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越往事 作者:巫羽   文案   那年,越潜是融国苑囿里一个捕鱼的小奴隶,过着缺衣少食的生活。   而身为融王之子的小公子昭灵,住在王宫里,养尊处优,生活无忧无虑。   他们本来不应该有交集。   多年后,越潜觉得自己大概应该也许算是个男宠吧。   公子昭灵表示:放屁,老子才是身心尽失的那一个!   这是一个从奴隶到国君的故事。   这是一个相爱最终相守的故事(√)   ——   南山幽幽,凤鸟翱翔。   铸火星灿,鄂水汤汤。   ★食用提醒:前面部分在古代,后面部分在现代。   ★食用提醒:到现代才HE。   ★不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古穿今   主角:昭灵,越潜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撩我你要负责   立意:少年自强不息,终有所成。我愿是明月,照一方苍氓。 第1章   睡梦中,昭灵又化作一只鸟儿,飞往山林。   露水打湿羽翼,他飞得很疲惫,在翻越一座山头之后,他落在一棵梧桐树上。昭灵双爪抓住树枝,头上树叶遮蔽,借着淡淡月光,用鸟喙整理羽毛。   朦胧月色之下,鸟儿头大身子圆,是一只幼鸟,虽然未长大,但它头上顶着五彩羽冠,很类似传说中的凤鸟。   昭灵梳理好自己的羽毛,专心致志地抬起鸟头,望向雾蒙蒙的远山,它想翻越山岭到山的另一边看看。   他总是四处探索,自在游逛。   听到身后传来“嘶嘶”声时,一阵冷风已经掠过昭灵的羽翼,他惊得汗羽竖起,急促地发出两声:“啾啾!”   用力拍动翅膀,想让自己飞离,但还没飞远,就被什么东西——像鞭一样的东西,从半空扫落。   昭灵从空中滚落,他本来就是只有点胖的幼鸟,不像成鸟那么轻盈,并在扑腾几下后,掉在地上。   惊魂未定的昭灵浑身羽毛都炸成一颗圆球,他凶恶地啼叫,叫声还是清脆的啾啾声,即便努力装得很凶恶,却是一点气势也没有,并且被吓得战栗不止。   逼近他的是两盏金色的灯,大小如鸡蛋,那是一双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金色眼瞳。   掠食者的眼睛,随伴着危险气息逼近,同时“嘶嘶”声仿佛就贴在耳边。   一条蛇!   面对天敌,昭灵在生死存亡之际,勇敢地飞扑起身子,与这冷血的东西作战。   用鸟喙狂啄,用鸟爪猛抓,竭尽所能。   这是一条不好对付的蛇,它轻松应对鸟儿的招式,像似在玩戏般,随后趁其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拉高身子试图逃跑的鸟儿一口咬住。   “啾啾!!”   昭灵的左翼遭蛇牙袭击,他痛苦地挣扎,越挣扎蛇牙咬得越深,刺穿了羽翼,剧痛袭来,从未遭受过这等痛楚的昭灵,旋即陷入晕厥。   夜风将雾气吹散了一些,月亮探出头来,照出青蛇背部的鬣鬃,鬃毛柔软,随风而动。   月下,一条漂亮的青蛇甩开口中的活物,鸟儿一动不动躺在地上。青蛇抬起蛇头端详这只适才还在拼命啾叫,十分聒噪的鸟儿。   鸟儿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羽冠,在夜幕下微微泛光。   青蛇见过林中的许多鸟儿,但似乎从没见过长这样的怪鸟,青蛇想,也许吃了它会闹肚子。   幼鸟有着五彩的羽冠,不是只凡鸟;青蛇有着一对黄金眼瞳,背上还长着鬣鬃,显然也不是条普通的蛇。   咬鸟儿的第一口,鸟血滴入青蛇的喉咙,它觉得不好喝。   青蛇低头嗅嗅鸟儿身体,用头推了推它,鸟儿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亡。青蛇莫名有些惋惜,兴趣索然地爬走了。   清早,在林野的鸟叫声中,昭灵醒来了。   昭灵惊喜地发现自己还活着,正躺在一只很破的草篓里,身下还垫着草絮,并且他受伤的羽翼被嫩荻叶细细缠住。   轻轻抖动翼翅,疼痛感不再剧烈,显然有人医治了他。   在欣喜之余,昭灵打量救命恩人的房子,这是一间不比那破草篓好多少的草屋,简陋又破败,他的救命恩人似乎很穷。   昭灵望向门口,轻拍翅膀,尝试飞行,他想回家。   他很努力地飞出草篓,飞扑几下,重重摔在地上,撞到本就有伤的翅膀,疼得发出一阵鸟叫。   一只手将昭灵从地上拎起,放进草篓,脸庞凑到跟前打量鸟儿,而鸟儿也正在打量他。   是个浓眉大眼的男孩,约莫十二三岁,长得很瘦,衣衫褴褛。   昭灵想他跟我差不多大呢。   有谁在屋外叫唤男孩,用得是一种奇怪的语言,昭灵听不懂。男孩朝门外回复两句,不知道说了什么。   男孩有双与年龄不相符粗糙的手,手指拉扯鸟儿柔软的羽冠,神情似乎有些困惑。男孩拿来一个草盖子,将破旧的草篓罩上,似乎不想被别人发现他偷偷养了只鸟。   昭灵伤痛难受,缩在草篓里闭目养伤。   过了不知多久,草盖子被掀开,男孩将昭灵从草篓里抓出,放在矮案上,他撒上十数粒稗子,想喂食鸟儿。   昭灵嫌弃地扭过头,他不认识稗子这种下民吃的食物,误以为是草籽。   男孩用一块粗陶碗片,舀来一些清水,摆在鸟儿面前,难得温柔地抚摸鸟身,说着什么。   昭灵抬起鸟头很认真听,但还是听不懂男孩的话。   那是一碗清澈的溪水,昭灵探出鸟喙饮水,连喝好几口,他很渴,也很饿。   他想回家。   等鸟儿喝完水,男孩再次把鸟放进草篓里边,还往草篓中放入一颗野杏。   昭灵啄食野杏,正好,这是食谱里的食物。   昭灵在男孩的屋子里头养伤,男孩一直把他藏在草篓里,与男孩同住的男子有次险些发现昭灵。男孩不动声色地将两条刚抓来的鱼搁在木案上,包鱼的草叶展开,刚好挡住草篓。   男孩和男子说的话,显然不是昭灵所在族群的语言,昭灵很好奇,男孩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有着男孩的照料与保护,昭灵感到安心,他已经开始有些喜欢这间小屋了。   蛇一般是怕人的,咬伤他的那条青蛇,肯定不敢登堂入室,再来伤害他。   **   夜半,融国国君斥走院中跳大神的巫师,这些巫师头戴羽冠,身披羽衣,袍摆挂着铃铛,一个个穿得像鸟人。他们在门外又唱又跳已经一天两夜,然而昏迷的国君之子,仍旧不见有醒来的迹象。   国君夫人许姬守在昏迷不醒的儿子身旁,把住儿子的一只手,暗自落泪。   床上的融国王子昭灵年仅十岁,生得眉眼如画,他双眼紧闭,恬静地像是睡着了。   “灵儿,我的孩子,你去哪了,快些醒来。”许姬垂泪,她面容憔悴,双眼红肿,已经哭了一天一夜。   融国国君每回过来都见夫人在哭,哭得他心乱,他低下身,去看视儿子情况,问守在床旁的药师:“已经一天两夜,怎得我儿还不苏醒?”   药师本来就满头大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绝望地说:“小臣无能,公子患得是奇症,汤药针灸都不能解,恐怕还得求助神巫。小臣无能,小臣知罪,求大王饶恕。”   看他半身衣裳都是汗痕,衣服能拧出水来,而且蓬头垢面,惶恐不安,国君懒得治他罪,只是厌烦地摆了两下手,示意一边去。   之前的两名药师已经被痛打一顿,扔入狱中,这位再治罪,可就没人了。   药师捡回条小命,继续守在公子床旁,并尽量将身子压低,减少存在感,只恨自己不是张屏风。   “仲延。”   国君回头唤人,他前来儿子的居所时,身边跟随一名大臣。   景仲延候在门外,听到召唤,才进入公子昭灵的寝室,忙走至国君身边,国君对他陈述:“灵儿常说,会在睡梦中化身飞鸟,游历山川。此番久睡不醒,多半是因为这些怪梦。仲延,你掌管国中藏书,熟知旧典故闻,以往可曾读过类似的记载?”   景仲延看眼昏睡中的昭灵,觉得不可思议,关于公子昭灵昏睡一天两夜的事,已经有耳闻,但公子昭灵睡梦里,会梦见自己化身为飞鸟,他此时才知道。   “还真有这样的事。”景仲延略作思考,缓缓道:“古书中有记载,主君的先祖覃公,在南山与山鬼相会,曾化作只凤鸟,夜行千里,往返尹城与南山两地。至今,凤鸟仍是融国的神鸟,被绘在宗庙的墙梁上,铸在钟鼎上。”   国君听后,表示:“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罢了。”   经景仲延这么一提,国君也想起这个故事来,毕竟这个传说大多数融国王族都听说过。   “主君,而今看来恐怕不只是传说。”景仲延的手指向床上的公子昭灵。   无论如何,从不见有人无缘无故昏睡一天两夜,怎么也唤不醒。   “景卿,如何让灵儿醒来?”许姬连忙求助景仲延。   景仲延为难,只能宽慰两句:“夫人莫要着急,按融国古书所载,这覃公嘛,化作凤鸟相会山鬼后,又在位三十载。依臣看,灵公子多半会自行醒来。”   “臣注意到公子面色如常人,呼吸声平缓均匀,与睡着的正常人无异,断然不会有性命之忧。兴许明儿天一亮,公子就醒来了。”景仲延博学多闻,他的这些话很好地打消许姬的担忧。   “夫人便听仲延的话,回去歇息,这儿有他看顾。”国君搀起始终守在床前的妻子,又对许姬的两名侍女使眼色,让她们赶紧过来扶走夫人。   许姬跪坐得腿麻,被国君搀起身,腿都站不直,痛苦地说:“大王,要是灵儿苏醒,即刻派人来唤。”   还没等许姬说完,国君无奈道:“自当唤夫人,就别操心了。”   许姬又倦又乏,听从国君的安排。   等许姬离去,景仲延才老实说:“主君,适才是为安慰君夫人,臣才口出大言。灵公子几时能醒来,臣实在不知道。”   “明早要是人还醒不来,你就给寡人把冠摘下,披上巫觋的羽衣,手执梧桐枝,到西城门城楼招魂。”国君才不听他辩解,明早儿子醒不来,妻子闹他,他闹谁去,自然是景仲延。   西城门正对着南山的方向,就是传说中覃公化身凤鸟,去幽会山鬼的那座南山。   雾蒙蒙的南山,腰系女萝,头戴辛夷花冠的山鬼,还真是一个令人遐想的传说。   至于为什么景仲延要手执梧桐枝,因为传说中凤鸟栖梧桐。   景仲延可真是有苦说不出,守在公子昭灵床前,顶替了原先许姬的位置。   **   昭灵在草篓里养足两天伤,他试着拍动翅膀,觉得已经不疼了。男孩将昭灵翅膀上缠的荻叶解开,伤口早已愈合。   昭灵高兴极了,踩踏爪子,抖动羽翼,在木案上起舞。   做为一只幼鸟,顶着和圆滚身形不搭的漂亮羽冠,蹦蹦跶跶,有几分可爱。   男孩突然抓住昭灵,昭灵用力挣扎,他想恢复自由身,想翱翔天空,再不要回那寒酸的破草篓里。   昭灵力所能及的用鸟喙啄可以啄到的东西,他想啄男孩的手背,希望男孩吃疼放开他。男孩干脆把鸟儿按在胸口,免得它老是挣扎。   鸟儿缩回头,鸟头正好贴在男孩脖子上戴的一件木雕项坠上。   项坠是一条吐信子盘曲的蛇。   昭灵放弃抵抗,才遭蛇咬,他怕极了蛇。   男孩把鸟带到室外,将鸟放在地上,他刚松开手,昭灵便就快速起飞,一口气冲出老远,然后又飞回来,飞到男孩的头顶上方。   昭灵在男孩头上盘旋几圈,随后才离去。   白日里飞离男孩的居所,昭灵认出自己遭袭的那棵梧桐树,原来就长在男孩家屋后。男孩的家营建在水畔,而水畔分布着数栋破败的小草屋,显然草屋里头都住着人。   沿着水畔,昭灵飞越一座雾蒙蒙的大山(南山),找到返回的路。   昭灵不知疲倦地飞行,归心似箭,晨风掠过羽翼,拂过羽冠,他乘风而去。 第2章   学宫的水池盛开荷花,几只绿皮的小青蛙在荷叶上雀跃,快活地叫唤,蛙声连片。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拿石子掷水池里的青蛙,训道:“整日呱呱叫,好恼人!你等着,吃我一记!”   男孩名唤昭瑞,十二岁,营养过剩,比同龄孩子长得都高壮。   “呱呱!”   石子飞出,青蛙跳跃,扑通入水。   昭瑞头上突然挨着一掌,本要发作,仰头一看,摸头傻笑:“嘿嘿,兄长回来啦!”   拍昭瑞头的男子名唤昭禖,锦袍高冠,腰佩玉具剑,器宇轩昂,他问:“七弟,怎么在外头?”   昭瑞被问,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嘟囔:“夫子罚我待外头,说我好动吵闹,影响别人学习。”   昭禖似乎早有意料,只是问:“阿灵今日没来上学?”   昭瑞坐在池边,支起膝盖,摘朵荷花手中把玩,漫不经心道:“今天没来,他丢魂了,好不容易找回来,君夫人不让他出门。”   “丢魂?怎么回事?”昭禖皱眉,他继承父亲融国国君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不大信鬼怪之说。   昭瑞摇了摇头,说道:“听说他睡觉的时候,魂儿变成只鸟飞走啦,景大夫披头散发,穿着羽衣在城楼上跳舞,才把他魂儿给招回来。”   “兄长,人真得会变成鸟儿吗?”   “兄长,我是不是也能变成鸟儿,我想当只大鹰!”   虽然昭瑞说得没头没尾,昭禖却似乎理清了头绪,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说:“你要是能变成鸟,也应当是只凤鸟。”   “噫,为什么非得变成凤鸟。”昭瑞托住肉乎乎的下巴,做起思考。   昭瑞还没听说过先祖覃公化作凤鸟,南山会山鬼的故事。   兄长离去,昭瑞抬头见四周空空荡荡,一个玩伴也没有,只有青蛙相伴,显得有些无趣。   昭灵待在卧室里,他头发未编束,穿身轻便的衣服,坐在案前看书。他胸前佩戴一块刻满咒符的大玉璜,红绿相间的小珠子搭配羊脂白的玉璜,使得这件项饰不因咒符而狰狞,充满美感。   养尊处优,披着齐肩发,衣物华美的小王子,漂亮得像个女娃。   帛书摊开在书案上,白洁的帛书里,绘制着长篇幅的图案,图多文字少,讲述着一个通俗易懂的故事。昭灵看得不仔细,时不时走神,目光望向窗外。   窗外天很蓝,阳光灿烂,白云随风飘动。   房门上挂着一副彩幡,那风格,很像巫觋跳大神穿的袍子,上头缀满铃铛,风一过,铃铃作响。   彩幡上绣有巫师神兽驱逐鬼怪的图案,将它挂在门口,起辟邪的作用。   昭禖走至门口,撞见彩幡先是一愣,驻足朝门内喊道:“阿灵?”   “兄长?!”   昭灵反应很快,侍女还没来得及掀开彩幡,昭灵已经跑到门口。   头顶彩幡,露出颗脑袋,眉开眼笑站在昭禖跟前。   “兄长什么时候回来!我怎么不知道!”昭灵欣喜地张开手臂,抱住昭禖的腰身。   他个头矮,昭禖身高腿长。   昭禖摸着亲弟弟的小脑袋,笑语:“昨儿连夜抵达寅都,先去见父王,今早才来看你。”   昭灵抬起头,笑眯眯问:“仗打赢了吗?兄长以后是不是不用出去打仗啦?”   年纪还小的昭灵,只听闻兄长跟随司马出去打仗,并不知道和什么人打仗。   “我此番回来,不急于出去。”昭禖边回话,边把披在弟弟头上的那幅彩幡拨开。   彩幡实在碍事,并且昭禖猜测到用途,干脆动手给揭下,扔在地上。   昭禖把弟弟拉到一旁,从脚到头打量,目光落在弟弟胸前那件刻满咒符的玉璜,问道:“怎么回事?”   看眼地上的彩幡,和正过来收拾彩幡的侍女,昭灵小声回答兄长:“母亲不许拿下来,也不许我出屋。”   昭禖和昭灵相差十几岁,但他们的母亲都是许姬夫人。   “巫觋之言,一句都不可信,把它扔了!”昭禖抬起头,对侍女下令,他那张和颜悦色的脸,在下达命令时瞬间变得威严。   “是,太子。”   两名侍女急急忙忙将彩幡收走。   昭灵自然也不喜欢这幅把他困在房间里的彩幡,见侍女把彩幡拿走,十分高兴。   俩兄弟走出寝室,来到外头,昭灵呼吸室外的空气,他迎风张开手臂,像似要展开鸟翅那般。   被关在房中数日,获得自由的感觉真好。   “你又做那个变成鸟儿的梦了?”昭禖大概推测到那是怎么一回事。   昭灵的发丝、衣裳在风中飘动,他感觉很惬意,他应声:“嗯!兄长小时候是不是也会梦见自己变成小鸟?”   “不曾。”昭禖确实不曾,就他知道,似乎也没有其他融国的王族子弟有这样的经历。   “景大夫说,我们的先祖覃公就曾经变成一只凤鸟,还说覃公的后代,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可以变成鸟儿的。”昭灵想起景仲延的话,在昏睡一天两夜醒来后,景大夫告诉他这个故事。   昭禖自然听过覃公变凤鸟的传说,也是因此,他们融国王族的族徽,就是一只凤鸟。   见弟弟拍动手臂如同拍动翅膀,在院中跑动,像似要乘风而去,昭禖问:“变成鸟儿好玩吗?”   “有时挺好玩。”昭灵收拢双臂,不再奔跑,回到兄长身边。   他在兄长身边坐下,亲昵地揽住兄长一只手臂,他说:“兄长,有一条坏蛇咬我。”   昭灵把他在梦里化作鸟,穿行山林,歇脚梧桐树,遇到蛇袭击,并且被人所救的事跟兄长仔仔细细说一遍。   昭禖听得很认真,他的态度不像国君那般不以为然,认为就是小孩子想象力太丰富;也不像许姬夫人那样惶恐。   “救你的那个男孩,说的话你都听不懂?”   “不懂。”   “男孩脖子上戴着一条蛇形状的项饰?”   “嗯,一条盘起身子的蛇,张嘴吐舌头。”   昭灵捡来根枯枝,在地上画出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显然没有绘画天赋。   “有点意思……”昭禖似乎联想到什么,眯起眼睛。   融国人不会用蛇做项饰,除非是云越国的越人,越人崇拜蛇。   “兄长,你知道他是谁,住在哪吗?”在昭灵看来,兄长似乎什么都懂,天底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怎么可能知道,你那是梦。”昭禖拍了拍弟弟的头。   “要不是梦,真得有那样一个人呢?”昭灵觉得梦里的一切都好真实,破败的草屋,梧桐树,水畔,还有雾蒙蒙的大山。   它们也许是真实存在的,救他的男孩也真实存在。   **   越潜在林地里拾枯枝,已经拾得不少,单臂抱住一大摞,拾柴草间,他突然直起身,警惕地望向身后的林丛。   他耳朵很灵,听到山林深处的沙沙声,并分辨出那不是风声,有一条庞然大物正在爬行,并接近。   沙沙声,正是带鳞片的腹部摩擦过林地的声音。   一条大蛇。   大蛇有自己的领地,平日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远远避开人类,这是它们得以活得长久的唯一秘诀。   一条被驱逐出原有领地的大蛇,会很饥饿,很凶悍。   越潜扔下怀里抱的枯枝,并将一根粗实的树枝紧攥在手中,用作武器,他静静地倾听、等候。   普通人如果有他的听力,知道一条大蛇在朝自己逼近,做出的反应肯定是拔腿就跑。   越潜本能知道这种情况下,反而不能跑,奔跑的猎物,会激起大蛇的攻击,而人的速度远远不及蛇类。   “沙沙……沙沙……”   大蛇越来越接近,等待中的越潜推测它的距离,大蛇却忽然就无声无息了。   越潜不慌,他注意到前方的草丛里,藏着一对似灯笼般的蛇眼睛,亮着光,大而冷的瞳孔,散发着邪恶的气息。   “嘶嘶……”   大蛇吐出信子,嘶嘶作响,它在观察眼前这位个头并不高的人类。   山林的深处有烟雾在腾升,离得很远,但能看见,还有号角声,与及鸟儿四散逃亡的声响。   这是夏猎,融国国君正在远处打猎。   围起木栏,用烟火驱赶野兽,迫使它们逃入木栏,形成游猎场。国君会带着随从乘车进入猎场,扔矛射箭,追逐猎物,尽情杀戮,满载而归。   这片茂密的山林,是融国国君的苑囿。   越潜收回目光,平静地对视前方那条大蛇,他用力甩动手中的枯枝,示意走开。   大蛇蛰伏在草丛,停在那儿,没有再进一步,它感应到危险,这个瘦瘦的男孩浑身散发出浓烈的危险气息。   一种像似来源于同类,并且更为霸道的气息。   这份气息使得大蛇困扰,但它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不过是一个人类的孩子而已,手中甚至没有弓箭,也没长矛,只是一根树枝。   “嘶嘶~”大蛇高高仰起头,身躯几乎跟树干一样粗,它弓起上身,做出一个袭击猎物前的经典动作。   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激起越潜心中汹汹怒意,他用力挥打手中枯枝,怒喝:“滚开!”   声音一落,林中飞鸟走兽顿时无声,犹如一股无形的气息压向越潜所在的周身数丈,仿佛连树叶都受到波及,微微抖动。   大蛇退缩了,惊骇地把自己卷成一圈,它缓缓地朝越潜压低下蛇头,竟做出臣服的姿势。   在山中不知岁月,活了一把年纪的大蛇,已经具有灵性。   怒喝声过后,越潜觉得自己的背部,连同手臂都在发热,那是一种似被无数针点同时扎刺的痛热,他难受地抓挠自己的手臂,破旧的衣袖被抓掉一大块,露出手臂上浮现的图纹。   手臂上的图纹是一节蛇身,鳞纹清晰可见,而且那不是普通的蛇,蛇背上长着鬣鬃。   大蛇遁走无痕,越潜因情绪激动而浮现的蛇纹,也随着情绪平稳而渐渐地消匿。他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似乎习以为常,只是有点懊恼不慎抓烂了袖子。   他没有其它的衣服更换,物质相当贫乏。   “阿潜!阿潜!出什么事了!”   一名披发男子手举根木棒,闻声赶过来,神色焦急,他身上的衣服同越潜一样破旧,也打着赤足。   男子模样憔悴,一半的头发都白了,但年纪应该只有三四十岁。   “常父,我没事。”越潜抱起枯枝,回过身对常父说道。   越潜仰头望向远处腾升得很高的烟雾,说道:“适才一条长蛇受惊扰下山,被我赶走了。”   常父也在看远山的烟,神情凝重,焦虑,他把石斧插进腰间的藤带,嘱咐:“你跟我回屋,这两天别走太远。”   不只是怕山林里的毒蛇猛兽,更怕那群正在游猎的王公贵族。   越潜熟练地拿藤条捆树枝,把树枝背在身后,他跟随常父返回他们位于水畔边的家——一栋破败的小草屋。   一老一少路过那棵枝头开着白花的梧桐树,一只肥啾站在树枝上唱歌,越潜听到啾唧声,目光向上一瞥,又淡漠地收回。   枝头是一只很常见的山雀,并非越潜曾遇到的那只长着五彩羽冠的怪鸟。 第3章   昭灵手绑护臂,指套玉韘(玉扳指),他摆好姿势,拉开一张小巧的丹弓,木箭飞出,击中靶子的中心,木箭在上头只停留片刻,很快又坠落在地。   力气太小,靶子实心硬实。   第一支箭没射中,昭灵又从身后背的箭箙里拈出第二支箭,他慢吞吞地搭箭拉弓,瞄准前方的靶子。   第二支箭射出,箭头撞在靶子上,没能扎进靶面,再次掉落在地。   “八弟让开!看我的!”   一个男孩粗鲁地撞开昭灵,将手持的弓拉圆,急躁之下根本没有瞄向靶子,“嗖……”一声,木箭飞出,险些击中离靶子数尺之外,等待捡箭的随从。   随从见到鲁莽的昭瑞公子开始射箭,都很默契地四散逃开。   “瑞公子,不许鲁莽!”齐师傅当即出声喝止。他受国君之命,担任诸位公子的射术师傅,所以能训斥国君之子。   昭瑞根本不听,自顾囔囔:“这支不算!”   昭瑞立即搭上第二支箭,这回他把弓弦拉得啪啪作响,续满力气下放箭,箭掠过靶子,飞出老远,落在院墙外。   紧接着第三支箭脱离弓身,飞向半空,靶子在后方寂寞如雪。   已经用掉三支箭的昭瑞表示:“啧,这支也不做数。”   一同练习弓射的其他公子不乐意了,有的年龄比昭瑞大,上前嘘他:“胖子一边去,一百回你也射不中!”   身为小胖子,昭瑞最不喜欢别人喊他胖子,转身将那人追打。   齐师傅对打闹的小公子习以为常,他看向昭灵说:“灵公子,还差一支箭,每人三支箭,臣要记成绩。”   “齐师傅,我的箭头是不是比别人的钝。”昭灵拿起一支箭,跟齐师傅反映情况,显得还有点委屈。   昭灵见过太子箭箙里的箭,箭头用青铜打造,十分锋利,而他使用的箭,并没有金属箭头,是木箭头。   齐师傅回道:“公子使用的箭,和大家的都一样。”   为安全起见,小公子们所使用的箭都不带青铜箭镞。   昭灵拿上弓箭,再次走到靶子前,他张弓引箭,姿势很标准,无可挑剔。   箭飞出,箭头插在靶子中心,还没等昭灵欢喜,箭又从靶子上掉落。   齐师傅安慰昭灵:“别气馁,公子年纪轻气力小,才射不进靶心。待年长两岁,定能像太子那般百发百中。”   “齐师傅,等我再年长两岁,是不是也可以跟随父王,还有兄长去苑囿打猎?”昭灵眼睛一亮,一扫颓然。   齐师傅笑语:“臣可没这么说。”   他似乎很喜欢昭灵,可能因为昭灵在数位小公子里边身份最为尊贵。   齐师傅弯下腰,告知个矮的昭灵:“公子得等到十六岁,学会驾驭马车,才能参加游猎活动。”   “要等那么久……”昭灵有些失落。   他想到外面玩耍,外面有大山森林,各种鸟兽,他在梦中变成鸟儿的时候游历过。   王宫很大,可是一点都不好玩。   尤其他已经十岁,到了接受教育的年纪,天天要上学,读书识字,学礼仪,学音律,还有弓射,剑术。   课业繁重,他真想变成一只无忧无虑,四处闲逛,不用上课的鸟儿。   昭灵把弓箭递给随从,并伸出手臂,随从跪地,把他的护臂解下。昭灵自己摘拇指上戴的玉韘,羊脂玉制成的玉韘,他一点不爱惜,随手掷给随从。   随从把昭灵这些东西仔细收好,捧着物品,亦步亦趋紧随昭灵。   上完弓箭课,昭灵返回许姬夫人的居所,一连数日,夜晚他都睡在母亲那儿。许姬夫人怕昭灵又做变成鸟儿的怪梦,让巫祝彻夜守在昭灵入睡的房间里。   许姬夫人相信,这样能守护住小儿子的魂魄。   每夜入睡前,昭灵都要佩戴那件刻有咒语的玉璜,也总有一名盛装的巫祝,手持法器守护在他床旁。   一开始似乎很有效果,昭灵再没做变成鸟儿的梦,几天后,睡梦里的昭灵就又开始不老实了。   这夜,他在梦中再次拥有鸟儿的形态,在夜风里翱翔。   时隔多日,又有身为鸟儿的体验,让昭灵很惊喜。   他欢跃地拍动翅膀,在圆月下,乘着风忽高忽地的飞舞,他迎风歌唱:啾唧啾啾啾啾啾唧……   今晚的月色真美,风很舒畅,昭灵听到阵阵的林涛声,他发现自己又来到上回翻越过的大山——那座雾蒙蒙的山。   昭灵很吃惊,怎么又来到这里了呢?   他想飞去苑囿,去往父王和兄长入宿的营地,虽然他并不知道苑囿在哪里,而父兄又在哪里游猎。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己又变成鸟儿,可以四处游逛,无拘无束。   他已经不再惧怕那条咬伤自己的坏蛇,他要飞得高高的,即便飞得倦乏,不得不落枝,也要避开那棵梧桐树。   对了,那棵梧桐树在哪呢?   昭灵沿着水畔飞行,掠过一栋又一栋的小草屋,终于,他寻找到一棵眼熟的梧桐树,还有,梧桐树附近一间破败而熟悉的草屋。   昭灵落在窗上,往黑漆的屋内探看,他化作灵鸟有极佳的视力,他见到那个男孩正睡在一张土床上。   这间屋子里,只有一张窄小的土床,房屋的角落还铺着张席子,上头也卧着一个人,就是和男孩住在一起的男子。   昭灵偷偷摸摸飞进屋里,落在男孩枕边,像个小贼般。   他端详男孩的睡脸,见对方眉头紧皱,似乎在做噩梦,还听到男孩在不安地呓语。   一句句,像似在呼唤着什么人。   “啾唧。”昭灵发出一声鸟叫,想将恩人唤醒。   清脆的鸟叫声,就在越潜耳边。   越潜眼睑颤动,在缓缓醒来,这使得昭灵蹦跳到越潜头上,又叫了一声。   这下,越潜彻底清醒,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还没看清东西,只是听到鸟叫,讷讷自语:“怪鸟?”   “啾啾!”   昭灵欣喜地跳到越潜胸前,仰起鸟头,又叫了一声,示意我在这儿。   刚睁眼还未适应黑暗的坏境,听到这近在跟前的声音,越潜忙伸手去摸,终于摸到一个毛茸茸,暖而软的小东西。   此时越潜也看清鸟头上微微发光的羽冠,确认真是那只五彩羽冠的鸟儿,它飞回来了。   “嘘!”越潜轻轻把鸟头按住,往男子睡觉的地方投去一眼,怕鸟叫声吵醒同屋男子。   昭灵明白,立即安静如鸡。   越潜抚摸鸟儿小小的脑袋,来来回回摸上四五遍,鸟儿有点傲娇,啄向越潜的手背,以示抗议。   鸟儿没使劲啄,将意思传达即可。   越潜发出一声极低的笑,觉得这只怪鸟颇通人性。   明白鸟儿的意思,越潜松开手,把鸟儿放在枕边,他侧过身,托住下巴,打量鸟儿。   越潜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能看清鸟儿的身影,他把鸟儿仔仔细细端详,尤其是它的羽冠。   “果然不是只普通的鸟……倒像似一只凤鸟。”越潜自言自语。   云越国不崇拜凤鸟,但越潜知道,融国人信奉的神鸟就是凤鸟。他曾见过融兵绘在祭坛墙体上的凤鸟,长着斑斓的长尾,头上就有五彩的羽冠。   那是一座位于云水城外,由融国人垒起,用来杀殉的祭坛。   冰冷而锋利的刀具,肢解的殉牲,被缚待杀祭的俘虏,血腥的气息扑鼻,死亡的恐怖氛围笼罩。   越潜双臂反绑,被士兵按跪在地,烈日炎炎,他双唇干裂,灰扑扑的脸庞有两道泪痕。“咔嚓”一声,不远处刀起头落,祭品的血液飞溅,落在他脸庞。   被押上祭坛的五兄,袒露上身,双臂捆缚,他回过头对露出绝望而惊恐眼神的越潜鼓励:“很快就了结,不疼。”   越潜有片刻的恍惚,他回过神来,凝视眼前的这只鸟儿。   一只融国的神鸟。   越潜的手指按在凤鸟身上,他只需使力,就能伤害这柔软而稚弱的生灵。   凤鸟并未感觉到危险,它亲昵地用头蹭了蹭越潜手掌的虎口。   越潜瞪大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将手指松开,平复情绪。   他拉开鸟儿曾经受过伤的左翼,那里没有保留一丁点伤痕,喃喃道:“难怪我将你咬得那么重,伤还好得这么快。我曾听人说,凤鸟是不死的灵鸟,能死而复生。”   鸟儿,你能让人起死回生吗?   越潜没有问出声,即便他认为鸟儿听不懂人话,但他已经习惯藏住心事。   对方说的话,昭灵确实一句也听不懂,否则他会知道咬伤他的坏蛇,正是救了他的恩人。   虽然听不懂,每次越潜说话,昭灵都会抬起鸟头,认真听着。   即便越潜说话时特意压低声音,睡在墙角的常父还是醒来,出声问:“阿潜,你在和谁交谈?”   越潜很自然地回道:“没人,我自说自话。”   “是不是又做梦了?”常父与越潜同屋,知道半夜里,越潜时常因为做梦而醒来。   “这几夜倒是没有。”越潜语调稀疏平常,但他没有说实话。   越潜经常会在夜间梦见自己变成一条青蛇,在林地里爬行,觅食。近来他已经意识到,那不只是梦。   “抓紧睡吧,等会儿,士兵又要来赶我们下河捕鱼。”常父翻过身,继续入睡。   他们两人与住在水畔草屋里的其他人,都是融国苑囿里的奴人,负责王宫的鱼肉供给,天不亮就要去捕鱼。   每当融国国君前来苑囿游猎,他们还得给狩猎营地送鲜鱼,十分辛劳。   常父很快又睡着了,过不久就听到他的鼾声。   越潜与常父交谈时,昭灵很自觉地保持安静,直到常父睡去,昭灵才用鸟喙拉扯越潜的袖子,表示它要走了。   越潜领悟,他把鸟儿捧起,放到窗沿上,对着月光下的鸟儿叮嘱:“去吧,别往南飞。”   融国国君和他的随从正在南山打猎,不只是狩猎走兽,也会拉网捕抓飞禽。   昭灵虽然听不懂,仍对越潜点点鸟头,随后拍拍翅膀起飞,飞向圆月,消失于夜幕里。 第4章   木舟停泊在浍水北岸,常父与数名奴人,在士兵的催赶下,一道前往融国国君的营地送鱼。他们每人背负一只装满鲜鱼的沉重大竹筐,打着赤脚,手执木杖,勾着腰,步履蹒跚前行。   为保持鱼肉鲜美,路途上不能耽误,脚步稍慢,就会挨训斥。   越潜留在浍水南岸,目送常父的身影离去,他低头捡拾渔网里为数不多的杂鱼虾贝,这是奴人的食物。   他们的主食就是鱼肉,平日里也会摘些野果,采集野生的稗子、野麻食用。   住在苑囿里,山也好,水也好,林也罢,一切飞禽走兽,山木水源,都归融国国君所有。   奴人不被允许打猎,砍伐树木,也不许私下捕鱼,甚至不得在这里开垦田地。   越潜的生活艰难,同为苑囿奴,同住在水畔草屋的其他人也是。人们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此时无不是拿着一只草篓,围着渔网捡拾食物。   捕捞上来鱼虾,最好的那一部分要上缴融国国君,运往融国都城寅都的码头,稍次些的那部分,归看守苑囿的官吏和士兵所有,剩余的才留给奴人。   剩余的部分,要么是些个头小,没啥肉的杂鱼,要么是士兵都瞧不上眼的杂虾贝螺。   越潜提着草篓,正打算返回住所,路上经过一栋草屋,草屋的主人向他行跪礼,尊敬地称呼他:“波那。”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擀毡打绺,瘦得皮包骨的越人。   “波那”是云越语,一种尊贵身份的称呼。   近来已经很少有族人会这么称呼越潜,在苑囿两年,越潜和他们一样给融国国君当了两年的奴人,干着捕鱼的艰苦生活。   那人保持跪地的姿势,双手高举,将一条个头稍大的鱼献给越潜,越潜没接,谢绝:“我食物足够,你留着自己吃。”   见那人仍旧不肯起来,越潜说:“以后别再这样称呼,以前的事我年幼记不得,如今我不过是个捕鱼的奴隶。”   越潜说话时,其他的越人都朝他看去,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各异,有麻木,有失落,有难过。   为避开族人聚集的目光,越潜加快脚步离开,他心里谈不上有多大的波动,只是有那么一丝丝焦躁。   两年前,他失去亲人,远离故土,成为一名奴隶。   无论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身份,都是过往云烟。   把半篓杂鱼虾贝提回家,越潜用竹刀给杂鱼开膛破肚,将它们三五只穿在一起,放火上烧烤。   越潜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带回的食物不够他和常父食用。   不过不要紧,越潜懂得设置各种捕抓小动物的陷阱,他什么都吃,青蛙、松鼠、竹鼠,还有蛇类。   饥饿的时候,不会在意食材。   人们总是在适应,无论是遭遇再大的变故,总会为生存而改变。   曾经,越潜用的是青铜食具,而今只有粗陋的自制陶器;曾经,吃着美味佳肴,而今只是几条多刺又味腥,缺少调味料的烤鱼。   仔细吃完烤鱼,越潜拿来竹夹,从火塘里扒出几颗烧得通红的石子,将它们丢进一只装上水和虾贝的粗陶罐里。   数枚石子投入陶罐,陶罐里的水顿时沸腾,沸水煮熟虾贝。   待陶罐里的水不再沸腾,越潜捞出虾贝食用。   每每渴了,也会喝用这种方法煮熟的水。   生水里头有东西(寄生虫),会使人生病,使人头疼,手肿脚肿,严重的会丧失劳动能力。   越潜熄灭火塘里的火,埋上沙土,保留火种,他准备离开。   从枕下翻出一把自制的石刀,把石刀握在手上,越潜离开草屋,往屋后的山林走去。   他打算去瞧瞧那些设置在林中,捕猎小动物的竹制陷阱,陷阱里也许会有收获。如果有收获,等常父送鱼返回,将有一顿饱食。   也许是几只青蛙,一条蛇,或者一只竹鼠。   越潜布置陷阱的范围较广,他一个个翻看,在其中一个陷阱里,发现一只大竹鼠。   竹鼠被困后,显然试图逃跑,把竹笼咬得遍体鳞伤,越潜没给它逃跑的机会,一刀结束它性命。   拎住竹鼠的一条腿,掂了掂重量,越潜心喜,正好用来改善伙食。   也许正是这一时的欣喜,还有不远处淙淙作响的水声,使得越潜没能留意到有一伙人正在接近他。   越潜毫无防备地站起身,突然,一条鞭子抽向他的背部,火辣辣地疼,越潜疼叫一声,立即转过身,出于本能,他一手抓住再次抽打来的鞭子,一手攥紧石刀。   十二岁的小少年,长得十分清瘦,衣衫褴褛,他猛地仰起头,双目睁圆,因疼痛而愤怒,然而很快地,他眼中的怒火就被按熄了。   手中的石刀当即遭士兵夺走,同时脸上还狠狠挨着一拳,越潜被打倒在地。   从地上爬起,看清来人,越潜感到惊愕。   不是因为那个鞭打他的虞官怒不可遏,手执鞭子正在训斥他,随时可能再打他;也不是因为虞官身边那些粗暴无比,经常欺负他们的士兵,而是除去虞官和士兵外,还有一位融国王族。   越潜认得融国王族的装束,他想也许自己就将死去。   虞官明令禁止苑囿里的奴人捕猎动物,即便是设置陷阱捕抓小动物也是触法。山林中的一切东西,都归融国国君所有,奴人只能动用他们被允许动用的,极其有限的物资。   越潜心中感到恐慌,但他并没有因害怕而发抖,身子站得笔直,直视那名融国王族,也看到对方腰间的佩剑。   只需拔出佩剑,一剑就能将人刺死。   两年前的记忆闪回,云越国的国都云水城被融兵攻破,刀光剑影,杀戮声与哭喊声不绝于耳,情景历历在目。   越潜挥舞着匕首,如同困兽般,他刚捅伤一名融国士兵,抬起头发现在前头为他开路的侍卫已遭人杀害,一眨眼的功夫,侍卫就被柄长剑刺穿胸膛。   那位执长剑,刺死侍卫的融国将领,便是位融国王族,同时还是融国的令尹(相当于丞相),攻打云越国的融军主帅。   锋利的剑刃光明可鉴,淌着血,被它刺穿的人发出最后一声叹息,虚弱地似只小羊。   越潜走神了。   越潜并未陷入回忆多久,疼痛感再次袭来,虞官责骂完又开始恶狠狠地抽打他。鞭子密集如雨点落下,越潜被打得蹲下身,本能地用手臂护头。   虞官责骂惩罚,士兵旁观嘲笑,这时,那位融国王族似乎说了什么,虞官突然停止鞭挞。   融国人的话,越潜能听懂,也会说。苑囿里边的奴人,不只有云越人,也有融人。   越潜抬起头,正见这名融国王族朝他走来,并命令他:“站起身来。”   即便听懂这句话,越潜并没有听从,他握紧拳头,一道血液从手臂流至拳头,血液聚集,从指缝渗出,点点斑斑滴落在地。   双臂被鞭子抽打得鲜血直流,本来破烂的上衣,经此鞭挞,更是烂成条状。   虞官痛骂,用云越语呵斥越潜站起身。   越潜不想再挨鞭子,缓缓站起身来。   直到偷猎的越奴站起身,融国太子昭禖才发现对方只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有点意外,更意外的是,他看到男孩脖子上佩戴的物品,是一件木刻的蛇形项坠。   那条蛇盘着身子,张嘴吐出信子。   “虞官,苑囿里边有几个越人的孩子?”昭禖询问身边的虞官,他脑中有个猜测。   “回禀太子,就一个。”虞官恭敬地回答。   昭禖再次将越潜打量,似有深意地说:“所以他是……”   没继续往下说,而虞官已经明白昭禖的意思,唾道:“就是那个没杀死的蛇种余孽,国君饶恕他性命,给安置在苑囿里。”   云越国人的图腾是蛇,云越王族自称是青王后裔,青王便是个人身蛇尾的怪物,由此虞官称越潜为蛇种余孽。   昭禖蹲下身,用树枝拨动地上的死竹鼠,又看眼一旁那件半截埋进土里的竹笼,他出生尊贵,但见过这样的设置,这是个捕鼠器。   “你住在苑囿,应当知道不得捕抓林中的动物,为何犯法?”昭禖扔掉树枝,拍了拍手,他站起身看向男孩,发现男孩也在注视他,并且在听。   即便被虞官鞭打数下,血流不止,男孩没有哭泣,也没有求饶,很冷静地站着。   全然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甚至比成年人更为镇定。   虞官用云越语重复太子的话,并暗地里用眼神恐吓越潜。   越潜没理会虞官,只是望向地上那只还在淌血的死竹鼠,目光黯然,似乎联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他抬头对视昭禖,毫无畏惧,平静地回答:“饿死了好些人,食物一直不够吃。”   越潜这句话说的并非云越语,而是融国人的语言。   虞官的鞭子眼看又要落下,昭禖喝止:“住手!”   “他说什么?”昭禖质问虞官。   昭禖神情有些惊讶,无论是这个能说融国语的越族男孩,还是他话中的意思。   虞官不情不愿,回道:“这帮越人贪婪又邪恶,我允许他们捕食河中的鱼虾,又怎么会缺少食物!”   昭禖看到男孩缺衣少食的模样,自然猜测到是怎么回事。   他对奴隶并无同情心,但是这些云越国的奴人是苑囿里的渔夫,负责为国君捕鱼。   住在王宫里,每日吃到的鲜鱼鲜虾,甚至鱼脯鱼酱蟹酱虾酱等食物,正是用越奴的渔获制作而成。   这些越奴,有一定的用途。   “他们住在哪?你在前领路。”昭禖命令虞官。   昭禖来过苑囿数次,一向在南山打猎。   南山位于浍水的南岸,苑囿里的奴人,大多住在浍水北岸。   今日会接近奴人的居住地,只是一个巧合,昭禖难得有兴致在虞官的陪同下巡视苑囿。   身为太子,早晚会当国君,这一大片苑囿,日后也是昭禖的后花园。   虞官很不愿意,找来借口:“越人污浊腥臭,擅长巫咒,太子千万小心,可得离他们远点。”   “妖言惑众,我岂会怕几个捕鱼的野夫,还不领路!”太子昭禖手按在剑柄,英气迫人,他五官予人温和之感,性情绝非温文尔雅。   “喏喏!”虞官不敢再推脱,连声道是,老老实实在前带路。   越潜由士兵押着,一同前往奴人住所。   一伙人还没走到北岸奴人的住所,云越国的奴人远远望见越潜被士兵押着走,同行的还有虞官和一位融国王族打扮的男子,早已纷纷聚在一起,惶恐不已。   昭禖让士兵把越潜放了,没打算惩罚偷猎的越潜,不只因为对方年纪小,更因为他有几分可能是昭灵梦里的男孩。   昭灵梦中的水畔,小草屋,男孩,蛇项坠,似乎都对应上了。   越潜被释放,回到越奴里边,有两名越奴向他靠去,试图察看他的伤口,并低声询问。   在融国太子和官兵的眼皮底下,越潜不让越人靠近他,也不回答他们的询问。   融国太子不会想看到他们团结一致,顾念旧主之子的情景。而今身为奴隶,任人宰割,融国太子只需一个命令,就可以了结他们的性命。   