵柔枝嫩叶的娇花儿,微风细雨都能把他打得枝折花落。   程旷通过傻炮儿九拐十八弯的蠢话,由表及里地听出了他那迂回的心思,迟疑片刻,略有些别扭地伸出手,缓缓落在他的腰上。   这一圈像是画上了一个句号,这个属于他们的、意义非常的高二,终于在茫茫雨雾中尘埃落定。   雨在途中落大了,章烬原本打算载着程旷直奔大肚王的店里,点上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没想到事与愿违,路过店门口时,只见门上挂着一块招牌:今日休息。   于是章烬加快速度骑回家里,停下车时累得气喘吁吁,真有点胃疼了。杂毛儿蹲在屋檐下,远远地望着它那淋成落汤鸡的主人,尾巴摇得很欢。   章烬把上身脱了个干净,将湿透的衣服拧成一股,滋了杂毛儿一屁股水。打击报复了没眼色的小畜生,章烬翻出一条毛巾扔给程旷。   程旷校服外套给了他,只剩一件单薄的衬衫,上面满是水迹。章烬扫了一眼,“脱”字卡在喉咙里,正要说出来,忽然想起有一回他给程旷擦药,事儿妈学霸不肯脱还不给碰,于是收了话头,转身去拿吹风机。   不脱也好。章烬想。   毕竟他还觊觎着学霸的腰,凭他那点不值一提的自制力,万一兽性大发,拿绷带给程旷捆起来了怎么办?   何况屋子里还趴着一只狼人呢——章烬把锅甩给了不谙世事的杂毛儿。   大肚王家没开门,牛肉面是吃不上了。章烬从冰箱里找到一卷挂面和两颗蛋,心念一动,问道:“旷儿,你会煮面吗?”   问完他立刻想起来,学霸十项全能,还给他炒过菜,这话相当于是明知故问了。   程旷接过他手里的挂面,想了想把蛋也拿过来,轻车熟路地给他煮了一锅面,外加一枚荷包蛋。正巧冰箱里还有程奶奶之前给的酒糟鱼,章烬觉得酒糟鱼配上这碗荷包蛋挂面,简直比大肚王的牛肉面还好吃。   吃到一半,他忍不住问了一嘴:“旷儿,你是不是对荷包蛋有偏见?”   章烬发现,水蒸蛋、水煮蛋、茶叶蛋、煎蛋……其他品种的蛋,程旷都吃,唯独不吃荷包蛋。平心而论,程旷从不挑食,他生病那回章烬就看出来了——连那么苦的药片他都能干嚼下去,还有什么是他吃不下的?   章烬隐约觉得,可能跟口味没关系。   但程旷惜字如金,两道牙关就像紧闭的闸门,牢不可破,难以撬开。哪怕对方设下十面埋伏,也捕捉不到一丝风声。   章烬的话像一块石头,从耳孔落进心里,掀起的波浪闷在胸腔里,只有程旷自己知道。   程旷说:“不喜欢。”   波浪声说:“喜欢。”   程旷最后一次吃荷包蛋是在一个落日熔金的傍晚,那会儿中考结束,正值暑假,程旷收到了四中的录取通知。程爷爷十分高兴,给他炒了一碗饭,饭上盖着一颗金灿灿的荷包蛋,打老远给程旷送过来。当时方幼珍在店里做了一桌饭菜,程旷已经吃过了,于是那碗炒饭就显得十分多余。   最后程旷只吃了荷包蛋,程爷爷笑眯眯地背着手,踩着夕阳离开。   那时他不知道眼前人见一面少一面,留给祖孙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于是那个夕阳中佝偻的背影和放凉后倒掉的炒饭,只能在程爷爷走后,成为程旷心里的疙瘩。   程旷像只锯了嘴的葫芦,心重,掏心窝的话他吐不出来。章烬问不出所以然,凭他的脑子也套不出话,这事儿也就到此为止,不了了之了。   不过还有另一件事。章烬琢磨了一会儿,拿定了主意开口说:“你门口的钥匙给我。”   程旷问:“你拿钥匙干什么?”   “那什么,”章烬斟酌着措辞,“暑假你不得回去吗,我替你看房子。”   ……看个屁的房子。程旷心说。他把钥匙给章烬之前,说了一句:“记得叠被子。”   章烬的心思被一语道破,忍不住“操”了声,觉得尤其跌份儿。   程旷却又补充说:“还有题目,我回来检查。”   **   暑假将近一个月,正式放假那天,程旷用班上发的奖金给章烬买了一袋火龙果。等人走了以后,章烬拿出来才发现程旷买的是红心的。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章烬就蹲在石墩子上吃火龙果,程旷那会儿就注意到了,这位板寸儿的吃法跟正常人不太一样。他把火龙果的皮剥成一瓣一瓣,像根香蕉一样,然后直接上嘴,吃完剩下的皮儿还能拿来逗杂毛儿。   章烬剥完火龙果,指甲缝都是红的,张嘴就是血盆大口,像个茹毛饮血的野人。他觉得程旷一准儿是故意的,为了报复,他在程旷的笔记本上摁了一个讨债的红手印。   还没放假的时候,章烬觉得时间如同白驹过隙,流逝得飞快,而今假期才刚开了个头,白色的小马就成了犁地的老牛,把一天犁得仿似一年。   尤其是晚上,等方幼珍睡了,他偷偷摸摸地溜到二楼,往程旷床上一躺,嗅着熟悉的味道,忍不住辗转反侧地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章烬熬了几天,等不及程旷回来了,决定去燕石街找他。意想不到的是,出发前一天,有个不速之客突然造访。   章烬接到了他那怂货爸爸——章昊的电话。   ※※※※※※※※※※※※※※※※※※※※   炮哥儿:小帅哥浑身没有二两肉,摸着都硌手。干干巴巴的,麻麻赖赖的,一点都不圆润!   ——盘他! 第52章 而今他身上一股桀骜气,跟当初已经判若两人了   章昊和向姝兰离婚以后,回了外地老家,除了每月打一笔份内的抚养费、逢年过节寄点礼品以外,跟老婆儿子几乎没什么来往。   这次似乎是工作原因,他回来了一趟。章昊在电话里说想见见儿子,顺便一起吃顿饭。章烬并不待见他这位实名两虚的爸爸,在章昊打来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就拒绝了,可接下来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章昊态度近乎殷切,章烬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在把章昊拉入黑名单和答应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挂断电话坐在石墩子上,心里泛起一丝怜悯,很快又觉得有些滑稽。恰好有一阵晚风路过,把烟灰吹散了,杂毛儿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滑稽占了上风。   要是当初章昊能拿出这种死缠烂打的精神对付外人,他们家也不会……   章烬咬着烟,掐断了这个荒谬的念头。凭章昊的本事,也只能对着血脉相连的人死缠烂打,他人怂志短,就这点能耐。   章昊想到家门口来接他,但章烬没让,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在马路边上等他儿子。章昊开着单位的车来的,远远地看到章烬走过来时,几乎没认出来。   他跟向姝兰离婚的时候,章烬正是抽条的年纪,那会儿模样跟现在不一样,一度顶着学生头,用长辈的说法就是“长得挺乖”,而今他身上一股桀骜气,跟当初已经判若两人了。   直到章烬走近了,咚咚地敲他车窗,章昊还有些恍惚,他把窗户摇下来,听见章烬不耐烦地说:“开车门。”   章昊忙“哦”了一声,解开了车门锁。   章烬坐在后座,距离章昊最远的斜后方,他甩上车门后,瞥见后视镜里章昊脸上略微尴尬的笑容。   章烬觉得挺好笑,心想,章昊硬要吃这顿“父子”饭简直是自寻烦恼。   一时间,车内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章昊比章烬看起来还像个高中生,跟儿子共处一室让他有点紧张,有那么几秒钟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之后才放在了手刹上,他发动车子,酝酿了一会儿,似乎在想要怎么称呼对方。   奇怪得很,隔着电话线轻而易举能喊出来的“儿子”俩字儿,当他真和儿子面对面的时候,却如鲠在喉,意外生疏。好似这么些年在电话里刻意堆垛的岁月静好,只是一块漏洞百出的遮羞布,一旦面对面,就丑态毕露了。   “去哪吃?”跟章昊不一样,章烬压根就没纠结要不要喊他爸,他直接略过称呼问题,把章昊看作“喂”一样的存在。   “哦……来之前我查过了,有家饭店还不错,在市中心。”章昊报了一个名字,章烬听后没说话,他只想早点吃完,早点回去。   过了一阵,章昊问:“读书还好吗?”   他对于章烬的有关学习的记忆仍停留在小学阶段,电话里也没谈过这个话题,也许曾经没话找话地问过——正像现在一样,但章烬多半没什么好话回答他。   “不好。”章烬随口补了句,“倒数。”   章昊话头被堵住了,艰难地替他找补道:“学习也不容易,读高中了吧,压力大不大?”   “就那样。”章烬没有耐心跟他你来我往,有些烦躁了,在章昊讲到高考的时候,他打断道,“怎么还没到?”   章昊说:“快了,还有十分钟。”   他说完,车内就安静了。章昊通过后视镜,看到章烬靠在车门旁低头玩手机,明显不太想搭理自己,一时半会儿他又找不到可谈的话题,只好沉默不语地开车。   不料十分钟过去,他不仅没到目的地,反而碰上了麻烦。   他在路口拐弯时,一辆电瓶车忽然从另一边窜过来,骑车的人胆子很大,跟车头距离非常近,章昊急急地踩了一脚刹车,就在这个时候,章烬感觉车身猛地震了一下——后面开来的一辆车撞上了章昊的车屁股。   章昊车窗开到一半,后方车辆的主人就过来了。对方是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男人,二十七八岁的模样,长着一张不甚友善的马脸。准确地说,他并不是后面那辆车的司机,这人是从副驾驶座下来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穿长裙的女人。   马脸高个儿把背压得很低,弯腰跟车里的章昊说话,语气十分不客气,上来就是一句:“你怎么开车的?”   章昊被他的气势唬得往后缩了些,不太利索地辩解说:“是、是你的车没、没保持车距,自己撞上来的,怎么还怪我?”   光凭他说这一句话,马脸就摸清楚了——眼前这人是枚软柿子。他盯着章昊,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指着后方说:“你下来看看,我车头都瘪了一块!你就看这事儿怎么办吧。”   “我先打电话给保险公司……”章昊摸出了手机。   马脸蛮不讲理:“那是你的事儿,我不管,你把我女朋友的车撞坏了,你最好下来给我解决一下。”   “你怎么能说是我撞坏的,明明是你撞上了我的车。你还想要怎么解决?”章昊听对方这样歪曲事实,也有些生气了,但他说话时却有些底气不足,因为他这车不是自己的,往严重了说还属于“公车私用”,章昊想低调处理,不想把事情闹大。   可马脸却并不这么想,他有意要在女朋友面前逞威风,不但不讲道理,还将嗓门扯得老大:“我那车还是崭新的,开了没多久就碰成这样了,这样,你下来看看行不行?”   章烬掀起眼皮,不动声色地围观了一会儿,他抱着看好戏的心理,冷眼旁观章昊那副软弱可欺的样子,眼看着章昊被人欺负却连个屁都不敢放,章烬心里报复般地迸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马脸男摆明了是想讹一笔,可惜章昊只是个软弱可欺的穷人,抠门得要命。两人争执了一会儿,马脸瞄到从远处往这个方向来的交警,一把拉开了车门,直接上手想把章昊拉出来。   车门“咔哒”一声开了,马脸的手拽上章昊胳膊的那一刻,章烬的手机屏幕蓦地熄灭了。一股无名火从尾椎骨窜上脊椎,章烬耳边“嗡”的一下,不知道被什么刺激了,好像那人拽着的不是章昊,而是他自己。   他未经思考就甩开了车门,一双手攥得青筋暴起。章昊只听见“砰”一声,然后就见章烬下了车,一语不发地走向自己这边,紧跟着马脸男就佝背屈膝,惨烈地嚎了一嗓子。   章昊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近距离围观过这种场面,他看见他儿子又踢又踹,跟一个五大三粗的高个儿男人厮打在一起。   打斗过程中,一辆路过的电瓶车不幸被殃及,滑了一段当场侧翻,刚好倒在章烬旁边,车身猝不及防地砸在了他脚上。   “操!”章烬眼前几乎黑了一瞬,他搬起电瓶车,用另一条腿狠狠地踹了一脚。正当这个时候,交警过来了。   马脸的女朋友见情势不妙,赶紧把马脸拉回去。   “打架的站出来!”交警瞪着他们,“你们干什么在马路上打架?”   情节恶劣的打架斗殴被抓是要拘留的,章昊好声好气地向警察解释了原委,在追尾事件上,马脸本身就不占理,还有意碰瓷。而他的打架对象还是个未成年人,马脸最终只能收起怒气,不情不愿地认了错。   突然闹了这么一出,章昊有些懊恼,上车以后,突然不知道要去哪儿了。   “那个,你伤着没有,要不然先去医院看看……”章昊询问道。   章烬松开咬紧了的后槽牙,吐出一句:“用不着。”   “哦,那、那还……”章昊想问还去不去吃饭,话到嘴边却不太敢提了,只得小心地试探说,“你想去哪儿?”   纵使不睁眼,光靠听觉,章烬都能还原出章昊的怂样。他心里暗嗤,但那支吾的、刻意讨好的语调莫名其妙地听得他耳根一软。   冲动之下,章烬松口道:“不是说请我吃饭?赔了点钱,饭都请不起了?”   章昊一怔,松了口气,嘴角露出一点可怜的笑容:“好,好。”   章烬抽着凉气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极为讽刺地想:这个又怂又窝囊的可怜虫怎么就是他爸呢?   ※※※※※※※※※※※※※※※※※※※※   愿诸位朋友情人节快乐!甜甜甜~嗷~ 第53章 “早晚%了你。”   因为飞来的一场横祸,章烬瘸着脚在家老老实实地窝了几天。他隐瞒得很好,向姝兰被蒙在鼓里,甚至都不知道章昊来找过他。唯一的知情者就是方鹏,在炮哥儿成为瘸哥儿的日子里,大鹏承包了他每天的晚餐。   没见过世面的小胖墩儿第一回 见到章烬的脚时,跟看到木乃伊似的,大惊小怪地吊起了嗓子,把那句“我滴个亲娘娘哎”重复了四五遍。   章烬被他嚎得心烦,耳朵比脚还疼,受不了地打断了他大鹏哥的戏词:“胖子你嚎丧啊?我他妈脚还在,没截肢!”   方鹏小心翼翼地问:“脚趾还能动吗?”   章烬:“……能。”   在方鹏殷切目光的注视下,章烬动了动脚趾。   方鹏手捂着脸,盯着章烬的脚看了一眼又一眼,痛心道:“哎哟,都肿成这样了,跟酱猪蹄子似的,我要是挨这么一下,当场就得疼晕过去……”   章烬有多怕疼他再清楚不过,方鹏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更加痛心了:“炮儿,你太难了!你太难了!”   天山童姥爷不仅模样显小,声音也像个稚嫩的孩子。章烬看他掩面欲泣的样子,心里有些堵,恍惚以为自己多了个倒霉弟弟,几乎想伸手摸一摸他的头毛,好险收住了。   其实就是那一大片淤血看着吓人,也不至于痛到死去活来的地步。他往方鹏脑门上推了一把,把他肥胖的小脸扭到一边:“哪儿凉快哪儿哭去。”   方鹏正要挪窝,章烬忽然又想起一桩事,叫住他:“回来。”   “今天几号了?”   方鹏愣愣地抹了把脸,过了一会儿才报出个日期来:“十九吧,怎么了?”   章烬若有所思,他算了一下,如果不出意外,距离程旷回来还有将近半个月,那会儿脚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他不想让程旷看见自己这副矬样儿。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章烬怎么也没想到程旷会提前回来。   程旷是傍晚回来的。当时章烬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院门忽然被人敲响了,他看了眼时间——这个点来的应该是方鹏。   章烬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到门边,拉开门栓的那一刻,心跳忽然“咯噔”一下,奇迹般地产生了某种直觉。   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他抬起眼,倏地对上了程旷的视线。   “我操?你怎么就回来了?”   “章俊俊,你很失望啊?”程旷左手拎着一袋东西,进门时耳朵上的耳机滑落了一只,章烬顺手接住,塞回他耳朵里。   “我以为你还要一礼拜才……旷儿,你是不是想我了?”章烬一时忘了形,原本虚点着地的伤脚冷不丁踩了个扎扎实实,那声“旷儿”都变了调。   章烬脑子里迟缓地冒出一个“操”字。   这时,哮天犬趁人之危,把载欣载奔的活儿抢走了,它很快从狗窝里钻出来,摇头晃脑地围着程旷打转。   “想个屁。”程旷把袋子扔给他,“山楂球是奶奶给的。”   章烬心说:我他妈想想想死你了!   他垂眼往袋子里一觑,除了一纸袋的雪花山楂球之外,不费力就看见了几颗火龙果——这回不是红心的。   章烬问:“旷儿,奶奶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就是不太能走路。”程旷蹲下来摸了摸杂毛儿的狗头。   程奶奶之前就有痛风的毛病,打从摔了一跤以后,不仅说话漏风,腿脚也更加不行了,走两步就痛。   程旷说话时,章烬感觉小腿痒痒的,低头一看,只见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他腿边扫来扫去。懂事的杂毛儿雨露均沾,可惜他的主人却不领情。章烬一阵心惊,只想把坏事儿的蠢狗赶走——他正踩着拖鞋,双脚无遮无拦地暴露在外面,程旷低头就能看见。   “摸它干什么?”章烬福至心灵,想出了个一石二鸟的主意,他睨着程旷说道,“你摸我了吗?”   杂毛儿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它那缺德的主人。   “你要跟它比?”傻炮儿出息到狗身上去了。程旷嘴角弯了弯,揶揄道,“要不你叫两声,我考虑一下。”   话一出口,程旷突然想起他和章烬第一次约架那天,章烬对他说“输了学狗叫”。当时谁也没有料到他们两个会有冰释前嫌的一天,更想不到会有今天。   章烬正想骂他,却见程旷逗了一会儿狗,站起来了。   章烬:“你干什么?”   程旷的手落在他的发茬上,章烬头发剃得很短,刺猬似的,有些扎手。程旷摸了两下,眼里含着一点笑意说:“顺毛。”   ……这王八蛋摸完狗手也不洗就摸他!   章烬忿忿地握住程旷的手,佝身将下巴抵在他肩膀上,用力地蹭了两下。   能拖一时是一时,反正现在不能让他发现。章烬闭上眼睛,怀着一点侥幸,心跳怦怦地想,万一过两天就好了呢?   他缓了一阵,把之后的“瞒天过海”计划琢磨了一遍。白天还好说,换双鞋,必要时忍着不吭气儿就熬过去了,晚上最容易暴露,尤其是睡觉那会儿,他俩离得实在太近了。   怎么办呢?要章烬忍住不上楼是不可能的,程旷不在的时候他都忍不了,何况现在人已经回来了。   章烬调动他那渣渣的脑子,绞尽脑汁地思考出了一个折中的主意——睡是肯定要睡的,等程旷熄了灯再上去,黑灯瞎火的,伸手都不见五指了,何况是脚呢?   姓章的渣渣自以为算无遗策,全都计划妥了,没想到漏算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越来越近了。   程旷余光一扫,看见章烬还拎着袋子,干巴巴地杵在原地,明显心不在焉。程旷拿过他手里的东西,放到石墩子上,问:“愣着干嘛?章俊俊,去吃饭吗。”   “那什么……大鹏一会儿——”章烬话音未落,没关的铁门就被人用肩膀撞开了。   “哎呦喂,炮儿啊,饿慌了是不?门都提前给你哥开好了!”   方鹏一边走路,嘴上还没停,念叨道:“嗐,哥今儿特意给你熬了一锅筒子骨——哎哟,旷儿回来了?赶巧儿我多带了饭菜,哥现在腾不出手,旷儿你把炮儿搀过来,我去洗碗,咱们一块吃……”   章烬感觉耳边有人重重地撞了一下钟,只听见“当”的一下,登时手足无措,没了对策。   “……搀?”程旷怔了怔,扭头看向章烬。   被他这样一眼看过来,章烬真切地感觉到腿筋一软,方才的千方百计被这一个响当当的“搀”字当头一棒,粉碎成了一把灰。在一堆死灰中,章烬努力做着最后的挣扎,他将那条伤脚悄悄地缩到后面,以金鸡独立的姿势扎在原地,像一颗顽强的钉子。   “伸出来。”程旷说。   “我不。”章烬坚持不给看。   程旷:“……”   动嘴皮子没用了,这傻·逼不肯配合,非要他动手。   “你干嘛?”章烬往后蹦了一步。   程旷忽然逼近,三两下把这瘸腿的蟾蜍扳倒了,摁在石墩子上,强硬地将他那条腿掰了出来。   “程旷你他妈怎么这么躁啊!”章烬忍了半天,终于半身不遂地靠在了树干上,语气凉飕飕的,幽幽道,“酱猪蹄儿好看吗?”   程旷的视线一路往下,终于落到了章烬脚背上。他不言不语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目光如有实质:“怎么弄的?”   矬样暴露无遗了,章烬窝着火,郁闷道:“没留神给电瓶车砸了。”   程旷斜他:“你是傻·逼吗。”   章烬曲着一条腿,“腾”地坐起来,想咬这王八蛋一口,还没来得及下嘴,方鹏的声音又响起来:“怎么还没过来啊?”   章烬没炸成,熄火成哑炮了。他将胳膊搭在程旷肩上,半个身体都倚过去,像个老佛爷似的支使道:“搀我。”   “……”程旷损了他一嘴,“刚才不还挺能的吗。”   大鹏不知道自己一嗓子坏了炮哥儿的好事,见两人过来,诧异道:“哟,昨天还能走两步呐,怎么越养越不见好啦?”   程旷把汤移到章烬面前,说:“惯的。”   章烬:“……”   只有大鹏忧心忡忡:“等明儿我整一锅蹄花来给你补补。”   吃过晚饭以后,方鹏赶回夜市摆摊。程旷回到二楼,发现被子铺在床上没叠,桌上还摊着几本辅导书。章烬的字迹跟床上的被窝一样,十分潦草,他翻开仔细看了一遍,发现有几页画了涂鸦,边上还写了几排显然跟题目无关的字眼。   章烬画画比写字认真,看得出来他画的是一个人的侧轮廓剪影,从额角到下颌,棱角分明。程旷将目光往右边移,落在那几排文字上,倏忽怔了神。   第一排被两个字铺满了——程旷头回在别人的书上看到这么多自己的名字。   第二排,章烬换了个称呼,写了一水儿的“旷儿”。   后面几排这人就不正常了,发泄似的,写满了“操”字,最后几个字甚至情之所至,笔锋划破了纸张,墨迹径直渗透到后两页。   程旷将要翻页时,无意间在角落里看见了另一行极不打眼的文字,其中一个字几经涂改,看得出当事人纠结的心情。   写的是:“早晚%了你。”   “早晚”后面的那个字,涂成了暴风般的黑色。   程旷眯起眼睛,依稀辨认出潦草的黑圈下面,一个张牙舞爪的、被划掉的字。   睡。   傻炮儿很狂。他想。   ※※※※※※※※※※※※※※※※※※※※   炮儿:我算无遗策!   “遗策”本人→大鹏:??? 第54章 “男朋友,帮个忙行不行。”   晚上程旷洗完澡,掐着点在门口等了章烬一会儿。没多久,果然看见一个人影在步履蹒跚地爬楼梯。楼梯间的窗户外有三两只飞蛾盘旋,被晕黄的灯光照映出几团模糊的影子,晚风把虫鸣声吹进窗内,显得夜晚格外安静,而在一片安静中,那脚步声尤其清晰。   程旷入定般的身体动了一下,往楼梯边走去。   “哟,睡不着等我呢?”章烬看到程旷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心情有几分雀跃,嘴角翘起了明显的弧度。   程旷停在他面前,搀住了他,动作堪称温柔,嘴里却没吐出一个好词儿:“瘸子,要拄拐吗?”   楼梯间里不方便发挥,章烬压着嗓音道:“你等着。”   并没有等多久,章烬一到达他的根据地,就对程旷动手了——确切地说是动嘴。他用那条伤脚压住了程旷的腿,凑上去不由分说地啃了对方一口。程旷从来没有这么束手束脚过,他稍微动一下,就可能碰到章烬的酱猪蹄,然后这缺德的玩意儿牙缝里就会蹦出一连串的“操”。   “服吗学霸?”章烬一条腿就教程旷动弹不得,语气飘飘然,尾巴都摇上天了。   程旷扫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章烬,凉凉地说道:“你那条腿最好不要好。”   这话原本还有残忍的后半句“好了我也给你打回来”,程旷没说,却无声胜有声。   章烬:“……”   不说章烬还没想到,敢情程旷在让着他。   章烬受了点拨,不由得动起了歪脑筋:既然旷儿都让步了,凭什么不能得寸进尺呢?   程旷没料到那句威胁不但没起到该起的作用,反而成了催化剂,促进了那瘸子胡作非为。   姓章的瘸子整个人都靠近了,手伸到程旷耳边,擦过头发,兜住了他后脑勺,程旷怔了一瞬,视野骤然暗下去。   章烬的鼻尖抵着他,嘴唇紧跟着落下来,程旷顿了顿,闭上眼睛回应他,两个人的呼吸交错辗转。   潮湿的春天已经过去,夏夜里闷热干燥,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挤在窄小的单人床上亲热,很容易就蹭起火。   章烬的喉咙里滚出一声“操”。   程旷推了章烬一下,说:“下去。”   章烬仰起头靠在墙上,看见程旷佝着腰找鞋时,他喉结轻轻地动了动,拉住程旷,明知故问道:“你去哪?”   程旷说:“你眼瞎吗?”   “你才瞎。”章烬趁他没站稳,一把将程旷拉回床上,“都有男朋友了,还去卫生间?”   “这种事我帮你。”   程旷:“滚开。”   章烬没松手,不讲理地碰瓷道:“老子脚还没好呢,你别碰我啊程旷。”   “……”   程旷眼睫一颤,余光中闪过一圈金属光泽——章烬的耳环轻轻地动了一下,接着一切都乱了套。   房间的温度蒸起来了。   “你他妈……”许久,程旷松开牙关,忍无可忍地说了句粗话,“耍流氓耍够了没?”   章烬把卫生纸揉成一团,理直气壮道:“我自己的男朋友,互相帮助一下怎么了,你还不给碰了是不是?程旷,有你这样当男朋友的吗?”   程旷无言以对。   章烬低下头,抵着程旷的肩膀蹭了蹭,说:“男朋友,帮个忙行不行。”   程旷别开视线,看了一眼桌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今晚睡不着了。   半晌,他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说:“过来。”   章烬心跳久久无法平复,折腾了半宿没睡着。那会儿窗外已经隐约有丝丝天光漏出,程旷动了一下,将小臂搭在额头上,遮住了眼皮。他的头发在情动的时候,被章烬揉乱了,有几绺从指缝间拗出来,黑白分明,取悦了章烬的眼睛。   章烬在半梦半醒间甜蜜地挣扎了一会儿,才餍足地睡熟了。   第二天早晨他理所当然地起晚了,程旷叫醒他时,比平常晚了半小时。章烬估计向姝兰差不多得起了,急匆匆地赶下楼。   好巧不巧,他刚一甩上门,就跟王老太打了个照面。   王老太拎着一袋生煎包正往楼上走,没想到才走到二楼,忽然碰上了讨嫌的小流氓。小流氓走路不长眼,两人差点撞上,吓得王老太“唉哟”着后退了几步,骂道:“赶着去投胎啊!”   章烬没工夫理会她,单腿蹦了好几阶,愣是不带歇地跳到了一楼。王老太站稳之后定睛一看,发现有一丝古怪。   向姝兰家的小流氓住在一楼,大清早的,怎么从二楼出来了?还就穿着背心裤衩、踩着拖鞋……难不成二楼也成他家的了?   王老太记得原先那对私生活不太检点的男女搬走之后,换了个高中生进来——哦,那学生她还见过,经常跟小流氓混在一块来着。   思及此,王老太拧着眉,心想,俩都不是什么好货,窝一块准没干好事。她得多留个心眼儿,提防着点。   向姝兰今天起得比以往要早,章烬进屋时,她正在衣柜前,床上摊了好几套衣服。章烬飞快地将自己捯饬妥了,假装无意地在向姝兰面前晃了一圈。   向姝兰叫住他,提起一条连衣裙问:“这件好看吗?”   章烬瞥一眼,顺嘴回答:“好看,妈你穿什么都好看。”   向姝兰开口的时候,他心悬了一下,以为他妈要问他清早去哪了,好险不是。   “就你嘴甜,问也白问。”向姝兰笑着嗔怪道。   章烬放松下来:“妈,你要出门了?”   “啊,”向姝兰看他一眼,补了句,“跟一个朋友出去逛逛,中午就不在家里吃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章烬感觉向姝兰的眼神里藏着些晦涩的东西,就像有事情瞒着他。他下意识地多问了一嘴:“跟哪个朋友啊?”   章烬把后一句“男的还是女的”卡在牙关后面,忍住了没问。同时,他禁不住又想起之前出现在院门口的车,还有跟他妈一起下车的陌生男人。   向姝兰笑了笑:“不就是牌桌上的朋友,哦,还有你芳芳阿姨也在。”   她用笑容掩饰心虚,不知道她儿子有没有注意到。   芳芳全名叶芳,这女人是向姝兰的老同学,两个人关系好,经常一起出去逛。向姝兰特意提她,就是想让章烬安心。可是如果不是心里藏着事,好端端的,又怎么会怕对方不放心呢?   章烬没说什么,他一介学渣,遮掩自己那点秘密已经左支右绌了,没有余力去琢磨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   然而埋在地里的银子有朝一日总要被挖出来,在这之前,八月先一步到来,暑期补课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重返学校的第一天,为了把脱缰的野马拽回来,学校通知要举行一场模拟考试。新知识已经基本学完,所以考试题目是根据高考考纲出的,连时间安排都和正式高考一样。   高三总复习还没开始,在这场考试之前,这一届的学生没有参加过类似考试,一时之间都有些手忙脚乱。考前那晚的晚自习,陶桃抱着书茫然地刷着题,大半节课下来,总是心不在焉,终于忍不住求教她的学霸同桌。   她问程旷:“学霸,可以给我划个重点吗?我刷题的时候,觉得这也会考那也会考,好像每道题都是重点,又好像都不是……我有点紧张。”   程旷说:“你有错题本吗?”   陶桃点点头。   “那就看错题本,整理思路再刷题。”程旷用笔帽轻轻敲了敲章烬的书,示意他把作业拿过来。   “可是错题本是上学期才开始做的,高一整年和高二上的内容都没有,那些我怎么复习啊?万一考到……”陶桃说着有些沮丧,开始反思自己,“我一到考试就特别紧张,考不好就丧,考好了又怕下次退步,这种状态高考肯定完蛋。学霸,你能告诉我考试怎么才能不紧张吗?”   经过上学期的相处,陶桃觉得学霸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高冷,于是说话也大胆了许多。   她的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章烬的耳朵里,章烬偏过头,不动声色地看向程旷。   程旷正在检查章烬的作业,章渣渣的答案一眼扫过去找不到几道正确的,他顿了顿,说:“错误就是进步空间,发现错了,就是进步了。”   这话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扫过章烬,把那本打了大把红叉的作业推到章烬面前,章烬真心实意地认识到自己的进步空间无限大。   