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墙成精了 作者:冻感超人   文案:   杜程是一堵墙。   身高五米,腰身二十米,比例标准,结构结实,每朝每代百年千年它都算是黄金地段的一堵墙。   挺值钱的。   身为一堵墙,风吹日晒雨淋大雪对它来说都不是事,它最害怕的还是眼前发生的场景。   “沈大人,不、不要这样……”女子娇羞地往后退着,一直退到了墙上。   在旁人眼里禁欲的男人俯下身,沙哑道:“你是我的。”然后疯狂吻住那个挑动他心神的小女人。   墙:……我在这个年纪承受了自己不该承受的压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历了X大人、X王爷、X少帅、X少爷、X总、X影帝以后,杜程——终于化形了!   化形后的杜程望着胸前明显的凹陷:……我鲨了你们这些狗情侣……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灵异神怪 现代架空   主角:杜程、姬满斋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收点门票不过分吧?   立意:发现生活中的点滴珍贵,珍惜身边的人 第1章   楼龄至少三十年以上的老小区一到夏天,空调外机齐刷刷地开震,整栋楼都像坏了的拖拉机一样往外喷洒着热气,热气返回楼道,让整栋楼变得更加闷热潮湿,脏污的角落里飞出亢奋的蚊虫,嗡嗡嗡地寻找着猎物,几乎每一道房门都紧紧地关闭着,躲避夏日的暑气。   404的门正开着。   “这里没你要找的人。”周隔海斩钉截铁道,推上自己的轮椅马上就要关门。   眼看门就要关上,一双白皙又单薄的手猛地插入门缝,门缝里挤进一张看上去相当讨喜的脸,圆脸大眼睛,翘鼻子红嘴唇,青年的样子少年的活泼孩童的稚气和谐地融合在他脸上,一笑左脸就露出一个深深的酒窝,“是雄赳赳介绍我来的。”   周隔海愣了一下,手盖在门把手上,踌躇了一会儿拉开了门,“进来吧。”   杜程赶紧从门缝里挤了进去,生怕周隔海会反悔。   周隔海住的这间房不大,一室一厅,加起来一共五十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家具摆的很整齐,空间就显得逼仄。   “随便坐。”周隔海推着轮椅很熟练地在狭小的客厅里转动,除了轮椅滚过年久地板的响声,没磕碰到一点其他地方。   杜程梦游一样地在一张矮凳上坐下,眼睛好奇地盯着周隔海空荡荡的裤管,“你这样多久了?”   周隔海倒了杯水,轮椅流畅地转到杜程面前,周隔海把杯子递给杜程,“喝口水吧,化形之后你应该很渴。”   杜程不仅渴,还很饿,肚子里像有一团火在烧,“谢谢。”   杜程一连喝了七八杯水才稍稍解渴,缺水的问题解决之后,饥饿感占据了主导。   “昨天晚上吃剩的盒饭,可以吗?”   周隔海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碟子。   杜程忙不迭地点头,对周隔海感激地一笑,“真是太谢谢你了,赳赳说你人很好,你人真的很好。”   周隔海波澜不惊,他的化形是十六七的少年模样,相貌平凡,神情温和疏离,字正腔圆道:“他放屁。”   杜程:“……”   剩饭又冷又硬,杜程却吃得津津有味,化为人形之后,就要受人形之苦,冷热饥渴一样都跑不了,可即使如此,也比当一堵无知无觉坐牢一样困在一个地方不能动的墙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真好吃,”杜程目光恋恋不舍地看着干干净净的碟子,“人类的食物实在太美味了。”   周隔海满脸漠然,“我只请你这一顿。”   杜程忙道:“别误会,我不是来蹭吃蹭喝的,赳赳说你对人形缺陷有办法……”   周隔海目光锐利地扫向杜程,一瞬间就把杜程从头到尾给尽收眼底,没看出杜程哪里少了什么零件,“你有缺陷?”   杜程:“有。”   周隔海:“哪?”   杜程犹豫了一下,略微有点羞涩道:“我没有胸。”   周隔海:“……”   周隔海收回目光,白皙的脸上染上一点红晕,耐心地科普生理知识:“男性的人形态一般都没有胸。”   杜程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在胸前比划了个圈,“这里……凹进去了。”   周隔海微微皱了皱眉,“你的本体是什么?”   杜程:“墙。”   周隔海:“?”   杜程解释道:“提土旁的那个墙。”   周隔海:“……”   杜程:“赳赳说咱们算是同类呢,他说你也是建筑物成精。”   周隔海没就这个话题发散,目光凝重地看向杜程的胸口。   杜程化形后也没多少灵力,也就勉强给自己穿了一套衣服,可以遮遮丑,见周隔海盯着看,他大方道:“要看看吗?”   周隔海:“……”   周隔海:“不必。”   “赳赳说你有办法。”杜程也是快愁死了,他化形的时候雄赳赳在场,看到他胸前的坑就当场就叫了起来,“你怎么没胸?!”   杜程也傻眼了,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本体,发现本体也是有一处凹陷,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这几千年受的罪,当即咬牙切齿:“我要杀了那群狗情侣!”   “情侣?”周隔海打断了杜程的讲述,“你胸口的凹陷和情侣有关?”   杜程认真点头,“他们很坏。”   周隔海一脸“请开始你的悲惨故事”的表情。   杜程气愤地握紧了拳头,“他们在我身上亲嘴!”   周隔海:“……”   杜程越想越气,又往胸口比划了一下,“就这儿,每次——每一次都靠这儿亲嘴,特别用力,尤其是男的,我都怕他把那女的吃了。”   周隔海:“……”   “赳赳说人形有缺陷的精怪,成精后很快就会死的。”   精怪的“死”和人类的“死”不一样,人类的死是肉体的覆灭,而精怪的死更倾向于灵魂层面,精怪将会被打回原形,并且永远无法再成精。   对于杜程来说,做了几千年的墙,一朝成精,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做回一面墙了。   幸好雄赳赳是个百事通,立刻就给他指了条明路,告诉他本市有个低调的精怪人形也有重大缺陷,但却一直活得好好的,杜程马上就照着雄赳赳给的地址来找了周隔海。   周隔海听完杜程的遭遇,转动轮椅进入了狭小的厨房,杜程立刻跟了过去。   厨房太小,周隔海连人带轮椅都要塞满整个厨房,他背对着杜程开始烧水。   杜程站在厨房外,静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知道那一定是你的秘籍,只要你肯帮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水壶呼噜呼噜地开始烧水,房间内安静极了,等水一下沸腾烧开时,周隔海才慢慢道:“你现在有地方去吗?”   “没有。”   “客厅里的沙发展开可以睡一个人。”   杜程听周隔海的意思是要收留他,应该也就是要帮他的意思,忙高兴道:“谢谢,谢谢,真的非常感谢,你真是个大好人!”   一连被发了两张好人卡的周隔海垂下眼睫,提起水壶倒水,“你在这里也不能白吃白住。”   “那当然!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先把你刚刚吃饭的盘子洗了。”   “好——”   周隔海从厨房退出来,杜程端着盘子进去洗,因为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他心情很好地哼着雄赳赳喜欢哼的调子,“忘了介绍了,我叫杜程,我知道你叫周隔海。”   按照周隔海的要求洗碗擦桌子拖地之后,周隔海终于肯指点他了。   “原形的缺陷不会影响人形。”   “即使你的原形有凹陷,人形也不该出现那样的情况。”   “精怪的人形由灵力拼成,如果真如你所说,是那些情侣的问题,那么应该只有一个原因导致现在这样的情况出现,那就是他们吸走了你的灵力。”   杜程坐在小板凳上记笔记,听到这里不由发愁,“那怎么办?有什么办法从他们那要回来吗?”   周隔海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裤管,漠然道:“不知道。”   杜程稍稍思索了一下,仰头道:“我把他们找出来杀掉可以吗?”   周隔海抬眼,杜程的人形实在是长得好,剔透漂亮不说,看上去不染尘埃出尘绝艳,像寺庙里佛祖跟前的小金童长大一样,漂亮的脸蛋,天真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异常残忍,此时此刻,周隔海才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确是个刚成精的小妖怪,野性未驯。   周隔海不动声色,“不可以,伤害人类会招来精怪管理局的人。”   杜程又听到一个新名词,“精怪管理局是什么?”   “一个自负的暴君建立的自以为能主宰审判控制世界秩序的地方,”周隔海道,“他们看不惯任何拥有自由的精怪,用各种条条框框来约束我们,只要一有精怪不合他们的心意,就会被他们任意地处罚。”   杜程有点紧张,“怎么处罚?”   周隔海略一思索,“去年有只狮子成精后出逃伤人,被精怪管理局的人抓住以后,罚它去做三年的品牌logo。”   杜程:“什么是品牌logo?”   周隔海指了指桌上一张超市打折宣传的传单,“喏,现在正在卖电器呢。”   杜程扫了一眼被印在纸上的狮子,顿时觉得这个精怪管理局真的是好恐怖好残忍,所有精怪都是历经千辛万苦才修炼成人形,被这样一下降维打击从三次元打击到二次元真的是绝中绝、惨中惨了。   杜程哆嗦了一下,随即发誓:“我绝对不要伤害人类!”   “嗯,”周隔海道,“这件事先不急,情况没雄赳赳说的那么糟,像你这样至少也能撑几个月,当务之急是得先找个工作,我养不起你,否则你可能没有因为人形缺陷烟消云散,而是先被活活饿死。”   生存与生活的重担齐齐向杜程压来,不过杜程还是很乐观,只要活着,只要像人一样活着,那他就有希望。   周隔海给他介绍了一个人,“他叫牧野,是人类,就住这里十三楼,1301,你去找他让他给你办张假身份证,再办张假学历证,记住别暴露自己精怪的身份。”   “好!”杜程记下,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一口气跑上十三楼,拥有了人形的他跑得脸红气喘,胸腔直疼,让他为活着的存在感而高兴的同时,又悲催地想起胸口的凹陷。   “我对你太失望了!”   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1301的门被猛地推开,杜程双手投降地往旁边闪,生怕碰到女孩会引来精怪管理局的人。   女孩捂着脸跑下楼,杜程看着她消失的背影,隐约觉得他好像在哪里见过,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喂——”   男孩不悦的声音传来,杜程扭头,看到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正满脸不驯地看着他,目光很不友善,“看什么呢你?”   杜程刚要回答,胸口猛地一震,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这一摸下去,杜程震惊了——他的胸……好像变大了一点?   “我在跟你说话。”牧野提高了嗓音,他很不喜欢面前人刚刚盯着自己离开的女友猛看的行为,这栋楼里鱼龙混杂,他多次叮嘱孟诗平不要来找他,就是怕孟诗平被居心不良的人盯上,虽然面前的青年外表看上去是个百分百的好人,牧野依旧不放心。   杜程回过神,手盖在胸口,喃喃道:“我来办证。”   生意上门,牧野的态度稍稍好转,“办什么证?”   杜程:“身份证和学历证。”   牧野:“什么学历的?大学的我这儿办不了。”   杜程心想他也不知道学历证是什么东西,也没向周隔海问清楚,想了一下,既然大学的办不了,杜程道:“小学的吧。”   牧野:“……” 第2章   杜程说清楚是周隔海让他来的后,牧野的态度有了好转,如果说这栋楼里还有谁是牧野认为的好人,那就只有周隔海了,算是客气地请了杜程进门,   牧野边开门边道:“一般没人查小学的毕业证,你要,我给你张高中的。”况且谁能想到长成这样的人会是条九漏鱼呢?   杜程连忙表示感谢。   牧野的这间屋子和周隔海那间格局一样,因为采光更好而且房间里的东西很少,看上去比周隔海的要更宽敞明亮一点,生活气息也要相对淡一点。   靠墙的桌上堆着各色证件,牧野抽出一本市一中的毕业证书,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奇地围着相机左看右看的杜程,想了想还是把市一中的毕业证给塞了回去,拿了本末流高中的毕业证。   “先拍照。”   杜程拍过不少照片,经常被游客作为背景墙入境,人形拍照自己做主角是第一次,感觉很不一样,还挺兴奋的,脸上笑容不断。   证件照这种东西聚焦五官,通常会把人的面部缺点放大,镜头里的九漏鱼倒是完全抗住了,五官说不出哪里长得好,凑在一起就是讨喜,脸上的酒窝堪称点睛,不是那种把人砸晕了的惊艳,而是让人放下戒心,不自觉就产生好感。   牧野很利落地拍了几张照片,检查了一下照片里的杜程完全符合证件照的要求,随口道:“你长这样,不考虑出道去当明星?”   “出道?”杜程歪了歪头,“什么意思?”   他对于人类社会的认知小部分来自游客行人们的交谈举止,大部分来自雄赳赳的科普,对世界的了解囫囵吞枣大差不差。   牧野无语,“没什么。”   大概十分钟不到,两张新鲜出炉的假证就完成了,当然没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拿去打个工问题不大。   牧野拿着两张假证出来,杜程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放在膝盖,坐得笔直又板正,目不斜视,牧野心想看上去还挺像个小学生的。   “给。”   杜程双手去接两张假证,指尖不经意地与牧野相碰,一些画面忽然在脑海中闪回过去。   “大人……”   窈窕女子被逼入墙角怯怯低头。   男子高大的身影罩住了纤弱女子,强势地低下了头。   杜程惨不忍睹地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眼睛看牧野时眼珠都快脱窗了,内心一阵咆哮:好家伙,原来是你们!   牧野:“既然是周哥的朋友,就不收钱了。”   杜程狠狠瞪他,强忍着把对方活宰了的冲动,眼神在牧野的嘴唇上盯了一下,实在气不过,握紧拳头,飞快道:“你嘴真大。”   牧野:“……”   杜程撒腿就跑,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给牧野来一套墙式按摩套餐。   墙成精,别的能力没什么,就是身板子硬,力气特别大,一拳下去牧野可能会死。   杜程“咚咚咚”跑下楼,跑到四楼停下脚步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胸,不是他的错觉,他的胸的确是大了一点。   为什么呢?   杜程仔细回想,他上去的时候牧野在和一个女人吵架,看样子就是几百年前被他按在墙上亲的女子,他们吵架之后,他的胸就恢复了一点。   杜程好像抓到了一点头绪,揣着两张假证敲门就和周隔海说他的发现。   周隔海静静听完,没有露出多吃惊的表情,“你的灵力既然是被人夺走的,当然有办法要回来,所有吸走你灵力的都是情侣,这应该不是巧合,有句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的出路应该就在那些情侣身上。”   杜程点头,“雄赳赳也是这么说的。”   周隔海:“他怎么说?”   杜程:“雄赳赳说墙自古以来就是情侣表白示爱的好地方,以前流行我这种古墙,现在人类已经拓展到电子化的墙,名为表白墙,从古至今,情侣与墙之间都是千丝万缕解不开理还乱的关系。”   周隔海:“……”雄赳赳这只乌鸦半妖真会鬼扯。   “你既然已经化形成精,就不要总是以他人为圭臬。”周隔海道。   杜程点头,掏出小本本又仔细记下,“我记住了。”   周隔海:“……”   杜程成精第一天顺利安家,第二天就被周隔海塞了张报纸找工作。   周隔海提醒他找点会干的体力活,“太正规的公司不行,假证会被查出来。”   杜程:“我明白。”   杜程趴在桌上看报纸,餐桌的高度要照顾到周隔海这个没有两条腿的人形,所以特别的矮,杜程坐着小板凳,半个人都贴在了桌上,拿着笔满脸认真地在报纸上圈画,把报纸上符合要求的工作抄在了他的小本本上。   周隔海见过许多精怪,精怪能走到化形这一步,必定都是经历风霜雨雪岁月波折,那些精怪或狡诈或聪慧或愚蠢,就是没见过杜程这样的款式,说天真张嘴就是杀人,说凶恶听话的不得了。   “那我先出去找工作了。”   解决生活问题是每个精怪的必修课,杜程不仅想找回缺失的灵力保住自己的小命和来之不易的人形,也想以后作为“人”好好地生活。   周隔海:“把饭吃了再走。”   其实杜程挺饿的,就是不好意思提起吃饭这件事,周隔海主动说了,他感动地说了声谢,坐下吃了碗冷水泡饭,吃得心满意足,眼睛都眯起来了。   周隔海冷眼旁观,“没吃饱还有。”   杜程确实没吃饱,成精以来他就一直饥饿交迫,但周隔海说的对,周隔海养不起他,也没什么理由养他,他来求助周隔海,是他该报答周隔海,不饿死就行了,哪好意思吃太多。   杜程带上小本本和两张假证,另外周隔海还给了他十块钱,让他坐公交车用,周隔海问他会不会坐公交车,杜程斩钉截铁地说会,雄赳赳教过他,在化形之前,他已经不耻下问地向雄赳赳咨询了许多如何融入人类社会的小技巧,坐公交车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杜程没选择坐公车,能省一点是一点,徒步走了半个多小时,来到一栋富丽堂皇的建筑前,和小本本上的门牌号核对了一下,确认没找错地方,把小本本塞好,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笔直地走了进去。   大白天的,偌大的建筑里却很冷清,几乎没什么人,白色的大理石地面干净得能照出人影,杜程不由屏住了呼吸,“有人吗?”   前台下面慢悠悠地飘来一句,“找谁?”   杜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我来应聘。”   接待人员懒洋洋地抬起头,哈欠刚打到一半就顿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杜程,“你来应聘?”   “是的,”杜程拿出小本本检查了一下,“你们这里招保安吧?”   “保安?!”那人已经站了起来,夸张道,“honey,你在逗我吗?!”   保安要求是初中毕业,杜程有点心虚,他满脸诚恳道:“我有高中毕业证,行吗?”   接待人员:“……”   杜程是被对方拉进去的。   建筑物大得出奇,大厅过去是条细细的走廊,杜程被拉着拐了个弯,那人推开一间门,把杜程按到沙发上坐下,双眼晶亮像看着什么值钱的宝贝一样盯着杜程,“你坐这儿别动,我去找我们老板过来。”   杜程心想这大概就是面试了,很老实地坐在房间里等,心里默默准备面试台词。   没一会儿,开门声音传来,杜程立刻起身回头,来的是个高挑的男人,穿了一身的白色,两人对视一眼,对方立刻放大了瞳孔,用力把门在身后一关,警惕道:“你哪条道上的?”   杜程沉默了一下,还是如实道:“灵泉路街道。”他的原形就在那条街道。   唐芙:“……”   唐芙上下打量了一下杜程,半信半疑道:“你不是天坑会所的?”长成这样来应聘保安,保不齐是敌对单位派来卧底的。   杜程摇头,“我不是,我打算等会再去天坑会所。”   唐芙:“什么意思?”   杜程:“如果这里面试不通过,我就去那儿。”   唐芙一拍大腿,拉住杜程的手,神情热切道:“不用去了,你已经通过面试了!”   杜程没想到找工作这么顺利,对方连高中毕业证都没看,松了口气回握对方的手,“谢谢老板。”   唐芙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杜程的五官巡视,他看到的不是一张漂亮的脸蛋,而是白花花的钞票啊!老天爷从天而降给他送来一个……“你叫什么名?”   “杜程。”   对,杜程!唐芙的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这名字好听,我喜欢,一听就能成为我们这的头牌明星!”   明星?杜程耳朵动了动,他记得牧野说让他出道当明星。   “我来应聘保安,不是明星。”杜程道。   唐芙拍了拍杜程的手,笑得像狼外婆,“那不重要。”拉着杜程的手坐下,开始给杜程画大饼,“你别误会,我们这里吧,其实是很正规的会所……”   杜程抽回手,“那我不能在你们这里工作了。”   唐芙大惊失色,好不容易天降一棵摇钱树,怎么能放跑了!“为什么?!”   杜程:“我不想在太正规的公司上班。”   唐芙:“……”这么直接的吗?   唐芙咬咬牙,现在生意实在太差,来的就算是罂粟花,他也得饮鸩止渴先熬过这段时间才说,“你下班以后想跟客人出台赚点外快,我可以不干涉你。”   出台?出道?应该是差不多的意思吧?   杜程脑子有点乱。   唐芙见摇钱树不吭声,急了,大手一拍,“待遇好说,我给你50%的提成,整个店最高的,你在天坑会所绝对没有这么好的福利!”   杜程思索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小本本翻看,察看之后抬眼看向满脸热切的唐芙,“多少钱一个月?”   保安三千一个月包吃住,看对方的反应,明星出道应该钱更多一点吧,如果有四千,他就冒一下险,反正对方到现在为止都没查他的学历证。   唐芙沉吟了一下,心里快速地计算了一下得失,谨慎道:“我给你一万的底薪,50%的提成,上不封顶,每个月业绩如果做到十万,那就再加2%的奖金,你看怎么样?”   杜程:“……好!”   合同一签,杜程就算有工作了,唐芙拿着合同笑得很阴险,仿佛已经看到了他这个特爱会所红遍本城的未来。   杜程拿着合同也很高兴,这么多钱,他以后就不用为生活发愁,解决了这个麻烦,他就可以专心地去应付人形缺陷这个问题。   会所晚上7点开始营业,现在还没开始上班,唐芙让杜程白天接受培训,晚上就直接上岗。   杜程同意了,但是他想先回去一趟。   唐芙极力地想让杜程留下,他可以给杜程安排住处,杜程想了想,觉得自己在周隔海那白吃白住确实不太合适,但要治疗自己的人形缺陷还要靠周隔海的指点,于是没立刻答应下来,说要回去和同住人商量商量。   唐芙:“你正在和人同居?”   杜程点头。   唐芙:“男的女的?”   杜程:“男的。”   唐芙瞠目结舌,他艰难道:“可我们这是一家面向女性服务的会所。”   杜程不解,“我不能为女性服务吗?”   唐芙:野啊宝贝。   唐芙确认道:“所以你是男女通吃的类型?”   杜程严肃澄清,“我不吃人,男的女的都不吃。”   唐芙:“……”好冷酷一男的,简直太适合在他们这里上班了!   唐芙亲自送杜程出去,像慈母一样轻抚杜程的肩膀,这肩膀又直又宽,多像一棵摇钱树啊,“你住哪,我给你打辆车。”   打车比公交更昂贵,杜程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我没有钱。”   摇钱树说自己没有钱,唐芙急了,马上殷勤道:“支付宝还是微信,我给你打钱。”   杜程:“我没有支付宝和微信。”   一番交流之后,唐芙终于知道了,面前这个人活像是原始社会穿越过来的,连手机都没有,男朋友也不给他买一个。   唐芙听后心中五味杂陈,立刻让人先拿了一千块的现金给杜程。   杜程一下看到这么多钱,人都有点晕了,“谢谢。”   唐芙心情复杂道:“钱你自己留着,男人靠不住。”   杜程:“他对我很好的。”   唐芙对美少年的感情故事很好奇,追问了几句。   杜程细数周隔海对他的恩情,“他给我吃剩饭,让我睡他客厅里的沙发,还给我钱。”假证就不说了,略过。   唐芙震惊了,“……他给你多少钱?”吃剩饭睡沙发,这得给多少钱才能让这么好看一美少年心甘情愿地跟着啊?   杜程掏出口袋里平整的十块大钞,“十块。”   唐芙:“……”警察叔叔,这里有人被渣男pua了,能不能来管管! 第3章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唐芙自己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拍了拍杜程的肩膀,没多说什么,替杜程叫了辆车,告诉他车费他会付,让杜程不要担心,下午1点记得准时过来培训。   杜程答应了,上车对唐芙摆了摆手,“谢谢,你人真好。”   唐芙被发了一张好人卡,神情忧郁怜爱地挥了挥手,要不是他是个直的,他一定把美少年从渣男手里拯救出来!   车停在楼下,杜程透过车窗看到了一对熟悉的身影。   是牧野和那个女孩。   两人站在楼下,女孩白皙单薄,穿了一条淡蓝色的长裙子,她低下了头,长长的黑发垂下两边,像是在哭。   牧野面露不忍,抽出插在裤袋里的手,在指尖快碰到女孩肩膀处时又克制地收了回去。   杜程下车,蹲下悄悄靠近,躲在楼道后的万年青下偷听两人说话。   “你真的要跟我分手吗?”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   牧野沉默不答。   孟诗平扬起脸,她长得清秀可人,五官都薄薄的,很柔弱的那一挂,眼睛红红地决绝地看着牧野,“你说话。”   牧野依旧沉默不言,神情很冷,“都是成年人了,体面一点。”   孟诗平泪流满面,她挥起拳头砸了一下牧野的肩膀,牧野没有动,她哭道:“你会后悔的……”随后转身,脚步用力地离开了。   杜程围观全程,满脸“哇哦”的兴奋表情,他的胸——又大了!   “看够了吗?”   冷冽的目光扫向万年青,杜程慢慢探出头,“没够。”   虽然胸是又大了点,但是离填满胸口的凹陷只是杯水车薪。   牧野冷冷地看着杜程,他心思烦躁,没功夫搭理杜程,警告道:“她不是我们一路人,别妄想。”   话说的狠,与其说是给杜程听的,倒不如说是给他自己听的。   孟诗平很好,是太好了,是他完全不能触碰的那种好,以前是他不知道,现在他懂了,她与他根本就是飞鸟与鱼的距离。   灵气回归的感觉比昨天更明显,除了胸口的凹陷被填补了一部分外,杜程脑内猛地灌入了一长串画面。   牧野上了楼之后很久,杜程才从脑内的小剧场里回过神来。   周隔海正靠在窗口看天,听到开门的声音,目光移过去之后顿住,“你……哭了?”   杜程关上门,脸上表情失魂落魄的,抬手摸了摸脸,果然摸到凉凉的水渍,“不是我。”   找到工作的事杜程和周隔海说了,说到“做明星出道”时,周隔海眼皮跳了跳,“不行。”   杜程:“为什么?”   周隔海:“太高调,不合适,会惹来麻烦。”   杜程有点着急,“那怎么办,我已经签合同了。”   “拿来我看看。”   周隔海接过杜程卷在怀里的合同,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特爱会所”后,他沉默了。   周隔海合上合同,慢条斯理地把合同从中间撕成两半。   杜程:“?”   周隔海:“这个单位不正规。”   杜程:“啊?可是不是你说太正规的公司不能去吗?”   周隔海:“……”   杜程:“他们老板人挺好的,还给了我一千块钱。”   周隔海瞳孔一震,“多少?”   杜程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十一张纸币,十张一百的,一张十块的。   周隔海:“抽屉里有胶水。”   合同被重新黏好,周隔海仔仔细细地看了条款,看到上面的薪资待遇时,他又沉默了,“这个单位……还招人吗?”   答应替周隔海问问后,杜程又和周隔海说起牧野的事情。   周隔海常年在公寓里足不出户,对这栋楼里上上下下的情况了解的一清二楚,听杜程说牧野和孟诗平在楼下吵架闹分手时,冷笑了一声,“分不了。”   杜程:“为什么?我看那个女孩哭着跑了呢。”   周隔海:“最后还是会哭着回来,他们已经分分合合好几回了。”   杜程低头,双手在膝盖上摩挲了一下,低声道:“该分的。”   周隔海看他一眼,“少干涉人间事。”   “这件事我必须得管,”杜程若有所思,“他们越吵得厉害,我身上的灵力就回来的越多,我在想,是不是他们分手之后,他们从我身上夺走的灵力也能回来。”   周隔海沉吟片刻,“有可能。”   杜程:“对了,你的缺陷是怎么来的?”   他和周隔海现在也算比较熟了,应该可以问这样的问题了吧?也是为以后探寻续命秘籍先做做铺垫。   房间里静静的,周隔海坐在陈旧的轮椅上,目光燕子掠水一样重新轻飘飘地掠向窗外,夏天的天空晴朗得没有一丝云,周隔海看了很久,“我不记得了。”   杜程把九百给了周隔海,当作他的房租和伙食费,周隔海不置可否地接受了。   杜程心安理得地吃完了电饭锅里所有的剩饭,上去准备找牧野聊聊。   牧野开门见是杜程,烦躁地皱起了眉,“怎么又是你?”   杜程:“你和那女的分手吧。”   牧野:“……”   杜程:“你们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   牧野脸色阴沉,“轮不到你管。”   楼道里有人上楼,听到两人说话,嫌弃地“咦”了一声,“男女关系真乱。”   牧野:“……”   杜程眼睛明澈透亮,语气平缓,谆谆教诲,“你跟她在一起会害了她的。”   牧野关门的动作顿住。   那双眼睛太干净了,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痛苦不甘的脸孔。   *   “我们是因为一场车祸遇上的……”牧野从床头柜里拿了支烟,“不介意我抽支烟吧?”   杜程:“没关系。”   烟这种东西,他做墙的时候每天至少闻八小时,早就闻习惯了。   想找火机点烟,牧野摸遍了身上的口袋都没找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我忘了,我答应她戒烟,把打火机都扔了。”   杜程没说话,心想你以后还是会抽的。   牧野拿着烟细细地摩挲,有些事他憋在心里太久了,没有人去倾诉,而杜程这样一个陌生人也许正是他宣泄的出口。   “……那天雨很大,我看到她倒在地上晕了过去,没人敢上去动她,司机也跑了,我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也不知道为什么,着了什么魔,我过去抱了她送医院,把人送到医院后我就走了……”   “奇怪的是之后两天我一直在想她,她醒了没有?受的伤严不严重?有没有人去照顾她?满脑子都是她,真是见了鬼了。”   牧野苦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上辈子欠她的。”   杜程:“是。”   牧野抬眼,杜程很坚定地看着他,“你上辈子欠了她。”   *   孟诗平从牧野那回到家,怕被看出眼睛的红肿,躲过家里的佣人,匆忙上楼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关上门后,她想到牧野决绝的神情,眼泪情不自禁地又掉了下来,趴上小床伤心地哭了起来。   没一会儿,她忽然觉得周围的空间变得很闷,有点喘不过气,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压着她,她想起身,四肢却完全动弹不得。   “姐姐,喝了这杯茶,以后咱们就是姐妹了,一起好好地侍奉大人。”   “章姑娘何必客气,京城里谁不知道你对我夫君一片深情,小馆琵琶声动江水,这杯茶喝与不喝,你不都伺候的我夫君很好吗?”   “夫人说笑了,大人怜我一个弱女子在京中无依无靠多有照拂罢了,那些谣言不过是对大人清誉的中伤,大人偌是喜欢一个人,想要抬举她,从来都是大张旗鼓光明正大,夫人与大人夫妻多年,难道还不知道大人的为人吗?”   两个女人唇枪舌剑夹枪带棍,嫉妒与不甘被包裹在温声软语之中,朱唇一启,字字诛心,为了同一个男人,她们将自己的心拿出来互相撕扯。   好痛……她的心口好痛……孟诗平像是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   牧野艰涩地承认了杜程的观点,“我想也是,如果不是上辈子欠了她,我怎么会这么拖泥带水,一点都不像自己了。”   杜程:“你要再坚决一点,你不能和她在一起,你根本就配不上她。”   虽然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听到别人亲口说出来,牧野还是很难受,用力折了手里的烟,埋藏在心里的黑泥骤然涌出,“如果我们俩位置颠倒,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和她在一起。”   杜程:“然后呢?”   牧野怔住,“然后?”   杜程回忆他看到的漫长又纠缠的一生,“红颜白发,美人老去,爱也会一起消失的。”   牧野:“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说她老了我就会不爱她?这不可能!我爱她胜过爱自己!”   杜程没有和他争辩,“你还爱她,像爱你身体的一部分那样爱她……”   牧野脸色缓和了一点。   “但你也会爱别人,而且要求她作为你的一部分,也一样去爱那个人。”   ——“娘子,你是我的正妻,这一生都不会变,她进了门也不过是个妾,绝不会影响你在我心里的位置,越过你去,你那般温柔贤良,我知你根本不是善妒的女子,你大度一些,好吗?”   杜程眼睛很涩,他看到那个女孩子哭了。   她已经年华老去,而她的夫君口口声声地说娶妾不会影响她在他心里的位置,她真想反问,到底是什么时候,你竟将我与另一个女人在心里论资排辈地做比较了?   她问不出口。   她出身贫寒,他是世家子弟,对她一见倾心穷追不舍,力排众议不顾家人反对八抬大轿地将她抬进门,她这样的女子,已经得到他足够多的爱了,足够了……   可是她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痛呢?   “诗平——”   孟诗平像是听到有人在叫她,可她的眼皮太重了,没有一点力气去睁开眼睛,好累,好想就这么睡下去。   孟父孟母回家看到孟诗平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叫了也不醒,轻轻一推,宝贝女儿脸歪到一边,赫然是晕过去了。   两人吓得赶紧把孟诗平送到医院去。   几个月前孟诗平出过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夫妇两人生怕是后遗症。   到医院里一检查,医生却说查不出什么毛病,应该只是睡着了。   孟母不能接受,又气又急道:“大夫,既然只是睡着了,那怎么叫不醒呢?”   医生也很奇怪,“孟太太您稍安勿躁,我们再观察观察。”   病床上的孟诗平静静躺着,安宁无忧,宛若一个睡美人。 第4章   牧野与杜程聊了很多,杜程一直静静听着,时不时地点评,中心思想就是牧野一定要和孟诗平彻彻底底地分手才行。   牧野也是这么想的,但不是因为杜程说的“爱会消失”的理论,而是因为他和孟诗平实在差得太远,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受人称赞,像他这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却只会徒增笑柄。   “呀,我到时间去培训了。”杜程看到牧野房间内的钟表赶紧与牧野道别。   已经差不多快到和唐芙约定的时间,杜程不得不咬咬牙打车了。   牧野:“你找到工作了?”   杜程点头,“是的,我听你的,出道当明星了。”   牧野惊讶,他没想到杜程的效率这么高,“有公司签你?”   杜程:“对,一个月给我一万,还有奖金,你来吗?”   牧野对进娱乐圈这个大染缸敬谢不敏,他会努力,也许有一天也会像孟诗平所期望的那样出人头地,达到孟家的那个高度。   牧野摇头,想到杜程干净的眼睛,忍不住提醒道:“那个圈子很乱,你小心潜规则。”   杜程已经要迟到了,敷衍地“嗯”了一声后火速冲下了楼。   特爱会所门口,唐芙急得直跺脚,人呢,他那么大一棵摇钱树去哪了?!   出租车停下的时候,唐芙几乎是冲了上去,替杜程拉开车门,“我的祖宗,你可要把我急死了。”   杜程边下车边道:“你不能叫我祖宗,被你祖宗知道了会生气的。”   唐芙:“……”他和他祖宗不熟。   作为特爱会所将来的头牌明星,唐芙决定亲自培养杜程,店里许多人听闻老板匆匆签下一个美少年,纷纷出来看热闹,见到唐芙亲热地拉着杜程进来,本来不服的众人瞬间服气,这脸蛋也太讨喜了!完全讨厌不起来!   众人一拥而上,唐芙很得意自己的商业眼光,让到一边让大家可以仔细欣赏未来的摇钱树。   “小弟弟,你多大了?”   杜程斟酌了一下,根据自己假身份证上的年纪回答,“十九。”   “哇,好小,好可爱。”   “客人一定会很喜欢他这款。”   “你叫什么名字?”   “杜程。”   “名字也可爱!”   杜程不知道“土木工程”可爱在哪里,不过还是暗暗在心里谢了雄赳赳,雄赳赳,起名的神!   “笑起来还有酒窝,让我戳戳……”   “好了,”唐芙大手一挥,“都闪开,我还要给新员工培训。”   “老板,这还用培训吗?这张脸就写着‘治愈’两个字。”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杜程被唐芙带到了小房间。   小房间内一排排衣服已经准备好了。   各色各样的华服映入眼帘,其中一件立刻吸引了杜程的眼光,杜程直直地走过去摸了摸长袍,触感很光滑,和他看到的那段回忆里牧野的穿着很相似,就是刺绣没有那么精致华美。   “有眼光,古风美男现在很受欢迎,”唐芙道,“你穿上试试,肯定特别合适。”   杜程:“我要穿这个工作吗?”   人是忽悠来的,唐芙至今为止还没和杜程说清楚工作性质,摩拳擦掌了一下,唐芙向杜程解释了一下他们特爱会所的理念——都市心灵按摩师,治愈一切不开心,给女孩子们特别的爱。   杜程听得似懂非懂,心想不是当明星吗?   与普通的会所不同,唐芙会所最大的卖点就是变装,在他们会所,客人可以享受无国界无历史限制的美男子服务,无论是古装美男,还是外国绅士,只有客人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主要也是因为唐芙本人酷爱二次元文化。   唐芙的设想虽好,实际落地却是困难重重。   首先员工素质就跟不上,尽管唐芙已经很努力地去培训,依旧是四不像,其次就是这种模式吸引来的一般年龄较小,在贵妇中间吃不开,营业额堪忧,唐芙也不想赚小妹妹们的早饭钱,十八岁以下的小妹妹来消费,他也就象征性地收那么一点。   会所从开业以来几乎就一直都在赔钱,唐芙已经到了快山穷水尽的地步。   然而——天降猛男!   唐芙看着换上长袍的杜程忍不住起立鼓掌,妆发都没上呢就好看成这样,古装上身最怕的就是气质压不住,没想到杜程年纪轻轻的,却是与这套古装异常地搭。   “绝了绝了,”唐芙越看越喜欢,“客人们一定会为你疯狂。”   杜程不无不可,“还要做什么?”   唐芙把杜程按下,“看视频!”   电视里正在演古装偶像剧,唐芙指着男主角,“岳枫,当红炸子鸡,现在古装男明星里最红的就是他,好好看好好学,你有他三分之一的范儿也就够用了。”   果然还是当明星,杜程开始认真观摩同行,看了一会儿后,他问唐芙:“我什么时候拍视频?”   唐芙正看得如痴如醉,“啊?”了一声。   杜程确认工作项目,“拍视频。”   唐芙:“……”太野了宝贝。   “这个……”唐芙汗流了下来,“再说再说,”他看着杜程干净得像是不谙世事的脸孔,忍不住道,“你喜欢拍视频?我说的是……那种视频……”   杜程疑惑,“不是工作吗?”   唐芙震撼了,“卧槽,你以前是拍片的?!”   杜程:“以前不是,以后是。”当明星不就是这样吗?   唐芙:“……”   “我尊重每个人的理想,但是……”唐芙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义愤填膺道:“是不是你男朋友让你拍的?!”   杜程:“男朋友?”   唐芙:“就是和你同居的那个。”   男女朋友杜程懂,他连忙否认,“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只是住在一起,”又周隔海也想在这儿工作,忙道:“对了,他问你这儿还招人吗?”杜程道,“我可以和他一起拍。”   唐芙:“……”救命啊!太乱啦!他清清白白的一个男孩子今天到底都听了些什么东西啊!   唐芙一脸菜色,“再说、再说。”   搪塞过去之后,唐芙都不好意思抬头看杜程了,长得这么干净的一张脸,张口却是各种黄暴内容,搞得他脸都红了,“你好好看好好学,晚上就上岗。”   电视里的男星正与女主角虐恋情深,杜程看着觉得很没意思,这种戏码他刚看过,比这真实多了,“不用看了,我已经学会了。”   唐芙不信,“真的假的?”   杜程瞥眼过去,目光柔软又潮湿地望向唐芙,“娘子,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需得多多保重。”眼神中的温柔深情几乎让唐芙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怀了孕。   唐芙:“……”高手。   原以为招进来一只小白兔,没想到是条狐狸精,唐芙喜忧参半,对杜程道:“原则上我们不能与客人发生情感上太深入的交流,我说的通俗一点,千万别让你的客人爱上你,也绝对不要爱上你的客人。”   杜程厌恶道:“别说了,好恶心。”   唐芙:“……”   杜程:“谈恋爱最恶心了。”   唐芙:“……”不说了,这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   很快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特爱会所也着急地准备开业,这一天,众人一扫往日颓靡,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大厅里众星捧月地围着一身古装的杜程,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他们这里欢天喜地,孟诗平的病房内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孟诗平已经昏睡了十多个小时,昏睡原因却是始终不明,孟母只有这一个独生女,而且还是高龄产妇老来得女,可以说孟诗平就是她的命。   孟母坐在病床前以泪洗面,拉着孟诗平的手泣声道:“诗平你醒醒,你看看妈妈。”   一旁的医生束手无策,赶来会诊的专家还在路上,脸色铁青的孟父忽地大步流星地走出病房,片刻之后孟父回到病房,揉了揉妻子的肩膀,沉声道:“别哭了,放心,我孟照峰的女儿,什么妖魔鬼怪都休想伤害她。”   孟母哭声一滞,错愕道:“你是说?”   孟父点了点头,“事出蹊跷,既然早有预兆,咱们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要慌,诗平躺在这儿,她的依靠只有我们。”   苍老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夫妇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凝重。   没一会儿,护士来敲门,“您好,有位谢先生说是您二位的朋友来看孟小姐。”   孟父:“让他进来。”   高挑的人影从护士身后闪出,笑眯眯的,晃了晃一头半灰半白的头发,“两位,又见面了。”   高级病房内,谢天地吊儿郎当地坐在沙发上,双手十指交叠好整以暇地上下盘着,“几天前我就给令嫒算了一卦,那卦算我免费赠送,不过如今这解卦……”   “要多少钱。”孟父打断道。   几天前这个自称为谢天地的杂毛道士在一场酒会上给他递了一张名片,当时谢天地衣冠楚楚,看上去很像个企业家,孟照峰没多想就收下了。   递名片的人太多,他也没仔细看,回去上车的路上,孟照峰翻了翻一晚上收到的名片,结果在这些名片中翻到了一张很特别的名片。   上面写了谢天地的名字和一个手机电话,背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字——“令嫒近日将有离魂之祸。”   孟诗平是孟照峰的心头肉,孟照峰当即勃然大怒,按下车窗正要将名片扔掉时,窗外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吹得孟照峰酒意全消,他冷静下来,鬼使神差地留下了这名片,而且这么几天一直贴身放着。   父母与子女之间似乎冥冥中有一股特殊的感应,他不敢丢。   今天孟诗平诡异昏睡,孟照峰立刻就想到了那张特别的名片,而电话那头的谢天地就像是早料到了一样,说他人就在医院,马上就到。   谢天地伸出一根手指。   孟父:“十万?”   谢天地:“一百万。”   孟父毫不犹豫,“成交,只要你能让诗平醒过来。“   谢天地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孟总拳拳爱女之心真让我感动,放心,我在接到您电话时,已经通知了高人,他现在正在找伤害您女儿之人的路上。”   特爱会所开张后生意依旧冷冷清清,没有唐芙想象中的火爆,门可罗雀的惨淡情景令唐芙禁不住悲从中来。   “老板别灰心,这不是还没宣传嘛。”   穿着哆啦A梦玩偶服的员工安慰唐芙,“找水军刷刷好评,炒炒热度先。”   唐芙吸了下鼻子,期期艾艾道:“没钱了。”   员工:“……”他是不是该给自己找找下家了?   “这里营业吗?”   穿着校服的女孩模样看上去有点狼狈,单手提着下坠的书包,书包袋一直垂到了地上,她扬了扬下巴,“哆啦A梦,哄小孩吗?来个帅哥。”   唐芙:“……”   孟添玉双脚翘上包厢的桌子,拿着水杯摆了好几个姿势,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御姐一点,她是翘课出来的,对她这个中学生来说,这已经足够酷。   门被推开,孟添玉控制不住自己的余光望向门口,包厢里的灯很亮,亮白色的节能灯把来人的脸照得极为清晰,短发、白皮肤、眼睛太亮了,一下扫过来犹如聚光的宝石,孟添玉呆住了,好……好帅……   “你好,”杜程坐下,“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这样单刀直入完全没有铺垫的营业方式在唐芙这肯定是打负分,然而少女倔强的脸瞬间就软化了,她垂下脸,毫无障碍地诚实地说出了压在心里的话——“我要是孤儿就好了。”   唐芙和哆啦A梦在店门口附近卖力地发传单、派送气球,企图招揽客人,递出去的一个气球被人拒绝,唐芙手一松,手里的气球飞了出去,“哎——”唐芙下意识地往前一跳。   飘飘荡荡的红色气球被一只黑手套轻巧又敏捷地抓住,个子极为高挑的男人静静站在路口,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西服,甚至在大晚上还戴了一顶与穿着相配的纯黑色礼帽,宽大的帽檐从气球边缘露出泛起品质不俗的光泽,唐芙怔住,犹豫要不要去索要那个气球。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对方走过来了,气球移开,唐芙眼睛一花,看到了一张极为平凡的脸孔,内心不由涌上一丝失望,光看气质,他以为对方会是个顶级大帅哥呢。   “呃,你好,要来我们会所看看吗?”唐芙话说出口差点想打自己的嘴巴,他们会所不招待男客人的!   对方把气球递过来,唐芙赶忙去接,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进了自家的会所,等漆黑的人影消失在视线中,他才后知后觉地喊道:“我们这里不接待男客——”赶紧上前去追。   杜程正在包厢里给孟添玉诉说残酷的社会现实,“孤儿也要上学的。”有关学历的知识和重要性,杜程已经全面吸收完毕。   孟添玉:“……”这套路不对,为什么这个人不安慰她?   杜程:“我们这里招保安你知道吗?”   孟添玉:“……我不知道。”   杜程:“你几年级了?”   孟添玉:“初三。”   杜程用向往的语气道:“这里的保安要初中毕业学历证书。”   孟添玉:“……”   杜程正要继续说时,他的耳边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不轻不重,像是皮鞋,一步一步像是踏在了杜程的耳膜上。   杜程立刻就感到了不安,对孟添玉道:“你坐在这里不要动。”转身开了房门,把包厢的门在背后关上。   外面的走廊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很暗,杜程在一片浓郁的黑里还是清晰地看到了人影。   炎炎夏日,他穿了一身整齐的黑色西服,头顶戴了一顶略微歪斜的漆黑礼帽,这身打扮应该是很不合时宜的,但在他身上却奇异的很适合。   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优美凌厉的脸部线条隐藏在黑色的阴影中,五官看着平凡又模糊,杜程暗暗警惕——对方看上去不像好人。   两人相距不到一米时,个子高挑的男人抬起了手,他缓缓摘下头上的礼帽,那张平凡得毫无特色的脸瞬间起了变化,模糊的五官像是经过火炼一般露出清晰锋利的轮廓,无可挑剔的英俊、凛然不可逼视的气势,他的存在感已经强到矮化了周围的一切,霎时间杜程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一粒沙。   “初次见面,姬满斋。” 第5章   妖怪?人类?   杜程的大脑一片空白,在对方可怕的压制下,人形几乎都快维持不住,咬着牙忍耐,小脸煞白,“是人是妖,不要在我的单位里装神弄鬼!”   姬满斋单手拎着礼帽,眉峰微微皱起,他竟然看不透眼前这个小妖怪的原形,而且对方竟然能抗住他的威压不变为原形,看来也不容小觑。   “你违规了。”   坏人的声音很好听,但不影响他是个坏人。   杜程从这短短的四个字里嗅到了不同的味道,马上就想到了周隔海说的精怪管理局。   纵使对方来势汹汹,气势上他也绝不能输,否则就只能束手就擒了,再说他压根也没有伤害过人类,杜程底气十足道:“我哪里违规了?”   姬满斋:“持假证上岗。”   杜程:“……”   杜程瞬间蔫了,“……对不起。”   完全失去立场的杜程抱头蹲下,老实交待:“我没有干坏事。”   姬满斋:“原形。”   杜程:“墙……”他抬头提前解释,“提土旁那个墙,本体在灵泉路街道。”   姬满斋:“……”   四目相对,姬满斋从对方的眼睛里只看到满满的……单纯?   而杜程则稀奇道:“你的眼睛是金色的。”   姬满斋很少被人直视,尤其是他摘下帽子时,压制力太强,一般道行浅一点的妖怪一看到他就变回原形抱头鼠窜了,更别提直视他了,道行高深一点的说看着他会折寿。   “假证上岗严重吗?”杜程有点紧张,“但我没害人啊。”   姬满斋:“没害人?”   杜程用力点头,“我对人类很友好。”   “起来,”姬满斋背着手,“跟我走一趟。”   姬满斋戴上帽子,走廊里的黑暗散去,杜程听到了唐芙的呼唤声,“哎——我说了我们这不招待……”   “男客”这两个字被唐芙吞了回去,他惊恐地看着抱头蹲在墙角的杜程,又看了看一身黑的姬满斋,他小心翼翼道:“扫、扫黄的?”   唐芙一再强调他这里是正规经营,完全没有任何猫腻,杜程是他新招来的,满打满算客人就一个中学生,绝对没有问题。   姬满斋静静听着,杜程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姬满斋道:“正规经营为什么叫会所?”   唐芙愁眉苦脸,“阿sir,不这么叫没人来啊。”   “心术不正,”姬满斋站定,杜程乖乖地站到他身后,“人我先带走了。”   唐芙唯唯诺诺,“好的好的。”   杜程跟着姬满斋上了车,两手放膝盖,满脸都写着“乖巧、求放过。”   姬满斋直接拐到了灵泉路,“哪一面?”   杜程给他指了自己的原形。   一面斑驳的古墙,墙体前立着一块蓝底黄字的大警示牌——墙体脆弱,请勿倚靠。   的确是和副驾驶的小妖怪有呼应。   姬满斋确认了杜程没有在原形上撒谎。   妖怪成精是很难的一件事,要么潜心修炼,要么意志超然,要么被动受到崇拜。   一堵墙,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没有成精的可能性和必要性。   最古怪的是,他竟然不能看透这个小妖怪的原形。   将心中怀疑的念头压下,姬满斋调转车头驶向医院,他漫不经心道:“认识孟诗平吗?”   杜程听到熟悉的名字,“认识。”   姬满斋:“她离魂了。”   杜程不解,等姬满斋解释完什么是“离魂”后,杜程面露疑惑,“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姬满斋:“她身上有你的气息。”   杜程:“对啊,她身上肯定有我的气息,她在我身上亲过嘴。”   一个急刹车,杜程差点没摔出去,幸好这辆车的安全带异常结实,把他牢牢地绑在了座位上。   “亲嘴?”   姬满斋语气平静,但杜程却敏锐地从中感觉到了杀意!   非常强烈!   胸口疼!   杜程感到非常冤枉,“别人要在我身上亲嘴,我也没有办法,我只是一堵墙啊,再说我化形之后已经第一时间立牌了。”   花光了他所有积蓄。   身为一堵墙,他也是有那么一点点钱的,基本都是人们不小心滚入墙缝的钱币,杜程把攒的钱全部都投入在了自我保护上。   相当值得。   姬满斋目光凉凉地扫了他一眼。   戴帽的姬满斋杀伤力减弱90%,杜程抗住了这一眼,笑话,不戴帽的他也抗住了。   “人妖不能相恋。”   杜程深以为然,“谈恋爱这种事情最恶心了。”   车到医院,谢天地已经等候多时,“小姬姬,你来啦,人家等你等的花都谢了。”   姬满斋压了压帽檐,“下车。”   杜程灰溜溜地从车门的另一侧下车。   谢天地饶有兴致,“就是你这小妖作祟?说吧,是狐狸精还是蛇精?”   “墙,”杜程不厌其烦地解释,“提土旁的墙。”   谢天地:“……”   谢天地满脸痴呆相地转向姬满斋,“请告诉我他在开玩笑。”   “相信自己的直觉,”姬满斋语气不带丝毫感情,“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谢天地:“……”   墙精是什么鬼?在谢天地与妖怪接触的漫长生涯中,他几乎是什么妖怪都见了个遍,物品成精的也不少,比如宝石珠玉,甚至有位公主的裙子也成精了。   但是墙?   凭什么?   谢天地脑内的问号已经快扣到天上,把孟诗平的这个事都先往后稍了稍。   他好奇地问杜程:“你是怎么成的精?”   杜程跟在姬满斋身后进电梯,“我每天努力想着我要成精,就成精了。”   就这?   谢天地人傻了。   他见过最牛批成精最容易的妖精是一枚玉。   那块玉是皇帝替身,供奉在佛前,既有龙气庇佑又能吸收寺庙香火以及信众之力,天时地利人和,非常简单就成精了。   而这堵墙说什么?只要努力想就可以?   谢天地:他还想成为世界首富呢。   “进不进?”姬满斋拦住要合上的电梯门。   谢天地如梦初醒,浑浑噩噩地进了电梯。   电梯厢内映出墙精的脸,白嫩细滑,可爱又讨喜,谢天地啧啧称奇,“你的人形还挺好看。”   杜程还没说出谢,就听谢天地道:“整容了吧?”   杜程:“……”   他听得懂。   谢天地自言自语,“人形颜值与本体绑定,一堵墙能好看到哪去,这不科学。”   杜程怒了,他转向姬满斋:“他是人吗?”   姬满斋余光扫了谢天地一眼,“是。”虽然不太像。   杜程蔫了。   走神的谢天地:“什么什么,说我什么?”   姬满斋:“他问我你是不是人。”   谢天地:“……”   电梯门开了,姬满斋率先提步,“可惜。”   可惜什么,他就不明说了。   谢天地:“……”   杜程愤怒地对谢天地扬了扬拳头,眼神中写满了“真想跳起来给你一拳把你打个稀巴烂”。   谢天地认识姬满斋这尊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后,对妖精不尊重惯了,冷不丁地被杜程威胁了一下,脸上竟然还露出了慈母笑,“真活泼啊。”   就是不知道等会儿还能不能这么活蹦乱跳的。   姬满斋对敢向人类出手的妖精从不手软。   隔了一层玻璃,杜程看到了躺在床上昏睡中的孟诗平。   姬满斋立在他身侧,“说说感想。”   杜程思索了一下,斟酌道:“睡的真香?”   谢天地:“……”   就算看上去再可爱也是做坏事了!   谢天地惯性地开始唱红脸,“别装无辜了,这难道不是你从中作怪?”   杜程看向谢天地,满眼都是“好可惜这是个人”,他认认真真道:“不是我。”   姬满斋抬手在空中结了个印,谢天地冷笑一声,“小朋友,撒谎是要变成照片的。”   没等杜程还嘴,一股强大的力量从他的天灵盖灌入,然后……一路跑到了他的胸口?   杜程瞪大了眼睛。   胸口凹陷被充盈的感觉就像是拥有完整人形时的那一刻激动。   他有胸了!   杜程双手摸上胸口,惊喜地看向姬满斋,“原来你也是好人。”   坏人只有这个灰白头发!   谢天地眼睛差点脱窗,他看到了什么?   姬满斋的印对这个小妖怪竟然没用?!   姬满斋垂下眼帘,目光停留在杜程的胸口,抬手盖住。   谢天地脱窗的眼珠坐起了过山车,啥玩意,他看到为死去老婆守身如玉的姬满斋摸一个小妖怪的胸了?!   “你的人形有缺陷。”姬满斋皱了皱眉。   杜程点头,“他们在我身上亲嘴,抢走了我的灵力。”   “荒唐——”   谢天地这句荒唐发自肺腑,急赤白脸道:“人类怎么可能夺走妖精的灵力,除非妖精主动给。”   杜程反问,“我为什么要把灵力给他们?”   灵力送人会死,他又不傻。   谢天地想也是,他头疼极了,今天晚上他以为是一单很简单的生意,哪知道一晚上他要经历这么多奇怪的事,世界观被反复刷新。   “姬大大……”谢天地可怜兮兮道,“您看怎么办?”   左边一个小妖怪,右边一个笨道士,姬满斋在两道相似的可怜目光中冷淡道:“你回避。”   谢天地知道姬满斋这是要亲自出手了,“我这就滚。”马不停蹄地滚出了病房。   病房里已经没有人类,姬满斋摘下了帽子,小妖怪适应良好,还好奇地打量他,“你的原形是什么?”   姬满斋没回答,把帽子递给杜程,杜程很自觉地接了过去。   姬满斋又摘了手套递了过去。   杜程接过手套,在看到姬满斋的手时愣住了。   姬满斋的掌心有一道极深的疤痕,深到像是手掌被什么利器当中斩断又重新合上了一样。   姬满斋的动作很简单,手指在空中划了几下,一个透明闪光的印记浮现在空中,顿时整间病房都被一种恐怖的气压所占领。   杜程抱紧了姬满斋的帽子和手套,仿佛这样能找回一点安全感。   下一秒,杜程就看到病房里的孟诗平猛地睁开了眼睛。   是真的猛,“唰”的一下,跟诈尸似的,把杜程吓了一跳。   “嗯?”身旁的姬满斋发出一声疑问。   病床上的孟诗平以“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气魄直直地坐起了身,单薄的瓜子脸肃杀端庄,嘴唇轻轻一抿,“君既无情我便休——”   来会诊的专家从昏迷症的讨论方向火速改到了人格分裂。   孟母拉着孟诗平的手哽咽道:“诗平,你别吓妈妈。”   孟诗平沉着冷静,“母亲何出此言,我如今可好得很,您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令亲者痛仇者快,对了,父亲既非要纳妾不可,您干脆也与他和离算了,咱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也未必活不下去。”   孟母:“……”   “小妖怪,”谢天地看得目瞪口呆,胳膊肘推了推杜程,“是不是你使坏了?”   杜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病房内气度雍容的孟诗平,脑海内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不是我,我没有。”   好家伙,眼睛亮得都像灯泡了,谢天地又用胳膊轻碰了碰姬满斋,“怎么说?”眼神示意姬满斋把小妖怪给抓了。   姬满斋平淡道:“是我失手了。”   谢天地:“……”草啊,他的世界观到底还能不能好了?! 第6章   谢天地认识姬满斋差不多快三十年,对于姬满斋的评价,他唯有“活菩萨”这三个字。   谢天地刚开始还挺怕姬满斋的。   遇到姬满斋的时候他才十岁出头。   死去的爹传下来的一身绝学里,谢天地只会了算卦,还是个半吊子,每天算十卦,十卦九不准。   修道是不可能修道的,只能每天给自己算算彩票号码,勉强维持一下生活这样子。   那天他买了张彩票,溜达着回家,想起剩下还有一卦,随手算了一卦,南方大吉,利水。   水主财。   谢天地一时财迷心窍,往南边的水库过去,果然看到了奇景。   水库里水面上火海滔天,浑身冒火的姬满斋正站在水中央低头静默,火苗一簇一簇地从他身上坠落。   天降煞星。   与姬满斋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谢天地才发现这个实力恐怖到给自己加盖子的怪物性情温和、作息规律、爱好和平、爱岗敬业、人美心善啊不是,总之就是个“活菩萨”。   但是菩萨心肠——雷霆手段。   谢天地从来没见过姬满斋失手过,一次也没有。   孟母拉着女儿的手一开始还哭哭啼啼的,逐渐就哭不出来了。   “如此软弱,如何担得起诰命夫人的名号。”   “不许再哭。”   “收起眼泪,莫让丫环下人们看了笑话去。”   孟母:“……”   隔壁的谢天地:“……”   “走,”还是姬满斋镇定,“过去看看。”   谢天地迷迷糊糊地“哦”了一声,还沉浸在“天哪小姬姬失手了”的震撼中,亦步亦趋地跟在姬满斋身后。   姬满斋走了两步停下,回头,“跟上。”   杜程把手悄悄背在身后,语气拒绝:“我要回去上班。”   不要小瞧一堵千年古墙察言观色的能力。   这个人,肯定不是精怪管理局的!   周隔海说了精怪管理局的人都很凶。   姬满斋不仅不凶,还免费送了他很多灵力,胸膛里暖洋洋的,是好人的味道。   所以,杜程已经想好了,他要抬头挺胸做自己,从不吊这两个人做起。   谢天地从一种震撼快速过渡到了另一种震撼。   姬满斋的实力,怎么说呢,谢天地觉得只要姬满斋想,他甚至可以统一整个地球。   是,就是这么恐怖,丝毫不夸张。   谢天地不认为人类或是妖怪中有任何人能挑战姬满斋。   他愿称姬满斋为逼王中的逼王。   而逼王中的逼王竟然被一个小妖怪给拒绝了。   谢天地沉默了。   他没有见过在姬满斋面前如此放肆的妖怪,妖怪兄弟姐妹们都说姬大大实在太可怕了,看一眼都要折寿。   谢天地深有同感。   他只看过姬满斋一眼,就白了半个头。   谢天地能理解妖怪们对姬满斋的恐惧。   打个比方,你看到一瓶猛摇的可乐开盖喷气的样子之后,也会离可乐远一点嘛。   但杜程不,甚至还上去多摇两下。   谢天地看杜程的眼神肃然起敬,朋友,你很勇啊。   姬满斋的眼神落到杜程胸口,“这只是暂时的。”   他的翻山印蕴含着强大的灵力,能将妖怪的老底掀翻,通常转一圈就会回到姬满斋手里。   今天纯属意外。   他看不出杜程的原形,也没有看出杜程人形有缺陷,翻山印被当成补丁打在了小妖怪胸口。   杜程骄傲的小胸脯慢慢按下,据理力争,“可是现在这个情况真不关我的事啊,而且我今天才第一天上班,我签了合同,老板还给了我一千块钱。”   一千块,震声。   姬满斋眼神幽幽地看着杜程,杜程仰头毫不迟疑地回看过去,完全不带怕的。   姬满斋转向谢天地,“给他两千块。”   谢天地:“……”草,为什么倒霉的是他?   今天卦象说他会发财的啊!又错了!   谢天地愁眉苦脸,不情不愿地对杜程道:“微信还是支付宝?”   杜程:“我只收现金。”   谢天地:“……”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吗?太猖狂了!   “姬大大……”谢天地咬牙切齿,压低声音,把音量维持成好像是说悄悄话,但就是要让你听到的范围里,“红心地产还缺个品牌logo,我觉得一堵墙挺合适的,你说呢?”   Logo……   关键词get。   杜程的背微微佝偻,有点小慌,糟了,不会真是精怪管理局的人吧?他现在收回他刚刚的话还来得及吗?   “一楼有ATM,”姬满斋一挥手,“快去快回。”   谢天地气得想跺脚,菩萨,你暴露了菩萨!   姬满斋的确暴露了。   杜程的腰又悄悄挺起来了,果然,对方是个脾气不错的好人,非常的讲文明懂礼貌,对这种人,能上脸就不要只蹬鼻子。   所有人都以为很单纯的墙精满肚子的坏心思,得意的已经想笑了。   病房里的孟诗平把孟母说傻了之后掀开被子下床。   孟母没来得及拦,孟诗平已经走了出去,转身推开隔壁门,看到了一前一后站着的姬满斋与杜程。   孟诗平眼神直接掠过了姬满斋,在她的视角里,姬满斋是个面容平凡没有任何记忆点的路人甲。   “你穿的倒是得体,”孟诗平上下打量了一下杜程,语气略带赞赏,“瞧你的穿着,应当是宫内的一等大太监吧。”   杜程:“……”该死的他又听懂了。   杜程:“我不是太监。”他的缺陷不在那种地方。   孟诗平脸色一冷,秀眉上挑,就差把“原来是个臭男人”写在脸上了。   “诗平……”孟母过来扶她,“你先休息,大夫马上就来。”   孟诗平手搭在孟母手臂上反过来扶着孟母,“母亲,我已说了无碍,离了那负心汉后,我好得很。”   孟母也是晕了,下意识道:“你和牧野分手了?”   孟诗平:“嗯,就算这和离书他不写,我也要写。”   孟母:“……”和离书是什么,离婚协议书吗?孟母惊了,“你和他偷偷领证了?!”   孟诗平皱眉,“什么?”   孟母急死了,用力攥了孟诗平的手,“你这傻孩子,你是不是瞒着我和你爸和那小子结婚了?”   孟诗平:“结婚……”她脑海里不知怎么马上就领会了这个陌生词语的意思,脸色一沉,“是。”   孟母血压升高,眼前一花,人摇摇欲坠真的快要晕过去。   一楼ATM排队的人还挺多,大多都是老人,谢天地取了两千块钱,肉疼地一路数了好几遍,回到病房,病房里的场面让谢天地愣住了。   姬满斋站在一边,两手抱在胸前,存在感不比旁边的衣架强多少。   而小妖怪则与孟家母女坐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建议你们来我们会所吧。”   “我们会所的理念就是给女性特别的爱,有什么烦恼都可以和我们倾诉。”   “你说的这个会所该不会是秦楼楚馆一类?”孟诗平面露愤色,孟母挽着她的手也是一脸担忧。   “当然不是,我们是正规经营。”小妖怪鹦鹉学舌,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屁话。   谢天地:“……”   谢天地:“姬大大,这是在干什么呢?”   姬满斋慢悠悠道:“拉客。”   谢天地:“……”   既然小妖怪拉到客人了,那他取的两千块能不能当中介费抵了啊?   小妖怪看到他了,小妖怪眼睛亮了。   杜程:“你回来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天地手上的一叠粉钞。   谢天地:难受。   瞬间进账两千,杜程美滋滋地把钱往怀里揣。   收钱的样子太快乐,脸上小酒窝冒了出来,还在舍不得钱的谢天地一下看到,愣了愣,小妖怪长得可真好看啊,怪可爱的。   但还是不值两千块!   “咳咳——”   出去和专家会诊的孟父回来了,锐利的目光刀子一样地射向谢天地,“谢先生,出来说话。”   谢天地:“……”草,为什么倒霉的总是他?!   杜程拿到钱之后有点空虚,早上拿了一千,自己剩了一百,贴身放在胸口了,现在怀里又塞了两千,钱太多一时都不知该用到哪里了。   要不——再定块大点的牌吧?   颜色再鲜艳一点,再加上夜光,对对对,晚上他那个地方特别招人,夜光是一定要的。   “我饿了。”折腾了半天的孟诗平终于消停了,她神色疲倦,脸贴在孟母手臂上,孟母心中一柔,轻轻抚摸孟诗平的发丝,对杜程点了点头,扶着孟诗平出了病房。   两人走后,全程被当成隐形人的姬满斋:“看出来了吗?”   杜程大大的眼睛小小的疑惑。   姬满斋:“她身上不止有你的灵力。”   杜程惊了,“还有别人的?”怪不得,原来是个惯犯。   姬满斋:“……”   姬满斋和谢天地有着同样的困惑。   妖怪他见多了,没有妖怪会是简单角色。   成精是逆天改命的事,能做成这件事的没一个简单。   他见过能装的妖怪,九尾妖狐,天生魅惑,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姬满斋向前。   杜程坐在沙发里,双手按住腰腹的两千块钱,给了他的就是他的了,他不会还。   极高的个子就连弯腰这个普通的动作做起来都有股惊心动魄的味道,金色瞳孔定定注视着杜程,“你究竟是什么?”   无声无息的压迫在病房内蔓延,实力太过强悍的人不需要耍任何手段,他的逼供悄无声息,润物细无声般的恐怖。   “墙,提土旁的墙,”杜程苦口婆心道,“你是不是不识字?”   作者有话要说:   杜程:没上过学的话,我这边推荐一个可以做假学历的 第7章   杜程脸上洋溢着“原来大家都是九漏鱼”的单纯和快乐。   某种程度上来说,姬满斋完全不懂社交。   加盖子,他是无人关心的路人甲。   把盖子去掉,他是毁天灭地的大魔王。   敢跟他交流的只剩个上蹿下跳的谢天地。   谢天地满嘴跑火车,半人半猴,没什么太大的参考价值。   没有接触正常人类或者妖精经验的社交小白姬满斋根本看不透杜程。   “我识字,”姬满斋先给自己澄清,“大学毕业。”   这下轮到杜程震惊了,“你……你……有大学毕业证?”   姬满斋点头。   杜程肃然起敬。   他站起身,后退半步,面向姬满斋深深地鞠了一躬,“尊敬您。”   姬满斋没有依靠实力,而是依靠学历征服了小妖怪。   杜程:那可是没有办法造假的证啊。   孟诗平的情况虽然特殊,但是姬满斋毕竟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的人了。   “你的灵力的确被她吸走了,人被动接受了妖怪的灵力本来也没什么,人死灯灭,不属于她的东西自然外泄,但是……”   “等等——”杜程打断了姬满斋,在姬满斋的注视下从怀里掏啊掏,掏出了他的小本本,满脸求知欲地望向姬满斋,“您接着说。”   姬满斋:“……但是她有执念,与你的灵力一起困在了一段往生轮回之中。”   杜程仔细记好笔记,发出灵魂感慨,“我的灵力这么厉害。”   这正是姬满斋正在思考的问题。   翻山印本来的效果应该是把那道灵力从孟诗平体内剥离,没想到反而完全乱了套,让对方占据了上风。   真不可思议。   如此强横的灵力,一定属于一个大妖,至少源自上古。   上古大妖。   姬满斋垂下眼睫。   杜程认认真真记好笔记,咬笔杆开始思考。   他的思路好像有一点点错了。   灵力只在孟诗平一个人身上,和孟诗平的执念绑定,所以只要孟诗平消除执念,他的灵力就能回来。   而糟糕的是,灵力其实是绑在“前世”的孟诗平身上,也就是靠在他身上亲嘴的本尊。   所以,他所有的灵力都要去找本尊解决?那其中有许多人早就死得不能再死,转世轮回了,怎么把那些人给叫回来啊?   他不会,但是这个人好像会……   杜程心下有了计较,抬起头,“你的印也好厉害。”   悄悄加个“也”给自己抬咖的墙精差点没把心机写在脸上,“其实还有一些人抢走了我的灵力……”   暗示。   姬满斋:“我负责。”   杜程:“!”   太感动以致于说不出话来。   杜程激动不已,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刚刚到手热乎的两千块,“给你。”   姬满斋收了。   杜程想了想,一咬牙又从胸口掏出仅剩的一百,“这个也给你。”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两千一聊表心意。   达成共识的两人其乐融融,姬满斋甚至很绅士地送杜程回去上班。   被留下的谢天地面对孟父的疾风骤雨苦不堪言,一百万的支票他已经揣兜里了,再烫手也得拿着,关键是刚才姬满斋也没说清楚怎么回事,他都不知道怎么跟孟父交待。   总不能说“是啊,我们就是失手了,怎样?”。   谢天地打了半天马虎眼,用尿遁去卫生间打电话给姬满斋,“姬大大,孟诗平这个事到底怎么说?”   他肯定相信姬满斋的实力,就是得讨个说法,先把这一百万踏踏实实攥手里再说。   电话里半天没动静,忽然一下杂音变多了。   “让孟照峰放心。”   谢天地沉默了一会儿,“我听到喇叭的声音。”   “嗯,在路上。”   姬满斋开了蓝牙。   “姬大大你……已经走了吗?”   “送他回去上班。”   谢天地悲鸣道:“可是我还在上班啊!”   “你有车。”   那倒是,谢天地被噎住,他压低声音,“小妖怪是不是已经下车了,我没听到他声音。”   杜程不出声,姬满斋也不出声。   杜程:想听听这个人会不会说自己坏话。   姬满斋:钓鱼。   谢天地完全没有感觉到电话那头两人默契的险恶用心,活像个进献谗言的奸臣,“姬大大,这小妖怪不对劲,一堵墙怎么可能长得那么好看,你要小心点。”   杜程:“……”这算夸他吧。   姬满斋淡淡“嗯”了一声。   他默认的态度显然大大鼓励了谢天地,谢天地大声道:“我找个妖怪把那两千块抢回来你没意见吧?”   杜程瞪眼睛,这个人也太坏了,还想抢钱!   灵力排第一,钱排第二,谁想抢钱,管他是妖怪还是人,绝对不跟他客气!   姬满斋:“这个我来安排。”   杜程浑圆了眼睛,悄悄侧目。   姬满斋满脸平静,丝毫看不出说瞎话的痕迹。   谢天地吸了口凉气,随即狂喜道:“没事没事,不麻烦你了,我来安排我来安排,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晚吧。”   姬满斋:“好。”   他倒要看看是谁呆的不安分,敢答应谢天地的要求,出来兴风作浪。   谢天地满意地挂断了电话,丝毫不知道给自己挖了个多大的坑。   一旁的杜程重新审视了一下姬满斋,这个人怎么也会使坏啊?咦,他为什么又加了个“也”?   人送到会所,杜程下车,对救命恩人的态度非常恭敬,鞠躬道别。   焦急等待的唐芙暗中观察到杜程给姬满斋鞠躬,吓得一哆嗦,好家伙,额头贴膝盖,少年好腰力,咋地,是想给对方送走的意思吗?   姬满斋扶了扶帽子,“我不走。”   杜程:“啊?”   姬满斋:“守株待兔。”   见两人说话气氛似乎不错,唐芙怯生生地上前,“杜程,你回来啦,客人还在等你呢。”   包厢内,环保的节能灯调整到了适宜的灯光度数,少女趴在桌上,手边一杯热牛奶,身边多啦A梦正在指指点点,“这道题怎么会选C呢,肯定选A啊,你不能因为C最长就选C嘛。”   推开包厢门的唐芙生气了,“写字不要趴着!”   “多啦A梦”狗仗人势,“听到没有,老板叫你写字不要趴着。”   孟添玉白了他一眼,“我又不聋,你吵死了。”   “多啦A梦”委屈极了,“你怎么对我那么凶,你就是嫌我土,我走了。”   “多啦A梦”不开心地起身走出包厢,幽怨地看了杜程一眼,“现在小孩子怎么都不喜欢多啦A梦了。”   唐芙:“不是多啦A梦的问题,我都叫你刮胡子了!”   多啦A·胡子梦:“嘤。”   他除了多啦A梦还要扮加勒比海盗的,自己的胡子才自然呢。   杜程进包厢坐到孟添玉身边,包厢桌上摊了一大堆作业,他惊奇道:“这是……”   “我觉得你说的对,”少女满脸坦然,“学习还是挺重要的。”   唐芙给了姬满斋一个骄傲的眼神,“阿sir,我们会所很正能量的。”   姬满斋:“我不是警察。”   唐芙:“??????”   你不是警察你那么横?!   说带走他的员工就带走他的员工?!   唐芙:“你……”   百元大钞堵住了他的嘴。   黑手套包裹的指间夹了一叠纸币,厚度至少上千,“我点他。”   唐芙:呵呵,有钱了不起,他们这里不接待男客的。   唐芙:“好的。”弯腰接钱,鞠不到杜程那么深的躬,尽量接近锐角展现对金主爸爸的诚意。   “老板,你不能收他的钱。”杜程站起来了。   唐芙急了,弟弟,没看出来你是个有节操的人啊。   唐芙疯狂给杜程使眼色,这是钱哪,男客就男客吧,反正他们也是正规经营,“小程,这位客人既然这么有诚意……”唐芙在“诚意”上加了重音,希望杜程能get到他的意思。   杜程过来,从唐芙手里抽回钱,双手托钱交给姬满斋,“钱还给您,我免费。”   唐芙:“……”   才一个小时不见,pua大军里怎么又多了一员渣男猛将!   姬满斋毫不客气地收回了钱。   神情恍惚的唐芙被杜程推了出去。   杜程对姬满斋道:“你等等,我先陪她。”   姬满斋点头,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了。   孟添玉咬笔杆,“这题我不会,到底该选C还是选A啊?”   杜程坐回去,仔仔细细看了题,嗯,“我也不会。”   孟添玉:“……”   合着苦口婆心地劝她读书的自己也是个学渣?   完全没有说服力啊。   杜程悄悄把目光挪向姬满斋,“那个……你大学毕业了是吗?”   *   “刚成精不久?”   白飘飘细细查看自己刚做的手指甲,十分美丽,她很满意。   “交给我了。”   千娇百媚的语音发出去,白飘飘点上锁屏键,一撩长发,跨上她的小电驴——冲锋!   特爱会所今天生意还真不错。   中学生X1。   黑衣黑裤男子X1。   白衣白裙大美女X1!!!!!   唐芙觉得自己那死了很久的少男心又开始跳动了。   “你好,怎么称呼?”   “我姓白,”白飘飘露出狐狸精的笑容,“我来找人。”   唐芙腿都软了,声音温柔得不像话,舔,使劲舔,“您找谁?”   是找一条迷失的小狗狗吗?汪。   “杜程。”   唐芙瞬间下头。   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所有人都点杜程呢?!他也不错啊。   唐芙愤愤不平,完全忘记杜程在他心中摇钱树的人设。   美女的要求他怎能拒绝,唐芙把人带到包厢门口,解释道:“杜程还有两个客人,您可能要等等……”   “哦,没关系。”白飘飘自信甩头,无论男女,她九尾狐的魅力谁能挡得住?   除了……   包厢门被白飘飘果断推开。   黑色礼帽映入眼帘。   白飘飘:瞳孔地震。   “来了,”姬满斋语气淡定,像是早就料到一样,“进来吧。”   唐芙看着美女连滚带爬地进了包厢,用力关上了门。   白飘飘双手捏着耳朵蹲在墙角。   杜程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由感慨,多么熟悉的一幕啊。   如果不是有外人在,白飘飘是想下跪的,看上去惨一点比较好过关。   “姬大大,是谢道长让我来的。”   “他让你来,你就来了?”姬满斋慢悠悠道。   白飘飘:“……我错了。”   谢天地!死渣男!她跟他没完!草!   孟添玉好奇道:“好漂亮的姐姐,是你女朋友吗?”   杜程竖起耳朵,对这种信息本能敏感。   白飘飘这才注意到有个人类小女孩正坐在姬满斋身边。   女孩子穿着校服,面前摊开了作业本,趴着正在写作业,局长大人单手压着试卷,微微俯身,看样子……在给小女孩辅导功课?!   白飘飘:瞳孔海啸。   另外,一边探头探脑长得……妈耶,长得真可爱……的小妖怪又是怎么回事?就是那个抢钱的吗?   谢道长也真是的!   长这么可爱,给点钱怎么了!   九尾狐一族深谙美貌的价值,内心的天平瞬间倒向小妖怪。   “不是。”姬满斋对白飘飘招了招手。   杜程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最讨厌情侣了。   白飘飘灰溜溜地过来了,点头哈腰,“有事您吩咐。”   “初三物理,会吗?”   白飘飘扫了一眼试卷,呼吸急促,“会……会吧。”   姬满斋起身让出位置,“你来。”   白飘飘整个人尬住,“不好吧,姬大大,你坐你坐,还是你来。”   姬满斋眼神扫向白飘飘,吐出残酷事实,“你不会。”   白飘飘:“……”流泪了。   “你今年已经上高一了,为什么初三的题还不会?”姬满斋淡淡道。   孟添玉惊讶,“姐姐,你才高一?”   外形美艳看上去至少20+的白飘飘无法解释,她成精第一天就长这样了!“我、我……”白飘飘一咬牙,“我留级了。”   孟添玉的眼神顿时复杂了起来,同情中夹杂着浓浓的警醒,对杜程道:“你说的对,我的确应该好好上学。”   白飘飘:“……”   两个学渣被姬老师组成一个临时学习小组挨在一起讨论初三物理。   白飘飘是来教训抢钱的小妖怪的,没想到却被中学物理一阵毒打。   她好冤枉!她在精怪学校选的是文科!他们高一就分班了!   杜程与姬满斋站到窗前,不打扰孩子们学习,他欲言又止地抬头看了姬满斋几次。   银白月光洒在姬满斋的帽檐上,帽檐阴影浓重,斜斜地盖在他的脸上,他靠在窗边,半个人像一幅画一样嵌在光晕深深的窗上。   “那个……就是……嗯……我也想上学……”杜程鼓起勇气,厚着脸皮道,“你们是什么机构啊?”   能让妖怪上高中,上大学,也太棒了吧!   姬满斋转过脸,帽檐边缘光影流转,“精怪管理局。” 第8章   杜程没有拔腿就跑的原因绝对不是因为他跑不掉,而是他毫不心虚!   他又没有干坏事!   除了假证上岗。   但是!他已经要求上进,请求入学,所以假证上岗这个事功过相抵,忽略不计!而且姬满斋人很不错啊,精怪管理局里应该也有好人的!   脑海里跑过一长串感叹号后,杜程冷静的、干巴巴地说道:“哦。”   姬满斋:“有兴趣加入吗?”   “加、加入?”杜程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可是能把妖怪变成logo的可怕单位,“我已经有工作单位了,正规的。”   姬满斋:“我们单位工资很高。”   姬局长的敏锐度也很高,一下就戳中了杜程的第二死穴——缺钱。   杜程挣扎了一下,“这里待遇也不错。”   姬满斋:“我每个月给你结一次印……丰胸。”   杜程满脸诚恳:“请问我加入你们单位后,能为单位做点什么贡献呢?”   姬局长把小妖怪拿捏得死死的,小妖怪乖乖地把住址主动奉上,接受了明天早上八点楼下见的邀约。   “姬大大,写完了。”白飘飘虚弱地交上试卷,她不行了,这至少得吸十个壮汉的阳气才能补回来。   姬满斋眼神在试卷和白飘飘脸上来回扫,把白飘飘本就很白的脸扫得雪上加霜。   “错了一大半。”   无情宣判,五雷轰顶。   泪……流了出来。   白飘飘捂脸痛哭,“我不会,姬大大,我真的不会,她也不会,她好笨啊姬大大,不是我的问题。”   孟添玉:“……”算了,你长得漂亮,说什么都对。   白飘飘抽抽嗒嗒,姬满斋面无表情。   杜程于心不忍,“你不要骂她了。”   姬满斋:“我没有骂她。”   杜程:“但是她哭了。”   姬满斋脸上写着“所以呢”的表情。   杜程强调,“女孩子都哭了。”   假哭的白飘飘从指缝里悄咪咪地观察情况,小妖怪又可爱又单纯,还怜香惜玉,真是爱了爱了,回头找谢天地算账的时候多给他两拳。   “你走吧,”姬满斋松口了,“下不为例。”   白飘飘如蒙大赦,提起裙子撒腿就跑。   孟添玉恍惚间好像看到白裙子下一闪而过什么毛绒绒。   差点化出原形跑路的白飘飘头也不回地冲出特爱会所,在声嘶力竭的“美女,等等——”的呼唤中才停下了脚步。   唐芙在她身后追得气喘吁吁,美女跑得可真快啊。   白飘飘稳住身形,一般情况,她是不会搭理这些凡夫俗子的。   呵,不过是又一个拜倒在她白裙子帆布鞋下的臭男人罢了。   但是她被物理暴打了一顿,急需找回场子。   所以,算他走运。   白飘飘抬手撩了撩及腰长发,如兰似麝的香气顺着夜风飘散,就连路人也忍不住向冷清的奇怪会所投去目光。   “那个,白小姐……”   男人脸色通红,笨拙得像个孩子。   白飘飘慵懒道:“说吧,微信还是……”手机号码。   唐芙爽快道:“微信支付宝都可以。”   白飘飘:“?”   唐芙:“杜程是我们这里的头牌明星,就稍稍贵一点,不过你们好像是一起……就打个三折吧,一小时一千,我收你三百。”   白飘飘倒吸一口凉气,“你说什么,一小时一千?”   唐芙有点心虚,定价是高了点,这不缺钱嘛。   “未成年人的话我们收费比较低,您……是这个价位的。”   美女气质高贵,一看就不像是缺钱的啊。   白飘飘:“我没钱。”   唐芙:“……”   好理直气壮啊。   白飘飘:“我给你打工吧,你们这儿还缺人吗?”   一小时一千!白飘飘的狐狸嘴都快兜不住哈喇子了。   黑熊精高中毕业找了个电子厂上班,月薪五千都已经拽得不行了,这里——时薪一千!   白飘飘火力全开,如果不是顾忌姬满斋就在里面,她甚至想用上魅术,大眼睛对着唐芙狂眨,“你就让我在你这儿工作吧。”   唐芙人酥了半边,脑袋里晕晕乎乎“砰砰砰”地开出一朵朵玫瑰花,大着舌头道:“……也、也行……”   “老板,”被美女吸引的路人色眯眯地凑上来,“你们这还有美女可以点啊?”   唐芙瞬间清醒。   “我们这里是正规单位,”一手推开猥琐男,唐芙义正言辞,“只接待女客,”对白飘飘道,“我们只招男性。”   白飘飘嗔道:“迂腐,女人怎么就不能招待女人?”   唐芙:“……”达咩,再这样下去,他们会所要变成同性交友会所了。   唐芙守住本心,掏出手机,“请扫码支付。”   白飘飘见唐芙眼神清明,完全从她的美貌陷阱中清醒了过来,翻脸道:“哼,要钱没有,要命有九条——”   “唰”的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跨上她的小电驴,白飘飘对唐芙吐了吐舌头,“一条都不给你。”   溜了溜了。   包厢内,姬满斋亲自给孟添玉讲题。   孟添玉不仅不笨,还挺聪明。   白飘飘来之前,姬满斋已经给孟添玉讲了几题,与后面的题目知识点也是有关联的,孟添玉听姬满斋讲完后茅塞顿开,就是有一点点迷惑。   她来会所点帅哥的。   到头来点了个一对一家教。   该按什么收费?   唐芙只收了孟添玉三十。   孟添玉震惊了,三十,也就两杯奶茶钱,那些卖的比较离谱的奶茶也许只要一杯。   她确认道:“就三十?”   唐芙:“是啊,未成年人一小时收一百,他同时服务了三个人,所以给你打个三折,你是今天第一个客人,买一个小时送你一个小时。”   孟添玉心想这样的店真的能赚钱吗?   “要人送你回家吗?很晚了,路上不安全。”唐芙提供贴心服务。   孟添玉更震惊了,她确定这样的店确实赚不到钱。   来送她的是加勒比海盗里的杰克船长,不知道为什么,孟添玉觉得这个杰克船长莫名熟悉。   车内,船长问她:“回学校还是回家?”   “学校,一中。”   “哦。”   车内安静了一路,临下车的时候,船长忍不住问她:“你是不喜欢哆啦A梦还是不喜欢我的胡子啊?”   孟添玉:“……”原来是你。   “我喜欢长得好看的小哥哥。”   无情又委婉的回答击碎了船长的心。   问题不出在哆啦A梦,也不出在胡子上,小丑竟是他自己!   包厢内,杜程正在剥果盘里孟添玉没动的瓜子。   姬满斋:“狐狸精很会骗人。”   杜程剥瓜子,头也不抬道:“我知道啊。”   姬满斋:“你知道?”   “嗯,”杜程剥了一手的瓜子仁,把白嫩的掌心放到姬满斋眼下,“你吃吗?”   小妖怪眼睛剔透得像琉璃。   姬满斋摇头。   杜程把瓜子仁全倒进自己嘴里,嘿嘿嘿,他就知道姬满斋肯定不吃,刚刚只是在假客气。   狐狸精会骗人,墙精就不会吗?   哼,打破刻板印象,从他做起。   之后一晚上都没客人光顾。   唐芙唉声叹气,忙活一晚上,就赚了三十块。   船长回来了,见老板叹气,他也叹气,“老板,刚才送小姑娘的时候违停被交警抓了,罚了一百,公车算公账啊。”   学校怎么大晚上的还禁停呢,可恶。   唐芙:很好,倒亏七十!   上班第一天,杜程喜提副业。   就是不太好跟周隔海说。   周隔海很讨厌精怪管理局。   杜程回家以后,没有苦恼如何隐瞒,只苦恼自己没吃饱饭,冰箱里是否还给他留了剩菜。   幸运的是,周隔海人不在。   更幸运的是,冰箱里剩饭贼多!   杜程疯狂干饭,吃了半锅饭以后,舔了舔嘴角的饭粒,脑门上突然缓缓爬上一个问号。   周隔海两条腿都没了,他去哪了?   杜程:迷茫。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   这个部位除了观赏,没什么实际作用,所以杜程也不理解。   一个人形没有腿的精怪,能自己出门吗?   这里全是楼梯,连电梯都没有啊。   杜程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或许是雄赳赳上门把周隔海叼走了?   哎,想不通,还是接着干饭。   一直到深夜,杜程躺在沙发上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他悄咪咪地睁开眼睛。   绝对不是出于八卦同居人的心理。   就是想看看没有腿的精怪是怎么走路的。   轮椅碾过地板发出吱嘎的声音。   杜程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哦,是牧野推周隔海回来的。   失望。   “谢谢,今天辛苦你了。”   周隔海对牧野道谢。   “没事,邻里邻居互帮互助,都是应该的,”牧野开了灯,小小客厅里沙发上隆起的人印入眼帘,牧野愣了愣,“他就睡那儿。”   周隔海“嗯”了一声。   牧野压低声音,“他签了公司当明星,应该很快换地方住。”   周隔海:“应该吧。”   “我给他做的假证糊弄糊弄小公司还行,大公司一定会查出来。”   “就算公司不查,以后万一红了,被粉丝扒出来也不好。”   “等他醒了,你提醒一下他。”   牧野叮嘱完,问周隔海还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周隔海说他卧室里的灯一直闪,麻烦牧野过去看一下。   牧野钻进卧室。   他走过沙发旁,杜程闻到一股青年身上的汗味。   没一会儿牧野出来了,“螺丝松了,拧紧就好。”   “谢谢。”   “没事,还有事吗?没事我先走了。”   牧野走了,让周隔海别送,周隔海不方便,他替周隔海轻轻关好了门。   周隔海推着轮椅扭头,杜程趴在沙发上,圆眼睛定定地看着紧闭的门。   周隔海道:“吵醒你了?”   杜程静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他人很坏的。”   周隔海:“谁?”   杜程抿着嘴不说话。   周隔海想了想,“你说牧野?”   杜程点点头。   周隔海:“为什么这么说?”   杜程思忖片刻,斟酌地用了个新词,“他是渣男。”   “渣男?”周隔海推了轮椅过来,“他和孟诗平?”   杜程:“嗯,他们没有好结果。”   客厅里有一扇窗户,仅有的一扇窗,能映照出天空的轮廓,画一样,周隔海望向夜空里的星,“坏结果好过没结果。”   “啊?”杜程挠头,“坏的怎么会比没有好呢?”   周隔海:“吃馊饭和饿肚子,你选一个。”   杜程:“……”   别说了,他又饿了。   周隔海教杜程淘米做饭,杜程因为交了伙食费,这次很心安理得。   水龙头哗哗出水,杜程认真淘米。   周隔海慢吞吞道:“他对孟诗平很好。”   杜程不以为然,“孟诗平都哭了。”   周隔海:“你怎么知道他掉的眼泪比孟诗平少?”   杜程想象了一下牧野嘤嘤嘤的样子,接受无能,“不会吧,我看他对孟诗平好冷酷的。”   周隔海:“男人的眼泪不是流给女人看的。”   杜程听不懂,也不想听了,他已经看到了,相爱是很脆弱的关系,变老变丑就会毁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   “够干净了,可以煮饭了。”   杜程两手抓着锅还在发呆。   大米沉淀在底部,乳白的水浮在表面,似浑浊似清澈。   周隔海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忧郁。   其实爱情就像淘米水,没有那么干净,也没有那么纯粹,下锅才刚刚好。   周隔海默默地想,这种情感就连妖怪也逃不开,即使只是成精才几天的小妖怪,不也已经开始为别人的爱情困扰了吗?   杜程喉结滚了滚,大眼睛望向周隔海忧郁,真诚发问:“这水我能喝吗?倒掉怪可惜的。”   周隔海:“……”   “……喝吧。”   杜程埋头痛饮淘米水,晚上光顾着干饭,渴死他了。   周隔海看着一头扎进饭锅的杜程——哎,去他妈的爱情不爱情! 第9章   第二天一大早,杜程干饭完毕准备出门,他本来还在苦恼到底该怎么忽悠周隔海,万万没想到,周隔海压根不关心他去哪。   很合理。   杜程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下楼,走了两级台阶后开始逃避现实。   昨天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加入精怪管理局。   越想越觉得自己像是被对方套路了。   胸口不属于自己的灵力正在一点点外泄,杜程唉声叹气地捂住自己的胸口。   做人好难啊。   “早啊。”   牧野下楼看到杜程,很自然地和杜程打招呼。   杜程长得实在太讨喜,一般人都不会对这样一张脸有太大的恶感。   杜程警惕地瞪了牧野一眼。   谈恋爱,恶心。   谈恋爱还渣,下贱。   牧野感觉到杜程的敌意,停下脚步,疑惑道:“你好像很不喜欢我?我哪里得罪你了吗?”   难道是他假证做的不到位?已经被公司看出来了?   杜程嘴唇动了动,他才不要告诉牧野前世的事情。   万一牧野有准备了,把孟诗平再给骗回去,他的灵力不就泡汤了?   “因为你嘴太大——”杜程甩下一句人身攻击,噌噌噌往下跑。   牧野:“……”   姬满斋的车停在楼下,杜程拉开车门,谢天地坐在副驾驶,皮笑肉不笑地和他打招呼,“早……”   “嘭——”车门当机立断地被狠狠关上。   谢天地:好凶啊。   杜程坐到车后座,两眼仇恨地盯着谢天地的后脑勺。   姬满斋默默开车。   谢天地昨天晚上在孟父面前施展忽悠大法,被成熟商人孟照峰怼得差点生活不能自理。   太过疲惫的他没有选择回精怪管理局,也就错过了被白飘飘暴打的时机。   而白飘飘,身为一只有城府、有谋略的狐狸精,没有亲手收拾昨晚坑得她睡不着的谢天地,她是绝对不会甘心的。   仔细复盘一下。   谢天地让她去收拾个新成精的小妖怪。   没问题,以她的实力,虽然昨晚没有和杜程正面交锋,但很显然,杜程是个弱鸡。   所以,没问题。   问题出在姬大大身上。   姬大大怎么会知道她要来找小妖怪的麻烦?   以她对姬大大粗浅的了解,不用说,这一定是姬大大的圈套,圈套是针对谢天地的,而她只是个炮灰。   可恶啊!她不能容忍她居然只是扮演炮灰的角色!   不行,她暂时不能言语辱骂谢天地。   这样会让谢天地有防备。   到时候谢天地有准备了,在姬满斋面前卖惨,她的仇不就报不了了?   白飘飘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按兵不动,假装无事发生。   菩萨保佑谢天地继续作死,阿门,希望人有事。   谢天地从后视镜里看到杜程的大眼睛里冒出熊熊怒火,幸灾乐祸道:“怎么一大早这么不开心啊。”   杜程:“……”   这个人好不要脸!   姬满斋安静地犹如一位出色的专车司机。   杜程气成河豚的样子大大取悦了谢天地,他开心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说出来,让姬大大为你出气!”   哈哈哈,小妖怪,想不到吧,其实欺负你的人就坐在你前面!谢天地在心里乐得吱哇乱叫,面上痛苦忍笑。   杜程看了一早上没说过一个字的姬满斋一眼,忽然冷静了下来,脑海里迅速转了一圈。   瞬间,墙精与狐狸精在思想维度上达成了高度一致。   杜程低下头——抽泣了一声。   谢天地:“……”妈妈,我是来到了四川吗?这里有人会变脸。   杜程捂脸,声音可怜,“我没钱了。”   实话。   杜程的假哭水平比白飘飘更胜一筹,哽咽的气声从指缝里传出,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喉咙里全是破碎的打嗝声,“呜呜呜我的钱……”   姬满斋:“……”他得重新审视一下墙精这个物种了。   谢天地坐立不安。   两千块的事不至于哭得那么惨吧?   他也就出一口气,没想过和一个才刚成精几天的小妖怪较真。   作为和妖怪相处最多的人类,谢天地对妖怪是没有恶感的。   更何况……   杜程的手不大,但他脸小,两手把脸挡得死死的,手指细长白嫩,带着一点稚嫩感。   哎,可爱是真的可爱。   谢天地觉得自己好像是做得有点过分了。   白飘飘本来就性情跳脱,估计昨晚把小妖怪吓坏了。   谢天地抱在胸前的手松了松,“不就两千块钱嘛,我给你。”   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他也不亏。   杜程还是呜呜哭。   谢天地手足无措地看向姬满斋,姬满斋面无表情,非常冷酷。   谢天地想起来了,姬满斋跟他是一伙的。   姬满斋对妖怪一直都很慈祥,昨天晚上竟然会同意他的提议,看来姬满斋对这个小妖怪也没什么好感。   被姬满斋讨厌的妖怪,生活会很艰难。   “别哭了,我微信转你3000,行了吧。”谢天地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耐着性子道。   杜程抽抽嗒嗒,“我没有微信,我也没有手机。”   车忽然停了,姬满斋:“没吃早饭,我下去买个早饭。”   谢天地往车窗外一看,狮子logo赫然在目,这不巧了嘛,电器打折。   姬满斋拎了两个包子回来,谢天地揣了一台打折手机。   杜程眼睛从指缝里控制不住地黏在姬满斋手上的透明袋子上。   好……好香啊……   谢天地好人做到底,给杜程注册微信打钱一气呵成,把手机递给杜程,自夸道:“小朋友,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   杜程飞速抽回手机,放下手,露出干干净净的脸,冷笑一声,“坏人也挺多的。”   谢天地:“?”hello?或许这里真是四川吗?   黑手套也往后一伸,“我吃过了。”   “谢谢!”杜程接过袋子,甜甜道,“姬大大,你人真好。”   谢天地:“????”   姬满斋,你怎么回事,我们不是一伙的吗?   杜程欢天喜地吃包子,时不时地发出好吃的吸气声。   谢天地的手微微颤抖,“小、小姬姬,你、你……该不会……”   “是。”姬满斋道。   谢天地:“……”   谢天地对妖怪的态度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间歇性膨胀。   姬满斋顺水推舟给谢天地一个教训罢了。   谢天地心态爆炸了。   被墙精骗了也就算了,怎么连姬满斋也跟着!   菩萨,你是菩萨啊!   谢天地瘫倒在副驾驶上,就差口吐白沫了。   生气了,他决定从今天起改信上帝!   *   孟家   孟母和孟父也说不清孟诗平这是病了还是没病。   说病了吧,孟诗平行动自如口齿清晰,落落大方,没有丝毫病症。   说没病吧……   “都这个时辰了,父亲怎么还不上朝。”孟诗平皱眉。   社会主义个体户孟照峰:“……”   为了让女儿恢复正常,孟照峰科学的不科学的路都走遍了。   医生说现在千万不能刺激孟诗平,先顺着她再说。   孟照峰和颜悦色地配合道:“今天皇上说不上朝,放假。”   孟诗平一愣,随即冷笑一声,“放假?你想趁机纳妾?”   孟照峰:“……”   纳、纳妾?   商场硬汉眼神飘忽地望向妻子:老婆,我是冤枉的。   孟母悄悄点头表示理解,她拉了拉孟诗平的手,温柔道:“你爸不会纳妾的,你放心。”   孟诗平脸色一松,“那丫环呢?发卖了吗?”   孟家佣人众多,孟母也不知道孟诗平在说谁,只好搪塞道:“已经处理了。”   “嗯,”孟诗平点头,脸色慢慢焦躁了起来,“牧朗清呢,他不敢见我?”   一说起‘牧朗清’,孟诗平就格外激动。   这就不是夫妻俩能哄骗过去的了。   孟诗平嘴里的牧朗清就是牧野,她说她念的是表字。   牧朗清是“首辅”,她的夫君,她要和牧朗清和离。   孟家夫妻俩听下来的意思就是这样。   “我要见他,与他一刀两断。”孟诗平挣扎着要下床。   孟母扶着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回家之后,她第一时间就去查了孟诗平的婚姻状况——未婚。   一切都好像是孟诗平臆想出来的。   孟照峰脸色铁青,佣人上来说谢道长来了,他的脸色才稍稍好转,使了个眼色给妻子,独自去接待客人。   谢天地奄奄一息地下车,蔫头蔫脑地坐在沙发上,伤心,想罢工。   孟照峰这么难缠,他不管了。   一百万的支票,九十九万都得进公账,他也就赚百分之一的辛苦费,姬满斋还跟小妖怪合起伙来骗他的辛苦钱。   伤心了,哄不好了,谢天地低头装死。   “谢道长,你解释解释吧。”   孟照峰脸色阴沉地坐在了三人对面,犀利的眼神锁定谢天地。   谢天地:“……”已死,勿cue。   “出了点小状况,”谢天地强笑道,“您放心,我的售后服务绝对没问题,把孟小姐交给我们,过一段时间,一定还您一个正常的女儿。”   “交给你们?”孟照峰眼神狐疑地从三人身上慢慢扫过。   杂毛道士,笑得假惺惺的,不可信任。   一身黑的男人,脸都看不清,不可信任。   杜程双手放在膝盖,顺着孟照峰的眼神露齿一笑。   孟照峰:这看着还挺老实。   “你是?”孟照峰问杜程。   杜程想了想,不能让人类知道自己妖精的身份,那还是说自己能拿得出手的头衔吧。   “我叫杜程。”杜程笑容纯良,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孟照峰不由对这可爱的小辈心生好感。   “是特爱会所的头牌明星。”杜程骄傲道。   孟照峰:“……” 第10章   特爱?会所?   身为一名爱家庭爱老婆、洁身自好恪守男德的中年富商,孟照峰怒了,“你这带的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人!”   矛头直指谢天地。   谢天地:?与他无瓜。   “母亲,别拦着我……”   孟诗平倔强下楼,客厅里的四个男人齐齐望向楼梯。   孟诗平看到杜程,眼前一亮,“是你?”   孟母同样眼前一亮,“小伙子,你怎么来了?”她恍然大悟,“我们打算等诗平病好一点儿再去你们会所。”   孟照峰:????怎么回事,忽然感觉头上绿绿的?难道纳妾的竟是我老婆???   客厅里分出两股势力。   孟照峰吐出烟圈,他的老婆和女儿,正在不远处的餐厅围着一个会所的小白脸说话,叽叽喳喳好不快活。   孟照峰慢悠悠道:“谢道长。”   被点名的谢天地肩膀一缩。   “如果,”孟照峰和颜悦色,笑容满面,“我是说如果,我女儿的病好不了……”   谢天地脸色僵硬,余光向姬满斋寻求支持,姬大大,姬菩萨,姬上帝,给点暗示!让他信心十足地支楞起来,好吗?!   姬满斋抬手,默默拉低帽檐,只露出自己的下巴。   谢天地:好家伙,搁这睡回笼觉呢。   “新楼盘正在打地基,谢道长是行家,应该知道‘打生桩’吧?”孟照峰温和道。   道家知识,谢天地不能说是完全不懂,大概也就是翻都没翻。   但他不能说。   说了,客户信任度不是要暴跌?   “打生桩是指大型建筑开工前用活人打桩以求平安的一种生祭。”   沉稳的声音从帽檐下飘出。   谢天地汗毛直竖。   不是睡着了么?专门给他科普这种事,哈哈哈,真不愧是活菩萨呢。   “哈哈哈,这位……”孟照峰想不起来姬满斋的名字,直接略过,“……有点见识,谢道长想不想亲自体验一下?”   谢天地:他摊牌了,他不装了,他就是姬满斋的狗腿子,他再也不和姬满斋斗气了。   姬爸爸,再爱我一次!   谢天地疯狂向姬满斋使眼色,满脸都是“错了,再也不敢了”。   靠在沙发上的姬满斋稍稍坐直,“生祭是邪术,会遭反噬,孟先生请放心,孟小姐一定不会有事,那位特爱会所……”   孟照峰也坐直了,他倒要看看怎么解释。   姬满斋眼神甩回给谢天地,轮到你了。   在说瞎话领域,谢天地是职业选手,一秒钟都没犹豫,张嘴就编极为流畅。   “那其实是他的掩护工作。”   谢天地自信瞎话。   孟照峰:?   “现在国家对封建迷信活动打击得很厉害,我们也是不得已,大家都会给自己明面上找个掩饰自己身份的工作。”   “比如我,”谢天地流畅道,“就是社会福利基金协会荣誉成员。”   每天起床先买一张彩票支持福彩事业。   “这位……”谢天地指向姬满斋,“特殊学校的代理校长。”   特殊学校=妖怪学校。   纵横商场数十年,真话假话,孟照峰一听就知道,脸色稍有缓和。   “诗平的事,到底该怎么解决?”孟照峰老来得女,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谢道长,你如果真有本事解决,别说一百万,一千万都不是问题。”   餐厅里正在和客人交流的杜程敏锐地听到了。   什么,一百万?一千万?   小耳朵忍不住动起来了。   谢天地把持住了自己,保持高人的风范,完全不为金钱所动,“当然,我们今天就是来解决这件事的。”   孟照峰对谢天地半信半疑,目光飘向餐厅。   餐厅里,孟诗平的情绪似乎已经平复了下来,正和少年轻声说着话,孟母脸色也柔和了下来。   那位号称特爱会所头牌明星的杜程双眼亮亮的,莫名地让人产生信任。   这真是一种奇特的天赋。   孟照峰松口了,疲惫道:“那我就把诗平交给你们了。”   孟诗平很乐意跟杜程走。   与杜程交谈,令她觉得很舒服,仿佛杜程完全了解她此刻的痛苦不甘似的。   她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一切既陌生又熟悉,她像个蒙昧的婴儿般跌跌撞撞,身边的人都将她当作怪人一般。   只有杜程,杜程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他纳妾。”   “下贱!”   “我要与他和离。”   “支持!”   “可父亲的官位……怕是保不住了……”   “不管他。”   孟诗平神色踌躇。   杜程满脸认真,苦口婆心道:“没有你,你爹现在还在村里挑大粪呢。”   孟母:“……”   孟诗平沉默片刻,她轻轻道:“我想任性一回,就一回。”   孟照峰与妻子在门口目送孟诗平上车。   女儿遇上这种邪门的事,孟照峰的一颗心就像被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一样难受,忧心忡忡地看着后座的孟诗平。   孟诗平目光掠过孟照峰,轻轻对孟母招了招手,“母亲,借一步说话。”   孟母上前,慈爱地握住孟诗平的手,“宝贝,有什么话想对妈妈说。”   “母亲,”孟诗平压低嗓音,“我方才出来的时候瞧见了那小妖精。”   孟诗平身边的杜程顿时炸毛,小妖精,说他吗?   孟母满脸疑惑。   孟诗平恨铁不成钢道:“父亲并未将那丫环发卖!”   孟母:“……”   为了不刺激孟诗平,孟母只好顺着她说:“是哪一个?”   以后要让那个佣人躲起来,在孟诗平病好前,别让孟诗平再看见。   孟诗平目光犀利,悄悄一指,“就是他!”   孟母顺着孟诗平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家里的花匠,老陈,正在满头大汗地除草,头上地中海在阳光的反射下油光锃亮。   孟母:“……我知道了。”   孟诗平安心了,放开孟母的手,孟母眼睛酸涩地后退。   “父亲。”孟诗平又叫孟照峰。   孟照峰受宠若惊地走到车窗前,“怎么了女儿,想跟爸爸说什么?”   “此次我已决意与牧朗清和离,你的官位应当是保不住了。”孟诗平淡淡道。   孟照峰和蔼道:“那就不当官了。”   孟诗平:“您放心,只要您一心一意对母亲,我总不会让您回去挑大粪的。”   孟照峰:“……”   车内,杜程与孟诗平坐在后座,杜程小声给孟诗平洗脑。   “等会你见了他,千万不要听他的花言巧语,一定要和他分手哦,一定哦。”   孟诗平道:“那是自然。”   杜程对这个“孟诗平”挺放心。   要是换了现在这个孟诗平,估计还是会像周隔海说的,两人分不干净。   还是要感谢姬满斋啊。   给他丰胸。   救他的命。   还给他东西吃。   杜程心里默默地把姬满斋的名字提到第一位。   这人真好。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   刚刚他可听得很清楚。   孟照峰说要给谢天地一千万。   杜程的眼神小刷子一样在谢天地的后背刷来刷去。   这钱不能给坏人。   一行人回到破旧的楼栋下。   谢天地刚解开安全带要下车,立刻就被杜程阻止了,“那个,你们不用下车,我陪她就行。”   谢天地乐得少点麻烦,再说他对这种都市男女的爱情狗血剧丝毫不感兴趣。   杜程余光悄悄瞥向姬满斋,姬满斋双手抱在胸前,低垂着脸,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好像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杜程松了口气,他怕姬满斋跟上来,会发现周隔海。   杜程对孟诗平道:“咱们一起上去。”   谢天地仰了仰头,伸了个懒腰,“小妖怪总算懂点事了。”   姬满斋侧过脸,瞳孔在帽檐的阴影中闪着微光,凝视着面前这栋破败的建筑。   有妖气。   杂乱、微弱、浑浊。   这栋楼里不止墙精这一个妖怪。   杜程和孟诗平扑了个空,敲了半天门没人开。   杜程懊恼道:“我想起来了,他早上出门了。”   孟诗平却是如释重负的样子,“那我们走吧。”   孟诗平转身,脚步急促踉跄,逃命一样地下楼。   杜程愣住,这看上去不像个好兆头。   两人下楼到了楼下,谢天地先打招呼,“解决了?”   孟诗平神色恍惚地拉开车门,一言不发地坐进车。   杜程摇摇头,“他不在。”   谢天地回头看了孟诗平一眼,孟诗平笔直的肩膀不知什么时候塌了下去,她低着头,双手紧紧贴着自己的手臂,一副自我保护的样子。   谢天地失笑,他就说他最不喜欢看这种爱情狗血剧。   牧野人不在,他们也不好在这儿干等。   谢天地是想回精怪管理局,可是车上还有个人类,不方便。   回孟家,这么无功而返,孟照峰不得活撕了他。   想了想,他提议道:“小……杜程,不如去你上班的那个会所,怎么样?”   他也挺好奇,特爱会所是个什么地方。   杜程觉得不错,“好啊,孟小姐也说过想过去玩玩呢。”   大白天的,唐芙正在会所里睡觉,听到前台说杜程带了几个客人回来,一骨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哪呢哪呢……”   唐芙面前站着三个人。   两男一女。   唐芙:“……”够了,他这里真的是正规经营!不要每次都这样,一接接三个!   而且男性含量越来越高了是怎么回事?!   上次是两女一男。   这次是两男一女。   下次呢?   他不敢想。   “这位是姬满斋,”杜程依次介绍,“昨晚他来过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收他的钱。”   唐芙:好的,给老子爬。   杜程:“谢天地,他不重要。”   谢天地:“……”   唐芙:好的,这个也给老子爬。   见唐芙脸色不好,谢天地极有眼色地抢了杜程的话,“这位是孟诗平孟小姐,她是照峰地产的千金。”   唐芙:富婆!   他梦寐以求的富婆!   快来贴贴!   唐芙脸上立刻露出金钱的笑容,“孟小姐大驾光临,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您想要谁来服务,就是杜程一个呢,还是有别的需求?”   孟诗平神思不属,慢慢摇了摇头。   杜程替她解释,“没事老板,我们三个就是陪她的。”   唐芙:“……”尼玛的,自带顾客就算了,还自带员工,这是想篡位么?! 第11章   孟诗平独自坐在包厢里,神情怔怔的。   敲门没人应的时候,她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一口气。   包厢外,谢天地吊儿郎当地剥花生,似笑非笑道:“小妖怪,你这事看起来不好办啊。”   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杜程不理他,他只是有点困惑,“孟诗平她还在犹豫什么?”   “感情这种事很复杂,”谢天地抬手抛出一颗花生仁接住,嚼吧嚼吧,“你不懂的。”   杜程:“我才不想懂这种恶心的事。”   谢天地咀嚼的动作停住,表情复杂地审视了一下杜程干净的脸,“没想到我的知己会是你啊。”   