越潜见人群之中没有常父的影子,舒了一口气,常父去国君营地送鱼还没回来。越潜不知道融国太子来到他们的住所想干什么,只是惴惴不安,做着最坏的打算。   昭禖居高临下扫视聚集在一起的越人,顺便还清点一下数量,不到三十人。   “人数为何比往年减少大半?”昭禖质问身边的虞官。   虞官暗自吃惊,太子竟然记得当初安置进苑囿的越人数量,低头回道:“不不服水土,去年冬日病死不少。”   昭禖瞅瞅破败的草屋,又瞧瞧面黄肌瘦的越人,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苑囿奴的生活艰苦,夏日里还能撑过去,冬日显然会十分艰难。   “往后允许他们在河畔开垦田地,让他们种点稻子。”昭禖目光落在水畔,水畔的土壤肥沃,杂草丛生。他不是个五谷不分的人,懂得农事。   昭禖下达的命令,大部分越人听不懂,仍仰起头,很认真在听。听不懂的人,不知道被下达的是什么命令,心惊胆战。   “太子,万万使不得,老臣担任虞官已有数载,苑囿历来没有这样的先例!”虞官倚老卖老,他也是老糊涂了,太子虽然年纪轻,但能领兵打仗,自然是个剽悍的人。   昭禖寒光一掠,冷冷道:“我看你真是老迈无能,难怪苑囿里的鸟兽不仅没有繁息,反而日渐减少,就连囿中奴人也越死越多。我回去就禀报国君,虞官一职早该另换他人,往后不用你来管事。” 第5章   越潜脱去那件不成样子的上衣,露出肩背上一条条渗血的鞭痕,被鞭打得最严重的地方,还不是肩背,而是双臂。   常父摘来草药,在石板上碾碎,再将碾碎的草药,小心翼翼敷在越潜背部和手臂,越潜即便坚强,还是疼得咬牙,冷汗直流。   与疼痛相比,另有一种情感在心底滋生,似蛇般噬咬,那是仇恨。   这份阴暗的情感,在心中攒积,日日夜夜,使得越潜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孩子本是无忧的,快乐的。   夜里,为避免背部的伤口感染,越潜趴着身睡。   这不是一个舒适的睡姿,胸口贴着草席,呼吸不畅。   进入梦乡,越潜感觉到自己的腹部正贴在地面,他蜿蜒而行,化身为蛇。   一条拥有金瞳,背长鬣鬃的青蛇。   夜雾弥漫,青蛇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但它不停地朝一个地方前进,他似乎为人语声召唤,有一群人在唱诵着什么,声调庄穆而冗长。   渐渐地,眼前的雾气散去,一轮圆月照在前方,青蛇抬起头,见到密林深山中的青王神庙。   从外面看,神殿入口是一个高大的山洞,山洞上方有一块石刻,刻着云越王族的族徽——一条盘曲吐信的蛇。   族徽中的蛇,蛇背部同样长着鬣鬃,但有一点和越潜所化的青蛇不同,就是它还长角。   长角是成年的形体,越潜所化的青蛇仍是条幼年蛇。   越潜佩戴的木刻项坠,便是族徽造型,只是项坠很小,特征不明显,而这个刻在青王神庙入口的族徽,大而显眼。   要说族徽中头上长角,背部有鬣鬃的蛇状物是蛇,其实更像原始形态的龙吧。   青蛇继续前行,耳边的唱诵声越来越清晰,那声音便就出自神庙内部。   神庙巍峨,是一处天然的巨型溶洞,溶洞正中有一座大厅,数根巨大的石柱擎向深邃与黑暗的洞顶,石幔森森,石廊幽幽。   终于,青蛇看见一束月光,从山顶缝隙直射入洞穴内部,那月光就打在大厅正中一尊高大的塑像上。   那是一尊青王的塑像。   一尊人身蛇尾,左手执大钺,右手执旄旗,扬威曜武的塑像!   四周开阔,数名巫觋伏在青王高大的塑像之下,他们不停地诵念,高举双手,闭眼祈颂着。   青蛇从巫觋的袍摆穿过,来到青王塑像前,它仰头凝视塑像,最终蜷曲在青王塑像的脚边,把蛇头搭在青王石质的脚趾上,它闭上眼睛,一阵困意袭来。   睡梦中,越潜觉得身上的伤似乎不再那般疼痛,即便是他怨怼的心,似乎也得到了抚慰,他有种回归故里的感觉。   安谧、舒适。   就像是一个婴儿,被放进摇篮中。   巫觋的诵声汇聚在一起,在山洞里回荡,一遍又一遍。   在越潜的梦里,这似乎只是一个虚幻的场景,但在千里之外的南郡青越山,这是一个真实的场景。   两年前云越国的国都云水城被融国攻陷,云越国的部分国人逃往遍布原始森林,沼泽的南郡。   这样的地方多瘴气,多毒虫,土地未开发,地要来也没多大用途,融国难以征讨,也无意征讨。   一同逃亡南郡的巫觋,便会在特定的日子里,进入青王神庙,昼夜祈求青王展示神力,庇护岌岌可危的族民。   南郡本是云越族人的祖居地,由此青王神庙坐落于此。   越潜从梦中醒来,意识到自己不在那宏伟的神庙里,而在一间破败的草屋中,枕边还有一只正在啾唧叫的鸟儿。   五彩的羽冠在黑暗中散发光芒。   那只凤鸟,它又来了。   它似乎很悠闲,吃饱无所事事,夜晚就飞来山野这间小草屋里玩耍。   越潜因为伤痛在床上趴着,见到鸟儿先是一愣,随后伸出伤臂,一把抓住鸟儿,动作粗鲁。   凤鸟像似知道屋中的这人受伤虚弱,并且相信自己不会受到伤害,它不挣扎也不叫,安静而乖巧。   它还是像上次那样,用鸟头蹭了蹭越潜手掌的虎口。   越潜即便闪过一些阴鸷的念头,也随之烟消云散,他把抓住鸟儿的手松开,并将鸟儿轻拢在手臂里。   趴着的姿势,使得越潜只要低下头,下巴就能触碰到鸟儿柔软的羽冠。   从未养过宠物的越潜,第一次对这小而柔暖的生命萌生出柔情,他把凤鸟揽住,脸挨着它身体入睡。   鸟儿身体温乎乎的,羽毛柔顺,触感很好。   越潜睡着了,他揽凤鸟的手臂逐渐松弛,凤鸟如果想离开活动,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它还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身子贴着恩人的脸颊,倾听他均匀的呼吸声。   昭灵一来到越潜身边,就闻到浓浓的药味,在药味间还夹杂着血腥的气息,这份血腥气,让他感到焦躁不安,如临大敌般蓬起羽毛。   天敌的血,昭灵这是本能反应,虽然他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越潜的血让昭灵难受,可当他看清越潜的模样,顾不上其他,只觉得惊愕且难过。   越潜嘴角有大片淤青,显然有人挥拳打他,而且下手很重,不只是脸上有伤,肩背和手臂上遍布伤痕,是谁把他打得遍体鳞伤?   恩人该得多疼,多难受呀。   越潜眼睛闭着,双唇紧抿,因为伤痛而倦乏,就是不去看他的模样,昭灵贴着他的脸,也能感受到他的虚弱。   昭灵养尊处优,从不曾挨过打骂,唯有被那条坏蛇咬伤,才体验伤痛。   那时恩人照顾他,此时,他也想照顾恩人。   以鸟的形态,能做的事很有限,昭灵选择陪伴,他觉得恩人似乎挺喜欢他的相伴。   听着恩人平缓的呼吸声,昭灵也闭眼睡去。   窗外一轮圆月,月光皑洁。   月光照在昭灵寝室的窗棂上,他沉沉入睡,身上盖着一件丝被,床下的香炉燎着香。就在离床不远的地方,守护着一位执法器的巫祝,他盘坐着腿,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窗外的天露出鱼肚白,太阳缓缓升起,晨曦洒在宫殿的屋檐,昭灵渐渐从睡梦中醒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从梦境里回来,身处王宫。   可是在那间小草屋里,陪伴恩人的情景,此时回想起来特别真实,昭灵很难去相信梦境里的男孩只是虚幻。   昭灵生长于王宫,没见过人间的疾苦,他想不明白,为何这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生活得如此艰苦。   要是能听懂他的话就好了,要是变成鸟时,能人语就好了。   昭灵搂着丝被,回想男孩伤痛皱眉的模样,这使他感到难过。   父王有好几个药师,要是知道男孩住在哪里,就叫父王派药师去医治他,然后把他接来宫里。   有好玩的,昭灵愿意分给他,有好吃的也分给他,他们可以在王宫里一起生活。   早上,侍女伺候昭灵梳洗,更衣,随后端来丰盛的食物。   昭灵看着摆在跟前的一大份炖羊肉直皱眉头,他不爱吃肉食,只喜欢甜食和果蔬。   许姬夫人见儿子厌食,对侍女道:“盛上一小碗。”   装羊肉的铜簋被搬到一旁,侍女拿着一把青铜勺,把羊肉舀到一只彩漆的小碗里。   小漆碗被放在昭灵跟前,昭灵懊恼地把它推开,对许姬夫人说:“母亲,我不喜欢炖肉,我想吃蜜藕。”   “你不吃肉怎么有力气,把它吃完,不许剩下。”许姬夫人拿来一只玉柄的小羹勺,搁在小漆碗里,又把碗挪到儿子跟前。   昭灵被母亲盯着,不情不愿舀口汤喝,边喝边说:“我才不要像七兄那样,长成一个大胖子。”   许姬夫人听到这话,噗嗤一笑。   她出身高贵,两个儿子都生得俊美,自然不像乡野出来的女子,生出的儿子不仅粗鲁,还肥得像头小猪。   昭灵慢吞吞吃着碗中的食物,一碗肉汤喝许久都还没喝完。许姬夫人擦拭他嘴角的汤汁,催促:“还有一口,喝完吃麦饭。”   昭灵喝完碗中的汤,见侍女给他盛来半碗麦饭,愁眉苦脸。   许姬夫人对侍女说:“给他夹些菜,拌蟹酱吃。”   昭灵小口吃麦饭,边吃边将侍女放在他碗中,沾了酱的肉片拨开。   许姬夫人问儿子:“以前不是爱吃蟹酱,现今又不喜欢了?”   “不喜欢!”昭灵拨开侍女夹来食物的手,他显得很烦躁,为什么要逼他吃不喜欢的食物。   许姬夫人对侍女摆了下手,让她退下。   看着腮帮子鼓鼓,数着麦粒的儿子,许姬夫人觉得应该教育一番:“你这孩子羊肉不吃,牛肉不吃,你知道有多少人一辈子都吃不上一顿肉!”   “那他们吃什么?”昭灵咬着羹勺,抬头问母亲。   许姬夫人说:“他们吃豆叶,吃野菜,就是这一碗麦饭,很多孩子也吃不到。”   昭灵沉默了,他想起梦境里那个很穷的男孩。   过了一会,昭灵说:“母亲,我们有这么多吃的,可以分给他们呀。”   许姬夫人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哪有这样的事,你以后就懂了。”   不禁检讨是不是太宠溺昭灵,他已经十岁,却还不明事理。   昭灵乖乖扒麦饭吃,他不懂的事情有许多,尤其是夫子教的那些学问,他也觉得很难,也许长大后就都能懂了。   像兄长昭禖那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用过早饭,昭灵前往学宫读书,今天夫子教的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诵着诗歌,昭灵走神了,他想到宫中豢养的一对梅花鹿,近来刚生出一头小鹿。他想下课后,就去找小鹿玩耍。   这些天太子跟国君还在苑囿打猎,要不昭灵很粘太子昭禖,最喜欢往他那儿跑。 第6章   窗外一轮浅月刚升起,室内已经点上灯火。   侍女跪在昭灵跟前,帮他解衣带,衣带松开,忽地从衣兜里掉出包东西,啪一声落地。侍女打开一看,竟是块烤羊排,十分惊诧:“公子怀里怎么会有这东西?”   “不许拿走,我有用。”昭灵忙把烤羊排抢回来,神秘兮兮地捧在怀里。   这可是吃晚饭的时候,悄悄藏下的羊排。   侍女笑语:“公子不爱吃羊肉,怎么突然当它宝贝。快些拿来,一会被窝里都是羊膻味。”   “都说了,我有用,你走开。”昭灵气鼓鼓,撵走侍女。   侍女捂嘴偷笑,她服侍昭灵多时,还是第一次看他藏东西,而且还是块羊肉。侍女无可奈何,把床帐放下,由着他去了。   昭灵怀揣羊排入睡,他想将羊排带进梦乡。   这一夜昭灵照旧做变成鸟儿的梦,但很可惜,羊排带不进梦里,两只鸟爪空空荡荡。   昭灵飞越南山,在越潜家附近徘徊,寻觅野果子,他还是想给越潜带去食物。   寻觅间,发现一颗硕果累累的老桑树,桑树很高大,枝叶茂盛,昭灵欢喜地拍打翅膀,在枝叶中穿行,他找到一支挂满桑葚的小枝,立即用爪子抓住小支末梢,再用鸟喙使劲将它掰断。   叼着这支沉沉的桑葚枝,昭灵在空中低飞。   携带着食物飞行,昭灵渐渐感到疲倦,半途停下歇息,他落在一棵树上,没留意这就是上回遇袭的梧桐树。   听到身后传来嘶嘶声,昭灵吓得立即从梧桐枝杈上弹起身,惊慌失措飞到半空,嘴里仍不忘叼紧桑葚枝。   并没有吓得连食物都掉了。   高悬在空中,远离这棵熟悉而危险的梧桐树,昭灵居高临下怒视那条挂在树杈上的青蛇。   不难认出它就是上回咬伤自己的坏蛇,因为那条坏蛇有一双金瞳,背上也长着一排像野猪一样的鬃毛。   口中悬着桑葚枝,不适合打架,而且昭灵知道自己打不赢这条带恶蛇。没有多做停留,昭灵机智地飞走了。   用力拍打翅膀的鸟影忽高忽低,如此吃力,却始终舍不得丢弃携带的食物。   金瞳青蛇望着飞远的凤鸟,慵懒地趴在树枝上,夜间偶遇前来家附近游玩的凤鸟,它有点坏心眼想抓弄凤鸟,没打算伤它一根鸟毛。   昭灵累得半死,终于飞进越潜的家,落在越潜的床上。小破草屋里仍旧充满药味,好在令人难受的血腥味淡去不少,昭灵跳上越潜的手臂,蹦蹦跳跳来到他平缓起伏的胸膛,把鸟头凑近对方的脸,见人在沉睡。   越潜的睡容安和,眉头不像上回那样蹙起,身上的伤口仍糊着草药。他家真穷,没有布条,用草叶子和草绳包扎伤口。   把桑葚枝搁在越潜枕边,昭灵用羽毛擦擦鸟喙,叼着老长时间的东西,嘴巴都叼麻了。昭灵不啼不叫,没打算将人吵醒,而是偎依着越潜搁在枕旁的臂弯睡去。   又累又倦,昭灵睡得很快。   其实越潜早就醒来了,他化作青蛇时见到凤鸟,知道应该会来找他。   感觉到臂弯里的鸟儿睡去,越潜才睁开眼,将手臂往怀里揽,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鸟毛。   这是只通人性的凤鸟,说是鸟儿,举动很像人类,还晓得自己救过它。这只鸟能识路,能认人,夜间还会飞来找他玩。   只差不会说人话。   小胖鸟把脑袋埋羽毛里,羽毛松蓬,像颗球,只露出头顶彩色斑斓的羽冠。   越潜抬起手,放在凤鸟身上,抚摸一把鸟毛,他余光瞥见枕边似乎有东西,拿过来一看,竟是一支挂满桑葚的小桑枝。   原来这只胖鸟带食飞得那么辛苦,是为了给他送桑葚。   越潜从桑枝上摘下一颗桑葚,放进嘴中咀嚼,甜甜的,很好吃。   没有浪费一颗桑葚,越潜把枝上的桑葚全都吃完,只剩枝干。   小桑枝被薅光桑葚,只带着两片绿叶,光溜溜躺在枕边,离它不远处,是正在臂弯安睡的凤鸟,和闭目正欲入睡的越潜。   **   卧床两日,越潜身上的鞭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他有异于常人的体质。   常父帮越潜换过两回药,就再用不上药,两天前才被打得皮开肉绽,两天后伤口已经结痂。   夏日如此炎热,卫生条件还糟糕,使用的草药也很普通,就长在河畔,一摘一大把。换做是别人,一身好皮肉被鞭出数条血口子,总要淌着数日血水,而后慢慢愈合。   常父帮越潜拆下包扎伤臂的草叶子与草绳,边忙活边絮叨:“我曾听人说,你才出生,国君就将你献给青王,有这样的事吗?”   束缚住左臂的草叶和草绳已经拆除,贴敷在手臂上的草药也被揭掉。   越潜举起左臂,看了看手臂上留下的疤痕,声音很平淡:“我未满月时,曾被放在青王石像旁,和神庙里豢养的蛇群过夜,说得是这件事吧?”   幼儿没有反抗能力,神庙里养的蛇又都是大蛇,在这种情况下,能活下来属实是奇迹。   “看来是。”常父点了下头,又问:“你那么小,你母亲怎么忍心?”   越潜回道:“我父亲让这么做,她也只得照做。”   他是庶出,母亲不是正室,母亲即便反对也没用。   谈及两个已经故去的人,越潜语调里听不出有感伤,或者怨意。他年纪不大,遭受巨大的变故,经历过生死,从不自怜自艾。   常父忙完事,坐在火塘边搓手指沾附的草药,喃喃道:“你小子看来真是得了青王神力,皮糙肉厚,命比谁都硬。”   当年融国令尹(丞相)率军攻打云越,融兵攻入云水城,将俘虏的一众云越国王族、官员押往祭坛杀祭,一连杀了十数人,场面血腥恐怖。杀至越潜,正巧融国国君的口谕传来,勒令令尹停止这般疯狂的举动。   常父便是在血迹斑斑的祭坛下见到越潜,那时越潜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已经麻木了。   常父是被俘的云越国官员,所以也在待杀的俘虏里头,和越潜一同被融国国君赦免死罪。   逃过一劫的两人,随后又被一同装上船,运往融国,一起成为融王苑囿里的奴隶。   火塘的火即将燃灭,屋中昏暗,常父没听见越潜说话,抬起头看,见越潜从草篓里抓出一把野果,放在枕边,这样的举动,常父不是第一次见到。   常父训道:“放在枕边又不吃,明早起来,又得压坏了。”   食物珍贵,就是几颗采摘来的野杏、桑葚,常父也不舍得浪费。   越潜不听劝,还是把野果放在枕边,他这么做是为犒劳夜晚的来客。   那只凤鸟已经不见好几日,不知何时才会再过来。   劳累一天,常父躺在角落里睡去,越潜卧在土床上,望向窗户,火塘的火燃灭了,他在黑暗中等待。   夏日的阳光炙热,越潜光着上身,下身围着一条遮挡前后的破布,类似遮羞的蔽膝,光着两条腿。   越潜就这么一副模样,弯腰在水畔拔草,开垦田地。   伸出的双臂上有数道长条状的疤痕,触目惊心,越潜没去在意,日后疤痕会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他有经验。   在越潜的身后,常父手执木耒,膝地而行,正在吃力地刨土。   水畔的土地肥沃,但是杂草的根茎也多,开荒不是件易事。   所有在浍水北岸居住的奴人,今日都在水畔干活,他们被允许开垦一块小小的田地,种植水稻。   下达这个命令的人,是融国太子。   融国太子绝非是同情苑囿奴人,只是将他们视作财产,减少奴人的死亡,减少财产损失。   毕竟给王宫捕鱼的奴隶要是死光了,再去云水城调一批云越国的俘虏过来苑囿补充,路途遥远不说,也挺误事。   这个时节适合种植水稻,得抓紧,再过几日就会错过农时,奴人都在拼命开荒。小小的一块田地,寄托着他们储粮过冬的期望,也是活命的希望。   去年冬日饥寒交迫,险些活不下来,前年的冬日也是,越潜都记得。   他们活得很卑贱,甚至不如附近军营里的一条狗,一匹马。狗尚且有饭吃,马尚且能在下雪天里,披件厚毯御寒。   “常父,我这边有些豆子。”   听到身后传来说话声,越潜回过头,看到姜刖塞给常父一把黄豆。   姜刖年轻的时候受过刖刑,左手的手掌被齐整砍掉,他是融人,因为触犯法律沦为奴隶。姜刖带着老妻,一起住在苑囿里,专门为国君捕鸟。   常父赶紧收下,小声问:“老姜啊,你哪来的黄豆?”   两人对话时,说的都是融语,常父以前当过官,能说融语。   “我不是要给国君捕鸟嘛,做饵的谷物,我平日里偷偷攒下。你点种在野草丛里,冒充野豆,别教士兵发现。”姜刖小声叮嘱。   “好好,可得怎么感谢你。”常父压低声音。   姜刖摆动左手,示意不用,他缺失左手手掌,挥手像挥动根木棍。   两人说话间,越潜走了过来,姜刖见他光溜溜,只在腰间围条破布,像赤贫户光身围蔽膝,实在贫贱。   越潜的手臂和背部遭受鞭打的痕迹清晰可见,这已经是愈合后留下的疤痕,不像刚遭受鞭打时那么可怖,姜刖喟然:“真是畜生,对半大的孩子下这么重手!”   常父无奈叹气,自然是心疼的。   身为当事人,越潜反而很平静,没说什么。   姜刖见越潜那副淡定的模样,感到不可思议,他明明才挨过鞭责,丝毫没有懊悔,姜刖问: “阿潜,往后还敢去林子里设陷阱,抓蛇鼠吗?”   越潜扬起脸,回道:“还敢。”   他不会坐以待毙,守着满山林的动物被饿死。反正横竖是死,至少饱食一顿再死。   “不亏是蛇种!够胆!”姜刖猛拍越潜的肩,很看好这小子。   苑囿里那些听话又胆小的奴隶,什么也不敢做,基本熬不过冬天,早早就死了。   姜刖离去,越潜和常父继续垦田,在太阳下山之前,他们必须将田地开垦好,可千万不能误了农时。   黄昏时分,一块四四方方不大的田终于开垦出来,一老一少坐在田埂旁歇息,越潜问常父:“接下要如何耕种?”   越潜以前没干过农活,甚至没见过别人干农活。   常父说:“要先把水稻的种子浸泡,等发芽了再播种。”   越潜问:“播种后呢?”   “播种后,等抽苗了还要再移栽。”常父疲惫地躺在地上,手边就是一把沾满泥土的木耒,他缓缓说道:“我以前也没当过农夫,只见过别人种田。”   越潜摁死一只爬上大腿的蚂蚁,看着衣不蔽体,露在外头的两条腿,淡定地抬起头,眺望不远处水光潋滟的河面。 第7章   越潜坐在火塘前敲打石片,制作工具,火光映着他的脸,他神情很专注。常父同坐在火塘边,驼背低头,拿着一件破烂成条的上衣试图缝补,眉头皱成一团。   搁下手中的石片,越潜对常父说:“不用再缝,穿不了。”   常父不肯放弃,手里照旧忙活,这是越潜唯一的衣服,总不能一直这么光着膀子,像个野人。   “我曾经看见姜妇到山中摘野麻,说是要织麻布,我明日也去摘一些回来。”越潜在想办法,如何弄到一件衣服。   越潜说的姜妇,是姜刖的妻子。   苑囿奴隶里边,只有姜刖有妻室。   常父终于放下手中的衣服,抬头对越潜说:“不说织麻,你小子懂得怎么制麻吗?”   越潜把敲打好的石片拿到火光前端看,检查石刃是否锋利,他说:“我是不懂,姜妇懂,我可以请教她。我父常说众人之中必有师长。”   常父一阵默然,面色惆怅,看向这个与自己相伴两年的孩子。   越潜光着上身,下身终于套上一条裤子,那条裤子也很破烂,再穿些日子恐怕就不能穿了。   常父不由得喟叹:“我们国君真是沈毅英武,只可恨上天不眷顾,神明不庇佑……”   在常父看来,他们云越人的国君绝不是昏君,国家却是在他的治理下被敌国攻陷,自个也身死国灭。   越潜腾地一下站起身,大力推开屋门,往屋外走去。   常父忙唤:“阿潜,上哪儿去?”   屋外传来越潜的声音,那声音越说越远:“我去切节竹子做刀柄!”   越潜之前有把石刀,挨虞官鞭打那日,石刀被士兵收缴。   常父朝门口喊:“天快黑啦,别去太远的地方!”   苑囿里到处都是野兽,夜晚独自外出很危险。   越潜已经走远,没有回应。   火塘里的火光在风中跳动,忽明忽暗,常父起身把柴门掩上,摇头道:“提不得,臭小子脾气比国君还大!”   越潜来到离家不远的一片小竹林里,他不急于找竹材,而是在生长竹子的土坡上坐下,他发了许久的呆,直到天边的太阳即将落山。   夕阳似火,披洒在身上。   越潜收拾好心情,准备干活,忙在周身找石片,他举起手才意识到石片就捏在手中。   捏得那么紧,锋利的石刃割破手指,人都没察觉。   越潜拿着沾血的石片,霍霍切割一根竹材,他能熟练地使用石片这种原始工具,在这里,奴隶也只有石器可以使用。   石片远远不如金属那般锋利与坚硬,但只要使用得当,掌握方法,石片也很便利。   越潜揣着石片,携带竹材返家。   还没走到家门口,远远看见常父站在一棵大树下,四处张望的身影。想是常父见他出来这么久,还没回来,怕遇着野兽,外出寻找。   越潜看到常父,常父也正好瞅到他,责备:“让你别走远,你上哪儿去。”   越潜不恼,回道:“就在屋后。”   月亮已经挂上夜空,越潜才发现他和常父都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见到梧桐树,使得他想起那只凤鸟。   有好些天不见凤鸟的踪迹,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回它要是再出现,就把它囚住,养在鸟笼里。   越潜一时阴郁,竟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   水稻发芽,很快长出嫩绿的叶子,密密麻麻一片。   一茬茬秧苗被小心翼翼地从育苗地里拔出,放在竹篮里,提到水稻田边。常父手把手教越潜如何将秧苗插种在水田里,越潜认真学习。   云越族人以稻米为主食,常父即便被俘前是个不事生产的贵族,对水稻耕种流程也较熟悉,再说还可以向其他正在插秧的奴人学习。   越潜两脚扎在水田中,弯着腰,学人插秧学得像模像样,他身上穿着新制的麻衣,这件麻衣的制作工艺粗糙,样式很丑。   种完手里头的稻秧,常父缓缓直起身捶打老腰,他边捶腰边看在旁劳作的越潜。   常父心想:这小子要真是个田夫尚好,那还有几分自由,几分盼头。   越潜自顾插秧,他双手双脚都是泥土,就连脸上也是,太阳老大,烤着他毫无遮挡的臂膀,烤得发红。   他的汗水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划过下巴,滴落在泥水里。   不大的水田,两个毫无耕种经验的人一番辛苦劳作,在天黑之前,将秧苗齐齐整整插种在水田里,没耽误农活。   坐在田埂上,望着水田里稀疏的稻苗,越潜有些走神,他想起云越国的水稻田,一亩又一亩齐齐整整种在云水两岸。   越潜孩童时候,曾经跟随父兄乘坐龙舟,一同出游,沿途看见金色的稻田。风起,稻株齐齐摇摆,似波浪般壮观。   满目的金色,是远逝的故土记忆。   已遥不可及的过去,似乎被拉回来些许,不再恍如隔世。   常父到水沟里搓洗手脚,手脚都是泥,他洗完手脚返回水田,见越潜还坐在田埂上。越潜手脚糊的泥巴已经被太阳烤干,泥块皲裂。   常父走过去,挨着越潜坐下。   越潜抬眼,问道:“如今种下,什么时候能开花结穗?”   “要是能成活,约莫一月后会开始抽穗。”常父还以为他魂儿不知飘往哪去,原来是在想稻作的事。   常父继续道:“等它开花结实了,再往后两个月,就能收割稻穗。”   “要三个多月。”越潜推算日期,三个多月后,他们就能吃到稻米。   自从被俘,他已经有两年不曾吃过大米,几乎要忘记它的味道。   “这庄稼长得很快,在咱们云越国的青越谷,那里一年四季雨水充足,气候燠热,一年能种两回水稻咧。”常父眯起眼睛,难得露出笑容,他悠悠道:“云越之民,最擅长种稻捕鱼,就从没为食物发过愁。”   成片的水稻田,纵横交错的水系,物产富饶,云越人食物充盈,从未挨饿。   越潜摘下竹筒的盖子,把竹筒里头的水哗哗灌入腹中,劳动后灌得一腹水,饥饿感越发强烈。   他把竹筒递给常父,起身到水畔清洗身上的污泥,瞥见自己倒映在水中的身影,披头散发,穿陋衣的赤贫模样,早习以为常。   两年前,越潜住在云水城里,他头发虽然披散,但有人帮他细心打理。耳边的两缕发编成辫,拢向耳后,与其余披散的发聚合,在发尾用发带束住。   垂发是云越幼童的发式,年龄稍长些,会把头发束成发髻,发髻似椎,因此被称作椎发。   椎发上插着簪笄,男女都有。   往往贵族男子还会佩戴臂钏,有银有金。越潜被俘前有件蛇形金钏,就戴在他左手臂上。   越潜身为云越王之子,发饰精美,衣着华贵,头有遮阳伞,脚不沾尘土。   用力搓去脚趾缝里的黑泥,挽水拍打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脖颈与脸庞,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守囿士兵粗野的谈笑声,越潜抬起头。   奴人居住地附近有一座军营,军营里头有数十名守囿士兵。   渡过眼前这条名叫浍水的河,水域之外是群山密林,猛兽遍布。他们身处荒山野岭之中,犹如那些困在苑囿里的野兽,囿于其中。   数日后的一个大清早,越潜在士兵的驱撵下前往浍水捕鱼,经过水稻田,越潜留意到水田里的禾苗翠绿挺拔,长势良好,欣欣向荣。   在酷热的夏日里,太阳自打升起,就炙烤着世间万物。捕鱼的奴人满头大汗在船上拖拽渔网,在阳光曝晒下,士兵的催促下将鱼获装筐。   奴隶两人一组,搬运沉重的竹筐,把竹筐抬上大船,这条大船将满载鲜鱼,前往融国国都的码头。   每日天不亮就得下河捕鱼,艰苦劳作,直到午后才得停歇。   一个十分炎热的午后,阳光毒辣,士兵都待在军营里,营外一个巡视的人影也不见。河岸居住的奴人纷纷出来活动,他们采摘野果,拾取枯枝,钻进草木茂盛的地方,偷偷下河捞鱼拾贝螺。   越潜独自一人,待在屋后的竹林丛中,他用石刀削竹篾,编制竹笼。他还是会用竹笼捕抓小动物,只是放置竹笼的地方越发隐蔽,行踪也越发谨慎,不教士兵发现。   编好一只竹笼,竹材还剩余不少,越潜着手编制一只鸟笼。   越潜还是第一次编鸟笼,他脑中构思鸟笼的结构,手中不停地削竹篾,一不留神,把右手食指拉出一条口子,鲜血直流。   疼痛,却也不似那么疼,这点疼,跟挨鞭子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越潜捂住血口子,待血液凝固后,他仍继续干活。   竹篾沾染上他的血,使得竹篾编就的鸟笼有着斑斑血迹。   黄昏,怀兜着一只竹笼,一只鸟笼返回自家草屋,越潜经过屋后那棵梧桐树,有鸟儿在枝头啼叫,抬头一看,还是那只山雀。   已经有好一段时日不见凤鸟到来,它似乎再也不会出现。 第8章   月光下,昭灵身子飞得很低,他穿梭在树林间,乘风掠过一面湖,湖畔有一群饮水的野鹿,它们的身形影影绰绰,鹿角灵动而优美。   夜风拂弄羽毛,清凉而舒畅,昭灵欢快地啼叫,惊得鹿群四处奔逃。   自打太子昭禖从苑囿返回,昭灵天天跟随在兄长身边,像条小尾巴。他白日里欢欢喜喜,夜里倒头就睡,好一段时间没做变成鸟儿的梦。   今夜,他又变成只鸟儿,在风中翱翔,有种久违的奇妙感。   许久不见恩人,恩人身上的伤好了吗?   昭灵飞往河流的北岸,在空中盘旋,他找到恩人住的草屋,飞落在窗上。   屋中昏暗,能听见屋里人沉睡的鼾声,听声低沉,有些年龄,是屋中男子在打鼾。恩人显然也睡着了,他平躺在床上,无声无息,手臂上包扎的草叶子已经拆掉,一只手臂正搭在腹部,睡姿舒适。   屋内没有草药和血腥的气味,恩人的伤已经好啦!   昭灵轻轻拍打翅膀,悄悄落在恩人枕边,因为欢喜,下落时,昭灵不由自主地发出两声啾唧声。   他想不到恩人和他一样,神识也在梦境里,恩人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耳边的两声鸟叫使越潜醒来,他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眼角瞥见枕边一个模模糊糊的小身影,正是凤鸟。   身处林中,房子附近日夜都有鸟叫声,但越潜立即就辨认出凤鸟略显独特的鸣音。   五彩的羽冠微微泛光,它正仰起鸟头往上看,像在端详枕上的人。说它是鸟,有时举止确实挺像人。   越潜垂下眼帘,假装仍在睡,暗地里观察。   鸟儿跳上越潜的肩膀,再从肩膀跳到他头上,动作轻盈,两只小爪子踩住越潜的眉毛,发出雀跃的叫声。   昭灵不只发出叫声,还在人家脸上蹦跳,用鸟语激动道:“啾啾啾唧啾啾啾啾……”   说得是:恩人,快醒醒,是我来啦!   越潜的手掌落在鸟儿身上,一把抓住鸟儿不放,昭灵停止骚扰,欢喜地想:恩人终于醒来了。   恩人的手劲有点大,捏得自己翅膀疼,昭灵低头啄恩人的手,越潜稍稍松开,保持不捏伤鸟儿,又不让鸟儿挣脱的力道。   凤鸟在手,越潜从床上坐起,把鸟儿抓到跟前,他低头打量鸟儿,多日不见,再见时恍惚如梦。   摸着它柔暖的身子,触碰它发光的五彩羽冠。   真是凤鸟,它还真来了。   越潜在梦境里刚刚撕碎一只山雀,连血带肉吞噬,填饱饥饿的肚皮,此时见到这只投怀送抱的凤鸟,竟有种不真实感。   本以为它再不会出现,却在多日后又回来。   在失踪的那些日子里它去往何处?   时隔多日,又是为什么突然来到他这间草屋,来到他身边?   凤鸟不喜欢被人抓住不放,再次轻啄越潜的手指,啼叫抗议,越潜用下巴蹭了蹭鸟头,仍没有将鸟放开的意思。   亲昵的举动,使得鸟儿不再挣扎。   鸟儿啾唧不停,像似在说话,昭灵确实是在说话,只是越潜听不懂鸟语。   昭灵说了一堆鸟语,表示再次见到恩人很开心,还有他好几天没来,是因为夜里睡太沉,没能做变成鸟儿的梦。   他今晚变成鸟儿,就来找恩人了。   鸟语越潜一句也听不懂,他抚摸鸟儿的羽冠,听它絮叨。   “阿潜,是不是有只鸟闯进屋里来?吵闹不休,你把门打开放它出去。”听到越潜的动静与及不绝于耳的鸟叫声,卧在角落里的常父醒来,他睡意正浓,困乏不想动弹。   越潜爬下床,回道:“是有只鸟,我去开门。”   他手中抓着昭灵不放,把鸟儿按在胸口,用另一只手开房屋的后门。   听到同屋男子说话的声音,昭灵立马闭嘴,他光顾跟恩人说话,没意识到自己会将男子吵醒。听不懂恩人和同屋男子的对话,昭灵猜想屋中男子大概是讨厌自己啾啾叫,恼人清梦。   昭灵以为越潜是要开门带他出去,毫无察觉,温顺地贴住越潜的胸口。   恩人的心脏在有序跳动,年轻而有力。   此时已经是半夜,昭灵也想回家了,他想下次再来拜访。   越潜打开后门,带着鸟儿出屋,又随手将门关上,借着月色,他弯身从屋后的柴草堆里头取出一只鸟笼。   他不动声色地把鸟儿塞进笼中,笼门拉下,立即落闩。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般,越潜手不颤气不喘,冷静到可怕。   昭灵还没能反应过来,已经身处鸟笼,它被恩人做出的这番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越潜提着鸟笼,不慌不忙朝屋后的梧桐树走去。   任由笼中的鸟儿拼命的扑腾,发出激烈的叫声,越潜不为所动。   越潜来到梧桐树下,他举起鸟笼察看,见挣扎一路的鸟儿此时已经不再做抗争,也停止啼叫,而是把浑身的羽毛蓬起,整只鸟像颗球般,做出面对敌人时的警惕姿态。   鸟儿明显受到不小的惊吓,保持着炸毛的样子,一双鸟眼睁得滚圆,不可置信地看向越潜,像似在质问为什么。   它通人性,也许在问:为什么你受伤时,我辛苦带桑葚给你吃,你却这样对我;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我长着翅膀,本该自由翱翔。   越潜没有给予回答,他提上鸟笼,麻利地爬上梧桐树。   双脚踩住粗实的树杈,越潜的手向上攀,把鸟笼挂在树杈一根分枝上,他没有立即下地,而是坐在上头,与凤鸟相伴。   在激烈的抗争无果后,凤鸟像似呆傻了,始终把头缩在蓬松的羽毛里,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越潜抚摸鸟笼,像似在抚摸鸟儿,他看着笼中鸟不言不语。   茂密的枝叶遮挡住月光,黑漆的树盖下,唯有鸟儿的羽冠微微发光,越潜看着那团微光,微光仿佛就点亮在他心中。   那微光映着少年的脸庞忽明忽暗,使得他的神情似阴鸷似忧郁。   少年的心思,就连自个也捉摸不透。   **   昭灵确实是吓坏了,刚被关进鸟笼时,他惊慌失措,疯狂地撞击鸟笼,以至折伤羽毛,撞疼身子。   不管它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它竟真得出不去了!   那男孩竟把它囚起来,关在笼中,高悬于树上。   在变成鸟儿的梦境里,只要昭灵愿意,他可以自由地穿越竹篱笆,枝叶交错的灌木丛,按说鸟笼关不住他。   可是这个鸟笼,就将它囚禁了。   四周黑暗,夜风呼呼直唤,昭灵战栗不安,他当然认得这棵梧桐树,并觉得危险的气息始终环绕周身。   那条咬伤他的坏蛇,或许就盘踞在树枝上,在黑暗之中虎视眈眈。   他害怕极了,不知道要怎么逃离。   被带到梧桐树前,他一路在鸟笼里大叫着,扑腾着,渴望能够被放出来,可是男孩根本不予理睬。   他怎么能这么做,他为何要这么做!   被挂在梧桐树上,已经吓木的昭灵,脑中一片空白。   不只是恐惧,沮丧,懊悔,昭灵悲伤极了。关在这小小的天地里,他不能飞翔,不能回去家人的身边。   昭灵用翅膀抱着自己的头,在惶恐不安中渐渐睡去。   睡了不知多久,昭灵醒来,把鸟头从羽毛中探出,又厌乏地缩回去。   天亮了,自己还在笼中。   自从关进这只鸟笼,周身就有一份始终缠绕不去,令他联想到天敌的危险气息。   但是那条坏蛇并没有出现呀,显然也不在附近。   天亮后,昭灵才看清楚鸟笼,发现编制鸟笼的竹篾上有斑斑点点的殷红,那是血迹。   鸟笼被涂了什么奇怪的血液,昭灵直觉是天敌的血液,引起他强烈的不适。原来,是这些血液将他囿于笼中。   阳光穿透枝叶,照在身上,带来一股暖意。   昭灵不清楚是什么时辰,他透过鸟笼望向笼外的山林,叽叽喳喳飞舞的鸟类,不禁又难过起来。   鸟笼里头多出两颗新鲜的野杏子,那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过,他过来时,昭灵显然正在睡觉。   瞪着那两颗男孩採来的野杏,如同面对敌人,昭灵生气的抬起一只爪子,将野杏踹开。鸟笼随之晃动,被踢开野杏又滚回到昭灵爪旁。   男孩送来的食物不只是两颗野杏子,还有一支挂满桑葚的树枝,桑葚枝就插在鸟笼上,果实已经熟透,有着诱人的紫红色。   昭灵瞅眼桑葚,不屑地撇过鸟头,同时肚子传来咕咕叫声,他饿了。   清早的阳光下,桑葚看起来十分鲜美,枝叶上还带着露珠。   哼,他就是饿死,也不吃那个坏人的食物!   从把他塞进鸟笼那一刻起,恩人在他心中就变成了坏人。   与桑葚对视三秒,昭灵上前啄食,果然甜美多汁,很好吃。 第9章   凌晨时分,越潜凭借有限的月光,攀爬屋后一棵野生的杏树。   他平日里常来这边采撷野果,拾取柴草,对四周的环境非常熟悉,因此能在没有灯火照明下顺利爬树。   攀住高处的树枝,将它用力向下拽,越潜寻找枝头上的野杏,他在黑暗摸索中,很快摘得两颗。   越潜揣紧两颗杏果,沿着树干向下爬,下滑的过程里,树枝挂伤他的手臂,落地时,林中的荆棘刺伤他的脚板。   越潜拔掉扎在脚板上的一根棘刺,小创口传递出细微的疼痛感,这点小疼被忽略不计。   他仍在屋外转悠,还想摘点桑葚。   找到家附近的桑葚树,越潜攀爬,摘果实。   皑皑的月光撒向河畔的小屋树木,也照着嘴中叼根桑葚枝,双手抱住树干往下滑行的少年,他身手矫健,动作干净利落。   再过些时候,天就差不要亮了,越潜时间有限,在士兵驱赶他们下河捕鱼之前,他得做完接下的事。   越潜携带野杏和桑葚枝,爬上梧桐树,他站在树杈,观察鸟笼里的凤鸟。凤鸟缩成一团,把鸟头藏起,头上的羽冠在夜幕下微微泛光。   它无知无觉,睡着了。   越潜将笼门拉开一条缝隙,鸟儿没有任何反应。   被关进鸟笼后,凤鸟在笼中有过一番激烈的挣扎,想来也是筋疲力尽,此时睡得很沉。   越潜往鸟笼里投放两颗杏果,他在笼中挪动手掌,悄悄靠近笼中鸟,似乎想抚摸鸟身,手抬起却没放下来。   停留片刻后,他缩回手,把笼门关严。   坐在树上,望向鸟笼里形只影单的鸟儿,那身影小小的,显得分外寂寥。耳边忽地传来山雀叫声,越潜抬头,见到两只山雀从巢窝里飞出,在枝头快乐地啼叫,蹦跳。   山雀一高一低飞舞,绕着梧桐树玩戏。   黎明即将到来,晨风拂弄树梢,山林中的万物正在苏醒。   鸟笼里的凤鸟仍旧无声无息,它还在睡,像似被鸟笼禁锢而失去活力。它曾是只那么活泼,呱噪的鸟。   越潜爬下梧桐树,此时东方即将破晓。   山野日夜温差大,太阳没出来前,河水冰冷,晨风刮面,让捕鱼的奴人不禁打寒颤。   奴人有的在河面上划船,有的跳进河里拉网,分工合作,协力捕鱼。   越潜从水中钻出来,露出上半身,他把头脸一抹,睁开眼睛,对在船上划桨的常父打手势,表示他这边的渔网已经设置好。   拉网捕鱼,设置的不只是一面渔网,而是好几面网。   只有水性奇佳,体力极好的人能下河拉网,只要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河水卷走,埋葬在厚厚的河泥之下。   当奴人将所有的渔网设置,太阳已经升起,眼前的视野顿时开阔,人们身上先是感到暖和,继而就感到炎热。   这种炎热很快就和大清早时的寒意一样让人难耐。   越潜时而在水中,时而在小船上,他年纪不大,但拉网,划桨他都会。   巳时未到,渔网已经全部拖上船,鱼获满满,奴人在士兵的监督下,将好鱼好虾挑选到一边,这些鱼虾会装上筐,经由水运,进入融国王宫。   午时,士兵没收捕鱼的工具,奴人分得一些杂鱼杂虾,纷纷提着分量不多的食物返家。   越潜用竹篓装上一些鱼虾,和常父结伴回草屋。   从天未亮到午时,一刻不停歇的干活,累得像条老狗,一日过去半日,滴水未进,腹中早已饥渴难耐。   常父在火塘前煮鱼,越潜猛灌下两口水,顾不得休息,急匆匆赶往屋后。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晒得越潜汗流浃背,他攀爬梧桐树,探看笼中的鸟儿。   梧桐树有着茂盛的树盖能避荫,鸟儿躲在树叶下,会比在烈日下炙烤的越潜舒适许多。   笼中的鸟儿羽毛仍是蓬起,两只鸟眼紧闭,它的状态不大好,无精打采。   鸟笼上插的那支桑葚枝已经枯蔫,枝上的果实所剩无几,这些果子又小又青,个个完好。其余的果子像似被风扫落,滚进草地而消匿无踪(其实进了昭灵胃),熟透的桑葚总是很容易脱落。   在鸟儿的脚边,有两颗杏果,没有被啄食的痕迹。   如此炎热的天,半日未进食,未补充水分,人都受不了,何况是柔弱的幼鸟。   也许是昨夜撞击鸟笼时受伤了,才没有食欲,也许是天气太热,给热坏了。   越潜急忙把鸟笼从树枝上摘下,他抱着鸟笼快速滑到地面,跑到水边阴凉处。他摘下一片叶子,用叶子盛水,递到凤鸟的嘴边,想喂它。   鸟儿睁开眼,见是越潜,当即又闭上眼。   它不食野果,也不肯饮水。   之前,凤鸟受伤,越潜曾经照顾过它两天,他曾救活受伤的鸟儿,但此时心里不免有点慌。   