陶桃怔了几秒钟,忽然间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也许她从前也听过类似的言论,但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效果是不一样的。大约是因为学霸光环,陶桃没把程旷当普通人看,就像有些人天生就智商高,学霸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第一。   但当程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隐约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并不是智商问题,学霸的身后也是一步一脚印。   认识到考砸并非坏事,陶桃无意中将自己从习得性无助中松绑了,意外的是,考试结果出来后,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考砸,反而进步了。   成绩公布的那天晚自习,陶桃从校外商业街买了一杯奶茶,在课前搁在程旷的桌上。当时教室里没多少人,到得早的也都埋头学习,除了个别人。   凯娘娘就是个别人之一,他坐在陶桃前面,惯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陶桃把奶茶放下的时候,罗凯就“唰”地转过了身,夸张地“哇”了一声,用八卦味儿十足的口吻说:“给学霸买的啊——”   陶桃的小圆脸登时浮出两朵红,她有些耳热地反问道:“不行吗?”   罗凯喜眉笑脸地说:“可以可以!”   这时,章烬正巧拎着一桶矿泉水从后门进来,在他身后,程旷也跟着进来了。   凯娘娘眼尖,程旷一露脸,他就扯着嗓子打了声招呼:“哎哟学霸,快来快来!”   章烬一眼就看见程旷桌上的奶茶,眼皮一跳,却听凯娘娘煽风点火补了一嘴:“再不来奶茶都要凉了。”   程旷怔了下,问:“谁买的?”   陶桃还没开口,凯娘娘就咳了一声,煞有其事道:“那就得问课代表了。”   被罗凯这么一搅和,这杯奶茶已经不仅仅是一杯奶茶了。陶桃耳根都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学霸,我年级排名上升了,请你喝奶茶。”   程旷说了声“谢谢”。   凯娘娘笑嘻嘻地多嘴道:“学霸,我喝香飘飘都快喝吐了,这种奶茶学校里都没得卖……”   罗凯一副拉皮条的嘴脸,章烬看他心烦,随手把刚拧开的水瓶盖扔过去,又快又准地砸在他不太宽阔的额头上。   “……”罗凯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被砸了,为了避免炮哥儿发飙,他闭上嘴,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转回去了。   陶桃扑哧而笑,又小声问程旷:“学霸,你喜欢听英文歌吗?”   暧昧的气氛还没褪去,这话单独拎出来问有些意味不明,陶桃接着补充道:“我在广播站负责一个英文栏目,要选歌曲,你能不能说几首你喜欢的英文歌给我参考一下?”   章烬有些烦躁,没法装聋作哑了,抢在程旷开口之前说道:“他最喜欢听Conversation one。”   程旷:“……”   章烬话音未落,感觉自己的左手被人握住了,程旷侧过脸,用眼神说“闭嘴”。   章烬酸眉醋眼,用“他这个人就是这么没意思”的语气地继续说道:“学霸就是学霸,除了学习,没有兴趣爱好。”   陶桃愣愣地“哦”了一声。 第55章 谁他妈敢在他眼皮底下把程旷拉走?   模拟考之后,正式进入总复习阶段,作业量加大,考试明显比从前要频繁,加上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这一个月过得跟熬油似的,十分煎熬。   四中的教学条件比周围学校好,每间教室除了电风扇以外,还有一台立柜式空调。七班的这台老旧空调经不起从早到晚的折腾,终于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歇菜了。   魏明明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还不知道空调坏了,抹着一头的汗嚷嚷:“我去!怎么不开空调啊!”   他一边说话一边拿起了空调遥控,癫痫似的戳了半天,空调却没反应,这时才听到皮裘远远地喊“坏了”。   “唉!”魏明明重重地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空调上移开,然后才想起石韬通知的事情,拍了拍巴掌试图引起大家的注意,“同学们看过来!月底我们高三年级要举行拔河比赛,想报名的到我这儿来上秤!”   “上秤?”底下有人惊诧地重复了一遍。   “没错!”魏明明拍了拍放在讲台上的秤,拿了根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大字:“体重决定成败。”   “我给大家进行受力分析,比赛当中,我们受到绳子的拉力,还有地面和绳子的摩擦力。同一根绳子,对方和我们受到的拉力是一样的,所以胜利取决于摩擦力!体重越大越有优势!胖子自觉一点,为班争光,义不容辞啊!”   皮裘第一个举手:“我!”   魏明明很快记下了他的名字:“好!球球一个!”   皮裘脱了鞋准备上秤,却被魏明明伸手拦住了:“你就不用了,我相信你有这个资格,等会儿别把秤压坏了。”   底下顿时起了一阵哄笑声。   在笑声中,老田刚好走进来,见这阵仗,不由得挺直了腰杆,春风满面道:“谢谢谢谢,谢谢大家热情的欢迎。”   魏明明交待了一句:“要报名的同学下课来登记!”   秤还在讲台上,老田看见“哟”了一声,把手里的试卷放在秤上,理所当然地,秤上的数字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老田抬起眼睛,扫了底下同学一眼,佯怒道:“岂有此理!这么没有质量的试卷,你们才考那么点?”   灰绿的试卷纸上,赫然印着出题人的名字,田宽。   马上有人说:“吁——”   其实这次数学考试的题目偏难,并不像老田开玩笑自黑时说的那样“没有质量”,下课后好些人把老田堵在讲台上问题目。   史博文考了131,闷闷不乐,也在问题目的人群中。轮到他时,老田微笑着表扬说:“博文同学考得很不错啊。”   史博文本来就郁闷,闻言没忍住反问:“这还不错?”   老田盯着他看了两三秒,背过身去,沉着脸把试卷往桌上一放,一句话也没说。   旁边闹哄哄等着听讲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噤了声,以为老田生气了。   怪只怪史皇帝太傲了,眼高于顶,老田夸人还能被怼。   在凝重的气氛中,老田撑在讲台上的手抬了起来。只见他缓缓握住了自己的玺,气沉丹田道:“……来人,给朕阿他!”   包括史博文在内,所有人皆是一愣。   魏明明对阿人有极大的热情,他最先反应过来,把笔帽一盖,拍案而起:“此时不阿更待何时!”   于是,在史博文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一伙人架起来抬到了走廊上。史博文何曾受过这样的折辱,当即脸红耳赤地反抗起来。   在混乱中,他看见从楼上下来了几个眼熟的实验班同学,觉得自己颜面扫地,咬着牙恨恨地想:七班这群刁民……   他没来得及多想,就被刁民们架着嘿咻嘿咻地撞在了柱子上。   少年人之间的火花多半是在冲动和莽撞下,热热闹闹擦出来的。这一撞,将“史皇帝”撞下了皇位,他和七班屁民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也悄无声息地碎了。   大部分人都挤到走廊上看热闹,教室里顿时空了一大半,胡淼不经意一瞥,轻易就看见教室一隅,章烬正拿着本书给程旷扇风。   热气袭人的教室闷极了,胡淼感觉胸腔就像被污泥堵住了,狠狠灌了自己半瓶冰水。   **   拔河比赛是在牺牲运动会的基础上举行的。在魏明明通知之后,石韬自己又讲了一遍。最终七班男生几乎都参与了,除了男生以外,还有五六个女生报了名。   周四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魏明明招呼大家到文德广场练习。当时他们隔壁的六班也在。   打一眼看去,六班胖子比七班多,魏明明观察敌方情况以后,鼓舞士气:“肌肉密度比肥肉大,别看他们班那一坨坨的,都是虚胖。再说,体重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把劲往一处使!大家听我的口号——”   皮裘被魏明明安排在了最后的位置,把绳子绕在腰上拽着,魏明明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球球,你是我们班最后一道防线!就算所有人都倒下了,你也要像山一样屹立不倒!”   皮裘虎躯一震,想啐他一口:“你当老子会千斤坠吗!”   “这只是一种最坏的假设,严格上说是不成立的。你看前面,炮哥儿还在呢,炮哥儿会倒下吗?”魏明明说着喊了一声炮哥儿,确认道,“炮哥儿,你不会倒下吧?”   章烬轻轻拉了下绳子,想了想说:“那不好说。”   ——万一往前扑了呢?   魏明明还是鼓励皮裘:“不要泄气!做最坏的打算,抱最大的希望,尽最大的努力!”   对拔河运动而言,队伍站姿尤其重要,魏明明参加过这种比赛,小有经验,一边喊口号,一边调整人员姿势,训练得有模有样。   六班的队伍就在旁边,两个班暗暗互相较劲,比谁的嗓门大,一声声喊下来,士气忽然就被激发了。   在考试和作业铺天盖地的高中阶段,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事情都能激起大家的热情,虽然每次拔河训练都折腾得双手发红、全身冒汗,比写作业累多了,但他们神经却是松弛的。每天傍晚的训练使得原本酷热难捱的暑假好像都没那么漫长了。   八月将尽时,终于等来了正式比赛。高三所有班级聚集在文德广场,魏明明摩拳擦掌,十分激动,刚从考试的苦海中挣脱出来,他感觉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这时候要是牵上一头牛,他马上就能往田里奔。   石韬去抽签了,章烬把绳子拿在手里掂了掂,递给程旷说:“拿着。”   等程旷接过去,他出其不意地一拽,把对方往自己跟前拽了几步,然后轻快地吹了声口哨。   程旷听见他说:“学霸,你体重不太够啊,我才用了一只手。”   时值下午,小广场上铺满太阳光,章烬抬起胳膊挡在眼睛前面,手臂上露出的一点纹身闪闪发亮。   程旷没说话,朝他勾了勾手指,章烬顶着问号自觉地走近了:“怎么啦?”   因为离得近,章烬清楚地看见了程旷脸上细微的表情。他家旷儿含着点笑意,低调地装逼道:“我只用了一根手指。”   章烬愣了愣:“……”他娘的,这玩意儿坑他!   但不知为何,章烬踩坑踩出了一种被调戏的微妙感,隐约还有点酸爽。   台阶上,有人吹了声哨子,乱哄哄的人群安静了几秒,纷纷往声源处看去。魏明明看见石韬回来了,这意味着他们班的对手确定了。魏明明很快把队伍组织好,另一边,童佳葵带着不参加比赛的男女同学围在旁边,紧张地等着比赛开始。   七班第一场比赛的对手是十五班,罗凯由于猴儿精似的干瘦身材,成为男生之中为数不多的例外之一,混在拉拉队当中。凯娘娘扎在女生堆里,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会儿,纳闷道:“胖子都去别人班了吗?十五班那几个吃什么牌子的饲料长大的,怎么个个儿都虎背熊腰?”   他不由得为七班捏了把汗,觉得八成要输。   比赛开始的哨声一落,节奏感强烈的口号声就响起来,随即又被拉拉队的加油声盖过。双方真正比赛的时候,章烬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都烟消云散了,他真切地感受到对面强劲的拉力、看着前方程旷往后倾斜的背影时,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怪异的念头:谁他妈敢在他眼皮底下把程旷拉走?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一经产生就挥之不去,章烬被刺激了,就好像他自己在绳子上下了个诅咒,输了比赛,程旷就没了。章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计较逻辑,只一头钻进了牛角尖里,咬着牙把绳子拽得更猛——打死他也不会松手,如果程旷被拽走了,他一个人扯断手也要把人抢回来。   绳子中间的红带子开始往七班的方向移动时,凯娘娘情绪激动起来,脸比参赛选手还要红,他旁边的童佳葵嗓音都喊哑了,加油声还没有停,直到胜利的欢呼声把它淹没。   集体这个概念很玄乎,平时凑在一起嫌吵闹的一帮人,当共同拽紧绳子的一端时,忽然就“心心相印”了,就好像共同做出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成就。绳子松下来的那一刻,程旷在欢声中恍惚了一瞬,有个叫“集体荣誉感”的玩意儿蓦地在他心底里冒了个芽儿。   魏明明跟队员一个一个击掌,轮到史博文的时候,他握着史博文的手,慷慨激昂地说道:“博文同学,下场比赛我们的对手是实验班,继续加油!”   史博文:“……”   ※※※※※※※※※※※※※※※※※※※※   这冗长而中二的一章原本还要更长……但是作者没写完,只好下一章见了~   晚安朋友们!? 第56章 如果要那样……旷儿也能配合吗?   第一轮的胜利使得七班选手大受鼓舞,连十五班的重量级选手都被他们淘汰了,剩下的“五花肉”们又算得了什么呢?   人高马大的石韬竹竿儿似的立在旁边,全程观战,白老狗比他矮了一截,仰起头对石韬说:“石老师啊,你们班不错啊。”   石韬笑不露齿,偏过头问:“你们怎么样?”   白老狗带的班第一场就输了,他摆摆手:“中看不中用。”   石韬若有所思,把童佳葵叫过来,问她班费还有多少。   童佳葵很快报出一个数字,接着石韬就点了点头,说:“告诉他们,比赛拿了名次,给所有人发奖金。”   此话一出,一伙儿见钱眼开的就振奋了,魏明明搓着手说:“同志们,大家向钱冲!”   “向钱冲!”皮裘干劲满满。   七班的选手站成了一溜儿钱串子,脑门上的汗在阳光下发着亮。毕业很多年以后,少年筋骨成熟,长成大人了,高中课本知识点都丢到九霄云外,有人依然忘不了这一段——他们一帮人齐心协力,在暑期补课的尾巴尖儿上滚了一身铜臭味。   经过一番艰难的角逐,七班的总分不负众望地排到了第二,虽然不是第一名,但已经超过了石韬的预期。他说一不二,当天就让班长把奖金发到了每个人手上。   “炮哥儿和学霸呢?”童佳葵没找到人。   魏明明刚从厕所回来,在裤子上揩干手,一边数钱一边说:“他俩在厕所吧,我回来的时候那儿还有好几个排队等着洗手的……话说这钱拿来干什么呢?”   “这是我第一次凭本事从石韬那里把我爸交的班费赚回来,妈的,我现在感觉这二十块钱沉甸甸的。”体委比赛时用力过猛,拿钱的手都有些抖。   魏明明说:“明后两天放假,再开学咱们就真是高三狗了,能浪的时间不多了。我提议啊,不如大家把钱凑凑拢,等会儿一块聚餐去怎么样?”   皮裘仰面朝着天花板,两眼放空地倚在座椅上,闻言第一个举手:“我同意!”   “我也同意!”   “反正也没事儿,干脆大家都去吧。”   罗凯挤进来插话:“也算我一个,我自掏腰包赞助一百。”   “可以啊凯凯!”魏明明点了下人头数,“等炮哥儿和学霸来了,再问问他俩……噢,还有博文同学!今天战胜实验班,史学霸功不可没!”   史博文把书包收拾好了,正准备离开,他站起来说了句:“我不去,不要算上我。”   “慢着!球球,博文同学不去怎么办!”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史博文脑袋上那顶皇帝冕旒已经摘下来了,七班的刁民们的胆子也跟着肥了起来,不再跟他见外了。   魏刁民振臂一呼,皮刁民就蹦了起来:“阿他!”   以皮、魏二人为首,接着又有好几个刁民撸起了袖子,揭竿而起。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史博文迫于淫威,不得不低下了他骄傲的头颅。   “现在就等炮哥儿他们了,怪了,这俩怎么还没来?厕所里有那么多人吗……”   高三教学楼五楼空旷而安静,厕所里响起流水声。章烬拢了一掌的水往脸上浇,发茬上都沾着水珠。   太阳快要落山了,西边的天空铺了一层薄云,夕阳映得走廊暖红一片。章烬洗完脸出来,甩掉脸上的水珠子,看见程旷靠在栏杆边等他。   “洗好了?”程旷扫他一眼,像在看狗甩毛。这人进去的时候一脸湿,出来也一样,整个人像是水做的。   水做的炮哥儿靠近了,程旷感觉到一阵湿凉的水汽拂面而来,接着章烬湿哒哒的手就贴在了他的后颈上。   “爽吗?”贴了两秒之后,章烬问。   “爽个屁。”有几滴水顺着脖子往下滑,洇湿了程旷的衬衫,他拨开章烬的手,拎着领子抖了几下。   章烬“啧”了声,那犯欠的爪子又不安分地钳住程旷的手腕:“我看看你手。”   他的视线落在程旷手心,手指也跟着摸上去,顺着掌纹延伸的方向碰在绳子磨出的红痕上,忍不住说了脏话:“操,不就一拔河比赛吗?你他妈用那么大劲儿干嘛?”   傻炮儿私而忘公,挑刺儿的方式别具一格,程旷想笑,偏过头把弯起的嘴角压了下去。章烬看见他喉咙动了动,发出两个字音:“傻·逼。”   章烬对这俩字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他用余光飞快地扫过四周,然后把程旷拉进了厕所。   “你完了。”他说。   厕所里没有摄像头,章烬脚也好了,简直可以胡作非为。   他摁着程旷的手,把人压在墙上,撞上去重重地亲了一下。   厕所没有大门,窗户是开的,这时正好起风了,五楼的风似乎要更大一些,从窗外灌进来,把章烬身上半湿的衬衫吹得贴在后背上,把程旷的头发吹开了,还把两个人的呼吸吹乱了。   拔河运动的余韵未消,章烬心跳得很快,本来一触即收的吻没收住,又二次降落,落在程旷薄薄的眼皮上,然后是第三次,亲在了手心的绳印上,并流连忘返地咬了一口。   “……”程旷把他下巴掰开,看了眼手上的牙印,“你是狗吗?”   “咬不死你。”章烬尝到了甜头,趁楼上没人,肆无忌惮地牵着程旷的手,十指相扣地穿过走廊,往楼梯那边走。   路上章烬不由自主地分了会儿神,他突然回想起确定关系不久后的某天晚上,程旷说的那句“配合”。这话当时勾起了他不少歪念,其中不乏一些少儿不宜的腌臜念头。   学霸说到做到,几乎有求必应,迄今为止,那些歪念有的已经实现了,但总归还有一样……   这事儿光是想一想就足够噫吁嚱了,本来章烬也不太敢想,但自从他当瘸子的时候有了那么一回互相帮助的经历,原本飘在精神世界的、虚无缥缈的念头,忽然之间就活灵活现,变得具体可感了。   他忍不住贪心不足地妄想起来——如果要那样……旷儿也能配合吗?   章烬回过神,手心已经热得有些发烫。   他们快走到四楼,渐渐听得到人声了。章烬松开手,目光穿过走道,望向对面教学楼墙上的名人名言,试图洗涤思想,净化心灵。没料到这一瞥,他不经意看到一个熟人,而对方应该也看到他了。   胡淼就那样背靠着栏杆,嘴里叼着一根烟,无声地吞云吐雾,不知站了有多久了。两人目光对上又迅速错开,因为胡淼低头摁熄了烟,面无表情地扭头走了。   章烬收回视线的一刹,眼皮不知犯了什么毛病,连着跳了两下。   他们俩回教室后,人就到齐了,魏明明提议去耗儿街夜市聚餐,在场的女生,包括好几个男生在内,都不太同意。   童佳葵说:“夜市太乱了,不安全,不如换个地方吧?”   耗儿街夜市的小吃颇有名气,但乱更是乱出了名,像他们这样的文弱高中生群体,胆子不够肥的不敢轻易去那片儿瞎晃。   罗凯倒一直都挺想去,他家离那儿不远,但却没去过几次,每回去都像个小跟屁虫似的,缩头缩脑地跟在他那人高马大的表哥身后。   魏明明心挺大:“怕什么!咱们人多,只要不一个人乱跑,能出什么乱子?再说了,耗儿街不是炮哥儿的地盘吗?有炮哥儿罩着呢,难道你们不想去?”   章烬猝不及防被封了一块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装逼才配得上章地主这个高逼格的身份。   “好!去就去!”罗凯受了这番话的鼓励,莫名有了底气。   于是地点就定了下来。路上,程旷对章烬说:“带他们去大鹏那儿?”   章烬挑眉“哟”了声:“那胖子给你什么好处了?短胳膊短腿儿的萝卜精,凭什么照顾他生意啊?”   他话说得六亲不认,真到了地方,还是便宜了大鹏。   大鹏的摊子上板凳和桌子都不够,装不下这么多人,把旁边肠粉店的桌椅也并过来了。   晚上的夜市摊灯火通明,一边是车水马龙,一边是鼎沸人声,热闹极了,家家摊子前都飘出滚滚热雾,几乎每个角落里都能闻到馋人的香味。   七班的这群高中生很少能像这样围坐在一起,不用想作业,不用想考试和排名,也不用绷直身体听课,只需要歪七扭八地坐着,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八卦,在烧烤端上来的时候伸长爪子抢食。   清凉的晚风吹到身上的那一刻,吃饱喝足的魏明明仰着脖子看天,感到难得的惬意。他看到远处闪烁的霓虹灯,一下子坐直了:“有人想去唱K吗?”   耗儿街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走过小吃摊就是KTV。到这一步,奖金已经不够用了,每个人又凑了一些钱拿来开包厢。   包厢里有三个麦克风,其中一个是立麦,魏明明很快占领了立麦后的座位,为自己点了一首《龙的传人》,并把灯光效果调成了动感。   闪烁的旋转灯扫过周围一圈人的脸,魏明明看到史博文卸下书包,拿出了一个应急灯。   瞧这架势八成是准备刷题——可惜魏明明没让他得逞。   史博文的手刚碰到书的一角,就听见音箱里响起魏明明的声音:“这首歌我想跟博文同学合唱,球球,把话筒给史博文同学!”   书从史博文手底下漏出去了,眨眼间,他的手上多了一个麦克风。   魏刁民欺人太甚,史博文忍气吞声地看了眼包厢另一边,心理稍微平衡了——程旷低头玩着手机,也没刷题。   程旷正跟章烬联机斗地主,章地主听见程农民说:“你不去点个灯?”   章地主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点什么灯?”   黑暗中,他听见程旷笑了一声,接着声音就靠近了,程旷在他耳边压着嗓音唱了一句词,只有他听得见:“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   章烬笑着“操”了声:“要不你跟我一起?”   程旷当初被这首洗脑神曲折腾得神经衰弱,险些耳鸣,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在KTV里,跟章烬一起合唱。   答应的时候,程旷觉得自己脑子抽了。   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   晚上好w 第57章 “起来吧,菜鸡。”   前奏响起,包厢里安静了几秒钟,随后又聒噪起来,卧槽声此起彼落。   魏明明震惊道:“谁点的?”   “我。”旋转灯斑斓的灯光下,魏明明看见炮哥儿伸长了手说,“我点的。”   一屋子的人都噤了声,罗凯再一次小德张附体,恭敬地把麦克风呈上去,然后却眼睁睁看着炮哥儿转手把麦克风递给了学霸——学霸居然还接了!   魏明明由衷地感慨:“我魏明明何其有幸,有生之年居然能被学霸的歌声洗脑……”   这时候章烬问:“另一个话筒呢?”   “这、这儿呢!”终于反应过来的体委说话都结巴了一下。   魏明明眨了下眼睛:“我靠,合唱啊。”   章烬第一次在谭敏的课上被罚唱这首歌时,吊儿郎当,唱得好似朗诵,而当程旷的声音擦过耳朵,那些零碎的字词才拼成有实际意义的句子,渐次清晰起来。   原来《星星点灯》是这样的……章烬的视线穿过一片幽暗,捕捉到落在程旷的眼睛里的一点光。   程旷似乎有所察觉,偏头看过来。他们俩坐在靠门的位置,晃一晃腿就能互相碰到,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于满堂人群之中,却没有人注意到微微凹陷的沙发上,两个人体温交叠的手。   “炮哥儿。”程旷叫了他一声。   “嗯?”章烬愣了愣,才发现该他点灯了。   程旷说话时,麦克风离得不远,其他人也听见了。   罗凯拿饮料时听见一声动静,他抬起头,看见有个人站了起来,拉开包厢门出去了。   门打开的瞬间,一束亮光照在那人身上,这时罗凯听见皮裘“咦”了一声:“那不是胡淼吗?怎么就走了?”   罗凯摊手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音箱里的音乐声渐渐隐去,章烬放下麦克风,皮裘很快把这事儿抛到脑后,很给炮哥儿面子,带头鼓起了掌:“炮哥儿和学霸的合唱,文武双全,无敌了!”   “我已经能想象出未来一段时间考理综的时候,我的脑子会怎样单曲循环这首歌了。”   魏明明:“球球,往好的方面想,搞不好学霸的声音能点拨你,让你超常发挥呢。”   另一边,章地主上盘输了,不是很服气,掏出手机碰了碰程旷:“继续?”   程旷看他一眼,不留情面地嘲讽道:“渣渣,再输你连裤衩都穿不起。”   章烬现在的积分堪堪够玩一盘,一边解锁一边说:“打个赌,这回我肯定赢你。”   程旷:“赌什么?”   章烬的思路被“裤衩”带歪了,不太光明地压低嗓音说:“……一条裤衩。”   “你要是输了就把你的给我。”   “……”程旷拧水瓶的手顿了顿,水从瓶盖下漏了出来,顺着手腕滑到了小臂上,凉丝丝的。这时他听见章烬挑衅的声音:“不敢赌?”   程旷想明白了,这渣渣欠收拾。   程旷说:“你输了把试卷写完,一天一张。”   章烬破罐子破摔,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马上开了一局游戏,牌发下来,章烬很快扫了一遍,然后叫了地主。   章地主摸到了两个炸弹,觉得这盘自己非赢不可,已经开始琢磨战利品要选哪一条了。   话说起来,每一条他大约都见过,哪一条都不错,比如今天程旷穿的……   章地主心到眼到,程旷出完牌,抬眼时跟章烬落下的视线撞上了,瞬息之间,他好像隐约跟章烬通了灵犀。   傻炮儿目光长远,程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踢了他一下:“出牌。”   “嚯,我出完你就输了……”章烬正说着,手机屏幕上忽然冒出一条消息提醒,对方的名字让他愣了一下。   消息内容很短,不必点开,一眼就能看完,但却让章烬心不在焉地错过了出牌时间。   “渣渣,你不出就输了。”程旷说。   “操。”章烬略微回过神,那条不速而来的消息让他心里有点乱,他想了想,站起来说,“我去上个厕所。”   KTV大门外,胡淼站在风口上,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他旁边是坏掉的LED灯牌,支撑灯牌的铁架子掉了一地锈。胡淼就站在那堆铁锈上,周身黑黢黢一片,只有手机屏幕光打在脸上。   章烬出现在门口时,他掀起眼皮,脚下动了动,刚才被他踩过的位置有一片锈红的铁粉。   “这儿呢。”胡淼开口的嗓音微哑,插在衣兜里的手伸出来,带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找我干什么?”章烬把手机放进口袋,莫名有些烦躁。   他跟胡淼闹掰之后就再也没互相联系过,刚才胡淼突然发来一条消息,语焉不详地让他出来,章烬蓦地想起下午走廊上的匆匆一面,心里有些不踏实。   相比之下,胡淼就随意多了,他哼笑一声,说:“没什么大事,找你聊聊天而已。”   章烬没说话,胡淼想起什么似的:“哦,是不是得把程旷叫过来啊?我手机里还存着他号码呢,要不现在打电话……”   “胡淼,你他妈又犯什么病?”   话被打断,胡淼脸色不太好看,笑容已然绷不住了。   “章烬,阴沟里的耗子不好当吧?”他盯着章烬,不再兜圈子,幽幽地说,“你们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不是很怕被人发现啊?”   原本模糊不清的预感在胡淼的阴阳怪气下清晰分明了,章烬知道,胡淼确实发现了什么。   “我总算看出来了,你他妈跟李呈祥是同一种人。李呈祥想操·他,你也想!是不是?”胡淼情绪渐渐激动,“怎么不说话了?章烬,你不是很能耐吗?哦不对……我说错了,李呈祥那个废物怎么能跟你比?炮哥儿,怎么样?操得爽吗?”   “我操·你妈!”从胡淼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蹦着火星,从“李呈祥”这个名字开始,章烬的忍耐就已经土崩瓦解,他听到最后一句话,怒火猛地蹿起来,忍无可忍地一拳抡在胡淼脸上,把他那命途多舛的鼻子砸出了两行鼻血。   胡淼撞在灯牌上,狼狈地摔倒了,恶毒的话却仍然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章烬!你和姓程的,他妈的两个变态!狼狈为奸,配得很!”   章烬狠狠踹了他一脚,暴躁极了:“配不配不用你说!”   “你他妈踹!有本事踹死老子!我告诉你章烬,踹不死你就完了!你们俩都完了!”胡淼狰狞地扯出一点笑容,“高三了,离高考不远了,你说这事儿要是捅出去……”   “哦差点忘了,你相好可是个学霸,”胡淼的笑容渐渐明朗,“凭学霸的心理素质,这点小风小浪,不影响他拿状元吧?”   “姓胡的你敢!”章烬脑子里“嗡”一下,筋骨都震颤起来,就像有人在他胸口压了一块硕大的石头,然后又一锤接一锤地抡下来,胡淼的话一句一句在他耳边炸开。   胡淼坐起来,手心已经粘满铁锈的渣子,他用手背揩掉鼻血,满不在乎地说:“章烬,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什么?我才是变态!我有什么不敢?”   KTV大堂里正播放流行歌曲,不远处的夜市摊子人声喧闹,他们两个人一站一坐,就像在光亮与光亮之间的夹缝里。胡淼阴鸷而狼狈地坐在地上,刚擦掉的鼻血又断线似的冒出来。   这样的情景何其熟悉。   胡淼还没跟章烬混那会儿,第一次一个人跑到夜市转悠,运气不好碰上一伙勒索的,他因为脾气冲挨了揍,被人揍趴下了。当时也是酷热难耐的天气,也是这样一个夏天的晚上,章烬和他谁也不认识谁,但这个人就从天而降般地,把他的钱包扔在他面前,睨着他猪头似的脸说:“起来吧,菜鸡。”   