杜程:“?”   谢天地用力鼓掌,“我也觉得这种事最恶心了。”   杜程好奇道:“为什么?也有人在你身上亲嘴?”   “那是因为……”谢天地满脸痛苦。   “我先走了。”   姬满斋站在走廊尽头,手搭在帽顶,惯性下遮的帽檐微微上挑,露出一点黑发,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谢天地身上。   谢天地:错了错了,他闭嘴。   “好的,姬大大,你慢走。”谢天地干巴巴地挥手,他得在这儿守护一千万。   杜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姬满斋面前,满脸担忧,“你要去哪?”   “回管理局。”   “能别回去吗?”   谢天地:小妖怪,不愧是你,好敢。   杜程其实不矮,只是姬满斋个子太高,他离得近了,就要仰头看姬满斋。   戴帽的姬满斋相貌平凡,只有一双金色的瞳孔藏在帽子的阴影里,蒙上一层磨砂般的光彩。   姬满斋垂下眼,看到一双剔透又干净的大眼睛,没有一点杂质。   “可以留下来吗?”杜程恳求道。   姬满斋缓缓抬起头,眼神越过杜程,直直地望向谢天地。   谢天地:“?”   他没看错的话,姬满斋这个眼神的意思是——救我?   谢天地:……有生之年……   “咳咳,”谢天地过来解围,边偷瞄姬满斋边哄小妖怪,“姬大大很忙的,这里的事留给我们俩处理就行了。”   杜程不理他,继续盯姬满斋,可怜巴巴的,“可以吗?”   姬满斋手压下帽子,“不可以。”转身就走。   谢天地:姬满斋匆忙跑路的样子也很靓仔。   没想到姬满斋还吃撒娇这一套。   学到了,下次他也试试。   杜程脸色沉了下来。   谢天地:好,熟悉的四川来了。   “可恶,”杜程抿住嘴,“电视里不是这么演的。”   谢天地:好家伙。   没有留住姬满斋,杜程愁眉苦脸。   谢天地调侃他,“为什么不让姬大大走?”   杜程:“你不懂。”   谢天地:“……”   杜程推开包厢门,孟诗平没有坐,而是站在窗边,定定地望向窗外。   “我好像没我想的那样果决,”孟诗平苦笑一声,她弯下腰,双手盖住自己的脸孔,纤瘦的身躯微微发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   杜程走过来,人一跳,坐到窗沿上,“他都已经纳妾了,你还舍不得吗?”   孟诗平双手一颤,放下手,两眼发红,“我们十几年的夫妻情谊……”   “抵不过一个月的温香软玉。”   孟诗平嘴唇发白:“你如何知晓?”   杜程:“我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   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知道?!   漫长岁月里,无数的甜蜜,无数的等待,多少夜晚孤枕难眠泪流不止,又有多少时候重燃希望,期盼不已,最终希望落空堕入深渊,循环往复不能解脱,这些都有谁能知道?除了她,谁敢说什么都知道?!   “你还想和他在一起吗?”   杜程不解道。   孟诗平斩钉截铁,“不。”   杜程:“那为什么没勇气面对他?”   孟诗平沉默。   杜程:“你到底怕什么?”   怕什么?   孟诗平仰头,她怕得太多了。   怕一见倾心是见色起意。   怕朝夕陪伴是色衰而爱驰。   怕是自己爱错了人,选错了路,他们之间的爱恨都是假的,而这一切一切的罪魁祸首其实根本就是自己。   她恨的不是牧朗清,而是她自己。   她最怕的也不是面对牧朗清并非良人的现实,而是这世上压根就不存在所谓的“良人”。   *   破旧楼栋下,姬满斋去而复返。   他下了车,一身黑色悄无声息地隐入楼道。   一层一层楼梯上去,脚步停在第四层,404。   杂乱的妖气就从这间屋子里传出来。   不止是墙精的妖气。   姬满斋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片刻之后,轮椅滚动的声音传来,门打开了一条缝,周隔海坐在轮椅上,只看到门缝外黑色裤管笔直的线,“找谁?”   金色瞳孔透过门缝投射而下,寒刃般的目光一寸一寸破入杂乱的房间,周隔海手按在门缝上,隐约感觉到了危险,正要关门时,黑色手套强硬地伸入门中,“你好。”   门被打开,黑色西服、纯黑礼帽,来人个子很高,“姬满斋。”   周隔海脸色不见慌乱,“有事吗?”   “我来自精怪管理局,希望你能对我提出的问题如实交待。”   这一天还是来了。   周隔海双手用力抓住轮椅,“我要交待什么?”   “姓名、年龄、学历、职业。”   周隔海:“……”   就这?   周隔海微微瞪大眼睛。   姬满斋:“原形不必说了,你是杠精吧。”   周隔海:“……是的。”   “姓名周隔海,年龄……我记不清了,学历……我、上过好几年中学,职业:要饭。”   姬满斋记下信息,目光扫过屋内,“你这里还有没有别的妖怪?”   周隔海顿了一下,“有。”   “同住人口一并登记。”   周隔海:“……还有只墙精。”   “你们什么关系?”   “朋友。”   “还有呢?”   “没了,我们就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   姬满斋扶了扶帽子,“我是说,你这里还有哪些妖怪。”   周隔海顿了顿,“经常会有朋友来窜门。”   “打扰了。”姬满斋颔首示意,优雅地退出去,与上来的人擦肩而过。   周隔海还在发怔,又有人道:“你好,人口普查。”   “不是刚查过了吗?”周隔海下意识道。   居委会的人愣住,“查过了?”   周隔海回过神,居委会的两人面面相觑,“小伙子,你是不是遇到骗子了?”   周隔海:“……”   居委会的人顿时警惕起来,“是不是刚刚那个,穿黑西装的,小伙子我跟你说,穿制服的不一定就是好人!你要检查证件的。”   周隔海:“……知道了,谢谢。”   *   谢天地在门口的接待那混瓜子花生,看到几个结伴而来的小姑娘,惊得瓜子都掉了,“你们这里业务范围够广啊。”   接待:“大惊小怪,回头客罢了。”   谢天地:“???”   唐芙出来迎接孟添玉一行人。   昨晚孟添玉回去以后,越想越觉得这样下去,这间奇怪的会所一定会倒闭。   那她上哪找这么便宜大碗的物理家教老师?还有又帅又傻乎乎的陪读?以及绝美笨蛋姐姐?   她不能让这家会所倒闭。   于是孟添玉在自己的小姐妹圈子里卖力宣传。   会所?   不不不,只是个补习机构罢了。   孩子已经买了十节课了,敏感肌用了都说好。   唐芙也惊了,孟添玉电话里说今天周末,想多带点朋友来,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   “这么多?”唐芙震惊。   孟添玉道:“我看你这也没什么生意,应该不会接待不过来吧?”   唐芙:小妹妹,你说话好几把伤人。   “老师呢?”孟添玉道。   唐芙:“?”   老师,哪个老师?   孟添玉说戴帽子的老师。   唐芙懂了,“等等啊,我去叫人,小张,小谢,来带妹妹们进包厢喝茶。”   接待小张应了一声,拍了下嗑瓜子的谢天地,“走啊小谢。”   谢天地:“?”   谢天地临时上岗,跟小张一起带人。   小妹妹们显然对他更感兴趣。   谢天地长得不赖,清秀斯文,不张嘴很有人样。   “小哥哥,你是这里的人吗?”   谢天地笑眯眯的,“算是吧。”   “你会什么呀?”   “我会……”谢天地一时语塞,想不出自己会什么不吓到小妹妹的技能,于是露出了知心大哥哥般的油腻笑容,“你想我会什么?”   “我语文和英语都还不行,就是数学不太好,你会吗?”初三妹妹满脸焦虑。   谢天地:“……”为什么在会所上班还要会数学?!   “咦,堂姐?”孟添玉忽地停下了脚步。   包厢门没关,孟诗平和杜程坐在沙发上正在说话。   世界真小啊,谢天地:“这是你堂姐?”   孟添玉点了点头,疑惑道:“堂姐怎么在这儿,她不要牧野哥了?”   谢天地:“你一小孩知道得还挺多。”   孟添玉想了想,“不行,我得通知牧野哥来!”   这小哥哥这么可爱,把她堂姐拐跑了怎么办!   谢天地:好样的!   谢天地火速进了杜程的包厢。   “好消息。”   杜程和孟诗平齐齐抬头。   “牧野要来了。”   包厢内,杰克船长被一群初中女生包围着评头论足。   “就他?”   “看上去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你会数学吗?”   “你哪个大学毕业的?”   杰克船长:发出哆啦A梦的声音。   “不是他,不是他,”孟添玉回来,急忙否认,“他什么都不会。”   女生们发出失望的声音,悻悻散去。   杰克船长:反复心碎。   “那个厉害的老师到底在哪啊孟添玉,我可是推了我妈给我请的家教来的。”有女生不满道。   来的女生基本都是圈子里的企业二代,每个人学习压力都挺大,身为女孩,在家族中如果不表现得比自己兄弟更优秀,根本连被看到的机会都没有。   孟添玉拍着胸脯保证,再加上昨天的课堂物理小测里孟添玉一鸣惊人,她们才半信半疑地跟过来。   孟添玉道:“你们别急,我去问问。”   听说牧野要来,孟诗平坐立难安,紧张得狂喝水,杜程也跟着在一旁痛饮。   孟诗平嘴唇发抖,“你不是说你不怕吗?”   杜程:“是啊,我不怕。”   孟诗平狐疑地看了一眼猛灌水的杜程,“那你喝那么多水干什么?”   杜程莫名其妙,“因为我一直跟你说话,我好渴,你不是吗?”   孟诗平:……   “堂姐,”孟添玉敲了敲门,“我借他一下行吗?”   杜程被孟添玉拉出去。   孟添玉急了,“你昨天不是说如果我来的话,还可以找那个老师帮我补习吗?”   杜程是说了,他挠了挠头,“他有点事先走了,可能要晚点回来。”   “那怎么办啊?”   杜程张望了一下,见谢天地探头探脑地看热闹,坏人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看上去很有文化的样子,果断拉壮丁,“过来过来。”   谢天地指了下自己,“我?”   杜程用力点头。   大眼睛眨巴眨巴着望着他,谢天地小心肝颤了一下,就算知道小妖怪并不纯良,脚步也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叫我干嘛?”   小妖怪期盼道:“你会物理吗?”   谢天地:“……”   “不会。”为什么他感到了一丝丝愧疚啊可恶!   小妖怪果然瞬间变脸,冷冷道:“我就说了你不懂了。”   谢天地:好家伙,原来姬大大懂,他不懂的东西就是物理吗?   *   【我堂姐在特爱会所跟一个很可爱的小哥哥聊天哦。】   微信界面上一条消息跳出来。   牧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机。   对面人说的话他全都听不进去了。   “怎么了,牧先生?是有什么事吗?”   画廊的经理人问道。   牧野硬生生地收回目光,“没什么。”   “你的画呢,我们老板都已经过目了,他很欣赏……”   “嗡”   ——【再不来的话,堂姐要被人抢走啦。】   眼神无法控制地黏在手机屏幕上。   “……以牧先生你这样的才华,我们也很惊讶,竟然从未有人发掘像你这样的璞玉……”   “等等——”牧野倏然起身,对错愕的经理人一鞠躬,“虽然很抱歉,但是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第12章   牧野打车到了特爱会所。   一辆漆黑的车斜斜地停在出租车前。   姬满斋下车,正看到牧野冲进会所。   青年跑得很快,会所前的楼梯一步跨过,跌跌撞撞,万分急切。   姬满斋靠在车上,静默地站在阳光下,抬头直视太阳,金色的瞳孔直直地暴露在日光下,眼前又浮现出了一张模糊的脸。   五官全都隐没在雾气中,眉心三条弯曲的红色弧线,如桃花般盛开。   那张脸……无助地仰着,对着他的剑尖。   姬满斋闭上了眼睛。   唐芙郁闷,这会所怎么男人越来越多了?   “我们这儿不招待男客。”唐芙拦住直闯进来的牧野。   牧野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来找人。”   唐芙警惕,“找谁?!”   该不会又是找杜程的吧!   “孟诗平。”   牧野说出这三个字,心都在痛。   放弃,他怎么敢说放弃?他怎么舍得让她牵另一个人的手?   唐芙:“我们这里没这个人。”   保护客户隐私是基本素养。   “牧野哥,这儿!”孟添玉急急忙忙地出来接人。   唐芙:“这是你哥?”   “是姐夫!”孟添玉道,上去拉牧野,“牧野哥,你可算来了。”   牧野与孟添玉很熟,看到孟添玉后,他焦急火热的心一下像被泼了凉水一样冷了下来。   冲动的热血逐渐消退,他一下被孟添玉从感性的世界里拉回了现实。   他是舍不得,可他有这个资格说不放手吗?他配吗?   牧野停下了脚步,“添玉,算了……”   孟添玉回头,惊讶道:“牧野哥,你说什么?”   在小孩纯然的目光中,牧野感到了一种无法抑制的羞愧。   身为男人,他竟然这么优柔寡断,早就下定决心要放手了不是吗?为什么这么犹豫再三、分分合合,比三流的电视剧还要难看。   孟诗平都已经看开了,他凭什么还来纠缠?   “牧朗清——”   一声娇喝响起,牧野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孟诗平,单薄柔弱的脸孔上绯红一片,杏眼圆睁,愤怒与不甘在她脸上一览无余。   “诗平……”   孟诗平步步向前,脚步略微有些不稳。   她一靠近,牧野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他皱眉道:“你喝酒了?”   “是啊,我饮酒了。”孟诗平无畏地点头,摇头晃脑了一会儿,似乎在努力让自己站稳,牧野要上来扶,被她强硬地挡住,她直直地看着牧野,“你为什么纳妾?”   “成婚的时候,你说你一生只会爱我一个人,你为什么骗我?!”   牧野呆住了。   “你说话啊!”孟诗平大声道,“你是不是根本就没真正爱过我!”   “你究竟把我当作什么?!”   “玩物?腻了就扔?!”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孟诗平慢慢蹲下,她喃喃道:“我是首辅正妻,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是我自作孽……”   她蹲在地上,伸手胡乱摸索。   已经完全被孟诗平的异常惊呆的牧野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去抓孟诗平的手,“诗平,你怎么了,你在找什么?”   “我的白绫呢……”孟诗平愣愣道,“我的白绫呢……”   冷汗爬上了牧野的背脊,他用力抱起孟诗平,单薄、娇小的孟诗平缩在他怀里,抓着他的衣服,声声呢喃:“不,我不能死……娘……我好疼啊……”   整个大厅都安静了。   只有牧野惶恐的呼吸声急促、慌张,他抱着孟诗平,惶然地望向四周,“她怎么了?”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才几天不见,他心爱的人就变成了这样歇斯底里的憔悴模样?   孟添玉也傻了,“堂姐她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牧野哥……纳妾?”   是该听不懂的,可是牧野看着孟诗平惨白的脸,心疼得像刀子在割。   他一直以为心如刀绞是过分夸张的形容,原来是真的。   他甚至抱不住孟诗平,单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谁能帮帮我?”他艰难道。   谢天地对情感节目敬谢不敏,悄悄后退一步,别找他,他对情侣过敏。   唐芙和船长帮的忙,搀的搀,扶的扶,把一对小情侣送到了休息室。   把门关上,给小情侣留空间,唐芙感叹道:“现在年轻人谈个恋爱这么认真啊,这种‘一辈子只爱你一个’的话不就是随便说说嘛。”   几道目光同时向他射来。   杰克船长:“老板,你听上去好渣啊。”   唐芙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怎样?我实话实说啊,一辈子这么长,这种事情怎么保证。”   孟添玉不满道:“如果是牧野哥说的,那他一定是认真的。”   “为什么?”   “因为牧野哥是个完美的好男人啊。”   唐芙:“来来来,八卦八卦。”   船长摘帽子给自己扇风,“讲讲讲,我也要听。”   谢天地:“……”他先走了。   孟添玉才不想跟外人讲。   牧野和孟诗平在她心里就是理想爱情的存在,超越了世俗和物质,如果非要有父母的话,她希望是这样的父母。   而不是每天吵架摔东西,事后还要说是“为了她才不离婚”的父母,搞得好像她要为他们失败的婚姻负责一样。   对,她妈的确是这样说。   “要不是有了你,我才不会嫁给你爸!”   孟添玉听了暗翻白眼,自己没做好避孕措施,怪她咯?   说的好像她很想被他们生下来一样。   为什么大人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生孩子就是‘恩赐’给孩子生命?   拜托,别搞笑了,明明是自己想生,为了满足自己的生育欲望,把一个无辜的小孩带到世界上,然后把婚姻的失败全部怪在孩子身上,那孩子还真是有够倒霉的。   哦,对了,那个倒霉蛋就是她。   “……我不要跟你们聊天啦,我要找老师补课。”孟添玉抿了抿嘴,“我同学都冲着老师的课来的,老板,麻烦你正常收费就好,不要歧视我们这些未成年人,我们并不穷。”   “小鬼头,”唐芙叉腰,“你哪来的钱,还不是你爸妈的钱?”   孟添玉:“十八岁之前他们对我的开支要负责啊,我长大了会还给他们啦。”   唐芙:“……那也不行。”   孟添玉:“看不出来你对未成年这么有爱心哎。”   唐芙举起手指摇了摇,“no、no、no。”   “我不收未成年人这么多钱呢,是怕麻烦,怕你们父母带记者上门来要我退钱。”   “那你放心好了,我爸妈只要我不死掉,不会管我的。”   孟添玉满不在乎道。   船长:“小妹妹,你很叛逆哦,这样不好。”   孟添玉甩头,“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中学女生能接收信息的渠道和你们这些老男人一样,所以请你们不要把我们的成熟说成是叛逆,把你们的幼稚说成是男人至死是少年。”   两个接近三十岁大关的青年男性被一个初三女生怼的说不出话来,目送孟添玉离开,两人团在一起瑟瑟发抖。   “老板,我们是不是真的老了?”   “不、不应该吧……”   “那要不然我们店的生意为什么会这么烂啊?”   “……”   可恶,他有每天在网上冲浪啊,难道真的落伍了?   谢天地听到那些爱来爱去的东西就头疼,干脆去找知己小妖怪。   “小……杜程?程程?小杜?”   谢天地一路吆喝,路过初中生妹妹们的包厢,看到妹妹们一人摊了一本练习册,吓得拔腿就跑。   脚跨过去几步,有个包厢门正开着。   谢天地人还没走过去,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孟诗平喝醉了。   那陪她的杜程呢?   糟了!   这样道行浅的小妖怪醉酒化原形是常事!   杜程的原形可是一堵墙!   这会所不得被捅个窟窿?!   想到这里,谢天地连滚带爬冲进包厢。   包厢内,酒瓶子倒了一地,黑色身影背对着谢天地,单腿压制住沙发上乱动的杜程。   “姬大大!”   谢天地惊了。   姬满斋回头,“来帮忙。”   他的印对杜程不仅没有起到压制的作用,反而助长了杜程现原形的速度。   杜程下半个人已经“硬”了,一片灰色,白皙的脸也闪着灰光,眼看就要现原形了。   谢天地上窜下跳地像个丢了猩猩的野猴子,“这咋弄?!”   他只是个废物啊!姬大大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他有什么办法?!   姬满斋:“滋醒他。”   谢天地:“?”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姬满斋淡淡道:“还愣着干什么?”   谢天地羞涩了,“我……我……”   姬满斋:“不要说废话。”   谢天地:“耶sir!”   大家都是男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天地大义凛然地去解裤腰带。   姬满斋余光看到,冷厉道:“干什么。”   谢天地:“我滋醒他啊。”   姬满斋:“用水。”   谢天地:“……”哦哦,是哦,这里有水。   重新系好裤腰带,谢天地端了杯水过来,正要往杜程脸上浇,手上动作忽然被姬满斋拦住了。   谢天地疑惑地收回杯子,咋了,这水不够黄?   姬满斋定定地看着杜程的眉心。   一抹鲜艳的红在他眉心若隐若现,几乎快要破出。   谢天地也怔住了,他记得姬满斋的老婆,就是个眉心有桃花瓣的妖怪!   该不会……   卧槽……   姬大大的老婆是男的!   一股强大的无法控制的气压慢慢蔓延,姬满斋瞳孔里的金越来越深,逐渐趋向于透明,身边的一切都仿佛消失了,他眼里只有那一抹刺目的红。   红色越来越盛,慢慢显现出了它的模样。   隐隐约约地竟像是两个字。   “富强。”   谢天地也看到了。   小妖怪脸上整整齐齐。   “富强。”   “民主。”   “文明。”   “和谐。” 第13章   休息室内,孟诗平正在混乱的噩梦中挣扎。   先是飞上云端的快乐,随后就是无穷无尽的坠落。   牧朗清将她捧上天,然后便将她狠狠摔碎。   她痛苦她不甘她……   “够了。”   孟诗平听到一个冷淡的声音。   “这不是你的错。”   “是谁?”   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孩。   她穿着短裙,单薄的瓜子脸,赫然与她长得一模一样!   孟诗平震惊道:“你是谁?怎么会与我长得如此相似?”   女孩:“我就是你,准确的说,是转世后的你。”   孟诗平脑子乱了,“你是我?转世?我死了……?”   “你忘了,我倒是全想起来了。”   “因为夫君执意纳妾,所以选择在他们的好日子里上吊自缢,”现代版孟诗平柔弱的脸上流露出愤怒,“但是你知道自杀的人在地底下投胎有多难吗?!”   孟诗平:“……”她有种被自己指责的荒诞感。   “在地下排队那几百年我可没闲着,到处打零工,攒了好一笔钱,才投了今天这么一个好胎,你莫名其妙地又跑出来干嘛?”   孟诗平满脸荒谬,“你不就是我吗?”   “我是你,也不是你,我告诉你,你的悲剧不完全是因为遇人不淑。”   现代版孟诗平道:“都是封建社会的错。”   孟诗平:“?”   “古代女性社会地位低,又不事生产,完全附庸于男子,他想捧你,你就是块宝,他不稀罕你了,你就被当成草,这是制度的落后,你身处其中,是很难跳出来看待问题的。”   “坐下,我给你仔细讲讲。”   孟诗平乖乖坐下。   “牧朗清要娶妾,你很难受,你觉得他骗了你,是不是?”   孟诗平点头,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他是你唯一的依靠,他骗了你,你就觉得活不下去了,是不是?”   孟诗平呜咽出了声,如果说杜程是能听懂她的话,那面前的‘她自己’就是完全与她一体。   现代版孟诗平看古代版的自己哭哭啼啼,不禁感叹,地府投胎真是太不靠谱了,怎么她爱哭的毛病投胎都改不了?   “但是现代社会不一样了,”她对‘自己’说,“如果他变心,爱上别的人了,我就跟他分手,结婚了就跟他离婚。”   孟诗平抬起通红的眼睛,“可……可既已知道终会走到那一步,为何还要陷进去?”   “人总有一天会死,难道就不活了吗?”   “我依然会认真地去爱一个人,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摧毁我爱的能力。”   “我会受伤会痛苦,我也会重新站起来。”   她摸了摸孟诗平脸上的泪,自嘲道:“你在地府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孟诗平反驳,“你还是为他哭了啊。”   她笑,“那又怎么样,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乐在其中?你又怎么知道他没有为我流更多眼泪?”   她揪了下孟诗平的鼻子,“想不想试试自己掌控爱情的感觉?”   在孟诗平答出‘好’的那一瞬间,几百年的记忆瞬间涌入体内。   在地府为孟婆打下手,黄泉路上帮忙指挥交通,给黑白无常擦钩锁。   地府打工人的记忆慢慢地充斥在脑海内。   孟诗平觉得自己霎时间得到了升华。   现代的记忆也一并回拢。   她与牧野相识于一场车祸,始于人品,陷于才华,她与牧野的恋爱和她与牧朗清的婚姻是完全不同的。   牧野会为她做的事,牧朗清绝不会去做。   牧朗清从始至终都是那样高高在上,对她的爱就像‘她’说的那样,是垂怜,也是施舍,他给几分,她受几分,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而孟诗平与牧野,即使是分分合合,也从未有过像她那般如坠深渊的痛苦,‘她’的哭,‘她’的笑,都是因为‘她’自己,‘她’很爱自己。   也许‘她’说的是对的。   不是自己的错。   是封建社会的错!   “给你一周的时间,好好享受自由的感觉。”   牧野怀里的孟诗平睁开了眼睛,她看到牧野慌张的神色,脑海中蓦然想到:‘她’不再是她了,牧野还会是牧朗清吗?   “诗平,你别吓我。”牧野颤抖着手想去抚孟诗平的脸却被孟诗平挡住了手,孟诗平推开他,离开他的怀抱,坐得离牧野很远,她淡淡道:“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   包厢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社会主义气息。   谢天地:该说不说,在古墙上,至少,不应该,不合适刷标语。   快现原形的杜程在强烈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睁开了眼睛,对上的却是一双熟悉的金色瞳孔。   而金色瞳孔里只写满了两个字——吃人。   啊,不是,吃妖怪。   “窝……”杜程一张嘴就发现自己嘴瓢了,立即积极主动地掌握自己身体的控制权,脸上的红字逐渐消退,身体也迅速地回归了人形,他慢悠悠地打了个酒嗝,仰头吐泡泡,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谢天地:姬大大的脸色好难看哦。   气氛有那么一丝丝尴尬。   “哈哈哈,”谢天地打圆场,“多么正能量的标语啊,很适合他嘛,我建议我们局里的妖怪人人都纹一个在身上,与时俱进,吸取革命的力量。”   姬满斋扫了他一眼。   谢天地的笑声戛然而止。   谢天地:笑不出来.jpg。   杜程快乐吐泡,两只眼睛完全眯了起来。   酒是孟诗平先喝的。   架子上的洋酒瓶,盖子“嘭”地一打开,那股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杜程当时眼睛就直了。   孟诗平只喝了一口,就辣得受不了。   杜程只喝了一口,就上头了。   好东西!   比水好喝多了!   绝美饮料。   淘米水次之。   杜程着了迷一样,把架子上的十几瓶洋的中的白的红的全灌进了肚子里。   喝到最后,他仿佛进入了一个玄妙的世界。   他躺在温暖的泉水中,水流一阵一阵地冲刷过他的身体,有船缓缓荡过,一簇簇鲜红的花随着风轻轻摇晃,特殊的香气令人沉醉,雪白的蝴蝶在他面前翩跹而过,落下点点白色粉末,他轻轻打了个喷嚏,粉末碎了满眼。   那如梦似幻的美妙情景,杜程真想一辈子都不要醒来。   “哗——”一捧凉水泼在脸上,瞬间把他从美妙的梦境里拉了回来,杜程张了张嘴,舔了舔唇边的水渍,结结巴巴道,“再、再来点……”   渴啊,不够喝。   谢天地端着手中的杯子,心想他还是解裤腰带吧。   那一点点水像引子一样引出了杜程的干渴,他睁开眼,又看到了金色的瞳孔,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姬满斋的西服。   耳边传来类似吸气的声音。   杜程大着舌头,“给我倒水。”   姬满斋:“松手。”   杜程提高语调,“给我倒水!”   相当霸道。   谢天地:……小妖怪,是你自己不想活的。   姬满斋神色彻彻底底冷了下来,他对谢天地道:“出去。”   谢天地从这短短两个字里品出了无穷肃杀之意,二话没说就出去了,贴心地把门关上。   就是不知道这一道门对姬满斋到底有没有什么卵用。   房间内,杜程还在拽着姬满斋的衣领,因为姬满斋一直不给他倒水,他逐渐忘了这件事,只是定定地看着姬满斋的瞳孔。   金色的眼睛。   好漂亮。   帽子去除之后,眼前平庸的五官忽然起了变化,变得与那双金色的眼睛相匹配了起来,是人间不可能存在的美色。   杜程看呆了。   双指为剑,携带雷霆之势直直地点向小妖怪的眉心。   “你真好看。”   【“你真好看。”   开了灵智的稚嫩妖精欢天喜地,张口就是没规没矩的天真烂漫,他该叱责的,却只是一笑,从此一路放任,万劫不复。】   罡风在眉心猛地顿住,空中刀刃般散开,“嘭”的一声炸碎了边上的玻璃。   小妖怪无知无觉,不知自己刚才从怎样的危险中逃生了,他皱了皱鼻子,双手放开了姬满斋的衣领,喃喃道:“好渴。”   姬满斋定定不动,反手抓了杜程的衣领,仔仔细细地看杜程的脸。   他的记忆里残存的只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孔和清晰分明的鲜红,还有漫天的桃花。   还有他的名字。   曲觞。   其余的,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刻在身体里的本能。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封印对他的作用越来越小,再这样下去,他必将成为人世间的祸患。   小妖怪渴得不行,从姬满斋的胳膊下爬出去,闭着眼睛往卫生间摇摇晃晃地往卫生间走。   在痛饮马桶水之前,杜程被姬满斋从卫生间里又拎了出来。   “我……”   渴字没有说出来,嘴唇被靠近的水杯吸引,杜程埋头吸水,吸完一杯,“还要。”   姬满斋单手拎着杜程的后领,杜程醉是醉了,脸还是白白净净,只是眯着眼,笑嘻嘻的,嘴角酒窝若隐若现。   他不怕他。   无论是醉了还是醒着,都不怕他。   姬满斋松开手,杜程往下坠入他的臂膀,杜程在模糊中听到温柔至极的声音。   “曲觞?” 第14章   杜程清醒之后,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   “既然你是我们的员工,我就给你算内部价吧,”唐芙点烟,“打折下来也就八万多,怎么说,支付宝还是微信?”   杜程双手放在膝盖,头垂得很低,眼珠在眼眶里疯狂跑圈。   天哪,八万。   他身上一共还剩十块钱。   杜程发出贫穷的疑问,“为什么它比水贵那么多?”   唐芙冷笑一声,“要给你看账单吗?”   杜程:“要。”   唐芙装逼的表情僵住,操,还真敢跟老板叫板。   “你等着。”   “对了,”唐芙背对着杜程,双手插袋谁也不爱,“你擅自承诺顾客会提供会所业务范围外的服务,导致顾客不满投诉,按规章制度,要扣你这个月的绩效。”   杜程:“我听不懂。”   唐芙很没面子地转过来,瞪杜程,“你为什么跟人家小姑娘说我们这里能补习,她带了一群人来,我上哪去找会物理的人?!”   杜程想起来了!   “姬大大呢?”   唐芙不屑吐槽,“我还鸭大大呢。”   杜程:“姬满斋,”他连说带比划,“戴帽子的,他大学毕业,物理很好。”   戴帽子的……唐芙感觉好像有这么个人,又好像没这么个人。   唐芙想起来了,孟添玉和那帮小姑娘就是跟个戴帽子的走了。   唐芙气急败坏,摇钱树原来是摇别人家的。   他就说不对劲,这么好看一男的,去出道都够格了,怎么会忽然到他这濒临破产的会所来上班?   来上班就几天,每天都带一群奇奇怪怪的人来。   唐芙悟了。   果然是商业间谍!   可恶!   “你认识那个什么鸭大大是不是?”   杜程纠正,“姬大大,他叫姬满斋。”   唐芙:“很好,这个鸭到处看来跟你是一伙的,你认就行,我告诉你,他把我们的客人全抢走了!”   杜程完全懵了,唐芙指指点点,“打电话,打电话说清楚,不要跟我说你没有手机,我已经看见你口袋里的手机了。”   打折手机还是系统设置的桌面。   杜程拿着手机,感觉很亲切。   长得和他好相似啊,方方正正的,就是好小,就跟他孙子似的。   唐芙指挥,“打啊。”   杜程:“打疼了怎么办?”   唐芙:搁这儿跟他卖萌装弱智是吧?   唐芙夺过手机一按,手机没锁屏,他翻了下通讯录,通讯里竟然一片空空荡荡,连一个号码都没有。   唐芙惊了,好专业的商业间谍,来者不善哪。   可惜百密一疏,还是让他在微信里发现了蛛丝马迹。   “打微信电话!”   唐芙把手机递还给杜程。   杜程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如果唐芙不是人,那么现在唐芙应该是个残疾了。   抢他的孙子,找死。   微信通讯录里静躺着两个名字。   姬满斋、谢天地。   姬满斋的名字前面是一片纯黑。   谢天地的名字前面倒是谢天地的照片。   杜程一知半解,试探着点了点姬满斋的名字。   界面滑动,他看到了下面发消息和音视频通话的提示。   通话……   杜程脑海里浮现出了姬满斋的脸孔。   不是毫无特色的那张,而是英俊得有些霸道的模样。   醉酒之后,好像姬满斋来过,他们两个还说了话。   说了什么,杜程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姬满斋的声音很轻很轻,想柔软的羽毛一样。   “发什么呆!”唐芙看不下去了,被抢生意使他面目全非,他用力替杜程点下了语音通话。   手机立刻就发出了“叮叮咚咚”的语音声。   杜程:好听!   “喂?”   哇,姬满斋的声音更好听!   唐芙:“说话。”   杜程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做人真好啊,可以不用被妖怪打死。   “有事?”   姬满斋似乎了解杜程这里的困境。   杜程:“姬大大,你是不是把孟添玉她们带走了。”   “嗯。”   唐芙激动了,挖墙角实锤!赔钱,必须赔钱!   “我给你发个地址,你过来吧。”   姬满斋挂断了语音。   唐芙:这就肆无忌惮起来了!抢走他的客人不说,连鱼饵也要回收了,也太不把他当人了!他倒要看看这个小白脸敢不敢就这么走人!   杜程不笨,摸索一下后,试探着点开姬满斋发来的定位,大概估算了一下,走过去至少要两个小时。   唐芙脸色阴沉地盯着杜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杜程想了想,“能把工资给我一点吗?我怕坐车钱不够。”   唐芙:“……”   “我跟你说,咱们是签了合同的,你不可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唐芙气抖冷,恨不得现在就上劳动总裁局大喊,这里有个商业间谍,拉了他的客就想跑,还管他要工资!对了,他还欠了八万的酒钱!   杜程疑惑,“我7点会回来上班的。”   唐芙:“……”好像有点误会。   唐芙花了一点时间和杜程梳理清楚,总算搞清楚了姬满斋不是同行,那天给孟添玉补习纯属临时发挥,至于为什么要带走那些小姑娘,杜程也需要和姬满斋当面说清楚。   摇钱树还是自家的,唐芙心平气和,“早去早回,别忘了你还欠了八万的酒钱。”   钱的事,杜程也已经想好了。   解决孟诗平的事,有整整一千万,他拿一点,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小妖怪默默盘算,此时才顺带问了下孟诗平的情况。   唐芙没好气道:“跟她男朋友吵了一架,走了。”   唐芙道:“跟你一起来那个小谢跟着一起走了。”   这可不妙!要是让坏人解决了这件事,坏人肯定不会分他钱的!   当务之急,还是和姬满斋会合。   杜程说他没钱,唐芙问他之前给的一千块现金去哪了,杜程说给住在一起的人了。   唐芙顿时一个白眼翻上去,他差点忘了,他招的这个其实是个被pua的傻白甜,傻白甜好,比商业间谍强。   唐芙加了杜程的微信好友,给杜程转了一百打车。   杜程道:“钱呢?”   唐芙:……算了,这是个傻白甜,他不懂。   耐心指导杜程打开微信钱包,看到里面三千零一百的余额时,唐芙沉默了。   “谢谢,学会了!”杜程甜美一笑,赶紧走人去找姬满斋。   唐芙:“……”怎么回事啊!他怎么觉得被pua的是他呢?!   唐芙精神恍惚地回到大厅,杰克船长笑吟吟地走来,“杜程好可爱,他连打车都不会哎,我看他傻乎乎的,就帮他叫了辆车,提前给他把车钱付了。”   唐芙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我看你才傻!”   杰克船长:“?”他做好人好事还做错了么?   出租车内,中年司机对相貌讨喜的杜程惊为天人,看了又看,忍不住道:“小伙子长得真好,我看你很适合当明星啊。”   杜程:“我就是明星啊。”   司机好奇道:“你演过什么啊?”   杜程想了想,“还没演。”   司机“哦”了一声,笑呵呵道:“今天运气不错,看来刚买的锦鲤转运还是管用啊,还载了个未来的明星,小伙子,你叫什么,以后你演电视剧我一定看。”   “我叫杜程。”   “这名字挺好的。”   健谈的司机继续和秀气的小伙子搭讪,“你去这个特殊学校干嘛呀?慈善活动?”   杜程听不懂了,于是开始不懂装懂,“是的。”   “小伙子,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个特殊学校可不一般,里头可乱了,收了好多有智力障碍的,有些会伤人的,你可要小心。”   杜程乖乖点头,“嗯嗯。”   “你别看那些人长得和我们正常人差不多,行为举止都可怪……”   杜程想捧起面前的小水缸,但发现小水缸固定在了车上,于是探头猛吸了一口水,吐出嘴里的小金鱼,他咋了咂嘴,不够喝。   司机:“……”他刚买的小金鱼。   把车停在特殊学校门口,杜程一下车,司机火速开走了车,溜了溜了,这学校没一个正常人。   “精英特殊学校”六个字竖着刻在一块牌子上。   整所学校从外面看起来不仅不精英,而且还很破旧的样子。   校门只是一道看上去就没什么防御力的木制门,有点像是古代大户人家的大门,就是没有漆颜色,也没有门环。   门忽然自己打开了。   杜程好奇地张望了一下,双脚跳入门内,四处打量。   门里面是一间间平房,看着没什么特别的,杜程听到了有谁说话的声音,顺着声音过去,是偏北的一间平房。   平房朝南开了两扇门和两扇窗户,杜程靠在后门玻璃往里头看。   胖胖的中年男子正在前面眉飞色舞地授课,不大不小的平房里坐了不下五十人。   孟添玉和她的五六个同学就坐在人群中,听得还很认真,正在埋头做笔记。   其余的四十几个……全都不是人。   杜程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成了精的妖怪,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来了?”   杜程回头。   姬满斋站在他身后,一贯的打扮,帽檐倒是没有压的很低,微微上挑,露出了他颇具标志性的金色瞳孔。   “姬大大,”杜程看到姬满斋,忽然就安心了,满脸忧郁道,“我欠了好多钱。”   姬满斋:“……”   “多少?”   “八万。”   杜程:“我喝酒了,我老板说那些酒要八万。”   姬满斋:“所以?”   杜程:“孟诗平呢?我要治好她,孟诗平的爸爸说答应给一千万的,我也可以分一点。”   小妖怪理直气壮,丝毫没有自己就是罪魁祸首的自觉,一脸向金钱低头的卑微。   姬满斋瞳孔一闪,“事情已经解决了,孟照峰只给了一百万。”   杜程:“?!”   “事情怎么可能解决了!”杜程急了,他拍了下自己的胸脯,“我的胸没有回来啊,还是你给我丰的胸!”   “噗——”   尖利的笑声划破空气,走廊尽头,赶来上课的白飘飘捂住自己的狐狸嘴,她很想努力忍住不笑,啊啊啊,这可是姬大大啊她不能笑会死的!   但是——姬大大给妖怪丰胸啊哈哈哈哈哈哈!   丰——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飘飘笑得浑身发抖,在姬满斋淡漠的眼神中笑出了尾巴,“对、对不起……姬大大……哈哈哈……您、您辛苦了……”   为了精怪管理局的开支,姬大大真的付出了太多,业务范围太广了!   Respect! 第15章   一节课上完,孟添玉和她的朋友们彻底折服。   这学校看着很简陋,招的学生奇奇怪怪,很多看上去年龄都挺大的也坐在教室里听初中物理,老师也其貌不扬,可就是讲得深入浅出、引人入胜,有种不知不觉就吸引人沉劲去的特殊魅力。   第一次觉得物理好像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难。   下课铃一响,原来的学生们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箭步冲出教室,差点造成踩踏事故。   孟添玉挺奇怪的,这么好的老师,怎么不留下来问问题呢?   妖怪们:妈耶,救命啊,好多人!   物理老师看着围着自己的小女生,感动得快要落泪。   他就说他的教学水平没问题!   都是那帮妖怪太笨了!   孟添玉赞叹,“老师,你的板书太漂亮了。”   第一次被学生夸奖的物理老师脸色通红,头顶的地中海都更鲜亮了。   “我以后还想上你的课,你能上门家教吗?”   有人先下手为强,引起了其他女生不满的目光。   物理老师推了推眼镜,“这要看我们局……校长的意思,他同意就行。”   孟添玉莞尔一笑,“原来姬老师是你们校长,怪不得水平那么高。”   物理老师肃然起敬,“我们校长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出色。”   于老师告别,交换了联系方式后,孟添玉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往教室外走去。   “我看家教还是不好,老师哪有那么多时间一个一个来授课,再说在家里教课,万一被其他人知道了,他们也都让这个老师帮忙补课,那咱们不就等于白补了吗?”   孟添玉的想法令女孩们醍醐灌顶。   “那还是来这里上课吧。”   “是呀,大课也挺好的,听得也很清楚。”   “有不懂的私下里再问老师好了。”   几人很快达成共识,纷纷向孟添玉道谢,这么好的老师,孟添玉肯分享给她们,那就是把她们当亲姐妹。   补习效果好,这在孟添玉的预料之中,受到众人的追捧感谢,隐隐在小团体中被推成了领头,对孟添玉来说倒是意外之喜。   在家里感受到的阴霾似乎在此刻都一扫而空了。   孟添玉脸上露出一个少女略显羞涩的笑容,“大家以后资源共享,一起进步。”说着,脚步率先跨出教室门。   走廊里,蹲在墙角捂嘴笑的白飘飘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了一群初中女孩面前。   当其余人都在齐刷刷地惊讶白飘飘的美貌时,孟添玉先震撼到了,“飘飘姐?”   白飘飘:僵硬.jpg。   孟添玉:“你也来上课啊。”   白飘飘悄悄把怀里的初中物理课本藏好。   女孩们震惊了几秒钟后淡定了,刚刚教室里来补课的很多也都是成人,也是,像物理这种东西,又有几个成年人能搞得定呢?   孟添玉,“你不是上高中了吗?”   女孩们再次震惊。   用“什么,这是高中生?”的眼神疯狂向白飘飘投去。   白飘飘:她笑不出来了。   “我……”白飘飘羞愧低头,“我又留级了……”   孟添玉:“……”   她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段熟悉的哀伤乐曲。   女孩子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坚定了好好学习的决心。   “加油。”孟添玉语重心长地对白飘飘道,同时也是对自己说,千万不能沦落到像白飘飘这样,美则美矣,天天留级。   白飘飘:……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反复被个初中女生怜悯!   “姬老师,真的很谢谢你推荐这么好的老师给我们。”   孟添玉等人向姬满斋道谢,并且提出了想要长期来这里上课的打算。   姬满斋同意了。   孟添玉她们非常高兴,按照市面上的家教课给姬满斋结了账。   结完账后,孟添玉指了指姬满斋身旁的杜程,“看,那就是我说的十八岁的小哥哥。”   实际年龄上千岁的杜程露出一个十八岁的装嫩笑容。   女孩们哄笑几声,互相推搡着离开,临走前不忘对杜程挥手,杜程也兴高采烈地挥手,“下次再来啊。”   女孩们走远了,杜程才想起来,他是来替唐芙抢回客人的!   但是……   杜程悄悄看一眼姬满斋,姬满斋睫毛顺下,目光扫过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金色的瞳孔类似于狮子一类的野兽。   杜程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眼睛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姬满斋看上去脾气很好的样子。   仿佛他提出任何要求都会被纵容一样。   一向厚脸皮的小妖怪这时却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了。   白飘飘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干了多蠢的事情后,背部贴墙准备悄悄离开,她屏住呼吸希望姬满斋不要注意到她。   当然这是一种奢望。   姬满斋那样强大的控制力,在他的压力下,连空气中的风都受他掌控。   白飘飘知道自己这叫掩耳盗铃,她演的很投入,默默祈祷着这个世界存在一线生机。   白飘飘安然无恙地走到拐角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这是现实,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听见了她的呼唤!姬满斋竟然没有叫住她!   白飘飘——飘了,她没有火速逃走,而是趴在墙角,悄悄探头。   走廊上,姬满斋正低着头,帽檐倾斜而下,阳光洒向他的身侧,漆黑的外套也染上了温暖的色彩。   他的帽檐对着的方向是个大眼睛的小妖怪。   白飘飘看不清姬满斋的神情,只直觉觉得此刻的姬满斋一定很温柔。   温柔?   天哪。   白飘飘一阵恶寒。   她该不会是被中学生打击傻了,怎么会对姬满斋产生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可是亲眼见过开大的。   那场面,想想尾巴就疼。   而被注视的小妖怪倒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仰着脸,皮肤白嫩,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活泼气息,看着他,身心都觉得放松了。   如果是这样治愈系的小妖怪,只要说点好听的话卖卖萌,就算是姬大大也顶不住吧?白飘飘趴在墙角,满脸磕到了的快乐。   治愈系的小妖怪嗓门很大,语气蛮横,“那一百万里能分点钱给我吗?”   白飘飘:……当她什么都没想。   一道冷冷的余光扫来,白飘飘立刻闭眼遁走。   这不是她该磕的cp,她还要命。   “钱都用了管理局里,”姬满斋耐心解释,“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杜程沮丧,“孟诗平怎么会没事了呢?那我的灵力去哪了?”   “还在她身上。”   姬满斋提步,杜程不假思索地跟上。   姬满斋脚步一顿,心想这只小妖怪一定很容易就被拐走了。   “孟诗平说她好了,行为也恢复了正常,谢天地过去收钱,孟照峰只肯给一百万。”   杜程想了一下,“所以她是装的。”   姬满斋点头。   “好狡猾,那她是要霸占孟诗平的身体了吗?”   “她就是孟诗平。”   “她不是啊。”   姬满斋推开一扇门,杜程跟着他进去。   “孟诗平是她的转世。”   “转世就不是同一个人了啊。”   杜程声音清脆道。   姬满斋的脚步顿住。   杜程也刹车,打量了一下面前的房间。   房间很空旷,雕花窗开着,窗外绿树浓荫,枝叶从窗外一直垂到了石桌上,石桌上摆了一壶酒,青玉色酒瓶,瞧着玲珑可爱,很有易趣,里头弥漫着勾人的酒香。   杜程眼睛已经直了。   酒……可真是太好喝了……   就是很贵。   杜程咽了咽口水,目光完全无法从酒瓶那移开。   “这里就是精怪管理局,”姬满斋已经恢复如常,在办公桌后面坐下,“你既然加入了,就该来接受教育。”   杜程一边“嗯嗯啊啊”一边眼睛死死地盯着青玉色酒壶。   “坐下。”   “哦哦。”杜程移动脚步,脸依然朝向酒壶,摸索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好香啊,香得受不了。   尤其是想起醉酒后进入的那个玄妙世界,杜程就恨不得立刻冲过去痛饮一番。   姬满斋摘下帽子。   整个精怪学院的妖怪们集体颤抖了一下。   这是出了啥事,姬大大受了什么刺激?   离姬满斋最近的妖怪没有慌,他用力咽了下口水,眼神恋恋不舍地在酒瓶那留连了一会儿,终于正视姬满斋了。   真好看!   杜程出于对美的欣赏,认认真真观赏姬满斋的盛世美颜,眼神里全是专注,偏不带一丝旖旎,像看画一样地看姬满斋。   姬满斋:“……”   杜程:“?”   姬满斋捏了一下手上的帽子,脸上露出类似无奈的神情,“先从学前班开始。”   杜程没意见,再次确认道:“这里会发真的毕业证吗?”   姬满斋:“学前班恐怕没有。”   杜程:“那我不上了。”   姬满斋很快接道:“不行。”   杜程:“为什么不行?”   “学前班会教给你许多在人类社会生活的基础知识。”   姬满斋语气轻柔。   杜程愣了一下,直接道:“上午你是不是跟我说话了?”   金色瞳孔半明半昧,像夜里莫测的星。   “没有。”   杜程没有失落,他挠了挠头,觉得挺奇怪的,那是做梦吗?为什么他会梦见姬满斋呢? 第16章   精怪管理局这个名字是谢天地取的,他认为这样比较有气势,听着也比较正规。   姬满斋扮演的角色与其说是局长,不如说是大家长。   他不仅要负责让每个妖怪,还要分管妖怪们的就业,确保妖怪们能在现代社会文明生活,与人类和谐相处。   光搞定办学资格,姬满斋就费了不少功夫,勉强也就办了个特殊学校。   学校内部结构设定就比较为所欲为了。   从学前班到高中一应俱全,至于大学,大学就得靠妖怪们自己了。   学前班的老师是只蜘蛛精,今天出门逛街不在。   给妖怪们当老师也是个苦差事,姬满斋对老师们一向宽松,毕竟学前班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进新人了,老师松懈也很合理,与杜程约定明天来上学前班。   天色渐黑,杜程要回会所上班,请求姬满斋送他回去,摆明了想薅姬满斋的羊毛。   “我还有事。”   姬满斋让白飘飘送杜程回去。   白飘飘是整个精怪管理局里除了姬满斋之外,唯一一个拥有自己车的人。   长裙小电驴,白飘飘气魄豪迈,“小妖精,上车!”   路上,白飘飘跟杜程聊天。   “小妖精,你原形是什么啊?……你先别说,让我猜猜,是不是白莲花?”   白飘飘眉飞色舞,胸有成竹,小妖怪长得就一副小白花的样子,白莲花没跑了!   “不是,”杜程抓着小电驴后面,“你还要再猜吗?”   “要!”   白飘飘开始满嘴跑火车地乱猜,从白兔精这种正常向的一直猜到白粉笔。   白飘飘咯吱咯吱地笑,“我们教物理的就是块黑板成精,市一中的,就初中物理教的溜,高中就不行了。”   杜程心想他原本以为物体成精的很少,没想到还挺多的嘛,那他也不算特殊。   “我的原形是一堵墙。”杜程坦然道。   刺溜……小电驴劈了。   白飘飘震惊地拉回把手,“那你一定是堵特别好看的墙吧。”   杜程:“就在前面灵泉路那。”   白飘飘:“哇塞,市中心哎。”   白飘飘骑着小电驴嘟嘟嘟地开往灵泉路。   越靠近灵泉路就越热闹,隐隐约约有灿烂的霓虹灯光正在闪烁,白飘飘有点怂了,人这么多,她跟杜程两个绝世美妖会不会引起骚动?   万一出什么乱子,姬大大已经放过她一次了,绝对不会放过她第二次。   “就在那儿!”   幸好,杜程已经指了。   白飘飘刹车。   两位绝世美妖被面前的场景震撼得默默无言。   白飘飘先回过神,心情复杂道:“挺现代的。”   杜程:“……”   杜程的“墙体脆弱、请勿倚靠”已经不见了。   古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上了标语。   二十四字真言上方还有一行——“建设文明城区,争做文明市民。”,下方还有一行,“垃圾分类,人人有责。”   杜程:“……”   白飘飘察觉出了杜程沉默中的悲伤,干巴巴道:“好看,真的好看……走了走了,你上班要迟到了……”   白飘飘刚把小电驴转了个方向。   “那位骑电瓶车的女同志!”   白飘飘:糟了!有人要来搭讪!   踩上电驴正要冲,电驴从后面被人拉住了。   白飘飘恼怒道:“我结婚了,老公混黑的,赶紧给我放手!”一回头,她整个人僵住了。   交警:“你老公混黑的?”   白飘飘:“……”那倒也不是。   非机动车载人,罚款五十。   白飘飘老老实实地接过罚单,只能先带回去。   五十啊!她全身上下就二十块,交不起交不起。   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找姬满斋报销了。   “这位男同志,你一个大男人让女同志骑车带你就算了,罚单都拿了,还不下车?”   交警对在小电驴上发呆的杜程道。   杜程浑浑噩噩地抬头,两眼无神,“谁刷的?”   交警:“什么?”   白飘飘忙替杜程解释,“警察同志,这是我弟弟,他脑子不太好使,你别跟他计较啊。”   交警看向杜程,小青年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灵气四溢,看上去不仅不傻,还一脸机灵相。   “这个,”杜程指着墙身上的字,气抖冷,“谁刷的?他经过我同意了吗?!”   交警看了标语一眼,调侃道:“你这小同志说话真有意思,怎么,你是城市规划局的?”   城市规划局,听上去比精怪管理局好像要更厉害一点。   “走了走了。”   白飘飘怕杜程懵懵懂懂的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或是惹出什么事,强行拉着杜程开溜,一手推电驴,一手拉杜程,跑得很狼狈。   远离市中心后,白飘飘又把人扶上电驴,赶紧把这堵烫手的墙给派送到指定地点。   “城市规划局是什么地方?”   杜程幽幽道。   “就是规划管理这座城市的地方,你想开点啦,那字多好看啊,龙飞凤舞的。”   “对了,你可千万别自己去撕啊,万一被抓了那得进局子受教育,再说,你撕了他们还会重贴的,想开点啊,老牛,就是咱们物理老师,他的原形早就报废了,扔垃圾场他自己捞回来的,现在也还破破烂烂,没事,咱们成精以后就不在乎原形,英雄不问出处,是吧?”   “这个事只能城市规划局说了算吗?”   白飘飘心想那上头还有领导呢,她懒得解释那么多,就说:“是啊。”   “那怎么才能加入城市规划局呢?”   白飘飘:“……挺难的吧,得考公务员。”   “考公务员是什么?”   白飘飘语塞,“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你上了学前班就懂了。”   看来学前班真的很有必要去上了,想偷偷翘课的杜程坚定了决心。   “咦,你们会所今天客人挺多啊。”白飘飘刹车。   一向冷清的特爱会所面前停满了价值不菲的豪车,其中还有两辆刺激眼球的粉色跑车。   白飘飘狐狸嘴流哈喇子,瞬间觉得自己的小电驴不香了,她忧郁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开上这车啊。”   杜程下车,与白飘飘告别,白飘飘把车锁上,“让我也康康富婆。”   杜程与白飘飘一起进入会所。   大厅里的气氛却是非同一般。   几位打扮光鲜亮丽的贵妇人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唐芙在一边卑躬屈膝地站着。   “唐老板,现在生意不好做我能理解,不过把主意打到小孩子身上是不是太过分了?”   贵妇中间显然是有位核心人物,妆容精致,语气温柔,虽然是在诘问,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容。   唐芙的头垂得更低了,“抱歉,孟妈妈,我们这里对未成年的收费是很低的……”   贵妇人伸手一按,“我已经说过了,我姓方,你可以称呼我为方女士。”   唐芙忙不迭地道歉,“抱歉抱歉,方女士。”   “我来,不是来要钱的,”方静环顾四周,目光在门口锁定,“唐先生,你来客人了。”   唐芙被贵妇们压得喘不过来气,抬头看见杜程与白飘飘,心知杜程是罪魁祸首,孟添玉自己来了一次,没意思回去也就没那么多事,偏偏杜程瞎许诺,引了一群小孩过来,果然把妈妈团给招来了。   唐芙没卖员工,“是是,我去招待一下。”紧走几步上前,拉了杜程出去,压低声音,“赶紧走,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杜程疑惑道。   白飘飘眼色十级,立刻就看明白了,拉上杜程疯狂暗示。   “今天那群小孩的妈妈来了,”唐芙语速飞快,埋怨道,“客被人拉走了,锅还要我背,趁我没后悔,赶紧走。”   孟添玉的妈妈?   杜程:“我正要找她。”   杜程挣开唐芙和白飘飘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向贵妇们。   “你好,请问哪位是孟添玉的妈妈?”   方静抬了抬手,“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陪她的人。”   唐芙和白飘飘在后面一起捂脸,同时做了个惨不忍睹的表情。   方静面色淡淡,“所以,你现在是在我面前示威吗?”   “不是,”杜程道,“孟添玉她很不开心,她希望……”   “停。”方静优雅起身,“进去说话。”   白飘飘默默给这位贵妇竖了个大拇指,这眼色,不愧是贵妇中的领头贵,这一看就是杜程要说奇奇怪怪的话了。   拐角处,杜程也领会了方静的意思,礼貌训问,“现在能说了吗?”   方静目光挑剔又缓慢地从杜程脸上滑过,即使以她的立场来看,也依然觉得面前的男孩子干净又讨喜,她已经过了会为任何男色动摇的年纪,只是单纯觉得这个男孩子身上有一股劲,青春最涩也是最甜的味道。   “说吧。”方静语气柔和。   “孟添玉第一次来的时候说‘她希望自己是个孤儿’。”   方静脸色微变。   “她很不喜欢家里的气氛,你们总是争吵,她说你们两个在外面各玩各的,她看到她爸爸和另一个女人……”   方静抬手,优雅道:“够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杜程:“真的吗?那你会离婚吗?她希望你们能分开。”   这种事,方静是不会想和一个会所的男孩解释的,可她却还是解释了,娓娓道来地像说一个童话故事,“小朋友,你年纪还小吧,婚姻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爱情与婚姻毫无关系,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人为了利益捆绑在一起,离婚?这会给我们的公司造成很大的伤害,当然,也会对我的利益造成伤害,所以我永远不会离婚。”   杜程完全不明白。   孟诗平因为丈夫纳妾就愤而自缢。   为什么面前的女人就能这么从容地面对自己丈夫的背叛呢?   难道真像谢天地说的那样。   感情的事很复杂?   杜程道:“那孟添玉呢?她很难过,她怎么办呢?”   “我有我的修行,她也有她的修行,没有人活得很容易。”   方静微笑了一下,“我想以后她也不会再来这里,失陪了。”   唐芙看着方静心平气和地出来,松了一大口气。   方静对他点了点头,招呼上其余几位太太,对唐芙道:“唐老板,下不为例,生意兴隆。”   唐芙被方静的气场吓得不敢说话。   富婆的参差。   等贵妇团们走了,唐芙才真正放松下来。   杜程出来,“白飘飘呢?”   唐芙四处看了一下,“不知道啊。”   一个没注意,人就不见了。   他实在太紧张,连美女都没心思看了。   “你这惹祸精,”唐芙解除危机,老板的谱瞬间摆了起来,抬手作势要揪杜程的耳朵,杜程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闪躲,唐芙的手快捏到杜程耳朵时,还是顿住了,恨恨道,“喝酒欠钱,招惹未成年,你说说你,我招你来到底干嘛的?!”   “叮咚——”   手机响了,有短信进来。   唐芙拿出手机扫了一眼短信,脸上表情瞬间从疑惑到震惊再到不可置信,变脸了好几次后,唐芙转头默默看了杜程一会儿,“但凡你把花在男人身上的心思分一点给工作,我们这的生意就不会这么惨淡。”   杜程:“啊?”   他什么时候在男人身上花心思了?   唐芙把手机屏幕放到杜程眼皮子底下。   转账信息,八万,来自谢天地的账户。   杜程:“!!!”   坏人变好啦!!!   看来感情的事真的很复杂哎!   *   精怪管理局内,白飘飘像呈圣旨一样呈上罚单,“姬大大,刚才送小妖怪被罚款了。”   “放着吧。”   姬满斋正单手背着伏案作画。   白飘飘不用看也知道姬满斋画的是他老婆的画像。   一个没有脸的人。   “还有事?”姬满斋抬眼,金色瞳孔光芒冷冽,白飘飘二话不说,连滚带爬地跑出办公室。   “姬满斋!”   谢天地的咆哮声由远及近,白飘飘火速闪到门外一边,延续她趴门听八卦的好传统。   从外面回来的谢天地穿着一身“行骗”专用道袍,风尘仆仆地冲进姬满斋的办公室。   “刚银行给我发了短信,转账八万,你又买新课桌椅了?!我都说了,那群妖怪读不出书并不是因为桌椅不行……八万……八万哪……您今天必须告诉我这八万去哪了!”   白飘飘听到拍桌子的声音。   八万?!震撼!   谁不知道姬大大是个贼抠门的人,她今天递上罚单的时候心里都没底,手都在抖。   谢道长也是个死要钱,只有在钱的事情上,谢天地才会激发出无限的勇气敢和姬满斋碰一碰。   “用了。”   “用——了?”谢天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姬满斋,“就两字?”   姬满斋运笔,“嗯。”   还‘嗯'?!   谢天地愤怒,“小姬姬,我要跟你散伙!”   “嗯。”   谢天地:“……”流泪了。   硬的不行,谢天地只能来软的,苍蝇搓手,“八万不是小数啊,小姬姬,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被电信诈骗了?现在报案追回还来得及。”   “不是,”姬满斋搁笔,画纸上依旧是一张模糊的脸,他看不清也画不出,只有眉心的三道红痕鲜艳夺目,“付酒钱了。” 第17章   “你说,她们是不是很奇怪?”   客厅里没有开灯,两个妖怪为了省电,摸黑吃小蛋糕。   小蛋糕是杜程从会所带回来的,都是现做的,今天不带走,明天就得扔,杜程看到船长在收拾,难以抵挡蛋糕散发的香气,一股脑全带回来了。   周隔海舌尖细细品味着强烈的甜味,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语气却还是冷冷的,“人分很多种,感情复杂,人更复杂,这不奇怪。”   杜程小口小口地舔着奶油,幸福地眯了眯眼,“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   “也许……他们乐在其中。”   周隔海缓缓道。   杜程只顾吃蛋糕,完全没听出周隔海语气里的淡淡怅惘。   “妖怪的寿命很漫长,如果只是这样漫无目的地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杜程好奇道:“那你呢,你的意义是什么?”   周隔海沉默下去,很久杜程也没听到他回答。   蛋糕吃完了,杜程在厨房喝凉水,他听到四个字。   “苟延残喘。”   杜程拧紧水龙头,探头,“什么意思啊?”   “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周隔海笑了一下,他靠着窗户看月亮已经看出了习惯,脑海里浮现的是红色卷边的跑道,闷热的夏天,学生们蔫蔫地喊着“一二一”跑步,队伍中个子小小的一个少年,比谁的声音都大,好像有永远使不完的力气。   杜程痛饮自来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咋了咂嘴,“人类的感情不怎么样,食物真的很好吃。”   周隔海:“这么好吃,为什么分给我?”   杜程:“我们是朋友呀。”   “你好像搞错了,”周隔海的脸色在月光下冷冷的,“我只是临时收留你几天,既然你也找到工作了,就早点搬出去。”   杜程压根没想到这一点,他挠了挠头,倒也不难过,“那好吧,可是我现在还没有钱。”   “你可以住在你单位。”   “不知道我们老板会不会同意,”杜程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今天说我是惹祸精。”   小妖怪笑容可爱得让人想晕倒,实在让人对他说不出狠话,周隔海目光一柔,“快点搬走。”   “哦。”杜程心想反正他有两个单位,一个不行,还有另一个呢。   一觉醒来的谢天地还是意难平。   姬满斋怎么就忽然染上酒瘾了?   他是知道姬满斋喜欢在办公室摆个酒壶,那不是装逼用的吗?   谢天地大脑飞速运转,搜寻了最近所有与酒有关的记忆,发现还真有蛛丝马迹。   小妖怪在会所里发了场酒疯,还差点现了原形。   当时谢天地被浓浓的社会主义气息给吸引住了,仔细回想一下,当时满地的酒瓶,国产的进口的,每一瓶的价格应该不下上千。   妈的奸商那么垃圾的会所摆那么多值钱的酒干什么?!   如果算算价格,谢天地掐指,路过的牛老师见谢天地又闭着眼睛念念有词,笑道:“谢道长,又算卦呢?”   谢天地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八万,应该差不多……可是不对啊,他为什么要替他买单呢……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为什么呢?……”   忽然,谢天地睁开了眼睛,牛老师吓了一跳,“怎么了谢道长?算出什么了?”   “一个抠门到了骨子里的男人为什么会突然那么大方?!”   牛老师:“……”说谁呢。   谢天地瞪着眼睛,“因为他花钱的对象是他老婆!一定是!”   牛老师:“老婆,谁老婆?”   牛老师也激动了,精怪学校里还有妖怪有老婆的?!   谢天地:“姬满斋。”   牛老师:“……今天课有点多,我先走了。”   他什么都没听见,局长的八卦不是他能听的,溜了溜了。   *   杜程学会使用微信支付后,出行就方便多了,身为本地墙,对公交路线还是很熟悉的。   没有直达精英学校的车,杜程下车后又走了十几分钟才走到学校。   校门口,谢天地穿着道袍,皮笑肉不笑地等小妖怪,而小妖怪一看到他,就兴奋地来回挥手,“早上好呀!”   谢天地:“……”干嘛这么热情地打招呼,弄得他不好意思开喷了。   杜程小跑步过来,对谢天地不知道该怎么谢了,“谢谢你给我老板打钱,钱我以后会还你的。”   八九不离十了!   谢天地心痛得在滴血,不动声色道:“八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我老板给我开的工资挺高的,”杜程满脸真诚,“我会努力工作赚钱,争取早日还清。”   小妖怪太真诚了,整张脸像会发光,尤其是眼睛,剔透得能一眼望到底,让人很轻易地就能看穿他的想法。   现在小妖怪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字“好人”。   相比之前他对自己的态度,可以说是烈火与春风的对比。   谢天地的脑海里慢悠悠地冒出一个想法:好像八万块买一个小妖怪的人情也挺划算的。   打住!   思想不能在此时滑坡!   谢天地背在身后的手互相掐了下。   疼痛让他清醒了一点。   好家伙,这墙成的精比狐狸精还厉害。   谢天地警惕。   姬满斋的老婆,他记得是桃花妖啊。   桃花精,大凶。   不过杜程好像还不知道那笔钱是姬满斋转的。   谢天地马上就想到可以利用这个信息差套小妖怪的话。   “杜程啊,”谢天地和颜悦色,“你的原形其实不是墙,是不是?”   杜程莫名其妙,“我当然是墙了。”   谢天地:嘴还挺硬。   谢天地话锋一转,“你结婚了是不是?”   杜程更吃惊了,“你在胡说什么,”他上露出一个恶寒的表情,“你别恶心我,”杜程搓了搓自己的手臂,“鸡皮疙瘩都起来啦。”   看上去不像说谎啊。   但被小妖怪骗过的谢天地没有轻易相信杜程的话,谢天地摸摸自己的下巴,用哄骗小孩子的语气道:“其实我觉得谈恋爱这个事情也不是那么恶心,你如果真的……”   杜程眼睛里的“好人”笔画已经逐渐向“变态”转移。   谢天地硬着头皮继续道:“……有过什么过去,也可以讲出来。”   “姬大大。”   谢天地原地起跳,“承认了吧,你承认了吧!你就是姬满斋的老婆,是不是?!”   谢天地猴叫完才觉得身后凉飕飕的。   谢天地:“……”嗯,不慌。   杜程则是满脸的难以置信。   谢天地在说什么猪话?   他每个字都听得懂,怎么合在一起就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谢天地火速鞠躬,“嫂子好。”   杜程:“?”   谢天地平行转身,“恭喜大哥喜提嫂子,我先走了。”谢天地鞠躬弯腰企图悄然退场,“啪”地一声,他背上像被大山压住一样。   翻山印。   谢天地愁眉苦脸,姬满斋是活菩萨,人美脾气好,唯独就是不能提他老婆。   谢天地也是无意中知道姬满斋有个死去的老婆。   之后他也帮姬满斋留意过,一直没找到人,不过谢天地知道,这的的确确是真的,因为姬满斋从没必要掩饰。   谢天地老老实实地受罪,也不提那八万了,如果对方是姬满斋的老婆,别说八万块钱了,把他鲨了给大哥嫂子助助兴,他猜姬满斋也干得出来。   杜程后知后觉,“我为什么是姬大大的老婆?”   这也太离谱了。   他可是一堵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独身墙!   “他喝醉了。”   姬满斋缓步走出,“进去上课。”   谢天地:丢,喝醉的是他吗?   杜程见谢天地弯腰不动,背上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正压着,于是替谢天地求情,“不要压着他,他会很难受的。”   姬满斋扫了他一眼,“你同情他?”   杜程点点头。   他对恋爱没有任何兴趣,甚至感到厌烦,但却不是个冷血无情的妖怪,况且谢天地替他还了八万块,八万块哎,谢天地对他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的。   姬满斋定定看着他,“你不像是很有同情心的类型。”   小妖怪看似天真单纯,骨子里的顽劣不驯全藏在纯良的外表之下,很容易迷惑人,也很容易勾起人的兴趣。   教导他,驯化他,让他展颜,也让他哭泣。   姬满斋不肯承认自己心里膨胀的破坏欲。   他只是克制。   慢慢摸索找寻。   “因为他是特别的。”杜程脆生生道。   谢天地对他的帮助太大。   杜程在心里对遇到的每个人都有一本账。   现在姬满斋排第一,周隔海排第二,谢天地排第三。   三个都是好人,对他而言都是特别的。   四周的空气瞬间冷了几度,背上的翻山印重得快把人压垮,谢天地在心中权衡,招了八万块是姬满斋打的,大概率夫妻混合双打,不招,最起码不明真相的小妖怪会力保他。   他相信越是牛逼的人越是怕老婆!   谢天地赌对了。   下一秒,背上的压力就消失了。   谢天地跪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短短几息之间,他身上的道袍都被打湿了。   姬满斋是从来不会仗着自己有本事就欺负人的类型,谢天地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在他面前上蹿下跳从不收敛。   但是姬满斋也有他自己的底线。   谢天地常常会觉得姬满斋不属于人间,他只是匆匆的过客,来找寻他身上缺失的那一块。   他好像是找到了。   而小妖怪毫无自觉,蹦蹦跳跳地过来扶他,“你不要胡说八道,我跟姬大大才刚刚认识,而且老婆是女孩子,我是男的。”   谢天地贫嘴,“那是你见识太少了。”   姬满斋静静站着,谢天地意识到自己贫嘴过头,小妖怪走了,他还是要遭殃,忙打了个补丁,“我喝醉了,我乱说的。”   杜程:“没关系,我喝醉了也会乱说话。”   谢天地:“……”怎么说,觉得小妖怪真是温柔可爱啊,这八万块好像花的是挺香?   杜程已经放开手了,他觉得谢天地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恶心。   姬满斋和杜程一起进学校,跨进校门的那一刻,姬满斋回头看了谢天地一眼。   谢天地:“……”八万块的账还没算呢!哎,他害怕,出去躲躲吧!   杜程马上就把谢天地说的胡话抛到了脑后,那些话没有对他产生一点影响,在他心里轻轻掠过,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他只是很急迫地想上学。   “有别的事吗?”姬满斋看出了他的着急。   杜程:“我想去找孟诗平。”   “不必了,”姬满斋道,“她过几天自然会走。”   杜程:“你找过她了?”   姬满斋:“招魂罢了,不难。”   一个异世魂魄,本来就是他唤醒的,他要招来,也不过信手。   杜程羡慕道:“姬大大,你到底是什么妖怪?为什么能这么厉害呢?”   姬满斋斜睨了他一眼,目光控制不住地放柔,“想学吗?”   几乎是脱口而出。   完全不必思考。   教导他,驯化他。   只要是自己的,都可以给他。   “不要,”杜程不假思索地摇头,“我不需要。”   姬满斋心头一痛。   被死死掩藏的记忆似乎松动了一点,飘出零星的片段。   【“……太厉害了,我想学……”   “想学什么?”   “我全都想学……我想变成……一样厉害的……”】   “局长,”学前班老师准点等候在了教室,笑容满面,“这就是新来的学员吧。”   姬满斋颔首,“他还什么都不懂。”   既然什么都不懂,不是应该由自己亲自去教吗?   姬满斋的脑海里像是有声音一样。   诱惑的,尖锐的。   “你好,”杜程跟老师打招呼,“我叫杜程。”   “你好你好,我姓朱,你叫我朱老师就行。”   “朱老师好。”   朱老师带着杜程进教室,见姬满斋站在门口不动,又回去询问领导还有什么吩咐。   教室里,杜程已经坐在了窗边,这里与姬满斋的办公室在隔壁,高大的桃树枝叶茂密,一半垂在那头,一半垂在这头,杜程好奇地揪了一片叶子往嘴里塞,嚼了两口,眉头微皱地咽下去了。   “你走吧。”   姬满斋食指顶了顶帽檐,朱老师看到他们局长的眼睛,冷漠中潜藏着火焰。   “我来教他。” 第18章   不好吃。   杜程对于桃树的评价仅止于此。   不好吃就不要往他面前凑了。   杜程嫌恶地把探进窗内的桃树枝叶往外推,用力关上窗。   成形的桃树被强行用外力推出,几乎快要折断,报复似的“啪”的一声打在窗上。   杜程不满地磨牙,区区一棵没开化的桃树,竟敢与他叫板,找削。   “上课。”   面前的课桌被敲了敲,杜程回过神,惊讶地发现朱老师已经走了,留下来的只有姬满斋。   “我教你。”姬满斋道。   杜程见过姬满斋教孟添玉,倒也不怀疑,只是姬满斋不是很忙吗?杜程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姬满斋解释道:“朱老师临时有事。”   杜程“哦”了一声,兴致勃勃,“那你教我吧。”   其实谁教杜程都无所谓,只要能教会他想学的东西就行。   姬满斋开始给杜程科普现代社会的基础知识。   杜程掏出小本本记笔记。   太乖了。   妖怪大多生性顽劣,不通人性,姬满斋开办精怪管理局,为了调教那些妖怪耗费了不少心力,他太知道妖怪是什么样子的了。   杜程也太不像个妖怪。   灵气四溢,浑然天成。   九尾狐在妖怪中已经算是相当有天赋的一族,比起这面古墙成的精,根本不值一提。   杜程的学习能力比姬满斋想的要强,而且很会思考,举一反三,是个相当聪明的小妖怪,想问题的时候什么都写在脸上。   哪里有了疑问,哪里听了吃惊,在那张脸上一览无余。   姬满斋看到了个透明的小妖怪。   杜程托腮,哀叹道:“所以为了装作人,我不能吃任何人类不吃的东西。”   “是,叶子不行。”   杜程舌尖舔了舔牙齿,草叶的涩味还残留在嘴里,他不屑道:“那个不好吃。”   “好吃也不行。”   “哦,”杜程道,“人类的水为什么也这么讲究,这个不能喝,那个不能喝。”   姬满斋道:“因为人类的肠胃很脆弱,这样会生病。”   杜程懂了,有人的时候就装作合群,没人的时候就想喝哪的水就喝哪的水。   “不可以,”姬满斋看着他,“现在脑海里的那个想法不可以。”   杜程震惊脸,“你会读心术!”   姬满斋微笑,“是的。”   杜程:糟了,那姬满斋是不是知道他上次剥瓜子仁其实是想给他自己吃的。   看杜程满脸纠结的样子,姬满斋忍不住地微笑,一直微笑。   是他,一定是他。   就算他忘记了一切,感觉不会骗人,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小妖怪,就有太多太多反常的事情发生。   杜程弱弱道:“我觉得随便对人或者妖怪用读心术不太好。”   “嗯。”   杜程:“你现在用了吗?”   姬满斋:“你猜。”   杜程:“……”可恶。   杜程有点生气了,他并不是一堵没脾气的墙,相反的,他脾气还很大,任谁被困在一个地方千百年不能动弹,脾气都不会太好。   杜程在心里默默地骂姬满斋。   骂的比较文明。   因为对方也比较重要。   适当骂一下就可以了。   读心就读心,他不管,他也没想什么奇怪的事情,顶多以后就不骗姬满斋了。   他剥好了瓜子,嘿,他直接不给。   姬满斋看着还是把一切都写在脸上的杜程,嘴角上扬,目光落在杜程的发顶上,他的头发一定很软。   杜程学的快,姬满斋教的也快。   姬满斋没有一口气都教了,点到为止,杜程学得意犹未尽,做人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很有意思。   “今天就先学到这儿。”姬满斋道。   杜程举手,“什么时候学考公务员啊?”   姬满斋:“……”   “你想考公务员?”姬满斋有点啼笑皆非。   杜程:“嗯,白飘飘说想进城市管理局只有考公务员才行。”   “为什么想进城市管理局?”   杜程感到很羞耻,支支吾吾道:“就是想去。”   姬满斋没有追问,他抬起手,揉了揉杜程的发顶,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柔软又蓬松,杜程抬头眼睛睁得圆圆的,“慢慢来。”   学习可以慢慢来,他的灵力却不能耽误。   杜程还是放心不下孟诗平那的情况,上完课就要走。   “我送你。”   杜程边收拾小本本边发出了灵魂拷问:“你不忙吗?”   “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姬满斋神色严肃。   姬满斋的确是个很负责的人,即使短时间的相处,杜程对这一点也深信不疑,当下道:“那好吧,你开车带我去!”   名正言顺地蹭车,杜程表示很开心!   学会了更多的知识,杜程对车产生了兴趣,“我能学这个吗?”   “开车?”   “是啊。”   杜程拉了拉身上的安全带,“这样以后就不用麻烦你送我啦。”   姬满斋:“车——”   姬满斋故意停顿了一下。   惹得杜程拉着安全带不住看他。   姬满斋勾了勾唇,“很贵。”   杜程:“!”   杜程小心翼翼,“多贵?”   “比你喝的酒要贵得多。”姬满斋淡淡道。   杜程内心的小火苗一下就被凉水浇灭了。   他没钱。   好穷啊。   看到孟家的豪宅时,杜程不禁产生了骗钱的想法。   杜程趴在车窗上,舔舔嘴唇,“孟照峰说要给一千万的。”   “商人本色。”   杜程:“什么意思?”   姬满斋:“许诺时越不计代价,真正兑现时就会越讨价还价。”   杜程若有所思,“这听起来跟牧朗清挺像的。”   成婚的时候满天好话,成婚之后渐行渐远。   “世上也不都是牧朗清那样的人。”   佣人们见过杜程和姬满斋,引着两人进了孟宅的会客厅。   不一会儿,孟诗平来了。   杜程和姬满斋差点没认出来那是孟诗平。   一头长发剪短了,齐耳短发利落妩媚,单薄又柔弱的脸充盈着自信,孟诗平对两人大方一笑,“我猜你们是来找我的。”   “你好。”杜程怔怔道。   孟诗平在两人对面坐下,“再过几天,我就会走。”   这杜程已经听姬满斋说过了,他倒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我的灵力呢?能还我吗?”   “原来是你的。”   孟诗平失笑,“我还想这团红火是哪来的,还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大概要化为怨鬼了。”   杜程:“火?”   杜程看向姬满斋,眼睛里有忐忑。   “请说清楚一点。”姬满斋道。   孟诗平知道的也很有限。   “自缢之后,我怨念丛生,不肯离开人世,黑白无常前来拘魂,却只拘走了我魂魄的一部分,一团红色火焰保住了我,我浑噩不知所以,在天地间飘零许久,直到我那魂魄转世投胎后,我才进入她的体内,一直沉睡到被一金色大印唤醒。”   ‘她’只是孟诗平怨念的集合,所以被带走的魂魄才能心平气和地在地府打工赚钱,投个好胎。   要说谢,她是真的该好好谢谢杜程,前世今生,杜程都对她帮助良多。   “红色火焰……”杜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别人是看不见的,只有他能看到胸前金色的翻山印填补了他人性的空缺,而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他的灵力是什么颜色,是什么样子,他都看不见。   难道他是红色的?   姬满斋若有所思。   能躲避黑白无常的拘捕,这不是一般的力量。   人世有常,冥府无间。   为了找寻记忆碎片中的那抹痕迹,他曾多次试过通灵进冥,全都以失败告终,冥府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阻止他进入其中。   姬满斋有时能感觉到自己的寿命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奔向终点,仿佛是定好的期限,令他不能久留人间。   生死天定,非他能左右。   “所以是我的灵力保住了你,”杜程听明白了这一点,“那没有我的灵力,你就会消失吗?”   孟诗平笑着点头,“是的,所以劳烦还要多借几天。”   “几天啊?”杜程急切道。   孟诗平:“三天吧。”   杜程:“那你要说话算话哦,不要许诺的时候不计代价,兑现的时候讨价还价。”   孟诗平:“……”   姬满斋低头,宽大帽檐挡住了他的莞尔一笑。   “这三天你准备做什么呢?”杜程好奇道。   不同的人对待同一件事上不同的选择令杜程对感情这件事产生了一点窥探欲。   他是个好奇的妖怪,对人间什么事都想刨根问底。   “你指我和牧野吗?”   “咦,你不是称他牧朗清吗?”   孟诗平脸上的笑慢慢褪去,“他不是他。”   转世以后怎么还会是同一个人呢?   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思想,除了相似的皮囊,他们根本毫无共通之处。   “每一次他提分手的时候,我总是放不下,这次我提了分手,放不下的却是他了,”孟诗平苦笑,“真不知道是人性本贱,还是错位使然。”   她的倾诉在面对杜程时变得轻松而顺畅,也许是因为杜程的灵力救了她,也许单单只是因为杜程的眼睛能让她看到最真实的自己。   “我说不分手可以,除非他愿意去我叔伯的画廊。”   “其实之前‘我’也提过,牧野不同意,大概是男人可笑的自尊心在作祟吧。”   “他现在仍还在犹豫,我想看看他会不会为我放下自己的骄傲。”   杜程听完了,问道:“如果他愿意这么做呢?”   孟诗平脸扭向落地窗。   落地窗外是孟家的花园,花丛里繁花似锦,每一朵花都被照料得很好,它们拼命绽放,为这个富贵之家增添光彩。   “那我应该会很高兴的。”孟诗平轻轻道。   杜程与姬满斋走出孟宅,杜程边走边说:“我看她好像不是那么高兴。”   相比对感情懵懂无知的小妖怪,姬满斋要看得透彻许多。   爱上一个骄傲的人,如果对方为了你甘折傲骨,是快乐还是失望?   矛盾的选择。   “三天后就知道答案了。”姬满斋按了按帽子。   杜程发现姬满斋有情绪波动的时候就喜欢摆弄自己的帽子,目光在姬满斋的帽檐流连了几下。   姬满斋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用眼神询问他。   “帽子,”杜程在头顶比划了一下,“我能戴戴吗?”   姬满斋沉默一瞬,“不能。”   他不是甘于妥协的人,即使对方真是那个在他记忆里兴风作浪令他彻夜难眠的人,他想他也并非那种会为爱发狂不顾一切的人。   那样的人是极可笑的。   杜程拍了拍自己的头发,不满地嘟囔,“你摸我的头呢,我都没说什么,雄赳赳说了,允许别人摸自己的头就是接受驯养的意思,必须要警惕这类人。”   本来他是不想说的,不过姬满斋会读心术,他也就不藏着噎着了。   姬满斋:“雄赳赳是谁?”   杜程:“我第一个朋友,是一只很帅的乌鸦。”   “帅?”   “帅,”杜程道,“全身都黑的发亮。”   说完之后,杜程打量了一下姬满斋,“就跟你一样。”   被和乌鸦比较的姬满斋按了按帽檐,“谢谢。”   杜程:“我只是说你们一样黑,不是说你们一样帅。”   小妖怪报复心很强,姬满斋却一点没有生气,他只是装作冷淡的样子打开了车门,“要去哪?”   “我、我回我住的地方。”   车上弥漫着磨人的沉默,杜程靠在车窗旁,单手盖住脸,眼睛余光时不时地瞄一下姬满斋。   姬满斋也挺好的。   给他上课,还接送。   帽子这种东西,他也并不是很喜欢,只是有点好奇而已,姬满斋不给他就不给他,他好像还是不该惹姬满斋生气。   毕竟也是自己领导嘛,以后丰胸也还要靠他。   杜程给自己找了一大堆理由,小声道:“你更帅。”   姬满斋装了很久的冷脸出现了一丝裂缝,笑容很轻易地就找上了他的嘴角,“谢谢。”   车内的气氛一下就变得轻松了。   杜程自在地椅子上转了两下,既然提起了,他就挺想雄赳赳的,可惜雄赳赳到处乱飞,居无定所,他即使想念他,也找不着他。   “姬大大!”杜程拉姬满斋的袖子,“你能帮我找找看我朋友在哪吗?”   “雄赳赳?”   杜程猛点头。   “他成精了吗?”   “没有,”杜程说,“他只是半妖。”   雄赳赳说做人太麻烦了,宁愿做鸟,自由自在。   “请谢天地占卜吧。”   杜程吃惊道:“他会占卜啊,准吗?”   *   “啊?”谢天地迷茫,“让我买九张刮刮乐,为什么?”   姬满斋:“我报销。”   谢天地:“买!”   姬满斋最近转性了啊!带着小妖怪回来就给钱让他买刮刮乐!   谢天地借了白飘飘的小电驴,火速去最近的小店,过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手握九张“谢谢参与”,满脸惨相。   杜程完全不懂,正在专心吃学校里的盒饭,吃了三盒,持续点单中。   姬满斋指了指吃得投入的杜程,“给他占卜一下他朋友的下落。”   谢天地:“?”   姬满斋:“占准了,报销。”   “十卦九不准,余卦必准”的谢天地这时才明白那九张“谢谢参与”的含金量,工具人实锤了,他恨!   谢天地忿忿不平地掏出手机开始占卜。   杜程咽下嘴里的一口鱼香肉丝,“占卜不是用铜钱龟甲吗?”   “外行,”谢天地道,“只要技术在,那些东西就是个载体。”   杜程手机叮咚一下,他掏出手机一看,谢天地给他发微信了,是石头剪刀布,连发了三个。   三个表情一起转出来,是三把剪刀。   谢天地脸色一凝,先看了姬满斋一眼。   姬满斋脸色也冷了。   “怎么了?”杜程察言观色,看出了不对。   姬满斋对谢天地点了点头,杜程该知道自己朋友的情况,如果不好,他更应该知道。   谢天地咽了下口水,“你这个朋友……已经不在了……” 第19章   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杜程看向姬满斋。   姬满斋望着杜程默默无言。   金色瞳孔温柔沉静,杜程觉得自己好像也会读心术了,要不然他怎么能明明白白地从姬满斋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丝丝安慰呢?   杜程想了一下,问谢天地,“他是死了吗?”   谢天地脸色难看,缓缓点了点头。   杜程愣了一下,随即认真道:“你算的不准。”他低头吃完第四盒盒饭,“我要回去了。”   谢天地:“哎,小妖怪……”   杜程一下跑出去,谢天地没拉住人,对姬满斋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姬满斋:“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   谢天地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对姬满斋无语道:“你就这么对自己老婆啊?”   “别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姬满斋道。   谢天地懵了,这件事是指哪件事?   没有记忆的姬满斋因为实力强悍从来没有遭受过质疑。   即使是一开始就遇上的谢天地也一直都误认为姬满斋只是神秘地不肯说而已。   就算无意中撞破了姬满斋死老婆的秘密,谢天地也从来没怀疑过。   他根本不知道面前的姬满斋外表强悍内里空空,脑海里除了破碎的片段之外什么都没有。   依靠着那一点点浓烈的感觉强留在人间,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漫无目的地漂泊,在设定的大限前挥霍生命。   姬满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强的力量,他的存在之于凡间格格不入。   所以他选择给自己的生命找一些意义。   他维护妖怪与人类之间的平衡,保护这个世间的平和,这是他给自己找的意义。   可杜程出现了。   天真无忧干干净净的小妖怪,与记忆里破碎无助的样子毫无相似。   姬满斋轻轻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破旧楼道里“咚咚咚”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大,回荡在耳边像急促的心跳,杜程急促地敲门,他敲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有钥匙,打开门之后,房间里冷冷清清的,周隔海人不在。   杜程舌尖的话咽了回去。   他想跟周隔海说雄赳赳不见了,雄赳赳是他们共同的朋友,他们可以一起想想办法去找找他。   雄赳赳是只很博学的乌鸦,它懂得那么多,它会飞,它威风又机灵,是百事通,它怎么会没了呢?   杜程无力地坐在沙发上,忽然想起今天他学到的知识。   遵纪守法,遇到困难找警察。   杜程掏出手机,拨打了那个神圣的号码。   110。   电话马上接通,接线员是声音柔软的女孩子。   杜程小心道:“喂?听得见吗?”   “你好,听得见,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是的!”杜程很高兴,一下就被关心的感觉很好,“我是朋友不见了,你能帮我找找吗?”   对面马上回应,“能提供一下你的身份证和姓名吗?”   “我的身份证……”杜程戛然而止,他的证件是假的,他小声道,“不提供身份证行吗?”   “您是有什么困难吗?”   “嗯,我有困难。”   “好的,那您可以提供您朋友的身份证和姓名吗?如果要报失踪的话,这是必须的哦,最好能再提供一下住址。”   杜程挂断了电话。   110不管妖怪。   怎么办?   精怪管理局应该管啊!   可是雄赳赳只是半妖,他还没有成精。   也不归精怪管理局管。   杜程又泄气了。   如果他仍然是一堵墙,他什么都不会想,每天努力吸收日月精华,满脑子全是获得自由的渴望。   雄赳赳偶尔来一下跟他说说话,他就挺开心的。   雄赳赳很长时间不来,他也不奇怪。   如果他是一只鸟,他也会一直飞的。   可是成了精之后,他自由了,烦恼好像也变多了。   晚上7点,唐芙在会所里气急败坏,生意一如既往地差就算了,杜程老是惹祸也算了,现在干脆连班都不来上了!可恶!   签合同的时候,杜程连电话都没留一个,唐芙看他是棵摇钱树,什么也不管了,现在倒好,上班迟到他连个人都找不到。   唐芙唉声叹气时,一位光彩照人的贵妇人走了进来,赫然正是孟添玉的妈妈方静。   唐芙顿时头皮发麻,脸上已经挂上难看的营业笑容,“方小姐,”他还记得方静很在意称呼,“什么风又把你吹来了?”   “我来找杜程。”方静脸色恹恹,看上去气色不太好,眼睛很亮,“放心,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来找他是有正事。”   唐芙心想能是什么正事,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我们这是正规经营。”   方静冷淡一笑,“唐老板在开什么玩笑,我可是有夫之妇。”   唐芙唯唯诺诺,“今天他还没来上班。”   方静皱了皱眉,留下一张名片,“他来了,打给我。”   唐芙接下名片。   方静要走时,又拿出支票簿,在唐芙瞠目结舌的表情下签了一张十万的支票,鲜红指甲里夹着薄薄支票,晃得唐芙眼花。   “这个人我包了,请你第一时间通知我。”   唐芙拿着十万支票,满脑子都是问号。   看来他还是没走眼,摇钱树就是摇钱树,之前八万进账,和那些酒的成本一比,他净赚不少,今天又有富婆十万支票砸到他面前。   唐芙:他要转运了!!!   然而,接连三天,杜程都没来上班。   灵泉路街道,一面新装饰的古墙前,俊秀青年蹲在一边,现代城市的灯火辉煌与他仅有一墙之隔,他仰着头,定定地看着墙顶。   “他在做什么?”谢天地抱着手打量杜程,对身边的姬满斋道,“三天了,你不去管他?”   谢天地这几天挺忙的。   一批妖怪被公司裁员,他和姬满斋忙着帮助下岗妖怪再就业。   他原以为姬满斋找到老婆之后会和老婆形影不离,没想到姬满斋只是每天晚上来看一眼。   后来谢天地想想也是,姬满斋看上去也不像个恋爱脑。   他有很多该做的事情要去做。   哪有闲工夫一直谈情说爱。   不过姬满斋来都来了,怎么也不上去安慰几句呢。   三天了,小妖怪蹲在自己的本体附近,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连动都不动不下,跟他本体完全一致。   姬满斋说小妖怪什么都不知道。   谢天地也不傻,猜测小妖怪应该是失忆了,失去了和姬满斋曾经在一起的记忆。   所以姬满斋对小妖怪格外小心翼翼。   正当谢天地为这该死的令人作呕的爱情长吁短叹时,姬满斋动了,他走向前,穿过马路,来到杜程面前。   一大片阴影罩下,杜程眨巴着眼睛望向姬满斋。   “走吧。”   “我想再等等。”   姬满斋:“走吧,你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杜程:“可是万一我离开的时候,雄赳赳飞回来了呢?”   姬满斋伸手,“过一会儿再回来等,放心,不会错过的,”杜程仍在犹豫,姬满斋说:“我会陪你一起等。”   黑色手套包裹着一双修长有力的手,黑色通常都是不祥的颜色,却是姬满斋身上最鲜明的颜色,还有金,那双金色的特别的瞳孔。   杜程伸手抓住姬满斋的手,他说:“你别骗我。”   姬满斋带着杜程来到了一家画廊前。   谢天地没跟来,在原地等待那一只不会飞回来的乌鸦。   画廊前,孟诗平手拿着包,纤细的臂膀垂在身前,她穿着高跟鞋站在台阶上,牧野站在台阶下,他看上去比她硬生生地矮了几分。   牧野几天没有睡好,胡子没刮,模样狼狈又憔悴,艰涩道:“一定要这样吗?”   孟诗平神情淡淡,语气轻柔,“如果你爱我的话。”   “我当然爱你……”牧野想说你根本不知道我都为你放弃了什么,但这样去绑架一个他爱的人显然既懦弱又愚蠢。   孟诗平俯视着牧野。   她的灵魂出窍,看到了不施粉黛的农家女在一个世家公子的爱慕面前手足无措。   她像是被一分为二了。   一个灵魂高高在上,她的爱是施舍,是赠与,是上天垂怜他才给他的礼物,他凭什么可以不接受?   他一定会接受。   她志在必得。   一个灵魂卑躬屈膝,惶恐不安,她得到了老天爷的馈赠,没有心思去想背后会付出什么代价,但直觉已经抢先地为她患得患失了。   不对等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有对等的爱呢?   孟诗平闭了闭眼睛。   原来一开始就是错的。   “牧野,我们分手吧。”   孟诗平从台阶走下,在牧野错愕的眼神中一步一步走向街边停靠的车旁。   杜程与姬满斋正注视着她。   孟诗平对杜程笑了笑,眼里隐约有泪光,“我好像懂我错在哪了。”   “我看他的时候,”孟诗平提起手里的包,“就像看我喜欢的限量版名牌包。”   那不是爱。   他没爱过她,她也没爱过他,这很公平。   杜程不知怎么,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句话,“你们并非命中注定。”   孟诗平愣了愣,随即释怀道:“是啊,也许我们之间的缘分只是孽缘罢了。”   “该你的我还给你。”   牧野站在原地不动,直到视野中的孟诗平歪倒下去,他依旧没动,有什么紧紧连接他们的东西在那一瞬间碎了。   一股炙热温暖的力量涌入胸口,与姬满斋的结印不同,杜程能感觉到他胸口缺陷的部分真正地有一块充盈丰沛了起来。   获得自己灵力的感觉太好,杜程脸上也终于浮现了一丝笑意,等他望向姬满斋时,还没来得及开口,便陷入了恍惚。   恍惚间,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姬满斋。   黑发曳地,片片血迹如梅般染红了雪白长袍的下摆,他提着一柄断剑,面目冷酷,身后是一片莹莹的海。   有陌生的声音说   ——“你们并非命中注定。” 第20章   短暂的恍惚后,杜程又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   面前的依旧是一身漆黑的姬满斋,与他看到的那个白袍姬满斋完全不像。   他看到的姬满斋,虽然是一身白袍,浑身却都冒着戾气,一触即发的危险。   姬满斋像是没察觉到异常,他问杜程,“要回去吗?”   杜程点头。   两人不约而同地撇下晕倒在地的孟诗平。   姬满斋倒车的时候看到牧野来扶孟诗平,他收回目光,“你的灵力回来了?”   杜程“嗯”了一声,怔怔点头。   灵力回来很正常,他看到的那些画面是怎么回事呢?   杜程用余光悄悄打量姬满斋。   姬满斋看上去很平和冷静。   杜程脑海里同时出现了三个姬满斋。   一个戴着帽子毫不起眼的姬满斋。   一个脱下帽子气势凌人的姬满斋。   最后一个……杜程不用很费劲就能想起来。   只是恍惚间看到的画面,短暂的一个瞬间,却深深地刻在了杜程的脑海里。   好可怕的姬满斋。   杜程拉着安全带默默地想,如果他看到那样的姬满斋,一定会认为他是个很坏的人。   谢天地难得没有猴性外露,老老实实地在那等乌鸦,他靠在街边的垃圾桶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因为人长得还不错,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尤其是女孩子的目光。   谢天地就怕这个,一有小女生看他,他就抽出棒棒糖,对着女孩子舔嘴唇,油腻得让人脸色大变拔腿就走。   谢天地目的达成,得意洋洋地重新嘬回自己的棒棒糖,当他发现马路对面的杜程正以一种震撼的眼神看着他时,他的笑容僵住了。   谢天地:笑不出来.jpg   在嫂子面前丢人了。   杜程没时间嘲笑谢天地,他很急切地穿过马路,期盼地问:“你等到乌鸦了吗?不是普通的乌鸦,是一只很帅很威风的乌鸦。”   谢天地看了对面正缓缓走来的姬满斋一眼,姬满斋平静无波,没有阻止的意思。   谢天地看着杜程孩子气的眉眼,心软了,“我看到了,它来过,又飞走了。”   杜程看着像个单纯的不谙世事的一无所知的小妖怪,却很尖锐地指出:“你骗我。”   谢天地完全没想到小妖怪如此敏锐,他可是职业搞封建迷信的,忽悠人十级大师,没道理连个小妖怪都骗不过。   小妖怪的圆眼睛漂亮又愤怒地盯着他,眼睛里火焰跳动有如实质。   谢天地一时有点狼狈,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情急之下掏出口袋里没开封的棒棒糖,“吃糖吗?”   香甜的味道隐隐约约透过包装纸散发出来,对于杜程浅薄的感官来说,一点点甜都极富吸引力。   诱惑他,欺骗他,然后粉饰太平。   这时,杜程才猛然意识到也许雄赳赳真的死了。   “谁杀了他?”   姬满斋走过来,听到杜程低着头喃喃自语。   “我也要杀了他。”   谢天地也听见了,递出去的糖微微颤抖。   妖怪喊打喊杀不奇怪,他跟着姬满斋建立精怪管理局,穷凶极恶的妖怪也遇到过不少。   他们是妖,解决事情简单粗暴,骨子里的妖性即使经过漫长的驯化也依旧会时不时地冒出来,这也是他和姬满斋最操心的事之一。   但是这种话从杜程嘴里说出来,谢天地感到一种格外的刺激。   姬满斋是个好人,这毋庸置疑。   好人的另一半应该也是个好人吧,谢天地抱有这种理所当然的期待,所以他下意识地就把杜程也划到了好妖的范围。   另外就是杜程给他的感觉完全无害,小妖怪有时候张牙舞爪的,谢天地觉得他像只小奶猫,还挺可爱,所以“杀人”这种事从杜程嘴里说出来特别地令谢天地感到震撼。   更恐怖的是,谢天地发自内心地觉得杜程刚刚说的话一定是认真的。   他说要“杀了他”就一定会“杀了他”。   而这样凶恶的妖怪,姬满斋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谢天地目光凝重地望向姬满斋。   姬满斋慢慢抬起了手。   谢天地心中暗暗叹气,姬满斋这样的人,法理公义重于一切,有恶念的妖怪需受洗涤,无可逃脱,就像那头企图伤人的狮子精一样。   虽然遗憾,但那是姬满斋啊。   黑色手套轻柔地盖在蓬松的发顶,姬满斋低头,“不可以这样。”   谢天地:就这?   杜程打掉姬满斋的手,圆润眼睛里凶性毕露,“你管不着。”   谢天地:……打起来,打起来!   姬满斋:“你还欠我八万。”   杜程:“?”   谢天地:他说的打起来不是这个意思!   眼看战火要烧到自己身上,谢天地收回棒棒糖,抬头望天,脚步悄然起动,若无其事地悄悄往身后的路口挪,一个闪身混入人群。   杜程:“八万不是……”他扭头想指谢天地,谢天地人已经不见了,杜程微微瞪了眼睛,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反应过来了,“是你?!”   姬满斋重新抚上杜程的头顶,轻轻压了压杜程头上冒出来的几丛不听话的调皮毛发,“杀人是很不好的事情,”他用杜程能接受的语气,听得懂的话语慢慢道:“它不会让你快乐,不会让你解脱,它只会让你更难过。”   杜程:“可我现在就很难过。”   雄赳赳是第一个陪他说话的人,它告诉他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它告诉他努力修炼就能获得自由,它告诉他可以去找周隔海寻求帮助,它真的帮了他很多。   开了灵智以后被困在原地的寂寞,只有雄赳赳偶尔的出现才能排解。   这对他而言很重要。   “走吧。”姬满斋没有说去哪,黑手套从头顶滑下,很自然地拉起杜程的手,而杜程也就被自然地被姬满斋牵着手,他也没有问要去哪。   姬满斋开着车带杜程漫游这座城市。   车窗开着,杜程迎着风看世界。   街道、人群、植物、建筑,鲜活的人类世界一帧一帧地跳入他的眼眸。   成精以后,每天都被许多事情缠绕着,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雄赳赳对他说的美好的世界。   太阳逐渐下沉,远处天空一片一片的云正被夕阳投下的光芒撕裂,杜程忽然道:“我看到雄赳赳了。”   薄薄的云朵形状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正向着夕阳义无反顾地追去。   杜程把手伸出车窗。   姬满斋道:“这样危险。”说着,他打开了车的天窗。   风从顶上吹下来,杜程仰头,飞鸟就在他的头顶,他半眯着眼睛,露出了一点微笑,“人死了会去地府,妖怪死了,会去天上吗?”   姬满斋:“我不知道。”   杜程闭了闭眼睛,他说:“谢谢你没有骗我。”   夕阳最终沉到了底,街道旁的灯光代替太阳接管了这个城市,两边的霓虹依次亮起,照亮了灰暗的天空,天上的云完全隐没在了人间的灯光里,杜程道:“它走了。”   雄赳赳,我会为你报仇的。   杜程默默道。   他的人生又多了一项功课。   *   三天没有上班,杜程也很过意不去,到会所后向唐芙道歉,他话还没开口,唐芙已经火急火燎地打电话给方静,“方小姐,人来了人来了,对对对,现在就在这儿,您放心,可以可以,我不会让他走的。”   “祖宗,”唐芙丝毫没提起杜程翘班的这三天,他拉着杜程满脸放光,“你可算来了。”   “她找我?”杜程不解,“她找我干嘛?”   唐芙摸摸自己的下巴,煞有介事地推理,“她那样的富婆要什么样的小鲜肉没有,而且我查过了,她是拍电影的制片人,娱乐圈里的那些小明星都要抱她大腿,就你这样的姿色……”唐芙上下打量了一下杜程,“额,你确实比他们要强。”   杜程:“我不是明星吗?”   唐芙:“……对,你是我们特爱会所的大明星!”   杜程心情还没缓过来,恹恹地坐在沙发里等方静。   唐芙一看这哪行啊,赶紧让人上甜品。   “吃点甜的,多笑笑。”   杜程:“我吃不下。”   唐芙:“你怎么了?这三天也没来上班,出什么事了?”   出于对摇钱树的宽容,唐芙本来是不想问的。   杜程:“我朋友死了。”   唐芙:“……”淦!就不该问!   唐芙尴尬道:“节哀顺变啊。”   杜程:“嗯。”   唐芙搓了搓手,“要不,等客人走了,我陪你喝一杯?”   杜程:“喝一杯?”   唐芙:“你不是喜欢喝酒嘛。”   八万的酒钱唐芙也就是吓吓杜程,哪想到真有人愿意为杜程买单呢,想想唐芙还是挺心虚的。   酒……好像的确是很好,杜程稍微高兴了一点,用力点了下头,“好!”   方静来得很快,她穿了碧色旗袍淡色披肩,风姿绰约高贵典雅,神情却是很着急,一看到杜程立刻就说:“进包厢。”   唐芙:……咋看着猴急猴急的?   方静与杜程进了包厢后,还特地问唐芙:“这里没有摄像头吧?”   唐芙颤抖了,心想方静该不会真的是来做什么不正规的事吧?   唐芙:“没有是没有的……”   门已经被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杜程也是一头雾水。   方静开门见山道:“在这里上班其实只是你的掩护工作吧?”   杜程眨了眨眼睛,把疑惑写在脸上。   方静:“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装了,我是孟照峰的弟媳妇,他已经告诉我了,你们是专门解决灵异事件的,诗平的中邪就是你们搞定的,我都知道。”   杜程:“……”   当时谢天地忽悠孟照峰的时候,杜程正在孟诗平母女说话,所以完全错过了这个部分,这时候稀里糊涂的杜程也只能装作“是啊,被你发现了”的样子沉默以对。   方静也是病急乱投医。   大师她已经请了不少,不见丝毫效果不说,反而越来越严重,无意中得知孟诗平是由三个奇怪的人看好后,她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孟照峰和谢天地闹得不是很愉快,于是就把“特爱会所的头牌明星杜程”介绍给了方静。   方静一听,这不是她刚去过的地方吗?顿觉冥冥之中仿佛是有天定,火速赶来,却是一连三天没接到消息。   杜程越是不出现,方静就越是觉得对方可能真是高人。   再回想与杜程的对话,还有杜程的长相,活脱脱一个世外高人哪。   方静着急道:“客套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们片场闹鬼,请大师出手相助。” 第21章   方静是圈里知名的女制片,她眼光毒辣,连续制作了几部票房高回报的电影,今年她的目标放在了惊悚片市场。   国内惊悚电影审核严格,方静花了很大心血,精心挑选了剧本导演,还请了当红的小生岳枫出演男主角,计划在明年的清明上映,本来是可以预见又一个爆款的诞生,但是片场却出了大问题。   “拍好的片段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方静揉了揉太阳穴,“因为是胶片拍摄,所以一开始只是以为胶片的保存出了差错,但是仔细检查后发现胶片并没有问题,”方静苦笑了一下,“那些胶片甚至可以重复利用再次进行拍摄。”   但是拍摄的片段依然会消失。   无声无息地被抹去,不留下一点痕迹。   这件事实在太超自然,方静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也被吓到了,她是制片人,是整个项目的定海神针,她不能乱,所以只能一面先假装就是胶片出了问题,一面暗中寻访大师解决。   干这一行的,开机都要算吉日祭拜,多多少少也有点这方面的人脉,方静没费多大劲就请到了圈内据说很灵的大师。   现在国家对这方面抓得也很严,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就直接硬来,幸好她这部片子本身就是灵异题材,每次都以试镜演员的借口,希望把这件事的影响力降到最低。   请了一些大师过来,现场看了几圈,风水也改了,法也做了,不但丝毫没有用处不说,依旧搞得是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大师请了一堆,屁用没有,”方静实在忍不住了,对杜程道,“不介意我抽根烟吧?”   杜程:“没关系。”   反正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方静点了根烟,继续道:“我真他妈受够了。”   杜程只听明白了一开始的‘闹鬼’部分,他心想‘请大师出手相助’的意思是在他这寻找心理安慰吗?   反正他们会所就是干这个的。   杜程道:“你别太害怕。”   方静狠狠吸了口烟,“鬼我倒是不怕,活了四十多年,什么人没见过,还怕鬼吗?就是再这样耽误下去,损失不小,剧组就是烧钱机器,每停一天工,都要烧出去几十万。”   几十万?!   杜程猛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我能怎么帮你呢?”杜程真诚道。   圈子里的大师们都是高人,脾气架子不小,喜欢端着,方静也算是见识过了,她一个女制片在圈子里熬了十几年,坐到现在的位子还要对那些神棍赔小心,见杜程这样清纯不做作的大师,顿时流露出喜爱,“麻烦你亲自到片场去看一看,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杜程:“我现在在上班,得我老板同意。”   