鸟儿看起来病蔫蔫,竟是连以前总是翘起的五彩羽冠都耷拉着。   越潜用溪边捡到的一个蚌壳盛水,把装水的蚌壳放进鸟笼,摆在鸟儿跟前。   他用手指轻点鸟头,想叫它喝点水,凤鸟突然来劲,照着越潜的手背猛啄,带股怨意,下了狠嘴,手背挨啄,破皮带血丝。   越潜眉头都没皱一下,心里却不由得生出恼意,少年的心性,反复无常。他把手掌伸出,笼门一关,再不去搭理。   一人一鸟,待在溪边,鸟儿个头小,在阴影处躲着,越潜个高,阳光晒着大半个身子。   午时的太阳毒辣,越潜唇皮开裂,鸟儿肯定也会口渴。   不远处传来常父叫唤越潜的声音,看来陶釜中的鱼已经煮熟,越潜应上一声,把鸟笼兜怀里,带着走。   走至屋后,越潜将鸟笼打开,鸟儿抓在手上,从鸟笼里拿出。   鸟儿使劲扑腾,啼叫,猛啄越潜,啄得他满手伤。   越潜一直没放开手,他抓鸟儿的力道恰到好处,能束缚住它,又不捏伤它。   换是他人被鸟如此啄伤,多半会发怒捏牢,让它不能伤人。   越潜如往常那般将鸟儿按在胸口,鸟儿突然安静下来,像似有几分以前的温顺。越潜轻轻抚摸鸟头,安抚它情绪,这才低头检查鸟儿,拉翅膀,摸肚子,看鸟喙和爪子。   它似乎没有受伤。   在做检查时,鸟儿蓬起羽毛,瞪圆鸟眼,一副斗鸡的样子,鸟喙更是逮哪啄哪,看它又来了精神,越潜用下巴蹭蹭鸟儿的羽冠。   一缕喜爱之情,滋生一份占有欲。   没多久,鸟儿像似疲倦了,不再有反抗举动。   越潜把鸟儿重新放进鸟笼,它突然发出一声痛苦而虚弱的啼声,这声啼叫,使得越潜一怔,下一刻已经把笼门关上,不去看鸟。   鸟笼放在屋后的柴草堆里,在一个遮荫清凉处。   越潜进屋,和常父围着火塘坐,吃上他们一天中的第一餐。   饿坏了的越潜,将碗中的鱼汤喝尽,汤多肉少,汤里放着很多野菜。   常父吃完饭,没有多做歇息,就又出门去,他和其他奴人一同前往军营。早上士兵点名十几个奴隶,让他们回家吃过饭后,就到营中剖鱼,要制作鱼干。   苑囿里的奴人经常受到守囿士兵的奴役,奴役去做的事五花八门,有时是修墙,有时是挖坑,有时制作鱼干鱼酱。   越潜稍稍收拾屋子,拿着碗罐到河边清洗,他无心洗涤,在河畔摘得几颗鸟儿爱吃的野果,带到屋后。   鸟笼里的凤鸟还是老样子,毫无生气,越潜将野果放到鸟儿跟前,鸟头一扭,连看也不看。   笼中装水的蚌壳侧翻,水全洒了。   ——其实水早被昭灵喝掉,并因心情不快而踹翻蚌壳。   越潜把蚌壳取出,重新盛上清水,放在笼中。   笼子里有几颗新鲜采摘的野果,还有清水供饮用。   鸟笼这次被放在越潜的土床下方,那里寂静、阴凉,让笼中鸟安静待着,或许它就肯进食了。   把屋门掩上,越潜出门,前往稻田,他将稻梗上疯长的杂草拔除,拿陶罐舀水灌溉稻田,这些事他做得很熟练。   忙完农事,坐在田埂上,头上太阳酷热不减,越潜没有回屋,回想鸟儿再次被他关进笼中,那一声哀戚的啼鸣。   它是只凤鸟,融国人信奉的神鸟,应当不会饿死,也不会渴死吧。   越潜从屋后采摘一大把野菜和几颗野果(凤鸟食物),他进屋,着手准备晚饭。   他煮上一大锅野菜鱼汤,等待常父回来。   看着窗外的霞光,越潜再按捺不住,趴向床底,将鸟笼取出。   鸟笼里的野果还是原先模样,破陶片里的清水不见减少,鸟儿头仍藏在翅膀里,身子缩成一团,越潜伸手碰它,它也不肯理睬。   连啄手都懒得啄。   陶釜里煮好的鱼汤逐渐放凉,越潜一口未喝。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也没多久,天边还是布满晚霞,越潜已经把鸟笼提到屋后,他坐在地上,鸟笼就搁在他大腿上。他望向林间,听着林中鸟类翅膀扑棱的声音,喃喃道:“你往后……别再过来。”   这句话,越潜说得是融国语言,说得不那么标准。   它如果真是只融国的神鸟,也许能听懂融语吧。   越潜只是这般想,没有去瞧笼中鸟,否则他应该发现,原先对他不理不睬的鸟儿瞬间抬起头,像似很困惑的样子。   林风沙沙作响,周边的鸟叫声不绝,如此喧嚣,如此寂静。天地间仿佛只有囿于苑囿中的一个小奴隶,和囿于笼中的一只小鸟。   “往后,也不会再回来了。”这一句越潜用的还是融语,他说得很轻,像风般。   越潜低下头,像似早已下定决心,他迅速推动门栓,打开笼门。   笼中,头重新埋回翅膀里的鸟儿,只觉得一阵林风拂身,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越潜探出一根手指,把鸟身轻轻往前一推,鸟儿抬起头,目瞪口呆看向敞开的笼门,它没有片刻迟疑,一声凤鸣拔地而起,直达云霄,声未落,凤鸟已经夺门而出,一飞冲天。   它没有像当初那样,在越潜头上做徘徊,它的身影神速消失在彩霞间。   展翅高翔,逃出生天,一去不回头。   越潜猛地站起身,仰头眺望天际,只是一刹那,再看不见凤鸟的身影。林风吹拂越潜褴褛的衣衫,轻拂他的脸庞,风很柔和,他的眉头舒展,想象着凤鸟飞越南山,飞出苑囿的范围,天地广阔,任它自由翱翔。 第10章   夜幕降临,不远处的军营亮起火光,黑漆漆的土道上,数名奴人拖着疲惫的身躯从营中走出,其中就有常父。   奴人浑身污浊,远远就能闻到他们身上浓烈的腥臭味,他们各自手上都提着包东西,那是用叶子包的鱼肉。   整整劳作一日,从天未亮至天黑,常父又累又饥,把携带回来那一大包东西塞给越潜,话都顾不上说,转身就往河畔的芦苇丛里钻。   越潜打开叶子,里头是两条大鱼的尾巴,虽说是鱼尾,上头有不少肉。   这是制作鱼干剩下的边角料,士兵不要,常父给捡回来了。   常父在河里洗澡,顺便把一身脏衣物脱下,泡水里搓,即便饥饿且疲惫,他还是无法无视身上的恶臭味道。   没多久,常父从芦苇丛里钻出来,穿身湿衣服回到草屋,坐在火塘前烤火,他饿极了,舀起一碗鱼汤,大口猛喝。   越潜正在料理鱼尾,用把小石刀把尾鳍去掉,再将鱼肉切块,两条鱼尾,切了一大盘肉。   常父顾不上烫,从汤中捞出一条杂鱼,两手做箸,往嘴中塞食物。   他吃下一条鱼,灌下一碗汤,饿得难受的胃才舒缓过来,抬头对越潜笑语:“肉不少吧,我专门挑好的带回来,咱俩今儿敞开肚皮吃!”   陶釜再次支上火塘,常父往釜下加柴草,越潜将一大盘鱼肉往釜中倒,往釜里添水,又撒下一大把野菜。   这一顿常父吃撑了,饱食的感觉真好。   常父吃饱睡意浓,挨着席子就睡,很快打起呼噜。常父没发觉越潜今夜有些不对劲,话极少,很沉默。   常父对越潜视如己出,但没有富余的精力去留意他是否开心,是否难过。   身为奴人,活着最重要,其余的事,哪顾得上。   火塘里的柴草烧完,火光自行熄灭,越潜卧在床上,睁着眼睛,眼前只有漆黑。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渐渐袭来,他进入梦乡。   睡梦中,越潜又化作一条青蛇,盘绕在枝头,观察林中的猎物。   青蛇有双极为敏锐的金瞳,即便是藏在黑暗中的活物,也能将它们从众多遮挡物中辨识。   此时,树下有一只鬼鬼祟祟出来觅食的野鼠;不远处的水池边,数十只青蛙聚集;在青蛇的头顶上方,有一个树洞,五只鸳鸯幼鸟挤在树洞中。   青蛇今夜不饿,不像以往经常饥肠辘辘,四处捕食,它只是懒懒地沐浴月光,习惯性地观察四周。   在青蛇的视野里,山林是它来去自如的领地,它不惧怕豺狼虎豹,不惧怕林中的任何生灵,它如同山林之王。   树洞里的幼鸟察觉到危险,一只只扯开喉咙大叫,呼唤母鸟。   青蛇想:我又不吃你们,犯得着如临大敌吗。   被吵得不耐烦,青蛇终于挪动身子,在纵横交错的树枝间滑行,爬向另一棵树。林中树木茂密,即便没有飞的本领,青蛇也能在半空中移动。   它游荡一番,再次回到那棵鸳鸯做窝的大树上,只不过是换根树枝待着。越潜喜欢这棵树,四周视野广阔,又邻近水池,待着舒适。   感觉到天敌它又来了,那窝鸳鸯幼鸟继续发出聒噪的叫声。   林风吹拂青蛇背部的鬣鬃,它的舌尖尝到晨露的味道,它知道天快亮了。   睡梦中的越潜仍不愿醒来,他真想留在山林之中,成为青蛇,不受世间万物的束缚,恣意自在;当白日到来,他又是苑囿里的奴人,受人奴役,毫无自由。   天边微微亮起,归巢的母鸳鸯发觉鸟窝上头正趴着条青蛇,它火急火燎跳进巢穴,将幼鸟往洞外赶。   一只只幼鸟被母鸟赶出洞穴,树洞的位置很高,幼鸟之前还没尝试过飞翔,但它们已经到了离开树洞,到水池里生活的年纪。   从树洞跳向地面的过程颇为惊险,它们要么在坠地前成功飞翔,要么重重摔在地上,致伤致残。   这是大自然对它们的考验,这样的考验它们的父母也经历过。   越潜忽然忆起,云水城即将被融军攻陷前,父亲带兵突围,临走时从腰间拔出一把象牙柄的青铜匕首递给他。父亲对他说:一旦城池失守,谁也顾不了谁,你想活下去,只能靠自己。   “阿潜!”   耳边是常父的喊叫声,门外传来士兵催促奴人起床的斥骂声。   越潜立即从睡梦中醒来,他翻身下床,跟着常父出门。   天还没亮,负责捕鱼的奴隶就已经聚集在河畔,等待士兵发放小船、船桨还有渔网等生产工具。在士兵的监督下,奴隶划着小船,前往捕鱼的地点。   越潜乘坐的小船上,一名划桨的奴人生病,病恹恹无法干活,随船的士兵十分不满,从腰间取出鞭子,将病奴鞭打泄愤。   奴人被打得趴在地上,双手护住脑袋,哀声求饶。   眼看士兵举高手臂,鞭子又要落下,越潜突然站起身,挡在士兵跟前。   他这番举动,看得常父心惊胆战。   越潜仰起头大声说道:“他病得重,没法划桨,我能划!”   士兵突然被人干扰,拿鞭子的手没有落下,僵在半空,他恶狠狠瞪向越潜,正欲破口大骂,常父赶紧将一根木桨递给越潜,对士兵和颜悦色道:“我教过他,让他试试吧。”   就怕越潜年轻气盛,跟士兵起冲突,要吃苦头。   他们的小船远远落后其他船只,再耽误下去,士兵也会被上级问责,士兵用鞭柄指向越潜,喝道:“还不快划!”   越潜握住木桨,坐在桨手的位置,他双臂快速挥动,木桨扬起起水花,小船在两名桨手的配合之下,快速前进。   越潜划桨的动作很熟练,与同是桨手的常父配合得很好。   士兵一脸怒意,手执鞭子,站在越潜身旁监督,越潜腰背挺直,目视前方,面上平静,眼神坚定。   一轮太阳从水中升起,金光万丈,常父稍稍放慢划桨的动作,看眼身边的越潜,发现他不知不觉间长大许多,似乎有几分大人的模样了。   即便他衣不蔽体,头发蓬乱似草,即便身为奴隶,身份卑贱,命如草芥,但在那个太阳从浍水升起的清晨,常父从他身上,依稀看到已故国君的身影。   **   景仲延到底还是又去南城门城楼跳了一回舞。   那时天才黑,城楼上戍守的士兵正要换班,于是被一大帮士兵围观了。   不得不说景大夫干什么都颇具天赋,他身穿巫袍,头戴羽冠,手拿梧桐枝,跳起巫舞像模像样。   景仲延跳完一轮,停下歇息,正唉声叹气,想着灵公子不知道几时能醒来,难不成要跳到天亮?   突然有位宫中的寺人(阉人),在城楼下大声喊话:“景大夫不用跳了!不用跳了!灵公子醒来啰!”   景仲延把梧桐枝往地上一扔,抱怨:“我早就说人能醒来,就是不听,主君硬是要我来招魂!”   他好歹官任守藏史,掌管国家图籍,堂堂正正的史官,被迫跳大神,那不是越俎代庖嘛。   再说巫觋要真是具有贯通天地的法力,又何需他们这些掌史书的,管户册的官员来协助国君治理国家。   景仲延巫袍都顾不上脱,急急忙忙赶回去探看灵公子。   不想,他连灵公子的房门都进不去,候在门外,听房中纷乱,不只传出许姬夫人的哭泣声,还有国君暴躁训人的声音。   药师、厨子、国君的侍从、许姬夫人的侍女进进出出,脚步声跫然,步伐凌乱。   等房中逐渐平静下来,景仲延被国君叫进屋内。   景仲延进屋,屋中弥漫苦辛的药味,还有肉汤的香味,二者混合在一起,他难受地皱了下鼻子。   木案上摆着佳肴,碗勺有使用过的痕迹,侍女正在收拾餐具,还见到一位药师跪在地上求饶,满头大汗。   国君明显与许姬夫人闹得不快,把住景仲延手臂,说道:“景卿,来得正好,你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手一指,指向灵公子。   灵公子模样憔悴,眼中噙泪,哭得眼眶发红,像兔子的眼睛。许姬夫人心如刀绞,把灵公子搂在怀里,拍着背安抚。许姬夫人看向国君的小眼神里,明显有对国君的埋怨。想来国君脾气暴躁,应该是凶过灵公子。   景仲延无奈道:“灵公子刚醒来,主君先别着急,待臣问问他吧。”   说是要问话,可是许姬夫人搂着不放,那小公子只是委屈哭泣,怕是问不出所以然。   “景卿,我孩儿醒来后,什么也不肯说,问他便哭,这可怎么办。”许姬夫人落泪,心中焦急,不知道孩子昏睡一夜一天,都遭遇了什么。   许姬夫人揩去泪水,又道:“他上次丢魂儿找回来,跟景卿说了许多话,还得由景卿来问他。”   梦中变成鸟儿,还昏迷不醒这种事,药师不晓得病理,巫祝的话又太吓人,唯有景仲延可靠。   景仲延义无反顾,走至床旁,蹲下身来,他仔细打量灵公子,见他身上没少块肉,但似乎很委屈,就像小孩儿出门玩,被邻家大孩欺负了一样。   景仲延跟许姬夫人说:“夫人如果不介意,臣想独自与公子交谈。”   很快,屋中只剩景仲延和昭灵,再没有其他人,景仲延凑到昭灵耳边,轻声问:“小公子,又变成鸟儿了?”   昭灵愧疚地点点头。   他不敢将实情告诉父母,父亲很凶,平日就有些怕他,而母亲知道后,肯定又要像上次那样恐慌。   兄长昭禖要是在就好了,他什么事都可以跟兄长说,奈何兄长这两天在尹城监督工事。   “小公子变成鸟儿后,去了哪里?可以告诉我吗?”景仲延的声音温和,亲切。   他家中有个跟昭灵同龄的男孩,哄小孩他很在行。   昭灵欲言又止,还没说出口,眼泪就往下掉。   景仲延耐心安抚,终于昭灵还是跟他说了实情。   听完灵公子断断续续的陈述,景仲延感到惊诧,因为他描述的事情,远远超出一个小孩子编造故事的能力。   先前对于灵公子在梦中变成鸟,游历山林的事,景仲延认为是小孩想象力丰富,做梦梦见,此时不禁想:他的梦或许有几分真实。   景仲延低声道:“那男孩把你放出鸟笼,然后你就飞回来了?”   “嗯。”   昭灵应声,脸上露出困扰的神情,喃语:“景大夫,他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又为什么把我放了?”   景仲延被难倒,灵公子梦中的男孩行为反复无常,哪里知道那男孩的心思。不过景仲延总是有答案,他道:“人们喜欢鸟儿,因此将鸟儿养在笼子里,想要天天相伴。”   “但是有些鸟儿不能被关在笼子里,它们属于森林,属于大山。这样的鸟儿,如果真心喜爱它,就应该放它出去,让它飞往山林。”   听到这样的回答,原本闷闷不乐的昭灵,似乎得到宽慰,面上露出丝笑容。   经过和景仲延这番交谈,昭灵感到倦乏,他卧席休息,头靠着枕头,景仲延帮他拉上被子。景仲延转身要离去,听见灵公子以很小的声音说话,像似在自言自语:“难怪,他叫我别再回去……”   两天后,已经康复的昭灵被父亲带往宗庙。   一向不信鬼神的国君,被小儿子几次三番昏睡不醒扰得心烦,终于也求助鬼神了。   恢弘却也昏晦的宗庙,无数的艾草正在燎烧,烟雾和气味一同弥漫,充斥口鼻。   昭灵不安地瞪大眼睛,看巫祝从他身边绕行,这些人梳着奇怪的发髻,手持梧桐叶,几乎不穿衣服,只在腰间围条蔽膝,他们的模样和宗庙壁画上融国先民的装束一样。   昭灵莫名感到恐慌,烟雾呛人,围绕周身的巫祝,个个表情神秘莫测。他很想逃离,可是不敢,父王正站在一旁看着他。   融国国君来到昭灵身边,他握了一下儿子的手,低语:“不必害怕,只是一个仪式,很快就结束。”   昭灵小声问:“父王,是什么仪式?”   融国国君道:“让你再不会变成鸟儿的仪式。”   大院里有一群起舞的羽人,他们拍动缀满铃铛的巫袍,又唱又跳,不停拍鼓。   在宗庙正堂,有个扮做先祖覃公的尸人(祭祀先祖时,装死者受祭的人),侧卧在漆床上,他头戴凤鸟冠饰,右把王钺,手执旄旗,背部绑着一对制作得栩栩如生的羽翅。   他双目紧闭,双臂双手交叉,他像一个正在从人蜕变成鸟的神人。   这样一幅怪异的模样,正是融国传说中的覃公形象。   传说中,覃公是一个亦人亦鸟,具有神性,超凡的人。   尸人跟前摆满祭品,负责宗庙祭礼的宗伯主持祭祀,将一坛添加红曲霉鲜红色的酒倒入两只漆觚里。   宗伯执住两只漆觚,口中念念有词。   一只漆觚里的酒喂给尸人,另一只漆觚里的酒另有人喝。   四周的氛围简直阴森诡异到极点,昭灵咳嗽连连,头晕目眩。   终于羽人的舞蹈声停止了,鼓声渐稀,围绕在昭灵身边那群拿梧桐叶的裸人散开,宗伯执住另一只漆觚,将酒灌入昭灵喉中。   真是灌,昭灵被掰开嘴,味道古怪的祭酒灌入喉种,他又发出一阵咳嗽,眼角憋出生理泪水。   他想,他再也不要变成鸟儿了。   因为会在梦中变成鸟儿,才要受这番对待。   仪式结束,融国国君和宗伯在一旁交谈,昭灵赶紧跑到宗庙外头。   昭灵想将喝下腹的祭酒吐出,血红色的祭酒使他不舒适,再加上浓烈的艾草香味,令他感到反胃。   弓着身却没能吐出来,只是干呕。   身后的宗庙烟雾缭绕,阴暗而庄穆,予人沉重的压迫感,昭灵留在宗庙外头,仰头望向半空,鸟儿低飞,觅食昆虫。   它们张翅飞翔,扶风上下,轻盈恣意。   我往后再也变不成鸟儿了,昭灵黯然地想。   不知是仪式起到作用,还是因为别的原因,直到一年过去后,昭灵都没有再在睡梦里变幻成鸟儿。   又一年过去了,昭灵几乎忘记,他曾经能在梦中变成鸟儿,随风起舞,遨游四方。   五年后,昭灵十五岁。 第11章   昭灵拈弓搭箭,一箭射中靶心,旁观的众人发出阵阵叫好声。昭灵没有流露出得意之色,敛目直视前方木靶,心无旁骛,接着,他一口气连发两箭,速度如此迅速,两支箭分别射出却如同相连,准头还很好,都射进靶心。   力道足够,箭矢入木。   当年十岁的昭灵用木箭头,而今他十五岁,用的是青铜箭镞,不说射木靶,就是射人也有足够的穿透力。   在场观看的一众大臣都发出叫好声,有名近臣向融国国君祝贺:“小臣贺喜大王!灵公子年纪轻轻,就有百发百中的绝技,堪称奇才!”   在大臣的恭维之下,国君脸上露笑意。   融国国君鬓边生出几缕白发,唇上胡须斑白,虽说岁月无情,他身板看着还硬朗,身边时不时更换年轻貌美的宠姬。   国君身侧一边是许姬夫人,一边是新近受宠的姜姬。   姜姬眉头微蹙,手摸向平坦的腹部,她在想自己为什么还不怀孕。国君恐怕已经失去生育能力,她再受宠,也没有一个孩子能帮她巩固地位。   许姬夫人听见大臣纷纷夸赞昭灵,十分喜悦,跟国君说道:“灵儿有百步穿杨的本事,论武比谁都不差,论文,就连景卿也时常夸他聪慧好学。”   “大王,灵儿如此上进,应当奖励。”许姬夫人帮儿子讨赏。   此时,昭灵已经离开靶场,靶场换上另一名公子,手执弓箭,在国君和官员面前展示射术。昭灵将弓箭等物品递交给随从,空着手,径自朝父母走去。   国君见昭灵过来,问他:“你母亲夸你勤学苦练,让寡人奖励你。灵儿想要什么奖赏?”   昭灵不假思索,说道:“父王,儿臣想要一辆车。”   国君敛色,沉声:“其他都不要?就想要一辆车?”   幼年时,昭灵只要见父王凶着脸,就不敢亲近,如今,他已经年长几岁,知道父王不过是虚张声势。   “父王,兄长都有车,儿臣也想要。”昭灵拉住国君的手臂请求着,像个孩子般。   “行行,父王赐你。”国君满口答应。   赐给昭灵一辆出行的马车,等于允许他出王宫。   昭灵的兄长,基本都是十六七岁后,才拥有一辆自己的马车,能自由出入。   许姬夫人道:“还不快拜谢。”   “谢谢父王。”昭灵欣喜致谢。   昭灵眉飞色舞,心愿得逞,他退到父母身后,与其他展示过射术的公子交谈。   国君对许姬夫人道:“早晚得把他宠坏。”   许姬夫人笑语:“怎么是我的错,还不是国君要赏他。”   听他们老夫老妻和和美美的交谈,姜姬把脸扭开,似有些不悦。   昭瑞在靶场射完三箭,也来到国君跟前讨赏,国君对这个儿子不喜爱也不上心,随便赏点东西,就给打发了。   昭瑞长得胖,尤其这些年光顾着横向生长,身高都快被昭灵给追上。   谢过父王,昭瑞立即退到一旁去,他去找昭灵,低声问:“八弟,父王真得赐你一辆车吗?”   昭灵回道:“是真不假,父王亲口答应。”   昭瑞叹息:“唉,我就讨来一面漆鼓。”   他有些懊悔,应该讨件更贵重的物品,可是他也不好意思开口。昭瑞母亲出身卑贱,不受宠,随着年龄增长,他已经懂得摆好自己的位置。   昭瑞在那儿唉声叹气,昭灵见他这般,说道:“七兄,我以后出游带你就是了,别叹气。”   昭瑞顿时眉开眼笑,把昭灵肩一把拦住:“好弟弟,七兄以后有好玩儿的东西,也招呼八弟一起玩!”   国君说话算话,隔日,一辆崭新的马车出现在昭灵面前。   四匹马拉的四驾车,马具富丽堂皇,车舆的部件都是用铁鋄金银的工艺铸造,光彩夺目,技艺高超。   马车配备一名御夫,还有四名执兵器的随从。   昭灵打量这辆精美贵重的马车,扫视高大强健的随从,心里很满意,他跳上马车,对御夫叫道:“走,出城去!”   御夫问:“公子,想往哪里去?”昭灵躺在车厢里,正仰面看上方朱漆的车盖,说道:“哪里热闹往哪里去!”   御夫驾驭马车正要离去,突然从屋里头出来一名中年官员,着急喊道:“灵公子,等等!”   “快走!快走!被他跟上,哪也去不成。”昭灵不仅不等,还催促御夫快行动。   御夫知道该听谁的话,立即扬鞭,马车驰骋而去。   中年官员追出一小段路,体胖气虚,再跑不动,眼看马车远去,气得吹胡子瞪眼。   远远甩开那位负责照顾自己生活起居的官员,昭灵才像似想起什么,对御夫道:“在这儿停下,要喊个人来。”   于是,昭灵把七兄昭瑞接上,两人一起出行。   御夫按照昭灵的要求,前往寅都最热闹的地方——南市。   昭瑞四处张望,回头问昭灵:“八弟,郑保怎么肯让你独自出门?”   郑保就是适才追马车的中年官员,他管理昭灵的生活起居,也包括对昭灵的行为做出规范。   “噫,该不是你避开他,偷偷跑出来?”昭瑞觉得自己有些不妙。   昭灵一点不慌,淡语:“是他自个没跟上来。”   马车进入闹市中心,昭灵久居深宫,亲眼见到百姓的市井生活,觉得新鲜有趣。看什么都有趣,即便是看人杀猪宰羊,看人吆喝卖豆浆,看贫民的小孩儿打架,看大汉妇人斗嘴,看两犬相争,都充满趣味。   王宫里的生活纷纷扰扰,终日勾心斗角。   王宫外的生活缤纷多彩,充满人间烟火气。   集市上的平头百姓,见到这么一辆权贵的马车,还有执着兵器跟车的高壮随从,他们的心境和车上的两个少年截然不同。   每当马车从百姓身边经过,人们都会惊慌避让,唯恐稍有迟疑,就要遭受随从的暴力驱赶。   路上的行人偷瞥车上高贵不许直视的王族,心生羡慕之情;车上的王族少年看着道旁充满生活气息的平头百姓,觉得宫外的生活也不错。   马车穿过集市,再往前便是城南码头,远远看着就很热闹,好几条船停泊在码头,船员从船舱里搬运出物品,堆放在码头。   “两位公子,还要往前去吗?再往前,就出南城门了。”御夫边问话,边勒束马缰,放慢车速。   昭灵正被码头上的大量物品吸引,花花绿绿的,有蔬果,有鱼虾,酒罐酱缸琳琅满目,回道:“就在这儿先停下。”   “八弟,这边真臭呀。”昭瑞捂住鼻子,挺嫌弃。   确实码头的物品大多是鱼,而且有一艘运鱼的大船刚靠岸,船上的人,正在往码头搬运装鲜鱼的竹筐。   即便昭瑞抱怨,昭灵已经步下马车,往岸堤走去。   码头又脏又乱,还有股难闻的鱼腥味,但不能阻止昭灵的好奇。他发现一艘停泊的大船上有五六名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奴隶。这些奴隶戴着脚镣,在随船士兵的监视下干活,不停将船上的竹筐搬上岸,竹筐里都是鲜鱼虾。   昭灵自然见过奴隶,譬如看守宫城大门刖足的奴隶,譬如大作坊里给国君鞣革的奴隶。他们大多脏兮兮,浑身散发恶臭,形体枯槁,表情麻木,仿佛没有灵魂,甚至不像人类。   昭瑞在车上喊:“八弟,我们快些回去吧!郑保一会要是跑去父王那边状告,我又得挨训。”   他年长昭灵,而且在众位公子之中,身份最为卑下,郑保不敢在国君那里说昭灵坏话,但敢说他坏话。   “七兄,你看这些人运来这么多鱼肉,肯定是要送进王宫。我们平日就是吃这些鱼,却不知道鱼打哪里捕来。”   以前昭灵从未想过,他们吃的食物从哪里来,平日里只要有需求,美味佳肴就会摆在跟前,随叫随到。   昭瑞托住胖嘟嘟的脸,无趣道:“还能打哪里来,湖河里捕的呗。”   御夫突然说道:“小臣知道,这是从囿北营那边运来的鱼。”   他身为御夫,经常进进出出都城大门,知道的事情多。   “哎,快些回去吧,我实在受不了这臭味。”昭瑞捏紧鼻子,眉头紧皱。他一身好衣物,出行前刚熏上香气,再待下去,非得弄一身鱼腥回宫,要叫人笑话。   御夫的话也好,昭瑞的话也罢,昭灵都没在意,他突然被什么吸引住,视线一直落在码头。   昭灵的目光落在一名奴隶身上,这名奴隶与其他老弱的奴隶不同,他个头高挑,约莫十七八岁,是个少年。   少年奴隶不像其他奴隶那样畏畏缩缩,即便戴着脚镣,他脚步仍是稳健,即便扛着死沉的物品,腰背仍笔挺。   如果只是这样,他还吸引不了昭灵的注意,人们不会去注意奴隶,视他们如同空气。   昭灵起先注意的是竹筐里的鱼,点货记账的小吏,腰中插鞭子,气势凌人的士兵。   之所以留意到少年奴隶,是因为两人不经意间的一个对视。   少年奴隶正在观察岸上的事物,包括岸上的人,他看到昭灵,几乎同时,昭灵也看到他。   两人四目相对,互相视线都对方身上做了停留。   只是一眼,昭灵瞬间就被摄住,对方的眉眼越看越觉得熟悉,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麻绳,麻绳上坠着一条盘曲吐信的木蛇!   “八弟,不好啦,郑保追来了!”昭瑞一阵慌乱,朝昭灵喊叫。   他这么一喊,昭灵回头去看,果然看见郑保急冲冲赶着一辆马车追来。   再回过头,那名奴隶已经登上大船,岸上的士兵解开船绳,大船准备离去。   昭灵似在梦中,嚅嗫道:“别走。”   幼年时,有一段时日,昭灵会在睡梦中梦见自己变成鸟儿,他一度觉得那不是梦。   随着逐渐长大,他再也没有做过变成鸟儿的梦,他开始相信这不过是个梦而已,梦中那个戴着蛇形项坠的男孩,当然也不是真实存在。   适才,梦中的男孩,似乎就在自己眼前,不过时隔五年,他已经长成少年。   囿北营来的渔船正在缓缓离港,那名少年奴隶此时在船上划桨,他看来是船上的桨手。   郑保已经追来,一把拉住昭灵的袖子,急道:“公子要是玩够了,就快些回去,别教君夫人担心。”   昭灵扯回袖子,恼道:“我父王让你来照顾我,又不是让你事事管我。”   出趟王宫,在都城里闲逛能出什么事,大惊小怪。以前昭灵年纪小,听话顺从,而今年长,再不肯听人指手画脚。   郑保凭借自己是国君的近臣,平日对昭灵管得严,也管得宽,他不顾昭灵懊恼,叫御夫启程回宫。   车厢里的昭瑞压低身子,很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过还是被郑保发现。昭瑞直起身来,尴尬地冲郑保嘿嘿一笑。   返回王宫的路上,昭灵和昭瑞坐马车在前,郑保的马车在后,马车再次经过南市,耳边人声嘈杂,昭灵想着心事。   趁着与和郑保的车拉开距离的机会,昭灵询问御夫:“你先前说那只运鱼的大船从哪里来?”   御夫道:“回禀公子,小臣说的是囿北营。囿北营就在浍水北岸,那儿驻扎一群守囿的士兵。”   昭灵想:原来是在苑囿。   昭灵又问:“那些奴隶呢?也住在那里?”   御夫不解公子怎么会对奴隶感兴趣,不过还是如实回话:“都住在那里,他们是给国君捕鱼的越人。”   “越人……”   原来他是个越人?!   到底码头遇见的少年奴隶,是不是多年前,在睡梦中化作鸟儿,遭遇的那个男孩呢? 第12章   大船离开融国都城码头,顺着浍水向北去,驶往囿北营。   这艘船的行船速度较其他船只来得快,船上配备划桨的奴隶,他们都是青壮,正光着膀子,齐整划动木桨。   百夫长站在船头眺望天边偏西的太阳,他对船上的士兵囔囔:“时候不早啦!鞭子扬起来,叫这群懒鬼挥动胳膊!”   执鞭监督的士兵把鞭子抽得“啪啪”作响,有一两下抽在划桨奴人身上,其余清脆打在船板上。   倒不是士兵手下留情,而是自从四年前,新虞官上任,就不许他们随便虐待奴隶。奴隶是国君的财产,损耗太快,会被问责。   鞭策之下,奴隶一刻不停的划桨,肩膀与手臂高频率运动,他们全身渗出汗液,阳光下晶莹的汗珠与飞溅的河水混合一起,分不清哪些是汗液,哪些是水珠。   天黑之前,大船抵达囿北营,奴人一路疲以奔命,此时纷纷扔开木桨,躺在船上如同一滩烂泥。   士兵开始驱赶奴人下船,骂骂咧咧。   越潜用不着士兵撵,身上还有气力,他站起身走动,脚镣声铛铛作响。   笨重的脚镣“咔嚓”一声解开,越潜下船,身后陆陆续续有奴人下船,他们沿着河岸慢吞吞行走,勾着身,弯着腰,个个累似老狗。   等奴人全部上岸,百夫长揣好镣铐的钥匙,士兵拴紧大船,拿走木桨,船锚等物,一并返回军营。   奴人劳作一天,空着双手返回他居住的破旧茅草屋,带回一身伤痛。   士兵远去,受管制的奴人此时才有几分自在,他们三五成群低声交谈。   去年秋时,从云昌县运来一批云越人,活着抵达的总计三十四人,都是青壮,用于补充苑囿奴人的数量。   其中一名叫樊鱼的越人和越潜相熟,两人住得近,年纪相仿。樊鱼年少个高,一直充当桨手,干着最痛苦的活,遭着最大的罪。   樊鱼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低身检查自己正在流血的脚腕,他从路边揪下一把草药,揉碎,糊在流血处。   那是脚镣磨破了皮肉,流出的血液。   总不见好,每每刚刚要结痂,又会被脚镣磨出血来,反反复复。   同样戴脚镣,越潜的脚腕已经不流血,不过能看到旧疤痕。   疼痛使樊鱼呲了呲牙,愤愤不平道:“天天给人戴这么沉的玩意,双脚早晚要废。”   “我们要是残废了,他们有什么好处。没人捕鱼,没人划船,有什么好处!”樊鱼心中愤懑,他双腿疼得难受,满肚子牢骚。   越潜淡语:“他们不缺人。”   奴隶源源不绝,这批所剩无几,会再输送来一批。   樊鱼猛地抬起头来,那神情似错愕,似惶恐。   两人不再言语,走回居住地,返回各自居住的草屋。   浍水北岸的茅草屋自去年秋时增加了好几座,去年新增的屋子,在现在看起来也是破破烂烂,又矮又小,整体风格倒是很统一。   天未亮下河捕鱼,还得运送鲜鱼去都城,来回程充当桨手,到天黑才得归家,这样的劳动量,正常人哪个都吃不消。   越潜的脚步仍是稳健,他长得瘦,但体力比常人好,韧性足。   越潜走进草屋,往火塘旁一坐,舀水猛喝,他听到常父在身后说:“我发了点麦芽做糖,你尝尝。”   麦芽糖。   对他们这些奴人而言,是难得一见的美味。   常父递来一只粗陶碗,麦芽糖只有碗底薄薄一层,光是看着它,就生出口泽。   伸出手指往碗中一沾,含进口中,甜味四溢,回味无穷。   这种与苦难生活对立的甜,甚至令人感到脆弱,越潜只尝一口,把碗推给常父,说:“你吃。”   自从四年前苑囿换了一名新虞官,奴人被允许在水畔种植稻麦麻豆,只是耕作面积仍旧不大,而且收获时,总会受到守囿士兵的剥削。   今年,常父和越潜种植的是麦子,长势极好,绿油油一片。   常父慢慢品尝,即便吃得很慢,那点甜味还是没能持续多久,很快消失在舌尖,意犹未尽。   未几,他搁下碗,看向在火塘边大口嚼蒸菜,喝鱼汤的越潜,说道:“又该是夏猎的时候了,这一年一年,过得真快。”   曾经身边这个小子只有十岁,现在都十七岁了,虽说长得瘦但个头高,完全是副成人的模样。   七年前,两人一同被俘,常父还以为越潜没遭过罪,年纪又小,恐怕活不长久。   没想到,这小子命真硬。   常父捶捶自己因劳累过度,留下顽疾的老腰,也顾不上为自己的衰老感伤,反而在想自己一把老骨头埋这里不可惜,这小子人生才开始,委实是可惜了。   一大盘蒸菜很快被越潜吃去大半,他放下竹箸,拿起碗,给自己添碗鱼汤,食物都不是什么好食物,吃糠噎菜的生活,也早已习惯。   越潜眼皮也没抬,说道:“是该过来了,我去把竹笼收收。”   每当融国的王公贵族到苑囿打猎,士兵对苑囿的巡逻会加强,在打猎季节到来前,越潜需要将竹笼回收。   借着夜色,越潜进入林中,他回收三只竹笼,竹笼空荡,也不是每次都能带回食物。   越潜把竹笼藏进屋后的柴草堆里,心中并不发愁,他水性极佳,和常父的食物要是不足,他会在夜间偷偷下河捞鱼。   鱼就在家门口,不捞白不捞。   他始终不是个守规矩,惧怕鞭子拳头的奴隶。   越潜爬上床躺着,抱住双臂,准备入眠,常父卧在草屋的角落里已经睡去,打着鼾声。   夏日的夜晚炎热,门窗大开,林中的鸟叫蛙叫声不绝,越潜难以入眠,在脑中回想他划动木桨,前往寅都码头送鱼,沿途一路的见闻。   “啾唧!”   一只鸟儿落在窗上,快活地叫唤,山林中食物充足,有大量的野果、昆虫,它填饱了肚皮,心情想来是快活的。   “啾唧!啾啾!”   鸟儿婉转地唱歌,它不想离去,觉得自己找到的地方很舒适。   越潜睁开眼睛,朝窗户望去,看到一只黄色圆滚的鸟儿,在月光下啼叫、起舞,十分活泼。   还记得几年前,曾经有一只头顶五彩羽冠的胖鸟,每每在夜里拜访他。   那似乎是只凤鸟,融国人的神鸟。   后来那只鸟儿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越潜再也不曾见过类似的鸟儿。   越潜在鸟叫声中进入梦乡,他化作一条金瞳的青蛇,青蛇的体型比五年前大上许多,已经是条大蛇。   青蛇盘绕在梧桐树上,梧桐树的枝头开满白花,皑皑月光洒在河畔,青蛇的鳞片色泽流动,背部的鬣鬃随风轻轻抖动。   晨曦照在浍水上,越潜像条鱼般扎入水中,许久他浮出头,朝渔船举起一只手臂,手臂上牵着渔网,他挥动一只手臂,朝船上的常父和樊鱼喊道:“把船划过来!”   小渔船很快靠过来,越潜爬上船,人光着身子,只在腰间围条蔽膝。酷热的夏日里,捕鱼的奴人大多不穿衣服。   越潜站在船头拉拽渔网,渔网很沉,常父与樊鱼一起过来帮忙,把渔网整个拽上船,渔网被倾倒在船舱上,无数条活鱼在船舱里蹦跃。   奴人干活时不能交谈,河岸监工的两名士兵倒是说得不停,聊着今年的夏猎。其中一名士兵被虞官安排去囿南猎场,显得很兴奋,若是伺候得当,国君慷慨,会有赏赐。   两名士兵一路闲聊,直到奴人的船只纷纷靠岸,他们才停止交谈,与其他士兵一起,指挥奴人将收获的鲜鱼装入竹筐。   这两名士兵素来粗野,嫌弃奴人干活不够利索,嘴里骂骂咧咧。   年轻的士兵唾道:“老的老,病的病,一个个不中用。”   确实,这些奴人大部分看着都不大健康。   可明明当初送来的都是青壮(除去一个孩子),又病又弱,还不是为奴饱受摧残所致。   较年长的士兵道:“我听说过些天会运来一批云越人,数量还不少。”   越潜一直在劳作,手中没停过,不过他始终在偷听这两名士兵交谈。   “怎么突然要来这么多人?”年轻的士兵感到吃惊,他倒是清楚,将越人运往融国苑囿很有些距离,很费周折。   年长士兵压低声:“孟阳城的云越人造反,前些时日国君才派桓司马前去平乱,肯定是抓了不少俘虏。”   声音太低,年轻士兵费力听才听清楚,说道:“干么神神秘秘,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造反嘛。”   “嘘!”年长士兵做出闭嘴的动作。   “怕什么!他们又听不懂,就算能听懂又怎样?”年轻士兵不以为然,觉得年长士兵大题小做。   就这么群病弱不济事的越人,难道也想跟着造反?当他们守囿的士兵是摆设不成。   装满鲜鱼的竹筐被聚集在一起,由奴人搬上一艘即将前往融国都城码头的大木船,越潜和樊鱼再次被士兵叫上船,他们戴上脚镣,负责划桨。   越潜心里有所思,面上无表情,手中不忘划动木桨,这么多年来,极少有关于云越国的消息传入他耳朵。   云水城破,越潜被融国俘虏时才十岁,但是他清楚孟阳城的位置。孟阳城距离云水城仅七十里,它是一座地势险要的山城,一座军事重地。   经由去年秋时樊鱼带来的消息(樊鱼去年才来到苑囿),越潜知道云越族人的圣地——座落青王神殿的青越山,没有落入融国人手中。   云越国南郡都是水泽和原始森林,毒虫遍布,融国人没兴趣征讨,而今,大部分的云越遗民生活在那里。   自从越潜的父兄亡故后,云越国的政权就已经结束,至今也有七年之久了。   今日得知孟阳城的云越人造反,看来融国统治下的云越人仍在抗争。   一路行船,木船抵达寅都码头,越潜将装满鲜鱼的竹筐搬上岸,码头十分热闹,寅都车水马龙。   越潜在这份繁华之中,忆起童年生活的云越国都城——云水城。   那是一座水城,城内有六座码头,每日码头都挤满船只,挤满人群,从云越国四方运来的物品,源源不断地输入都城。   “啪”一声,一鞭子抽打在越潜肩上,留下一条血色鞭痕。   越潜回过神,听见士兵正在骂他,呵斥他快回船上。船即将离开码头,士兵显然之前催促过他,见没搭理便动粗。   挨着这一鞭,越潜猛地抬起头来,粗犷的发在风中张扬,他握紧拳头的手臂青筋爆现。   执鞭的士兵训斥:“想干么!还不上船!”   手中的鞭子没再落下,不知为何与这名奴隶对视时,士兵感到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越潜面上的凶悍一掠而过,怒意被深深隐藏,他默默上船。   大船驶出码头,樊鱼趁着士兵在船舱里喝酒喧哗,问身旁的越潜:“刚才看什么看得出神,我偷偷扯你衣服想提醒你,你都没反应。”   见越潜没回话,樊鱼又道:“码头上有几个渔女真是俊俏,你瞧见了吗?”   船停码头时,邻船上有好几个妙龄渔女,樊鱼忍不住多瞧两眼。   樊鱼已经沦为奴隶,但只要接触到美好的事物,他对生活又会燃起热情。   “没。”越潜毫无兴趣。   越潜没留意到渔女,倒是注意到码头上停靠一辆四驾马车,马车上坐着一位融国王族少年。   之所以确认是融国王族,因为那是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车舆上还绘有融国王族的凤鸟族徽。   那辆马车和那位少年,在码头上,越潜不是第一次看见。   肩膀上的鞭痕渗出血来,血液流出一条长长血痕,越潜划动木桨,血液甩开,飞溅,落入浍水。 第13章   太子昭禖的数名宾客正在讨论政事,他们高谈阔论,十分投入,唯有太子身边的少年显得心不在焉,他时不时低下头,把玩手中的两只小玉鱼。小玉鱼是六博棋用的鱼道具,制作得可爱又精致。   昭灵本是来找太子下六博棋,不想遇到太子召集宾客议事。   一位个头瘦高,其貌不扬的年轻宾客,正站在一副高高悬起的帛质大地图前,指着地图上的一个位置,用带有方言口音的融语说道:“我军屡次与维军交战,都没能攻下曽越城。为何?因为此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地势极其险峻,难以攻克。”   “曽越城是维国门户,多年来我军在这儿损兵折将,屡战屡败。依臣看,此道不通,应当另谋它路。”   宾客停下讲述,把帛书卷起的部分向下展开,手指沿着一条水路移动,继续说道:“我军何不绕过黟山,走水道,从西面攻打维国的章城。章城守备薄弱,维国在这儿不设防备,等维国反应过来,派军队前来讨伐,我军早就在章城加固城墙,挖好沟堑。”   “我军占据章城,用它做据点,进可攻退可守。下次若是要出兵攻打维国,臣请求攻打章城!”   这位宾客提的法子可谓剑走偏锋,引得其他宾客激烈讨论。   有宾客说:“不行,绕西道攻打章城,必然要经过舒国地界。”   有宾客说:“说难也不难,可以厚贿舒国国君,许诺给予好处,跟舒国国君借道。”   一位佩戴长剑,虬须大汉腾地站起身,众人朝他看去,这人嗓门大,粗声粗气说:“舒国弱小,一向依附维国,何况舒国国君夫人还就是维王的妹妹。舒国如果假意借道,私下里跟维国图谋我军。我军真得绕道去攻打章城,将受到维舒两国的夹击,只会有去无回!”   虬须大汉越说越激动,手一指,指向提出绕道攻打章城的那位瘦高宾客,愤然道:“卫平本就是许国人,怎知他不是许国派来削弱我国军力的细作!”   虬须大汉这番话声落下,满座哗然。   卫平嗤之以鼻:“愚夫!”   在座的宾客不全是融国人,有好几个来自其它国家。他们在各国间奔走,兜售才智,谁赏识他们,他们就为谁效力尽忠,是很正常的事情。   昭灵本来听得打哈欠,虬须大汉洪亮似钟的声音让他来了几分精神。   等虬须大汉落座后,另有一位圆脸的年长宾客起身,用不大的声音,慢悠悠说:“我们融国与维国去年冬时才停战,连年征战,百姓不堪重负啊。依臣看,眼下最重要的事不是讨伐维国,而是国内百姓的生计……”   对于宾客间的讨论,太子只是倾听,对他们的提议不置可否,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内心在权衡。   过了许久,宾客散去,堂上寂静,屋中只剩太子和昭灵。太子坐在案前,读览宾客呈献的策文,他似乎遗忘身旁还有一个人。   昭灵想兄长果然把我忘记,朗声:“兄长,我们和维国还要继续打仗吗?”   听见有人喊他,太子抬头一看,才想起昭灵在这里听他们讨论半天,人还没回去。   太子对昭灵招手,示意坐过来。   俩兄弟同坐在一张木案前,案上的策文已经由侍女收走,案面摆放一副地图,太子手指地图上的孟阳城,说:“早些时候孟阳城的越人谋反,险些危及紫铜山冶场。”   “我知道,父王因此派遣桓司马前去平乱。”昭灵回道。   太子点了下头,他的手指挪开,指着孟阳城南边,一座写着“紫铜山”的大山说:“阿灵,这里,我们与云越人百年间战争不休,为了就是这个地方。