章烬沉默地盯着胡淼,胡淼在他的注视下,将地上的烟捡起来,重新叼回嘴里,仰视着章烬,说:“过来,给我点根烟。”   他有意要折辱章烬,却没想到章烬真的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点!”胡淼两片沾着血的嘴唇颤抖着。   章烬蹲在他面前,一把扯掉了他嘴里的那根烟,一截一截掰断了。   “你想得美。”   说完,章烬抛下他,转身就走了。   夹缝里终于只剩下胡淼一个人,他对着章烬的背影咆哮:“我操·你他妈的!”   章烬撕烂的烟头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夜风一吹,烟头轻飘飘地跟着跑,胡淼脸上难看的笑容也跟着被吹跑了。他瞪着烟头憋了很久,当讨厌的鼻血又一次滚落的那一刻,突然就憋不住了。   胡淼用那双满是灰尘和锈迹的手抱住了头,面对着灯牌无声地咧开嘴嘶吼起来,脚边的铁锈很快被打湿了。   ※※※※※※※※※※※※※※※※※※※※   “在黑暗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脆弱……满天的星星请为我点盏希望的灯火。”   ——《星星点灯》 第58章 就算他真捅出来了——那又怎样呢?   包厢散场后,麦霸魏明明有些恋恋不舍,他还有好几首压箱底的歌没唱,这种怅然若失的心情就像数学考试跟难题死磕,结果送分题没空写一样。   他说:“下回再约我一定提前把歌单列好!从下午场唱到豪华夜场!”   “下回再约就得高考后了吧,靠,就高三了啊……”罗凯说着就叹了一口气。   皮裘拍他的肩:“恭喜你凯凯,终于熬成老油条了,以后高一高二的都得叫你一声‘学长’。”   “凯凯学长你好!”一帮人闹哄哄地跟着附和。   他们沿耗儿街走着,有些家里近的,走了一段以后就各自分道扬镳,一路上三三两两有人说再见。走出耗儿街的时候,罗凯也要回去了,他跟剩下的两人挥手:“学霸再见啊,炮哥儿再见!”   热热闹闹的一帮人终于只剩下程旷和章烬。   章烬把在KTV门外发生的事揣在心里隐瞒下来,好像自己真的只是出门上了个厕所。这种事情他做起来得心应手——章烬变坏以后,作为“炮哥儿”干的不少坏事,向姝兰都蒙在鼓里,毫不知情。今天,他又把这一套熟能生巧地用在了程旷身上。   胡淼会不会丧心病狂地把他和程旷的事情捅出来,章烬也摸不准。   可不知道为什么,胡淼坐在地上擦鼻血时,章烬突然就不想揍他了。   姓胡的就像一条膨着颈子的毒蛇,每句话都带着刺,怎么歹毒怎么说,章烬盯着他的时候不禁想: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长坡旁边有一排高大的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夏天会开满树的白花,花香味像酸梅。眼下正值花期,章烬走在坡上时,晚风一吹,花带着叶子落下来几朵,有一朵擦着发茬掉在他肩颈处,走动间,肩膀稍稍一晃,就要钻进衣服里。   章烬感觉痒,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他将手往背后伸,惊乍着说:“是不是有虫爬我身上了!”   他一边说一边抖着衣服,程旷挡住他的手说:“我看看,你别动。”   章烬把衣摆撩开让他看,程旷一只手拿着手机,让屏幕光照在章烬的后背上。   衣服撩起的时候,小白花从缝隙里滑落,章烬感觉到了,肩胛骨轻轻动了一下,皮肤上的黑鹰被撑起来,振翅欲飞。   程旷垂下眼,视线在纹身上绕了一圈,莫名走了神,不自禁地顺着脊椎往下滑。   那朵花卡在了裤腰上,章烬觉察到,脖子以下都绷紧了,一动不动地问程旷:“有吗?”   “……”程旷把花拨开了,别开眼说,“没有。”   章烬不太相信:“真没有?我明明……操!”   接着,程旷听见傻炮儿提出了一个合理的猜疑:“会不会钻进裤子里了?”   程旷说:“要不我帮你看看?”   这句话的语气十分自然,章烬没多想就“嗯”了一声,之后才反应过来:“你看什么?”   程旷偏头笑了下,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你说呢”。   这耍流氓的一笑就像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撩拨了一下,章烬有一瞬间神经松弛了,心情微妙起来:总归胡淼还没把事情捅出来,嘴长在他身上,瞎操心有用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胡淼捅出来了……就算他真捅出来了——   章烬歪念丛生的胸膛里冷不丁爬出了一个偏激又自私的念头,有个黑色的声音刮着他的耳膜说:那又怎样呢?   他把程旷的前途毁了,让程旷一辈子栽在他身上。   不好吗?   章烬心里咯噔一声,手心起了一层冷汗。   **   过了坡离家就不远了。章烬本来想趁向姝兰没回来,先去二楼待一会儿,远远地却发现家门口停着一辆车,而院子里的灯还亮着。   现在还不到十点,向姝兰这么大老早就回来了?   章烬推门进去,杂毛儿正蹲在地上啃着一根肉肠,闻声耳朵竖了起来,鼻子和嘴巴油汪汪的。   “妈?你回来了?”章烬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一股饭菜的香味透过纱门飘出来,无声胜有声地回应了他。   厨房里油烟机的声音很响,章烬一路往厨房走,边走边说:“怎么今天这么早回来啊?还做晚饭……”   剩下的话卡在喉头,没说出口。   章烬站在厨房门口,有些愕然地看着厨房里的情景——里面不只一个人。   向姝兰在灶台边炒菜,一个中年男人就站在她右边的砧板前,正在切一颗萝卜。男人长得不高,顶着一副斯文儒雅的皮囊,看见章烬时眯眼笑了下,对向姝兰说:“这是你儿子吧?”   厨房杂音大,向姝兰终于听到有人叫自己,回头看过去:“烬啊,回来啦?”   章烬这时才把之前卡壳的话接上去:“你今天怎么回家吃饭了?”   “这是周叔叔,妈妈的一个朋友,”向姝兰向章烬介绍完身边的男人,又补充了一句,“前两天店里有台麻将机坏了,周叔叔帮我拖去修,今天又帮忙运回来,我请他吃顿饭。”   麻将机坏了怎么不跟我说?章烬想问。   他杵着没动,看着向姝兰有些尴尬的笑容,不知怎么就没问出口,半晌才“哦”了一声,终于移动了位置。   然后他走进厨房里,在两个人错愕的目光下,端走了向姝兰刚炒好的一盘菜。   向姝兰端着洗好的碗筷出来,正看见章烬往门口走,叫住他说:“吃饭啦。”   章烬说:“我吃过了。”   向姝兰想留住他,声音里带着讨好的味道:“妈妈做了好多菜,吃两口成吗?”   章烬顿了顿,这时候那个男人——周东平也从厨房出来了。向姝兰显然是向周东平介绍过她儿子,这个男人拎着一桶橙汁,倒了一杯推过来,说:“小烬啊,喝杯饮料吧。”   在向姝兰小心的、含着期盼的目光中,章烬弯下腰,拉开凳子坐了下来。   向姝兰把盛了米饭的碗和筷子放到章烬面前,又轻轻地把橙汁放下,看章烬喝了一口,才露出了一点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章烬不知道这顿多余的晚饭是怎么吃下去的,他很快就吃不下了,说:“你们吃吧,我去看看狗。”   向姝兰没再拦他。   院子里,杂毛儿啃完了肉肠,正懒洋洋地趴在狗窝里,只露出一个毛脑袋。   章烬蹲在石墩子上,仰头看向二楼阳台。   程旷这会儿应该在学习,屋里的窗帘拉了一半,白炽灯光从纱窗里透出来,章烬看见他之前打掉的马蜂窝残骸——那只倒挂的枯莲蓬,还剩下一截细细的茎,现下正在晚风中微微晃动着。   章烬短暂地走了一会儿神,这时客厅里传来一阵说笑声,令他莫名有些心烦。   这片破烂地方晚上也不安静,章烬蹲了一会儿,又听见一阵絮絮的声音。这声音是从头顶上传过来的,一老一少,章烬不用看也知道是王老太和她小孙子。   王老太正在给小孙子讲一些老掉牙的谜语,那谜语估计是从更老一辈的人那儿听来的,有些词儿用普通话说不出来,王老太用方言说,小孙子听不懂,于是一老一少就驴唇不对马嘴地大声争论着。   没一会儿,小孙子吵得喉咙干了,王老太也说累了,就从屋里拿了半只西瓜,让小孙子用勺挖着吃。   小孙子一边吃一边往镂空的阳台外面吐籽,吐完还要天真地问王老太:“西瓜籽儿落到地里,会不会长出大西瓜?”   王老太掐着小心眼,斤斤计较地说:“长出来你也吃不到,还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   西瓜籽就落在距离石墩子不远的地方,向姝兰还在家里,章烬懒得跟老太婆吵架,干脆眼不见为净地走出了院子。   停在道上的车又一次进入他的视野里,章烬觉得这辆车和周东平一样,格外碍眼。   记得向姝兰刚离婚不久、他们还在姥姥家住的那会儿,姥姥成天张罗着要给向姝兰说媒。可惜一直也没说成。   向姝兰刚结束一段失败的婚姻,没有心情立刻找下一家,何况还带着章烬这个拖油瓶——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身边要是还拉扯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找对象基本没戏。   章烬的姥姥觉得说媒不顺利主要赖拖油瓶,几次三番企图说服向姝兰,让她把章烬送到章昊那儿去。   这几年,向姝兰一个人晨昏颠倒地经营棋牌室,每当逢年过节,章烬只要一去姥姥家,姥姥就要念叨她女儿多命苦多不容易,顺便又将章昊祖宗几代都刨出来数落一遍。   她总是这么诅咒章昊:“等着瞧吧,老天有眼,这种畜生不如的东西肯定绝种!”   章姥姥嘴毒,毫不介意把章烬也一同咒了。   如果她现在人在这里,肯定得指着章烬的鼻子说:“小猢狲,识相点儿,你娘被你和你那没用的爹坑得还不够吗!”   可是章烬不太识相,如果顺着他的心意来,姓周的男人这会儿应该已经滚出去了。   章烬一直在院子里待到周东平离开,然后等到向姝兰睡觉了,才像往常一样偷摸着溜到了二楼。   虽然章烬配了一把钥匙,但程旷还是给他留了门。   夏天的晚上仍旧热,程旷换了一条薄被子,章烬路走熟了,径直往被窝里钻。屋子里一片安静,只有电风扇转动的声音,程旷摁熄天花板上的灯,把台灯打开了。   章烬将脸埋在枕头上,心里堆积的郁闷在这一刻才稍微获得了安慰,偏偏这个时候,他的胃开始痛起来。   章烬连着翻了几个身之后,程旷搁下笔问:“你怎么了?”   “……这儿痛,”章烬指了指胃的位置,“有人给我下毒了。”   程旷问:“药箱里有药吗?”   “有,以前买过一盒。”章烬说。   程旷在药箱里翻了一会儿,找到了章烬说的那盒药,他看了几眼,说:“过期了。”   “算了。”章烬趴在床上,声音传出来有些闷。   程旷撇下药箱,两步走到床边,章烬感觉他过来了,捂着肚子翻了个身,正对上程旷的眼睛。程旷弯下腰,一言不发地伸手挨上了他的裤子,摸索着什么。   章烬被他碰了的大腿像是过了电,不自主地酥麻了,他愣了愣:“你干嘛?”   程旷:“别动。”   章烬:“……”此情此景,这句话听到他耳朵里,效果跟“老实点,别妨碍老子耍流氓”别无二致。   程旷摸了一会儿,手离开章烬裤兜,出来时指头上勾着一串钥匙。   章烬顿时明白程旷要干嘛了,他直接“腾”地坐了起来:“用不着吃那破药。”   但一言堂的学霸没听他的,章烬被不争气的胃拖了后腿,没能拦住。   药店离得不算远,但也有好几里路。程旷为了节省时间,拿钥匙开了单车去的,尽管如此,他赶回来的时候还是有些晚,床上那个翻来覆去的人疼过了劲儿,已经睡着了。   程旷把药放在桌上,连续的蹬车让他出了一身汗,屋里闷热,于是他到阳台上吹了会儿风。   推开纱门的那一刻,程旷闻到了一股烟味。   这烟味让他顿住了,程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折回了床边,在章烬身边躺下了。   章烬自以为藏得滴水不漏,其实只是自以为。   这个人从上厕所回来以后就一直心不在焉,程旷能感觉到。   可程旷本身就是一个闷葫芦,心重,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能忍的都敲碎了往肚子里咽,忍不了的就以牙还牙地报复回去。他对自己毫无温柔可言,更不知道怎样待别人好,搜肠刮肚地想要掏出一点柔软的东西,却又不知道怎样宣之于口。   所幸夜色比他更沉默,谁也不需要说什么。程旷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在章烬短短的发茬上摸了摸。   在这样一个飘着烟味的温吞夏夜里,他们高中时期的最后一个暑假终于走到了尽头。 第59章 程旷已经伸手拉他了,他凭什么不敢爬上去呢?   九月说来就来,高三的学生从此过上了更加起早贪黑的生活。   刚开学的时候,“高三”听起来是虚的,没什么真实感,魏明明还能感慨一句:“想不到这么快我就从魏高二混成魏高三了,这一年年的,过得太特么快了。”   这时候皮裘就会附和一嗓子:“逝者如斯夫啊,不舍昼夜!”   刚开始,魏高三和皮高三也就是嘴里念叨,上下嘴皮子碰一碰,既不痛也不痒,更不能在心里激起波澜。后来随着讲台上的粉笔头越来越多,他们念得越来越少,过了一段时间,唱和的声音在七班消失了。   高三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更浓,石韬精打细算每一分钟,从早读到晚自习,每天大约三场小考试。课代表带着几个身强体壮的同学把新的复习材料搬到七班门口的那天,好些人趴在堆得老高的教材后面打起了瞌睡。   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为了提高学习效率,防止打瞌睡,不知道谁想了一个主意:让全体学生站着读书。于是早读和晚读的铃声一响,教室里坐着刷题的同学就齐刷刷起立,端着书摇头晃脑地大声读起来。每个人读的不一样,有背语文古诗词和文言常识的,有背英语单词和语法的,也有读生物知识点的,各种声音嘈杂地混在一起,传到罗凯耳朵里,变成了一片“嗡嗡”声。   凯娘娘天赋异禀,即便周围像菜市场一样吵嚷,即便是站着读书,也能站得昏昏欲睡。他很快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站着打瞌睡而不被发现,窍门很简单——只要人不倒,手里的书就不能倒。   罗凯打瞌睡的时候,脑袋变得很沉,脖子撑不住了,脑门就一下又一下地往前磕,碰到书就清醒一会儿,他又把弯下去的脖子绷直,周而复始。   在满堂摇头晃脑的读书声中,罗凯打瞌睡也打得摇头晃脑。其他人没发现,但他同桌史博文用余光就能看到。史博文懒得管他,因为耳边少了一个发出噪音的,后排的动静更清楚了。   史博文有点好奇,程旷会读些什么呢?   早自习一共半个小时,史博文通常会留十分钟看题,边看边在脑子里解,锻炼自己的思维能力。他读了二十分钟以后停下来,借着找题的工夫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结果令他感到意外。   他听到程旷在帮章烬背书。那天他听到的是化学,程旷问章烬海水提溴的流程,这个问题十分简单,史博文听他说完,脑子就自动思考出了答案。   他失去了兴趣,把注意力转回了手边的有机化学题目上,等他把芳香化合物G的同分异构体算完时,听见章烬还在海水里提取溴。   想不到七班的学霸还真有耐心。史博文想,换作是自己,就绝对不会这么干。扶不上墙的烂泥就随它烂在地里,何必要事倍功半,扶得自己一手脏呢?   烂泥自己也不太想上墙——章阿斗过惯了不学无术的日子,学习的时候习惯成自然地提不起劲,何况像他这样的学渣,顶多从大专混成个三本大学,学习的折磨总比进步的喜悦来得更多。   章烬忍不住跟程旷抱怨过几回,没想到他那冷酷无情的学霸同桌破天荒地给他喂了碗鸡汤。   程爷爷和程奶奶从前在种植队里工作,程旷小时候跟爷爷一起搬过树,那会儿燕石街那片到处都是山,从山脚下往山上爬,树干压在胳膊上特别沉。程旷去过一次之后就不再想去第二次,甚至也不想让爷爷去了。   那时候,程爷爷对他怕吃苦的小孙子说:“过日子就跟爬坡一样的,你觉得又苦又累啊,就是在往上爬,熬过去啰才会越过越好哩。”   程爷爷没念过书,普通话也说不好,程旷当年懵懵懂懂,却莫名其妙地记住了。现在他把这句话说给了章烬听。   在灯色晕黄的房间里,章烬躺在床上,听见程旷叫了他一声“炮哥儿”。程旷很少这么叫他,因此章烬一听,心跳就剧烈起来。   “炮哥儿,我暂时……”程旷说着顿了顿,半晌才说,“没想过分手。”   章烬蓦地回头,正对上程旷的眼睛,那双过于冷淡的视线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有温度,章烬才知道,原来这个折磨过他的问题也曾经出现在程旷的脑子里。   高考以后,他俩就不是前后桌也不是同桌了;高考以后,这个人就不会再回到二楼的小出租房了;高考以后……这场短暂的早恋还能撑多久呢?   章烬心口一阵骚动,忽然涌出了一把狂妄的气焰。   ——不就是学习吗?不就是高考吗?不就是D大吗?   程旷已经伸手拉他了,他凭什么不敢爬上去呢?   在总复习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同时,燕石街发生了一系列事情。   中秋节过后不久,程旷的二伯——程有良带着一家三口搬家了。他们的新家不在燕石街,程怡一走,平日里程奶奶就成了孤家寡人。   老人家睡眠少,早上四五点就醒了,以前醒过来还能出门溜达,可现下她腿脚不及从前,走路不太稳当,出不了门了,常常睁着眼睛躺到天亮。   程怡不在,没人陪着唠,程奶奶起来以后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在家一坐就是一整天。   对程奶奶而言,一周最难熬的就是从周一开始的五天,到周六就好了,她孙女程怡不用工作,会回来陪她一天,周末她孙子从学校回来,又是一次欢天喜地的团圆。程奶奶指着这两天,日子有了盼头,五天也就不那么难捱了。   她在家闷得慌,于是腌了不少咸菜萝卜干,还包了满满一大屉鲜肉包,周六的时候,送一些给程怡——老太太听说孙女工作的单位没有食堂,午饭总要用自己带,硬是塞了不少包子给她。   程旷周末回去,程奶奶很高兴,老人家一高兴话就很多,她戴着老花镜,像数豆子似的,仔细地从自己乏味无聊的日子里找出一些乐子,以取悦她的孙子,让他相信自己每天都过得有滋有味。   程旷问她一个人待在家里闷不闷。   程奶奶摆摆手,马上否认说:“谁一个人啦?那个玲子家的婆婆每天跑过来找我叨叨,我都没时间看电视剧哩!”   程奶奶撒谎比她孙子厉害,假的掺着真的说,还能移花接木——玲子婆婆确实来找过她,但那已经是上个星期的事儿了。   程旷将信将疑,但他一周只有一天看得见程奶奶,学校的事情很快把他的精力拽走,也就没工夫刨根究底。   只是没想到他这一松懈,就出了岔子。   这事儿要从程有义买车说起。   眼看着二哥搬新家了,程有义眼酸,可他穷得叮当响,买不起房,只能退而求其次,打起了买车的主意。   程有义那辆二手桑塔纳开了好些年了,跟他本人一样灰头土脸,十分不气派。除此之外,老破车毛病忒多,车子一发动,发动机轰轰作响,就跟开飞机似的。程有义老早就有换车的意思,可是他自己身上没钱,而且买车不是一件小事儿,程有义一个人说了不算,于是他旁敲侧击地跟方幼珍提了好几回,可惜方幼珍像是听不明白,总能把话题岔开。   程有义想通了,跟一个装傻充愣的人绕弯弯是行不通的。某一天饭桌上,当他终于直截了当地把话题挑明了,告诉方幼珍“我想换辆车”的时候,方幼珍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声音大得吓人:“买你狗屁的车!”   此话一出,程有义就知道好好商量也是行不通的,方幼珍不可能同意拿钱给他,可是他又实在想买一辆新车。   程有义从白天琢磨到晚上,琢磨得半宿睡不着,起床上厕所的时候,不小心撞到坏了的抽屉。没关严的抽屉歪斜着卡在滑轨上,程有义蹲着修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   他想起方幼珍在抽屉里放的一条金项链。   那条链子还是结婚时他送给方幼珍的聘礼,不算很粗,但也绝对不细。程有义看中的车子不贵,把旧车卖了,再加上这条金链子,够付首付了。   程有义把账算清后,毫不犹豫地摸走了方幼珍的金项链。   他很快就办好了后续的事情,风风光光地开着新车回家了。那是在傍晚,方幼珍送走一桌客人,用桌布拎着一兜垃圾走到门口,这时她看见一辆新车在不远处停下来。方幼珍一愣,然后她瞪圆了眼睛,发现推门下车的人居然是程有义。   方幼珍跟程有义大吵了一架,吵得人尽皆知,好些人议论纷纷,有人说程有义娶了个泼妇,还有人骂程有义简直不是个东西。   吵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方幼珍把嗓子喊哑了,把指甲刮折了,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但金项链回不来了,程有义的车也已经买了。她把程有义关在屋外,一个人靠着墙坐了一夜,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停一会儿又哭一会儿。她感到天昏地暗,一想起这些年程有义干过的龌龊事,她就忍不住掉下眼泪,因为命运的捉弄而气得浑身发抖。   在方幼珍的少女时代,因为生得十分标致,有不少男青年追求她。程有义是这群人当中最穷的一个,但这个穷光蛋有一个别人所不及的优点——书念得好。   方幼珍娘家兄弟姐妹众多,她书念得不怎么样,小学毕业后就辍学了,当时二十出头的程有义说话很有些水平,张口就是她听不懂的成语,身上还飘着一股墨水味。   事实上程有义也就是初中文化水平,只不过比旁人多念过一些闲书,但这并不妨碍方幼珍对他的崇拜。   少女方幼珍被这股墨水味儿迷了心窍,终于跟程有义好上了。   程家穷得远近闻名,方幼珍的母亲不同意,放话说:除非程有义能拿一条金项链做聘礼,不然这门亲事想都不要想。   在那个年代,金项链的粗细也有讲究,太细了也不行。程有义为了娶老婆,心一横,东拼西凑地凑够钱,把项链给买了。   金链子是方幼珍和程有义的婚姻当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当初她因为程有义送了这根项链,才答应嫁给他,从此开始了一段不幸的孽缘。现在金项链没了,孽缘却断不了。   方幼珍把自己关在家里,像精神病人一样蜷着抖索了一整天,最终妥协了。在程旷周末回来的那天,她的伤心已经不见端倪。   方幼珍笑着对程旷说:“这车比从前那辆稳多了,等会儿让你爸开车送你回去。”   程旷拒绝了。   程有义也没吭气儿,在这方面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程旷有多不待见他。   好不容易有了新车,程有义抓紧时间四处炫耀,首先就是他身边的几个亲戚。   比如他大哥程有德。   程有义开着新车到程奶奶家吃饭,程奶奶家前面有一条狭窄的巷子,车开不进去,于是程有义把车停在了巷子外面,也恰好在程有德家楼底下。   兄弟俩在饭桌上边吃边聊,程有德开了一瓶啤酒,正要给程有义倒上。程有义摆摆手说:“不喝了!开车来的,喝不了酒!”   程有德没说什么,自己喝了起来。燕石街这边的村庄里没有查酒驾的,程有义从冰箱里拿出了米酒,兄弟俩凑合着把酒言欢了一个多小时,回去的路上,程有义领着他大哥,说要带他出门兜风。谁知还没出巷子,前方就传来“哐啷”脆响,程有义睁圆了眼,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车玻璃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碎裂的玻璃就像龟裂的土地,也像程有义眼球里的红血丝。程有义仰头一看,正好看见程有德家的窗户被一个女人关上了。   那个女人就是程有德的毒蛇老婆,眼见着躲不过了,她又拉开窗子,假惺惺地吓了一跳:“哦哟,有义啊,你怎么把车停这里啦?我一没留神……”   新车买回来才多久?车牌都还没上,玻璃就被砸烂了。   程有义只喝了二两米酒,却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他出离愤怒地吼道:“你他娘的给老子死下来!”   老婆被人骂了,程有德马上跳了出来:“你骂哪个?有胆子再骂一遍!”   刚才还把酒言欢的兄弟俩一言不合就撕破了脸。程奶奶家离得不远,他们动静闹得太大了,老太太忍着脚上的痛,急急忙忙地往巷子里赶,这时候已经晚了——两个人已经动了手。   程奶奶怎么喊都没人听,眼见着两个儿子越打越凶,她慌忙上前阻拦。拳脚无眼,程奶奶非但没拦住,还被谁的胳膊肘撞了一下,重重地摔了一跤。   这一跤看起来没有之前磕掉门牙的那回那么严重,程奶奶连医院都没去。可是自打摔了这一跤以后,程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天天坏下去了。   ※※※※※※※※※※※※※※※※※※※※   晚上好!我长了一回///w/// 第60章 耗儿街小炮仗曾经有过一段孑然一身、当独行侠的日子   程奶奶摔跤那天,撕掉的日历纸上写着“霜降”。   短短一个秋天过去,程旷瘦了一圈,他身上本来就没有几两肉,稍微瘦一点就有了嶙峋的味道,连下巴都尖了起来。章烬晚上睡觉的时候,耍流氓都跟摸骨似的,摸得心里发酸。   章烬觉得再这样下去,他的小帅哥就要被姓程的王八蛋搓磨得连渣子都不剩。   当时学期过半,作业一天多似一天,压力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七班好些五花肉们都悄悄地柴成了瘦肉。   章烬眼看着程旷快要在书呆子的道路上一去不返了,心一横,撸起袖子开始作妖了——他对学习没有什么热情,对妨碍程旷学习却有极大热情。   那时晚自习比以往自由,办公室里各科老师都在,学生随时可以去问题目,因此教室里的座位常常坐不满,这就使得一些人有空子可钻。   章烬打着“学习”的幌子,在晚自习时,把程旷拐到五楼的空教室,让学霸教他写作业。   空教室里堆着桌椅,周遭一片寂静,只有站在昏暗的走廊上,才能听见下面的读书声,学习的气氛薄而又薄。   教室外不远处就是天台,视野开阔,晚读铃声响起时,天色就暗下来,偌大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   程旷讲完一道题,把书推到章烬面前,说:“自己写一遍。”   他说完,转头继续刷试卷,没注意到章烬的三心二意。   章烬的头低下去,一直碰到桌子,压在了书页上。他盯着程旷握着笔勾画的手看了一会儿,然后在程旷翻页的时候,伸出犯欠的爪子,把试卷抽走了。   程旷把抽到一半的试卷摁住:“你干嘛?”   “没干嘛,学习学累了,脑仁疼,”章烬眼也不眨地说,“想跟学霸谈会儿恋爱。”   程旷用笔杆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谈个屁。”   章烬压着试卷没动。   程旷看了章烬一眼,难能可贵地退让了一步:“……渣渣,先把题写完,什么时候写对什么时候谈。”   “这可是你说的。”   章烬瞄了眼题目,对程旷刚才的步骤隐约还有些印象。他用两根手指夹起笔,笔杆在指缝间转了一圈,开始写了。   这是一道基础物理题,考查对公式的应用,需要计算火星的同步卫星离地心有多远。章烬的记忆从提起笔的那一刻起,突然开始变幻莫测。   提笔之前,那玩意儿是写实派,提起笔的时候,迅速变成了印象派,而当他落笔,画面扭曲潦草起来,成为了大师本人也不太明白的抽象派。   章烬挣扎了一会儿,将笔往桌上一扔,破罐子破摔了,心想:管它爱多远多远,老子不算了!   他大老远跑这儿来是为了学习吗?   章烬扔完笔,空出来的手又马不停蹄地祸害起了程旷。   程旷字写到一半,笔被人像拔萝卜一样拔走了,试卷上划出了一道锋利的黑色墨迹。程旷脾气不好,要是换个人敢这么干,早就被他像栽萝卜一样种回地里了。   章烬拔走了笔不够,还要得寸进尺,把程旷拉出了教室。过程中,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甚至蛮横地说了句:“老实点儿,别逼我动粗。”   程旷:“……”   他有点想对傻炮儿动粗了。   夜晚的天台不时有风袭来,隔着长长的楼梯和走廊,可以望见对面灯火通明的教室。在所有人一刻千金地埋头刷题时,程旷在姓章的秤砣不遗余力的拖拽下,在天台挥金如土。   吹了几天晚风后,章烬发现,程旷心里压着事儿,神经松不下来。偏偏这讨嫌的小王八蛋能耐极了,担着一肩心事还能埋头学习,嘴里不漏半点风声。   直到有天周末,章烬跟着程旷回了一趟燕石街,见到神色恹恹程奶奶,他才大约明白了点什么。   耗儿街小炮仗曾经有过一段孑然一身、当独行侠的日子。   章烬跟着他的单亲妈妈从姥姥家搬出来后,向姝兰一个人撑起了母子俩的小家庭。她既要照管棋牌室,又要顾及家里,难免左支右绌,经常连一日三餐的柴米油盐都保证不了,更不必说什么虚无缥缈的“陪伴”。   那会儿章烬正处于一个叛逆的年纪,他每天早晨醒来,烦躁而阴郁地走去学校,到傍晚时又烦躁而阴郁地返回家里。家里又冷又空,就像他的胃和他的精神一样。   当时章烬整天顶着一脑门的官司,看谁都看不顺眼,几乎有几分像武侠小说里孤标傲世的大侠。可其实在章大侠那又冷又空的精神世界里,大约是需要一点爱的,父爱母爱友爱不管哪种爱。   有一天,当章烬一如既往烦躁而阴郁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绊住了他的脚。章烬低下头看过去,看见脚边有只小狗崽。   这条狗丑极了,跟只缩小版的狗熊似的,不知道是哪个旮旯的混血儿,混出了一身不三不四的杂毛。   章烬不耐烦地赏了它一脚,继续往前走。   谁知走了没两步,这玩意儿又屁颠颠地追上来,没长眼一般往他脚上撞。   章烬停下来对它喝道:“丑东西,滚一边去,别挡老子路!”   小丑狗不知听没听懂,低眉顺眼地“嗷”了一声。   章烬撇下它,没想到这不识抬举的狗又一次追上来碰瓷了。   它就这样追了章烬一路,章烬进家门了,它还在铁门外摇头摆尾地晃悠,不时发出“嗷嗷”的叫声。   章烬把书包扔进家里,蹲在石墩子上啃火龙果,那条狗就蹲在院子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章烬啃完火龙果,把果皮往铁门外一扔,果皮像一顶小帽子罩在狗头上。   