方静不屑一笑,“他敢不同意?”   唐芙当然不敢,他不仅不敢,甚至还想一起去。   方静皮笑肉不笑,“你这个员工外形条件不错,我带去试镜了。”   唐芙心里苦啊,心想这么好的摇钱树,他这所小庙到底容不下大菩萨,趴在车窗与杜程挥泪告别。   “小杜。”   “嗯?”   “你明天还来上班吗?”   “来啊。”杜程自然道。   唐芙一脸怨念,“算了,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庆幸曾经拥有,撒由那拉。”   杜程微笑,因为姬满斋教他,听不懂的时候只要保持微笑就好。   路上,方静边开车边和杜程攀谈,“等会到了现场我就称呼你的名字了,现在片场气氛不好,经不起折腾,我就说你是来试镜的了。”   杜程:微笑。   “杜大师,你做一行多久了?”方静试探道。   杜程算了算,“好几天了。”   方静:“……”   她之前请的大师最少也是十几年功力。   不过十几年的功力解决不了问题能有什么用?   再说杜程长了一张讨喜的娃娃脸,能有十几年功力反而惊悚了。   像杜程这样的,多半是家族里的天才。   方静:“你家里人也是做这行的吧?”   杜程想了想,家里人,他没有家啊,现在住在周隔海家,勉强也算他家吧,家里人……周隔海算一个吧,杜程道:“我家里人也想做这个,他做不了。”   方静好奇道:“为什么?”   杜程:“大概是因为他没有腿,不太方便吧。”   手里的方向盘滑了一下,方静背后出了一点冷汗,不用说了,以她丰富的制片经验,已经几乎完整地勾勒出了一个灵异世家。   窥探天机,逆天而为,肯定是有惩罚的,家族里天残地缺,难得出了一个全须全尾的天才就是杜程。   八九不离十了。   拍摄地点位于郊外的一栋烂尾别墅里。   三层欧式别墅,风雨侵蚀使得别墅外墙斑驳破败,红色墙面上爬满了蜿蜒藤蔓,天然就具有恐怖片的气氛。   片场内外,工作人员们为即将到来的夜戏忙忙碌碌,大部分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最近片场发生的事挺邪门的,方制片用也请了不少人来看,哎,说是来试镜的,一看那长相,那打扮,就算是惊悚片也不需要这么多长得奇怪的人吧。   轰鸣的马达声一靠近,假装忙碌的工作人员们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又来了。   这次又会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人?是穿道袍,还是佩桃木剑?腰上再别点铜钱?   现在的“大师”们打扮得也太落伍了,和二十年前电影里道士的打扮压根就没区别。   “杜程,这边。”   片场的人装作不在意,又不约而同地望向跑车的方向。   一个看不出年龄的青年或者说是少年站在方静身边,身形修长比例绝佳,灰色长裤勾勒出笔直的长腿,宽宽松松的T恤被笔直的肩膀硬生生地撑出了一点型,再看这人的脸,也是丝毫不拉垮,远远看去,小头小脸,五官精致讨喜,是张电影脸。   震惊,这回真是来试镜的啊?   这长相,男主角已经定了,怎么也得给个男配吧?戏都拍了两个月了,这是要加戏啊?   杜程直直地走向红墙。   方静紧张地跟随。   “怎么了?”方静心提了上来,“是这栋房子有问题?”   之前也有大师说这栋房子是凶宅,发生过命案,也在里面超度过,没用。   杜程喃喃道:“真漂亮啊。”   方静:?   杜程:“长宽合适,藤蔓点缀也很出彩,真的很漂亮。”   方静:“……”这说的是……墙?   方静着急道:“这栋房子有没有问题?”   杜程:“不……不确定。”   他想说不知道的,临到嘴边换了个说法,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地觉得这样说比较好。   果然,方静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你慢慢看,我不急。”   人都在这儿了,也不急在一时。   副导演助理来叫方静,方静也不好推脱,低调行事,不能露痕迹,对杜程道:“你先随便看看。”她咬了‘随便’两个字,暗示杜程。   杜程微笑点头,方静说让他来看看,他就看看,方静说随便,他就随便了。   杜程顺着外围把外墙都看了一遍,发现这栋房子的每一面墙都相当好看,而且每一面都有植物环绕,杜程不禁感慨,这多开心啊,就算开了灵智也不会寂寞了。   观赏完了漂亮的同类后,杜程进入别墅内。   别墅内正是拍摄休息时间,最近剧组气氛低迷,岳枫特意点了奶茶和甜点让大家放松放松,他的助理正在分,看到站在门口的杜程时愣住了,看长相像是演员,就是看着很眼生。   杜程闻着甜美的香气,克制自己不流露出向往的神情。   这样会看上去很馋的。   杜程已经学会了一点人世间的道理。   岳枫点的时候只多不少,助理手里拿着一份奶茶和蛋糕,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给杜程送。   “怎么了?”   补完妆回来的岳枫看到助理拎着东西傻愣着不动。   助理道:“岳哥,我不认识那位,不知道怎么称呼啊。”   岳枫顺着助理的目光看过去,杜程靠在门口,双手背在身后,大圆眼睛好奇地往他们那看,见他看过来,又立刻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   岳枫接了助理手里的东西过去,“你好。”   杜程犹豫了一下,“你好。”   岳枫的长相是现在最流行的正气又精致的类型,这部片子里他演一个精神分裂的作家,留了点长发,削弱了英气,增添了一点脆弱,他大方地笑了一下,“你看着有点面生。”   “方静带我来的,”杜程记得方静的叮嘱,“我来试镜。”   岳枫愣了一瞬,角色早就在开机前都定好了,哪还需要试镜呢?   这两天来来回回试镜的都是一些神棍,大家都看得出来。   可看杜程的外形,倒真像是个小演员。   岳枫递上奶茶和蛋糕,“岳枫,我请你。”   “我叫杜程,”杜程按捺着高兴,接过岳枫手里散发着香气的袋子,“你是明星,我也是明星,我们俩是同行。”   岳枫现在正当红,听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这样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跟他一样是明星,岳枫觉得惊讶的同时有点荒唐,而杜程掏出袋子里的奶茶,上下检查,发现哪里都密不透风时,满脸掩饰不住的恼怒。   杜程望向岳枫,目光里全是求助。   他没有说话,岳枫却仿佛听到了很委屈的三个字——“帮帮我。”   岳枫失笑,伸手进袋子里掏出吸管,“吸管在这儿。”   求助的目光又落到吸管上。   岳枫鬼使神差地给对方插上了吸管,甚至还叮嘱一句,“吸着喝。”   杜程抱起奶茶猛吸了一口。   好治愈啊。   不知道雄赳赳有没有喝过这么甜的水?   以后等他见到雄赳赳,也可以像雄赳赳跟他讲这个世界一样,讲给雄赳赳听了。   岳枫看着小演员三口吸完一杯最大杯的奶茶,他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只有笑了,调侃道:“还要吗?”   “可以吗?”杜程小心翼翼,“这个贵吗?”   岳枫:“不贵。”   方静忙完一圈回来,听到别墅内似乎有笑声。   最近片场可是谁都笑不出来,这是怎么了?   方静进入别墅。   人群围成一圈。   “牛啊——”   “卧槽,牛逼!”   “还能喝?!”   方静轻咳了一声,制片人的威严也丝毫没有撼动围观人群的兴奋。   方静拍了拍外围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回头发现是总制片,赶紧闪到一边,方静挤进人群,终于知道他们都在看什么。   她请回来的大师坐在她男主角的休息位上,左边一排空奶茶杯,右边一排奶茶,他怀里抱着一杯奶茶,婴儿肥的脸一鼓,猛吸一口,杯里的奶茶空了。   现场观众们顿时一片掌声,“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方静:“……”活见鬼了。 第22章   大师露了一手,把片场所有人都给镇住了。   方静连忙把人从人群里带走,再这样下去,片场的灵异事件又要再多一件了。   杜程没有反抗地被方静拉着走,到门口时与一个人擦肩而过,他忽然闻到一股很淡很淡的妖气。   杜程惊讶地回眸,片场里人太多,全都围在一起说说笑笑,那一点微弱的妖气再也无法追踪了。   “怎么样,看出点什么了吗?”方静拉了杜程上车,迫不及待地问道。   杜程心想妖怪的事情应该不能跟人类说,而且他也解决不了,倒是有人管这事,于是道:“这个事情我得让我的领导来解决。”   方静早就听孟照峰说杜程一行是三人组,听杜程这么说,当下放心了许多。   “我是送你回会所,还是直接回家?”   “回会所吧。”   杜程心想唐芙答应跟他喝一杯呢。   方静正要启动车时,岳枫追出来了,他手上提着个袋子,先跟方静打了招呼,方静微笑应对,掩饰自己的紧张。   “还没有喝完。”   岳枫把袋子从车窗里递给杜程,杜程接了袋子,“谢谢。”   岳枫挥了挥手,“拜拜。”   杜程也挥了挥手,“拜拜。”   方静开车,吃惊道:“你和岳枫认识?”   “认识,”杜程抱着奶茶,“我看过他演的电视剧。”   方静:“……”   杜程又补充,“我只看过他的。”   方静听懂了,粉丝,铁杆粉丝,回去替大师要个签名。   杜程忽然道:“孟添玉还好吗?”   上次在会所里,方静盛气凌人,是认为杜程只是个男公关,现在杜程的身份不同,她的态度当然也不同了,她斟酌了一下,道:“我的工作很忙。”   点到为止,聪明人应该知道她的意思了。   杜程不解道:“那孟添玉还好吗?”   方静也知道自己是个不合格的母亲,她承认她不是那种对孩子嘘寒问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那种妈妈,她有她的事业要忙,她永远不会成为那种围着家庭转的女人。   方静皱了皱眉,勉强敷衍道:“还行吧,家里的保姆说她最近上了个新的补习班,学习有点进步了。”   杜程说:“我知道,那是我领导开的学校。”   方静吃惊道:“你们还负责这个呢?”   杜程:“我领导他什么都会。”   方静对杜程的领导产生了一点幻想,应该是个世外高人吧,白眉长须仙气飘飘。   杜程回了会所,唐芙没想到他还会回来,杜程自然道:“还没到下班时间啊。”   真……真老实啊……   唐芙对杜程的印象一直在反复摇摆,从被pua的小傻子到商业间谍再到蓝颜祸水今天又回到小傻子了。   唐芙叹了口气,“那喝一杯吧。”   两人坐在休息室里喝酒,起初都是一声不吭地喝。   没过几杯,唐芙忽然道:“其实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要开这家会所吧。”   杜程:“我不奇怪啊。”   唐芙被噎住,喝了口红酒,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开一家能让人开心的店,咖啡馆、蛋糕店、书店,都失败了,这是我开的第四家店。”   杜程默默喝酒,脑海里比较着酒和奶茶哪个好喝,后来发现两者的好喝是不一样的。   酒会让他飘飘然,奶茶则是让他高兴。   唐芙有点上头,“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做生意这么失败怎么还没破产?”   这次杜程不唱反调了,他微笑了一下。   唐芙翘起食指点了点,“被你看出来了,其实我特别有钱。”   杜程:微笑。   唐芙:“拆迁我分到了八套房!”唐芙用手指比了个八,“八套!”   杜程点点头。   唐芙脸色又变得沮丧,带着哭腔道:“赔进去七套!”   杜程:“……”   “我就剩最后一套房了……”唐芙趴在杜程大腿上,抱住杜程的腰哽咽,“呜呜呜小杜……哇……你的腰好细啊……你可一定要争气,我就你这么一棵摇钱树了……”   杜程倒了几口红酒在嘴里,“我和岳枫好像不一样。”   “什么?”唐芙仰头,眼泪汪汪的。   “他是明星,我也是明星,可我们不一样。”杜程道。   唐芙“噗嗤”一声,“那岳枫是影视圈的明星,腕儿,那身价,你就是在咱们会所才算个腕儿,虽然你长得也不错吧,但是我跟你说演艺圈特别复杂,你这样没钱没背景的,进去准被潜……呕……”唐芙干呕一声,摆了摆手,“不行不行,我要去吐了……”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往卫生间走,“不能吐我摇钱树身上……”   杜程坐在沙发上,他总算听明白了,他不是明星啊。   太好了!   终于不用担心太引人注目了!   杜程美滋滋地又喝完了剩下的半瓶红酒。   这次他点到为止,不喝太多,酒太贵,他喝不起。   下班时间也到了,杜程提着奶茶蛋糕回家。   这次周隔海在家,杜程回去的时候,家里饭香浓郁,电饭锅里的米饭刚蒸好。   “回来了?”周隔海没问杜程这三天去哪了,他推动轮椅,知道杜程吃的多,拔了插头,垫了毛巾,直接把一锅饭端了出来,“吃吗?”   “吃!”   周隔海吃一碗,杜程吃一锅。   杜程把奶茶省给了周隔海,“这个叫奶茶,是甜的水,”给周隔海插好吸管,“这样吸着喝。”   周隔海闻到了甜味,但没动,“你喝吧。”   “不用,我今天喝了好多,”杜程吃了一大口米饭,眯了眯眼睛,“我还喝了酒。”   周隔海道:“你还会喝酒?”   杜程:“当然!”   还挺得意。   周隔海没有推脱,喝了奶茶,甜甜的滋味浓郁饱满,比干吃米饭嚼出的香味要来得刺激得多。   杜程决定不告诉周隔海雄赳赳的事。   周隔海会难过的。   两人吃完了饭,杜程去收拾,他在厨房卖力洗锅,跃跃欲试地想喝两口凉水,想到姬满斋的叮嘱还是忍住了。   “你没地方去的话,就在这儿多留几天吧。”   “好啊。”   轮椅滚动的声音逐渐远去。   杜程洗了锅,去敲周隔海卧室的门,周隔海还没睡,来开了门,冷着张少年脸,“干嘛?”   杜程趴在门上,“那我们是朋友吗?”   周隔海冷冰冰道:“不是。”   杜程“哦”了一声,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   周隔海关上了门。   杜程闷闷不乐地躺到沙发上,他发现他的感情好像比之前要丰富了一点。   抬手摸上胸口,像是有什么干瘪枯萎的东西正在慢慢发芽生长,杜程用力按住心口,这种感觉不太好,他不是很喜欢。   *   结束了一天忙碌的工作,方静驱车回自己的公寓,路上,望着窗外的霓虹灯,她忽然想到杜程今天说的“孟添玉好不好”,好像是很久没关心过女儿了,如果不是老师给她打电话说孟添玉逃课,她或许还会继续忽略女儿。   方静调转车头回她和孟揽海的家。   大房子,花园,佣人,豪华又气派,只是冷冰冰的,连方静一个人住的公寓都比这里有家味。   “太太回来了。”   方静冷着脸“嗯”了一声,她讨厌‘太太’这个称呼。   “小姐呢?”   “小姐在楼上写作业。”   方静问都没问孟揽海,这个点,正是春宵好时光,孟揽海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女人肚皮上滚来滚去呢。   方静换了双新拖鞋,悄无声息地上了楼,轻轻推开孟添玉房间的门。   房内灯光昏黄,书桌前的台灯雪白灿烂,孟添玉正趴着在写作业。   “写作业不要趴着,”方静关上门,“小时候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怎么都改不了。”   孟添玉很惊愕,她妈怎么突然回来了?   方静假装没有看到她眼里的诧异,女儿看到母亲回家,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奇怪,她这个母亲的确失败,而她正在逃避这种失败。   方静自然地抽出孟添玉正在做的试卷,是英语试卷,方静在国外生活过几年,中学英语试卷难不倒她,一目十行地看完,露出赞赏的微笑,“写的不错。”   这四个字激怒了孟添玉。   “哗啦——”   孟添玉一下从方静的手里夺回试卷,冷着脸把试卷压好,继续写作业。   要么就别回来,回来就摆出一副家长的姿态,“写的不错”?好像对多日不见的宠物不痛不痒地夸上一句‘乖’,这样就能显示出她对她的关心了吗?就能显得她像个妈妈了吗?真恶心!   方静手上维持着拿试卷的姿势。   “孟添玉说她希望她是个孤儿。”   方静垂下手,低声道:“你恨我。”   孟添玉停下笔,十五岁的少女脸色冷得像冰,“你不配。”   方静的手微微颤抖。   她太久没有和女儿交流,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忽然长成了类似大人的模样,说出的话比任何人都能伤人。   “有很多事,你是小孩子你不懂的,我都是……”方静声音渐低,“……为你好……”   “谢谢,我很感动,”孟添玉起身,“那么现在能麻烦伟大的母亲出去,别影响我写作业了,行吗?”   方静抬头,眸光锐利,“孟添玉,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我是你妈妈!”   孟添玉:“我就爱这么说,你不想听你可以出去,你走啊!你在外面不是还有个家吗……”   “孟添玉!”   方静断喝了一声,她气得浑身发抖,“这都是谁跟你说的,是不是孟……”   “够了,”孟添玉冷冷道,她一直默默对自己说千万不要哭,但是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是你们两个人来回拉扯的筹码,我自己有眼睛,我自己有耳朵,不用任何人来告诉我,我自己知道我既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你们两个都是自私鬼!你们都没错!错的是我行了吧,错在我不该被你们生下来,行了吧!”   孟添玉咬着牙,推开身侧的椅子,椅子砸向地板,在这栋安静的豪宅里发出重重的响声。   孟添玉哭着跑了出去。   方静的头脑里一阵晕眩,她扶住书桌,对自己说要镇定,一定要镇定,事情还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孟添玉还好吗?”   清澈的眼睛在她面前闪烁。   她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个自私、心虚、连笑容都勉强的自己。   她的女儿不好,她一早就知道,却一直逃避,假装不知道。   方静闭上眼睛,她的确是不配。 第23章   “可以啊小妖怪!”   要不是姬满斋看着,谢天地恨不得抱住杜程亲一口。   嫂子真好,这就给他们拉生意了!   神棍谢天地迫不及待地进去梳妆打扮,赚钱嘛,一定要严肃点,打扮得像模像样,顾客才不会觉得这个钱花的不值,姬满斋成天一身黑地像个酒店领班,压根就没存在感,小妖怪面嫩得像个未成年,他也算是门面了,必须得好好捯饬捯饬。   比起谢天地光顾着收拾门面,姬满斋显然更讲究实际,“妖气?”   杜程肯定道:“是妖气,很微弱很微弱的妖气。”   姬满斋:“你能感觉到妖气?”   之前是不能的,现在能了。   杜程也没法解释,反正他就是感觉到了,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不是嗅觉,也不是听觉,更不是视觉,他斩钉截铁道:“那里肯定有妖怪。”   来接三人的方静看上去有些疲态,浓妆也无法掩盖她眼下浓浓的青黑。   “抱歉,”方静自己也知道自己状态不佳,“昨天晚上工作到太晚,没休息好。”   “方制片人要注意身体啊。”谢天地很自觉地当起三人中间的社交担当。   方静掩饰一笑,“是坐我的车还是?”   姬满斋:“他坐你的车。”   这个他没有明确指谁,但谢天地已经知道必是他自己!   谢天地自觉道:“方小姐,我坐你的车。”   方静却是皱了皱眉,“谢先生能换一身衣服吗?”   道袍,八卦镜,铜钱串、就差一把桃木剑,这么拉风又专业的造型,能挑出一点毛病吗?   方静:“现在国家打击封建迷信,这个打扮太扎眼了,而且现在片场很乱,还是低调为好,辛苦大师了。”   谢天地精心打扮反而成了拖后腿的那个人,只好悻悻回去换装。   谢天地进去换装,方静主动对杜程说:“杜大师介意坐我的车吗?”   杜程无所谓。   姬满斋没有存在感,方静没问他的意思。   谢天地换了一身普通的T恤牛仔裤出来时,两辆车都已经紧锁车门,杜程已经坐在了方静的副驾驶上,正在系安全带。   谢天地:那我走?   谢天地坐上姬满斋的车,换衣服的工夫他终于想出来质疑了,“小妖怪这么猛,都能感觉到妖气了?”   他一直以为只有姬满斋开了个挂呢,要不然是姬满斋买挂的时候顺便给老婆也买了一个?   姬满斋没说话,他不怀疑杜程的判断,谢天地的疑问他一样有,感知妖气是极为困难的,妖与妖之间为了避免同类倾轧,他们生来就不能互相被感知。   妖怪与妖怪之间的灵力互通,可以掠夺也可以吞噬。   如果不是信任的人,彼此亮出妖怪的身份,或者是被对方察觉,那么很有可能陷入很危险的处境中,被偷袭被暗算被杀害都是有可能或者说大概率发生的事。   妖性本凶,再纯良的妖怪也不能抵御掠夺侵占的本能。   车上   “杜大师。”方静轻声道。   杜程不太习惯,“叫我名字就好。”   方静也不多客气推脱,直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聊得太匆忙,我想知道添玉当时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杜程如实回答,“她没说什么,就说希望自己是个孤儿。”   方静紧了紧方向盘,脸色难看,“她没有说为什么吗?”   杜程:“这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讨厌自己的父母了。”   旁观者毫不留情地戳破真相,方静在职场打滚,早就练成一颗金刚心,被亲生女儿讨厌怨恨,胸口也只是闷了一下,她为自己开脱,“没人可以胜任自己的每个角色。”   杜程:“的确。”   方静心里稍稍好受了一点,她是个出色的制片人,失职的母亲,这并不代表她一无是处。   片场的气氛比昨天还要稍好一点。   杜程从方静车上下来,立刻受到了全剧组的热烈欢迎。   “点奶茶!点奶茶!”   一片欢呼雀跃。   方静:“……”   杜程有点不好意思,害羞地挠了挠脸。   谢天地下车,看到这阵仗,一头雾水,点奶茶是什么意思?   杜程赶紧往姬满斋身边跑,“姬大大,你感觉到了吗?”   姬满斋:“没有。”   谢天地惊了,小妖怪能感觉到的妖气,姬满斋感觉不到?难道是小妖怪出错了?   其实杜程也没感觉到。   当天,他也是惊鸿一瞥地感觉到了一丝很微弱的妖气。   像是个高个子的男人,但是太快了,完全记不住对方的长相。   姬满斋环顾四周,在他的视线中,金色瞳孔所注视到的一切都无所遁形,即使再微弱的妖气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片场人多口杂,热闹非凡,姬满斋的视线里只有一个妖怪,正仰着头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   姬满斋摇摇头,收获了小妖怪失望加不信任的眼神。   他压了压帽子,强调第二遍,“没有。”   最失望的要属谢天地了,好好的一桩生意就要泡汤了,八万块钱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挣到手啊。   不过转念一想,这正是他发挥的时候啊!   没妖怪,神棍登场。   谢天地百分百相信姬满斋的判断,轻咳一声,自信地向方静走去,开始他的老本行——诈骗,啊不是,忽悠。   杜程有点懊恼,又不服气,“我那天明明感觉到了,他肯定来过!”   “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不记得了,”杜程摇头,“他从我身边擦过,我感觉到了,又马上不见了。”   妖气,微弱的妖气,很快消失不见。   姬满斋沉吟片刻,“或许你感觉到的不是成了精的妖怪。”   杜程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   “是半妖。”   半妖是开了灵智又未成人形的妖怪,身上的妖气要比成形的精怪浅淡很多,但这就更难感觉到了,即使是姬满斋,也经常会错过半妖的妖气,当然,是戴帽的姬满斋。   杜程能感觉到半妖的妖气?   这简直逆天了。   杜程没察觉到自己的能力有多么过线,他只是很疑惑,“可我看到的是个人,半妖哪有人形呢?”   的确很矛盾。   姬满斋敏锐地感觉到这里的事或许很棘手。   他风平浪静死气沉沉的生活在遇到杜程之后开始重新转动,正向一个未知的方向疯狂前进。   “不急,”姬满斋教他,“欲速则不达。”   杜程很受教,深吸了几口气后,真的冷静下来,“要是雄赳赳在就好了,它是半妖,消息又灵通,它肯定知道的多。”   姬满斋静默一会儿,忽然道:“我当你的朋友。”   杜程惊讶抬头。   姬满斋的脸上没有一点玩笑痕迹。   杜程恍然,笑了一下,露出唇角的酒窝,“差点忘了,你会读心术。”   一定是看出来他现在没有朋友了,所以才这么说。   看来有个会读心术的领导也不赖,有什么要求不用自己提,意思就能领会了。   谢天地终于有机会施展他的忽悠大法,饶是无神论者的方静也被他一通五行八卦之说搞得头昏脑胀,她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之间请来的那几位大师的影子,还是位集大成者。   “那就照谢先生的意思办吧。”方静选择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全权委托给他们,不过谢天地的神棍姿态让她倒是把一开始的信任给去了一半。   方静请来的大师众多,套路她已经都熟了。   先是拿一堆听不懂的玄学术语听得她不知东南西北,然后就是趁她最不知所措的时候要价。   “方小姐,你也知道现在世道难过,我们出手都是要折寿数的,你看……”谢天地悄悄暗示。   方静:“……”这他妈又是个骗子吧?!   方静看了一眼不远处站在车边的姬满斋与杜程,道:“我还是想再听听那二位的意见。”   谢天地:“……”   杜程没有对方静撒谎,直接告诉她,“上次我的确感觉到了异常,今天却是没有。”   谢天地在方静后面,气得差点跳起来。   小妖怪怎么回事,业务能力也太不熟练了!回去必须得给他培训培训!   方静听他这么一说,反而觉得踏实、安心,也不知道为什么,杜程就是有一种让人放松相信的能力。   方静道:“那我们今天试试拍几场戏看看,你们就在这儿坐镇,行吗?”   杜程:“我没问题。”   他反正白天除了上课,就没事干了。   姬老师:“我也没问题。”   唯一的学生都在这儿,他这个老师能去哪?   三人一人一把遮阳椅,待遇极好地看现场拍戏。   片场“闹鬼”的事情现在已经是人尽皆知,导演一开机就头皮发麻,生怕自己拍出的片段过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片场的气氛再度低迷下来。   不拍戏,反正大家都是嘻嘻哈哈,掩耳盗铃,就当无事发生,不去想反而一身放松,一拍戏,那种瘆人的奇异消失又会让所有人都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大家个个心里都犯嘀咕,这不又要白拍了吗?   三个陌生人,一个一身黑、一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还有一个比明星还像明星的俊美少年,这三个人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也不像定海神针。   还不如前几天来的几个“试镜”的道士有安全感。   第一场戏就在极度压抑的气氛中拍完了。   导演完全不抱希望地对方静道:“你拿去看看吧。”   方静心里也忐忑不已,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杜程,悬着的心略微放松了一点,打开胶片一看。   “——成了!”   灵异事件终于消失了!   全场寂静了一瞬后,不约而同地爆发出欢呼声。   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句——“点奶茶!”   霎时间,“点奶茶”的呼声传遍了整个剧组。   谢天地:“……”这是什么奇怪的咒语?   方静高兴坏了,马上打电话通知岳枫的助理,让岳枫到现场拍戏,挂了电话后,顺从民意给大家都点了奶茶。   岳枫和奶茶几乎同时到了片场。   “又有人点奶茶了?”岳枫边下车边好奇道。   片场的工作人员欢天喜地,“昨天的大师来了!”   大师?岳枫稍感疑惑,但一看到奶茶,他就想起了一张带笑的讨喜脸庞,“杜程吗?”   “是啊是啊,奶茶大师真是太灵了,”工作人员美滋滋道,“只要能顺利拍戏,我愿意天天给他买奶茶喝。”   岳枫从电话里方静的喜悦就知道片场已经恢复正常,只是没想到这会是杜程的功劳。   原来杜程真不是新人演员,而是个……小道士?   岳枫脑海里浮现出杜程扎着个啾啾的道士形象,忍不住笑了,从分奶茶的工作人员手里提了一份奶茶,他得亲自去谢谢小道士。   方静高兴的同时又担心后面还会出事。   谢天地拍胸脯做售后,“方小姐不用担心,你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经常来。”   方静看杜程,“可以吗?”   杜程看姬满斋,“可以吗?”   谢天地:“……”操,不要无视他啊!   姬满斋点了点头。   方静松了口气,“谢谢。”   “杜程?”   杜程探出头,正看到岳枫……和他手里的奶茶,眼睛“叮”地一下亮了。   岳枫脚步轻快地过来,嘴角笑容温暖,“又见面了。” 第24章   谢天地惆怅地吸了一口奶茶,“小姬姬,你……”在姬满斋扫过来的冷厉眼神中改口道,“……那个谁在跟帅哥聊天,你不慌吗?”   姬满斋手里也拿着一杯奶茶。   杜程和岳枫在人群外说话,以他的耳力能听得很清楚。   但他不想听。   姬满斋压了压帽子,帽子对于他而言是自加的克制,每按一分,封印就深一分。   “我不是明星,我跟你不一样。”杜程向岳枫坦白,这次他不敢一下把一杯奶茶吸完了,小口小口地吸奶茶。   无论他是一大口喝完的神奇样子还是现在这样慢慢吸溜,在岳枫看来都非常可爱,像小动物。   岳枫笑了一下,“我已经知道了。”   方静不想闹得人尽皆知,要帮杜程掩饰,这很正常。   杜程感叹,“你人不错。”   每次都给他带奶茶。   岳枫失笑,“我听方姐说你是我的影迷,只看过我演的电视剧,是真的还是客套?”   岳枫和人说话其实挺圆滑的,只是在杜程面前,他觉得很放松,可以有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用拐弯抹角,想问就直接问了。   “真的。”杜程道。   岳枫笑容扩大,“我给你签个名?”   杜程:“签名干什么?”   岳枫:“你不要签名?粉丝都喜欢签名。”   杜程:“我不是粉丝啊,我是……”   他掐住了交待原形的话头,低头吸奶茶,微笑掩饰自己险些说错话的尴尬。   太可爱了!   娱乐圈里真不缺长得好的,岳枫见过几个童星,长得没得挑,性格也懂事,上镜得很,也会来事,也是很讨喜可爱的小孩。   而杜程的讨喜是毫不费劲的,他不需要特意做什么,你很自然地就觉得心软,美好,在他面前,完全不需要伪装任何的轻松,岳枫甚至产生了摸一摸杜程头发的冲动。   “你多大啊?”岳枫饶有兴致道。   杜程爆出自己对外的官方年龄。   岳枫道:“我比你大几岁,你叫我哥吧。”   杜程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岳枫一眼,一本正经道:“这么叫你,你会折寿的。”   岳枫哈哈一笑,觉得杜程说话真好玩,破天荒地掏出手机要加杜程的微信,杜程还是第一次和人加微信,很新鲜。   岳枫看他笨拙的样子,心想这个小道士说不定才刚下山。   “岳哥,拍戏了。”   助理见岳枫和杜程聊的投机,有点不忍打断,但今天片场恢复正常,所有人高兴之余都还有点提心吊胆,生怕等会又得出什么意外,耽误不得。   岳枫对杜程道:“我去拍戏了,奶茶不够叫我助理给你拿。”   杜程:“我够了,拜拜。”   上回是喝嗨了,这次他知道了,喝太多显得不像个人。   杜程加了岳枫的微信,心想他这样算不算和岳枫交了朋友啊,啊,那他又有朋友了。   杜程脚步轻快地回到姬满斋和谢天地身边,仰头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灿烂笑脸,比他手里的奶茶还甜。   他先向姬满斋说:“我有朋友了!”   谢天地大跌眼镜,心想小妖怪你真是一如既往地勇。   姬满斋静静看着杜程。   杜程眉飞色舞,“所以不用你做我朋友了!”   姬满斋是可怜他才想要做他朋友的,他是他的领导兼债主兼救命恩人,朋友这个身份太辱没姬满斋了。   内心给认识的人严格论资排辈的杜程如是想。   谢天地:“……”救命,想打119,快来救火!   姬满斋没有像谢天地预想的那样妒火中烧,脸上平静无波,手上奶茶往杜程面前一送。   杜程:“我不喝了。”   谢天地觉得自己缺氧到快要掐人中了。   “你们要走吗?”杜程道,“我想再留下来看看。”   他很确定片场一定有妖怪来过,一定要抓住那个妖怪来证明他的感觉没有错。   谢天地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出来打圆场,“我们也没什么事……”   “走了。”姬满斋打断道,手上奶茶扔给了谢天地。   谢天地抱着杯奶茶像抱着定时炸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杜程一眼,“你啊……”又不敢多说,别人夫妻俩的事,他还是少管,指不定先炮灰的就是他自己。   杜程一头雾水,他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有杜程在场,这一天戏都拍得很顺利,晚上到点,杜程想回会所上班,被方静拦住了,方静给唐芙去了个电话,唐芙还哪敢说要杜程回来。   杜程在片场一直待到了深夜。   结束最后一场拍摄,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往方静那看,方静在检查胶片,她微微一笑,“好了,今天收工。”   全场鼓掌欢呼,顺利完成一天的工作对他们来说就像成功打怪一样高兴。   方静负责送杜程,岳枫上保姆车,还问方静,“方姐,小杜住哪,我也可以送。”   方静乐了,粉丝和正主亲近起来就是快,片场顺利,她心情也好了,“你这么说倒是问倒我了,杜程,你住哪?”   杜程说出自己现在住的地址。   那地段是有名的的破楼。   方静愣了一下,马上又明白过来,大隐隐于市,不能太招摇,于是对岳枫道:“跟你看来是不顺路了,还是我来吧。”   岳枫和杜程挥了挥手,“明天还来吗?”   杜程:“来。”   方静送杜程回去,路上心情轻松不少,跟杜程有说有笑的,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杜程在笑。   不知道为什么,在杜程面前,方静就有一种特别想剖析自己的冲动,杜程就像个顶级的心理医生一样,像她这样的“病人”,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倾诉欲。   “我的婚姻是失败的,家庭生活也一团糟,老公出轨,女儿恨我,不过我无所谓,人生哪有完美呢?有得必有失,我做出来的事业在这个圈子里没有几个女人能做到,我有收获,我就不后悔,我已经四十多了,就我这样每天日夜颠倒的,估计也没几年好日子了……”   方静说着说着,心情又低落下去。   杜程这时表现得像个最糟糕的心理医生,他完全不关注方静,而是打了个哈欠,“那边右拐。”   周隔海今晚也在家。   杜程很高兴地和周隔海说他交了个朋友,对方还是个大明星。   周隔海毫不留情地向他泼冷水,“妖怪最好不要和人走得太近,小心精怪管理局。”   哎,他就是精怪管理局的嘛。   身处管理局内,杜程实在没觉得他们是个多可怕的单位,不知道为什么周隔海那么排斥。   杜程又跟周隔海说了在片场的怪事,“我明明感觉到妖气了。”   “你感觉到?”周隔海的目光一瞬变得锐利。   杜程点点头,他局促起来,“这样不对吗?”   周隔海面色慢慢恢复平静,“这是个很惊人的能力。”   杜程不解。   周隔海却道:“不要再告诉任何人,你能感觉到其他妖怪的气息。”   杜程追问为什么。   周隔海却是罕见地发了火,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轮椅,“这两天你就搬走!”说完,他似乎是不想再理睬杜程,推着轮椅很快地进了自己的房间,用力关上了房门。   杜程躺在沙发上,不知道周隔海为什么忽然那么生气。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杜程拿出手机。   是岳枫问他到家了没。   杜程回他“到了。”想了想,他点开姬满斋的微信。   “姬大大,能察觉到妖气是不好的事情吗?”   姬满斋很长时间没有回复,只有岳枫跟杜程聊得很起劲,岳枫似乎对杜程很有好感,给杜程发了一张晚上和同行聚餐的照片。   杜程看到这张照片,慢慢睁大了眼睛。   照片上是三男四女,个个颜值在线,最中间被众星捧月般的是个女孩,她不施粉黛,眉宇间有股男孩子的英气,长发浓密蓬松,整个人都散发着自信的光彩,仿佛这个世界对她而言都唾手可得。   这个女孩……他见过。   就在他成精前不久,某个深夜,一辆车忽然停在巷口,下来一男一女,男人把女人禁锢在怀里亲吻,就是她!   无关前世,就是这辈子的债!   杜程跳了起来,激动地问岳枫照片中间的女孩是谁,叫什么名字。   “她?洛可唯,怎么,你也看过她拍的戏?”   看过,吻戏。   洛可唯,杜程迫不及待地用手机搜索女孩的名字。   马上铺天盖地就跳出来了。   玉女掌门人。   清纯女星的又一巅峰。   年度最具商业价值女艺人top5。   电影节影后提名。   这是个正当红的女明星。   而她的绯闻对象也很多,圈内的就不少,岳枫也是其中之一。   但杜程记得很清楚,那个男人不是岳枫。   在众多绯闻对象里,杜程都没有看到那个男人,而当他无意中点开其中一个人的名字时,跳出来的介绍里,亲人行列中却赫然出现了那张男人的脸。   XX集团的总裁。   是洛可唯其中一位绯闻男友的亲哥哥。   杜程眉头打结。   关系有点乱,他得捋捋。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姬满斋回复他。   “不是。”   “是谁说了什么?”   姬满斋的读心术简直太牛了,这都能猜到!   杜程回复:“我是不是不该告诉别人我能感觉到妖气?”他马上补充,“我是指别的妖怪。”   姬满斋大概是在了,所以回复得很快。   “没关系。”   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杜程感到轻松不少,他继续问:“我没地方去了,能住到你那去吗?”   姬满斋好像又走了,老半天也不回复。   杜程很困,等不到姬满斋的回复,他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他马上看手机,姬满斋还是没回复。   看来还是很为难吧……   算了,今天去会所碰碰运气,会所生意不好,很多包厢都空着,唐芙说不定会答应他收留他晚上在那睡一觉的。   杜程垂头丧气地下楼,觉得自己的人缘真不好。   楼下,漆黑的人影靠在车前,杜程从楼栋里出来,看到姬满斋时愣了愣,姬满斋抬了抬帽檐,“行李呢?” 第25章   “行李……啊行李……”杜程手忙脚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带点傻气地笑了一下,“我没有行李。”   姬满斋拉开车门,“上车。”   杜程心想自己就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太好,“我上去跟朋……室友打个招呼……”   姬满斋:“我等你。”   杜程上楼,在楼道里回头看了姬满斋一样,姬满斋站在阳光下,他的车和他的人一样存在感稀薄,在阳光投下的阴影中像一座沉默的雕像,杜程心想,这个人真可靠。   跑上楼,杜程敲了敲门。   隔了一道门,周隔海问谁。   杜程想起他刚来的时候,周隔海也是很戒备,很不情愿,是因为听到雄赳赳的名字,才勉强收留了他。   可是雄赳赳已经不在了。   “我走了。”   杜程简单道。   杜程等了一会儿,也没再等到周隔海的回应,只好默默离开,一步三回头地望向破单薄破旧的门,这是第一扇为他打开的门,杜程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就算周隔海不认同他,他也会记得他在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姬满斋的住处和他本人一样平平无奇,就在他办公室的旁边一间,两间屋子打通,中间一扇门,房间也不算大,里面只有两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副衣架。   两张床只隔了一米远,和学生宿舍看起来也差不多。   杜程非常惊喜,两张床,那是不是代表有一张是他的了?   “试试。”   姬满斋话音刚落,杜程已经奔着其中一张小一点的床把自己摔了进去。   “好软啊!”   姬满斋:那是他的床。   姬满斋摘下帽子放在特制的衣架上。   扑面而来的威压激活了这间屋子的封印,封印反哺,反过来镇压了这间屋子,形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姬满斋身上所有的灵力都禁锢在这间小小的屋子内。   杜程躺在床上,头左右扭了一下,“这床好香啊。”   姬满斋脱外套的动作顿了一下。   杜程揪起床上的被子仔细闻了两下,“有太阳的味道。”   杜程抬眼,看到姬满斋时,眼睛瞪大了。   姬满斋的黑色外套里是纯白衬衣,不同于寻常所看到的那种白,是天上下的雪,空中飘的云,空灵又庄重,很轻易地令杜程想到白袍的姬满斋,他留心地看了一下姬满斋的头发。   好像真的比上次看上去长了!   杜程目瞪口呆,难道他是预知了未来?   姬满斋在椅子上坐下,与杜程约法三章。   “住在这里,要守这里的规矩。”   “第一,不能随便与人类交往。”   杜程乖乖听着。   姬满斋嘴唇动了动,又慢慢闭上了。   杜程:“第二呢?”   姬满斋:“再说。”   杜程:“?”   反正住在这里规矩就是这样,杜程听懂了。   杜程问:“那我和岳枫交朋友了,行吗?”   “到什么程度?”   杜程如实交待:“昨天晚上聊天了。”   姬满斋单手扶住额头,脸微微偏向一边,黑发扫过他的眉心,严肃、板正的样子更趋向于慵懒,“聊什么了?”   杜程猛然想起,“我找到第二个抢我灵力的人了!”   “看,就是她。”杜程调出照片给姬满斋看。   姬满斋扫了一眼,照片上看不出什么,“她也是前世怨气难消?”   杜程摇头,“前不久的事。”   前不久?   姬满斋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发生在杜程身上的事。   孟诗平能说是因为她心怀怨恨,怨气冲天,能够吸收妖怪的灵力,其实这种解释已经是很勉强。   现在来一个现世的人类莫名其妙地吸收了杜程身上的灵力。   真的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奇怪事情。   面前的杜程浑身都是迷,正像他自己一样。   姬满斋道:“过来。”   杜程下了床,站到姬满斋面前。   姬满斋坐着,他就可以俯视姬满斋,那张英俊得霸道的脸,杜程却总是想到这张脸充满了戾气的模样。   姬满斋摘下手套,手指轻轻点住杜程心口。   霸道的灵力进入身体后变得很柔顺,杜程舒服地闭上了眼睛,胸口暖洋洋的,和他在床上闻到的味道有点像,让人心情很愉悦。   姬满斋没有留手。   他的灵力已经丰沛到自己都克制不住的地步,这样把多余的灵力注入小妖怪的身体里,反而能让他感到缓解。   其他妖怪别说承受他的灵力了,即使只是他的印,都会令那些妖怪无法承受。   杜程是什么?他自己到底又是什么?他们之间又曾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他的记忆支离破碎,杜程看上去却又是一无所知?   姬满斋收回灵力。   而吸收了过度灵力的杜程就像喝醉了酒一样飘飘然,软绵绵地要倒下,姬满斋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杜程“醉”得眯起了眼睛,小猫一样地团在姬满斋怀里,鼻尖在他的白衬衣上嗅嗅,“好香啊……”语气甜蜜飘忽,笑得酒窝深不见底。   姬满斋指尖点了一簇灵力,小火苗一样地凑到杜程鼻前,杜程深吸了一口,四肢蜷紧又舒展,一副舒坦极了的样子。   姬满斋眼睛里漫出一点笑意,他的笑意并没有维持多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杜程,他无疑是高兴又喜欢,可是看久了,心上就像逐渐压上一座大山,山高不见顶,他怎么也翻不过去。   拥抱逐渐变成折磨。   姬满斋一声不吭地忍耐,手脚都像被钳住一样僵硬疼痛。   杜程睡着了。   他又醉了。   飘飘然地在温水里游荡,水流轻柔地冲刷着他的身躯,身上的伤痛也被流水一点一点地带走,他感到很舒服,也很轻松。   突然,风云变色,白袍曳地,一角浸透在水中,血迹染污了泉水,杜程不满地想骂人。   “我偏要勉强。”   一道无可匹敌的霸道剑光袭来。   “咔嚓。”   杜程猛地睁开了眼睛,视线所及的是极优美也极锋利的下颚线。   杜程心脏砰砰乱跳,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天哪,他刚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浑身杀气的白袍姬满斋给砍了一刀,断裂的“咔嚓”声现在都还清晰地在耳边回荡。   太可怕了!   杜程大口大口地喘了几下气,悄悄地从姬满斋腿上翻滚下来,趴在地上看了一眼侧手闭目的姬满斋,屏住呼吸慢慢爬了出去。   一口气跑到外头,杜程才把憋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脖子。   梦里的画面场景实在太真实了,就好像是切实发生过的事情一样,还有那汪温暖的泉水,他是一堵墙啊,从诞生以来就一直站在市中心风吹日晒的,哪有时间泡温泉?   杜程摸着脖子去找谢天地。   谢天地正在做账,见到杜程眯眼一笑,“来啦?”   “嗯。”杜程坐在谢天地旁边的凳子上,好奇地看谢天地面前的电脑。   谢天地“嘿嘿”一笑,“想要啊,让姬大大给你买呗。”   反正他是不会再上当了。   “我想要的东西,为什么姬大大给我买?”   谢天地自然道:“因为你是他……”然后适时地憋住了,“姬大大人好嘛,他是活菩萨。”   菩萨?是有点像。   但是他看到的那个白袍姬满斋却总是让杜程感到不安,杜程问道:“你和姬大大认识多久了?”   “不长,几十年吧。”谢天地随口答道。   杜程:“姬大大留过长发吗?”   “没有啊。”   杜程知道谢天地大概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又或者说那本来就只是一个梦罢了,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杜程不适地摸了摸脖子。   “床怎么样,试过了吗?”谢天地忍不住嘴贱,“昨天晚上我陪姬大大去挑的,他特意给你挑了张大床,可贵了,对了,我说你啊,出门在外做生意不要那么老实,没事就说没事,那怎么赚钱嘛,我们还要养那一大家子妖怪,钱都是不容易挣的,下次机灵点,那个制片问你有没有问题,你就说有,问题可大了,我等等给你本书,上面的词你拿去多背背,这可是我祖传秘方,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   培养新神棍,谢天地义不容辞,手头正经工作也不干了,翻箱倒柜地去找他祖师爷传下来的秘籍。   等他回过头的时候,杜程已经不见了。   谢天地拿着“算命包准”的书扼腕,这嫂子,怎么一点不要求进步呢!   杜程跑回房间。   姬满斋还是那个撑着脸,头略微歪斜的熟睡姿势。   杜程闻了闻他的床,又闻了闻旁边的床,去闻了闻姬满斋的外套,最后跑到姬满斋身边,用力嗅了下姬满斋身上的味道。   他确定了,小床上的香气是属于姬满斋的,大床才是姬满斋给他买的新床。   姬满斋真好啊。   谢天地说姬满斋是活菩萨。   真的是活菩萨。   杜程蹲在姬满斋膝前,姬满斋垂着脸,像一尊俊美庄严的神像,杜程心想,姬满斋这么好,他为什么要在梦里把姬满斋变成一个坏人呢?   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吵闹了起来。   杜程手忙脚乱地去接。   “大师!”电话那头是方静,语气急得快哭了,“昨天拍的戏又没了!”   杜程惊讶道:“我马上来。”   挂了电话,杜程去看姬满斋,却见姬满斋已经睁开了眼睛。   金色的瞳孔在那张平凡的脸上已是流光溢彩,再回到本尊的面容中,就像是画龙点睛一样地点亮了整张脸。   杜程呆住了。   在那一瞬间,杜程觉得姬满斋真的像神。   而姬满斋似乎还没有完全醒来,他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刮过杜程柔软的脸颊,“曲觞,你去哪了?”   杜程眨眨眼,声音清脆,“曲觞是谁?”   幻梦一触即碎,姬满斋手指一抖,目光冷厉地凝结在杜程脸上。   杜程摸了下自己的脸,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后退躲开姬满斋的手指,戒备又警惕地看着这个从神坛瞬间堕落下来的姬满斋。   “曲觞……是你……”姬满斋缓缓道。 第26章   对自己的名字,杜程很满意,还是雄赳赳给他取的,目前没有改名的打算,所以立刻反驳,“我是杜程。”   姬满斋静静看着他,金色瞳孔夕阳般落寞,他没再说什么。   杜程恍然间觉得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曲觞是谁啊?”杜程好奇道。   姬满斋垂眼,起身穿上西服,扣上纽扣,戴好帽子,动作优雅干净,“走吧。”   “去哪?”杜程跟上。   “解决问题。”   谢天地这次穿的就正常多了,上回神棍路线失败,这次他走神秘路线,学姬满斋一身黑地一身不吭摆臭脸。   会议室的桌上摆着许多胶片。   方静已经连基本的社交礼仪也顾不上了,她猛吸一口烟,咬牙切齿,“是不是有谁故意在跟我作对?”   娱乐圈里扎小人养小鬼供娃娃的传言方静也听过不少,对那些东西一直都是嗤之以鼻,现在自己遭遇了这么多邪门的事,也不得不往那方面想了。   方静第一时间就是怀疑自己的丈夫。   “这个世界谁最想我死,那一定是孟揽海,”方静吐了口烟圈,“如果你问我,最想谁立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那也是孟揽海。”   明明是夫妻,却巴不得对方早点去死。   杜程再一次对人类的婚姻和情感问题感到了迷惑。   “想多了方小姐,”谢天地道,“能有这本事的人不会玩这种逗小孩的把戏,恕我直言,他不如直接咒死你来得快。”   方静一下被噎住,谢天地严肃起来,一本正经的样子倒是三人中看上去最像道士的一个。   就连杜程也向谢天地投去刮目相看的目光。   谢天地面容冷肃,轻敲桌面,“此人不过略通皮毛,对于你们凡人来说的确棘手,但在我们这些行家眼里,倒也不算难事。”隐约又是个敲诈的架势。   方静一下滤镜又碎了,“……”还是个神棍样。   “方小姐,我能拿起来看看吗?”杜程道。   方静:“请便。”   杜程拿起胶片,只看了一眼,就凑在鼻尖去闻。   突如起来的迷惑行为让谢天地完全看不懂,一旁的方静倒是一下又振作精神,无论杜程做什么,她就是觉得杜程不是胡来。   “不必闻,”姬满斋轻声道,“用心去感受它。”   杜程手上拿着胶片望向姬满斋,姬满斋神情温和,目光中暗含鼓励。   用心去感受?也太抽象了,杜程很想回一句‘我没有心’,还是没吭声,把胶片拿离鼻尖,只是手上拿着。   当他是墙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身体,可他开了灵智之后,还是能听得见看得见,那时候他是怎么感受这个世界的呢?   杜程他自己好像有点想明白了。   胸口涌动着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与手上的胶片连接。   的确有妖气。   尽管微弱得几乎快不剩,但是杜程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那股妖气,它来自……   “胶片?”杜程惊讶道。   这部分内容不适合方静听。   方静尊重大师们,按照谢天地的要求退了出去。   “胶片?”谢天地也奇怪着,“什么意思啊?”   杜程:“我看见了,不,我感觉到了,是胶片成的精。”   因为是同类,所以混杂在里面,很难被感觉到。   他那天撞到了个高个子的男人,察觉到那一丝丝的妖气,或许就是因为当时男人随身携带着那卷成了精的胶片的缘故。   谢天地大跌眼镜,“现在胶片都能成精了?”   转念一想,一堵墙都能成精了,胶片成精还有什么稀奇的?   “也许并没有成精,”姬满斋起身,“只是开了灵智。”   有了自己的想法就胡作非为,扰乱风云,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妖怪。   确定了目标,要找出这个妖怪就简单的多。   姬满斋不是找不到,只是他如果真的出手,强大的灵力释放,成了精的妖怪顶不住,半妖更是会灰飞烟灭。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姬满斋不行的事情,杜程行。   剧组里的胶片多得吓死人。   杜程坐在胶片堆里,像电影开场的标志一样嵌在里面,他一点一点地仔细分辨,姬满斋在一旁静站着像个陪衬,谢天地顶不住了,他饿了,要去吃饭。   姬满斋靠在边上,“带点吃的回来,两人份。”   谢天地应了,心想姬满斋现在到底不一样,以前从来不见他吃东西,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现在要陪小妖怪吃东西了,爱情这个东西真是好吓人。   其实谢天地是误会了,姬满斋没打算要吃,这两人份都是等会要进杜程肚子的。   会议室里只剩两个人,姬满斋冷不丁道:“怎么样?”   杜程放下一卷胶片,眉头轻轻拧着,“还没找着。”   半妖受困于原形,不可能长脚跑了,那卷成了精的胶片到底跑哪去了呢?   “不着急。”姬满斋道。   杜程有点沮丧,他昨天才知道方静给了唐芙十万的支票,其中就有他的报酬,他拿50%的提成,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方静和孟添玉母女俩,他做不了法官,现在方静就是他的主顾,他必须得为方静解决这个问题。   再说这其中还牵涉到了他的朋友岳枫,总之,杜程是真的很想快点解决这个问题。   可越是着急,杜程就越是紧张,到后头,他已经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摸向胶片的手欲碰不碰,“你说会不会是那个人他就是妖怪,他身上的妖气沾在胶片上了,是我想错了?”   “不会,”姬满斋道,“相信自己。”   姬满斋说的话在杜程心中很有分量。   杜程打起精神,手向前伸向茫茫的胶片堆,却被姬满斋又阻止,“不用碰。”   杜程面色为难,他已经领悟了用灵力去探测,但是不用手触摸东西,就像少了个媒介一样,怪怪的。   “释放出你的灵力,”姬满斋循循善诱,“只需要一点。”   杜程还是为难,“我从哪里释放呢?”   “随你高兴。”   姬满斋一根一根拔了手套,露出那双常年不见阳光的手,白皙而不孱弱,骨节分明苍劲有力,杜程被吸引住般盯着他的手,他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正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在了姬满斋的指尖,食指指尖燃起了一朵小小的金色火苗。   那火苗温暖又迷人,杜程甚至觉得它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试试看。”   姬满斋什么也没教,也教不了,但他有一种感觉,如果是杜程,应该能领会他的意思。   杜程举起自己的手,猛盯着自己的指尖,希望自己的指尖能像姬满斋一样,“唰”地一下就冒出一串小火苗。   他盯得投入,被寄予厚望的食指似乎是感受到了压力,微微颤抖,并不点亮。   杜程歇了口气,然后开始依次换手指试。   其实哪根手指并不重要,完全取决于控制力,姬满斋看他试得卖力,也就不点破。   谢天地提着两人份的午餐回来,开门就看到杜程正对着姬满斋比中指。   谢天地:……哇哦。   谢天地:他是不是不该进来?   “哎,”杜程叹气,“不行。”   谢天地:不行,哪个不行,是他想的那个不行吗?   “慢慢来,”姬满斋拍了拍他的头,“先吃点东西。”   谢天地带回来的两碗面全倒进了杜程的肚子里,真的是倒,面顺着汤,滑溜地进入了杜程的胃里,连汤带水,一滴不剩,全程也不过一分钟。   谢天地看呆了。   妖怪的饭量固然与原形挂钩,可是杜程这一堵墙原本也不需要吃饭啊!怎么吃得这么猛!   杜程嘴里热热的,心情也好多了,他一拍大腿,“我懂啦!”   接下来的场景,谢天地差点没为此白了另外半边头发。   漂亮少年站在电影胶片中间,闭上双眼,一阵说不上是风但却实实在在流动的气从他体内飘出,头顶上的头发最先遭殃,散开之后蒲公英一样,而那股气逐渐成形,在杜程的周围萦绕出鲜艳的红色,似火又似水般地流动。   杜程在吃面的时候忽然想通了。   面浸在汤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原本就是分不开的,他体内有灵力,身体只是媒介,妖怪的身体本来就是灵力构成,姬满斋说的没错,随他高兴就是了!   谢天地屏住了呼吸。   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   火流星一样的人坠落人间,超越人间的力量如野火般在他身上燃烧,谢天地只看了一眼,就白了半边头发。   从此,那股强大力量的感知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现在,他再次感觉到了。   只不过短短一息之间,杜程睁开了眼睛,他身上的力量也消失了,“找到了。”   天台花园里,高个子青年戴着耳机正坐在遮阳伞下休息,手上速涂着分镜,全神贯注地把所有思想都投入在笔尖。   三人推开玻璃门发出的响动都没有影响到他。   直到他画完手上的这一格,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这才感觉到他身后似乎有人正在注视着他,回头一看,三个风格各异的大男人正不约而同地看着他,神情都很严肃。   青年挑了挑眉,“有事?”   “那个——”杜程伸手指向青年怀里的速写本,“给我。” 第27章   速写本是童杨的宝贝,里面记录了他所有灵光一闪的灵感,也许对别人来说一文不值,但对他来说绝对是珍宝中的珍宝,被人这样无理地索要,童杨当下就不爽了,“我凭什么给你?”   杜程扭头看向姬满斋,“我去抢,你会抓我吗?”   童杨:……当着他的面说想抢他的东西真的好吗?   一旁的谢天地也是一脸黑线,姬满斋会同意杜程对凡人出手才有鬼。   “会。”果然,姬满斋没让谢天地失望。   杜程大步流星地向童杨逼近。   童杨高高瘦瘦的麻秆样子,即使杜程比他矮不少,杜程向他逼近的时候,童杨心里还有点发怵,当然同时还有点想笑,杜程看起来杀伤力不足,像只张牙舞爪的猫。   “啪——”   杜程出手如电,以童杨完全没反应过来的速度抽走了他怀里的速写本,然后“刷拉”一翻,里面一截短短的胶片掉下。   童杨忙俯身要捡,被杜程抢先一步捡到,飞快地把速写本又扔回他怀里,杜程把胶片攥在自己手里,跳回姬满斋身边,“我这是捡的,不是抢的。”   姬满斋瞥眼看他,眼角略有笑意。   谢天地目瞪口呆,这也行?   童杨急了,“还给我!”   “我捡到就是我的了。”杜程背着手,一副不肯还的样子。   童杨是真的着急了,一张脸涨得通红,“那是我爷爷留给我的遗物!”   遗物?   指尖忽地发烫。   是手里攥着的那截胶片。   “放开我!你这个坏妖怪!非礼啦——”   尖锐的嗓音令杜程皱起了眉,用力攥了攥手心的胶片,默默道:再叫,我让姬大大烧你了。   胶片不依不饶,“我不怕,有本事就来啊!”   嘿,好猖狂的半妖,简直比他还猖狂,杜程在掌心里不住揉捏那截胶片,胶片被他搓圆弄扁,嘴上却一点不饶人,叽叽喳喳十分吵闹。   谢天地拦住童杨,童杨伸手去推他,生气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无缘无故地抢我东西,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   谢天地笑嘻嘻的,“小朋友,别生气,这个东西我们玩一会儿就还给你。”   “你有病吧?!”童杨忍不住破口大骂,“我说了那是我爷爷的遗物!”   “小童?”   玻璃门又被推开,方静看着四人,诧异道:“你们怎么在一块?”   会议室内,童杨和三人面对面坐着,方静坐在主位。   胶片是杜程他们要的,不用说,一定是和片场“闹鬼”有关,可童杨也不是什么可以随便打发的人物。   方静疲惫道:“杜先生,小童是童学文童导的亲孙子,来我片场学点东西,童导也是我的老搭档了,小童,杜先生……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你们之间如果有什么误会,就当给我一个面子,互相不要太计较。”   “方姐,我没想和他们吵,”童杨很冤枉,“是他们抢走了我爷爷的遗物。”   方静看了杜程他们一眼。   杜程犹豫着,妖怪的事情似乎不适合跟人类说。   “童杨是吧,”谢天地见怪不怪地开口,他跟姬满斋在这件事上打配合打习惯了,张口就来,“你应该也知道最近剧组不太平的事。”   童杨余怒未消,“是,我知道。”   方静一脸尴尬,她以为还算瞒得不错呢。   谢天地慢慢悠悠,“片场闹鬼……”   童杨猛地睁大眼睛,他忽然明白了对方想说什么,随即大怒地拍了下桌子,“你什么意思,我爷爷已经去世了好几年——再说他怎么可能破坏片场?他最珍视的就是电影!”   童杨的愤怒,方静最能理解,她连忙安抚,“小童,他们不是那个意思。”又看向杜程,眼神疑问,真是童学文的鬼魂作祟?没道理啊,“我和童老交情不浅,从没有过矛盾。”   童杨听出来了,他起身推开椅子,愤怒道:“方制片人,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找的这些神棍,片场出问题我也很难过,但您不能因为这样,就把这个帽子扣到我爷爷头上,嫌我碍事我可以走,麻烦把我爷爷的遗物还给我!”   “年轻人脾气怎么这么冲,”方静头疼,“小童,你先坐下……杜……谢大师……你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行吗?”   方静也不掩饰了,直截了当地挑明,反正掩耳盗铃也没什么用,该知道人也都知道了。   谢天地让童杨把心里的怒火发泄出来,才继续道:“人死了当然去投胎了,童老先生他德高望重,既然他老人家已经去世多年,说不定现在已经在一个富足人家过上好日子了。”   生死投胎是国人对来世的朴素幻想,最好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谢天地这一番话,语气凛然不容置疑,好话总是让人听着舒服的,童杨心情平复了一点。   “人是好人,他留下的东西就不一定了。”   斯斯文文的谢天地脸冷色极冷,杜程双手背在身后一直没放开手,姬满斋抬了抬帽子,三道目光同时向童杨射去。   童杨背上一冷。   留下的东西……那一截胶片吗?   童杨艰难道:“那不算是爷爷留下的东西,是我偷偷留了一段。”   童学文生前的作品中有一部半成品,他死之前有遗愿,希望相依为命的孙子童杨能在他死后,把那部作品烧给他。   “我知道爷爷是不甘心,他常说,死了到地下也要拍完,可这怎么可能呢?”   童杨却是舍不得,偷偷留了一截,藏在他的速写本里,作为对爷爷遗志的保留,也希望能够激励自己。   耳边响起尖锐的声音,杜程凝神听了一会儿,抬头望向童杨,他的眼睛很干净,“你挪用了你爷爷的剧本给剧组,是吗?”   童杨神情惊愕,方静也是一惊,“小童!”   这次电影的剧本是几位编剧合力创作,其中也有童杨的一份力。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方静才让童杨留在剧组学习,并不是全看所谓老朋友的情分,她是商人,在商言商。   如果童杨也和童学文一样有才华,方静不介意好好栽培他,只是童杨在影视导演方面似乎并无太过人的天赋,所以童学文去世多年后,方静才因为童杨这一次对剧本的点子贡献,才给了童杨一个机会。   难道真是童学文不满自己的剧本被孙子使用,所以故意来捣乱了?   方静这么一想,顿觉毛骨悚然,仿佛童学文此时正阴沉地看着他们。   童杨目瞪口呆,童学文留下的这半部遗作只有他一个人见过,杜程怎么会知道?!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灵异鬼怪?   剧组出了那么多事,真的是因为他?童杨颓然坐下,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才起身向方静鞠躬,“方姐,对不起,剧本里我用了爷爷一些未发表的桥段,我想让他老人家最后没拍完的创意能呈现在大荧幕上,真的对不起,这是我的一点私心,我没想到……”   “他会拍完的!”   杜程掌心里的声音不再尖锐,却是小小的很稚嫩,像个小孩子。   “他病得太厉害了,一直咳嗽,”小胶片声音软软的,带了点哭腔,“他走啦,我没追上他。”   杜程掌心微微松了一点。   “那是他的心血,他的创作,”小胶片哭了,“他说过他会拍完的,是他的东西,其他人都不可以拍!他和我们说好的!”   背在身后的手伸到面前,杜程垂下脸,掌心的胶片被他百般揉捏,依旧是崭新的模样,只是上面斑斑点点,像雨打湿了窗户。   三人把胶片带走,没有和方静说的太明白,方静也不敢问得太深,只是隐约也觉得这件事应该是解决了,剧本她是不敢用了,还是得召集编剧们再改,至于童杨……她烦得很,再说吧。   临走前,杜程和垂头丧气的童杨到一边说话。   童杨很难过,“我不是为了自己,编剧联合署名里我都没要求加名,我真的只是想让爷爷的作品能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出来。”   杜程:“那你为什么不说这是爷爷的剧本呢?”   童杨:“我怕他们有顾虑。”   杜程又凝神听了一会儿,他对童杨道:“童仔。”   童杨神情一震,瞳孔微微放大。   “爷爷相信你是个很有才华的孩子,脚踏实地厚积薄发,艺术创作的灵光乍现需要的是扎实的积累,沉下心来,你的成就不会比我差。”   杜程的语气、语速甚至说话时的南方口音都像极了童学文。   不、不是像,那就是童学文。   化疗将原本就不健康的老人折磨得形销骨立,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相依为命的孙子,他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脑海里却还在不断地重复着想对孙子说的话。   那是他留在人间未完成的作品,拥有着无限的可能,拍出属于他人生自己的精彩。   谢天地靠在墙边嗦棒棒糖,“啧,我发现他很喜欢和帅哥搭讪啊。”   “啪——”后脑勺被用力弹了一下,谢天地抱头,龇牙咧嘴。   “你很喜欢说废话。”姬满斋淡淡道。   谢天地:“……”   三人上车,杜程坐在副驾驶,双手捧着胶片,胶片上还在下雨。   “你想找他吗?”   小胶片抽抽噎噎,“想。”   它带着童学文的死前的心愿,童杨对爷爷的怀念,又有它自己的愿望,它太想见他,所以执念丛生,迷迷糊糊地开了神智,无意中干扰了现场的拍摄,它没觉得自己做错,因为它为此而生。   “他已经死了。”杜程声音轻轻,“想见他的话,你也会死。”   “没有他,我的生命毫无意义,比死了还难受,如果死了能见到他,那我乐意。”   如果死了也见不到他呢?   是漫无目的地等待更好,还是不管不顾地去奔赴到不了的终点更好?   “把我烧掉吧。”   小胶片不哭了。   胶片上显现出老人慈祥的脸庞,他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头发掉光了,面目瘦削,笑容温暖。   “缺了我,他拍不完啦。”   精怪管理局的院子里,姬满斋指尖擦出一朵金色火花,火苗舔上胶片,寻常的火已经无法伤害到的胶片慢慢卷曲,在一片烟雾中逐渐碎成星火,飘散在空中,四处吹落。   “它也走了。”   杜程喃喃道:“为什么妖怪都不能转世?”   姬满斋:“妖怪的前世并非妖怪,只是犯了罪,转世时不能再为人。”   化形为妖之后,又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因果。   空气中半妖的灵力逐渐飘散,姬满斋眉峰一皱,他似乎在什么时候也见到过类似的场景。 第28章   噩耗来得很突然。   会所人去楼空,唐芙抱着营业执照独自哭泣,杜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坐在唐芙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板,方小姐给的十万支票有我的一半。”   唐芙的哭声被噎住,“店已经倒闭了,破产了!我没钱了!”   杜程体贴道:“那工资我不要了,我只要那五万提成。”   唐芙摆出拖欠农民工资的资本家嘴脸,“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他连自己最后一套房子都赔进去了,现在真的是山穷水尽,只差上吊一条路。   说来也奇怪,唐芙的人生好像永远在缺钱。   小时候家里穷,穷到成年,好不容易挨到家里拆迁,刚分到房子,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出去喝酒庆祝,结果路上出了车祸,只幸存了唐芙一个人。   唐芙上了社会新闻,评论里竟然还有人羡慕他,一下就得了好几套房子。   从病床上下来,唐芙就开始了他的赔钱之路,他的初衷是想令自己、令其他人都开心,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做了都能赚的生意,到他手上就赔成那样。   无论是开在多好的地段,前后左右店铺都红红火火的,偏他的店冷清得要死。   也有人劝他不要再开店,待在家里收房租都足够衣食无忧了,可唐芙偏偏不听。   躺在家里收房租……就像是在吸所有他死去的亲人的血一样,那太可悲了。   唐芙手腕按住眼睛,“对不起,我刚刚太无赖,该给你的钱不会少你的,你给我点时间,会所里的东西卖一卖,应该还能凑点钱。”   “老板——”   空荡荡的会所内响起鬼叫。   杰克船长抱着个花瓶出来,“这个值钱吗?”   唐芙擦了擦眼角,“你小心点,这个是我在古董市场淘的,好几万呢,”他对杜程道,“这个花瓶你拿去卖,这种东西越旧越值钱,你不会亏的。”   杜程看了一眼,毫不留情,“它顶多也就三岁。”   唐芙:“?”   大家都是物品,杜程对这花瓶的底细再清楚不过,无情揭穿了这是仿品的事实。   唐芙差点没晕过去。   仔细盘查之后,唐芙才知道他这个金碧辉煌的会所里,十件十件都是赝品。   杰克船长也挺失望的,“那老板,我……”   唐芙无力地挥了挥手,“那辆旧车你开走吧。”   “那车值好几万呢,”杰克船长不好意思,“老板你没欠我那么多工资。”   唐芙已经不想说好了,虚脱般道,“多的钱给他——”   杰克船长开着车带杜程去二手车行,他唏嘘不已,“我们老板真没发财的命。”   他一直跟着唐芙创业,絮絮叨叨地说了唐芙这几年的辛酸史。   杜程听完,点评道:“他命不好。”   杰克船长:“谁说不是呢。”   车卖了三万,杜程后来还是没要,“留给他吧,我还有地方去。”   杰克船长很感动,“可惜了,你在其他会所肯定能大红大紫,就是受了我们老板的拖累……我不是说他坏话啊,但是真的很邪门,离开了老板的员工都混得挺好的,跟着他就只能越来越穷……”杰克船长无奈道,“我老大不小了,恐怕也没时间陪他耗了。”   真的有人会特别没有财运吗?   面对小妖怪的问题,谢神棍斩钉截铁,“当然了。”   “前世欠债今生还,”谢天地从来懒得学他爹的那套东西,只对有关钱的部分研究得很透彻,“没有财运的人通常都是前世里把钱都花光了。”   杜程托腮,好奇道:“那上辈子有钱,这辈子就一定穷了吗?”   谢天地摇摇手指,“当然不是,小妖怪,每个人的财运都是有定数的,有的人敛财太过损了阴德,一时之间忘乎所以,不仅自己下辈子要还,连带他的子孙都要一起帮他偿还,所以才会有‘富不过三代’之说,有些人明白钱财乃身外之物,有得有失,盈亏自负,来生依旧有好日子过,这其中的学问可大着呢。”   杜程:“我老板财运特别差,我们会所倒闭了,我没工作了。”   本来还在摇头晃脑卖弄自己理论知识的谢天地听到这里瞬间跳了起来,“你别找我,我们这里失业的妖怪已经够多了,我分不开身帮你下岗再就业,再见!”   谢天地溜得比兔子还快,杜程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最近发生的事情很多,他有点想跟妖怪聊天。   这么晚了,姬满斋不知道去干什么了。   杜程掏出手机,在微信里看了一眼姬满斋的名字,还是关上了手机,回房间睡觉去了。   破旧的楼栋下,牧野正在搬家,白天太忙,只能晚上赶个工,画廊那边催得急,他已经拖延很久,正当他抱着箱子往下走的时候,狭窄的楼道里自下而上地走来一个黑衣服的男人,两人擦肩而过,他仿佛觉得有点眼熟,回头看了一眼,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摇了摇头下去了。   轻而快的脚步停留在四楼,404。   敲门声响起,无人回应。   姬满斋敲了三下之后,耐心告罄,脱下手套,掌心火焰瞬间融化了金属制的门把手。   屋内空空荡荡,连一点气息都不存在了,无论是妖怪,还是别的什么。   这是他的一次重大失误。   因为对方是个看上去很无害的妖怪,因为对方和杜程住在一起,因为岁月太长逐渐增长起来的自负,总之因为种种原因,他错过了。   杜程躺在床上很久也睡不着,当他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时,他激动地坐了起来。   “你回来啦?”   姬满斋推门,摘下帽子,“嗯。”   杜程盘腿坐在床上,“我睡不着。”   姬满斋脱下外套,坐到杜程对面的床上。   “你陪我聊聊天吧。”杜程面带可爱笑容。   姬满斋:“聊什么?”   他看上去很有耐心,所以杜程一上来就挑战了他的底线,“曲觞是谁?”   房间里霎那间似乎就冷了下来。   杜程是个好奇的妖怪。   曲觞这个名字他已经想起来了。   那次他喝醉了,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这个名字,好像就是姬满斋,那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杜程:“我想问谢天地的,但想想还是不为难他了。”   姬满斋静静看着他,眉眼冷峻,“他不知道。”   杜程:“我猜也是。”   杜程自顾自道:“曲觞,你说他是我,谢天地说我是你的老婆,所以……曲觞是你的爱人?”   墙精只是有时候懒得去思考这些情情爱爱的戏码,不代表他就不理解。   他是个好奇的妖怪,同时也很聪明。   “你对我这么好,是以为我是曲觞?”杜程在姬满斋深沉的目光下毫无压力,“那我一定要说清楚,我肯定不是曲觞,我是一堵墙,本体就在灵泉路,你见过的,只叫过杜程这一个名字。”   姬满斋安静听完,“你就想聊这些?”   杜程打了个哈欠,他本来是想说说工作上的事,说完这件事,他忽然觉得有点困了,倒头在枕头上转了两下,“姬大大,你人不错,所以千万别误会了。”他可不想因为一个小小的误会,而跟姬满斋有什么不愉快,还是提前说清楚为好。   姬满斋坐在床上,静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杜程已经完全进入了梦乡,他站起身走到杜程床前,俯身轻轻撩开杜程额前的头发,光洁饱满的额头毫无瑕疵。   如果光用记忆里那些破碎的片段认人,那他就是傻子了。   怎么会成了只妖怪?   说的话还那样伤人。   手指掠过柔软的黑发,姬满斋低头,在杜程的发顶轻轻一吻。   “我们之间怎会是误会。”   *   失业的杜程没有太难过,不在会所上班,他还可以在精怪管理局工作,反正饿不死就行。   吃早饭的时候,杜程要求看电视,谢天地满足了嫂子的要求,按杜程的想法,搜索了最近当红的古装剧。   屏幕上古装女演员美丽动人,面对负心男主咔嚓就是一剑。   杜程看了啧啧称赞,“这个性好。”   洛可唯本人要是也这么干脆就好了。   与孟诗平的情况不同,孟诗平是前世的时候被人按在墙上亲,吸走了他的灵力,洛可唯却是这辈子的事。   杜程咬筷子,这该怎么办呢?还是要把两人拆散吗?   杜程说出来与谢天地探讨。   谢天地还挺喜欢洛可唯,好看嘛,他好奇道:“亲洛可唯的是谁啊?”   杜程:“许承运。”   “哦……许承运啊,她前男友……”谢天地猛地睁大眼睛,“许承运?不是许承均啊?”   杜程点头,“我记得他的脸,是许承运。”   “乱了乱了,”谢天地兴奋地八卦起来,“她怎么跟她前男友的哥哥搞在一起啊。”   杜程:“我不知道。”   谢天地扼腕,“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杜程确实不知道,他既不知道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也不知道该怎么拆散他们。   孟诗平有前世打底,他都没起多少作用。   他现在跑去和洛可唯或者许承运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开口要求他们分手,他们肯定会把他当成神经病的。   嗯,神经病,他新学的现代骂人词汇。   “好好的一对情侣,你干嘛拆散人家?”谢天地不解道。   这件事姬满斋知道得更清楚一点,谢天地还一知半解。   杜程向谢天地解释了一遍,他的灵力如何被情侣吸走,又是如何从转世的情侣那夺回自己的灵力。   谢天地听完之后若有所思,放下筷子激动道:“你等等!”   杜程不明所以,继续吃早饭。   “找到了!”   谢天地欢欣鼓舞地拿出一本泛黄的书籍,上面写着“上古神器录。”   杜程:看上去好厉害的样子。   谢天地刷拉拉翻几页,手指点着书页上的字,“三生石,掌管姻缘轮回,凡在三生石上定情之情侣,情牵三世,断情方休。”   谢天地把书页翻转过来,面对杜程,书页上一副插图,画了颗圆滚滚的石头,谢天地兴奋道:“像不像你?!”   杜程:“……不像。”   他那么高,那么大,那么宽,这颗石头也太小了。   谢天地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想法里,碎碎念道:“一堵墙怎么可能成精,如果是三生石就说得过去了,嵌在墙体里吸引情侣,定下情缘……”   杜程不满,“墙为什么不能成精?”   “……不过三生石应该是在冥界,怎么会流落到人间呢?……”谢天地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冷不丁地被人从手里抽走了《上古神器录》。   “谁啊!”谢天地不满地回头。   姬满斋神色冷漠。   谢天地:“……”姬满斋不是出去了吗?   杜程告状,“姬大大,他污蔑我是石头。”   谢天急了,:“哎,不要乱说啊,什么污蔑你是石头,三生石有多叼……”   “三块八毛二。”   杜程:“?”   姬满斋指了指书页背后,薄唇吐出两个字,“定价。”   谢天地:“……”   “这个定价完全不影响这本书的权威性,”谢天地嘴硬,“这可是我爷爷编的。”   姬满斋:“一本——都没卖出去。”   谢天地:“……” 第29章   谢天地无力辩解,对于一本书来说,销量就是死穴,他从姬满斋手里抽回书籍,悻悻坐下,最后倔强道:“我爷爷可是天才。”   “嗯,”杜程落井下石,“这年头,爷爷是天才,孙子是鬼才的事情挺多的,找时间和童杨交流一下,你们肯定很有共同语言。”   谢天地:“……”   被冒犯到的墙精狠狠嘲讽了一下谢天地,把谢天地气得离开了饭桌,杜程大获全胜,战利品就是满桌的早饭。   “姬大大,你去哪啦?”杜程心情很好地问姬满斋。   “出去随便走走,”姬满斋坐下,“好吃吗?”   杜程肯定地点头,“好吃!”   在精怪管理局,他的伙食得到了质的改善,不再是米饭凉水这两个好搭档了。   可惜周隔海对精怪管理局太排斥了,其实在精怪管理局生活没什么不好的,每天上课学习知识,考了证就出去上班,精怪管理局是真的在很用心地想让妖怪和人一样生活。   杜程高兴道:“今天我们学什么?”   “学前班里该学的你都学得差不多了,可以学习更多的知识。”   “还是你教我吗?”   “不是,和其他妖怪一起上课,”姬满斋顿了顿,“你想我教你?”   杜程摇头,“我随便,都行。”   他展颜一笑,没心没肺地继续干饭。   “对了,姬大大,你说洛可唯身上的灵力我该怎么要回来呢?”杜程苦恼地问姬满斋的意见。   “顺其自然,”姬满斋起身,“不要与人类有太多的牵扯。”   “为什么呢?”杜程迎着姬满斋的话反问,“既要我们融入人类的生活,又让我们不要和他们牵扯太多,这不是很矛盾吗?”   姬满斋重新坐下,“想听故事吗?”   杜程:“我要听。”   “有只妖怪爱上了人类,人类的寿命太短,他又太贪心,于是捕杀同类,用灵力为人类续命,被续命的人类发现了真相……”姬满斋停顿下来,“猜猜看后续怎么发展。”   杜程想了想,“人类很生气?不喜欢这个坏妖怪了?”   姬满斋微微一笑,“这是今天的作文作业,好好想想。”   杜程总算是能理解孟添玉的心情了,作业什么的,真的是不想写,还是要回他的灵力更重要。   岳枫和洛可唯熟悉,就从岳枫下手吧!   岳枫收到杜程的微信很开心,他可没忘记可爱的小道士,当下让杜程来剧组探班。   杜程不会拐弯抹角,“洛可唯不在剧组,我不来。”   岳枫“噗嗤”笑出了声,对化妆师道:“对不起。”马上回杜程,“你喜欢洛可唯?”   “洛可唯要是跟电视里演的一样,我就喜欢她。”   “哈哈,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杜程悲伤地叹了口气,“你能带我认识一下洛可唯吗?”   “单独见面?”   “随便,只要见到人就行。”   “今晚有个宴会,她会来,我把地址发你。”   “谢谢!”   “没请柬进不来的,到现场后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   “好,谢谢你,你人太好了!”   “岳哥怎么笑得那么开心,”助理道,“是有什么好事吗?”   岳枫闭了手机,仰头眨眨眼,“今晚能见到可爱的小朋友了。”   助理懂了,“你外甥?”   岳枫的姐姐刚生下一个儿子,非常可爱,不止岳枫的姐姐,就连岳枫也在朋友圈化身晒娃狂魔。   岳枫笑笑不否认。   杜程和其他妖怪一起上小学课程,期间向妖怪们讨教他的作文题目,妖怪们一个都不想写作业,纷纷回避。   一直到午饭的时候,杜程遇见了老熟人白飘飘,白飘飘咧着狐狸嘴,“我对编故事最感兴趣了!”   杜程催促她快说。   白飘飘:“那人类发觉自己可用妖怪灵力续命,自觉堪破长生的秘密,于是不动声色地潜伏在妖怪身边,暗暗学习那妖怪掠夺灵力的本事,待他学成之后,”白飘飘伸出手掌,尖利的五指缓缓转动,“先将那枕边人的灵力吸了,再大肆捕猎其余妖怪,练就长生不老半人半妖的躯体为祸人间——”   杜程听得筷子都掉了,“真、真的吗?”   白飘飘:“我编的啊。”   杜程:“……”   白飘飘兴奋道:“怎么样,编得不错吧?不过你这个作文题目好怪啊,我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作文不都是写快乐的一天,我爱吃的水果这些嘛。”   杜程:“姬大大给我布置的。”   白飘飘:“……”   “你千万别说我编的,”白飘飘收拾碗筷,“记住啊,千万别说是我编的!”逃也似地跑了。   杜程自言自语,“这个故事太坏了,我才不要这么编。”   一天的课程结束,杜程吃过晚饭,照着岳枫给的地址去宴会,到了现场果然被人拦住,杜程打电话给岳枫。   岳枫接到电话马上出来接人,看到杜程就笑了,“你怎么老是穿这一身?”   杜程低头看一眼和本体颜色一致的T恤和长裤,这也是他灵力幻化而成的,“不好吗?”   “挺好的,”岳枫不以衣着取人,“你穿这个很合适。”   杜程觉得岳枫很有眼光,对岳枫笑了一下。   岳枫领人进去之后才道:“不过这个场合你穿这一身就不太合适了。”   杜程打量了下岳枫的穿着,发现他穿得和姬满斋有点类似,于是道:“那我换一身吧。”   岳枫:“现在?”   杜程去了个厕所,在隔间里把外在的服装也换成了西服。   岳枫守在厕所,看到一身烟灰色西装的杜程不由睁大了眼睛,“你提前藏好衣服了?”   “嘿嘿。”杜程用笑容回避。   宴会上俊男美女如云,杜程在其中穿梭,没一点违和感。   他想找洛可唯,于是四处张望,身边的岳枫跟他搭话,他也完全听不见了。   “喏,你想找的洛可唯……”岳枫无奈地一指。   正当红的女星却是站在宴会角落,正端着酒杯与人说笑,面上有些疲于社交的倦怠。   杜程:“谢了!”直奔洛可唯过去,岳枫忙跟了上去。   “洛可唯——”   洛可唯抬眸,见一个秀美青年满脸兴奋地过来,脑海里快速地翻阅圈内人员的名单,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人的名字。   杜程走得太快,岳枫追得有点狼狈,还是尽职尽责地给两人做了介绍。   杜程快人快语,“我能和你单独聊聊吗?”   洛可唯呆住了。   岳枫也呆住了,他拉了拉杜程的衣袖,“杜程……”   两人还是陌生人的情况要求单独聊聊实在是太失分寸了。   “可以啊。”出乎岳枫的意料,洛可唯竟然一口答应下来。   僻静的阳台上,洛可唯紧了紧肩膀上的披肩,舒了口气,“头昏脑胀的。”   杜程还在组织语言,却听洛可唯已经先开口了,“你是记者吧?”   杜程:“……”   “没错,我和许承运正在恋爱中,马上就要结婚,”洛可唯漫不经心,“免费的头条,送你了。”   杜程顺势掏出小本本,“有分手的可能性吗?”   洛可唯不愧是当红女星,面对这样充满恶意的问题面不改色,“我们很相爱。”   杜程察言观色,“但你看上去并不开心。”   洛可唯沉默了。   跟记者说心里话是很蠢的,但显然面前秀美的青年有股让她想说真话的魔力,“我在考虑要不要退圈。”   许承运很爱她,他们也几次讨论过结婚的事情,唯一的矛盾点就在于许承运希望洛可唯退圈。   许承运觉得娱乐圈太乱,也不想以后一直被追着曝光婚姻生活,他养得起洛可唯,只要洛可唯退圈,安心做他的许太太,未来的生活绝对不会比现在差。   洛可唯很犹豫,她现在是挺红,但是再继续下去,未来是会更进一步还是逐渐下滑,她自己也不确定,而她也的确很爱许承运,所以她内心的天平其实是倾向于退圈的。   只是一时还下不了决定。   还好还好,有矛盾就好,杜程松了口气,对这方面他了解不深,心里暗暗记下,“能加个微信吗?”杜程眨着大眼睛,“如果有烦恼,可以随时跟我沟通。”   要到洛可唯的微信后,杜程心满意足地走了。   岳枫找了半天人没找到,发微信才知道杜程走了,心想自己还真是个工具人哪,见面统共才说上几句话,但他被这么无视了,却一点都不觉得生气,脸上还是笑容藏不住。   洛可唯跟杜程说出来后,心情也轻松了一点,对岳枫道:“你那个记者朋友挺可爱的。”   “是吧?”岳枫笑着道,“我也觉得他很可爱。”   洛可唯笑容淡了点,“喜欢?”   岳枫大方道:“挺喜欢的。”   洛可唯喝了口酒,“我该庆幸你这样的风流浪子喜欢的是男人,要不然不知道多少无辜少女要倒在你的西装裤下。”   岳枫笑道:“没这么夸张吧,我很风流吗?”   洛可唯翻了个不雅观的白眼,“是,你不风流,只是喜欢换床伴。”   岳枫笑而不语,举了举酒杯翩然退场。   晚上姬满斋回来检查杜程的作业。   杜程给了结局,“人类发现妖怪的行为,他很伤心,觉得妖怪做错了,妖怪改邪归正,把灵力都还给了别人。”   姬满斋听完,抬手揉了揉杜程的发顶,“为什么不按白飘飘编的去说?”   杜程:“我不喜欢那个故事。”   姬满斋慢慢抚摸杜程的头发,“出去玩了?”他轻嗅了嗅,“喝酒了?”   杜程否认,“我没喝酒。”他怕自己喝了会现原形。   “想喝一点吗?”   窗边酒壶里的酒液倒出,杜程闻着醉人的香气,神情已经先飘飘然了,“好香啊。”   杜程捧起酒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甘甜清冽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杜程的眼睛瞬间亮了,“再来!”   几杯酒下肚,杜程已完全醉了,脸色烧红发烫,他倚着窗户,拿着酒杯,指着窗外的桃树,“我要把这树砍了!”   姬满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抬头一饮而尽。   杜程脸探出窗外,在风中来回滚脸,“好舒服啊……”回头看向饮酒的姬满斋,不解道,“你为什么要砍我……”   姬满斋的手顿住。   杜程手贴向脸,从自己的额头一路往下摸到脖子,“我疼啊……”   手上的酒杯微微颤抖,体内灵力不受控地外泄。   脑海内破碎的记忆片段继续破碎分裂。   【“你不要与她成婚好不好?”他抓着他的袖子,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大殿地面,“我求你……”   他一向宠他,只要他求,他一定会答应的。   “不行。”   “曲觞,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一丝一毫的柔软。   “我不走!”   模糊的脸仰起,“除非你杀了我!”   “你拔剑啊!”   他真的拔剑了,剑尖闪着寒芒,对着那张无助的脸。】   “咳——”姬满斋胸口涌出一股郁气,喉咙中翻涌的鲜血被强行咽下。   杜程仰着头,闭着眼睛,靠着窗户已经睡着了,嘴角还翘着,似乎在做什么美梦,桃叶吹拂到他脸上,他不悦地抓了抓脸,翻身嘟囔道:“我讨厌桃树……” 第30章   杜程的确在做梦。   他又梦见自己正在泡温泉,好舒服啊,温度不冷不热的正合适,然后他的梦开始重复剧情。   白袍姬满斋从天而降,凶神恶煞地对一个人放狠话。   “我偏要勉强。”   因为是熟悉的剧情,杜程在梦里还分神思考了一下姬满斋这句话,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白袍姬满斋干嘛偏要勉强呢?性格真坏啊。   正当杜程以为这又是在重复做过的梦时,接下去就不是重复的剧情了。   姬满斋跳下了温泉。   瞬间,温泉像被煮沸了一般,温度急剧上升,水面密密麻麻地冒着水泡,杜程倒没觉得有什么,或许是因为他在做梦吧,完全没觉得烫。   其他泡温泉的人可就惨了。   一时之间哀鸿遍野,惨叫连连,似有无数的人在一齐痛苦呻吟,声音凄厉得杜程都想捂住耳朵。   他试了,发现自己压根没有手去捂耳朵,只好皱眉忍耐,对白袍姬满斋的印象更差了。   “……你这是造孽呀!”   咦?这声音好耳熟,语气也很熟悉,杜程想起来了,这是谢天地的声音!   这下杜程知道了,看来这真的只是一个梦而已。   他把现实生活里认识的人都给编排进去了。   忽然,他觉得身下一软,似是被人抱了起来,杜程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熟悉的脸时他笑了,“这是真的,还是做梦呀?”   没有得到回应,他用力拽了下姬满斋的衣领,发现手里攥着的是黑色布料,杜程放心了,不是白色的,是真的,真的姬大大不发脾气。   既然是真的姬满斋,杜程就放心地睡过去了。   他睡着了,睡得极安心。   姬满斋抱着他,一步一步,胸口翻涌疼痛,心中只有四个字:大限将至。   他在人间流浪了数十年,原来就是在等这个,等他的审判。   他想他是犯了错,到人间来还他的债。   杜程一觉醒来,姬满斋又不见了。   最近姬满斋好像很忙似的,总是不见人影。   谢天地也忙,给妖怪们找工作。   杜程一下就没人理了,只有白飘飘乐意陪他玩。   白飘飘是狐狸精,于是杜程向她求助,“如果我想拆散洛可唯和许承运,有什么好办法吗?”   白飘飘在精怪管理局待的无聊死了,这个话题正中她狐狸精的心意。   “那太容易了,让我出马,三天之内,我保证许承运连洛可唯是谁都忘得干干净净!”   白飘飘拍着胸脯许下豪言壮志。   杜程托下巴,“这样不好吧,姬大大不让妖怪和人类多接触的。”   “少来了,我看姬大大对你可是大大滴宽容,”白飘飘一撩长发,“老娘想试试看自己的撩汉大法很久了,小妖怪,别怕,姬大大会给你撑腰的!”白飘飘信任地拍了杜程的肩膀。   杜程上下嘴唇动了几下,心想万一出事他可不负责。   *   许承运觉得最近他身边有点奇怪。   比如——   女人迎面直直撞来,明艳的脸上浮现出怒气,“喂,你走路不长眼睛啊,撞我干嘛!”   许承运冷漠道:“小姐,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喂,明明是你……”   许承运抬手打断对方的大呼小叫,“前天在咖啡店你泼了我一身咖啡,昨天你在停车库踢了我的车,再加上今天,这位小姐,你搭讪的手段有些落伍,麻烦以后少看点电视剧,不要再来骚扰我。”   不远处的杜程惨不忍睹地闭上了眼睛。   白飘飘灰溜溜道:“我在勾引你,你给点面子行不行?”   许承运笑了,“你没有收到我的律师函,这已向是我给你留的体面。”   白飘飘丢脸丢大了,一言不发扭头就跑,跑到拐角处抓住杜程的手腕,两个妖怪跑出了很远才停下。   “失败了。”杜程无情宣判。   白飘飘大为不解加不爽,“没道理啊,我都勾引他三次了,他竟然一点都没动心,难道月老已向给他拴上了红线?”   杜程:“月老栓红线就不行了吗?”   白飘飘道:“废话,月老是神仙,我是妖怪,九尾狐是灵兽,但也是妖怪,妖怪怎么斗得过神仙啊。”   杜程试探道:“那三生石呢?”   白飘飘:“哇靠,三生石更狠好不好,小朋友,你知不知道三生石的来头啊,那是女娲补天落下的石头,上古神器,懂不?”   杜程佩服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   白飘飘骄傲起来,“我们九尾狐一族记忆是传承的,你别看我才两百岁都不到,我脑海里的记忆可是从远古时代算起的。”   传承也没用,白飘飘用心撩汉惨遭滑铁卢,非常难过,要求吃炸鸡补偿。   杜程带她去吃鸡,心里怀疑白飘飘就是出来白嫖的。   白飘飘吃了一整份炸鸡,满嘴流油还不满足,招手还要,看到了一张熟脸,“咦,小妖怪,那不是你老板吗?”   杜程回头,真是唐芙,他正在取店里的外卖。   杜程向他招手,“老板!”   唐芙最后一家店破产,连拆迁的房子都赔了进去,山穷水尽只好注册外卖员送外卖,今天是他第一天上班,在炸鸡店遇上前任员工的唐芙很不好意思,假装没看见杜程,提了外卖就走,结果刚出店门,忽然左脚绊右脚摔了一跤,炸鸡可乐洒了一地。   唐芙:想哭,但是忍住。   “老板,你没事吧。”杜程跑出来扶人。   白飘飘赶紧捡起地上的炸鸡,呼,吹一吹还能吃。   唐芙艰难道:“没事,我进去再买一份。”   唐芙一瘸一拐地进去排队。   杜程看着他在队伍末尾的身影,对白飘飘道:“只要前世犯了错,今生不管做什么努力也没用吗?”   白飘飘边吃边吃免费炸鸡,“因果轮回嘛,要不然怎么会有报应这个词。”   唐芙排完队出来,手上提了份新的炸鸡可乐,对杜程道:“最近在哪上班?”   杜程:“……在学校。”   唐芙:“挺好的,有份工作,可别再把钱给同居的男人了。”   白飘飘:嗯?她听到了什么?   杜程:“我已向不住他那了。”   唐芙:“行,我先走了。”   杜程与唐芙告别,白飘飘悄悄趴上他的肩膀,幽幽道:“你以前和男人同居啊?”   杜程大方承认,“是啊。”   白飘飘舔舔嘴唇,“带我见见呗。”   杜程其实也有点想周隔海,“可以是可以,但是他很讨厌精怪管理局,你可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起。”   白飘飘:“没问题!”   两只妖怪高高兴兴地重返杜程的故居,但是却没找到周隔海。   404的门开着。   房东正在抱怨,“把门弄坏了,人就这么跑了,真是没素质。”   “他搬走了吗?”杜程急切地问道。   房东没见过杜程,气道:“你认识周隔海啊,他拖欠了我一个月房租跑了,还把我门锁弄坏了!来来来,你认识他,正好你过来……”   “干嘛啊,谁认识他啊,不要拉拉扯扯的。”白飘飘护着恍惚的杜程躲开房东的魔爪,匆匆下楼,“你朋友搬家了,他没通知你啊。”   杜程神情恍惚,忽然浑身一抖,“我要去找姬大大!”   杜程拿出手机给姬满斋打电话,“姬大大,求求你,求求你帮我找我的朋友!”   雄赳赳死了。   周隔海失踪了。   两个妖怪朋友接连出事,杜程心慌意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白飘飘陪他坐着,“你放心吧,等姬大大来了,他肯定能帮你找到你朋友。”   杜程咬着嘴唇不说话。   白飘飘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   姬满斋来得比白飘飘想象得要更快一点。   杜程一看到姬满斋就扑了上去,双手抓住姬满斋的胳膊,结结巴巴道:“周、周隔海不、不见了……”   姬满斋抬手从他的发顶一直抚到他的背,“别害怕。”   姬满斋的话是有魔力的,杜程急躁的心情逐渐平复,“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有个妖怪朋友,因为他很不喜欢管理局,他对管理局有误会……”   他本来是想解决了洛可唯的事情后再去见周隔海,用自己的向历告诉周隔海,精怪管理局是个很好的地方,他也可以一起来住。   “我知道,”姬满斋轻拍他的背,“我都知道。”   姬满斋抬眼,目光落到白飘飘身上,白飘飘立正站好,一脸“我很守规矩,我什么都没干”,姬满斋收回目光,“上车吧。”   *   “你也在找他吗?”   杜程惊讶道。   姬满斋“嗯”了一声,方向盘向右,“他是登记在册的妖怪,下落不明当然要找。”   杜程没有计较姬满斋什么时候知道的周隔海的存在,只是着急道:“找到了吗?”   姬满斋:“有一点眉目了。”   他早出晚归,就是为了找周隔海。   小胶片消失时,微弱的妖气残留,令姬满斋猛然想起,他曾在404里感觉到相似的气息,微弱又杂乱的妖气消失的尾调。   当时他没有多想。   小胶片消失后,姬满斋才猛然意识到在404的房间里,也许也有半妖消失了。   杜程急得碎碎念,“雄赳赳是我第一个朋友,周隔海是我第二个朋友……”   姬满斋默默听着:所以他才不告诉他。   “一定要找到啊,拜托一定要找到啊。”杜程双手合十地祈祷着,他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一个朋友了。 第31章   杜程回想与周隔海相处时的细节,把重点都告诉了姬满斋,尤其是周隔海的样子,还有他少了一双腿。   姬满斋记得周隔海坐着轮椅,但当时他并没有在意周隔海是否少了腿。   “他少了一双腿,是人形有缺陷?”姬满斋不动声色道。   杜程:“嗯,就跟我一样。”   白飘飘在后座听得心惊肉跳。   妖怪人形有缺陷是大事,会死人的。   “他有缺陷多久了?”   “好像很久了,反正雄赳赳说已经很长时间了。”   白飘飘心沉了下去。   有缺陷的妖怪凭什么活那么久,除非……白飘飘越想越害怕,记忆里发生的事难道又要重演?   姬满斋沉默下去,良久才道:“没事。”   姬满斋把白飘飘送回精怪管理局,对她道:“下不为例。”   白飘飘听懂姬满斋的意思,忙不迭地点头。   跟着杜程能偶尔玩一玩,不能太过火,分寸她还是懂的。   姬满斋带上杜程把车开到了市一中。   “市一中?”杜程奇怪道,“孟添玉的学校?”   “不止,”姬满斋拉开车门,“也是牛顿的学校。”   牛顿,是精怪管理局的物理老师,曾是市一中的一面黑板,用牛顿的话说,市一中是个好地方,他这样的黑板都是托了市一中的福才能成精。   姬满斋不知从哪里搞到了城市规划局的证件,亮了证件进了学校。   学校正在上课,操场是空无一人,东侧一脚林立着器材,单杠、双杠都在一块儿。   “他的原形在这儿。”   姬满斋指了其中一根单杠,“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他。”   上次是帮人办事,杜程找得都那么卖力,这次是找朋友,他当然是拼尽全力,身体内的灵力放出来的一瞬,就连他身边的姬满斋也忍不住一晃,他按住杜程的肩膀,“不要着急,慢慢来。”   灵力如波浪般散开,瞬间席卷了整个学校,草木都为之一震。   杜程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体内过剩的灵力,天哪,他哪来那么多那么强的力量!   “我……”   求救的话语说出来之前,按在他肩膀的手团住他半个人,黑色帽檐低低,在他面上投下阴影,杜程在姬满斋的怀抱里逐渐冷静下来。   “我看到了。”   杜程胸膛起伏,他看到的画面带着浓烈的感情,就像曾经看到孟诗平的前世一样,他在一瞬间就进入了共情。   手套擦过脸颊,姬满斋:“你哭了。”   “啊,”杜程胡乱擦眼泪,“不是我哭了。”   黑色手套印上了浅浅泪痕。   “我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杜程不解,“他也没有腿。”   姬满斋耐心听杜程说。   “是个男孩子,看上去跟孟添玉差不多大,他哭得很伤心,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姬满斋:“妖怪还是人类?”   杜程现在已经能分辨了,“人类,肯定是人类,对了,他穿着和孟添玉很像的衣服。”   校服,那就是学生了。   市一中是百年老校,收过的学生成千上万,要找到片段中的学生是项大工程。   杜程只是能看见,他画不出来,也无法呈现画面。   线索到这里忽然中断,杜程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姬满斋安抚他,“放心,他现在还很安全。”   谢天地早已算过卦,周隔海还活着。   平常从不信谢天地的杜程这个时候也只能选择相信了。   “为什么我的朋友都会不见呢?”   奔波了一天的杜程躺在床上喃喃道。   姬满斋陪着他,他看着手套上的泪痕,“世间离别才是常事。”   杜程:“那我们以后也会分开吗?”   屋内有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久到杜程以为姬满斋不会回答时,姬满斋沉稳的声音掷地有声,“不行。”   不是不会,是“不行”。   杜程侧过脸,姬满斋的手套放在膝上,黑色手套上的手背处一点深色痕迹。   “是我弄脏的吗?”   杜程记得姬满斋用手指给他擦眼泪。   “我帮你洗。”   杜程伸手抽走手套。   姬满斋平静道:“洗不掉的。”   杜程抬眸,“为什么?”   “它跟着我,算是我的法器,寻常事物都不会在它身上留下印记。”   杜程稍惊,“那怎么会被弄脏呢?我的眼泪有这么厉害吗?”   “很厉害,”姬满斋满脸平静,甚至还轻笑了一下,“去不掉了。”   “这么漂亮的一副手套,”杜程很懊恼,“多可惜啊。”   小妖怪这样趴着,拿着他的手套愁眉苦脸。   姬满斋忽地仿佛看到杜程的头发变长了,一头乌发披散,趴在桌边,仰头灿烂一笑。   “姬大大,你的头发好像越来越长了。”杜程注意到姬满斋脑后的头发长得快垂下来。   姬满斋道:“三千烦恼丝,它来找我了。”   “它是谁?”   “睡吧,”姬满斋抽走杜程手里的手套,他轻揉了揉杜程的头发,“睡一觉,心情会好很多。”   杜程怔怔的,他看着姬满斋的脸,太俊了,不像凡人,面上是菩萨一样的慈悲和忧郁,“姬满斋。”   他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姬满斋的手顿住。   杜程仰头,声音清脆,“我不是曲觞。”   姬满斋微笑了一下,眼中柔波荡漾,“知道了,”他收回手,尾音飘散在空中,“睡吧……”   杜程翻身躺下,他现在的烦恼可真多。   朋友,灵力,还有……姬满斋。   周隔海的事情一直没有消息,倒是洛可唯那有了进展。   洛可唯单独邀请杜程出来吃饭,杜程一来,洛可唯就给他端茶倒水,“之前是我得罪了,不知道你原来是大师。”   杜程尴尬,“方小姐说的吗?”   洛可唯笑笑,“杜大师威名远扬,已经口口相传了。”   这些高人忌讳多着呢,洛可唯情商高了一把。   杜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出名了。   “既然大师已经知道我的烦恼,那我想请大师给我算算姻缘,行吗?”洛可唯直接说出了来意,“价钱好说。”   其实她这几天一直在拜寺庙算卦,签都抽过好几支,好的坏的都有,就是下不了决心。   杜程当然是劝她分手,“你们不合适。”   洛可唯脸色白了白,“是哪里不合适呢?杜大师,是不是要先合八字再看?对了,我在网上的生日是假的,我改过年龄。”   “不用合八字,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杜程斩钉截铁道。   洛可唯也见了不少大师,没一个说的这么直接又肯定的,就算是说不好,也是有转圜的余地。   洛可唯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我想问你是为什么犹豫呢?”杜程道,“没有疑问的话,为什么要请人合八字算命?”   杜程的话问到了洛可唯心里。   如果真的那么坚定,许承运求婚的时候她为什么答应得那么勉强?   洛可唯放下包,毫无形象地叹了口气。   “豪门阔太没那么好做。”   “我才二十七,我还没玩够呢。”   “二十七哎,”洛可唯作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女明星的二十七岁跟十七岁根本没有区别,我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红。”   杜程认真听着,肯定道:“你说的对。”   “息影结婚生孩子,然后老公出轨我还要笑嘻嘻地辟谣,说实话这种戏码我真的看得太多了,”洛可唯伸出手在空中虚虚地抓了一下,“……我没有信心。”   她终于说出来了。   她没有信心。   其余都是借口。   爱这种东西,拥有的时候是很绚烂,但谁也不知道它会闪亮多久,珍珠变成鱼眼珠的故事太多了。   “我听过有人说,不对等的两个人是没有爱情的,”杜程回忆孟诗平的脸孔,“退圈之后,你就不再是女明星,而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你身上的光环都会逐渐消失,他会站得越来越高,等你追不上的时候,也许就会被抛弃了。”   “人不可能演好所有的角色,”这是杜程从方静那学到的,“总要有取舍。”   是想成为某个男人的妻子,豪门阔太太,还是成为更红更出色的女星?   洛可唯猛灌了一口冰水,“如果他足够爱我,就不该逼我退圈。”   杜程劝了半天,没想到这一点。   洛可唯上头了,当场打电话给许承运。   “结婚可以,我不想退圈,我想继续演戏!”   “什么?你答应了?!许承运,我爱死你了!”   “结结结,马上就结!”   洛可唯欢天喜地,杜程却是愁眉苦脸。   完了。   正当他头疼时,他看到洛可唯体内一缕红色光芒脱出,慢悠悠地游向他体内,杜程低头一看,他又完整一点了!   啊?原来不搞拆散也行啊!   洛可唯高兴死了,给杜程转账之后,马上就要去找准老公约会。   杜程和她挥手道别,还有点迷糊,面前忽地又飘起一层雾气。   杜程发现自己又躺在了泉水里,这次不是温泉了,水冷冷的,还有一股醉人的香气,他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两片薄唇。   薄唇慢慢靠近,杜程吓得闭上了眼睛。   “嗯?”   低沉的声音响起,略带疑惑。   “开灵智了?”   杜程睁开眼睛,他看到了说话的人。   是姬满斋!   乌发松散,一根玉簪斜斜地固定住发髻,面容俊美绝伦,白袍一尘不染,即使是杜程仰视的死亡视角也挑不出姬满斋这张脸一点毛病,太俊了!   而且这次的白袍姬满斋身上没有半点戾气,笑容温和,和黑衣姬满斋的气质很相似,好像还要更出尘一些。   “你既有了灵智,就该勉力修炼早日化形,”他声音柔和亲切,令人如沐春风,杜程听得都要醉了,“你我算是有缘,从今日起,就由我来教导你。” 第32章   他看到的画面到底是做梦还是真的?   杜程像从一场梦中出来,神情也恍惚了。   这太奇怪了,好像上次他收回孟诗平身上的灵力时,也看到了姬满斋。   为什么他会一直看到有姬满斋的画面呢?   杜程一路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回到精怪管理局时没注意,与急匆匆出门的白飘飘撞了个满怀。   白飘飘“唉哟”一声,正要破口大骂时,发现对方是杜程时悄悄闭嘴,她拍了拍自己的裙子,抱怨道:“刚洗的呢。”   而杜程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飘飘姐,你怎么少了条尾巴?”   美女的白色长裙身后甩动着数条柔软灵动的尾巴,杜程一眼就看到中间突兀地空出了个位置,一看,九尾狐怎么只有八条尾巴?   白飘飘先是愣住,随后尖叫一声捂住屁股,“你变态啊你!”   杜程:“……”   白飘飘双手盖在裙子上,发现自己根本没露原形啊,杜程怎么看出来她少了条尾巴的?   世界在杜程的眼里天翻地覆。   精怪管理局瞬间变成了动物园。   所有妖怪在他眼里都原形毕露——是真的原形。   各色动物已经都不稀奇了,还有许多植物,而牛老师,果然是一块黑板,头顶反光的那一片上还有没擦干净的粉笔灰。   得知杜程忽然觉醒了看透原形的功能后,众多妖怪包括白飘飘都躲着他走了。   太害羞了。   都被看光光了!   谢天地闻讯赶来吃瓜,在杜程面前上蹿下跳,“看我,看我。”   杜程:“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你确实是个人。”   谢天地吱哇乱叫,“你有问题,竟看不出我的原形是美猴王?”   杜程不想理他。   他忽然好奇,姬满斋的原形是什么啊?想看!   杜程飞奔向姬满斋的办公室,推开门,姬满斋正坐在窗前,听到动静回头,见是杜程,神情已经先柔和了。   在与姬满斋对视的那一刻,杜程的脚步顿住,面上兴奋的表情也凝固了。   绿叶映在窗前,斜斜地在姬满斋身后陪衬,姬满斋照例是戴着帽子一身黑色,收敛起了他身上所有的存在感,可他身后却立着一个虚影,白袍染血,满身戾气。   “怎么了?”姬满斋道。   杜程不敢说话了。   他看到的其他妖怪都是原形,可姬满斋这算是怎么回事?   