直到七年前,我军攻破云越都城,兵据孟阳城,紫铜山才归融国所有。”   太子继续说道:“云越国虽然已经灭亡,但是我们在云越的根基还不稳,维国一直想寻机南下,意图就在紫铜山。”   “那是因为紫铜山是采矿与冶炼的地方。景大夫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两件大事都需要铜矿。”昭灵注视地图上那座由线条构成的紫铜山,它与地图上绘制的其他山没有不同,但围绕着它曾发生过无数的战事,可这座山无处不渗透着鲜血。   “说得对!”太子赞道。   祭祀需要青铜礼器,打仗需要青铜打造兵器、战车,都需要大量的铜矿。   盯着地图,昭灵发现地图上的“紫铜山”紧挨孟阳城,并且紫铜山距离维国也不是很远。   兄长的宾客谈论一晚上的维国,正因为维国是最强大的近邻,能对融国造成威胁。   “兄长,我们可以跟维国议和吗?”昭灵看着维国和融国的边界线,仿佛能听到厮杀声,他不喜欢兄长出去打仗。   而且那个圆脸年长的宾客也说了,连年战争,百姓负担很重。   太子目光落在地图上的一座大城上,城边有文字标注:云水城,他沉默了好一会。昭灵不解兄长为什么突然不说话,回头看他。   太子缓缓道:“阿灵,你要懂得,国与国之间此消彼长,要么消灭他人,要么为他人消灭。停战从来只是一时,不会长久,该打的仗还是要打。”   兄长番话,使昭灵默然。   “手中是何物?”   这时,太子才发现弟弟手掌心似乎揣着东西,低头去看。   昭灵张开手掌,掌心里是两条小玉鱼。   认出是两条下六博棋的鱼道具,太子笑道:“是来找我下棋吧,让阿灵等候多时。”   太子对身边的侍从命令:“把六博拿来。”   兄弟俩面对面坐着,下起六博棋,昭灵赢得二筹,唇角有笑意。太子边跟他下棋边道:“我听说你经常和七弟到宫外游逛,都去哪些地方?”   “去集市看热闹,也去码头看船。”昭灵挽起袖子投掷博箸,点了下数,在棋盘上一步步行棋。   轮到昭子掷博箸,他将彩色的博箸投掷,没有点数,只看视一眼,就知道数目,他直接将棋放在该去的位置,他说:“和七弟在一块,可别学坏了,他近来常出入老五家中。”   老五昭顷是昭灵的庶兄,府上养着一大群倡优,日夜行乐,行为荒唐。   昭灵眉头一皱,跟兄长说:“五兄没邀过我,我也不去。再说郑保终日盯着我,处处受人管制,唉,好无趣。”   像似想起了什么,昭灵突然放下手中的彩筹,忙说道:“好兄长,夏猎带我去吧。”   眼瞅着,又到苑囿打猎的时节了。   太子道:“你去问母亲,母亲要是允许,我就带你去。”   “我这就去问母亲!”   昭灵立即离去,留下半局棋。   “怎么年年就惦记着去苑囿打猎。”昭禖笑着摇摇头,心想还是个贪玩的大孩子。   隔日,太子去拜见许姬夫人,许姬夫人责怪:“你也真是得,怎么能答应他,教他在我这里闹了许久。我不许,他还跟我讲大道理。”   昭禖躬身低头,笑而不语。   “灵儿以前跟在我身边,又乖又温顺,跟你才学得像个谋士,说话都是一套一套。”许姬夫人拗不过昭灵,只得跟长子抱怨。   太子笑问:“母亲,可是答应他了?”   许姬夫人担忧:“不是说年满十六岁才许去苑囿打猎,灵儿还小。到了那边,你得把他看好,千万别让他进猎场。”   许姬夫人怀中抱着一只长毛小狗,像个娃娃那般躺在臂弯里,许姬夫人时不时撸撸狗毛。   太子道:“我保他安然无恙。”   许姬夫人将头一点,她信得过长子,向来说到做到。   太子见昭灵不在,而此时他早就该放学回来了,随口问:“阿灵呢?”   许姬夫人把狗子放在地上,狗子绕着她的脚转动,很是依恋,她低下身,揉着狗头说:“此时多半是在藏室。”   她叹了口气:“整日往外跑,不肯老实待着。”   虽说还小,再长大些多半跟长子一个样,有时好几个月也见不着人影。   藏室由石头垒砌,和四周木构建筑的风格截然不同,选择用石材构建,目的是为了防火。   藏室里头储藏大量的竹简、木牍和帛书,这些材质都怕火,为避免火灾,藏室就建在水池边上,方便取水灭火。   昭灵很早就发现藏室的趣味,里头有大量的藏书,而看管藏书的守藏史正是景仲延。景仲延允许昭灵阅览藏室里所有的书籍,有时还会跟他讲一些有趣的故事。   昭灵坐在窗上,捧着一份帛书读阅,帛书名为:《志怪》。   《志怪》讲述各国的奇闻异事,有历史,有传说和神话,实在有意思。   不只是文字记载充满趣味,藏室所收的《志怪》还带精美插画,是很珍贵的读本。   昭灵正在读《志怪》里边的“云越篇”,“云越篇”的第一张插图,就绘制一位人身蛇尾的男子,图上还注有名字:青王。   真是张奇异的图,青王似人又似蛇,这个不同一般的男子,头上戴着高冠,手中执大钺,威武不凡。   青王肩臂上还有纹身,纹着一条怪蛇,长着角,背上生鬣鬃。   昭灵看得出神,他幼年时,曾在梦中见过长着鬣鬃的蛇。   “青王,云越蛇种,他是云越国的第一代君王。”   昭灵闻声抬起头,见是景仲延,他正站在自己身边,并且低头看帛书里的插图。   昭灵请教:“景大夫,青王真得长成这样吗?”   心想,人要真是长成这样,那岂不是成了怪物。   “多半不是。越人崇拜蛇,他们相信人与蛇能够互相转化,具备这种转化能力的人,就是天生的巫王,拥有非凡的神力。”景仲延耐心讲解,他不仅了解融国历史,连云越国的国史都熟悉。   昭灵又问:“景大夫相信吗?”   “历代云越王都自称巫王,真要具有神力,越灵王怎么会被融军打败,宗庙宫室遭焚毁,自己还死无全尸。”景仲延把目光从图上挪开,说得云淡风轻。   景仲延走到书架前,忙起自个的事,昭灵继续读阅帛书,把卷轴向下展开,露出一个人像,人像旁注有四字:南山山鬼。   昭灵极为好奇,仔细观察画像,画中的山鬼身形修长,头戴辛夷花冠,腰缠女萝,上半身光着,胸前平坦。   昭灵目光落在山鬼姣好的脸庞上,轻轻“噫”地一声。   传说中,那位与覃公幽会的南山山鬼,到底是男是女? 第14章   夏猎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寅都城门。   国君的车乘在前,太子的车乘紧跟在后,扈从近百人。   昭灵与太子同乘,他还是第一次离开都城,去往郊野,一路难掩激动,四处张望。沿途见到溪流,村落觉得令人惬意,身心舒畅,途径庄稼地地,见到水田里拉犁的牛也觉得憨厚可爱。   都城与宫城的双重城墙之内,便是昭灵十五年来生活的地方。   唯有年幼时,在梦境里化身为鸟儿,飞出城垣,遨游山野林地,那时的美妙体验,多年后仍还记得。   马车一路前行,一路颠簸,从清早至午时,昭灵终于萌生倦意,趴在车上昏昏欲睡,闭目等待目的地出现。   一片林子衔接着另一片林子,一望无垠,狩猎队伍抵达一座雾蒙蒙的大山——南山。   听到太子说南山到了,昭灵抬起头来,见大山巍峨,云烟缭绕。   林风携带水汽拂过昭灵的脸庞,他顿时觉得风中的气息很熟悉,觉得眼前这座雾山似曾相似。   这儿,会否正是他幼年时,化做鸟儿飞越的那座雾山呢?   都城码头上所见,那位住在囿北营的越人奴隶,会不会真是当年救他又囚他的男孩?   恐怕当年做的梦,真得不是梦,无论山也好,人也好,都真实存在。   “阿灵,看山坳。”   兄长的唤声,得昭灵忙往山坳望去,在白云悠悠大树苍苍之间,忽隐忽现一支鹿群,他还听到呦呦的鹿鸣声,在山谷回荡。   昭灵没见过这样的鹿,它们不同于宫中养的梅花鹿,体型更大,头上顶着壮丽的大角,他问:“兄长,这是什么鹿?”   太子回道:“大麋。”   也许是察觉狩猎队伍的到来,也许是因为林中的野兽出没,鹿群突然奔逃,灵动的影子很快消失于青山绿水中。   马车缓缓爬坡,山道陡峭,太子悠然靠在车厢里,昭灵揪下道旁的一簇野花,低头嗅嗅气味。阳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是个乌发白肤,眉眼如画的少年。   “八弟,我们到啰!”   昭瑞搭乘的马车跟在昭灵马车后头,他在车上欢叫。   远远看见一杆旗帜,藏匿在葱郁的树林间,旗帜所在,就是营地。   马车驰往营地,车中人纷纷下车,随从支起帐篷,忙碌不已,各式各样的帐篷,无不是高大华丽。   “想看猎场吗?”太子携弓带箭,他身边跟随四名侍卫,侍卫牵着两条长腿精壮的细犬。   “要去!”昭灵立即跟上。   昭灵的装束跟兄长一样,身穿轻便的猎服,腰挂丹弓,身背箭箙,拇指上还戴着一枚扣弦用的玉韘。   兄弟俩出营房,昭瑞见状也要去,便一同往猎场的方向走去。   山野多猛兽,数名执刀挽弓的侍卫在前开路,两条猎犬朝林中吠叫,并无险情,不过是一只野兔罢了。   山路难行,昭灵走得满头是汗,太子拽住他的手,把他拉上一处高地,眼前豁然开朗,谷风吹得衣衫猎猎。   太子迎风叫道:“阿灵,往下瞧。”   山脚下是一座山谷,山谷中有数十个身影在维修猎场的围栏,忙碌个不停,这些人有的伐木,有的运输,有的刨木材,有的竖木杆。   在忙忙碌碌的人群里头,有穿甲衣的士兵,也有不少衣衫褴褛的奴隶。   “兄长,这些奴隶都是越人吗?”昭灵靠猜测,虽说奴隶的衣物破烂,但有些衣服仍能瞧出款式,看得出来不是融人的服饰。   太子回道:“是越人。”   昭瑞向来没什么存在感,听俩兄弟聊到越人,他忙说:“我在五兄家中,见到好几个越人歌姬。不只有歌姬,还有个越人厨子,专门做鱼生。”   “看来老五跟随桓司马前去孟阳城平乱,什么功劳也无,倒是带回不少战利品。”太子的语气颇有些不屑。   昭瑞挠了下头,发觉自己好像不该提这件事。   “走,我们下去。”太子对两个弟弟招呼。   刚进入猎场,昭灵就从一众劳作的奴隶中,认出那个佩戴蛇形项坠的少年。   他正与同伴协力扛起一根木头,木头沉重,压弯他同伴的腰,他则挺直腰背,独力支撑。   他的双脚戴着脚镣,行走本就不便,何况还需要负重前行,每走一步,脚镣就发出拖曳的声响。   昭灵这回认出他来,并不是凭靠项坠,直接从眉眼上将他辨认。   “八弟第一次来,不知道怎么打猎吧。会先在林子里放火,烧出浓烟,再把野兽从山林里赶出来。”   昭瑞主动跟昭灵描述狩猎的场景,他去年参加过狩猎,长了见识。   “大熊、野牛、野猪,什么野兽都有,最多的要数鹿,大的小的,全都往猎场里赶。那个场面,就别说有多壮观了!”昭瑞说得眉飞凤舞,一张圆脸泛起光泽。   “八弟,看到浓烟升起,听到号角,武士开始驱赶野兽,这时一定要躲到观台上。上回六兄逞英雄,明明怕得要死,非要亲自下场赶猎物,被一头公鹿顶翻在地。”昭瑞说起这件事,忍俊不禁,分明有点幸灾乐祸。   昭灵心不在焉,昭瑞说的围猎过程,他早就知道,听到“观台”,他才问:“观台在哪?”   昭瑞手指前方一处山崖,说道:“就在那边。”   仔细看,山崖上有一处人工凿出的站台,远远看着位置很矮,其实高度正适合,能身临猎场,又能避开野兽的伤害。   太子背着手,说道:“这是围猎,将动物驱赶进猎场再猎杀,说是打猎,还差了点意思。”   听到兄长这么说,昭灵也觉得这不算打猎,但也不知道这该是什么。   太子看向昭灵,见他身上背着绿色箭箙,腰挎丹弓,太子说:“明日围猎过后,我带你们去林中猎鹿,那才是真正凭借自己手中的弓箭打猎。”   夜晚,昭灵宿在太子的营帐里,躺在柔软的被衾中,山间夜寒,半夜还下起小雨。   第一次在山中过夜,昭灵睡得不坦实,夜半醒来,侧耳听雨声。   黑夜浓浓,雨水淅淅沥沥,昭灵躺在被窝里,想做一个变成鸟儿的梦,在南山翱翔,寻找水畔的梧桐树与矮草屋。   愿望没能实现,他已经无法在梦中化作鸟儿。   昭灵辗转反侧,吵醒身旁人。   太子醒来,问道:“睡不着?”   黑暗中,太子听到昭灵喃喃道:“兄长,我要是跟父王讨个越人当奴仆,父王会同意吗?”   “怎么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太子觉得有点古怪,他没发觉白日在猎场,昭灵的视线时不时就落在一名越人奴隶身上。   昭灵没说实话:“五兄家中不也有许多越人,我也想要一个。”   太子答道:“不用问父王,回去时把人带上就行。”   他误以为昭灵白日看见苑囿里的越人奴隶,又听昭瑞说老五家中有越人,才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第二日清早,太阳高照,昨夜树叶上的露珠蒸发无痕,林中传来嘈杂的人语声,围猎即将开始。   昭灵早早登上观台,坐在父王身边。   此时浓烟未升起,猎场空旷,还一只野兽都没有。   融国国君与同在观台上的宠臣聊着事情,昭灵在等待中,渐渐感到乏味。   太子和其他公子都在山林里,而不在观台上,他们带着各自的侍卫,亲临现场指挥围猎。   昭灵扫视山林,没见有动静,这时他隐隐听到南边响起号角声,激动地站起身张望。   怎奈观台所在的位置,正好挡住号角声传来的方向。   距离观台不远处,有一块无遮挡的高地,上头也站着不少人,这些人也是贵族,只是身份还不够尊贵,进不了观台。   昭灵趁着父王没留意,悄悄下观台,往那视野开阔的高台走去。还没走出几步,察觉有人跟随,回头一看,是太子的两名侍卫。   “灵公子要上哪去?”   “不上哪去。”   昭灵乖乖跟着他们回去,乖巧坐在父王身边。   此时,号角声四起,再难辨认是从哪个方位传来,同时昭灵看见森林上空腾升起一柱柱烟雾,观台上的人齐齐站起身,国君牵住昭灵的手,说道:“开始了。”   号角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紧随而至的是汇聚在一起的奔踏声,还有各种野兽愤怒的咆哮声。   声势浩大,竟有种地动山摇的错觉。   无数的野兽从林地里蹿出,被执着长矛,弓箭,手拿火把的人们恐吓,驱赶,将它们逐往猎场。   负责驱赶野兽的人,并非全是武士,也有士兵,也有奴人。在那群赤足握矛的奴人之中,昭灵惊讶发现戴蛇形项坠的少年身影。   他与另一名年轻奴人,正在用长矛驱赶一头野牛,试图将它从西面赶进围场。   昭灵见过野牛,只在图画上,此时才见到真身,原来野牛的身躯如此的庞大,性情如此的暴躁!它压低头,两只长角似利器,咆哮着踏动前蹄,突然冲向驱赶它的两名奴人,将两人撞翻在地。   昭灵惊得把国君的手狠狠一抓,国君诧异:“灵儿?”   “父王,那边有头大野牛发疯了!”   昭灵的话语声刚落下,就见佩戴蛇形项坠的少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长矛再次握在他手中,他扬起脸,额头淌着血,血液在棱角分明的脸颊划出道血痕。 第15章   樊鱼抱住摔疼的腿,在地上痛苦地叫喊,他的长矛掉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此时他不过是个负伤失去抵抗力,手中没有任何武器防身的人。   当意识到那头才将他撞倒的大野牛仰头咆哮,撅起前蹄是要将他践踏,樊鱼心中绝望地想自己大概活不成了,干脆把眼睛一闭。   等待中的撞击并未发生,樊鱼急忙睁开眼睛,顿时目瞪口呆,越潜不知什么时候挡在自己身前,他手中握紧长矛,长矛的利锋正扎进野牛的身体。   野牛已经疯狂,长矛深深扎入躯体,血液不止,更是激发出它的野性,它庞大的身躯直撞向越潜,长矛应声折断,就听得越潜一声怒吼:“别愣着!快逃开!”   这一声大吼,惊醒樊鱼,他拼命地滚爬,激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一口气爬出老远。   樊鱼猛地回头,想确认越潜是否还活着,不看还好,这一看惊得瞠目结舌。   只见越潜站立不动,面向朝着野牛,野牛冲他奔来,他双手应势攀住牛角,跃身而起,身子落在野牛背部。   野牛为将人从身上甩下,仰首顿足,在猎场的入口狂奔,一连撞倒好几根木栏。横冲直撞之下,野牛身上留下创口,它背上的越潜连带受伤。越潜脸上糊着血,手臂被什么东西拉出一道口子,鲜血直淌。   野牛怒火冲天,它不停狂奔,猛烈摇晃身体,越潜一次又一次险些被野牛甩落在地,一次又一次化解,有两回他的双脚已经拖在地上,但双臂死死攀住牛角,看得樊鱼心脏险些要骤停。   樊鱼几乎想捂住自己的眼睛,他实在不敢看了。   只要再来一次,比上次更激烈的颠簸,越潜就会从野牛身上掉落,下一刻就将被牛蹄踩踏致死。   木栏一个接着一个被野牛撞毁,越潜仍在牛背,他一只手臂紧紧勒住野牛的脖子,另一只手在不停地挥动,他手中握着一把小石刀,用小石刀猛锥野牛的头部。   情绪极度激动,越潜的肩膀上浮现出清晰的蛇纹。   才锥几下,小石刀破碎,越潜把残碎的石刃扎进野牛眼睛,野牛疼极大叫,失去方向,一头撞在岩石上。   “轰隆”声响起,野牛轰然倒下,越潜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野牛发狂时,同场驱赶猛兽的人并没有出手相助,无论是奴人,士兵,还是武士。   奴人全身没有任何防护,就一根长矛做武器,他们不敢搭救;士兵不可能帮忙,上头又没下命令;至于武士,他们的责任是将野兽赶进猎场,不包括救助奴人。   站在高处观看的那些贵族,自然也不会伸出援手,他们要么露出惊奇的表情,看呆了;要么麻木不仁,袖手旁观。遭野牛袭击的是两名奴隶,死了也就死了吧。   越潜落地后,因撞击昏过去几秒,很快又恢复意识,他身旁刚撞昏的那头野牛也正在转醒,牛鼻喘着粗气。   越潜摸了把自己的脸,摸得一手血,他听到樊鱼在大叫大喊,让他快跑,定神一看,野牛正在起身。   他眼前的事物都是重影,动作已经不协调,越潜强迫自己站起,并捡起一块石头,抓握在手中,他其实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力气去砸死这头同样负伤的野牛。   一人一牛今日之前本无瓜葛,仇恨更谈不上,本来没有生死相搏的必要。只是王公贵族想纵情欢乐,想围猎,野牛成为了猎物,而他成为驱赶猎物进入死亡猎场的人。   野牛摇摇摆摆站起身,牛头鲜血殷红,发出愤怒的咆哮声,那模样颇类似和它狠斗的越人少年。   越潜扫视不远处驱赶野兽的士兵和武士,他们手中有长矛,但没有任何人出手援手。   他们忙于将四散的野兽赶入猎场,对少年奴人的死活自然不放心上。高台上,数名贵族全程旁观野牛与奴隶少年互博,面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他们期待接下来的死亡,不论是野牛还是奴隶。   越潜心中一向暗暗滋生的恨意,在此刻迸发,他握紧手中的石块,握得那么紧,以致石块尖锐的棱角刺伤他的手掌,手掌渗出血来。   疼痛感使得他因失血而昏沉的脑子,一下子清醒几分,他的视物不再重影,他挥起石块朝野牛的头部砸去,然而此时已经力竭,使不出很大的力道。   野牛发出震耳的叫声,它猛地将越潜撞开,即便多处受创,它仍有着极强悍的生命力。   越潜被撞倒在地,没来得及爬起,眼见野牛朝他顶来,越潜连忙去抓地上的一截残矛,想握在胸前做抵挡。   刚把残矛执在胸前,倏然听见一声来自野兽的悲鸣,冗长而虚弱。   野牛轰然倒下,撞在残矛上。   残矛深深刺入野牛的腹部,越潜双手的虎口被震裂,野牛庞大的身躯重重压来,斜压向越潜。   越潜慢吞吞从野牛身躯下爬出来,坐在地上,他仰起头,看见观台上一位仍保持着拉弓状态的融国王族少年。少年锦袍玉饰,身形修长,神采奕奕。   越潜双目圆睁,神情错愕,他低头去看野牛,野牛背部赫然插着三支箭!   观台上的王族少年似曾相似,越潜认出,正是自己经常在寅都码头上看见的那位。   这段时日,每当越潜随大船去寅都送鱼,船靠码头,几乎每次都能见到这名王族少年坐在马车上,而马车就停在码头。   观台和猎场有不小的落差,而且王族少年所站的位置,离越潜的位置也远,他竟能在一瞬间发射出三支箭,且三箭都射中野牛要害。   额上渗出的血滴入眼睛,越潜不停地眨眼,眼前一片血红。   “越潜!”   樊鱼朝越潜奔来,赶紧把他扶到一旁。   被驱赶而来的猎物正在进围场,人们的目光早已经从越潜身上移开,转移对象。   越潜流血流得像个血人,一时樊鱼也不知道他身上都有哪些创口,致不致命,只觉他可能就快不行了。   樊鱼慌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边抹越潜身上的血边囔囔:“阿潜,你背上是怎么回事!”   那是越潜肩臂上浮现的蛇纹,此时蛇纹已经在淡化,隐隐约约还有些痕迹。   樊鱼脸色煞白,四处求救,他拉住一名士兵哀求,带着哭腔道:“快救救他!他就要死了!”   那名士兵嫌恶地拉回手,将樊鱼大力推开。   越潜意识有些模糊,自个也觉得不大妙,他匆匆检查伤口,从身上撕下布条,手齿并用,缠绑那条血流不止的手臂。   突然,两名侍卫装束的年轻男子出现在越潜跟前,不由分说架起越潜,将他抬到高地。   越潜不知他们的来意,挣扎一番,被四只手按住,不能动弹。   “别乱动,药师帮你上药。”   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   越潜抬头,寻觅声音来源,见到携带弓箭的融国王族少年就站在他身侧。   王族少年凑到越潜跟前,察看对方身上的伤势。   靠得很近,越潜发现他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有张漂亮的脸蛋,一双眼睛清亮映人影,这双眼睛,使越潜莫名联想起鸟儿的眼睛。   见到越潜身上的血,嗅着血腥的气味,王族少年的眉头紧皱。本以为他会退开身去,避免身上沾染血污,却见他突然伸出手,用微颤的手捡起越潜挂在胸前的项坠,项坠染鲜血,王族少年用拇指揩去血液,看清项坠的样式,神情凝重。   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反应是因为血,还是因为项坠是条吐信子的蛇。   王族少年放开项坠,手指上沾有血液,他拳头握起,默默退到一旁。   越潜不清楚这个少年刚才为何出手救他,此刻又为何医治他。   因伤势严重,失血过多,越潜感到疲惫不堪,没再去注意王族少年。越潜身上的小创口无数,额头上有个大口子,急需包扎,手臂上的划伤虽然自己胡乱缠绑一番,但并未能止血,血液渗透布条。   一名携带药箱的男子急匆匆跑来,上前检查越潜身上的伤,显然就是药师。药师经验老道,看过伤情,立即着手为越潜止血,上药,并做包扎。   没过多久,王族少年也好,药师也好,连并那两名侍卫都离开了,现场留下得到救治,已经没有性命之忧的越潜。   这时,樊鱼才敢靠过来,吃惊问:“那个少年是谁?他们怎么会来救你?”   越潜想起身,樊鱼忙去扶他,越潜手臂搭着樊鱼的肩说:“不知道。”   确实不知缘由,越潜也很疑惑。   樊鱼搀起越潜,两人一起离开,此时猎场嘈杂一片,人语声,各种动物的叫声不绝于耳。这里的一切,对他们而言,都与已无关了。   樊鱼朝猎场投去一眼,嫌恶道:“这帮融人,每年都会过来打猎吗?”   “夏猎,冬猎。”越潜回道。   “还有冬猎?!我怕是活不过今年冬天了……”樊鱼绝望了。   这两日间,士兵叫他们去伐木,维修猎场,本来还以为只是维修木栏,不想还被命令驱赶野兽。   那些驱赶野兽的武士,士兵都是全副武装,他们这些奴人身上连件皮甲有没有,这不是叫他们去送死嘛。   侥幸活过夏猎,冬猎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在猎场附近,搭有一处奴人的临时居所——一个极其简陋的大草屋。   樊鱼将越潜送进大草屋,他刚把人放下,就有士兵来喊他。猎场的围猎还在进行,樊鱼又没受重伤,顶多腿上有擦伤,受点惊吓,还是得继续干活。   樊鱼离去,越潜躺在草席上闭目休息,他失血困乏,很快睡去。   他是被一阵阵野兽的哀鸣声吵醒,那声音不远,就在猎场。   已经是傍晚时分,猎场的狩猎活动到这时才进入高漕。   融国的国君与王族子弟,以及他们的侍卫,会驾车进入猎场,用弓箭,长矛,猎杀猎场里的动物。   猎场开阔而平坦,并设有木栏,猎场中的动物无处逃遁,成为困兽。   越潜回想自己小时候,跟随父兄到山林打猎,同样是大规模的狩猎活动,采用的围猎方法也大同小异。   当年不觉得残酷,而今却不这么想。 第16章   野牛躺在猎场入口,它背上插着三支箭,一动不动,已经死透了。武士一脚踩在野牛身上,伸手将牛背插的箭逐一拔出。   武士携箭登上观台的石阶,来到国君面前,他曲膝举臂,将三支箭上呈给国君。   国君瞥眼地上的死牛,又看向沾血的箭镞,他抬头远眺,找到高地上昭灵的身影,昭灵正带着药师救治那名受伤的奴隶。   举箭的武士恭谨道:“禀告大王,灵公子射出的三支箭皆命中疯牛要害!”   国君背着手,目光仍落向高地上小儿子的身影,沉吟:“射术是学到手了,不过性情轻躁,还需历练。”   适才在观台上,国君旁观奴隶与野牛的死斗,他始终没对身边的侍卫下令射杀野牛,因为在他看来不必要。每年围猎总会有突发状况,野牛发狂不过是件小事。   同站在观台上的昭灵显得异常紧张,他不忍心见到与野牛相搏的奴人死亡,甚至出手射杀野牛。   死在猎场入口的野牛很快被人抬走,受人驱赶的猎物正陆续进入猎场,太子驾驭一辆戎车,从山坡驰骋而来,他身后跟随数辆戎车。戎车上头都载着三四个年轻男子,他们执长矛,挎弓箭。   昭瑞站在其中一辆戎车里头,他不像太子那样只穿轻便的猎衣,而是穿得很严实,沉重的甲胄,大大的头盔,使他远远看着像颗球体。   戎车队伍沿着猎场外围绕行,来到观台前向国君致敬,这是进猎场打猎前的仪式,戎车旌旗招展,车上的人英姿焕发,站在高处观看的人们发出阵阵欢呼声。   观台之上,侍卫正在帮融国国君穿甲胄,程光瓦亮的甲衣,每一片甲都用金线贯穿,泛着金光。   融国国君的身材这两年有些变形,好在甲衣仍能穿上,看着也挺威风。   自行整理下领子和护腕,国君回头对小儿子说:“阿灵,你留在上头。”   出发前,许姬夫人特意叮嘱,不许昭灵进入猎场。要是昭灵在猎场受点伤,国君回去得被许姬夫人一顿念叨。   昭灵应答:“是,父王。”   救治那名戴蛇形项坠的越人奴隶后,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昭灵便回到父王身边。   此时昭灵的心思飘在别处,神情还有些恍惚,越人奴隶身上那股血腥气息仿佛仍弥漫在空气中。   昭灵目送父王步下观台,进入猎场,他坐着不动弹,也没有渴望加入围猎活动,蠢蠢欲动的表现。   此时观台上没剩几人,其中一人正是国君的宠臣申少宰,申少宰的女儿申姬近来受国君宠爱,他也成为国君跟前的红人。   申少宰往昭灵这边侧身,一脸谄笑:“灵公子要是觉得无趣,可以悄悄下去,在猎场外围观看,小臣只当没看见。”   这是说着讨好的话,其实包藏祸心。   申少宰认为昭灵一定是跃跃欲试,贵族少年看到围猎的场面,总是热血沸腾,渴望参与。   “在上头观看和在下方观看,能有什么区别。”昭灵抚摸手中的彤弓,表情淡漠。   申少宰自讨没趣,不再说什么。   猎场里的打猎活动持续半天,场面很惊险,令亲临现场的人血脉偾张,无不感到紧张又刺激。身为旁观者,昭灵目光跟随在父兄身上,他对围猎已经没了兴趣,只是担心他们在猎兽过程中受伤。   确实每年围猎都有意外出现,被大鹿顶飞,被野猪顶撞,从疾驰的戎车上摔落等事都曾发生。   围猎的历史恐怕很古老,最早的围猎肯定是为了获取食物而进行,后来才成为一种贵族娱乐。   猎场里的野兽即便有尖锐的獠牙,有锋利的爪子,有坚固的大角,在山林里叱咤风云,面对驾戎车穿甲胄执利器的猎手,也会沦为弱者。   天渐渐暗了,猎场点起火把,猎物的尸体纷纷装上戎车,运往离猎场不远的营地。   营地里头,数名厨子正在劈柴生炉子,烧水等食材。   太子从猎场出来,他摘下头冠,脱去染有兽血的外衣,把身上那些嫌碍事的东西,都一股脑扔给身边的侍卫。太子目视前方,看到土坡上等待的昭灵,朝他挥了下手。   俩兄弟走在一起,太子搭着昭灵的肩道:“我听父王说你之前站在观台上,将一头发狂的野牛射杀,还救下一名奴人?”   奴人与野猪互博,昭灵射杀野牛救奴人的事情发生时,太子正好在林中,忙着指挥众人将猎物逐往猎场。   “是有这么一回事。兄长,那名奴人我很赏识!”   昭灵滔滔不绝,跟太子描述:“野牛突然发狂,本来是要伤害那名奴人的同伴,奴人冒着性命危险救下同伴,还跳到野牛的背上与狂奔的野牛搏斗,我在观台上远远观看,也觉得惊险可怕。兄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英勇的人!”   在太子听来都是寻常事,他参加过战争,英勇有蛮力的人见过不少,他笑道:“如此说来,阿灵相中他了?”   前夜才说想要一位越人奴仆,现在就有了对象。   昭灵应道:“嗯,就要他!”   俩兄弟边走边聊,没走出多远,听见昭瑞在身后喊他们,身为一个胖子,昭瑞正在奔跑追赶。   太子与昭灵停下脚步,等待昭瑞跟上。   昭瑞气喘吁吁追上,举起一只手臂对昭灵道:“可吓死我了,八弟快看,我差点被矛捅伤手臂,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拿长矛胡乱捅。”   护腕上有一道长状痕迹,像似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刮过。猎场中常有混乱的场面出现,被误伤也比较正常。   “我们猎杀的那头野牛有这么大,两辆车的人,整整六个人一起对付它,好不容易才将它放倒!晚上我要吃烤牛肉,喝椒酒!”   昭瑞的声音渐行渐远,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通往营地的林道上。   围猎过后,营地的厨房里热火朝天,厨子精心为国君和他的儿子们准备一顿极其丰盛的晚餐。   大鼎炖肉,大炉烤肉,铜甑里蒸着熊掌,铜釜中炖着羊汤……   大贵族每日的饮食以肉类为主,所谓肉食者,也是因此他们往往身材高大,体魄强健。   和父兄坐在一起,享用完一顿美味的晚餐,昭灵没留在父王的帐中,而是外出找药师。让药师前往猎场,去奴隶临时居住的大草屋里,探看那名受伤的越人奴隶。   昭灵对药师吩咐:“你去看看他,给他换药。回来立即来见我,告诉我他的情况。”   药师虽然觉得叫他去做的事情挺荒诞,不过还是答道:“是,公子。”   身为国君的药师,去帮奴隶治病,这种要求药师一生也就遇过这么两回。   一番嘱咐后,昭灵仍不放心,这时有个厨子从他跟前走过,厨子刚清理餐案上的食物,手中捧着一只铜簋。   昭灵把人喊住,命令:“你跟随药师去趟猎场,把铜簋里的肉汤带上,再盛上一大碗麦饭。”   厨子一脸懵,呆呆点了点头。   药师回住所取药箱,厨子用食盒装上一大钵肉汤,一大碗麦饭,两人结伴往猎场的位置走去,奴隶临时居住的大草屋就在那里。   今日,奴人的晚饭吃得迟,王公贵族离开猎场后,留下一地血污,奴人大部分留在猎场做清洗。   这时天已经黑了,有一小部分奴人在猎场的外围支起两口大陶釜煮食,煮的是野菜鱼肉汤。   樊鱼端着一碗野菜鱼汤,怕路上泼洒了,小心翼翼来到大草屋里,走到越潜身边。   越潜已经醒来,背靠墙坐着,见樊鱼端来一碗汤,他伸手接过,低头就喝。   坐在一旁看越潜喝鱼汤,樊鱼自言自语:“等咱们回到北岸住所,我就去设竹笼,捕几只蛇鼠给你进补。”   打量越潜包扎的额头和手臂,还有手脸上无数的小创口,樊鱼心里很感激。野牛攻击樊鱼时,越潜本来有机会逃走,但他没有扔下樊鱼独自逃跑,反而不顾自身安危挡在同伴身前。   “好兄弟,你可是救了我的命,要不是你,我人早凉了!”   樊鱼眼眶发热,他为奴才一年,情感还比较丰富,说着说着竟落下感动的泪花。   看他说得声泪俱下,越潜眉头微蹙,自己人好好着呢,也没缺胳膊少腿,哭什么。   “你帮我倒碗清水来,我口渴得很。”饮完鱼汤,越潜舔了舔两片薄唇,他因为受伤大量失血,一直觉得口渴。   “你等我,我这就去!”樊鱼站起身,立即往外头跑。   猎场附近有一口井,他去提井水。   樊鱼在井边提水,将井水倒入一只竹筒里,他携带装满水的竹筒,正要返回大草屋,迎面撞见一个背药箱的药师和一个提食盒的厨子。   药师找士兵交谈,士兵指着大草屋,樊鱼听不懂融语,但先前在猎场见过药师救治越潜,他直觉是来找越潜。   果然,在士兵指引下,药师和厨子进入大草屋里,径直朝躺在最角落的越潜走去。   药师从装束确认这名受伤的奴隶是越人,所以他卸下医箱,为越潜拆布条,察看伤口的过程里,一句话也没跟对方说。   以为越潜不懂融语,药师毫无防备,跟身旁的厨子抱怨起来。   抱怨的话语无外乎是他身为国君的药师,竟然要到猪圈一样的地方给奴隶换药疗伤。怎奈灵公子的命令又不能违背,灵公子不是别人,不好对他敷衍了事,他可是国君之子,太子宠爱的同母弟。   越潜面无表情听药师抱怨,不露痕迹。药师抱怨归抱怨,手里也没停下上药,包扎的动作,做得还挺仔细。   厨子寡言,一声不吭,只是默默从食盒里取出一大钵牛肉汤,一大碗麦饭,他像个哑巴似的,举起麦饭,用手做出进食的动作,表示这是要给越潜吃的食物。   厨子的肢体语言很明了,樊鱼瞪圆眼睛,对着那钵牛肉汤和那碗麦饭直咽口水。   等药师和厨子离去,樊鱼发出惊呼:“阿潜,你走大运了!”   他低头嗅闻牛肉汤的气味,表情如痴如醉,喜道:“肯定是那个融国少年看上你啰!不说别人,就是我也觉得你英勇无畏,是位好汉!”   樊鱼竖起拇指,他这番话发自肺腑。   适才药师抱怨的那些话,已经让越潜感到诧异,又见厨子送来牛肉汤和蒸麦饭,这两样东西都是贵族的食物,心里更是疑惑。   灵公子?   越潜默念这个名称,脑中出现那名融国少年的模样:十五六岁的少年,穿锦袍佩玉饰,手执一张精巧的丹弓,身背华美的绿箭箙,是个养尊处优的融国王族。   他还是融王之子,融国太子的同母弟。   在越潜看来,遭遇的这些事情实在是莫名其妙。   “好香呀,阿潜,你快吃别放凉了!”樊鱼将那钵牛肉汤端起,捧到越潜跟前。   越潜把先前装鱼汤的那只空碗取来,对樊鱼说:“分着吃。”   虽然不明白那个灵公子到底想做什么,美食在前,不吃白不吃。   牛肉汤特别香醇,牛肉炖得软烂,入口既化,樊鱼吃得热泪盈眶。   热汤开胃,接着是麦饭,麦饭蒸得刚刚好,每粒麦子都有完好的形态,入水蒸煮前,显然经过细心挑选。   饭香扑鼻,味道十分可口。   吃饱喝足,越潜躺平入睡,他需要养伤,今日发生的这些怪事,多想也无益。 第17章   “八弟,你在哪?”   昭瑞边追边喊,他背上的箭箙跑歪了,额头上都是汗水,身为一个胖子,跑步对他而言是件麻烦事。   追着追着,眼前豁然开朗,昭瑞看到一条河挡住前方去路,河两岸风光无限,水光潋滟直映眼眸,他驻足张望,发现昭灵和侍卫也都在河边。   昭灵手上拎着只殷血的野兔,眼睛直勾勾看向河对岸,面上满是错愕。   他们追逐一只中箭的野兔,不知不觉来到河畔。   这条河便是浍水,他们站在树木茂密的浍水南岸,浍水北岸长着大量芦苇,有一片平地,平地上座落着二十多栋低矮的小草屋。   “八弟!”昭瑞朝昭灵挥了下手。   昭灵仍没有反应,他面朝北岸,一动不动。   他这是怎么了?   河对岸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不就是几座低矮的小草屋,那儿应该是苑囿奴人的住所,驻守苑囿的士兵可不会住这种又破又矮的小房子,还不如茅厕呢。   昭瑞心想。   来到昭灵身边,昭瑞问:“八弟这是怎么了?”   昭灵回过神来,把手中的兔子递给侍卫,对昭瑞说:“我想到河对岸去。”   南岸上流有个码头,码头停泊着一条船,也有两名士兵看守,昭灵指使侍卫:“叫士兵将船划过来。”   “快去叫船。”昭瑞也想过河玩,连忙催促侍卫。   很快,士兵将木船驶来,渡昭灵和昭瑞与及侍卫过河。   船只停靠北岸,昭灵迫不及待下船,他快步朝前走,步伐很大。昭瑞不想再追,累得很,他没跟上,独自在河岸闲逛。   昭灵在小草屋间徘徊,走到其中一栋小草屋旁,他突然停下脚步,这栋草屋与其他的草屋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只是它的屋后有一棵梧桐树。   高大的梧桐树,枝叶茂密如张开的大伞,满树淡黄绿色的花儿。   “还真是这里。”昭灵喃喃自语。   雾蒙蒙的大山,果然就是南山;水畔的草屋,原来就是苑囿奴人的住所。   幼年时做的梦,人与物都是真实存在,梦也不只是梦。   仰起头,望向梧桐树高处的树枝,昭灵还记得,他被关在鸟笼子里,挂在梧桐树上时,也是正值梧桐开花的时节。   那男孩还曾给他摘过野杏,摘过桑葚,还曾打算囚禁他。   昭灵绕过小草屋,来到屋子一侧,他趴在窗子上,往屋内探,见到一张熟悉的土床。   土床上曾经卧着一个遭受鞭打,伤痕累累的男孩。   后来那个男孩长大了,后来,我也长大了。   年幼时,还曾想带男孩回王宫住,帮他治伤,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分给他。   “住这里的人去哪了?”昭灵问渡他过河的士兵,士兵一直跟在身旁,听候差遣。   房子明显都住着人,有很多生活痕迹,不过此时只有几个老弱病残的奴人身影,不见青壮。   士兵回道:“回禀公子,他们前日去南山猎场,今儿还没回来。”   看来青壮被叫去维修猎场,围猎时又负责驱赶猎物进猎场,人还暂住在猎场附近的大草屋里,全都没回来。   “八弟,兄长在叫我们!”   昭瑞朝昭灵小跑而来,用力挥舞手臂。   昭灵抬头望向河对岸,果然太子和数名侍卫站在河畔,侍卫牵着四条猎犬,猎犬朝着河水一阵吠叫。   他们一大早就出来打猎,昭灵和太子在打猎途中分开了。   “我们过去。”昭灵叫士兵划船,载他们返回南岸。   渡过河流,昭灵和昭瑞跟太子汇合,太子问:“怎么跑河对岸去了?”   想了想,昭灵还是没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跟兄长说,以前总是无话不谈。   今日的事,是他心底的一个小秘密。   一行人返回营地,途径猎场,远远望见那间供奴隶暂住的大草屋,昭灵突然指着大草屋说:“兄长,我想过去。”   太子一点也不意外,问道:“想带走那名斗牛的越人奴隶?”   “我怕去迟被他人挑走,兄长,我们快过去。”昭灵拉住太子的一只胳膊,显得很急切。   被昭灵拉着走,太子笑道:“莫急,没人跟你抢。”   他们来到大草屋前,太子叫来看管奴人的士兵,命令将昨夜与野牛互博的那名越人奴隶带出来。   没多久,士兵押着一名负伤的越人少年出来。   这是个衣衫褴褛,面带病容的瘦高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剑眉星目,长得还挺俊。   突然被士兵从大草屋里押出来,带到融国太子面前,要是其他奴人,早就吓得伏地不起,瑟瑟发抖。   他倒好,面无惧色,从容淡定站着,还能暗地里打量这些尊贵来者。   看第一眼,太子直觉这名越人奴隶眼熟,看第二眼,已经确认。   太子面色顿时凝重,回头对昭灵说:“这人不行,你另挑一个。”   “为何不行,我就要他!”昭灵急了,脱口而出。   为何不行?   此刻,太子还真不便说。   “兄长,我把他命救下,他就该归我所有!我不要其他人,我就要他。”昭灵此时一门心思只想将人带走,要是在平时,他会有所察觉,进而悄声询问兄长缘由。   见弟弟反应如此激烈,再想到这名越奴很可能就是弟弟幼年梦中遇见的男孩,太子直觉是份孽缘。   “兄长。”昭灵扯动太子袖子,语气带着恳求。   从小到大,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是真得很想带走这名越奴。   太子最看不得亲弟弟可怜巴巴的模样,眉头一皱,指着越人奴隶,对身边的侍卫下令:“把人带上。”   越潜听得懂融语,心中大为震惊,太子的侍卫执住他双臂时,他明显有反抗的意图,被硬生生压制住。   看向那名救助过自己,且硬要将自己带走的王族少年,越潜心头只觉得一阵烦乱。   “快走,还杵着做什么!”侍卫态度粗鲁,大力推越潜。   越潜站着不动,他朝大草屋的门口望去,樊鱼就站在那儿,慌张不安的躲在木柱后头,偷偷观察,不敢过来。   昭瑞见越奴不听话,提议:“他是越人,听不懂我们的话,你拿鞭子抽他,他就知道要走。”   “不许打。”昭灵当即制止,表情不悦。   太子冷不丁道:“他听得懂。”   太子既然认出这人正是几年前,偷偷用竹笼捕鼠的云越国国君之子,也记得当时他会说融语。   昭灵听兄长这么说,心头顿时一热,他走到越潜跟前,问他:“你唤什么名字?”   越潜本打算装作不懂融语,装聋作哑,让这名王族少年因言语不通打消带走他的念头,眼下再装不下去,融国太子的记性真好。   越潜不答。   “你唤什么名字?”昭灵再次询问,他的音色清亮而温和,饱含情感。   他那双眼睛很清澈,像鸟儿的眼睛,他的模样似曾相识,仿佛是个故人,真是荒谬。   越潜仍是不回答,他不仅不回答,也不理会人。   一个目中无人,桀骜不驯的奴隶。   太子对侍卫使眼色,冷冷道:“就是匹需要鞭策的劣马。”   两名侍卫本就执住越潜,立即将他往地上猛按,要他下跪,见越潜态度强硬,死活不跪,两名侍卫使出更大的力气,硬生生将人按下。   越潜昨日受到重创,人比较虚弱,而侍卫强健,一身蛮力,越潜抗争不过,被按跪在昭灵面前。   