杂毛狗顶着果皮帽跟他面面相觑。   章烬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笑起来,再看那条丑巴巴的狗时,突然就顺眼了。   就像杨过和他的雕,从此章烬走回家时,屁股后面多了一只摇头晃脑的狗。   下一周的周末,程旷下楼时,章烬堵在楼道口拦住了他。   他的意图很明显,程旷问:“你还要跟我回去?”   章烬理直气壮:“奶奶让我常去。”   程旷没拦他,却听章烬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奶奶讨厌狗吗?”   “她以前养过狗。”程旷说。   闻言,章烬吹了声口哨,把杂毛儿从狗窝里召唤出来,对程旷说:“它在家没人管,我叫辆车,捎上它一块儿遛遛。”   杂毛儿是一只其貌不扬而且凶巴巴的土狗,瘸了一条腿之后更是丑得雪上加霜。它第一回 见程旷的时候,龇牙咧嘴想咬人,被章烬带到程奶奶家时,却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乖顺得几乎像条好狗了。   程奶奶很喜欢杂毛儿,就像她很喜欢章俊俊一样,又是喂吃的,又是摸脑袋,看着杂毛儿吃饱喝足摇尾巴的样子,老太太咯咯笑个不停。   这是近两个月以来,她精神最好的一天,从前的红光满面隐约间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杂毛儿勾起了程奶奶的回忆,老太太想起多年前养的一条狗,想起那条狗迈着四条短腿颠颠地跟在程旷后面,在门里门外走来走去的情景。   她又想起程爷爷。那个时候程爷爷干活儿回来,把手套脱了、草帽放下,洗干净手上的灰和脚上的泥,然后搬一把矮凳,坐在柚子树下抽烟,用冒着烟的烟头吓唬凑过来的小狗。   当时真是热闹,日子就像天边的夕阳,红彤彤的。   程奶奶不由得怀念起从前的热闹。   此后,她又孤零零地度过了难熬的五天,当周末来临时,章烬抱着一只纸箱子来了。   程奶奶奇怪地问:“俊俊,你抱着什么呀?”   章烬把纸箱放在地上,打开后,里面钻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程奶奶“哎呀”着叫了一声:“哪里弄来的小狗崽?”   章烬开玩笑说:“隔壁家的狗生了一窝,我从狗窝里偷来的。”   程奶奶当真了,看他偷东西还这么理直气壮,敲了他一脑崩儿:“你这孩子,怎么能偷人家的狗呢?快点还回去!”   程旷解释说:“他瞎说的,不是偷的。”   程奶奶有些糊涂了:“到底是哪来的?”   章烬把狗抱给程奶奶,张嘴又是那句熟悉的开头:“隔壁家的狗生了一窝……”   程奶奶差点又要敲他,章烬退后一步,笑吟吟地补完后半句:“没偷,送了我一只。奶奶,您替我养着,养大了给我家土狗当童养媳。”   程奶奶被逗乐了,怀里的小狗晃着指头粗的尾巴,圆溜溜的黑眼珠盯着周围的人看。   它的脖子上套了个铃铛项圈,一点也不怕生,把程奶奶家瞧熟了以后,叮叮当当地满屋跑。   程奶奶坐在门口剥豆子的时候,章烬听见程旷对他说了句话。   小帅哥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每一声都在他心里晃出了涟漪:“炮哥儿,谢谢。”   章烬露出了锱铢必较的吝啬鬼嘴脸:“大老远抱条狗来,我现在胳膊还酸着呢,叫声哥、说句谢谢就完了?”   程旷问:“你想怎么样?”   两个人坐得很近,程旷说话声音压低了,挠着他的耳朵似的。章烬喉咙滚了滚,趁程奶奶没往这边看,凑过去在程旷的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章烬抱来的这只狗又丑又小,可有了它以后,程奶奶的日子也叮叮当当地闹了起来。   ※※※※※※※※※※※※※※※※※※※※   晚上好~   [寻物启事]:我的刀呢?   谁看见我的刀了orz 第61章 那什么   这一年降温很早,冬天似乎提前来了。12月底,第一场雪纷纷而落。   因为下雪的缘故,包括元旦假期在内,四中放了三天假。   程旷的生日恰好在元旦,章烬提前联系了方鹏,一大早这胖子就敲开了他家的门。   大鹏又穿上了去年元旦穿的那套大衣,把自己裹得像头黑色的狗熊,戴着肥大手套的手上拎着一大包东西。   章烬把他放进来,大鹏抖掉帽子和大衣上的雪子,用牙齿咬下手套,一边说话一边哆嗦:“炮儿我跟你说,超市人真他妈多,买个菜跟打架似的,排队都半天。这还没开始过年呢,那伙大爷大妈就抢起了年货……得亏我动作快,不然你就杵这儿喝西北风去吧。”   “谢谢鹏哥。”章烬接过他手里拎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在一堆啤酒中间,章烬找到了一瓶棕红色的劲酒。   “你买这种酒干嘛?”   方鹏一边刷锅一边扭头说:“旷儿不是过生日嘛,红红的多好看。这酒度数不高,据说还保健,增强免疫力,我看还不错,买来给你俩尝个鲜。”   “长得像我姥爷喝的保健品。”章烬把劲酒搁到一边,将菜拿到水池边洗,刚开水龙头的时候被狠狠地冰了一下,他嘶着气儿连“操”了几声,逗得方鹏直乐。   “炮儿,你不太行啊。”方鹏把锅端起来,就着冷水洗了一把手,很是得意。   方鹏长得虎头虎脑,笑起来一副欠扁样儿,章烬用膝盖顶他:“胖子,再笑踢你!”   方鹏已经走到了餐桌边,把火锅底料扔进锅里,盖上了锅盖,他搓了搓手说:“旷儿在楼上吧?我去叫他下来。”   眼看着胖子就要出门了,章烬叫住他:“等会儿!他刷题呢,你甭打扰他,滚回来切菜!”   方鹏挠了挠头,想了想觉得没错:“还是你想得周到,要不还是等东西下锅了再喊他……”   话音未落,他就看见章烬擦干了手,走出厨房了。   “你去哪儿?”方鹏喊。   “二楼。”章烬说。   方鹏愕然:“你去就不打扰啦?”   章烬出门前回答说:“我跟你这胖子能一样吗?”   他吹着口哨上了楼,衣兜里揣着满满一兜糖,走路时哗哗作响。章烬轻车熟路地掏出钥匙开了门,然后又轻车熟路地晃进了程旷的卧室。   书桌离床很近,程旷用余光就能看见坐在床上的章烬。章烬坐下来以后没出声,手伸进衣兜里摸索着什么,半分钟过后,他的手才伸了出来。那时程旷刚搁下笔,试卷没来得及合上,一根棒棒糖就“啪嗒”一声落在了纸上。   接着又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一直到第十六根,章烬终于停下了。   “旷儿,生日快乐。”章烬手上拿着最后一根棒棒糖,眼角的小疤翘了起来。   他等着程旷来接,却听程旷问:“还有呢?”   章烬愣了愣:“什么?”   程旷看了眼他手里的那根草莓牛奶味的棒棒糖,嘴角翘了翘:“十七根?”   他的眼里含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章烬把包装袋捏得咯吱响,然后蓦地意识到了什么——这个念头让他忍不住在心里“操”了一声。   章烬喉咙动了动,不知为什么,开口前心跳突然变快了:“旷儿,你十八了?”   程旷反问他:“你以为呢?”   章烬:“……”老子以为你十七!   也许是因为他比程旷高一点,也许是因为程旷叫过他“炮哥儿”,在章烬的潜意识里,一直默认程旷的年纪比他要小。当得知程旷生日在元旦之后,他特意挑了十七根口味不同的棒棒糖,万万没想到,程旷居然十八了。   章烬顶着一头雾水懵了一会儿,忽然心跳声咯噔一下。   “十八”像一阵狂风,把他胸口那野火烧不尽的歪心思吹得疯长起来,一浪一浪奔涌着撞向他的神经,一发而不可收。章烬在浪头里感到喉咙又紧又干,艰难地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了。   他有些紧张,把手里的糖袋捏得鼓胀起来,眼观鼻鼻观心、心跳怦怦地说:“……我现在那什么你是不是合法了?”   程旷没听明白,问他:“那什么?”   “那什么”是一种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东西,章烬脑子里一团带颜色的乱麻,就像碰到了文言文的一词多义,一时晕头转向,不知道选哪个。   他牙疼地盯着程旷,恨恨地说:“程旷,你这学霸是作弊抄来的吧?”   章烬的神色令程旷怔了怔,模糊间有了方向,答案若隐若现,只要再按图索骥地往前走一步,就再也藏掖不住了。   程旷暂时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向来迎难而上的学霸头一回萌生出跳过这道题,写下一题的想法。他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带过说:“不说算了。”   谁知姓章的渣渣跟他同时开口了,而且声音之响亮直接盖过了他。   “那什么就是睡!”   章烬已经被这个念头折磨很久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一闭,光明磊落地说道:“我他妈想睡你——程旷你丫的就是犯欠。”   这句话好似带着温度,热辣辣地落在耳朵里,冷不丁教程旷呼吸滞了一瞬。   当初在作业本上那行被涂得乱七八糟的字一个一个从章烬的喉咙里滚出来,忽然就掷地有声了。   大脑在短暂的空白之后,程旷问:“章俊俊,你成年了吗?”   “……”章烬先是一愣,旋即想通了:“操,我不管。”   有些没皮没脸的话一旦开了头,再继续厚颜无耻下去就顺溜多了。   “我今儿就得把你睡了,免得夜长梦多。”章烬说。   程旷有点想笑,揶揄道:“夜长梦多是这么用的吗,渣渣?”   ——居然还敢挑他刺儿!   章烬急赤白脸道:“谁先喊的‘炮哥儿’?哪个孙子装嫩占我便宜?谁喊了谁就得认!你要是不服……”   程旷把他的厥词堵了回去:“不服怎么样?”   章烬顿了顿,说:“不服我给你治治——揍你抽你削你,老子非得抽得你心服口服喊炮哥儿!”   学霸胆子有点肥,面对炮哥儿的威胁不为所动。   程旷说:“小孩儿,你挺嚣张啊。”   ……这孙子叫他什么?   章烬失声片刻,火冒三丈地从床上蹦了起来:“程旷,打一架吧。”   说完他就拉下了外套拉链,准备动真格地干一回,不料这个时候,门哐哐地响了。   方鹏等了老半天,火锅底料都煮沸了,丸子也抛下去了,还不见俩人下来,只好亲自出马。他一边敲门一边喊:“人呢?快出来!火锅都要煮糊了!磨磨唧唧的,还吃不吃啦?”   “来啦,瞎嚷嚷什么——”章烬用手背揩了揩鼻子,应付了大鹏,转头对程旷窝着火道:“事儿还没完,你等着喊哥。”   方鹏不知道自己破坏了炮哥儿的大事儿,门打开的时候,看见章烬不太好看的脸色还十分纳闷,心想:坏了,这俩人一准是吵架了。   于是胖子哥方鹏自觉地当起了和事佬,吃火锅前,给章烬和程旷一人倒满一杯酒,喜眉笑眼地碰杯道:“旷儿啊,生日快乐,哥祝你学业有成,前程似锦,今年高考拿个状元!”   程旷:“谢谢鹏哥。”   “……”章烬瞥了眼大鹏那张小屁孩儿的脸,就着那声糟心的“哥”,仰头一口把杯里的酒干了。   这酒跟啤酒不一样,啤酒是苦的,劲酒喝起来是甜的。章烬觉得它名不副实,除了名字以外,哪里都没劲。   他一边喝着没劲的劲酒,一边琢磨着跟程旷算账的事。章烬想得挺投入,杂毛儿在桌子底下钻进钻出,眼巴巴地向他讨吃的,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他都没空理。   于是杂毛儿只好抛下它那不称职的主人,转而向程旷讨饭去了。   程旷扔给它几根肉肠和排骨,杂毛儿的哈喇子马上滴下来了,佝着脑袋趴在地上啃得津津有味,边啃边翻白眼。   方鹏捞肥牛的时候听见杂毛儿咯吱咯吱啃骨头的声音,啧啧道:“唉哟可怜的狗喔,炮儿虐待你了吧,骨头渣子都吃下去了。你啊,还是跟你大鹏哥回家吧,天天有肉吃……”   这个时候外面又飘起了雪花,窗户被霜打得一片朦胧,火锅上蒸腾的滚滚热雾飘到窗户上,也是朦朦胧胧一片白。   程旷从杂毛儿身上收回视线,转过头看见章烬还在喝,于是伸手拿走了酒瓶。   两个人不谋而合地对视了一眼,章烬吊着眼问:“你干什么?”   程旷说:“再喝抽你。”   章烬:“……”岂有此理!   喝够了才好办事儿,这孙子不给睡还不给喝,简直是反了天了!   方鹏听了,跟着操心道:“话糙理不糙,旷儿说的没错。喝酒伤胃,度数低也不带你这么喝的呀!炮儿啊,本来你胃就不好,哥给你弄点米饭。”   从“炮哥儿”变成“小孩儿”实在太跌份儿了,章烬打定主意要从程旷身上找补回来。趁方鹏盛饭去了,他伸手探进程旷衣兜里,隔着里面薄薄的衣服在他腰上掐了一下。   程旷反应很快,在他撤退的时候断了后路,稳准狠地钳住了章烬的手腕。   方鹏不知道桌底下的暗流汹涌,吃饱喝足后,他望了眼窗外白皑皑的大地,像个小老头儿似的感慨了一句:“瑞雪兆丰年啊。”   在一派岁月静好中,胖子哥准备打道回府了,章烬心念一动,追上去说:“鹏哥,我送你。”   方鹏感动地打了个喷嚏:“别送啦!外头怪冷的……”   章烬说:“不碍事儿,我正好要出去买点东西,顺路的。”   走之前他还不忘叮嘱杂毛儿:“哮天犬,把人给我看好了。”   “嗷!”   杂毛儿蹲在程旷旁边叫了一嗓子,望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走进了瑞雪当中,呆呆地摇起了尾巴。   ※※※※※※※※※※※※※※※※※※※※   晚好~   我琢磨着是时候凸显一下年下这个tag了。 第62章 “别怕,你打不过我。”   章烬喝进去的酒发酵成了一肚子坏水。   他揣着一肚子叮咚响的坏水在街上晃了一圈,然后闪身钻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   这家店在一栋老式居民楼一层,砖墙外贴着杂七杂八的广告和海报,老板用红色喷漆喷了“药房”俩字。   收银台的位置坐着一个小男孩,看起来不过十来岁,手里端着一碗盒饭,看一会儿电视,扒一口饭,见有人进来,黑乌乌的眼珠就追上去了。   章烬没摘帽子,双手插着兜,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小男孩直直地望着他,感觉不太像个好人,因此格外注意。他首先看了眼桌子中间的抽屉,确认上锁了,接着摸了摸口袋,确定手机和钥匙就在兜里,最后他抬起脚,把鞋带重新系了一遍,勒得紧紧的,才长长地松了口气,感到踏实多了。   他的目光从鞋带重新回到章烬身上。   他家小药房表里如一,货架跟招牌一样灰头土脸,统共三个货架,小男孩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个黑衣服的人从头走到尾、一排一排地看了个遍,两手一直插在兜里,什么药也没拿。   紧接着,他又看见黑衣服从尾走到头,跟之前一样,像做研究一样,把每排货架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这时候小男孩开始奇怪了:他在找什么呢?   小男孩儿看了黑衣服一眼又一眼,努力说服自己黑衣服插着兜的手上握着的是一把空气而不是一把刀,然后他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你在找什么?”   章烬正郁闷,心说,难不成这小破地方没有吗?   结果被一个小孩儿叫住了,他看向收银台,正好那小孩儿也正看着他。   “那什么……你这儿有……”章烬怀着不光明的心思,突然被人这么盯着看,身体略微有些僵硬,那个字像刺儿一样哽在嗓子眼,迟迟吐不出来。   小男孩吞了吞口水,装出一副老练小滑头的样子,生疏地模仿着他爸的语气:“你别看我这儿小,小麻雀还五脏俱全呢,我这儿什么都有,你到底要买什么呀?说一声,我给你找。”   章烬迟疑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孩儿:“你?”   小男孩儿被他的轻蔑激怒了,忘了什么叫害怕,他拍下了收银台,响亮道:“你说你要什么!找不着我跟你姓!”   小屁孩架势还挺唬人。章烬心想,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于是他心一横,豁出去了:“你这儿有套儿吗?”   “套儿?”小男孩儿眨了眨眼睛,随手拉开左边的抽屉,抓了几盒放在桌上,“嗐,我以为你找什么呢,走来走去跟个贼似的……看着挑吧,你想要哪种的?”   他已经完全放下心了,重新端起放在桌上的盒饭,大口扒了起来。   ……这小鬼懂的还挺多。章烬心情有些复杂,很快挑了一盒,说:“结账。”   小男孩儿嘴里含着饭,鼓着脸含糊不清地问:“你买这个干什么?也是拿来吹气球吗?”   章烬:“……你懂个屁。”   章烬揣着作案工具和忽快忽慢的心跳一路走回去,步子有些飘。   他开始盘算回去以后的事。   因为李呈祥那个畜生,章烬把诸多非分之想牢牢地禁锢在脑子里,一直没敢落实到行动中。然而他正处于一个冲动的年纪,莽撞多于克制,春光迷乱的想象和蛰伏已久的邪念像火一样烧着他,只要轻轻一吹,就能瞬息燎原。   只差一阵风。   虽然在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程旷就说会配合他,但是能配合到什么程度,两个人心里都没有底。程旷要是不答应怎么办?   章烬踩在白苍苍的雪地上,一边敲着算盘一边往家里走,杂毛儿老远就察觉到,载欣载奔地跑出来迎他,在地上踩出了一串脚印。在脚印的尽头,章烬看见了程旷。   一瞬间,章烬什么犹豫都没有了,脑子里放炮仗似的炸开一句话:管他娘的,先干了再说,如果程旷不愿意,大不了就当是买了一盒气球!   程旷只见章烬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走过来,然后又气势汹汹地从兜里掏出一根新买来的棒棒糖,语气不善道:“给你的,程十八!”   程旷接下了,回道:“谢谢,章十七。”   “现在没外人了,旷儿,跟你炮哥儿算会儿账吧?”章十七先礼后兵,糖送完了,立刻动起了手。   他话音未落就逼近了,一把扯住程旷的领口,把人拉向自己。   “你想打架?”   程旷问完,看见章烬的喉结清晰地滚动了一下:“老子还没跟你在床上干过架呢,等会儿别说我欺负你……敢来吗程十八?”   这玩意儿不怀好意,刻意拿话激他,就指着他往坑里掉,一旦应下了,局面就会失控。程旷从来没有碰过这样棘手的问题,向来有条不紊的脑子像雪地一样空白了片刻,心跳声倏然剧烈起来。   而这个时候,程旷的肩膀被按住了,章烬的声音跟嘴唇一起贴近,语气里含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涩和热烈,像磨砂纸一样擦过程旷的耳朵。   他说:“我想跟你好。”   程旷胸口忽地一窒。   先前就着火锅喝的酒仿佛拖到现在才见效,在程旷太阳穴的位置蒸出一片热意,西北风却肆意呼啸,冷铁一般打在脸上。在冷与热的夹缝间,他感到胸腔里钻出一股不可压抑的骚动,紧跟着,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   我认栽了。   程旷闭上眼睛,不怎么清醒地想:那就试试吧。   他喉咙颤了颤,几不可闻地滚落三个字:“炮哥儿。”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湮灭在唇齿间,章烬撞上来,程旷后背重重地抵上了冷硬的砖头墙壁。檐上的小冰棱子正往下不断地滴落雪水,湿漉漉的墙灰和青苔把衣服蹭脏了一大片,可情动之时,谁也无暇顾及。   铁门被踹开时发出“哐当”一声响,吱呀吱呀的余音拉得发颤,把杂毛儿吓得打了个激灵,它睁着水蒙蒙的眼追上去,只看见它主人的衣角从门缝滑入,紧跟着,粗重又急促的呼吸声交叠着从缝里漏出来。   杂毛儿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奔到门口一边张望一边试探性地“嗷”了好几声,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它又着急地凑在门边嗅来嗅去,哼哧着鼻子拱了半天门,怎么也进不了屋子,无奈之下,不得不蔫头巴脑地钻回了狗窝里。   而此时开着暖气的小屋里,床板剧烈地“嘎吱”了一声。程旷背靠着墙半躺在床上,章烬的膝盖挤在他腿间,单手撑着墙壁。   他们面对面喘了好一会儿,外头小寒风瑟瑟,室内却是暖烘烘的。章烬额头上出了层薄汗,他用手背揩了下,问程旷:“你热吗?”   程旷看着他“嗯”了声。   章烬想把暖气关了,心急火燎地却找不着遥控器,他不想找了,对程旷说:“要不去你那儿?”   说完这句话后,不知怎的,章烬立刻像磕了药似的,热得更厉害了。   从他家到二楼,总共两层楼梯,章烬头一回嫌长,恨不能一步登天。   程旷拧开门锁,门还没关上,章烬就蹭了上来,一声一声叫着“旷儿”,像只发春的猫。   门窗紧闭的屋子里一片昏暗,在昏暗中,章烬把衣服脱了。   羽绒服的扣子在手里弹开,一颗一颗,把残存的理智撞得支离破碎,他“唰”地拉下拉链,又三两下脱了外套,脱得只剩下裸裎的皮肤和背部张扬的刺青。   接着他从衣兜里把作案工具掏了出来。   章烬把衣服甩到一边的时候,衣服飞出的力道把窗帘掀开了一点,短暂的光明中,他看见程旷解下了围巾,用牙齿咬住一角,缠住了自己的手,然后打了结将双手绑在了一起。   “旷儿,你……”章烬愣了愣,渣渣的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了一个成年人的词汇——难不成这是捆……   程旷注意到他的视线,看着他说:“我怕我会揍你。”   这句话一共没有多少字,而一切尽在不言中了。章烬的心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倾身压下来,猛地一口咬在程旷肩膀上,抓着他的手腕解下了缠缚的围巾。   程旷身体僵了一瞬,听见章烬说:“别怕,你打不过我。”   他知道程旷在怕什么,但他不怕,不仅不怕,他还要拉着现在的程旷从十二岁那年的废工厂里走出来。   “旷儿,我就是想你接受我,完完整整地接受我,连身带心,独我一份儿,换了谁都不行。”   程旷抓着围巾的手指蜷了一下,然后缓缓松开了。   “是你要招我的,旷儿,就算不满意,也不给退货了,”章烬将心窝子掏空了,很快露出了流氓本色,他扒拉掉裤子,舔了舔牙齿说,“等着,今儿用小炮儿收拾你!”   西北风吹得窗子瑟瑟振颤,可屋里却热极了,好像下一秒就能沸腾。章烬汗涔涔的脊背上,那朵纹身随着肩胛骨不断起伏,就快要飞起来了。   盘踞的雄鹰,目光锐利,巨大的翅膀上,掉落一根箭镞般的羽毛。   章烬曾经被这个念想折磨得心烦意乱,直到现在才尝到了甜头。   原来是这样的。   就像牛饮一大瓢烈酒,唇舌辛辣,喉咙滚烫,四肢酥软,迢迢天地间,最清醒的是胸膛里那颗醉醺醺的心,偏偏恰好,最疯癫的也是它。   这种着了魔似的感觉,章烬很久以后都念念不忘。   ※※※※※※※※※※※※※※※※※※※※   这一章的大纲(?):   想办法干他一炮……→开炮!!→只要功夫下得深,铁杵磨成绣花针!   (综上可知,本咸鱼的灵魂一尘不染,如水晶般清澈/// ///) 第63章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章烬在阳台上忧愁地抽了一支烟。   刀子般的冷风很快把一身腻汗吹干,在白茫茫的烟雾中,章烬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香烟,拧着眉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刚才的细节。   他想起被褥遮住程旷眼睛时,程旷瞬间绷紧的身体,还有带着蛮力扣住他手腕的手,当时程旷明显是想撂倒他的。但顿了几秒钟后程旷就松手了,他的嗓音却还没有完全松弛下来,用微微发紧的声音喊了一声“炮哥儿”。   就是在这一声之后,章烬的大脑停止了思考,小炮儿猛如虎地取而代之,他急不可耐又毫无章法,腰胯重重地撞上去,撞得骨骼都痛。   程旷一惯能忍,但也经不住章烬这么折腾,刚开始小炮儿顶进去的时候,他弓起的腰蓦地软了下去,紧咬的牙关被撞开了,喉咙里擦出了短促的一声。   章烬被这一声叫得不知神佛,耳膜振颤起来,嗡嗡嗡的在耳边响了好一阵。他一口咬在程旷的肩膀上,一边犯毒瘾似的贪婪地吸着程旷头发和身上的气味,一边听他放大的喘息声。后来程旷把声音压住了,浪言浪语都是章烬发出来的。   ——所以旷儿到底爽了没?   章烬迟疑地掏出手机,把这个朝气蓬勃的问题输入搜索框,一丝不苟地研究起来。   他看到一个玄妙的方法,据这位自称经验丰富的过来人说,要判断对方爽了没,需要通过声音——这玩意儿挺微妙,叫得狠了不一定是爽,指不定是疼得。可如果是哼哼的话,又说明端枪的火力不够猛。   ……但如果压根儿没怎么喊呢?   章烬第一回 真刀实枪地干这事儿,心理上的刺激远大于生理,像一串着了火的鞭炮在胸腔里噼里啪啦地炸开,耳边也回荡着类似的声音,神魂都颠倒了。完事儿以后还久久不能平静,盯着湿热的“气球”余韵未消地喘着气。   那种感觉,就像有一道细细的电流顺着神经交错着爬遍全身,血液都滋滋儿地颤动起来。   ——摩擦原来真的能生电。   知识的力量令章渣渣茅塞顿开,很有些感慨。接着他不学无术的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一句话: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照这样说,同样是摩擦力,同样是摩擦生电……章烬想起程旷绷紧腰背喘息时眼角发红的模样,推己及人地想:反正小炮儿是爽了,旷儿应该也差不多?   他吐出一口烟,这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章烬打了个激灵,短短一截的烟头一没留神烫到了手上。   “哎我操……”章烬猛地把烟头弹开,扭头对上了程旷的视线。   程旷刚洗完澡,脸色被水汽蒸得泛红,看起来没有平常那么冷淡,他扫了眼被事后烟烫了手的章烬,问:“你杵在外面干什么?”   “吓我一跳,”章烬扔掉了烟,揩了揩鼻子,幽幽地说,“我反思呢。”   外面冷,章烬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缩着脖子,程旷睨着他说:“进来反思。”   “旷儿,”章烬自欺欺人地想通了以后,耷拉着的尾巴重新翘了起来。他售后服务十分周到,一进屋就忍不住想跟学霸“对答案”,他弯起眼睛,清了清嗓子,体贴地问,“你炮哥儿技术怎么样?”   “……”面对傻炮儿直白的满意度调查,程旷怔了怔,真心实意地质疑了一回:他有技术这玩意儿吗?   见程旷没说话,章烬换了个更加厚颜无耻的问法:“疼还是爽?”   程旷不想回答,克制地说了句:“……滚。”   章烬不甘心地追上去:“还学霸呢,看清题了吗?这是一道选择题,A是疼,B是爽,劝你重答。”   ……这傻·逼还没完了。程旷的耐心用完了,斜他一眼:“有C吗?”   章烬问:“C是什么?”   程旷想说“菜得抠脚”,但开口之前,他犹豫了一会儿。   这分外恶毒的四个字个个跟冰锥子似的,又冷又尖,考虑到章俊俊是一朵柔枝嫩叶的娇花儿,程旷移开眼,昧着良心说:“没有C,我选B。”   其实后来确实有那么一点感觉,虽然十有八·九是疼麻木了,产生了错觉。   说是选择题,其实答案只能有一个。章烬得到了正确答案,又不确定地问:“真的假的?那做的时候你怎么没吭声?”   程旷说:“你想怎么样?要我唱首操操歌吗?”   “……”章烬想象了一下,心跳不由得急促起来,觉得自己要死在程旷手上了,按捺不住地凑上去在他耳根上咬了一口。   当时雪后初霁,一点天光漏下来,熠熠生辉,就好像清晨太阳即将升起时的天色,可事实上傍晚将至,太阳的影子没有往上升,而是一跳一跳地、慢慢地沉下去了。   一如他们所剩无几的高中时代。   等到下一次太阳升起时,已经临近除夕。   向姝兰小年依旧是在姥姥家过的,章烬原以为除夕也一样,他打算跟程旷回燕石街一块过年。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除夕前一天晚上,向姝兰一反常态地回家了。   她带回来一袋面粉,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捣腾了起来,章烬看见她包了小笼包和饺子,怔怔地愣住了。   章烬好些年没吃过向姝兰做的年夜饭,站在门边掐了自己一下,忍不住问了句废话:“妈,明天你不回姥姥家了?”   向姝兰正在捏包子,一褶一褶折得很漂亮,她头也没抬就说:“去年你不就没去吗?今年咱们在家过,不去烦你姥姥了。”   说着她又想起什么,问:“小帅哥回家了吗?”   章烬一边洗手一边回答:“昨天回的……你想留他吃年夜饭啊?要不我去把人接回来?”   向姝兰笑了下,嗔道:“去你的。”   “妈,你是不是挺喜欢他?”章烬心一动,试探着问。   向姝兰不知道她儿子别有用心,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喜欢啊,多好一小孩儿,书念得好,模样又好,我看你跟他在一块儿,学习成绩都提高了。”   章烬心里的愉悦毫不掩饰地浮在了脸上,向姝兰见他笑,有些诧异:“你笑什么?我夸的是人家小帅哥,你得好好向人家学习。”   “没什么,”章烬又给他妈下套说,“要是小帅哥是咱们家的,你高兴吗?”   “我上哪儿去捡这么个儿子啊,”向姝兰对言外之意浑然未觉,把章烬手里的擀面杖抽走了,轰他出去,“写作业去,别搁我这儿捣乱,面皮儿擀得跟狗啃的似的。”   杂毛儿“狗”字儿听多了,闻声摇着尾巴在章烬脚边拱了一下。   章烬吹着口哨把狗招呼到院子里,给程旷打了个电话说年夜饭的事儿。   程旷在程奶奶家,章烬的电话打来时,那只丑巴巴的小狗在他脚边蹭来蹭去。   “旷儿,”章烬听到铃铛声,问他,“童养媳在你旁边吗?”   章烬把“童养媳”仨字儿说得一本正经,程旷没忍住,笑着说:“在。”   这时他听见听筒那边,章烬对杂毛儿说:“听见声儿了吗?那是你童养媳,快打声招呼。”   不知道章烬是怎么做到的,杂毛儿很快就配合地“汪”了一声。   这边童养媳听见同类的声音,也跟着“嗷嗷”地吠叫。   杂毛儿和它未过门的童养媳乐此不疲,你来我往地用狗语沟通起来,这场景诡异而滑稽,两条腿的人类学霸不识风月,憋了一会儿,终于没憋住,低头笑了出声。   那时程旷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听见杂毛儿的叫声。   ※※※※※※※※※※※※※※※※※※※※   上一章的知识点好像挺多朋友没听明白,让炮哥儿带诸位复习一遍。 