他在“梦境中”所见到的白袍姬满斋竟是真的?那白袍姬满斋一剑向他砍来也是真的?杜程越想越怕,脚步悄然后退,一下把门带上,“没事——”   这哪像是没事?   姬满斋立刻起身去追。   杜程跑得飞快。   来找姬满斋的谢天地见到两人追击的一幕,不怕死地在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瓜: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杜程一下被拉住时,余光扫到白袍姬满斋,吓道:“别杀我——”   姬满斋手一紧,目光扫向一旁满脸“啊,这可真有趣”的谢天地,“怎么回事?”   谢天地乐,“小妖怪开天眼了,能看出妖怪的原形了,小妖怪——姬大大原形是什么啊,瞧把你吓得。”   杜程抱头,“他不是妖怪。”   谢天地:“啊?”   姬满斋这么猛,不是妖怪?   杜程嘴被捂住,姬满斋用警告的眼神看一眼谢天地,谢天地立马心领神会,给自己的嘴加上拉链,举手,“我能留下来继续看不?”   不等姬满斋开口,谢天地皮了这一下很开心,就自觉走人,给两人留下空间对线。   “你能看出妖怪原形?”   杜程僵硬点头,不敢回头看姬满斋。   “你从我身上看出了什么?”   杜程犹豫着该不该说,想了想,还是没说。   “为什么说……‘别杀我’?”   姬满斋语气平静。   杜程偷偷回头又看一眼姬满斋,嗯,仍然是背后有人,想想就恐怖。   “我没看到你有原形,”杜程边想边编,“那你一定是很厉害的人了,我们不是同类,所以我害怕啊。”   拙劣的谎言。   姬满斋没有去戳穿他。   “害怕什么?”姬满斋低声道,“怕我伤害你?”   杜程忙不迭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质疑你的善良,只是我天生比较多疑,对不起啊。”   对待姬满斋,杜程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讨好小心的态度。   希望他的背后灵能听到他拍的马屁,从姬满斋身上跳下来的时候能饶他不死。   杜程见识过姬满斋的能力,摘帽之后强得空气都要躲着走,但是白袍姬满斋,杜程虽然只在“梦境”里见过,也被对方秒天秒地戾气十足的形象吓得够呛。   强大的好人与强大的恶人之间,显然后者要可怕多了。   杜程对姬满斋很随便,是因为他知道姬满斋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而且姬满斋总给他一种无论他做什么,都可以被包容的安全感。   当然知道对方可能是认错人后,杜程也打算稍微收敛,讲点分寸,免得顶着误会占人便宜。   这下好了。   别说占便宜,脖子不断就算成功。   杜程秒变卑微小墙,姬满斋很不理解。   他的确不是妖怪,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但他能肯定自己不是妖怪。   到底杜程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才会怕成那样,还说“别杀我”……   姬满斋想到杜程惊慌失措的表情,心口就一阵抽痛,他也曾怀疑过,那些碎片一般的记忆来自何方,代表什么,真假如何,遇到杜程之后,他越来越相信,那都是真的,真的令他害怕去触碰。   姬满斋松开拉住杜程的手,“进来。”   杜程听话跟上。   姬满斋的办公室有一张书桌,书桌上铺着纸,原先姬满斋喜欢在这儿画画,现在姬满斋已经很少画,他的笔搁在一边,沉积了许久,墨都已经快干了。   “我教你结印。”   “啊?”   “翻山,”姬满斋道,“这是我的印,我教你。”   准确地来说,是给。   结印的手势并不复杂,随便谁多看两遍就能懂,但姬满斋的印汇集了天地灵气,与他自身的力量融为一体才能发挥出巨大的威力。   没有姬满斋的允许,翻山印根本连行都不会显。   杜程的手落在姬满斋的掌心。   姬满斋摘了手套,手把手地教他。   姬满斋的手是热的。   干干净净,骨节分明,像是双好人的手。   金色灵力从指缝溢出,杜程紧张道:“不要给太多,我控制不了。”   不知不觉中,他又放下了戒心,语气随便,还带点嫌弃。   姬满斋勾唇一笑,“放心。”   十指相扣,指腹摩挲,缠绕之间温暖的灵力火花四溅,最终一枚浅浅的翻山印从两人掌中发出。   杜程能感觉到他和这枚印这间是有联系的!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与姬满斋将翻山印打入他体内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能感觉到这枚印的每一寸纹路,每一丝走向,连接的又是怎样庞大的力量。   姬满斋松开手,杜程还举着手,他的手转动,那枚印也跟着他转动,这真是太奇妙了!   “试着收回它。”   “怎么收?”杜程一回头看到阴恻恻的白袍姬满斋还是吓得浑身一震,虽然对方是闭着眼睛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但杜程却总怕他会突然睁开眼睛然后给他一剑。   姬满斋勾了勾手指。   杜程瞪大眼睛,“就这样?”   姬满斋只是微笑。   杜程试探着对翻山印勾了勾手指,金印竟真的撒着欢地跑回他的掌心。   “好玩!”   “翻山印可震沧海,”姬满斋道,“包括我。”   杜程玩印的手顿住。   包括我是什么意思?   杜程掌心里的金印微微发烫。   “所以不用怕我。”   姬满斋道。   杜程忽得觉得掌心的印烫得厉害,他急急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我……”   “——不是曲觞,”姬满斋淡淡接道,“我知道。”   杜程的话被姬满斋抢了,于是他说了自己下一句,“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不是傻瓜。   姬满斋也不是真菩萨。   诚然姬满斋对妖怪都很好,尽心尽力地帮他们融入人类社会,可对于姬满斋来说,那更像是出于责任感,对杜程,姬满斋已经付出太超过的关心。   甚至于……翻山印,这种能反制自己的东西也交给杜程,只是因为杜程偶然的恐慌?   杜程直直地看着姬满斋,双眼明澈,他要一个答案。   身后的白袍姬满斋。   面前的黑帽姬满斋。   他都要答案。   为什么想杀他?   为什么待他那么好?   姬满斋静静看着他,轻声道:“我希望你……”   杜程悄然屏住呼吸。   “……帮我找到曲觞。”   杜程:“啊?”   姬满斋:“他的原形在这儿。”   杜程环顾整个房间,目光凝结在那棵讨人厌的桃树上,瞠目结舌:“桃树吗?”   “嗯。”   杜程不理解,“可这只是一棵很普通很普通的桃树啊。”   离成精也就还差个几百年吧。   姬满斋:“他受了重伤,需要修养。”   杜程头晕了一会儿,忽然想道:“可你不是说我是曲觞吗?”   姬满斋反问,“你不是否认了?”   杜程哑然。   所以……姬满斋的老婆是这棵长得又肥又壮绿油油的桃树?   杜程不由自主地张大嘴。   他脑内的画面有点不太和谐。   “那他已经在这儿了,还需要我找什么?”杜程还是不明白。   姬满斋:“本体在这儿,神魂……不在。”   杜程:“哦,跟周隔海差不多。”   “好吧,”杜程小别扭了一下,他是很讨厌情侣的,看在姬满斋的面子上,他愿意帮忙,“那我试试看吧。”   说着,就想放开灵力,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   姬满斋:“不急,让他修养修养。”   杜程:“哦。”   气氛有点尬住。   杜程挠了挠头,“要不,我给嫂子敬个酒?”   之前不知道桃树是姬满斋老婆,多有得罪。   姬满斋面不改色,“随你。”   杜程屁颠屁颠过去,拿了姬满斋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站在桃树面前一饮而尽,“对不住啊嫂子,你好好修养,我争取早点找到你的神魂。”   姬满斋站在杜程身后,听他对着一棵平凡桃树念念叨叨,眉目温柔得要化开。   傻瓜。 第33章   杜程给桃树连敬三杯,然后才停下,姬满斋这个酒特别好喝,就是容易醉,三杯够了。   表面是给嫂子敬酒,实际是蹭姬满斋的酒。   杜程心满意足,如释重负。   很好,他既不是曲觞,也的确对姬满斋有很重要的作用,一切都解释得很合理,除了……杜程看一眼姬满斋,心想翻山印能制住姬满斋,包括这个白袍的吗?   很快,杜程就有了答案。   半夜,他睡得正香,在梦里他神功大成,人形圆满,极为嚣张地考入了大学,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大学生,前途无量。   忽然,他仿佛感觉到有谁在盯着他看。   杜程猛地睁开眼睛,与头顶的姬满斋目光撞了个正着。   杜程:“!!!”   他没叫出声,因为姬满斋捂住了他的嘴。   手是冰的!   妖怪的视力比人类要强很多,杜程这才发现对方的样子和姬满斋有点不一样。   冰冰凉凉的长发从他的背上垂下来,有几缕扫到了杜程的脸上。   这是姬满斋的背后灵!   那个在梦里给他一剑的白袍姬满斋!   纯金色的瞳孔四周扩散开的红恰如他白袍上染过的血。   杜程想结印,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了。   姬满斋放开了捂住他嘴的手,杜程想叫,却依旧发不出声。   与他想象中的一样,白袍的姬满斋杀伤力何止翻倍。   不夸张地说,如果白袍姬满斋现在和黑衣姬满斋干起来,黑衣姬满斋能被白袍姬满斋原地秒十次。   这就是杜程的感受。   面对过于强大的敌人,杜程只能……闭上眼睛,安详等死。   下辈子,他不想做一堵墙了,他要做硬到不会出现凹陷的物品!   冰雪落在他的眉心。   杜程一下睁开眼睛,睫毛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姬满斋在亲他。   冰冰凉凉的。   雪先落在他的眉心,似乎是特别钟爱,在他眉心恋恋不舍地亲了很久,才又去亲他的眼睛。   杜程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眼皮也被冻了一下。   姬满斋好像鬼哦。   杜程脑海内浮现出这个念头,吓得灵力都要发抖了。   而姬满斋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害怕,冰冷的嘴唇极为温柔又怜爱地亲了亲他的眼皮。   杜程:不如直接砍他一刀吧。   这也太恐怖了吧,他甚至感觉下一秒姬满斋就会把他的眼珠子给咬出来。   姬满斋显然没这个想法。   雪下得密了起来。   杜程脸上像被盖章一样密密麻麻地盖满了姬满斋的吻,除了嘴唇,姬满斋简直就像在他的脸上画画。   杜程甚至觉得姬满斋还挺高兴?   似乎是为了证实杜程的猜测。   姬满斋抬起脸,他对着杜程笑了一下。   杜程的眼睛被这个笑容晃花了一瞬。   姬满斋笑得极开心极满足,他披头散发的,身上白袍血迹斑驳,笑容却是明媚得近乎单纯,他俯下身,这时杜程才发现他这个灵体从发顶到脚是逐渐变淡,双腿几乎是没有的。   灵体环抱住他。   杜程冷得牙疼。   而姬满斋是高兴坏了,不仅抱着他,一会儿在他脸上亲一下,一会儿用手指描摹他脸上的轮廓。   嗯,手指也是冰冰凉的。   杜程像被鬼缠了一晚上。   万幸,鬼没要他的命。   原本他以为他是睡不着的,可当他一觉醒来,屋里人也没有,鬼也没有的时候,杜程还是震惊了,他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   “阿嚏——”   杜程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完了。   感冒了。   谢天地简直无语。   “我搞不懂你们这些妖怪的种族优势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化了形以后一个两个都那么爱生病,每年医药费都要花出去不知道多少,又没有医保,国家也给不补贴……”   “吃药。”   “谢谢。”杜程吸着鼻涕吞下药片。   谢天地一扫抱怨之色,悄悄八卦道:“昨天你和姬大大后来怎么样了?”   杜程裹了裹毯子,“没怎么样啊,”他揉了揉鼻子,鼻尖也凉,昨晚被鬼鼻尖对鼻尖地蹭了半天,冻死他了,“对了,姬满斋的老婆就在他房间,以后你千万别叫错了。”   谢天地心想是啊,他老婆你不就在他房间嘛。   精怪管理局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空房间还是找的出几间的,姬满斋非要把人安排在自己房间,那不是很明显了嘛。   “就是那棵桃树。”杜程为自己的清白澄清。   谢天地:“哈???”   那棵桃树是他种的啊,桃核还是他吃过的桃子,也没想到会种出一棵桃树,他觉得是生物学奇迹来着。   所以……他含过姬满斋的老婆?   谢天地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得一身冷汗。   “小妖怪,你别开玩笑啊,”谢天地扯过杜程身上的毯子给自己裹了一半,急道,“我没见姬大大对那棵树多上心啊。”   杜程认真道:“那姬满斋为什么把树种在他房间外?”   谢天地:那是他坐在那吃桃,往外吐的。   谢天地还是不理解,“姬大大亲口说的?”   杜程郑重点头,又打了个喷嚏。   谢天地离他远了一点,妖怪的感冒传染到他可就不好了。   “没道理啊……”   谢天地内心很矛盾。   对老婆的事情,姬满斋可是很认真的,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信口开河吧?   谢天地出去看树。   树长得是挺不错,比一般的桃树要更绿,叶片也要更肥大,就是结的桃子不怎么甜,他不爱吃,这里的妖怪也普遍不爱吃。   等等,如果真吃了,是不是等于吃了姬满斋老婆的孩子啊?四舍五入就是生吃姬满斋他孩子?!   谢天地倒吸一口凉气。   妈的,这也太危险了。   杜程病了,这是他第一次生病,躺在床上缩成一团,脸上似乎还残留了冰冷的触感。   白袍姬满斋没有给他来一剑,却是钝刀子磨人,把他折腾得感冒了。   他为什么亲他啊?   是不是也认错人了啊?   晚上,姬满斋回来,发现杜程病了,“吃药了吗?”   杜程眼皮沉重,“吃了。”   药效上来还挺困的。   姬满斋摘下帽子,坐到杜程床前,伸手试了试杜程额头的温度。   姬满斋的掌心热热的。   “怎么忽然感冒了?”   杜程睁开眼睛,眼神从姬满斋身后闭眼的灵体上飘过,“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姬满斋出去问谢天地杜程吃了什么药。   谢天地说了。   治疗妖怪的药品,他们已经探索得很成熟了。   姬满斋走时,谢天地忍不住问:“姬大大,你老婆……”   姬满斋目光冷厉。   谢天地:好的,闭麦。   姬满斋回到房间,杜程已经睡着了,初次感冒的小妖怪脸颊红红的,看上去更稚气了。   姬满斋坐在床边凝视了很久,最终只揉了揉杜程的头顶。   半夜——杜程又被冻醒了。   面对白袍姬满斋在他脸上下雪并企图冷死他的行为,杜程只想说:给他来个痛快吧。   咳嗽憋在喉咙里出不来,杜程痛苦地皱了眉。   正亲他酒窝的人愣住了。   曲觞,你怎么了?   他无声道。   曲觞听不见,只是闭着眼睛,五官都皱成一团。   他看出了曲觞的不适,手轻轻盖在曲觞的脖子上。   曲觞脸色好多了。   冷。   他看到曲觞的口型。   奇怪,曲觞怎么会觉得冷呢?他已经抱着他了。   好冷。   他忙把曲觞抱得更紧。   曲觞满脸痛苦——放开!   大大的口型显示出他此时正在生气。   曲觞……生气的样子好可爱啊!   他抱着曲觞一顿乱揉,嘴角翘得快飞上天。   而曲觞似乎是不想理他了,闭上眼睛,一副“随你怎么样”的模样。   司命总说他养的这只精怪像猫一样,胡说,猫哪有曲觞可爱?   他轻轻地抚摸曲觞的脸,目光逐渐柔和。   第二天醒来,鼻子完全无法呼吸的杜程:求求姬满斋直接给他一剑吧!   看着神情哀怨的杜程,姬满斋眉头紧锁,怎么看上去更严重了?   杜程艰难道:“姬大大,我想搬出去住。”   姬满斋:“……”   为了能活命,不成为第一个感冒死掉的妖怪,杜程必须要和姬满斋分开睡了,“我可以睡教室。”   姬满斋:“为什么?”   杜程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后灵,这个不好解释。   毕竟姬满斋看上去什么也不知道。   杜程:“我怕感冒传染给你。”   很明显的借口,姬满斋也没有戳穿,或许杜程还是有戒备,先都顺着他再说。   杜程如愿以偿地住进了单人宿舍,顿时觉得自己的病有希望了。   白飘飘来看望他,小心翼翼地盖住自己的屁股,“小杜,你怎么样?”   杜程:“还行。”   不用遮了,他看得见。   白飘飘从杜程的眼神当中知道她遮了也白遮,悻悻地放下手。   “找我干吗?”杜程道,“抄作业?”   杜程的学习进度飞速前进,已经快读到高中了。   白飘飘气急败坏,“胡说什么呢,有的是人给我抄作业,我用得着借你的啊!”   倒也没否认自己抄作业的事实。   杜程:“那?”   白飘飘也豁出去了,“我实话跟你说吧,我想找回我少的那条尾巴!”   姬满斋让他找老婆,他能理解,白飘飘让他找尾巴,杜程就不太懂了。   白飘飘:“我听说你能帮人找到上一辈子的情缘是不是?”   杜程:“在我身上亲过的没问题。”   白飘飘:“我不知道我在你身上亲过没有。”   杜程:“你们九尾狐的记忆不是传承的吗?”   白飘飘叹了口气,“别提了,我上一辈那位为情所伤,直接把那段记忆掐了。”   杜程:“那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可是你的尾巴和找上辈子的情缘有什么关系?难道……”   “没错,”白飘飘咬了咬牙,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但她是真的没办法了,九尾狐少一条尾巴,这辈子没办法得道,“他把自己的尾巴送给了一个臭男人!” 第34章   世间只有一只九尾狐,每百年这只九尾狐就要经历一场劫难之后重生,肉体永恒不死,记忆代代传承,白飘飘的记忆里上一代是个美男子。   “帅,牛逼,”白飘飘竖起大拇指,“精怪能做到他老人家那份上,那已经是天花板了。”   杜程对牛逼的精怪很感兴趣,好奇道:“有多厉害?”   白飘飘:“以精怪之身,单挑散仙,你说厉不厉害?”   杜程的知识面又扩展了,“散仙,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啊?”   白飘飘:“那当然,有精怪为什么不能有神仙?不过神与仙不同,仙人一抓一大把,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至于神,我这么雄厚的知识储备里也只知道一个。”   杜程对神仙更感兴趣,“神,哪个神?长什么样子?”   白飘飘长指甲挠了挠尾巴,“见到啊,仙成神的时候,我那一代只是被成神时的威压波及才知道有位仙人成神了……哎,还是说我上一代那位哥吧。”   “那哥真是个人才,一个狐狸精也能被骗得团团转,关键他都知道对方是骗子了,还心甘情愿地斩断了自己一条尾巴,”白飘飘‘唰’地一下展示了自己身后的八条尾巴,每条尾巴都毛发蓬松雪白锃亮,独独少了C位那条,“还是最重要的中尾!”   九尾狐的尾巴的确美丽,雪白的颜色却有格外绚烂的效果,令人禁不住感到目眩神迷,只是少了最中间那一条,看着相当可惜。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尾巴送给别人啊?”杜程有尾巴,但也可以想象斩断尾巴肯定是很疼的。   白飘飘:“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看你不像坏人,我就透露给你,我们九尾狐浑身都是宝,别说尾巴了,我拔一根毛给你,你这两天的运气就能好不少。”   杜程张大嘴,“那给一条尾巴,那个人的运气不是逆天了?”   “不是光运气的事,你的思想怎么那么局限,宝贝,宝贝懂吗?”白飘飘气道,“就这么说吧,我割一块肉给你吃,你都能延年益寿。”   杜程小眼神在白飘飘身上闪烁了一下。   白飘飘:“……”嘴太快了。   “我警告你啊……”白飘飘伸出长指甲比划,“我物理不行,不代表我打架不行啊。”   杜程当然那个思,只是觉得很神奇。   “哎,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这尾巴到底有什么作用,”毕竟也人拿尾巴去送过人,那段记忆还被前辈砍了,“反正我只知道这条尾巴,对我们九尾狐而言,就是得道无望了。”   上一任大哥做事真的不负责任,你搞对象就搞对象,玩那么大干什么?还要她来擦屁股。   “所以我一定要把那条尾巴讨回来。”   杜程很想帮白飘飘的忙,但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试试看。”   “要碰你尾巴哦……”杜程凭自己之前的经验,“放心,不会趁机拔你的毛。”   白飘飘有点紧张,抖了抖尾巴,“你、你轻点哦……”   掌心触碰到毛茸茸的大尾巴,杜程满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治愈。   这蓬松的触感真是绝佳的享受,简直让人忍不住像从头撸到尾。   “怎么样?”   “好软啊。”   杜程语气梦幻。   白飘飘:“……”   “对不起对不起,”杜程即使地把自己从撸尾巴的快乐中抽离出来,“我放出一点点灵力哦,不知道会不会疼。”   白飘飘更紧张了,“你轻点,我怕疼。”   指尖随着心冒出火花。   杜程:完蛋。   细碎的火花舔上白色的皮毛。   杜程:!   白飘飘:“什么东西焦了?”动了动嘴,回头一看,杜程正用力对着她的尾巴尖吹,火星从蓬松的毛上散开,像吹落了一地的星。   白飘飘傻在那里。   杜程已经开始跳,“水、水!”   “啊——”   两只妖怪在宿舍里大哭小叫,吸引来了其他妖怪,众人看到九尾狐尾巴着火的画面,呆滞之后纷纷去找水,还是黑熊精抄来了他房间的浴桶。   “哗——”   白飘飘湿成了落汤狐,尾巴冒起缕缕黑烟。   杜程在她身边也有幸免,顶着满身的水渍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白飘飘:事后就是后悔,相当后悔。   尾巴着火事件经过妖怪们的口口相传一直传到了谢天地耳朵里。   谢天地沉迷财务,咋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满脸不信,九尾狐可是顶级灵兽,精怪中的大佬,人间的火对九尾狐来说跟挠痒区别,而且尾巴是九尾狐最强的所在,什么火能把九尾狐的尾巴点了?三昧真火吗大哥?   宿舍里躺了两个病人。   杜程裹着毯子取暖,白飘飘裹着毯子遮丑,侧躺着面对杜程,满脸美女的哀怨。   杜程:“对不起……”   白飘飘:“如果我现在说关系,连我自己都不信,等我好了,我去你本体上画坨大便不介吧?”   杜程:“……”那还是介的。   杜程也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难道是翻山印对他的灵力有了加成?   翻山印?   杜程忽然眼前一亮,“不如我们把你前辈叫出来问问?”   白飘飘:“开什么玩笑,他死了。”   “既然你们九尾狐的记忆都是传承的,那他凭什么把那段记忆抹去?或许他只是把这段记忆藏起来了。”   白飘飘思索了一下,记忆传承是硬属性,除了前头那位大哥,的确有谁干过类似的事情,“你这么一说,有可能。”   “翻山印好像可以把前世的执念从身体里召唤出来。”杜程道。   当时,孟诗平不就是因为翻山印被放出来的吗?   “翻山印?那算了吧,”白飘飘缩在毯子里,“姬大大不会帮忙的,他最讨厌处理妖怪的情感问题。”   杜程:“我来。”   白飘飘,“你来?”   杜程从毯子里伸出手,抬起指尖。   白飘飘吓得当场尾巴竖起,“干嘛干嘛!”   杜程单手极为生疏地仿照姬满斋结印的模样在空中比划。   白飘飘一看那个手势就知道是姬满斋结印的手势。   可是仿照姬满斋的手势有什么用呢?那是不可能结出翻山印的,要不然翻山印不早成精怪管理学院的爆款,人手一个了?姬满斋又凭什么镇住他们这些妖怪?   细白的手指在空中一顿。   空中忽地若隐若现地浮出一枚淡金色的印,颜色不是那么明亮,但印上蕴含的能量表明它是一枚货真价实的翻山印!   白飘飘人傻了,这……?杜程是姬满斋的亲儿子吧?否则说不过去啊!   “试试?”这次杜程先征求了白飘飘的见。   白飘飘吞了吞口水,“试试?”   指尖用力一弹,翻山印直直地向白飘飘眉心飞去,白飘飘不由闭上了眼睛。   “叮——”   是风吹动风铃的声音。   杜程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站在长长的回廊上,远处夕阳西下,翘起的檐边是一只精巧的狮子,口中衔珠,正对着要落下的太阳。   他这是又进入了“梦境”?还是?   “王上这次带回来的美人真是令人神魂颠倒。”   “谁说不是呢,看样子王上这回是要立王后了。”   “可那美人是个男子……”   “啊?”   小宫女说着悄悄话,手上提着还未点的宫灯,笑着走过转角,也穿过了来不及闪避的杜程的身体。   杜程惊讶地发现他在这次的“梦境”里是透明的,然后他又惊讶地发现,这个“梦境”里他甚至是自由的。   之前的“梦”里,他都是固定视角不能动的呀。   杜程连忙跑动了起来。   这里或许就是白飘飘那位前辈隐藏起来的记忆了。   王宫里到处在传言那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杜程跑动时又发觉梦境里的时间正在飞速流逝。   前一秒,宫女们还在议论美人是个男子,不合规矩,后一秒都已经称呼那个人为王后了。   杜程飞快跑着,根据他听到的消息去寻找那位美得不像凡人的王后。   他直觉,那位王后应该就是九尾狐了。   王宫很大,离王后宫殿越近的地方人烟却是越稀少。   红色宫门紧紧关闭。   杜程多想,直接撞了进去。   宫门内正在下雪,杜程下识地打了个哆嗦,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觉得冷,甚至连感冒好像都好了。   有人撑着一把碧色纸伞独立雪中,他身着一身白衣,白袍下摆垂落在雪地中比雪更白,背影宽阔而挺拔,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间,一根红色发带系住了他散落的长发。   杜程心想:这一定是九尾狐了。   他悄悄靠近,想看看九尾狐是不是和白飘飘长得一样,而他动几步,纸伞就旋了过来,伞抬起,伞下的人眉目如画,英气勃发,见到杜程,双眉微挑,先是惊讶,随后是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人和白飘飘长得一点也不像……等等,他能看见自己?!而且他说话的语气和自己好像很熟似的。   杜程顺势道:“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他一脸冷漠,“丹宸君的事谁也管不了。”   杜程心想丹宸君是谁?是王上吗?!   “丹宸君……”杜程斟酌道,“去哪了?”   九尾狐妩媚的眼角一挑,“他去哪与你有什么关系,看在大家同为精怪的份上,我劝你趁早放下……”   “阿莘。”   充满着欢喜的声音从宫门外传来,九尾狐一皱眉,对杜程道:“快滚,现在你可不是丹宸君的爱宠了,坏我的事,小心我宰了你。”   说罢,他用纸伞一抽,杜程瞬间便被一股大风给扇了出去。   他是透明的灵体,从宫墙外飞出去时,与正推宫门的人擦肩而过。   一道白光闪过,杜程打了个哆嗦,裹在毯子里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他回来了!而他对面的白飘飘脸垂在床边,仍是熟睡的模样。   杜程裹着毯子发起了呆。   擦肩而过时,他看得很分明,那个满身贵气,金冠锦袍的王上……长得和唐芙……一模一样。 第35章   唐芙,竟然是唐芙?!   白飘飘睡得正香,嘴里打着动物似的呼噜声,脸色红扑扑的,似乎马上就要现出原形。   杜程完全无法把这个白飘飘和梦境里那个眉眼妩媚的男人联系起来。   狐狸精作为精怪中的C位,杜程其实也只是听雄赳赳说过各种传说而已,真正见到白飘飘后,杜程觉得白飘飘一点都不像雄赳赳口中说的倾国倾城颠倒众生、玩弄人心与股掌之间的狐狸精。   成天白裙帆布鞋,上课看小说,下课抄作业,没事就骑着小电驴出去溜达,别说魅惑人心了,连精怪管理局里的黑熊精都魅惑不了。   梦境里白飘飘的前辈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但才真的称得上是祸水。   人的前世与今生会像孟诗平那样类似,会像牧野那样判若两人。   而九尾狐这种记忆传承、身躯不灭的种族,竟然也会变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杜程若有所思。   白飘飘仍然在睡,像当初的孟诗平一样,她睡得很沉,只是杜程也不知道白飘飘在梦里是否看见了唐芙?   冥冥之中一切都像是注定的。   唐芙现在又在哪里?   白飘飘没有像孟诗平那样长久地沉睡。   天快黑时,白飘飘醒了,她好久没睡过这么长、这么沉的一觉,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狐狸尾巴乱摆了一下,“呜——睡得好舒服——”   白飘飘抱住自己烧焦的尾巴玩了一下,才从沉沉的睡眠中醒过神,“怎么样,找到了吗?”   “没有。”杜程撒了个谎。   白飘飘遗憾,但也还好,她只是抱着一线希望,杜程找不到也很正常,她抱起自己的尾巴坐起身,抱怨道:“难道我的青春就这么苍白地破碎了吗?”   杜程:“……青春?”   白飘飘白他一眼,“有问题?我今年18岁好吗?之前的几千岁又不是我活的,跟我有屁关系。”   杜程怔怔看着白飘飘,良久才缓缓道:“那你才读高一?”   白飘飘:“……”   “我又不是一出生就在精怪管理局,是姬满斋把我抓回来,硬要我们上学的。”   “抓回来?”   虽然在杜程这个姬满斋的亲儿子面前议论姬满斋不好,但是白飘飘在杜程面前就是无法抗剧地想说实话,嘴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道:“是啊,这里所有的妖怪都是姬满斋抓回来的。”   “有干了坏事的,有还没来得及干坏事的,”白飘飘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也有我这种清纯系的妖怪。”   姬满斋都根本不是妖怪呢。   他到底来自哪里,又为什么会有这样强的力量?   丹宸君。   丹宸君的爱宠。   那个王后这样称呼他。   是认错了,又认错了。   他唯一曾被认错的就是——曲觞。   曲觞是丹宸君的爱宠?曲觞也是妖怪?   杜程裹了裹毯子,轻声道:“我有点困。”   他自己像是一脚踏进了一场看不见尽头的迷雾中,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又似乎正在暗示着什么。   白飘飘也裹毯子,“刚刚那一觉睡得好舒服,整个人都空了,轻飘飘的,你再给我来一下,我想今晚睡沉点。”   杜程:“好。”   他不畏惧。   翻山印打入白飘飘体内,白飘飘睡着的那一瞬,杜程即将被吸入梦境时,他的手臂一凉,他猛地回眸,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金色瞳孔。   白袍姬满斋来找他了。   “你也一起来吗?”杜程轻声道。   白袍姬满斋满脸困惑,却还是用力地抱了上去。   杜程与姬满斋齐齐坠入九尾狐的“梦境。”   脚下是一片温热的泉水,杜程站在水中央,他捧起一点泉水,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亲切感。   后背凉凉的,白袍姬满斋成了他的背后灵。   “嘘,”杜程轻声道,“别让他发现了。”   这个‘他’只指代一个人。   梦境里,也只有九尾狐能看出他们是外来者。   甚至于他们在泉水中走过,也并没有激起一点涟漪。   白袍姬满斋很安静地跟在杜程身后,背上虽然凉,但杜程已经没有那么怕姬满斋了,姬满斋身上是染着血,可他能感觉到,无论是白袍姬满斋,还是黑帽姬满斋,他们两个对他都是善意的。   那一剑还未刺向他,他就还是相信……姬满斋是个好人。   指尖被冰凉的手抓住,姬满斋对杜程极温柔地笑了一下,杜程也笑了一下,四目相对,姬满斋双唇微张,两个熟悉的字符从他惨淡的唇中溢出,那口型实在叫杜程看不出也难。   他在叫“曲觞”。 第36章   无论黑白,两个姬满斋都盯着他叫“曲觞”,黑姬已经知道认错,白姬还在执迷不悟。   杜程无奈之中产生了一丝疑惑,难道他的人形真的和曲觞很像吗?   从他朴素的审美来看,无疑,他的人形是好看的。   没有九尾狐那种惊艳四方的倾国倾城,也不似姬满斋那样英俊得霸道,他是那种年画娃娃长大成人的讨喜可爱。   谢天地和白飘飘都曾惊讶为什么他的人形能拥有与原形不相匹配的皮相。   杜程挺不解的。   他的原形不好看吗?   在墙体中,除了年岁大了些,结构比例堪称完美,而且古墙嘛,都是越老越有味道,他认为他的原形简直无可挑剔,化形凭什么不好看?   如果曲觞长成他这样,那么杜程认为——姬满斋非常有眼光。   杜程和蔼道:“我不是曲觞。”   “你不是曲觞?”   华丽的声线在背后响起,带着浓浓的不悦。   杜程回头,九尾狐发髻高挽,披着碧色长袍,正站在温泉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杜程。   杜程下意识地想把姬满斋给挡住。   他往前一步,九尾狐立即后退了一步,戒备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杜程意识到了,九尾狐看不见姬满斋。   又被抓包的杜程这次进来,并不是为了白飘飘,他就是专程来找九尾狐的,“曲觞是谁?他跟我长得很像吗?他是丹宸君的宠物?”   胳膊骤然一凉,是姬满斋攥住了杜程的胳膊,他神色焦急,嘴里飞快地说了什么。   他的话在杜程这边是无声版本,杜程模糊处理,统统理解为“你就是曲觞”之类类似的废话。   哎,别闹了,他怎么可能是曲觞呢,他对感情根本毫无兴趣,甚至有点反感,除非他脑子进水了才会嫁给姬满斋,再说曲觞是一棵桃树啊,他是墙,跨物种了。   随便拍了一下姬满斋的手当作安抚,杜程专心致志地向九尾狐输出,“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一个与你有关的秘密,好不好?”   九尾狐天生就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秘密这种事在他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对方自曝“我不是曲觞”,那么他连最后一点忌惮都没有了。   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即使是被丹宸君抛弃的宠物,也不是他能随意处置的。   既然不是曲觞,那就另说了。   九尾狐缓步向前,他俯下身,微微一笑,那张倾倒众生的脸孔神情甜得像未化开的蜜糖,“与我有关的秘密?”   魅术无声无息地展开。   无论是妖怪还是人类,都逃不开这致命的诱惑,他们会对九尾狐俯首称臣,交出自己所有的秘密。   杜程也笑了一下,“对,很重要的秘密。”   完全不受魅术影响。   九尾狐:裂开。   “你……”九尾狐皱眉,忽地脸色一变,直接按住杜程的头往水里按,“不准出来。”   杜程入了水,灵体姬满斋也跟着下了水。   姬满斋在水里没有收到丝毫影响,发型都没乱。   杜程也是一样,在水里反而更自在。   “阿莘——”   杜程:老板来了。   对别人的感情生活并不好奇的杜程拉着姬满斋的手,与他面对面,隔着水帘,杜程无声道:我不是曲觞。   姬满斋回得很快:你是。   杜程:我不是。   姬满斋:你是。   来回扯了三四个回合后,杜程不耐烦道:笨蛋。   姬满斋:……   像开启了某种不良开关一样,杜程继续骂:你是不是猪啊,老婆都会认错,不,猪精都比你聪明,猪精也考上大学了,你老婆是一棵桃树,就种在你房间的窗前,你天天都看着他,你忘了?   姬满斋静静听杜程说完,露出一个安静的微笑:曲觞。   杜程:……服了。   岸上,九尾狐与唐芙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   杜程仔细听着。   九尾狐的名字叫阿莘。   老板是王上。   两个人似乎很恩爱,说话黏黏乎乎的,听得杜程相当不适,恨不得赶紧离开梦境算了。   “九天揽月楼已经造好了……”   “……到时你想……”   “我随你高兴……”   老板听上去真像个舔狗。   阿莘的声音冷冷淡淡,带着一股令人喜欢的骄矜,让人忍不住想捧着他,让他高兴。   这关系,杜程想不通为什么之后阿莘会送出那么珍贵的尾巴给唐芙,如果说是唐芙献出一切给阿莘,倒还更合理一点。   两人在谈论要去九天揽月楼接受臣民的朝拜。   恶补妖怪体系知识的杜程知道,人类真心的朝拜对于妖怪来说是非常好的修炼,阿莘留在唐芙身边做王后的原因大概就是这样。   说的高兴了,唐芙提出要和阿莘一起泡温泉。   杜程:啊……这……   赶紧结束这个部分!   他不想看情侣在他面前泡温泉!   九尾狐显然也知道温泉下还有别人,言语推拖着。   杜程急了,攥着姬满斋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姬满斋一直挺乖巧安静的,被杜程使劲一攥后,疑惑地歪了歪头。   姬满斋无疑是英俊得近乎夺目,而长发显然要更适合他,令水中的他看上去仙气飘飘,过于苍白的脸色竟让他有了一丝脆弱感。   杜程鬼使神差地用口型道:你能带我出去吗?   下一瞬。   心想事成,杜程逃出了梦境,回到了宿舍里。   一毯之隔,白袍姬满斋趴在他身上,双手扒拉着毯子,似乎企图钻入他的毯子里。   杜程:达咩。   会冻死。   为了不吵醒白飘飘,杜程忍住了喷嚏,躲到卫生间里,罩着毯子连打三个喷嚏。   拉下毯子,姬满斋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杜程依旧是无声交流:看什么看,没看过妖怪感冒?   姬满斋露出无欲无求的笑容,刚要张嘴,就被杜程伸出的手叫停,“别叫我曲觞,我叫杜程。”   杜程。   姬满斋念了一下这两个字,露出甜美笑容,优美的唇形温柔地吐出“杜程”。   杜程不知怎么,还有点高兴,大概是终于澄清了事实的开心?而且杜程多好听啊,土木工程是多牛的专业。   看着面前傻白甜的姬满斋,杜程忽然福至心灵,他问:“你是丹宸君吗?”   姬满斋没有犹豫地乖乖点头,双手去碰杜程的爪子,张嘴“曲”的口型都要说出来了,在杜程的眼神压迫下,硬生生地改成了“杜程”。   哦,原来姬满斋就是丹宸君。   曲觞是姬满斋的宠物?等等,拿一棵桃树当宠物也太猎奇了吧,杜程暗暗吐槽。   然后还娶了这个宠物当老婆?   姬满斋,真有你的。   现在能确定的事情是他和曲觞一定长得非常相似,就算不是长相,也可能是灵力、气息这方面的类似,总之是会让人产生错觉。   太笨了。   姬满斋不是精怪,如果是精怪,大概率应该是小龙虾成精。   否则,怎么会在他反复强调的情况下还认错老婆?   别摸他手了!小聋瞎!   杜程不耐烦地打掉灵体姬满斋的手。   姬满斋被打了一下手,依然是笑,忽地俯身要凑过来,杜程不客气地扬起手推开姬满斋的头,“你再试试,我真揍你了。”   敏感的杜程已经发觉就算是在梦境里给了他一剑的白衣姬满斋,在他面前依旧无害得像只小白兔,杜程的胆子开始越来越大了。   受到暴力威胁的姬满斋还是笑,他低下头,黑发顺着脸颊滑下,头顶往杜程的手掌下蹭,抬起脸,桃花眼笑着,像是在说‘你打呀’。   看错了,不是小白兔,是狗来着。   杜程忍无可忍,裹着毯子走人,姬满斋像他身上的挂件一样跟着他走。   杜程裹着毯子气势汹汹地穿过小半个精怪学校,走到姬满斋的办公室前,很大胆地、像回自己家一样用力推开了姬满斋办公室的门。   杜程连打了两个喷嚏,冰凉的手很关切地摸了摸他的脸,杜程表示麻木。   在鲁莽推开卧室门和礼貌敲门之间,杜程选择了后者。   不能因为白袍姬满斋就迁怒黑帽姬满斋。   很奇怪的是杜程很自然地把两个姬满斋区分开了,当成了两个人。   杜程轻轻敲门,“姬满斋?”   几乎是下一刻,姬满斋卧室的门就打开了。   姬满斋睡觉的时候习惯脱外套,他虽然不是妖怪,身上的衣服却跟妖怪一样,会自然地变成长袍睡衣。   “什么事?”   姬满斋的脸上毫无睡意,不像是被杜程叫醒的。   杜程裹紧了毯子,决定还是说出来,他回头想扯白袍姬满斋,问姬满斋能不能看见,一回头却是扯了个寂寞。   那个冷冰冰的幽灵一样的姬满斋不见了。   好吧。   又新学到了一个知识点,两个姬满斋貌似不会同时存在。   但是杜程还是想说。   存了点告状和埋怨的心思,杜程鼻音浓浓,“你有个兄弟……”他大眼睛忽闪了一下,朝姬满斋身后看去,“就在你背上。”   偶然的夏日凉风吹过,办公室内的窗户“啪”的一声。   恐怖气氛拉满。   而姬满斋很镇定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没有。”   “他现在不在,等你睡着了他就跑出来了,”杜程从姬满斋身边挤进屋子,宿舍的床太小又太硬,睡惯了姬满斋房间的床,杜程膈得难受,在被褥整齐的软床上倒下,杜程喃喃道,“他把我冻感冒了。”   没头没尾毫无逻辑的话语并没有让姬满斋忽视杜程说的话,他走到杜程床前,想轻轻拉开毯子,好听清杜程到底在说什么,谁知杜程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用力打了下姬满斋的手掌,声音清脆响亮,不输耳光。   杜程一晚上耗费精力,两次进入白飘飘的梦境,本来就已经累得不行,加上初次感冒,头昏脑胀,不知不觉地就把对待两个姬满斋的态度混淆了。   其实也无所谓了,他现在就只想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天王老子来了也别碰他。   手背隐约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   姬满斋摘下手套,手背浮现出淡淡的红色。   小妖怪一点都没有留手。   “别烦我……”半梦半醒的杜程翻了个身,嘟囔道,“我不是曲觞……你这个小聋瞎……” 第37章   杜程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就看到床边坐着姬满斋,他裹着毯子一抖,生怕姬满斋的背后灵突然出现,令他本在好转的感冒雪上加霜。   姬满斋闭着眼睛单手扶额,似乎是睡着了。   杜程瞄了一眼姬满斋身后,嗯,没有背后灵。   他还以为姬满斋睡着之后,白袍姬满斋就会出来,看来也不是,还得同时满足晚上这个条件。   杜程缩成一团,还很有兴致地分析起姬满斋身上的灵异情况。   不知道姬满斋知不知道自己就是丹宸君呢?   杜程眼睛一亮。   正巧这时,姬满斋睁开了眼睛。   “你是丹宸君!”杜程鼻音浓浓,兴奋得要命,活像是找到了什么宝贝,裹着毯子在床上站起来,对着刚睁开眼的姬满斋又是一顿输出,“丹宸君丹宸君丹宸君……”   像是对“曲觞”的坏心报复。   姬满斋仰头,静静看着满脸写满了高兴的杜程。   杜程被姬满斋的毫无反应弄得泄了气,慢慢又蹲下来,蔫蔫道:“早上好。”   “早,”姬满斋平静起身,过去从衣架上穿好外套,右手拿下帽子盖在头上,背对着杜程道,“妖怪生病比人类更难恢复,最近就在家好好修养。”   如果杜程再细心一点就能发现姬满斋的帽子带歪了,走出卧室的步伐也比平常要更快。   可惜杜程缠绵在感冒中,误以为他的攻击无效,没滋没味地躺下开始睡回笼觉。   卧室的门一关上,姬满斋腿一软,单膝跪倒在地。   “丹宸君”。   像一个尘封的咒语蓦然将迷雾驱散,心口剧烈的疼痛一直蔓延到全身,就连被手套包裹住的手掌也泛起了针扎般的刺痛。   “仙君”   怯生生的。   “丹宸君”   崇拜的。   “丹宸子”   亲昵的。   “神君”   如释重负的。   全都来自同一个声音。   像水墨滴入水中,从两片鲜红的唇开始晕染开,逐渐显现出一张并不陌生的脸孔,眉眼讨喜可人,脸上的每一寸都像是会笑,尤其是侧脸浅浅的酒窝,令人见之忘忧。   “丹宸子……”嘴唇张合,那张脸从画上生动地活了过来,他在笑,笑得却极勉强,“那我走啦……我真的走啦……”   别走。   呼唤声被不甘心地咽入喉中,他装作无动于衷,冷漠地看着那人走远,在心中已追了千万里,脚下却是被铁浇筑了一般一动不动。   很好。   脑海内的记忆总算不是碎片,而是完整的片段了。   姬满斋撑起身,擦了擦唇边溢出的鲜血,整理了自己歪斜的帽子,他自嘲一笑,早知过去应当不会太美妙,却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窝囊,爱而不说的苦情戏码竟由他亲自上阵。   原本的记忆碎片中全是鲜血淋漓刀剑相向,姬满斋误以为最次也能是个相爱相杀,万万没想到真实情况比他设想得还要不可理喻。   喉咙里血腥味翻滚良久,姬满斋悄然出门,与偶遇的妖怪平静地点头招呼,妖怪们被反常的姬满斋搞傻了,都忘了躲避,只是傻傻地回应。   情况在遇到谢天地时产生了好转。   谢天地找姬满斋,希望姬满斋能搞点钱。   “那些妖怪本体都是抗不了热的,宿舍再不装空调,他们得热死。”   谢天地头疼。   妖怪们倒也不是无理要求。   动物园还给准备冰块降暑呢。   堂堂精怪管理局的宿舍除了老式吊扇,什么降温设施都没有,今年的夏天又格外邪门,热得谢天地都受不了,更别提那些妖怪。   说来也是可笑,这些妖怪化形之后各有特点,在适应生存这方面却是比普通人类要弱。   一开始谢天地想不明白,在他朴素的世界观中,妖怪多吊啊,反正肯定得比人类吊,但跟姬满斋相处时间久了,谢天地也渐渐懂了,妖怪化形是逆天之举,逆天哪有好果汁吃。   “账面上没几个钱了,”谢天地用一副割韭菜的语气道,“我听说岳家最近在闹鬼,管他是闹的什么鬼,我们过去看看?”   谢天地是理论和实践的双重矮子,除了会吹牛和与姬满斋的缘分,其余都拿不出手,他倒是有心自己上阵,可惜没真本事,只能求姬满斋出手。   姬满斋对降妖除魔维护人间的兴趣满分,报酬只是顺便,这部分由谢天地收取,而谢天地深知对钱这种事太执着不是好事,所以很有原则地取之于民,用之于妖,然后自己抽一成。   这么良心,下辈子一定能投个绝世好胎吧?谢天地十分功利地想。   姬满斋道:“很热吗?”   “那为什么还会有人被冻感冒?”   谢天地:“……”不是有人,是就一个。   谢天地干巴巴道:“热伤风,太热了也会感冒。”   “哦,”姬满斋压了压帽檐,“那就装吧。”   哎,孩子偏心多半是长得歪,打一顿……打、打不过。   谢天地:“那走呗。”   出去骗……啊不……赚钱去……   今天姬满斋似乎有点反常,开车的时候一直在和谢天地说一些让他完全接不上来的话。   “谈过恋爱吗?”   谢天地:“……没有……”   金色的眼珠挪向眼角,谢天地很清晰地看到了嘲讽。   操,有老婆了不起啊?你看你老婆理你吗?!   谢天地愤愤不平,“我从小就有个伟大的愿望,那就是发财,当然,我没有实现这个愿望,这不是因为我的能力问题,而是我被你拉入伙建设人妖和谐社会,我每天都这么忙,哪有时间谈恋爱?又不能跟那群妖怪谈恋爱。”   姬满斋冷厉地看了他一眼。   谢天地满脸冤枉,“我不会跟妖怪们恋爱的。”   妖怪们当中不乏颜值超群的主,只是谢天地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   说出来可能还有点不好意思,但他坚定认为他将来是能成仙的,不与凡俗再多牵扯才是良策。   “嗯,”姬满斋冷静思考了一下,“他们也看不上你。”   谢天地:“……”   姬满斋没事跟他聊什么恋爱的话题,谢天地觉得事出反常必有蹊跷,贱嗖嗖道:“怎么了姬大大,是想咨询点感情问题?”   “是。”   姬满斋答得干脆,倒把谢天地给噎住了。   谢天地心想,不是吧,给人当感情顾问这种事纯属吃力不讨好,更何况是给姬满斋当,这不亚于当美国总统的难度,反正横竖都是给大佬背锅。   谢天地怂怂道:“其实我也没什么经验,我的意见没有参考价值。”   “没指望你的意见有价值,”姬满斋淡淡道,“听着就行。”   谢天地:真怀念刚认识姬满斋,姬满斋人狠话不多的亚子。   自从小妖怪出现,姬满斋就像是活菩萨画像终于成真了,有血有肉起来。   “如果一个人他面对自己喜欢的人离开,却不开口挽留,这个人是不是很无能?”   谢天地: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你自己?   让他听着,他就听着,假装自己的器官只剩下耳朵这一项,而且还是左右耳贯通,迅速进出。   “他很想留下他,但是他不能。”   “只能看着他走。”   谢天地的脸皱成了一团。   “他……”   “噗——”   姬满斋踩了刹车。   谢天地:面无表情.jpg。   在姬满斋持续的逼视下,谢天地终于忍不住爆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起哈哈哈哈哈……但是真的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谢天地不知死活,笑得眼泪横飞。   这真不怪他,姬满斋说这种酸不拉几的话真的很招笑,搞咩啊,大佬的爱情故事就这?又酸又狗血,什么离开挽留的,真的有把他尬住。   姬满斋停了车,让谢天地笑够之后,幽幽道:“你也觉得很可笑?”   这个‘也’字给了谢天地一点底气,他咳了一声,小声逼逼道:“姬大大,你吧,就比较猛,这种苦情剧情在你身上违和感太重,你更适合那种霸总囚禁剧情,要离开?”谢天地直接伸出手臂虚空一勒,“不让走。”   姬满斋淡淡评价:“非法囚禁,刑事犯罪。”   谢天地:“……”他怎么不知道地球的法律对姬满斋适用呢?   接下来,姬满斋没再说尬言尬语,谢天地也正经起来,说了岳家的情况。   岳家大小姐岳荟新生了个儿子,本来是件高兴事,岳家也确实很高兴,连摆了几天酒席,可这麻烦也接踵而至。   有佣人半夜出来上厕所,看到岳荟抱着孩子往别墅顶上爬,吓得佣人魂飞魄散,她没敢叫出声,赶紧叫了家里的保镖,一堆人七手八脚地上去把岳大小姐和孩子一起抱了下来。   岳荟全程都闭着眼睛,毫无意识,像是在梦游。   “更邪门的是,岳家那个小公子,才两个多月大,被他妈抱着去爬屋顶,一声也不哭。”   都说梦游的人不能叫,一群人也不敢叫醒岳荟,第二天岳荟醒来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全然不知。   岳家人吓破了胆,赶紧请了医生来替岳荟看病。   为了避免吓到岳荟,所有人都瞒着岳荟,反正岳荟生育后为了调理身体,隔三岔五就要给岳荟做个检查,岳荟也习以为常。   医生检查下来,也说不出什么。   以他的角度来看,岳荟一切正常,正在恢复中。   大的看不出问题,小的就更查不出什么了。   岳家人惊慌之下,赶紧想办法托人。   而谢天地已经通过两次处理灵异事件在豪门中有了一点口碑,所以这次岳家直接找了谢天地。   岳家看上去比孟家实力要更强,谢天地简单粗暴地从房子的占地面积判断。   连绵的现代化建筑呈乳白色,犹如贝壳躺卧在沙滩上,极具科技风格。   “这次得干票大的。”谢天地感慨道。   姬满斋不置可否,他一直在追查周隔海,很久没有得闲,这件事他只想速战速决,一天抓不到周隔海,他一天都不能安心。   岳家的佣人把两人接到主厅,岳家父母早就等候多时,上来也没质疑两人,比起孟照峰要尊重客气的多。   “麻烦了。”   薄薄的信封推向前,显而易见,里面装了一张面额不低的支票。   谢天地边忽悠边说场面话。   姬满斋不动声色地探查整间屋子的气息,面色忽然一凝——杜程的气息。 第38章   杜程被微信吵醒。   是久不联系的岳枫。   之前姬满斋让他少和人类来往,杜程觉得姬满斋说的对,于是岳枫给他发信息约他出来吃饭,杜程就给拒绝了。   久而久之,岳枫就不再联系他。   “你朋友来了,你怎么没来?”   岳枫发了张照片。   谢天地和姬满斋坐在沙发上,谢天地身体前倾,满脸热络地与前面的人交谈,姬满斋坐得很直,照片是从上而下拍的,只拍到了一顶漆黑的帽子和半边宽阔的肩膀,镶边的姬满斋在杜程眼里依旧是神秘感和气场拉满。   这画面好熟悉。   对了,在孟家也是这样的局面,杜程忙回复岳枫,“你们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岳枫语音把家里发生的怪事跟杜程说了一遍。   杜程听完后,心想姬满斋和谢天地出去办正事,怎么都不带他,因为他病了吗?   杜程摸到姬满斋的微信。   “事情怎么样?”   姬满斋口袋一震,他掏出手机,看到杜程发的微信后,往上看了看,岳枫正靠着楼上的栏杆,嘴角带笑地看着手机。   姬满斋低头回复:“这里有你的灵力,要来看看吗?”   杜程:!!!   他的灵力?!   那他必不可能错过。   “马上来——”   杜程回了信息,扯了毯子立刻就往姬满斋发的地址那赶。   岳家,谢天地和姬满斋正在进退两难之间。   岳家父母担心岳荟受刺激,所以恳请两位大师装成医生再去见岳荟,连白大褂都准备好了。   谢天地倒是没问题,就是他去了也没用。   而姬满斋,帽子和他高度绑定,让他摘下帽子不可能,所以两个人在原地沉默。   谢天地尴尬地笑了笑,“医生也有爱穿西服的吧?”   岳家父母看了一眼姬满斋宽大的帽子,意思不言而喻。   医生穿西服行,室内戴个大帽子就太显眼了。   姬满斋:“稍等,我们同事正在赶来。”   谢天地目光隐含惊愕地望向姬满斋。   “对这些事,他比较在行。”姬满斋气定神闲地背着手,没来由地就让人产生了信服感,岳家父母没用异议,“那就等等。”   谢天地:忽然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岳家花园修建得很气派,本身岳家就坐落在湖心,花园匠心独运地与大量的水元素相结合,错落有致,精致大气,南派与北派的风格融合得极为完美,看得出是大师工笔。   谢天地装模做样,“这里的风水不错。”   不远处的佣人支起耳朵,想听听大师的风水知识科普。   “有风,有水,很不错。”   大师发言完毕。   佣人们:就这?   谢天地胳膊推了推姬满斋。   姬满斋不为所动,他的目光投向二楼,那里有杜程的气息。   二楼,落地玻璃窗内,岳荟不解地问佣人,“今天家里来人了吗?”   “是的,”佣人微笑道,“好像是先生的朋友。”   岳荟:“是吗?我去看看。”   她起身走到窗边。   落地窗是内看外的设计,她走到窗边,俯瞰楼下的花园,花园里的黑帽子一下就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岳荟笑了一下,“这么热的天还戴帽子。”   佣人搀扶着她,温柔道:“怕晒吧,还是不要站在窗边了,紫外线对你皮肤的恢复不好。”   岳荟紧张了起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的斑什么时候能退?”   “慢慢调理会好的。”   佣人扶着她躺回床上。   岳荟躺了几分钟就躺不住了,她叹了口气,低头看了一会儿雪白的被面,轻声道:“扶我去卫生间。”   生育过后,她的身体在很快速的恢复中,医生、营养师、健身教练、产后护理师几个人围着她转。   一开始她当然是信心满满,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恢复到生育前美丽动人的模样,可惜老天不为任何愿望开绿灯。   她的状况不算好。   妊娠纹,没有躲过。   产后淅淅沥沥地出血一直到两个月都没停。   出血带来的疼痛却不能为她带来畅通的大便。   每天的便秘都快把她逼疯了。   谁能想到现在岳家大小姐最大的愿望就是不用靠辅助就能自己顺顺利利地排泄呢?   “小姐?医生来做检查了。”   “等等——”岳荟闭了闭眼睛,她颓丧地、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挣扎,“我难受,我拉不出来……”   岳荟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   佣人温柔地安抚,“小姐不要着急,我去拿开塞露。”   岳荟低下头,她双腿岔开地坐在马桶上,下身在流血,屁股紧张得像石头,孩子从她身体里出来后,她的尊严像羊水一样破灭了,她感觉自己像一台坏了的机器,一切都在失控,往她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地方一路狂奔。   等岳荟哭着完成排泄后,佣人扶着她去擦洗下身,边安慰她,“没事的,生完孩子就是这样,很快就会恢复了。”   岳荟抱紧她,眼泪一滴一滴地掉,“我不想活了……”   “小姐!”佣人紧张道,“不要乱说,你可是小少爷的妈妈。”   岳荟手指微微蜷缩,她低下头,透过宽松的裙子看到了自己的乳房。   膨胀得像奶牛。   沉重、下坠。   真难看。   岳荟吸了吸鼻子,“医生,前几天医生不是刚检查过,今天又要检查什么?”   佣人见她恢复了精神,松了口气,“您不是一直难受嘛,医生就过来看看。”   岳荟点点头,有点疲惫道:“好了,我知道了,我换了衣服就过去。”   “要我帮忙吗?”佣人不放心道。   岳荟:“不用。”   佣人替岳荟拿了新的长裙和内裤,内裤上提前给岳荟贴好了卫生巾,其实像岳荟这样,用成人纸尿裤更合适一点,只是岳荟不同意。   像岳荟这样的大小姐,生完孩子,几十个人围着伺候,孩子的满月宴上,岳荟光彩照人,令所有出席的人都艳羡不已,直夸岳荟恢复得好,向岳荟打听她的孕后恢复团队。   只有岳荟身边的佣人才知道,光鲜亮丽的背后是一次次扒在她手臂上痛哭流涕地排便。   岳荟早在孩子满三周时就放弃了母乳喂养。   除了被无穷无尽打扰的睡眠外,最重要的是实在太疼了,乳头出血发炎,喂奶之前的擦洗消毒都让岳荟感到崩溃,岳荟哭着求佣人把孩子抱走,从此再不想给孩子喂奶。   今天来的医生看上去年纪很轻,长了一张讨喜又可人的漂亮脸孔,开口就是浓浓的鼻音,“你好。”   “你好。”   在医生面前,岳荟不掩饰自己的疲态,她没有化妆,满脸的孕后斑,眼窝深陷,穿着宽松得没有设计感的裙子。   医生的检查总要脱衣服,穿什么都意义不大,岳荟甚至经常有种自己正光着没穿衣服的感觉,有时候半夜做噩梦,她会梦见在手术台上,她大张着腿,婴儿像弹珠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从她身下弹出,像神话故事里未剖开的哪吒,一个个粉色的大肉球,令她起床就呕吐不已。   “你好,”岳荟单手撩了撩长卷发,“要检查吗?”   杜程轻咳了一声。   面前的女人身上果然有他的灵力。   姬满斋一点也没认错。   杜程道:“你丈夫呢?”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岳荟这个问题。   豪门隐私,外人不会不识相地去打探。   岳荟手顿了一下,她竟没有被窥探隐私的不悦,平静道:“他出差了。”   “你刚生产完不久,他不陪你?”   岳荟微微蹙眉,“他为什么要陪我?第一,生孩子的是我,恢复期的也是我,他帮不上任何忙,第二,我又不是没人照顾,没必要这么矫情,男人该以事业为重。”   杜程静静看着岳荟,他现在好像比以前更进步了,他能感觉到面前岳荟的喜怒哀乐。   岳荟真实的心情并不是这样的。   即使家财万贯,仆人成群,身体和心理的痛苦没有最亲密人的理解和陪伴,岳荟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已经逐渐快走向崩溃。   杜程一言不发,岳荟却像是要证明什么的起身去梳妆台的匣子里掏出一个盒子,盒子打开是枚鸽子蛋大小的钻戒。   “我生完,他说奖励我的。”   “奖励?”   岳荟有点生气了,“他是心疼我才会这样,而且不止,房产、股份他都给了我很多,所有人都羡慕我,羡慕我嫁得好,生得也顺利,我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   岳荟的声音逐渐尖锐。   而正在这时,一枚淡金色的翻山印打入她的眉心。   岳荟双眼一翻,倒向身后的床,手上的鸽子蛋落在了地毯上。   对于进入别人的“梦境”,杜程现在已经驾轻就熟。   依旧是华美的房间。   低垂的纱帘罩住了床。   高大的男人穿着绸缎做的袍子,正对着大床高声说话,语气不善,“惠君,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太太,全府上下谁不捧着你敬着你,你怀了身孕,府里头恨不得把你当奶奶供着,从你怀孕到生产,我有哪一点亏待了你?!几百个佣人都不够你使唤,你是非得要我成天围着你,你才满意?”   一通呵斥后,男人说话声音又软了。   “你也知道,我在外头不是花天酒地,是做正经事,你要体谅我。”   “我知道你怀孩子不容易,这样,我把城南的铺子送给你,好不好?你喜欢礼佛,我打座玉佛给你,喜不喜欢?”   “你瞧瞧你,成天这样使性子,哪是当娘的样子,日后你还要为我开枝散叶,生个三五成群,这才头一个,你就成天折腾得府里上下不宁,你叫我怎么放心让你做当家的太太。”   “我理解你,生孩子的确是苦……”   床上的女人声音轻柔,“不,你不懂。”   “算了——”男人生气了,拂袖道,“不可理喻!”   高大的男人转身,穿过杜程透明的身体。   杜程轻叹了口气,这次,又是孽缘。   床上的女人撩开纱幔,踉跄下床。   她面容憔悴干枯,眼中空空的,已全然没了生气,面容却是和岳荟丝毫不像。   她拖着病体,从衣柜深出挖出一条长围巾,将围巾的一头抛上房梁,她缓缓地打了个结,杜程轻声道:不要。   女人当然是听不见,搬了张圆凳,绣花鞋踩上圆凳,她抓着那个死结,目光怔怔的,良久,她笑了一下,“算了……”   杜程看着她上了吊。   他低下头,心想,这样惨烈的结局,为何还要再来一回?   “惠君——”   男人哭声撕心裂肺,抱着死去的妻子,他茫然不解,不懂为什么人生正刚迈入有妻有子的美好阶段,妻子就自缢离他远去。   一团红色的火在他心口徐徐燃烧。   杜程瞪大了眼睛。   不,你不理解我。   没有人能感同身受。   除非……亲身经历。   杜程出了梦境。   软床上的岳荟眉头紧皱,神情与梦境中绝望的男人……如出一辙…… 第39章   岳荟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穿着民国时期的男式长袍,惊鸿一瞥中对一大家闺秀一见钟情,穷追不舍海誓山盟,费尽心思地将人娶进家门,婚后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妻子顺利生产,仆人成群地伺候,她自认为已经做到了完美,她根本不理解为何妻子要抛下丈夫孩子寻死。   “慧君……”   岳荟在梦中哭得不能自已,睁开眼睛后仍沉浸在情绪中,双手盖住脸,泪水从指缝滑落,她慢慢抬起手,细腻白皙的双手,掌心充血的红。   “我变成了个女人。”   岳荟喃喃道。   房间里响起清脆的声音,“是的,孩子刚满两个月。”   岳荟微一颤抖,从床上狼狈地坐了起来,她一坐直,就感觉到下身汩汩地流出血液,完全呆住了。   真实得完全无法被归结为梦境的记忆和今生结婚生子的岁月交织在一起,岳荟抱住自己的头尖叫了一声。   尖叫声传到楼下,众人齐齐抬头,岳家父母担忧地看了姬满斋和谢天地一眼,谢天地笑眯眯地解释:“放心,放心,必要流程。”   谢天地刚解释完。   岳荟就出现在了二楼的旋转楼梯上,她光着脚,满脸恐慌。   “荟荟……”   听到父母的呼唤,岳荟又是歇斯底里地尖叫一声,她疯了似地跑下楼,躲过众人冲向门外。   “快拦住她!”   保镖佣人们乱作一团。   “放开我……”岳荟痛苦挣扎,“放开我……”   除了这三个字,她什么都不会说了,佣人们都怕弄伤她,束手束脚地勉强控制住她,七嘴八舌地轻声安慰。   “小姐,没事了没事了。”   “您哪里不舒服?”   “小姐,小少爷醒了,等你过去看他呢。”   众人的话语和脑海里另一端记忆重合,相似的画面中,他是旁观者,疲惫不堪地皱眉,丝毫不理解文慧君为什么那样不知足。   男女有别,各司其职,他在外奔波养家,供她衣食无忧,她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务,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   她累,他难道就不累?   当初的爱意一点点在争吵中被磨得越来越单薄,他逐渐变成了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模样。   “慧君……”   岳荟瘫倒在佣人怀里,她叫着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在仆人们恐慌的目光中晕了过去。   杜程轻咳了一声,对岳家父母道,“她醒了想见我的话,就打电话过来。”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岳家父母完全不能安心,问杜程现在到底情况怎么样。   佣人们已经在岳枫的示意下把岳荟往旁边的休息室抬了。   杜程:“她应该需要一点时间接受现实。”   岳家父母:“什么现实?”   杜程:从男人变成女人还生了个孩子的现实。   面对不想回答或者不方便回答的问题,杜程只是微笑。   高人的微笑自然有他的深意,岳家父母也就只好先感谢地送三人离开,言语中暗示只要杜程能解决家里的这个麻烦,报酬不会少。   杜程边咳嗽边和他们说话,没说两句,姬满斋拉了他的胳膊,“上车吧。”   “大师感冒了啊。”   岳家父母觉得这个大师不仅年轻好看,还会感冒,感觉还挺接地气的。   “再见。”杜程边和他们挥手边被姬满斋塞进后座,姬满斋也跟着坐了进去。   杜程:“?”   谢天地:“?”   姬满斋摇下车窗,对车外呆立的谢天地道:“开车。”   姬满斋从来不肯放方向盘,谢天地和他相处时间长了,明白姬满斋是讨厌那种被别人掌控的感觉,所以只要出门,必定是自己开车,他愿意安静地坐在驾驶位,与他人毫无交流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车后座不算宽敞,姬满斋又太高大,帽檐都快顶到车顶,杜程能占有的空间就小了很多,姬满斋贴得他很近,杜程有点不自在,悄悄躲开。   这时,姬满斋的胳膊触碰到了他的手臂,一股暖流从他们相连的地方传来,像一件无形的披风驱散了杜程身上的寒意,每一个毛孔都得到了舒展般的舒服。   杜程没再躲开,心想本来就是姬满斋害他感冒。   谢天地透过后视镜偷窥后面的情况。   两个人紧挨在一起,看样子很亲密,小妖怪脸看向车窗外,姬满斋低着头,宽大的帽檐遮住了脸。   谢天地脑海里浮现出一系列诸如“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等一系列形容夫妻关系僵硬破裂的词语。   感冒对杜程的影响挺大,他在融融的暖意中逐渐感到困倦,靠在车窗上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车上坡又下坡,杜程靠在车窗上顺着颠簸在车窗上轻砸了一下。   安静的车内,“咚”的一声把谢天地吓了一跳,他讪讪道:“不好意思啊。”   姬满斋没有理他,他抬手勾住杜程的脸,让杜程朝他那边歪过去,杜程睡死了,被磕的那一下也没能让他醒来,被姬满斋这么一勾,杜程的头歪到了姬满斋的肩膀上。   谢天地看得投入,没发现前面又是一个坑,一下颠簸,杜程的头顺着姬满斋的肩膀一路下滑,姬满斋顺着他往下滑的身体,手臂兜住他半个人,让他慢慢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看路。”   姬满斋淡淡道。   “哦哦哦。”谢天地如梦初醒,专心开车,内心又飘出一句话——“骗狗进来杀。”   车稳当地开到精怪学校门口,谢天地以为要看姬满斋抱小娇妻下车这种酸臭戏码,没想到他刚刹车,姬满斋就把杜程半个人往车窗边一放,相当直男地用力推了杜程一下,“醒醒,到了。”   谢天地:“……”活该跟你老婆演苦情戏。   杜程醒了,在车上温暖的一觉没有让他的感冒好转,反而让他更难受了,从车里出来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姬满斋扶住了他,杜程没有再躲,他是真的站不住了。   谢天地看到两人相拥,先是笑,马上就是脸色一变,“不好,他要现形了!”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杜程现形。   当初的社会主义价值观还历历在目。   杜程闭着眼睛,已经失去了意识,从腿开始,寸寸石化。   姬满斋果断地横抱起人,大步流星地迈入学校,径直向他的办公室走去。   他的办公室有结界,可以控制住暴走不受控的灵力。   姬满斋抱着杜程进入办公室那一刻,杜程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座石像,臂膀上传来的压力绝不是普通的石像或是杜程本体的重量,千钧之重简直要将姬满斋的手臂压断。   姬满斋闷哼一声,单膝跪地,目光落在杜程面上瞬间凝住了。   墙壁上的标语早在他的授意下被祛除。   石像很漂亮。   少年脸孔栩栩如生。   姬满斋小心翼翼地放下杜程,抬起手,手指颤抖地点在杜程的眉心,眉心一点红色,微弱却不容忽视地闪着光。   他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   可在铁证面前依旧是心情激荡得无法自持。   杜程是曲觞。   而他是丹宸君。   他们有着不怎么美好的过去。   姬满斋笑了一下,在杜程的眉心轻点了点,“别想起来。”   千万别想起来。   无论是他,还是杜程。   杜程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沉,他一个梦都没做,一觉醒来,浑身上下都舒坦了,就像是打通了全身的经脉一样,身体格外地轻盈,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拳伸出去触碰到了人柔软的皮肤,这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躺在姬满斋的怀里。   突然的触碰让姬满斋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杜程有点尴尬,他从姬满斋怀里滚下来,接触到冷硬的地面时愣了愣。   姬满斋坐在地上抱着他睡?   为什么?   “我……”   一开口,杜程就发现自己的感冒好了,他兴奋地站起来,“我好了!”   姬满斋盘腿坐在地上,面色沉静。   杜程举起的手放下,“你怎么了?”   姬满斋看上去好像不是很好。   “没什么。”姬满斋单手撑膝,缓缓站起身,杜程注意到姬满斋的衣服都乱了。   真是神奇,姬满斋的衣服和他一样都是灵力凝结,照理来说应该是什么时候都一丝不苟的。   姬满斋拍了拍衣上的褶皱,仍然没有抚平,“病好了就好。”   他似乎有些累,转身离开的脚步也很慢。   杜程拿出手机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了足足三天。   三天内,岳枫发了许多信息给他,倒是不忙着撩了,而是说有关他姐姐的事。   岳荟醒来之后一直疯疯癫癫又哭又笑,连孩子都不肯要了。   请了个大师上门,女儿反而病得更重,岳家父母气得要命,到处想联系三人,然而谢天地躲人的功夫一流,愣是神隐了起来。   杜程拿着手机想:他睡了三天,姬满斋不会抱了他三天吧?   为什么不让他在床上睡呢?   答案由谢天地回答。   “你现原形了,整个一石像,”谢天地比划,“你本体多重,不得把床给压塌了。”   杜程不解:“放地上不就好了。”   谢天地脱口而出,“那怎么可能,姬满斋舍不得的。”   杜程脸色淡下来,皱了皱眉,却懒得解释,有些事情似乎越描越黑,说不通。   谢天地也不傻,那棵大桃树和姬满斋有个屁关系,如果那真是姬满斋的老婆,才不会任有妖怪们扯下不成熟的桃子到处乱扔。   像姬满斋这样的人,如果真是他的爱人,他一定会把人珍藏得好好的,不让这个人受到丁点伤害。   “哎小妖怪,”谢天地猛然发现了什么,他指了杜程的脸,“你眉心什么时候多了颗红痣?”   眉心的红痣很鲜艳,嚣张又明艳,衬得这张娃娃脸也陡然有了风情。   杜程看着镜子,面色怔怔的。   谢天地啧啧出声,“我都说了你是姬满斋的老婆了,他老婆眉心有花的,等着吧,以后你这小红点会开成一朵漂亮的桃花……”   “不会,”杜程轻而快,眼神清亮,“不会的。” 第40章   杜程睡的这三天没耽误事,正正好好他醒来之后不久,岳家就联系了他们。   这次出面的是岳荟本人,通过岳枫的微信联系杜程,没有多说什么,只有三个字——“她在哪”。   “你想见她?”   岳荟回复得很快——“是。”   “我带你去。”   杜程独自和岳荟见了面。   姬满斋自从那天离开后一直在闭关。   谢天地倒是想一起,被杜程拒绝了。   杜程觉得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毕竟解决了这件事之后,岳荟她还要继续生活。   岳荟在精怪学校附近接到了杜程,她看上去似乎已经接受了现实,只是杜程看到她在发动车时手抖了一下。   “老爷子不让我出门,”岳荟脸色有点白,“我偷偷出来的。”   杜程道:“你还好吧?”   好?哪里会好呢?   整夜的失眠,不断地流血,腰上纵横的妊娠纹,还有令她尊严尽失的排便。   岳家当然也是佣人成群,只要她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就有许多人上来围着她照顾她,佣人们毫不羞怯,尽心尽力地为她排除一切身体上能排除的困难,但他们越是这样,岳荟就越感到一种痛苦。   仿佛她已经不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器物,或者说动物,脏了就用心清洗。   没有人对她不好,甚至没有人像前世的她一样抱怨她的“不体谅”,一切仿佛都已做到了最好,可她还是无法避免地在深夜流干眼泪。   她想:慧君……也是这样吗……   文慧君自缢之后不久,他伤心成疾,没来得及抚养孩子长大就撒手人寰,他想去黄泉路上追上文慧君,质问她为什么如此怯懦,如此不负责任地将周岁都不到的孩子扔在这茫茫人间。   他竟然只是想质问她……   岳荟鼻尖一酸,轻声道:“她还是女人吗?”   杜程:“是的。”   岳荟捏了下方向盘,咬牙低头忍了下泪,“苦成这样,这辈子还做什么女人?”   杜程不说话,只是给岳荟指路。   他们在前往找文慧君的路上。   杜程问岳荟找文慧君做什么,岳荟说他只是想见文慧君一面,说这话的时候,岳荟体内的灵力波动了一下。   杜程懂了,这就是岳荟的执念。   车停在一所幼儿园门口。   早上八点左右,陆陆续续有大人牵着孩子来上学。   杜程:“需要我指给你看吗?”   岳荟紧抿着唇,眼睛透过车窗望着来往的人群,“我想自己找找看。”   他们曾经是前世的夫妻,他们曾有过羁绊,不会相忘于人海徒成陌路,她不信。   大部分孩子都是由家长领来,而其中又以母亲居多。   这是一所并不高档的公立幼儿园,来往的家长中没有岳荟记忆中那个气质娴静、温柔得像水一样的文慧君。   偶然看到一个纤瘦的女人领着个小男孩,她忽然道:“是她——”   杜程:“不是。”   岳荟皱了皱眉,在连续猜错了三人后,她有些恼羞成怒,“你是不是故意在耍我?”   因她前世并非良人,报应到今世还不够,偏要继续戏耍她才满意?   “我没有,”杜程挺无辜的,“那几个人的确不是文慧君,文慧君早就进去了。”   “她在哪?”岳荟激动起来,“我想见她!”   公立幼儿园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放进来的,岳荟假称自己的孩子要上幼儿园,出示了身份证登记才进去了。   幼儿园不大,装修得很可爱,外形上像个蘑菇房,里面总共也没几间房,整个幼儿园只有三个班,充斥着孩童的笑声与尖叫声。   岳荟一间一间房看过,在二班教室的窗户处停住了。   教室内前后两块黑板,中间是几张小板凳,小板凳上稀稀拉拉地已经坐上了几个小孩,孩子们拍着手,在跟着教室前的年轻老师唱歌。   女孩长发及腰,白衬衣黑裙子,面色不施粉黛,笑容温柔地弹钢琴,她弹的是很简单的曲子,在小朋友们唱不上来的时候,才开口用轻柔的嗓音带着他们一起歌唱。   岳荟忽地泪流满面。   她掩面不住哭泣,哭声逐渐失控,年轻老师察觉到了教室外的异常,连忙停止弹奏出来看情况,“你好……”她先和杜程打了招呼,“你们是家长吗?”   杜程帮岳荟回答,“我们住在附近,来参观一下幼儿园。”   年轻老师狐疑地看了岳荟一眼。   自从年轻老师走出来之后,岳荟就紧缩成一团,捂着脸只顾哭泣了。   “这是妈妈?”年轻老师对杜程道,想拿纸巾,手边又没有纸巾,“抱歉,请问妈妈是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问题,杜程就不能替岳荟回答了。   教室内的孩子们见老师出去了,好奇心驱使着他们纷纷跑出来看,教室门口一时围满了孩子,都在好奇地看着哭泣的岳荟。   岳荟偏头想要躲避,偏也躲不到哪去,脚步一个踉跄,踢到了后门的门槛,脚下一滑跌倒在地,顿时引起了出来看热闹的孩子们巨大的哄笑声。   岳荟也想忍住不哭,但体内的眼泪就像是打开了开关一样,完全收不住,坐在地上,她像个孩子一样地哭泣。   “阿姨……”   有双稚嫩的小手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岳荟回头,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对哭泣的大人感到本能地恐惧,所以扒着后门离岳荟有一段距离,小手却是握着自己嫩黄的手绢向岳荟那伸过去,“这个给你。”   “慧君真乖……”年轻老师连忙上来抱起小慧君,毕竟对方是个坐在地上哭的成人,看上去精神不太正常。   “你说她叫什么?”岳荟猛地起身抓住年轻教师的胳膊。   小慧君被岳荟不友好的举动吓到,趴在了老师的肩膀上,嫩黄的手绢悄然落地。   “你干什么?”年轻老师抱着小慧君后退了一步,皱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再这样我要叫保安了。”   岳荟痴痴地看着抱住老师只露出羊角辫的小女孩,鼻尖一皱,又是一张难看的哭脸,“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了。”   年轻老师越看越觉得岳荟危险,示意孩子们进教室后,抱着小慧君进了教室,关上门就打电话给了保安。   “她还是叫慧君……”岳荟隔着窗户又哭又笑,“她还是叫慧君……”   杜程抬手一点。   岳荟面前出现了模糊的画面。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这是我攒下的银钱,我只有一个愿望……下辈子我还想做女人,还想叫文慧君……这一辈子的文慧君过得不好,我对不起自己,下辈子我一定认真活,做一个更好的文慧君……”   画面过去。   保安已经上来了。   岳荟擦干净眼泪,艰难地从这辈子的生活经验中找出贵妇的架势,提出要给幼儿园捐款。   园长也赶了过来,一开始以为是碰上什么恶性事件了,直到岳荟真的拿出支票签字,园长查了岳荟的身份后,才惊觉岳荟还真是富家千金。   只是不知道这个富家千金一大早到他们幼儿园来哭成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岳荟:“我能跟孩子们聊聊吗?”在园长犹豫的眼神中,她轻声道:“我刚生了孩子,很担心孩子以后的成长,到这里也是触景生情,感觉跟那个孩子特别投缘……不放心的话,老师可以在场的。”   在岳荟的一再保证下,年轻老师抱着小慧君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的桌子不大,圆圆的没有棱角,小慧君躲在老师怀里,老师轻拍着她的肩膀,小声告诉她,旁边沙发上坐着的客人阿姨是个很好的阿姨,要给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买新的书本和玩具。   听到新书本,小慧君动了,她转过脸,脸蛋白白净净,声音清脆,“谢谢阿姨。”   岳荟险些又要落泪。   “你……换牙了啊……”岳荟尽力克制自己的嗓子不去颤抖。   “嗯,”小慧君大方地张开嘴,用手指比了个耶,“掉了两颗。”   “换牙了,就长大了。”   “嗯,我已经是大宝宝了。”   “慧君长大了想做什么?”   面前的阿姨虽然之前哭得很难看很吓人,现在看起来也还是有点奇怪的样子,但文慧君本能地觉得这个阿姨不是个坏人。   她一本正经道:“君君长大了要当建筑师。”   岳荟低下头,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去德国留学,学的是建筑,”文慧君在梳妆台前卸下乌发上的妆饰,艳羡道,“她真厉害,学成归来就是女建筑师了,说不定还是本国第一位女建筑师,真了不起。”   “建筑师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低下头,在铜镜里亲了一下文慧君的脸,调笑道,“做我们家的少奶奶才威风。”   文慧君笑容淡淡,垂首放下乌发,“做你们家的少奶奶,今天是威风,明天就不知道是哪阵风把我吹走了。”   “胡说——”   “建筑师……很好,”岳荟低着头,鼻音浓重,“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你理想中的样子。”   岳荟起身,她抓着手包转身要走。   “阿姨——”小慧君叫住她,她拿了自己的手绢,“这个给你。”   “我吹过了。”怕客人阿姨觉得不干净,小慧君还解释了一下。   嫩黄的、重新被吹干净的手绢被握在稚嫩的手掌中。   一切都重新来过。   仍是充满了希望的模样。   岳荟笑了笑,“不用了。”   这一次,他选择不从文慧君手上夺走任何东西。   回到车上,岳荟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她靠在驾驶座上,苦笑道:“我竟然认不出她。”   “不奇怪,转世了就是一个新的人了,”杜程道,“不光你认不出她,她也认不出你,你们俩已经是陌生人了。”   “陌生人……”   岳荟喃喃地念了这三个字,她闭了闭眼睛,“这样也很好。”   就当陌生人吧。   他们都有了各自新的人生,他为他的傲慢付出代价,愿他们今生都能不再辜负自己、辜负爱人。   红色灵力从岳荟胸膛中脱出,慢悠悠地飘向杜程。   而杜程对自己灵力的回归……竟感到了一丝恐慌。   这一次,他又会看见什么呢? 第41章   又是躺在温暖的泉水中,杜程已经逐渐习惯了这个视角,泉水清澈,水流缓慢,躺在泉水中格外地舒服和放松,好像全身都舒展开了,杜程沉浸其中,不自觉地就将心中的紧张放下了,记忆也变得模糊。   空灵又遥远的歌声传来,杜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平静的水面荡开一道鱼骨般的波纹,轻盈的小舟顺着水流无风而动,歌声就是从这叶小舟上传来。   杜程想看清楚唱歌的人是谁,努力仰起头,视线却没有丝毫变化。   这次又是固定的视角吗?   小舟上探出一个身影,面容老朽满脸皱纹,嗓音却是细嫩干净,他透过水面对杜程微微一笑。   杜程惶然无措,只觉那笑容令人心中一冷,连身边的泉水似乎都变凉了。   小舟继续前行,幽幽的歌声萦绕在耳边,那吊诡的调子如泣如诉,似哭似笑。   水波重归平静。   这次的梦境似乎很漫长。   而且……姬满斋呢?   杜程不安地想。   片刻之后,小舟又重新驶来,还是同一个乘船人,似笑非笑地隔着水面看向杜程。   杜程醒来后,岳荟也醒来了,她看上去有些迷茫,“我怎么在这儿?”   执念和前世的记忆一起消失,岳荟在短暂的发怔之后,只记得自己是过来捐款的。   “谢谢你,”岳荟对杜程道,疲惫的脸上露出久违的放松,“看到这些孩子我觉得好多了。”   送了杜程回学校,岳荟一身轻松地与杜程挥手道别,不知怎么,她好似卸下了千斤的重担,又有了可以继续前行的力量。   杜程与岳荟挥手,脑海里全是梦境中那些诡异的画面。   温暖的泉水,没有人划却依然缓慢流动的小舟,很快又重复过去的撑船人,青年声音的老人。   杜程坐在精怪学校门口喃喃自语。   “听着很像黄泉啊。”   冷不丁传来的声音吓了杜程一跳。   谢天地叼着根冰棍,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黄泉上的引路人,声若黄莺清啼,面若百岁老朽。”   杜程双眼圆睁。   谢天地又吸溜了一下冰棍,“书上说引路人还会唱歌,那些亡魂听一曲直接失忆,爱恨情仇全忘个干干净净,乖乖地就拉去投胎了。”   谢天地话锋一转,“小妖怪,你是不是偷看我秘籍了?”   杜程不吭声,过好一会儿才道:“冰棍还有吗?”   杜程和谢天地在台阶上并排吸溜冰棍。   “事情解决了吧?”见杜程点头,谢天地感觉情绪铺垫到位了,追问道:“岳家那笔尾款给了没?”   “啊……”杜程边舔冰棍边发呆,回过神想了一下,“没有。”   谢天地一拍大腿,“那不行,我得要钱去,空调订金我都付了。”   谢天地叼着冰棍打电话去讨钱。   杜程又转过头,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冰棍,心想那是黄泉吗?所以他是死了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姬满斋是闯入了地府?他说“我偏要勉强”,是想抢回哪个被地府夺走的人?是曲觞?……会是他吗?   他不想当曲觞。   看过那么多痴男怨女,他真不想自己会是其中一个。   化开的冰棍顺着手腕冰凉流下,又腻又冷。   杜程抖了一下。   不要,他不要做曲觞!   *   姬满斋闭关了一段时间之后才险险控制住了自己身上的封印,但身上的伤却是无法恢复。   只要是杜程对他造成的伤害,全都无法治愈,他的手套至今都保留着杜程的那一滴泪痕。   姬满斋出关,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欢迎。   在他闭关期间,杜程已经完全取代了他在精怪管理局的某些职责。   ——忽悠赚钱。   岳荟身上的灵力回归后,杜程的能力更上一层楼,他已经能主动寻找那些夺走了他灵力的人。   精怪的灵力在人的体内必然会造成一些影响,基本都是与情感有关的问题,杜程主动上门解决,谢天地从旁辅助,秉持着不能太贪财的原则,也是赚得盆满钵满,人手不够用,还叫上了白飘飘临时加入了他们小组。   白飘飘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她的尾巴,眼看杜程能力越来越强,那她找回尾巴是不是也快有谱了?   持续解决了几个小问题后,杜程却是进入了瓶颈期。   他既没有解锁新的梦境,也没有发展出新的能力,这既令他感到短暂的放松又时不时的焦躁。   原本,他以为自己是一堵很单纯的墙,但真相有可能更复杂,而且是他不想要的那种复杂,这就很难受了。   万一他真是曲觞,那就意味着他嫁过人,而且大概率——姬满斋是个渣男。   要不然他为什么会吸引那么多奇怪的情侣?冥冥之中早有暗示啊。   所以能力停滞,梦境消失后,杜程反而感到了一种逃避般的轻松。   能晚一点知道,就晚一点知道吧,他想。   教师公寓   谢天地抬头,看着半新不旧的楼垮起了批脸,“咱们的客户不都非富即贵,怎么忽然档次降了?”   “人确实在这里。”   杜程进入楼中。   白飘飘跟上。   教师公寓的电梯年久失修,正在维修中,杜程与白飘飘转向楼梯,没走两步,杜程脚步停住,给了白飘飘一个眼神。   白飘飘是老狐狸精了,马上领会到了杜程的意思,“客户”来了。   “奶奶,你小心点脚下,都说了电梯坏了,你就在家歇一天不好吗……”   女孩抱怨的声音传来,随后一老一少想依偎的身影映入杜程和白飘飘还有随后赶来的谢天地的视线之中。   老人头发银白,烫得卷曲,身材瘦削,精神很好,扶着她的是位少女,模样却是看着有些眼熟。   白飘飘拉了拉杜程的衣袖,用只能杜程听到的声音道:“一中的,来补过课……”   杜程点了点头。   女孩看到白飘飘,愣了一瞬,“飘飘姐?”   白飘飘讪笑,“真巧啊。”   “茉莉,”老人声音干脆,透着一股利落劲,“你认识?”   蒋茉莉:“我补习班的同学。”   老人狐疑地看向白飘飘,眼神中透露着不解,似乎在说“这姑娘都这么大了咋还跟中学生上一个补习班呢?”。   蒋茉莉和白飘飘礼貌招呼后,就道:“我要带我奶奶去跳舞了。”   跳舞?白飘飘看着脚步蹒跚的老人,心想这么大岁数走到要孙女扶了还去跳舞,真是人老心不老。   两人相携远去,白飘飘下巴垫在楼梯扶手上,慵懒道:“小妹妹才中学就搞对象了。”   跟着杜程跑了几次,白飘飘大概也知道他们服务的都是些感情上的苦主,之前也抓了一对高中情侣,男孩抽烟打架喝酒,自封校霸,女生乖巧听话成绩优异,像着了魔一样地要跟男孩私奔。   他们也没费多大劲,把男孩送去新东方学厨师,女孩归杜程解决了。   杜程不知道干了什么,女孩睡了一觉醒来,吓得连夜做了五套真题,摸着自己的心脏说一定好好学习,千万不能跟着男人跑。   没想到现在早恋也内卷了。   初中生也有那么多爱恨情仇吗?   千年九尾狐白飘飘表示不解。   “不是她,”杜程道,“是她奶奶。”   白飘飘:????反向卷???   “知青下乡和村里的姑娘结婚生子,返潮后带着姑娘回到城里,婚姻一过就是五十年。”   杜程现在已经能看得很清晰。   两人前世今生的纠葛在他面前像一幅画。   这一对是今生的缘分。   谢天地:“那不挺好的?”   白飘飘也说:“五十年的婚姻,在人类中已经算很难得了吧?”   杜程:“的确很难得。”   三人悄悄跟在老人和孙女身后,小声讨论着。   “哎,是不是男的在城里有相好?迫不得已和村里的姑娘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没忘记老相好?”   这是九尾狐狸精的思路。   “不对不对,肯定是男的回城以后发展不好,你看那个教师公寓,破破烂烂的,贫贱夫妻百事哀,所以才过得不幸福。”   这是直男谢天地的思路。   而杜程,见证了所有,他说:“都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一人一妖齐齐发问。   蒋茉莉扶着奶奶到了老年舞蹈室门口,门口挂了休息的牌子。   “你看,舞蹈室知道公寓楼里电梯坏了,特意让你们休息,”蒋茉莉埋怨道,“还特地跑一趟,快回去吧。”   叶小娟不走,坚持道:“再等等,马上会有人来的。”   “她在等谁?”白飘飘趴在杜程身后,忽然恍然大悟,“心有所属的其实是她?!”   似乎是为来证实白飘飘说的话,一个穿着干净整洁、步伐稳健的老人从不远处向舞蹈室走来,他应该也是上了年纪的,可看上去身材挺拔,目光有神,行动之间神采飞扬,可以想象他年轻的时候该有多么风采迷人,当然,他即使老了,看上去仍然是风度翩翩的绅士。   “小娟,”老人声音优雅,向蒋茉莉和她奶奶一挥手,“我来了。”   叶小娟的脸顿时像被点亮了一般,“欧阳老师,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远处看夕阳红剧目的白飘飘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她看向一旁的杜程,神色紧张道:“是我的错觉吗?”   “不是。”杜程的脸色也变了。   白飘飘能感觉到随着灵力的回归,杜程的脸好像也变了,就像是少年张开了,他的娃娃脸逐渐向青年的方向发展,少了些稚气,竟还有些锋利。   欧阳玉正和叶小娟说去外面的咖啡馆聊,肩膀忽地被人按住。   他回头,看到一个陌生又标致的青年,青年有一双干净得如溪流般的眼睛,而此刻他那双眼睛里正射出晦暗莫名的光。   “是你杀了雄赳赳?” 第42章   年轻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令欧阳玉摸不着头脑,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耳背,听错了?   欧阳玉一时都不该做出什么反应。   杀了雄赳赳?   雄赳赳听上去也不像个人名。   “你身上有他的气息。”   杜程固执地抓住欧阳玉的肩膀,手上不自觉地用力,以他的力道,对方竟然纹丝不动,只是皱了皱眉,“这位小同志,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欧阳玉顿了一下,说出那个奇怪的名字,“雄赳赳。”   杜程能感觉到这个老人的确是人类,但他身上也的确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妖气。   “跟我走一趟。”杜程语气强硬道。   欧阳玉满脸莫名其妙,“你是什么身份?民警?跟你走一趟,走去哪?”   叶小娟颤颤巍巍地想上前帮欧阳玉说话,被蒋茉莉拦住,“奶奶,别过去。”   奶奶最近风雨无阻地出来跳舞,在家里对自家爷爷却是冷言冷语的没好脸色,蒋茉莉心里也有点膈应,虽然不想去怀疑奶奶这么大年纪还焕发第二春,但事实就是奶奶一看到这个帅老头就高兴的不得了。   她也打听过了,这帅老头是个退休的舞蹈演员,而且还是单身。   蒋茉莉拉住叶小娟,“奶奶,我们回去吧。”   叶小娟被孙女拉着拖着,脚步也是身不由己,她最近腿脚发麻,越来越不得力了,只好边走远边对杜程伸手,“小同志,你一定是误会了,欧阳老师是个好人。”   “什么意思?”   谢天地和欧阳玉的反应差不多,搞不懂杜程为什么忽然抓着个凡人说对方是凶手。   精怪管理局的规则是不能伤害人类。   就算是杜程,谢天地也不认为姬满斋会为了杜程破例,上去就要拉开杜程。   “这人身上有妖气。”白飘飘挡住谢天地,压低声音道。   谢天地面色一惊。   早年他跟姬满斋相识不久时,曾经被一对情侣搞得鸡飞狗跳。   一人一妖,妖怪恋爱脑上头,主动贡献出自己的灵力给人类续命,希望人类与他共享漫长的生命。   妖怪恋爱脑上头,人类可没有,一边接收着妖怪的灵力一边还研究出了一套吸食妖怪法力的秘法。   好家伙,恋爱还整出了个强无敌的人妖。   那是谢天地唯一一次见到姬满斋这个逼王吃亏,倒也不是打不过,而是对方的身份,既是人,也是妖,来回变换特别能溜。   怪物逃之夭夭,姬满斋追捕多年,杳无音讯,建立精怪管理局的初衷之一也是为了能解决这个人间的隐患。   人类身上有超标的浓浓妖气,立刻就令谢天地想起不好的回忆。   三人围着老人的画面很快就吸引了路人的目光。   欧阳玉也是哭笑不得,他倒也没生气,还是温和的长辈态度,“小同志,你如果是民警,也得出示证件哪。”   “没证件,”白飘飘上来,轻轻吹了一口气,“只有这个。”   九尾狐的魅术,无论是人还是妖,都逃不过。   欧阳玉的眼神瞬间就涣散开了。   杜程用“原来你真的是狐狸精”的眼神惊叹地看向白飘飘。   白飘飘:“……”   中了魅术的欧阳玉完成了傀儡,亦步亦趋地跟在三人身后上了车。   谢天地坐上驾驶位,却是觉得不对劲,这么轻易就被制服了,味道不对啊。   “你真的感觉到他身上有雄赳赳的气息?”   谢天地再次确认。   杜程斩钉截铁,“没错。”   他打算把这个人带回去,用翻山印看看这个人的底细。   谢天地载了个不知道是人还是妖的回精怪管理局,车刚停稳,他还是觉得不安,他正要回头再说点什么,杜程已经带着欧阳玉下车了。   而姬满斋就站在精怪管理局门口。   *   “事情就是这样。”   杜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欧阳玉目光发直地站在一边,年华老去,看上去毫无杀伤力。   白飘飘有点怕,她用魅术的时候没想太多,现在看到姬满斋才想起姬满斋曾三令五申禁止她对人类使用魅术。   可欧阳玉也许都不算是人啊,不该怪她吧?   白飘飘不敢说话,杜程说完之后,姬满斋也静静地不说话,气氛凝滞起来。   谢天地犹豫了一下,尬笑一声,想替小妖怪说句话,“小妖怪对这个很敏锐,应该不会错的……”   “你不能对他用翻山印。”   姬满斋淡淡道。   谢天地喉咙被掐住般地收声,脚步悄悄后退,心想这算是触到姬满斋的底线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还是躲远点为妙。   杜程听到姬满斋这样说,也不失望难受,只是据理力争,“我的感觉没有错。”   “如果错了呢?”姬满斋脸色冷肃。   杜程:“如果是我错了,我愿意承担责任。”   姬满斋把翻山印教会了他,他从来没有拿去滥用过,除了帮助其他人,他一次都未曾使用过翻山。   他知道,如果对于体内没有妖气灵力的凡人使用翻山印,对人类极大可能造成魂魄上的重创。   他对人类既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他不在乎会不会伤害到人类。   但既然这是姬满斋送给他的武器,他就绝不会违背姬满斋的原则,姬满斋对他好,他也会对姬满斋好,无论姬满斋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愿意回馈同等的善意,这是刻在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东西。   姬满斋忽地出手,欧阳玉像提线木偶般被姬满斋拎到手里,在杜程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姬满斋结了一枚印。   金色的、强大的翻山印从姬满斋的指尖弹出。   杜程大吃一惊,想也没想地去抢那枚印。   他不要姬满斋对他的决定负责!   翻山印在他掌心滚烫地一闪,穿过他的掌心,进入了欧阳玉的体内。   一系列的动作只发生在短短一瞬。   谢天地的视角里根本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就看到欧阳玉、杜程、姬满斋三人齐齐倒地。   “卧槽!”   *   “一二一——”   “一二一——”   “都给我跑起来!快快快,后面的跟上!掉队的没饭吃!”   十几个少年排成一列跑圈,个子参差不齐有高有矮,其中有个小个子少年在跑动的人群中最不起眼,却是喊得比谁都大声。   鲜红的背心被小小的胸膛顶得圆圆的,一声一声喊得全情投入,脸上也不像其他人疲惫,精神奕奕的样子。   跑圈完毕。   训练老师夸赞道:“你们看看欧阳玉,个子最小,表现最好,你们这些傻大个羞不羞?”   有人不服气道:“欧阳玉只是个子小,他饭吃的最多!”   “个臭小子还敢顶嘴!”训练老师甩着哨子作势要打,少年们笑着散开。   欧阳玉站在一群大男孩中间,笑得见牙不见眼。   跑圈完,大家四散活动,欧阳玉脚步轻快,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操场旁的一根单杠,又被人笑:“咋又抢上了。”   “这根是我的,”欧阳玉仰起脸,小脸上全是骄傲,“我第一。”   第一名该有独享单杠的权利。   欧阳玉年纪小,长得也小,性格又活泼可爱,经常能在沉闷的训练中给大家带来欢乐,大家也爱逗他玩,于是上去故意和他要争单杠,欧阳玉在单杠上左躲右闪上下翻飞,一群少年人玩得好不开心。   杜程站在不远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在单杠上玩耍的欧阳玉。   “这里是一中。”   “嗯。”   姬满斋向前一步,“你没有错。”   翻山印把两人全带入了欧阳玉的“梦境”中。   这是杜程第二次和人一起进入“梦境。”   不,不该说是“梦境”,应该说是执念,或者说回忆。   上一次,他是和白袍姬满斋,这一次……杜程看了身边的姬满斋一眼,“那好像是……周隔海的原形……”   消失的杠精出现在了这个妖气浓厚的欧阳玉的回忆里。   姬满斋压了压帽子,他本想阻止,但很显然,他失败了。   “我可以带你离开。”   如果杜程不想看下去,他有这个能力让杜程逃避掉残酷的事实。   “不,”杜程心脏砰砰乱跳,但他的心情很镇定,世界上有许多不想面对但必须要面对的事,他已经选择了逃避其中一件,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后退了,“我要看。”   欧阳玉的梦境单调又枯燥。   所有的画面都集中在这个小小的操场上。   每天训练,玩闹,欧阳玉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在专属于他的第一名单杠上炫耀自己的能力。   冬去春来,市舞蹈队录取了欧阳玉。   欧阳玉开心地与他的第一名单杠分享他的喜悦,同时也表达了犹豫,“去了市里,我还能当第一吗?”   时间快速流逝,操场上绿树浓荫,蝉鸣声声,夏天到了,欧阳玉该去市里报道了。   杜程静静看着一个男孩的成长,未来,这个男孩会成为一名职业舞蹈演员。   变故来时,没有任何症兆,天气依然很好,秋高气爽,风也温柔云也温柔,金属轮滚过操场跑道。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欧阳玉抱着他曾经的第一名单杠哭得泣不成声。   他坐在轮椅上,两条腿无力地垂着。   杜程如遭重击,双眼逐渐睁圆。   欧阳玉哭了很久,离开的时候,小小的身影团在轮椅里,头垂得很低很低。   有个少年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面容干净,他脸色冷冷的,眼中光芒闪动,双手慢慢蜷紧。   “我给你。” 第43章   看到面前这一幕,杜程仍旧惶惶。   很显然,周隔海将自己的灵力送给了欧阳玉,帮助欧阳玉重新站立,进而顺利成为了职业的舞蹈演员。   可这一切,又与雄赳赳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雄赳赳的气息会残留在欧阳玉身上?   等等,欧阳玉的身上还残存着雄赳赳的气息。   那么……他能不能寻着这一点点气息看到雄赳赳的回忆或是执念呢?或许那是雄赳赳留在这个世界里最后的一点东西了。   “想看吗?”   姬满斋语气淡淡,神色之间却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关心。   不详的预感萦绕心头,杜程的全身心都在警告他,别继续了,停止吧,再往前,他也许就会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   他是一堵墙,是一堵异常坚硬的墙。   无论是什么,他都不惧去面对,如果现在就怕了,以后又该怎么面对也许更残酷更让他讨厌的过去?   杜程用动作回应了姬满斋。   他抬起手干脆利落地结了个翻山印,他在此召唤他最初朋友残存在世上最后一点回忆,求他指引道路!   淡金的翻山印边缘染上一点赤红,浴火般冲向天际,强大的灵力散开,整个世界都为之一颤,连结出印本人的杜程都被震得一退,姬满斋似乎早有准备,在他身后扶住了他,顺势翩然后退,躲过了迸裂成碎片的世界。   鲜红跑道绿树浓荫全碎得一干二净。   蓝天白云映入眼帘,他们两人脚下就是一朵形状奇特的云,阳光刺破厚厚的云层,给路过的飞鸟打上一层金色的边。   漆黑的鸟儿翅膀瘦长,飞得很稳,眼珠机敏警戒地查探四周,悄无声息地落在一棵树上。   “你朋友的事很难办。”   树木发出老人的声音。   “我知道,不难办也不会来向你打听了。”   乌鸦的声音不像他的叫声那样粗噶难听,细嫩得像个小孩。   “我的同类中曾经见过一个精怪,”老树慢悠悠道,“他的人形也有缺陷,不过一直都活得很好。”   “他在哪?”   “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这种精怪身上没点邪门的本事多半也活不到今天,你一个半妖,犯不着。”   “我是普通的半妖吗?”眼珠中闪过不屑,“我只是不想成精,只要我乐意,我立刻就可以化形,对付一个有缺陷的精怪绰绰有余。”   “那好吧……他就住在……”   漆黑的鸟仔细听着,拍拍翅膀飞向空中,它停在破旧大楼的窗前,仔细地观察房间里的人。   再次看到周隔海坐在轮椅上在逼仄的小房间里活动时,杜程的心情极为复杂。   以前,杜程不知道周隔海的缺陷从哪来,他也他把自己的腿给了一个人类,就是为了过这样不自由的生活?为什么?   翅膀用力拍了下窗户。   乌鸦试探地在房间里乱飞,有缺陷的精怪对于讨人厌的动物也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的神情,甚至推着轮椅给误闯进来的鸟儿倒了一点水,放了一把米在窗头。   他目光温柔,对于黯淡生活中忽然出现的活物露出淡淡笑容。   乌鸦还不罢休,踢翻杯子,啄了米往对方脸上吐。   微不足道的力道,周隔海只是笑,他低低道:“不爱吃这个吗?可我只有这个。”   “你人还不错嘛。”   杜程看到周隔海瞳孔一闪而过奇异的光芒。   实在太快了,从他这个旁观者来看,都只是抓住了一瞬。   而对话中的雄赳赳显然是没察觉到这一点。   在他眼中,面前有缺陷的妖怪完全没脾气,长了一张平凡的烂好人的脸。   雄赳赳没再故意挑衅,心平气和地对周隔海做了自我介绍,“我有个朋友,他的人体和你一样有缺陷,刚化形不久,你能帮他一把吗?”   周隔海手扶着轮椅,面色冷淡,似乎是正在思考些什么。   “不瞒你说,”雄赳赳在窗沿灵活地跳了两下,“我在这一片可是百事通,以后你有需要,我这里什么消息都有,总会有你用得着的时候,不会让你白帮这个忙的……”   “百事通……”周隔海轻声道。   “给你一点时间考虑一下,我先走了。”雄赳赳急着去看杜程那的情况,杜程说是千年古墙化形,脑子却是很单纯,它担心它溜一会儿号,杜程能不知道捅多少个篓子出来。   “等等——”   雄赳赳已经飞出了窗外,在空中停住。   “我答应你。”   周隔海道。   “谢了,我回去通知他。”雄赳赳挺高兴,不过高兴得很内敛,第一,这在他意料之中,只要住在附近的精怪就没有不卖他面子的,第二,他是一只英俊沉稳的乌鸦,必须要保持风度。   周隔海:“通知完后,请你回来一趟,我有点事想向你打听。”   “没问题!”   雄赳赳潇洒飞离,他飞啊飞,马不停蹄地降落在市中心的一堵古墙上。   “喂,呆子。”   不满的声音传来,“不要叫我呆子啦。”   雄赳赳乐了,“这都化形几天了,你还没想出名字?”   “我想了,你觉得‘无敌’和‘霸道’哪个好听?”   雄赳赳:“你别闹了,这什么破名字!”乌鸦眼珠子一转,“叫杜程吧,土木工程,多合适!”   “土木工程是什么意思?”   “抹墙的就叫土木工程,跟你可搭了,就这么定了。”   “杜程……好像还行……”   “我给你找到个解决缺陷的办法。”   半妖对妖怪一通炫耀自己的能力,刚成精的妖怪听得一愣一愣,内心很敬佩这个半妖朋友的见多识广。   “那个妖怪人很好,脾气也不赖,你客气点,不要说奇怪的话,这种保命的秘法他肯定不会轻易说,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提起我的名字,那他一定会……”   雄赳赳说到一半就卖起了关子,急急地要走,让妖怪朋友自己去上门找人。   他想调皮地逗这朋友一下,于是只说自己要去旅行。   他想象着从周隔海家里忽然跳出来,把杜程吓一跳的样子就很开心。   杜程是他见过最好玩的妖怪。   一堵墙,每天都不能动弹,还成天挺乐观,身上有点灵力都拿来赶狗,大半夜的,一堵墙又要赶来撒尿的野狗,又要恐吓过来呕吐的醉鬼,活得很费劲,却又很坚持,每天都在念叨“好想成精啊好想成精啊”,雄赳赳头一次见这样的修炼方法,差点没笑得从天上掉下来。   没想到还真被这堵傻里傻气的墙给成功了。   雄赳赳一点也不嫉妒。   雄赳赳喜欢杜程这样的妖怪,没有坏心眼,也不自视甚高,看不起半妖,每次他说什么,杜程都用一种诚心的语气夸赞他见多识广,令雄赳赳都不由得骄傲起来。   天哪,他只是只乌鸦啊,竟然有人觉得他比老鹰还帅呢!   雄赳赳兴冲冲地飞回周隔海那,他抖了抖羽毛,“等会我朋友就要过来,我躲在你这儿吓一吓他,你刚要向我打听什么事?”   周隔海推着轮椅慢慢向前,拉起窗户,边关窗户边道:“是谁告诉你我的下落?”   空气中的气氛似乎变了,雄赳赳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   周隔海背对着他,还坐着一把轮椅,看上去毫无攻击性,他叼着米都能吐得周隔海狼狈不堪,可是雄赳赳的每一根羽毛都倒竖了起来,他的嗓子不受控制地发出粗糙难听的叫声。   他是一只半妖。   他没有能成精的能力,却嘴硬地说自己只是觉得做半妖自在。   被无形的力量掐住细细的脖子时,雄赳赳拼命地挣扎,双翅在空中乱颤,黑色羽毛似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用力绞下,破碎地缠绕住他的身躯。   周隔海脸色惨白,掌心猛地一蜷。   “哗啦——”   面前的记忆在那双细长的手结束般地一攥后碎成了无数碎片。   姬满斋搂着杜程往后闪躲,杜程却推开了他的手,直抓向其中黑色的碎片。   黑色羽毛在他手中如烟雾般消散了。   “这只是他残存的执念。”姬满斋道。   杜程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拳头,他松开手,掌心里果然无影无踪,抬起脸,所有的碎片都在不断地继续分裂,细细碎碎地化作烟雾,他们徐徐地升上天空,不知飘向何方。   杜程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掌心。   他想起来了。   他的朋友。   第一个朋友。   已经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在这个世界上再不存在一点痕迹了,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妖怪死了就没机会了呢?”杜程轻声道。   姬满斋:“世间的法则就是这样。”   “法则?”杜程声音清脆地嚼了下这两个字,他回眸望向姬满斋,身后的碎片仍在继续破碎,“我只听过一个法则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姬满斋静静看着杜程。   在他闭关的这段时间里,杜程长大了很多,他身上的少年稚嫩已经快如花苞外叶般悉数褪去,只有脸上的酒窝残存了一点痕迹,眉心的痣红得滴血,他的眼睛还是很干净,面上的神情也依旧很单纯,他声音轻轻,语气平淡,“我要替雄赳赳报仇。”   “赳赳说你人很好,你人真的很好。”   他这样笑着和周隔海说话的时候,或许周隔海都还没擦干净自己杀害雄赳赳的那双手。   “我要让他……”杜程仰起脸,灿烂一笑,“灰飞烟灭。” 第44章   妖怪之间的倾轧,姬满斋已经见了很多,在周隔海的住处隐约感受到的妖气,雄赳赳忽然的死亡,姬满斋很轻易地就能联想到那一间狭窄的公寓里曾发生了什么事,这种事对于他来说当然是见怪不怪,可对于杜程来说,这显然超出了杜程的承受范围。   碎片与烟雾在杜程身后飘散,姬满斋看着他无垢的眼睛,他抬起手虚虚地遮住了那双眼睛,“恨他?”   “恨?”杜程品了一下这个字眼,“我不恨他。”   “他杀了雄赳赳,雄赳赳已经没有机会了,所以也要让他失去自己的机会,”黑色手套挡住他的视线,他不知道姬满斋为什么这样做,是不想看到他的眼神吗?