昭灵对上越潜冷冰的眼神,那眼神冷锐似刀,不禁哆嗦了一下。   这人,已经不是幼年记忆中那个会救治伤鸟的男孩,那个因鸟儿不愿意被囚禁,就将鸟儿从笼中放飞的男孩。   我……是……   你不认得我了吗?   昭灵如鲠在喉,神色黯然。   他当然不认得,他认识的是只鸟,不是人。   樊鱼见越潜被按跪在地上,跪在融国王族面前,他紧张又害怕,浑身直哆嗦。本来樊鱼认得昨日救助越潜的王族少年在场,猜测肯定不是要将人拉去杀掉,或者抓去严刑拷打,肯定是好事,此时他不确定了。   再兼之樊鱼不懂融语,根本不知道这帮融国王族的话是什么意思,是要干什么,心急如焚。   “阿灵,此奴桀骜难驯,你可得想好了。”太子有意提醒弟弟,这人确实不合适。   昭灵不改心意,毅然道:“兄长,我只要他。”   他不去看这名越人奴隶是什么反应,他不会将这人留在苑囿里为奴。   闻声越潜奋力挣扎,他想挣脱侍卫的束缚,想站起身,而侍卫自然是不肯放手,越潜声音沙哑:“放手。”   他说的是融语。   昭灵心中一阵狂喜,对侍卫命令:“松开他!”   越潜没了束缚,站起身,他朝早已经吓得不知所措的樊鱼喊道:“他们要带我出苑囿,你跟常父说,他们赏识我,把我带走了。”   这一段话,越潜说的是云越语,这帮融国王族听不懂。   此时的越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就这么被带走,不能让常父为他担惊受怕。   樊鱼意识到离别在即,泪流满面,一时也不知道打哪来的勇气,从木柱后头走出来,对越潜喊道:“你放心跟他们走,常父有我照顾!”   越潜点了下头,不再说什么。   昭瑞纳闷,问左右:“他说什么?”   昭灵嚅嗫:“是云越语,像似在和同伴告别。”   那个站在大草屋前的同伴,也正是昨日他与野牛互搏,拼命救下的同伴。   太子轻哼一声,越奴之间还挺情真意切。   也就只有他知道,他们带走的这名越奴是什么身份。 第18章   越潜被带到王公贵族的狩猎营地,他打着赤脚,衣摆破烂成缕,而且一身血污,他的模样与所在地形成鲜明对比。   污浊又卑贱的奴隶,与周边衣着华美的王族也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但越潜却没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权贵们眼中从来是无视下贱之人。   侍卫将越潜押到厨房外头,让厨子烧上热水,给这个又脏又臭的奴隶洗澡。   认出是太子的侍卫,厨子不敢怠慢,立即给烧上一大盆水。   在厨房一侧的柴房里,越潜脱去身上破烂衣物,他跟前有只大木盆,盆中正腾腾冒着气。   越潜是员伤患,额头有个大口子,一只手臂有道深深伤痕,这两处伤都不能沾水。   他坐在大盆中,单手拿巾布,将巾布沾水,擦洗身子。   夏日里,只要条件允许,越潜每日都会下河洗澡,不总是这幅脏兮兮的模样,他个人当然喜欢整洁,干净。   用巾布从上往下抹,擦去脸和脖颈上的血污,这些血污,是汗液、血液和沙土混合而成。   越潜如是再三,把脸跟脖颈擦洗干净,闭起的眼睛忽地睁开,那是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   他泡在水中,继续清洗身体的其他部位,木板阻隔的柴房外头,时不时传来热闹的人语声。   一大群说融语的人群,一大群陌生人。身边的族人一个不见,远离同伴。   环境骤然转变,换是其他人会恐慌,不安。   木板突然被推开,一名侍卫进来,将一套干净的衣物搭在柴草堆上。   侍卫催促:“快些洗,等会还得见灵公子。”   灵公子。   想起此人,越潜心中便一阵烦乱。   那个口口声声说着“我只要他”的融国王族少年,不知是何缘故,对他执意很深。   出身于融国王族,身份高贵,为所欲为,仿佛像是在对一匹马,一条猎犬宣布他的占有欲。   洗完澡,越潜从大木盆里出来,拾来那套用于更换的细布衣服。   手指抚摸质感柔软,色彩明亮的织物,回想七年来衣不蔽体,心中也不知该是何种滋味。   洗过澡,更换上干净衣物,越潜明显换了一副模样,是个清瘦、挺拔的英俊少年。   侍卫按照昭灵的吩咐,将越潜带到他跟前。   昭灵就站在离柴房不远的溪畔,他在那儿不知道待了多久。   侍卫押着越潜过来,等候已久的昭灵转过身来,看向越潜,身形明显一怔。   无论是在城南码头看到搬运竹筐的越潜,还是在猎场看到负伤的越潜,他总是蓬头垢面,脏兮兮的。   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手脸整洁的模样。   越潜长发披散,身穿一套仆从穿的布衣,站立在昭灵面前,他的个头比昭灵高出不少。   两人面对面站着,有着明显的身高差,也有着身份间的巨大差异。   眼前披散着长发,身穿仆从衣服的越人少年,沉着镇定,从容不迫,若是不知道他身份的人,此时看见他,决然想不到他是名奴隶。   昭灵细细地打量越潜,留意到他手脸上的小创口已经愈合,虽然面带病容,脸色略显苍白,但并不给人虚弱感。   那或许是因为他的脸轮廓线条分明,予人一种硬朗之感,而且身姿挺拔。   他的肩膀比自己高,年龄比自己年长些,还未问过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昭灵问:“你唤什么名字?”   越潜没有回答,就像之前。   “你知道我是谁吗?”昭灵扬起头来,眉宇之间自有一份傲意,是身份赋予的尊贵。   越潜仍未作答,他当然知道他是谁,他是融王之子,融国太子的同母弟。   昭灵自问自答:“我是融国国君之子公子灵,是你日后要服侍的人,我命令你,回答我。”   一股烦乱的情感,涌上越潜心头。   这个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的融王之子,很可能压根不知道面对的是仇家。   如果不是他之前在猎场射出那三箭,救助过自己,越潜不知道此时融王之子就站在跟前,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靠得如此近,以致越潜能闻到他身上衣物淡淡的香味,他的腰挺细,脖子优雅细长,如同一根可以折断的白荻,他在力量上肯定不如自己,而那两名侍卫站得又有点距离。   “我问你话,你听不懂吗?”昭灵手中一直执着一张丹弓,他举起弓,像似恼怒之下要打人般。   越潜站立不动,直视昭灵,他冷静而无畏。   眼前人熟悉的眉眼,使得昭灵即便想付诸暴力,也打不下手。   梦中那个男孩的眉眼,在越潜脸上重合,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   越潜被关在一间矮木房里,矮木房外便是马厩,养着数匹肥壮的马,而这间矮木房,正是奴仆的宿所。   此处离厨房也不远,屋外人声嘈杂,厨子正在准备晚餐。昨日围猎,收获丰厚,有大量的食材用于炖煮炙烤。   越潜坐在草席上,背部靠墙,听着屋外的喧哗声,他内心倒是平静。   已是黄昏,夕阳照入室内,倾洒在他身上,在他脚边拉出长长的影子。   这个时候,他本该在浍水北岸那间小草屋里,与常父坐在火塘前,熬煮一锅添加野菜的鱼汤。   身为奴隶,除非重获自由,否则也无所谓去哪里,只是心中难免牵挂常父。   在苑囿七载,他一直和常父住在一起,将对方视作亲人。   照在身上的晚霞越来越短,最终消匿,窗外的天黑了。   “吱呀”一声,紧闭的房门打开,一名厨子给越潜送来食物:一大碗蒸麦饭,一钵牛肉汤。   和上次一样,都是融国贵族吃的食物。   正是饥肠辘辘时,不吃白不吃。   大口喝完那钵牛肉汤,囫囵吃下麦饭,越潜躺回草席,闭上双目。   他受伤未愈,疲乏嗜睡,很快睡去。   第二日天未亮,越潜听到屋外催人起床干活的声音,恍惚间以为仍在浍水北岸,士兵前来驱赶他们下河捕鱼。   睁开眼睛,见到木屋亮起油灯,屋中的奴仆匆匆起身。   窗外火光明亮,那是火把的光芒。   夏日的天亮得很快,天亮后,一名侍卫过来,押着越潜出门。   越潜出屋一看,营地的帐篷已经全部拆除,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即将返城。   越潜的双手被加上木枷,从木枷上拉出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一辆运粮的牛车上。   “一路要将人看好!”   一个少年的声音,在对人下达命令,越潜没抬头,听声便知是公子灵,他的声音很有辨识度。   十五岁的小少年,身上总是携带弓箭,射术属实不错,身份尊贵,骄傲张扬。   昭灵走到越潜跟前,视线落在他被木枷钳住的双手,而后视线上移,移到对方的脸上,并停留。   他脸上已经有血色,精神看似还不错。   这一路漫长,他应该能支撑住吧。   队伍缓缓前进,昭灵坐在马车上,位列队伍前方,越潜跟着牛车走,牛车缓慢,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后头。   昭灵时不时回头张望,确认越潜仍能行走,而非受伤体虚,因体力不支而被牛车拖在地上,那样倒是害了他性命。   同乘一车,太子自然留意到弟弟对这名越奴过于在意,当昭灵再次回头探看,太子说:“阿灵,即便把他带回去,父王也不会允许他留在你身边。”   “兄长,为何我不能留下他?”昭灵很惊诧,不就是一个越人奴隶吗?   从大草屋里带出越潜,兄长脸色大变,让他另换一人时,昭灵就怀疑可能有隐情。   他心意已决,无论如何他都要将这人带出苑囿,因此之前没有主动向兄长询问。   “为何?他是云越王之子。”太子道出越潜的身份。   如何处置这个蛇种余孽,太子以前不放心上,而今见他已经长大成人,而且桀骜不驯,将他留在苑囿里,和一帮越奴待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是该将他带出苑囿,重新发落了。   山道崎岖不平,马车驶过一处土坑,车轮将坑中一株茂盛的蒲公英草碾得粉碎,车身猛烈颠簸,昭灵心中慌乱,失魂落魄,未能及时扶稳,他身子后仰险些撞向车舆后门。   **   围猎结束的第二天黄昏,暂住在浍水南岸的青壮奴隶返回北岸居所,融国王公贵族的打猎活动已经结束,苑囿恢复往日平静。   其他青壮都回来了,唯独一个人没有回来。   常父坐在火塘边熬鱼汤,听樊鱼陈述越潜为何没能回来,说来话长,说了很久。   不知不觉,外头的天已经彻底黑了,陶釜里煮的鱼汤在咕咕作响,鱼肉煮得烂熟,樊鱼也已经离去。   常父长长叹声气,看向身侧空荡的土床,像似在跟什么人说话那般,他说:“那个少年赏识你,他要带你离开苑囿,你随他去吧。”   “去哪都比这儿好……”常父喃喃自语,似在自我慰藉。   他与越潜相伴七年,情同父子,自然有不舍,有担忧。   无论是在苑囿当奴人,给融王捕鱼,还是成为融国王族的奴仆,都是身不由己,祸福难料。 第19章   狩猎队伍一路前行,炎炎烈日,晒不着坐在车中的王公贵族,随行的人员顶上无遮挡,道阻且长,都走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   越潜手腕扣着木枷,被一条绳索拴在牛车后头,牛车行程较缓慢,他的步伐也不快,但每一步都走得稳健。   跟随牛车而行的两名厨子,见越潜毅力过人,心里舒了口气,本来还担心这名越奴身上有伤,走到半途会倒地不起。   再酷热的天气,越潜都要下河捕鱼,再繁重的活,即便再累也得干,苑囿奴的生活艰苦,能存活的人,都有着异于常人的意志力。   汗水从额头上滴落,披散的发湿漉漉如同落水,负伤的越潜并非感觉不到身体的不适,只是在他看来,这也不算什么。   一名厨子拿只装水的皮壶,来到越潜跟前,他拔开软木盖,示意要喂水,越潜张开嘴,皮壶倾斜,冰凉的清水缓缓灌入喉中。   出发前灵公子那句:“一路要将人看好”,不只有别让他跑了的意思,还有别让他累死渴死的意思。   身为奴仆,最擅长观言察色。   队伍仍在朝着寅都的方向前进,没有暂做休息的命令传达,国君丝毫不体恤跟车的随从。   驾驭牛车的车夫扬起鞭子,拉车的大牛哞哞叫唤,它负重大,即便挨鞭,速度还是原先的速度。   野兽不绝于耳的叫声不知何时消停了,道路已经从坡地变成平地,森林在前方渐渐稀疏,越潜直觉已经走出苑囿的范围。   他扭头往后看,看到一条林道,林道消失于密林间,目光由低往高移动,他见到一座雾蒙蒙的大山,山峰直插云霄,那就是南山。   不曾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离开苑囿。   路在前方,向着山脚下的村落延伸,村头麦田连片,田中耕作的百姓见到国君的车乘,战战兢兢伏跪在田埂旁。   离开鸡犬相闻的村落,道路逐渐上升,并变得陡峭,队伍途径一处高地,此时已经能望见远方的城墙——那就是寅都,融国的都城。   午后,队伍抵达寅都,穿过南城门,城中百姓沿道观看。   越潜第一次进入寅都城内,城中房舍鳞次栉比,居民摩肩接踵,是座极为热闹繁华的都城。   沿着通往宫殿方向的笔直大道前进,抬头就能看见融国王宫巍峨的建筑群,一栋高大的阙楼耸立在前。   进城后,越潜便被侍卫从牛车上解开,手上的木枷也被除去,接着他被侍卫带到王宫附近的一个大院里,院墙规整,里头是数排低矮的房屋,有密密麻麻的房间。   越潜见过这样的建筑,这是为王宫提供服务的下人居所。   侍卫将越潜交给下房里的一名小吏,告知是灵公子的奴仆,务必要将人看好。   小吏惴惴不安,叫上两人,押着越潜来到矮屋中的一个小单间。   “咔嚓”一声,门被上锁,没多久,门外便寂静无声了。   越潜打量囚他的小房间,房中有张木床,有席被、简陋而整洁。   房间窄小,室内采光不大好,唯一的光线来源,是一面朝向庭院的小窗户。   白日,居住在这里的人进王宫供差遣,黄昏才会回来,此时,周边十分寂静。   越潜仰面躺在木床上,透过窗户,能看见院中的一棵老树,还有一小片天。   还真像个小牢房。   越潜幼年生活在云越国的都城里,清楚自己此时处境,都城都有高大而厚实的城墙,城门有重兵把守,戒备森严。   逃无可逃。   越潜在下房里住了两天,这两天,没有人要求他去做什么,也没人搭理他。每日两餐有人送饭,食物是豆饭和蔬瓜。   越潜该吃吃,该睡睡。   第二天,一名涓人来到下房,他是宫中的内侍,下房小吏对他毕恭毕敬。涓人传达国君命令,将越潜从小单间里带出来,并给他戴上脚镣。   拖着脚镣,越潜被押上路,走了很长一段路,抵达城中一处作坊。   作坊外头堆满竹材、木头,门口停靠一辆马车,车上装着一大捆竹简,还有数十枚用绳串住的木牍。   这儿,是制作竹简与木牍的作坊。   涓人将越潜交付管理作坊的官吏,表情严肃,嘱咐:“是越人,好好看管。”   越潜颇有些意外,这三天里,他本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死亡。   他是云越王之子,在融国苑囿里存活七年,是因为被遗忘了。而今来到融国政治中心,仍保有性命,说是侥幸,不如说他对敌人毫无威胁,甚至不屑杀他。   宽恕源自绝对的自信,而非出自仁慈。   进入作坊,当日就被安排干活,越潜与两名老奴负责用石片将竹木材剖开,进行粗加工,另有数名奴人,不停地将半成品的竹木板条,按用途削成不同规格,再刨磨,钻孔,穿绳。   午后,作坊里仍是闷热,奴人低头劳作,监工在作坊里头走动巡视。   监工巡视一番,站在凉风徐徐的后门乘凉。   昭灵过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作坊脏乱燥热,奴人默不作声干活,监工腰别鞭子,歪斜着肥胖的身躯,靠在后门歇息。   从作坊干活的奴人之中,昭灵找到要找的人,那人坐在角落里,身影予人静穆之感,他手握石片,正在剖开一根竹材。   回到寅都后,昭灵才知道他的名字,他叫越潜。   越潜的身份和名字,与及被俘后的去处,被融国史官记载在一份名册里,有据可查。   越潜的手臂和额头缠绑的布条已经解开,昭灵能看到他手臂上有道长长的疤痕,因为披头散发,看不见他额头上的创口。   也不知道伤口是像手臂那样结疤,还是仍旧淌着血水。   昭灵本来不声不响,远远注视,直到监工发现他,见是国君之子,慌忙过来行礼。   听到声响,越潜朝门口投去一眼,他瞥见昭灵,目光淡漠,同时,昭灵也正看着他。   四目相触,昭灵下意识地挪开视线。   从作坊里出来,昭灵登上马车,叫御夫驾车前去藏室。   御夫策马,马车缓缓离开简牍作坊。   昭灵坐在华丽的马车上,回望身后逐渐变小的简牍作坊,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不一会儿,马车停在藏室院门外,昭灵下车,进入藏室。   景仲延在藏室整理藏书,抬头一见昭灵进来,习以为常。昭灵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帛书,在靠窗的一张木案前坐下,低头看书。   “灵公子从苑囿带回的越人奴隶,后来给送去哪儿?”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景仲延却听说了。   昭灵讷讷道:“简牍作坊。”   送往作坊当奴工,是融国国君的意思。   “竟是给送到这儿来。”景仲延从书架上取出一摞积灰的竹简,用手拍去灰尘,他若有所思。   简牍作坊就在藏室附近,两地距离很近。   以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云越王子,不想如今就在附近。   解开捆绑竹简的绳子,取出一册检查保存状况,又将竹简卷好,景仲延说:“臣记得此人名唤越潜,是越灵王的第九子,被俘时,还是个小娃娃咧。”   景仲延不仅是守藏史,也是史官,他平日的工作之一,就是整理以前史官记载的史料。   身为图书管理员,他真是博古通今,无所不知。   昭灵背向景仲延,看着窗外,阳光把他的头发照得透亮。   景仲延登上木梯,将整理好的竹简放回原位,问道:“小公子怎么会这般凑巧,挑他做奴仆,将他带出苑囿?”   人们一般称呼昭灵为灵公子,唯有景仲延有时会称呼他小公子,有一份他人没有的亲昵在里头。   昭灵的身影看着有些失落,他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未曾意料……”   景大夫坐在书案前,研墨书写,听到身后的喃语,他执笔的手稍作停顿。   窗户朝向庭院,窗外有一棵枝叶茂盛的木兰树,风拂过树叶,萧萧作响。   **   在简牍作坊里干活的奴工,夜里也是住在作坊,作坊后头有一座破败的土屋,就是奴工睡觉的地方。   一日劳作,天黑回屋,越潜在卧满人的房间里,寻得一个空位躺下,他望着窗外一轮圆月,没有睡意。   无论是在作坊,还是在苑囿,奴人的生活,本质上没有差异。   夜深人静,屋中的人睡去,鼾声此起彼伏,越潜不禁想起苑囿里的夜晚,他卧在土床上,常父卧在屋中角落的草席上。   充耳的蝉鸣、蛙鸣,还有鸟叫,林风声。   不知不觉间,越潜在作坊里待了三日。   第三日的早上,从藏室驶来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一位衣冠博带的官员,正是藏室的守藏史景仲延。   管理作坊的小吏立即迎过来,躬身行礼,殷勤道:“守藏史不必亲自过来,藏室要是缺少竹简,遣人唤小臣送去即是。”   景仲延道:“今儿无事,顺道过来看看。”   他走进作坊,四处张望,把每一位奴人看遍,还真是过来看看,不是敷衍之词。   见得一个少年奴工,约莫十七八岁,长得瘦高,身处桎梏中,也难掩眉眼间的英气,景仲延心想:便是他了。   景仲延把目光收回,落在跟前一堆已经制作好的竹简,对驾车的老奴道:“把那两捆竹简搬上车。”   老奴两条腿瘦得像竹竿,驼背,走路看着都不大利索,何况是搬运这么笨重的东西。老奴慢吞吞搬起一大捆竹简,颤颤巍巍朝门口挪动,速度堪比蜗牛。   “真是老迈不堪用,得叫个腿脚利索的人才行。”景仲延手一指,指向越潜。   于是越潜被小吏唤来,负责将竹简搬运到守藏史的马车上。   竹简沉重,越潜脚上有脚镣,行走不便,景仲延发现,即便如此,他的动作从容不迫,身影仍是挺拔。   想他本是云越王之子,幼年被俘,为奴七年,饱受磨难,属实坚韧。   看着眼前的少年奴工,景仲延心中赏识。   竹简装上车后,景仲延对作坊小吏道:“把他借我一用,回头还得将东西卸下。”   守藏史的要求,小吏哪敢说不。   小吏还以为景仲延只是把人借去用用,回头就又给送回来呢。   老奴赶车,马车慢悠悠前行,坐在车中的景大夫心满意足,抚摸车上的竹简,马车一侧,跟随着越潜。   在作坊仅三日,越潜身上的细布衣服已经面目全非,脏污不见原色,袖口也磨烂了,他的长发蓬乱,手指有数处小创口,指缝指甲缝间都留有血污。   用锋利的石片剖竹木,只需一日不停做下来,任谁的手指,都得伤痕累累。 第20章   外头的天已经亮了,旧库房的小窗朝西,没洒进来多少晨光。   越潜习惯屋中昏暗的环境,他爬起床,径直朝库门走去,熟练地避开脚边散乱的竹简残片,破旧木牍。   藏室的旧库房即便不再使用,但仍存放有废旧简牍,一间库房,有半间都是这些东西。   无聊时,越潜会阅读这些简牍,简文内容有一部分为日书,人们用日书选择时日吉凶宜忌,譬如什么时候嫁女,什么时候沐浴之类,越潜并不信这些。   其余的要么是天文药书,要么就是史书。   木牍多是地方旧公文,有些年代已有百余年之久,偶尔夹杂书信,有戍边士兵写的家书,也不知为何混进藏室的旧库房里。   越潜识字,他幼年读过三年书,七岁拜师,十岁被俘。被俘后,和常父住在一起,常父曾是云越国官员,识字,也曾教过他读写。   库房的门一打开,外面光亮耀眼,越潜因为刺眼而眯起眼睛,不适应只是须臾,迈出两步,便沐浴在晨光之中。   越潜走到井边打水,晨曦披肩。   旧库房位于藏室后院,这里僻静,人少,不像前院,时常有人员往来。   融国的藏室很大,与记忆中云越国的藏室不相上下,这里的藏书极为丰富,毕竟是国家存放典籍的地方。   藏室内不许生火,预防火灾,越潜将井水灌进陶壶,提着陶壶出后院门。院门外有一片小桃林,桃林旁是一条溪流。   越潜在溪边有个做饭的地方。   藏室的奴人都在这条溪边做饭,他们的居所也位于溪边,就在小桃林里。   越潜不与他们住在一起,平日也极少有交流,甚至同为奴人,他们在藏室做的事情也不同。   其他奴人能进入藏室最核心的房间整理,打扫,那里是存放户籍地图的地方,越潜不被允许进入藏室内部,只负责搬运简牍,将简牍装车、卸车。   干的是体力活,事多的时候能忙上一整天,也有清闲无事的时候。   陶甑里的蒸麦饭散发出饭香,越潜将柴火从灶中扒出,舀水熄灭火焰。他拿起一只陶碗,从陶甑里盛麦饭吃。   平日吃得最多的是豆饭麦饭,佐饭的有鱼干、蔬瓜,虾酱,豆酱等物,这些食物,自然不是奴人食用的食物。   食物每次都由守藏史的家仆送来。   送来的不只是食物,还有衣物。   在藏室前院劳作,越潜时常能遇到守藏史,明地里,守藏史待越潜疏远冷漠,且从不说为何相助,越潜也从未问为何。   那日在简牍作坊被守藏史带走,越潜当时就意识到这是有意为之。   他并非作坊里头最青壮的人,而且坐在极偏僻的角落里,守藏史却点名要他。   用过一餐,越潜前往前院,看到打扫庭院的一名藏室老奴。   老奴为奴一生,忠心耿耿,勤勤恳恳,脚腕上甚至没有脚镣,他被无形的脚镣拴在了这里。   他日复一日在庭院里打扫落叶,枯枝,擦拭藏室书架上的灰尘。   一生在这里耗尽,一生也将在这里结束。   越潜有时会忽然遗忘脚腕上戴有脚镣,即便它磕碰时会铛铛作响。   今早泮宫派出三辆车,一名随车的官吏列出份书单,大量竹简从藏室里运出,堆在藏室入口。   越潜不停地搬运,从藏室入口至院门口,不短的一段路,来回一趟又一趟,直至将三辆马车全部装满。   夏天即将过去,天气不再那么炎热,因为干的是体力活,越潜汗流浃背,汗水从眉角不停滴落,身穿的葛衣也湿透了。   庭院植有一株辛夷树,枝叶茂盛,越潜立在树下,凉风阵阵,拂去身上的热意,吹动他浸湿汗水的长发。   越潜原本并未去看视藏室,抬起头时,余光扫见窗口站着一个人影,只是一瞥,便认出是公子灵。   公子灵常来藏室借阅书卷,与守藏史关系十分亲密,如同师徒。   对方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越潜也没有特意去留意,只掠过一眼。   没过多久,越潜便从辛夷树旁离开,往后院走去,他路过一条曲折的,用小石子铺就的小道,脚镣发出声响,那声音渐行渐远。   昭灵在窗前伫立许久,从泮宫的马车出现,越潜开始搬运竹简时,他就站在那儿,目光始终跟随越潜,直到对方往后院走去,身影消失在拐角。   景仲延坐在木案前,一册竹简摊开,他正在书写文书,一册篇幅写完,他将毛笔搁放,抬眼见昭灵仍在窗旁,他就也朝窗外一探,越潜早已经不见。   适才屋外动静大,景仲延知道泮宫来要走一批竹简,越潜在屋外搬运。此时动静小了,马车已离去,窗外只见得花木,不见人影。   景仲延忽道:“真是灵公子梦中所见之人?”   说得自然是越潜。   昭灵十分笃定:“是他。”   景仲延将书写好的竹简挪到案旁,他又取来一束颜色青绿的新竹简,缓缓道:“真是一桩奇事……”   新竹简被摊开,摆在案上,景仲延边忙手头的事,边问:“灵公子打算如何安置他?”   还没等昭灵回话,景仲延又道:“要是一直留在臣这边也不碍事,正缺个年轻强健的劳力。”   反正作坊的小吏不敢来他这里要人,而国君日理万机,也不会再过问越潜的事。   没人在意,渐渐又被人遗忘,像在苑囿时那般。   年轻强健。   昭灵回想越潜扛起大一捆竹简,走向院门外停靠的马车,他的肩臂强而有力。   他不似之前那么清瘦,似乎也长高了些。   如何安置他?   昭灵心中矛盾。   父兄不让越潜留在他身边,是怕越潜起歹意,报复。   我在猎场救过他一命。   他会想伤害我吗?昭灵想。   昭灵从藏室借得数卷帛书,他携带帛书,登上停在藏室外头的马车,离去之前,他又看见越潜,而越潜似乎也正在看他。   霞光披在两人肩上,一个站在庭院水池边上,一个站在院门外,离得很远。互相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亦不知对方心中的所思所想。   不知不觉之间,秋天到来,藏室的庭院落满枯叶,越潜身上那件葛衣,已换成夹层的秋衣。   天气转冷后,接连又下数日雨,藏室外头有一条土路,一到雨雪天,泥泞坑洼,马车难以通行,于是藏室比以往都来得寂静,静得只有雨声。   无所事事的午后,越潜坐在后院一处屋檐下,手中执着数根竹简,低头像似在琢磨,离他身旁不远,是一只装着藏室垃圾的大竹筐。   越潜手拿的竹简,便是从竹筐中翻得,他没少做这样的事。   负责打扫藏室的老奴,今儿忘记倾倒垃圾,他年老健忘,常有这样的事。   手中竹简残破,上面的字已有些模糊,但越潜辨识出竹简上记载的是一段云越国的国史。   只有支言片语,支离破碎,将它们组合起来,并非易事。   因为雨声,越潜没能听见脚步声,当他察觉到有人在身后时,想将竹简袖起,也已经来不及。   他干脆不遮掩,并且仰起头,直视发现他秘密的人。   景仲延身为守藏史,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藏室,听到屋外雨声哗啦,正好看书看得倦乏,便合上书卷,从藏室里出来走动,无意间走到平日极少涉足的后院。   看见越潜手中拿的数根竹简,又瞥眼他身旁装垃圾的竹筐,景仲延顿时知道是怎么回事。   重要的文书不会随便处理,而会集中焚毁,越潜翻看的只是普通的竹简。   即便偷读竹简的事,被融国官员发现,越潜面上仍毫无慌意,淡定从容。   景仲延挨近时,已扫视过竹简上的文字,他没有呵斥,反倒感到诧异:“此简文字古奥,你能读懂?”   “讲我祖父越武王灭掉佥国后,陈兵融国边界,融王派遣左使,游说退兵一事。”越潜言语平淡,如实陈述。   他说得无误,还真看懂了。   景仲延想,他睡觉的地方就是一间旧库,旧库里头有不少废弃简牍,看来平日里,没少读阅。   身为国家图书馆管理员,景仲延骨子里喜欢好学又聪慧的人,也愿意点拨。   听越潜提到佥国,景仲延便问:“越武王灭佥,你可知佥国亡国时的情况?”   越潜回:“知道。”   他的目光落在院墙外,雨雾笼罩的溪流和树木,缓缓道:“焚烧宫室,推倒城墙,佥君八子,尽数杀害。”   屋檐上滴落的雨水,有几滴因为斜风而落在越潜脸上,又冰又凉。   又岂会忘记云水城被融国攻陷,火光冲天,宫室宗庙遭焚毁,还有设在云水城郊,用于杀俘的祭坛。   国与国之间,从来弱肉强食。   但谁又能保证能永远强大呢。   当年云越军队攻入佥国都城,做的事,后来融国军队攻入云越国都城,也一样做了。   景仲延身为一名史官,读过太多兴衰往事,此时也不禁喟然:“灭人之国,必焚其宫室,戮其王族,这般惨事,比比皆是。”   越潜手中的竹简缓缓放开,面上平静得近似无情,即便是那双黑而深的眸子,也没有情感流露。   这个少年,给景仲延的第一印象是坚韧,是沈毅,此时景仲延忽然觉得,他身上那份从容,也许来自冷漠。他遭遇重大变故,历经磨难,恐怕心也是冷的。   深秋,辛夷树的叶子掉光了,仅留下光秃秃的枝丫,越潜怀抱十数卷帛书从藏室走出,走至院门口,那儿停靠着一辆华美的四驾马车。   熟悉的马车,即便不去看车厢里坐着人,越潜也知道是谁。   不曾将头抬起,越潜把帛书放进车厢,转过身,返回庭院。   他时常这样往返藏室与院门之间,搬运简牍,或者兜抱帛书,静默无声。   这些帛书就放在昭灵的马车上,就在脚边,他拿起一卷帛书,执在手上,目光却在越潜离去的背影,耳中听着穿过庭院石径时脚镣的声音。   适才,越潜靠近时,昭灵留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穿旧,由于干的是粗活,袖口和衣缘也都磨烂了,而且即将入冬,这身衣服显然无法过冬。   秋冬之际,天气骤冷,滴水成冰。   越潜如往常那般,将竹简搬上一辆来自官署的马车,马车上是名裹得严实的官吏,他往越潜身上一看,竟打起哆嗦。   天本就冷,看到奴人大半截手臂露在袖子外头,更觉得寒意逼人   需要的书卷已装上马车,官吏催促马夫快些回去,这种鬼天气,在室外多呆一会,怕是要冻僵。   因为天气反常,越潜今日很清闲,一个早上,藏室就过来一辆运书的马车。   外头寒气逼人,越潜回到旧库房,在里头并不能生火取暖,但比室外暖和些。   听到外头传来马车声,越潜辨认出车声在后院门口,而非前院,他往后院门一探,果然。   一名驼背老奴赶着一辆车过来,这人是守藏史的家奴。   他每次过来,都是给越潜送东西,送吃的,送衣物。   为避免引起前院来来往往的人注意,马车也总是停在后院。   老奴瞅见越潜,什么也没说,就从车厢里拿出一堆东西,塞给越潜。有一袋谷物,有鱼干腊肉,还有一大包衣服。   那一大包衣服里头,是一套冬衣,还有一件羊皮袄。   越潜以前从未问过守藏史,为何将他从作坊带出,为何冒着风险,将他收留。越潜看得出来,守藏史暗地里行事,不想被人察觉,平日里有意疏离,置身事外,所以守藏史不说,他也不问。   手抚过暖和厚实的羊袄,羊袄新且柔软,敛眸低头,越潜问:“我与守藏史从来不相识,为什么帮我?”   食物吃完之前,肯定会来送食物,天冷送秋衣,昨夜降温,今儿就送来羊袄。   驼背老奴已经准备回去,从来不做停留,他回道:“不是守藏史派老奴过来。”   “那是谁?”越潜心中一震,脑中倏地闪过一个身影,见老奴要走,他一把扣住车辕。   驼背老奴见他抓住不放,只得如实告知:“公子灵。”   守藏史有嘱咐,如果越潜没问,就不必说,如果越潜问起,就如实告诉他。   越潜抓车辕的手终于放开,马车匆匆离去,消失在眼前。 第21章   冬雪霏霏, 昨夜的一场雪,使四周万物都装点上一层雪白,白色的屋檐, 白色的地面,白色的树丫。   一辆豪华马车缓缓行驶在积雪的路面上,马车后头跟随着数名随从。道上的行人匆匆避让, 远远驻足观望,不知是哪位王公贵族, 在这下雪天里,是要往哪儿去。   瞥眼窗外慌乱躲避的路人, 昭瑞眉飞色舞,对同乘的昭灵滔滔不绝:“八弟,五兄设宴请你, 还怕你不肯去。我对五兄说那得看是什么人邀他, 我要邀他肯定到。”   昭灵回道:“你们邀我,我当然要去。”   天冷风寒, 他把手揣进貂裘里, 继续道:“再说明春,五兄就要前往封地, 以后不能经常见到。”   昭瑞本来喜不自胜,听到这话笑意顿时消失,甚至还有点惆怅, 他望着车前方熟悉的道路屋舍,依依不舍,喃喃自语:“唉,我往后也得离开这热闹的都城,去往封地, 也不知道是哪个穷地方。”   他是国君的庶子,又不得宠,多半是赏赐他一块又穷又小的地方。   “真羡慕八弟,将来封给八弟的采邑,肯定是一座大城,食户少说也得有五六万。”昭瑞张开五爪,说得绘声绘色。   他虽然粗愚,但很清楚同是国君之子,但昭灵的身份和他们不同。   昭灵淡然道:“日后的事,谁知道呢。”   车轮碾过雪地,留下两条长长的车辙,马车缓缓前行,途径一段难行路段,那段路积雪融化,泥土湿软,真是泥泞不堪。   昭瑞在车上催促御夫快点儿,他赶着赴约,昭灵往车窗外看去,见前方便是藏室。   藏室的院门外,还有三四个奴人,他们正在铲雪,越潜在其中。   之所以一眼认出越潜,除去他个头高外,还有他身上穿着一件羊皮袄。   越潜显然待在屋外有些时候,头发上,肩膀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听到路上传来车马声,他放下手中木铲,抬目望去。   雪花匝周飘舞,他卓立其中,面轮廓线条英毅,眉目深邃,身形笔直如劲松般。   昭灵的心似被什么东西触动,他心绪从窗外收回,坐正身子,目视车前方,认真听身侧的昭瑞絮叨。   马车驶离藏室,一直向前,出了南城门,来到城郊一处宅第,这里,便是五公子昭顷的别馆——也就是别墅。   居住于王宫,规矩太多,方方面面受约束,一些有财力的公子,会在宫外营建宅第。   “七弟,八弟,你们可算来啦,快进来!”昭顷候在门口,连忙迎上来,他待昭灵异常殷勤。   都在王宫里长大,围绕着权力中心,即便再愚笨如昭瑞,也知道要拉近与太子、昭灵的关系,因为他们是国君最亲近的人。   虽说是兄弟,身份始终有别。   昭顷为宴请昭灵做足准备,美味佳肴自不必说,美人也给安排上,还有跳越舞的越人,吹芋弹筑的门客,就为讨尊客欢心。   本该主尽宾欢,然而昭顷暗地里观察,发现八弟对身段妖娆的舞姬毫无兴趣,对贴身侍酒的美人也无动于衷,倒像似,那帮光着上身,打着赤脚跳越人舞的男子,他还肯多看两眼,有几分兴致。   怪哉。   昭顷敬上一杯酒,热情道:“八弟,觉得五兄这宅子怎样?”   来时没仔细看,此时将室内环视一番,觉得相当一般,昭灵说:“还不错。”   昭顷连忙道:“五兄走后,这里也没人住了,八弟要还喜欢,五兄想将宅子赠予八弟。”   前往封地,远离权力中心,为了过得安稳,宫中可得有人罩着才行。昭顷特意宴请昭灵,就是想拉拢关系。   还没等昭灵回答,昭顷已经站起身,指着一众吹芋跳舞侍酒的倡优门客,慷慨道:“不说宅院带不走,就连这些人也不便带走,八弟要是不嫌弃,就都收下吧。”   宅院确实搬运不了,倡优门客哪会带不走,昭灵心里自然懂得,昭顷这么做是为什么。   昭灵呷口酒,悠悠道:“五兄,我样样不缺,何不留予七兄。”   他确实样样不缺,想要什么跟父兄说一声便是,哪需要其他人赠予。再说宅第也好,倡优也罢,他也不大感兴趣。   这话听得昭瑞猛地一抬头,面上难掩激动之情。   昭顷叹了声气,往席位上一坐,还真去问身旁的昭瑞。   昭瑞早就眼馋不已,可谓喜出望外。   黄昏,昭灵辞别昭顷,返回王宫,昭瑞仍旧与他同乘。   回程的昭瑞满面春风,喜不自胜,一路说得不停,昭灵望着后窗渐行渐远的郊野林道,心中似有所思。   “八弟,八弟。”   “什么事?”   昭瑞摸了下头,憨憨笑着:“还不知道要怎么感谢八弟咧。”   “那件事吗。”   昭灵反应过来,他说:“五兄平日里和你最要好,就算我不提,他在城外的别第也是留给你。”   这是客套话,不过昭瑞爱听,一时觉得自己也是个很重要的人。   “那是。”昭瑞得意道。   马车又前进一段路,昭瑞突然露出认真的表情问:“八弟,日后我离开都城去封地,要是有人在父王耳边说我坏话,你帮我吗?”   昭灵回:“帮。”   昭瑞欢喜,又问:“那要是有人说五兄坏话,你帮五兄吗?”   昭灵回答:“也帮。”   不知道他是随口说说,还是真情实意,哪一种才是真实呢。这样想着,昭瑞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曾经,他们都是孩子,想法总是很简单。   这一年的冬日,比往年来得寒冷,连降数日雪,一日清早,太阳终于出来,暖和和照在身上。   昭灵登上南城门的城楼,远眺山野,触目所及尽是一片白茫茫,有种壮丽而纯粹的美。   站在高处,能望见城外百姓的村落,小小的民房星罗棋布,再远些,便是绵延起伏的森林与山岭。   “风这么大,怎么到城楼上来?”   昭灵听声就知道是谁,也没回头,只是答:“看雪。”   太子昭禖走到弟弟身边,与他站在一起看雪景。   太子问:“我听说老五想将他宅子送你,连同他那些跳舞唱歌的倡优?”   昭灵回:“我没同意。”   兄弟俩站在一起,太子很高,昭灵也不矮,个头已经到他耳边。   太子自然知道昭灵没接受,他眺望远山,说道:“我城外有座别馆,一直闲置,正好赠予你。阿灵明春入学泮宫,遇到风雪天,才有处歇脚地儿。”   太子养着不少宾客,城中有数处宅第,大部分用来安置宾客,就是在城郊,他也不只一处别馆。   “谢谢兄长。”   “你跟我道什么谢。”   太子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他也就这么一个亲弟弟,从小宠着。   明年,昭灵就到了进入泮宫读书的年纪,泮宫就位于寅都的南郊。   寒风凛冽,俩兄弟在城楼上站了一会,便就登下城楼,他们乘坐同一辆马车,一同返回王宫。   无论是宫里人,宫外的人,都知道太子宠爱弟弟昭灵,俩兄弟亲密无间。   春日将至,随着气温日渐回暖,冰雪全部消融,通往藏室的路本就泥泞,此时越发难行。   冬日里,昭灵较少前往藏室,需要藏室的图书,他就叫侍从赶车,去藏室取书。人没有亲自前往藏室,他的侍从倒是经常出现。   这日,昭灵乘车出宫门,正见他的侍从郑鸣赶着马车,载着一车书,朝宫门驶来。由于道路难行,有的路段需要人推车,马车旁还跟随着一名藏室奴人,正是越潜。   近距离相遇,昭灵发觉他即便衣服鞋子全是污泥,人仍是从容而淡定。   越潜的神情本是漠然,见到昭灵时,眼神稍稍起变化,很细微,几乎觉察不到。   赶车的侍从道遇主人,远远就停车,并且立即下马车,候在道旁。昭灵乘车经过,他忙躬身道:“公子要的书,属下带回来了。”   昭灵下令:“送去别第。”   原先的命令是送入宫中,突然更变地点,侍从哪敢有异议,低头道:“是,属下这就送去。”   侍从立即调转车身,前往城郊,昭灵的别馆。   侍从才离去,昭灵对御夫说:“出城,去别第。”   先前他要去的地方不是城外,更不是别第。   马车朝着城南方向驶去,穿过笔直的大道,经过众多公署,府库,达官显贵的府邸,出了城门,最终停在城郊一座气派的大宅前。   此时大宅门口已经停有一辆车,正是侍从那辆,侍从不见,可能进屋去了,越潜独自一人在卸书。   太子将这座别馆赠予弟弟前,偶尔会到这里过夜,宅第里什么都有,包括生活用品和奴仆。昭灵的马车突然出现,别第的家宰(类似管家)领着一众奴仆,急冲冲赶到院门外,恭恭敬敬迎接主人。   恭候多时的新主人终于出现,宅第里的一切开始运转。   侍从正打算叫名奴仆,将越潜送回去藏室,还给守藏史,忽然听到灵公子对他说:“郑鸣,领藏室奴去换身衣服,再带来见我。”   郑鸣心中大为不解,不过仍答道:“是。”   越潜抬眼,正见站在门阶上,居高临下的昭灵,盛装的少年公子脸庞高傲,身披一件雪白的貂裘。   不知为何,他那副模样,竟使越潜联想到融国的凤鸟族徽,凤鸟仰头啼鸣,长长的尾翼下垂,矜傲而漂亮。   昭灵回屋,坐在书房里,正襟危坐,跟前摊开一册竹简,他看似在阅读,实则在等待。书案之下,搁在大腿上的手握起又松开,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此时是激动,还是紧张。   前往城郊宅第的路上,昭灵心里就已经萌生出一个念头,并且已经付诸行动。   **   “你眼瞎吗?没见他戴着脚镣?拿简单的衣服来,快去!”   郑鸣恶狠狠将一条长布绔掷向女婢,他嫌弃女婢耽误事,对她态度恶劣。   女婢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被郑鸣厉斥,顿时红了眼眶,眼泪打转。   越潜在浴间洗澡,听见门外的声响,他心里倒是冷静,不像门外这些人这样慌乱紧张。   