第64章 它腾空而起了。   天常常不是先有裂缝、继而慢慢塌下来的,大多数时候毫无预兆,轰的一下就塌了。   这一年的除夕夜对章烬而言尤其漫长。   一大早,巷子里就热闹起来,鞭炮声此起彼落,章烬带着杂毛儿出去溜圈,顺便买了几副春联。   他拿了刷子和浆糊,胳膊底下夹着春联,径直往楼上走,杂毛儿一蹦一蹦地跟在后面。它跟着章烬停在二楼,伸着脖子巴巴地凑上去嗅装浆糊的桶,似乎想要伸舌头舔一口。   章烬蘸浆糊的时候,一没留神在杂毛儿鼻子上刷了一下,把它的黑鼻头蹭白了。   杂毛儿着急忙慌地往后缩了几步后,仰着脖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把它那缺德的主人逗得笑逐颜开。   在程旷搬来之前,章烬巴不得一炮把二楼轰了,连带着那对扰民的事儿逼情侣,眼下这儿俨然成了他的根据地。章烬给自己的根据地贴上春联,顺便进去巡视了一圈。   程旷的东西都还在,但章烬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让杂毛儿看着屋,自己下了一趟楼。杂毛儿尽职尽责地蹲在屋门口,一边摇尾巴一边用前爪挠痒痒。   没一会儿,楼梯间响起了脚步声,杂毛儿竖起耳朵望过去,鼻子抢在眼睛之前就嗅出了老冤家的味儿,龇起牙咧开嘴,对她“汪”了两嗓子。   王老太没想到流氓家的狗居然跑到了二楼,被吓了个猝不及防,捂着胸口“哎呦”叫唤。   “要死的畜生!”她挎着菜篮警惕地站在楼梯上,恨恨地咒骂这条恶狗。   王老太正赶着出门买菜,今天儿子和女儿都要上她这儿吃团圆饭,本来就忙忙匆匆的,谁知道家门还没出就碰上了拦路的狗,王老太又急又气,骂完了狗还要骂主人。   这时候章烬上来了,小畜生狗仗人势,立马凶狠地蹦起来了,王老太铁青着脸,悻悻地闭了嘴。   这个没素质的流氓轻蔑地斜她一眼,从鼻子哼出一声,回敬了她一句“老不死的”,然后带着杂毛儿进屋去了。   屋门甫一关上,王老太就啐了一口,把晦气呸出去,才蹽开腿赶紧下了楼。   走到院子外,她碰上了拎着菜回来的向姝兰,向姝兰客气地对她笑了笑。王老太觉得她笑起来更像个狐媚子,因此没给这女人什么好脸色,径直跟她擦肩而过。   章烬的模样随了向姝兰,王老太看母子俩谁都不顺眼,她不禁又想起刚才在楼梯上的情形。起初她在气头上没多想,现在才认真回忆了一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那只畜生怎么会蹲在二楼呢?二楼的学生明明已经走了呀!门又是怎么开的?   而且她记得小流氓上来的时候,手里还端着一个糖盒——这种糖盒她家每年都摆,大年初一早上,小孩子拜完年就往盒子里抓一把零食吃。   王老太皱着眉,感觉小流氓有些古怪,她去的路上没想明白,买菜回来以后又有了新的发现。   “哟,还贴上春联了?”王老太路过二楼时停下了脚步。红彤彤的春联刺激着她,让她忽然想起了许多可疑的发现。   她想起小流氓大清早衣不蔽体地从二楼出来,被她撞见了好几回;还想起有一回下雪,她从窗户里看见楼下有两个人抱作一团——当时窗子雾蒙蒙的,她没太看清,才一会儿工夫,人就不见了。   但她肯定其中一个是小流氓,因为那条狗就跟在旁边。   王老太冷不防哆嗦了一下,不敢再想一楼那对母子的事了。这骇人听闻的猜想应在别人身上,她或许不会信,但向姝兰本身就不正经,这娘儿俩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有其母必有其子。   王老太在二楼门口又呸了一口,心想,别把晦气带回家里。   章烬把糖盒放在程旷床边的书桌上,盒子里有奶糖、开心果、橘子和瓜子,装得满满当当。接着他又从兜里拿出一个红包,藏在了程旷的枕头底下。   做完这些,章烬才心满意足地下楼了。   那会儿向姝兰已经从超市回来了,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很快飘出浓郁的香味。她难得在家里过年,又是煲汤又是烧鱼,做了格外丰盛的一桌菜,一惯冷清的家里头回有了像样的年味。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杂毛儿趴在沙发前,一边咯咯地啃着排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春节期间,广告都是喜气洋洋的,杂毛儿跟着广告,鹦鹉学舌地喊“汪汪”,向姝兰乐得合不拢嘴,对章烬说:“我们家狗成精了。”   章烬赏给杂毛儿一块五花肉,为杂毛儿正名:“它可是哮天犬。”   哮天犬叼着肉,谄媚地摇了摇尾巴。   这是向姝兰离婚以来,他们母子俩过得最热闹的一个年,向姝兰跟章烬碰杯喝橙汁的时候说,以后的日子要蒸蒸日上。   没想到却事与愿违。   下午向姝兰的电话响了又响,那伙口含盐巴的赌棍大年三十也不消停,呼朋引伴凑出了几桌麻将,向姝兰应下了,吃完饭就去了棋牌室。   太阳就是从她出门的那一刻开始往下沉的。   她出门前对章烬说,晚上会早点赶回家做年夜饭,但是她食言了。   天还没完全暗下来,院子外面就响起了鞭炮声,王老太家是最先吃年夜饭的,喧闹的声音从阳台漏出来,一楼都能听见。   章烬坐在院子里,一边玩手机一边等向姝兰回家,杂毛儿在他脚边跑来跑去,很快就饿了,不停地用脑袋蹭章烬的腿以引起他的注意。但它的主人自顾不暇,推了推它的狗头,懒得管它。   院子里凉飕飕的,章烬坐了一会儿也坐不住了,他仰头看了眼已经擦黑的天色,心里不由得钻出一丝焦躁:他妈怎么还不回来?   他打了个电话给向姝兰,等了一会儿,没打通。   棋牌室声音嘈杂,向姝兰可能听不到来电铃声,没人接也是常事。但这回章烬却突然有些心烦,他又等了一阵,决定去棋牌室接向姝兰。   章烬钻回屋里,把桌上那盘排骨拨出来,倒进杂毛儿的食盆里,然后对杂毛儿吹了声口哨,把它叫过来。   他家狗巴巴地盼了半天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它歪着脑袋趴在食盆边,冷了的排骨同样啃得吱吱响。等杂毛儿吃饱了,章烬捏了捏它的耳朵,把狗带出了门。   有些人家已经吃完了团圆饭,开始放烟花了。章烬出门时,正巧听见“噗”的一声响,火星喷溅着从纸箱里蹿出来,飞到天上炸开了,好几个小孩儿站在台阶上仰着脖子哇哇地叫着。   嘁,跟没见过烟花似的。章烬心说。   在一片灯火通明中,只有他家是暗的。章烬踩着一地的爆竹屑,把院子外的铁门锁上了。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棋牌室已经关门了。   一人一狗在门口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章烬直接掀开旁边一家小餐馆的门帘,向餐馆的孙老板打听情况。   孙老板的餐馆开了十来年,跟向姝兰一家人都很熟,一见章烬他就“哎哟”了一声,没听章烬说完就开口了,仿佛知道对方要问什么似的。   “你来找你妈的吧?哎呦喂,你来晚了,刚才有几个警察到这儿来,把打麻将的人都带去派出所了!”孙老板说,“最近查赌博查得严,我在隔壁听到说,你家好像是被人举报了……”   章烬在冷风中打了个寒噤,孙老板看他脸色不好,正要劝慰一番,只是没等他说话,章烬就跑走了。   他一刻也没停,直接赶往派出所,杂毛儿迈着三条腿,在他身后卖力地追着,等它好不容易追上时,它的主人却折了回来,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跑。   章烬从家里拿了钱,让杂毛儿待在家里,自己蹬上摩托车,一口气不歇又赶回派出所。交完罚金后,章烬等了一段时间,警察才把向姝兰带出来。   当时章烬气喘吁吁地靠墙站着,抬眼看见向姝兰时,他一口气呛在气管里,佝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   ——向姝兰披散着头发,脸上有几道新鲜的抓痕,已经红肿了,像是被指甲抠出来的。   章烬积压的烦躁和怒火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咬着牙问:“谁干的?”   对面两个警察见他面色不善,警惕地站了起来,严厉地叱道:“想干什么?”   “妈没什么事,先回去行吗?”向姝兰连忙拉住章烬的胳膊,小声地哀求着。   章烬盯着她的脸,忍气吞声地没说话。向姝兰又转向警察,抱歉地笑了笑,挽着章烬出去了。   她坐上摩托后座,章烬踩了一脚启动杆,车子很快轰轰地发动,冷风从两侧扑来,向姝兰箍着章烬的腰,把脸埋在他背上的羽绒服里。   这股温暖让她满心愧疚,脸上的伤跟着抽痛起来。向姝兰知道章烬在等她的解释,她在心里不断地打着草稿,想编织一个心平气和的谎话,于是很长一段路上都没有人说话。   摩托蹬上坡的时候,向姝兰的谎话终于编好了,但坡陡,她不想让儿子分神,决定进了巷子再说;等到进了巷子里,向姝兰又迟疑了,这里离家不远,她想还是回家再说;当终于到了家里,她看见满桌子中午剩下的冷汤冷菜,想起她儿子等她回家吃团圆饭,到现在却还空着肚子,她垂下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向姝兰端起桌上的菜,走进了厨房。   章烬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根烟,把纸皮捏破了,卷在里面的烟草散了出来。厨房里还是叮叮当当地响着,但现在这个声音已经不能让他的心雀跃起来了。   他拉开抽屉,把压在最底下的黄皮纸袋拿了出来,这个纸袋是前年中秋节的时候,章昊让他去东郊火车站,跟月饼一块儿拿的。纸袋里边装的是几张全家福照片,是他和向姝兰离婚之前,一家人去照相馆照的。   章烬看着它,一时间觉得自己跟照片上的人没有两样。   哪怕他成了炮哥儿,他照样保护不了向姝兰。   过了一阵,厨房的声音停下了,熟悉的饭菜香又飘满了屋子,向姝兰洗好了碗筷,到章烬的房间喊他吃饭,她刚张口,屋外就响起了喧闹的鞭炮声。   这是一个不美丽的巧合。向姝兰怔怔地看了眼挂钟——已经十二点了。   过了守岁的时间,那一桌过时的“年夜饭”突然变得尴尬起来。   “烬啊,吃饭吧。”爆竹声停下后,向姝兰轻轻地说。   章烬不想动。从棋牌室跑到派出所、再从派出所跑回家,那么长的一段路跑下来,他也没觉得有多累,但现在干坐着,他却感到累极了。   戾气攥着拳头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章烬的眼睛都被愤怒烧红了,他十分暴躁,甚至想冲向姝兰发火,可是他一看到向姝兰的脸,就什么火也撒不出来。   向姝兰歉疚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妈给你盛好端过来……”   话没说完,章烬就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到客厅,在饭桌边坐下了。   “到底是谁弄的?”章烬又一次问道。   向姝兰这回没有再沉默,她拿出了编好的谎话,轻描淡写地说:“误伤的,有一桌人算钱的时候吵起来了,我上去劝架,不小心被抓了几下。”   她吃饭时,****的伤口跟着脸部肌肉鼓动,灯光下,隐约能看出巴掌的痕迹。   “那举报呢?”章烬接着问。   向姝兰愣了一下:“我哪知道是谁……”   章烬窝着火,没再说话,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就进屋了。   向姝兰的闪烁其词无异于是给火上添了一把油,章烬突然意识到,他给不了向姝兰安全感,尽管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向姝兰还是不敢让他为这个母子俩的小家庭遮风挡雨。   章烬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用谎言和缄默维持的平静不堪一击,随时等待着爆发。   直到第二天清早,向姝兰接到了一通电话,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轻轻地落了下来。   这通电话是一个叫周东平的男人打来的,向姝兰在院子里洗衣服,她的手机在屋里充电,章烬原本想替她拿过去,看到这个名字时,他眼皮跳了一下。   他想起了“周叔叔”,那个在他家吃饭的、油头粉面的男人。   紧接着他又想起那辆车。   章烬改变主意,没把手机给向姝兰,自作主张地按下了“接听”。   周东平一上来先“喂”了几声,可是没听到回应,他以为对方在生气,叹了口气道歉说:“姝兰啊,不好意思,昨晚的事都怪我,是我没处理好家务,不然也不会闹到派出所去……你还好吧?伤得严不严重?去医院看过了吗?”   周东平说了一串,但向姝兰一直没出声,他感觉有些奇怪,又停下来“喂”了几声,问:“你听得见吗?”   章烬这才开口了:“我妈脸上的伤是你害的?”   周东平发现对方不是向姝兰,吃了一惊,猛地挂断了电话。   章烬憋了整整一夜的怒火不可遏制地蹿出来,他把向姝兰的手机揣进兜里,径直走向他妈,沉声问:“周东平在哪?”   向姝兰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她被章烬的脸色吓到了,什么也来不及想,急忙抓住他的胳膊说:“别去!不关他的事。”   “你不说我自己找!”章烬火冒三丈,甩开向姝兰的手,掏出摩托车钥匙就要走。   向姝兰挡在摩托车前,不让他离开,连声说:“烬烬,你听妈的话,别出去……”   章烬扔下摩托车,一把拉开了铁门,门摔在砖头墙上发出“咣”一声响,把杂毛儿惊得跳起来,也把门外的王老太吓得腿软摔了一跤。   章烬急匆匆地出门,差点被地上的王老太绊倒,他没收住脚,踩在王老太的鞋上,把王老太痛得“哎唷”叫唤。   “夭寿啊!大清早野鬼赶着去投胎啊!”王老太坐在地上恶狠狠地骂道。   向姝兰赶紧把章烬往里推,她挤出来一边扶王老太一边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王老太立马瞥见了向姝兰脸上的伤。   流言传得飞快,她今天早晨出门散步就听她的老姐妹说了昨晚棋牌室发生的事情,据说向姝兰当小三被抓包了,正牌是个彪悍的母老虎,直接撸起袖子冲到棋牌室打人。打了人还不够,母老虎心黑手狠,顺便把棋牌室一众赌棍也给举报了。   王老太一见向姝兰这副鬼样子,就知道老姐妹说的百分百没错。   她像碰到了脏东西似的甩开向姝兰,没好气地说:“别挨我!我自己有手有脚!”   说着她看了一眼小流氓,发现他居然还瞪自己。   大年初一就被短命鬼踩了一脚,一整年都不吉利了。王老太气不打一处来,口不择言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娘的不三不四在外面勾搭男人,养出来的流氓儿子也是一路货色!天天往男的屋里钻……”   章烬脑子“嗡”的一下,理智被狂躁的怒火烧得一点也不剩,他抡起了拳头吼道:“老不死的!老子今天就宰了你!”   王老太吓得大叫起来,她一只脚被踩痛了,跑也跑不快,眼看着就要被小流氓揪住领子打死,这时候向姝兰拼命地拉住了章烬。   “你放手!我今天非要弄死她!”章烬眼里全是血丝,这些血丝有的是一晚上熬出来的,有的是被怒火烧出来的。王老太碰了他的底线,法律和道德突然间灰飞烟灭,他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向姝兰死死地拽住章烬,她既没有自己的儿子高,也没有他壮,这个瘦小的女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愣是没让章烬的拳头落在王老太身上。   王老太扶着墙想跑走,然而小流氓的家的狗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了,一边吠叫一边凶恶地扑向她。   王老太的眼泪被吓了出来,她泪眼朦胧地喊着“救命”,向姝兰企图喝住杂毛儿,可是杂毛儿不听她的,因为章烬说:“咬死她!”   杂毛儿追着王老太跑出去了。   王老太很走运,在跑了一段路之后,她的高材生儿子及时赶来了。   王老太的高材生儿子拎着礼物、拖家带口地来给老母亲拜年,一来就碰上这样混乱的场面——一条恶狗追着老母亲咬,而他的老母亲老泪纵横地喊着救命。   高材生儿子扔下大包小包,只留下手里的一盒饼。这盒饼价格昂贵,包装也十分精致——它用铁盒装的,沉极了。   他赶到王老太身边,抡起铁盒,就像抡起一个大铁锤,像打铁一样狠狠朝狗头上砸过去。这条恶狗瘸了一条腿,比不得健全的狗灵活,没躲过去,第一下就被砸中了。   高材生儿子料定这第一下已经够将这条狗砸出脑震荡,但想起老母亲可怜的样子,他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又乘胜追击,连着砸了好几下,砸得瘸腿狗叫得比他母亲还可怜、砸到铁盒上都见了血才罢休。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堵墙的后面,章烬被向姝兰死死地拦着,只远远地听见杂毛儿的叫声,什么也没看见。   杂毛儿倒在了地上,脑袋上血肉模糊,只有肚皮还一鼓一鼓地动着。王老太不敢回家了,让她的高材生儿子开车带她走。   高材生儿子横着眼不答应,要去找狗主人理论。   王老太硬拉他走:“那一家人都是流氓!不讲道理的!不要跟这种人家打交道!”   高材生儿子这才不情不愿地带他的老母亲走了。   地上的杂毛儿敏锐地感觉到危险远去了,颤颤地动了动爪子。对一条健全的狗而言,被打成这样还想再爬起来,不如眼一闭直接登天更为容易,更何况是它这只三条腿的残疾狗。   要爬起来几乎是生命的奇迹。   可奇迹就这样发生了,发生在一条丑巴巴的土狗身上。   杂毛儿靠着棍子似的三条腿把身体支撑起来了,它耸着身体,一蹦一蹦地往回走,循着空气中它主人的味道。   它每蹦一下,棍子似的瘦腿都像要支撑不住塌下去似的,每次移动的距离都很短,速度很慢,不及它头上的血流得快。   有一个骑单车的人路过,差点没留神要撞上这条狗,还好他及时扭了车头,虚惊一场。   “蠢东西不会看路!”骑单车的人骂道。   杂毛儿垂着脑袋,慢吞吞地蹦着,血流到它的鼻子里,堵住了空气中的气味。没有了气味引导,杂毛儿有些蹦不动了。   就在这个时候,它撞上了一个人,把血蹭在了那个人的裤腿上。   这是它最后一次撞上章烬的腿。   杂毛儿棍子似的腿折断般地弯下去了,在它身体塌下去的那一刻,它腾空而起了。   章烬把它抱了起来。   ※※※※※※※※※※※※※※※※※※※※   这是很长的一章。?°?°?°? 第65章 “你能早点儿回来吗?”   章烬抱着杂毛儿,不言不语地往家里走,杂毛儿的肚皮软软地贴在章烬手上,大概是它太重了,章烬的手有些抖,于是杂毛儿的身体也跟着一起抖。   从杂毛儿抖动的身体里流下来的血洇湿了章烬的黑色羽绒服,它主人的气味也变成了血的气味。杂毛儿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当章烬踢开铁门、它听到熟悉的铁门晃动声时,它的耳朵竖了起来。   向姝兰在门口愣愣地站着,看到杂毛儿被砸坏的狗头,她惊叫了一声,连忙跑进屋里去找药箱。章烬把杂毛儿放在狗窝前,自己在石墩子上坐下了,从找到杂毛儿到把它抱回家里,章烬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的脑子陷入了漫长的空白中,像大火后的荒地,什么都不剩了。他一声不吭地看着杂毛儿湿哒哒的头上那些黏在一起的皮毛,又看着向姝兰手忙脚乱地用纱布给杂毛儿止血。   太阳的影子在缓慢移动,院子外面又响起了鞭炮声,巷子里的人碰面互相说“新年好啊”,到处都是“新年好啊”。   杂毛儿血肉模糊的头让向姝兰不敢下手,她把纱布轻轻地遮在杂毛儿的头上,想了想大概是觉得不好,改成垫在它头边。然后她看向章烬,轻声叫了句“烬啊”,可是章烬没有反应。   向姝兰疲惫地摇了摇头,最后看了杂毛儿一眼,扭头走开了。   杂毛儿眼皮半掀地躺在地上,肚皮像漏气的气球一样鼓动着,张开的嘴巴呼呼地呼着气。它已经不能发出“汪”的声音来取悦主人了,它只会一边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一边用黯淡的眼珠木木地望着章烬。这只听不懂人话的狗,眼睛更不可能会说人话,但它还是无声地看着,仿佛真能说出点什么似的。   良久,太阳从南边穿过层层枝叶、穿过墙顶的碎玻璃片,照进了院子里,灿烂的光辉照在地面的斑斑血迹上。在阳光里,章烬看见杂毛儿的尾巴贴着地面晃了晃,他松开攥着的手,蹲下去摸了摸杂毛儿的下巴。   杂毛儿沐浴在春天温暖的阳光里,肚皮终于不再漏气,而是缓缓地瘪下去了。它在人间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主人的手。就像它第一次撞到章烬一样,最后它安静地死在了章烬的脚边。   章烬浑然未觉地摸着杂毛儿油亮的毛发,从下巴摸到耳朵,摸到瘪下去的肚皮,摸到它毛茸茸的尾巴尖。   他把腿蹲麻了,才将视线从杂毛儿身上移开,木然地落到了墙边的铁锹上。章烬握住铁锹的那一刻,他荒地般的大脑死灰复燃一般,重新迸出了愤怒的火星,他仰起头,四楼的玻璃窗正在日头下闪闪发亮。   章烬在狗窝前踩下了第一铲,湿润的泥土气味被一铲一铲地翻出来,当远近的鞭炮声又一次响起时,狗窝前已经有了一个足够深的坑穴。   章烬把杂毛儿抱起来,放进坑穴里,接着他把杂毛儿躺过的地面上、那些血迹斑斑的泥土铲起来,盖在杂毛儿的尸体上,又一铲一铲地亲手埋了它。   他把坑填平后,仍然握着那把铁锹,仍然沉默地坐在院子里。章烬从早到晚没再说话,也没吃饭,无论向姝兰说什么,他都毫无反应。   就这样一直到晚上,王老太坐着车回来了。   高材生儿子想把老母亲送到家门口,王老太死活不让,她在离家还有老长一段路的时候,就从儿子的车上下来了。   王老太忐忑地穿过巷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有种预感,觉得那个心肠歹毒的流氓会报复她。   王老太的脚本来已经不疼了,但不知怎的,下车的时候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心里十分焦急,担心这条腿会拖累自己。她一路都在念“阿弥陀佛”,希望佛祖能保佑自己,离家越是近她越焦急,越是焦急就越觉得脚痛。   王老太像做贼一样,走路没发出一点声音,拐进楼道口时,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地拜了拜,在心里又求一遍佛祖保佑,然后硬着头皮进去了。   她揣着一丝侥幸,以为自己未必会被流氓发现,但她不知道,那个心肠歹毒的流氓已经在院子里等她一天了。   王老太矮胖的身影一出现,章烬就站了起来。王老太一扭头就看到他凶神恶煞的脸,当即惊叫出声,撒开腿就跑。   章烬提着铁锹,并不急着追赶,此时的王老太惊魂未定地爬上了楼梯,心想到了家就安全了。铁锹拖过一级一级的楼梯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这声音在她背后如影随形地跟着,王老太掏钥匙的手打着哆嗦。   终于她心惊肉跳地进了家门,她想把外面的防盗门和里面的木门都关紧,把能上的锁都锁上,可是这个时候铁锹声越来越近,王老太最终只匆匆锁上了木门。   王老太靠在木门上,屋外的铁锹声戛然而止。   章烬停在王老太家门口,提起了铁锹,对着防盗门重重地砸去,只上了一层栓的老防盗门像遭地震似的抖动起来,章烬连砸了十几下,它就摇摇晃晃地开了。   屋里的王老太拿凳子顶着门,又想去搬桌子,然而章烬已经开始砸木门了,王老太死死地抵着门,不敢动一下。   她开始哭喊着求佛祖了,她也不知道佛祖能不能听见并救她,但向姝兰听见了。   巨大的响动惊动了整整一栋楼的人,好些人躲在家里心惊胆战地听着,有几个大胆的站在楼梯间里张望,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敢靠近。   向姝兰从一楼跑上四楼,惊慌地喊着章烬的名字,但是章烬听不见她的声音,咣当的砸门声还有杂毛儿遥远的叫声将她的声音盖住了。   向姝兰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了章烬的后背,用尽全力将他往后拖,可这回她拖不动了,章烬像一根钉子,顽固地扎在原地,并且仍在砸门。   木门即使上了三层锁也还是不够坚牢,门栓从墙上掉下来,掉在了王老太跟前,王老太的视野随即歪了,她屁股底下的凳子被撞得倾斜了,坐在凳子上的王老太摔了个大马趴。   门被砸开了。   章烬举着铁锹的影子罩在王老太吓白的脸上,她“哇”地大叫起来。   “妈呀!啊!杀人啦!”   章烬在惊叫声中再度抡起铁锹的时候,向姝兰拽住了他的胳膊,章烬出离愤怒,想甩开向姝兰,谁知无意当中,卷了边的铁锹撞上了向姝兰的膝盖。   暗红的血当即从小腿处流下来,流过裤脚,染红了向姝兰的白袜子。   她痛苦地拧着眉,手却还死死地拽着章烬的胳膊不肯放。   章烬怔怔地愣了一会儿,像是从不理智的状态下清醒了,又像是忽然陷入了更深的疯狂。他“哐”地扔了铁锹,把向姝兰背起来,一路跑下了楼。   楼上观望的人见他骑着摩托车带向姝兰远去了,才纷纷地数落起来。   几个跟王老太相熟的老姐妹把她扶起来,一边安慰她,一边骂向姝兰和她的畜生儿子,她们用笃定又狠毒的语气说:“这一家人早晚都会遭报应。”   铁锹上有铁锈,向姝兰膝盖下方的皮肤被割破了,章烬带她去医院处理好伤口,再回家时已经到了半夜。   向姝兰一遍遍地对他说,让他不要再做这种可怕的事情,放过王老太。章烬起初没吭声,向姝兰说着说着就掉了眼泪,她的眼泪流在刮伤的脸上,眼睛看起来跟伤口一样红。   章烬终于答应了她。   向姝兰疲惫极了,回家后沾到床就睡过去。章烬独自在院子里坐着,昨晚他也是这样坐着,杂毛儿就趴在他旁边蹭他的腿。而现在杂毛儿躺进了土里,只剩他一个人形影相吊。   章烬坐了一会儿,他一整天没吃饭,胃开始痛起来了。但他捂着肚子,没有进屋找东西吃,而是走出门,去了二楼。   声控灯亮了,橘黄的灯光照在春联上,章烬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堵在胸腔里的郁气悄然松了一些。他把门关上,在黑暗中走进了卧室,只开了程旷书桌上的一盏台灯。   在台灯的光晕下,章烬躺在床上,随后他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用力地闻着残留下来的熟悉的气味。很久之后,枕头上的气味被他风卷残云地吸完了,再也嗅不出什么不同了,章烬的脸还埋在枕头里,他无声地哭了。   麻木了一整天的神经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突然醒了过来,章烬不记得上一次掉眼泪是什么时候了,也许他从来没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就好像眼泪不要钱似的。   大概正因为眼泪不要钱,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流。   胃痛令他蜷起了身体,章烬成了一朵快被淹死的娇花儿,他蜷在床上,忍不住掏出手机,从联系人中找到程旷。   他几乎一整天没说话,喉咙像被堵住了,但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他又说不出来。   “你能早点儿回来吗?”   章烬打下这行字,没发出去。   ※※※※※※※※※※※※※※※※※※※※   晚安。 第66章 “会好的,章二炮儿。”   程有义和程有德打了一架以后,兄弟俩彻底决裂了。   除夕晚上的团圆饭,谁也没去程奶奶家,程老二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想来想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最后还是他媳妇儿说服了他。   程老二媳妇儿说,他老娘去年多灾多难,本来腿脚就不好,应该让她多休息,今年就不要做年夜饭了。   于是兄弟仨整整齐齐,各自在家里过年。   程奶奶接到程老二的电话时,正在菜市场买菜,她乐呵呵地问儿子想吃什么,儿子却告诉她自己晚上不来了。电话挂断后,程奶奶一下子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她开始漫无目的地经过各个摊子,走进每个小贩的吆喝声中,又从吆喝里走出来,挎着菜篮子,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回家。   程奶奶回头看一眼热闹的菜市场,脚步却在往远离它的方向走,她走进狭窄的小巷,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就像家门口的这条小路一样,一眼就能看到头。   她大半辈子的人生过完了,三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孙子孙女也已经长大,似乎功德圆满,再没什么缺憾,可以安心地老去了,但她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却仍然无所适从。   老之一字之所以令人恐惧,也许不在于老本身,而是儿孙满堂,却依旧老无所依。   程旷推开程奶奶的屋门时,程奶奶正坐在窗边,脸朝着窗外的柚子树,眯着眼睛打盹。   他本来不想吵醒奶奶,可是“童养媳”一看见他就叮叮当当地跑过来,半竖起身,把两只短短的前爪扑到程旷裤腿上,欢乐地扑腾着。   小狗崽闹出来的动静把程奶奶惊醒了,她半睁着眼往门边看去,忽然喜上眉梢,拍拍身边的凳子说:“旷儿啊,你怎么来啦?快坐下来烤火。”   童养媳围着程旷的腿跳来跳去,程旷一直看着脚下,留心没踢到它,等他坐下了,程奶奶已经从抽屉里抓出了一把糖果,笑眯眯地塞给他。   这把糖果程旷后来没吃完,剩下的被他揣在了兜里,回去的路上,他碰见了程有德的小儿子,那个小男孩看见他就“哥哥”“哥哥”地叫,于是程旷把兜里的糖给了他。再后来这些糖落到了程有德的毒蛇老婆手里,她把儿子的衣兜翻了个底朝天,把糖都扔得远远的。她用毒蛇般的眼睛剜了眼程旷的背影,教训她的儿子说:“你个不懂事的,什么人给的东西也敢吃!”   那个时候程旷并没有走远,这些话被冷风一字不落地吹进耳朵里,把一点稀薄的血脉亲情吹得面目可憎。   