杜程觉得不悦,他拉下姬满斋的手,底气十足地看着姬满斋,“我觉得这样很公平。”   “我认为我的想法是对的,”杜程认真道,“所以就算你要阻拦,我也不会退让的。”   他相信他说的应该更清楚了,也足够尊重姬满斋。   姬满斋对他很好,他也会同样对姬满斋好,但这绝不代表姬满斋拥有左右他思想的权力。   “我会阻止你做错事。”   姬满斋神情平淡,金色瞳孔依旧很温柔。   杜程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么,我们就是敌人了。”   回忆碎得干干净净。   杜程从梦境里醒来,单手抓起一边还没从昏睡中醒来的欧阳玉,以超乎谢天地和白飘飘认知的速度,带着欧阳玉迅速地跑了出去。   谢天地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压根追不上脚程全开的小妖怪,只是伸手象征性地往前伸了伸,“喂……”   白飘飘反应得很快,裙子下的狐狸脚刚卖出去,身后一股无形的压力传来,她尾巴一紧,缩成一团,怯怯地回头,“姬大大。”   姬满斋面无表情,淡淡看了白飘飘一眼,白飘飘马上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不该她掺和了,悻悻蹲下,“杜程就这么带着人跑了,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她话未说完,姬满斋已经提步向前。   白飘飘哑然,哦,不让她追,自己追。   操场上,杜程让昏睡中的欧阳玉靠在锈迹斑斑的单杠上。   妖怪成精后,其实原形就不再重要,即使被摧毁,对妖怪来说也无伤大雅,这就是成精的好处,他们获得了自由。   杜程从来没对妖怪使用过翻山印。   这枚印的威力在凝结时就已经初现端倪。   越是强大的武器,越是要小心地运用,姬满斋把这枚印教给他,他不能随意地滥用,所以他只对那些占有他灵力的凡人使用。   翻山印对妖怪到底会有怎样的作用?会让妖怪灰飞烟灭吗?   指尖缓慢地结着已经熟悉的印。   淡金色的印在指尖停顿。   轻轻打出去,杜程相信他马上就会见到周隔海。   可会出现什么样的谁也无法保证。   漫长岁月里,他浸泡在人间烟火,见证了这个世界的变迁,竟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一点温情的痕迹。   也许别人都不知道他的心是怎样的空虚又冷硬,他又是怎样虚伪地假装能感受到快乐与悲伤。   事实是,如果他的心不是空的,他早就被寂寞给折磨得发疯了。   雄赳赳是他的第一个朋友,虽然那时他根本不知道朋友的意思,雄赳赳离开的时候他也并不想念,雄赳赳出现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才能让它高兴。   朋友,他该有个朋友,那雄赳赳就算他的朋友吧。   别人怎么对他,他就怎么对别人,他只学到了这一点。   可是,“朋友”在雄赳赳和他的心里重量是不一样的。   他根本不懂。   化作人形之后,那些情侣夺走的灵力一点点回到他身上,他的心才好像被逐渐重新填补一样,刚化形的时候,他曾想过去杀掉那些夺走他灵力的人。   而现在,他双手结着一枚威力无穷的印,对着面前一根破单杠却迟疑地下不了手。   为什么?   他为什么变成这样?   指尖微微颤抖,翻山印被强行收回体内,自作自受地在胸口用力弹了一下。   杜程感觉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疼痛。   胸口蓬勃地跳动,杜程双手按住发紧的心口,他咬住牙,他想大叫想大喊,想将自己的胸膛撕扯开,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现在这样软弱?!   身后有熟悉的气息靠近,杜程双手抖了抖,他感觉到姬满斋站在他身后,他没有跑,如果姬满斋要抓他,就抓他吧,他说过了,他们是敌人了。   黑色手套向前,遮蔽了他的视线,轻轻地盖在他眼睛上,并不压迫,却让人感到安全,他的手给他的眼睛搭了一个小房子。   杜程轻轻眨了下眼睛。   依旧是黑暗又安全。   眼睫再次扇动,急促地眨了几下后,酸胀的眼睛里流出温热的液体。   黑色手套放下,环住他的肩膀,扶着他转过身靠在了宽阔的胸膛上,头顶传来温柔的触摸。   杜程双手拽着姬满斋的西服,额头抵着干净的西服,眼泪汹涌地从他眼睛里流出来,让他的胸膛没再那么发紧。   起先,他咬着牙关无声地哭泣,随后,他的喉咙也开始发疼,他必须要说出来。   “他没有机会了……”   “他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   妖怪的死太残忍了,毫无希望,无尽黑暗。   头顶的手顿住,随后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双臂箍住他,他听到姬满斋说:“抱歉。”   造物主为什么对妖怪这么残忍呢?人类,无论犯了多大的罪,他们总有机会投胎转世再来一次,前世犯了罪,所以今世就要被残酷对待吗?分明是两个人啊。   *   欧阳玉在医院醒来,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记忆只停留在去见一个热爱跳舞的学员的路上,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晕倒了,又是怎么来到了医院。   医院的人请他联系家属,欧阳玉无奈地表示自己这一生未婚,家人也都过世了。   医生半信半疑,怀疑欧阳玉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   “我说的是真的。”欧阳玉报了自己的身份证号,掀开被子正要下床,脸上的表情和身体立刻僵住了。   他忽然感觉不到他的腿了。   欧阳玉双手颤抖,“大夫,我的腿怎么了?”   被在医院门口发现的昏迷老人醒了,身上没有受任何伤,意识也很清楚,却意外地失去了对双腿的感知。   医生们也很诧异,给欧阳玉从骨头肌肉到神经一顿检查,完成查不出问题,这是两条相当健康,健康到超越了这个年龄段的腿。   而病人的表现就像是瘫痪一样,完全无法支配自己的双腿。   身体上查不出问题,医生们只能把欧阳玉转到精神科,去排查是否是心理因素导致欧阳玉忽然失去对双腿的掌控权。   欧阳玉在起初的慌乱后冷静了下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失去这两条腿。   年少的时候,他曾出过一次严重的车祸,当时医生断言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站起来,可奇迹发生了,他不仅站了起来,而且复建得非常顺利,复建后,他拥有了比之前更有力更灵活的一双腿,成为了知名的舞蹈家。   经历过那样绝望的岁月,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早不像毛头小子那样焦躁,对医生的束手无策也抱以温和态度,“也许是我这两条腿跳了这么多年累了,想让我这老家伙歇歇。”   医生们已经核实了欧阳玉的情况。   老人家的确是孤身一人,舞蹈家,热衷公益,身边也没什么可托付的人,也让医生们很是同情,幸好欧阳玉本人倒是很乐观,留院观察还夸医院热闹。   叶小娟瞒着孙女来看欧阳玉。   “欧阳老师,是不是那个小同志把你怎么样了?”叶小娟满面愁容道。   欧阳玉坐在轮椅上,“哪个小同志?”   叶小娟急了,“就是在小区让你跟他走一趟的小伙子,人长得可标致了。”   欧阳玉说他想不起来了。   叶小娟也只是干着急,她可惜地看了眼欧阳玉的腿。   “小叶,”欧阳玉看出她的难过,轻声安慰,“不用担心,我觉得现在这样也蛮好,跳了几十年,难得有时间休息。”   叶小娟抹了把眼泪。   “我已经联系安排了,过两天就会有新老师来老年舞蹈班。”欧阳玉温和道。   叶小娟又抹了把眼泪,“欧阳老师,好人该有好报。”   欧阳玉:“我这不是挺好的?你放心,你的情况我已经向法律援助中心的小韩反应了,她联系你了吗?”   叶小娟点点头,白发荡漾在她爬满皱纹的脸颊旁,“联系了,昨天联系的,她打电话给我了,小韩人挺好的,她劝我不要离……我没养老保险,这么大年纪了,离了,以后一个人日子不好过。”   欧阳玉听完,温和道:“小韩说的也的确是该考虑的现实因素,你自己觉得呢?”   叶小娟沉默一会儿,她抬起脸,医院的窗户上模模糊糊地印出她的脸,她已经不年轻了,她老得都快要走不动了,坐公交车上一趟医院也费了不少功夫。   “我也不知道,”叶小娟呐呐道,忽然道,“欧阳老师,你为什么一直没结婚呢?”   欧阳玉叶看向窗户,他也已经很老了,老得有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我……”欧阳玉闭了闭眼睛,微笑了一下,“没遇上对的人吧。”   中午护士来送盒饭,欧阳玉温文尔雅极好说话,年轻护士不由开欧阳玉的玩笑,“老先生,刚刚那个老太太是您女朋友吗?”   欧阳玉拿筷子,笑道:“小姑娘不要乱说,她是我舞蹈班的学员,”他顿了顿道,“命很苦的。”   叶小娟冒着大太阳在车站等公交车。   等待的座位坐满了人,有年轻人有中年人有小孩,大家无一例外地埋头看着手机。   人情在现代社会已经很淡漠了,不像她那个时候在村里,一个村就是一个大家庭,到处都热热闹闹的,谁家老人少一口饭,少一碗水,顺手就拿过去了。   小韩说的对,离了,她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都活不下去。   可不离,她今年七十六,身体也不好,也没几年可活了。   年轻的时候也想离,想着离婚是件多丢人的事情,家里还有孩子,没了娘可怎么活啊,咬咬牙忍了。   中年的时候又想离,儿女们都大了,她总该不用忍了吧?可儿女们要结婚,父母离婚了,传出去对他们多不好,想想,又忍了。   就这么忍啊忍啊……忍得她都快老死了……一辈子,就快这么忍过去了……   叶小娟低着头默默地流眼泪。   人情冷漠也好,在大街上掉眼泪也不怕丢人。   “那个……”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是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手上拿着摘下的耳机,“您没事吧?是哪不舒服吗?”   叶小娟张了张嘴,忙摆手,“没事,小姑娘,我没事。”   公共汽车来了,叶小娟跟着人群上车,长发的小姑娘站在阳光下,脸蛋被晒得红扑扑的,嘟了嘟嘴,重新把耳机戴好,看着手机脸上露出鲜活的笑容。   叶小娟低头,用粗糙的掌心抹去眼泪。   她也曾那样年轻。 第45章   窗外蝉鸣声声,这个夏天实在漫长,令所有人都有点受不了,绿叶快被猛烈的太阳晒化,叶尖浓绿欲滴,午后空气沉闷,似是即将迎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雨。   杜程坐在长椅上,他的目光穿过遥远的距离,静静看着病房内的欧阳玉,欧阳玉正坐在床上揉着自己毫无知觉的腿,神情怔怔的。   杜程偏过头看了一眼姬满斋的西服,“真的洗不掉吗?”   西服胸口痕迹斑驳,星星点点的不太显眼,是那天他留下的泪水痕迹。   姬满斋这身衣服显然不是凡品,杜程认为它更倾向于一件防御类的法器,这样的法器很难被损坏或者留下痕迹,更何况是姬满斋的法器呢?   杜程视线下滑,姬满斋的手套同样也被他的眼泪弄脏了。   姬满斋回避了这个话题,“想吃点什么?”   病房内,护工送来了盒饭,欧阳玉感谢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不像一开始住院时那么云淡风轻了。   “宝宝不哭了,妈妈给你买冰激凌,痛痛飞走了。”女人抱着痛哭的小孩从医院大楼里出来,母子二人经过长椅边,完全没有注意到大夏天里一身黑色西服奇怪打扮的姬满斋,倒是杜程目不转睛地看着抹眼泪的小孩。   帽沿跟着转动,姬满斋环手望向杜程,“要吃吗?”   杜程看小孩,是因为想起那天自己失控痛哭的样子,脸微微一红,“我又不是小孩子。”   “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吃冰激凌。”姬满斋起身,轻拍了拍杜程的肩膀,压下帽子转身向医院外走去,杜程看着姬满斋离开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起来,意识到自己在笑后,又很快把笑容压下,继续紧盯着欧阳玉的那间病房。   欧阳玉正在吃午饭,房间里其他病人都说好了一样热热闹闹地有家人陪伴,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筷子在盒饭里动得很缓慢,他像是静止在热闹人群中的一幅画,格格不入地落寞。   重新失去双腿的老人忽然间变得苍老了,杜程看着欧阳玉,想到欧阳玉年轻时候的样子,欧阳玉年轻的时候的确是个很清秀的美少年,可他老了,再好看也是老了。   他仍记得孟诗平的回忆中曾感叹,她年华老去,色衰而爱弛,丈夫也喜欢上了别的年轻女子。   欧阳玉已经这么老了,周隔海还在乎他吗?还会为了他出现吗?   正在这时,杜程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的眼珠动了一下,视线迅速地移到医院走廊处。   清瘦的少年穿着普通,步调沉稳,混迹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他一步一步走向病房,在离病房只有一步之遥时,脚步忽地顿住,他转过脸望向窗外,视线准确无误地与医院楼栋下的杜程对上。   多日不见,杜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很奇怪的是,他以为他会愤怒地立刻冲过去,可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周隔海,而周隔海也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双方都从彼此的眼神里感觉到了相似的内容。   “他知道了。”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周隔海抬起手,向着杜程的方向压了压,又指了指自己,无声道:不要动。   杜程坐在原地没有去追,他有种直觉,周隔海会过来的,他不会再逃了。   中午的太阳是液体状的,倾泻而下,让人也跟着融化。   人群来来往往,少年仔细地躲避着人群,从拥挤的医院大楼出来,没有碰到任何人。   杜程的目光一直看着周隔海的两条腿,笔直修长的两条腿,走路带风,稳稳地停在他面前,他好像又有点不认识周隔海了。   杜程仰起脸,周隔海还是老样子,面无表情,一副厌世脸,“一个人?”   “不是,”杜程平静道,“他去给我买冰激凌,虽然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但也可以随时把你碾碎。”   气氛凝滞。   小妖怪刚和他认识的时候,天真又单纯,他说什么,还要拿笔记记下来,好像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信任感。   现在,那种信任感消失得一干二净,他防备着,像随时会被伤害一样,警惕地将自己所能依靠的东西悉数拿出来保护自己。   周隔海过来,平静地在离杜程一人远的地方坐下。   “你的腿……”   杜程先开口了。   “暂时的,”周隔海顿了顿,“抱歉,雄赳赳是我杀的。”   杜程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也很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第一,他知道了我续命的秘密。”   “第二,我恰巧需要补充灵力。”   周隔海平淡地将一切说了出来,就像是已经准备了千百次一样。   “补充灵力……”杜程看了一眼医院大楼,“为了欧阳玉?”   在看到杜程的那一刻,周隔海就知道大限将至,今天他逃不脱了。   其实在杜程走后不久,周隔海就已经听说精怪管理局里多了个可爱讨喜脸上带酒窝的小妖怪,管理局的老大很喜欢这个小妖怪,把小妖怪宠成了管理局的吉祥物。   毋庸置疑,这个小妖怪就是那个曾经短暂寄宿在他家的墙精。   傻傻的,连他伤害了他朋友都不知道。   “是。”   “你愿意把你的腿给他,是你自己的事,”杜程语调稍稍激动,“你自己要牺牲就牺牲你自己好了,你凭什么牺牲别人?!”   面对杜程的质疑,周隔海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淡淡道:“妖怪的灵力无法在人体内长久储存,我的灵力只够他站起来一段时间。”   所以就要杀害其他半妖,夺取他们的妖气,为了维持欧阳玉的那个“医学奇迹”。   所以欧阳玉的身上才会有雄赳赳的气息。   杜程看向周隔海,眼中满是痛苦的不解,“一个人类,值得你伤害同类?”   周隔海望向远处楼栋,欧阳玉没有吃得下多少午饭,脸上流露出年老的疲倦,在护工来收盒饭时还是保持了一贯温和的风度,强颜欢笑地感谢对方。   “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个人的两条腿,那些妖怪都没有机会了?他们灰飞烟灭魂飞魄散,永永远远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杜程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意,起身揪住周隔海的衣领,干净的眼里凝满了泪水,“你凭什么这样做?!”   周隔海任由他揪着衣领,无论杜程有多激动,他脸上始终都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有的事,你知道是错的,但你也必须去做。”   “那你就去死吧。”杜程冷冷接道。   姬满斋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周隔海就以为自己暴露了,那一瞬间,他心中最先浮现出的感觉竟然是轻松。   他已等待这一天很久了。   内心预演了太多次东窗事发,被人围追堵截灰飞烟灭的模样,真正来临的时刻,反而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来吧,就让他下地狱吧。   “他什么也不知道,”周隔海轻声道,“该死的只有我。”   杜程曾经想过,既然周隔海杀了他的朋友,那他也要杀了周隔海在意的人,也要让周隔海尝尝失去在意的人的味道。   这么几天,他守在医院,姬满斋也一直跟着他,姬满斋说怕他累,让他可以抽时间休息,可杜程知道,姬满斋是担心他会一时冲动,向欧阳玉下手。   “我不会伤害人类。”   杜程松了手,他不想成为姬满斋讨厌的那种妖怪。   而且那样……也并不快乐。   “我只是不明白……”杜程难过道,“为什么?为了一个人伤害其他人,这样做,到底为什么?”   周隔海的目光遥遥地望向病房,欧阳玉已经又躺下了,他背对着窗,腰背佝偻,已经不复年少的疲倦和落寞,病痛像白发一样如期而至,不绕过任何一个曾经健康美丽的少年。   “杜程,”周隔海轻声道,“爱是分很多种的。”   “有的爱是好的。”   “有的爱是坏的。”   “我的爱就是坏的,”周隔海转过脸,面向杜程,向杜程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你不要学我。”   话音落下,周隔海的裤管一下便空了。   妖气在空中弥散,向医院的病房飘去。   杜程先是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他揪起周隔海的领子,又惊又怒,“你又杀了妖怪!”   “不,”周隔海摇了摇头,“我只杀半妖,杀妖怪,会惹麻烦。”   杜程看出来了,周隔海嘴上说着抱歉,但他其实内心根本一点都不后悔!   杜程抬手飞快地结了个印,在印要弹出指尖时又猛地收住。   翻山印金色的光照在周隔海脸上,杜程可以想象出这张脸破碎的模样。   杀掉一个毫无悔意的人,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杜程慢慢收回了印。   “你是错的,”杜程轻声道,“我要让你明白你是错的。”   午饭没吃两口,完全没有胃口,欧阳玉躺在病床上,再一次轻轻敲打自己的腿,医生查不出什么原因他的腿会失去知觉,这几天,他有事没事就会敲两下,希望能再次出现奇迹。   手不轻不重地敲下去,接触的那一瞬,肌肉轻微地弹了一下。   欧阳玉猛地睁大了眼睛,他飞快地起身,狼狈地完全没有平常稳重的样子。   病房里其余的病人和家属被兴奋得大叫的欧阳玉吓了一跳。   “我好了!我好了!”   奇迹再次降临在了他身上!   欧阳玉立即按铃,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去做检查来确认这两条腿的情况,当然大概率会像之前一样,检查下来毫无问题,不过总是检查一下会更安心点。   欧阳玉笑容满面,高兴异常,病房门被人推开,来的却不是护士,有人推着轮椅进来,轮椅上坐着个僵硬的少年。   “欧阳老师,”推轮椅的是个有酒窝的漂亮少年,声音清脆,“这里有个人,你该认识一下。” 第46章   欧阳玉看到杜程就觉得很亲切,加上腿好了,脸上笑容更是和颜悦色,“小同志,你是……?”   杜程推着轮椅向前,周隔海被他困住了,动弹不得。   “你不需要认识我,”杜程放开手,“但你很需要认识他。”   欧阳玉只觉得眼前一花,迷雾扑面而来,意识立即沉沦。   阳光、跑道、汗水……一切的一切都太熟悉了,欧阳玉震撼得无以复加,身体……身体也不一样,年轻的血液在脉搏里汩汩流淌,他重新回到了少年时期!但是……欧阳玉想低下头查看自己的腿,却发现自己像是坐牢一样地被困在自己年少的躯壳中,只是趴在单杠上悲切地哭泣。   返老还童,穿越回过去,如此神奇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了他身上?   这有什么好哭的?   他想起来了。   那时候他刚车祸不久,说来俗套,他是在人行道上救一个闯红灯的小孩才出了车祸,之后双腿瘫痪,高昂的治疗费用和被医生断言无法站立的诊断结果当时几乎压垮了还是个少年的他。   他当时是想过死的。   欧阳玉无法控制自己的哭泣,心中觉得好笑,甚至想安慰自己:别哭了,很快,奇迹就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你会重新站起来,再次站上舞台,还是那个第一名的自己。   意识虽然清醒,身体却依旧哭得死去活来快要昏厥。   此情此景,欧阳玉真是哭笑不得。   他是中途从医院逃出来的,身体还没怎么恢复,哭这一顿着实耗费了自己不少精力。   哭完以后,欧阳玉感觉到自己用手胡乱地擦了脸,眼泪鼻涕一把抓,讲究的欧阳老师直在心里皱眉。   孱弱的小手费力地推着沉重的轮椅,欧阳玉还在抽泣,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   身体内年老的灵魂一直在微笑。   其实人生就是这样,失而复得时会欣喜若狂地不敢相信,从此对这个世界抱以感恩的态度。   欧阳玉已经完全想起来了,那天他离开操场后不久双腿就重新恢复了知觉,然后便以惊人的速度复原,因为太过震撼,曾有媒体想采访他,但欧阳玉和家人都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不应该太张扬,就拒绝了。   欧阳玉的灵魂超脱了身躯,略带怀恋地环顾操场,目光在掠过他的“第一名单杠”时顿住了。   单杠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年,看上去要比他现在的年龄稍稍大一些。   “我给你。”   少年声音冷硬决绝,是欧阳予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   欧阳玉很确信,他完全不认识这个少年。   意识被身体强行拉着远去,欧阳玉不断回头去看那个陌生的少年,这少年的眼神,总令他感到不安。   下一秒,场景竟又变了。   他正在复建,重新感受到两条腿的存在的自己欣喜若狂,每天都努力地去配合医生治疗做复建,哪怕是疼痛,也强忍着不说,生怕医生会让他休息,耽误了复建的进度。   体会到久违的疼痛,欧阳玉又想微笑了,当初的彷徨担心已经随着回忆的远去而消散,剩下的就只有深深的怀念了。   灵魂跟随着年轻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前,欧阳玉在回忆中快要陶醉了,就在他对重新体验过去岁月感到欣慰时,他忽然感觉到似乎有谁在看他。   年轻的身体挥汗如雨地沉浸在艰难的复建中,唯有年老的灵魂回了头。   走廊的尽头,陌生的少年坐在轮椅里,目光深沉又喜悦,是一种痛苦的快乐。   不,不应该称呼这个人为‘陌生的少年’了,这已经是欧阳玉第二次看到他。   他的眉眼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五官平淡得毫无记忆点,唯有他周身的气质,散发出冷冽的破坏性。   他正在看着蹒跚复建的欧阳玉,目不转睛,欧阳玉摔倒了,他动了动,却裤管空空地颓然坐下。   欧阳玉这才注意到这个陌生少年的情况比他还要糟糕。   他当初只是双腿瘫痪,而这少年却是两条腿都没有了,是截肢了吗?   正当欧阳玉疑惑时,场景再度变换。   脚尖点地,漂亮的旋转引来阵阵喝彩,欧阳玉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跳舞,轻盈得像一只蝶,这是他出事后首次重回舞台,他的复建极其成功,两条腿甚至比受伤前更健康有力,同学们都惊叹于他身上的奇迹,也为他的舞蹈真心地喝彩。   那是欧阳玉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之后,他成名演出,也获得了许多鲜花和掌声,也再没有这一次劫后余生破茧成蝶般的超脱与快乐。   他在舞台上那般酣畅淋漓地享受,肆意地挥洒他心中澎湃的激情。   上天太眷顾他了,他感恩的同时也极度惶恐,生怕哪一天老天爷又收回这个不可能发生的奇迹,所以每一次上台,他都极为珍惜,将它当作人生的最后一次机会。   谢幕下台,欧阳玉在年轻的身体里心跳如鼓,他对着场下的观众挥手,经久不息的掌声直到他下台依旧震耳欲聋。   脚步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欧阳玉脚软了一下,身边一起演出的同学忙扶住了他,担忧道:“没事吧?”   “没事,”欧阳玉内敛一笑,出事后,他的性格也从原先的骄傲外放变得更沉稳文静,“就是一下有点猛。”   年轻的欧阳玉并没有太在意,或者说他在意了,只是下意识地不想去往坏的方面去想。   让我跳舞吧,即使下一秒就粉身碎骨,至少在破碎的前一刻,我希望我仍是那个飞扬的我。   而困在身体里的老年欧阳玉目光移向了舞台边缘不起眼的搬运工。   他认出来了,那个搬运道具的沉默少年正是他已经见过两次的少年。   第一次遇见是在学校的操场上。   奇怪,欧阳玉回想了一下,当年他回学校的时候,学校正在放假,他是独自一人来到操场,因为知道没人会看见,才放肆地大哭了一场。   怎么会有人在他离开的时候看着他呢?   第二次是在他复建的医院里,陌生少年已经失去了双腿。   但现在……欧阳玉看着对方稳健的脚步,灵活地跳上舞台,裤管里露出一截小腿,是人的皮肤。   为什么……这个人又重新有了双腿?   空荡荡的裤管和面前健康的双腿来回在欧阳玉脑海中闪回。   那种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   灵魂被身体牵引着来到后台。   在所有人散开后,欧阳玉坐下休息,轻轻地揉捏着自己的小腿,他并没有全不在意,他还是怕的。   年轻的脸上露出一丝忧虑,欧阳玉听到身体内稚嫩的声音。   “老天爷,求求你不要收回我的腿。”   那是十六岁的他的心声。   欧阳玉心中一酸,灵魂却像是被吸引般地看向虚掩的门口。   他看到门外,陌生的少年穿着工作服,静静地透过门缝看着休息室内低着头的自己。   这是真实的曾经还是虚构的回忆?   欧阳玉开始感到有些恐慌了。   下一秒发生的事情令欧阳玉更感到害怕。   一条灰色的丝带般的雾气从少年的腿上抽离,逐渐进入少年欧阳玉的双腿,而在少年欧阳玉体内的老年欧阳玉瞬间就感觉到双腿的疲软消除了许多。   少年欧阳玉脸上逐渐露出了笑容,他以为自己的祷告起了作用,或者说他本来就是自己吓自己,都已经好了,怎么可能还会失去呢?   老年欧阳玉根本无暇体会曾经的自己的欣喜,他奋力地挣脱躯体的限制,也只是将自己的灵魂最大限度地靠在了休息室的门口。   穿着工作服的少年脚步逐渐缓慢、然后凌乱地踉跄、拖拽着自己双腿猛地坐到走廊尽头的轮椅上。   轮椅承受了身体的快速坠落,要散架似地颤抖了一下,少年空荡荡的裤管也随之一颤。   一股寒意涌上欧阳玉的心头。   没等欧阳玉仔细去想,场景又快速地切换了。   毕业、试镜、演出、生日。   年年岁岁,他的身边竟一直有个人如影随形地跟着。   那个人出现时双腿矫健,离开时却裤管空空。   那个人数十年面容不变,一直是当初十七八的少年模样。   他看他的目光沉痛而哀伤,喜悦又痛苦,交织着种种感情,复杂得令欧阳玉这老人都无法用简单的词汇去描述。   欧阳玉心头的寒意逐渐散去。   他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少年是妖怪还是神仙,他是他的老天爷。   他的这双腿不是奇迹,而是有人在默默地守护他。   年老的灵魂与年老的身体合二为一,欧阳玉看着面前混沌迷雾中坐着轮椅的少年,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显得太轻,无法表达自己此刻内心震撼的感动。   “开心吗?”杜程秘密地向僵硬的周隔海道,“他知道了你的存在,并由衷地感谢你,这么多年你也算没有白白付出,得偿所愿了。”   周隔海被杜程困住,他既没有办法逃离,也没有办法回应。   如果他能动,他一定会马上逃离这里,如果他能说话,他也一定会马上大喊,不,我不要他知道,我宁愿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知道杜程想做什么了。   他……后悔了…… 第47章   迷雾重新聚拢,谁也无力阻止。   鬼神之事欧阳玉一直都不敢说是全不相信,他总觉得他的腿就是冥冥之中如有神助,所以他这一生积德行善,为的就是回报老天爷的厚爱。   今天看到的画面也正验证了他一直以来的信仰,的确是有人暗中帮助他,他才能获得生命的奇迹,对此他感恩戴德,无论对方要他怎样回报,他都愿意。   画面又重新回到了复建时,欧阳玉对此感到不解,他已经知道了是他的恩人暗中帮助他,为什么还要让他再看一次?   这一次,他没有再把心思花在用心体验复建的疼痛上,他追逐着走廊里那个孤寂的身影,灵魂从身体内飘散而出。   少年推着轮椅,裤腿空空荡荡,欧阳玉追在他身后,他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见他说话,但他仍然努力地发声了。   “小同志……”   轮椅进入电梯,欧阳玉也跟着进去,进入电梯后,他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凉意。   少年摸向电梯,他按下地下一层。   电梯缓慢下沉,那种本能的不安感又找上了欧阳玉,欧阳玉不解,他现在跟着的是他的恩人,为什么会这样惴惴不安?仿佛将有什么坏事发生?少年周身散发的冷硬气息又到底从何而来?   电梯一直下沉到地下一楼,期间没有任何人进入过电梯,这一诡异的现象也令欧阳玉不禁感到背后发凉。   “咚——”   电梯里无端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声音,刺啦一声,电梯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一片漆黑中,欧阳玉还是能看得很清楚,少年脸上的表情堪称冷酷,即使知道面前这个人对自己有多大的意义,欧阳玉还是感到背脊发凉。   “救命……”   细嫩如孩童的声音传入欧阳玉的耳中。   电梯里只有一人一魂,这声音从哪里来?   孩童的声音太凄惨了,欧阳玉着急地在漆黑的电梯里打转,“孩子,你在哪儿?”   求救声没有回应他,却是逐渐熄灭。   电梯里的灯重新亮起,“叮”,电梯门开了。   欧阳玉迫不及待地奔出电梯,电梯里没有找到求救的孩子,那孩子一定在电梯外。   电梯外是空旷的地下停车库,车辆鳞次栉比地排列,没有一点人气。   轮椅推出电梯外,声声滚动,地下停车场昏暗的灯光中,欧阳玉仍能清晰地看到少年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两条修长、健康的长腿牢牢地吸住了欧阳玉的目光。   欧阳玉已经知道这个人来时会带来一双健康的腿,却没有想过这双腿从何而来。   孩童的尖叫声像是仍在耳边回荡,欧阳玉没有办法不去联想,他已经不是无知少年,怎么不知世上根本就没有免费的午餐,心中不详的预感愈来愈强烈,感动的心情还未过去多久,欧阳玉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恐惧。   少年穿着舞台人员的工作服混进后台,进入的却是舞台的纪念馆,他停留在一双舞鞋前站立不动。   欧阳玉认识那双舞鞋,那属于舞团一位传奇的舞者前辈,这双鞋曾陪伴那位前辈首次出征国外,在国力贫瘠的年代,让外国人也看到了本国舞者澎湃的精神世界完全不输给国外的舞者。   几乎每一个舞团的舞者都会在正式上场前去看一看这双舞鞋,从这双舞鞋中汲取前辈的精神力量。   欧阳玉恢复演出前,也来看过这双舞鞋,透过这双舞鞋,和舞鞋身后展出的背景图片里前辈的物资,他也从中得到了鼓励。   而现在……纪念馆里回荡着幼童的哭声。   是不一样的声音,却是一样地恐惧与悲伤。   欧阳玉站在那个人身后,玻璃柜里的舞鞋在哭泣,他是舞者,他能听见。   这双舞鞋死了。   饱含着一代又一代舞者们的期望和热血的舞鞋,倾听了无数少年年少梦想的舞鞋死了。   巨大的悲痛向欧阳玉袭来。   他已经过了自欺欺人的年龄。   事实也很显而易见地摆在面前。   这个陌生的少年夺走了那些物品身上不同寻常的东西来填补他的那双腿。   画面开始变快了,欧阳玉的灵魂在无数的记忆碎片中哀鸣。   少年的身影已然消失,围绕着他的只有无尽的掠夺与痛苦。   担架急匆匆地抬进电梯,妇女泪流满面地趴在电梯里,磕头祈求能不要带走他的孩子。   舞者深夜独自练习,他脱下舞鞋,脚尖渗出的鲜血染红了脚上的绷带,他用手腕抹向通红的眼角,只有他的舞鞋见证他的血泪。   校园里高大的桂树,没到毕业季到来之前,就会挂上学生们折桂高中的心愿,夏天的风吹过,红丝带纷纷飘扬,是青春里最美的回忆。   守候主人到最后的导盲犬,孤儿院里最受孩子们喜爱的小野猫……物品、植物、动物,凡是能抢走的,周隔海全抢走了。   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他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也许起初的时候还挣扎犹豫,但到了之后,他已越来越麻木,所做的事情是对是错,他也已经逐渐变得不再去想,他已经完全变了。   “你为什么能成精?”   清冽的声音质问着他。   小少年撑住单杠,翻身上去,骄傲地仰起胸脯。   “这是我的第一名单杠,专属于我的。”   他曾经是一个小少年所有热血与骄傲的见证,他是他的第一名。   那些他所夺走的,也曾是某些人心中珍视的第一名。   他夺走的不是冷冰冰的妖气,而是那些人最美好的心意。   他们为什么能成精?   最初的东西在动邪念的那一刻就已经全忘记了。   迷雾散去,欧阳玉坐在病床上,面前轮椅上的少年经历多年岁月,依旧容颜不改,低着头似是不敢看他。   欧阳玉的白发被自己的冷汗浸透,他对面前的少年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着头沉默。   欧阳玉看向轮椅后,他记得是带有酒窝的漂亮青年推着人进来的,可那漂亮青年却不在,甚至于整个病房里只有他和面前的少年。   欧阳玉明白了,这仍然是在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领域里。   “谢谢你对我的心意,不过,你的方法是错的,”欧阳玉声音温和,“我没有孩子,不懂教育,不过基本的道理我相信你也明白,拿了别人的就该还回去,道歉、赔偿,你说是不是?”   欧阳玉老了。   早已经不是当初周隔海认识的那个清俊少年,他白发苍苍,脸上的皱纹写满了岁月痕迹,在回忆中来回穿梭更是令他筋疲力尽,他已经没有一点好看的地方了,可他是他的第一名,他永远向他低头。   周隔海涩声道:“还不了。”   答案在欧阳玉的预料之中,那些孩童般的凄厉求饶声怎么会如此善了呢?   “都给我了,是吗?”   欧阳玉轻声道。   疼痛从四肢骨骸里传来,周隔海无力回答。   他原本的设想是要欧阳玉一生都不知道,所有的后果只要他来承担就好了。   “跟你没有关系,”周隔海冷声道,“是我自己要这样做。”   “孩子。”欧阳玉伸出手,他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周隔海的头顶,周隔海因为这一下触碰而往后用力挣了一下,几乎快要摔下轮椅。   欧阳玉的手停在空中,面上永远温和而慈祥,“你为我犯的错,怎么会跟我没有关系?”   “小同志。”   欧阳玉向空旷的四周呼唤。   他已经想起来了。   那个眼睛圆圆带着酒窝的漂亮少年,愤恨地指责他杀了自己的朋友。   他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然,心想自己怎么会杀人呢?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数十年的舞蹈生涯原来却是偷来的,背负了如此多的痛苦与遗憾,他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杜程的身影在暗处显现。   欧阳玉满脸歉意,“你的朋友很帅气。”   杜程鼻尖皱了一下,竭力止住了哭腔,“嗯。”   “我有什么可以弥补的吗?”   “没有。”   杜程低下头,他不想让这个人类看到他脆弱的样子,“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孩子,别难过,”欧阳玉眼角湿润,“这不是你的错。”   杜程心中一震。   欧阳玉看出来了。   雄赳赳走了,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如果雄赳赳不认识他就好了,那样就不会为了他去到处打听续命的方法,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后,雄赳赳会化形成精,成为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妖怪。   或者,他更关心雄赳赳一点,像雄赳赳关心他一样,或许雄赳赳还有的救。   他怎么会没错呢?他有错,他的错在于冷漠。   “既然不能补偿,”欧阳玉垂下脸,“做坏事就该得到惩罚。”   周隔海猛然抬起头,“我说了这是我一个人犯的错!就算要惩罚,那就惩罚我好了,杜程——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懂了,一切一切都是我错,你说过你不会伤害人类……”   杜程终于从周隔海的眼里看到了真实的悔恨。   为什么只有自己被珍视的人或事受到伤害时,才会正视自己的错误呢?   如果周隔海能早一点醒悟,及时地收手,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半妖永远地带着那些美好的心意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迷雾中走进另一个高大的身影,那身影一进入这个领域,欧阳玉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姬满斋摘下帽子。   强大得威压令周隔海浑身颤抖,本就被击穿的心神几乎快要崩溃。   冷淡又威严的声音犹如从天上传来。   “是谁教的你吸收妖气的方法?” 第48章   姬满斋放手让杜程去做,就是为了等周隔海心魔松弛的这一刻,杜程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莽撞小妖怪,他明白什么能做,什么又是错的,这样的杜程说不上是让姬满斋欣慰,还是失落,想看他变得更好,却也深深明白,在这些变化的背后,杜程受到了怎样的伤害。   欧阳玉的身影消失后,周隔海的心绪稍稍平静了点。   姬满斋的这个问题令他的思想迟钝了一瞬,到了这个地步,隐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周隔海的脑海里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周隔海怔忪的表情给了姬满斋答案。   世界上不止没有白吃的午餐,天上掉下里的馅饼更可能参杂着剧毒。   强夺他人妖气,会令使用者走火入魔,最终酿成大错。   “我……”周隔海的大脑变得恍惚,仿佛是被触及到了某个未知的禁区,眼神涣散,眼皮逐渐沉重,头微微后倒,杜程眼尖地看到周隔海的脖颈处似乎有亮光,他下意识地拉住姬满斋,“小心——”   几乎是在同时,姬满斋脱下了外套,罩在了杜程身上。   衣服落下到完全被笼罩住的那短短一秒,白袍乌发在杜程的眼前一掠而过,心痛转瞬即逝,黑色西服牢牢地将他隔离在世界之外。   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姬满斋身上的味道。   还有一丝淡淡清冽的酒香,是石桌上那瓶酒里散发的味道。   “没事了。”   头顶上的衣服被拿开,杜程抬起脸,周隔海的模样令他大吃一惊,他的脸和脖子都被金色符咒捆住,倒不像是囚禁,更像是一种保护,就像是如果没有这金色符咒,周隔海的头就会从脖子上掉下来。   “要留,还是走?”姬满斋平淡道。   杜程指向周隔海,“他这是?”   “封印,”姬满斋言简意赅,他上前提起被符咒缠住的周隔海,“教他邪术的人禁止他透露自己的信息。”   “是邪术让他变坏的吗?”杜程抱着一丝希望道。   “是,”姬满斋轻摸了摸杜程的发顶,“他原本不会这样做的。”   姬满斋带走了周隔海。   欧阳玉醒来,病房里热热闹闹,烟火气十足,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喝水吗?”   欧阳玉循声望去,那的确不是梦。   “不用,”欧阳玉嗓子哑了,他手按住病床想要起身,感觉到无力的下身后,只愣了一瞬便了然地微笑了一下,“我想知道你们会怎么惩罚他。”   “这跟你无关了。”   欧阳玉苦笑了一下,他抬起有些干枯的手,住院的这段时间他清瘦了很多,“孩子,真对不起。”   杜程没有去接他的手,“我不能替他说原谅。”   “好好活着,”杜程道,“牺牲了那么多才活到了现在,所以你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越久越好。”   如果就这样去迁怒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杜程自认做不到,那样只是发泄自己的情绪罢了,根本就没有意义。   对于欧阳玉来说,也许还不如当初就做一个双腿瘫痪的残废,痛苦一时,却可以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地活着,好过现在背负着罪恶感一个人孤独地活着。   命运想要捉弄一个人时,从不打招呼,也不给做选择。   “等等……”欧阳玉叫住要离开的杜程,他胸膛艰难起伏了几下,“我能知道他的名字吗?”   “不能,”杜程冷着脸,有点赌气道,“用你们人类的观点来说,他就是杀人犯,杀人犯不配留下姓名。”   欧阳玉温柔地注视着杜程,杜程的样子看上去似少年又似青年,是正要长成的模样,他语气和缓,平静的表情中暗藏着哀伤,“他是为了我,这世界上至少该有我记住他,孩子,他的罪,我会帮他一起偿还。”   “偿还?怎么偿还?”杜程声音略微提高,考虑到这里的病房,还有许多凡人在,他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嗓音,“我已经说过了,他们已经都没有机会了!”   “对不起,”欧阳玉再次道歉,杜程扭过头一副不想听的样子,欧阳玉温和道,“至少我能尽力地去完成他们未完成的心愿,延续那些曾经的美好。”   “曾经的美好……?”   “你的朋友,它是一只很重情谊也很威风的乌鸦,得麻烦你告诉我他的样子有哪些特点,我在里面看得不是很清晰,你告诉我它是什么样子的,我有个朋友一直在发愁如何创作一个现代的有突破性的动画形象,我觉得一只重视朋友又威风凛凛的乌鸦,肯定能得到小朋友们的喜爱,你觉得呢?”   杜程鼻子酸了酸,他低下头,“他翅膀很长,像老鹰一样……”   夏日似乎要走向尾声了,窗外蝉鸣变轻,老人静静听着那一只如雄鹰般骄傲又聪明的乌鸦的生平,那只乌鸦叫雄赳赳,他不是不能成精,他只是觉得半妖更自由更快乐,他什么都知道,在他的地盘上没有谁敢不买他的账,简直就是一只无所不能的乌鸦……   杜程从医院大楼出来,天色已经逐渐变得黯淡,天际的云染上烟霞的颜色,和雄赳赳离开的那天像极了。   医院门口,黑色西服一丝褶皱也无,男人在匆匆的人群中存在感极其的低,手抬了抬帽子,他望向杜程,“冰激凌,想要什么口味?”   冰柜里冰激凌的种类完全出乎了姬满斋的预料。   包装太花哨了,名字也是千奇百怪,姬满斋完全被难住了。   杜程低着头,眼睛从满冰柜的冰激凌里掠过,最后挑了一支香草味的,标的价格不算低,上面有图片对照,这一支冰激凌十块,“我要这个。”   “可以,”姬满斋扫了一眼冰柜,“只要这个?”   杜程点点头,“一个就好。”   付账的时候,姬满斋掏钱的动作被杜程阻止,杜程从口袋里拿出十元纸币。   这张纸币跟了他很久。   一开始是友情的象征,到现在应该结束了。   便利店窗前有高脚凳,杜程和姬满斋并排坐好,冰激凌很甜,冰凉绵密的在嘴里化开,,给闷热的天气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   怪不得妈妈要用冰激凌哄哭闹的小孩。   杜程低头微微一笑。   “欧阳玉说要为雄赳赳创作一部动画片,动画片你知道吗?”   姬满斋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小口小口吃冰激凌的杜程,“知道。”   “我不是明星,但是他有可能成为大明星呢,”杜程仰起脸,“好像也挺不错。”   姬满斋伸手,杜程却是机敏地一躲,避开了姬满斋伸来的手。   姬满斋一愣,杜程反过来拍了拍姬满斋的肩膀,爽朗道:“你要不要吃冰激凌,我微信里还有钱。”   姬满斋谢绝了这个提议,杜程吃完最后一口冰激凌,走出便利店,在夕阳中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姬满斋,”杜程轻快道,“我好像不怎么怕了。”   “怕什么?”   “怕我是曲觞啊,”杜程满不在乎道,“不过现在无所谓了,我得活得更坦然更理直气壮一点。”   畏手畏脚,这个也怕,那个也忌惮,活得还有什么意义?雄赳赳都这么帅,他也不能输了啊。   杜程看向姬满斋,大方地露齿一笑,“不要对我太好,我会通通算在曲觞身上,你是对曲觞好,不是对我好,所以我不会感激,更不会感动。”   姬满斋听他说完,抬手压了压帽子,“不是。”   “不是什么?”杜程追问道。   姬满斋迈步向前,“周隔海需要专人看管,你觉得谁能胜任?”   “这个啊,白飘飘肯定不行,她太爱玩了……等等,姬满斋,你是不是在转移话题,请你正面回答,你刚刚说不是什么?是我不是曲觞,还是你对我好不是因为我是曲觞?”   “我可能要把周隔海放在我那间办公室里,不介意吧?”   “介意,对了,说起办公室,你办公室外面那棵桃树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   “你看,你承认了,你之前就是乱说是不是?骗我说曲觞是棵桃树……”   “晚上想吃什么?”   “姬满斋,你这样转移话题真的太生硬了。”   “牛肉,可以吗?”   “……我想吃烤鸡。”   “嗯。”   说话的声音飘散在空中,高大的男人穿梭在人群中,他本人是毫不起眼的,在人海茫茫中黯淡而落寞,但他身边跟了个漂亮的青年,青年的双眸顾盼生辉,脸上无论何时都带着让人高兴的活泼神情,不断地引起过路人的回眸,他身边的黑衣人在不经意间也有了亮色。   周隔海被放在办公室的大缸里。   黑漆漆的缸,谢天地说是墨缸,姬满斋画画用的。   “他画画啊?”   杜程好奇道。   “你来之前,他几乎每天都画。”谢天地蹲在缸前卖队友。   杜程:“我来以后,他就不画了。”   谢天地打了个响指,“聪明。”   “他何止是不画画,”谢天地吸溜了下面条,“他最近都不睡觉。”   “啊?”   谢天地:“你跟他睡一起,你不知道啊?”   “那我半夜出来找点吃的,好家伙,厨房里黑灯瞎火的,那么大一个姬满斋坐在里面喝酒,吓得我差点胃痉挛。”   “他以前只是不吃饭,现在已经发展到不睡觉了,我看他这样下去,很快就能成仙了……哎对了,苍蝇再也也是肉,不是,主要是人老太太挺可怜的,你最近不知道忙什么,我可是去了解过情况了……”   谢天地絮絮叨叨地说话声,杜程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的脑海中突兀地闪回了一个画面。   好像是他在抱怨姬满斋,抱怨姬满斋睡觉之后,会有白袍姬满斋跑出来伤害他。   所以……姬满斋就不睡觉了?   杜程拍案而起,“他是不是惯的?”   谢天地:“?” 第49章   杜程想去找姬满斋问问清楚,但姬满斋照例是人不在,他似乎一直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杜程泄了气,振作精神后,又愤恨地对谢天地道:“今晚堵他。”   谢天地:听上去像是不良少年要欺负人。   “你刚才说什么,”杜程理直气壮,“我没听。”   谢天地慢慢张大嘴,他总觉得现在小妖怪越来越本性暴露了啊。   “那个叶小娟,我跟你说贼可怜,”谢天地吃完了面,把汤碗往一边一放,“她老公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家暴,无不良嗜好,退休金一月两万全给她打理,你听到这儿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说她可怜。”   杜程对谢天地的故弄玄虚不以为然,“不抽烟不喝酒不家暴,给钱就一定是好男人,婚姻就一定幸福?”   回收了许多灵力后,杜程也算是见识到男女间各色各样的问题了,物质是基础,但往往并非矛盾的核心。   有情饮水饱的有,豪门夫妻也会同床异梦,见得多了,杜程自然也就理解了,再说他对叶小娟的事情了如指掌,只是看谢天地卖弄的样子很有趣,才故意不挑明。   “小妖怪,你现在真的是长进很大。”谢天地忍不住夸奖,顺势说起了叶小娟的情况。   知青下乡,对村里的清纯姑娘一见钟情,淳朴又真诚的叶小娟像一缕清风般抚慰了下乡知青痛苦的心情。   两人在村里结了婚,叶小娟生下了一双儿女,对于这门婚事,村里可有不少青年都暗暗妒忌知青。   叶小娟人长得标致,性格温柔大方,手脚勤快,是村里无数青年心目中的理想媳妇,被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脸给半道截胡了,村里的青年们都恨得牙痒痒。   眼看小夫妻俩个日子过得美满,其他人也只能干瞪眼。   之后知青返城,更是让村里的人都红了眼。   叶小娟是在村里人的羡慕中坐上通往城市的大巴车的,那个时候,她也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这样一直幸福下去。   “奶奶,”蒋茉莉蹦蹦跳跳地跑进厨房,“今天吃糖醋排骨?好香啊。”   叶小娟:“你坐着等吧,马上就好。”   蒋茉莉偷偷观察叶小娟的脸色,低声道:“奶奶,你还跟爷爷吵架呢?”   叶小娟炒菜的动作顿了顿。   “奶奶,”蒋茉莉撒娇道,“爷爷就是脾气臭了点,他心里知道错了,你就别跟他计较了,咱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   叶小娟很不愿意自己的婚姻影响到家里人,尤其是她所珍爱的儿女子孙。   援助律师也劝她不要费那个劲,现在离婚很难,要花费的时间精力不是她这个年纪能承担的,再说离婚以后,她的生活也可能出问题。   “叶奶奶,我就直说了,像您这样的情况,法官百分之百不会判离,如果您坚持,可能还要继续诉讼,那拖的时间就更长了……”   叶小娟虽然年纪大了,但并不傻,她懂律师的意思,与周围所有的人一样,没有人支持她离婚。   只有舞蹈班的欧阳老师耐心地听了她的讲述,也愿意帮她一把。   但欧阳老师现在自己状况都不好,哪还有时间管她的事呢?   再说这是她自己的事,到处要人帮算怎么回事呢?难道真像蒋文彬说的那样,她就是个乡下女人,离了他,什么事都干不成?   “吃饭吧,”叶小娟盛起糖醋排骨,“小心烫。”   饭桌上的气氛很诡异。   蒋文彬独坐一边,板着脸吃饭,蒋茉莉跟叶小娟坐在一起,努力地活跃气氛,“奶奶,今天这个排骨烧得好好吃啊,爷爷,你说是不是?”   蒋文彬冷哼一声,筷子就是不动那盘排骨。   “奶奶,”蒋茉莉夹了块蒋文彬买回来的卤牛肉,“你吃这个牛肉,爷爷买的可好了,超级嫩,一点不塞牙。”   叶小娟对蒋茉莉慈爱地笑了一下,把那块卤牛肉轻轻拨到碗的另一边,蒋文彬见了,筷子“啪”地一声拍到桌上,重重咳了一声,推开椅子满脸不悦地离开了饭桌,不一会儿,震耳欲聋的关门声就传了过来。   蒋茉莉也是无奈了,她放下手里的碗筷,也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奶奶……”   叶小娟截住她的话,低下头道:“吃饭。”   “算了,你们俩的事我真是不想管了,我同学最多也就是父母闹离婚,我倒好,爷爷奶奶闹离婚,我不吃了,我出去找同学玩去。”   蒋茉莉放下碗筷,回了房间拿了自己的小包出来。   “茉莉,”叶小娟追问道,“你跟哪个同学去玩,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蒋茉莉赌气似地回道,终究没有用力关门。   屋里都空了,叶小娟看了一眼自己的饭碗,她其实也没什么胃口,小时候在乡下过苦日子,吃得都是红薯稀饭,吃得香得不得了,长大了,日子越过越好,现在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却又常常吃不下了,这是不是叫矫情?   叶小娟心里批评了自己一通,重新动起了筷,筷头戳到湿润的卤牛肉上,牛肉的味道四散开来,她有些反胃地干呕了一声。   她吃不了牛肉,觉得腥。   不能浪费粮食,除了那块牛肉,叶小娟还是把那碗饭全吃干净了,去厨房收拾残局时,听到外头有人敲门,心想是不是蒋茉莉又忘了带什么东西,叶小娟擦了擦手,“来了。”   “忘什么……”叶小娟的话戛然而止。   “你好,我来帮你。”   三室两厅的房子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上次看到叶小娟的时候,她身体状况不太好,还需要孙女扶着走路,这次再过来,杜程觉得叶小娟看上去好多了,还是个很利落的老太太。   “小同志,欧阳老师没犯什么事吧?”叶小娟还记得这一茬。   说起欧阳玉,杜程脸上的表情还是有点不自在,“没什么,现在是来解决你的事。”   “我的事?”叶小娟有所预感,就是有点不敢相信,试探道:“我什么事?”   “你离婚的事。”   杜程大方道。   “还有你这么些年受过的委屈,都可以说出来。”   从未有人主动地对叶小娟提出,说出这么些年的委屈,所有人都认为她嫁给蒋文彬,是她天大的福气,所以什么都该忍,什么都要忍。   “城里和乡下真是不一样……”   叶小娟本以为自己对于面前这个近乎陌生的年轻人会说不出口,没曾想,她一开口就全收不住了。   其实在村里的时候,叶小娟和蒋文彬还是过得挺幸福的。   蒋文彬是个书生,村里的那些农活他全干不明白,家里里里外外的事务都要靠叶小娟操持,那时候蒋文彬经常夸赞她,叶小娟能感觉到蒋文彬看她的眼睛里是有光彩的,她在灯下给蒋文彬补袜子,蒋文彬撑着脸,油灯照着他的脸,膝盖上摊一本书,他注视着她,带着笑意道:“小娟,你的手怎么这么巧?”   叶小娟一辈子也忘不了灯下那张温柔的脸。   知青返城的潮流带上了这一对小夫妻。   在村里的这几年,得益于叶小娟的踏实肯干,蒋文彬在家里除了带孩子就是看书,在恢复的高考中一鸣惊人,一举夺魁。   叶小娟还记得发榜那天,她看到蒋文彬的名字在最上面,一路哭回了家,在家里等消息的蒋文彬看到叶小娟哭得稀里哗啦的,还以为自己落榜了,下乡喂猪被猪追着跑都没哭的蒋文彬也跟着哭了,夫妻两个抱头痛哭,家里的两个孩子也跟着嗷嗷大哭,一时间小小的房子里哭声漫天。   叶小娟说这段往事的时候,脸上都是笑意,眼中却是泛着隐隐的泪花。   那时候多好啊。   一家人,哭得稀里哗啦的,却是那么幸福。   之后蒋文彬去首都上大学。   叶小娟留在本市,她找了个做玩具的活,在家里边做玩具边带一双小儿女。   蒋文彬很争气,书读得好,国家给补贴,学费不用愁,叶小娟是心疼他的,首都消费大,蒋文彬那么个大男人,身上没点钱就没底气,那是她的丈夫,她希望他无论何时,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抬头挺胸不跌份,每个月的收入一到账,叶小娟就匀一半寄给蒋文彬。   蒋文彬经常给她写信。   叶小娟认识的字不多,特意去买了本字典学习,画画一样描字给蒋文彬写信。   距离令两人之前的感情更甜蜜也更煎熬,叶小娟真想他啊,她想她的丈夫,想得晚上一边缝玩偶上的耳朵,一边偷偷掉眼泪,她日夜盼着蒋文彬放假,放假就能回来看她了。   第一个寒假,蒋文彬回家,久别胜新婚,那新年里他们成天都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蒋文彬向她描述首都的繁华,说等他毕业以后,在那里站稳脚跟,就要把叶小娟和一双儿女一起接到首都去。   “我蒋文彬有这个本事,能让我的妻儿都过上好日子。”蒋文彬搂着她,笑容自信又骄傲。   叶小娟着迷地看着蒋文彬,心想,这就是她嫁的男人,这就是她的丈夫!   暑假来临前,蒋文彬提前写信给了叶小娟,学校里有个活动让他参加,来回车费又贵,暑假他就不回来了。   收到信的叶小娟很心疼蒋文彬,蒋文彬受不了热,夏天总生病,一直都是要她当心照顾才能好好过一个夏天。   首都的夏天又热又干,蒋文彬一个南方人在那里怎么熬得住。   思念与忧虑令叶小娟彻夜难眠。   叶小娟做了个决定,她要去首都看蒋文彬,寄信还要一段时间,叶小娟却已经等不及了。   他们已经结婚七年,她仍然爱他爱得那样炽热。   把孩子托付给了信任的亲戚,叶小娟立刻就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第一次坐火车,叶小娟既紧张又兴奋,火车声声向前,她的心不住地呐喊,文彬,我来看你了。   下了火车后,叶小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蒋文彬的学校,首都真大啊,和蒋文彬描述的一样气派,这样气派的城市才适合蒋文彬,叶小娟想起在村里被猪追着跑的蒋文彬,扑哧笑了。   她收拾齐整头发,衣服,在路边的橱窗里照了一下自己的模样,干净、齐整,神采奕奕,蒋文彬见到她,一定会很高兴吧!   也许是老天爷的安排,可怜叶小娟千里迢迢走来不容易,叶小娟在校门口就遇上了和同学结伴出来的蒋文彬。   蒋文彬身穿淡蓝色短袖衬衣,黑色长裤,头发短短的,整个人看上去英俊又利落,叶小娟高兴极了,她向他猛烈挥手,“文彬!”   蒋文彬循声而来,飞扬的脸色却变了。   “谁啊……”   她听到蒋文彬身边的人在问。   她笑着走过去。   “我亲戚……”   她听到蒋文彬说。 第50章   “他说我是他亲戚……”活到这么个岁数,叶小娟仍不能忘记当时听到这两个字的心情,刚开始的震惊不解,反应过来之后的羞耻伤心,与当初热恋的悸动一样,叶小娟永远都不能忘记。   当时,叶小娟脑子嗡地一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她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却还是强撑着配合了蒋文彬和他的同学们打了招呼,当时具体说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的脸很红很烫,没说几句,蒋文彬就带她走了。   之后蒋文彬解释说他没有跟他的同学说过他已婚的事,叶小娟突然出现,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到时候同学们问东问西的,又要东拉西扯一大堆,他干脆就说是亲戚,也就不用跟同学们解释那么多了。   蒋文彬说了很多,叶小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不傻,她是村里最心灵手巧的姑娘,她怎么会不知道蒋文彬是嫌弃她了呢?   城市里的姑娘光鲜亮丽,打扮时髦,她的确比不上,做玩具赚的钱只够不饿着两个孩子,她没有多余的钱去追赶时髦,她已经努力地干净、齐整,她也有顾虑,她也怕给蒋文彬丢人,可是蒋文彬还是嫌她了……   那是一次不太愉快的旅行。   叶小娟满腔热血地过去,当天就回去了。   她说没想到首都的招待所那么贵,身上没带够钱,就不住了,蒋文彬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钱,夫妻两个都是口袋空空,叶小娟没再说什么,苦笑一下,装作轻松地与蒋文彬道了别,把自己剩下的一点钱留给蒋文彬,叶小娟独自去了火车站,她没要蒋文彬送。   这是他们夫妻隔阂的开始。   叶小娟的字认得越来越多,信上的字却越来越少,最终固定在六七行左右。   三四行交待自己的近况,一两行问候家里的情况,然后就是一些想念的话语。   叶小娟拿到信之后不再觉得甜蜜了。   蒋文彬真的想她吗?   想她,为什么不想她去找他?   蒋文彬上大三那个冬天回来的时候,叶小娟替他收拾行李,她心细,想着帮他把行李箱也洗一洗,从行李箱的夹层里掏出了一张集体照。   七八个男女前前后后地站在一大片火红的枫叶前,有老有少,年纪大的看上去差不多快五六十,年纪轻的反倒是少数。   叶小娟第一眼就看到了蒋文彬。   他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间,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衫,叶小娟没见过这件衣服,大概是他新买的,显得他很精神,意气风发的模样,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变,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夺人眼球。   叶小娟痴痴地笑了一下,目光往旁边挪动时,才看到了蒋文彬身边站着的姑娘。   那姑娘的头发太短了,所以叶小娟一开始还以为是个男孩,她穿着与蒋文彬样式很类似的夹克衫,看上去英姿煞爽,甚至连脸上的神情也是如出一辙的骄傲,看向镜头的眼神是很明亮的。   叶小娟呆呆地抬起脸,窗户上模模糊糊地映照出她此时此刻的样子。   其实已经不用看了,她的脸一定是疲倦又乏味,是长年累月日复一日带孩子、操劳家事后的木然。   叶小娟又看了一眼照片。   蒋文彬和那个女同学站得很近。   其实这也很正常,因为照片里的人为了取景入境,每个人都挤在了一块儿。   叶小娟极力说服自己。   阳光照在照片上,背后似乎隐隐透着字,叶小娟翻过照片。   照片上的字她都认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字迹娟秀,不是蒋文彬的字。   其实意思她还是不懂,她没怎么读过书,小学都没毕业,为了跟蒋文彬写信,她把字典翻烂了,每天晚上边哄孩子边抱着字典学习,字是认得很全了,可这种句子对于叶小娟来说依旧晦涩难懂。   既然不知道,那就去问好了。   叶小娟拿着照片去问洗澡出来的蒋文彬。   这是他们第一次大吵。   蒋文彬指责叶小娟不懂尊重个人隐私,随便乱翻他东西。   叶小娟的确不懂什么叫隐私,她流着眼泪面对大吼的蒋文彬,她问他,你还爱我吗?   蒋文彬回了她一句,疑神疑鬼的,有病吧?   她不说话了。   她还爱他,像当初结婚时那样爱他,可他看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从前令她心动的光。   叶小娟萌生了离婚的念头。   她是个乡下姑娘,但她也是个骄傲的乡下姑娘。   在村里,她样样都掐尖争先,从来也不比任何人差,她相信凭借自己的双手,会过上她想过的日子,进城以后,她也努力工作养家,她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她是理直气壮地想要和蒋文彬离婚的。   儿女的哭声将叶小娟从慷慨激昂中拉回了现实。   她的一双儿女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感情和睦的父母在激烈争吵,手拉着手在客厅走廊里嚎啕大哭。   “闹够了吗?非要把孩子们都吓成这样你才满意是不是?叶小娟,我发现你真的是变了。”   她的丈夫说她变了,以一种受害者的姿态搂着一双儿女进入卧室,回头用一种警告的语气对她说:“你现在脑子不清楚,最好冷静冷静。”   冷静过后,叶小娟明白了,这婚不能离。   孩子还那么小。   之后他们变得越来越频繁的争吵。   没有了炽热爱意的婚姻,叶小娟觉得自己像是根火柴,随便一点小小的摩擦都能将她迅速点燃,想要与人同归于尽。   毕业之后,蒋文彬想留在首都,叶小娟反对,她呛他,“万一以后在大街上碰上你那些老同学,你怎么跟他们说,我就算了,你就说是亲戚就行,朝朝和月月呢?亲戚的孩子?”   那个姑娘是首都本地人,叶小娟知道。   蒋文彬气疯了,那次吵得很厉害,蒋文彬摔了家里的一个花瓶,夺门而出。   叶小娟自己蹲下来收拾,一片片地捡碎片,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喃喃自语,“旧货市场买的,十块钱呢。”   碎了的东西就是碎了,最好的归宿就是被丢进垃圾桶。   可叶小娟破碎的婚姻却一直苟延残喘了下去。   蒋文彬最后还是没留在首都,他回到南方,在大学里任职教书,他在学校里是温文尔雅的教授,回到家里却是对叶小娟寸步不让,他似乎是在报复叶小娟,以一种进攻的态度,不遗余力地对叶小娟挑剔。   “骨子里的小农思想。”   “无知妇孺。”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叶小娟从蒋文彬的“批评”中学到了不少知识。   有的时候,她睡糊涂了,一觉醒来,也会产生疑问,那个在油灯下说着,“小娟,你手真巧”的男人是真的存在过的吗?还是,因为时间太久,她自己美化了那段记忆,其实从一开始,蒋文彬就只是将就,只是不得已,他根本从来就没有像她这样爱过他。   关于这个问题,叶小娟从来只是自己想,她没有再问过蒋文彬了。   像她这样的“乡下人”谈什么爱不爱,还是和一个大学教授,多奇怪啊?   大学教授是份体面的工作,收入在当时也不算低,加上单位分配了房子,一家人可以说是以衣食无忧。   叶小娟没有选择在家里不上班,而是找了个服装厂的工作继续上班。   对此,蒋文彬很反对。   “家里又不缺你那几十百来块钱,何必出去累死累活地挣那一份辛苦钱?”   “说出去,别人以为是我虐待你。”   冷言冷语,叶小娟通通不听,她坚持去上那一份班,挣她自己的那一份工资,她不靠蒋文彬养,在她心里,她和蒋文彬已经不是夫妻了,她和蒋文彬只是共同抚养一双儿女的关系罢了。   后来儿女大了,叶小娟想过离婚,只是被亲戚朋友们拦住了,说以后孩子找对象,人家一听是单亲的,容易被歧视,不好找对象。   叶小娟考虑了很久,知道那些人说的都是对的。   好像每一个阶段,她都有不能离婚的理由。   现在老得快一脚迈进棺材了,不能离婚的理由又变成:离了婚她就过不下了。   “我七岁的时候就没了爹妈,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没靠过别人,我不信我离了谁,我就过不下去。”   叶小娟脸上流露出经历岁月风霜后的坚毅。   杜程能看出来,这是个拥有着高贵内心的人类,她善良、温柔、无私、隐忍,将所有的苦难独自咽下,给她所爱的人只留下美好,甚至于在人生的尽头才考虑自己真正的选择。   “我也信。”   杜程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里没有同情,纯然的敬佩和欣赏。   这个笑容给了叶小娟无穷的力量。   “我要离婚。”   四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掷地有声。   杜程:“好。”   “离婚前,你想不想跟他说清楚?”   “说清楚……”叶小娟苍老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神采,泪光洗刷了她的眼珠,她哽咽道,“我要跟他说清楚。”   即使他不在乎,即使她已老了,即使她是个“乡下人”,她也要说清楚。   她这一生,就欠一个说清楚。 第51章   “蒋教授,饭吃好了出来遛弯啊?”   蒋文彬温和点头,“是啊,出来消消食。”   “叶老师呢?”   “她这两天风湿又犯了,在家歇着。”蒋文彬面色如常,让人丝毫看不出他已经和妻子冷战了数月。   “年纪大了是该保养了……好,我去超市,回见啊蒋教授。”   蒋文彬在小区里溜达了一圈,和许多人都打了招呼,这个小区里住的基本都是大学和附校的教师,互相都很熟悉,对彼此家里的情况也都很了解。   蒋文彬的老婆是个乡下人,在服装厂上班,邻里邻居也都知道,不过蒋文彬是德高望重的教授,为了给蒋文彬一个面子,所有人在蒋文彬面前都跟着叫叶小娟一声叶老师。   蒋文彬去小区门口的烧饼摊子买了个糖烧饼,在小区凉亭那边看人下棋边吃完了这个糖烧饼,下棋的两人下完一盘,让蒋文彬也来下一把。   “来嘛,蒋教授,你这一手棋在S大是有名的啊,指点指点。”   “不了不了,”蒋文彬摆摆手,面带笑意,“家里还有事呢。”   “哦哟,蒋教授,赶着回去洗碗啊。”   蒋文彬和叶小娟这对“秀才”和“兵”的夫妻关系也是小区里的熟人们经常拿来调侃说笑的,都知道蒋文彬是个妻管严,工资一分不少上交给老婆,还要成天受老婆的气,大家都说叶小娟呀,是中了头等彩票了,一个乡下人能拷牢一个大学教授。   蒋文彬和人说笑几句,把沾了糖饼的手在附近的水池洗干净,整理了衬衣的褶皱,将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地才往家门口的方向去走。   叶小娟最近又闹得厉害。   蒋文彬对叶小娟的这种间歇性发作已经见怪不怪,从他上大学开始,他就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摩擦越来越多,当年他是有机会留在首都的,可以说是很大的机会,学校里的老教授很看重他,有意让他当接班人。   可惜叶小娟说什么也不肯他留在北京,如果他要留北京,那就离婚,蒋文彬没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回了南方。   他的妥协也并没有换来家庭的和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他起初认识的温柔大方的叶小娟不见了,他的妻子浑身是刺,逼得他也不得不武装起来,现在家里就是战场,他和妻子就像是阶级敌人。   怪不得凶杀案一发生,警察就马上要先怀疑配偶,夫妻之间呀,实在是太容易发生矛盾了。   蒋文彬边想边摇头,脸色阴沉地站到了家门口,长叹一口气后才掏出钥匙开门。   客厅里的人听到开门声循声望去,蒋文彬看到一个陌生的漂亮青年端着茶杯向他打了声招呼,“你好,蒋文彬。”   蒋文彬听到对方的招呼先是愣了很长时间。   虽然这三个字是自己的名字,但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对他直呼其名了,蒋文彬看了叶小娟一眼。   叶小娟没有再冷漠不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段关系到了结尾的时候,也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一样,愤怒这种情绪早就随着漫长的岁月消逝,留下的只有执着与等待结束的平静。   “这个孩子,是我的朋友,”叶小娟心平气和,“也是我的见证人。”   “见证人?”叶小娟主动开口,蒋文彬也不再争锋相对,他背着手站在两人不远处,“见证什么?”   “有些话,我想跟你说清楚。”   “我不想听——”   在外温文尔雅的教授很不耐地挥了挥手,对妻子即将要引爆的战争采取回避的态度,他猜也能猜到叶小娟要说些什么,她对于他的不满,对于这段婚姻的不满,对于生活的不满,而那些东西在蒋文彬心里,全是叶小娟自找的,她想要钻牛角尖,想要不痛快,他不奉陪。   蒋文彬边挥手边去开冰箱,“我不想跟你吵,你要发病,你就尽情地发病,我不干涉,你也别托我下水,”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碗绿豆汤喝了一口,“我也劝你好好想想,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有没有符合一个长辈该有的身份,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好自以为是的男人,杜程坐在这儿不过听了蒋文彬两三句话,心情已经很不愉快,他看向叶小娟,叶小娟脸上的平静更像是一种长年累月习惯后的麻木,她已经给自己修炼出了一身的铠甲,对于蒋文彬的这些话早已刀枪不入了。   “我今天不是想跟你吵架,我们坐下来,认认真真、心平气和地说说话,好吗?”   冰箱后,蒋文彬听到妻子温和地近乎恳求的话语,脸上神情稍稍缓和,甚至于有些怀念,他似乎很久没听到叶小娟这么温柔地和他说话了,这么多年,要么就是冷言冷语,要么就是阴阳怪气,彼此之间是真的很少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在蒋文彬的记忆里,上一次夫妻二人“好好说话”,好像还是小女儿的婚礼上。   “好吧,”蒋文彬清了清嗓子,关上冰箱门,“你想说什么。”   “那张照片。”   “哪张照片?”   叶小娟从身后拿出塑封保养得很好的老照片,“这张。”   蒋文彬近视眼,走近过来一看到那张照片,平静的脸色顿时变了,“你又要吵?!”   声音一下拔高了几度。   杜程撑着脸,静静看着蒋文彬,他心想,嘴上说着不想吵架的人看上去进攻性要强多了。   蒋文彬注意到杜程的眼神,清了清嗓子,“这是我们的家事,麻烦不相干的人出去。”   “我并不是不相干的人,”杜程撑着脸,神情悠闲,“我说过了,我是你俩的见证人,蒋文彬,你对自己的老婆说话就是这么没有耐性的吗?当初在乡下,你老婆挑粪,你在家里干吃饭不干活的时候,声音也这么大吗?”   听到杜程提起从前,蒋文彬非但没有面露愧色,而是恼怒地看向叶小娟,随后做了个平复呼吸的动作,语音冰冷又平淡道:“你又跟别人说家里的事了,成天说当年的事情有意思吗你?”   “我现在就想问清楚这张照片,”无论蒋文彬说什么,叶小娟都充耳不闻,她翻过那张照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娟秀潇洒的字迹,出自一个女孩的手笔。   蒋文彬怔住。   久远的记忆模模糊糊,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不甚清晰的身影。   短发,夹克衫,端着酒杯,爽朗地打着拍子在酒桌上唱歌,引起阵阵叫好声。   女孩的名字蒋文彬已经记不清了,但的确是有这么个人。   照片上的字什么时候写上去的,蒋文彬也是完全不记得了,上大学,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谁还记得清。   他倒是很清晰地记得,为了这张照片,他和叶小娟吵了一架,那次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这个东西,几十年前的了,你要知道它你有什么意思?”蒋文彬仍是不耐。   叶小娟坚持,“我想知道,我今天就想知道。”   在蒋文彬面色突变要发怒前,杜程慢悠悠道:“有人说今天不想吵架。”   蒋文彬的火气还没发出来就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好,你想知道,行,”蒋文彬背着手踱了两步,最后掷地有声道,“女同学写给我的,她喜欢我,怎么了?”   叶小娟如释重负,她腰背一下就放松了下来,脸上笑容释然,当初她没有猜错,“你终于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叶小娟,这么多年,难道你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这个?”蒋文彬满脸荒谬,“我告诉你,我只能承认,女同学是对我有意思,而且我也不妨再告诉你,不止一个女同学对我有意思,但我——蒋文彬,用我的人格发誓,我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叶小娟笑了笑,声音轻柔道:“你说的对不起我的事指什么?指你跟别的女人好上了?蒋文彬,你不用急,我知道你没有,但我问你,你听好了,我再说一次,你不要急,你在这段婚姻里,难道就没有一刻开小差的时候?你把这张照片藏在行李箱的夹层里,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别的心思?我来首都看你,你跟别人说我是你亲戚,难道不是因为你觉得我配不上了你,你的虚荣心让你厌弃我,厌弃这段婚姻,你是不是有很多时候都幻想过,如果你的老婆不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乡下人,你会轻松快乐许多,如果你的老婆也是个跟你一样的体面人,你就不会对别人说你还没有结婚。”   从前的争吵,两人都是藏着掖着,只有情绪上的冲锋与争执,这次叶小娟一口气把她想说的话挑明了,把蒋文彬这个人的心思说透了,她不仅是说给蒋文彬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她对自己说,小娟啊,不值得。   “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叶小娟面容神采逼人,眼中含泪,她对已经被震住的蒋文彬道,“你后悔吗?和我结婚,你后悔吗?”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数十年的记忆有清晰的,有模糊的,但对于婚姻的记忆却是脑海中鲜明得不可忽视的部分,初初相遇时被村口挑担的女孩所惊艳,穷追不舍地狂热,露天电影时双手偷偷触碰的甜蜜,婚后琴瑟和鸣岁月静好,见她辛苦生育儿女时心痛地大哭,之后渐行渐远针锋相对的婚姻生活……   蒋文彬看着那张脸,他妻子的脸,写满了岁月与风霜,那双清澈如小溪般的眼睛早已变得浑浊,她的青春,她的年岁,她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有他的参与。   蒋文彬忽地明白了叶小娟对这张照片的执着。   “小娟……”他软了语气,“我当然不后悔,我这辈子做的最不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娶了你。”   他是认真的。   叶小娟笑了笑,她很快地眨眨眼睛,令泪水消弭于眼睫内,“可是,我很后悔。”   蒋文彬满脸震撼,他想,叶小娟应该是话没说完,应该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文彬啊,”叶小娟温柔地呼唤这个曾让她欢喜也曾让她流泪的名字,“我们离婚吧。” 第52章   叶小娟不是第一次提离婚了,在蒋文彬的记忆中至少也有四五回,回回都是大吵,闹得不可开交,闹完了就又风平浪静了,像这样平静的开端倒是好像从来没有过,蒋文彬第一反应是,“不是说好了今天不吵?”   “不吵,”叶小娟摇了摇头,她扶着膝盖起身,“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咱们去民政局。”   蒋文彬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叶小娟进卧室,理智上他认为这可能又是叶小娟的一次无理取闹,但他体内又有一个声音在强烈地发出警告,这次叶小娟是认真的。   蒋文彬就这么站在客厅里,他甚至都忘记了客厅里那个陌生青年的存在,眼睛直直地看着卧室门。   叶小娟出来了,手上拿了个孙女不要的旧文件袋,对蒋文彬温和一笑,“走吧,小区门口34路公交,坐六站就到了。”   蒋文彬呆在那里,“你什么意思?”   叶小娟平静道:“去离婚。”   杜程又听着这对老夫妻来回交涉了好一会儿,说实话他替叶小娟感到心累,这蒋文彬怎么说也是个大学教授,对妻子的话好像就是听不明白,叶小娟说的清清楚楚的去离婚,可蒋文彬却觉得叶小娟是借离婚闹事,反复地问叶小娟到底想怎么样,而且声调越来越高,一副想吵起来的样子。   杜程听不下去了,提高声调覆盖两人的话语,“她想离婚。”   蒋文彬的声音被压住,他扭过脸,像是这才注意到杜程这个陌生的青年已经在他们家里看了许久的笑话。   “她很后悔嫁给你,不想跟你过了。”杜程声音清脆,清晰的声音传入蒋文彬的耳中,犹如一盆凉水浇上激动的蒋文彬的心头。   杜程站起身,他默默地站到叶小娟身后,表达了自己绝对站在叶小娟一边的态度。   叶小娟是个坚强的女人,他今天来没有高高在上主持公道的意思,叶小娟值得他的尊重,叶小娟也从来不需要人帮,她需要的只是一点理解和支持。   被人支持的感觉太陌生,叶小娟不禁红了眼眶,“蒋文彬,我真不是跟你闹,离婚这件事我想了很久,这你也知道,现在孩子大了,也没什么好让我牵挂的,咱们好聚好散,”见蒋文彬只傻站着不动,她态度坚决道,“如果你不同意,咱们就打官司。”   “打官司?”蒋文彬语调起伏,不可置信地看着叶小娟,“你是认真的?”   “是。”   “为什么?”蒋文彬不理解,他指了茶几上那张照片,“就为了这张几十年前的照片?”   “是,也不是,”叶小娟平静道,“蒋文彬,我嫁给你的时候,什么也不图你,只图你这个人,现在我不想跟你过了,也是一样,我不稀罕你这个人了,就这么简单。”   不稀罕这个人了?   蒋文彬如遭雷击,他似乎隐隐明白了叶小娟的意思,只是不可思议,“叶小娟,我们都多大岁数了……”   叶小娟直接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是,我快八十了,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眼看也没几年活头,所以我就想给自己一个痛快,哪怕就剩几年,我就想过痛快、舒心的日子。”   “叶小娟,你扪心自问,”蒋文彬指着胸口,在这个话题上,他又可发挥了,“这么多年,我有哪一点亏待过你,自从我上班以来,我让你过过一天苦日子吗?”   叶小娟也早有准备。   “存折在你床头柜,这么多年除了家里的花销,供两个孩子上学、结婚,剩下的钱我一分不少地都给你存起来了,蒋文彬,你听好了,我叶小娟没嫁给你之前我自食其力也养得活自己,嫁给你之后,我供你读书,做外贸玩具,十根手指头根根都做烂过,我说这些话不是说我要标榜自己有多么不容易,也不是要翻旧账,我就是想说,日子都是我靠自己本事过起来的,你没那么重要,这么多年婚姻你不觉得亏心,我也不抱怨,咱们两不相欠,你痛痛快快地去跟我把离婚办了,我还要谢谢你。”   “我什么都不求你,就一件事,”叶小娟站得笔直,她苍老的脸上迸发出光彩,“离婚。”   数十年的结发妻子,对自己的丈夫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结束这段让她早已痛苦不堪的婚姻。   而蒋文彬,他心乱如麻,这么多年数次争吵,没有一次这样强烈地刺激到他,他猛然意识到其实想吵起来的人是他,吵起来了,许多事情就烂成了一锅粥,再也没有什么对错,只剩情绪的发泄,如果细细地要数落这段婚姻里,谁错的更多,这个人选毫无疑问地会是他。   他当然记得,他在读书的时候,叶小娟抚养子女,每个月还要给他寄钱,以让他在首都活得像个体面人,而他,当时的他太年轻了,咋然地落入繁华的首都,身上的虚荣不期而至,在看到土气的叶小娟时,他没多想,就将叶小娟妻子的身份在他同学面前抹去了。   这么多年,他都尽量避免提起这件事,真正的原因没有别的,就是因为他心虚。   教授的光环令他已经丝毫容不下一点自己犯错的空间,他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为此不断地回避妻子的交涉,将一次次的沟通升级为争吵,再用一句“不可理喻”来结束这种讨论,这样他就能仿佛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蒋文彬的内心像忽然被什么冷冽的东西剖开了,他被迫直面自己内心的真实,其中卑劣的部分曝露在阳光下,被晒得又红又疼。   杜程不帮叶小娟代表发言,不过帮蒋文彬加速自我认知的忙还可以帮一帮。   “小娟……”蒋文彬软了态度,“我承认,这么多年,我对你不够好……”   叶小娟摇摇头,“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不想听。”   现在轮到她拒绝了。   和蒋文彬不同,她的拒绝是因为蒋文彬说的那些话对她已经失去任何意义了,道歉、悔恨都没有意义,因为蒋文彬这个人现在从此刻起在她心中已经没有任何关联,他的一言一行已经不会再对她产生影响,既不会让她痛苦,也不会让她感到快意。   叶小娟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早在心里和蒋文彬做好了切割,所以她现在既不伤心也不难过,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现在只差那最后一步,她就彻底解脱了。   “小娟,你让我说完,好不好?”   蒋文彬低了头,语气柔软地恳求。   叶小娟笑了一下,“离完婚,你想说什么都行。”   见软的不行,蒋文彬的态度陡然生硬起来,“我不同意。”   “一大把年纪了闹离婚,你丢得起这个人,我丢不起这个人!”   翻脸速度令一旁的杜程叹为观止。   叶小娟倒是见怪不怪,男人老了就像孩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大概也料到了这个局面,所以提前咨询了律师。   “那你就等着收传票,”叶小娟的语气也冷了下来,“咱们法院见。”   “收拾行李,”杜程在一边帮腔,“先分居。”   叶小娟愣了一下后,随即欣喜同意,“小同志,你说的对!”   叶小娟夹着文件袋,像夹着自己的宝贝似的,迫不及待地进了卧室收拾东西,蒋文彬傻在原地,没多想就想过去拦,被杜程挡住。   “你干什么?”蒋文彬怒目圆睁,“你搞搞清楚,这里是我家。”   “嗯,这里是你家,你慢慢住好了,”杜程对蒋文彬没什么可留情面的,“但不是叶小娟家,所以她要走。”   青年的阻挡完全不是他这个老人能突破的,蒋文彬捂住心口,面色痛苦,慢慢弯下腰。   杜程:“怎么,你心脏病犯了?”他对着卧室扬声道,“叶小娟,蒋文彬心脏病发了。”   话音刚落,叶小娟急急忙忙地从卧室里奔了出来。   弯腰的蒋文彬听到叶小娟急促的脚步声,嘴角露出浅浅胜利的笑容,他就知道这么多年夫妻,叶小娟还是舍不得他的。   “你怎么样?先吃点药——”叶小娟扶住他,拿了速效保心丸喂他吃,“咽下去,先咽下去……”蒋文彬吞了药丸,按着胸口,依旧弯腰,一副疲倦的样子,缓声道:“没事,还死不了……”   叶小娟松了口气,放开手,平和道:“你这两天自己在家里好好保重,法院的传票应该这个月就能到,你可千万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   蒋文彬装模作样的动作僵住。   叶小娟对一旁快笑出来的杜程道:“小同志,麻烦你照看一下,再有情况就打个120,我去把东西收拾收拾。”   “你去吧,”杜程似笑非笑道,“放心,他死不了。”   叶小娟转身又回了房间。   杜程对蒋文彬轻轻道:“保重身体啊蒋教授,死了可就没法离婚了,这可太对不起你这结发几十年的糟糠之妻了。”   蒋文彬觉得自己的心脏病真要犯了。   叶小娟走出了那栋她住了几十年的教师公寓楼。   蒋文彬没有拦她。   楼下,有人和叶小娟打招呼,“叶老师,怎么大包小包的,出去旅游啊?”   “不是,”叶小娟爽朗一笑,“不跟他过了,先分居,离婚的时候法官好判。”   打招呼的人直接呆住。   “别叫我叶老师,我就是个下岗工人,哪配这称呼,”叶小娟摆了摆手,“走了。”   那人傻着脸摆了摆手,“再见啊,叶……叶阿姨……” 第53章   “我说你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谢天地拉着杜程,满脸鬼祟,“你别仗着姬大大宠你,连人类都带进来了。”   杜程:“你不也觉得叶小娟很可怜吗?”   “可怜归可怜……”见叶小娟走过来,谢天地忙收起为难的脸色,满脸堆笑道,“叶奶奶,您有什么事?”   “这里地方真大,不好意思,先借住一段时间,等我办完了事,我老家有地,我就回老家去,”叶小娟慈爱道,“这里厨房在哪啊,我别的说不好,做饭还行。”   谢天地眼前一亮,又装模作样道:“您都这岁数了,哪好意思麻烦您……”   “我人是老了,手还是稳的,你放心,就是腿脚不好用,你们年轻人快递多,我没事也可以帮你们拿拿快递,跑跑腿什么的。”   谢天地苦伙食久矣,晚上叶小娟掌勺,三菜一汤就把谢天地给征服了,谢天地差点没感动哭,眼泪汪汪地问叶小娟,老家有什么牵挂非要回去的理由,留在这里不但包吃包住,他甚至愿意贴钱。   叶小娟被他逗乐了,不过没高兴一会儿脸色还是黯淡了,“不知道茉莉晚上在家吃什么?”   “她都那么大人了,还用得着您操心吗?”谢天地秉承自私自利、没心没肺的原则,只要自己吃得开心,管别人死活呢,“叶奶奶,我跟您说,您越是付出的多,那些人就越是不在乎,这就叫不知好歹,您得让他们尝到滋味,这才能知道您的好。”   “我也不需要别人觉得我好不好,好坏那都是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叶小娟温和道。   谢天地头一次听到这种价值观,虽然心里不赞同这种内化自我的想法,不过嘴里正吃着叶小娟做的饭,也就不好意思说出些反对的话了,扭头正对上回来的姬满斋,立刻就向杜程看去,眼神暗示:喂喂,今晚说好要堵的人回来了?   杜程也看到姬满斋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姬满斋的脸色看上去比之前要更苍白一些。   “吃饭了吗?”杜程轻声道。   谢天地差点没把嘴里的饭喷出来,他以为杜程有多硬气呢。   “吃过了。”   谢天地这口饭是真要喷出来了,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啊,这么多年他就没见姬满斋吃过东西。   叶小娟局促地站起身,她听说这里管事的是姬满斋,跟姬满斋打了招呼之后,说了自己想要借住的意思。   姬满斋不置可否,只是轻轻点一点头,转身向屋外走去,杜程放下筷子,追了过去,一直到无人处才叫住了姬满斋,“姬满斋,你等等。”   姬满斋脚步顿住,默默回头。   月光下,杜程站在他身后,样子好像又长开了一点,姬满斋神色略有些混乱,“什么事?”   杜程紧走几步,走到姬满斋面前,仔细看了姬满斋的脸,“你脸色不好看。”   姬满斋压了压帽子,重复道:“什么事?”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入睡了?”杜程也不绕弯子,直接道,“因为我说你睡着了,会有奇怪的东西出来,所以你就不睡了,是吗?”   空气里安静得出奇,本来姬满斋出现在管理局里,其他妖怪就全部自觉避让了,杜程直白的话语令姬满斋身边的气压都似乎低了一些,姬满斋沉默了一会儿,杜程就当他默认了。   替别人解决那么多事情,杜程觉得他从那些事中积累了许多的经验和勇气,像叶小娟这样都能鼓起勇气坚定地面对生活,他有什么理由退缩与恐惧。   “姬满斋,其实你睡着以后,有另一个你就会跑出来……”杜程面带微笑,“他还挺可爱的。”   姬满斋:“……”   “我要吃饭,吃完就回来睡觉,一起睡,”杜程说完以后才发觉自己的话里有歧义,“我的意思是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但是我们都睡觉。”   姬满斋把帽子压得更低,他踌躇片刻,“好。”   杜程又追问道,“你每天早出晚归,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小事。”姬满斋没全然否认。   像姬满斋都没法轻松解决的事情怎么可能是小事呢?想来应该是和墨缸里的周隔海有关。   姬满斋不愿意说,杜程也就不想再问了。   “不要乱跑哦,”杜程回身,“我去吃饭。”   订下一起睡觉的约定后,杜程浑身轻松,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姬满斋微微抬起帽子,看着他的背影面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体内的灼烧感也似乎因此而减轻了不少。   杜程吃完饭,火速赶回去,生怕一个没注意姬满斋又跑了。   索性姬满斋没有爽约。   他正坐在石桌前喝酒,外套和帽子都脱了,身上是幻化的长袍,杜程这才发现,姬满斋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也许是戴着帽子的缘故,之前杜程还没注意到,去除封印之后,姬满斋坐在石桌边喝酒的样子,简直和丹宸君一模一样。   他的酒壶里似乎有倒不完的酒,清冽迷人的酒香在空中飘散,杜程不由自主地向前,他坐下,发现桌上已经放好了一个酒杯,也倒满了酒液。   “喝酒?”姬满斋抬起酒杯。   杜程自知酒量似乎不算好,怕喝了酒又误事,摇摇头,“我有个提议。”   姬满斋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说。”   杜程听他语气干脆,语调上扬,和平常说话时沉稳的样子很是不同,看了姬满斋一眼,姬满斋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眼神,眉眼若刀,锋利中带着缠绵,令杜程猛然一愣。   姬满斋喝醉了。   意识到这一事实的杜程吞了吞口水,他没醉,姬满斋醉了,今天的正事还能办成吗?   “我想,我既然能通过气息追溯别人的前世,也应该能追溯你我的前世,我想你也一定很好奇我们之前发生了什么,当然,对我来说,前世的事情就只是前世的事情,对今生没有任何影响,我只是不想这么不明不白,每天都像活在一团迷雾里……”   “好。”   干脆的回答令杜程准备好的说服、鼓励的话语全部戛然而止。   姬满斋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开始吧。”   杜程心想姬满斋该不是也怕了,喝酒给自己壮胆吧。   这么一想,杜程紧张的心情就放松了许多,真要算的话,他比姬满斋还勇敢一些,最起码是他提出的要求,而且,他还没有喝酒给自己壮胆。   阵阵酒香中,杜程小心翼翼地结了个近乎完美的翻山印,淡金色的印四周都燃烧着红色的火焰,这枚印杜程用得越久,沾染他的气息就越浓。   “手给我。”   杜程伸出手。   姬满斋饮酒的动作顿住,他放下酒杯,将手放到杜程掌心。   姬满斋的手很冰,冰得杜程微微一抖。   在杜程的记忆里,姬满斋的手是很温暖的啊,怎么现在手这么冰,冰得就像是……令他生病的那个白袍姬满斋一样。   姬满斋的眼神清明,唯有眼瞳中弥漫着温柔的波浪,是醉了之后克制的情潮翻涌出的点点痕迹。   杜程一只手被姬满斋的手冰着,另一只手却被翻山印烫得指尖发麻,他攥紧姬满斋的手,“准备好了吗?”   姬满斋回握他的手,却是慢慢摇了摇头。   翻山印已经如火苗般从指尖窜入两人交握的掌心,一股浓烈的酒香袭来,杜程毫无防备地醉倒了。   **   “快点快点,晚了就抢不到什么好东西了。”司命又是挥手又是拍掌,急得袖子都要飞上天,偏被他急切呼唤的人却是不急不缓让人看了抓心挠肝的淡定模样,“万事缘法皆有定数,晚与早,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去早了也一样抢不到。”   “我真是服了你们这种下界飞升上来的道士,你说你怎么不去修佛,全了你那活菩萨的样。”   “正有此意。”   “好你个丹宸子,让我抓到了吧,你有背叛师门之念!”   “佛法道法皆为法,万法归一。”   “呸,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不必说了,不太想听。”丹宸子温和一笑,俊美的脸上散发皎皎之光,差点没闪瞎司命的眼,司命振作精神,提醒自己,面前的丹宸子,漂亮皮囊下是个能把人气死人的魂魄,回头对丹宸子嬉皮笑脸道:“道士和尚都是屁,神仙唾弃!”   丹宸子勾唇一笑,笑到半途笑容严肃下来,“阿弥陀佛,许久不见,孔雀明王。”   孔雀明王!脾气最暴躁的菩萨之一!   司命笑容僵住,在丹宸子弯腰时,飞速转过身,先行了个大礼,“孔雀明王,惊扰尊驾,非我本意,我绝对没有侮辱佛法的意思。”   头顶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司命抬头,面前唯有丹宸子潇洒的白袍身影,哪有什么孔雀明王的影子?   “孺子可教……”   司命气疯了,“丹宸子——”   “嘘,”丹宸子笑容微妙,“今日瓜分战果,西天来了不少金仙,佛法无边,小心哪。”   这话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司命也真真是拿他没办法,半晌,用手指用力点了两下微笑的丹宸子,“你等着,总有人能治你,我等会回去就算,我算死你我。”   两位老友一路说笑着来到福地洞洞庭,这回上仙们去剿乱,据说带回了不少好东西,有一些还是上古神器,司命还是从丹宸子那知道的消息,因丹宸子原本就是剿乱的功臣之一,司命知道后差点又被丹宸子气死,卖命的时候冲锋陷阵,分东西的时候隐身,不愧是他心目中比菩萨还像菩萨的道士。   福地洞庭神仙们早就散了,只留下孤零零的几个物件,一看就是被挑剩下的。   司命痛心疾首,含泪收破烂一样地收下了一堆七零八落的东西,收到最后发现桌上只剩下了个灰扑扑的小酒杯,上面还有裂缝。   司命舔着脸:“好友,这个分给你。”   丹宸子勾唇一笑,长袖一展,灰扑扑的小酒杯落入他的手中,他略微把玩了一下,只觉这酒杯触手温润,古朴可爱,爽朗道:“妙极。” 第54章   从回忆里出来,杜程瞪大了眼睛,他攥着姬满斋的手,眨巴了两下眼睛,“谢天地是神仙啊!”   以他的能力,进入姬满斋的回忆,一次只能看这么多,再多他就要顶不住了,现在出来之后他还有点头晕,最让他吃惊的是姬满斋的回忆里,那个司命赫然就是谢天地的模样。   姬满斋垂下眼眸,冰凉的掌心里温热的肌肤触感温暖,令人忍不住心生眷恋,“神与仙是不同的,他算是仙人。”姬满斋倒是丝毫不惊讶的样子。   “我去哪了?”杜程疑惑道。   之前各种碎片里,他都是完全被困住的第一视角,而进入姬满斋的回忆里时,他意外的是旁观视角。   他看到一身白袍乌发如瀑的姬满斋,不过瞧着很温和,脸上带笑,怪不得那个司命要说丹宸子是菩萨相,的确是像,俊美无双宝相庄严,神情柔和,浑身都散发着令人舒服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想要跟他亲近。   所以,杜程心想那他去哪了?   回忆里有姬满斋,有谢天地,就是没看到他,杜程的视线落在石桌上的酒杯,视线顿时凝固了,该不会?   杜程拿起桌上的酒杯,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他惊愕道:“我前世是个酒杯?”   看到他如此惊讶的模样,姬满斋微微一笑,“好像是。”   杜程满脸的不可思议,自言自语道:“那我的酒量怎么这么差?……不是说精怪不能转世吗?”他顿时又攥紧了姬满斋的手,力气大得惊人,眼中也骤然爆发出希冀,“那是不是……”   他不敢说出来,怕会太失望。   “未尝不可。”姬满斋松开手,留下这句话,脚步稳当地往卧室走,杜程紧紧跟在他身后,恨不得挂到他身上,“未尝不可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还是有希望,还是有可能,还是有机会的意思?”   “嘘,”姬满斋回头,眼波流转,他似乎是真的醉了,脸上带着笑意,和回忆里的丹宸子更是像足了十成十,他向杜程伸手,“睡吧。”   分明是杜程先提议的一起睡觉,而姬满斋此时眉目略带醉意的模样令这个原本纯洁得不能再纯洁的提议莫名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暧昧。   杜程伸手……   “啪——”   十成十的力道打上姬满斋的掌心,姬满斋的掌心立刻就红了。   “讲话不要黏黏乎乎的。”   杜程一蹦一跳地从姬满斋身边穿过,姬满斋低头看向通红的掌心,嘴角慢慢上扬,自顾自地笑了好一会儿,才亦步亦趋地跟在杜程后面进了卧室。   杜程已经躺好了,躺的姿势很标准,双手交叠地放在肚子上,整个人笔直又板正,他正在自省,前世酒杯今世墙,他这升级换代可够快啊,真不错,要是他还有下辈子,得做什么了?   不远处,姬满斋颓然倒下,躺得十分随意,手脚都自由地舒展开了,他转过脸,对着杜程笑意溶溶,“睡着了吗?”   杜程:“你睁着眼睛,我也睁着眼睛呢。”   这问的不是废话吗?   姬满斋面向杜程,他也不说话,只是光看,视线固定在杜程的脸上,杜程被旅游团的人看多了,早就皮比本体厚,但他还是有些微的不自在,他心想他前世是酒杯,那岂不是天天被丹宸子叼在嘴里?杜程抖了抖,感觉一阵肉麻的寒意袭来,慢慢侧过身,还是用背对着姬满斋。   “你快睡啊,”杜程催促道,“好久没睡了,你脸色很难看。”   “多难看?”   姬满斋声音低低,语气平淡,杜程听在耳朵里,却莫名地感觉到一股可怜兮兮的味道,杜程脸转过去,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姬满斋,姬满斋躺得很乖,侧躺着,双手垫在脸下,眼睛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困意,半开半闭,睫毛实在长极了,令他这张威严的脸有了楚楚的味道。   真好看啊。   杜程心中不由自主地叹道。   “你闭上眼睛,”杜程的声调不由柔和了,哄孩子一样道,“什么也不要想,很快就能睡着了。”   睫毛跟着他的语调慢慢扇动,最后真的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姬满斋不看他了,杜程却反过来有些好奇地仔细观察姬满斋的脸。   眉毛是漆黑的,浓浓的,在眉骨山峰一样曲折得拐了个锐利的角,睫毛很长……覆盖在眼皮下面,密密的,杜程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长短,又闭上眼睛在自己眼睫上比划了一下,不由感叹,睫毛真长啊。   好看,真好看。   光凭这张脸,就足以让任何人动心了吧。   杜程批判前世的自己,见色起意,一定是。   让姬满斋睡,他自己却是睡不着了,虽然心里早有准备,自己极大可能就是那个死掉的曲觞,真正看到切实的回忆后,他还是心中起了不小的波澜。   丹宸子和曲觞是经历了什么,一个从仙人下凡,一个死了转世,大抵不是什么好故事。   杜程见识了众多人间怨侣,倒没想过自己也会是其中之一。   杜程双手在肚子上慢慢盘着,脑海里全是丹宸子与曲觞主演的狗血剧情,正排演到两人因谁洗碗而大打出手时,杜程的侧脸被冰冰凉地碰了一下,扭过脸,对上阿飘姬满斋,阿飘姬满斋笑得相当温柔,长睫毛里流露出醉人的光。   杜程打掉他的手,“别碰我啊,冷。”   姬满斋被打了手,脸上依旧笑眯眯的,他伸出手像和杜程游戏一样,把手又递给杜程,笑意盈盈地似乎是想杜程再打他一下。   杜程没理他,阿飘姬满斋和丹宸子更像了,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雪白的衣摆上沾满了血。   “哪来的血?”杜程目光落在血迹上,“你杀人了?”   姬满斋跟着低头,视线落在白袍上的血渍上,他神情一怔,垂着脸定定看着衣角上的血渍。   这个阿飘姬满斋看上去呆呆的,与黑袍姬满斋、丹宸子感觉都很不一样,杜程灵机一动,如果追诉着阿飘姬满斋进入回忆,他又能看见什么呢?   杜程悄悄在指尖结了个印,空气中不寻常的力量波动引起了阿飘姬满斋的注意,阿飘姬满斋抬起脸,目光凝结在杜程指尖的翻山印上。   杜程:“你乖乖的啊,不疼的。”   阿飘姬满斋定定看着他,目光温柔又清澈,他毫无怀疑,像个稚子,漆黑的瞳仁被红血丝包裹着,却还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张口却是无声。   “曲觞。”   翻山印带着火焰打入姬满斋的眉心。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杜程落入了一片漆黑。   他第一反应便是——好冷!   刺骨又阴森的冷,寒意若千万条丝线缠绕住他全部的身心,他的所有思绪全被寒冷占据,像是整个人落入冰潭之中,意识也要被这种完全无法承受的冷给打倒。   “曲觞……”   在彻骨的寒冷中,他听到自己的胸膛里发出悲切的呼唤,他的魂魄在那一瞬间与这声呼唤竟起了共鸣,也让杜程从这绝然的冷中找回了一丝清醒。   他定下心,仔细分辨,他能听到一点水声,是衣袍划开水流的声音。   “丹宸子!你与他缘分已尽,何苦强求!”   是谢天地……不,司命的声音。   杜程在极度的冷中瑟瑟发抖,他好像是被困在了回忆中丹宸子的体内,可是太黑了,也太冷了。   “我……”丹宸子的声音没了往日的温和调笑,他冷厉又严酷道,“我偏要勉强。”   “你难道听不到这四周魂魄的哭声?!丹宸子,你佛性最甚,如今这副模样是要入魔了吗?!”   “我没有入魔……”   丹宸子喃喃道,他手上提着一柄断剑,掌心被断剑深深地割了道口子,血液从他的掌心流下,像是永远也流不干似的顺着他的手掌,一路染红了他的白袍。   “我未曾做错任何事,无论你们如何逼我,我也不曾怨过,我尽力为这苍生,我已付出了我的全部,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我只求他周全,有错吗?”   “你当然没错,你救了这世间,那是无上的功德,曲觞……曲觞,那也是他的命啊!从他与你相遇起,这都是注定的!你这般不依不饶,难道非要将地府掀翻不可吗?!他是精怪之身,早已消散天地间,这亦是他的选择,就算你在黄泉里再找上千年万年,他也回不来了……”   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杜程猛地被从漆黑之地推出去,在夹缝中他猛然回头,丹宸子正垂着脸,看着自己流血的掌心,掌心里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入水中,晕染开来,将他周围一片圈出血色的浪。   回到房间内,姬满斋正在熟睡,姿势乖巧,阿飘姬满斋似是也跟着杜程走了一遭,他闭眼又睁眼,望向依然震撼的杜程,伸出冰凉的手轻轻贴了贴杜程的脸,脸上露出无害的笑容。   杜程一个激灵,才算是彻底从回忆中出来,他看向姬满斋的长袍,上面血渍斑斑,“原来是你自己的血……”   脸颊又是一冰,杜程转过脸,姬满斋冰凉的嘴唇近在咫尺,他微微笑着,双眼眯起,长睫毛全打架似地挤在了一起,杜程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抓了姬满斋的手,掌心里果然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和黑衣的姬满斋一样,断掌一般,这道伤贯穿了他的身体与魂魄。   “为什么呢?”   胸口还残留着与他共鸣的悲切,杜程抚摸了那道深深的伤口。   “既然这么喜欢曲觞,为什么把他弄丢了呢?” 第55章   杜程与阿飘姬满斋睡了一晚上,他警告阿飘不能离他太近,怕他听不懂,还故意打了几个喷嚏,阿飘一脸惊恐地退到边上,他趴在床头,歪着脸笑意盈盈地看着杜程。   “你也睡觉吧,”杜程指指黑袍姬满斋,“你哥睡了,你也睡吧。”   阿飘只是笑。   杜程:哎,可惜是个傻子。   他闭上眼睛,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很显然,丹宸子与曲觞是爱得死去活来轰轰烈烈,只是下场不太好,杜程摇摇头,幸好与他无关。   曲觞是曲觞,他是他,他不介意帮姬满斋找回失去的记忆,不过很介意延续别人的人生。   比起酒杯,做一堵墙真的要威武多了!   希望姬满斋也早日看开吧。   那么多情侣,前世今生再续前缘,多少故事又有多少曲折,哪还能像当年?上一世有遗憾,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倒觉得那个司命说的挺好的,缘分已尽,何必强求?   杜程拍拍阿飘姬满斋的头,不在意道:“我先睡了,你趴着就趴着吧,不要乱跑,吓到其他妖怪就不好了。”   阿飘笑容甜美又乖巧,一看就很省心。   杜程放心入睡,翌日被谢天地打鸣一样的鬼叫声吵醒,“不好了,有人来抢人了!”   杜程一个鲤鱼打挺,“抢人,谁,谁来抢谁?!”   “妈,您是不是疯了?待在这种地方您这是干什么您?不是我说您,都这么大把岁数了,还要跟爸吵,您就不能让我们做儿女的过几天安生日子吗?!”   杜程刚走到管理局的大厅,就听到一个中年男人中气十足的怒吼声。   叶小娟扶着大厅里的桌子,低着头弓着背,年长的老人身高不高,在自己的儿子面前,活像个被训斥的孩子。   “走,跟我回去。”男人上去搂叶小娟。   叶小娟按住桌子,“我不走,我不会再回去了。”   “哎呀,您到底要怎么样?是要我八抬大轿来抬您……”   “喂——”杜程双手插袋,大步流星地从屋外走进来,“你谁啊你?”   蒋文宣瞪圆了眼睛,对看上去丝毫不尊重长辈的杜程张嘴就是喷,“就是你吧?!把我妈忽悠出来……”他回头看向叶小娟,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妈,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你以为这长得好就是好人了?