没过多久,浴间的门突然被推开,郑鸣把一套衣服搭在衣架上,对越潜催促:“快点换上,别让灵公子久等!”   送来的衣物是一件长衣,一条短裈,一件长袍。短裈说是裈,其实就是一块长布,在腰间围绕,遮羞用的。   越潜戴着脚镣,无法穿长绔。   在郑鸣的连声催促下,越潜换上这身干净的衣服,走出浴间。   守在门外的郑鸣,乍然看见越潜更衣后的模样,眼睛瞪得老圆,明显大吃一惊。   越潜那头凌乱披散的长发被束成发髻,那身沾染污泥的布衣被换下,换成长袍,他竹节劲拔般的身形,穿着长袍真是仪表堂堂。   竟觉得像似换了个人,险些要认不出来!   郑鸣心中诧异,之前没留意,此时才发现这名奴人一表人才,眉目竟生得比自己还英气,到底是什么来头。   又是为何公子要见他。   郑鸣满腹狐疑,领着越潜来到主人居住的大院,候在书房外,禀告:“公子,藏室奴已经清洗更衣,人就在外面。”   “叫他进来。”   书房内传出昭灵的声音。   这回不用郑鸣催促,越潜自行走进去,他登上门阶时,脚镣敲击石阶,发出铛铛声,大院寂静,那声音产生回响,分外清晰。   越潜进入书房,见公子灵坐在书案前,正在阅读一册竹简,头一直没抬起。   等候中,越潜已经将书房里的摆设看遍,发现这间书房应该很久没人到访,有只瓶子上竟插着数枝枯萎的腊梅。   这栋位于城郊的大宅,精致讲究,多半是公子灵的别馆。   年纪小小,应有尽有,想来很受宠,否则也不敢违背国君命令,为所欲为。   越潜心中早有猜测,当初守藏史将他从简牍作坊里带出来,并且将他收留在藏室,很可能是出自公子灵的要求。   越潜收回思绪,注意力移到眼前,猝然与昭灵的目光相触——不知何时昭灵已经从竹简中抬起头,并且在打量人。   昭灵的目光肆无忌惮,从脚到头,再从头到脚,视线最终停留在越潜的脚腕,在脚镣上。环形脚镣紧紧束住两脚的脚腕,在脚腕上留下清晰可见的旧疤痕,显示日复一日的皮肉磨损之下,那部位曾经溃烂,并在后来伤愈。   那是在苑囿时,初戴脚镣留下的旧疤痕。   “郑鸣。”昭灵唤人。   “在,公子有什么吩咐?”郑鸣立即出现,他一直候在门外。   “去城内找个能开锁的锁匠,领来见我。”   郑鸣快速瞄向越潜脚上的脚镣,反应很快,立即正身答复:“是,臣这就去!”   侍从离去,书房里只剩昭灵与越潜,两人再次四目相对,昭灵的目光在越潜脸上寻探,发现对方的心思很深,看不出有什么反应。   越潜的目光坦然,面上表情镇定,他从进入书房到现在,就没有过丝毫变化。   此时,昭灵发现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该提防吗?   该相信他心怀感激吗?   该相信他心无怨怼吗?   又或者他既不心怀感激,也无怨怼之情。   “越潜。”   昭灵仰起脸蛋,他的声音清亮,说道:“之前,我说过的话还作数,我还是你的主人。”   半年前,在南山猎场,公子灵说过类似的话,再次听到这样的话语,越潜很平静,内心毫无波澜。   早有意料。   昭灵提高声调,他继续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不得忤逆我的命令,听懂了吗?”   目光逼视,眼神高傲,他有双明亮的眼眸,让越潜一再联想到鸟儿的眼睛。   对服侍昭灵的人而言,他的目光令人畏惧,但对越潜而言,起不到任何威吓的效果。   自十岁被俘,有整整七年活在鞭子之下,言语上的威逼、恐吓,皮肉上的痛楚,都无法使他低头。   沉默许久,越潜的唇动了下,他回道:“是。”   听到这一声答复,昭灵心满意足。   昭灵朝门外喊道:“家宰!”   一名老仆匆匆进来,伏在地上,他压低头,不敢抬起直视尊主,毕恭毕敬道:“老奴在。”   家宰一直都在院门处听候差遣,他对于新主人的脾性还不了解,心中诚惶诚恐。   昭灵看向窗外,书房旁有一排侧屋,紧挨着主人寝室,他说:“把侧屋收拾,安排他入住。”   “是,老奴这就去办。”家宰急忙起身,准备唤人干活。   “急什么,叫人去门口守着,看见景侍带锁匠过来,就进来禀报我。”昭灵说时轻轻叩了两下书案,他有些心急。   “是,公子。”家宰领命离去。   越潜的目光扫视窗外的侧屋,他知道主院的侧屋,要么住主人贴身的侍从,要么住着主人宠爱的姬妾。   看来那里,日后将是贴身侍从的住所。   昭灵发现每每自己和别人说话,越潜就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他只是寡言,并非对周身的事物无动于衷。   将木案上的竹简卷起,拿在手上,昭灵问立在跟前的越潜:“景大夫说你识字?”   “识得不多。”越潜一点也不意外,看来守藏史会将他在藏室的情况,转述给公子灵。   昭灵握住竹简一头,把另一头递向越潜,说道:“把它放回书架。”   这应当是宣称他是越潜的主人后,下达的第一个命令。   命令下达,须臾,越潜才做出反应,他身子往前靠,伸出手去接竹简。   竹简被越潜接住,而昭灵仍未放手,此时两人挨得很近,越潜能闻到对方衣服上淡淡的熏香气味,而昭灵能听到对方匀称的呼吸声。   四周太静了,主院仿佛只有他们两人,仿佛任何角落里,都没有听候差遣的厮役、婢女。   昭灵的手在移动,他的手指触碰越潜伤痕累累的手掌,指腹摩挲对方的手背,越潜因为错愕,眼孔猝然放大。   幼年时见他遍体鳞伤,心生不忍,后来又见他在猎场与野牛生死相搏,为他的生死担忧。   就连昭灵也不清楚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大概只是不想看他受苦吧。   昭灵温暖的手掌几乎要覆上越潜手背,此时,手中的竹简突然被一股力量抽走,而昭灵抬起的手落空,垂放在一旁。   越潜握紧竹简,剑眉蹙起,似有些困扰,他走到书架前,找到这束竹简的归属位置,将竹简放回原位。   在藏室生活半载,他不讨厌与简牍帛书打交道。   昭灵恢复常态,用清冷的声音说:“把帛书《岱策》取来。”   稍等片刻,一卷《岱策》放在木案上。   昭灵心想,他很适合当我的侍从。   将帛书搁在木案正中,缓缓展开,昭灵低头阅读。其实没有什么心思读书,时不时会去注意越潜。   越潜跽坐在一旁,手臂搭在长腿上,他的坐姿端正,面朝门口。昭灵本以为他肯定是心急,在等待锁匠到来,但看他侧脸,神情平静,眉目低垂,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事,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昭灵突然意识到,他见过越潜数次,从未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惆怅,一点点哀伤的痕迹。不禁去想,他平日里有着怎样的情绪,他的所思所想又是什么?   屋中静默,不知过了多久,家宰匆匆进来禀报:“公子,锁匠来了!”   昭灵抬起身,说道:“传他进来。”   越潜缓缓起立,脚镣随着起身的动作,发出一阵响声。   锁匠跪在地上,低头检查越潜的脚镣,他因惊讶而张大嘴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来时的路上,那名侍从已经让他什么也别问,只管开锁,打不开锁拿他是问。   锁匠认出,这是一副官府专用的脚镣,说明这人是官府的奴隶,而不是豪绅,小吏家的奴隶。   既然是官府的奴隶,又怎么可能遗失了开脚镣的钥匙?得叫锁匠来开呢?   他要是帮忙打开锁,官府追查下来,自己肯定要入监,说不定就因为触法论为奴隶;要是不帮忙开锁吧,这座别馆气派不凡,屋主的身份让人不敢猜测,得罪不起呀。   铁匠哪敢推辞说我不懂开,他哆哆嗦嗦从腰间取出一大串钥匙,不情不愿,又被逼无奈。   一双戴脚镣的脚就在眼前,身后那名身份尊贵的少年正在注视他。   锁匠手抖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好几次都对不准锁眼,即便对准后,试图把钥匙拧动,也拧不动,不匹配。   这支不行,打不开,那支也不对。   锁匠大汗淋漓,不停擦汗。   紧张心慌间,锁匠手中的钥匙突然被人抢走,见是那名高贵不可直视的少年,锁匠将头压得更低,恨不得埋在地里。   他要是没将头埋下,理应看到一脸震惊的家宰和侍从。   家宰和侍从都不敢制止昭灵的举动,他们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   昭灵在越潜跟前蹲下身,他拿出那串钥匙,一支支尝试,动作麻利,终于有一支钥匙插入锁孔后,能被拧动,只听 “咔嚓”一声,一只脚镣被打开了!   如影相随的脚镣就此被解开,脚镣哐当落地,显露出脚腕上的旧疤痕,显示它曾遭受过长期的桎梏。   “郑鸣,你来!”   昭灵把钥匙递给身后的侍从,他拍拍手,缓缓起身,觉得蹲得有些累。   越潜正低头看,昭灵抬起头,两人近在咫尺,猝不及防对上越潜黑深不见底的眼眸,直到此时,昭灵才意识到自己做下一件离谱的事。   他亲自为一名奴隶解开了镣铐。   确实不必亲自动手,锁匠手抖,可以叫家宰,叫侍从去做。   郑鸣不大情愿,但他算是瞧明白了,公子很重视这名藏室奴。他把双膝一曲,趴在越潜脚边,拿着钥匙,将越潜脚上套的另一只脚镣打开。   “咔嚓”声再次响起,脚镣应声松开,越潜立即将脚镣取下,他用手摸了摸脚腕。那份熟悉的重量被卸下,双脚再没有束缚。   昭灵问家宰:“房间收拾好了吗?”   “回禀公子,老奴已经唤人收拾妥当。靠东面的第一间房,采光好,房间也开阔,最是宜居。”家宰服侍权贵多年,最擅长察言观色。   很懂得揣摩主人心思,给越潜安排的是侧屋里边最好的房间。   之后,郑鸣领着锁匠出去,锁匠得到重赏,又惊又喜,自不必说。家宰带越潜前往侧屋,将他安置,书房终于只剩昭灵一人。   昭灵站在窗前,看见家宰走在前,越潜跟在后,家宰推开侧屋的一扇房门,回头对身后人做出请的动作。   没有脚镣的钳制,越潜迈开步伐,登上门阶,走入属于他的房间。   此刻,昭灵心中有种奇妙的感觉,就像一样物品失而复得,并被他紧紧揣入衣兜。   半年前,那名从南山带回的人,终于归自己所有。   **   城郊的夜晚给人宁静之感,但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那种死寂,而是有着鸟兽声的寂静,这里离山林并不远。白日,若是从窗外眺望,能见到远方云雾缭绕的一座大山,那便是南山。   在城郊别馆的第一个夜晚,越潜睡得很沉,在鸟虫声中,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变成青蛇的梦。   已经有大半年没在梦中化作青蛇,或许是因为别馆邻近山林,或许是因为其它的缘故。   青蛇在林中游逛,它爬到湖畔饮水,喝完水,抬起头来,沐浴着月光。林风吹拂青蛇身上的鳞片,风儿像只无形的手,梳理背部的鬣鬃,它舒适地吐了吐信子。   凌晨醒来,入目宽敞的居室,大大的窗户,才意识到身躺在舒适干净的别馆侧屋里。越潜以手臂做枕,眼睑低垂,陷入思绪,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看向自己的两条脚,像似在确认。   脚腕再无它物,曾经一再束缚他的脚镣,昨日已经除去。   “咚咚。”   门外有人在叩门,不知是谁。   越潜起身穿衣,没有应答。   “起来了吗?快出来。”   门外传来男子压低的声音,声音年轻,语气急躁,应该就是公子灵的侍从郑鸣。   隔着门,越潜将长袍穿上,戴上纱冠,系结缨带,不慌不忙说:“在穿衣。”   昨夜,别馆家宰亲自给越潜送来生活用具,还有符合侍从身份的服饰。   长衣长褌,合体的锦袍,考究的腰带,质地很好的皮靴,还有一顶纱冠。   家宰擅于揣摩主人心思,见到主人将这名藏室奴安置在侧室,便知道下人的装束已经不适合他。   没多久,穿戴整齐的越潜打开房门,门外果然是郑鸣,此时院中已经有灯火,也能听见隔院奴仆传来的说话声。   越潜清楚,如此多人睡不到天明,是为了伺候还在沉睡,晚些时候才会醒来的公子灵。   多年前,在云越国的王宫里,越潜是那个被伺候的人。   郑鸣见越潜一身侍从装束,心想还挺像模像样,他心中不服气,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个藏室奴,也能当灵公子的侍从,也能与我平起平坐,获得入住主院侧屋的殊荣。   郑鸣冷冷道:“你本是奴人不懂规矩,我今日好心叫你,以后,听到鸡啼声就得起来!”   他当然不是好心,是因为灵公子的嘱咐。   想到这人,只是名卑贱的藏室奴工,根本不懂得如何服侍权贵,郑鸣心理才稍稍平衡。   天刚亮,郑鸣领越潜来到灵公子的寝室外,候在门阶下,听候差遣。   大清早寒冷,郑鸣把两只手揣进袖子,他瞅眼越潜,见对方似乎毫无冷意,不喝气也不跺脚,更不搓手兜袖。   郑鸣不屑地想,奴人就是这么低贱。   寒冬里切冰,把冰块运往冰室储藏;烈日下伐木烧炭,火焰炙烤手脸,奴人如同牲畜般耐冷耐热,麻木不仁。   越潜又岂会不知冷暖,不过是以前为生存学会忍耐罢了。   他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方的南山,晨曦照耀下,天边的山脊逐渐浮现,巍峨而壮丽。   太阳缓慢升起,阳光照在身上,带来暖和,越潜仿佛能看见浍水两岸的树木,枝头纷纷露出一点绿意,雪水消融,流成山涧,鸟兽饮水,河岸上荡来数条渔船,为国君捕鱼的奴人被士兵驱赶下河,河水寒冷刺骨。   “公子睡醒了吗?”   越潜听到郑鸣说话声,才回过神来。   寝室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两名娇滴滴的侍女捧着梳洗用具,正从屋内出来,其中一名侍女回过头,对郑鸣低语:“公子刚醒来。”   她声音轻而柔,像似怕吵着屋中人。   “郑鸣,叫卫槐备车。”   屋中传出昭灵的声音,那声音慵懒,还带着睏意。郑鸣身为贴身侍从,经常要向其他人传达主人命令,因此他总是自以为高人一等。   卫槐是昭灵的御夫,昭灵显然打算回宫了。   郑鸣立即上前,站在门口回话:“是,公子,臣这就去。”   他刚要走,又听屋中人说:“叫越潜进来。”   站在寝室门外,见不到屋内的情况,屋中设帐,只见得里头侍女婷婷袅袅的身影,此时公子灵应当还在床上,被床帷严实遮挡。   “公子,他就在门外。”郑鸣边说边朝越潜使眼色,示意他进去。   越潜踏上石阶,穿过门帘,进入寝室。   郑鸣心里头不悦,他离开主院,走在通往前院的石径上,嘴里嘟囔,听不清他在嘟囔些什么。   他服侍昭灵有些时日,还是第一次见昭灵让侍从大清早进入寝室,这样的待遇,他都不曾有过。   越潜止步在床帷外头,隔着床帷,已经能看见躺在里头人的身影,同样,里边的人,也能看见床帷外站着的人影。   “公子让你进来。”   侍女挽起床帷一角,对越潜招手,声音温和。   别馆的侍女,无不是娇美似花,衣物华贵,正处于妙龄。   这栋别馆本是太子的别馆,而她们原先也是太子的侍女,都经过精心挑选。   越潜稍有些迟疑,随后将床帐一把拉开,走了进去,抬眼便见昭灵靠在床上,他身穿丝质素衣,长发披散,乌发白肤。   昭灵睨眼进入床帷的人,慢悠悠道:“你在旁边等候。”   没有更多的话语,昭灵抬起双臂,侍女已经明白他的意思,立即过来帮他穿衣。   不知道叫他进来是什么意思,越潜只得站在一旁观看。   丝衣薄透,少年的身形若隐若现,越潜目光移开,落往别处。   昭灵穿好衣服后,仍是没什么表示,他走到镜台前坐下,两名侍女开始为他梳理头发。   经由细细的打理昭灵一头黑亮的长发束成一个复杂的发髻,一顶高冠戴在发髻之上,用玉簪固定,用缨带系牢。   昭灵自出生之日起,就生活在锦衣玉食中,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不说面上白皙无瑕,就是头发也黑亮似绸。   融国的王公贵族,不论男女,都热衷装扮自己的容颜,这点和云越国很有些不同。   这也是两国之间迥异的族群习性,不同的风化。   昭灵的头微微仰起,对侍立在一旁的越潜说:“把佩玉拿过来。”   越潜见镜台上放着一件玉组佩,将它拿在手上,本要递交侍女,却见昭灵用眼神示意,要他亲自来。   从来没有伺候过人,这种事对越潜而言,比划桨,捕鱼都难。   越潜来到昭灵跟前,低下身的动作显得僵硬,他试图将玉组佩挂在昭灵的腰带上,尝试两回都没弄好,好不容易才挂上。   平日做惯粗重活的手指,没有侍女的手那么柔软灵巧,干这种细致的事,就显得笨拙。   昭灵没在意,注意力不在这儿,他闻到越潜身上的皂角气味,那是洗澡后的气味,没有糅合香味,清爽而朴质。   盛装的昭灵坐上马车,御夫卫槐驾车,别馆的家宰,厮役女婢等全都站在院门外恭送,无不是俯首帖耳。   服从命令,越潜跟随在马车一侧,他的身份已经是公子灵的侍从。   马车离开别馆,返回王宫。   行程不急迫,车速很慢。   郊野有山有水,天地广阔,不像城中那样拥挤,昭灵欣赏车外的景致,偶尔会透过车窗睨向随车的越潜。   他清早刚醒来,就召见越潜,当然有原因。   此时见越潜紧随车辆,敛目直视前方,昭灵道:“我昨夜担心你会逃走,特意让家宰叫人彻夜监视,一有动静就禀报我。”   毕竟才帮他解开镣铐,他的双脚不再受束缚。昭灵清楚院墙虽然不矮,但越潜要是想逾墙逃跑,他能够翻过去。   昭灵的话出乎越潜意料,心里头暗暗吃惊。   “你不想逃是吗?为什么?”昭灵望着窗外幽幽的南山,等待对方回答。   为什么?   在那条运载鲜鱼前往寅都码头的木船上,越潜无数次动过杀死船上所有的士兵,从士兵手中抢夺钥匙,开脚镣逃跑的念头,最后都作罢。   那时是为何,此时仍是。   越潜心止如水,缓缓陈述:“融国不许百姓收留来历不明的人,一旦发现会遭到连坐处罚,不说妻儿,连父母都要遭殃。我即便逃脱,也不能去有人居住的地方,只能逃往荒山野岭。”   越潜的融语说得还行,虽然带点云越口音。   昭灵回道:“确实,不只融国,所有国家都有这样的规定,你们云越肯定也是。”   他发现越潜不是口拙,只是很少说话,以至长段的话说得不大流畅。   成为奴隶后,才变得沉默寡言吧。   “是有这样的规定。”越潜没否认。   任何国君,都不会容许百姓为逃避徭役而四处流窜,更不允许逃奴的情况存在。要不是后来身为奴隶,越潜从未意识到这种做法很残酷。   昭灵点点头,他道:“要是逃亡荒山野岭,有数不尽的猛兽毒虫,没有活路,早晚得曝晒荒野,死无全尸。”   如果越潜不理智,只一味想逃,他将很快丢掉性命。   越潜不再言语,确实,独自一人在野兽出没的山野难以生存。   居住在苑囿的那些年头,使越潜知道荒山野岭的凶险,而这个融国小公子又是为何如此清楚呢。   “看来,我没有猛兽毒虫可怖。”昭灵嘴角有一抹笑意,很浅。   阳光灿烂,映着身上的锦袍玉饰,马车上的公子眉眼如画,五官生得比那两个貌美的别馆侍女还精致,面目自然不可怖。   越潜目视前方,脚下的道路向前延伸,尽头通向寅都的城门,还没接近,就见到城外聚集着不少赶集的人。   他之所以不逃,因为毫无意义,身处融国,无数道城关拦阻,即便死上无数次,他也回不去云越故地。   马车缓缓进入城门,都城的城墙极为宽厚,通过城门时,会陷入片刻的昏暗,当前方再次亮起,越潜已经身处寅都内部。   阳光洒脸,周身嘈杂热闹,人车在道上穿插交错,道旁有不少显贵的府邸,无不是富丽堂皇。   眼前平直而宽敞的大道通往王宫,王宫前方的两座阙楼高耸入云。   载着昭灵的马车直驰在通往宫殿的大道上,他的随从被尽数留在宫外,包括越潜。   回到寅都,身处城墙之内,越潜被安置在初次抵达寅都时,入住的宿所,也就是王宫附近那片整齐规划,供王宫仆人居住的下房。   这回,越潜住的下房单间宽敞明亮,物品齐全。   身穿锦袍,头戴华冠的越潜和之前为奴的模样变化巨大,不知情的人,不可能将他与奴隶联系在一起,下房小吏没能将他辨认,只以为他是灵公子的新随从。   服侍的主人昭灵有两处住所,身为侍从,越潜也有两处住所。   昭灵待在宫中,越潜住在下房,只要昭灵出行,越潜就得随行左右。   越潜在城中住了三天,第四日的清早,他随着昭灵乘坐的马车,前往城郊别馆。此次随行的仆从众多,而且携带不少物品,公子灵像是要去别馆长住。   城外满目青葱,冬时的萧条早已因为一场春雨而消失无痕,通外城郊的道路上,时而可见携带随从,乘坐奢华马车的贵族子弟经过。   这条道路在前方有个岔道,一边通往昭灵位于城郊的别馆,一边通往泮宫。   春日到来,昭灵也到了进入泮宫读书的年龄。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感谢大家的陪伴和鼓励!   ——   感谢在2021-05-29 22:14:02~2021-05-31 01:0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0730305 5个;狼行拂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妫 42瓶;冬冬锵 6瓶;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春雨绵绵, 飘落在人们的衣冠上,越潜立在雨中,和他一同待在泮宫门外, 静静等候的人不少,都是贵族子弟的随从。   昭灵从泮宫出来,匆匆登上马车, 他抬头看向昏晦的天,对御夫道:“回别第。”   自从就读泮宫, 昭灵时常留在别第过夜,今日也不意外。   车帘放下, 昭灵悠然靠在车厢里,马车缓缓前行,随从紧随其后。   忽然, 昭灵听见有人唤他, 而御夫闻声也已经将车停下。身后一辆马车追赶上来,车上坐着融国国君的第七子——公子昭瑞。   昭瑞体型丰满, 似乎比去年又胖了一圈, 他从车厢里探出身子,热情招呼:“八弟, 今天要回王宫吗?”   他想和昭灵同道走,所以特意追上来询问。   昭灵回道:“不回去。”   两辆马车就此分开,渐行渐远, 此时雨水渐大,雨声哗啦。   目送昭灵乘坐的马车离去,昭瑞喃喃自语:“我真不懂,他那栋别第空空荡荡,连唱歌跳舞的美姬都没有, 住那里有什么趣味可言?”   昭瑞别第里有众多美姬,可以供他寻欢作乐,不过他不常待在别第,经常回宫住。他得趁着还没被撵去封地,抓紧时间跟父王表忠心尽孝心,搞好关系。   越潜跟随昭灵的马车行进,无遮无拦下,一身衣物被大雨打湿,他不在意雨水,反而在打量雨雾里来来往往的车辆。   车舆里坐的人,要么是泮宫的学生,要么是泮宫的学官。这些人各自都带着随从,这些人也一贯无视别人的随从。   在泮宫门外,越潜无数次遭遇公子昭瑞,他从不曾将越潜认出,从来没注意过。   昭灵的别馆临近泮宫,相距不长的一段路,暴雨还是将跟车的每一位随从浇得浑身湿淋淋,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那般。   雨水不停冲洗越潜的脸面,遮挡视线,他没伸手去擦脸,仅是眨动几下眼睛,其他随从要么慌忙扯长袖遮雨,要么低声抱怨,就他无动于衷。   为奴时遭受的磨难有许多,在暴雨大浪中拉网捕鱼,险些遇险的事也有过几回。行走在平坦大道,淋一场瓢泼大雨而已,越潜没放心上。   越潜没在意,有人在意。   他跟车的位置一直被安排在车窗旁,这个位置最靠近车中主人。昭灵听见骤然响起的雨声,推开窗子,正看见雨水如豆,纷纷打在越潜棱角分明的脸上,打湿他的衣衫。   越潜没有常人的反应,不慌乱,不遮雨,习以为常。   这一段时日的相处,昭灵发现越潜身上有不少异于常人的地方,他对外界的反应有时很迟钝,多半和苑囿里艰苦的生活经历有关。   冒着大雨返回别第,跟车的随从全都淋透了,不管是扯大袖遮雨的,还是任由雨水打脸的,都像只落汤鸡。   越潜穿着滴水的衣衫回到侧屋,他摘下纱冠,脱去靴子,剥掉全身上下的衣物,拿来一块巾布擦拭身体。   刚擦好身体,还没来得及擦头发,就听见侍女在门外唤他:“快些过去,公子唤你。”   越潜穿上一套干燥的衣服,把纱冠戴回在湿发上,他打开房门,跟着侍女去往昭灵的居室。   其他侍从,要想进入公子灵的居室,事先得通报,经由主人许可,方可进入。越潜不用,他跟随侍女,直接走了进去。   屋中一名侍女手指身后的门帐,低语:“公子在更衣。”   从泮宫出来乘车,与及抵达别馆,下车进院门的过程里,昭灵或多或少淋到雨水。   里头的昭灵已经听见声响,唤道:“越潜,进来!”   门帐后,便是昭灵的寝室,越潜不是第一次踏入,闻声,他径直入内。   昭灵背对着越潜,头上的高冠已经取下,一头长发披肩,他刚脱去贴身的衣物,露出白皙而光滑的背部。   越潜的眼睛没往下挪,正无处安放时,侍女已经为昭灵披上一件丝质衬袍,而后,一层层的衣服加叠,繁琐而复杂。   昭灵转过身来,侍女正在帮他系绑衣带,他朝越潜投去一眼,见对方已经更换上干燥的衣服,就头发没擦干,衣领有片水渍,做事还挺麻利。   像似漫不经心般,昭灵道:“带回的两卷帛书受潮,你将它们拿进来烘干。”   屋中一角有只别致的青铜炉子,炉子里头正在燃烧木炭,它被用来取暖,也被用于驱除湿气。   昭灵说这些话时,侍女已经为他系好衣带,双臂正搂着他腰身,开始束腰带。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系扣腰带,必须贴靠在一起,体肤相触,举止亲昵。   娇美的侍女,昳丽的公子,身子贴近。   越潜垂眸,回道:“是。”   看他离去,昭灵想,他从未道过一句“臣”,回答命令总是一个“是”,然后,没了。   隔壁书房的木案上放着两卷帛书,它们身上有几处水渍,淋过雨,放着自然阴干也行,或者烘干也行。帛书珍贵又脆弱,不同于简牍,平日需要仔细保存。   越潜把帛书取来,放在炉边烘干,这样的过程必须将帛书展开,摊放在两只手上,烘干时,不能离炉子太近,也不能离太远,还得保持姿势不动。   要是其他的物品,越潜不会有珍惜之情,能书写在帛书上的文字,从来是珍贵的典籍。他坐在炉旁,仔细烘帛书,神情专注。   昭灵穿好衣服,披散着长发,人就靠在离青铜炉不远的榻上。他的头发淋过雨,即便只有几滴雨珠,侍女在一旁伺候,煞有其事地为他擦发。   他像似清闲无事那般,就躺在那儿,看越潜烘帛书,目光不在帛书上,而在越潜身上。   “过去,把他的头发擦干。”昭灵使唤侍女。   越潜衣领上的水渍在扩散,他有一头湿发,头上还戴着一顶湿纱冠。   即便再古怪的要求,侍女也会服从,她拿着擦过昭灵头发的丝帕,就要去为越潜服务。   越潜自觉解下缨带,取下发冠,由着侍女将他一头湿发散开,帮他擦发。越潜心中自然觉得怪异,但目光一直停留在手中帛书,没有抬过一回头,不想与公子灵的视线有交集。   别人盯着他看,即便是背对着,他也能察觉。   在烘帛书的缓慢过程中,越潜原本湿润的头发逐渐干燥,身上也感到暖和。   屋外雨水淅淅沥沥,屋内一片暖意。   就在越潜即将烘好帛书时,寝居外头传来侍从郑鸣的声音,他立在门檐下,跟昭灵禀报:“公子,臣从城中归来了。”   隔着门帐,郑鸣的声音洪亮:“君夫人一切安好,只是十分思念公子,问公子何时回宫。”   昭灵回道:“知道了。”   也就三四天没回宫,许姬夫人就十分思念了。   “君夫人担心别第的饮食不合公子口味,特意让臣带回一盒蜜藕,说公子喜欢吃。”郑鸣双手正捧着一盒蜜藕,大声禀报。   他的衣袖有一片水渍,脚下一小滩泥水,刚从城里过来。   路上自然也是遭遇到暴雨,他在车中躲雨,没怎么被淋湿。为显示自己一路辛劳,他没有更换衣服,而是急匆匆前来找昭灵复命。   一名侍女从屋中出来,接过郑鸣手中的那盒蜜藕。   “无其他事,就下去吧。”   屋内传出昭灵的声音。   郑鸣应道:“是,公子。”   他没有立即离去,而是跟上捧蜜藕的侍女,小声问她:“是谁在公子卧室中?”隐隐约约见得一个身影,不是女子纤细的身影。   灵公子的寝室不是随便什么人能进,郑鸣一次也没进去过。   侍女要将蜜藕送往厨房,被郑鸣一路跟随,只得说:“是越侍,公子叫他在里头烘书。”郑鸣冷哼一声,喃道:“又是他。”   遣走郑鸣,昭灵起身,来至越潜身边,见他已经烘干帛书,正在将摊开的帛书卷成一束。   昭灵夸赞:“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耐心。”   确实,看他守着那炉子许久,就没换过姿势。虽说是极小的一件事,但大部分人都没有这样的定力。   昭灵凑近,看越潜头发,问:“头发干了吗?”   察觉到昭灵问出这句话时,似有其他意味,越潜伸手去摸披散在肩上的发,本来湿漉漉的头发,果然已经干燥,越潜愣怔,回道:“干了。”   他已经意识到,公子灵为何叫他进来,又为何让他烘帛书。   “帛书递来。”   昭灵伸手去接帛书,他的手指修长,光滑。   越潜听到提示,这才将帛书递交。   拿着帛书,昭灵走到镜台前坐下,他一边检查帛书,一边由侍女帮他梳发。   见没有其他差遣,越潜退出昭灵的居所,他大步迈下石阶,步伐匆促。   回到侧屋,自己的房间,越潜梳理头发,将披散的发束起,结髻,插上发簪。屋中有一个镜台,他很少使用,此时他就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自身的变化极大,有时骤然看见镜中人,会有种陌生感。   他当过苑囿里捕鱼划船的奴隶,当过藏室里搬运简牍的奴工,而今他是融国国君之子,公子灵的侍从。   他应该是什么,他想当什么?   越潜把镜子翻倒,盖上镜盒盖子,镜盒髹漆,图案精美,就连木案上的梳子也相当别致。   在苑囿里度过多年极为粗粝的生活,使他在一些方面变得迟钝,他没能留意,自己使用的物品有精美。   家宰揣摩主人心思的能耐,实在过于强大。   黄昏,数名厨子整齐候在门阶下,他们双手捧住食盘,盘中装着食物。家宰从厨子手中接过食物,他每样都会尝上一口,试试味道,他亲自将食物端进屋,摆在食案上。   美味佳肴摆满食案。   昭灵只吃其中一小部分,他很挑食。   厨子站在门外心中忐忑不安,怕食物不对主人的胃口,又得挨家宰训责。害怕挨训的可不只是厨子,还有乐手,他们吹芋也弹瑟,负责助兴。   一顿晚饭,一大群人围着伺候,昭灵从小到大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将一块炖肉对半切开,越潜再从最嫩的地方,薄薄切下七八片肉,拼在一只金灿灿的青铜盘上。他做这些事时,家宰会在旁指导,规矩多,还很讲究。   装上肉片的青铜盘由家宰端起,按次序摆在昭灵跟前。   侍女夹起肉片,放在小巧的青铜染炉上,沾染温热的酱料,再将沾酱的肉片放进昭灵碗中。   七八片肉,他只食用三片,食案上的美食众多,有的食物,他都没动过一箸。   昭灵夹起蜜藕,慢悠悠吃着,还是母亲送来的蜜藕好吃。吃完那块蜜藕,昭灵抬起一只手,侍女拿巾帮他擦手。   腹中已经饱了,瞥眼满案的食物,昭灵说:“撤走。”   家宰正要收走,忽然又听见昭灵说:“且慢”,他立即停下动作,等候新的指示。   “给他食案餐具,还有和我相同的食物。”昭灵对家宰下令,目光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越潜。   越潜被命令伺候昭灵用餐,此时还空着腹。   家宰应道:“是,公子。”   和主人吃一样的食物,绝对是一份殊荣。   不敢有怠慢,家宰亲自执勺,盛肉汤,盛饭,端出一份和灵公子一样的食物,摆到越潜跟前。   有烤羊排,牛肉羹,蒸鳖,鱼脍,蒸麦饭,蜜藕等等,外加沾酱数种。   越潜看着一案赐予的美食,心里颇感意外。   昭灵盯着越潜,催促:“把它们吃完。”   从小就被母亲催促吃饭的昭灵,不想也有催促他人用餐的时候。   越潜拿起漆箸,把食物一样样品尝,烤得香喷喷的羊排,肉香扑鼻的牛肉羹,清甜的蒸鳖肉,还有从未尝过的融国特产蜜藕……   蜜藕很甜很甜,在苑囿里吃到麦芽糖的那次经历,是越潜为奴后,对甜味的唯一一次记忆。   尝到舌尖的美味,使人欢愉,也使人脆弱。   每一样,都是在苑囿时吃不上的东西,苑囿奴最常吃的是野菜炖杂鱼汤,是士兵都瞧不上的贝螺。   牛羊肉这种专供贵族的食物,很多百姓终其一生,也未能吃上一口。   越潜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不浪费食物,光盘。   在一旁看越潜吃东西,昭灵突然觉得那些食物很香,明明之前,自己吃时觉得很一般。   不知为何,看他享用佳肴,内心会有满足感。   等越潜用完餐,家宰才带人将食物撤走。   数名奴仆提着食盒,捧着铜簋,铜染炉等物穿过主院的院门,行走在通往别院的石径上,仆人们议论公子进餐时发生的事。   一名奴仆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那名侍从好口福!”   另一名应和:“就是,我要是能吃上这么一餐,叫我明日死都成!”   美味佳肴谁不爱,何况是一日两餐只有豆饭咸鱼蔬瓜的下人。   郑鸣从别院的厨房吃饱饭,正要返回主院,奴仆的议论声正好被他听去,嫉妒之余,心中还颇为费解。   他当灵公子的侍从有些时候了,从没见过灵公子将食物分享左右随从。   郑鸣念念有词:“好一个藏室奴,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31 01:01:39~2021-06-03 09:5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琴古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喵嗷喵、yyyyyyyy、九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天啃狗粮 3个;末路狂花ln 2个;Lizzyzyx、狼行拂晓、一花一世界、琴古、米虫小D、小马哥、ECHO、旖旎、喵嗷喵、Kissfox、杨六斤、偏爱小奶糕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奈奈奈奈奈、阿妫 40瓶;Kissfox 20瓶;伊宝、米虫小D 10瓶;折眉 9瓶;喵嗷喵 6瓶;酒舒、叶蓁 5瓶;夢中鸟 2瓶;利索、短尾巴的羚羊、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圉场依山傍水而建, 范围极广,圉内养着数十匹骏马,此时马群正在湖畔吃草, 一长排马厩就建在临湖的一座小山上。   圉场,是国君养马的地方。   今日,圉场的马厩旁停靠着一辆四驾马车, 车身装饰华贵,正是公子灵的车乘。两名马奴提水, 抱着草料,喂食拉车的四匹骏马。   马厩后头有一条石子路, 一直向下走,能看到一大片平坦的空地,空地用木栏围起来, 有意分成三条土道, 那里是练习御车的场地。   越潜与御夫卫槐同坐在一辆两驾车上,卫槐将手中握的辔绳分成两份, 他自己握一半, 另一半在越潜手中。   “听闻你们云越山多地少林子又密,道路不好行车。我们融国不同, 不懂御车什么事也干不了。”   卫槐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御夫,他不急于教学,跟越潜唠嗑, 也不嫌对方沉闷。   越潜说话有云越口音,别第的人都清楚他不是融人,卫槐见多识广,从口音上,辨认出他是云越人。   “远的不说, 就是公子叫你进城去工坊取些漆碗漆盆,总不能走路去,那回来天都黑了。”卫槐轻抖辔绳,发出一声口令,驾车的马儿得到命令,缓缓前行。   越潜学卫槐操作,他第一次驾车,一点不慌,说道:“云越南地是密林,不便马车通行,北地有车。”   “我年轻时是个士兵,也曾出征云越——公子叫我传授你御术,我会仔细教你。你要记住,好御夫都会善待马匹,不能像那些莽夫,只懂得鞭马,老马能吃苦,任你鞭打,要是遇到新马,难免翻车伤人也伤马。”   前方出现一个拐弯,卫槐发出一声悠长的口令,同时牵动辔绳,两匹拉车的马齐整地向左拐,动作协调。   卫槐便就这么在唠嗑之中,传授越潜驾车的技术。   他当然不会随便收徒,传授越潜御术,是公子灵的命令,他不仅不敢违命,还必须得用心教。   卫槐手把手教学,在这处练习场所,带着越潜跑了七八圈。   “今儿学得差不多,明儿再让你试试独驾,你执辔,我坐在旁边指点。”卫槐将马车赶往马厩的方向,他们用来练习的两驾马车归圉场所有。   越潜应道:“是。”   “不是老叟自夸,只要不愚笨,经我手教导,十天内准能学会御车。”卫槐跳下马车,将辔绳交付一名马奴,他仍在滔滔不绝说着。   越潜话少,尤其显得他话多。   公子灵在泮宫读书,午后不需要用到马车,卫槐便带越潜到圉场学习御车。往时午后的清闲时光,御夫也好,随从也好,都会待在泮宫门外,无所事事等待差遣。   越潜当然不愚笨,而且他挺好学,有人肯教,他便用心学。   练习大半天,不说卫槐有些倦乏,马儿也感到疲惫。   卫槐下车,到井边提水洗脸,越潜留在那辆两驾马车旁,他照料马儿,给马儿喂水。   想要驾驭好马车,必须熟悉马儿的习性。   即将入夏,天气日益炎热,卫槐坐在一棵树下休息,用手扇风,瞅眼喂马的越潜,心想这小子还挺上道。   “老槐,快过来帮我瞧瞧,这匹伤马怎么医治。”   马厩里传出圉官的声音   “圉场不是有马医,叫我有啥子用。”卫槐边说边走进马厩。   他是名老御夫,老御夫都有些能耐,懂得相马,也懂得治马。   马厩最里头站着一匹病马,马体消瘦,腹部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似乎曾被什么物品捅伤,创口已经溃烂。马儿伤痛难受,狂躁不安,时不时嘶叫。   卫槐有些心疼,念叨:“是匹好马,怎么给伤成这样?”   “唉别提了,摔的,连车带马翻进沟里。”圉官一脸忧愁,他朝马厩外头——泮宫的方向努嘴,压低声:“前日泮宫学生过来练习御车,好几匹马受伤,幸好人没事,要不我这个圉官就别当了。”   泮宫里的学生出身高贵,不是王族子弟就是公卿之子,这是摔坏马,要是摔坏人,圉官肯定得下狱治罪。   马儿摔伤受到惊吓,十分暴躁,具有攻击性,人不便靠近,卫槐隔着木栏,将马儿的伤势仔细观察,告知圉官医治的法子。   “我这方子,搁别的伤马身上准能治愈,这匹马受伤时日已久,就难说了。”卫槐不敢保证能治好。   之前马医治疗效果不佳,圉官只得听从卫槐的偏方,死马当活马医。   走出马厩,卫槐看眼天边偏西的太阳,想着该去泮宫接公子昭灵,往马厩一侧望去,越潜已经站在公子灵的马车旁等候。   这小子不声不响,做事有条不紊。   卫槐上车,并对本该跟车的越潜叫道:“坐上来,我分你两辔。”   这是要驾车上路,可不是在圉场练习,驾驭的也不是练习用的马车,是公子灵的豪车。   老御夫真是艺高人胆大。   越潜登上马车,稳稳执住两股辔绳,他面色平静,和卫槐一同将车驱出圉场。   马车缓缓前进,执辔的越潜姿势标准,动作沉稳,卫槐早看出来,越侍瞅着沉闷寡言,但脑子转得快。   跑完一条不那么平坦的山道,往前便是一段平直的大道,这条大道再往前就是泮宫,越潜将手中的辔绳交还卫槐。   他得下来跟车行,不便再坐在御夫的位置。   趁着交接时,车速被放缓,越潜翻身下车,身姿矫健似豹,卫槐咋舌称奇。   夏日里,马车车厢不像冬日有挡风的屏障,它四周敞开,方便通风。   今日泮宫门外停放的马车比往日都多,而且其中一辆马车极为华贵,从规格看,乘坐的人不是普通的公子,身份更为尊贵。   果然,当昭灵顶着晚霞从泮宫出来,他身边是一位盛装的年轻男子,正是太子。   昭灵与太子相辞,走向自己的马车,太子的目光跟随,站在马车旁的卫槐立即躬身,将头低下,见太子如同太阳,不敢直视。   越潜还没来得及低头,察觉到太子扫视而来的目光,那目光似刀,又快又利,已经避无可避,越潜干脆端起脸,目光无畏,平视对方。   太子的眼神冷厉,不怒而威,他也许认出越潜,也许没认出,只是不满下人的无礼?   四目相视时,越潜确信太子认得他。   融国太子有一双犀利的眼睛,而且有极佳的记性,让人避无可避。   太子今日亲临泮宫,泮宫的学官受宠若惊,此时他周边围绕着数名学官、学生,他从越潜身上收回目光,侧头与身侧一名近侍低语,不知道是在吩咐什么。   昭灵敏锐捕抓到兄长的神情、动作,他的猜测和越潜一致:兄长多半是将人认出来了。   昭灵坐上马车,神情自若,一点也不慌乱。   卫槐驱车离开泮宫,越潜跟随在车旁,他目视前方道路,心里比较平静。被太子辨认出身份,他没有一丝惶恐,一丝不安。   淡定从容,是因为无所惧,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被处死。独特的人生经历,使他几次遭遇到死亡威胁,心态比常人豁达。   昭灵的手搭在大腿上,手掌握起又松开,他在思考应对。他有自己的盘算,并且能把握一些事情,身份赋予特权,需要时,他会好好利用。   睨眼窗外的越潜,见他神色如常,很少能见到他流露出情绪。昭灵知道这人血是温的,心是否是冷的,无从得知。   昭灵摒去杂念,问车边的人:“今日学得怎样?”   