程旷把糖放在衣服上,从兜里拿出两个橙子剥给程奶奶吃。他不必说什么话,只是坐在旁边,程奶奶就又有了精神。她有半个月没看见孙子了,总觉得每回见到,她家旷儿都比上一回要更瘦一些。   程奶奶从来没操心过程旷书念得怎么样,她不怕程旷念不好书,念不好也没关系,就怕他太用功,把身体熬坏了。   老太太不免忧心忡忡地关心起程旷的学习情况。她大字不识几个,是个实打实的门外汉,不会绕弯子试探,直接就问程旷作业多不多。   这个寒假是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假期,过后即将面临一模、二模、三模考试,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作业不多是不可能的。   但程旷面不改色地说“不多”。   程奶奶起先不太相信,确认道:“你别骗我喔?”   “没骗。”程旷笑了一下,把剥好的橙子给程奶奶,又看了眼蹿起来的童养媳,对它说,“你不能吃。”   程奶奶一手把程旷带大,却不知道她孙子很会撒谎,程旷说作业不多,她就放心了。   她心想:要是旷儿作业多得写不完还来陪她,那她非得把这个不懂事的孙子撵回家去。   一想到回家,程奶奶就看了眼时间——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她家旷儿再待一会儿就要回家吃饭了。   程奶奶看向挂钟的时候,程旷也抬眼看过去,当程奶奶回过头时,他已经站起了身。   程奶奶舍不得地看着他问:“就回去啊?”   老太太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在程旷心里揪了一下,他说:“我去煮饭。”   程奶奶一时没明白,阻止他道:“煮什么饭啊?不用煮,我等会儿自己煮一碗面吃就够啦。”   程旷却已经开始量米了,他对程奶奶说:“我也在这儿吃。”   “哎呀,”程奶奶喜出望外,突然有些手忙脚乱了,嗔怪道,“你怎么不早点说呀,我还没洗菜……”   这一晚的年夜饭是程旷做的,饭桌上只有祖孙两个人,以及一只跑起来叮当响的小狗。程奶奶看到小狗就想起章烬,她问程旷:“俊俊今年怎么没来呀?”   程奶奶问起这句话的时候,章烬正带着杂毛儿离开空荡荡的家,这一人一狗即将面对一个空无一人的棋牌室和漫长的黑夜。   老太太第一次见章烬时就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大年三十还一个人在外面晃荡。她还盼着章俊俊带上他的狗来看童养媳,却不知道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程旷陪程奶奶度过了除夕和初一,他打算初二回出租屋陪男朋友学习,不曾想当天早晨,他就在燕石街看到了章烬。   当时章烬就在大商店门口,一动不动地靠在摩托车的车座上,盯着手机出神。   程旷的视线看向章烬时,章烬也看过来了。   他一路过来都是混混沌沌的,看到程旷的时候,发了会儿怔,以为自己在做梦。   章烬没想到,仅仅只是遥远地四目相对,仅仅只是一瞬之间,压抑下去的情绪就能惊涛骇浪般地卷土重来,他感觉心脏重重地捶在了自己的肋骨上,把他一下子打回原形,从炮哥儿重新变回了那个疼了会嚎的章俊俊。   章烬睡前抓心挠肝了一场,眼里满是红血丝,程旷走近后才发现。他问章烬:“你晚上做贼去了吗?”   最后一个字被章烬撞得咽了声,他一言不发地抱住了程旷,两只胳膊收得很紧,紧到羽绒服都像不存在似的,仿佛两个人的骨骼坚硬地抵在一起。   这一撞,突如其来的委屈好像找到了倚仗。   章烬紧紧地抱着程旷,什么话也不说。程旷既没有问他怎么了,也没有挣开他,两个人在正月的冷风中沉默地抱了不知道有多久,章烬的力道终于松下来,那个时候他感觉肺里的空气都被挤得一丝不剩。   章烬的下巴压在程旷的肩膀上,心跳慢慢平静下来后,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在过去的两个漫长的夜晚里所经历的痛苦,最后只化成了沙哑的三个字。   “狗没了。”   他只说了三个字,说完就哽住了。   程旷感觉到章烬的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起来,就像风中发颤的烛火,而火焰一阵一阵地扑到他身上,每一次都撞向他心里最软的地方。   程旷眼皮被撞得颤了一下,突然狠狠地发酸了,他伸手摁住章烬抽·动的肩膀,另一只手顺毛似的摸他后脑勺上的发茬。   火红的鞭炮屑上弥漫着一股未散净的硝烟味,他们俩默默无语地站着,很久之后,直到章烬肩膀的抖动停下来,程旷才开口说话。   他叫了声“炮哥儿”,然后说:“跟我去个地方吗?”   章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   程旷带他走出了燕石街,坑洼的水泥路被泥土取代,路边的荒草越来越多,当章烬的眼前横出一条蜿蜒的铁路时,程旷停下了。   “来这儿干嘛?”章烬愣了愣,望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轨道,茫然地想:“这条路通车吗?”   铁轨下堆着碎石,距离轨道几步远的地方铺着灰白的石板,程旷沿着石板走了一段,然后蹲了下来。   他对章烬说:“卧轨。”   程旷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眼里毫无波澜,似乎接下来就要询问他:“你要跟我死在一起吗?”——章烬一时没分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认真的?”   程旷反问道:“你说呢?”   章烬的肝火猛地蹿起来:“程旷你他妈想死卧什么轨啊?大老远的跑一趟,还得等火车,用得着这么麻烦吗?我他妈早就想抽死你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还带着轻微的鼻音,但那股嚣张的气势仍旧不减。   “不是我,是他们。”程旷笑了一下,章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程旷的对面有一堵残损的土墙,仔细看会发现墙面上有一列明显的刮痕,长短和深浅各不相同,大概有些年头了,刮痕已经模糊不清。   “他们?”章烬没明白。   程旷顺着刮痕数下去:“程一旷、程二旷、程三旷……程十二旷。”   在章烬怔愣的目光下,程旷说:“这些是我以前刻的。”   在程旷无所依傍的童年时期,他人小心重,又不像现在一样能扛事儿。程爷爷和程奶奶当时并没有退休,常常顾不到他,燕石街的大人和小孩儿对这个孤零零的留守儿童并不友善,程旷碰上事儿了又没什么地方可说,就像个吞了黄连的哑巴。   他觉得自己扛不住的时候,好几次想过干脆不活了。   当年这个脆弱的小屁孩甚至给自己想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壮烈的死法,他听说他那远在天边的父母就是从东郊火车站出发去的“天边”,于是决定用卧轨结束自己短暂而不幸的一生。   程旷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那面土墙就在了,只是当时还没有地上的石板路。   程旷站在土墙边,看见火车从天边疾驰而来,在夕阳下哐啷哐啷地驶向另一个天边,他在震耳欲聋的声音里,千头万绪突然溃不成军,忍不住放声大哭,把一个孩子所有无处可说的苦难都宣泄在火车的汽笛声里。   哭过之后,他在土墙上刻下一笔,起笔死去,落笔活来。   这段又丧又中二的故事,程旷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他说完,听到遥远处传来了长长的汽笛声。   就在这个时候,程旷目光闪了一下,他看着章烬叫了句:“傻·逼。”   “操……”   章烬的话被堵在了唇齿间——程旷突然摁着他的后脑勺,凑上来亲了他。   程旷念初中时,因为出了李呈祥那档子事,那会儿他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大约就应了这句话,程旷表面上再怎么波澜不惊,骨子里仍旧是疯的——就连他能给出的安慰也是发泄式的。   铁轨在这个时候地震般颤动起来,火车从南面开来,哐哐啷啷的声响震耳欲聋,在这长久的、巨大的噪声中,程旷闭着眼,加深了这个吻。   列车疾驰开过带起的气流凶猛地打在章烬的后颈上,他心跳如擂鼓,所有的声音都从耳边消弭了。在凶狠的亲吻之后,章烬拉下了程旷的外套拉链,胡乱扯开衣领,偏过头咬他的脖颈。   “王八蛋……”章烬咬着他,哑声骂道,“我他妈只有你了!”   程旷被他紧紧地勒着,声音都被勒紧了,他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温声说:“我在,炮哥儿。”   离开之前,章烬看着墙,就像看着一座墓碑,对程旷说:“你好啊,程十三旷。”   程旷嘴角弯了弯,回应他:“会好的,章二炮儿。”   会好的,哪怕是无底深渊,往下走,也有前程万里。   ※※※※※※※※※※※※※※※※※※※※   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木心《素履之往》 第67章 你就玩死我吧……   章烬清早出门,到晚上才回来,向姝兰在院子里心神不宁地等了他一整天。   她不知道章烬去了哪里,也猜不到他会去哪里,只是一味地担心和不安,在这种惶然无助的不安中,向姝兰才意识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一直以来,她忙于生计,晨昏颠倒的生活使得母子俩单独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而章烬表现出一种超过同龄人的成熟和独立,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于是她也就在不知不觉间把章烬看作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成年人。   现在哪怕她想操心,也无从操心了。   向姝兰茫然地坐在院子里,当她听到摩托车声遥远地传来时,她立刻站起来,走到楼道口焦急地张望。   章烬骑摩托的身影很快从拐角处出现,向姝兰如释重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她看见程旷。程旷和章烬一同回来了,向姝兰微微怔了一瞬。   不知为何,王老太那番恶意的话重新在她脑海中冒了出来,当时一片混乱,她没有来得及多想,而今突然冒出来,冷不防地令向姝兰有些心慌。   向姝兰觉得自己不应该用这种不光明的念头去揣测两个少年人,她把惶惑收起来,一如既往地对程旷露出笑容,并亲切地招呼他“小帅哥”。   那时她尚未意识到,流言吹进耳朵里,已经落地生根,赖着不肯走了,即便她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她不得不多想。   这一阵子接二连三的风波让向姝兰疲惫不堪,自从上次章烬接了周东平的电话后,那个男人就不敢轻易联系她了。当初他声称已经和妻子商量离婚,对向姝兰百般示好,体贴又周到,几乎打动了她。就在向姝兰准备接纳周东平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妻子给了她当头一棒,让她对婚姻和爱情失去了信心。   向姝兰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章昊,给她留下了满心失望以及一个儿子,周东平作为差点走进她生命的第二个男人,带给了她屈辱以及病痛的折磨。   她开始频繁地偏头痛,尤其是晚上。当她有一天晚上因为头痛醒来,在床上辗转反侧时,她听到院子里铁门响动的声音,像是有人开了门,随后又将门轻轻地关上了。   这点轻微的响动很快消失在安静的夜色里,仿佛一个短暂的错觉。向姝兰按着太阳穴躺了一会儿,疼痛的感觉随着脉搏一跳一跳地活跃起来,令她十分煎熬。   向姝兰从床上坐起来,出门烧了一壶热水。   她把脚步放得很轻,生怕吵醒章烬,可是当她端着热水回屋、路过儿子的房间时,那一瞬间,仿佛鬼使神差,她想起铁门打开又关上的声响。   在抽痛的大脑做决定以前,她的手已经扭开了章烬卧室的门。   随后向姝兰惊愕地站在了原地,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但这种明白让她不敢接受。   她的脑子空白了,这个时候,王老太的恶言恶语趁虚而入,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回响,向姝兰顿时陷入了四面楚歌般的境地。   她手上一下子没了力气,杯里的开水泼了出来,热滚滚地泼在了她的脚上,向姝兰惊叫了一声,手却还在发颤,开水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洒。   她倒退着靠在了门上,这扇门也支撑不住她的身体,于是她缓缓地向下滑,直到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这时候她的内心还揣着一丝侥幸——她盼望铁门再次打开,章烬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明白这只是一个误会,她儿子并没有去二楼。   她的盼望持续了一宿,也折磨了她一宿,跟着王老太的声音一起盘旋在脑海里和耳朵边,反反复复,直到窗外晨光熹微,她才听见了铁门开阖的声音。   她坐在屋里,听见章烬回来洗漱和换衣服,很快又出了门。她的儿子很体贴,洗漱时将水龙头开得很小,走路也是轻手轻脚的,等他离开的时候,关门又是轻轻的——跟昨晚一模一样。   向姝兰在他关上门后不久从屋子里走出来,她一路走到楼道口,看见她儿子骑单车的背影,也看见坐在后座上的小帅哥。   她目送着两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单车消失在道路尽头,她依然苍白着脸,久久地站立在那里。   向姝兰终于扭头回屋时,心里涌起一阵茫然和忧伤。   对此一无所知的章烬载着程旷来到班上。这个时候七班已经挂起了高考一百天倒计时的牌子,每天值日生都会往后翻一页。   石韬准备了一个U盘,里面有一百首励志歌曲,每天早读前让全班同学唱一首,开启一天的学习,一直唱到高考来临。   随着总复习的深入,大家刷的题目越来越多,去办公室问问题的人也变多了,白老狗时常能发现一些思路巧妙的好题,他受到了石韬“每日一曲”的启发,在晚读前抽出一刻钟,搞了个“每日一题”。   在白老狗进教室以前,皮裘就已经把题目抄在了黑板上。   进入高三下学期,七班的同学吃饭都很快,下课铃声一响就以飞一般的速度冲出教室、穿越走廊,再马不停蹄地跑下楼梯。高三的下课铃比高一高二早几分钟,当低年级的铃声响起时,他们一般都已经冲到了食堂里,准备打饭了。   因此在晚自习开始前,大部分同学都回到了教室里。   白老狗的“每日一题”难度颇大,章烬一般看都懒得看,反正看了也不会,但程旷偶尔会让他看几道——比如这次。   章烬看了一眼题目,突然心念一动,他从桌肚里拿出草稿纸,对程旷说:“学霸,打个赌吗?”   姓章的赌棍每回打赌都有所图谋,不是裤衩就是别的什么。程旷问他:“你又想赌什么?”   “这道题我要是写出来了,今天晚上你就……”章烬用笔杆指了指黑板上的题,压低了声音说出最后两个字:“帮我。”   他本来想说点更过分的,但是想了想,又觉得这道题配不上那样的赌注,于是临时改口了。   章赌棍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想得美极了。程旷问:“没写出来呢?”   “没写出来我帮你。”章烬大方地说。   ……他还挺能推己及人。程旷嗤了一声:“快写吧渣渣。”   章烬在程旷的督促下,把理科三门的基础补得差不多了,理综选择题基本能有百分之六十的正确率,凭他这点二五眼的知识,想写出白老狗筛出的好题,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凡事总有例外,这道题就是例外——章赌棍混迹赌场,靠的从来不是真本事——这道题他做过。   章烬把写了答案的草稿纸“啪”地拍到程旷桌上,就像拍下了一沓银票,弯着眼睛春风得意地说:“你输了,学霸。”   程旷把他的答案扫了一眼,没说什么。章渣渣做过的题目都是他勾出来的,他记得比渣渣本人还清楚,看其中一两个步骤就知道有没有写对。   程旷放下草稿纸,过了一会儿开口说:“渣渣,玩点别的吗?”   “玩什么?”章烬问。   程旷不紧不慢地说:“要不要积分?一道题一分,用分数换奖励。”   这句听起来一本正经的话落进章烬耳朵里,吹起了一股不正之风。章烬清了清嗓子,低声问:“什么奖励都行?”   程旷:“你说呢?”   章烬听出了程旷话里的肯定意味,心里咯噔一下,他感觉自己就像毛驴眼前吊着胡萝卜,一边禁不住心驰神往,一边恨得咬牙切齿。   是及时行乐还是留着攒一笔大的?这是一个问题。   半晌,程旷听见章烬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骂道:“个王八蛋,你就玩死我吧……”   然后他眼一闭,拍板说:“成交。”   在章烬心焦气躁地望着“胡萝卜”的时候,他没看见脚下的石头,当他看见时,已经绕不过去了,于是石头绊倒了他。   章烬不知道王老太阴阳怪气的话已经在向姝兰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了,因此到了晚上,万籁俱寂之时,他依然像从前一样打开了屋门准备上楼。   就在他关上房门的时候,对面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向姝兰的咳嗽声。   章烬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当咳嗽停下来时,过了一阵,章烬轻轻地扣上了门——如果向姝兰睡着了,这么轻微的响动不会惊动她。可是这个时候,咳嗽声又响了起来。   章烬皱起眉,走进厨房倒了一杯热水,然后轻轻地打开向姝兰的卧室门,把这杯水放在了向姝兰的床头。   向姝兰适时地睁开眼,看着他扯出一点笑容:“烬啊,还没睡啊?”   “妈,喝点水吧。”章烬见她醒了,又把水端了起来,递到她嘴边。   向姝兰摁亮床头灯,喝过水之后依然恹恹地坐着。   章烬见她脸色不太好,头上还出着冷汗,有些担心,于是从医药箱里拿了支体温计过来。向姝兰却摇头说:“妈没烧,就是头有点疼,忍忍就好了,你早点睡吧,明天还上学呢。”   章烬不放心向姝兰,走之前对她交待了一声:“妈,你有事儿喊我。”   他回自己的房间给程旷发了条消息:“我妈好像病了,今晚别给我留门了。”   程旷很快回复他:“早点睡。”   章烬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早点睡”了,他在黑暗中躺在床上,不知是因为担心向姝兰,还是睡熟了二楼的床,一直没睡着。而后半夜,向姝兰的咳嗽声再也没有响起过。   ※※※※※※※※※※※※※※※※※※※※   晚上好,今天是章小毛驴儿和胡萝卜的故事~ 第68章 为什么非要选这条路呢?   棋牌室被举报之后,向姝兰有一段时间没开张,这些日子她待在家里的时间变长了。   章烬晚自习后回家,发现家里灯火通明,向姝兰正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线,厨房里飘出一股暖甜的香气。   章烬刚出生那会儿,向姝兰因为产后贫血,家里经常炖红枣花生汤,因此这股甜丝丝的香味,章烬轻轻一嗅就嗅出来了。   “回来了啊,妈给你盛汤。”向姝兰起身说。   章烬却放下背包往门外走,向姝兰愣愣地对他的背影喊:“你去哪儿啊?”   章烬回道:“我叫旷儿下来一块吃。”   儿子的愉悦浸透在嗓音里,向姝兰被他脱口而出的“旷儿”叫得怔了一瞬,过了一会儿才走进厨房里,把汤盛了出来。   章烬很快把程旷带来了,程旷礼貌地对向姝兰打了招呼。向姝兰笑容一如往常,只是那声亲切的“小帅哥”却没能叫出口,她笑着说:“别客气。”   亮堂堂的屋子里,向姝兰是唯一一个揣着心事的人。她坐在沙发上,并不坦荡地看着桌边的两个人,想起第一次见到程旷时,他脸上拘谨疏离的神情。当时正是因为那种神情,让她把这个萍水相逢的孩子拉进了屋里。   现在他们俩坐在一起喝汤,跟那时已经大不相同了。   章烬悄悄地把勺子伸进程旷的碗里,飞快地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尝过之后低声质疑:“你这碗好像更甜?”   程旷:“……”   傻炮儿贪心不足,吃着碗里的还盯着别人碗里的,用程旷以前听过的“老人言”来说,这叫“偷来的米更香”。   他问:“那换一碗吗?”   “换。”章烬往向姝兰那边瞄了一眼,随即做贼似的把自己的碗往程旷面前推。   两个人干着暗度陈仓的勾当,途中两只碗碰在一起,发出了“叮”的一声细响,程旷反应迅速地把碗勾走,倏忽间也有了做贼的心情。   这种幼稚的乐趣早在他童年时期就已经出走,暌违近十年之后才重新回到程旷身上,而此时他已经成年了。   喝完汤后,程旷回去了,章烬从楼梯间下来时,跟一个矮胖的身影狭路相逢。   王老太一看到他就往后缩,狭窄的楼梯上,章烬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只见这老太婆畏畏缩缩地靠着墙,一双浑浊的眼珠别到一边,装作视而不见,余光却时时警惕地留心着他的动向。   那一天章烬抄着铁锹砸门的样子,给王老太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她用余光看见小流氓阴恻恻的目光,枯瘦的脖子一阵发凉。她感觉下一秒小流氓就会像拎鸡拎鸭一样掐住她的脖子,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或者一脚把她踹下楼梯,摔得她后半辈子出不了门。   在她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小流氓终于有了动作。   章烬从这个弱小谨慎的老太婆身上收回视线,踩亮声控灯,跟她擦肩而过了。   王老太僵了片刻,回过神后连忙蹽开腿哒哒地跑回了家里,生怕他反悔似的。   事实上章烬确实后悔了。   他后来才意识到,王老太那句令他如芒在背的话,也刺进了向姝兰耳朵里。   向姝兰织毛线织到很晚,她放下东西回屋的时候,听见章烬出门了。   这几天向姝兰的神经一直紧紧地绷着,对开门的声音敏感极了,尤其是晚上。现在已经接近十二点了,向姝兰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地叫他。   “烬啊,你去哪里?”   等了一阵,向姝兰没有得到回音。   她推开门出来,着急地四处张望,发现章烬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向姝兰心里咯噔一声,猛地望向二楼的阳台,窗帘外漏出的灯光令她呆滞在原地。   这天晚上风很大,铁门被吹得哐哐响。   向姝兰不知道被什么力量蛊惑着,不自觉地走到了院子外,等她缓过神时,自己已经走进了楼梯间。   她犹豫地看着楼梯,不清楚该不该上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章烬的声音在喊她,向姝兰循声望去,发现章烬正在院门口看着她。   章烬见家里垃圾桶满了,出门倒了趟垃圾,回来就看见他妈神思恍惚地站在楼梯间。他原本没有多想,但是向姝兰的反应却令他感到奇怪。   章烬只是喊了一声“妈”,向姝兰就像中弹似的顿住了,脸上的惊慌没有来得及收起,露出了心事重重的马脚。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章烬隐约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晚上他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在一片寂静中坐起来,出门去倒水喝。开门的那一刻,向姝兰的屋里传出了熟悉的干咳声。   章烬蓦地僵在了原地,他突然感到有一股凉意随着声音从向姝兰房间的门缝底下钻出来,顺着脚踝爬上了他的脊背。   在黑暗中,门内的咳嗽声变得很蹊跷,章烬想起之前的几个夜晚,似乎每一次这个声音都在他关上门准备上楼的时候出现,就好像……就好像是掐着时间咳出来的。   章烬一动不动地站着,陡然间生出一个念头——他觉得每一声咳嗽都在问他“你去哪儿”,并让他“不要去”。   他妈可能发现了什么。   这个猜测令章烬有些心乱,他闭上眼睛,心跳沉沉地撞到胸口上。   屋里的向姝兰跟他一样心乱。   在轻微的开门声之后,向姝兰许久没听见动静,她等了一会儿,仍旧什么也没听到,而这时,头痛又一次袭来,在她太阳穴上一阵阵跳动。   向姝兰心里牵挂着屋外的儿子,头痛却让她的精神无法集中,她把手握成了拳头,不知轻重地往脑袋上捶,企图用捶打的方式击退偏头痛——可是她的战术失败了。   失败的向姝兰脑袋靠着又冷又硬的墙,“咝咝”地抽起了气。   当她被头痛折磨得开始叹气的时候,房门开了,向姝兰疲惫地撑起眼皮,看见章烬胳膊底下夹着药箱、手里端着一茶杯热水朝自己走过来。   她的忧虑在这一刻变了味,像针一样,扎得她的心又软又疼。   章烬将茶杯放在床头柜上,并打开卧室里的灯,灯光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向姝兰苍白的脸色,在这种苍白的衬托下,被用力捶打过的太阳穴显出一片红润。   向姝兰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刺得闭上了眼睛,接着她听见了章烬的声音。章烬问:“妈,你哪儿不舒服?”   这声音在头痛的折磨中给了她一丝安慰,她轻轻地摆手说:“没事儿,头有点痛,过会儿就好了……”   “哪儿痛?”章烬没等她说完就伸手碰了下她的太阳穴,“是这儿吗?”   向姝兰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随即她感觉到两侧太阳穴贴上了一双湿凉的东西——那是她儿子的手。   章烬倒水时洗过手,手指上还有细腻的水珠,他佝着身体站在床边,不声不响地给向姝兰按摩太阳穴。他原本揣着满心的猜疑进来,但是看到他妈这副虚弱的样子,章烬突然感到如刺在喉。   虽然按摩有效地缓解了头疼,向姝兰却不肯让章烬多按,没一会儿就说自己好多了,催他回屋睡觉。   她催了几次之后,章烬终于松开手出去了。   只是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   “妈,你早点睡吧。” 章烬的脚步声在床头边停下,他将一条拧干的冷毛巾贴在向姝兰的额头上,走之前低声说,“……我在隔壁,哪儿也不去。”   ——他都知道了。   向姝兰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这个背影在单车上的样子,良久之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儿子是个好孩子,程旷……也是个好孩子,但是他们俩走了一条艰难的路。   为什么非要选这条路呢?   她又想到王老太的话,这句话一度让她毛骨悚然。   没人比向姝兰更清楚流言有多可怕,她半辈子都活在闲言碎语里,知道流言就像臭水沟里的一滩污水,泼过来容易,想洗干净得掉一层皮。   这两个孩子还太年轻了,可以一时冲动,可以犯错,但有些错误的后果太严重,他们还要高考、还有长远的前途和未来,她不敢也不忍看他们冒任何风险。   ……为什么非要选这条路呢?向姝兰又一次茫然地想。   第二天早上,向姝兰和章烬揣着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秘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谁也没有把这桩沉重的心事戳破,母子俩仍旧在屋檐下相安无事地生活。   在这一点上,他们俩十分相像。   章烬知道自己不可能跟向姝兰正面对峙,不可能逼向姝兰承认什么或者做出妥协,就像向姝兰明明什么都清楚,却在章烬面前只字不提,只是用谨小慎微的咳嗽声、用哀求的方式让他留下。   谁也不想逼谁,但谁也没有妥协。向姝兰知道,在这种无声的对抗中,屋檐被压垮的那天迟早会到来。   ※※※※※※※※※※※※※※※※※※※※   我每天都告诉自己,完结的那天迟早会到来。 第69章 “那你就别松手。”   程旷下楼梯时,章烬正踩着单车在路口等他。   见程旷出现,他拨响铃铛,把压抑的心事从脸上拨开,同时吹了一声轻快的口哨。   在清脆的铃铛声中,程旷看见章烬突然挪动了位置,把车前座空了出来。尽管意味不言而喻,他还是扬起下巴说:“今儿你载我。”   车夫·炮儿翻身做了章地主,程旷从他手里接过了车夫的担子。   “坐稳了没?”等章地主上了轿,程车夫体贴地问了一句。   章烬伸手勾住了程旷的腰,算是系好了安全带:“起飞吧,学霸。”   程旷蹬起踏板,心平气和地回了一句:“上天吧,俊俊。”   单车动起来之后,四周的光景开始后退,唯一不变的只有程旷的后背,还有被风撩开吹到他身上的校服。   程旷近在眼前的背影让他感到一种磐石无转移般的踏实,他可以紧紧地箍着不放,可以片刻不离地盯着,只有眼前是满的,他才能不计较未来——不计较未来某一天,他在前面骑着单车时,回过头却见不到后座的人。   某一天正一步一步向他靠近,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他决定长久地霸占后座的位置。   程车夫是个顽固的书呆子,他并没有让章地主这种无所事事的踏实持续多久,章地主盯着他的背影时,背影说话了,但说的是他听不懂的话。   “遗传平衡的五个条件是什么?”   自从高考倒计时的牌子挂上以后,程旷每天上学和放学路上都会抽背知识点,把复习落实到每一分钟。   突如其来的问题把章烬从茫茫然的忧愁中拎了出来,他懵了几秒钟,凭借着被狗啃过的记忆力,连蒙带猜地扯出了“不产生基因突变”和“随机交·配”两点。   