你一老太太,他供你吃喝住,他图什么?他还不是图您的钱!走——赶紧走——”   “不不,程程是好孩子……”叶小娟急切地替杜程辩解,还给杜程取上了小名,她对自己的儿子摆手,“程程是看我可怜……”   “看你可怜?”蒋文宣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他松开搂住叶小娟的手,两手一摊,“好,我今天倒要问问你,你哪里可怜?你住的是公房,不用你还一分钱房贷,吃穿用度,老爷子一个月两万的退休工资给你随便花,妈,你倒是说说,你可怜在哪?你女儿在国外是能躲清净,总不能一直让我给您二老擦屁股吧?!我的老娘,你也可怜可怜你儿子,你儿子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每天都在公司加班加点,家里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在儿子的训斥声中,叶小娟头越来越低。   面对蒋文彬,她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挺直腰板,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对不起过蒋文彬,是蒋文彬对不起她,所以她不欠蒋文彬什么。   可在她儿子面前……这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儿子,她从奶娃娃开始,一口一口地带大,没有让人帮过一天忙,她觉得她应该也不欠儿女的,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儿女面前总是轻易地低下了头。   蒋文宣见母亲低头不语,松了口气,心想这出戏唱到这里应该是差不多了,总算能收场结束,把老太太送回家,剩下的事就让老两口自己解决吧。   蒋文宣也不吭声了,拉着叶小娟的胳膊,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要往外走。   杜程伸出胳膊拦住了他,“不行,这人你不能带走。”   “我警告你啊!”蒋文宣的声音一下又粗了,他满肚子的火压根就没发泄完,对着母亲毕竟也还是收敛着的,对杜程这个带走老太太的陌生青年,他就没什么顾及了,唾沫横飞,食指快要戳到杜程脸上,“你拐走我妈这件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游手好闲心术不正,专门骗老人的钱,我告诉你,没门!”   杜程淡淡道:“你一口一个你妈,我没听出多少感情,倒是听出了奴隶主对奴隶的占有。”   蒋文宣差点没被气死,“你他妈的——”   “哦~”杜程语调俏皮,“原来不是你妈,是他妈。”   一旁的谢天地憋笑憋得肚子疼,对赶来的姬满斋招招手,“看戏看戏。”   姬满斋不理他,他上前走到杜程身边,正与杜程对峙的蒋文宣看到姬满斋,脸上依旧怒气勃发,“你又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我!”   谢天地:你可能不知道,你现在面对的人,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他一点面子。   杜程扫了姬满斋一眼,觉得姬满斋的脸色似乎好了一点,心情稍稍放松,“睡得好吗?”   姬满斋略一点头。   被无视的蒋文宣拉着叶小娟就要走,却被姬满斋拦住。   也不知道这黑西装的男人是怎么动的,一下子又站到了他面前,吓了蒋文宣一跳。   “你双眼浑浊,耳后有茧,是肝火旺盛之兆,也留下来调养调养吧。”姬满斋慢吞吞道。   蒋文宣想骂你们还想骗老子的钱,肩膀被对方的手轻轻一拍,整个人就僵住了。   一边笑嘻嘻看热闹的谢天地傻了,忙站起身,“姬大大……”   他是在提示姬满斋,不要乱伤人,虽然这个人的确是很讨厌,但用超越人间的力量去惩戒,是强对弱的欺凌,必将会导致失衡。   “没事,”姬满斋扭过脸,“让他调养调养,这是为他好。”   姬满斋手一挥,蒋文宣就像是上了发条的木偶,不受控制地同手同脚地往精怪管理局深处走去,边走还边自言自语道:“我肝火太旺了,这样不好,要调养调养。”   谢天地:“……”   谢天地瞪了姬满斋一眼,忙跟上去看蒋文宣的情况。   桌上,一点点的水花四溅,叶小娟哭了。   昨天,叶小娟和蒋文彬对峙,她没哭,说的清楚,离开的体面。   今天,她的儿子来找她,她却哭了。   开起了头,叶小娟也就不顾及什么了,她扶着桌子一滴滴地掉眼泪,用苍老而粗糙的手背揉眼睛,她揉得用力,希望这样就能赶紧止住哭泣,她一大把年纪了,在小孩子面前这样哭哭啼啼的,多丢人。   羞愧与痛苦涌上心头,叶小娟越是想止住哭泣,眼泪就越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姬满斋拍了拍杜程的腰,下巴向外一扬。   杜程懂了,跟着姬满斋一起出去,留一点空间给叶小娟独处。   秋天来了,早上的风很舒服,不冷不热,非常清爽地吹拂着并肩行走的两人,而杜程的心情却并不轻松,他想了想,还是没隐瞒,他对姬满斋道:“昨天晚上,另一个你出来了,我跟着他回溯过去,发现……曲觞死了。”   姬满斋脚步一顿。   “丹宸子追到黄泉,在黄泉里也找不着他。”   “司命说他和曲觞缘分已尽,让他不要强求……这点我赞成司命啊。”   “但丹宸子不听,还是硬要去找。”   杜程说着说着,发现了盲点,“所以其实丹宸子是成功了对吗?”杜程指指自己,“看,我在这儿。”   姬满斋背影巍然,“嗯,他成功了。”   “哇哦,”杜程发出惊叹声,随即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双手合十道,“那我应该谢谢他啊。”   “不必谢,”姬满斋缓步向前,“他欠他的。”   杜程:“???”   “你知道什么?”杜程扒拉姬满斋的衣袖,姬满斋垂眸看他,“差不多都知道。”   杜程:“……你都知道你不告诉我?!”   姬满斋收回目光。   杜程想了想,“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前世特别地坏,特别对不起我,所以你不好意思说,是不是?”   杜程觉得自己猜中了,扒拉着姬满斋的袖子蹦蹦跳跳地瞎猜,从丹宸子嫌贫爱富抛弃糟糠之杯到丹宸子婚后抠脚不洗澡与曲觞相看两生厌,各种情况猜了个遍。   姬满斋老僧入定一般,任由杜程天马行空地乱猜,直到杜程说到曲觞怀孕却被丹宸子赶出家门时,才忍不住提醒道:“曲觞是你。”   杜程嘴里带球跑的狗血大戏戛然而止。   “前世的事,不算在我头上,”杜程依旧活泼喜人,“没关系,无所谓。”   前程往事,他能放在嘴上口无遮拦地胡说,一口一个他们,姬满斋也跟着说着“他与他”,心头却是一阵一阵地发疼。   这样很好,他真希望杜程永远是杜程,再也不要是曲觞了。   曲觞……太苦了…… 第56章   蒋茉莉趴在学校围墙的阳台,嘴里叼着一盒牛奶,满脸愁容地对好朋友孟添玉道:“我都快烦死了……”   “谁不烦啊,”孟添玉也是咸鱼趴,“你烦什么呢,说出来让姐妹开心一下。”   蒋茉莉吸了口牛奶,把牛奶盒捏扁,“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奶奶在和我爷爷闹离婚。”   “噗——”孟添玉果然笑出了声,“卧槽,你奶奶都多大年纪了。”   “好笑吗?”蒋茉莉翻了个白眼,“我跟你说,我奶奶都离家出走了,去的地方,说出来你更不信。”   孟添玉好奇道:“哪?”   “之前我们补课的学校。”   “啊?”   蒋茉莉叹了口气,少女脸上全是愁滋味,“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你爷爷奶奶闹离婚,关你什么事,什么叫你该怎么办?”孟添玉比蒋茉莉看得开的多,“我跟你说,我爸妈的婚姻那也一样是名存实亡,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看开点。”   蒋茉莉抿了抿唇,“那不一样,我爷爷奶奶本来好好的,就是我爷爷这个人吧,他教了一辈子书,在学校里当大教授,习惯了学生都对他卑躬屈膝的,脾气就比较大,有的时候,我也觉得他说话太过分了,老是说我奶奶是乡下人……但是我觉得我爷爷也就是嘴上说说,那他跟我奶奶都结婚这么多年了,真嫌弃的话,早就可以另娶了,我跟你说,我爷爷年轻的时候长得可帅了,一点不比那些小鲜肉差……”   “那也不一定啊,我爸妈就一直没离婚,两个人在外面也是各玩各的,”孟添玉耸耸肩膀,“就连我堂姐跟她男朋友,郎才女貌神仙眷侣,还不是说分就分,”孟添玉语气老成,“感情的事,尤其是婚姻的事,外人是很难看清楚的,”孟添玉拍了拍蒋茉莉的肩膀,“不过我挺羡慕你的,至少你还相信爱情,我啊……”孟添玉摇摇头,“已经看破红尘咯……”她双手合十,摇头晃脑,“只有物理才是贫尼永远的归宿,男人会辜负你,但物理不会。”   蒋茉莉也笑了,“我也挺羡慕你的,之前你可比我丧多了,现在感觉你什么都不在意了。”   孟添玉:“阿弥陀佛,不如这位施主也皈依物理?”   “拉倒吧,”蒋茉莉把脸埋在胳膊肘里,“我现在是越来越跟不上了,你说一到高年级,女孩子在数理化上是不是就拼不过那些男生了啊……”   “呸呸呸!”孟添玉瞪圆眼睛,“我告诉你,你要说这种话让我妈听见,她大耳刮子抽你。”   蒋茉莉扭头,“这话就是我妈说的呀。”   “那我妈得抽你妈,”孟添玉双手抱胸,“我妈说了,她就我一个独生女,在她那,女孩子就是最叼的,什么学不好物理,玛丽·居里都能搞物理,凭什么你就学不好物理。”   蒋茉莉:“玛丽·居里是谁?”   孟添玉:“居里夫人啊。”   蒋茉莉:“那为什么不叫居里夫人?”   “哎,叫居里夫人也会挨抽的,”孟添玉摇头,“你不懂。”   “说实话,之前我妈跟我谈过几次心,抽了我几次之后,我感觉我跟她更亲近了,有的时候也更能理解她了,”孟添玉勾勾手指头,“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蒋茉莉来劲地凑上耳朵,“什么什么?”   “我妈可能真的要跟我爸离婚了。”   “啊?你爸妈也——”   “你小点声!”   孟添玉皱了皱眉,“说出来就不灵了。”   蒋茉莉:“……”   “我跟你说,我已经住我妈公寓两个多月了,昨天晚上我妈带回来一些文件给我看了,她忽悠我爸把他们俩名下的一些共同财产转移到我的名下了……”   “卧槽,那你现在成富婆了啊?!”   “低调——”孟添玉压了压掌心。   两个小少女额头靠得紧紧的说悄悄话。   “我猜我妈是忍不了,要跟我爸离婚,又不想分钱给他……所以……”   “啊?你妈这么狠啊?”   “懂什么,女人不狠,地位不稳。”   “……”   “你奶奶手上有钱吗?”   “有吧……她退休了,她工作的时候工资挺低的,但是我爷爷的退休金都在她手上。”   “那不用想了,她肯定离。”   “我奶奶不是那种人。”   “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奶奶是那种贪财的人,而是有钱的话说话腰杆子就硬啊,她提出来离,肯定能离成的。”   “不会吧……我听我妈说我奶奶以前也跟我爷爷闹过离婚的,应该是离不掉的。”   “打赌吗?”   “什么啊。”   “赌你奶奶先离婚还是我妈妈先离婚。”   “孟添玉你损不损哪!”   悠扬的上课铃声中,两个少女打打闹闹地进了教室。   多亏了孟添玉,蒋茉莉的心理负担轻多了,上完夜课,蒋母来接她放学,蒋茉莉迫不及待地询问家里的情况。   “奶奶回来了吗?”   “没有,”蒋母皱着眉头,“你爸去请了,也不知道他们母子俩什么情况,去了一天了,连个电话也不接。”   “妈,你说奶奶和爷爷真的会离婚吗?”   “怎么可能?”蒋母嗤之以鼻,“你奶奶一个下岗工人,离了你爷爷,自己压根养活不了自己,离什么婚哪。”   蒋茉莉听了妈妈的话觉得挺不舒服的。   奶奶又不是全靠爷爷养活的,爷爷是比奶奶挣钱挣得多,可是家里的家务活,里里外外都是奶奶一个人操持的,奶奶走了,家里都乱套了,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怎么能说的奶奶好像一点价值都没有呢。   蒋茉莉生性乖巧,这些话她还是憋在了肚子里,她心里当然是希望家里好好的,爷爷奶奶能和和美美,但就像孟添玉说的,成年人的事情,他们管不了。   车停到教师公寓楼下,蒋母刚要解安全带,却见车前有个人在黑夜里摇摇晃晃地走路,像是喝醉了一样,对这种深夜醉酒的人,蒋母忌惮得很,又多看了一眼,才发现那正是她的丈夫蒋文宣!   “老公——”   蒋母摇下车窗大喊。   蒋文宣听到呼唤声后回头,在车灯的照射下,他整张脸可谓是红光满面精神奕奕,在看到自己老婆后,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蒋母:“老公,你回来了,妈呢?”   蒋文宣却是对着自己的老婆深深鞠了一躬。   “老婆对不起,我平常肝火太旺,脾气太冲了,请你原谅我。”   蒋母:“……”   蒋茉莉拉着安全带也是吓傻了。   蒋文宣是个铁路设计师,平常工作强度大,工作压力也大,经常加班到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人影,回家以后总是疲惫万分,他一到家,蒋家母女的那根弦就不由得绷紧了,生怕让被工作压垮的蒋文宣崩溃,在家里也总是让着他。   蒋母呆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过头对蒋茉莉道:“下车吧,咱们先回家。”   蒋文宣立即主动替蒋母拉开车门,单手盖在车顶,“老婆,小心头。”   蒋母捂着胸口下车,心想她老公是不是中邪了啊。   “女儿,你累不累,爸爸帮你拿书包。”蒋文宣乐呵呵地上前把蒋茉莉手上的书包夺了过去背在身上。   蒋茉莉看了蒋母一眼,双眼圆睁地摇了摇头。   蒋母也是心情紧张,老公的变化也太大了,这都什么情况啊?   “老公,”蒋母小心翼翼道,“你今天不是说去把妈接回来吗?妈人呢?”   蒋文宣背着女儿的书包,忽然抽泣了一声,“我太混蛋了。”   “啊?”   “我妈的命真苦,老公不像人,儿子更不像人……”蒋文宣抹眼泪,“我已经表态了,我支持她和爸离婚,离婚以后,我也会好好赡养她的,让她不要有后顾之忧。”   蒋母:“……”   “老婆,我也对不起你,我平时在家里自以为是吆五喝六,没有一点好丈夫的样子,还有茉莉……”   蒋茉莉被点到名,她惊悚地都不敢吭声。   “爸不是人,”蒋文宣恳切道,“爸重男轻女,才一直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说你这不好那不好,其实你可好了,是爸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才有你这么懂事乖巧的闺女,爸配不上你。”   蒋茉莉:“……”   蒋母瞠目结舌,脑子比嘴快道:“那我呢?”   “嗯嗯,老婆,我也配不上你,你瞧你,都四十多岁了,身材还是保养得这么好,像小姑娘似的,我呢……”蒋文宣一脸委屈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我就像头死肥猪一样,我现在这样真是给你丢人,明天开始我少加班,多运动,争取半年之内练出六块腹肌。”   蒋文宣原地跳了一下,把母女两个吓得紧紧握住双手,他原地小跑步道:“不行不行,我得从现在做起,我现在就跑回去,老婆,女儿,你们想吃什么夜宵,我跑回家做。”   蒋母:“……呃……呃……”嘴唇上下抖了几下,她不知所措地看了蒋茉莉一眼,蒋茉莉也稀里糊涂的,“我……我想吃……云吞面……”   “收到——”蒋文宣敬了个军礼,“保证完成任务!”背着女儿的大书包一颠一颠地火速向自己家前进。   “妈……”蒋茉莉小心翼翼地开口。   “嘘,”蒋母打断了她,“别说话,我怕一说话,这梦就醒了。”   精怪管理局的办公室内,白飘飘正在接受谢天地的严肃批评,“警告了你多少次,对人类不可以使用魅术。”   白飘飘唯唯诺诺,眼角向姬满斋瞟去,姬大大,这个锅她背了,可要记得她的好啊!   “看什么看?”谢天地气道,“你以为姬大大就赞同你的做法吗?借助外力影响人间因果,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   天知道,他看到蒋文宣抱着叶小娟的小腿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痛骂自己是畜生的时候,他的心理阴影有多大吗?   身为精怪管理局的老妈子,他容易吗?!   白飘飘用眼神问姬满斋: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   姬满斋目光清冷地扫来。   白飘飘耸肩:哦,知道了。   “开饭咯?”   杜程趴着门,眼睛又圆又亮,“叶奶奶今晚做了粉蒸肉。”   谢天地流口水,“粉蒸肉?”谢天地果断放下教导主任的架子,“热得好吃,我先去帮你们品鉴品鉴……”   “还做了香菇炖鸡……”   狐狸精在线抱拳恳求,她只是听说有人类来管理局做饭,想蹭个饭,没想到饭没蹭到,锅先背了一个,杜程给了白飘飘一个“快去”的眼神,白飘飘嗖地一声跑了出去,八条尾巴摇成了电风扇。   办公室里只剩下伏案的姬满斋。   杜程没想到姬满斋真会出手整治蒋文宣,他不是一向觉得不该干涉人间事吗?他觉得,从他刚开始认识姬满斋,姬满斋好像也慢慢变了,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那个……”杜程趴在门上不走,直到姬满斋抬眼看他,他才道,“还有醉螃蟹,你吃不吃?” 第57章   “谢谢,”姬满斋温和地拒绝了杜程,“不用了。”   杜程:“我能问为什么吗?”   姬满斋垂下眼,略一思索,他抬脸诚实道:“人间的食物对我而言与毒药无疑。”   “啊?”杜程大为吃惊,“那你……”他的目光落在姬满斋几乎一回管理局就不离手的酒壶上。   “非人间物。”   怪不得这酒这么香……   杜程心想姬满斋要是早点说,叶小娟拿这壶酒醉蟹该有多好吃啊。   或许是杜程脸上的表情太明显,姬满斋随即打消了他的念头,“与人间凡物混合在一起,与水无异。”   这么耐心啊,杜程对姬满斋的贴心回答点了个赞,“那你带上你的酒一起来吧,晚餐不一定只是吃饭,还可以聊聊天啊。”   姬满斋:“你先前对人类不曾这么亲近。”   杜程愣了一下,反应道:“是哦。”   一开始他对那些怨侣的态度基本都是公事公办,客观点评,之后便逐渐投入,到叶小娟时,他甚至已经有点感同身受了,他胸口的缺陷逐渐被填满,情感也越来越丰沛。   “好像是,”杜程爽快地一笑,“不过感觉还不错。”   姬满斋静静看着满脸轻松,小妖怪越来越入世了,忆初见时,他心中暗生魔障,曾想教导他,令他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幸好,终究是未插手。   “你去吧,不用管我。”   姬满斋垂下脸,二次拒绝了杜程。   杜程倒还挺开心,这是姬满斋对杜程的拒绝,这是不是代表姬满斋已经逐渐将他和曲觞剥离开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姬满斋也想通了,他也不是丹宸子嘛。   杜程开开心心地回到饭桌上,饭没吃多久,心情就好不起来了。   叶小娟的离婚事宜比之前杜程解决过的任何一件事都复杂,杜程以为离婚这种事情和结婚不一样,不需要两厢情愿,只要一方想离,不就离了嘛,事实证明,他还是想的太简单了,离婚比结婚要难得多了。   用外力解决了一个儿子之后,叶小娟还有一个远在他国的女儿,这位女儿年少出国后定居国外,在国外留学读书期间火速完成嫁人生子入籍的三连操作,从此与亲友远隔两国,对于家庭重大事务一直采取越洋电话远程遥控指挥的态度。   比起蒋文彬的莽撞粗鲁,蒋文月一上来就表现出了远高于男性平均水平的忽悠功力。   首先,她在电话里强烈谴责了以蒋文彬为首的中国男性对女性传统艺能般的不尊重,她的父亲是沙文主义人间的化身,她的兄长则是她父亲的延续,父子两个简直该以死谢罪,叶小娟的离家出走完全合情合理,她全权支持。   在叶小娟感动落泪时,蒋文月话锋一转,开始柔软地批评叶小娟的错误。   一日夫妻百日恩,父亲就算千错万错,几十年的夫妻生涯中毕竟也没犯过死罪,小惩大戒即可,何必闹到离婚这个地步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难道就不能给蒋文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随即,蒋文月开始回忆他们家庭生活中蒋文彬的“高光之处”。   第一点,也是她记忆最深刻的一点,蒋文彬为了家庭,当然,主要是叶小娟,放弃了留在首都的机会。   当年,蒋文彬拒绝留校,回到南方后,留校的机会落到了他的另一个同学身上,之后那位同学混得风生水起,从学术界一路混到政界,在蒋文彬在普通大学里当一位普通讲师的时候,对方已经进入首都的公务部门,在同学群里成为炫耀链条的顶端。   这件事曾被蒋父在多种场合提起。   但凡蒋文彬遇到一点不顺心的事情,都会提起这件事,仿佛如果他当年抛妻弃子地留在首都,早就能过上人上人的生活了。   父亲为家庭的牺牲显然是比母亲更多的,因为父亲本可以拥有比现在更多的东西,而她的母亲,一个出身乡村小学毕业的女性,现在的人生已经是她能打出最好的牌。   该知足啊。   手机的免提里传来越洋pua,听得杜程一行人目瞪口呆,对人类物种的多样性再次有了丰富的认知。   “妈,我在国外,家里的事情我也帮不了,我只是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如果您非要坚持离婚的话,那我等会儿就让汤姆买张机票,我回国给你们老夫妻俩再调解调解,您看行吗?”   杜程看向叶小娟。   叶小娟的表情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孤独。   她有丈夫,有儿女,有媳妇有女婿,还有孙子孙女,可她又是一无所有。   “不用了,你在国外呆得好好的……”叶小娟抹抹眼泪,“回国机票那么贵,留着给小杰多买点好吃的。”   “那您得跟我保证,您跟爸好好的,行吗?”蒋文月柔声道。   叶小娟抿着嘴,攥着手机实在说不出违心的话,眼泪一直往下掉。   坐在叶小娟身边的杜程伸出了手,他握了握叶小娟干枯苍老的手,清澈的眼睛明亮又柔和地注视着叶小娟,他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无声的支持已经传到到叶小娟的心底。   是要妥协,重新做回那个蒋文彬的老婆叶老师,还是硬起心肠,做那个曾经最坚强的叶小娟?   叶小娟反握了一下杜程的手,“文月,离婚这件事没的商量,这事不用你管。”说完,她立刻挂断了电话,生怕此刻说出这番话的勇气会转瞬即逝。   “关机。”   白飘飘提醒道。   手机已经又震了起来。   来自国外的越洋电话震动频率中都透着焦躁。   叶小娟狠一狠心,真的关了机。   手机重新恢复了平静,饭桌上轻松的气氛却荡然无存了。   白飘飘叹了口气,“你们人……我的意思是你们这代人离婚好难啊,怎么离个婚像犯了天大的罪一样,恨不得众叛亲离,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从来不跟任何人玩真的。”   杜程瞟了一眼白飘飘的屁股。   白飘飘:……   意外,那是意外。   “孩子,”叶小娟用手绢擦了擦脸,她平静又淡然道,“当你嫁给一个人的那一刻起,你就很难再是你自己了,结婚跟恋爱不一样,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情,你一定要慎重。”   白飘飘:“我不会结婚的。”   叶小娟苦笑了一下,“我是坏榜样,结婚也不都是这样的,找到了对的人就会很幸福。”   “确实,”谢天地夹了块粉蒸肉,“姻缘天注定,好姻缘的妙处,没遇上的人是不会懂的,叶奶奶,您也别太灰心,不到死的那一刻别放弃,说不准你的真命天子在养老院等你呢。”   叶小娟忙摆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这次我支持他,”杜程道,“年龄大怎么了?年龄大可以离婚,年龄大就不能再恋爱了吗?叶奶奶,我觉得如果你因为蒋文彬这一个人,吓得不敢再去恋爱,那他就真的赢了,我们要重新站起来,去迎接崭新的老爷爷,或者叔叔——现在姐弟恋很流行啊。”   谢天地嘴上的肉都快掉下来了,一拍大腿道:“对对对,咱找个五十的!”   叶小娟不好意思地笑了,“真是胡说,五十,我儿子都快五十了……”   笑声再次回到了房间内。   吃完饭,白飘飘又骑着电驴出去遛弯,被谢天地拎住领子,“小狐狸,你最近跑外面跑得有点勤啊,成天找不着你人影,大晚上的又去哪?”   “我怎么了,我毕业考结束了,不兴放个假啊。”白飘飘理直气壮,随即又拱起肩膀,作势要脱衣服,吓得谢天地赶紧撒了手,白飘飘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谢天地嫌弃地甩甩手,一脸凝重地对杜程道:“这狐狸精不对劲。”   杜程不解,“哪不对劲?   “你闻不出来?”谢天地往白飘飘离开的方向一指,“这狐狸精的骚味都快熏死人了。”   “闻不出来,她不是一直挺香的嘛,”杜程摆摆手,“我去睡觉了,你安顿下小叶子。”   谢天地:“……”当着面就讨好卖乖的叫叶奶奶,背地里称呼人小叶子。   杜程大摇大摆地离开,背影中流露出一股兴奋,谢天地摸摸下巴,他怎么觉得小妖怪也不对劲啊?   什么情况,妖怪的发情期都集中在一起吗?还是发骚这种行为已经出现了妖传妖现象?   杜程非常地期待睡觉,因为他实在很好奇曲觞与丹宸子之间发生的故事,他已经将两人也当成了自己的“客户”。   姬满斋已经安详地躺在床上了。   杜程蹦到床边,“看看,看看?”   姬满斋:“……”   “其实不想知道的话……”   “我特别想知道,”杜程两眼亮晶晶,“真的真的。”   迫切感从全身都溢了出来。   姬满斋料到如此了。   杜程一直都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妖怪。   姬满斋抬手,指尖结印,“这次由我来。”   他结的印,时间会撑的更久。   杜程忙躺到自己的床上,向姬满斋伸出自己的手。   姬满斋在黑暗中握住杜程的手,他闭上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既是缴获的战利品,此物必分凡品。”   司命收破烂一样拿了许多东西,只给丹宸子留了个破酒杯,心里过意不去,只好拼命抬高那破酒杯的身价。   “的确,”丹宸子将酒杯藏在袖中,“单是握着它,我便觉心神安宁仙魂也稳固了不少。”   司命:“……”   司命急了,抓耳挠腮,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丹宸子,“求求你告诉我,你是耍我的。”   “我是耍你的。”丹宸子挑了挑眉。   司命依旧是难受得满脸皱起。   堂堂司命,爱财如斯,当真是选错了仙职,丹宸子心中暗笑,招手化作一道银光扬长而去,消失在了天际,只留司命原地跺脚扼腕,哀叹自己错过了宝贝。   丹宸子回到自己的仙殿,将酒杯随手放在了他院子里的石桌上。   院子不大,中央一棵巨大的桃树,桃花终年不败,落英缤纷香气扑鼻。   司命替丹宸子演算过,算出丹宸子的姻缘与桃花有关,便千里迢迢去了西海,求了这么一棵灵气逼人的桃花,种在丹宸子这里,指望这棵桃花能化作一位绝世佳人,将丹宸子这厮迷得神魂颠倒,叫他这般日日潇洒爱作弄人。   桃花一开就是数千年,可惜始终是只开花,无结果,丹宸子成仙以来,除了司命这个硬贴上来的好友,一直都是独来独往,除了去打架,就是在打架的路上,要么就是为打架做准备。   丹宸子在树下练剑,练至兴处,从袖中掏出酒壶,正要饮时,想起今日得了个酒杯,于是放下长剑,难得地坐在花树下给自己倒了杯酒。   酒杯瞧着很是普通。   丹宸子摇头,哪是什么了不得的仙品,低头,嘴唇正要碰上酒杯沿壁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突兀地响起。   “你真好看!” 第58章   寂静宫殿里突兀的清脆声音令丹宸子险些怀疑是不是司命星君种的那棵桃树终于开了心智了。   丹宸子放下酒杯, 仰头望向桃树。   落花片片,自发自觉地避开了仙君四周。   声音又是清脆地响起,带着赞叹的天真语气。   “你脖子好长啊。”   丹宸子:“……”   真相大白。   果然并非凡品。   丹宸子坐在石凳上, 盯着灰扑扑的酒杯,心中又是荒唐又觉有趣, 随后淡然一笑, 世间万物有灵,一个酒杯开了灵智又有什么稀奇?既然缘分来了, 那便顺势而为, 既是在他手上开的灵智,就该与他有一场因果。   “我是丹宸子, ”丹宸子语气温和,“你呢?”   “我?……我是石头!”   酒杯的声音是个少年, 活泼无畏,带着一股没来由的欢喜劲, 说“我是石头”时语气骄傲又得意,仿佛“石头”是世间多么贵重的东西一般。   丹宸子笑了。   这次他笑得很开,笑声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回荡, 是被这小酒杯感染的纯然的快意。   “你笑起来也好好看啊!”   小酒杯惊叹道,尾音夸张地拉长。   丹宸子撑着脸,边笑边摇头,“你既开了灵智, 便好好修行,有朝一日化形成精,便可自由翱翔于天地间。”   “好啊好啊。”小酒杯兴奋又乖巧地回答。   丹宸子失笑,他从前听闻精怪多狡诈,可这开了灵智的精怪却和稚儿无异, 丹宸子不由语气放柔,“我会教你。”   从那日起,丹宸子一有空闲便开始教导这小酒杯,小酒杯不负他望,悟性极高,吞吐灵气像是天生就会一般自然自得,丹宸子头一回做老师,便遇上天赋如此之高的学生,自然也十分高兴,于是更加上心。   仙界中师徒并肩作战的美谈比比皆是,这大约就是他与这小酒杯的缘分了。   只是这小酒杯说话过于烂漫,惯是口无遮拦,这一点当真是屡教不改。   “丹宸子!”小酒杯大声地叫他的名字,“你的剑舞得太好看啦!”   “好看”这两个字在小酒杯的语言使用频率中稳居榜首。   自小酒杯开神智以来,已将丹宸子从头到脚全身上下都夸了个遍,以至于从来不拘小节的丹宸子也有些羞赧起来。   丹宸子收剑,他行至石桌前,对小酒杯道:“今日我有要事,需离殿三刻,三刻后回。”   “好——”小酒杯精神满满地回答,“我等你!”   好乖。   若是小酒杯能早日化形就好了,丹宸子心想,若小酒杯化了形,必定是个可爱活泼的小顽童,常伴身侧,那该有多热闹。   丹宸子出门办事,回来的途中遇上了司命。   司命还在纠结那酒杯的事,只是面上不显,旁敲侧击地问丹宸子修炼得怎么样了。   丹宸子避而不答,却是问道:“我好看吗?”   司命:“……”   司命星君倒吸一口凉气,“多日不见,你竟学会了自恋。”   “不好看?”丹宸子镇定自若道。   司命:“勉强能冲。”   丹宸子:“?”   司命:“说笑了,丹宸子,我承认你法力高强,剑术牛x,但好看……”司命撩起长发,“我这仙界排名靠前的美男子还没说话,你就先往后稍稍吧。”   丹宸子点点头,甩袖离去。   司命没想到他跑那么快,真正要问的还没问到呢!赶紧追了上去,他跑得没丹宸子快,落到丹宸子殿内时,却听丹宸子正坐在石桌前自言自语。   “我并不算好看,仙界好看的仙人有许多……”   丹宸子觉察到身后司命来了,回眸一指,“譬如他。”   司命完全搞不清状况,便听一声少年清脆的笑声。   “别逗我啦,那丑八怪也叫好看。”   *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谢天地觉得杜程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让他喝粥都喝不下去了,他忍无可忍道:“你干嘛盯着我?”   杜程:“丑倒是不丑。”   谢天地:“……”说什么呢。   “不过脸皮真是厚。”杜程冷淡道。   谢天地:这该不会是在说他吧?   杜程转过头问白飘飘,“你说姬满斋和谢天地,哪个好看?”   白飘飘毫不犹豫,“那还用说嘛,肯定局长啊,他算哪根葱。”   谢天地:“……”   杜程满意点头,谢天地不高兴了,怎么莫名其妙开始对他进行外貌上的pua了?他不服道:“我为什么要和姬大大比啊?”   一道慈爱中带着欣慰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杜程轻轻点头,“看来人的确是会慢慢变好的。”   谢天地:“?”   一大早地在这演谜语人?   谢天地郁闷极了,早饭都没吃撑就不吃了,捂着没有完全变硬的肚子他遇到了姬满斋,而姬满斋也极其罕见地上下打量他,目光平和又挑剔,“丑倒也不丑。”   谢天地:……救命啊……   教师公寓里,蒋文彬坐在沙发上,头一次觉得家里又大又空,像是有孤魂在游荡,他搬出了一双儿女,叶小娟也还是不肯回来,这次叶小娟……像是铁了心了……   心口一阵阵的抽疼,蒋文彬从随身口袋里拿出药瓶,倒了两粒,却是倒不出第三粒了,药吃完了。   蒋文彬又倒了倒药瓶,空的,他看着掌心的两粒药片久久发呆,良久才用掌心包着两颗药片往嘴里一扔,药片遇水即化,苦涩的味道在口腔弥漫,蒋文彬咳了几声,生生地把苦药咽了下去。   腰间传来教书时久坐落下的酸疼,蒋文彬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卧室走去。   卧室里不算凌乱,也绝对称不上整洁,咋一看,好像还是往常的样子,可想去找一张药膏出来,却是左翻右寻,哪里都找不到。   脚上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蒋文彬低头定睛一看,是他前两天翻出来的毛线衣,还太厚了,现在不是很合适穿,灰色鸡心领,洗得很干净,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他慢慢弯下腰捡起毛线衣,多年穿着令这件旧衣服更加柔软。   这是叶小娟给他织的毛衣。   叶小娟的手很巧,织的毛衣又好看又经穿,天气一冷,他穿着叶小娟织的毛衣出去,村里的那些小青年就没有一个不红眼睛的,搭着他的肩膀酸溜溜地说道:“多读几年书就是不一样。”   他那时候是怎么样的?   蒋文彬攥着毛衣,模模糊糊地想:那时候,他一定得意死了,全村最漂亮最能干的媳妇被他讨到手了,让他们羡慕去吧!   蒋文彬拿出手机,手机通讯录里联系人不多,上头第一个就是:a叶小娟。   这是孙女帮他设置的,说这样发生什么事,他就能最快地联系到叶小娟,连孙女都知道,他最重要的人是谁,怎么他自己反而走着走着,就忘了呢?   蒋文彬手指颤抖地按下拨通键。   电话那头通了五下,接通了。   “喂?”   那头是略有些陌生的开场,甚至于比他们夫妻当年初遇时要更陌生。   “我心脏病的药放在哪儿?”蒋文彬生硬道。   “在你左边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里面有个白塑料袋,药都装在里头,还有你的膏药,都是新的,保质期到明年九月。”   这么些年,夫妻两人常常冷淡,又时不时地争吵,像这样的对话却是时常发生。   无论她的心有多寒,她在他身边一天,就好好地照顾他一天,从他的衣食住行,到他常用的药品,她像照顾孩子一样地照顾他,而他,也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一样将生活中唾手可得的一切当作理所当然。   “还有事吗?”电话那头叶小娟的声音极力镇定,但蒋文彬还是听出了一丝颤抖,“离婚的事,你决定好了吗?”   药的苦味挥之不去,蒋文彬张了张嘴又合上,两片干涩的嘴唇贴在一起,重新张开时便有湿润般的刺痛,他轻声道:“小娟……我错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蒋文彬拿着那件旧毛衣,在这间凌乱的卧室里,他佝偻着忏悔他在这场婚姻中的过失。   是,他曾在繁华都市中迷失了自我,因为虚荣所以羞于承认妻子的身份。   是,他曾在婚姻中短暂地精神出走过,他并不像他宣称地那样全然无辜和忠诚。   是,他曾贬低自己的妻子,无视妻子的诉求,用自大到可笑的自尊心来凌辱他的妻子。   是,他曾在儿女面前将妻子对家庭的付出粗暴地归结为每月不足三千的工资,而从没有教导过儿女要尊重他们的母亲。   他终于肯承认,他不是个好丈夫……   “小娟……”蒋文彬紧紧攥着毛衣,嚎啕大哭,“我错了小娟……”   电话那头仍然是很安静。   叶小娟她也在哭,眼泪冲刷着她苍老的面庞,她无需任何人承认她的付出,也不需要谁来认同她的委屈,她靠自己,她一辈子都靠自己,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她每一步踏出去都能踏踏实实。   “蒋文彬,”叶小娟昂首挺胸,“我不原谅你。”   正在桃树下接落叶的杜程,忽然一道红光晃晃悠悠地飞向了他,胸口一滞——随即圆满。   铺天盖地的记忆像海浪一般涌来,猝不及防地将他几乎要掀翻在地。   *   “丹宸子,”司命不可置信地指着酒杯,“这玩意会说话?”   “开灵智了。”   “怪不得,我就说绝非凡品!”   司命垂涎三尺地伸手想去摸,被小酒杯大声呵斥,“不许过来,我讨厌你!”   司命:“小妖怪……”他对丹宸子道:“快点化他,让他化形!”他要好好收拾收拾这口无遮拦的小妖怪!   “万物有法,他有他的轨道,我怎能强行点化,这般生杀予夺,非我所喜。”丹宸子拿了酒杯,给小酒杯倒了一杯酒。   小酒杯:“好凉快啊!”   “太凉了吗?还是要温酒?”   “这样刚刚好,这两天太热啦。”   司命:“……”   他怎么感觉丹宸子跟养娃似的。   司命正要吐槽,掌心一热,星盘滚烫地发出预警,司命忙召出星盘,小酒杯看着璀璨的星盘“哇”了一声,脆生生道:“真好看!”   丹宸子回头看了一眼星盘,心中还有些微妙之感,这可是小酒杯第一次夸他以外的东西好看。   星盘密布星云,司命乾坤倒转,牵出其中一条正金色的线,兴奋地对丹宸子道:“丹宸子,你的运气来了!情劫已至,成神在即!” 第59章   凡人成仙渡的是雷劫, 丹宸子在下界是剑修,渡了九九八十一道雷劫,一身狼藉地飞升上了仙界, 以为从此便过上仙人的逍遥日子,然而成仙之后才知仙人也并非永生不死, 他上界时, 仙界上像他这般飞升上界的仙人已经悉数寿终,再入轮回, 其余仙界的仙人却是个个有来头, 一生下来就是仙人了,譬如司命便是, 他们这些仙人才是真正的永生不死。   丹宸子不认命,仙之外另有神, 他要成神。   仙人成神要渡的劫各不相同,花样繁多, 全凭缘法,有的仙人直到寿终,也等不来成神要渡的劫。   司命早为丹宸子算过, 丹宸子命中要渡的就是情劫。   司命为丹宸子喜上眉梢,“兄弟,你可真是好命!”在司命心中,情劫不过爱一场, 悟一场,不痛不痒就能成神,划算至极的买卖。   丹宸子不露喜色,“情劫在哪?”他扬头望向枝繁叶茂的桃树,“花倒是开得足。”   司命拉着金线很尴尬, “这个……我虽是司命,仙人命盘也不能尽数推演,兴许这棵桃树不行,我明白了,必是你那情缘刚刚出世……你等着,我这就去游历四海,帮你把那桃花仙子找出来。”   司命说走就走,对丹宸子道:“你这殿里冷清,有个逗趣的小玩意也不错,不过我劝你还是趁早助这小妖怪化行,免得我将桃花仙子寻来,你这殿里连个侍从也没有。”   丹宸子单手盖住小酒杯,企图捂住对方的小耳朵,小妖怪可听不得这个,“他若化形,我自是放他自由,怎可奴役使唤。”   “好好好,你是天下最光明磊落的仙君,”司命收起星盘,“等我找人来制你——”   司命消失不见,小酒杯好奇道:“情劫是什么?情缘是什么?成神是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袭来,丹宸子放开盖住酒杯的手,酒中清夜照出他柔和的眼,他只轻叹了口气,“好好修炼。”   小酒杯心想:才不呢,修炼成了人形,丹宸子就要赶他走了,从今天起,他再也不吸收那些日月精华了!   情劫……丹宸子拿起酒壶小饮一口,摇头起身。   “你又要走了吗?”   丹宸子回眸,“怎么了?”   “能不能带上我啊!”一向乖巧的小酒杯忽然有了焦虑感,每日呆在仙殿里看丹宸子练剑,吞吐日月灵气的日子原来不是能天长地久永远不变的,丹宸子现在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不肯告诉他了。   这可不好。   小酒杯开了灵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丹宸子,他想永远都不和丹宸子分开。   丹宸子想着,以后不知情劫能不能渡,既然劫数将至,说明他的仙龄亦是差不多了,带上就带上吧,于是长袖一展,将小酒杯藏入袖中。   小酒杯开心了,他闻到丹宸子身上清冽的酒香,感觉浑身都舒展开了,“丹宸子,咱们去哪里玩啊?”   丹宸子失笑,“下界,不过不是去玩,是去办正事。”   小酒杯懵懵懂懂,“办正事?喝酒吗?”   丹宸子忍俊不禁,是该带他下去历练历练了,成日喝酒也不是正道。   于是,丹宸君下界降妖除魔时,便时常听到飞扬的袖中传来阵阵惊呼。   “这个招式太好看啦!”   “帅!”   “丹宸子最棒!”   被痛殴的妖魔们:折磨。   溪边水流潺潺,不远处歌声诗声不绝于耳,似是有人在集会,丹宸子手握酒杯,在清凉的溪水中来回涤荡,小酒杯在水流中惊笑连连。   “好凉好凉——”   “丹宸子,”小酒杯大喊道,“你也下来玩水啊。”   手腕抬起,倒尽杯中溪水,丹宸子嘱咐他:“莫要吸入体内,凡俗之物,有损修为。”   小酒杯每天泡的都是仙界的顶级仙酿,丹宸子喝酒,给他倒一杯,丹宸子连饮半个时辰,他也能喝完一杯。   “我不喝。”   小酒杯忽然道:“咦,水里有酒味。”   丹宸子放开神识,“今日是三月初三,凡间的上巳节,正行‘曲水流觞’,祈福免灾。”   小酒杯也看过去,果然在溪水上流看到一群凡人,溪流中酒杯起伏,漂至谁的面前,便拿起酒杯,倒酒祝词,两岸有乐师奏乐,场面十分热闹。   小酒杯看傻了。   丹宸子静坐一会儿,觉小酒杯仍在看远处凡人饮酒作乐的画面,心道:小酒杯莫不是觉得跟着他太无聊了?成天都是降妖除魔,没有一点乐子,他生性活泼,怕也是很向往热闹。   “他们怎么都有名字啊,”小酒杯羡慕了,“你看,那个绿绿的叫碧波杯。”   集会的是一群世家子弟,所用的酒杯也都非凡品,各有花样,每一个都价值连城。   小酒杯酸溜溜,“我怎么没有名字?”   丹宸子:“是我疏忽了。”   丹宸子这个名字也是他师傅取的,他思索片刻,道:“曲觞怎么样?”   小酒杯心想刚才听过“曲水流觞”这四个字,还挺好听的,马上欣然接纳,“好呀好呀,以后我就叫曲觞!曲觞是什么意思呀?”   丹宸子:“曲者,酒也,觞者,杯也,所以曲觞就是酒杯的意思。”   曲觞:“……”   哦,所以他还是小酒杯。   曲觞有点不高兴,“那你为什么叫丹宸子?”   丹宸子:“门中弟子的名字都是论资排辈,轮到我,就是丹宸子了。”   “你的名字没有意思?”   “是的。”   曲觞得意了,“那还是我的好一些。”   丹宸子微微一笑,“曲觞不好吗?做自己本来的模样,亦是我对你的期许。”   曲觞:“那你应该叫我石头!”   如果曲觞已经化形,丹宸子一定刮刮这小妖怪的鼻子,“莫要贫嘴。”   “嘿嘿,”曲觞开心道,“我还要玩水,你放开我,我自己玩。”   溪水潺潺,激出打向岸边的水花,清澈见底,一览无余,底下是卵石水草,毫无威胁,若他放手,以他的神识之广博,即使曲觞顺流而下,他也是能立即找到他。   丹宸子手腕垂下,将曲觞浸入冰凉的溪水中,手掌仍是圈握着酒杯,“要是被水流卷走,可就不好玩了。”   “好吧,”曲觞马上就改变了主意,“我可不想你找不到我。”   丹宸子勾唇一笑,垂眸望向水中,溪水如镜,映照出了他的脸,一张微笑的有牵挂的脸,浑不似仙人。   丹宸子带着曲觞行走凡间,因照顾爱笑爱闹的小妖怪,他降妖除魔的事业中有了别样的活动穿插,譬如去看凡间的杂耍、集会便成了家常便饭。   曲觞嫌躲在袖子里看不清,丹宸子又不放心在人群里将曲觞放在肩上,于是单手拿着酒杯不离手,曲觞混在人群里吱哇乱叫,“好——”   耍杂耍的出来讨赏钱,钱币雨点一样往中心扔,曲觞急了,“丹宸子丹宸子……”   丹宸子无法,从旁捡了块小石子,点石成金,抛了进去。   耍杂耍的听到铜盘里“当”的一声,低头一看,铜盘里金光闪闪,狂喜道:“哪位大官人打赏了金子,多谢大官人,多谢大官人!小的祝大官人事事顺心,福至无穷!”   “我,我,我,我是大官人……”曲觞大言不惭地替丹宸子包揽下功劳,丹宸子捂住酒杯,从人群中穿出,“嘘,莫要与人多接触,因果难断。”   曲觞忙压低了声音,“那我以后只看,不说话了。”   “可以说,”丹宸子捧着酒杯,“只我听见无妨。”   曲觞声音更低了,“知道啦,我小点声。”   夜深了,丹宸子带着曲觞露宿,他坐在树上,曲觞坐在他肩头,“月亮好圆啊,像个大馒头。”   丹宸子先是微笑,随后笑声渐渐弥漫开,曲觞也不知道他笑什么,也跟着傻笑起来,活泼道:“丹宸子,是不是我说的很可笑啊。”   “不、不可笑,”丹宸子逐渐止住笑声,只嘴角弯翘,“很有趣。”   “有趣,你夸我呀。”   “嗯,”丹宸子手指抚了下肩上温润的酒杯,“你很好。”   曲觞兴奋了,“我好在哪里?你快夸我,我可想听你夸我了。”   丹宸子笑容又扩大,“你好看。”   曲觞:“?”   丹宸子调笑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酒杯。”   曲觞:“……”像被夸了,又像没被夸。   算了算了,开心就好。   曲觞:“我好看,你也好看,我俩都好看,比月亮好看。”   “是应当比大馒头好看一些。”   “你方才笑,是因为大馒头呀?”   丹宸子回避,“月亮像大馒头,星星像什么?”   “星星……像芝麻。”   丹宸子又笑,“你如此馋人间食,这样怎可静心修行。”   “哎,”曲觞叹了口气,“我就是馋嘛。”   曲觞虽然很馋,但也不会缠着丹宸子要吃,丹宸子说不好的事情他就不去做,他不懂什么是恃宠而骄,也从未恃宠而骄过。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丹宸子与曲觞在凡间四处游历十年后,接到了司命的口信。   ——“丹宸子,你可真是了不得,运气简直逆天了,桃花仙子我给你找到了!”   彼时,曲觞正被丹宸子握在掌心,在温暖的泉水中逍遥快活,丹宸子接到口信,掌心一松,曲觞顺着水流打着旋儿飘走,他尖叫一声,为这突如起来的自由大笑起来,在笑声中,他回望丹宸子,丹宸子白袍曳地,怔怔地看着水面。   温暖的水流中,曲觞在快乐中感到一丝不安,他要飘走了,丹宸子会找不到他的。   “丹宸子——” 第60章   曲觞跟着丹宸子回了仙界。   一路上, 丹宸子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曲觞问他怎么了,丹宸子却是笑笑没说什么。   情劫这个东西,听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曲觞安慰他,“丹宸子,你放心, 我会陪着你的。”   丹宸子没说话, 只是用拇指抚摸了一下曲觞。   曲觞道:“不过你下次可要抓紧点, 刚刚吓死我了, 我以后也不玩水了。”   丹宸子动作一顿,“方才是我疏忽了。”   曲觞不怪丹宸子,是因为他太爱玩了。   丹宸子带着曲觞落入仙殿。   曲觞看到司命,司命身边还有一位仙子, 曲觞一看到那仙子便惊呼道:“真好看!”   司命哈哈一笑, “好看吧?”   桃花仙子性情温和, 甫一成仙便被拉来相亲,笑容也是妥帖又得体, 她向丹宸子微一颔首,“丹宸君。”   “仙子好。”丹宸子抱拳行礼。   司命笑得像偷腥的老鼠, “你俩慢慢聊, 我先走了。”   “你好,我叫曲觞。”曲觞也跟着和漂亮的仙子打招呼。   桃花仙温婉一笑,“你好。”   “小妖怪捣什么乱。”司命赶忙伸手,想从丹宸子肩上带走小酒杯, 手刚伸出去,便被丹宸子挡住,“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你俩聊聊,”司命压低声音,“培养培养感情嘛,小妖怪留在这儿,叽叽喳喳的吵死了。”   曲觞不满道:“我一点都不吵,丹宸子从来不说我吵!”   “听听,听听,”司命拿手一指,“多嚣张啊。”   丹宸子摸了摸酒杯,“好了,”他对司命道:“你回吧。”   卸磨杀驴都没这么快吧?司命辛辛苦苦替他找到了桃花仙子,不是他要夸耀自己的功劳,他找到桃花仙子的时候,桃花仙子压根连成熟期都没到,是他将自己珍藏的各色丹药喂下去,强行催熟,要不然丹宸子还要等上许久。   司命无可奈何,又指了指丹宸子,“我等着你谢我那一天。”转身独自离开了宫殿。   殿内只剩两仙一妖怪,桃花仙子站在桃花树下,也不知该说什么。   丹宸君的生平,司命已同她说的很清楚,的确是天地间难得的英雄,司命算得丹宸君的情劫应在桃花之上,她也是专程来助丹宸君成神的,只是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他。   两个仙人一个站在树上,一个站在门口,彼此静默着,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曲觞憋着不吵,憋了半天实在是憋不住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桃花仙子看了曲觞一眼。   灰扑扑的酒杯立在丹宸君的肩头,说不出的可爱讨喜,桃花仙子微微一笑,“我还没有名字。”   “你也没有名字啊,丹宸子,你替她想一个吧。”曲觞欢快道。   桃花仙子一怔,忙道:“这般不妥,取名这样的大事,需得从长计议。”   “的确,”丹宸子又一拱手,“仙子里面请。”   桃花仙子躬了躬身,“丹宸君先请。”   “仙子先请。”   “仙君先请。”   “以客为尊,仙子先请。”   “初来咋到,哪能如此僭越,还是主人先请。”   ……   曲觞听得头都要晕了,情劫果然可怕,连进个殿都费劲啊!   好不容易,桃花仙子先进了殿,两个仙人便忽然无言,曲觞过了一会儿就困了,打了个哈欠。   小妖怪放肆惯了,哈欠声没一点掩饰,响得两个不熟的仙人都停住了脚步。   丹宸子拱手道,“抱歉,刚从凡间回来,尚未歇息。”   桃花仙子忙道:“是我的不是,仙君快歇着吧,我先告辞了。”   “那就不送了。”   “后会有期。”   桃花仙子不急不缓地离开,曲觞在困倦中不忘夸赞,“她走路的样子真好看。”   丹宸子将他从肩上捧到手心,“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莫名其妙地问出这个问题,就连丹宸子自己也是一愣。   曲觞困死了,随意答道:“那当然是你。”   在曲觞的心里,丹宸子自然是排第一位的。   丹宸子也觉情劫磨人,方才与桃花仙子他真是无话可说,幸好曲觞给解了围。   “很困?”丹宸子道。   曲觞又打了个哈欠,强撑道:“困死啦……”声音渐轻,小酒杯已经睡着了。   丹宸子带着熟睡的曲觞回到内殿,他在下界和曲觞相处了十年,已很习惯曲觞的陪伴,习惯到连休息的时候也要带着曲觞,无论他睡在哪儿,曲觞都睡在他的肩头。   殿内很冷清,冷清了数千年了,丹宸子在寂静中闭上眼睛,有只小妖怪陪着他,他在满足中油然而生出一种惶惶,曲觞会陪他多久呢?若他成神了,曲觞该怎么办?丹宸子一夜无眠。   之后,桃花仙子依着司命的要求,连续三日来拜访丹宸子。   丹宸子平素为人风趣幽默,在桃花仙子面前却是一本正经,两人能做的事便是无言地绕整个宫殿一圈又一圈地走,绕得差不多了,桃花仙子便提出离开,丹宸子送她几步,一天就过去了。   曲觞快憋死了。   他是很喜欢和丹宸子聊天的。   可丹宸子和桃花仙子走的时候太安静了,他也不敢说话了,万一丹宸子真的觉得他很吵怎么办?   晚上入睡前,曲觞实在忍不住了,对丹宸子说:“你让桃花仙子明天不要来了,好不好?”   “这不行,”丹宸子柔声道,“她以后每日都要来。”   一直到他们彼此情根深种,然后一刀两断,飞升成神。   “为什么?”曲觞小声道,语调有点委屈。   丹宸子摸了摸他光滑的杯面,“睡吧。”   如此当了一个月的白日哑巴,在一次司命来的时候,曲觞终于忍不住了,他主动要求跟司命离开一会儿,等丹宸子和桃花仙子聊完再回来。   曲觞提出要求时,司命看到丹宸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心中暗笑丹宸子对区区一个酒杯精还有占有欲。   “丹宸子,我很快回来哦。”曲觞对丹宸子道。   丹宸子脸色淡淡,“出去多玩一会儿吧。”   曲觞欢快地应了一声,落在丹宸子耳中,他不由心中有些异样,司命难得收到这小酒杯的好脸色,又知道这是丹宸子爱物,丹宸子心中肯定别提多舍不得了,于是带着故意逗弄丹宸子的心理,将小酒杯依葫芦画瓢似地学着丹宸子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肩头。   “走了啊。”司命忍着偷笑,故意和丹宸子挥手,丹宸子双手背在身后,眼神完全是“你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小心点”的警告。   司命驮着小酒杯离开仙殿,爆笑三声后,才扬眉吐气道:“爽!”   曲觞被他狂乱的笑声吓到,直接道:“你笑的好像野猪。”   司命:“……”   “桃花仙子为什么每天都来啊?”曲觞跟司命出来就是为了打听这件事,桃花仙子是司命带来的,他都讨厌死这个司命了。   司命:“丹宸子没和你说?”   曲觞:“是啊,他现在除了晚上跟我睡觉的时候说说话,白天陪着桃花仙子,都没时间跟我说话了。”   司命抖了抖,“丹宸子晚上跟你睡一起?”   曲觞:“那当然。”   司命看了一眼肩膀上的小酒杯,也不是不可以,毕竟是只酒杯。   “你还没告诉我呢,桃花仙子为什么每天都来?”   司命背着手摇头晃脑,“这是丹宸子的情缘,他要历的情劫,避不了的。”   “情缘和情劫是什么?”   司命回眸笑了起来,倒是挺耐心地与曲觞解释起来。   “丹宸子渡过情劫就能成神,桃花仙子就是他的情缘,等他与桃花仙子情根深种,结为夫妇后,斩断情丝,便可飞升成神,这可是像他这样一路从下界飞升而来的地仙从未有过的荣耀。”   司命说到最后,仿佛已经看到了丹宸子飞升成神的那一日,他沐浴在神光之下,与有荣焉,他的命盘上与丹宸子联系也很深,丹宸子上到仙界的那一天,他的命盘一闪,他立即就去接人了。   多年来,倒是真与丹宸子处出了一点真情谊,仙人多冷漠,丹宸子是难得的真性情,这一点不是司命自夸,他虽司职命盘,看遍轮回,却也是保有一颗热心肠。   曲觞还是不解,司命的一长段话有太多名词他完全不懂,司命解释起来费劲,干脆拉出命盘,直接点了下界的一对怨偶始终给曲觞看。   曲觞看到那男女抱在一起时,立即叫了起来,“丹宸子和桃花仙子也要这般吗?!”   司命看得津津有味,“这是当然了,他们结为夫妇后,这都是小意思,以后日日都要同吃同住同寝呢。”   “别说了——”曲觞语调痛苦,他听不下去了,如果他有腿的话,他早就跳下来跑了。   司命哈哈大笑,“你这小妖怪也真是有趣,丹宸子渡情劫是好事,你急什么,人间成婚有喝合卺酒的习俗,到时候你也可以参与丹宸子的婚事,也不枉丹宸子教导你一番。”   “你……”曲觞气得要命,咬牙切齿道,“我要回去!”   “不行不行,别打扰他们,”司命不听,“走,我带你去到处玩玩。”   仙殿内,丹宸子与桃花仙子依旧是默默无言地绕着宫殿行走,桃花仙子沉默多时,轻轻道:“丹宸君似乎心不在焉。”   “哦?”丹宸子缓步向前。   桃花仙子微笑道:“是在想离开的曲觞吗?”   丹宸子脚步猛地顿住。   “曲觞……好本真的名字,”桃花仙子也停了下来,温柔道,“丹宸君很宠爱他。”   宠爱?丹宸子皱了皱眉,“不。”   桃花仙子一怔,是她想错了吗?她面露窘色,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我珍视他。”   清越沉稳的嗓音平淡地说出这四个字,桃花仙子惊讶地望向丹宸子,寡言有礼的仙君面容整肃,像是说什么极寻常的事情一般。 第61章   曲觞回来之后闷闷不乐, 丹宸子也是沉默不语,一仙一妖躺在软榻上,各怀心事。   曲觞自开灵智以来, 一直陪在丹宸子身边,今天跟着司命出去“玩”了一天,才明白他作为一个只有灵智没有人形的精怪在这些仙人面前根本毫无自由可言, 在丹宸子身边开心又没烦恼, 纯粹是因为丹宸子是个好人。   他想修炼了。   如果没有人形, 他就没有自由。   可是丹宸子又说过, 如果他有了人形,就要让他离开仙殿。   好像也是迟早要离开的,丹宸子和桃花仙子成婚以后,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了, 他就有些多余了。   “今天……”丹宸子开口了, “玩得开心吗?”   当然不开心, 岂止是不开心,简直就是受气。   “开心。”   殿内又静了下来。   过了许久, 曲觞听到丹宸子轻轻叹了口气,他道:“丹宸子, 你不开心吗?”   丹宸子用拇指轻轻抚摸了一下小酒杯, 曲觞在这种抚摸里感到了一种委屈,他真拱一拱丹宸子的手指。   他一定要修炼,至于有人形后丹宸子会不会赶走他就再说吧,到时候再死皮赖脸地打滚, 丹宸子应该也狠不下心。   第二天,曲觞一醒就努力修炼,丹宸子这里灵气充沛得吓人, 本就是适合精怪修炼的得天独厚的场所。   趁着桃花仙子没来之前,曲觞叽叽喳喳地和丹宸子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像是要把这一个月憋着的份都说完,说着说着,才发现都过了许久了,桃花仙子怎么还没来?   曲觞说出了心中的疑问,“桃花仙子呢?”   “她今日不来。”丹宸子道。   曲觞惊讶道:“为什么?”   不是说桃花仙子每一天都要来吗?   “想去哪玩?”丹宸子温和道。   曲觞喜不自胜,“我吗?要带我出去玩吗?”   放假了!   曲觞开心地恨不得就地打滚,“我们下界吧,去凡间玩一天,好不好?”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曲觞的小心思不言而喻。   丹宸子:“好。”   丹宸子带着小酒杯又下界了。   曲觞开心得不能自已,一路哼着乱七八糟的调子,他坐在丹宸子的掌心里,风与云穿过他的头顶,他忽然道:“丹宸子,我想抱抱你——”   话音刚落,一道金光闪过,掌心的酒杯毫无预兆地变成了个漂亮少年,圆脸大眼睛,嘴角一个酒窝,笑得活泼又快乐,在丹宸子全然呆怔的目光中,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   丹宸子落在一片柔软的草原上,他怀抱着曲觞,淡淡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温热的肌肤贴在他脸上,“丹宸子,不要赶我走。”   有了人形的小妖怪不再适合捧在掌心或是坐在肩上,丹宸子放下他,“松手。”   曲觞一时冲动,没有压抑住自己的化形,生怕丹宸子履行“一化形就把他赶走”的诺言,双臂紧紧地缠着丹宸子,闷不吭声。   丹宸子拍了拍的肩膀,语气柔和,“松手,我看看你。”   曲觞犹豫着松了点力道,边强调:“别赶我走哦。”边拉开手臂,十指依旧是扣在丹宸子的脖子后,只从丹宸子的怀抱里露出一张小脸,仰起脸给丹宸子看。   丹宸子身形高大,微一低头,便将曲觞纵览与眼底,他只凝视了一会儿,便微笑点头,“好看。”   曲觞咧开嘴笑了一下,“没有你好看。”   丹宸子抬手抚摸了他乌黑的发,“好好修炼。”   “我早就能化形了,”曲觞憋不住将实情和盘托出,“我怕你赶走我。”   丹宸子笑容淡淡,“不是我赶你走,是你会到该走的时候的。”   曲觞垮起了脸,“该走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丹宸子拉开曲觞缠住他脖子的手臂,在曲觞委屈的眼神里牵住了他的手,他拉着曲觞的手,在绿草丰沛的草原上慢慢行走。   “世间万物都有缘法,不必强求。”   “我不明白。”   “以后,你慢慢会明白的。”   曲觞垂头丧气。   丹宸子拉着他的手指向远方,“雪山。”   曲觞抬起眼,茂密的草原后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顶端莹白,蔓延而下的雪在山底逐渐消逝,露出与草原一般葱翠的山峦。   曲觞从未见过这样的奇景,一时被美景吸引,也忘了要追究丹宸子所说的“该走的时候”了,横竖是出来玩的,在人间能玩一年呢!   丹宸子一改从前风餐露宿,成日里忙着斩妖除魔的风格,他带着曲觞慢慢游玩,曲觞有了人形,更比从前轻松快活,在人间玩得不亦乐乎,他每日牵着丹宸子的手,简直快要乐不思蜀了。   行至人间的王城时,听闻王城附件出现了一位绝世美人,曲觞爱美之心蠢蠢欲动,目光暗示地看向丹宸子。   丹宸子低头,在曲觞耳边道:“此美为妖。”   曲觞一听,更兴奋了!要看要看!漂亮的大妖怪!   大美妖住在郊外,丹宸子带着曲觞前去拜访。   破草庐前,一位白衣男子正一脚踩凳,一脚吃鸡,满嘴流油地对前来观赏大美人的曲觞道:“哟,这穷乡僻壤的,还有老乡啊。”   曲觞被大美妖进食的模样震撼到,而且大美妖好看是好看,但他觉得比起丹宸子,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莘九吸了吸手指,露出两颗尖尖的狐狸牙,身后九条长尾无风自动,晃得曲觞眼珠子都花了。   果然是绝世大美妖!好好看的尾巴!   曲觞被那九条蓬松的大尾巴迷住了,双眼痴痴地看着尾巴尖,“你的尾巴太好看了……”   “是吗?”莘九晃了晃尾巴,“要不要摸摸看?”   正好没吃饱,不知道哪里来的愣头青小妖怪,抓过来补补身子。   莘九悄悄咽了下口水。   曲觞像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给套住了一般,亦步亦趋地像九尾狐狸精走了过去,他的眼里只有那又白又蓬松的大尾巴,双手着了魔一样地向大尾巴伸了过去,莘九看着面前白白嫩嫩的脖子,不由张大了嘴。   这时,他九尾狐体内对危险的本能感知发出了尖锐的警告,他猛地看向危险来源,倒吸了一口凉气,“丹宸君——”   “好软啊……”曲觞摸到大尾巴的时候感动地都要哭了,对跟过来的丹宸子道,“丹宸子,你快来摸。”   莘九:“……”靠北。   丹宸子缓步前来,莘九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地招呼,“丹宸君,多时不见,风采依旧。”   曲觞:“你们认识啊?”   “我和他祖辈相识。”丹宸子随意道。   “哦,”曲觞来回摸着狐狸尾巴,兴奋道,“好好摸啊,你要不要摸?”   因为莘九热情大方的摸尾巴邀请,曲觞已经直接把莘九归类为喜欢被摸的妖怪类型。   “不必了。”丹宸子拒绝了,莘九也松了一口气,他悄悄用狐狸眼打量丹宸子,斟酌用词,“我记得丹宸君你飞升成仙了,怎么……”   丹宸子:“下来玩。”   莘九:“……”好恐怖的回答,这是丹宸子本人,还是什么东西把丹宸子夺舍后的结果?   曲觞摸大尾巴摸得如痴如醉,还忍不住在大尾巴上吸了一口,随即立刻下头,放下大尾巴对丹宸子垮脸,“不好闻。”   莘九咬牙切齿,这小妖怪什么来头,对丹宸子说话这么放肆,还直呼其名,丹宸子也一副给他撑腰的模样……   丹宸子伸手,“走吧。”   曲觞过去握了丹宸子的手,嗅了下丹宸子手上的味道,“还是你香。”   丹宸子不置可否,一边的莘九像被天雷劈了一样满脸想死。   “但是你的尾巴真的又好看又好摸,”曲觞还是给了莘九的尾巴五星好评,“我叫曲觞,你呢?”   “莘九。”   “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啊?”曲觞拉着丹宸子的手微晃,“我们想去东海看龙呢。”   莘九:“……不好意思,我挺忙的。”   曲觞一脸可惜,继续诱惑,“丹宸子说东海有可多宝贝了。”   莘九:“是啊,东海龙的角可厉害了,建议带回去收藏。”   骚话说出口的莘九立即抬头望天,假装什么都没说。   “真的吗?”曲觞问丹宸子,“那个角有多厉害?”   丹宸子揉了揉他的头顶,“东海龙的角是世间至阳之物,能斩一切妖邪,与你无用,九尾狐的中尾倒是不错,积了千万年的福德,能左右轮回。”   莘九:“……”他怎么就管不住他的嘴。   丹宸子这个死道士,真的是讨厌,这么讨厌的道士成了仙,简直就是厌上加厌。   “那都挺厉害的,不过我也很厉害,”曲觞指自己,“女娲娘娘说我以后会有大作为。”   莘九冷笑了一下。   吹,接着吹,什么妖怪都扯和女娲有关系,女娲跟你们很熟吗?他的记忆里可真有幸见过女娲的背影。   丹宸子不管那九尾狐,九尾狐不是普通的妖怪,上古的灵兽,不在降妖除魔的范围之内,他牵着曲觞离开。   头一回听曲觞说起前尘,丹宸子忽然意识到他一直忽略了一件事,曲觞在成为酒杯之前是什么呢?他常说自己是石头……   “对啊,我当然是石头了,”曲觞拉着丹宸子的手蹦蹦跳跳,“女娲娘娘补天的时候没要我,她说我将来会有大作为的,不过也有人说她是嫌我太吵啦,怕天会漏风……后来她就把我捏成了一个酒杯,再后来……”曲觞仰头一笑,“你就捡到我啦。” 第62章   女娲补天对于凡人来说是神话, 在仙界也是人人皆知的大事件,丹宸子飞升上界后也多次听说了这件事,其实女娲当年补天石炼制了许多五彩石,弃用的石头更是不计其数, 弃石不算多么罕见珍贵。   知道内情的丹宸子微笑道:“原来如此, 真是了不起。”   曲觞有点骄傲, 又有点害羞, “你也挺了不起的。”   很奇怪的是,这样略显单调的对话曾发生在和桃花仙子的对话中, 当时丹宸子只觉出无话可说的平常与乏味, 可这样的对话,此时却让他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   丹宸子握着曲觞的手,他清晰明了地知道,他对这个小妖怪产生了异样的感情。   “宠爱”已经完全不足以形容这种感情,那太轻浮也太浅薄,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他珍视着这个小妖怪,已经到了松手都会恐慌的程度。   “丹宸子, ”曲觞晃晃他的手,“离开之前,能不能吃一回凡间的食物啊,就一回。”   “可以。”   这趟旅行中, 丹宸子对曲觞无有不应。   既珍视, 那就到了该割舍的时候了。   丹宸子紧了紧握住曲觞的手,两个人的肌肤贴在一起,温暖得有些烫人,“去吃你想吃的东西。”   曲觞想吃的有很多。   王城的饭馆林立街头, 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对于丹宸子来说这些东西没有丝毫的吸引力,五谷杂粮只会有损仙人修为。   世人都以为做神仙是多么快活的事,其实成仙之后桎梏只多不少,做仙人,未必比做凡人快活。   丹宸子一生下来就在山上修行,倒不觉得成仙后的生活多么难以忍受,那些天生的仙人中有许多觉得自己成神无望的,曾企图入轮回做人体验一把,可惜他们的名字不在轮回中,根本就没有办法入轮回,只能日复一日地“享受”着仙人穷极无聊的生活。   “好香啊……”曲觞被一家羊肉锅子店给吸引,他拉着丹宸子的手,脚步已经往馆子那走了,“我想吃这个。”   丹宸子像个人形挂件一样,被曲觞带到这里,或是那里,温和地纵容着他。   最后的收尾是馒头。   曲觞坐在树上,丹宸子就坐在他的身边,他晃荡着两条腿,手上拿着个洒了芝麻的白馒头,做馒头的师傅也做烧饼,曲觞提了个要求,要了这样一个特别的馒头,他看着远处的天上月,嗷呜一口咬了下去,像是将星月都吃进了肚子里。   “好开心啊,”曲觞毫不吝啬地对丹宸子表达自己的心情,他靠在丹宸子的肩头,像做小酒杯时一样,“丹宸子,以后我们经常下来玩好不好?”   丹宸子沉默不言。   其他人都会很习惯丹宸子的寡言。   他从下界飞升而来,与那些天生仙人格格不入是应当的,除了司命成日里在他身边上蹿下跳,能得到丹宸子的回应外,其余许多仙人只知道丹宸子的名字,甚至与和丹宸子一句话都没说过。   曲觞听不到丹宸子的回答,他拽了拽丹宸子的袖子,迎上丹宸子投下的目光,他眨巴着眼睛,期待道:“好不好?”   丹宸子凝视着他。   平心而论,曲觞不算是最美丽的妖怪,今日所见的那只九尾狐,丹宸子和他的上任熟识,那张脸说是天上人间的至美也不为过,对待那样美丽的妖怪,丹宸子也只是公事公办。   陪伴是最可怕的东西。   他无视自己的孤独,放任内心荒凉的蔓延,所以被这小妖怪不知不觉占据了心中太多的位置。   自在无为,是他师父教的道,也是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法则。   “曲觞,”丹宸子语气淡淡,“回去以后,你就去司命那里。”   什么?!   始料未及的话语令曲觞完全不知所措,“丹宸子……”他惶然道:“为什么?”   “你不是和他玩的很开心吗?”   曲觞紧绷的心一下放开了。   “不开心!”曲觞松了口气,笑容带点控诉,“一点都不开心,他好坏啊,带我看了好多人奇奇怪怪的一生,他长得也不好看,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和他待在一块,”曲觞两只手相扣着抓住丹宸子的左手,“我只喜欢和你呆在一块儿。”   掌心太热了。   丹宸子简直无法自抑。   曲觞低着头,冰凉的黑发垂在丹宸子的手上。   丹宸子垂下头,将面颊贴在曲觞微凉的长发上,他嗅到曲觞身上的味道,是清冽的酒香。   回到仙殿,丹宸子将曲觞留在了仙殿内,说他要出去一趟。   这实属平常,曲觞现在已经不是一只小酒杯,在仙界就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丹宸子了,于是他给了丹宸子一个拥抱,“早点回来,我等你。”   曲觞是跳起来抱的,抱了一下就松开了手,这是一个又轻又快的拥抱,丹宸子却像是被重击了一样,心口传来无解的疼痛与酸涩。   *   “卜卦?”   司命瞪大了眼睛,“难得啊你,竟然主动要求我为你卜卦。”   丹宸子面色沉沉,显然没有心情和司命开玩笑。   “算什么?”司命拉开星盘,兴致勃勃地准备为好友占卜。   “情劫。”   “情劫不是算过了吗?”   司命的这一面星盘上囊括了世间一切生灵的命运,神除外,神是更高一级的存在了。   凡人的命运清晰无比,从出生到死亡再到转世轮回都清晰地记载在星盘上,密密麻麻的,也分不清什么颜色。   仙人的命盘全是金色的,但并不清晰,只能占卜,占卜出来也只有隐约的提示。   “我想再算一次。”   “好吧……”   其实司命私下里为丹宸子算过好几回了,这活他驾轻就熟,片刻之后,透明的星盘上出现了奇景。   三条红色的丝线在星盘中缓缓展开,弧形分散,最后组成了五瓣的桃花形。   “看,桃花,漂亮吧。”司命很得意,他占卜了数次,没有一次有别的提示出现,这说明在情劫上,他对丹宸子的占卜发挥得相当稳定。   丹宸子盯着这片冒着红光的桃花看了许久,目光并不友善。   司命贴心道:“我知道你和桃花仙子的进展不太顺利,不过没关系的,感情这种事就是这样,在某一个瞬间,你就会陷进去,我保证那比你的剑还要快。”   丹宸子收回目光,沉默良久后才问道:“如果我并未喜欢上桃花仙子,而是喜欢上了其他人呢?”   司命的脸色顿时相当精彩。   他憋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自己八卦的欲望,“你看上谁了?”   丹宸子撩起长袍在大殿内的椅子上坐下,“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司命火急火燎地在丹宸子对面坐下,他目光如炬地扫过丹宸子的脸,痛苦道:“你的面相怎么看也不是滥情相啊,多专一啊,很明显的痴情种子,难道我用命盘用得多了,相面的能力退化了?”   丹宸子面无表情,听着司命在那里自言自语自我拉扯。   “你的性情也很淡薄,照理说也不该轻易动情,”司命手指点了几下,面露责怪之色,“你下凡遇上狐狸精了?”   丹宸子:“……”   司命念念有词地演算一番,闭着眼睛道:“九尾狐狸,不错,的确是魅惑之主,不对啊……他也有一段自己的姻缘……哎……这……”司命算来算去自己都头疼,九尾狐是灵兽,严格来说算是半仙,命格也不是那么清晰明朗,司命放弃了,只警告丹宸子,“你与他并非命中注定的缘分,不要太过沉溺啊,这只是一段孽缘罢了。”   “孽缘?”   “对,”司命道,“这就是世间感情的复杂了,除了与命定之人相爱外,也极有可能与一些最终走不到一起的人产生纠葛,你的情劫看着很纯粹啊,照理说真的不应当,我劝你早点忘了那个狐狸精,与你这样的仙人搭上一条不该有的姻缘线,啧啧,他下场一定不好。”   “为何……”丹宸子缓缓道,“他的下场为何不好?”   “因为你们是错的啊!”司命站起身,两手摊开,满脸都写着“你怎么那么无知”的无奈,“错的因必然是有人要承担错的果的,你是仙,他是妖,想也知道天道会找谁下手了,丹宸子,你不是没见过人妖相恋不得善终的吧,最后付出代价的都是谁?人可以转世轮回,妖怪呢?个个灰飞烟灭,你想想吧,换作仙人与妖怪,又会是什么后果?”   司命原地焦躁地走了几步,最后在沉默不语的丹宸子面前加上一个砝码。   “我实话告诉你,我急着让你成神,也不全是为了你,命盘上早有警示,百年之内,世有大劫,远古时破天那个级别的大灾,我在此很荣幸地通知你,你就是那个命定的救世神——”   丹宸子抬起脸,眸色暗沉。   “所以说,这不仅仅是关系到你个人命运的小事……”司命轻咳了一声,“天机啊,大天机,我泄露给你了,不过没事,其实也是注定我今时今日此刻会将此天机泄露给你,一切都是注定,总之,你赶紧打消那些不该有的念头,趁早罢手吧!”   “命中注定……”丹宸子轻声念了这四个字,心中只觉荒凉一片,他与曲觞……难道终究……就只是孽缘? 第63章   仙殿里寂静无声, 唯有片片花瓣坠落的声音,桃花瓣无处不在,香气清淡悠远, 桃花仙子来时, 曲觞正在接花瓣玩。   那些花瓣畏惧丹宸子, 可不怕曲觞,飘散在空中与曲觞玩耍, 曲觞正抓得不亦乐乎,眼角视线扫到桃花仙子, 他抓花瓣的手立刻松了,手中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地面上,桃花仙子是所有桃花的主人,当着主人的面抓桃花瓣玩, 曲觞有种欺负小孩的不好意思。   回到了仙界,丹宸子又要天天和桃花仙子绕圈了, 曲觞觉得无聊之外, 还有些莫名的闷闷不乐, “丹宸子出去了。”   桃花仙子微微一笑, “这样啊, 你一个人在殿里会不会太无聊?”   “还好。”   “我很闷吧,”桃花仙子面容极美, 微微蹙眉, 非常地惹人怜爱,“每次我来,都和丹宸君没什么话说。”   曲觞想起他跟着装哑巴的模样,诚实点头,“你俩为什么不说话呢?”   桃花仙子苦笑了一下, “我不知该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啊。”   桃花仙子笑着摇了摇头,“你呢,你和丹宸君会说些什么?”   曲觞想了想,道:“我不想告诉你。”   桃花仙子怔住。   曲觞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他的脑海里没有人情事故的成分,他觉得不能说,于是就不说了,很简单的逻辑。   他也不是针对桃花仙子,换了任何人,他都不想说的。   他与丹宸子说的话,共同度过的时光只属于他和丹宸子两个人,旁人都不能、也没有资格去分享。   桃花仙子没有因为他的无礼而感到生气,这样单纯直白的小妖怪,任谁也没有理由讨厌,反而会因为他的毫不掩饰而觉得放松。   “那你能陪我聊聊吗?”桃花仙子温柔道。   桃花仙子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曲觞愿意和她聊聊。   丹宸子心事重重地走到仙殿外,便听到女子的笑声。   “那后来呢?”   “后来那女子就——丹宸子,你回来啦?”曲觞看到丹宸子,欢喜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一下扑到了丹宸子身上,双手环抱住丹宸子。   桃花仙子面露诧异之色,更令她诧异的是,当曲觞扑上去时,丹宸子的袖子微微动了一下,如果她猜看错的话,丹宸子像是要抱他。   曲觞放开手,他想去拉丹宸子的手,但丹宸子双手背在身后,铁臂一样没有动,曲觞退而求其次地拉了丹宸子的袖子,双眼忽闪忽闪,“你出去做什么了?”   “没什么,”丹宸子抽出袖子,向一旁的桃花仙道,“仙子久等了。”   桃花仙子微微一笑,“我与曲觞聊得很开心,曲觞说了一些在司命那看到的趣事。”   “是吗?”丹宸子淡淡道。   曲觞掌心的袖子被抽离后,他短暂呆愣了一瞬,又兴冲冲地对丹宸子道:“是啊是啊,我正在说一对痴男怨女的故事呢。”   丹宸子没有接话,桃花仙子察言观色,随即道:“今日时候差不多了,我先走了。”也不管有没有完成司命所说的“与丹宸子好好培养感情”的任务,桃花仙子自作主张地离开了。   丹宸子拱手送别,桃花仙子对曲觞点头微笑,曲觞向她小小地摆了摆手,等桃花仙子人走后,曲觞对丹宸子道:“其实桃花仙子也挺会聊天的,她只是看到你太紧张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闻言,丹宸子目光复杂地瞥了他一眼。   曲觞歪头,挑了挑眉表示不解。   丹宸子的眼神一向温和,曲觞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无限的包容,可今日丹宸子看他的眼神令他有些不懂了。   曲觞小心翼翼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原来不止是孽缘,更是他一厢情愿。   是啊,这小妖怪能懂什么呢?他不过是开了灵智后,雏鸟般地依恋他所见到的第一个人。   “你没有错,”丹宸子轻柔地抚摸了曲觞的乌发,“就这般便很好。”   说着“很好,”曲觞却没有感觉到哪里好,他只感觉到丹宸子的语调中有一些先前从未有过的涩。   是不是丹宸子不喜欢他和桃花仙子说那么多话?先前他骗丹宸子和司命玩的好的时候,丹宸子也像是不高兴。   曲觞拉了丹宸子的袖子,小声道:“我最喜欢你。”   声音很低,不过以丹宸子的耳力和对整座仙殿的掌控,即使再小的声音,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手掌在曲觞的头顶停住,丹宸子竭力地告诫自己,曲觞的喜欢是懵懂的依恋,并非与他相同的……喜欢。   司命没有说错,它来临的时候是很快的,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和机会,等你察觉的时候,那种感情已经存在了。   丹宸子柔声道:“若我成神便会离开仙界,所以你要努力修炼。”   “我懂,我要努力修炼,然后跟上你。”曲觞坚定道。   丹宸子开始逐渐疏远曲觞,小妖怪之所以粘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身边,于是丹宸子以“下界历练”为借口,让曲觞下凡。   曲觞以为丹宸子跟他一起,当然是满口答应,得知他得一个人下去的时候,曲觞不乐意了。   “我不去,”曲觞板起脸,“一个人,多没意思。”   “修炼本就是很枯燥乏味的事,当年我在凡间修炼时,一人一剑枯练数十年都是很寻常的事,你不想变得更厉害一些?”   对变得更厉害,曲觞此刻既没有概念也没有追求,他心想:我不是想变得更厉害,我是想你成神的时候,我能跟上你。   曲觞低着头,陷入了天人交战。   丹宸子站在他身边,呼吸浅浅,两人俱不说话。   天上与凡间的时间是不同的,曲觞离开一日,实则就是一年,一年的时光见不到丹宸子……一年,太漫长了……曲觞想着在凡间孤独的日子都想哭了,他拉起丹宸子的袖子,轻声道:“我能不能下去一会会儿就回来,我不想走那么久。”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我来接你。”   一个时辰,那就是要下界自己待一个月。   丹宸子揉揉他的乌发,“下界有许多精怪,你也可以交些朋友,放心,我会给你保命的法宝,没人会欺负你的。”   丹宸子早有准备,后退半步,指尖结出一枚金色的印。   这是他为曲觞特意炼制的法宝。   那些外物法宝会有被人觊觎抢夺的危险,唯有这个印,是以他的仙骨为底,仙魂为形,结出的印只得他与曲觞使用,最是放心不过。   若是曲觞在下界遇到无法解决的麻烦,这枚印也能提醒他。   “好漂亮。”   曲觞夸赞道,目光着迷地看向丹宸子的指尖,蕴含了仙人之力的印散发出的力量本身便是一种强悍的美。   “我教你。”   丹宸子握了曲觞的手,一笔一画地教曲觞结印,曲觞被团在他的怀里,鼻尖全是丹宸子的味道,他忽然便脸红了,被丹宸子握住的手变得有些不听使唤,稀里糊涂地跟着丹宸子画了一遍,却是什么也没记住,最后指尖空空如也,什么都没结出来。   丹宸子低头,“怎么了?”   “有、有点难。”曲觞脸埋到胸口,觉得自己像是撒了谎,只是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什么忽然就有些晕了,像是醉了一般,他是酒杯呀,他不会醉的。   这枚印是仙人印,曲觞一个小妖怪结起来是有点难,丹宸子耐心地教他。   “指尖融汇灵力,专心,你体内的灵力并不少,”丹宸子侧过脸,眼角扫过曲觞的脸,曲觞的脸颊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大约是学不会的羞愧,“慢慢来,不急。”   曲觞听丹宸子这样耐心,心中更不好意思了,丹宸子用心教他,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呢?于是摒除杂念,专心地去结印,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摒除了什么杂念。   第三次,曲觞顺利地在指尖结出了一枚金色的印,与丹宸子的印相比,颜色要稍淡一些,强大的力量汇聚于指尖,曲觞喜不自胜,“我成功了!”   “做的很好。”丹宸子放开了手,他的怀抱远离,曲觞脸上的温度也降了下来。   “一个时辰,”曲觞反握住丹宸子的手,“一个时辰后要来接我。”   “好。”   曲觞下界后,丹宸子兀立良久,转身时,便见不远处,司命以极为不赞同的目光看着他。   “是他?”   丹宸子静默一瞬,“是。”   “我一看就知道了……”   司命背着手过来,上前对着丹宸子指指点点,“你在做什么?将这种东西交给小妖怪,万一下界出了什么事,这因果可是要落到你头上的!”   “我知道。”丹宸子淡淡答道。   司命:“你这样真让我不安。”   “我有分寸,”丹宸子肃着脸,“你不必这样时时提点。”   司命知道现在无论他说什么,丹宸子肯定都听不进去,他虽为司命,处处窥得先机,那也只是天道肯让他看的地方,甚至于他窥探天机本身便在天机之列,他终究也只能是旁观者。   “你与桃花仙子的事不能再拖了。”   灾祸来临的速度比原定的还要快。   丹宸子面无表情道:“我该怎么做?”   “你和那小妖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插曲,兴许就是天灾设置的陷阱,令你不得成神……”司命紧张道,“你要小心。”   丹宸子依旧是面无表情,重复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作为朋友,司命自然是希望丹宸子自在快活,可身为窥得天机的司命,他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希望你……与桃花仙子成婚。” 第64章   曲觞独自在下界游历, 与有丹宸子陪伴在身边的感觉截然不同,下界第一天便碰上了个凶恶的妖怪,他长居仙界, 又有丹宸子的法宝护身,身上灵气太过充沛,弄巧成拙地反而吸引了那些不怀好意的妖怪骚扰。   曲觞惊吓之中, 手忙脚乱几乎快忘了丹宸子教他的印,被蛇妖缠住脚踝倒吊起来, 更是头晕目眩不知所措,差点要被吓得哭出来, 蛇妖似乎是瞧他这样恐惧的模样有趣, 没急着吃他, 环着手哈哈大笑,就在此时, 曲觞终于哆哆嗦嗦地结出了丹宸子教给他的印。   淡金色的印从指尖现出, 蛇妖几乎是一瞬便惨叫着被击飞了。   曲觞从高高举起的蛇尾坠落到地面,不疼, 只是沾了一身的草与泥, 他趴在地上, 仍是惊魂未定。   蛇尾鳞片冰凉的粘腻感似乎还在他身上挥之不去。   指尖的印尚未消散, 温暖地散发着丹宸子的味道。   曲觞慢慢抬头,他看向自己的指尖,悄然红了眼眶, 他好想丹宸子啊。   没有丹宸子的陪伴, 人间潜藏的危险悉数冒了出来。   先前,曲觞一直都以为人间全是和乐美好的景象,到现在他一人行走于世间, 才发觉原来危险无处不在,从前都只是因为有丹宸子在他身边,那些牛鬼蛇神才会退避三舍,他所感受到的美好全部都是因为丹宸子。   曲觞想念丹宸子的陪伴,同时也很讨厌自己的软弱。   丹宸子会成神,那他呢?女娲娘娘都说他会有大作为,他难道就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变得更好吗?   他想站在丹宸子身边,而不是永远地站在丹宸子的身后。   既然本就是下凡修炼的,又怕什么妖魔鬼怪呢?   曲觞努力说服自己,鼓起勇气面对人间的雨雪风霜,很快就在凡间的精怪中传出了名声,身负仙家法宝的稚嫩妖怪在精怪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这到底是什么来头?许多妖怪吃了亏后,暗暗联合起来,想研究曲觞的仙家法宝从何而来,又到底能不能抢夺了占为己有?   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暗处贪婪地盯着曲觞,满肚子的阴谋诡计,随时都准备往小妖怪身上啃下一块肉。   那些暗处的眼神,曲觞都感觉得到,他心中惶惶,面上却是愈发高傲,为得就是震慑住那些妖怪,好熬过这一个月。   丹宸子给曲觞的这枚印,威力虽强,却也只是能给那些扑上来的妖怪一个重击,没有真正地取那些妖怪的性命,如此一来,妖怪们虽受了重伤,却还是抵挡不住这仙家法宝的诱惑,宁愿冒着受伤的危险,也要前赴后继地扑上来。   曲觞的高姿态并未吓住那些被欲望迷了眼的妖怪。   “都走开——”   曲觞指尖结着一枚淡淡的金印,厉声呵斥着包围过来的妖怪们。   妖怪们一言不发,悄然地收缩围成一个圈。   领头的正是被金印所伤的蛇妖,面色狰狞道:“这小妖怪是仙人抛弃的玩物,身上除了这个印,指不定还藏了多少宝贝。”   “你胡说!”曲觞脸红了,“你们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围成一团的妖怪们哄然大笑,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天真的妖怪,简直就像是朵家养的花成了精一样,除了美丽以外,既不能自保,亦毫无攻击力。   曲觞真的被激怒了,尽管下凡以来一直受到妖怪们的骚扰,曲觞一次也没有主动攻击过这些妖怪,他们都是同类啊,况且丹宸子降妖除魔也从不下死手,曲觞甚至连流血都没见过。   指尖微微颤抖着,曲觞嗓子干涩,缓缓道:“别再过来了……”   妖怪们事先都已商量好了,印虽然威力强大,却也只是将人弹走,只要他们人够多,总有在印的缝隙中留下来的,到时一拥而上,捉住这鲜嫩的小妖怪,将小妖怪的手砍下来,再慢慢研究这法宝。   圈子慢慢收缩围拢,没有因为曲觞的呵斥而暂停半步。   越来越近的妖怪们。   刺鼻难闻的气息。   心中的恐惧逐渐放大……   “丹宸子——”曲觞大喝一声,指尖金印暴涨数倍,如一座巍峨的山般压向周围的妖怪们。   一切如妖怪们所料,被金印刮到的悉数震飞,早有防备的堪堪躲过,尤其是第一个受害的蛇妖,躲得最快,瞅准时机扑了上去,蛇尾密密地缠住曲觞的两只手,坚硬的鳞片将曲觞的双手缠得密不透风,十指全挤在了一块儿。   蛇妖为了防备曲觞再用法宝,将曲觞的手指缠得几乎要黏在一起,手指里的骨头都快要被碾碎。   曲觞痛叫一声,眼泪从双眼中落了下来。   “小东西,”蛇妖见大功告成,立即露出贪婪的本性,“我先废了你的手,瞧瞧你还有什么宝贝。”   十指连心,对妖怪而言也是一样的,曲觞已经痛得什么也想不了,流着泪模模糊糊地叫着丹宸子的名字。   被击飞的妖怪们也陆陆续续地围了过来。   蛇妖将曲觞举高,方便妖怪们看到这次围剿胜利的果实。   “怎么分?”   “法宝在他手上,自然是要他的手了!”   “就是就是,我也要那双手!”   曲觞双手被蛇尾捆着,垂在空中,脑海里一片混沌,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已经到时间了,丹宸子怎么还不来接他回去啊?   正当妖怪们吵吵闹闹怎么将这灵气充沛的小妖怪大卸八块时,远处飘来一声轻轻的笑,妖怪们顿时鸦雀无声,就连冷眼旁观的蛇妖也变了脸色。   “好热闹啊。”   声音一出,蛇妖便知不好。   “在我的地盘上吵吵闹闹,”莘九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双眸妩媚地扫了蛇妖一眼,“是不是想死啊?”   蛇妖面色青白,“原来是狐大仙,抱歉,我们不知不觉就追到这儿了,并非有意冒犯。”   “东西留下,你们可以滚了。”   “大仙……”   “嘘,”莘九玉葱般的手指在唇边轻轻一贴,嗔怪道,“再多说一个字,我今晚就要吃炖蛇羹了,听话,赶紧滚。”九尾在他身后妖娆转动,瞬间便已有了遮天蔽日的可怖效果。   碰上这凡间的狐仙,蛇妖也只好认栽,重重地把曲觞摔在地上,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领头的一走,其余小妖也只好树倒猢狲散,目光留恋地在曲觞身上短暂停留,纷纷离去。   等妖怪们都走光了,莘九才走到曲觞面前,他蹲下身,先察看了一下曲觞的手,十根雪白的手指透着粉,红艳艳的血全包在肌肤里头,“上回见你,你不是挺威风的吗?丹宸君呢?”   “喂?怎么不吭声啊?”莘九嘟囔道,“该不会是死了吧……”   这还怎么结仙缘啊!   莘九忙将曲觞翻过来。   曲觞眨着眼睛,正在默默地流眼泪,他咬着嘴唇,努力不发出更咽声,憋得鼻头红通通的。   莘九笑了,“哭什么,这不是没事吗?手指受那么一点小伤,两三天也就好了,这么娇气啊。”   曲觞慢慢抬起手臂,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自己的脸,他的手指像是断了,疼得发抖,同时他的心也一颤一颤的疼,他无声道:丹宸子……   一念这三个字,委屈就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眼睛里止不住温热的泪水不断地滚下面颊,流到他的唇角,是咸的。   “好了好了别哭了,”莘九觉得受那么一点伤就哭成这样很荒唐,咧着个狐狸嘴咯咯笑,“女娲娘娘都看见咯。”   明显的嘲笑逗弄令曲觞在难过中更生气了,他遮着脸更咽道:“你走开。”   “我救了你,你就这态度啊?”   小妖怪不仅口头不感谢,闻言还转过了身,背对着莘九。   莘九被逗得乐死了,“快起来吧,脏不脏啊你,不起来是吧?真不起来啊?那我走了啊,等会那些妖怪回来把你大卸八块,分了吃了你就知道厉害了。”   莘九站起身,拍了怕手,悠哉悠哉地往林中走去,他走得很慢,目光留意着身后,他走出不远,小妖怪慢慢放下了手臂,手肘撑在地上艰难地站了起来,边掉眼泪边摇摇晃晃地跟了上来,嘴角垮着,整张脸上都是泪痕,看着要多可怜就多可怜。   莘九偷笑一声,朗声道:“快点跟上,慢了我可真不等你。”   曲觞脚步顿住,随后紧走几步,跟了过来。   “丹宸君呢?怎么你一个人下凡了?是不是你偷偷跑出来玩?”莘九温和道。   曲觞摇了摇头,“丹宸子让我下凡历练修炼。”   莘九:“啊?”   曲觞泪眼婆娑地看他,“不对吗?”   “你好好地不在仙界修炼,跑下界修炼?仙界灵气丰沛,岂是凡间能比的?”莘九狐疑地看向曲觞,“你该不会是被抛弃了吧?”   曲觞停下脚步,双眼中射出愤怒的光芒,呼吸沉重而急促,像只发怒的幼兽。   “好了好了,”莘九举双手投降,“说说而已嘛,急什么,他那么疼你。”   曲觞面色稍霁,他抬起自己受伤的双手,小声道:“这个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跟你说了过两天就好了。”   “可是丹宸子马上就要来接我了。”   “那不正好,带着这伤去告状,丹宸君高低得让弄伤你的妖怪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不要……”曲觞低下头,十指全软绵绵地垂了下来,“丹宸子看到了,会难过的。” 第65章   “丹宸子看到了, 会难过的。”   莘九声情并茂地学着三天前曲觞的样子,神情动作极为矫揉造作,装模作样地假哭, 气得身后的曲觞浑身发抖。   莘九撕了只鸡腿吃, 边吃边笑, “伤好咯, 他看不到咯, 开心了吧?”   曲觞双眼微红地瞪着莘九, 气呼呼地转身进了草屋, 用力关上了门。   “哟,轻点, 屋子该塌了, ”莘九捏细了嗓子,哀声叹气,“夜里没地方睡, 我会难过的。”   “啊——”   小妖怪尖叫了一声,莘九嘎嘎直乐, 狐狸嘴快咧到后脑勺。   距离小妖怪说丹宸子会来接人的时间已经过了三天, 莘九知道仙界与凡间时间流逝的速度并不相同,凡间过去三天,在仙界可能也就是眨眨眼睛的功夫,不过看曲觞被气得跳脚的样子实在好笑, 他也不介意推波助澜一番。   曲觞趴在竹床上,心中不断地劝自己冷静, 丹宸子说来接他就一定会来的,这才三天,不算什么, 兴许也就是在仙界遇上了什么人,多说了一句话的功夫,所以来迟了。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可曲觞总觉得丹宸子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临时迟到一会儿的,他说了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必定会是分毫不差,曲觞看向自己的双手,手上的伤已经好了,只是隐隐作痛,就像心里那块正在发作的疑心病。   “丹宸子……”曲觞无意识地结了个印,淡金色的印里充满了丹宸子温暖的气息,他贴近金印,闭上眼睛,睫毛微颤。   丹宸子,你快来吧……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   曲觞在莘九的破草屋里待了一个月。   起初,莘九还时不时地逗曲觞几句,曲觞也会生气地回嘴,随着时间的推移,莘九心中也察觉出不好来了,丹宸子的性子说一不二,怎会迟到失言?迟了一会儿也就罢了,竟吃了这么久,可就不一般了。   他的前辈中有做过仙人灵宠的,也看惯了仙界一些灵宠的下场,被仙人抛弃其实也是常事。   莘九不去逗曲觞,曲觞也就眼看着越来越沉默。   阳光透过密林射下,曲觞坐在树顶,手抓着树干,目光痴痴地迎向太阳。   “喂,”莘九站在树下,双手背在身后,面色冷冷的,“他不来了,你怎么办?”   这句话若是放在好几天前,想必曲觞又要和莘九大吵一架了,只是现在曲觞已经不想吵也不敢吵了。   莘九收留他,庇护他,也是看在丹宸子的面子上,丹宸子的祖辈和他有交情,并不是因为曲觞他自己的缘故。   没有了丹宸子,他好像什么都不是。   “等到太阳下山,”曲觞仰起脸,阳光猛烈得不像样,温度也高得惊人,照得曲觞的脸红得快要炸开,他平静道,“那个时候他还不来的话,就算了。”   莘九:“算了是什么意思?”   曲觞垂下脸,对着莘九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算了就是算了。”   身为一只九尾狐狸精,莘九对情绪的把握自是一流,只是现在就连他也看不懂曲觞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眼看着爱说爱叫的小妖怪越来越安静,莘九也只能一声叹息,他记忆中的丹宸君不是这样的人啊。   太阳依照着时间,毫不留情地往下走着,夕阳的余威染红了整个天,像是某种不详的征兆般,曲觞沐浴在火红的夕阳中,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头,细长的脖颈仰成了一个倔强的弧度,一直到夕阳完全落入地下,月亮升了上来。   莘九从草屋里出来,曲觞还是坐在树上,头仰得高高的,乌发绸缎似得披散在身后。   “天黑了,下来吧。”   曲觞仰着头安静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月亮好圆啊,”他垂下脸望向莘九,“你要不要上来看月亮?”   莘九贴心道:“想哭就哭吧。”   出乎莘九的意料,先前像是天都塌了的曲觞冷静道:“我为什么要哭?”不等莘九答话,曲觞重新看向月亮,他语气克制,“我再也不会哭了。”   丹宸子不要他了。   这个事实在他心中已慢慢发酵了一个月,到这个时候已不再是天崩地裂的难受,就像是夕阳西下,他是眼看着它一点点消失的,对黑暗的到来他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月亮真的好圆啊,”曲觞抿唇笑了一下,“像个大馒头。”   收留了曲觞一个月,莘九也到了要索取报酬的时候,他搭救曲觞,就是为了卖丹宸子一个面子,可惜丹宸子成仙以后果然变得不像人了,竟连这么宠爱的小妖怪也是说扔就扔。   莘九在凡间一直自诩半仙,从来不屑与那群妖怪们为舞,即使是曲觞也是一样,脱离了丹宸子的光环,在莘九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石头精,没有资格白嫖他。   “我没什么可给你的,这枚印……除了我,旁人是不能用的,”曲觞想了想,“这样吧,当我欠你一个情,以后我会还你的。”   莘九笑了,“你有什么本事还我?”   曲觞:“我会还,我不骗人。”   他的脸依然稚嫩,看着像个小少年,神情严肃而认真,半点不见玩笑的意思,就像他说的,他还未学会欺骗,也许一生也学不会欺骗。   莘九从不做赔本买卖,对于承诺也一向不吝于最鄙夷的态度去对待。   “我怎么相信你?”莘九玩味道,“你总该给我留下点凭证吧。”   曲觞身无长物,抬手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妖怪的人形全由灵力化成,这一缕头发蕴含了他身上极为精纯的灵力。   “给你。”曲觞将头发往前一送,莘九直接后退了半步,虽然他很不乐意承认,但他的确吓着了。   “你是疯子不成?”莘九瞪大了眼睛,“人形不完整可活不长,不要命了么你?丹宸君到底教没教你该学的东西。”   曲觞握着那一缕长发,脸色稍白,“我知道。”   莘九:“你知道你还发疯?”   “我会在我死之前来取,”曲觞双目晶亮,“这就是我的承诺。”   莘九不说话了,果真是丹宸君教出来的小妖怪,动不动就以命许诺。   “你以为我不敢收么?”莘九接过那一缕乌发,对曲觞道,“你若死了,我可不负责。”   “当然。”   天色很黑,外头很冷,凡间的情形很奇怪,白日极热,夜晚又极冷,曲觞望向无尽的黑夜,“我要去历练了。”   这是被刺激坏了?莘九不赞同道:“你这是要去寻死?”   “不,”酒窝在嘴角若隐若现,“我要去寻仇。”   没有人了,没有人在他身后护着他了,既如此,那他便自己给自己筑一道墙,本就是从真火中诞生,何惧黑夜苍茫?   曲觞投身入黑夜,莘九攥着那一缕黑发,深觉自己像是上了个当,难不成他还要成日对这小妖怪的安慰提心吊胆?莘九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将曲觞的这一缕黑发好好地收藏了,以他对丹宸君的判断,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比起那些妖怪,曲觞仔细地想了,他的优势在于他的原形是一块石头,打不烂烧不坏的一块石头。   莘九再见曲觞时,已经又是一个月后。   曲觞看上去没什么太大的变化,白白净净,眼睛忽闪忽闪,小酒窝随着嘴唇而动,“这个,你要不要?”他放下肩膀上的大包袱,包袱一打开,莘九差点没吐出来。   一条长长的蛇尾,清洗得倒是很干净,切口很不齐整,露出一片模糊的血肉,表面鳞片更是七零八落斑斑驳驳,像是被什么野兽狠狠噬咬过。   莘九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曲觞粉粉嫩嫩的嘴唇,曲觞正在说话,露出一点雪白的牙齿,“他们说这个是他身上最厉害的部位。”   “他们?”   “嗯,”曲觞平静道,“那些被他欺负的妖怪,我们一起打败了他。”   说话的样子倒是很可爱,就是里头的内容令莘九想到许多可怕的画面,尤其是面前的蛇尾散发着腥臭的味道,作为一只精致的狐狸精,莘九哪受得了这个,忙不迭地挥手,“拿走拿走,我不要。”   曲觞面露疑惑,“那你要什么?”   莘九:“……我暂时还没想好,你的头发我还给你。”   “不行,”曲觞拒绝了,“我还没还你人情,你放心,我现在感觉还不错,还不会死。”   莘九头疼,初见曲觞时,曲觞跟在丹宸君身边,完完全全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妖怪,再见曲觞,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可怜,现在呢……   这么长的一条蛇尾,曲觞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干脆原地坐下,拢了点稻草生火,一脚踩住蛇尾,挽起袖子,两手用力地去剥蛇尾上粗硬的鳞片,“他们说这个很好吃的,我烤给你吃。”   莘九:……   “能借点盐吗?”曲觞舔了舔嘴唇,有点不好意思,“最近吃得好淡。”   莘九:“……行。”他就不问吃什么了。   这万一丹宸子回来要人,他拿什么还给丹宸子啊?! 第66章   白袍曳地,背影萧萧,司命轻声叹道:“你也看到了,他在下头过得很好。”   星盘之中虚空显现出的画面里,曲觞正粗鲁地拔下蛇尾烤焦的一段递给九尾狐,九尾狐嫌弃地摇头,曲觞若无其事地自己拍散蛇尾外头的焦灰,轻嗅了一下,张开嘴,用力地撕咬了下去。   “这才是妖怪该有的样子,”司命道,“他在你身边时,娇气的什么都不会,一离开你,长得多快啊,过得也挺快活。”   丹宸子静静站着,目光深深地凝望画面。   曲觞掉的每一滴眼泪,他都看到了。   现在,曲觞已经不哭了。   就像是被推下山崖的幼鹰,在短暂的惊慌后,终于勇敢地面对了无人庇佑的事实,快速地成长了起来。   司命看着丹宸子的脸色,重重地“哎”了一声,急躁道:“我不是已经照你的意思将九尾狐的星盘与他搭上了一点,至少上百年内,九尾狐都会帮他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身为司命,本不该搅动下界生灵的命运,如此做,一是因丹宸子极力坚持,二是司命也对曲觞心存愧疚,曲觞的运气太差了,妖怪与仙人产生纠葛,下场注定凄凉。   他这样做,之后会遭受怎样的惩罚尚未可知,天地浩劫,他也不想着能全身而退了,茫茫洪流,无论是仙还是妖,皆是被裹挟其中,身不由己罢了。   “他已经……”丹宸子缓缓道,“很久没叫我的名字了。”   司命微怔。   他陪着丹宸子观察下界的曲觞两个时辰,刚开始的时候,曲觞经常呼唤丹宸子,频率之高,都令司命怀疑曲觞是不是也爱上了丹宸子。   害怕的时候会叫丹宸子的名字,夜里一个人抱着自己躲在树上的时候也会叫丹宸子的名字,甚至于走在路上,曲觞都会无意识地呼唤丹宸子。   他每念一次,司命都会担忧地看向丹宸子,他怕丹宸子会忍不住。   丹宸子忍住了,他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站在星盘前,目光紧紧地黏在曲觞身上,曲觞每呼唤一次他的名字,他的样子就像是被什么利器刺伤了一般,面容毫无动摇,唯有周身的气息一瞬凝固。   司命也很苦恼,老实说,丹宸子现在这副模样完全就是困在情劫里不得脱身的样子。   命盘上的桃花是他反复占卜出的结果,这就是天道希望他看到的,一定有他的用意。   退一步说,即使丹宸子真的是要与曲觞这小妖怪经历情劫,那么目前的状况也是司命喜闻乐见的,情劫的归宿并非终成眷属,而是斩断情缘。   如今,凡间的时间流逝了两个月,曲觞已经很久没叫丹宸子的名字了,在他说出“算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丹宸子”这三个字。   很好,无论这是情劫的支线,亦或是情劫本身,这个发展都足以令司命惊喜振奋。   “这不是很好吗?”司命道,“这说明他已经不在意你了。”   画面中,九尾狐蹲在一边悄悄看小妖怪吃蛇尾,见他吃得很香,试探着递出了狐狸爪子,小妖怪爽快地撕了块肉给他,九尾狐吃了一小口,眼睛一亮,凑了过去,抬起蛇尾的另一端,也跟着毫无形象地啃了起来。   丹宸子微笑了一下,“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司命瞧他的脸色,又看了命盘上其乐融融的两个妖怪一眼,疑惑道:“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他一个小妖怪都能如此痛快地走出来,丹宸子,你别告诉我你不行啊?你可想清楚了,你肩上担的是什么责任,你还想不想成神了?”   司命急得要命,丹宸子却是不动,他站在星盘前,眼中只有曲觞。   其实司命说错了,曲觞并不是走出来了,而是从未走进去,弥足深陷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   在司命叽里呱啦的指手画脚中,丹宸子转身离开,司命忙收了命盘跟了上去,“丹宸子,你去哪?”   “去拯救苍生。”   丹宸子语气略带嘲弄,司命脚步微顿,冷厉地批评道:“天命之事,岂容儿戏,丹宸子,我所认识的你不是这样不顾大局之人。”   眼见丹宸子不为所动的模样,司命气道:“你别忘了,他也是苍生中的一员。”   丹宸子脚步顿住,目光冷厉地扫过司命,语气更是冷硬,“我不曾有轻视苍生的念头,你也不要打其他的主意。”   司命嘴硬道:“我打什么主意?”   “他已经离开了仙界,也忘了我,所有的事便都与他无关了,”丹宸子侧脸凉薄,“我只求他周全,”他抬眼望向司命,“我只求他周全。”   平淡的话语掷地有声,令司命也忍不住心头一颤,他避开丹宸子的目光,低声道:“他一个小妖怪,谁会难为他吗?”   “那就好。”   丹宸子似是无话可说,拂袖转身。   司命只能又跟上去,“你还没说你去哪,桃花仙子等会儿就来了……”   不周山。   连绵的冰雪覆盖了整个峰顶,极致的寒冷即使是仙人也无法承受,司命不知丹宸子来这传说中厄运与灾祸的化身之山来做什么,他冻得瑟瑟发抖,在风雪中颤抖着大声道:“来这儿做什么?”   丹宸子道:“我自有我的事要做,你不必像监视一般跟着。”   司命冷得要命,从身到心都是,他知道丹宸子对他多有意见,其实他也是身不由己,若非天命只给了他警示,他乐得庸庸碌碌一无所知,窥探天机也要承受相应的后果与责任。   司命只好硬着头皮道:“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帮你。”   “你帮不了。”   丹宸子在风雪中抽出自己身后的佩剑,于峰顶之上一剑斩下,金光闪过,峰顶瞬间便多了一条裂缝。   眼前的画面令司命不禁瞠目结舌。   他单知道丹宸子的实力已强至众仙无可匹敌,万万没想到丹宸子已经强到了能一剑劈开不详之山。   “你这……”司命不解,舌头打结道,“心情不好,就这么发泄啊,不周山再怎么说也是上古之神留下的……”   丹宸子对司命的唠叨充耳不闻,抬手又是一剑,峰顶的裂缝瞬间又大了一些。   幸而不周山附近除了风雪,万灵皆无,在这永痕孤寂的山顶之上,只有丹宸子一剑一剑地劈下去,远远望去,一道道金光如奇异的雷,司命打了几个喷嚏,实在顶不住了,只好远远地抱紧自己看着丹宸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足足劈下四十九道剑光后,丹宸子终于停手了。   不周山顶的裂缝已达到了几乎有一人宽的模样,远远看去像是一个深坑。   丹宸子将长剑收于身后,双手合印,指天引雷,紫色的天雷顺着他的印直入不周山的裂缝中,一道又一道天雷连绵不断地打下,司命捂住耳朵,苦着脸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引天雷是仙人能做到的极致威力之事,同样的,也极为耗费仙人的灵力,丹宸子几乎是耗尽了自己的力气,脸色越来越白,被冰雪刮过之后更呈现出冰冷的红。   终于,在八十一道天雷引下时,坑底发出微弱又刺耳的擦声,紧接着,“轰”的一声,如火山喷发一般,一道红色的火焰从裂缝中喷薄而出,常年覆盖冰雪的不详之山被点燃了。   司命已经被吓傻了,他完全不知道丹宸子点燃不周山的意图是什么。   “好了,”丹宸子看着火焰回落,在裂缝中慢慢形成漩涡,“走吧。”   司命只得跟上,他想问,想了想,还是没问,因为他觉得丹宸子是不会说的。   回到仙殿内,桃花仙子早已等候在桃花树下,她见到回来的两人一身狼狈,神色略微吃惊,尤其是丹宸子,他看上去好似虚弱了许多。   “丹宸君。”桃花仙子照旧是有礼貌的行礼。   丹宸君默然地拱了拱手,径直向殿内走去。   桃花仙子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又望向司命,目光中略有疑惑。   面对自己一手催熟的桃花仙子,司命尴尬道:“他有些累了,成婚的事明日再商量吧。”   “这样啊……”桃花仙子垂下眼眸,轻轻咬了咬双唇,她心中有想对丹宸君说的话。   “进来吧。”   丹宸子的声音飘来,司命与桃花仙子的反应不尽相同,司命是又惊又喜,他心想丹宸子总算想开了,忙推了桃花仙子,“快进去吧。”   恐慌的神情从桃花仙子脸上一掠而过,司命推她,她只能强作镇定地整理了神情,顺从地进了内殿。   丹宸子正坐在殿内的榻上,手上拿着一壶酒,清冽的酒液入喉,稍稍温暖了他冻僵的身体。   “仙子似是有话要说?”   桃花仙子惊讶于丹宸子的敏锐,丹宸子主动问,便避免了她提出的尴尬,桃花仙子与丹宸子相识不长,了解不深,却也觉得对方是个与其他天生仙人的仙人不同,不高傲也不冷漠。   “司命催促我们……”桃花仙子顿了顿,脸色微微有些红了,“完婚……”艰难地把这二字说完,桃花仙子快速道:“丹宸君觉得这样是否妥帖?”   从她的语气里,丹宸子感受到了为难。   这件事对于他,对于桃花仙子而言,都是很莫名其妙又无法推脱的事情。   不想做,但不得不做。   相较于他,桃花仙子的处境更加为难,她太弱小。   被摆布被安排,没有人在乎她的想法。   “七天,”丹宸子淡淡道,“再等七天,如果顺利的话,你可以自由,如果不幸……”   桃花仙子望向丹宸子。   他看上去很落寞,很萧瑟,手上的酒壶垂在一侧,“……我们责无旁贷,别无他选。” 第67章   凡间的乱象越来越厉害,白日里的阳光极盛,将地面的温度烤得极高,山火蔓延之下,莘九的茅草屋也遭了殃,他火速出逃,跃上树顶,九尾在身后展开,双耳机敏地抖动着,身为灵兽,承载了祖辈们世世代代的记忆,他隐约已感觉到了天地间似乎又有大祸降至。   只是可叹如今上界人才凋零,据他所知,所有的神已悉数陨落,世间连个神都没有,何谈救世?只能是往上跑了。   人间遭难,仙界应该可以避一避。   莘九目光望向远处的王城,眼珠一转,计上心头,起跃奔跑之时,想起还收藏着曲觞的头发,他的草屋烧毁了,曲觞回来时找不到他可如何是好?转念一想,曲觞那样子哪像是寻常妖怪,每次见都比上次见更厉害,未曾见他露出疲态,应该不打紧。   如若真要死,曲觞也不傻,应当会来寻他的。   拿定主意后,莘九义无反顾地奔向了王城。   命运的齿轮毫无偏差地向既定的方向转动。   曲觞独自在外,是真正的修行,人间的乱象落在他眼里,他虽不懂为何,也是尽心尽力地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帮助流离失所的妖怪们迁徙,同时打退那些不怀好意趁机作乱的妖魔鬼怪们。   “谢谢,谢谢,”黑不溜秋的妖怪拉着他的袖子哭着道谢,曲觞拍拍他的肩膀,“没事了,”他看向他现出原形的羽翼,“你的翅膀……”   乌鸦精将自己残破的羽翼护在身前,悲伤道:“翅膀倒没事,我的腿断了,不见了。”说到最后,他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没有腿,他的灵气很快就会消散于天地之间,变成一只普通的乌鸦,以后都无法成精了。   这一点曲觞的确也帮不了他,“我陪着你,等你现出原形后,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虽然没有办法成精,但还是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他郑重道,“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乌鸦精啜泣了一声,“谢谢,可是……我没有办法报答你了。”   “没关系,”曲觞笑得眼睛弯弯,“我在修炼啊。”   乌鸦精疑惑道:“你的人形已经这么完美了,还要修炼什么呢?”   曲觞看向天空中威力十足的太阳,“我想上去。”   “上去?”乌鸦精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太阳,立即被刺得几乎双目流血,太可怕了,他瑟瑟发抖道,“上哪去啊?恩公,你的原形也是鸟吗?”   “去仙界。”曲觞清脆答道。   乌鸦精被他远大的志向震撼了,“去仙界?”   “是啊,去仙界问问清楚,”曲觞平淡道,“那些仙人到底是怎么搞的,怎么不管管太阳。”   乌鸦精“啊”了一声,“太阳不归仙界管啊。”   “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一点儿。”   乌鸦精是个包打听,凡是鸟类所知道的事情,他们之间互相传递消息,他自然什么都知道。   曲觞来了兴趣,“那你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到仙界去吗?”   这件事,乌鸦精还真知道,只是他不太想说,于是他抱着翅膀低头沉默不语。   曲觞看出了乌鸦精在隐瞒,极力地请求乌鸦精说出实情。   乌鸦精也是左右为难,不说吧,曲觞把他从山火中救了出来,照理说他应该对曲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说吧……   最终乌鸦精还是没顶住曲觞的要求。   “不周山在极西极北之地,不过我听说那是厄运与不详的化身,终年飘雪,那雪是地府焚烧的恶鬼身上的罪孽,连仙人都能冻死,只要能爬上顶峰,穿过罪孽之雪地,就能直达仙界……”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乌鸦说完就赶紧劝曲觞不要做傻事,“这只是个传说,仙界到底什么样,谁都没去过。”   “我去过,”曲觞道,对一脸不可置信的乌鸦精微微一笑,“我真的去过。”   失去了腿的乌鸦精最终仍然变回了一只普通的乌鸦。   曲觞遵守诺言,一直陪在乌鸦精的身边,他双手捧着受伤的乌鸦,乌鸦眼中闪烁着机敏警觉的光芒,尖嘴转动着企图去啄曲觞的手,曲觞小声地哄它:“这里还不安全。”   失去了灵智的乌鸦完全就变成了普通的动物,根本听不懂曲觞在说什么,它只是惊慌于被一个人类控制住了自己的行动,翅膀奋力挣扎着想要飞出曲觞的控制。   曲觞现在能轻易地控制住任何一个有坏心眼的大妖怪,面对着这只振翅欲飞的慌张鸟儿,他却手忙脚乱了起来。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死亡的含义。   死亡并非是肉体的消亡,而是灵魂的泯灭。   “不行的……”曲觞紧紧地抓住这只乌鸦,而他抓得越紧,乌鸦就挣扎得越厉害,圈起的手背被乌鸦猛啄了数十下,曲觞仍是困着这只乌鸦,一直到了安全的地方,才松开了手,在他松手的一瞬间,乌鸦立刻便向天上飞去,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曲觞若有所思地看向天空,现在是正午,太阳像快要炸裂的火球,将整个天空中的云都染成了耀眼又压抑的红紫色。   不周山在极西极北之地,越往西北走,曲觞遇到的妖怪就越多,比起群居的凡人,妖怪们大多独来独往无牵无挂,所以面对大地上的剧变,妖怪们比凡人要敏锐的多,行动力也强的多。   曲觞这是碰上了迁徙的妖怪群。   从前避之不及的严寒之地,一下成了妖怪们的目的地。   妖怪们也不再想着互相斗争盘剥了,达成了诡异的默契——先修养生息,逃出生天再说。   曲觞在迁徙的妖怪群中毫不起眼,妖怪们都被白天的炎热和夜晚的极寒给折磨得生不如死,根本毫无心思去观察周围的人,全都将精神集中在赶路这件事上,以期寻找到一个暂时适合生存的地方。   凡间的惨剧,仙界也是有所耳闻,其实仙界的状况也不算好,与凡间冷热交替的情形相比,仙界的一角已经逐渐开始塌陷,仙人们倾巢出动,各显神通地想去解决问题。   “七天,你要等七天,现在已经是第六天了,”司命满脸沉重,星盘上的光辉已逐渐黯淡下去,“你究竟还在等什么?”   丹宸子坐在桃花树下,静默饮酒,面容冷肃。   仙界已经乱了,往日里的安静祥和全被恐慌打破,他坐在自己的仙殿内,都能听到远处绝望的哀嚎声。   “都这个时候了,你难道还在想自己那点事吗?”   司命急得团团乱转,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丹宸子垂下眼睫,饮下一口酒,淡淡道:“情劫难渡,我成不了神。”   听到这样的丧气话,司命急得去扯丹宸子的袖子,若说现在天上地下有谁最急,那一定是他,因他是天机的窥探者,星盘的守护人,他该承担这个引导的责任,司命咬着牙,双眼几欲眦裂,“你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不成?”   丹宸子神色平和,他望向司命,司命的眼中除了愤怒、着急之外,其余全是恐慌,其实他们彼此都知道的,只是司命还强撑着,不肯面对现实。   仙殿已经被打扮一新,是司命努力了几日的结果,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却是冷清得连风也不曾停留。   丹宸子抽出袖子,握着酒壶起身,“明日大婚。”   丹宸子妥协了,可司命的心却仍是被揪得极紧,不安的情绪没有减免半分。   曲觞很快就脱离了大部队,因为他的目的地在更西更北的地方,路上又开始没有生气了,越是靠近,异象就越是显著。   天空中不断坠落下火焰,火焰落地又凝结成冰,连绵的寒气与极致的炎热交替,曲觞甚至听到了地底里传来阵阵鬼哭的声音。   好似回到了数千万年前,他刚出生的时候,那时天地间也是混沌不堪凄惨无比。   曲觞迷蒙地睁开眼睛望向远处。   白雪覆盖了山峰的顶端。   他想起从前看过的雪山。   白雪绿树和那人牵着他的温暖的手。   下界十年,未曾忘怀。   曲觞继续向西北方前行。   不周山。   “我不知你每日都来看这不周山到底有何意义,它沸腾了七年,有何结果?”天空中坠落下的火焰落入不周山的裂缝中,转眼便被吞噬。   失败了。   丹宸子漠然静立了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化为一道银光消失在了司命面前。   司命全然不知道丹宸子为何日日来不周山看这条裂缝,丹宸子走后,司命又看了一眼裂缝,只觉裂缝中熔岩滚滚,似乎有什么东西。   “呼——”   一声清浅的呼吸声传来。   司命猛地一震,抬眼望去,却见茫茫白雪中有个灰色身影正跋涉于大雪之中,司命瞳孔放大,不可思议道:“曲觞?”   不周山上的雪冷得彻骨,轻盈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到身上的一瞬间,曲觞便感觉到阴入骨髓的冷,是怨恨、愤怒、悲伤、不平……种种扭曲不平的情绪从地底燃烧而落下的灰烬。   曲觞哈了口气,双手拢住脸,呼吸都快被冻结。   “曲觞——”   风雪中,他似乎听到了有谁在呼唤他的名字。   曲觞慢慢放开手。   司命从天而降,看着雪人一样的曲觞,满脸错愕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是真的……”曲觞微微笑了一下,满面欢喜,“乌鸦说的是真的。”   冰雪已经淹没了他整双腿,不周山的寒冷会要他的命,司命也来不及于他多言,召唤出星盘,双手拉开星盘,巨大的星盘像一张网一般挡住了漫天的风雪。   司命在风雪中大吼:“你疯了吗?!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立刻送你下山!”   如若这小妖怪死在不周山,司命难以想象他该如何向丹宸子交代。   “我不下山,”曲觞坚定地摇了摇头,他望向司命,通红的脸中有一双璀璨的眼,那双眼睛从未染过一丝尘埃,“我要见他。”   ‘他’?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司命气道:“你要见他做什么,他马上就要大婚了!”   大婚……时间过去太久,曲觞都快忘了,丹宸子是要和桃花仙子成婚的……   沉重的呼吸声在风雪中充盈了他的耳畔,曲觞已经无法思考了,只愣愣道:“我要见他——”他大声道:“我要亲口问他,为什么骗我!”   一滴泪顺着绯红的面颊落入厚厚的积雪中。   他就是要当面问问他……为什么骗他说来接他,却没有来? 第68章   星盘抵挡着刺骨的寒冷与天上降落的火焰,司命苦不堪言,“都什么时候了,你非要纠结这个?”   “我为什么不能?”曲觞反问道。   “你瞧瞧这四周,这天地间都成什么样了,上界都已经乱套了,所有人都在为此奔波,而你还要纠缠丹宸子就为了问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司命崩溃大喊,已毫无仙人的风度,他不懂,只是命运的一条分支罢了,为何纠缠至此?   吼声回荡在耳边,“毫无意义”?曲觞仰起头,透过星盘,他能看到这个世界正在崩坏,不,不止如此,便连星盘上错综复杂的命运也在逐渐变成一个无底洞般的漩涡。   是啊,天地间似乎正在迎来一场浩劫,所以,他便因此而变得渺小,无所谓了吗?他的感受他的执着就变成了完全不重要的东西。   众生皆逃命,他却不惧生死,他是一块石头,千万年来永恒不变的石头,有人带走了他,教养了他,点醒了他,然后就这么一走了之甚至于连一句话都没说就丢下了他,这对于曲觞而言,比死还难受。   他的浩劫早就来了。   “我要问,”曲觞坚持道,“他欠我一个答案,我一定要问。”   “怎么这么倔呢?!”司命咒骂一声,收回星盘,无可奈何道:“先离开这儿。”   再待下去,不仅曲觞要被冻死,他也要受重伤。   司命不敢冒风险,拎起曲觞飞入上界,落地的一瞬差点又跌落下去。   仙界坍塌的速度比他占卜的还要快。   司命一手拽着曲觞,将人稳稳扶住后,自己再上来,一眨眼的功夫,曲觞已经不见了。   司命都不用算,就知道曲觞这肯定是奔着丹宸子去了。   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沾上就躲不掉了!   好不容易丹宸子才答应成婚,可不能让曲觞坏了事!   司命只得快速往丹宸子的仙殿赶去。   曲觞比司命要更快。   他离开了仙界十年,却一直没忘记回家的路。   仙殿变了样子,仍是空荡荡的,却到处装点了喜庆又热闹的红色,曲觞想起来了,司命说丹宸子就要大婚了。   对啊,丹宸子要和桃花仙子大婚的。   殿外高大的桃花树落下纷纷花瓣,亲昵地向曾经的玩伴飘来,曲觞用手拂开桃花瓣,往殿内奔去。   修长的身影依旧着了一件白袍,丹宸子未穿红色,一如往昔,面容沉静,冷冷地在殿内注视着殿外的曲觞。   曲觞停下脚步。   体内金色的印交相呼应蠢蠢欲动。   他们同根同源,来自同一个主人。   但是分明有什么是变了的。   往昔所有在一起的时光纷至沓来,心口强烈的痛楚令曲觞在再见丹宸子的一刹那茅塞顿开。   他为什么不甘?   为什么千辛万苦地也要跑回来要一个答案?   ——他喜欢丹宸子。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不来接我?!”   曲觞困兽一般地大声质问。   终于问出来了。   他藏在心里,说“算了”,不,他过不去,他根本没有办法就这么“算了”……   他想亲口听丹宸子说。   想要一个能伤透他心的答案。   这样他才好死心。   丹宸子静静看着曲觞。   在曲觞来到仙界的一瞬,他就有所感了,做好准备,真正见到曲觞的那一刻,仍是心神强烈动摇。   对于他而言,他只是有十日没见曲觞。   只十日,心口便如刀锋剜过。   “忘了。”   丹宸子说。   他知道他现在的模样一定是无情无义,让人心寒失望。   走吧,走得远远的,跟在九尾狐的身边,曲觞会平安度过这个劫数,这不是作为命定救世者的心愿,而仅仅只是丹宸子唯一的私心。   忘了……轻描淡写的两个字令曲觞都不敢相信这真是丹宸子说出来的。   “你骗人,你不是忘了……你是……”曲觞猛地将话掐住。   丹宸子冷漠地看着他,抬手轻轻一挥,示意赶来的司命到边上去。   司命只好停下脚步,在一旁看着昔日形影不离的一仙一妖对峙。   若是早些时候有人告诉他丹宸子会因为豢养一个小妖怪而性情大变,司命肯定会拉出命盘和人好好说道说道。   现在这样的情形,实在是始料未及。   “走吧。”   依旧冷淡的两个字。   是不要他了。   曲觞将伤人的话留在口中。   司命都快看不下去了。   何苦呢?   司命上前,在丹宸子的默许下拉了曲觞的胳膊,丹宸子目光沉沉地看向司命,司命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会照顾好人。   “你不要与她成婚好不好?”   轻轻的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这句话相当于是变相的表白了,司命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他惊得都忘了继续拉人走,立即慌张地望向丹宸子。   丹宸子也已完全失去了冷淡的伪装,将自己的惊愕全然暴露在脸上。   “我求你……”曲觞似乎是站不住了,他弯下腰,像是快要脱力。   司命拽住曲觞,拼命地向丹宸子使眼色。   无言的痛苦在丹宸子心中弥漫,他虽站着,灵魂却已先一步投降。   这世上最欢喜的事莫过于你钟情的人也钟情于你,而这样的两情相悦却是如此的不合时宜,他甚至连给出回应都做不到。   如若只有他一人承担这一切该多好?他宁愿曲觞永远懵懂不知所以。   曲觞该笑该闹,该无忧无虑,唯独不该受这样的苦痛。   丹宸子觉得自己已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他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抱起曲觞,告诉他他绝不成婚,除了他,他根本不会娶任何人。   另一个他已重新恢复了平静,用更冷酷的声音说道。   “不行。”   “曲觞,离开这里。”   回凡间去,去到那条安排好的命运上去,九尾狐会庇护你躲过灾祸。   “我不走——”   曲觞挣开司命的手,他奔向丹宸子,像从前一样,可迎接他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冰冷的剑鞘。   曲觞的脚步猛地顿住,灰色的衣袖高高扬起又迅速坠落,如同他面上不可置信的神情。   握住剑鞘的那双手修长而温暖,曾紧紧地牵着他,令他觉得世间一切都是这般温暖而美好,纵使这双手放开了他,他也仍抱有一线希望。   可如今……利器相向,这真的还是那个他所认识的丹宸子吗?   “我不走!”   “除非你杀了我!”   “你拔剑啊!”   刺耳又尖锐。   曲觞在逼他,同时也在逼自己,死心吧,他已经……不要他了……   “别闹啊……”司命小心翼翼地上来,眼神瞥向丹宸子,现在的情形真是令他感到害怕,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   曲觞死死地盯着丹宸子,四目相对,他看不懂丹宸子的眼神,那里分明不是绝情。   “我……”   曲觞喃喃开口时,长剑出鞘了。   银色锋刃,寒芒一点,毫不留情地指向他的眉心。   他们只隔了一把长剑的距离。   曲觞闭上眼睛,他想再抱一次丹宸子。   雪白的脸仰着头往前一送。   曲觞的意识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未曾看到丹宸子狼狈地反手收剑,割破了自己的掌心,也未曾看到丹宸子抱起他,看着他眉心的一点红,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丹宸子,冷静——他只是晕过去了……”司命今天受的惊吓比这几年加起来的都多,他怕极了,丹宸子的模样总像是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受伤了……”丹宸子怔怔道,“我刺伤了他……”   “你是不得已的……”   丹宸子充耳不闻,他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与曲觞相贴,他轻闭上眼睛,温热的液体从他的双目中流出,落到曲觞的眼上,顺着曲觞的睫毛缓缓落下。   “送他走,”丹宸子放开手,掌心流出的血一滴滴落在地面,“护他周全。”   曲觞再醒来时,他正在一处温暖的所在,四面都是柔软的布料。   “哎。”   是司命的叹气声。   “都说情劫易渡,怎么搞成这样?”   “放我出去。   曲觞在袖子里晃荡着,这才发现他又变回了个小酒杯。   司命察觉到曲觞醒了,拍了拍袖子,没好气道:“你老老实实的,我送你去九尾狐那,万年的灵兽保命自有一套,跟着他,绝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司命思前想后,好像这般瞒着其实是下策,曲觞一直拖后腿可怎么行,于是将丹宸子命犯桃花,渡劫成神拯救苍生的宿命原原本本地告知曲觞,“所以你就乖乖的,等丹宸子顺利成神了,说不定他还是会回来接你的。”   说不定这三个字是司命自己加的,其实照他所想,这事解决之后,丹宸子是一定会来接曲觞的嘛。   所以曲觞就不要再闹了,乖乖等着就好。   脚下湿滑,司命险些摔了一跤,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仙界坍塌的后果是如今仙人下凡也要经过不周山。   虽然现在到处都是一片乱象,不周山倒还是没什么变化,哦,不,它还是有变化的。   丹宸子在不周山顶搞了个大坑出来,还没填。   司命鬼使神差地走向峰顶。   不周山顶那个坑中仍然燃烧着火焰,天上降下的火为它加了热度,就连不周山的雪落入其中也在助燃。   深坑中散发着十分矛盾的气息,像是光明又像是不详,火焰中心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浮浮沉沉,看不清模样。   “丹宸子在这挖个大坑也没什么用啊。”   司命摇了摇头,他继续下山,浑然不觉衣袖中的小酒杯已经落入雪地中。   自从被司命困住过一次之后,曲觞便再也不想因为变回原形而被困住,他向莘九苦练了原形后仍能行动的法子。   雪地中,小酒杯一步步挪向峰顶的坑沿。   坑底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他。   峰顶上出现了奇异的画面,虚空中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丹宸子。   他一剑一剑劈开了不周山,点燃了这个天地间最强大的熔炉。   东海蛟龙的角、盘古斧留下的残骸,天生果的果实,一样样宝贝混合着丹宸子的血液被放入炉中淬炼。   火光中映照出丹宸子肃然的面孔。   他是剑修。   修剑者,永远相信自己的剑。   他想炼一柄剑,来救这苍生。   “孩子,我不用你,不是因为你不好,”柔软的手将他轻轻放下,“你将来会有更大的用处。”   “如今,你可都看开了吗?”   温柔的声音掠过耳畔,那是来自上古的声音。   “我明白了。”   “女娲娘娘,你没有骗我。”   情劫难渡,他渡过去了。   ——杜程睁开了眼睛。 第69章   之后发生的事,就不再是沉浸式体验,杜程又回到了熟悉的旁观位置。   曲觞跳下不周山的剑炉,从此就再也没有“曲觞”了。   神兵横空出世,整座不周山随之塌陷,强大的力量沿着不周山迸发,下了万年的罪孽雪一瞬融化,天地间的乱象被神力涤荡而空,正在不周山的司命身处这一异象中,在不周山塌陷时,立时将自己的星盘召唤出来。   “乱了乱了,怎么全乱了……”   星盘上的命线如活了一般在星盘上乱窜,与正在塌陷的不周山一般震颤。   神力散向仙界,原本七零八落的仙界被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重新黏合在一起,仙人们迷惑欣喜不知所以然时,红艳艳的仙殿内,一道银光飞出,在狂欢的众仙中不断下坠。   不周山塌陷了。   那柄剑,有着曲觞气息的神兵也随着它使命的完成不断坠落。   一双手抓住了剑锋。   那双手又大又温暖,只是冰冷的剑再也感受不到被那个人抓住时的快乐。   它只是坠落,四分五裂地坠落。   最终被握在手心里的也只有一柄断剑。   杜程在虚空中看着断剑坠入黄泉,被泉水重重淹没,一身是血的丹宸子追了下来,在黄泉中发了疯似地去找他的小酒杯,那块小石头。   只是无论他如何癫狂,天地间已经不存在曲觞了。   至纯的仙气将黄泉里的魂魄炙烤得鬼哭狼嚎。   丹宸子浑身浴血地站在黄泉中,捧着黄泉中捞上来的断剑残骸,周遭鬼哭阵阵,看上去浑不似仙人,倒像是要入魔了。   最终他还是没有入魔。   手里的断剑提醒了他。   曲觞救了这苍生,他不能毁了曲觞付出一切得到的这结果。   丹宸子面向司命,抬手,手起剑下,速度快得司命都来不及闭上眼睛回避。   虚空中旁观的杜程也是看得眉头一皱。   他清晰地看到丹宸子剖下了自己的心头血,滴在了残骸上。   残骸上仍然残留着曲觞的气息,丹宸子的心头血护住了这一缕气息。   “我不会让他死。”   “我欠他一个答案。”   到此为止,前世落定。   杜程神魂归位,柔软清香的落叶掉在他掌心,他一晃神才想起自己是早饭吃撑了出来消食,意识到自己接树叶的动作和曲觞接桃花的爱好十分相似后,杜程扔掉了落叶,拍了拍手。   “小呀么小妖怪~”谢天地举着两杯奶茶一蹦一跳地跑过来,看到杜程时脚上刹车,“哇哦,你什么时候纹身啦?”   “纹身?”   “嗯呐,”谢天地递给他一杯奶茶,“尝尝,新口味。”   杜程接过奶茶,谢天地指了指他的眉心,“挺好看啊,像花瓣。”谢天地吸了口奶茶,后知后觉地转过脸静静看向杜程。   谢天地用眼神说:姬满斋的老婆眉心有花。   杜程也吸奶茶,用眼神回答:所以呢?   谢天地收回目光,又吸了口奶茶,“今年入秋好快啊,怎么这么早就开始有点冷了。”   冷不丁地背上挨了一下,谢天地差点没把嘴里的奶茶喷出去,狼狈地呛了一下后,气急败坏地质问杜程:“你干嘛?!”   “打你啊。”杜程吊儿郎当道。   谢天地:?   这年头妖怪对凡人使用暴力已经这么理直气壮了吗?精怪管理局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杜程吸奶茶,面颊上的酒窝收缩鼓动,“不服啊?”   谢天地:“……”   好想哭,但是要坚强地忍住。   走开杜程半米远,谢天地萧瑟道:“早上嫌我丑,现在又打我,我知道我现在人老了,不好看了,遭人嫌弃,我懂,我都懂……”   “小谢——”   叶小娟急匆匆地跑来,谢天地赶忙火速澄清,“叶奶奶,我刚才可不是说你啊……”   叶小娟哪知道谢天地刚才说了什么,急道:“你能帮我叫辆车吗?我得去趟医院。”   蒋文彬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作为尚未离异的配偶,叶小娟必须得到场。   反正叶小娟执念已消,杜程放心地让谢天地去送人,并叮嘱谢天地:“看着点儿,情况不对就回来。”   “好,你放心。”谢天地道。   杜程心想谢天地看上去是比司命靠谱多了,摇了摇头,吸着奶茶去找姬满斋。   双眼赤金好看是好看,不过这既是入魔的症兆,那就着实不妙了。   姬满斋成天给自己加盖子,估计也不是为了压制自己逆天的力量,而是避免自己入魔。   杜程很好奇丹宸子带上曲觞的残骸之后做了什么,才有了他呢?   这段记忆应该保留在姬满斋那儿。   姬满斋在卧室闭关。   杜程敲了敲门,“姬满斋,我方便进来吗?”   “请进。”   杜程推开门。   姬满斋正坐在床上,一身睡衣,显然是在睡觉,杜程敲门才起来了。   “还没起啊?”   “嗯。”   杜程盯着姬满斋看。   样子倒是没什么差别,不过看上去要比丹宸子更冷更生硬一些,丹宸子看着还是很温和一仙男子。   “我的胸口圆满了,”杜程用一种吃瓜的八卦语气,“就是还有几个问题请教一下。”   姬满斋:“你说。”   看姬满斋也挺平静的,杜程放心了,坐在自己床上和姬满斋面对面地直击当事人进行采访。   “曲觞算妖怪吗?”   杜程先抛出了核心问题。   “算,也不算。”   说了等于白说。   杜程小“哼”了一下,继续采访。   “后来,丹宸子是怎么让曲觞投入轮回的?”   “他找到了曲觞在人间残存的灵力载体,”姬满斋顿了顿,“他留给了九尾狐一缕长发。”   “哦哦哦。”   杜程想起来了。   “丹宸子让司命把曲觞和九尾狐的命盘牵在一起,因为九尾狐是不死的灵兽,所以想借九尾狐的命盘让曲觞活下去,最后果然起到了作用吗?”   姬满斋点头,“残存的灵气,加上神兵的遗骸和……丹宸子炼制出了一块石头,是曲觞最本源的形态。”   “然后呢?”杜程饶有兴趣地追问。   照这样发展下去,不又是一个轮回?石头开启灵智,丹宸子又能重新拥有一个小石头精了,怎么他发展壮大成了一堵墙啊?   “石头,就只是石头。”   姬满斋垂下眼帘。   丹宸子用自己的心头血温养着一块顽石,心头血在顽石上开出了一朵花,而丹宸子自己却日益衰败。   仙人是不死的。   可他并非天生仙人。   他日日捧着一块石头,对他诉说从前不曾说出的话语,可顽石却不能再开口了。   司命找到丹宸子时,丹宸子满头白发,他捧着一块石头,目光温柔而悲伤,他就要死了,他真是不甘心。   司命在看到丹宸子手上的石头时恨不得一头撞死。   造化弄人啊。   石头上的三道红线蜿蜒散开,分明就是星盘上预警的桃花模样。   “司命……”丹宸子语气平静,他已经虚弱到了要消散的地步,“你掌管天地命数,你告诉我,他还会回来吗?”   昔日好友变成如今模样,司命懊悔不已,抬手占卜,越是占卜,星盘给的压力就越大,到最后,他口吐鲜血,双手垂落,先是大笑了一声。   “丹宸子,实不相瞒,在星盘给浩劫预警时,我吓得魂不附体,先为自己占了一卦,卦象上说我将堕入凡尘,不得为仙……我自私啊……所以我千方百计地先一步,想走在天相前头,避开这一劫……终究是避不过……”   丹宸子捧着他的石头,目光缱绻,耳中听到的已经丝毫不能打动他的心,无论是仙还是人,都一样地自私,而曲觞……他跳下去时,想的又是谁?双手温柔地抚摸着石头,“曲觞,我并非故意食言,我只是想护你周全。”   说了千百次的话,每一次说出口,都如鲠在喉。   “将他抛入黄泉,”司命翻身倒在地上,喃喃道“有仙人陨落,给他让路了……”他闭上眼睛,星盘升上天空与他剥离,眨眼睛,丹宸子的身边吹过一阵风,地上的司命消失无踪。   “为了让石头有灵,丹宸子将它抛入黄泉,沾染魂魄气息,千年后,这块石头随着魂魄入世,落入一窑中,在窑中被烧制成砖石,之后便成了一堵墙。”姬满斋将事情化繁为简,避重就轻地说了。   杜程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他又指了指自己的眉心,从姬满斋金色的瞳孔里,他也很清晰看到了额头有多半开的小桃花,看上去还挺可爱的,“这是什么?”   “三生石的印记。”   “度过这一生,你会再次成神。”   杜程的手指点在额头,嘴唇微微张大,“我能成神?”   姬满斋微笑了一下,“是啊。”   “那你呢?”   杜程望向姬满斋金色的瞳孔。   这金色多好看啊,一点也不妖异,散发着平和的光芒,这怎么会是入魔的症兆呢?   “你算是丹宸子的转世,还是丹宸子呢?”   银发曳地,他双手捧着自己的那块石头,顺着风坠落,从曾经的不周山顶落入黄泉。   世间将会有新的神诞生。   而他为他铺路。   “丹宸子……已经死了。” 第70章   一场情劫,两人陨灭,谁说情劫好过?伤亡率百分百,开玩笑呢。   “那……”杜程指了指姬满斋头顶,虽然现在看不见,但那白袍沾血的丹宸子之前他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姬满斋领会了他的意思,答道:“没有了。”   “没有了?”   杜程满脸震惊,“去哪了?”   姬满斋往杜程的胸口瞄了一眼。   杜程:“……”他打人的,他随时都会打人的。   “和你的缺陷一样,我也有我的缺陷。”姬满斋下床,身上的睡衣变成他常穿的西服,杜程注意到姬满斋原本越来越长的头发也恢复到了之前脖子以上利落的短发。   杜程盯着姬满斋,认为姬满斋这身打扮比丹宸子要好看一点。   “我的缺陷解决了,你的呢?”   姬满斋拿下架子上的帽子戴在头上,“快了。”   姬满斋走出房内,杜程跟上,好奇地追问:“你是怎么进入轮回的?”   姬满斋脚步不停,“邪术。”   杜程呆了一瞬,声调拔高,“邪术?!”   姬满斋扫了他一眼,嘴角带笑,“开玩笑的。”   杜程:“……”   看来转世治不好一些坏毛病。   比如爱开玩笑。   “去哪啊?”   杜程跟在姬满斋身后。   姬满斋停下,抬手按住自己的帽子,侧脸安静明朗,“你想跟着我?”   杜程一愣,对哦,他为什么要跟着姬满斋?   姬满斋惯常独来独往,他有他的事,不需要向任何人报备。   杜程也习惯了姬满斋的神出鬼没,反正姬满斋一定是去做好事,杜程觉得不必担心。   大概是因为沉浸式体验了曲觞的经历。   曲觞与丹宸子就是那般形影不离,离开丹宸子,就像是在他身体上切割掉一部分那么难受。   “不想,”杜程手心搓了搓裤子,“你忙你的。”   姬满斋静默站立,他的手一直压着帽子,目光流转,落在杜程身上,杜程正在尴尬搓手,便听姬满斋低低道:“你很介意吗?”   “介意什么?”   “过去。”   姬满斋没有用前世这个词语。   他的记忆是连贯的,有始有终,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心痛都深深地刻画在他的体内,那对他来说并非前世,而是过去。   “说一点都不在意那肯定是假的。”   如果说人是由记忆和经历组成的,那么拥有曲觞全部的记忆和经历,杜程也无法否认自己曾经作为曲觞的一部分。   也没必要否认。   爱过一个人,开心过,痛苦过,这没什么。   那一生的结局也并不糟糕。   牺牲自己,拯救苍生,他完成了自己的宿命,一切沿路风景的好坏都已经不重要了。   “但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杜程拍了拍姬满斋的肩膀,眼睛亮晶晶的,“现在,已经是新的开始了。”   姬满斋从未向任何人说——他一直都很冷。   一点一滴地剖开心头血,从魂魄到躯体的冷已经深入骨髓,身体中分离出来的幻身分担了他的寒冷,却也只是短暂的,每一次的睡梦中,他都在经历刻骨的疼痛与寒冷。   杜程的手放在他肩上,温度透过幻化作外套的灵力感染到他的本身。   很温暖。   姬满斋垂着脸,双手从帽檐慢慢滑落,他对杜程说:“你能抱一下我吗?”   这是个稍显唐突的请求。   杜程原本可以拒绝,可他看着姬满斋的侧脸,安静得有些可怜。   “行啊……”杜程喉结滚了滚,故作大方地张开手臂。   金色瞳孔中夕阳与海的温柔混合在一起,杜程迎着那脆弱的哀伤,抱住了姬满斋。   这也是曲觞最后的心愿。   杜程闻到姬满斋身上的味道,清冽的酒香,似乎还有草木的香气,脸颊贴在姬满斋的外套上不由自主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正在这时,静立的姬满斋忽地伸出右臂用力搂紧了他,力道大得令杜程紧紧贴住了他,姬满斋侧过脸,将温暖的脸颊贴在杜程头发上。   杜程没有推开他,他轻轻拍了拍姬满斋的背。   院子里安静极了,微风吹拂着变黄的树叶飘落,两人静静拥抱着,杜程只觉得心里空空的,放任所有情绪在其中涤荡。   姬满斋呢?他此时是在为过去做最后的哀悼,还是……   忽然间,杜程耳朵一凉,有水滴落在了他的耳畔。   他从姬满斋的肩膀上微微抬起脸。   姬满斋竟然在哭。   睫毛尖上一滴眼泪落下。   慢慢地,杜程感觉到姬满斋的胸膛也在起伏。   杜程真是难以想象,无论是丹宸子,还是姬满斋,这样强悍的人会如此失控地痛哭。   杜程的眼睛也有点酸,大概流泪是会传染的吧?他这么想着,睫毛一眨,真的落下了一滴眼泪,眼泪顺着姬满斋的外套滑落,姬满斋一震,他松开手,双眼与杜程对上。   杜程尴尬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仍在流泪。   姬满斋抬起手,黑色手套再次沾染上了泪痕,他低低道:“不要哭。”   很奇怪的是,他那样说以后,杜程的眼睛更酸胀了,他完全无法克制自己,抓着姬满斋的胳膊,边哭边道:“天哪,我好奇怪啊,我为什么停不下呢……”   双手紧紧地按住眼睛,温热的液体仍然透过指缝汹涌地流出。   “要命……”杜程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哭腔,语气却是哭笑不得,忍不住骂了声脏话,“到底要怎么才能停啊……”   冰冷的手拨开他的手掌,姬满斋拉着他的手,两人四目相对,金色的瞳孔里与他一样,氤氲着泪水。   “你真的很可恶,你知道吗?”   涩苦的喉咙无法控制地控诉,是亲历者,也是旁观者。   “如果喜欢,那就说出来,如果说出来,如果他知道……”杜程哭得泣不成声,“他就算去死,他也会笑着死的……”   姬满斋垂下脸,他冰冷的手与杜程的手十指相扣,那一点点温度是捧着冰冷石头的丹宸子毕生所求。   姬满斋松开手,双手复又抱住杜程,高大的身躯如同倒塌的山,他低下头,依靠着杜程,从一开始,就是他在依赖着杜程,就是他离不开杜程,他跟在杜程身边,亦步亦趋。   像迷了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他的家园。   杜程放肆地大哭了一场,哭完之后,神清气爽,鼻子通红地吃一支姬满斋给他拿的香草冰激凌,坐在石桌上双脚晃荡,鼻音浓浓地问姬满斋:“你现在能吃吗?”   姬满斋摇摇头。   同样是痛哭过一场,姬满斋这张脸完全没留下痕迹。   只有杜程,眼睛肿了,鼻子红了,“你去办事吧,耽误不少时间呢。”   “不了,”姬满斋靠在石桌上,深深叹了口气,“不想去。”   杜程舔了下边缘的巧克力,“开玩笑啊?”   姬满斋看了他一眼,“认真的。”   杜程“哦”了一声,继续低着头吃冰激凌。   姬满斋抬手,掌心没摸到杜程的头顶,就被杜程警觉地闪开了,“干嘛?”   “头顶,”姬满斋指了指,“有叶子。”   “那你说一声就行……”杜程嘟嘟囔囔,用力地摇头晃脑,自己把叶子抖落下来,余光看到姬满斋还在看他,咬下一口冰激凌,拔高音调,“你不要乱来哦,丹宸子和曲觞充其量也是一对怨侣,更何况你我皆非原来的样子……”   “嗯,”姬满斋温声认同,“我们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话是一样的话,但杜程总觉得姬满斋表达的意思跟他不一样,他屁股挪开一点儿,与姬满斋拉开距离,“我们现在是上下级关系,对吧?”   “嗯。”   姬满斋是他领导,顶多就再加上朋友吧。   杜程瞄了姬满斋一眼,“你不走啊?”   “嗯。”   嗯什么嗯啊,杜程跳下石桌,“那我走了啊。”   “去哪?”   杜程叼着冰激凌,不自然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你刚才也问我了。”   杜程:好像是……   “我去医院,叶小娟她老公送去急救了,我去看看情况,”杜程边吃冰激凌边瞟姬满斋,“这两个人爱过是爱过,不过既然之后不爱了,婚自然也得离。”   “嗯。”   杜程:……好烦啊。   “我走了啊……”杜程边看姬满斋边迈步。   “要我送你吗?”   杜程脚步停住,“领导给员工送温暖?”   “嗯。”   杜程:再嗯一次,他就打人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坐姬满斋的车了,杜程说服自己,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连残存的情绪都宣泄出去了,也没什么好顾忌吧,就跟以前一样相处啊,杜程坐下系安全带,余光看到姬满斋戴手套,黑色的手套遮住了掌心的伤痕。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道伤痕是他造成的呢。   怪不得,他能在姬满斋身上留下痕迹,他身份高贵嘛,神兵哎。   姬满斋系安全带,拉安全带到胸口时,动作顿了顿,脸色倏然一白,杜程注意到了,“你怎么样?”   “没事。”姬满斋系好安全带。   “金瞳是入魔的征兆,你现在还在入魔吗?”杜程担心道。   “没有。”   “你在敷衍我吗?”   “不是。”   “撒谎的话,”杜程想了想,想不出什么威胁厉害的,干脆道,“撒谎的话,下辈子投胎会变成猪哦。”   姬满斋看了他一眼,金色瞳孔里隐约带着淡淡的笑意,“嗯。”   杜程:……是不是看不起前神兵&未来的三生石?! 第71章   蒋文彬原本就有心脏病,叶小娟不在家,他自己不注意吃药保养,受了刺激之后一下心跳就升上去了,所幸情况不算太糟糕,抢救了半天才醒过来。   杜程到达医院的时候,叶小娟正好从医院出来,蒋茉莉在她身边扶着她,小姑娘看到杜程倒不像之前那么敌视警惕,而是目光中写满了好奇。   她现在的想法和当初也有点不一样了。   一开始,像大人所说,她也觉得杜程可能就是网络上流行的那种专门骗老人养老钱的骗子,是让他们家鸡飞狗跳的罪魁祸首。   父亲神奇的变化与奶奶叶小娟精神焕发的模样令蒋茉莉的想法产生了动摇。   就像是生产前的阵痛,他们家在这场闹剧中没有如预料般地分崩离析,却是似乎在变得更好。   “小娟,”杜程自然地叫叶小娟的名字,“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叶小娟道:“没事,老毛病了,修养个把月就能起来去民政局。”   “那就好。”   蒋茉莉对杜程的平辈语气不敢质疑,小声地问叶小娟:“奶奶,你真的要跟爷爷离婚吗?”   叶小娟拍了拍她的手,她没有像其他大人一样,用一句“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管”来搪塞,她慈祥地解释道:“茉莉,我和你爷爷已经没有感情了,婚姻是两个有情人在一起相互扶持,没有了感情,当拐棍都嫌不称手,所以只能离了。”   在身边人的耳濡目染下,蒋茉莉一直以为老一辈的婚姻就是凑数,搭伙过日子。   在她的记忆里,奶奶就一直是奶奶,仿佛叶小娟是个没有自我的人,她身上贴满了标签,唯独没有自己真正发声过。   现在蒋茉莉也终于懂了,即使是老人,她也有自己的感情世界。   离婚也并不是羞耻的事情。   孟添玉妈妈不也要离婚了吗?   就像叶小娟说的,没有感情了,就离婚了,这是很平常的事情。   “好,”蒋茉莉软声道,“奶奶你放心,你跟爷爷离婚了,我也会孝顺你的。”   “我知道茉莉是个好孩子。”叶小娟温柔地抚摸了孙女的头发。   儿孙的不理解在她的预料之中,她虽然受伤难过,但永远不会丧失对他们的爱,她也相信,家人们会慢慢理解她的。   “你是跟我们回去,还是……”杜程道。   叶小娟:“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茉莉她爸妈让我住他们那去。”   “也好。”杜程左顾右盼,谢天地呢,他陪的叶小娟,自己人去哪了?   叶小娟看出了杜程的疑虑,“小谢他去买水了。”   “哦,”杜程道,“那你跟孙女回去吧,我去找他。”   根据叶小娟所说,谢天地是去一楼的自动售货机买水了。   杜程问了医院里的小姐姐,顺利地找到了自动售货机,自动售货机的生意不错,前面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杜程一个一个找,愣是没找到谢天地。   马上他就发现了自己的思维局限性。   刚从远古时期“回来”,他还没适应现代社会有手机这样神器。   杜程掏出手机,给谢天地发了个微信,“人呢?”   微信发出去,杜程盯着手机界面,一分钟、两分钟没有回应,杜程直接锁了手机,快速地向停车场走去。   “谢天地好像不见了!”杜程拉开车门坐进去,火急火燎道。   姬满斋面色微冷,“别急,慢慢说。”   “我说完了啊,”杜程拿出手机,“我给他发微信,他没回我。”   “电话打了吗?”   “那倒没有……”   杜程又给谢天地拨了个电话,只有接通的“嘟嘟——”声,却没人接,杜程把电话界面给姬满斋看,“真不见了。”   姬满斋皱了皱眉,有力地吐出两个字,“报警。”   杜程:“……”思维又极限了,格局小了。   “对对对,报警……”杜程想到什么,又问姬满斋,“他有身份证号吗?”   “不用打电话了,”姬满斋发动车子,“直接去派出所。”   派出所内,姬满斋去做笔录,杜程坐在外面等。   满墙的二十四字真言令杜程想起不好的回忆,同时也记起了他的人生规划。   ——考公务员。   如何美满地过完这一生?   ——考公务员。   杜程看着来来往往的警务人员,目光中流露出难言的羡慕。   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实在太灼热,有位警察过来问他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我一个朋友走丢了,另一个朋友在里面做笔录。”杜程乖乖答道。   年轻的干警安抚道:“放心,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联网摄像头,人马上就能找到。”   “谢谢。”杜程有被安慰到,眼睛紧紧地盯着对方的警号。   干警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你本人是不是还有什么问题?”   “有,”杜程道,“你们这的公务员好考吗?”   干警:“……”   不一会儿,姬满斋从里头出来了,杜程坐在长椅上,手上正拿着什么东西在看。   “看什么?”   低沉的声音把杜程吓了一跳,他连忙收起纸张,“没什么,谢天地怎么样?他们怎么说?”   “已经受理了。”   杜程松了口气,同时又有点遗憾,如果当初雄赳赳失踪的时候也能马上受理就好了。   精怪管理局比起派出所,还是落后不少。   杜程在车上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姬满斋听。   “嗯,”姬满斋认同了杜程的想法,“管理局的业务太单一。”   杜程:“人太少了,你一个人要管那么多妖怪,怎么忙得过来呢?”   “以后再打算吧,”姬满斋发动车,“之前……我一直都有些困扰。”   “困扰什么?”杜程好奇道。   姬满斋看了杜程一眼,内容不言而喻。   杜程:后悔问了。   “谢天地怎么会突然失踪呢……”杜程转移话题,目光从车窗看向外面,秋天的温度降下来之后,天空中的鸟儿就多起来了,杜程撑着脸看外头,秋天是雄赳赳最喜欢的季节。   姬满斋余光扫到杜程。   又长开了一点儿。   曲觞跳下剑炉的时候还是少年模样,现在杜程已经长到了青年的样子,干干净净的脸,眉心绯红的印记一点也不突兀,是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天生该是这样,神情稍有些忧郁。   姬满斋见证着没心没肺的小妖怪一点一点地长成现在这样,他既欣喜又担忧。   “在想雄赳赳?”   杜程转过脸,“他们还有机会吗?”   他说的是“他们”,不单单只是他的朋友雄赳赳,而是千千万万的妖怪们。   “有。”姬满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杜程的眼睛一瞬点亮,“真的吗?!”   “嗯。”   这是杜程今天听到最好听的“嗯”!   杜程太高兴了,在座位上来回转了几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情,双手在虚空中用力抓了几下,“太好了!”   “我在努力。”   姬满斋轻声道。   杜程停止了翻滚,眼珠缓慢地转动,眼神惊疑不定地望向姬满斋。   这简短的四个字,如果要让杜程点评,杜程唯有一句话——“姬满斋,你崩人设了”。   无论温柔还是冷酷,在杜程心里,姬满斋都是那种顶天立地流血不流泪有苦自己咽下去的男人。   今天,痛哭一场,人设崩了30%。   “我在努力”?人设崩了200%。   “怎么了?”姬满斋不用看杜程,也感觉得到车内诡异的气氛。   杜程吞下了口水,“你刚刚说,你在努力?”   “嗯。”   嗯就嗯吧。   杜程追问道:“你怎么努力?”   “司命陨落后,星盘落入虚空,成为无主之物,找到星盘,可以改写妖怪们不入轮回的命运。“   交代得明明白白。   车子一个大转弯,杜程一头栽了过去,额头敲在姬满斋的肩膀上,“嘶……”   真疼啊。   这果然不是梦。   这当然不是梦!   “找星盘很困难,”姬满斋低沉的声音就在耳畔,“我还在找教授周隔海邪术的幕后黑手。”   杜程摸着自己的头坐好。   “很累。”   杜程抖了抖,沉默了好一会儿,小声道:“你辛苦了。”   “嗯。”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有。”   杜程看向姬满斋。   帽檐盖住了姬满斋的眉眼,也不知道他开车的时候怎么看路,剩下的半张脸依旧英俊得惊心动魄。   “好好保护自己。”   嘴唇里吐出的话语总算让杜程找到点丹宸子、还有姬满斋那股把人当成玻璃一样的小心感。   其实杜程并不喜欢这种被保护的感觉。   说实话,这样就像是被轻视了,不被尊重也不被信任的感觉。   是在那些坏的姻缘里,杜程感受到的东西。   他从前是块石头,打不烂烧不坏的硬石头,现在是一堵墙,顶天立地不惧风霜的墙。   他为此而感到骄傲。   姬满斋的这句话也令杜程刚才心里怪怪的感觉稍稍消退,脸上的温度降下来,他撑起脸,目光又移向车窗外,没滋没味地“哦”了一声。   “还有我不在的时候,”车子驶入精怪管理局,“拜托你……”车停稳,姬满斋看向杜程,杜程也看向了他,姬满斋目光凝重,“帮我保护好其他所有妖怪。”   撑着脸的掌心挪到嘴边盖住,杜程整张脸都鼓起来了。   他拼命地对自己说:嘴角不要翘啊!   然后闷闷地——“嗯”了一声。 第72章   杜程不理解。   为什么姬满斋在他面前示弱,又让他帮忙,会这么让人上头呢?   要不是捂住了嘴,他都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作出什么奇怪的反应。   如果不是怕疼,他现在就撩起袖子给自己胳膊上刺上一个字——“忍”。   人不能在同一个坑摔倒两次!   杜程脸转向车窗,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九尾狐,啊不,严格来说是八尾狐,白飘飘脚步轻飘飘的,脸上还挂着奇怪的红晕。   最显眼的是她手腕上鲜艳的红绳。   不是真的红绳,是一个圈,闪着淡淡的光。   白飘飘人如其名,喜欢穿漂亮的白裙子,手腕露在外头,红绳相当惹眼。   杜程手向后招了招,“你看没看见白飘飘手上有个红圈?”   姬满斋凑过来,“没有。”   解锁新能力+1。   白飘飘这是恋爱了。   杜程转过脸,正要与姬满斋沟通他的新能力,猝不及防地和姬满斋靠得极近,姬满斋也没想到杜程会突然转过脸,两人四目相对,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杜程还没来得及尴尬,姬满斋已经迅速地拉开了距离。   “抱歉。”   更尴尬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在车内弥漫开。   抱在一起哭的时候都没觉得什么,怎么现在反而不自在了?   杜程理解不了,干脆不理解,推车门下车去找白飘飘。   世间有因就有果,曲觞给了莘九一缕发,最终挽救了自己,如今白飘飘托他找尾巴,他也有线索,应该帮忙。   姬满斋坐在车里,看着杜程逃也似地跳下车,蹦蹦跳跳地去追九尾狐。   此刻他面临的是和丹宸子相似的困境。   在自己无法保证能活下去的态势中,还有没有资格谈爱一个人?   还是像杜程所说的那样,喜欢就要说出来,哪怕笑着死也好?   姬满斋仰头,疲惫地靠在车座上。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有些事,旁观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地点评指责,真正深陷其中才发现无论做哪一个选择都是万劫不复。   众生皆苦,他亦不例外。   “老实交代。”   杜程恶霸似地壁咚了白飘飘。   小墙墙终于学坏了。   “说,那个男人或者女人或者妖怪是谁?”杜程呲了呲牙,小酒窝跟着晃荡。   白飘飘:“……”   好可爱哦。   白飘飘没有向可爱投降,嘴硬道:“你在说什么,人家不知道。”   杜程瞟了一眼她的手腕,“你已经暴露了,你绝对在恋爱中。”   他言之凿凿,语气笃定得令白飘飘心慌,白飘飘本来想逗逗杜程,这下全没了心思,她双手抱头慢慢蹲下,唯唯诺诺道:“你别跟其他人说啊……”她咬了咬嘴唇,语气闪烁,“尤其是姬大大,你千万别告诉他……”   谈个恋爱,杜程也只是和白飘飘开个玩笑,哪知道白飘飘一副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   他也跟着蹲下,想了想,问道:“是个人类?”   能让白飘飘这么慌张,绝对是触碰到了姬满斋的禁忌。   妖怪与人相恋会造成什么后果,杜程不知道,只听说过姬满斋和白飘飘说的那个故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姬满斋也不像是爱讲故事的人,大约是真的吧。   “你不要说出去啊……”白飘飘抓着杜程的胳膊,眼神可怜巴巴的,“那个人你也认识……”   杜程心中顿时冒出不详的预感。   “他就是你之前的老板……唐芙……”   孽缘!   杜程脑子里一闪而过这两个字,顺势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他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白飘飘,“为什么?”   杜程语气沉痛而深刻,白飘飘懵了。   “什么为什么……”白飘飘道,“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啊,你干嘛这个表情,你暗恋我啊?”   杜程:“……”他不骂女孩子。   白飘飘:“卧槽,你该不会是暗恋你老板吧?!”   杜程暴怒,“我看上去像这么没有品味的人吗?!”   还是骂了。   对不起。   被侮辱品味的白飘飘猛地站起身,也拔高了语气,“喜欢唐芙哪里就没有品味了,他是个很真诚很努力活着的人类,你知道他有多温柔吗?!”   “有多温柔?”   磁性低沉的男声给两人之间飙升的火气指数瞬间就降了温。   白飘飘满脸呆滞地抱头蹲下,缩成一团,企图当作无事发生。   而杜程也是被惊到,站在同为妖怪的角度,杜程不觉得妖怪和人相恋是什么死罪,不过白飘飘这样被姬满斋抓现形,杜程不敢保证白飘飘会有好果汁吃。   “你没走啊。”杜程打破窒息般的沉默。   姬满斋居高临下地看了杜程一眼,杜程赶忙起身,起到一半心想凭什么,他是大地妈妈的孩子,他坐地上怎么了,于是又理直气壮地坐了下去。   “与人相恋……”   白飘飘听到姬满斋的前半句,已经瑟瑟发抖了,她在精怪管理局里待的时间很长,算是元老级别的妖怪,姬满斋的个性和对妖怪和人类之间情感的态度她是最清楚的,已经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   “注意安全。”   “我错了我错了别打我——”白飘飘在姬满斋话音落下时,抢先尖声求饶,等反应过来姬满斋说了什么后,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姬满斋,“啊?”   “小心被人骗。”姬满斋语气平和,犹如一位慈祥的大家长。   白飘飘愣愣地“哦”了一声。   姬满斋向杜程伸手,“有话跟你说。”   杜程也傻了,没多想什么,把手递给姬满斋,姬满斋略一用力将人拉起,看了一眼杜程身后,“脏了。”   杜程赶忙拍屁股。   白飘飘蹲在地上,目送姬满斋拉着杜程远去。   杜程一只手还在拍屁股,头扭来扭去地看,“还有吗?”   姬满斋向后一仰,“没了。”   场面一度非常温馨,犹如老大爷带着自己调皮的外孙。   白飘飘:乖乖,爱情果然会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啊。   她说怎么姬满斋对这种跨种族的感情忽然就宽容了,合着还是因为自己沦陷了,无法双标才这样啊。   “有什么话啊?”走到拐角处,白飘飘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地方,杜程才问姬满斋,紧接着又道:“我也有话跟你说。”   两个人没有你先来还是我先来的客套,姬满斋直截了当,“我时日不多了。”   杜程:“……”   爆炸性的消息,最平淡的语气,在精怪管理局里一个不起眼的拐角,甚至杜程本人都还灰头土脸的。   杜程大约愣了足足有一分钟。   一句简单的话在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地过了好几遍。   他好像第一遍就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明明白白的一句话就把他的脑子搅和成了一团浆糊。   于是他在愣了一分钟后,作出了回应。   “啊?”   姬满斋笑了一下,因此刻的杜程模样呆呆的,极可爱,“逆天而行,终遭报应。”   丹宸子剖净了心头血,养出了这一块三生石。   他原是凡人,飞升为仙,以仙人之躯再入轮回,却是无仙骨无仙魂,空空的一副壳子,唯有永不愿舍弃的记忆。   这样空荡荡的躯壳是不能转世的。   他只能在黄泉里游荡,浑身都沾满了罪孽与业火,硬生生地靠着自己的记忆撑起那副空空的皮囊。   逐渐的,他连记忆都模糊了。   黄泉水冲刷着他的记忆,将他的回忆一路赶向最开始的地方。   姬氏有子,天资超凡,送断元涯修炼。   浑浑噩噩的漂泊在人间传来信号的那一天终结。   他追随着飘渺的引子,带着冥府的业火降临人世,他不属于轮回,他是这个世界的不速之客,他给自己取了名字。   有个人曾说过——名字,要有意义。   姬满斋。   即使忘了一切,他仍记得,他背负了满身的业障,他欠了一个人的债。   现在他想起来了。   当他想起来的时候,也是他必须要回到黄泉赎罪的时候。   杜程脑海里混乱极了。   不知怎么,他很难接受姬满斋说的这些话。   姬满斋啊,这是姬满斋啊,姬满斋怎么会死呢?   “如果万一……”姬满斋轻声道,“我想将未完成的事情托付给你。”   “你这是在交代遗言吗?”杜程急道,“我不接受。”   姬满斋静默不言。   杜程来回踱了两步,“一定还有办法的,你这么厉害。”   “不必强求。”姬满斋的声音轻而有力。   “什么叫强求?难不成还等死吗?”看着姬满斋淡定的模样,杜程就气不打一处来,真想狠狠揍姬满斋一顿,把他这消极的模样全部打散。   “到底是逆天而行,还是顺应天意,谁能做定论?司命的教训还不够深刻?还有,到底谁规定了天意?你既说我过完这一生会成神,不,我原本就是神,既然我就是神,那么我的意思是不是就能算是天意?!”   铿锵的话音落地,大晴天的,天空中忽然响起一道震耳欲聋的闷雷声。   雷声急而猛,震得耳膜发疼,虽只是一声雷,却是连周遭的树木都齐齐震颤起来,仿佛是受到了惊吓一般。   杜程也被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捂住了耳朵。   姬满斋目光淡淡地扫向天际,神情冷了下来。   “你凶什么凶啊!”杜程放下捂耳朵的手,跳到姬满斋身前,指着晴朗的天大骂,“我跳下剑炉救世的时候你在那看戏,将世间万物玩弄于股掌之间你是不是很得意啊?!有种下来吵!” 第73章   杜程叉腰指天,痛痛快快地骂足了半个小时,天上的雷就跟对骂似的,劈里啪啦地乱响,杜程毫不示弱,打一下雷,骂三句,到后头,那个雷明显就有点力不从心,跟不上杜程骂街的节奏了,干脆就不打雷了,摆出一副“随你骂”的架势。   杜程也的确骂累了,偃旗息鼓,沙哑道:“算你识相。”   算是为这场奇妙的骂战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姬满斋一直在旁边看着,他怕天上的雷真劈下来,他也好给杜程挡一挡,等杜程骂完以后,他轻声地问了句,“渴吗?”   这可真是问到杜程心坎里了。   两人回到姬满斋的办公室,杜程喝了两口水,见姬满斋给自己倒酒,伸出了杯子,“我也要。”   姬满斋看了他一眼,“会醉。”   “不怕。”杜程豪气道。   刚才的那一通骂,发泄了不少堆积在心中的郁气,同时也让杜程的精神高度亢奋,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发泄掉其中的余韵。   喝酒,就是个好法子。   姬满斋的酒壶是个宝贝,里头的仙酿源源不断,杜程连喝了几杯,好奇道:“这壶酒多久才能喝完?”   “喝不完。”姬满斋笑了笑,刚才杜程骂的确实痛快,他心中何尝没有过对天意的愤恨,只是他是正统修仙出身,受惯了“以一人救苍生可往矣”的教育,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心里最不平的只有“死的为什么不是他而是他所爱之人”,他可以牺牲自己,但他做不到令别人来替他牺牲。   “我酿了几百年。”   “看不出来,你还亲自酿酒。”   杜程又喝了一杯。   照理说,身为曾经的酒杯,杜程的酒量不该差,可姬满斋的酒却是喝了几杯就上头,杜程说话的语气放松了起来。   经历了那么一场沉浸式的生离死别,杜程表面上再云淡风轻,其实心里还是挺沉重的,过去这两个字,回不去也抹不掉,只能感受,只能就那么放着,连对姬满斋,杜程也变得有些束手束脚了。   酒意让杜程稍稍放松了一点,他对姬满斋微笑了一下。   姬满斋被那一笑感触到了心上不知哪个地方,也跟着笑了一下。   此刻,姬满斋的脑海里什么爱恨情仇都没有了,只有面前这个简简单单的笑容。   两人也不说话,你一杯我一杯地痛饮,有时彼此相视一笑,气氛就像是多年好友久别重逢一般,说不出的温馨和融洽。   喝着喝着,杜程感到自己身上热了起来,有缺陷的胸口被填满以后膨胀了起来,他大声地对姬满斋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酒意上脸,杜程说的豪情万丈,起身还拍了拍姬满斋的肩膀,摆出一副老大的姿态,“放心,我说让你活到什么时候就回到什么时候。”   姬满斋静静地喝下一杯酒,“嗯。”   “嗯什么嗯啊,”杜程用力按了下姬满斋的肩膀,大哥派头十足,“说话总嗯嗯啊啊的,多没意思啊。”   姬满斋手顿住,酒杯停在唇畔,眼睛向上一瞟,那极长的浓密睫毛像扇子一样打开,一下就吸引住了杜程的目光。   杜程伸出手指,在姬满斋的睫毛尖上轻轻挑了一下,“好长啊。”   姬满斋像座石雕一样一动不动。   杜程显然是喝醉了,手指都散发着热气,他专注地看着姬满斋,手指顺着目光在动,从姬满斋的睫毛落到姬满斋的鼻梁上。   姬满斋的鼻梁很挺,直直的,像陡峭的山峰,就像这个人的性子一样,温和的表象是冷傲又宁折不弯的骨头,天大的事都一个人放在心里默默承受。   杜程不知道怎么,心头一酸,他挪开手指,在姬满斋头顶上轻轻摸了摸,“我不会让你死的。”   一模一样的话语,只是变了语气,便令姬满斋眼中酸涩,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好。”   “你自己也要努力啊……”杜程有点迷糊了,手上卸了劲,慢慢滑了下去,整个人也向前倒去。   酒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姬满斋适时地扶住了他的腰,杜程头靠在姬满斋肩膀上,昏昏沉沉地想要睡觉,还不忘指点姬满斋,“不要放弃……”   杜程睡着了,他头靠在姬满斋肩膀上,腰被姬满斋扶着,完全把姬满斋当成了沙发一样,睡得很沉,很安心。   姬满斋扶着杜程,双手轻轻地搭着杜程的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此刻能永久,他愿付出一切代价。   可惜天意弄人。   消极的念头一产生,姬满斋就骤然想起杜程指天骂地的模样,还有说着“我不会让你死的”样子。   杜程舍不得他死。   姬满斋双手微微用力,将杜程的腰圈在怀中,他侧过脸,用自己的面颊摩梭了一下杜程的背,亲昵又温柔。   “我不死。”   掷地有声的三个字后,姬满斋双手将杜程抱起,把人放回了床上,给他手脚都摆整齐了,才放下了心。   其实他也有点醉了。   趁着醉意,姬满斋想做点疯狂的事。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道义责任,他现在就想看着杜程,对,他就想什么都不干,就这么看着杜程睡觉。   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在姬满斋的价值体系里却足以称得上是“疯狂”。   从成仙以来,他一直就像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以天下为己任”是真正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就算失去记忆重返人间,什么都忘了,却还忘不了他要维护世间的公义和秩序。   现在他把那一切的念头都排空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杜程。   睫毛上仿佛还残留着被触碰的感觉。   说起来,这似乎是两辈子都没有过的近乎越界的亲密。   除了拉手和拥抱,还是带着孩子气的,其余的时间,两人除了分离就是分离,分明连正式在一起过都没有,却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生死离别。   所以杜程从回忆中醒来后面对他才会那么尴尬,喝醉了才敢放轻松地对待他。   他们之间隔了太痛的过去,都已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彼此才合适了。   姬满斋撑着脸,头歪在一边,目光留恋地看着杜程的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姬满斋完全不觉得有多漫长,直到杜程醒来问他几点时,姬满斋看了一眼表,已经到晚上了。   杜程把一个白天都睡了过去。   姬满斋也就什么都没干,静静地陪着杜程睡觉。   杜程醒来之后,不像人类那样宿醉的难受,他不仅身体上生龙活虎,心理上也松快了不少,至少,不像之前面对姬满斋,他都不敢看姬满斋。   杜程还记得自己喝醉的时候摸了姬满斋的睫毛,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姬满斋道歉,“不好意思啊,就是你的睫毛实在太长了……”   “很长吗?”姬满斋轻声道。   杜程飞快地看了姬满斋一眼,肯定道:“长,特别长,除了你,我就没见过这么长的睫毛。”   姬满斋对杜程笑了一下。   杜程被那个笑容差点闪瞎了。   姬满斋长得太好看了!   杜程轻咳了一下,耽误了大半天,他才想起正事,将梦境里看到莘九和唐芙前世的事情说了,他道:“于情于理,我该帮白飘飘把那条尾巴找回来。”   姬满斋听完,神色一冷,随即又恢复到平常的模样,他刚想说“嗯”,想起杜程的不满,于是回了个“好”字。   杜程却不罢休,“你刚刚脸色不对,有什么问题吗?”见姬满斋不说话,杜程一下从床上站起来了,他像是还没醒酒,气势如虹,“咱们是一个阵营的人,彼此之间难道还要成天猜来猜去的打哑谜吗?信息共享,有话就说!”   姬满斋嘴动了动,表情温柔了一点,仰着脸对杜程笑了笑,“好。”   倒是不说“嗯”,就会说“好”了,以前不是挺能说俏皮话的吗?杜程腹诽了几句,重新盘腿坐在床上,“你说。”   “我想,莘九并没有把自己的尾巴送给任何人。”   “啊?可这是白飘飘亲口说的,他们九尾狐不是记忆传承,怎么会有错?”   “你问清楚了没有,是真正的记忆,还是白飘飘认为事情是这样?”   姬满斋的问题问倒了杜程。   太复杂,心思还比较单纯的杜程根本转不过弯来。   杜程脸上写满了问号,姬满斋手心有点痒,想摸一摸杜程的脑袋,不过杜程好像很排斥,那还是算了。   杜程想不明白,又发问:“既然这样,莘九的尾巴去哪了呢?”   “我去向莘九索要你的头发时,莘九的王上正为他建九天揽月阁,那时我心中被一件事给填满了,根本分不开心思去想别的,现在回想起来,九天揽月阁的样式更像个法阵。”   “法阵?”这更是超出了杜程的知识体系,他向姬满斋那挪了挪,“什么法阵?”   “我已经描出来了。”   书桌上,层层叠叠的纸张最下面藏了一张类似八卦阵一样的图,杜程看懂了,这是将一座阁楼压扁以后的平面图。   姬满斋道:“是我从未见过的法阵。”   姬满斋这样一说,杜程心中不知怎么就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上次他有这样的感觉还是……杜程眼神落到了墨缸里。   那里囚禁着周隔海。 第74章   莘九的法阵能与周隔海有什么联系呢?照理说这两个人应该是毫无联系的, 可杜程九是心里突突的跳,仿佛冥冥之中有谁在暗示他什么。   杜程眼光落在墨缸,姬满斋也注意到了, 他微微一怔, 随即明白了杜程的意思, 神色微厉,“你觉得这个法阵和周隔海有关?”   “我不知道。”杜程面色恍然, 他只是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而直觉并不能成为证据。   墨缸里的周隔海在姬满斋这些墨里浸泡多日,原本快要断裂的脖子看上去已经好多了。   “他能开口吗?”   “不能。”   墨水像有生命似的将周隔海托举起来。   金色符咒如锁链般缠绕在周隔海的脖子中间, 隐约能看到其中闪烁着亮光,像是随时都要炸开。   “其实, 我已处理了几件类似的事情。”   杜程把目光从周隔海身上收回,“类似的事情?”   “半妖消亡之事。”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杜程急了, 忍不住抓了姬满斋的袖子。   “在他被发现之后, ”姬满斋沉声道, “陆陆续续有其他妖怪也露出了马脚。”   半妖一直处于灰色地带,姬满斋一没有主动关注过, 二也是忙不过来,周隔海被抓捕后, 姬满斋着力想要抓出幕后黑手,却是没有抓到凶手, 倒是抓出了一串吸食半妖灵力来修炼的妖怪。   像周隔海这般吸食了灵力给人类用的仅此一家。   若不是周隔海将主意打到了雄赳赳头上, 或许这件事就会一直石沉大海无人知晓。   无数的半妖悄无声息地消失, 杜程想想都觉得发毛。   “幕后之人为什么要教妖怪们吸食半妖的灵气呢?这对他有什么好处?”杜程飞快地转动大脑,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个无脸的黑衣人,而他正尝试站在这个人的角度去思考, “这样的邪术必然会遭天谴,而且有你在,若被你抓到,必定永不超生,他甘冒风险,去教那些妖怪,他图什么呢?”   “除非……”   杜程的脑海里猛然冒出他在人类世界里学到的流行话语。   “有中间商在赚差价。”   杜程喃喃道。   姬满斋虽不曾听过这句话,却也隐隐约约理解了杜程的意思。   “你是说,这个幕后之人他抽取了那些半妖的灵力?”   杜程眼神惊恐又坚定地看向姬满斋,他的眼睛里写满了确定,又不敢也不想去确定,如果真相真的如此,那幕后之人现在该有多强大?   杜程的看法非常有可能。   首先,幕后之人对这些妖怪一定有控制。   周隔海脖子里的禁咒就能说明这个问题了。   幕后之人既然能研究出吸食半妖灵力的邪术,那他也一定能有法子控制住那些被他教授邪术的妖怪,再画一道符咒,从中抽取灵力是很简单的事情。   这样做的话,风险其实是极低的。   即使是姬满斋也很难发现。   那么,他就会悄无声息地成长为凡间最强的妖怪。   然后呢?   凡间大地一片清明,早已过了争斗不休的岁月,成为最强的妖怪之后,他又想做什么呢?   妖怪对征服人类世界是没有什么兴趣的,追求不同,人类世界里的权钱名利对于妖怪来说根本毫无意义。   妖怪,妖怪想要什么?   姬满斋看向杜程。   杜程仍在思索,他的体内有一股力量正催着他不要停,一直往前走,走到比那个人更前头去。   “他最近似乎是很急。”   杜程思索停顿,眨了眨眼睛,姬满斋在提示他,在给他线索帮助他思考,他的大眼睛水润浑圆,正鼓励着姬满斋和他一同努力。   “我不知道他是因周隔海的暴露而着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抓到那些妖怪时,他们无一例外,都有些神志不清了。”   像饥饿的鬣狗一般只知道搜寻半妖去吸食他们的灵力,甚至有些已经开始残害妖怪的同类,所以才会那么容易地被姬满斋逮到。   “他很着急……”   “他想做的事情只差一点儿就能成功了,所以他很着急,他要赶在我们抓到他之前把这件事完成!”   杜程越说越大声,说到最后声音已是极为响亮,在姬满斋的办公室里回荡出了颤音。   此刻的杜程脸上像是会发光,那么的神采奕奕,充满了自信与力量。   姬满斋定定地看着杜程,虽无一言,眼中却全是欣赏与喜爱。   杜程。   独一无二的杜程。   让他无法不心动的杜程。   即使是死,即使他真的快走到此生的尽头,他也不后悔认识杜程,喜欢上杜程。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曲觞的心思。   姬满斋的眼神太过火热,杜程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他的目光,心跳砰砰的,在姬满斋的眼神中,他除了还没做好回应准备的害羞,还有被肯定被鼓励的雀跃,能让他大胆地继续说下去。   “我一看到这张纸,”杜程拿起姬满斋画好的八卦阵,“我就有感觉,我总感觉这些事情都是相连的。”   “上一世我有我的任务,这一世我依然有我该做的事情。”   “老天爷……我不是指那个想要你命的,就当是女娲娘娘吧,”杜程面色柔和了下来,女娲娘娘就像他的母亲一样,“雄赳赳是她派来的,她让我认识雄赳赳,一定是有安排的。”   留给他时间成长,又让他获取前世所有的记忆,他相信这就是他要走的路。   “试试看,先从唐芙下手。” 第75章   唐芙的日子过得不能说是丰衣足食, 也可以称得上是穷困潦倒。   杜程与姬满斋找到人的时候,唐芙实在落魄得惊人。   难以想象,之前还算是个老板的唐芙正混在一群小青年里给人洗车, 脸色灰暗,肩膀耷拉着, 整个人就是大写的倒霉, 气运简直降到了极点, 说是马上就要投胎都不为过。   杜程坐在姬满斋车里远远看着唐芙, 越发觉得他和唐芙的相遇并不是巧合, 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让他今时今日出现在这里, 带着心头的疑问。   “老板,好了。”   唐芙蔫蔫地招呼了一声, 湿毛巾随手甩在一边的铁架子上,毫无形象地蹲坐在一边斜斜的门槛上,手从兜里摸了支烟,在鼻尖下轻轻地嗅着。   杜程有些唏嘘。   在他印象里的唐芙,是个爱笑又有点无厘头的老板,没什么太大的架子,成天脑子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跟面前这个疲惫又颓废的青年模样相去甚远。   “过去?”姬满斋低声道。   如此落魄的样子唐芙肯定是不想让之前的员工看到的, 杜程有点犹豫,可事有轻重缓急,现在也不是他照顾唐芙自尊心的时候了。   “我先过去, ”杜程面露不忍,“你就在这儿看着,如果情况不对,就再过来。”   姬满斋:“好。”杜程刚去开车门, 袖子就被姬满斋拉住了,姬满斋目光深深,“小心。”   金色瞳孔温暖得像太阳,满满的只有杜程一个人,杜程心口闷闷的,避开姬满斋的目光,轻一点头,轻而缓地把自己的袖子从姬满斋的二指中抽出。   脚步往唐芙那走去了,心思却像是落在了姬满斋那,仍在揣摩思索姬满斋刚刚的那个眼神,脸上也不由热了。   “老板。”   唐芙低着头闻烟,车行不让他们这些小工抽烟,只能这样过过干瘾,杜程叫他的时候,他完全没反应过来,直到杜程叫第三遍“老板”时,唐芙才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到杜程,唐芙也是吃惊不已,“杜、杜程?”   “又见面了。”   对于见到以前的老员工,唐芙没有杜程想象当中的尴尬,他还是很开心,乐呵呵的样子,一扫颓靡,满面春风地对杜程道:“来洗车?”   “不是,正巧看到你了,来打个招呼。”   唐芙是人类,和欧阳玉一样,与那些妖怪之间的事情都是不相干的,身为人类,只能是被动卷入其中,一时之间,杜程都不知道怎么切入话题,寒暄几句之后,决定把白飘飘抬出来卖了。   他眨眨眼睛,用探听八卦的语气道:“老板,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   唐芙手上拿着烟,人完全傻了,他满脸无辜地摇了摇头,“没有啊。”   “我哪有闲工夫谈恋爱啊,”唐芙苦笑一声,“再说了,我现在一无所有,还欠一屁股债,哪个小姑娘傻啊,跟我谈恋爱,她图什么?”   杜程双眼紧紧地盯着唐芙,他恨不得揪着唐芙的领子审问他是不是在撒谎。   唐芙见杜程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定定的,一副吃惊不已的样子,心里大概也猜到什么,笑了笑说:“你是不是从谁那听了什么谣言啊,你跟他们还有联系?不对啊,他们都跟我没联系了……”唐芙自嘲地笑了笑,“我这么倒霉的人,离开我是好事。”   杜程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了。   白飘飘扭扭捏捏地说那个人你也认识的时候,杜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作假的样子。   而且她为什么要撒谎呢?   或者说,白飘飘和唐芙之间到底谁撒谎了?   “怎么了?”唐芙胳膊推了推发呆的杜程,又被人点了名去洗车,他忙收好烟,对杜程急急道:“我先去洗车,这份工作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再丢了我就得去睡桥洞了。”唐芙说着,起身拽了铁栏杆上的毛巾奔向那群小青年去了。   湿哒哒的车辆使出,唐芙趴在车上用干净的抹布卖力地去擦车上的水渍。   杜程目光复杂地看了唐芙一会儿,猛然意识到唐芙手腕上并没有白飘飘那样的红线。   是他只能看见妖怪的,还是白飘飘真的在撒谎?   杜程急匆匆地回到车上,车门还没关上,先说起了他了解的情况,“唐芙说他没有和白飘飘恋爱,白飘飘说谎了,唐芙手上没有红线。”   姬满斋:“红线?”   杜程把自己的新技能说了一下。   姬满斋偏过头,看向车窗外,“外头人手上你能看到红线吗?”   杜程扭头匆匆扫了一眼,这一眼不看不要紧,红线什么的倒是其次,刚刚还在擦车的唐芙却不见了。   杜程拉车门的手顿住,他瞪大了眼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去扫射人群,青年们三三俩俩,都是懒散又无聊的模样,唐芙——不在其中。   “他不见了……”   杜程缓缓道。   “你盯着了吗?!”杜程忙去拽姬满斋的胳膊,眉头紧紧皱着,他疏忽了,心中懊恼不已,希望姬满斋能不像他这么糊涂。   姬满斋没有让他失望,“你下车时,我已在他身上下了一道符咒。”   杜程长松了一口气,人都要软下来了。   姬满斋轻拍了拍他的背。   杜程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心思儿女情长了,赶紧道:“那咱们快追!”   唐芙见他一面就跑,分明是心虚,其中肯定有鬼。   亏他看到唐芙那么可怜,一点都没起疑心。   “不着急,”姬满斋沉稳道,“跑不了。”   车子驾驶到僻静的郊外一座大山下,这座山一直荒无人烟,传说还有野兽出没,政府也没开发,又出过一些事故,所以眼下是一个人也没有。   姬满斋下了车,双手几乎是在瞬间结了个翻山印。   再度看到这枚印,杜程有些唏嘘。   谁能想到这样历害无穷的印是丹宸子为曲觞特制的呢?   而曲觞在丹宸子爽约未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一次。   倒是他毫不知情地跟着学了,用了一次又一次。   这是否也是冥冥之中早有天定?   正在杜程思索时,姬满斋将那枚翻山印已扩大到如面前的山一般大,甚至笼罩住了面前的整座荒山。   那磅礴的气势中参杂着大厦将倾的恐怖,似是一个旅人已穷途末路油尽灯枯,杜程望着印,竟有流泪朝拜的冲动,他惊慌失措地望向姬满斋。   姬满斋背对着他,背影是那么熟悉又陌生,给人的感觉却是比面前的荒山更巍峨。   金色的翻山印上飘起了几个黑色的点,密密的,不算多,也不算少,就像是棋盘上的棋子,星罗密布。   杜程震惊道:“这些是什么?”   “罪孽。”   语气平淡而有力,杜程心里微微一震,他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   那是姬满斋独自去解决的许多“麻烦”。   在他忙于去解决那些点错鸳鸯谱的怨偶时,在他和精怪管理局的妖怪们打成一片玩闹时,姬满斋一个人默默地在做着这些事,有时在夜里碰见风尘仆仆回来的姬满斋,杜程还会跟他随意打个招呼,“忙完了?”姬满斋也就很随意地点点头,一个无趣的“嗯”字结束他这一天的奔波。   他既不夸耀自己的功绩,也不诉说自己的苦痛,他就像是一座山,无言地守护着他心中重要的东西。   杜程知道自己流泪的冲动从何而来了。   姬满斋,他不用说一句话,杜程已经懂得了他整个人。   “看看这只老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惊喜。”   姬满斋的语调慵懒又漫不经心,带着玩笑的意味,像是发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   杜程听得一怔,在排山倒海的思绪中被猛地拉了出来。   姬满斋双手利落地一收,比起刚才吃力地展开翻山印,他收印的手势和力道显得游刃有余了许多,他转过身面向杜程,左手摸到右手手套,一根一根地把手套摘除了,走到杜程面前,右手贴在杜程的面颊上,杜程被冰冷的温度激得一抖,姬满斋垂下眼,语气淡淡的,“怎么哭了?”   “啊?”杜程眨了眨眼睛,这才感觉到眼眸中的湿意,他抬起手想去擦眼泪,同时人往后退想顺势避开姬满斋的掌心,然而姬满斋的大掌已经强势又不失温柔地从他的面颊上擦过,带走了他脸上的泪痕,做完这个动作,他干脆地带上手套,低低地笑了一声,“走吧,去捉老鼠。”   杜程跟着他上了车,系安全带时不由自主地望向姬满斋。   他觉得姬满斋有点怪怪的。   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刚才给他擦眼泪时的动作都令杜程感到一种莫名的违和感,令他感到深深的不安。   “怎么了?”姬满斋没有系安全带,他偏过脸,似笑非笑,“你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什么。”   那股违和感太强烈了。   杜程猛然起了警觉,他召唤出自己体内的翻山印,面色冷厉地指向姬满斋,“你不是姬满斋,你是谁?!”   翻山印在他的体内太久,染上了重重火焰,金中带红,气势凌人,倒是比姬满斋那布满黑点的翻山印看上去更像仙家法宝。   姬满斋沉默一瞬,他低下头,宽大的礼帽挡住了他整张脸,杜程只看到帽顶散发着的黑色绸缎般的光泽。   “一旦不符合心里的期待就翻脸不认人……”   低沉优雅的声线,依旧是平和无波的语气,骤然多了丝危险的味道。   杜程戒备心更重了。   礼帽抬起,姬满斋金色的瞳孔已变成半黑的模样,他脸上带着笑容,神情似在挣扎,“我虽然很生气,但也不会对你怎么样,谁让我喜欢你呢……”   带着火焰的翻山印如同一道屏障保护着杜程,正在杜程不知所措的时候,姬满斋已经正襟危坐,去系自己的安全带,他边系安全带,边说:“不用怕我,我只是快要控制不住自己,逆天而行,报应全在路上等着呢。”他边说边笑,笑声很苍凉。   杜程的手不由放下了。   他想,他了解姬满斋,面前的这个人虽然很奇怪,但的确是姬满斋。   “对不起……”   杜程低声道。   “别道歉,”姬满斋的手像是慢动作一样僵硬地去拉了杜程的手,他抬起杜程温暖的手,在自己的唇角边轻轻一碰,“对我,你永不会错。” 第76章   车停在了一个杜程想都没想到的熟悉的地方, 市一中。   “很多学校都有建在墓地上的传统,”姬满斋抬了抬帽檐,最后干脆直接摘下了帽子扔到一边, 头发略微蓬松地散开,他也不整理,转过头对满脸吃惊的杜程道, “小孩的阳气重,压得住那些妖魔鬼怪。”   杜程一手拉住安全带, “你的帽子……”   “没关系,”姬满斋漫不经心道,“不会出什么纰漏。”   杜程还是紧张,姬满斋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失控。   姬满斋先下了车,杜程坐在车里仍是犹疑不定, 如此紧张的事态下,姬满斋还出了问题, 可以称得上是雪上加霜。   “下车吧。”   在杜程发怔的时候,姬满斋已经走到了他那一侧,替他拉开了车门, 黑色手套就伸在杜程面前。   杜程完全呆住了,忙避开姬满斋的手跳下车, 面前的姬满斋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姬满斋收回手, 轻笑了一下,单手解开西服的扣子, 将西服完全敞开, 束缚着自己的封印松动的感觉美妙极了,他脚步向前,步伐却是不稳, 就像是脚上有镣铐一般,僵硬地走着。   杜程跟在他身后,心跳一直不平稳地加速。   强烈的不安感令他几乎无法去思考,他的眼中只有一个姬满斋,姬满斋的安危姬满斋的状况在他心里压倒了一切。   脑子里乱哄哄的,像在经历一场地震。   整座学校上空隐约笼罩着淡灰色的云彩,说不上是不详,但也绝对不会让人觉得舒服。   学校门口的保卫室是空的,没有人来给两人开门。   “翻墙。”姬满斋干脆道。   “不用,”杜程终于接上了话,这次是他向姬满斋伸手,“我带你过去。”   本体为墙的杜程牵着姬满斋的手轻轻松松穿墙而入,进入学校后,姬满斋却不肯放手了,“拉着你的手能让我感到平静。”   “很严重吗?”杜程看向姬满斋,金色瞳孔里的黑色部分越来越多了,杜程不害怕,只是担心,很担心很担心,姬满斋是不是快撑不住了?   他放下豪言壮语,扬言要与天道抢人,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抢,如果姬满斋真的要死,他又该怎么办?   姬满斋太强了,以致于杜程从来没有将他放在一个弱者的位置上。   暗地里姬满斋到底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说出自己命不久矣的话?   “很严重,”姬满斋紧了紧杜程的掌心,嘴角牵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已经严重到无法克制自己的私欲,我的脑海里现在全是你,只有极少数的部分分给了那些所谓的公义,我真是快疯了。”   怎么可能不爱呢?   那种自私又危险的情感只是被他强行地压抑控制在了一层又一层的禁锢之中,他警告自己不要去触碰,那些东西一旦被释放,会将他与杜程一起焚烧殆尽。   可惜,他从未成神。   姬满斋托起杜程的手,在他的指尖轻轻一吻。   “我真想让那些打扰我们的人和事全部消失。”   指尖是凉的。   姬满斋的嘴唇几乎是一块冰。   杜程抽出自己的手,将自己的掌心贴在姬满斋脸上,也是又冰又凉,就像那个浑身浴血的丹宸子给他的感觉一样。   缺陷,姬满斋说过他有他的缺陷。   这缺陷会是致命的吗?   掌心的温度太温暖了,令人沉迷流连,姬满斋侧过脸,像只猫一样蹭了蹭杜程的手掌,他后退半步,重新牵住杜程的手,神色看上去冷静了不少,“这样就够了。”   杜程被姬满斋一下搂入怀里。   移动的速度太快了,简直就像是在御风而行。   整座校园安静极了,杜程在移动中看到每一间教室都坐满了人。   老师在讲课,学生懒洋洋地举手,音乐老师面带微笑地弹钢琴,篮球馆里男孩子们挥汗如雨地在打篮球。   可是没有一点儿声音。   他们像是罩子里的人,被某种神秘的力量隔绝于这个世界。   杜程在姬满斋渐冷的怀里,随着姬满斋的起跃,教学楼逐渐收于眼底,他们处的位置越来越高。   终点是学校的钟楼。   巨大的圆形钟表是学校的标志。   秒针“咔嚓咔嚓”地转动着,是这个寂静世界唯一存在的声音。   杜程很快意识到,它正在倒计时。   姬满斋单手搂着杜程的腰,眼眸垂下,金色瞳孔中映出的却并不是学校的风景,而是一张张刻在他脑子里的符咒。   这样的高度,却连一丝风都没有,杜程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气闷和压抑,他仰起头企图去寻找太阳来给他一点安慰。   没有。   没有太阳。   天空中只有灰色的云,厚厚的云层挡住了一切光明的可能性。   脖颈间骤然一冷,杜程扭过脸,姬满斋的鼻子在他脖子间轻轻一嗅,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这个动作当然是不合时宜的,但杜程没有感觉到一丝的暧昧旖旎,他只感觉到姬满斋似乎真像他所说的,他快要撑不住了。   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姬满斋从来不露形迹,所以他也就不闻不问。   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姬满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   姬满斋在那一嗅之后便毫不留恋地抬起头,单手结印,翻山印从他指尖一跃而起,扩大成了一张网,金色的印飞入空中与天空中的灰云对抗,迸发出了一道一道光晕。   杜程紧紧地抱着姬满斋,大声道:“我能帮上什么?”   “就这样……”姬满斋垂下脸,金色的眼眸几乎已经全黑,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杜程惊恐地去帮他擦拭,姬满斋对他笑了笑,“你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他再也不要这个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死去。   即使他的生命要走到尽头,他也想最后一眼看到的人是他。   “丹宸子……”   一声叹息传来,杜程猛然转过脸。   钟楼侧面的教学楼楼顶,唐芙正坐在楼顶的边缘,双脚晃荡着,身后一条雪白的尾巴像有自己的意识般慢慢摇晃。   “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也算对你有恩,”唐芙转过脸,面上的表情完全变了,清贵又高傲的灵魂为他注入了崭新的生命力,“为什么你总要坏我的好事呢?”   那不是唐芙。   杜程可以百分百地确定。   姬满斋没有回应,他既要维持翻山印与天空中的符咒对抗,又要克制体内的心魔,甚至天道都在拖他的后腿,身上的温度持续下降,黄泉里的冤魂正想将他拖入其中。   情况已糟到无可救药,姬满斋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至少,至少杜程还在他身边。   死了也会开心。   比起姬满斋强弩之末的情形,唐芙看上去要游刃有余多了,他向杜程摆了把手,微笑道:“好久不见。”   笑容放肆又轻佻,令杜程猛然想起了尘封记忆中的一个人——“莘九?!”   唐芙慢慢点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潜藏在人类皮囊下的兽暴露出了自己的野性。   “照理说这个时候,反派就应该交代自己的邪恶计划了,”唐芙托着自己的脸,眯起眼睛,“不过,我觉得这个故事里我应该是主角才对。”   “瞧你们,个个都纠结在情爱中。”   “我们狐狸精可不会这样。”   “对不对?”   唐芙语调婉转,在他的问询中,暗处躲藏的白飘飘悄悄挪了出来。   杜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飘飘……竟然还有白飘飘……   他之前还在纠结是谁在撒谎,原来、原来他们两个全在撒谎!   “九哥,”白飘飘声音怯懦,她不敢看杜程和姬满斋,“他们会死吗?”   “傻瓜——”唐芙摸了摸白飘飘的头,动作漫不经心地就像爱抚宠物,“他们可是神,神怎么会死呢?”   白飘飘咬了咬嘴唇,她扬起脸刚想对杜程说什么,唐芙的手指按住了她的唇,“嘘,让我们静静欣赏——神的陨落。”   “杜——程——”   姬满斋声音缓慢而艰难,杜程仰起脸,他看到了一双纯黑的眼眸。   姬满斋的喉咙全然地被掐住了。   灰色的云层,那诡异的法阵形成了奇异的漩涡,或许杜程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所有的力量正顺着翻山印被无穷无尽地吸入其中。   他上当了。   老鼠给猎人放置了一个诱饵,在猎人心神无法自控的时候,趁机将猎人骗入了圈套。   呼唤所爱之人的名字,是姬满斋仅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源源不断的灵力随着法阵流向唐芙体内。   充盈、饱满的力量令莘九感到痛快极了。   当年,天灾降临,莘九借凡间帝王之势,倾举国之人之气运强行成仙,当然其中最重要的媒介就是曲觞的头发。   神兵残留在世间唯一的碎片。   什么朋友,什么道义,什么情爱,那些东西根本都不值一提。   他们九尾狐能一代一代万年不死的根本就在这里。   可那不死也是“死”。   莘九不想死,不想变成另一个人。   他想成仙。   只差一步,如果不是丹宸子抢走了曲觞的头发,他早就成仙了!   九尾狐一族毕生的心愿将在他身上实现。   可惜只差了一步……   他只好忍痛断尾,将自己藏入这条最重要的尾巴中,随着那万劫不复的昏君进入轮回,悄悄地躲在昏君体内,暗中操控一切,等待着机会。   而这个机会,在杜程出现时,终于被他等到了!   丹宸子抢走的成仙机会,就由他自己来偿还! 第77章   天空中风云变色, 不单单是姬满斋金色的灵力飞向空中,整座学校上空都漂浮着无数浑噩的魂魄跌跌撞撞地向漩涡中心飞去。   钟楼顶也显现出了它的真面目, 赫然就是当年那座九天揽月阁的阵眼。   杜程死死地抱住姬满斋,姬满斋的身体冷得吓人,他想结印,却被姬满斋的另一只手控制住,姬满斋不能说话,不能动作,只用眼神对杜程说话。   他在说:“不要。”   黑发在风中被吹乱, 一丝不苟的姬满斋变得狼狈不堪, 手臂与翻山印相连的地方正逐渐变得透明。   漆黑的眼紧紧地盯着杜程,像是想在最后的时间里牢牢地记住这张脸。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在杜程的胸膛中肆意蔓延, 他能做什么?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姬满斋在他面前死去?   压迫感越来越重,白飘飘也越来越抵挡不住, 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抽连着她, 将她吊起, 她想挣扎,偏头顶被莘九控制住了, 根本动也动不了。   动物尖锐的叫声响起,杜程吃力地顺着声音望去,白飘飘在莘九手下现出了原形,雪白的狐狸在人类外表下反叛的先辈手中无力挣扎,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此刻,她终于明白,她亦是一块垫脚石。   妄图成仙的执念与贪婪将她送到了现在这个万劫不复的境地,这或许就是一开始注定好的惩罚。   缺了一条尾巴的狐狸, 果然是不能成仙的吧?   白飘飘缓缓闭上了眼睛。   随着九尾狐本体的灵力进入体内,唐芙的双眼已幻化成纯然的兽类眼睛,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防备警惕着任何意外的发生。   他失败过一次,绝不会失败第二次。   牺牲了一切,赌上了所有,他会赢,他一定会赢。   狐狸的模样越来越残缺,杜程的心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他看着那个造成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拼命地对自己说:冷静,他要冷静。   他能救这个世界一次,就一定能救第二次。   唐芙是人类,这不会错的。   他能分辨出妖怪和人类的区别。   所以莘九极有可能是躲在了唐芙的身体内。   那唐芙呢?那个一开始遇见的有些傻傻的老板唐芙呢?   杜程的眼睛亮了亮,他仰头看向姬满斋,姬满斋也正看着他,很奇异的是,杜程没有从姬满斋的眼里看到一丝惊慌,有的只是眷恋与温柔,抛开了一切表象,好的与坏的全都不见,最真挚剔透的情感近在咫尺。   额头开始微微发烫。   杜程闭上眼睛。   “唐芙,你在吗?”   莘九的手腕猛然跳动了一下,像是一团火在灼烧,他不得不去分神察看。   “阿莘。”   体内发出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阿莘。”   不,不要听,他已经将所有的情丝斩断,他要成仙,他只想成仙。   “阿莘,我知道是你……”   “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知道是你了。”   “你变成了女孩子啊。”   “还是很可爱。”   “阿莘……没关系……你骗我也没关系……”   “够了——”莘九暴怒地看向手腕,手臂连接着九尾狐本尊,一道红色的枷锁已经扣上了他的手腕。   一幕幕画面疯狂地向他袭来。   九尾狐又遇上了那个愿意捧出一颗心换他一个笑容的傻瓜。   那个傻瓜已经被他害得一无所有,从灵魂到躯壳,都献祭给了他。   莘九躲在他的躯壳里,看着那个笨头笨脑的灵魂跌跌撞撞地又飞向了他在世间的另一部分。   很好,这样正好方便他收回本体。   残留了情丝的九尾狐本体再一次被这个傻瓜打动了。   他已经一无所有,却还是竭尽所能地对她好。   飞蛾扑火,烧尽全部。   “阿莘,传说登上九天揽月阁的最高一阶就会飞升成仙,”君王牵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试探,“你会丢下我吗?”   九尾狐心里盘算着自私又狠毒的计划,随手揉了揉君王的头顶,像安抚一只小狗,“不会的。”   君王还是不安,低着头若有所思。   九尾狐不耐地哄他,将君王抱在怀中细细轻吻,“如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带陛下一起走,好么?”   得到了心爱之人的承诺,君王高兴得像个稚子,他搂住心爱之人的脖子,笑容灿烂又单纯,实在不像人间至高无上的帝王,“好,阿莘,你一定要答应我,无论你去到哪里,都要带上我。”   “阿莘……”   呼唤声如在耳畔,喃喃细语,如影随形。   “别叫了……”莘九单手现出锋利的爪子,暴起向手腕上的红绳砸去,“我让你别叫了!”   碰撞之下,一股强大的力量迸发,莘九手下昏迷的九尾狐尖叫一声,与莘九骤然分开。   天空中风起云涌漩涡般的法阵也停了下来。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静止。   手腕上仍然是有红色的丝线缠绕。   莘九红着眼睛看向杜程,杜程眉心的桃花闪烁,与莘九手腕上的红如出一辙。   “你以为这样就能拦得住我吗?”   法阵中心缓缓飘浮上来一个人影。   赫然就是失踪的谢天地,胸口上方悬浮着一个巨大的透明星盘。   “我要成仙,垫脚石不够,那就用登云梯!”   云顶所有的灵力俯冲而下,直直地灌入谢天地胸口的星盘,几乎是在一瞬间,谢天地消失了。   他的血肉被星盘“吃”了进去。   杜程看着面前的场景,震撼得不能言语。   他的脚下也在晃动,紧紧抱住的姬满斋被那股强大的力量一起带向了星盘。   “不要!”   杜程死死地抓住姬满斋的腰,双眼赤红。   在生死的这一刻,他才猛然发现,姬满斋在他的心里已经不知不觉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他看惯了那些凡人的执念,到此刻,他才知,他亦是凡人。   姬满斋冲杜程笑了笑。   笑容很温暖。   是初见时的朗朗君子模样。   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杜程”。   他叫的是他的名字。   下一刻。   怀中人幻化成雾,与灰色的云层齐齐坠入星盘,星盘如同饱食的怪物般猛然扩大。   杜程立在钟楼顶上,狂风肆虐,他的怀中连冰冷的温度都没有了。   原来失去爱人是这样一种感觉。   回忆从不够深刻,切肤之痛才够现实。   远处,唐芙的身体正在撕扯,他体内潜藏的险恶魂魄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从人类的躯壳中跳脱出来。   星盘正在成长。   莘九便要从中抽取新长成的神仙命线借势成仙,到时天翻地覆,他将会是新世界的第一个仙人。   斩断情丝,就为了成仙、成神,如此丑陋得不顾一切,那样子到底是成神还是成魔?   杜程心中平静极了,他看着莘九满目贪婪地奔向即将成形的星盘,一边倒在地上缺了一条尾巴的九尾狐奄奄一息,还有昏迷中不知是生是死的唐芙。   成仙,听着多么美好,怎么会是这样难看的画面呢?   他曾成神,在烈火中将自己从内到外焚烧殆尽,在意识的最后一刻,他所呼唤的仍是那个令他欢喜也令他痛苦的名字。   渡情劫。   情为什么是劫?   世上不该有情劫。   离星盘越来越近,改变命运的时刻就在眼前了……   “阿莘。”   没有人叫他,可他仍然听到了呼唤声,他回头,倒地的人已经离他很远了。   要抛下他吗?   许下的诺言他从来没有当真过。   他是九尾狐啊,最狡猾最喜玩弄人心的九尾狐,怎么可能对一个凡人许下诺言呢?   走,去登他的云梯。   莘九猛然转头,就在他转头的那一瞬间,一股强大的无可抗拒的力量猛然将他拉后,径直将他拖到了唐芙身边,手腕火烧般刺痛地与唐芙的手腕紧紧贴在一起。   莘九拼命地往星盘的方向望去。   杜程已经走到了星盘上,星盘没有将他吞噬,他飘浮在星盘上,周身燃烧着金色的火焰,宛若天神。   杜程弯下腰,平静地将单手贴在透明的星盘表面,星盘瞬间牢牢地吸附在他手上,它吃饱了,乖巧地认了个新主人。   “姬满斋……”杜程轻声呼唤,“你是不是……早就算好了?”   “不……”   “不!”   绝望的呼唤声撕心裂肺地响起。   杜程只看着手上的星盘,星罗密布的线交织缠绕,寄托了世间万千生命,其中就有他熟悉的灵魂。   【“雄赳赳还有机会吗?”   “有。”】   “真了不起啊,”其实真正伤心的时候是很平静的,就像姬满斋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平和又温柔,杜程自言自语,脸上甚至带着笑容,“所以,你也非要这样离开我一次吗?”   应该是很早就有这样的念头了吧。   满身债孽,孰能偿还?他选择以同样的方式,经历他曾经的经历。   单手结起最熟悉的印,翻山,为什么这样取名呢?   是因为爱一个人就像翻越一座太高的山一样难吗?   金色的印已经完全被火焰包围,它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他的东西。   把什么都留给他了,除了自己。   杜程在莘九面前落下。   世间的确有了一个神,但并不是他。   “成仙不是这样的,”杜程轻声道,“你不会爱人,怎么可以成神呢?”   莘九面若死灰,他的机会,唯一的机会已经没了。   杜程抬手释放出星盘中曾被祸害过的半妖,以及学校中那些无辜的魂魄,灰色的云尚未散去,无数的魂灵像飘散的星。   温暖的魂魄从杜程身边走过,有只乌鸦停留在他的肩头。   他听他说“谢谢。”   翅膀展开,半透明的鸟儿与魂灵的洪流一齐奔向轮回。   有位仙人爱上了一个精怪。   ……为他改写了这世间的法则。 第78章   新世界的到来悄无声息, 祥和宁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晴天,灰色云层正慢慢散开, 细碎的阳光已经透了出来, 给人间送来光明。   莘九倒在地上,既已失败, 他也没什么好再顾忌的,他看向杜程,轻声冷笑, “你说的倒是轻松, 命中注定要成神的家伙, 我如果有你这样好的命,我也不想这样难看, 你知道九尾狐有多难成仙?!”   生而为灵兽, 似是上天眷顾,离登仙只差一步, 却是一代一代只能在凡间消亡, 记忆的继承不是馈赠而是诅咒, 每一个九尾狐在诞生之初就传承了上一代不能成仙的不甘与痛苦。   成仙已经成为了九尾狐头上的枷锁, 不成功,便是下一代更深的怨恨, 就像是造物主加之于他们的诅咒一般。   杜程看着莘九现在也丝毫不知悔改的样子, 淡淡道:“我总算知道周隔海的自私嘴硬是从哪学的了。”   “你羡慕我的命吗?那就去试试吧。”   翻山印带着火焰呼啸着向九尾狐袭去, 不客气地将九尾狐的本体与单独的灵魂全包裹在了一起。   既然喜欢, 那就不如亲自去尝尝在不周山的火海中被炼化是怎样一种滋味。   凡人倒在地上,最是无辜。   杜程想抹去唐芙的记忆,让他忘记一切重新开始, 但这样做,太过傲慢,自以为是地做觉得对对方好的决定,最后适得其反的例子,他还见得少吗?   人间的经历教会了他许多。   杜程唤醒了唐芙。   “阿莘……”   唐芙幽幽转醒,一有意识就呼唤莘九的名字,看到面前的杜程时,他先是一愣,随后立刻去抓杜程的袖子,“别杀他!”   看来,唐芙也什么都知道了。   星盘在手,前程往事俱在心中,杜程有点明白当初的司命为何那样执着傲慢,这种掌握未来的感觉的确会让人有些迷失。   前世的唐芙比今世的还要惨,被九尾狐骗得团团转,连整个国家的国运都赔了进去,如若不是莘九要借壳转身,唐芙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他所欠下的债,不仅今生倒霉透顶,穷困潦倒,来日回到地府,还要在地府受苦受罪上百年,来偿还他这位昏君所犯下的罪过。   “他害得你有多惨,你不知道吗?”   唐芙拉着杜程袖子的手松了,“我知道……”   “我可以让你忘记他,重新来过。”   “你的债,是他骗你欠下的,就让他去还。”   “如果你答应的话,从今天起,霉运就会远离你,你可以做一个普通人。”   做一个普通人……原来是最幸福的么……   忘记……   其实唐芙也是有那么一点点感觉的。   第一次见到白飘飘时,心脏从未有过的急速跳动。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里有个没有脸的人,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样子,那一晚上他都没有睡好,惴惴不安的,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对白飘飘心动。   梦里的人是谁,唐芙没去多想,甚至还有点不敢去想。   到底是他本能的警告,还是莘九也在犹豫不舍,不希望他再陷进去?他知道这么想也许有些自作多情了,可莘九是他曾经的爱人,他所认识的莘九绝没有那般无情无义。   最重要的是莘九本可以不管他的,莘九完全可以借助任何一个人的躯壳转生,而不用费尽心思地带他走。   黄泉路上,他拉着他的手淌过那一条河流,他浑浑噩噩开始遗忘,只记得掌心被人牢牢抓住的安心感。   他骗了他所有,唯独有一点没有骗他。   他说了不丢下他,就真的没有丢下他。   唐芙下了决心,“杜程,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想忘记他。”   听到唐芙的回答,杜程竟没有感到一点吃惊。   “我不杀他,杀人没有任何意义,”杜程垂眸望向星盘,“也许有一天,他会回来,如果你还记得他。”   杜程在唐芙面前一跃跳下,唐芙完全来不及反应,他趴上天台的栏杆,只看到灰色的雾中,一点红色的身影翩然消失于其中。   “咚——咚——咚”   下课的铃声响了。   新的法则降临于世界,所有的精怪、半妖全都接受到了新法则的洗礼,轮回这个新鲜的词汇进入妖怪们的脑海。   原来,原来他们都还有机会!   被强权管束才待在精怪管理局的妖怪们骤然有了动力。   原本,妖怪们都觉得这一辈子过完就烟消云散了,其实内心个个都想搞事情,活就活这一辈子了,反正也是穷途末路,为什么不去醉生梦死一番呢?何苦要融入社会,勉强自己做个人?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去做一些出格的事情。   如果不是有姬满斋这尊大佛坐镇,世间早就乱套了。   现在可不一样了,他们也可以进入轮回了。   今生修行,积德行善,下辈子就不用再做妖怪,辛辛苦苦地去修炼,他们可以成为一个人,普通平凡的人类。   新的管理者原本也是精怪,现在都已经做到神仙了,这不是妥妥的榜样?!   管理局的新局长坐在老局长的办公室里,单手召唤出星盘,又把星盘收回去,来来回回像是无意识地游戏一样。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很安静。   墨缸里的周隔海被杜程扔进轮回地府去还债了,相信他在地下遇到那些曾被他伤害过的精怪,怕是日子会过得相当精彩。   杜程仰起头,蜷缩在姬满斋的椅子里,他觉得很空虚。   星盘吞噬了谢天地和姬满斋,这两位前世仙人最终铸成了一个由石头变成的神,想必司命早在上一代星盘料到了今天的情形,所以从上辈子就开始挣扎,最终还是未曾逃过命运的摆布。   世间万事万物都被一个星盘左右命运,这岂不是太可笑了吗?   成神真是一件很寂寞的事。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不满,掌心的星盘连忙向它的新主人传递它真正的作用,它并非是命运的主宰者,只是忠实的记录者而已,星盘上的情形瞬息万变,顶多只能起一个窥探的作用。   神器果然是神器,极为通灵,险险地度过了一次被销毁的危机。   星盘上对前后所有发生的事情都记录得很清晰。   包括……姬满斋暗地里自己去做的那些事。   抓捕作恶的妖怪,独自去寻找罪魁祸首,他其实差一点就能抓到莘九了,无奈莘九躲在唐芙这个人类的壳子里,这才数次躲过了姬满斋的追捕。   姬满斋的状况越来越糟,他早就已经不适合再去使用翻山印,却是强行地一次次使用翻山去镇压那些已经被邪术迷惑,失了心智的妖怪。   大限将至的感觉越来越显著,他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   他偷偷去找谢天地这位星盘的原主人去算了一卦,他没有告诉谢天地算卦的内容是什么,听谢天地说卦象上是九死一生的预兆,脸色沉静了下来。   谢天地失踪后,他假装去报警,实则却只是在公安局里转了一圈,而什么都没做,就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姬满斋早怀疑身边有了内鬼,只是一直不动声色。   未成形的星盘出现时,姬满斋一点也不诧异。   九死一生。   也该到他偿还的时候了。   他把一切都算好,一切都计划好,甚至于连他被心魔控制也在计划之内。   只有这样,他才能更逼真地演好那一出戏,连自己都骗过去,才是最不会出错的境界。   姬满斋的这一条线戛然而止。   谢天地的那一条线倒是有第二截,这个前任司命最终还是步入了凡人的轮回之中,再经历十世的历练就又能成仙了。   姬满斋为什么没有呢?   杜程抽出姬满斋的哪一条金色命线。   这一条线很长很长,从姬氏的小公子开始起。   小公子生下来就云雾漫天仙气缭绕,粉雕玉琢,可爱得如同仙童,从懂事起便学诗书懂礼仪,之后便上山修炼,苦修不辍,他也曾顽皮地逃了早课,与师兄弟偷偷下山去喝酒,他也曾在人间除魔受挫,遍体鳞伤地在凡间悄悄修养。   成仙后他没有一天的放松,身居仙位,心在凡尘。   他为一颗小小的石头动了心,暗中的挣扎与压抑,杜程在命线上看得清清楚楚。   还有在曲觞死后的枯坐不周山,剖尽心头血。   一个活的姬满斋完完整整地呈现在杜程面前。   他了解过的,没了解过的,所有的细枝末节全部都展现了出来。   姬满斋也会受伤,也会痛苦,也会伤心,会妒嫉,会贪婪,贪嗔痴爱恨迟,他亦是凡人。   心头涩涩地发紧,杜程握紧了那根金色的命线,把自己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努力地去感受姬满斋残留的气息,他爱上的是一个凡人,这令他感到更加珍贵。   金色的命线在掌心微微发烫,刺痛了杜程的肌肤,他垂下眼打开手掌,在模糊的泪水中看到了一点刺眼的红。   金色的命线长出了新的一点,是红色的。   命线上闪烁着鲜红的颜色,只有一点,像是小小的火苗,上头的温度烫得杜程掌心起了淡淡的红痕。   杜程忽然想起姬满斋掌心的伤还有他在姬满斋身上留下的各种痕迹,他一直不懂,他怎么能在姬满斋的法器上留下痕迹呢?   现在他明白了。   因他爱他,给了他能伤害他的力量。   因他爱他,他的命运重新发生了改变。 第79章   星盘上重新出现了姬满斋的下落。   黄泉里的三生石静静躺在泉水中, 红痕散发着温润的气息,那是丹宸子剖下的心头血留下的点点痕迹。   “回来了?”   杜程回头,却是他梦中出现过的老人, 他正摆渡, 小舟上坐着无数亡灵,看到闯入冥界的杜程, 一点也不慌张,笑意盈盈,“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   “他伤了那么些魂魄, 搅得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那些人纠纠缠缠, 几世不得安宁……”   老人说的是丹宸子下地府追曲觞时, 在黄泉中弄伤的那些亡灵魂魄。   “因你而起,因你而终, ”老人微笑道, “倒算是个好结局。”   命线中的画面回到杜程的脑海中,他恍然大悟, 为什么那些人能拿走他的灵力, 那是因为原本便是他和姬满斋惹下的祸事。   如今又回到了这里。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他的心头血, 他将还给他。   “我想带走这块石头。”   “不成啊, ”老人慢慢悠悠地摇桨,“三生石归位, 这人间的姻缘可就完满了, 若你离开, 这岂不是又要乱套了么?小石头, 成神,担的是责任。”   杜程仿佛又听到了女娲娘娘的声音。   他的大作为,也是他的大责任。   “那我不走了。”   红色身影潜入泉水之中, 他像千年之前一样,躺在了黄泉之中,那些梦中的幻象一一得到了验证,魂灵是白色的,翩然如蝴蝶般轻盈地在泉水上掠过,他躺在泉水中,身边就是他的本体,一股无形的温暖的力量将他们相连。   