越潜回过头来,回道:“今日在圉场与御夫分辔御车,略有些心得。”   他话少,但说话时,有一份坦率,直言不拐弯。   昭灵对前头驾车的御夫说道:“卫槐,等他学会两驾车,还要教他四驾车。”   卫槐心里暗暗吃惊,仍回道:“是,公子。”   两匹马拉的两驾车便捷,适合运载物品,昭灵的近侍郑鸣平日就驾御这样的车。懂得驾驭马车,就能够在一日之间进城出城,往返别第,方便公子灵差遣。   懂得驾驭四驾车,那就能当公子灵的御夫了。   再怪异的要求,卫槐也会遵从,身为下人只能遵从主人命令。   马车抵达别馆,车身稳稳停下,车身上的鸾铃发出轻盈有序的声音,卫槐的御车技术相当高超。   越潜候在车后门,打开可以开闭的门板,扶住昭灵的手臂,搀他下车。   不知从何时起,原本随机分配给随从做的事情,而今都包揽给越潜。在昭灵的一众仆从眼中,越侍正得宠,如日中天。   昭灵走在前,越潜跟在侧,他手中拿着笔墨竹简等物品,跟随进入主院。   越潜把这些东西搁放在书案上,他走出书房,返回侧屋时,见到大浴间的门敞开,数名侍女鱼贯而入,拿着洗浴用品,正在为公子灵沐浴做准备。   公子灵唯有洗澡时,不会使唤越潜,也不会要他伺候,都是侍女服侍。   越潜回到侧屋,翻开衣笥,拿上衣物,打算去侧屋后头的一个小浴间洗澡。天气炎热,在圉场奔波大半天,手脸头发不只沾染灰尘,身上也有股汗臭味。   站在浴间里头,脱光衣物,把一瓢瓢清水浇在身上,用力搓洗,越潜脑中什么也不想。不在乎太子认出他后会做什么,公子灵又会怎么做,他人身受他人支配,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   早已经习惯不想,不思。   他极少会忆起幼年被俘时遭遇的事情,有时,也不去想在苑囿时的生活。   离开苑囿已经有数个月,他整体面貌变化极大,如今高大而强健,不见少年时的青涩,就像脱胎换骨一般。   提起水桶,清水从头浇落,冲去身上残留的皂角,清洗得一干二净,一尘不染。水液沿着眉宇,鼻梁流下,他脸轮廓线英隽,敛眉闭目时予人静穆感。单手抹去脸上的水渍,越潜的眼睛骤然睁开,眼瞳黑而亮。   拿来干净的衣服,一件件穿上,穿衣时,越潜突然想到同样在洗澡的公子灵。公子灵的浴间十分宽敞,布置讲究,有冷水和温水的管道,有个大池子。   他有不少侍女,那些年轻貌美的侍女服侍他洗澡时,会解下长发,只着轻薄的衣裳,她们有着曼妙身材,柔情似水。   周身水汽腾升,不着片缕的身形忽隐忽现,一双眸子朦胧而迷离,那不是女子的眼睛,是公子灵的眼睛。   “啪!”一声,越潜用手撞击浴间的木门,掐断令自己不适的联想。   一名女婢待在浴间外头,听见击打的声响,惶恐不安,怯怯问:“要添水吗?”   她约莫十五六岁,鹅蛋脸,眼角有颗泪痣。   木门内传出越潜低沉的声音:“不用。”   侧屋住着昭灵的侍从,家宰给侍从安排了女婢,这名女婢平日里就负责侧屋的杂务。   浴间的木门打开,越潜从里头走出来,他身上穿着宽广的衣袍,腰间没有系腰带,他的长发凌乱披散,头发又硬又黑,使他此时的模样粗犷。   越潜从女婢身边走过,他似乎是受某种情绪影响,行走的步伐很大,带着骇人气势。女婢惴惴不安,双颊因紧张而红润,因害怕而低眸,不敢直视对方。   越潜没有察觉自己吓着女婢,他面上神情阴晴不定,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女婢默默进入浴间,将里头的脏衣物装在木盆里,并清洗浴间。   窗外月如弯刀,昭灵坐在书案前阅读,越潜跽坐,陪伴左右。   灯架上的数盏灯将屋中这个角落照得十分明亮,越潜能看见昭灵衣服上繁复的纹饰,昭灵抬眼能看见越潜的鬓发。   四周寂静,两人不语,昭灵的心思一半在书上,一半在人身上,越潜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圆月,思绪飘远。   一片云渐渐遮挡住月亮,屋中光线发生变化,越潜收回眼瞳,昭灵从书中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此时交错。   昭灵从越潜眼角眉梢,那浅浅的柔和的痕迹,与及目光交错时细微的神情变化,猜测对方所思所想。   他读书读得倦乏,或者无所事事时,会去观察身边的越潜,突然问:“越潜,你故乡是什么样子?”   越潜大为错愕,适才,他的思绪确实去了远方。   “是座水城。”越潜不打算提起故乡,只有一句简单回复。   云水城,昭灵从书上读到过,也听说过,那是一座与众不同的繁华都城。   它有八道城门,其中四道是水门,城内还有六座码头,车船在城中穿梭,人声鼎沸,居民如云。   云越人极其擅长水战,攻陷云越都城本是件难上加难的事,为攻克云水城,融国倾尽举国的兵力,与云越人进行激烈的战斗,令尹之子甚至死于这场战争。   终于,云水城被融军攻陷,当时发生的事情,融国的史书有详细记述,史官总是秉笔直书。   大火在云水城的宫殿区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护城河上漂浮着无数士兵的尸体,血液染红河水,使河水发黑发臭数月……   把案上的帛书轻轻卷起,昭灵轻轻问:“你被俘的时候几岁?”   还从未问过他年纪。   越潜站起身,身高腿长,远超过灯架高度,灯火照不到脸,光影之下,他的眉眼深邃,面貌模糊。   “十岁。”声音不大,没有情绪。   两人以前做交谈,昭灵会避开提这些事,今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及。   越潜明显不想谈,昭灵却想要知道,又问:“你被俘后,又是如何抵达苑囿?”   “有时乘船,有时翻山越岭,行程二十余日。舱室狭窄闷热,山道难行,日夜兼程,仅有三分二的俘虏活着抵达苑囿。”像在讲述别人的经历那般,越潜话语里没有情感。   “公子还想知道些什么?”   越潜起身,走到昭灵身前,他黑色的影子拉得很长,黑影罩住昭灵,一双适才看不清的眸子,此时黑似深渊。   主院有两名护卫,只要昭灵喊一声,他们立即进来。   即便没有护卫,昭灵也不怕越潜,他抬起手,手指触碰越潜逐渐靠近的脸庞。   柔软而温暖的指腹,轻触脸颊,越潜的身形一滞,他缓缓地拉开距离,在昭灵手臂之外。   昭灵垂眸,看着案上的一盏灯,淡淡道:“你下去吧。”   余光见得跟前的人转身,朝门口走去,直至消失不见。   侍女熄灭灯火,昭灵卧床闭目,他似乎回到幼年,飞越南山,沿着浍水北岸,寻找到那栋熟悉的小草屋。   他落在草屋的窗上,欢喜地探出颗鸟头,探访越潜。   那时越潜还是个瘦而脏的男孩,衣衫褴褛,像个小野人。   他住在破破烂烂的草屋里,说着昭灵听不懂,难以捉摸的语言。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放心,不虐啾。   —— 第24章   棋盘上的棋子分成两种颜色, 一色白,一色绿,白的材质是玉, 绿的材质是绿松石。棋子如此贵重,棋盘也是,它底色是红色的髹漆, 上头绘着漂亮的金色凤鸟纹。   昭灵拈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 这一子试图侵入绿子的领地,充满进攻性。轮到太子, 太子执着一颗绿子,不慌不忙贴着白子下,他阻挡攻势, 巩固自己的地盘。   “听闻岱国又派来使臣了?来得可真频繁。”昭灵从自己的棋盒里取出一子, 他不急于落下,双目盯着棋盘, 一只手托住下巴做思考, 他还能一心二用,和太子闲聊。   棋盘上的白子绿子交错, 这盘棋下得复杂,在没官子之前,无法看出胜负, 太子内心盘算着,觉得自己胜算多,他执着棋子轻叩棋盘,说道:“这回派来的使臣是位公子,说是使臣, 如同质子。岱国弱小,存续不易,只能不停示好强邻。”   太子说的强邻,就是他们融国。   融国很强大,以前就是,尤其是吞并云越国后,国力更是强盛。岱国弱小,又处于融国和维国两大强国之间,处境很艰难。   “听闻岱君有好几个貌美的女儿,之前还想进献父王。”昭灵想了想,决定继续侵扰兄长的地盘,他落下一子,又在绿子的薄弱处进攻。   白子刚落下,气定神闲的太子立即做出应对,再次帖着白子落下绿子,阻断它的非分之想。   太子的思维敏捷,有很强的心算能力,昭灵棋艺不错,但这方面远不及兄长。   太子淡然道:“父王倒是想收,怎奈力不从心。”   昭灵托着腮帮子,正思考怎么才能从兄长那儿抢点地盘,兄长棋风严谨,很少露破绽。   忽然听到太子这话,昭灵低头偷乐,心想父王确实老了,身边美姬无数,实在忙不过来。   “别光说他人,你那个越人随从,明日就送回去作坊。”太子瞥眼正偷乐的弟弟,忽然声色俱厉。   昭灵心里早有应对的准备,他把棋子搁在一旁,嘟囔:“我好不容易带出来……”   今日回宫,就知道兄长肯定会提这件事,本来也没打算一直瞒着兄长,是想寻个机会再告诉他。   太子问:“你几时将他从作坊里头带出?”   昭灵含糊其辞:“有些时日,我不记得了。”   “我怎么听说,去年人就已经不在作坊。”太子不是听说,他想在都城里查点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太子自从发现昭灵的一名侍从极像云越王之子,便派人去简牍作坊找官吏问越潜下落。   他对越潜几时离开作坊,几时到昭灵这边都十分清楚。   昭灵对兄长的能耐相当了解,眼下唯有老实交代:“兄长还记得我小时候变成鸟儿,有个男孩救过我吗?”   太子回道:“记得。”   “那个男孩,就是云越王之子,我也是后来见到他才认出来。”昭灵正襟危坐,跟太子陈述。   太子的反应异常平淡,他还记得这件事,也还记得当年,他在苑囿见到幼年的越潜时,曾怀疑他就是昭灵梦中的男孩。   “阿灵本是梦中见到,又时隔多年,如何确定是他?”太子记性很好,昭灵做梦化鸟,在梦中遨游,那时才十岁,而今十六,有六年之久了。   昭灵回道:“我认得他眉眼,也找到他在浍水北岸居住的草屋,就是他。”   太子轻哼一声。   看来弟弟去年硬是要将越潜带出苑囿,原来是已经将人认出。   “兄长,我观察他许多,才敢让他当我随从。他为奴多年,性情沉稳恭和,从不曾流露怨怼之情。说是云越王之子,而今不过是我身边一个俯首帖耳的随从而已。”昭灵尽量把事情轻描淡化,仿佛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太子皱起眉头。   昭灵继续说道:“兄长是怕他伤害我,他不敢也不会。我和他相处日久,再清楚不过。”   虽说昭灵触碰不到越潜的内心,然而每日的相处,相伴,时不时的观察,昭灵深信这点。   昭灵言之凿凿,神情令人信服,太子平素又宠他,勉为其难,只道一句:“罢了。”   不就是一个宽恕一命,留着没杀的越人奴隶嘛,还能翻起什么浪花。   太子知道越潜在简牍工坊没待几天,就在藏室当奴工,有半年之久。还知道越潜被昭灵从藏室带走,也有一段时日了。   第二日早上,昭灵离开王宫,前往城郊的泮宫,越潜跟在马车窗外,他总在固定的位置,也总是沉默寡言。   从初春到仲夏,他始终在车窗外,无论是淋着雨,还是在阳光下曝晒,从来淡定从容,目视前方,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他知道吗?如果不是我极力保他,他已经被送往简牍作坊了。   昭灵睨眼身旁的随车人,心中如是想。   随车的越潜其实猜到了。   自己仍旧在公子灵身边当随从,没被处置,必是公子灵将他保下。   车厢里的少年,比自己还小两岁,他在融国身份极其尊贵,所以可以肆意妄为,随心所欲。   将公子灵送到泮宫读书,越潜与卫槐再次前往圉场。   经过数日练习,越潜已经能够独自驾驭两驾车,不用卫槐在身旁指点。   练习场地上,能见到越潜坐在马车上,手握辔绳,口发指令,操作两匹马儿前进或者后退,左转或者右转,人马如同一体。   卫槐看他驾车时表现出的娴熟技巧,心里不禁担心,要是将经验全都传授,日后公子灵的御夫,自己只怕是没得当啰。   卫槐暗暗想着,越侍两驾车已经学会,四驾车还没开始学,教四驾车时,传授他一些简单技能就好,必须把驾驭四驾的要点掖着藏着。   想着事,卫槐没再留意越潜和车,也没留意周边的情况。   夏日炎热,圉场的树木多,而且有遮阳的棚子,卫槐就躲在棚子下乘凉,他习惯与马儿相伴,十分喜欢圉场的氛围。   林间的凉风徐徐,蝉鸣使人犯困,卫槐靠着木柱坐着,打个小盹儿。   越潜仍在练习,他驾车跑上第五圈时,意外发现昭灵的身影,他几时来到圉场?   昭灵身边仅跟着一名侍从,是郑鸣。   直觉公子灵的目光朝自己这边看来,越潜不由地放慢车速,心想他这是从泮宫走过来吧。   圉场离泮宫不远,走路过来也还算方便,还没到傍晚时分,公子灵今日为何早早离开泮宫?   越潜和昭灵之间有一段距离,且隔着练习场地的数道木栏,不方便交谈,他继续驾车,往前行。   需要跑完这一圈,才能回到马厩那头,将马车交付马奴。   昭灵也正朝着马厩的方向走,他走的路是直路,而越潜还在绕圈,当昭灵爬上土坡,来到马厩前,越潜还在练习的场地里。   马厩位于湖畔的一座小山丘上,这里视野好,昭灵站在高处,眺望越潜驾驭的马车身影。   耳边传来一阵阵马儿的嘶叫声,听声来自马厩里头,那叫声痛苦,令人不忍。   昭灵对身侧陪伴的郑鸣道:“郑鸣,你过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是,公子。”郑鸣离开,进入马厩。   越潜的驾驭马车被茂密的树木遮挡,昭灵估算着,差不过该抵达马厩,他再没留意马厩里的马鸣,而是翘首以待。   从后方登上马厩所在的小山丘,越潜把车身停稳,便跳下马车,将辔绳交给马奴,他绕过马厩,朝昭灵所在的方向走去。   来到昭灵跟前,越潜上前行礼。   昭灵对越潜驾驭两驾车的御术十分满意,夸道:“不错,学有小成。”   “怎么只你一人,卫槐呢?”昭灵环顾四周,没见到卫槐。   卫槐歇息的地方,是马厩附近的一栋大棚,他躺在阴凉处,他的身影正好被建筑物遮挡。   越潜正要回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马儿凄厉的叫声,这叫声很不寻常,痛苦而激烈。   “是匹病马吧?”昭灵猜测是马厩里的马奴在为伤马疗伤,伤马疼痛难耐而大叫。   他听出是病马的叫声,其实也不难辨认。   在圉场待了数日,熟悉马叫声的越潜听出异常,他反应很快,立即回头往马厩里头探看,正见一匹马儿不知怎么得逃出隔栏,它像似突然受到什么惊吓,朝着马厩出口狂奔,险些将过道上的一名马奴撞倒。   马奴惊慌之下,仍不忘抓住马儿脖颈系的缰绳,他吃力拉拽,惊恐大叫,喊同伴相助。   越潜一眼认出是前几天的那匹伤马,这匹马儿在马厩悲鸣数日,伤情一直不见好转,它不再驯服,看着是已经发了狂。   越潜和昭灵就站在马厩门口,越潜原本想过去协助马奴制服伤马,见公子灵在身边,神情淡定,一动不动,他留下陪伴。   马厩附近有数名马奴,他们听到救助声,正纷纷赶来,确实也不用其他人搭手。   “你们快让开!我来制服它!”   郑鸣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他手中执着套马杆,一边挥动套马杆,一边朝两名赶来相助的马奴大声囔囔。   马奴半信半疑停住脚步,郑鸣朝挣扎的伤马甩动套马杆,他还真有些本事,一下子就将马脖子套住。   之前拽住马缰绳的马奴舒了口气,他松开一只手,擦了把汗。   眼看马儿已经被制服,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那匹马儿突然撅起前蹄,恶狠狠踢向站在它跟前耀武扬威的郑鸣,又撞倒迎面而来的两名马奴,它摆脱制服,发疯般地冲出马厩。   刚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马儿已经朝越潜与昭灵直奔而来,马儿的腹部有一大片皮肤溃烂,那伤口触目惊心,它伤痛难受,不停嘶叫。   昭灵大吃一惊,但并不慌乱,他瞥见身侧堆如小山的草料,打算往那儿躲避,越潜意识到来不及,马儿的速度极快,眨眼功夫,他和公子灵就可能被马儿掀翻在地。   偏偏他们正好站在马厩门口,而且之前还大意了,没有挪动位置。   如果自己单独面对一匹病马,越潜可以躲避,但盛装的公子灵跑不掉,避无可避。   这些念头在脑中飞快闪过,还没做出决定,越潜已经扑倒昭灵,他动作迅猛,马蹄从他的脑袋上跃过,在这一瞬间,越潜本能地用手臂护住昭灵的头。   马厩就建在小山坡上,坡身倾斜,越潜扑倒昭灵的同时,两人也因为惯性而不停翻滚,直接滚落至坡底。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谢谢大家的相伴,突然有点感慨。   ——感谢在2021-06-04 11:02:48~2021-06-05 23:3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叙清风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喵嗷喵 2个;狼行拂晓、琴古、叙清风、伊宝、一花一世界、闪耀星辰、苗苗pa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枝留月 10瓶;夢中鸟、佛系看文 2瓶;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病马狂奔, 即将迎面撞上,昭灵躲避不及,惊慌下还未做出反应, 倏地就被人扑倒在地。   昭灵听见马儿的嘶鸣声,如此近,如同贴着耳边, 与此同时,一只臂膀挡在他头上, 护住他的脑袋。   鼻子闻到牲畜的气味,病马瞬间从他们上方跃过, 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开。   还未来得及舒口气,昭灵便觉得天旋地转, 他正在不停地从高处滚落。   一顿翻滚, 直滚到土坡底部,这样无法抑止的动作才停下。昭灵摔懵了, 有一小会儿处于迷糊状态, 当他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他发现自己在越潜怀中。   越潜的一只手臂紧搂他腰, 另一只手臂护在他头上,并用身子严严实实将他罩住。   被护在怀里的昭灵毫发无损。   越潜就没有那么幸运,他的双臂都是伤痕, 左手臂上有大面积擦伤,皮破血流。   “越潜,放开。”   紧勒腰身的手臂强而有力,使昭灵感到呼吸有点困难,而周身传递来属于越潜的体温和汗味, 也使他感到一丝慌乱。   越潜自然不是有意搂住不放手,和昭灵一起落至坡底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抬头往坡上看,寻觅那匹病马的踪迹。   他仍处于警惕中,无暇顾及它事。   病马已经被马奴和卫槐等人一拥而上制服,它被按倒在半坡上,哀哀鸣叫。   “放开。”   听到昭灵的声音,越潜立即把人放开,他没留意自己把昭灵抱得如此之紧,也没意识到,他一直用手臂护住昭灵的头。   腰间的手臂松开,昭灵得以动弹身体。   昭灵从地上爬起,整理衣容,早已恢复镇静,他没低头去看越潜,而是抬头直视坡上的人和马。   明明留意到越潜左手臂上有大片擦伤,那只护着他头的右手,五指关节伤痕累累。   昭灵不像表面上那么镇定,内心有些情绪起伏,他加快脚步上坡,并平复情绪。   外头这么大的动静,圉官早闻声赶过来,他见到公子灵在场,并且听见卫槐在说马儿逃出马厩,差点撞上公子,圉官吓得脸色灰白。   圉官跑到昭灵跟前,猛地跪地,磕头谢罪,嘴里念叨不停。   昭灵没理睬他,而是越过他去看那匹被按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马儿,他问郑鸣“怎么回事?”   在场那么多人,昭灵谁也没问,就问郑鸣。   他遣郑鸣去马厩看视情况,没一会儿,病马就从隔栏中逃脱,郑鸣显然是目击者。   郑鸣听见公子问他,心里发虚,额上冷汗直流,强作镇定,他曲膝在地,手捧腹部,声音虚弱:“公子,臣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听见马奴喊叫,臣见墙边正好有只套马杆,想着不能让它伤及公子,臣鼓足勇气上前,甩出套马杆将它牢牢套住,不想还是被这头畜生挣脱了。”   “臣腹部挨那畜生一脚,当场疼得喘不上气,几乎要晕厥。臣失职,臣没能及时搭救公子,请公子治罪!”郑鸣并不是佯装受伤,他越说脸色越苍白,手指痛苦地拳起。   “这匹马本来关在马厩里头治伤,有马缰,有隔栏,怎么会逃脱?”卫槐心中狐疑,扫视跪伏在地上的数名马奴。   马厩的隔栏很高,马儿不可能跃出来,再则,只要把马绳拴好,也不会出现这种事。   察觉卫槐目光移到自己身上,郑鸣低着眉,避开目光,低声道:“或许是哪个马奴疏忽大意。”   跪在地上的圉官,恨不得两眼一抹黑,他膝行到昭灵跟前,颤颤巍巍道:   “公子,小臣该死!定是这些蠢奴,驴奴没看好马,使这头畜生冲出马厩,顶顶撞公子!”   “小臣小臣这就杀了看马的马奴,宰了这头畜生!”圉官这句话是发自肺腑,觉得自己非常无辜,都是受奴人和病马所累。   昭灵弯下身,伸手抚摸马头,他的动作温柔,对于圉官的话,他则置若罔闻。马儿的腹部有大片溃烂,伤口很深,它眼睛幽幽,不停抽着气,昭灵知道这头牲畜痛苦不堪。   抬起头来,昭灵扫视那几名衣不蔽体,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马奴,他表情淡漠。   昭灵朗声道:“卫槐,了结病马性命。”   卫槐应声:“是,公子!”   这匹马已经救不活,所有的医治方法都试过了。   马厩里头就有一把砍草料的大刀,卫槐取来大砍刀,圉官等人按住病马身体。   手起刀落,鲜血飞溅,马儿发出最后一声悲鸣。   与其让它继续遭罪,不如早点结束它的痛苦。   从昭灵登上土坡,越潜就尾随而来,他一直都在。卫槐杀马时,越潜按住马脖子,马血溅在他脸上,他的神色十分凝重。   马被处决,该轮到马奴了。   这些蓬头垢发,衣衫褴褛的马奴,脏污的脸庞上,两颗黑色的眼珠流露出深深地绝望,和对死亡的恐惧。   曾经,越潜也是奴隶中的一员,看着这些卑贱的马奴,一向没有情绪的脸上也起了些许变化。   杀死病马后,昭灵似有些疲意,他瞥眼瑟抖的马奴,对卫槐道:“回去。”   圉官先是一愣,继而激动地猛磕头,叫道:“公子宽仁大度!多谢公子饶恕他们性命!”   虽然是群奴隶,被杀光了他还怎么当圉官,总不能自己喂马吧。   卫槐驾车,越潜随车而行,郑鸣伤重,被留在圉场救治。   车厢里,昭灵回想在圉场发生的事,当病马即将撞上他时,越潜奋力扑来,将他扑倒在地,两人一起滚落山坡。   他不动声色地,悄悄地去看越潜手臂上的伤,血已经不再流,凝固了。   伤口没有做清理,凝固的血液混杂着沙土,糊在伤口上,这样的伤势不重,但会很痛。   越潜没有在意,仿佛伤不存在,在圉场时,他甚至没有用清水清洗伤口。   为何不在意,对他而言,只是小伤。   昭灵目光从越潜的手臂移开,心中仍在想:他为何救我?   在同时危及自身与他人时,人们会选择自救,而不是救身边的人,这是本能。   那日在猎场,见越潜救下同伴,用自己的身躯挡住野牛,那么奋不顾身。   他的血是暖的,心也暖。   被越潜护在怀中,与他一同躺在散发着青草与泥土味的土坡下,两人贴靠在一起,昭灵回想那时,听到自己嗵嗵的心跳声。   黄昏凉爽的风拂过脸庞,吹动耳边的发丝,昭灵睨眼越潜的脸,心中有一份微妙之情。   回到别第,越潜更换衣服,他抬起手臂,才记起手臂上的伤口。   女婢端来一盆清水,越潜清洗伤口,虽说是皮肉伤,血流不少,清澈的水面浮起一层血色。   在苑囿,越潜身上经常有小伤口,被鱼网割破手指,被鱼鳍扎伤手心,被荆棘刺伤脚板等等。越潜不会喊疼,也不放心上,他自愈能力强。   但只要被常父发现,常父还是会去采来草药,在石板上碾碎,贴敷在越潜伤口上。   清洗好伤口,越潜擦去水渍,卷高袖子,再不予理会。别第附近不见有野生的草药,而越潜也没打算敷药,皮肉伤总是能自己好。   “越侍,公子唤你过去。”   侍女前来传话,她站在门口,带来一阵清香。   越潜放下袖子,跟随侍女前去。   侍女将越潜带往寝室,公子灵正在更衣,滚落山坡时,他没受到一点伤,但衣服沾染泥土。   公子灵刚穿上一套打底的衣物,露出白皙的脖颈和手臂。   越潜已经习惯看到更衣的昭灵,目光不至于无处安放,他淡定地走到昭灵身边,背对他的昭灵突然出声:“你刚在圉场救我,应该赏你,想要什么奖赏?”   只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越潜。   越潜没有作答,他救公子灵,可不是为了奖赏。   侍女为昭灵穿上一件衬袍,衬袍高高的领子遮挡住脖颈,窄口的袖子藏住手臂,昭灵张开双臂,由着侍女帮他穿戴。   终于穿戴整齐,昭灵转过身来,看向仍不做声的越潜,目光落在他左臂的袖子上,问:“想好了吗?”   越潜道:“某往日曾得公子相助,无需奖赏。”   他自称“某”,从不称“臣”,想来救他的时候,也没觉得是在救主人。   昭灵觉得越潜有时真是不通人情,命令道:“手伸过来。”   此时不知道对方是要做什么,越潜将右手递出。   昭灵纠正:“左手。”   换做左手。   昭灵执住越潜的左手,拉高袖子,看到刚清洗过的伤口,伤口未做包扎,渗出血水。   他难道没有痛觉吗?   “叫家宰找名药师来。”昭灵吩咐侍女。   侍女匆匆离开,去找家宰。   昭灵没做过粗活的手指光滑柔软,手指间传递暖意,那种软而暖的感觉,像似鸟儿贴近肌肤的羽毛,越潜心中感到异样,把手抽回。   昭灵站得很近,两人对视,越潜第一次发现这人个头不矮,而且已不是先前清瘦的少年体型。昭灵平日里营养极好,个高腿长,身体康健,已经像个成人。   往时,越潜很少观察昭灵,一直只当他是个任性妄为的少年。   对方把手收回,使昭灵一时的热情无处托付,那热情很快消散无痕。他似乎觉得无趣,不再理会越潜,走至镜台前坐下,让侍女为他束发。   不知道家宰去哪里叫药师,恐怕是进城去,许久都没过来。   越潜跽坐在一旁,看侍女为昭灵束发,他很有定力,身子一动不动。   终于,家宰领着一名药师过来,家宰站在门外复命,昭灵叫药师进屋。   药师当着昭灵的面,为越潜左臂的伤口上药,他做事很细致,动作娴熟。   当冰凉的草药敷在伤口上,起到镇痛作用,带来舒适感,越潜忽然想到常父。想到幼年住在苑囿,日子十分艰苦,每次受伤,为他上药,包扎伤口的常父。   公子灵的脸凑得很近,他神情专注看药师上药,包扎。   越潜感到很荒谬,他因公子灵唤药师医治他的举动而联想到常父。   两人如何能相提并论。   荒谬的何止是这件事,当意识到自己手臂上的擦伤,手指关节上的擦伤,都是救公子灵时,为保护他而受伤,越潜感到困扰。   当时无意识下的举动,根本没经过脑子。   窗外月明,月光昭在枝头,夜深寂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虫儿叫。   昭灵躺在床上,烛火映着他的眉眼,越潜跽坐在床旁,手捧一卷帛书,将内容念出。   这卷帛书记载的内容,在越潜看来颇为无趣,都是一些神话传说,虚无缥缈。昭灵很喜欢这类离奇的故事,他今夜很有闲情雅致,甚至对越潜下达一个命令,即为自己读书。   越潜识字不全,幼年受的教育很短暂,遇到他不懂发音的字,或者读错的字句,昭灵还会指导,纠正。   “山鬼居南山之麓,以辛夷为冠,腰佩女萝,昳丽多情。覃公猎浍水,遇山鬼于荻沚……”   越潜读至此,稍作停顿,他端详帛书上绘制的山鬼图,发觉南山山鬼的模样不像似女子。   心里有点疑惑,即便如此,他继续往下读,语调仍是平常。   读至覃公夜间化作凤鸟,飞往南山与山鬼幽会时,越潜心里头暗暗吃惊。   在这个故事里,还讲述覃公的身份,他是融国的第一代君王。   看来正是因为覃公能化作凤鸟的传说,从而融国人以凤鸟为神鸟,融国王族以凤鸟为族徽。   越潜联想到自己年幼时,在苑囿遇见的那只凤鸟,很通人性,它会不会是由人变化?   这一想,又觉得荒诞不经。   抬头去看听故事的人,才发现昭灵已经睡去,睡容安和。   因为信任,而毫无防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5 23:32:17~2021-06-06 22:0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孤独、旖旎 2个;Kissfox、琴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issfox 20瓶;夢中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王宫附近有一片整齐规划的区域供王宫奴仆居住, 这片区域被称作下房。昭灵回宫时,越潜就住在下房,在无数房间中的一个单间里。   他住的房间较宽敞, 家具也齐全,算是下房中的上房了。   天将黑,越潜躺在床上歇息, 听到院墙外车来车往,院中人语声不绝。   无聊时, 越潜会偷听院中的奴仆交谈,下房的房间建得密集, 隔音又不大好。这些奴仆服务于王宫,不少能出入王宫禁地,知道宫里的许多事情。   譬如国君的宠姬申姬一直想怀孕, 甚至不惜求助巫女;譬如莫敖(官名)的儿子目中无人, 竟敢驾车在宫道上驰逐,被乘车路过的太子训斥, 并命人鞭打;譬如中大夫郑昌曾是照顾公子灵起居的保官, 有个孙子叫郑鸣,诸如此类的事。   偶尔越潜也会听到他真正感兴趣的内容, 关于云越的消息,一点一滴,对他都弥足珍贵。   今日, 越潜仍旧在听院中人闲谈,聊的大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但就在这些人絮絮叨叨的说话声里,夹杂着几声鸟叫声。   在苑囿长大的越潜能辨识许多鸟类的叫声,这几声鸟叫不是城中的喜鹊杜鹃等鸟儿发出, 而是山林里珍禽的叫声。   越潜骨碌爬起身,推开房门,寻声而去,在东侧的一间屋子里,找到声音的来源——一个捕鸟的老奴,他携带着一只装珍禽的大鸟笼。   屋中灯火昏暗,只模糊见得一个干瘦的老头背对着门,床边放着一只大鸟笼,笼子里有一对珍禽。老头正坐在床上整理衣物,他遭过刖刑,一只手缺失手掌,但不影响做事,动作仍很麻利。   越潜唤道:“姜刖!”   几乎每年,姜刖都会进宫,亲自向国君献上他捕获的观赏鸟类。为国君捕鸟,是他的职责。   姜刖闻声回过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年轻男子,此人身穿侍从服饰,衣冠楚楚,他没认出来,也不敢认,只是问:“我们认识?”   “是我,越潜。”越潜猜到自己变化极大,走到灯前,自我介绍。   姜刖起先那表情不可置信,渐渐认出眉眼,激动地抓住越潜的手,惊呼:“啊,阿潜!”   他把越潜上下打量,又惊又喜:“阿潜,真是你!我只听说你被人带走,却不知你如今也在王宫听差!”   “姜刖,自我走后,常父还好吗?”越潜最在乎的,莫过于这件事。   姜刖拉着越潜到床边坐下,与他交谈:“老常还是一样,就是腰不大好,老毛病你也知道。”   “我今儿见着你,回去得跟老常好好说说,他常念叨你。”   姜刖见着故人,心中高兴,说个不停:“自你走后,樊鱼搬去和老常住,我起先还错认他是你,还以为你怎么回来了。”   姜刖和樊鱼以前不熟,后来樊鱼跟常父住一块,才熟络起来。   对方不停说,越潜一直听,十分专注,就像怕听漏一字,来自苑囿关于故人的消息,是何等珍贵。   若是今日公子灵没有回宫,仍住在别第,越潜可能就遇不上姜刖,两人想要相遇,恐怕得再等一年。   姜刖举起油灯,将越潜的衣冠照了又照,他很唏嘘:“你如今享福啦,我早就说你有出头的一天,不像我们这些老骨头。”   他难免自哀自叹一番。   越潜默然,低眉垂目。   “唉,我怎么就抱怨起来了,我该高兴才是。”   姜刖一扫面上的惆怅,忽然欣喜道:“今日见到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不知从哪里得来一笔横财,说要赎我,让我跟老伴回去养老。我而今快六十岁,年老不中用啦,趁着这次献鸟,正好跟国君请辞,国君应当会允许。”   听到这话,越潜立即问:“可以用钱赎出苑囿奴?”   姜刖一愣,点头:“可以。”   “你想又病又老的奴人,能有什么用处。不过,你要是想救老常,得有一大笔财物才行,还得有门路!”姜刖猜测到越潜想做什么。   姜刖劝道:“你能逃出苑囿,就别再回去,那不是你能拿出的钱财。阿潜啊,你好好活着就行。”   “常父常跟我唠嗑,说他老死就等于归家,魂儿啊就逃离了,魂归云越和妻儿团聚,他看得开。”姜刖揩去老泪,心里有对生老病死的忧伤,自个年老一身病,也常觉得没有多久活头。   越潜岂能不管,此时心里犹如翻江倒海一般。   魂归云越,与家人团聚,那是无数正受奴役,或者死在押往融国路途的越人心愿。   屋中一盏小灯,灯芯燃去大半,两人坐在一起,姜刖谈了许多自越潜离开后,苑囿里发生的事情。   从他讲述中知道,如今苑囿的奴人已经有一百余人,这些奴隶大多是越人,他们从事的不只是捕鱼,还有伐木,割漆。   “阿潜,我听新来的越人说,如今云越人有个土王,名叫黎佗,是你亲戚吗?”姜刖压低声音,说前不忘朝木门瞟一眼。   门关得很严实,他又特意压低了声音。   “不知是何许人,多半是南郡梦泽一带的夷人酋长。”越潜的语气很平静,而今的土王不仅不是家人,而且毫无关系。   梦泽一带住着夷人部落,那地方不是湖泊群,便是原始森林,没有得到开发,当地人的生产较落后,文化也比较原始。   融兵攻陷云水城后,云越国的一些百姓向南遁逃,有的进入梦泽,与夷人杂居。   越潜的父兄死后,云越政权就已经结束了。   第二日清早,越潜与其他随从正要去宫门外听候主人差遣,道遇驾车的郑鸣,郑鸣踌躇满志,拍着车上物品,大声喊道:“今儿公子和太子前往宗庙祭祀,你们随我回别第!”   马车上载着满满一车物品,显然这些物品也要运去别第。   自从上回郑鸣在圉场被病马发狂踢伤,已经有好一段时日没出现,一直在家养伤。今儿见到他又是那幅得意洋洋的模样,看来腹伤已经好了。   “越潜,上车。”郑鸣招手,示意车上坐。   他平日里挺自傲,瞧不起其他随从,不知道今日这么亲好是想做什么。   越潜自若登车,在郑鸣身边坐下。   “你可知道我车上装得是什么吗?”郑鸣把车上盖的布掀开一角,露出两件青铜器,看器型是鼎簋。   “重器!满满一车重器!”   郑鸣自问自答,十分激动:“我这车是第一车,后头还有。”   “全都是君夫人从国君那儿讨来,赐给公子的东西。”   “君夫人说公子已经长大,今后得当大人看待。君夫人真是细心,什么都有,有装梳簪的漆盒,有压镇席子的玉镇,有衣盒漆案,还有吃饭的簋盘,饮酒的尊爵羽觞,就连衣服,也有好几箱……”   郑鸣讲述时满面春风,仿佛这些东西不是赐给公子灵,是赐给他。身为公子灵的侍从,主人受国君殊宠,下人也能跟着鸡犬升天。   越潜只是听,没应和。   郑鸣面上热情,暗自往越潜身上瞥,目光难掩蔑意。   他一直没想明白,如此一个寡言木讷的人,怎么就特别讨公子的欢心。   抢了自己贴身侍从的位置不说,今后公子受封前往采邑,怕是也要抢自己陪臣的位置。   光顾着说话,郑鸣没留心路面,马车穿过集市时,险些撞上一个在道上奔跑的小孩,惊得郑鸣大呼小叫。   撞伤小孩不要紧,装坏车上的物品,那才是大事不妙。   小孩早已经吓懵,被追赶而来的妇人紧搂在怀里,一长一幼伏在车轮旁,知道顶撞贵族的马车,心中惶恐。   “打哪来的顽童,你知道我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吗?你不要命了!”   郑鸣跳下车,把人一顿训骂,抬脚就要朝那名妇人身上踹去,被越潜一把拽住。   “先把车上物品送去别第,避免再生事端。”越潜劝阻。   郑鸣心里头不大痛快,想扯开被越潜拽住的胳膊,暗暗吃惊对方的力气真大,根本扯不到。   只得作罢。   郑鸣悻悻然上车,也不再说话,只顾驾车。   马车驶出城门,行驶在郊外的山路上,为减少颠簸,郑鸣车速缓慢,路上无聊,他憋了许久,忍不住又开口说话:“越兄弟平日瞧不出来,好大的力气。”   越潜平淡回道:“我在藏室当奴工,每日搬运竹简,力气小也干不了活。”   郑鸣故意做出钦佩的样子,赞道:“难怪我先前跟守藏史提起你来,守藏史还夸你咧。”   越潜道:“景大夫待下人素来亲和。”   看来郑鸣试图从收藏史景仲延那儿摸查越潜的底细,只是没能成功。   郑鸣挑了挑眉,跟越潜套近乎:“越兄弟,以前我不好问你,咱们兄弟也认识多时,你就教教我,怎么讨公子欢心吧。”   他还真是把越潜问住了。   郑鸣见他面有难色,催促:“你别掖着藏着,快说。”   知道不说点什么,对方只怕是要纠缠不清,越潜回道:“我没有一技之长,不知公子为何对我青眼相待。”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越潜其实有猜测。   郑鸣还真信了,毕竟在他看来越潜就是个奴工出身的人,什么能耐也没有。   “我就说嘛,我哪里比不上你,就因为你是越人。”   郑鸣抖动手中的马缰,神色傲慢,嘴里头不停抱怨:“现而今的公子大臣,家家都有越人厨子,越人舞姬,你们越人可真有能耐。”   越潜眼眸冷似冰,由着他说,类似的侮辱话语,他在苑囿时,从士兵口中听过许多。   融兵把云越故地的平头百姓俘做奴隶,输送至融国都城,这些人妻离子散,背井离乡,哪个是出于自愿。   马车终于驶进别馆,郑鸣跳下车,大声吆喝,叫院中的厮役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公子灵不在,他对待别馆里的下人态度飞扬跋扈。   郑鸣的马车抵达别馆没多久,一支同样运载物品的车队出现在别馆外,负责押送的人是一名涓人,也就是宫中的内侍。   涓人带来整整六车的器具,令人目不暇接,不只是器物,还带来数名乐师与三名能歌善舞的美姬。   午后,公子灵返回别第,郑鸣伺候在旁,他将一册记载着器物和乐师美姬的名册递上,殷勤道:“臣听涓人说,三名美姬都经过精心调教,能歌擅舞,不仅精通融舞,还擅长岱国的鹤舞。”   昭灵把名册翻了翻,随手掷给郑鸣,漫不经心道:“知道了,还有其他事吗?”   他对待下人一向宽厚,态度也较亲和,但今日对郑鸣说话时,语气明显比以往冷漠。   郑鸣心里有鬼,惴惴不安,心想那日在马厩偷放病马的事,莫不是被公子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6 22:03:33~2021-06-07 20:3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花一世界、琴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短尾巴的羚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越潜和一名侍卫齐力将一件笨重的漆绘木鹿搬进库房, 这件物品原本摆放在公子灵的书房里,如今从内府送来一大批新器物,它便被替换下来, 存进别第的库房。   漆绘木鹿跟真鹿同等大小,除去一对长长的鹿角是真鹿角外,身体的其它部分都是木料构成, 却制作得栩栩如生,如同一头具有生命, 能闲逛山林的野鹿。   这是件珍贵的漆器,它的制作工艺复杂, 先在成型的器物上髤漆,再将髤漆好的器物施上不同颜色的漆绘,绘出云气文, 花纹, 凤鸟纹。   不只如此,木鹿身上的一些地方还采用贴金箔的装饰技法, 使得它光彩照人。   漆绘木鹿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是件官坊的器物。   即便它如此贵重,仍因为有更精美的一批内府器物到来, 而退居别第的库房。   同时被替换下来的物品还有许多,大多已经躺在库房里,它们是漆器, 也有象牙器,青铜器。   越潜和侍卫将漆绘木鹿搬运至库房角落,库房中的两名厮役立即过来,他们围着这头鹿忙碌,小心翼翼为它包上遮挡灰尘的布, 并用绳子束绑。   库房昏暗而闷热,里头忙碌的厮役满头汗水,越潜匆匆出库房,他得继续搬运物品,刚走出不远,忽然见家宰捧着一只漆盒从公子灵的居室出来。   家宰边走边四处张望,像似在找什么人,他走的方向不是库房,而是去侧屋。   瞧见迎面而来的越潜,家宰连忙招手:“越侍来得正好。”   家宰把手中的漆盒向前递,示意就是要给越潜。   还没等越潜做出反应,家宰已经来到他跟前,把漆盒往他怀里塞,说道:“这是替换下来的旧物件,老奴本要将它拿去库房,公子看见后,说要赠予越侍。”   越潜迟迟才接过,箱中的物品不重,猜不出装的是什么东西,问道:“里头是何物品?”   