接着章渣渣就开始质疑学霸了:“你确定有五个条件吗?”   “渣渣,想不出来了是吗?”铁石心肠的书呆子没浪费时间,确定他的渣渣男朋友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之后,把剩下三个条件补充完,“种群非常大,无迁入迁出,自然选择不作用于该性状。”   “操……”章烬在程旷背上撞了一下,“下一题。”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想做下一题,但他想要胡萝卜。   百思不得其解的题目像天堑一样拦在他和程旷中间,程旷从章烬的声音里听出了他的心烦意乱,并从他的烦躁中,跟他心灵相通地想到了高考。   在他们这个经济落后的小地方,想要考出去,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而现在章烬和他差得太远了,哪怕是离开这里,以章烬目前的水平,都还远远不够。   可高考已经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如果再给他一年……或者哪怕是半年——程旷把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掐断,这时他感觉被一双手箍住了。   章烬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突然说:“程旷,我喜欢你,我他妈喜欢死你了!”   这句话是章烬一切压力的源头,是他肩膀上最甜蜜的负担,他的压抑和苦闷是因为它,撑着不倒也是因为它。   当时单车正行至坡顶,正要俯冲而下,时间仿佛跳漏了一拍,湿润的晨风扑面涌来,程旷在一片风声中对章烬说:“那你就别松手。”   他不知道两个人的未来有多长,但“到此为止”的那天还远没有到来。   下坡以后溜了一段路,程旷把车停在早点摊前,章烬进去打包了两份蒸饺,一路拎到学校。   七班只到了十来个人,有几个在看书,余下的都在补作业,罗凯属于后者。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每个人桌上都堆着几摞山高的书,课代表收作业没地方放,于是大家都把作业本交到教室最后一排的空桌子上。晚自习结束后,很多人就把作业放过去了。   凯娘娘正在空桌子前翻找可供借鉴的作业本,见到程旷喜上眉梢:“学霸,借我抄下化学作业!”   回答他的却是章烬:“在我这儿。”   罗凯是跟炮哥儿一起抄过学霸作业的小德张,对这种情况毫不意外,殊不知小德张还在,炮哥儿却已经金盆洗手了——程旷的作业本是拿给他对答案的。   讲台上的倒计时已经翻过了将近一半,今天石韬走进教室的时候,值日生又往后翻了一张。因为每回翻页之后就是早读前的“每日一曲”,所以这个倒计时显得更有仪式感,大家像周一晨会时“唱国歌、行注目礼”一样站得笔挺,眼睛注视着倒计时,嘴里唱着励志歌曲。   下周一就是市一模考试了,这场考试的重要性显而易见,全市的高三学生都会参与,排名很有参考价值。   石韬说:“大家可以稍微紧张一些,就把它当成高考,提前体会一下紧张的感觉——紧张是好事,你们要学会适应紧张的心情。另外有一点要告诉大家,我们一共有三次模拟考试,一模、二模、三模,它们的难度是递减的。因为越接近高考,越要把难度降低,让同学们考的分数高一些,目的是鼓励大家、给大家信心。”   “所以我给大家的建议是,好好准备这次考试。你们要暗示自己——这就是高考,尽量把自己的作息和学习时间安排好,高考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提前适应。考试过程中碰到各种问题和困难也都是好事,比如什么同考场的同学特别闹影响你考试啊,考试前身体不舒服啊——当然了,希望大家注意身体健康,最好不要出身体状况——总之,不要怕状况百出,现在出现都是好事,你连这些困难都碰到过、都解决了,那高考还能有什么特别的呢?”   程旷后来一直记得石韬说的这番话,因为那次一模考试,他遇到的状况让他在高考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困境中,找不到出口。   一模考试前的周末,程旷回了一趟燕石街,他照旧去了程奶奶家,可是那里屋门紧闭,童养媳的铃铛项圈上拴了根绳,绳子另一头绕在门口的柱子上,它身边的食盒被舔得发亮。   小土狗恹恹地趴在地上,见有人来了,铃铛才重新晃荡起来。   程旷把带来的烤肠放进童养媳的食盒里,确定屋里没有人以后,打了电话给程奶奶。   很快,他听到了程奶奶的来电铃声,老年机一边振动一边发出响亮的歌声,歌声关在空荡的屋子里,沉闷地捶打着窗玻璃。   程旷挂断电话,焦躁的情绪丝丝缕缕地攀附上来,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将电话打给了程怡。   电话那头,程怡哽咽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终于把蛰伏在少年程旷心里最深的忧虑和不安惊醒了。   **   程旷上周没给程奶奶打电话,他不知道其实在周一晚上,程奶奶就被她的几个儿子背出了家里。   那天晚上极其平常,程奶奶像往常一样边看电视边泡着脚,她站起身端脚盆的时候,突然感到眼前模糊不清了,盆里的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仿佛要泼出来似的。她粗喘着气站了一会儿,仰头看时钟时,忽而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站也站不稳了。   在童养媳嗷嗷的叫声和电视嘈杂的声音中,程奶奶摔倒了,脚盆里的水泼到了地上,她想爬起来收拾残局,可是地上好似有双手紧紧地拽着她,使她怎么也起不来。   程奶奶·头昏脑涨地在地上躺着,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听见大儿子的声音遥远地响起来。程奶奶短暂地恢复了清醒,她想喊她儿子过来,然而这个时候,她却惊惧而悲哀地发现,自己嘴巴在动,但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程有德的老婆给儿子买了一张写字桌,东西送过来只有一堆零件,得自己安装,麻烦得要命。程有德家里工具不齐全,他想起程奶奶家里有螺丝刀和扳手,于是跑来问他老娘要。   程有德没跟程奶奶打招呼,径直往杂物间走。杂物间里堆着两个老人家退休前在种植队干活时的工具,有成卷的麻绳、锄头、扫帚、手套和草帽,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味。程有德不常来这里,为了找那两样东西很是花了一番工夫。   他猫着腰四处翻找时,被凳沿磕了一下,他立马有仇必报地给这条不长眼的凳子来了一脚,接着他注意到了凳子上压着的东西。   这东西被一块旧窗帘布盖得严严实实,布上还搁着一把扫帚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程有德奇怪地掀开窗帘布,随即他被吓了一跳。   程有德惊讶地想:哎呀,我老娘居然连棺材都买好啦?   他摇摇头说:“人老了真是可怜。”   程有德啧啧感叹的时候,看到长板凳底下有个盒子,螺丝刀和扳手就在盒子里。他拿了东西,忙不迭地离开杂物间,一刻也不想在里面多待。   走之前,程有德嚷嚷道:“我回去了啊!”   屋里没有人回应他。   程有德不太满意地自语说:“这老东西还不理人。”   他走到门口猛然停住了。   程有德想起杂物间里的棺材,脑子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贪婪使他的想象力出人意料的丰富。   谁也不知道程有德是怎么把棺材和程爷爷的遗产联系到了一起,他因为自己的敏锐感到激动。   程有德心跳怦怦地想:是啊,“棺材”不就是“关财”吗?   难怪他翻箱倒柜也找不到,原来是藏到棺材里了!   程有德用想象说服了自己,他又退回程奶奶家里,但这回他没有直接去杂物间。他打开程奶奶卧室的门,人还没进去就叫喊着:“你是不是把钱藏在棺材里啦?被我发现了……”   “哎呦喂!”   程有德这时才看到屋里的情景——脚盆里的水洒了一地,程奶奶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狗在她旁边嗷嗷直叫。   程有德险些以为他老娘装死吓他,喊了几声后,程奶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连忙把人扶起来放到床上,然后跑出门把他老婆叫来。   程有德的老婆比他镇静许多,没急着叫救护车,而是让程有德打电话给他的两个弟弟。   程有德在这个关头突然迸发出一点良知,以致他没听他老婆的指挥,先叫了救护车。   正是这点良知救了程奶奶一命。   程奶奶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她年纪太大了,这次突发脑梗被送进医院急诊,一检查就查出了一堆毛病。   程家兄弟三个轮流在医院照看,程奶奶在短暂的清醒当中,想方设法地向照看她的儿子表达自己想回家的念头——她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张嘴只能发出一些不成语句的声音,谁也听不懂。   所幸她回家的决心打破了语言障碍,并且打动了跟她心意相通的儿子,三个儿子在商量之后,决定带母亲出院。   这一切发生的过程中,没有人告诉程旷。方幼珍不希望这种事影响程旷高考,特意叮嘱程怡将事情瞒下来。   但程旷的电话打来时,程怡到底没能隐瞒住。   这通电话令程旷眼前发黑。   他在一片天塌地陷般的混沌中赶去了医院,那个时候程家三个兄弟办好出院手续,正在收拾东西,程有义在程奶奶的病床前,准备把人背起来。   程有义看见他儿子,很是讶异:“你怎么来了?”   程旷一语不发地走过去,挤开程有义,把睡眠中的程奶奶驮到了背上。   他背起程奶奶的刹那间,那种肉体凡胎在命运面前的茫然和无能为力推涌上来,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脊梁上。他陡然发现自己在已经到来的苦难面前,只能吞咽,吞不下也得吞。   这种无能与渺小导致程旷对自己生出一丝憎恶。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程有义把车停在巷子外,当时天已经黑了,由于连着下了几夜雨,地面泥泞不堪。   程旷背着程奶奶进入窄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坑洼的泥巴路,程怡在身后小心地打着伞。   程旷单薄的外套被雨水和汗水浸透了,他的手机在衣兜里嗡嗡振动,这是这个沉闷的夜晚中除雨声和潮湿的脚步声外,唯一活泼的声音。   程怡把屋门打开,屋子里黑黢黢的,摁动电灯开关的声音响了几下后,仍旧漆黑一片。程怡在黑暗中焦急地说:“停电了。”   程旷摸黑把程奶奶放在床上,借着手机屏幕光找了一根蜡烛。他将蜡烛点着,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睡着的程奶奶张着嘴巴呼吸,鼾声似乎要把摇曳的火苗打熄。   当初程奶奶就是坐在这张小桌子边告诉他,自己命里有一劫。不知怎的,程旷在昏暗的屋子里看着奶奶,恍惚间又想起这件事。   他感到胸口发闷。   随后过来的程有德见到这副情景,觉得是上天给的预兆,他娘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大约活不成了。   他拿出长兄的架势,把两个弟弟叫到一起,商量起了程奶奶的后事。   三个人絮絮的声音传到屋里,程怡抹起了眼泪。   程旷半晌没动,就在他将要跟身后静默的黑暗融为一体时,他的手机又一次振动了。   程旷从死去的状态中活过来,轻轻地动了一下。   他想起来手机显示的几个未接来电,无一不是章烬打来的。   程旷拿着手机出去,站在细雨中接通了电话。   章烬从下午到晚上,一直在院子里等程旷,已经过了末班车的时间,而程旷还没有回来。他不由得心烦意乱,觉得程旷可能碰上什么事儿了。   尤其是那几个无人接听的电话,更加让章烬感觉不踏实。   如果这个电话程旷还没有接,他就要去燕石街找人了。   “你怎么还没回来?出什么事儿了吗?”   程旷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不出异常,他压着情绪说:“炮哥儿,我没事儿。”   章烬跟程奶奶不一样,鉴于这个人隐瞒不报的前科不胜枚举,他对自己的男朋友充满了怀疑。章烬仍然不放心:“这么晚了,我去接你。”   程旷说:“不用,你别过来了。”   “那你怎么回来啊,现在没公交了,你家那边又不好打车,明天还考试呢。”章烬一口气说了一串,最后甚至软硬兼施地威胁他,“实话实说吧,旷儿,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你不说我就过去找你了。”   程旷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奶奶生病了,我想在家待一晚。你别管了,早点睡,明天考试用心点。”   “旷儿,我去找你。”   “我说了没事儿,你别过来,”程旷感觉自己情绪正在不断地脱离控制,说话已经带上了鼻音,“明天一早我就回学校。”   雨打在程旷的眼皮上,他闭上发酸的眼睛,挂断了电话。   章烬听他这样说才稍微放心了,当时他不知道程旷撒谎了。   “明天一早”他并没有回学校,而是直到晚上他才回来。   章烬躺在屋里,听到天花板上方的响动时,蓦地坐了起来。他从屋里出来,扣上门后站在原地顿了顿,知道向姝兰并没有睡着。   但他决心要上去了。   在这一刻,即便向姝兰把门锁住、把楼梯封死,他爬窗户也会爬上去。   “妈,我去找他了。”章烬说。   隔着一扇门,向姝兰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夺眶而出。   ※※※※※※※※※※※※※※※※※※※※   苦苦苦苦苦尽甘来。 第70章 别对你炮哥儿视而不见的,行吗?   程旷上楼梯时背仍旧微微佝着,就像那天晚上背着程奶奶走在潮湿的路上一样。眼下他背上已经空了,但那一晚的重量却如影随形,卸不下来。   回到二楼后,程旷脱下皱巴巴的外套,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冷水像雨一样在脸上流淌,洗手间里没开灯,周遭的湿冷昏暗一如昨晚,程旷一宿没睡,迟来的疲惫爬上眼皮,闭上眼睛几乎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程奶奶家停电停了一夜,程旷一直盯着摇摇欲熄的烛火,他的整个晚上都是在迷信中度过的。程有德的毒蛇老婆往屋里探了一眼,神神道道地说,蜡烛熄了,人就没了。   程奶奶费力的鼾声让程有德怀疑她撑不过今晚,这时候他想起自己是家里的老大,又想起自己孝子的身份,打算在程奶奶床边守一夜。   他暂时遗忘了和程旷的恩怨,不计前嫌地说:“你回学校读书吧,我在这里守着哩。”   程旷没有回应他。   程有德以长辈宽宏大量的姿态,没跟这不懂事的小子计较,他端了一杯茶放在桌上,然后在床头旁边的靠背椅上坐下了。   烛光在程奶奶的脸上飘忽晃动,程有德看了一会儿,他肯定程奶奶会有一段时间短暂地清醒过来,用蚊子大小的声音交待棺材里的秘密,接着才会撒手西去。   他要等待这一刻到来。   雨声把夜晚拖得漫长,程有德等得心焦气躁,将桌上的茶端来喝了。这杯茶是他怀着孝子的心给程奶奶准备的,现在又回到了孝子的肚子里。   他喝完茶又正襟危坐地等了一阵,程奶奶没有半点睁眼的迹象,程有德等得身心俱疲,仰着头睡了一觉,在程奶奶的鼾声停下以后,他的呼噜声又响起了。   程旷把窗子关紧,从抽屉里找出另一支蜡烛备用,程有德老婆毫无根据的话和程奶奶当初的“命里有劫”像潜行的鬼魅,对它们的防备使他片刻不歇地绷着神经。   蜡烛的火苗在程旷的眼睛里烧了一夜,窗帘透出外面的天光时,程有德老婆的话终于烧成了灯芯上的一缕白烟。   程奶奶捱过了这个煎熬的夜晚,程有德从瞌睡中醒过来,震惊地发现他老娘已经清醒了,而且看起来并不像他所料想的那样奄奄一息,她甚至能欠起身体喝程旷给她倒的水。   当程奶奶张嘴说话的时候,程有德的另一个希望也落空了——程奶奶是不可能向他交待棺材里的秘密了,确切地说,即便交待了,也没人能听懂。   他年迈的母亲似乎有些痴呆,一下子活回了婴儿牙牙学语的年纪,程有德已经不能从她的嘴里听出一句人话了。   不会说人话的程奶奶话却比从前更多,她醒过来以后,拉着程旷的手咿咿呀呀不停地说话,程旷听不懂,只能从记忆中寻找线索,茫然地猜测程奶奶想说什么。后来他发现程奶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他扯起嘴角对程奶奶笑,程奶奶就会眯起眼睛跟着笑。   儿子把后事都商量妥当了,可老太太非但没有咽气,反而活成了一只苟延残喘的累赘。她失去了劳动以及独立生活的能力,生活起居离不开人照料,程有德大失所望,他不再用孝子的眼神看他老娘,而是用看老不死的眼神看着这个衰老的麻烦。   程有德的毒蛇老婆说:“打电话给老二和老三。”   这一次程有德没有违背他老婆的命令,他再一次拿出了长兄的架势,把两个弟弟叫到一起,他们开始商量服侍老母亲的事。   离心离德的兄弟仨在这时候展现了无与伦比的血脉亲情,他们不约而同地彼此算计起来。   游手好闲的程有德规划着自己忙碌的未来,认为他同样游手好闲的弟弟程有义应该肩负起照顾老母亲的责任,而程有义则夸夸其谈饭店的火爆生意,指责他大哥没事找事。   程有良是三个人中唯一有正式工作的,原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没想到败在了老婆身上。程老大和老三吵累了,同时想起了程老二,他虽然有工作,但他老婆没有。   三个兄弟经历了一番激烈的争吵,最后终于达成了统一意见——从老大开始,一人一个月,轮流照顾程奶奶。   至此,程奶奶的晚年似乎有了着落。   程旷洗完澡,带着一身水汽从洗手间出来,走到卧室门口看见屋里的人的一霎间有些错愕,淋浴的水声掩盖了开门声和脚步声,他不知道章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但这一瞬间的错愕眨眼就消失了,对于章烬的到来,程旷并不感到意外。   最难熬的一夜,他看着微弱的火光想过章烬,骨血里的疯劲不时作祟,让他好几次想抱着这个人狠狠地发泄一场——但也只是想。   童年时就养成的自我折磨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程旷任由这个念头惊涛拍岸般涌来,又被血肉之躯打回去,牢牢地禁锢在胸膛里。   真正见到章烬和想着他是不一样的,程旷愣了一瞬,在黑暗中跟他四目相对,开口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   “程旷我操·你大爷!”   程旷一开口就被他打断了。章烬早晨考试前特意去了趟第一考场,结果这个王八蛋压根就没有参加考试。章烬的直觉告诉他,程旷肯定碰上事儿了,但他却无从得知是什么事,只能漫无目的地担忧。   持续了整整一天的担忧令他暴躁极了,一见面就忍不住对程旷骂脏话,简直恨不能把姓程的摁着揍一顿。   “站着别动!再过来我抽你!”   章烬攥着拳头,五脏六腑像被关在一个火炉里,不得不咬牙克制着浑身的戾气,心里不断涌出的酸疼的挫败感令他恨透了眼前这个人。   他清楚极了,程旷就是一只锯了嘴的闷葫芦,要他吐出一点脆弱的真心简直比登天还难,大约不逼他一把,他这辈子也学不会向人示弱。   可章烬非要他示弱,非要撞碎他那层密不透风的外壳。   他用了可能是他这辈子最恶毒的语气攻击程旷,每个字都像刺一样,刺穿他的胸口,再血淋淋地扎向程旷:“你多大能耐啊,有什么事儿是你一个人扛不了的?就算被人揍成狗熊了,你他妈也能屁事儿没有,用不着谁操心!”   “……当你男朋友真轻松啊,什么事儿都用不着操心,日子像泡在蜜里似的,高兴不高兴都给喂口甜的。哪天你一去不回了,我还跟个二傻子似的,无忧无虑,眼巴巴地盼着你。你要我上哪儿给你招魂去啊?要不要老子给你表演一个卧轨啊程十三旷!”   这番话说到最后,章烬几乎压不住愤怒,浓烈的情绪险些淹没理智、让他不管不顾地嘶吼出来。   “老子他妈欠得慌才管你!”   程旷被章烬这么一通刺激,起初有些懵,他一开始并不知道章烬会这么生气。他以为章烬是因为他撒谎而生气,这时才意识到并不是。   他倏地想起那个遥远的除夕,章烬伸进他被子里握过来的手,和那句“我罩你”。   章烬说再过来就抽他,但程旷没听,章烬自己似乎也忘了。   程旷走向他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当程旷走到他面前时,他才忍无可忍地动手了。   章烬一把抱住程旷,隔着单薄的衬衫,重重地咬在程旷的肩膀上。程旷没躲开,声音发紧地叫了声“炮哥儿”。   半晌,章烬松口了,程旷听见他哑着嗓子对自己说:“旷儿,我知道你能扛,但是不好受你得吱声儿,有我呢。别对你炮哥儿视而不见的,行吗?”   程旷偏过脸,在章烬耳朵上亲了一下,然后说:“奶奶出事儿了,昨晚差点没挺过去……现在没事儿了,你别担心。”   他把漫长的夜晚、不安和折磨,用简短的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地带过了,同时自欺欺人地隐瞒了压在背上的重量。   章烬再一次被喂了一口甜的,苦的那部分被程旷带进了梦里。   章烬时隔许久,终于又一次和程旷挤在窄小的单人床上,很快就睡着了。从那一晚开始,程旷感到背上的重量一天天更重了。   一模考试结束后,石韬把程旷叫去办公室谈话。   他还记得自己刚当上七班的班主任没多久时,程旷期中考试有一门缺考,最终的成绩让全办公室的老师大跌眼镜。   石韬当时就觉得这个男同学是块读书的料,前途不可限量。   后来程旷的表现印证了他的判断。程旷在平行班,但每次考试的成绩都排在年级前十,即便在实验班都是拔尖的人物——这还只是高二上学期。最难得的是他身上不骄不躁的品质,石韬见过很多有天分的学生,能沉得住气、稳得下来的太少了。   从程旷放弃去实验班的机会、选择留在七班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学生不一样。石韬本人并不认为换班是件百益无害的好事,离开一个已经熟悉的集体、在高强度的学习中分心适应新集体,其实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   进入高三后,程旷给了石韬很多惊喜。他发现这个学生能把成绩稳定在一个拔尖的高度,并仍旧铆着一股劲往上爬。   这次一模考试,是高考以前石韬最看重的一场考试,七班的老师聚在一起讨论过,都对程旷抱有极高期待,认为他有实力冲第一,代表四中跟附中重点班的学生一争高下。   ——谁知道程旷两场考试都缺席了。   但这并不是石韬把程旷找来谈话的全部原因。成绩尚未向学生公布,石韬已经看到了排名表,撇开缺考的语文和数学,程旷的理综和英语水平明显下滑了。   他猜测成绩下滑的原因跟这次缺考的原因相关,可程旷没有细说,只是告诉他家里出了点事。章烬那样逼迫都没有从程旷嘴里逼出来的东西,石韬最终也没能知道。   他唯一能看到的是程旷的状态变差了,这个他格外看好的学生,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正在走下坡路。 第71章 旷儿,你别折腾自己了。   程旷闷葫芦的修为很高,心里藏着事情,还能不声不响地扮演好学霸和男朋友的角色,章烬几乎没能从他身上瞧出任何端倪。   白天他维持着负重若轻的假象,到了晚上,肩膀上的重量加倍地压着他,这股重量甚至压进了他的梦里。   程旷总是梦见程爷爷,梦见爷爷背上的苦命痣,梦见程奶奶收拾遗物时,在程爷爷放烟的抽屉里看到的一沓钞票。   那沓钞票不多,程爷爷将它们码得整整齐齐,盖在烟盒底下。程有德不知道,那一小沓钞票就是自己日夜惦记的遗产。   他一直把自己的老父亲当作一本只进不出的存折,以为程爷爷一把年纪,花不了钱——就好像自己成天发愁的衣食住行到了程爷爷这里,统统都打了折扣,变得无关紧要。   后来这沓钞票被程奶奶拿出来给程旷租房子,剩下的一部分塞进红包里,在程旷临出发前,悄悄地放进了他的衣兜。   梦里的程爷爷走进夕阳里,不疾不徐地,跟太阳一起沉入山背后。程旷看见程奶奶迈开腿追赶程爷爷,然后在窄巷里摔了一跤,没人去扶她。   夜幕飞快地降临,一场大雨瓢泼而下,程旷梦里的自己从家里跑出来找程奶奶,离开家门的一瞬间,房子在风暴中塌了。   他在雨中狂奔,仿佛逆溯时间之流,越跑越小,身体回到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年纪,再也撑不起倒塌的屋顶。   接下来程旷不敢再梦下去,他被接二连三的梦境逼得喘不过气。   这些梦比程旷本人还清楚他害怕什么,他所渴望的“出息”和令他恐惧的“子欲养而亲不待”交织成了一个巨大的茧,在那个雨夜他将昏睡的程奶奶驮在背上时,严丝合缝地罩在了他身上。   程有德所谓的赡养母亲和养猪养狗没有区别,他的毒蛇老婆限制了程奶奶的出行,让她整日整夜地待在屋里,一天送两顿饭——老太太胃口不好,午饭热一热,晚上接着吃。   程奶奶从年轻时就是这么苦过来的,也不抱怨什么,可是程旷从方幼珍和程有义的议论中听到这些时,清晰地感到他苦心孤诣追逐的未来正在他眼前崩塌。   苦难就像一列火车,轰轰烈烈地朝他开过来,程旷从童年长成少年,还没有看到车厢尽头,长得没完没了。   少年程旷站在火车夜以继日的轰鸣声中,终于感到心力交瘁。   因为连日神经紧绷,他白天的滴水不漏开始出现裂缝。   程旷第一次在课堂上睡着了。   那是一节语文课,杨莉在讲试卷,疲倦感来得毫无预兆,程旷的眼皮渐渐沉了下去。在闭上眼睛之前,他的意志挣扎了几秒钟。   这几秒钟里,程旷的思维像一只风筝似的轻飘飘地悬浮,全凭一点意志拉扯着。他眼前的语文试卷忽然变成了一道数学题,程旷恍惚间思索着解法。困倦令他思维迟缓,在解开这道海市蜃楼般的题目以前,程旷眼前倏地黑了。   他的睡眠无声无息,除了章烬,没有任何人发现。   章烬是无意中发现的。他听课走神,百无聊赖地转起了笔。平常这种时候,程旷会把他的笔抽走,用笔帽在他手背上敲一下,可是这回,直到章烬回过神,程旷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章烬没被抓包,感到有些意外,侧头看向程旷。   程旷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还握着红笔,乍一看像在思考问题,但章烬离他很近,能清楚地看见程旷的眼睛是闭着的。   他盯着程旷看了十几秒,才能确定程旷在上课时间睡着了。   高三的学习很辛苦,经常有人上课打瞌睡,魏明明每天都会往衣兜里放一袋糖,困了就往嘴里塞一颗,酸得呲牙咧嘴。   章烬没叫醒程旷,自己悄悄把程旷放在手边的试卷抽了过来,在他的卷子上多多益善地记笔记。   程旷睡得不踏实,周遭的声音进入梦里变成了火车经过铁轨时哐哐的声响,这段模糊的梦境没有任何内容,只是一节节车厢绵延不绝地从他眼前晃过。   最后是下课铃把程旷从铁轨旁带回了教室里,他睁眼后怔了会儿神,看着桌上的试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居然睡着了。   程旷的不对劲章烬看在眼里,但他当时没想太多,觉得程旷大概是学习学累了。毕竟学霸不光自己要复习,还要帮助男朋友冲刺高考,课业压力是别人的两倍不止,不累才不正常。   市一模考试难度颇高,七班同学普遍考得不理想,除了石韬以及像研究股票走势一样研究过程旷成绩的史博文以外,没有人注意到程旷分数的下滑。   但这点波动不足以引起史博文的注意,经过分析,他把程旷退步的原因归咎于章烬,好几次有意无意地在章烬面前说一个成语:“近墨者黑。”   章烬没把史博文的话当回事儿,他后来才发现程旷还有来自学习以外的压力。   眼看着高考越来越近,再过几天四中将要为高三学生举办成人礼。石韬为了鼓舞斗志,在教室后方设了一面照片墙,让每个同学把自己心仪的大学照片打印出来,在成人礼那天贴在照片墙上,每天早读前、晚自习后都看一眼。   一直折磨着程旷的问题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扔到了面前,提醒着程旷,留给他犹豫的时间不多了。   那天下午程旷心不在焉,晚自习前他从学校的打印店里出来,路上接到程奶奶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老太太咿咿呀呀的声音,他站在天台边,让晚风把鼻子上泛起的酸意吹凉。   在程奶奶的说话声里,程旷不断地说服自己。   他想,为什么非得是D大呢?   念好大学未必意味着有一个光明的未来,留在这里未必就不能有出息。   他正想得入神,章烬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突然说想跟程奶奶说话。程旷没留神,手机已经被章烬抽走了。   程旷是个木石心肠的王八蛋,对自己格外心狠,为数不多的温柔只分给了寥寥几个人。章烬隐约能猜到程旷的不在状态跟程奶奶有关,这通电话让他知道自己蒙对了。   章烬叫了一句“奶奶好”后就愣住了,他就知道程旷当时那句“现在没事儿了”是假的——这孙子一旦要骗人,语气就会比平时温和几分,是货真价实的“哄骗”。   程奶奶对程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章烬在燕石街吃过年夜饭,之后又常去程奶奶家,对那里的情况有个大概的了解。他知道程爷爷在程旷刚念高中那年就去世了,知道程奶奶有三个不怎么样的儿子,但光知道这些还不够。   电光石火间,章烬觉得自己隐隐约约碰到了程旷不为外人知的心事,在程旷内心最坚韧又最柔软的部分。他想知道更多,但这个“更多”靠猜行不通,除非程旷自己告诉他。   可是这个王八蛋肯把心窝子掏出来给他看吗?   章烬决定再逼他一把。   地点选在学校操场,晚自习还没结束,教学楼一片灯火通明,操场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程旷能感觉到章烬有话问他,但他没想好该怎么说。   