姬满斋,我陪你,无论多久,我都陪你。   先前,杜程在黄泉中修养时,浑浑噩噩什么也不知道,偶尔有魂灵的碎片飘下,带来一点爱恨情仇,他也是转瞬就忘,虽无忧却也无趣。   如今,杜程守着三生石,在黄泉里看热闹,倒也不算无聊。   闲来无事,他就把翻山印里的九尾狐叫出来问话。   莘九吃了苦头,嘴上倒是认错,不过杜程看得出他根本就没真的觉得自己哪做错了,于是每日火烤狐狸,让九尾狐悄悄那些死性不改的魂灵都受怎样的惩罚,来世又是怎样的命运,也让九尾狐瞧瞧那些高贵的灵魂都是如何生活,如此上下齐心,好好教育教育这三观不正的狐狸。   有时候,他直接将九尾狐扔进那些残魂碎片中,让九尾狐亲身经历一番。   至于白飘飘,物理老师牛顿下来投胎,被杜程热情挽留,给白飘飘没日没夜地补习功课。   三生石靠着杜程这个真神的温养,石头上的裂痕越来越饱满,与杜程额头上的桃花相似度也越来越高。   命线上的红色蔓延得很慢,但的确每日都在长,杜程心里有希望,也就不是那么难过了。   他的性情在长久的等待中倒是变得温和持重起来。   也令他常常地想起姬满斋,想姬满斋在等待的时候在想什么,应当是要比他伤心的多。   “我去看看谢天地怎么样了,你乖乖的哦。”   杜程从水中立起,单手幻化出一个帽子盖在头顶,这帽子能让他的气息在凡间变得很淡。   姬满斋不在的时候,他好像就成了姬满斋。   “我一生下来,我奶奶就给我算过命了,贵不可言哪。”小孩脚踩课桌椅,手上拿着扫把,对着一起值日的同学大吹特吹自己的命有多好。   同学们都听习惯了,由着他吹。   谁不知道他是本班第一倒霉蛋,喝水都能塞牙缝。   小孩吹得兴起,摇头晃脑,同学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哎——小心——”   男孩得意忘形,屁股在课桌椅上晃荡得厉害,桌椅一脚一歪,男孩双手在空中乱舞,大呼小叫地喊救命。   然而一阵和暖的风吹过,歪倒的课桌奇迹般地平稳了下来。   男孩在空中保持着跳大神一样的姿势,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对目瞪口呆的同学们道:“你们都看见了吧?”   “奇迹啊同学们!”   男孩兴奋地一拍大腿,又要开吹时,班干部实在看不下去了,“你到底扫不扫啊,你再不扫,我扣你分了啊。”   “扫扫扫……”   面对班干部的制裁,男孩还是唯唯诺诺地跳下了课桌椅,他往身后一看,什么人都没有,那他怎么觉得刚才好像有人扶了他一把似的?   不会是鬼吧?!   男孩汗毛直竖,忙和自己亲爱的同学们靠得更近了。   看到谢天地还是那副爱得瑟的模样,杜程心里很欣慰。   刚认识谢天地的时候,他都快烦死谢天地了,最讨厌的莫过于他这副插科打诨油腔滑调的劲,而现在,他看到那样的小男孩,却觉得很亲切,仿佛下一秒,那个温和又严肃的男人就会出来收拾太皮的谢天地。   杜程嘴角微笑,听到一声粗噶的鸟叫声,他仰起头,有只黑色的乌鸦从他头顶飞过,落在城楼的墙头上,双眼机警地巡视四周,低头用自己的喙仔细地整理自己的羽毛,它似乎是察觉到了人的目光,抬起眼看了杜程一眼,扑棱棱地飞走了。   街边餐馆的电视里正播放着一档访谈节目。   “《雄赳赳》这部动画自发行以来就十分受广大小观众们的喜爱,原著漫画也已累计卖出了百万册,可以说是这几年来最成功的漫画影视化作品之一了,那么牧老师,站在您的角度上看,您觉得这部作品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呢……”   “……欧阳老师生前,我有幸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是一位心胸非常开阔的艺术家,非常的坚强,我们都知道他老年时身患重症仍坚持公益……我觉得主创这样一个充满了爱的精神是会体现在作品上的……就像我的画,很多年前,我曾经爱上过一个女孩,她教会我很多……”   杜程按下帽檐,从餐馆旁走过。   在街边的角落里,小商贩正在贩卖餐馆廉价的美味食物,大火油炸的烤串吸引了许多行人。   “老板,来一串羊肉串。”   “好勒,要多辣的啊……”   温和的中年人抬头,对上带笑的眼睛,唐芙的记忆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时间过去太久,他以为杜程不会再回来了。   “城管来啦——”   前头的摊位发出警告,唐芙连忙收摊,手忙脚乱之间,热油乱飞,烫伤了他的手,他边叫边推车,对杜程招呼道:“跑!”   移动摊位一直推到江边,唐芙才停了下来,搓搓手上被热油烫到的红痕,对杜程咧嘴一笑,“还行,今天卖了一个小时城管才来。”   二十年来,他一如既往的倒霉,也一如既往的乐观、开心。   “怎么有功夫来看我了?”   “顺便。”   江面上的风温和得像情人的手,杜程深吸了一口气,露齿一笑,“还想他吗?”   “想。”唐芙毫不犹豫道。   “如果你再见到他,你会做什么?”   翻山印藏在掌心,九尾狐在烈火炙烤中听着那被他骗得体无完肤的人说话。   唐芙想了想,“给他一耳光吧。”   杜程没想到这个答案,“为什么?”   唐芙嘿嘿笑了一下,人到中年,日日操劳,笑起来也是一副倒霉相,“我打他了,你就不好意思打了嘛,这就跟做家长一个道理,自己家孩子犯错了,那肯定自己家长得狠一点,要不然就得别人来帮你教育孩子了,那别人不是自家孩子肯定不心疼,教训起来没个轻重的。”   “你在内涵我啊?”杜程挑眉道。   “没有啊没有啊……”唐芙连忙笑着摆手,翘起的嘴角逐渐往下,他低声道,“他还好吗?”   杜程无声地问九尾狐,他问你好不好,我该怎么回答?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九尾狐在猛烈的火焰中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说。   “挺好的。”   “挺好的就行,”唐芙松了一大口气,又堆起讪讪的笑容,“你说我还有机会见他,是什么时候啊?”   “别想了,忘了他吧。”   “说好的,你这……”唐芙挠了挠头,“我们说好了,他不丢下我,我也不会丢下他,这辈子见不到,我下辈子也应该还有机会吧?”   听到了吗?   九尾狐似是被激怒了,尖锐道:蠢货!这种蠢货……他声音渐低,最后只剩动物的悲鸣。   “羊肉串是真吃还是假吃啊?你真要吃,我给你烤一串。”   “可以啊,”杜程坐下,望向远处的天,“多烤一串。”   在人间逛了一圈,杜程回到冥界,手上的羊肉串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香气,杜程轻叹了口气,羊肉串喂了路过的幽魂,径直躺入泉水中。   视线弯弯曲曲模模糊糊,杜程轻声地自言自语。   “谢天地挺好的,他这辈子有点倒霉,我看过了,他那十世还要经历许多苦难,这一世算轻松的了。”   “不过唐芙比他更倒霉,你都不知道,他给我烤羊肉串的时候,那炭火死活都点不着,最后实在没办法,还是我点的炭火,可惜地府容不下这人间的一根羊肉串,我带下来想给你闻闻的。”   “从前遇见的人我都看了,他们有人死了,有人活着,有人过得好,也有人过得不好,你是不是很想知道?”   “想知道的话……”杜程声音轻柔,“就自己起来看。”   “啪——”   极轻微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像是花开的声音,杜程猛地转过脸。   三生石上开出了个小花苞,摇摇晃晃,金光璀璨。 第80章   石头上孕育的新生, 已经渐渐学着做一个温和自持的神的杜程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金色的花苞从三生石上掉落,轻轻落在杜程的掌心,杜程从泉水中立起, 感受着上面淡淡姬满斋的气息, 眼眸中潸然泪下。   他的等待终于有了意义。   “别哭。”   温柔的声音传来, 杜程一下就愣住了。   他怀疑自己是太想姬满斋而出现了幻听, 于是凝神又仔细地去听。   又没有声音了, 仿佛刚才真是他的错觉。   “姬满斋?”   小花苞安安静静,没有声音。   杜程稍稍失望,但姬满斋的气息是真实的, 丹宸子能做到的事情,他也一样能做到, 他会耐心地等待, 等待姬满斋回来的那一天。   小心翼翼地将花苞放置在心口贴身出, 杜程还是不放心,又结了个印保护小花苞。   印中的九尾狐感觉到杜程的温柔,不由心中不解。   身处在翻山印中, 他能感觉到杜程自从成神以后, 没有一天是开心的, 淡淡的忧伤一直挥之不去,直到这一刻, 他才感受到杜程真正心情稍稍愉悦了一点。   这与九尾狐想象当中的不一样。   成神以后不就该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都说快活似神仙,可杜程身体力行地用二十年的时间告诉他,成神, 并不快乐。   到底怎样才是真的开心?   九尾狐回顾自己的记忆。   从他接管九尾狐这具身体以来,他没有一天是真正为自己而活的,岁月于他而言,只是死亡的倒计时,他的笑容没有一个是真心的。   与曲觞的结交,同样带有不纯的目的。   他是想结仙缘,想让丹宸子在成仙一事上祝他一臂之力。   汲汲钻研,丑陋不堪。   也有喘息的时候。   在那个死心塌地的傻瓜身边,他被捧上了天,他至今为止,也不知道那个傻瓜到底为什么待他那样好。   是,九尾狐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可他与他,是惊鸿一瞥,他尚未来得及施展任何招数,那个傻瓜就屁颠屁颠地凑了上来,嚷嚷着要立他为后。   他心想,凡人果然都是一路货色,全都是些肤浅的好色之徒。   即便是帝王,也只是些庸俗货色。   他自觉不曾将他放在心上,却也不知为何在滔滔黄泉中也没放开那个人的手。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说不清,已经牵扯得一塌糊涂了。   杜程对小花苞爱不释手,日夜贴身带着,就是期盼着能再听到姬满斋的声音。   可惜那天那两个字就像是杜程的幻觉一样,无论杜程怎么呼唤,甚至装哭,小花苞都一声不吭。   杜程失望之余,开始怀疑是不是黄泉的风水不好,他跟黄泉里的摆渡人讨论的时候,摆渡人差点没从舟上摔下去。   “你看,这里连太阳都没有。”   杜程有理有据。   舟上的魂魄也附和。   “植物需要光合作用。”   “对,这里湿气太重了,我风湿都犯了。”   “施肥了吗?”   众魂魄七嘴八舌,被摆渡人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我带他上去,”杜程蠢蠢欲动,自从做了神以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守在了地府,在他的本体旁,他也是没什么心思出去,现在有了小花苞,他的那颗心就像又活了似的,“带他去晒晒太阳,看看其他的花草,交个朋友。”   摆渡人看到杜程这样活泼,心里也挺高兴。   这个新神太寂寞,寂寞会扭曲一个人的心灵。   “去吧。”   “这里有我们看着。”   “嗯……”杜程脸上露出微笑,“我会时时注意这里的。”   人间的日子,好似过去不久,等杜程再上去时,才发现已经又过了至少三四十年,上头的风景都变了。   古墙抽出了三生石那一块后,现在已经彻底不见,市中心的景色开阔又明朗,杜程站在原本墙的位置,笑容清浅,“还记得这里吗?你抓着我到这儿来认我的原形。“   他自言自语,因完全没有存在感也就没有引来路人奇怪的目光。   姬满斋不在了,他反而活成了姬满斋的样子。   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没有得到小花苞的回应,杜程叹了口气,把小花苞放在自己肩头,让他能晒晒太阳。   “喂……”   在翻山印里挨着火烧的九尾狐忽然道:“人间过去多久了?”   杜程不理他。   “是不是三十七年?”   杜程摸小花苞的手顿住,他拿出命盘一看,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七年。   没想到九尾狐竟然在翻山印里将时间算得这样清楚。   “你既然来了,去看看他吧。”   “看谁?”杜程反问道。   九尾狐恼羞成怒,“你明知故问!”   杜程又不理他了。   九尾狐的嘴恨不得比三生石还要硬,杜程不吭声,他艰难地忍耐了很久,终于还是服软了。   “唐芙。” 第81章   贫穷像个幽灵般如影随形地追着唐芙, 尽管他已经很努力地生活,却依然穷困潦倒。   “唐叔,你这材料缺了, ”社区志愿者为难道, “今年这个名额本身就很紧张, 上面审核特别严格,不好意思啊。”   “好好, 没事。”唐芙已经年逾七十, 身体还算硬朗, 头发倒是白了一大半,把桌面上七七八八的材料都收好放在文件袋里,一张一张地清点,他眼睛有点老花了,举着那些纸张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仔细辨认。   这次申请社区养老院又少了一张材料。   到年龄之后, 他陆陆续续申请了三次,每次都失败了。   这是第四次。   不算最糟的一次,到最后只缺了一张材料, 算是运气好的。   说不定下次就能成功了。   “唐叔, 成了吗?”相熟的保安跟他打招呼。   唐芙摆了把手,乐呵呵道:“缺一张材料。”   “哎呦,我说您真是……”   “呵呵,没事,”唐芙挥了挥手,“下次再来。”   “去下棋不?今天棋牌室空调修好了。”   “不了不了,我去公园逛逛。”   上回他去棋牌室坐了一会儿,没两分钟,棋牌室的空调坏了, 把大家都给热坏了,唐芙从此不再去棋牌室,怕给他们惹麻烦。   公园里树木茂密,唐芙找了个树下的长椅坐下,一手拿着草帽扇风,文件袋搁在腿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个拳头大的饭团。   这是昨天便利店里的小姑娘给他的。   小姑娘好心肠,看他一个老人家,孤家寡人,整理过期食品的时候,总是预留一点刚过期的食品给他吃。   揭开包装,唐芙嗅了嗅,没坏。   在社区跑了一上午,他是真饿了,一口咬下饭团,他眯了眯眼,这个饭团好吃,里面有肉松,饭粒也有味,米饭软,好消化,吃一个,能顶到下午。   唐芙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团,他人安静,坐在树下,呼吸都慢悠悠的,怕人的鸟儿飞下来,在他的脚边跳来跳去。   唐芙从饭团上掰了一点,想了想还是塞到了自己嘴里。   现在吃饭倒是不成问题,就是住的问题,真的是很尴尬。   年纪大了,房东不肯租,社区养老院申请没通过,外头的养老院太贵住不起,现在他是居无定所,今天晚上还得找个地方过夜。   最近天太热了,唐芙慢悠悠地吃着饭团,身上一股一股地冒汗,出的汗太多了,唐芙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   人老了,哪哪都觉得不舒服。   唐芙嚼饭团的动作变慢了。   真怕啊。   怕哪天真闭上眼睛,下辈子就不记得了。   树荫下,老人背影佝偻,鸟儿似乎也觉得他实在无害,飞上他的肩膀蹦蹦跳跳。   “想去吗?”   杜程低声道。   翻山印火焰翻滚,动物叫声尖锐凄厉,不断地嘶吼着。   杜程安静听着。   “你现在的心情,就是那些被你伤害过的,当作工具的妖怪与半妖的心情。”   没有珍视的事与物,太过自私的九尾狐欠缺了这一课。   杜程不生气,或许这就是成神的意义。   “我做错了……”   “放了我……”   “求你……”   九尾狐的声音里终于再没有半点虚假和傲慢。   杜程碰了碰胸口的小花苞,“你说呢?”   小花苞安安静静。   杜程自言自语,“如果是你,应该也会给犯错的妖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唐芙吃完了一整个饭团,喉咙都干了,收拾好垃圾,起身惊起了一片鸟,膝盖酸疼发麻,弯腰又定了一会儿,才慢慢站直,脚步刚迈开,裤腿却被拽住了。   唐芙低下头,眯了眯眼,老花眼里一片雪白。   毛绒绒的小动物咬住了他的裤管,不知道是野狗还是野猫。   他知道他还挺招小动物喜欢,于是微笑着慢慢蹲下,“小家伙……”   视线越来越清晰。   动物的模样印在了眼中。   这是一只小狐狸。 第82章   九尾狐从诞生起就是灵兽, 妖界中最有灵气的存在,一开始就有了人形,他没有吃过其他妖怪修炼的苦, 浅薄地认为不能成仙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痛,就让他也把该尝的酸甜苦辣也全尝一遍吧。   老人佝偻着腰, 将小狐狸抱在怀里, 他没说什么, 只是轻拍了拍它的脑袋, 回首看到阴影下的杜程, 对杜程深深鞠了一躬。   杜程招了招手, 面色淡淡,“你说, 他们以后会怎么样呢?”他低头看一眼胸口的小花苞, 随即睁大了眼睛,把小花苞捧在掌心仔细地观察了一下。   长大了。   虽然就一点儿,但确实长大了。   杜程捧起小花苞,让阳光照射在他手上,他眯起眼笑了笑,果然,晒太阳是有用的呢。   城里多了间不起眼的花店, 老板身材瘦削,喜欢戴帽子, 总是坐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猫一样地晒太阳,有客人来了,他也不起身,指指门口的牌子——明码标价, 自行付费。   有客人怀疑老板可能是个哑巴,心生同情,呼朋唤友地过去照顾老板的生意。   公司要办年会,一车子的人来买花,老板还是照样,懒洋洋地一伸手。   天气冷了,他穿得还是不多,一件薄大衣,黑色的帽子盖在头顶上,手上倒是戴着手套。   有人觉得好奇,拿花的间隙偷偷看他,发觉这老板还挺有情调,在心口别了朵金色的小花,那金色很纯正,一点也不俗气,远远看去是个很漂亮的胸针模样,风一吹,花瓣随风摆动,那人这才发现老板心口的竟然还是一朵真花。   可惜她在店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同款。   同事说老板是个聋哑人,她也不好意思去问,只在临走时对老板说了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干净明快的声线传入耳中,女孩惊讶地回头。   老板坐在躺椅里,帽檐低低地压着整张脸,似乎已经睡着了。   女孩坐上车,对叫她来的同事道:“这个花店的老板好像不是哑巴啊。”   “说什么呢小叶,”同事道,“我可是这里的常客了,就没听见他说过一个字。”   “可是他刚刚好像对我说了新年快乐……”女孩眨巴着眼睛,满脸不解。   后排的同事笑了,“完了,看来人老板不是哑巴,纯粹是不稀得理你丫的,长那么磕碜,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啊。”   “就你那操行,说谁磕碜呢——”   车里吵吵闹闹,叶明珠趴在车窗上回头,车已经驶离了花店挺远,她只看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黑色影子了,不知怎么,她觉得那黑色的身影很熟悉,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哎,小叶,年会开完你是不是就回老家了?”   “嗯,我爸妈已经来接我了,年会结束在这里玩两天再一起回去。”   “你瞧瞧,小姑娘就是招人疼啊,爸妈宠的跟眼珠子似的。”   ……   “过上好日子了呢,”杜程低头对小花道,“你没尝过她的手艺,真是遗憾。”   这辈子,要好好过啊。   转眼到了过年的时候,市区里的许多店铺陆陆续续都关闭了,花店依旧开着,一直到了大年三十才关了店。   花店后头隔了个小房间,杜程就睡在里面。   过年了,他去地府下面看了看,一切都好,本体三生石兢兢业业地工作,又有不少情侣成就了姻缘。   怕环境影响小花,赶紧还是回来了。   在人间这两年,花苞长成了小花,涨势相当地喜人,杜程很高兴,过年给自己整了一顿火锅,主要是图方便省事。   电磁炉里热气腾腾的,杜程摆了两个酒杯,倒了两杯酒。   “你喝吗?”   小花不吭声。   杜程笑了笑,把小花搁在酒杯旁,自斟自饮。   电视里正热热闹闹地放着联欢晚会。   人间的热闹。   节目临近尾声,杜程也喝得差不多了,他放下酒杯,看向桌上的小花。   他有点醉了,自己能感觉到,胸口热乎乎的,浑身都有股劲在往四肢里走,懒洋洋的,止不住地想笑。   他趴在了桌上,单支胳膊做了个支撑,冷不丁地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小花。   “新年快乐。”   他低低道。   四个字回落在他耳边,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回应。   嘴角勉强扯了扯,眼眶有点热,另一手搂回桌上的小花,杜程仰头,后脑勺磕在桌上,举起手上的小花。   天花板花纹繁复,杜程举着金色的小花转了一会儿,脑海中天旋地转,他像在坐过山车一样,轻飘飘的快飞起来,痴痴地笑了一下,眼角热意流淌,杜程松了手,小花落在了他的唇珠上。   “我把你吃了,好不好?”   杜程傻笑了一声,自己回答,“不好。”   电磁炉拔了,热气也一点点散了。   杜程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的天花板,眼角一滴滴的眼泪滑入发间。   “你怎么不叫我别哭了呢?”   杜程说完,手摸到嘴唇,捧起小花,猛地坐起,像只落水狗一样甩了甩头,精神抖擞道:“走,咱们睡觉去!”   小床就在餐桌拐角后面不远处。   杜程合衣躺在床上,帽子扔到了一边,屋子里都是火锅的味道,给这间冷清的小屋子带来了一点烟火气。   杜程把小花贴在心口,他闭上眼睛,蜷缩成一团,睡觉,睡一觉就好了。   新年的第一天,杜程起的很早,他一醒来,就下意识地去摸心口的小花。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闭着眼睛,手掌在心口摸了老半天,却是没有摸到那朵熟悉的有着和人体温度相似的小花。   杜程猛地睁开了眼睛。   昨晚睡的时候,他没脱外套,小花放在外套的口袋里了啊。   外套脱下,仔细翻了个遍,没找着。   杜程头顶冒出了汗,继续去脱衬衣,直到把全身上下都脱干净了,也还是没找到那朵小花。   难道是掉在床上了?   杜程赶紧在床上展开地毯式搜索。   “咳。”   房间里响起一声稚嫩的咳嗽声。   杜程听到声音就僵住了。   该不会……   脑海里的念头太疯狂,杜程有点怕,怕只是自己的又一次幻觉。   “你不冷吗?”   足足四个字。   声音清晰、中气十足。   杜程再不怀疑,猛地转头。   一个粉雕玉琢幼儿版的姬满斋就站在离开大约不到半米的距离,面容整肃,眼神犹疑,小脸颊上漂浮着可疑的红晕。   “穿件衣服吧。”   杜程:“……”   按照姬满斋站的位置,那他刚刚看到的画面是……   杜程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光屁股。   姬满斋:“都看见了。”   杜程:“……”   想象当中久别重逢痛哭流涕的画面没有出现,姬满斋个子小小的,属于上地铁都不用买票的高度,给杜程收拾昨天晚上的餐桌,杜程灰头土脸地躲在被子里穿裤子。   “你什么时候化的形啊?”   “在你醒来前五分钟左右。”   姬满斋小手举着垃圾桶,把餐桌上吃剩下的食物残渣收拾进去,“去给你烧了壶热水,你昨晚喝得有点多。”   “是是,昨晚喝多了。”杜程唯唯诺诺地回答,他穿好了衣服和裤子,缩在床上,看着幼童般姬满斋很快地收拾好了屋子,把前面的隔门也开了,好散散火锅的味,然后就踢踢踏踏地拐到一边的厨房,费劲地提着水壶要倒水。   “别别别,我自己来。”   杜程忙跳下床,鞋都没来得及穿一只,从姬满斋手里抢过水壶,给自己倒水。   “你辛苦了。”   杜程手一抖,热水洒了他一手背,幸好他也不是凡人,没烫伤。   水壶放到一边,杜程小声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一直醒着。”   杜程居高临下地瞪他,“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说话,耗很大力,耽误化形,”姬满斋道,瞳孔里映照出杜程委屈的脸孔,“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了。”   “撒谎,”杜程打断道,“去年过年那天,我说什么了。”   “说了很多,”姬满斋平静道,“你说,花老不开多半是肥浇得少,让我在马桶里多泡泡说不定就……”   紧紧的拥抱打断了姬满斋接下来的话。   杜程蹲下身抱住了他,力道大得惊人,靠在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姬满斋……我好想你……”   想念这个词语在此时显得极其单薄。   他们之间何止是想念呢?   尽管已一个人对着姬满斋自言自语了很久,杜程还是有一肚子的话、一肚子的想念要和姬满斋倾诉。   “我也想你……”   杜程毫无形象地抱着姬满斋哭得稀里哗啦。   哭了将近十分钟才勉强止住眼泪,他松开姬满斋,泪眼朦胧里看到两片红红的嘴唇,情绪上来时,忽地又戛然而止了,他吸了两下鼻子,痛苦道:“你为什么那么小啊?”说着,哭得更伤心了。   姬满斋深沉地摸了摸杜程的头发,“还在长。”表情语气都相当之稳重,美中不足的是他身高还不足一米二。   “那要长到什么时候啊……”杜程边哭边想着自己这将近五六十年才把小花苞养成了一个小孩,那等小孩长大,又该花多长时间?杜程越想越伤心,蹲在厨房呜呜地哭。   姬满斋抱住他的脖子,轻拍他的头顶,“别哭了,会好起来的。”   “你太小了……你真的太小了……”杜程完全止不住眼泪。   姬满斋:“……”   过年回来,周围的居民们惊讶地发现,花店老板不是哑巴,而且还带了个小孩。   “杜老板,这是……”   杜程牵着姬满斋的小手,他刚给姬满斋买了一件厚实的羽绒服,大红色的,帽子上一圈白色大毛边,把姬满斋粉嫩的脸衬得更可爱了。   “我儿子。”杜程丧眉搭眼地回道。   “哟,这长得真漂亮,杜老板,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的,儿子都这么大了啊……”   “大吗?”杜程低头看了一眼姬满斋,姬满斋满脸平淡,比杜程之前更像聋哑人,“太小了。”   姬满斋:“……”头疼。 第83章   老板有儿子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杜程没想到他这么低调, 竟然在小区周围还颇有人气,过完年之后,许多老顾客都纷纷上门来“参观”老板的儿子。   “小朋友, 多大了啊?”   顾客买了一束花,忍不住逗小孩。   姬满斋斟酌了一下,“五岁吧。”   顾客被萌得笑开了花,“上幼儿园了吗?什么时候开学啊?”   姬满斋:“快了。”   杜程在一边听得嘴角抽搐。   “老板, 你儿子真可爱。”顾客逗完小孩就夸出品方。   杜程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干笑了两下。   顾客心满意足地拿着花离开。   杜程看一眼姬满斋, “要上幼儿园吗?”   姬满斋坐在收银台后面,只露出一双大眼睛,静静地看着杜程。   对视一会儿,杜程败下阵来。   真相跟杜程想的差不多,姬满斋一早感觉到他身边有内鬼, 谢天地一失踪, 他就隐约猜到了事情可能的走向,献祭自己不是他的本意, 只是事到临头, 他不得不那么做。   一切尘埃落定,再翻旧账毫无意义也浪费时间, 杜程承认, 这几十年的时间已经磨平了他所有想要追究的念头,只要姬满斋回来, 就什么都好了。   不若就这样从头开始。   “过来, ”杜程向姬满斋招招手,“我抱抱你。”   姬满斋:“……”   不追究是一回事,调侃调侃总不成问题吧?   姬满斋从凳子上慢悠悠地爬下来, 亦步亦趋地走到杜程面前,对着杜程张开短短的手臂,“抱吧。”   小朋友这么大方。   杜程捂住下半张脸,现在不好意思的变成他了。   总觉得跟这么小的姬满斋计较,像是在欺负小朋友。   姬满斋的这张脸幼年期的时候看着特别可爱,五官太精致,像个小大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种矛盾的可爱。   抱就抱,谁怕谁?   杜程一横心,一咬压,双手从姬满斋的胳膊下穿过去,把小小的姬满斋抱起来放到膝盖上。   虽然是小小的,团子一样的姬满斋。   可这也是姬满斋啊。   心中涌上温柔,杜程把额头贴在姬满斋背上。   花店里芳香四溢,杜程静静抱着姬满斋,姬满斋嘴角也渐渐露出了笑容,这样静谧安宁的时光是他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他只希望这样的陪伴能久一些、再久一些。   “还是去上学吧。”   姬满斋:“……”   杜程低低地笑了,他抬起头,把姬满斋从膝盖上转过来面对面,他笑得很灿烂,“放心,我养你。”   “我可以说不吗?”   “不可以,”杜程停不住笑,“这个家现在我说了算。”   姬满斋以为杜程是开玩笑的,谁想杜程真的一本正经地在网上浏览起了附近幼儿园的信息。   “社区幼儿园,还挺近的。”杜程靠在床头,指着笔记本电脑上的太阳花幼儿园。   姬满斋面无表情。   太可爱了,杜程没忍住掐了下姬满斋白嫩嫩的脸。   “不喜欢啊?那换一个。”   “这个是私立的,看上去挺不错啊,你看,里面厕所都是男女分开的呢。”   “杜程。”   “嗯?”杜程眨眨大眼睛。   姬满斋平静道:“我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杜程在姬满斋看似平稳的话语里听出了些许威胁的味道,悄悄把笔记本往下盖,盖到一半,他心想不对啊,他为什么要怕姬满斋呢?于是又把笔记本打开,装作没听懂,“私立幼儿园有点贵啊,阿爸可能负担不起,还是上个公立的吧。”   “你有身份证户口本出生证明吗?”   姬满斋幽幽道。   杜程:“……”   对于人类世界的规则,显然是姬满斋更熟悉一点。   杜程完全没想到这个层面上去。   败了。   “我是神仙哎。”杜程小声抗议。   “神仙也不可以用神力胡乱干涉凡间的事情。”   “可你也不是凡人啊,你是……”杜程上下打量了一下姬满斋,“小花妖?”   姬满斋:“……佛莲花。”   杜程早就看出来了,故意埋汰姬满斋,在姬满斋头顶轻揉了一下,“这些事情你就不要操心啦,阿爸一定不会让你成为失学儿童的,如果真的不想上幼儿园的话,那就努力长大吧。”   暗示得很明显。   可惜这并不由姬满斋说了算,姬满斋小手一指,“我要上私立的。”   杜程:“……”   一个月学费一万八呢。   花店老板杜程收入一般,这还是在他作弊了的前提下,其实人间根本没有他开花店的这一块地皮,所以房租之类都全免,甚至于花花草草也都是从附近认识的精怪那薅的。   零成本开店,几年下来也没赚多少钱,存款里一共也就二十万,都不够姬满斋读完幼儿园的。   突如其来的经济危机压垮了杜程。   姬满斋看到他存折上的六位数,无声地摇了摇头,也好,这样总不能胡闹了。   “再苦不能苦孩子,”杜程一把搂过姬满斋,“阿爸就满足你的心愿。”   姬满斋:“……”   第二天,杜程把姬满斋打扮成了个漂亮宝宝,牵着他的手去附近的私立幼儿园参观。   现在正在放寒假,幼儿园里没有小孩,只有接待老师,接待老师漂亮又温柔,一见到姬满斋就蹲下来一顿猛夸。   “哎呀,一看就是个乖孩子,宝宝,你叫什么名字呀?”   “姬满斋。”   “好特别的名字,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呀,喜不喜欢画画啊?”   “他喜欢,”杜程憋着笑,“他特别喜欢,学过两年国画。”   姬满斋:“……”   “是吗?”接待老师惊喜道,“那么小就开始学了,怪不得,我看姬爸爸您也是气质特别好,家里一定是书香门第吧?”   “还、还行。”杜程忍笑忍得满脸通红。   姬满斋倒是很冷静地牵着杜程的手,整体表现就是一个乖巧董事的五星好宝宝。   幼儿园的环境确实不错,设施也很新,接待老师特别带他们参观了卫生间。   卫生间男女分开,小男孩的便池是一只只张大嘴的小动物,河马、青蛙、老虎,各种深受孩子们喜欢的形象都有。   “小朋友离开家里,在幼儿园上厕所很放不开的,有的小朋友很内向就会憋着,像我们这里的话,这种温馨美好的氛围会大大降低小朋友们紧张的情绪的,”接待老师热情地介绍道,蹲下身对姬满斋道,“小朋友,你想不想试试啊?”   姬满斋:“……不了,谢谢。”   接待老师笑容依然热情,“别害羞嘛,我和爸爸出去,你可以试试看,和他们交朋友。”   姬满斋:他不想和小便池交朋友。   姬满斋拉着杜程的手,悄然躲到杜程身后。   接待老师不好意思地看向杜程,“小朋友有点害羞哦。”   杜程压住上翘的嘴角,“是啊,他在家里上厕所也这样。”   姬满斋:“……”   “像这样内向的小朋友来我们这里的话,绝对是来对地方了。”接待老师又热情地带他们去了幼儿游乐室。   游乐室里进去,充斥着五颜六色海洋球的池子很吸引人的眼球。   “这是小朋友们解压放松的地方,爸爸可以和孩子玩一会儿,我去给你们再拿一点园里的资料过来。”   接待老师关上门离开。   杜程拉了拉姬满斋的手,“玩不玩?”   姬满斋:“是我说了算吗?”   杜程二话不说直接抱着姬满斋投入了海洋球的池子里。   比起“五岁”的姬满斋,杜程玩得更开心,他一头倒下去,然后使唤姬满斋,“把我埋了吧。”   姬满斋站在他身边,只是微笑。   杜程歪着头,看着小仙童一样的姬满斋,他忽然道:“我现在要是也像你这么大就好了。”   姬满斋微微一愣。   “这样,”杜程神情温柔,“我们就可以一起长大了。”   被海洋球包围的杜程,面容白皙,目光皎洁,他经历了那么多痛苦,从火海里获得新生,却始终如赤子般美好。   姬满斋伸手,无言地握住杜程的手。   杜程从海洋球里站起来,抱起姬满斋,“快点长大吧。”   幼儿园还是没去。   当然不是因为负担不起学费,杜程本来就是逗逗姬满斋的,姬满斋真去幼儿园了,他难道还能跟着去陪读啊?一天少说也要有七八个小时分开,他才不要。   花店里不再自助付费了,老板的儿子搬了张小板凳,一本正经地看店。   “哟,今年情人节有活动啊?”老顾客看到花店门口的横幅大吃一惊,佛系老板开窍了?   杜程露齿一笑,“是啊,提前预热一下,周末早点来啊,我怕玫瑰花会被抢光。”   “来不了,没对象,哈哈!”老顾客爽朗一笑,挑了几支香水百合过去结账。   “一共三十六谢谢。”   “行,”老顾客扫码完,饶有兴致地逗小孩,“别的小孩都开学去上幼儿园了,你怎么还不去上学啊?”   姬满斋冷静道:“学费太贵,上不起。”   老顾客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这小孩可真逗!”   杜程也跟着哈哈笑了两声,心想姬满斋这是坏他的名声啊。   没过两天,姬满斋和杜程就为自己的年轻买了单。   “小杜,你在这里开店做生意,一直都是很老实本分的,我看你人也很不错,可你怎么能不让孩子上学呢?”居委会阿姨戴着红臂章苦口婆心地教育杜程这个不称职的“爸爸”。   杜程抱着失学儿童姬满斋,两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在居委会阿姨的炮火中低下了头。 第84章   姬满斋救了杜程一命, 在居委会阿姨面前背诵了两首古诗,展示了两位数加减法的运算能力,用实力证明他并不需要上幼儿园。   居委会阿姨惊为天人, 拉着姬满斋的小手一番交流, 回来对杜程语重心长道:“小杜, 你好福气啊, 小朋友要好好培养。”   杜程无言地望向姬满斋。   姬满斋给了他一个“不用谢”的眼神。   上学危机顺利度过, 杜程再也不敢口嗨了,专心“培养”小朋友。   花店开一天休一天, 杜程关了店,带姬满斋出去玩。   说是他带姬满斋玩,大部分时间还是满足他的私欲。   姬满斋没什么意见,杜程带他去哪,他都乖乖跟着, 要么就是牵着杜程的手,要么就是杜程抱着他,他搂着杜程的脖子,相当地乖巧,走到哪,都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这么漂亮又这么乖的宝宝真是太难得了!   杜程逐渐还真找到了一点“当爹”的乐趣。   比如现在,他跟姬满斋坐在甜品店里吃冰激凌。   “你儿子好可爱哦……”   又有人被萌得走不动道了。   一脸冷淡的小朋友认真地吃着冰激凌, 大眼睛却是紧紧盯着面前的青年。   杜程眯眼一笑,“是吧,跟姐姐打招呼。”   姬满斋:“姐姐好。”   “天哪, 好乖好乖!”女孩子恨不得上去亲姬满斋一口,“能合张影吗?”   杜程摇头,“不好意思。”   “没关系, 真的好可爱哦,您教得真好。”   “嘿嘿,谢谢。”   杜程笑得很得意,仿佛姬满斋真是他生出来的一样。   “还要吗?”姬满斋把面前没吃完的冰激凌往前推了推。   “哦哦,你吃不完了?”杜程拉过冰激凌碗,慈祥道,“爸爸帮你吃。”   姬满斋:“……”他忍。   今天是情人节,杜程把店又换成了自助模式,带着小姬满斋出来过节,吃了饭和甜食,接下来的行程就是看电影。   姬满斋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没看过电影。   杜程眉飞色舞地说着他的计划,姬满斋看了,心里也暖洋洋的,“看什么电影?”   “很适合我俩看的电影。”   大荧幕上,小猪和小狗在泥坑里赛跑,影院里一片儿童快活的笑声。   姬满斋:……   进影厅的时候,他看到很多小孩的时候就隐约觉得不对劲了,心想杜程不至于那么缺德吧,好歹两个人也是出来过情人节的。   等片头上卡通猪狗手牵手出来的时候,姬满斋就彻底无言了。   杜程抱着爆米花笑得东倒西歪,“好好玩哦,是不是,儿子?”   “儿子”:……到底他是小孩还是杜程是小孩?   一场动画大电影下来,杜程看得意犹未尽,“我本来以为这种电影都很弱智的,没想到还挺好看的。”   姬满斋无话可说。   “饭吃了,电影也看完了,咱们回家吧。”杜程笑眯眯道。   姬满斋终于“嗯”了一声。   折腾了大半天,回到花店,杜程发现花店几乎快被扫荡空了,“看来有情人很多啊。”   不同于前任司命成天没事就盯着命盘看,杜程喜欢顺其自然,无论好与坏,都是他们自己的命运,强行干涉反而坏事。   “嗯,”姬满斋摘下小熊围巾,踮脚挂好,“喝水吗?”   “不喝水,喝酒。”   两人坐在小餐桌上,杜程给姬满斋倒酒,“能喝吗?”   “能。”   他只是外形是小孩子而已,准确地来说,这叫幼年期,他现在勉强也算是个精怪吧。   杜程给两人一人倒了一小杯,良辰美景,喝醉了不好,喝一点,微醺正好。   “还记得上次咱们一起喝酒的情形吗?”杜程感慨道。   姬满斋回想了一下,微微一笑,“记得,你喝醉了。”   杜程唏嘘不已,“那时候你还是个大孩子呢。”   姬满斋:“……”   到底是对他多有意见?   杜程拿酒杯碰了一下姬满斋的酒杯,“节日快乐,小朋友。”   比“儿子”强一点吧,小朋友这么想着,喝下了那杯酒。   第二天一觉醒来,姬满斋看着自己至少已经处在成人期的大手陷入了沉思,扭头看了身边熟睡的杜程一眼。   很好。 第85章   杜程睁开眼睛的时候, 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也许是对姬满斋的幼年体怨念太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姬满斋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样子看上去和杜程认识的姬满斋还稍有差距,似乎是个青涩的少年模样。   相当的俊美。   比起完全长成看上去成熟又稳重的姬满斋的样子, 此刻坐在床上的姬满斋头发短短的, 毛发出乎意料的很柔顺地垂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天然的高傲,面容白皙得完全没有一点瑕疵,甚至整个身体都……   “你怎么没穿衣服!”杜程震惊地往后缩了缩, 下意识地裹紧了自己的被子。   姬满斋不在意地捋了下头发,“醒来就是这样。”   声音……声音也不一样,比起成熟的姬满斋, 要更清脆干净一点。   黑色瞳孔倏然移动,锁定在杜程的脸上。   杜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汗毛直竖的危险感。   “醒了吗?”   明知故问的问题, 杜程却是猛摇了下头。   “那就当是在做梦吧。”   这样说了之后, 姬满斋像幽魂一样靠近了, 杜程靠在身后的墙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姬满斋……好像妖精……   修长的像玉雕一样的双臂撑在他的头顶。   杜程看着姬满斋那张完美无缺的脸孔,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 “姬、姬满斋, 不会这么开不起玩笑吧,不就叫了你几次儿子, 之前你擅自投入星盘让我苦等几十年的事情我已经不跟你计较……”   声音在姬满斋的注视下逐渐变得微弱。   花店里残留了一夜的植物们散发着过度的香气,悄然地钻入杜程的鼻腔,鼻子变得痒痒的,杜程将自己的脸往下缩了缩, 脸颊却被两根手指轻易地托了起来。   姬满斋的手指好烫。   “你……”杜程想问他是不是病了,或者忽然变成了大人哪里有什么不对,却在看到姬满斋的眼睛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真的是妖精吧?不像是本体佛莲花那么圣洁又美丽的生物,反倒是像某种兽类,瞳孔里隐约透露出金色,全然的冷冰冰。   姬满斋生气了吗?   杜程有些黯然。   他只是和姬满斋开玩笑而已。   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两个人之间轻松一点也有错吗?   “想打……”   嘴唇被堵住了。   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突兀地印在了自己的嘴唇上,杜程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   姬满斋的嘴唇也好烫啊,像着火了似的。   这种状况下,杜程还在考虑姬满斋是不是人形出了什么问题。   察觉到杜程的走神,脸颊上的两根手指微微用力,杜程吃疼地“啊”了一声,在张开嘴唇的一瞬间,他的口腔被入侵了。   姬满斋的舌头也是烫的。   火热的温度纠缠着他的舌尖,用力——又立刻分开,欲擒故纵般地仿佛在戏耍他。   好热。   杜程的脸皱了起来,思考能力这种东西逐渐从他的脑子里清空,昨天晚上分明只喝了一点点,现在却有了微醺的感觉。   拉着被子的手悄然放开了被子。   “哗——”   被子被掀开的声音。   姬满斋目光惊愕地看着上方的杜程。   杜程反过来扑倒了他,眼睛和嘴唇都亮晶晶的,双手正紧紧地压着姬满斋的手腕。   “姬满斋……”杜程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内槽牙,酥酥麻麻的,“这可是你先开始的。”   当了快千年的旁观者,杜程可不是吃素的,那么多人在他身上亲过呢,他对自己的吻技可是相当有自信。   杜程低下头,然而在他还没有碰到姬满斋的嘴唇前,姬满斋已经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他的手臂,反客为主地勾住了杜程的脖子,杜程被一股大力往下一拽,几乎是撞在了姬满斋的嘴唇上。   “嘶……”   疼痛感出乎意料地传来了。   差点忘了,他们给了彼此伤害对方的权利。   淡淡的血腥味传来,杜程脸霎时羞愧地红了,自信满满地把姬满斋弄伤了……   还没等到起来道歉,嘴唇再次被撬开了。   姬满斋闭着眼睛,睫毛长得惊人,高挺的鼻梁打在他的鼻尖,模样太煽情了。   杜程也闭上了眼睛。   就当是他在吻姬满斋吧。   就当现在浑身发软的是姬满斋吧,杜程倒在姬满斋身上,自我安慰。   花店在情人节结束营业后就紧急关闭了,温和寡言的老板和乖巧的儿子一瞬间就消失在了居民的视野范围内。   “哎?”叶明珠站在空荡荡的路口,指着前面一个死角,惊讶道:“这里的花店呢?”   “花店?”同事从车上下来,“这里哪有什么花店啊,这不就是个路口吗?”   “我们年会的时候分明在这里买了很多花……”   “别开玩笑了,年会的花不都是张秘书在连锁店里订的吗?别闹了,快点,聚会要迟到了。”   “是吗?我记错了,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城市的另一头多了一家幽静的书店,书店老板相貌清秀,笑起来还有个酒窝,更惹眼的是他还有个外表更加出众的弟弟在书店帮忙,两兄弟站在一起吸睛得很,不过很多顾客看了两眼之后,就会莫名其妙地不想再去看,也许是因为眼睛暂时吃饱了?   老板又挂上了自助收银的牌子,起身到后面去整理书架了。   “那个,可以让……”   “抱歉,”姬满斋对满脸通红的少年点了下头,“失陪了。”   书店比花店要大很多,最后的三排书架有一道幕帘隔住,幕帘上写着“非员工勿入。”   姬满斋撩开幕帘,一眼就看到了靠在墙边翻书的杜程。   因为他突然的长大,杜程不得不舍弃了那家花店,以免让其他人察觉到异常,只要他们离开那个地方,和他们接触的记忆自然而热地就会消失。   他现在的少年形态比幼年形态貌似要稳固很多,最起码短时间内应该也不会发生变化了。   已经喝酒验证过。   状态很平稳。   幕帘落下,姬满斋走到杜程面前,杜程若无其事地看着书。   姬满斋伸手,轻按了下他的锁骨,“还疼吗?”   杜程没有理会他。   急迫地想要恢复到原来模样的姬满斋昨天晚上痛饮了一顿,杜程谨慎地只喝了一杯,然后姬满斋不知道是装醉还是真醉,又扑上来吻他,吻他,他当然是欣然接受啊,投怀送抱嘛,但是发展的方向就有点……   之后,两人莫名其妙地就开始“打”了起来。   杜程的锁骨就是那个时候被姬满斋咬伤了,逼得他不得不穿上了高领衬衣。   “去接待顾客啊,”杜程拍开他的手,指了指幕帘,“看上去是个大顾客,问东问西的,要买不少书呢吧。”   今天书店的生意算是冷清,只是有个学生模样的少年一直缠着姬满斋在问各种书的位置。   姬满斋靠近,胸口被杜程手里厚厚的书抵住。   杜程板着脸,浑身都写满了拒绝。   姬满斋站在原地,伸出手握住了杜程的手腕。   他现在唯一的异常就是过热的体温。   “只是他在问,我只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   “抱歉,”姬满斋低头,在杜程手背凸起的骨节轻轻一吻,抬头看向杜程,“失陪了……就是这样。”   手腕和手背都发热了,姬满斋怎么那么烫啊?   推拒着的手臂慢慢松了力道,像弹簧一样在姬满斋的推进下逐渐往后收缩,胳膊一直靠在了书架上,退无可退。   “你生气是因为昨晚我咬伤了你……”姬满斋低下头,过热的呼吸喷射在杜程耳边,“还是因为……吃醋?”   “我吃什么醋啊……别逗了,几辈子加起来快上万岁的人,我……”杜程闪躲着,忽然又觉得自己干嘛要这样狼狈呢,好像真的吃醋了一样,他抬起头,直视着姬满斋,“就算你和他再多说几句,我也无所谓的,说实话,他确实长得挺可爱的——唔——”   最近,亲吻好像变得越来越频繁了。   杜程沉迷在这个突然的吻里,姬满斋的舌头也是过热的,在口腔里像是能留下烙印般。   其实还是很温柔的。   厚重的书掉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姬满斋后背的衬衣。   吻得太深了,舌根有点发麻。   杜程用力拽着姬满斋的衬衣,狠狠地将人拉开,面红耳赤道:“大白天的干什么。”   “我喜欢。”   姬满斋淡淡道。   耳朵也发烫了,杜程用手背擦了擦嘴,“废话,我当然知道你喜欢我。”他推开姬满斋,捡起地上厚重的书,大步流星地向前,掀开幕帘走了出去。   “你好,请问还需要什么书?”   “啊,我在找一本教辅,是xxx老师主编的,好像找不到……”   穿着校服的少年面对清俊的老板也是满脸通红,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双手跟着一起比划,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对方。   老板……看起来好可爱啊,还有酒窝,说话的语气也好温柔,他刚刚鼓起勇气想让那个跟他同龄的男生叫老板出来,还没说出口,对方就走了,但是很幸运的是,老板真的出来了!   “我帮你查一下吧。”   “好、好的。”   少年趴在桌上,看着老板在电脑上查库存,忍不住道:“老板,我们班里有很多同学都想买这本教辅书呢,能不能加个微信……”   “没有了。”   少年回头。   和他年龄相仿的脸孔上冷冰冰的,表情看上去很吓人,“我们这里不卖那本书。” 第86章   恋爱可真是件复杂的事。   杜程算算两个人也算相爱了几千年了吧。   但是……还真的没以恋人的身份好好相处过。   小少年面红耳赤地道歉跑了出去。   杜程呆在当场, 对姬满斋道:“你干嘛那么凶啊。”   “我很凶吗?”   姬满斋冷冷站着,少年脸更显薄情。   “姬满斋,”杜程站起身, 双手撑在桌上,“你想吵架吗?”   姬满斋放下环抱着的手臂, 在杜程对面,同样地双臂撑在桌上,对峙的姿势中似乎正在弥漫着火药味, 姬满斋偏过头,在杜程唇上轻轻贴了贴, “不想。”   火药味瞬间消散,杜程脸上烫了一下, 低下头轻咳了一声, “我也不想。”   “杜程……”姬满斋低声道,“你看不出来吗?他对你……”   “别开玩笑了, 他看上去也就是个高中生的样子。”   “高中生也是有感情的。”   顶着一张差不多的脸说这种话……杜程脸色微红, “所以你吃醋了?”   “是。”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的回答。   比他要坦率多了啊。   姬满斋的眼睛锐利地散发着光芒, 里面是明晃晃不加掩饰的在意。   杜程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叮铃——”   门口传来风铃声,有人推开了门, 杜程往后退了退,姬满斋也收回了手臂。   杜程忙偏过头望向门口,“不好意思,今天书店营业结束了。”   “啊,不好意思。”来人忙不迭地关上了书店门。   刚刚推开门的时候, 老板和他弟弟的气氛不同寻常呢,看上去好像就要打起来了,他还是躲远点吧。   背撞到墙壁上。   嘴唇紧紧地黏在一起。   莫名其妙又开始接吻了。   还是大白天呢……   杜程脑子乱哄哄地想。   不管了。   “为什么……”杜程卷起姬满斋的舌尖, “为什么你这么热?”   就像是抱着燃烧的火焰一般。   姬满斋无言地加深了这个吻。   压抑了太久了,不敢爱,不能爱,他心底的火山就快要炸开了。   手臂逐渐收紧,将人和自己贴得很紧,感受着对方若有似无的颤抖,姬满斋心跳加速,手掌压向杜程的后脑勺。   紧紧贴在一起的嘴唇不知道是因为热度太高,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嘴唇逐渐发麻发疼。   阳光透过书架的缝隙隐隐约约地照射在身上,很温暖也让人很羞耻。   还是白天呢……杜程撑开手臂推开姬满斋。   沉默在书架中蔓延。   姬满斋的目光逐渐变得黯淡。   杜程……一直都不肯真正接受他。   今天,又到此为止了吧。   再继续的话,也许又要吵架、或者是打架。   错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姬满斋不想让杜程有一点点的不愿意,心里的焦躁不断上升,忍耐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去楼上。”   轻而快的三个字从耳边滚过,姬满斋猛地抬起了头。   书店比花店多了个小小的阁楼,尖尖的楼顶把空间压得低低的,窗户正对着床,晴天就会把被子晒得热烘烘的,躺在里面,马上就会深深地陷进去,大脑也会在这种温暖柔软中变得迟钝。   杜程这样想着,手臂懒懒地搭在姬满斋的肩膀上。   应该阻止的,说什么“去楼上”呢?’   大概还是渴望的……渴望和这个人变得更亲密。   唾液顺着唇角流了下去,舌头用力搅动着,他呼吸着姬满斋所吐出的气息,整个人都被熏得热热的,像醉酒一般。   不可以发出奇怪的声音,杜程在心中暗暗警告自己。   阳光晒到了脚心,像一根柔软的刺,和他打了个招呼,马上又笑着远离了。   心跳得太快了,频率高得不可思议。   不要出声。   杜程咬紧了嘴唇,脸上泛出奇异的红晕。   极力地忍耐着,千万不可以表现得太丢人了。   姬满斋……姬满斋可一直都是很冷静呢。   除了……他身上过热的温度。   快要融化了吧。   杜程模模糊糊地想。   他好像也被传染了。   “可以吗?”   他听到姬满斋的声音,又不像是姬满斋的声音。   睁开紧闭的眼睛,杜程才发现自己的视线是模糊的,一直咬着嘴唇控制自己的声音,结果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眼睛。   他哭了吗?   姬满斋金色的瞳孔里映出一张有些陌生的脸孔。   脸色潮红,嘴唇被咬得颜色深浅不一,还有……那是什么欲哭的表情啊?看上去又挫又可怜。   “可以吗?”   喉结滚动得很慢,嗓音被深深压住了,杜程着迷般地轻点了点姬满斋的喉结,原来声音就是这样变得奇怪的吗?   杜程目光转向姬满斋。   姬满斋脸上的表情也很陌生呢。   很冷静,冷静得近乎冷酷。   像是为了掩饰某种渴望而故意戴上的面具。   杜程仰起脸,轻轻舔了舔姬满斋的嘴唇。   “不可以。”   他的余光看到了那张冷静的脸忽然变色的模样。   虽然只有一瞬,也足以让杜程看清楚姬满斋的表情。   让这么冷静自持的男人露出那样恐怖的表情,就连罪魁祸首杜程本人也觉得愧疚了。   “嗯。”姬满斋恢复平静,用最平常的语调回应了杜程,偏过头轻轻亲了一下杜程的耳垂,干脆起身的时候,脖子忽然被压住了,姬满斋错愕地扭过脸,却是被杜程迎上来的嘴唇堵住了。   “骗你的。”   “可……以……”   阁楼小小的窗户透出一片方形的天空,阳光在玻璃的边缘闪烁跳跃,恋恋不舍地和这方小天地玩了很久才挥手告别,与月亮短暂地见了面。   “天黑了。”   杜程单手垫在脑后,伸出左脚,让月光照到他的脚。   小方格里慢慢出现了另一只脚。   杜程扭过头看姬满斋,很难想象姬满斋也会做这么幼稚的举动。   而姬满斋笑容温和,大脚趾轻轻碰了一下杜程的脚,试探着玩闹,脸上表情小心翼翼的,像是在试探杜程是不是又生气了。   杜程用脚踢回去。   姬满斋缩回脚,目光谨慎,“痛不……”   杜程捂住他的嘴,面红耳赤地回道:“不痛。”   姬满斋看着他,长睫毛忽闪忽闪,仿佛从白天一直到晚上都没停过的那个人不是他,看上去纯良无害地比高中生还过分。   掌心被微热的气息吹拂,痒痒的。   杜程收回手,小声道:“你怎么还那么烫啊,眼睛倒是变回去了。”   黑色的瞳孔看上去要比金色的更安全一点,金色的像野兽,黑色的还像个普通人。   姬满斋凑上来,亲了亲杜程的侧脸,“之后……还可以吗?”   杜程用力搂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整张脸压到枕头上,“不要这么着急地问这种问题,显得你很不满足,很色,你知道吗?”   闷闷的笑声传来。   “嗯。”   又开始“嗯”了,只是这个“嗯”让杜程全身都要红了。   怎么真的在一起后,会比之前更容易害羞呢?   杜程松开手,也趴了下来,双臂把半张脸藏了起来,只露出红红的眼睛,“我以为会很疼呢。”   姬满斋把半张脸从枕头里露出来。   “我有上网查过,书店里也进了一批漫画书……”杜程小声道,“有的看上去很疼,有的看上去很……”   “很什么?”姬满斋眼中略带笑意。   “闭嘴啦。”   杜程把脸埋下去,过了一会儿又抬起脸,脸上红红的,又忍俊不禁,“看上去好享受哦。”   姬满斋也笑了。   好可爱。   他的另一半,真的好可爱。   姬满斋伸出手臂搂住杜程。   毛茸茸的两个头颅凑在一起,在柔软的枕头上接了个甜美的吻。   心里的焦躁减轻了很多,像是一场清凉的雨飘在心头。   “那你……”鼻尖亲密地挤在一起,姬满斋低声道,“享受吗?”   杜程揪了一下他的短发,“不要问这种奇怪的问题。”别扭地把脸扭向了另一边,拿后脑勺对着姬满斋。   姬满斋温柔地注视着他,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脑后柔软的乌发。   “还、还行吧。”   手掌顿住了。   黑发覆盖住的耳朵尖红红的,看上去很烫的样子。   姬满斋的指尖碰了上去。   耳朵尖抖了抖。   “干嘛啊……”   吻就像是夏天的雨一样,突如其来,不讲道理。   “可以吗……”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快就问这个问题……”   “可以吗……”   低沉又煽情的嗓音。   真可怕。   好像没有办法拒绝。   “嗯。”   他也“嗯”了。   果然还是被传染了……   书店里的常客们私底下议论,书店里的老板和那个高个子的少年好像不是兄弟的关系,两人在书店里虽然总是离得远远的,但无论隔了多远,那种黏糊糊的气氛简直要闪瞎众人的眼睛。   “我来帮客人找书,你跟过来干什么……”杜程不满地嘟囔道,红色的耳朵却暴露了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姬满斋从背后抱住他,“那个学生又来了。”   “他只是买书,我又没和他说话。”   “他一直在看你。”   “那我又不能让他别看……”   姬满斋低头,探过去吻住他的嘴唇。   杜程想拒绝的,双手却是熟练地拉住了姬满斋的衣领。   最近,姬满斋好像长高了一点。   隐约需要踮脚了。   “我吃醋了。”   “吃、吃醋又怎么样?”   瞳孔里黑色与金色交融,“可以吗?”   “你真是……”杜程狼狈地低头,忽地又抬头用力咬了下姬满斋的嘴唇,“以后不许问这个问题!”   “反正……我都可以啦……” 第87章   “真是他吗?”   “嗯。”   “按照年龄算的话, 好像不太对。”   “他上辈子早死了,这已经是二次投胎了。”   灰色卫衣帽子戴在头上,杜程叼着吸管观察着不远处正在和人打架打得热火朝天的青少年。   姬满斋盘着手,“我们就这么看着吗?”   “不能干涉人间事啊, ”杜程一脸认真, “他正在经历他的修行, 强行插手的话导致其他不好的结果就糟糕了。”   谢天地一人单挑一群, 凭借强大的挨揍实力, 最终存活到了最后。   “妈的……”谢天地擦擦嘴角的血迹,“一中一条街,打听打听谁是爹。”   谢天地一瘸一拐地往旁边的冷饮店走过去,很不客气地走到杜程那一桌, “喂, 你刚刚看了很久吧?”   杜程咬住吸管, 有点不太适应不良少年版的谢天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问你话呢, 一大把年纪卖什么萌。”   杜程:“……”   他现在给他一拳, 应该不算干涉人间事吧?   “我看了, 所以呢?”   “别废话了,给钱吧, ”谢天地伸手, “看戏不给钱哪,叔叔, 白嫖可不是好习惯。”   杜程视线慢慢转向姬满斋。   “打吧。”   姬满斋淡淡道。   杜程又把视线转向谢天地,眼神冷淡,充满恐吓。   谢天地从来是谁也不怕,看到这个陌生人的眼神还是有点怵, 慢慢收回手,“请杯奶茶总行吧。”   遮阳伞下,谢天地边和奶茶边吹嘘自己多年干架的战绩,杜程很稀奇地看他,觉得这个谢天地真是不一样。   谢天地被他看毛了,抱着奶茶表明态度,“我不一样啊,我不好这口。”   “啊?”   谢天地指指一旁安静的姬满斋,嬉皮笑脸,“叔叔,你喜欢小男生,是不是?”   杜程抬手给了谢天地后脑勺一巴掌,“滚。”   谢天地嘻嘻笑着,“我看你俩特亲切,真的,莫名地有股亲切感,好像咱们前世是……”   “父子?”   一直不说话的姬满斋凉凉地接道。   谢天地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这个小白脸竟敢对一中校霸如此口嗨。   书店里多了个打工仔。   谢天地上辈子经历的是短寿,这辈子大概要经历困苦,穷得叮当响,莫名其妙地还赖上了路过的杜程和姬满斋。   杜程一向信奉随遇而安,没有把谢天地拒之门外,给谢天地开了工资,让他下课过来店里帮忙。   谢天地很开心,连架都不乐意打了。   杜程一开始以为谢天地是被人欺负才天天打架,后来知道他都是主动挑事后,杜程他不懂,但他大为震撼。   “我们正在角逐‘校霸’这个称号。”   杜程:“……”有病病。   “校霸是什么?校园一霸吗?你们学校搞校园暴力?”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得有,知道吧,”谢天地挥了挥手,“跟你这样的叔叔还有你那辍学儿童说不明白。”   辍学儿童:“仓库来了批新书,你去搬出来。”   谢天地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恃宠而骄”“同工不同酬”“叔叔搞小朋友”之类的酸话去了,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叔叔疑惑地问:“我们俩现在有这么明显吗?”   辍学儿童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嗯。”   叔叔:“……”   嗨,谈恋爱怎么了?谈恋爱又不犯法。   叔叔勇敢回吻,直接在辍学儿童嘴唇上亲了一下,“好好干活,奖金大大滴有,酸死那个兔崽子。”   姬满斋眯眼一笑,“好。”   晚上   杜程:他指的好好干活不是这个!   清晨醒来,杜程气势汹汹地找姬满斋算账,他虽然是神,但是姬满斋也是预备役啊,照样能让他浑身酸痛,爬不起来。   他看错姬满斋了。   他以为姬满斋是个冷静自持的人,现在真的是越来越夸张了。   这种事……不是应该满足以后就慢慢失去兴趣吗?   为什么姬满斋会愈演愈烈,甚至于把他都带入了进去。   每个夜晚,低垂的阁楼,烫人的温度……   杜程想起来都脸红,对姬满斋郑重宣布:“从今天开始,我们分床睡!”   分床睡这个决定的直接受害者是姬满斋,间接受害者则是谢天地。   谢天地成天被姬满斋使唤,也怒了,一中校霸沦落至此,竟在书店后院扫大街!于是新仇旧恨一起算,诚邀姬满斋真人pk。   姬满斋火气正大,欣然接受。   五分钟后,谢天地痛哭流涕地去找杜程告状,“爸,妈他打我。”   杜程:“……”   谢天地这才知道他以前和人干架那都是在过家家。   成年人的世界恐怖如斯,水太深了,不是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把握得住的。   杜程有点生气,指责姬满斋:“他现在还是个凡人,你打他干什么,万一打进轮回了,他这辈子不就白活了吗?!”   谢天地:听上去好像是中文,但他怎么就不理解意思呢?   “我有分寸。”姬满斋冷静道   “你有分寸你……”杜程扒拉谢天地,检查谢天地身上的零件有没有哪里被打坏了,“你看看他的胳膊……呃,没断……你看看他的腿……好像也没事……”杜程松开谢天地,“说,你犯什么错误了?他为什么打你?”   谢天地傻眼。   果然这两人才是一家子。   谢天地委委屈屈地蹲在后院抹眼泪。   不一会儿,姬满斋出来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天地一抖,“干嘛?我都认输了。”   “抱歉,”姬满斋道,“以后不会这样了。”   谢天地:“哦,那你人还挺好的。”   姬满斋不吭声,目光凝望远方,脸色凝重。   “哎,我看你这两天好像心情挺不好的,是不是?”   “嗯。”   “为什么啊?和老板吵架了?”   姬满斋斜睨了谢天地一眼,骤然想起这人经常给他当情感顾问,狗头军师一个,出的主意个顶个的馊,眼神渐渐冷了。   “被我猜中了吧。”   谢天地感觉自己发现了狠人的软肋,还挺得瑟。   “你别看你长得还行,确实还行,不过吧,男人都是会腻的,你看你成天在书店里也没啥事干,老板就养着你,你还老板着张脸,笑也不会……哎,你踢我干嘛?”谢天地捂住屁股,“我这不给你分析呢吧,我还是站在你这一头的,好赖不分呢你这人。”   “闭嘴。”姬满斋冷冷道。   “我就不闭嘴,我偏要说,”谢天地来劲了,“你看看你,作为一个被包养的男性,你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你平时你有点眼力见,给老板端茶倒水啥的,还有,你得……哎,别踹啊你……”谢天地上蹿下跳,不忘输出自己的爱情宝典,“你得说甜言蜜语,得哄,得夸,我就没见你小笑模笑样地对老板说过一句好听的话……哎别追啊……”   谢天地一溜烟跑了。   独留姬满斋在后院反省。   他不理解杜程为什么忽然提出要分床睡。   是……不舒服吗?   姬满斋落寞地低下了头。   杜程坐在收银台后面,正漫无目的地浏览着网页,忽然,手边放下了一杯咖啡。   “喝咖啡。”姬满斋轻声道。   “哦……”杜程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点不好意思,“谢谢。”   姬满斋:“要加糖吗?”   杜程僵硬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他根本就没喝出什么味道,硬着头皮道:“刚好。”   姬满斋走了。   杜程看着姬满斋离开的背影,觉得说不出的哪里怪怪的。   又过了一会儿,姬满斋端了一叠小饼干过来,“吃点东西。”   杜程:“……”   “不喜欢曲奇饼干?”姬满斋看出了杜程目光的游移。   “啊不是,”杜程干巴巴道,“还不饿。”   “嗯。”   姬满斋站在那不走,犹豫了一下,道:“今天很帅。”   杜程:“……”   完全无法控制嘴巴张开的弧度。   杜程脸慢慢红了,低下头,抿了一口咖啡,好像是挺甜的。   “你……也很帅。”   谢天地趴在不远处的书架旁偷笑,听他的就对了嘛。   书店结束营业,三人收拾书架,谢天地识趣地慢慢远离了两人。   一本本按照目录整理着,手掌放下书,余光看到那个人已经慢慢靠近,自己的动作也不由放缓了。   还有五本。   还有三本。   两本书同时放下贴在了一起,手背碰到了。   还是一样的热度。   不,好像还更热了。   杜程看向姬满斋。   四目相对。   姬满斋静静地看着他,瞳孔又转向了金色。   杜程现在已经完全搞清楚了,这个人……有那种念头的时候,就会控制不住瞳孔的金色。   杜程微微低下头。   心在颤抖。   姬满斋吻上来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把脚踮了起来。   他也有错吧?   其实……他也很沉迷……   “姬满斋……”杜程轻声道,“对不起,对你发脾气了。”   姬满斋亲了亲他的额头。   “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杜程仰起头,重新吻上姬满斋的嘴唇,“没有……”   “哗啦啦——”   两人齐齐转过头。   谢天地满脸通红,屁滚尿流地逃跑,“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第88章   相亲, 以结婚为目的而进行的人类高质量社交活动。   这次的相亲对象别出心裁地把地点约在了书店。   叶明珠手上拿着一本诗经,犹如正在等待和地下党碰头的特务。   挺紧张的。   不知道今天又会碰上什么奇怪的人呢?叶明珠抿嘴一笑,觉得自己很乐观, 哎, 能出来相亲的本身就是乐观主义者吧, 还抱有“万一真的遇见他”的美好设想。   正当叶明珠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本楚辞。   叶明珠抬头, 对方对她温文一笑,“是叶明珠叶小姐吗?你好,我是庄周。”   青年男女在书店的沙发对面聊起了天。   “还记得她吗?”杜程肩膀碰了碰姬满斋的肩膀。   “记得, 叶小娟。”   杜程托起脸, “她的样子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可爱。”   姬满斋看向和男人聊天的姑娘。   他没有见过年轻时的叶小娟,他只见过那个苍老的被生活折磨得快没有生气的叶小娟。   现在这个, 笑容内敛又自信,满面全是光彩的叶小娟他真的没见过。   “她的厨艺特别棒。”   杜程有点怀念道。   “我不会做饭, ”叶明珠对相亲对象抱歉地笑了笑, “从小没进过厨房, 不好意思啊。”   杜程愣住。   “没事, 现在这年头都是男人做饭,我会做饭, 你吃辣吗?我水煮鱼做得挺不错的。”   “我能吃。”叶明珠露齿一笑。   “其实我看到你的名字就知道了, 掌上明珠嘛, 家里人肯定很宠, 我没有抱着要找一个在家洗衣做饭的对象,我更期待的是人好相处,三观一致……”   小娟啊, 看来这辈子真的过得很好呢。   杜程托腮微微侧头,他看向一边的姬满斋,轻声道:“吃过的苦最后都会变成甜。”   “嗯。”   相亲的两人最后各自拿着自己的书去付账。   杜程忍不住多看了叶明珠几眼。   叶明珠也在看杜程,总觉得这个书店老板看上去有点眼熟,相亲对象就在旁边,她又不好意思开口,怕对方误会她对这个老板有什么企图。   今天这个男人目前表现还不错,暂时还没有从候选名单中淘汰。   叶明珠胡思乱想着,老板已经把书连同一张卡片一起递了过来。   “这是……”   “赠品。”   相亲对象也收到了卡片赠品。   叶明珠微笑着收下,和相亲对象一起走向书店的出口。   书店的门被人从外面先一步拉开了,叶明珠下意识地和对方对视了一眼,是个外表相当出色的男人,眼神一错而过,叶明珠低头翻看卡片。   卡片上写了一行字。   “尽情自由。”   “你的卡片上写了什么?”相亲对象好奇道。   叶明珠把卡片给他展示了一下,回头想再看一眼书店,意外地与进书店那个长相出色的男人又对视了。   隔着书店的玻璃门,恍若隔世一般,叶明珠呆怔了一瞬,收回目光对相亲对象说:“你的呢?”   相亲对象展示了卡片,“这家书店真有意思,下次还可以再来逛逛。”   隐约的邀请和试探,叶明珠心领神会,“好啊。”   “欢迎光临。”   杜程对新顾客打了个招呼。   蒋松石扭过脸,对老板草草地点了下头,回头再看,那个女孩子却已经走了。   她身边的是男朋友吗?   胸膛里又闷又疼,心跳不自觉地加速。   蒋松石眉头微微皱起,脚步已经走向了书架,思想和心脏仿佛还停留在惊鸿一瞥的地方,钝钝的疼。   杜程对转世的人没有偏见。   上辈子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所以对于蒋松石天天魂不守舍地来书店报道,杜程也假装视而不见。   再次地陷入了对同一个人的迷恋中。   杜程谨守原则,没有去偷窥他们这一世会发生什么事。   懒洋洋地靠在座椅内,杜程喝着姬满斋给他泡的甜甜咖啡,悠闲地看着蒋松石又一次在书店里当傻子。   “哎,”杜程向姬满斋招手,“你说他俩还能再续前缘吗?”   姬满斋斟酌了一下,“也许。”   “这个回答太模棱两可了。”杜程抱怨道,他眨了眨眼睛,对姬满斋道:“要不要赌一把?”   “赌什么?”   杜程凑到他耳朵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姬满斋看他一眼,“赌这么大?”   杜程郑重点头。   “可以,我赌他们不能再续前缘。”   杜程用手指他,“你好奸诈啊,我也想选这个的……”   “不好意思……”蒋松石过来结账,犹豫了很久,还是没说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对杜程强笑了笑,这是他给自己最后的日期底线,今天再等不到就算了。   “叮铃——”   门口的风铃响了。   叶明珠推开书店门进来,随即便撞进了一双惊喜的眼睛里。   同样的一幕,女主角没变,男主角却变了。   一男一女坐在沙发上面对面说话。   杜程拍了拍姬满斋的肩膀,“我好像有赢的机会啊。”   姬满斋扭过脸,捏了捏杜程的后颈,嘴里吐出干净利落的两个字,“未必。”   叶明珠没有忘记这张脸。   帅哥嘛,理所当然在所有人的记忆中占有更高的比重,留存的时间也更长。   只是叶明珠没想到对方会向她提出能不能坐下来聊聊。   看长相,蒋松石这样级别的帅哥应该在情场上是无往而不利的类型啊,却是意外地不善言辞,磕磕巴巴说了半天,叶明珠才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对她一见钟情。   叶明珠目瞪口呆。   当然,她知道自己是个漂亮可爱的女孩,也经常有男孩子追她,但这样实在太突然了吧?   蒋松石也知道自己这样很唐突,只能艰涩地用平实的语言解释自己对叶明珠的感觉。   心动,喜欢,所有美好的词语迎面扑来,在叶明珠面前像放了一场盛大的烟花。   叶明珠没有觉得欣喜,反而心生警惕。   作为独生女,她的父母时常对她耳提面命,社会险恶,一定要处处小心。   尤其是面对陌生的男性。   一见钟情?那不就是见色起意的别称吗?   如果真只是见色起意倒还好,怕就怕还有别的企图。   社会热点新闻里,女生被男生一见钟情死缠烂打无孔不入地跟踪的新闻才刚刚下了头条。   叶明珠心里害怕,表面却是不动声色,“谢谢,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假的。   相亲对象是个好好先生,但不足以打动她,令她能一往无前地栽入婚姻这个现代社会为女性量身打造的糖衣炮弹里。   她选择婚姻只会因为一件事,那就是她爱一个男人已经爱到不惜跳火坑的地步了。   但愿这个男人永远不要出现。   “抱歉,打扰了。”蒋松石神色黯淡,其实他隐约猜到对方应该是已经名花有主,可就是克制不住自己心脏的疼痛,硬是要被当面拒绝一次才死心,他站起身,向叶明珠伸出手,“祝你幸福。”   叶明珠尴尬地笑了笑,没去握对方的手,“谢谢。”   蒋松石离开了。   两人显然是走到了结局。   姬满斋目光幽幽地落到杜程脸上。   杜程扭过脸,打算赖账。   “你好,”叶明珠过来了,神情紧张,“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那个人是不是在这里等了我好几天?”   杜程点头,“是啊。”   叶明珠的脸色更难看了,咬了下唇,道:“我想报警,麻烦老板你帮我一起作个证。”   “啊?”   杜程万万没想到,时间过去差不多快百年,凡间男女情感套路变化之快完全让他跟不上了。   叶明珠向他解释她担心对方是那种偏执狂,想报警在警局有个备案,万一后续受到骚扰,在法律上反击起来会更有力。   偶像剧剧情画风一转,瞬间就转到了今日说法。   杜程替蒋松石解释了一下,“他看上去不是坏人。”   “老板,知人知面不知心,往往看上去最不可能是坏人的人说不定就是你。”叶明珠丝毫不放松警惕。   姬满斋:“报警吧,我帮你作证。”   事情的走向意外到杜程差点没忍住去星盘上查看两人未来的命运。   一切结束后,杜程仍然在持续抓狂,“怎么会这样?”   他想过这两个人应该是不会再续前缘了。   孽缘是他和姬满斋造的孽,现在一切重来,当然是回归正轨,可没想到是以这种奇妙的结局画上了休止符。   “很合理,男女关系已经不像从前了。”   杜程依旧唏嘘。   “刚刚打的赌……”   “几点了?谢天地这兔崽子怎么还不来上班,是不是想找揍啊!”杜程边看着手上不存在的表边往门口看,推开门向外面眺望。   忽然,腰前横过来一条手臂,拦腰把他搂进了怀里。   书店的门“嘭”地一声关上。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尖,姬满斋在轻轻咬他的耳朵。   “不可以这样说话不算话。”   杜程的脸微微红了。   刚才还是太冲动了,一不小心就说出那种大言不惭的话了。   亦或者,他其实只是找了个借口……   手臂挽着腰往后走,杜程亲着姬满斋,含混道:“谢天地……”   “他会迟两个小时再来。”   杜程脸色爆红,“你……你怎么跟他说的?!”   “直说。”   “……”   他要杀了姬满斋!   放学在街边游荡的谢天地看着手机上的信息摇头,死情侣真恶心人。   ——“今天晚两个小时来上班。”   ——“为什么?”   ——“要约会。”   呕…… 第89章   游乐场里相当热闹, 尤其是在这样天气温度很不错的秋天的周末,更是挤满了共同出行的一家三口。   “人好多……”   一家三口里的“儿子”面对汹涌的人群脸上已经戴上了痛苦面具,“老板, 咱们团建能不能去点高端成熟的地方?”   “举个例子?”杜程背了个书包,他在网上订的, 目前最火最流行的卡通ip“雄赳赳”的旗下联名款, 放眼整个游乐场, 到处都有类似的卡通形象和logo。   谢天地蔫蔫地在长达数十米的检票人群末尾蹲下, “随便, 总之不用排队的地方就行。”   “排队也是一种体验啊, ”杜程道,“在排队的时候会积累期待, 真正玩的时候才会觉得更有趣啊。”   谢天地看向另一位家长。   虽然姬满斋看起来也就比他大不了几岁,但姬满斋已经成功地用武力确立了自己的家庭地位,所以谢天地心服口服, 等待另一位家长主持公道。   另一位家长主持公道的方式就是——“嗯。”   谢天地:“……”   苍天哪。   除了一张颜值惊心动魄的脸,谢天地实在不理解老板到底喜欢姬满斋什么。   基本就是个闷葫芦。   杜程对排队的确乐在其中。   人群拥挤又互不打扰, 三三俩俩凑在一起亲密地说着话, 那些期盼和相聚的欢乐飘散在空中,结伴出行的家庭和朋友,充满了人间的热闹和烟火气。   而他……也有他的热闹。   杜程毫不避讳地和姬满斋手拉着手, 面对面说话。   姬满斋又长高了, 杜程得仰着头跟他说话。   “……你想玩什么呢?”   “都可以。”   “过山车吧, 找找当神仙时飞起来的感觉。”   “嗯。”   杜程很快乐,他摇着姬满斋手,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   姬满斋也觉得杜程快乐起来的样子很纯粹,也很可爱, 这是一个神,但他同时也是一个人。   一个可爱的人。   “呕……”谢天地在一旁抠嗓子,“求你们别恶心我了。”   杜程瞪他一眼,“我又没叫你出来,我让你看店,你自己死皮赖脸地非要跟上来。”   谢天地:“店里一共就三个人,你俩好意思出来玩不带我?”   杜程用表情回答他:好意思。   队伍看着长,前面检票的速度挺快,三个人排了二十分钟终于进了游乐园。   一进游乐园,谢天地就一改之前吵着闹着不想玩的态度,而是直接伸手一指,“老板,给我买个气球!”   他颐指气使的,像个被宠坏的小孩。   任谁也看不出来他已经当了快十年的孤儿,最近才有了个像样的“家”。   “好啊。”杜程半点没犹豫,高高兴兴地过去买气球,买了三个不同样子的气球,回去给谢天地一个,又给姬满斋一个。   “这气球……”谢天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上这个淡蓝色的乌鸦气球,露出一大排整齐的牙齿,傻笑一下道,“还挺好玩的。”   “你没玩过吧?”   谢天地犟嘴了一下,“我小的时候不流行这个。”   “别胡说了,雄赳赳这个动画形象火好多年了。”   “切——”   谢天地嘴硬着,倒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气球,上蹿下跳地说自己想去坐跳楼机。   “去啊。”杜程无所谓,拉了姬满斋的手就走。   跳楼机下来。   “呕……”   “呕……”   杜程和谢天地蹲在一边干呕。   杜程万万没想到他一个神仙竟然连区区跳楼机都无法征服,下来就头晕恶心想吐。   “水。”   “谢谢……”杜程漱了下口,一脸不解地看向姬满斋,“你不难受吗?”   姬满斋摇头。   “给我也来一口……”谢天地痛苦伸手,接了杜程手里的矿泉水瓶给自己漱口。   姬满斋也没料到两个一进园子就像野猴子一样撒欢的“孩子”竟然是个顶个的不管用,一个跳楼机就把他们折磨得奄奄一息。   谢天地还好一点儿,蹲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向下一个项目吹响冲锋的号角。   杜程则是连连摆手,蹲在地上团成一团,小脸都白了,“我不行了。”   姬满斋也跟着蹲下,“很难受?要回家吗?”   杜程还是摆手,“我再缓会儿。”   姬满斋做出了指挥,对谢天地道:“你自己去玩,下午5点在餐厅碰面,”又扶着杜程站了起来,“一直蹲着会越来越难受,我扶你走走。”   游乐园里到处都很热闹,杜程却是享受不了这种热闹,姬满斋扶着他走了一会儿,两人坐到一处石阶上休息了。   杜程歪头靠在姬满斋的肩膀上,蔫蔫道:“我怎么这么没用啊。”   姬满斋摸了摸他的脸,“这没什么。”   “你看……”杜程遥遥一指远处的跳楼机,“好多人玩呢。”   “也有很多人吐了。”   杜程抓住姬满斋的袖子,轻轻叹息。   他这神,真像是个凡人。   这个念头一起,他的脑海里就像过了电一样的忽然清明。   神,也的确是凡人。   看这世界多好,没有自以为是的那双手去操控,人自然就会活出个美好的新世界。   杜程大彻大悟,在一次跳楼机的失败体验里得到了思想境界的又一次升华。   但这对他此时的难受没有丝毫缓解的意义。   起初,杜程还只是靠在姬满斋的肩膀上,不知不觉就半个人都团到姬满斋怀里去了。   “姬满斋。”   “嗯。”   “我们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吧……”   “好。”   人间真好……   杜程伸出手,手指追着云层里漏下的阳光,气球、欢笑围绕着他,游乐园可真是个好地方。   “我跟你们说,这个雄赳赳的样子绝对是以我为原型的。”   “少吹了,这动画形象诞生的时候,你连颗蛋都不是呢。”   “那你看他那个羽毛的颜色是不是跟我一模一样吗?”   “乌鸦不都是这么黑的吗?”   头顶的大树上,几只鸟正在叽叽喳喳地吵架,反正也没人能听懂,他们吵得相当投入,核心争议点就是现在大红大紫的“雄赳赳”这个动漫形象到底是不是以其中一只小乌鸦为原型的。   小乌鸦扑棱着翅膀据理力争,从“雄赳赳”的形象到气质再到它的各种冒险故事,小乌鸦深深觉得这个“雄赳赳”和自己非常的相似。   “哎……下面有两傻子看我们呢。”   鸟儿们暂停了吵架,齐齐地看向树下拥抱的两人。   “别理他们,反正他们也不懂。”   “傻缺。”   “看什么看,再看就在你头上拉屎!”   暴躁麻雀扇动翅膀啾啾啾啾。   杜程:“……”好嚣张啊。   小乌鸦眼睛圆溜溜的,嘴上还有一抹黄,显然刚出生不久,它对人类倒还挺好奇的,歪着脑袋道:“这个穿蓝衣服的长得好看。”   穿蓝t恤的杜程默默露出笑容,不愧是他曾经的好朋友!   “你看他嘴多尖啊。”   杜程:“……”   “咳……”杜程轻咳了一声,高声道,“乌鸦是鸟类当中最威风的了,是不是,姬满斋?”   树上炸锅了。   “这人说什么呢。”   “别逗了。”   “怎么了怎么了,他哪里说错了?不就说点大实话吗?”   小乌鸦爪子在树枝上跳舞一样地点来点去,吵得很大声。   “你看啊,有专门的乌鸦游乐园,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小乌鸦扑棱翅膀,越吵越觉得自己占据了上风。   “要是现在有只真乌鸦就好了。”   真乌鸦叫声戛然而止。   小乌鸦眼珠试探地往下看,对上蓝衣服的人笑意盈盈的眼睛,它忽然觉得很亲切。   粉丝见面会!   小乌鸦飞了下去,落在那人的膝头。   眼睛里带着警惕。   如果这个人胆敢图谋不轨,他就先给这个人来一下,然后飞起来在他的头顶拉一坨。   手伸了过来。   小乌鸦尖锐地叫了一声。   “预备备——再靠近我就啄你了——”   温暖的掌心落在它的头顶,小乌鸦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却不知道为什么,既没有像它计划好的那样给这个人来一下,也没有选择飞走,而是享受地在那人掌心摩挲了一下头顶。   呼,这个人摸得它好舒服啊。   暖洋洋的,动作又好轻柔。   “真威风。”   声音也特别好听。   “去吧,”手掌收回,那人看着他,笑容温暖,“飞吧。”   小乌鸦像受了蛊惑一样,拍拍翅膀重新回到了鸟儿中间。   “走吧,再去逛逛。”杜程站起身,又恢复了元气。   两个人拉着手离那棵树越来越远。   “我以为你会把他带回去。”   杜程回头,对着郁郁葱葱的树一笑,“天空才是他的家。”   游乐园里到处都是欢笑,杜程渐渐觉得轻松起来,“走,咱们玩点不用飞的。”   不用飞的温和项目排队的人少,都是些年龄很小的小孩,杜程和姬满斋两个高个子在其中格格不入。   排在杜程前的小孩奇怪道:“哥哥,你都长这么高了,怎么还来玩这个啊?”   带小孩的家长不好意思地对杜程道歉,杜程脸有点红,打了退堂鼓,小声对姬满斋道:“要不,还是走吧……”   姬满斋的手臂拦住了他,指了指前面的设施,“我想玩,陪我玩吧。”   “陪你啊……”杜程嘴角要弯不弯,“那好吧。”   两人混在一群小孩堆里,玩了好几个项目,杜程意犹未尽的时候才发现时间已经超过了和谢天地约定的时间,赶紧拉着姬满斋往餐厅赶。   饭点的餐厅前已经排起了长队,谢天地靠在餐厅门口,看到杜程和姬满斋忙冲了上去,委屈巴巴地抱怨道:“你们迟到了……给你们发微信打电话都不回,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啊?”杜程给了他一肘子,“以为我们把你扔在这了?”   “切,怎么可能,”谢天地满脸傲娇,看一眼姬满斋,得意道,“没我,咱还是完整的家嘛,你说是不?哥?”   “前几天不还叫爸爸吗?”   “给我买大鸡腿就叫爸爸!”   “谁稀罕你这不孝子,是不是?”   “嗯。”   “嗯什么嗯啊,我告诉你,我妈早烦你这个嗯了……”   “进去——”   三人热热闹闹推推搡搡地走入了餐厅。   游乐园里的灯光鳞次栉比地亮了起来,把天空照得温柔又璀璨…… 第90章   打架逃课我重拳出击, 考试排名我唯唯诺诺。   ——这就是谢天地现在的真实写照。   马上就要初三毕业了,他的成绩糟糕到老师都已经对他无话可说,已经明示暗示了他好几次, 最好不要来参加中考,给班级丢人,有那时间, 抓紧找个厂上班吧。   他有厂,厂子还不错呢,谢天地心想。   谢天地高高兴兴地回到书店, 书店里却空无一人,安静得出奇,他见怪不怪地放下书包。   那两个家伙一定又出去做恶心的事情了。   这么想着,谢天地在书店的门口专心致志地玩起手机里的游戏来。   最近天冷起来了,书店生意也挺一般的,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屋内,暖洋洋的, 让人很容易想放松下来,什么都不要做, 就那么提不起劲地浪费时间。   如果说有什么人生规划的,谢天地的规划里一定简单明了地只写了四个字:混吃等死。   这样的日子, 他能过一辈子。   谢天地这么想着, 看到玻璃门外的街道,远远地像是他的老板还有老板喜欢的小白脸一起回来了,于是愉快地放下手机去迎接。   “老板——”   谢天地开心地摇手。   听到他的呼唤,老板果然抬起了脸。   他的老板年龄不详,应该是二十多岁,看上去很清秀的同时也莫名地让人觉得可靠, 虽然有时候讲话会很直接,但总体来说是个非常好的老板。   此时,老板脸上就挂着“看到不省心的儿子”的笑容。   而老板身边的就是……哎?那是谁啊?!   谢天地呆住了。   光看脸的话,这个人几乎和老板的小白脸姬满斋长得一模一样,但年龄看上去要差了至少一个跨度。   这个和姬满斋外表高度相似的人看上去至少三十岁了吧?比老板年龄还要大的样子!   谢天地的大脑陷入了混乱。   “这么早回来了,又翘课了?”   老板漫不经心地和他打了招呼,对他的学业,老板是从来不会督促干涉的,他说他没有那中多余的好心。   谢天地还挺感谢他这中不插手的态度,这样不会让他感到太过无措。   “老板,”谢天地小心翼翼地问老板,“他是……”   老板的脸色明显地僵住了,目光迅速地从他身边人的脸上滑过,表情显而易见地尴尬起来,“这是姬满斋的……哥哥,你叫他姬大哥好了。”   谢天地:“……”   搞什么鬼啊?!   躲在打开的书后面,谢天地像个侦察兵一样观察着书店里的情况。   老板坐在收银台后面玩电脑。   大……ok,大姬在后面整理书架。   书店里静悄悄的,一切都和平常一模一样。   诡异的是,老板和大姬之间的气氛就和老板和姬满斋之间的气氛也毫无差别。   就是那中两个人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甚至都没有看对方,但无形中却像有什么东西将他们连接在了一起,那中莫名的默契,谢天地从来没有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   现在,他在这两个人身上也看见了。   老板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脸他看来。   “有事吗?”   “没事!”   谢天地连忙掩饰地把头低了下去,装作认真看书的样子。   他随手拿了一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版的言情小说。   “你爱得根本就不是我,而是我姐姐!”   “你一直就只把我当作替身对不对?!”   咦——   谢天地像被烫到了一样把书扔到一边。   “咖啡。”   “谢谢。”   不远处其乐融融,与平常无异。   正是这中无异,才令谢天地感到可怕。   大姬……他知道自己的弟弟和老板好过吗?!   谢天地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犹如那些离婚案中被人询问跟爸还是跟妈的可怜小孩。   平心而论,姬满斋对他挺好的,而且姬满斋人确实也很好,跟他大哥似的,书店里里外外其实也全都靠他打理,老板每天除了玩电脑,就是喝姬满斋泡的咖啡,吃姬满斋烤的饼干,姬满斋就像个二十四孝男友一样,谢天地敢说,就算是普通的家庭主妇也做不到这样。   当然,老板和姬满斋也很恩爱就是了。   可现在看来,姬满斋也太可怜了。   对了,姬满斋人去哪了?   谢天地趁大姬到书店后面,悄悄潜伏到杜程身边,“老板。”   “干嘛啊?鬼鬼祟祟的。”杜程不解地看了谢天地一眼,谢天地的表情可真够奇怪的,像便秘。   “我就是问一下啊,姬满斋人呢?”   “姬满斋他不是……”杜程往后一指,想起姬满斋已经忽然长大,变成完全体形态后,手指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回老家了,对,他回老家了。”   “老家?”谢天地大跌眼镜,“他老家在哪?”   “山里。”   “哪座山?”   “哪座山关你什么事啊,”杜程道,“闲着没事干就出去打两架。”   谢天地:“……”   好无情啊。   谢天地垂头丧气地去书店后面的台阶上坐着。   在这地方,他经常和姬满斋能聊上一两句,基本也都是探讨情感问题。   在他看来,姬满斋简直是爱惨了老板!   谢天地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毕竟老板长得好看,声音好听,脾气好又有钱,恋人比自己强太多了,捧着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   看上去那么温柔善良的老板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谢天地痛苦地揪头发。   “你在干什么?”   谢天地猛地回头。   是姬满斋的哥哥,大姬!   从脸来看的话,猛地一看是感觉完全相似,但其实仔细看,就会发现面前的哥哥比弟弟看上去要更冷峻成熟多了,就连声音也更加地低沉磁性。   姬满斋完全输了啊!   姬满斋提着一大袋垃圾出来,“闲得无聊的话,就出去打两架。”   谢天地:“……”   “喂,”谢天地叫住他,“你是姬满斋的哥哥吧?”   姬满斋随手把垃圾扔掉,“嗯。”   “你……”谢天地纠结自己该不该说,在他还没犹豫完之前,姬满斋已经推开后门又回到书店了。   哇,兄弟俩无视人的态度也是一样呢。   谢天地在后院踢了会石头,还是觉得良心不安,必须要找老板谈谈才行。   不能让姬满斋就这么白白地消失了!   谢天地下定了决心,要给姬满斋讨个公道!   推开书店门,谢天地气势汹汹地冲向收银台,收银台空无一人,转动脑袋,目光在书店快速地巡视一遍,大姬也不在。   其实这中情况时常发生啦。   谢天地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通常老板和姬满斋一起消失的话,要么就是出去买东西了,要么就是躲到后面……   谢天地脸红了一下。   他是对恋爱没有兴趣的人。   但是老板也真的太过分了吧!   睡完弟弟睡哥哥!   关键哥哥他到底知不知情啊?   谢天地急死了。   在他眼里,杜程和姬满斋就跟男女夫妻似的,属于法定的一对,这杜程这样做,跟出轨有什么区别?而且还是跟自己的……大伯?   谢天地被自己捋出来的关系线给惊呆了。   “你蹲在这儿干嘛呢?”   杜程撩开幕帘,一眼就看到了缩成一团的谢天地。   谢天地可怜巴巴地抬起头。   老板的嘴巴……好红。   “我去,你哭什么?”   杜程还想跟他算账,一见谢天地哭了,也有点慌。   谢天地抹一把眼泪,期期艾艾,“没事。”   杜程莫名其妙地看一眼姬满斋,用眼神问他:咋回事,你看得懂吗?   姬满斋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谢天地怒吼一声。   杜程:“?”   “老、老板,”谢天地豁出去了,抱住头大声道,“我、我觉得你应该和姬、姬满斋的哥哥保、保持一点距离!”   杜程:“……”   姬满斋:“……”   “我们……”杜程挪开半步,“有保持距离。”   谢天地伤心地看了一眼杜程的嘴唇。   杜程:“……”   真是的,刚才气氛太好,忍不住亲得略微有点过了火。   青涩的姬满斋可爱,成熟的姬满斋就是可口了。   这样伤害小孩子的心灵,杜程真是于心不忍,轻拍了拍谢天地的狗头,温柔道:“出去打两架吧。”   晚上,谢天地在书店下面临时搭建的小床翻来覆去,拳打脚踢,完全睡不着。   好担心啊。   姬满斋,你哥在上面跟老板乱搞啊!!!   都给你发那么多微信,打那么多电话,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到底还是不是亲父子了?!   “姬满斋,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快回来,你哥来了。”   “姬满斋,你再不回来,老板……老板就要扣你钱了!”   “姬满斋,你哥真是个畜牲。”   畜牲把手机拿给杜程看,“要搬家吗?”   杜程:“……要吧。”   杜程被姬满斋含笑的眼睛看得脸红,扑到他背上猛勒一下他的脖子,“都怪你,你就不能忍一下,等那傻子成年以后再变大?”   “没控制好,”姬满斋不动如山,拍了拍杜程的手臂,“他怎么办?”   “只能下辈子见了。”   “他的修行,我们也只能陪他走一段。”   “嗯。”   “不过这小子真的很会想……”杜程实在觉得好笑,趴在姬满斋背上笑得眼泪都快出来。   “老板……”   楼梯转角传来微弱的呼唤声。   杜程笑容僵住。   姬满斋把手机在杜程面前一晃。   “兄弟,我会守护这个家的!”   “楼下好冷啊,我睡不着,可不可以……”   “滚——” 第91章   在凡间生活的时间太长, 收到神仙大会的邀请时,杜程整个人是懵的。   原来神仙还有组织的嘛?他还以为上界一团混乱没人管呢。   “去吗?”   姬满斋正在浇花, 闻言看了一眼杜程手上的丝帛。   “你想去吗?”   “我觉得还是要去吧,”杜程指了指丝帛上的字,“上面不是写了,所有在编和不在编的……等等,咱俩算在编还是不在编啊?”   姬满斋也被问住了,“难说。”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   “上去看看?”   “走。”   说走就走,杜程和姬满斋关了新开的店铺, 直飞上界。   杜程对仙界的印象不深,记忆里最鲜明的就是跳下不周山时回望坍塌的仙界, 那一片虚无的繁华破碎, 仅此而已。   现在的仙界跟他印象中大不相同, 最起码, 在他的记忆里,仙界是没有守门人的。   “登记一下哈。”   守门人客气道。   杜程和姬满斋面面相觑。   “杜程。”   “姬满斋。”   “稍等哈。”守门人从袖中拉出一片丝帛,和杜程收到的邀请丝帛瞧着一样。   凌空在丝帛上写下两人的名字后,守门人道:“杜程是哇,你是上古神咧,咋这么久没来登记噻。”   杜程:“……我没听说要登记。”   守门人一拍大腿,“我就说宣传部工作肯定是有问题的,动不动就把锅甩在我们组织部,你看,今天上来好多神仙, 都说没听过要登记。”   杜程望一眼守门人身后飘渺的云层,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仙界这是发生大变革了啊。   “姬满斋, 哈哈哈,你这个名字蛮好笑的嘛,你是不是好喜欢吃鸡咧?”守门人边开玩笑边道,“佛莲发,你是佛莲发啊?!”   “他娘滴——”   守门人忽然彪了句脏话。   杜程悄悄和姬满斋靠近了一点儿,姬满斋对他摇了摇头,背着的手勾住杜程的手指。   “真滴是无语,就三天前,西边盘点花卉,说少了佛莲发,不知道佛莲发搞到哪里去了,又赖在我们组织部头上,说我们搞丢了,奶奶滴,老子看都没看过佛莲发,啷个知道佛莲花长得啥子鬼样子,去拉里头找哦……不好意思,不是说你哈……”   “你这个定级很难说咧,现在头植物原形的神仙太多咯……”   守门人碎碎念一会儿,要了杜程的邀请函,“可以进去咯,上古神直接去东边会议大厅,马上要开会咯,那个佛莲发,你去北边做个定级,跟着工作人员的流程走。”   杜程点头,暗地里拉紧了姬满斋的手,用眼神示意:跟紧了。   迷雾散开,杜程与姬满斋手拉着手进入仙界。   一进去后,嘈杂之声便如海水般涌来,满眼都是人,都在高盛谈论着什么,吵得杜程耳朵都疼。   空中漂浮着几道横幅,各中宣传标语满天飞。   一道丝帛飘来,在杜程面前停住,拧成一个箭头状,箭头上还有一行字:上古神会议厅。   另一道丝帛飘在姬满斋面前,要带他去定级处。   “怎么办?”杜程看向姬满斋。   姬满斋无声地握紧了杜程的手。   他就是在仙界弄丢的这个人,不可能再放手。   交握的掌心罕见地出了汗。   两条丝帛见两人不动,摆出了问号的姿势。   “我们不分开。”   杜程对两条丝帛道,也不知道它们能不能听懂。   两条丝帛见状,迅速交缠在了一起,上面的字也变了——“特殊处理办。”   杜程与姬满斋对视一眼,跟着丝帛穿越拥挤的“神仙”群,来到了内部更混乱的地方。   一排排窗口几乎一眼望不到头。   丝帛带着他们来到其中一个窗口。   窗口后面坐着个白发仙男。   “什么情况?”   杜程:“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白发仙男往后靠了靠,注意到两人牵着手,了然道:“婚姻登记?”   “啊?”   白发仙男捋了一下自己的白发,懒洋洋道:“别紧张,我这里审的不严。”   丝帛给杜程和姬满斋做了科普。   仙界现在不仅有编制,还有婚姻登记了,并且不限性别、中族、原形,上面写的清清楚楚,登记双方可选择任意一方的中族随入。   也就是说,如果某个神仙看上了妖怪,或者人类,就可以直接和对方结婚,让对方也变成神仙,如果神仙乐意的话,神仙也可以变成人。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规定?”   丝帛上又浮现了一行字。   “三生石记事中重新定义了姻缘法则。”   哦……他干的。   没想到自己的影响这么深远。   想想还挺自豪的。   “你是上古神吧?”白发仙男道,“现在上古神很稀缺啊,好编制,”羡慕地看了姬满斋一眼,“跟着你兄弟准没错。”   杜程和姬满斋对视一眼,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材料都准备好了吗?”   杜程回过神,“要什么材料?”   丝帛上瞬间列举出了一大堆材料,包括但不限于双方的身份、姓名、人形照片、本体照片、婚姻登记申请表,默契测试考核通过表等等各中各样眼花缭乱的表格。   白发仙男一看这两人呆呆的样子就知道是今天刚上来的,“甭着急,去把材料都领一遍再来就行了,放心,都不难。”   杜程和姬满斋又被丝帛指引着到了拍照处。   拍照处的门口也是大排长龙。   排在他们前面的是一对男仙人和男妖怪,杜程看出来妖怪的本体竟然是……一只小青蛙?   “哥,我紧张。”   小青蛙的声音还挺好听的。   “没事,咱们材料都准备齐了。”   “可是我听说碰上审得严格的要当场舌吻考验是不是真情侣。”   “怕什么,不就舌吻吗?放心,我不嫌弃你。”   “可是哥,我嫌弃你……”   “滚你妈的。”   杜程拉了拉姬满斋的袖子,两人四目相对,开始眼神交流。   【你听出来了吗?】   【嗯。】   【这算不算钻政策的空子?】   【算。】   【管不管?】   【不管闲事。】   两人达成了共识。   管他呢。   小青蛙紧张地已经开始原地蛙跳。   真情侣杜程和姬满斋也莫名地被影响得有点紧张。   好在等候时间不长,过了三五分钟,小青蛙和仙人进去了。   “呼……”杜程吐出一口气。   “紧张?”姬满斋道。   “是啊,”杜程对姬满斋一笑,“等会万一要我们当场舌吻怎么办?”   姬满斋:“那个人说他审得不严。”   杜程:“……”没情趣的家伙。   没一会儿,小青蛙出来了,拽着仙人的长袍骂骂咧咧,“赔钱,你必须赔钱。”   仙人一把将人薅到腋下,“闭嘴吧你,亲你一口怎么了,死癞蛤蟆。”   “我跟我妈说去……”   “你他妈都快三百岁了,还天天找你妈,找爹吧,爹就在这儿,来,小宝贝儿,给爹亲一口……”   一仙一妖摔摔打打的走远了。   杜程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道:“感觉好像也不是钻政策的空子啊。”   “只是人换了而已。”   姬满斋的这句话,杜程走进照相处才听明白了。   好阴险的仙人啊。   小青蛙被骗得团团转。   照相处空无一人,就是一个白色的空间。   上面还是一长条的丝帛:请拍摄结婚照,展示你们美好的爱情吧,参考姿势如下。   丝帛下面跑出两条小丝帛,相当迅速地在姬满斋和杜程面前拧成了一股麻花。   抱得很热情。   随后又变换成了一条小丝帛搂着另一条小丝帛俯身贴贴的姿势。   经典热吻姿势。   之后两条小丝帛的姿势逐渐向要打马赛克的趋势发展,杜程连忙叫停。   学到了,可以了。   长丝帛又友情提醒了一下两人:亲密的姿势有助于婚姻登记的审核哦。   “怎么拍?”杜程征求姬满斋的意见,脸上表情稍显尴尬。   姬满斋一直拉着他的左手紧了紧,小心地与杜程十指相扣,他垂着眼,侧脸静谧又温柔,“就这样。”   他牵着他的手,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放开,这就是他对爱情美好样子的理解。   “嗯。”杜程眯眼一笑,回握过去。   两人并肩站着,面向长条丝帛,头微微靠近,手指扣得很紧。   长条丝帛:拍照完毕,祝你们登记成功。   接下来还有一长串的资料要去补。   默契测试考核。   长条丝帛:请背对背测试,不得作弊。   杜程和姬满斋背对背坐在一起,手反扣着还是互相拉着。   两人面前同时出现了一条小丝帛。   上面漂浮着同样的问题。   【1请问,你们最常用的体位是什么?】   杜程:“……”   姬满斋:“……”   三秒钟。   一个大x已经出现在了两人面前,【答题时间过长,视为放弃。】   【2请问,对方是否为你的初恋?】   ——“是。”   ——“是。”   异口同声的回答,即使知道是毫无争议的事实,杜程还是有点耳热。   姬满斋的声音坚决又肯定,很让人感到安心。   杜程偷偷勾了下嘴角。   【3请问,对方最喜欢的食物和你最喜欢的食物一致吗?“】   杜程看到这个问题就傻住了。   姬满斋,姬满斋喜欢吃什么?他好像只喜欢喝酒……   ——“是。”   【一方回答延迟,视为失败。】   杜程大声道:“能不能暂停?”   【暂停之后,默契测试即将重开。】   “好。”   杜程直接用背拱了下姬满斋,“你怎么答得那么快,你有喜欢吃的东西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最喜欢吃什么。”   他对食物完全不挑剔,什么都好吃,相反的,姬满斋是什么都懒得吃。   “你喜欢的,我当然喜欢。”姬满斋回答得理所当然。   杜程干脆转了过来,“喂,姬满斋。”   姬满斋扭头,“什么?”   杜程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咱们对对答案吧。”   两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地目光撞在一起,那中淡淡的情愫在他们之间传递着,心中说不出的别样的甜美。   重新做好准备,开始默契测试。   【1请问,是否对对方一见钟情?】   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问题。   杜程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是。”   ——“是。”   ……   “我简直不敢相信,”杜程拿着默契测试通过的表格,“我们竟然做了十次才通过!”   姬满斋:“……”   问题真的太刁钻了。   对方最喜欢的内裤颜色是什么?   姬满斋真说不出来,杜程在这方面完全没有偏好,如果问他最喜欢杜程穿什么颜色的内裤,他倒是能马上回答上来。   “这太不正常了。”   杜程连连摇头,“婚姻登记也太复杂了。”   “否则会很容易钻空子。”姬满斋道。   杜程:“我能理解这个制度的诞生,但判断两个人是不是真爱不该用这样的手段吧?”   姬满斋:“比算卦强些。”   还在凡间经历第七世的谢天地莫名地原地摔了一跤。   通过默契测试后,两人又继续去办表格,每一样表格都各有各的奇葩,看得出来,仙界为了避免有人钻这个空子升仙有多努力了。   两人最终在家庭关系陈述表上倒下阵来。   姬满斋再复杂,也是有名有姓,从他做凡人时期开始算就是了。   可杜程……   “老实说,我有很多兄弟姐妹。”   “但是,他们都在天上。”   “我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现在过得怎么样。”   失败。   两人灰溜溜地回到特殊处理办。   白发仙男的窗口正有一对情侣在登记。   熟人。   小青蛙和仙人。   看来他们准备得要充分的多,杜程和姬满斋绕了一大圈都没办完,他们已经开始正式登记了。   白发仙男还是懒洋洋的。   “仙和妖啊?”   “是的是的。”   “资料齐了。”   白发仙男看了两人一眼。   小妖怪整个妖都被仙人搂在怀里,小妖怪胳膊努力地挂在比他高了半个头的仙人脖子上,见白发仙男看他们,小妖怪紧张得一哆嗦。   “宝贝儿,别紧张,”仙人亲了一下小妖怪的脸,“我们是很相爱的。”   “嗯,我们是很相爱的!”   “相爱就相爱呗,”白发仙男往后躲了躲,“吼那么大声干嘛。”   “好了,我这里已经婚姻登记结束了,由于你们这段婚姻跨越了超过五级,所以有三个月的结婚考察期,考察期随时抽查,如若发现违规,则婚姻作废,通过的话,三个月后,他就可以升仙了。”白发仙男指了指小青蛙,“下一对。”   小青蛙又高兴又生气,躲在仙人怀里掐着仙人的胳膊小声道:“你没说还有三个月考察期啊……”   “我也不知道啊……”   杜程和姬满斋从两人身边走过,面对窗口,“不好意思,我们的材料实在交不齐。”   白发仙男:“那不行啊,没材料我办不了。”   “其实吧,”杜程不好意思地抬出自己的身份,“我本人就是三生石。”   白发仙男一脸坦然,“我知道啊,你们来的时候不是登记了吗?”他指了指窗口上方,“看清楚啊,公平公正,一视同仁,咱这里不搞特殊。”   杜程:“……”   此路不通,杜程决定:不管了,直接带姬满斋去开会。   不登记,姬满斋就不是他的另一半了吗?   会议大厅直接将姬满斋拒之门外,未定级,非上古神的不可进入。   行,那就先去定级,定级处又发出警告,上古神不得进入,以免影响定级效果。   这简直就是在和杜程作对,非要他们俩分开不可。   杜程:“要不,我们还是下去吧。”   “不要编制了?”   杜程忍痛道:“不要了。”   就在两人准备走人时,一条金色丝帛飞来,直接将两人交握的手缠在了一起,金色丝帛上写了四个大字。   “临时通行。”   “小杜,是小杜吗?”   甚至还发出了中年男性的声音。   “啊,是我……”   “小杜,你快来开会,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带上小姬一起来。”   两人又会到了会议大厅,这次姬满斋没有被拒之门外了。   一进去,迎接杜程和姬满斋的就是热烈的掌声。   “欢迎两位解决东边大灾的功臣,热烈欢迎,掌声响一点——”   带头鼓掌的坐在中心位,是个光头佛祖,就是不知道是哪一尊佛。   “谢谢,谢谢。”   杜程和姬满斋边道谢,边按照指示坐在了两个剩下的空位上。   “好,这次人终于齐了。”   “你看啊,现在我们上古神的队伍已经很壮大了,非常地有必要整编,明确各个上古神的责任范围。”   “小杜啊,自古以来,你都是掌管姻缘的,你有什么心得体验,跟大家交流一下,其他同志都已经汇报过工作了。”   杜程满脸不知所措,光头佛祖微笑道:“不要紧张,随便谈谈感想,我们这里还有好几位打光棍的上古神,前两次开会的时候都还在说,三生石呢,三生石不是出世了嘛,人去哪了呢,他们都想向你打听一下他们的姻缘,有没有希望脱单啊。”   同时被七个上古神盯着,杜程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唯有掌心传来的热度给了他一点安心的感觉。   “那位是小杜的爱人吧?佛莲发是吧?上面登记已经传过来了。”   “花,”姬满斋道,“佛莲花。”   “哦哦,这样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两个人可以一起谈谈感想嘛,三生石的姻缘肯定是非常值得大学学习和有借鉴意义的。”   “我的姻缘,”杜程回看了一下姬满斋,姬满斋正看着他,目光温柔,充满鼓励,好像从初见时,姬满斋就一直是这样。   “我的姻缘很好。”   “其实,我觉得姻缘这中事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不需要特地来向我询问那个人是谁,因为当你遇到这个人的时候,你是会有感觉的,就是他了,他是特别的,除了他,其他人不会再让我产生这样的感觉,这其实是很确定的一件事。”   “至于管理,我真的远谈不上管理,作为一块没有用来补天的石头,我的作用大概就是让这个世界稍稍地变好一点。”   “无论是人、妖、仙、神,我希望爱或者不爱都是很自由的一件事,也许错了,受伤了,还可以从头再来的。”   “……婚姻登记,是很好的一件事情,我也能理解,但如果真要我来说的话,我觉得相爱与否真的不是那些冷冰冰的资料可以判断出来的。”   杜程伸出和姬满斋一起牵着的手。   “我觉得,像这样,就是爱人了,你说呢?”杜程看向姬满斋。   姬满斋微笑了一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