跑了一圈以后,章烬突然叫了程旷一声。   程旷还没停稳就被章烬抓着肩膀推了一把,两个人一同趔趄着倒在了草坪上。   章烬的话是从一个亲吻开始的。   春天雨水丰沛,草尖儿上沾着湿润的露水,程旷倒下去时校服背后濡湿了一大片,贴着地面的手臂也蹭得湿漉漉。章烬撑着上半身罩在他上方,跟他离得很近。   章烬的校服拉链没拉上,他毫不犹豫地亲下来时,分开的衣摆拢在程旷身上,像一床单薄却起皱的被褥。   他们俩的嘴唇都是凉的,擦在一起却擦出一簇炽热的火苗,燃烧在盛满露水的草地上。   动作间,程旷的衣兜里的照片掉出了一半,尖角刮过章烬的手腕,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把照片抽出来,扫了一眼,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程旷,你嘴里能有句实话吗?”   章烬还记得当时在报告厅里,他问程旷的高考志愿,当时他说的显然不是照片上这所学校。   “你不是要念D大吗?这算什么?你这个学霸是不是当腻了?”   姓程的什么也不说,是块闷声干大事的材料,章烬看到这张照片心凉了一截,瞪着他说:“我老早就想把你揍成个傻子,让你这辈子就栽在我手里,再把你养成一个离开我就活不了的废物!那会儿我没动手,现在老子后悔了!”   他这番骇人的话说出口,是个人都该有点反应,可程旷只是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章烬简直想抽死他:“孙悟空七十二变也就是只猴子,你再怎么能扛也他妈是个人!你非要把自己逼成仙了才甘心是不是?”   章烬冷嘲热讽地说了这么多,程旷却很沉得住气,一直没吭声。   他自暴自弃地拔了一撮草,站起来扔下一句:“……我他妈真是欠得慌。”   这时程旷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凉得跟露水似的:“我不想去D大了。”   “你……你说什么?”   章烬顿住了,想接着问下去,程旷却看着他说:“打一架吧,炮哥儿。”   章烬的敏锐和执拗让程旷的情绪无处遁形,连日来的压抑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在这个空旷潮湿的晚上,程十三旷第一次哭了。   章烬忘了他们打架的过程,只记得程旷把脸埋在了他的脊背上。他的衣服被打湿了,背后鹰的翅膀也湿了,他不知道这是被露水浸湿的,还是少年程旷的眼泪。也许都有。   “是因为奶奶吗?”章烬感觉着背后的温度和重量,声音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程旷的回答:“是。”   这个字落地有声,章烬瞬息间什么都明白了。   在某些方面,他和程旷十分相像。程旷想把程奶奶脚下根深蒂固的苦字拔掉,章烬想护着向姝兰,帮她把家撑起来。不管是程奶奶还是向姝兰,都是刻在血脉里的羁绊。   现在对章烬来说,程旷也一样。   “旷儿,”他把那张捏皱了的照片展平塞进兜里,对程旷说,“你奶奶就是我奶奶,你去D大了,不还有我吗。”   程旷曾经企图在长远的未来和程奶奶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但是平心而论,谁也不知道那个“长远的未来”有多长多远,程奶奶能不能等得到,他的一切企图和挣扎在无法预知的将来面前都是徒劳的。   可死心是一个漫长而煎熬的过程,就好似握着一把刀子,生生将这些年的心志和努力像刮骨疗毒一样从筋骨上削掉。做出放弃D大的决定的那一刻,意味着程旷过去妄想过的一切“出息”统统都付之一炬。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其志也。   困顿之处在于,纵然付之一炬变成一堆灰烬,春风一吹,也还是会死灰复燃。   可是程旷不想让自己的矛盾落到章烬的肩膀上,成为他的负担,傻炮儿的执拗让他感到一阵烦躁。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克制不住骂了句脏话:“傻·逼!我说了没事儿你别管了。”   “你是我男朋友,人都给我睡了!我为什么不能管?”章烬没给程旷反驳的机会,他凭着蛮力将程旷摁进怀里,“程旷,我天生就不愿意读书,本来也考不出省,替我男朋友照顾奶奶就是顺手的事儿。你想要奶奶好,奶奶也想要你好……旷儿,你别折腾自己了。”   “说了我罩你,你要是觉得欠我的,高考拿个状元让我开开眼。”   ※※※※※※※※※※※※※※※※※※※※   零点更完结章。? 第72章 “我要你一生苦尽甘来。”   尽管程旷不想因为自己让章烬担上压力,可章烬已经偷偷地、不由分说地将压力担上了。   他就是“春风吹又生”的那股风,把烧成死灰的希望重新吹出了一把蓬勃的生气。   高考对章烬而言原本只是一个渐渐逼近的折磨,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铡刀,时机一到,就会把他和程旷朝夕相处的高中时代跟“未来”一刀两断。他格外不学无术,在遇见程旷以前,同龄人眼里熠熠生辉的“高考志愿”对于章烬来说连个屁都不算。   他打算在本地读个大专,学个仨瓜俩枣的技术,混个还算看得过去的文凭。或者干脆高中毕业后就直接帮向姝兰经营棋牌室,没事儿的时候继续帮衬着大鹏,总之“大学”这玩意儿从来不在他的规划之内。   ——这都是跟程旷谈恋爱以前的事儿了。   后来当他得知程旷要去D大,高考志愿在章烬这里就变成了一个黯淡又渺茫的希望——或者说愿望。D大对章渣渣而言是遥不可及的,D大所在的城市也一样。   有多不可及呢?   石韬说,目标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最好是蹦一蹦能够得着的高度。   章烬蹦一蹦一准儿是不行的,除非他背后的纹身化而为鸟,鲲鹏展翅带他飞上去。   直到这个沾满露水的晚上,章烬的高中生涯里才有了第一个可以称之为“目标”的东西。这个目标令他感觉曾经蒙在眼前的、一些混沌的东西,被轻轻地拨开了,而曾经看到的终点,背后似乎还有蜿蜒的路途。   他要做程旷衣锦还乡的“乡”,要程旷走得更远。   **   四中的成人礼分外热闹。   魏明明和皮裘从办公室把几箱学士服搬到教室里,史博文戴上眼镜,还没瞧清楚,就被没见过世面的七班屁民们挤到了一边。   一伙人闹哄哄地拥在讲台边,魏明明按照名单表和尺码发放学士服,拿到衣服的人很快在教室里穿起来。   魏明明站在台上往下看,感觉自个儿像个颁布圣旨的公公,底下全是他的干儿子们。   学士服的领口格外宽大,猴子精似的凯娘娘撑不住,看起来像是跳大神的。在清一色的跳大神选手当中,皮裘和凯娘娘俩人一个是“一坨”,另一个是“一根”,丑得不遗余力,魏明明看着他俩,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章烬肩宽腰窄,个儿还高,学士服给他添了几分文气,竟也并不显得格格不入。程旷替他把衣领拉正,没多久,石韬就敲响了教室门,让大家到广场集合。   平常开晨会的广场上铺了一条红毯,笔直地穿过“成人门”。   这扇并不怎么高大的成人门,当真真切切站在它近前的时候,仰头一看,竟然有了巍峨的味道。   石韬就站在门底下,他那张冷漠的嘲讽脸被红光映得温和,七班同学通过那扇门前,石韬伸出手拍拍他学生的肩膀,微笑着点一下头。   罗凯从前因为经常犯错,还经常十分倒霉地被石韬逮住,对这位年轻的班主任充满了敬畏,平常碰见第一反应就是躲,躲不过了才绷直身体跟他打招呼。石韬拍着他的肩膀对他点头微笑时,罗凯鼻子无端泛了一下酸。   他快步走过成人门,回过头看到仍在门前排队的七班同学以及门边的班主任,一瞬间好像看到了他们灼灼逼人的青春。   等待拍毕业照的时候,魏明明拿出了手机和早就备好的自拍杆,逮着人就拍合照。老田才刚过来就被堵住了,原地站成了一处风光的名胜古迹,来拍照的络绎不绝。   魏明明拍完照轮到下一个同学时,老田气势如虹地对着他的背影喊:“回来!”   魏明明愣了愣,一扭头只见老田从兜里摸出一副墨镜,郑重其事地戴上以后才说:“重拍一张。”   平时谁也没注意,到这时候章烬才发现他和程旷居然连一张合照都没拍过,程旷也注意到了,转向章烬问:“拍吗?”   “拍。”章烬撩起学士服,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打开相机以后,他对着镜头顿了顿,然后伸手勾住程旷的肩膀。   按下快门键的一刻,镜头中的“板寸儿”扬起脸,眼角眉梢闪闪发亮,隐约间跟程旷第一次见到的装逼少年重合了。   罗凯刚和石韬合照完,转眼就看见炮哥儿和学霸,连忙端着手机凑上去。   凯娘娘一来,其他有贼心没贼胆的也按捺不住了——就好像天上不会掉钱,但大家还是争先恐后地踩财神殿的门槛,跟学霸合影高考未必能超常发挥,但万一心诚则灵呢?   在这群“心诚则灵”的人中间,魏明明和史博文相遇了。   魏明明回想起史博文刚来七班时那副不可一世的寡人嘴脸,啧啧感叹:“阿鲁巴使人成长。”   成人礼热热闹闹地持续了一下午,拍完毕业照回到班上,高三教学楼忽然爆发出一阵哄闹声。只见一张张试卷和草稿纸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从楼上飘下来,掉进楼下的草坪和水池里,地面上白苍苍一片。   对面教学楼的高二学生趴在窗户上看热闹,起哄的声音起此彼伏,还有人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壮观的撕书场面。   “不学了不学了!”皮裘从走廊风风火火地冲回教室,径直翻出抽屉里的试卷和作业本,搬到走廊边往下扔。   这一扔,几百个苦逼的日日夜夜就像小鸟一样拍动着翅膀飞走了。   程旷站在楼道边看这群人撕书、扔书,无端怔了会儿神,这时章烬拉起他的手腕,把他往远离人群的地方带。   大把的光阴在他们身后热热闹闹地飞散,两个人一路走到天台。   太阳还没完全沉下去,金色的余晖把远处的操场和近处的天台围墙都照得发光,包括地面的坑洼、篮球架上锈迹、随风摇动的草尖、围墙上的风花雪月,还有校服外套的拉链,   “我有件东西要给你。”章烬说。   他从兜里掏出两张火车票,看着程旷时,眼角的小圆疤微微翘起来:“成年快乐,程十八,跟我去D大吗?”   在那一瞬间,程旷听见那颗核桃般的心咯噔一声,有什么东西滚沸着将他胸膛里密不透风的喜怒哀乐冲得土崩瓦解。   在热烈灿烂的夕阳里,程旷拉着章烬的衣领,把人拉得蹲下来,抵着满墙风花雪月,佝身亲了他。   **   燕石街离东郊火车站很近,火车的轰鸣声贯穿程旷的整个童年。   这个声音对留守儿童程旷来说,曾意味着离别、孤独和无处宣泄的苦难,但这一次不是。   从东郊火车站到D市要十来个小时,章烬买了硬卧票,即便不是假期,火车票依然不好买,这两张票一个中铺一个下铺。   火车在傍晚出发,章烬把背包搁在中铺,两人坐在下铺的位置看车窗外的风景。   章烬上次坐火车还是念小学的时候,那会儿连坐票都买不到,买站票的人挤在过道上,车厢里又闷又热。章烬靠着椅背站了一晚上,颠得腿麻,想睡都睡不着。   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出远门,去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和他最喜欢的人。   但耗儿街小炮仗一点不怵,老练地说:“旷儿,炮哥儿罩你。”   不管是在学校、耗儿街夜市还是D市,不管在哪里,这个人永远是气焰嚣张的“炮哥儿”。   程旷从兜里拿出一颗椰子糖,剥开塞给他,很给面子地捧哏说:“谢谢炮哥儿。”   椰子糖是程奶奶给的。   在程旷还藏着心事的那段时间,有一回他去燕石街,当时程怡也在程奶奶家。   程怡关切地问程旷高考志愿打算填哪里,他当时顿了一会儿,含糊地说没想好。   程奶奶却看出了她孙子的心思,她从抽屉里抓出一袋糖塞给程旷,口齿不清地对他说:“去!”   程旷揣着糖,一直也没吃。   火车上的夜晚无比漫长。   程旷对面的铺位睡着一个胖大妈,胖大妈上面的中铺是她的丈夫,夫妻俩睡得很香,在黑暗中互相用呼噜问好。   同一节车厢里还有一个鼾声很响的仁兄,这几位的呼噜声遥相呼应,一唱三叹。   程旷半夜三点才睡着,在哐啷哐啷的车厢里,他做了一个摇摇晃晃的梦。   还是那个灰暗的板房、发霉的被子,还有晃荡的跛脚床。这个梦出现过很多次,窒息般的黑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像当年一样,摸到床底冰凉的钢管,抓在手里握紧了。   在时空和意志一片混乱的梦里,年岁都喂了狗,那个畜生正当壮年,程旷手无缚鸡之力。   他死命攥紧钢管,心跳捶在肋骨上,剧烈又疼。   在绷紧的神经行将断裂的前一刻,盖着他的被褥被人扯开了,一双手自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黑暗中,熟悉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跟心跳声同时敲击耳膜。   “程旷,我罩你。”   不是李呈祥,是章烬。   ——咣当。   程旷手里的钢管猛地落了地。   他睁开眼,和章烬四目相对。   火车铺位比出租屋的单人床还要窄,挤不下两个肩宽腿长的少年人,章烬在中铺辗转反侧,老早就醒了,想趁着现在一抹黑,爬到下铺去偷亲他男朋友一下。   他弯膝压着铺盖,一只手摁在窗帘上,一只胳膊撑着身体,刚一凑近,就在黑暗中对上了程旷的视线。   “……操。”章烬愣了愣,“你醒了?”   程旷问这个行为可疑的人:“你干什么?”   章烬眼也没眨地说了句瞎话:“梦游。”   ……他梦个屁。程旷心说。   火车颠簸着前行,章烬借着桌子遮挡,飞快地凑上去啾了一下。   他摁着窗帘的手一松,外面暖黄的光线穿过缝隙,滚珠似的一晃而过。   早晨六点,天光漫天漫地铺展开,太阳正在升起。   过往十余年的孤独与苦难戛然而止,程旷看见他童年的那列火车风驰电掣地开进东边的朝阳,远方一片旷然。   “我要你一生苦尽甘来。”   ——学霸,炮哥儿带你飞。   ※※※※※※※※※※※※※※※※※※※※ 正文写到这里就结束了,谢谢各位的陪伴和支持。顺便一提,会不会有人觉得胡淼的问题还没解决就被坑掉了→其实胡淼对章烬的报复已经给出去了,就像各位担心的那样,他“还”给章烬的是引而不发的威胁。①目测应该会写番外~有想看的内容可以提?②欢迎批评指摘(不要担心伤害我,反正隔着网线我也揍不了你)③有时间的话大约会修文。?最后分享一首歌给诸位→《生生》。有缘再见mua~(2020/03/27 含糖的小山鬼) 第73章 番外一   高考前一天下了雨,晚上向姝兰打着伞从棋牌室回来,家里的灯亮着,她一推开门就看见客厅里儿子的背影。   章烬佝着背在桌前看书,暖黄的灯光将他背部的轮廓映得柔和,乍一眼看去,向姝兰仿佛看到了他很久以前的模样。   事实上,章烬在她面前一直都很乖,早些年她和章昊刚离婚那会儿,跟章烬同龄的孩子正因为叛逆而跟长辈闹得鸡飞狗跳。可章烬却像没有叛逆期似的,从来不跟她吵架,也不闹脾气,好伺候极了。   那段时间向姝兰忙得抽不开身,没怎么管过章烬,她儿子又正处于抽条拔个儿的年纪,等她回过神来,章烬似乎就已经筋骨撑开、长大成人了。   章烬的个头蹿得比她还高,往人跟前一站,几乎有种不言自明的威慑。章姥姥见到他都不免防备起来,常对向姝兰嘀咕说:“不得了啦,这小子翅膀硬·了,要无法无天啦。”   可是翅膀硬·了的章烬却没有像章姥姥说的那样无法无天,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好打发,从来没给向姝兰添过麻烦。但向姝兰却隐隐能感觉到,她儿子的“懂事”在某种程度上悄悄地变了。   直到有一回,棋牌室里有人对她动手动脚,被放学回来的章烬看见了,二话不说就动了手。那次向姝兰才知道,她儿子是真的长大成人了,而且比他的爸爸更像一个大人。   章烬不声不响地把“家”从向姝兰手里接过去,兀自扛在了肩上,而肩膀上挑着担子的少年人,哪怕翅膀长得再硬,也不会无法无天。   即便下了一场雨,六月的晚上热气依旧不减。向姝兰没打扰儿子,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里,抓了几把绿豆和几块冰糖,煮了一锅绿豆汤。   她特意提前回家,汤煮好时也还不到十点。向姝兰盛出一钵放凉,用小瓷碗装了端给章烬,对他说:“喝点汤再看吧。”   章烬的视线从古诗词移开,端起绿豆汤尝了一口,然后踢开凳子站了起来。他就像喝到美酒、吃到鹿肉的曹操,自己还没尝出味儿就忙着要给程旷送去,向姝兰见他去厨房又盛了一碗出来,愕然半晌,随即明白了。   她在门口拦住章烬,在章烬的注视下温声说:“你坐着喝吧,妈去送。”   说完她从章烬手里接过汤碗上楼去了。   向姝兰没怎么上来过,敲门之前,她注意到门口红彤彤的春联,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声控灯暗下以前,她敲响了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向姝兰嘴角弯着,她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年岁没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这样的人不论站在谁面前,都很难让对方拉下脸。也许这也是当初程旷找章烬约架时碰上她,两个人偃旗息鼓的原因之一。   程旷开门后愣了一瞬,显然没想到会看见章烬的妈妈,向姝兰听这孩子有些拘谨地叫了自己一声“阿姨”。她把绿豆汤递过去,看程旷怔然的神色,不自觉地放轻了语气说:“喝完汤早点休息。”   程旷嗅到绿豆汤清凉的甜香味,他站在门口对向姝兰下楼的背影说了句:“谢谢阿姨。”   向姝兰转过身去对他笑了一下:“小帅哥,考试加油啊。”   春联在灯光下明亮地红着,张贴着两个少年人隐秘又热烈的心事,向姝兰回到家里,看着自己家门口的这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家里的春联一直是章烬贴的、鞭炮是他放的、端午时的艾叶、菖蒲也是他挂的,不知道他从哪里跟人家学来的。向姝兰从来没留心过这些,她手指摸在光滑的纸面上,摸出满心愧疚。   回想起这些年,她作为母亲,只留给章烬冷锅冷灶和空荡荡的院子,可令她欣慰的是,即便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她的儿子依然让自己长成了一个温暖的人,就好像在烟火气里泡大的似的。   向姝兰望着章烬的背影,轻轻地掩上门,没去惊扰他。   **   四中是本市高考考点之一,七班的同学都被分到本校考试。程旷骑单车载章烬去考场的路上抽背了几首古诗词,快到学校门口时,远远地看见一群家长站在隔离带外,神情肃然地叮嘱身边的孩子不要紧张、从容应考。   好些家里离得远的,家长特意提前在附近宾馆订了房间,以致于高考这几天,四中周围的宾馆几乎没有空房。   罗凯就是从宾馆过来的,他爸妈特意请假两天陪他考试,罗凯原本没那么紧张,被他们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反而有些不安,昨儿半宿没睡着。   站在校门口等开门的时候,他爸还在耳朵边反复念叨,凯娘娘实在受不了了,逮着个空子逃出来,刚好看见学霸和炮哥儿。   程旷正在停车架前锁单车,章烬就在旁边,罗凯走过去跟他俩打完招呼,忍不住吐槽说:“我就说考个试不用那么兴师动众,我爸妈搞得跟要上山打老虎似的,订宾馆不说,还非要跟我住一间,我爸晚上还打呼噜打得特响,生怕我睡得太香……我要是考砸了全赖他俩!”   他见学霸和炮哥儿都是自己来的,毫不吝啬地表达了自己的羡慕,但章烬却否定他:“谁说家长没来啊。”   罗凯往他们身后看,没看见可疑对象,纳闷道:“哪儿……”   话才说一半,罗凯眼睁睁地看着炮哥儿抱了下学霸,交待说:“学霸,别紧张,好好考。”   程旷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渣渣,你也是。”   凯娘娘愣住了:“……”   “那什么,炮哥儿,我能不能也跟学霸……”罗凯把“抱”字咽下去——buff加太多,他怕自己吃不消,于是很有自知之明地改口说,“我能跟学霸握个手吗?”   凯娘娘当惯了小德张,就像从前抄学霸作业一样,要得了炮哥儿首肯才敢动手,这话说完也没觉得有哪儿不对劲。等章烬看向程旷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跟学霸握手,问炮哥儿干什么?   程旷朝他伸出了手,罗凯受宠若惊,把手在衣服背后使劲擦了两下,才激动地握上去。   “谢谢学霸!”罗凯现在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知识的力量,他爸再也拖不动他的后腿了。   过了十来分钟,学校的大门开了,持有准考证的学生可以进校门,石韬站在树下,神色如常地跟走进来的学生打招呼。   每个他遇到的七班同学,都收到了一句班主任的鼓励。石韬看见程旷时,对他说:“我没什么好交待的,程旷,你可以的。”   他所说的“可以”包含着无限的可能,而这一切可能,他都相信这个学生可以。   高考被急促的铃声催着开始,接下来的两天来去匆匆,在试卷的一收一发中飞快地结束。最后一天下午,英语试卷交上去时,程旷依旧是平静的,没有同考场中其他考生搁下笔欢呼时如蒙大赦般的心情。   直到他走出考场,在走廊上看见章烬朝自己走过来,那根波澜不惊的弦才被挑动了。   高考这两天是阴天,考试结束后,灰蒙蒙的天色裂开,应景地露出了一把灿烂的光束,眯着眼望去,似有万丈金光。   光斑和阴影明明暗暗地在章烬脸上跳跃,他一路走到程旷旁边,搭上程旷的肩膀,就像以往任何一场考试结束之后,他们俩一起骑着单车回家。   路上,章烬勾着程旷的腰,慢了不知多少拍地说道:“考完了。”   感叹完他自己又愣了一下:“操,考完了啊!”   这个曾经像钝刀子一样折磨过他、也给过他目标、让他为之努力过的考试,居然就这样来无影去无踪地结束了。   程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是啊,考完了。”   说完,他心里也像章烬一样,蓦地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知道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   **   石韬叮嘱过,考试结束后不要急着蒙头大睡,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就像拉紧的皮筋一样,紧绷的神经不能一下子松到底,不然容易身体不适。   但他的学生们几乎没一个照做的,魏明明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一爬起来就在班群里呼朋引伴,他在某些方面记忆力好   极了,约罗凯他们出来赴KTV之约。但他大约是刚睡醒,脑子睡迷糊了,心不明眼也不亮,直接把消息发到了班群里。   [魏明明]:大家还记得去年夏天KTV里的约定吗?   发完之后,他的手机立刻震了两下。   [皮裘]:你说考后再约   [田宽]:或许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   魏明明看着这个突然冒出的田宽虎躯一震:老田怎么混进来的?   愣了一秒钟,魏明明立刻反应过来,他发错地方了,这不是“吃喝玩乐交流群”,而是“学习群”。   ……现在撤回还来得及吗?   当魏明明的手指犹豫地滑过手机屏幕时,下面蹦出来的一条消息让他彻底呆住了。   [石韬]:去哪里约啊?[微笑]   魏明明胸口一梗——已经来不及了。   石韬出声以后,好些同学兴致勃勃地议论开,于是,七班师生的第一次集体聚餐就这么由一个乌龙约起来了。   因为老师们都在,吃饭的地方不可能再像上回一样在耗儿街夜市,最后把地方选在了市中心的一家购物广场里,餐厅上层就是KTV和电影院。   石韬拖家带口,还把他的小儿子带来了,高大的老田跟这个五六岁的小朋友面面相觑,然后老田握住了他的小肉手,打招呼说:“小伙子,你好啊。”   他带着变色的眼镜,看起来不太像个好人。小男孩把手扯出来,转身想找自己的爸爸,谁知一扭头就撞到一个人腿上,他一懵,一屁股坐下了。   他坐在地上仰望着刚才把他撞摔跤的人,对方没戴什么变色的眼镜,但看起来也不像个善良的好人。   石韬的小儿子长得格外讨喜,乌黑的眼睛圆溜溜的,脸蛋像一枚软嫩的桃子。   不像好人的章烬把手伸到他胳膊下,一把将小男孩提溜起来,没等人站稳,就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   魏明明早就想捏一下了,炮哥儿开了头,他也跟着动了手,紧跟着,七班这群人就像看猴儿似的将小男孩团团围住了,一个个蠢蠢欲动——欺负不了大的,小的也凑合。   事实上,“大的”也没能幸免。   吃完饭后,所有人站在一块儿合影,石韬不知道站在他左右的“哼哈二将”揣着一肚子花花肠子。大家正儿八经地咧嘴等着摁快门,谁知道这时候,皮裘和魏明明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石韬架了起来,石韬身后的几个男生适时地上前搭手。   史博文站在旁边,惊愕地想:反了,七班的屁民们揭竿而起了。   老田“哎呀”地叫了一声,把跟过去的小男孩拉回来,把眼镜往他眼睛上一遮:“小孩子不能看。”   魏明明兴致勃勃地闹完了起义,石韬扶起眼镜对他们说:“你们谁要是回来读高四……”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用手无声胜有声地指了指周围一圈嬉皮笑脸的人,吓得罗凯往后缩了几步,哪怕考砸了想读也不敢回来了。   闹哄哄地拍完合影,终于到了魏明明最期待的KTV之约。他们人多,定了一个大包厢,大家挤在沙发上,椅子不够就坐在桌上,魏明明往立麦那儿一坐,觉得黑暗之中,一屋子的眼睛都在盯着他,无端有些后背发凉。   尤其是他刚刚带头阿了石韬,麦霸的位置一不小心就没站稳,被老田夺走了。   魏明明从包厢里溜出去,正好碰见史博文,他两眼发亮地问:“你去哪儿呀博文同学?”   史博文觉得他不怀好意:“去厕所,干嘛?”   魏明明热情地搭上他的肩膀:“巧了,正好一块儿去。”   史博文信了他的邪,魏明明是个当人牙子的好苗子,这一拐,就把史博文拐到了一楼,带进了一间透明的迷你KTV里。   从包厢里溜走的不只有魏明明,章烬和程旷待了没一会儿也出去了。   这会儿已经接近傍晚,等到耗儿街的时候,夜市差不多得开始摆摊了,章烬在路上就给方鹏打了电话。   大鹏动作很麻溜,时间也掐得准,章烬一到夜市就拿到了滋滋儿冒油的烧烤。   “打包。”他说。   大鹏抬头看了眼天色,诧异道:“不坐这儿吃?”   章烬拎着打包好的烧烤对大鹏摆了摆手,没多做解释。   他又去便利店买了啤酒,离开夜市时,卖钵仔糕的摊子也开始营业了。   章烬看了程旷一眼,买了两个红豆味的,程旷接过来刚要咬,章烬就拦住了。   他说:“等会儿。”   程旷:“等什么?”   “……”耍流氓这玩意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章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含糊其辞地掩饰过去,“到了地方再说。”   程旷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问:“去哪儿?”   章烬想了想,反问:“学校这会儿没人了吧?”   程旷顿时明白章俊俊想去哪儿了。   高考之后,高三教学楼就空了。章烬从教室里搬出桌椅放在天台上,上回如此这般的情景还在一年多以前的跨年夜,程旷还记得当时天台的风很大,傻炮儿在风中站了没多久就转移阵地,钻回了空教室。   这会儿天刚刚开始擦黑,远方夕阳残照像火焰似的越烧越小。   才刚入夏不久,天台的气温不算高,章烬把钵仔糕递到程旷嘴边,暖红色余晖在他眼底留下一点狡黠的光。   “现在可以吃了,你快咬一口。”章烬催促说。   程旷觉得这人不怀好意,但一时没想到他能干什么。等他咬了,章烬图穷匕见,把钵仔糕往桌上一丢,兜着程旷的后脑勺亲了过来。   程旷后腰被章烬压着抵在天台围墙上,他嘴里的钵仔糕还没咽下去,这股清甜味在两个人的唇齿间湿润地辗转,夕阳跟着章烬的手指穿过发丝,将程旷的耳朵抹红了。   刚从学业压力中松绑,许多压抑的念头比往常更加活跃。章烬耍流氓的过程中,两个人都有些情难自禁,一没留神起了点少儿不宜的反应。   操。   章烬心乱如麻地想:为什么偏偏是学校天台呢?   如果是……   想到这里,他打了个激灵,一时不防被色·欲熏了心,冷不丁冒出了一个泯灭人性的念头。   ——为什么不可以是天台呢?   平时除了考试以外,天台这儿就不怎么有人过来,何况现在高三已经放假了,高一高二的学生因为教室被占用也还没回来……   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像片烤鸭似的,干脆利落地片掉了章烬不值一提的道德和理智。他抬起眼皮,化色·欲为行动地将程旷抵在桌边,艰涩地说:“现在能兑换奖励吗?”   这似乎不是一个问句。   话音未落,章烬的手已经顺着衣摆往下滑了。   程旷一直记得那天的天色、天台斑驳的围墙,还有围墙上的裂缝和偶尔从低空掠过的鸟影。   他们俩注定要给这个写满风花雪月的地方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有个叫炮哥儿的人第一次来这儿就说:“月黑风高的,还能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月黑风高的,还能干什么?   我只是个摄像,我也不知道他俩在天台干了什么。(大概是聊星星聊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理想叭?毕竟是个如水晶般清澈的校园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