两人交谈时,身边不时有人搬东西经过,家宰对越潜使眼色:“越侍回屋自己看,捧好别摔坏啰。”   有这样的好事,任谁都会欣喜若狂,家宰留意到越潜面上没有喜悦之情,那模样看着还有些困惑,他莫不是不想要?   见越潜终于拿着漆盒离去,家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难怪其他人心生嫉意,公子屡屡送他东西,就是我看着也眼馋。”   回到屋中,越潜打开漆盒,漆盒里头装着一套完好的漆耳杯,总共五件。这是酒器,用来喝酒的。   这套漆耳杯有使用过的细微痕迹,整体还很新,杯身黑底金花,色彩灿烂映辉。它的工艺和漆绘木鹿如出一辙,可见也是出自内府的精品。   即便它是被替换下来的旧物,仍然很贵重。   由国君赐予的整整七车崭新而华美的器物,它们使昭灵的居室更显华贵,使食案上的餐具更为考究。   夜晚,室内灯如昼,屋中人影幢幢,一阵歌舞声从屋内传出。   乐师极力在新主人面前展示自己高超的演奏技巧,吹奏得十分卖力,美姬也使出浑身解数,只愿能得到主人的顾盼。   可惜主人反应平淡,似乎谈不上喜欢,也缺乏兴趣,他连那三名美姬之中,哪个最美,哪个舞跳得最好也没留心。   要是说对什么留心,那应该是越潜。昭灵注意到越潜注意力全在美姬身上,看得目不转睛。   今晚,郑鸣抢得伺候昭灵就餐的机会,他分外殷勤,事事争先。   昭灵喝下一口汤,瞥眼在一旁侍立,观看舞乐的越潜,唤道:“越潜,切肉。”   案上食物众多,其中有一盘烤肉。   越潜闻声过来,执住餐刀将烤肉切成片状,再递到昭灵跟前。   “细切。”昭灵似乎很不满意,将盘子推回。   往时都这么切,不知他今日为何有别的要求。   “还是让臣来。”郑鸣连忙过来,从越潜手中抢走餐刀,二话不说,开始忙活。   同样是公子灵的侍从,一同在场,公子灵唤越潜却不唤他,郑鸣心里头不畅快。此时见越潜愚笨手拙,惹得公子灵不开心,他才觉得舒心。   越潜退到一旁,无所事事,继续观看美姬跳舞。   在场的侍女被舞蹈吸引,流露出羡慕之情,站在门外的厨子们甚至偷偷往屋内探头,看得如痴如醉,可见越潜的反应很正常。   三名盛装的美姬令人着迷,她们的舞蹈轻盈而优雅,如梦似幻。   郑鸣细细将烤肉切碎,明显下了功夫,每一块肉都切成同等份,他将盘子摆在昭灵跟前,殷勤道:“公子请慢用。”   昭灵这时才正视郑鸣,他的眼眸清亮,像似能看透人心。郑鸣心虚地挪开视线,眼睑下垂不敢正视,他手心里都是汗,偷偷往袍子上擦。   “你的伤好了?”昭灵问得意味深长。   没想到公子会突然提起这件事,郑鸣越发心慌,他抑止住慌意,躬身低头,声情并茂道:“臣感激公子挂念!如今臣身体已经康健,能继续伺候公子了。臣在家二十余日,度日如年,日日夜夜无不是在思念公子。”   昭灵显得漫不经心,说道:“大可不必。”   说完话,还挥了下手,示意郑鸣退到一旁去。   公子的态度确实比以往冷漠,难道是被公子知道了那日马厩病马出逃的隐情?郑鸣惴惴不安,疑神疑鬼,甚至没心情观看美姬跳舞。   昭灵夹起一片烤肉,放口中慢慢咀嚼,觉得索然无味,又往越潜那边睨上一眼。本来也没想吃烤肉,只是找个差遣越潜的借口罢了。   美姬还在起舞,从摆动的双臂,高仰的脸庞,白皙细长的脖颈看,跳的正是岱国的乐舞——鹤舞。美姬面若桃花,身段轻盈似山中的精灵,她们是如此美丽,让观看者挪不开眼睛。   昭灵还是觉得一般,他贵为一国的公子,见过太多美丽的女子,也见过最精彩绝伦的舞蹈。   不像身旁某个没见过世面的俗人,毫无定力。   侍立在昭灵身边,越潜观看的位置极佳,他对这三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并无邪念,只是觉得舞乐令人身心舒畅。   人世间有许多美好的事物,有许多细腻的,美妙的感觉。以前在苑囿,离得太遥远,难以触及,不曾品味,而今这些感觉正在慢慢复苏。   生而为人的感知,正在逐渐恢复。   夜深,满案的佳肴早已经撤去,歌舞也已经停歇,庭院昏暗而寂静。   昭灵寝室里的灯仍亮着,昭灵正与越潜坐在棋盘潜对弈,此时,屋中还有两名侍女。   棋盘上摆满棋子,一色黄,一色白,白的是白玉制的棋子,黄的是黄玉制的棋子。   昭灵坐姿随意,棋也下得很随意;越潜跪坐,姿势端正,他目视棋盘,神情专注。   往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刚放好,越潜就听见昭灵提醒声:“你棋子落这里的话,不出十手,你这边十二颗棋子都将是我囊中物。”   越潜刚学会下棋,不过他挺有天赋,经昭灵提示,他计算出正确的落子位置,问道:“可以悔棋?”   昭灵回道:“不许。”   一局棋下完,昭灵和越潜一同整理棋盘上的棋子,两人的手指都在棋盘上移动,无意间,双方的手指突然相触。越潜反应极快,却又若无其事那般将手移开,面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昭灵对越潜的观察入微,见到他扔下棋子,缩回手的反应。   没再继续清点棋盘上的棋子,越潜已经算好,他输了,又一次。内心颇感意外,公子灵的棋风锋芒毕露,好战嗜杀,与儒雅随和丝毫不沾边。   昭灵当然知道胜负,平日在泮宫里和其他人对弈,就没有几个学生能下赢他。   和越潜对弈,昭灵故意不让子,把对方狠狠宰杀。   “不下了。”昭灵站起身来,伸展腰身。   越潜跟随起身,感觉双膝因长时间跪坐而发麻。两人不知不觉下了那么久的棋,此时已经快到子时了。   侍女过来收拾棋盘,越潜仍在棋盘边上,于是伸手相助,帮捡拾棋子,他待女子态度较温和。昭灵看着越潜的身影,说道:“你连输我两盘棋,我是不是应该罚你?”   两名侍女拉袖子掩嘴笑,她们服侍在昭灵左右,对经常出入昭灵居所的越潜相当熟悉,是老熟人。   昭灵环视四周,说道:“去将床铺好。”   越潜应道:“是。”   铺床这种细活,一向都是侍女做,就是一些主人入睡前的准备,燎香,整理床铺,放床帷等事。   越潜常见侍女为昭灵铺床,没什么技术含量,他自然也会,只是做起来没有侍女那么细致。   等越潜忙完事,侍女已经帮昭灵脱去衣物,解下发髻。披散着长发,身穿贴身衣物的昭灵走至床边,既是越潜身边。   越潜低头,退出床帷。   昭灵爬上床,看着床帷外站立的修长身影,越潜立在那儿。   忽然有种念头,想留他,想让他就这样一直留下来。   昭灵道:“越潜,下去。”   帐外的人影立即应声:“是”,很快离去,并消失不见。   侍女关上房门,熄灭灯架上的数盏灯。   帐内灯火昏黄,昭灵想像越潜走出屋子,穿过庭院,返回侧屋的情景:他身上披着月光,身形颀长,英武刚健。   夜已深,除去轮值的护卫,几乎所有人都在沉睡,越潜匆匆洗个澡,从浴间里出来。   他披着发,光着膀子,昏暗中,他的身影显得特别高大。   越潜走出阴影,扬起沾有水渍的脸,月光映在他刚毅而英隽的脸庞,照在他结实而强健的肩臂上。   此时万籁寂静,就连虫鸣声也不闻,四周死寂。   越潜回到自己的寝室,擦干头发,躺在舒适的床上入睡。   这一夜,越潜梦见自己化作一条青蛇,在山野出没。   在别第入住,他夜里经常会做化蛇的梦,可能因为别第建在郊野,靠近山林。梦中化蛇这种事,越潜早已习以为常。   青蛇在林地里不停地爬行,它似乎受到什么东西驱使,在急切地寻觅着什么,焦躁而不安。   来到一口水塘边,青蛇遇到了今夜的第一头猎物:一只蛙。   以往只有饥饿时,青蛇才会捕猎,但今夜不同以往,它受某种原始本能的驱使,袭击这只在月下求偶,呱呱叫的青蛙。   黎明时分,青蛇又逮住一只野兔,当蛇牙从野兔脖颈移开时,野兔瑟瑟发抖,它吓懵了,甚至忘记逃跑。   青蛇稍稍控制住情绪,但它的焦躁仍未平息,也不知道该如何平息。   凌晨,从梦中醒来,越潜浑身燥热难耐,他的衣服被汗水浸透,几乎能拧出水来。脱去上衣,越潜出门,到井边提上一桶水,从头顶往身上浇。   他还不大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也没放心上,还以为是夏夜里,屋中闷热的缘故。   这件事并没有困扰越潜,降温后,他返回房间,擦拭头发,更换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今天更晚了,明晚会早点更。感谢在2021-06-07 20:35:58~2021-06-08 23:2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琴古、旖旎、清风梅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风梅影、豆麦田田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天刚亮起, 越潜已经穿戴整齐从主院出来,此时别第的厮役婢女都才起床没多久,他们洒扫庭院, 清洗物品,边干活边交谈。   主院与西院相邻,共用一条过道, 西院住着女婢和美姬,平日里院门经常掩着。   这日一大早, 越潜路过西院,见西院的院门被打开, 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女婢和一名美姬站在屋外交谈。   听见有人从主院出来,两人一同往外望,看到越潜, 女婢突然贴着美姬耳边, 说了什么,美姬杏眼往越潜身上睨, 立即低下头, 觉得这人予人严厉之感。   眼前人身材颀长,容貌俊美, 可惜让人生畏。   越潜离开时,美姬与小女婢交谈,声音很低, 他虽然朝西院投过一眼,但没意识到自己成为女婢和美姬的话题。   别第里的男子不少,越潜长得出众,而且年少,他还是公子灵的贴身侍从, 比较招人注意。别第的下人都认为他以后必有大好前程,必是要飞黄腾达的。   别第的女婢见到年轻英俊的护卫和侍从,会多看两眼,这些人衣袍华美,看着挺气派。公子灵的护卫和侍从经常进进出出主院,女婢偶尔会拿他们做话题,在姐妹之间互相开玩笑。   正直青春而美好的年华,对生活充满热情。   越潜沿着石径行走,他穿过一道院门,前往后院的马厩。卫槐站在在马厩外头,边打哈欠边使唤两名马仆喂马,他刚醒来不久,还带着困意。   夏日即将过去,天凉好困觉。   一个回头,卫槐瞅见越潜,还以为是来催促他备车,问道:“公子醒了?”   “还没醒来。”越潜从草料堆里抓起一捆马草,拿进马厩喂马。   别第有一座马厩,马厩很大,东向的隔栏里养着四匹高头骏马,每一匹都是名马,它们负责拉主人的马车;西向的隔栏里养着几匹很普通的马儿,它们是别第仆从用于日常出行的马匹。   卫槐见越潜亲自喂马,不时还抚摸马头,他说道:“有马仆喂养,饿不着它们。”   确实,一名马仆提着一桶清水过来,正在给西向隔栏里的水槽加水。   卫槐把马厩里的四匹骏马看视一遍,确认它们状态很好,精神充沛,足够胜任护送主人回宫。   围着宝马忙活一会儿,卫槐才从里头走出来,跟越潜唠嗑:“今儿公子回宫,我也终于能归家——要说越侍早晚也会有家室,想过在城中哪个地方安家吗?”   “我不做这方面想。”越潜仍在喂马,他从未想过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这些事。   卫槐不再往下说,他知道越潜是越人,恐怕他在云越故地还有家人,有牵挂。   主院传来沙沙的扫地声,那声响不大,还是扰了公子灵的清梦。   昭灵从睡梦中醒来,此时屋外阳光灿烂,他隔着门帘往外唤道:“越潜。”   “公子,只有臣在。”   郑鸣登上门阶,躬身致辞。   屋中人听见郑鸣的声音,说道:“叫卫槐备车。”   昭灵要回宫,每当在别第住上四五日,他就得回宫中住段时日,免得许姬夫人思念他,派人来催促。   郑鸣应道:“是公子,臣这就去!”   门外传来快步走动的脚步声,那是郑鸣领命离去。   “越来越不像话。”昭灵念叨着爬下床,此时侍女已经拿来衣服,正准备伺候他更衣。   一名侍女问:“公子,妾去唤越侍?”   “不必。”昭灵张开手臂,示意更衣。   两名侍女一前一后,围着他忙碌,为他穿衣系带,戴冠佩玉。   就是喊越潜进寝室里来,他手拙,挂件玉组佩都挂不好,不过昭灵就是喜欢差遣他。   辰时,郊野通往城门的路面上,只有稀零几辆马车,这些马车遇到昭灵正要进城的四驾车,十分自觉,纷纷在路边避让。   等国君之子的车乘通过后,路面上往来的车辆才恢复通行。   越潜驾驭一辆两驾车跟随在昭灵的车后,他车上还坐着一人,正是家宰。   进城后,卫槐载着昭灵走通往王宫的大道,送昭灵回王宫;越潜驾车,携带家宰一同前往南市,为别第采购物资。   以往进城采购这种事,都是家宰负责,现在他将采购的部分事务交付越潜,正是昭灵的意思。   越潜不是第一次前往南市,自从学会驾车,他受昭灵差遣,前往南市数次。这次不同以往,要采购的物品众多,不得不列个名册。   马车上携带着数千枚铜贝,还有三大块金钣。   即便对普通贵族而言,这笔钱也属于巨款。   家宰从怀里取出一束竹简,正是今日要采购的名册,他打开竹简浏览,自言自语道:“今后若是要款待门客,得购上一二百坛美酒才行啊。”   他每看一行字,就念叨一句,年纪大了,也许是以此加强记忆。越潜耳边听他絮叨,目光留意路面。   一条岔道出现在眼前,道上车水马龙,一时难以分辨该往哪个方向走。   越潜开口问:“在左在右?”   猛地抬头一看,家宰忙喊道:“往右往右!”   越潜驾驭马车的技能相当不错,让他拐弯就拐弯,让他掉头就掉头,干净利落。   穿过一条平直的道路,拐两个弯,抵达南市一隅,耳边响起人们做买卖的吆喝声,眼前人影穿梭如织。   家宰指着前方一家酒肆,说道:“就是这家,越侍先把车停妥,咱们下车。”   越潜稳稳停住车,随同家宰下车,两人一同进入酒肆。   买卖东西,本就不复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再说哪个商人不识好歹,敢诓国君之子的钱。   酒家恭恭敬敬将两位贵客送至门外,躬身作揖,说道:“小的明儿会载上八十坛美酒,亲送到公子府上。”   越潜说道:“需是陈年佳酿,勿要以次充好。”   酒家连声道:“不敢不敢!”   离开酒肆,越潜驾车继续在南市奔波,家宰从车中掏出一只毛笔和一件木牍,低头记账。家宰吃力书写,抬起头道:“老奴以后要是没跟车,越侍就得自己记账。”   越潜回道:“这倒也不难。”   确实不难,记上货物名称数量,记上花费的钱财,总额多少,余款多少。   家宰心里有些不情愿,没再说什么。   今日跟车,一路看下来,越潜做事井井有条,又识字又懂算账,小公子看来是有意栽培他。   采购物资这种美差,油水最多,家宰因此有些不情愿,不过他管理别第大大小小的事,平日里好处多去,还是有其它捞油水的机会。   午时,越潜和家宰忙完采购的事情,家宰在一件木牍上记好账目,此时,马车上载着数匹布料,那是给仆人制作秋冬衣服的布匹。   离开南市,来到城门下,越潜递上出入都城门的公凭,守城的士兵放行。   家宰将余款和那件记账的木牍一并递交越潜,说道:“还剩余不少,越侍仔细收好。”   越潜收好钱财和木牍,继续赶车。   马车驶出城门,前往位于城郊的别第。   **   王宫的夜晚,从窗外看,月亮似乎总是特别明亮,也许是因为王宫的地基高,房子巍峨。   昭灵睡在一张大床上,辗转反侧,没有什么睡意,他心里感到有些寂寥,却又不知道是缺了什么。   窗外的月亮还没上树梢,时候还早着。干脆叫个人来陪伴,下下棋也好,说说话也好。   “越潜。”   昭灵习惯性地朝门口唤人。   立即进来两名侍女,却不是别第的侍女,她们躬身询问:“公子有什么吩咐?”   “下去。”昭灵一时有些懊恼。   四周再次寂静,静得只能听见自个的心跳声。   昭灵想,越潜此刻应该就睡在城郊的别第,而没有住在王宫附近,那片简陋的下房里。   “给他一辆马车,还有三块金钣,可别跑了。” 昭灵躺平身子,突发奇想,自言自语。   他虽然出身王族,但知道物价,三大块金钣可以购得一个大院,百亩良田,娶个妻子,买数名美妾,养一众仆役了。   昭灵乍然爬起身,为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而感到不安。   今夜,越潜确实留宿别第。   没有了主人的别第,它异常寂静,宅中的厮役、侍女都忙于各自的事,显得清闲而自在。   月亮爬上夜空,越潜来到主院,见公子灵的居所漆黑一片。他远远望着那儿,恍惚之间,屋中的灯火似乎亮起,公子灵就坐在书案前,捧着卷书阅读,还是老样子。   公子灵抬起头来,唤道:“越潜,进来。”   越潜。   越潜。   总是在唤他名字,从来就没有人这么频繁地唤过他名字。   今夜倒是落得耳根清净。   越潜走到公子灵居室的门阶前,在门阶上坐下,他掏出今日采购剩余的零碎金子,将它们轻轻抛起,又用手接住,发出清脆的金属质地的响声。   他仰头看天上的月,心情有些怅然。   同样一轮月,照着别第,照着王宫,也照着苑囿,浍水北岸那一座座矮小的草屋。   其中一间草屋,住着一个因过度劳累而佝偻着身子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话总是很多,又很怕死的年轻人。   常父与樊鱼。   两日后,昭灵出宫,宫城门外候着一辆四驾的马车,还有数名随从,越潜在其中。   昭灵登上马车,他等候越潜到车旁来,车旁跟着的却是郑鸣。   “越潜,过来。”昭灵在车中唤道。   跟随在车后的越潜走到车窗外,他应声:“在。”   昭灵哪有什么事,不过是没事找事,随口问道:“前日遣你去南市,购得多少东西?细细报上来。”   又没随身携带记账的木牍,好在越潜记得比较清楚,把采购的东西报上一遍。   昭灵问:“还剩多少钱?”   越潜如实道:“一块金钣,碎金六爰,另有六百三十七枚铜贝。”   以往昭灵根本不在意花费多少,剩余多少,也不过问,此时听见越潜说得如此精准,连七枚铜板都报上,不禁莞尔。   越潜见公子灵嘴角扬起,眸子闪闪发光,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而笑,只觉得他笑得眉眼弯弯,似乎……有点好看。   就这样,越潜不仅是昭灵侍从,有时也负责别第的物资采购的事宜,后来,就连别第库房的钥匙,也分别由家宰和他保管。   一切都是公子灵授意,他人哪敢置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8 23:29:42~2021-06-09 23:1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叙清风 4个;琴古、清风梅影、就是要进步、小手冰凉的林克、旖旎、马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f 20瓶;dawn 10瓶;清风梅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炎热的夏日在不知不觉间过去, 一日清早,越潜站在院外,眺望山野, 发现山林的树叶纷纷落下,秋天到了。   马仆从马厩里拉出两匹马儿,将它们套上马车, 过程不复杂,两匹马儿很顺从。   准备妥当, 马仆到越潜跟前来,态度恭敬:“越侍, 车准备好了。”   越潜登上马车,赶着车绕了别第半圈,从别第正门经过, 正门外有条平整的大路通往都城。   别第的奴仆时常见到越潜驾车出行, 也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每每昭灵回宫,越潜不用贴身服侍, 他的日子过得相对清闲。   马车一路驰骋, 来到热热闹闹的城墙外围,所谓的城脚下, 那里自发形成一个早市,附近的百姓每日清早会过来赶集。   越潜下车,一头钻进早市, 等他从人群中出来,手里提着一袋东西。   把那袋东西放进车厢,越潜赶着车往南城门的方向驶去,他向守城的士兵展示允许通行的公凭,穿过南城门, 进入都城。   马车继续向前,抵达下房,越潜将车停在下房的马厩前,一名马仆立即过来牵马。   越潜步行前往宫城大门,此时宫门外已经守着不少随从,他们都在等候来自宫中主人的差遣。   这两日公子灵都没有出宫,他的随从终日无所事事。   越潜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巳时刚到,他便离开宫门,前往下房的马厩。   驾上马车,越潜赶往城南码头,这段从下房到城南码头的路,他往返数次,谙熟在心。   越潜抵达码头时,一艘来自囿北营的大船正在缓缓靠岸,船上有划桨的越人奴隶,还有随船监督的士兵。   大船靠稳后,士兵开始吆喝,叫奴隶奴隶搬运装鱼的大筐,把大筐抬上岸。一名年轻瘦高的奴隶与人协力搬动一只大竹筐,缓缓登上岸堤石阶,他卸下沉重的竹筐,顾不上歇口气,连忙抬头往码头四周张望,神情急切且期待。   在车水马龙的岸边,樊鱼从中认出一个身影,顿时喜出望外。   他一时太过高兴,竟没留意监督士兵的催促,眼瞅着士兵挥动的鞭子就要往他身上招呼,倏然士兵举起的手臂,被一名锦袍男子大力钳住。   士兵大吃一惊,正想把手臂抽出,却是被扣紧不放,对方的力量惊人。   越潜的眼神令士兵感到畏惧,而且此时士兵也已经将这名穿锦袍的人认出。   士兵嘟囔:“做什么,放手。”   越潜放开士兵手腕,并塞给士兵一小袋铜贝,然后把另一只手提的东西扔给差点挨鞭的樊鱼。   樊鱼赶紧接住越潜扔来的东西,紧抱在怀中。那是一只大布袋,沉甸甸很有分量。   在场的士兵自行分钱,正好平分,看来对方算过人头。   大布袋里头装的只是粗粮,粗粮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士兵一般不会抢夺,何况越潜也已经贿赂过士兵。   得了好处的士兵,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由越潜与樊鱼交谈。   越潜询问:“你和常父近来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坏不到哪去,好也好不到哪去。”樊鱼压低声音,边说边抬了下脚,脚镣声作响。   樊鱼说这些话十分淡定,他已经完全适应苑囿的生活,不像越潜还在苑囿时,他常因为苦难而抱怨。   越潜默然,每当在码头见到樊鱼,他总感到愧意。   “阿潜,常父让你以后少往来。”   樊鱼瞟眼岸上形形色色的人群,几乎是咬着越潜的耳朵说:“常父说你身份不同,在融人里头生活要千万小心,别惹人注意。”   “我什么也不是。”越潜摇了下头。   他曾是云越王之子,如今云越国已经灭亡多年,就连他也不在意自己是什么,自己什么也不是。   樊鱼打量越潜身上的衣着,难掩羡慕之情,喃喃道:“比我们都强。”   大船即将离港,士兵撵赶岸上的奴隶赶紧上船,樊鱼依依不舍和越潜相辞。   越潜目送樊鱼返回大船,看着他回到越人奴隶里边,他和其他奴隶同样褴褛,眼眸里同样没有神采,他只是无数苑囿奴中的一员。   忽然,樊鱼转身朝越潜挥了下手,用口型说着什么,即便无需口型,他那眼神已经传达意思。   你去吧。   数名奴隶执着木桨整齐划船,樊鱼在其中,曾经越潜也在其中。身为奴人的生活,越潜从未忘记。   大船远去,消失在视野,它将返回囿北营。   越潜坐上马车,驾车前往都城中心,与大船前行的方向背道而驰。   马车前往城中西市,在热闹的西市里头穿行,越潜并非是前来购买物品,而是要去一处酒客聚集地。   西市的酒肆,可能是寅都最有名的地方。   这里是寻欢作乐的去处,有着无数酒妓和一掷千金的酒客。   寅都是一座极其繁荣的都城,城中汇聚各国的商贾与游学的士子,他们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城中酒肆,在酒肆里谈生意,在酒肆里醉生梦死。   越潜的马车行驶在通往西市酒肆的道上,与一辆迎面而来的马车交错,两车并行过一小会儿。越潜注意到那是一辆安车,车厢有屏障,车厢里头坐着人,驾车的马夫是个年轻小厮。   两车渐行渐远,坐在安车里头的人推开窗,伸出一颗脑袋往后方张望,正是郑鸣。   郑鸣家就在城西,昭灵近来几乎不差遣他做事,尤其这两日昭灵在宫中,郑鸣百无聊赖,夜宿妓家,此时才从妓家出来。   真巧,竟在这儿撞见越潜。   越潜的马车在一家酒肆门前停下,他从车里取出一只漆盒,不知漆盒中装的是何物,看着不重。他携带盒子,进入酒肆,似乎要与什么人,在里头碰头。   午时,越潜才从酒肆出来,他手里的漆盒不见,空着手出来,衣兜里兜着什么东西,鼓鼓的,很可能是钱财。   越潜径自登上马车,正身而坐,手执辔绳,神情自若,其实自从他出酒肆,余光就瞥见一辆停在附近的安车,还有郑鸣那颗从车中鬼鬼祟祟探出的脑袋。   此时心中早有意料,也不惊诧,越潜淡定的驾车,离开西市。   **   泮宫有山有林也有湖,坏境极佳,秋日到来,落叶缤纷,学子们在湖中泛舟赏景。   昭灵与两名学子同船,一人是守藏史景仲延之子景鲤,另有一人是岱国国君之子姜祁。   姜祁是岱王的第六子,奉岱王命出使融国,说是使臣,其实是质子。姜祁自此在融国居住,入读泮宫也有些时日了。   身为小国的公子,姜祁在融国受到礼遇,还能跟融国公子同船,是莫大的荣幸。   船儿轻轻荡漾,木桨被搁放在一旁,放任船身随波逐流。   姜祁坐在昭灵身边,讲述他到许国拜访名师的经历,他曾在半道遭遇盗贼,随从被杀,只得亲自与盗贼搏斗;也曾在许国受到刁难,被困在客馆多日,只得借机逃走。   姜祁扫去落在身上的一片枯叶,他娓娓讲述:“那年秋时,我正要准备离开许国,在江畔渡舟,遇见一位窈窕多情的渔女。与她一夜亲好,许她一年后相会。”   “不想两年过去了,此时思来,真令人愧疚。” 姜祁提起这事,颇为唏嘘。   景鲤听得入神,叹道:“祁公子真是痴情人。”   身为一国的公子,出游途中处处留情是寻常事,对待一位萍水相逢的渔女,也能做到念念不忘,似乎挺难得。   昭灵躺在船上,以手臂做枕,他眯着眼,模样很是惬意,徐徐道:“在我听来,分明是无情。”   景鲤很诧然,姜祁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身子向前倾,作揖道:“灵公子请讲。”   对于情爱这种事,昭灵不擅长,也缺乏阅历,只不过是心里这么认为,便就说出口来:“若是图一时欢愉,就不该许下诺言;若是真心相爱,又怎么忍心违背誓言。”   景鲤合掌赞道:“没成想,灵公子才是真正的痴情人!”   姜祁以袖掩面,应和:“真是令我无地自容。”   旁边有一条靠得很近的船,船上有两名划桨的仆人,载着一位肥胖的年轻男子,正是昭瑞。昭瑞显然也听到昭灵的话,起哄:“八弟这是爱上哪个女子,这般情深义重!”   昭瑞话语声落,景鲤和姜祁跟着起哄,让昭灵也讲讲他的艳事。   昭灵挑起眉头,佯怒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岂能当真。”   秋风吹皱一汪湖水,昭灵乘坐的船无人执桨,越荡越远,荡至湖的边沿,离开了其余小船,显得形只影单。   昭灵只觉得湖风舒服,心特别沉静,很充实,没有倾诉欲望。同船的两人正在谈论融岱两国不同的风俗习惯,谈得十分投入。   “灵公子。”姜祁忽然唤道。   “嗯?”昭灵怀疑自己是否小睡了一会儿。   抬起眼皮,见姜祁正低头看自己,公子祁长得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真是面如冠玉。   姜祁笑道:“灵公子怎得睡着了,船就要漂往江里去啰。”   泮宫的这面大湖通江,一时半会,小船自然飘不到江里去,姜祁这是戏话。   昭灵想自己还真是睡着了,而他们也聊得太专注,他慵懒地伸伸胳膊,回道:“木桨呢,还不快划回去。”   “祁公子,接住。”景鲤手中拿着两支木桨,并掷给姜祁一支。   两人将飘出老远的船划回泮宫,此时已经是午后,湖面上没剩几条船,学子大多都上岸离开了。   三人在泮宫门外相辞,景鲤先行乘车离去,姜祁站在一旁,看见昭灵被一名年少英武的侍从扶上马车,他留了心眼,将这名侍从上下打量。   姜祁和景鲤走得近,所以他曾听闻,昭灵有一名深受他信任的越人侍从。   应该就是这名侍从吧。   马车前行,窗外的侍从迈开大步跟随,身高腿长,身姿矫健。日晒风吹,春去秋来,始终在车旁跟随。   昭灵的目光肆意,在他的长腿,腰身,胸膛上逡巡。   若是图一时欢愉……   昭灵突然想起自己在船上说的那句话。   **   近来,别第时常设宴,宴请尊客,不像以往那般清静。   夜幕下,别第传出乐舞声,主院灯火通明,仆从往来不息。   到一更天时,别第才安静下来,一场夜宴结束,客人纷纷离去,别第大院外照路的火把熄灭,院门关闭,宅中恢复往日平静。   主院留宿一名贵客,此人正和昭灵下棋,越潜侍立在昭灵身旁,观棋不语。   这名贵客是岱国公子姜祁,他为人风趣健谈,边下棋边和昭灵讲述他们岱国的趣事,令人莞尔。   姜祁是个讲故事好手,绘声绘色,十分精彩,昭灵笑得弯腰,以至手中执的棋子落错位置。昭灵喜欢听别地的风土人情,姜祁懂得投其所好。   一局下完,昭灵输了,耍起无赖:“这局不作数,我光顾着听故事,下错一手。”   姜祁把棋盘上的白色棋子捡回自己的棋盒,笑道:“当然作数,想赢灵公子一盘棋可不容易。”   棋盘上黄色的棋子由侍女收拾,很快棋盘被清空,可以重新对弈。   姜祁踌躇满志:“公子还要再来一局吗?”   昭灵伸伸腰肢,打了个哈欠:“不下,我倦了。”   玩乐一晚,兼之喝酒,带着醉意,昭灵确实倦乏。   姜祁起身相辞:“夜已深,灵公子早些歇息。”   他彬彬有礼,从屋中退出身子,退至门阶下,再次作揖,昭灵显得很随意,他把手轻轻一拱,唤侍女执灯送客。   姜祁走后,昭灵仍坐着没起身,他转过头对身边人道:“越潜,我腿发麻。”   久跪腿麻,动弹不得。   越潜低下身,拉起昭灵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他另一手贴住对方的腰,将人从席子上搀起。   肩膀一沉,昭灵的体重全压在越潜身上,他站不起身。   “还是麻,蹬不直。”昭灵弓着腿,颦眉。   像个瘸子,拖着两条行动不便的脚。   昭灵本来就疲倦,更加不想动弹,他说:“你抱我。”   说得自然而然,理所当然。   越潜身影一怔,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确认没听错后,只能遵从命令。   他动作明显僵直,勉为其难将昭灵拦腰抱起,而昭灵顺势搂住越潜脖子,两人身子相贴,这是从未有过的亲密举止。   隔着衣物传递体温,那么温热,如同毫无阻挡,互相间也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昭灵心中一悸,下意识地用拇指的指腹摩挲越潜脖颈。   他的指腹光滑,动作轻柔。   越潜身子发僵,如临大敌,天人交战之际,他已经把昭灵送至床边。   为将人放下,只得俯身,几乎要与对方的双唇相触,越潜慌忙把手一撒,昭灵落在柔软的床上。   昭灵的双臂没有放开,还搂在越潜脖子上,两人一个俯视,一个仰视,视线交织,气息紊乱。   不是很情愿,但缓缓地,昭灵松开手臂,两条温暖的手臂从脖颈滑落。   越潜立即退开身子,拉出一段距离,侍女过来放床帷,忙碌个不停。隔着朦胧半透明的床帷,昭灵见到越潜快步离去的背影。   夜深寂静,主院再不见厮役、侍女,即便是他们也已睡下,此时连虫鸣声也没有。   越潜来到井边,提上一大桶水,提进浴间,他在浴间冲澡。   秋夜,刚提起的井水带着暖意,很快又凉了,一瓢瓢往身上浇,那份寒意使人冷静。   公子灵今夜醉了,越潜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9 23:15:09~2021-06-10 22:2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琴古、旖旎、马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叙清风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湖畔, 一条体型庞大的青蛇,正将自己的身躯盘起,它在绞杀一头大鹿。大鹿起先挣扎得很激烈, 渐渐鹿蹄不再蹬踢,鹿眼失去光泽。   鹿颈淌着温热的血液,尖锐的蛇牙深深刺入其中。   青蛇松开大鹿, 鹿身重重摔落在地,脖颈的血液飞溅, 血腥的气味扑鼻,血液沾染上青蛇背部的鬣鬃, 鬣鬃随着夜风摆动,一粒粒血珠随风而逝。   青蛇酣足后,爬到水边, 它探下脑袋想饮水, 忽地见到自己额头上赫然立着一对角。   不知何时,它额头上竟长出了角!   长着角的青蛇, 才是成年体, 如同青王神庙入口,那个石刻的云越王族的族徽。族徽中的蛇, 背部有鬣鬃,头上生角,说是蛇, 更像原始的龙。   青蛇喝上几口清水,随后游入湖中,它洗去身上的血迹,洗去血腥气息。它蜿蜒前行,在水中如鱼得水, 悠然自得。   林中死寂无声,夜晚的森林本不该如此寂静,虫儿也不敢叫出声,鸟兽遁隐,青蛇形只影单,端详水中自己的倒影。   它长出一对双角,已经成年,应该得有同伴,有一个伴侣。   青蛇爬向湖边的一棵大树,它把身体挂在粗壮的树干上,沐浴月光,感深受着凌晨的风徐徐拂来,它沉沉睡去。   越潜从化作青蛇的梦中醒来,抬手摸向自己的额头,回想梦中额上长出了角,那奇异的感觉还残留着。   与此同时,他感觉身体燥热难耐,越潜已经习惯,闭上眼,只是忍耐。过了一会儿,听见鸡鸣声,越潜睁开眼睛,见窗外的天即将亮起。   越潜爬下床,脱去贴身的衣物,他手拿巾布,用盆中的凉水擦拭脖颈和背部的汗液,然后不慌不忙地换上衣袍。   远远能听见奴仆在隔院说话的声音,每当公子灵在别第入住,天还未亮,整座别第就已经为他运转起来。   越潜穿戴整齐,前往昭灵居室的门外,郑鸣已经站在门阶下,他用高深莫测的眼神瞥着越潜,表情有时还难掩得意。   就像在说,你等着。   通常郑鸣得意不了多久,当公子灵睡醒,第一件事便是唤越潜,而他则被冷落一旁。这样的事,总是使郑鸣感到又嫉又恨。   越潜没理会郑鸣,他越是显得坦然,无所谓,对方越是抓耳挠腮,自个反倒苦恼起来。   这个清早,昭灵更衣,就食,乘车,准备前往泮宫读书。   别第院门外,御夫坐在车前执辔,越潜搀扶昭灵从后车门登上车舆,马车还未出发,越潜站立原地,向车厢里的人作揖送行。   昭灵掀开车门帘子,对越潜吩咐:“你叫玉工不许再耽搁,要是一个月后还不能完工,也不用他们治玉了,我拿他们治罪。”   越潜回道:“是,公子。”   马车缓缓行驶,昭灵放下车帘子,帘子隔开他与车厢外的景致,也隔开越潜。   近来昭灵要越潜做的事情越来越多,远超出一个侍从该干的活,他已经俨然是半个家宰了。   越潜因此进城十分频繁,他总有些事情,需要到城里去办。今早即便没有治玉工坊的事,越潜也会找个理由进城。   他今日必须进城。   驾着马车一路驰骋,赶往南城门,进城后,越潜直奔治玉作坊,将公子灵的不满传达。   随后他又匆匆前往南市,购买米粮,酱料,肉干鱼干,整整半车货物。往时他很爱惜这辆两驾车,从不装运鱼干,酱料等物,不想将车厢弄脏。   掐着时辰,越潜赶着车前往城南码头,此时码头停泊着一条从囿北营驶来的大船,数名越人奴隶正在干活,他们将船中装满鲜鱼的竹筐搬到岸上。   几名士兵已经下船,站在船旁,其中一人是这伙随船士兵的头头,职位百夫长。百夫长不停往岸上张望,神情有些紧张,见到越潜,他连忙招了下手。   越潜手中揣着一小袋东西,他朝百夫长走去,目光直落在百夫长身后的樊鱼身上,樊鱼对越潜点头,并用手指着脚边的一只大竹筐。   竹筐盖着筐盖,并用麻绳捆得严实。   这些被抬上大船,并最终运往都城码头的竹筐,里头一向装鱼,只是今日,这只竹筐装的并不是鱼。   越潜把手中的那袋东西掷给百夫长,百夫长急不可耐地解开捆布袋的绳索,拉开布袋往里头一瞅,金灿灿耀人眼,手一掂量,很有分量。   百夫长揣好财物,立即对士兵使眼色。   两名士兵十分默契,搬起樊鱼脚边的那只竹筐。   “樊鱼,你去搬。”越潜示意樊鱼赶紧跟上。   岸上人声鼎沸,人来人往,樊鱼紧张地手心全是汗,他的手刚搭上筐沿,突然就被百夫长一把拽开。   “别耍花招,说好只能一个,两个不行。”百夫长对越潜竖起一根指头,一脸凶恶。   一个病痛缠身的老奴失踪,百夫长可以说病死扔了,再失踪一个年轻奴人,虞官必然追究。风险太大,百夫长可能因为触犯法规,反倒沦为奴隶。   樊鱼被士兵执住,动弹不得。   越潜的手按在剑柄上,他双目怒睁,双瞳仿佛燃着黑色火焰。百夫长倒退一步,面露慌色,不过很快镇定,他讥讽道:“囿中百余名越奴,你难道还想一个个都买走?”   “阿潜,算了。”樊鱼摇了摇头,绝望地闭上眼睛。   从被俘虏那日起,他就认命了。   不认命的人不断抗争,心中痛苦不堪,熬不下来,早早都死了。   越潜的手从剑柄上移开,蓄积的力量从他指尖消逝,他不忍心去看樊鱼,只得转身离去。   手搭在竹筐上,和士兵一起将竹筐搬上马车,他听到竹筐里发出的一声叹息,悠长而无奈。   车帘放下,越潜坐上马车,驾车离去。   樊鱼被士兵押回大船,脚镣拖地,敲在石堤上铛铛响,船上的奴人齐齐看着他,他们黑乎乎的眼睛没有情感,麻木而空洞。   要是有天,我们云越人中能出现一位大英雄,把我们统统从融人的奴役下解救,那该多好呀。   用力划动木桨,身边站着执鞭监督的士兵,听着士兵粗鲁的吆喝声,樊鱼心想。   越潜驾着马车,来到南城门下,门监如以往那般,挨个检查出城公凭。   轮到越潜,门监自然认识他,准备放行,却不想今日有名官员正好来巡视都城守备,见越潜驾驶的马车车厢四周有屏蔽,喝道:“不许放行!”   “为何不检查车厢?”官员质问门监,并大步走上来。   两位门监面有难色,其中一位门监凑到官员耳边说悄悄话,就见那官员脸色都变了。   越潜不露声色,掀起车帘子,车厢里头是用大布袋装的米面,酱料罐等物。   “需要我搬下来,一样样检查吗?”越潜冷语,语气傲慢。   官员脸色更是难看,再不敢吱声,把手一挥,示意通行。   这是公子灵的家仆,自己真是瞎了眼,官员怔忪不安。   马车出城门,一路向前,先走大路,而后拐进一条小路,进入一片荒寂无人的林子。   越潜将车停稳,拔剑割开竹筐上捆束的绳索,掀开筐盖,将常父从筐中放出来。   自打离开苑囿,已有许多时日,越潜变化极大,常父确实还是老样子,瘦似干柴,枯黄而凌乱的发如同稻草,他穿着破烂成条的衣物,浑身散发着腥臭味。   常父爬出竹筐,坐在车厢里叹息,他满脸忧愁问:“阿潜,你冒这么大风险把我救出来,你又能把我藏哪去?”   他从未想过越潜会设法救他,并且有能力救他。自从多年前进苑囿为奴,就做好准备,一把老骨头得埋在苑囿里。   此时远离苑囿,在这不知道是何处的林子里,为今后如何藏匿而忧愁。   越潜掏出一把钥匙,解开常父的脚镣,边开锁边说:“自有去处,我早做好安排。”   常父悬起的心稍稍放下,这时才将越潜打量,感到不可思议,说道:“你小子衣服一换,我险些都要认不出来。”   “咔嚓”一声,脚镣解开,越潜不语,只低头把脚镣从常父脚腕上拿开。常父摸摸恢复自由的脚腕,一时还有些不习惯,问道:“哪来的钥匙?”   越潜淡然道:“从一名锁匠那里购得。”   为何锁匠懂得开脚镣,又是哪里配来的钥匙,竟能开官奴的脚镣,常父再没往下问。   这小子还是老样子,沈毅寡言,常父想。   越潜把竹筐连同脚镣与钥匙,一同沉入林中的一汪水潭。   常父在水潭里洗掉一身污浊,更换上越潜带来的一套厮役衣服,他把原本蓬乱的头发扎成髻,终于像个人样。   之前蓬头垢面,又脏又臭,任谁看见,都知道他是奴人。   常父藏在车厢里,默不作声,越潜驾着马车,离开林子,沿着一条曲折的山路前行,在山路的前方,是一大片屋舍。   马车穿过一座闾门,向右而行,直至右闾深处,进入一间大院,才在院中停下。   这是栋大宅子,和闾右的这些大宅一样,都是富家居所,只是宅子空寂,不闻人语声。   常父钻出马车,环视四周,面露惊诧,十分意外。这是一栋空宅子,即便是空宅子,那也需要一定财力才能购得。   “阿潜,这儿是……你家宅?”常父难以置信。   越潜点了下头,打开屋门,本想领常父进屋,见他仍在外头驻足,说道:“此处僻静,平日里不会有人到来。即便有人在院外张望,也会以为是城中官员豪吏建在城郊的别第,不敢擅自入内。”   如果只是一个容身之所,可以买间小民宅,越潜这么做就是为确保常父能长久住下,万无一失。   常父跟随越潜进屋,见屋中有床柜,有席被,其余用品一应俱全,真如越潜所言,早做好准备。   “要是有人问你来历,便说是为官吏看宅的老仆。”越潜推开窗户,窗外是一堵院墙,院墙很高。   常父在屋中这里摸摸,那儿看看,喜道:“我知道怎么应付,哪用你教。”   未成为阶下囚前,常父是云越王都里的一名官员,官职说不上多大,可也不小,阅历比较丰富,也见过世面。   喜悦只是一时半会,仔细一想,就觉得不对劲,常父问:“小子哪来这么多钱?又是厚贿囿卒,又是买大宅。”   越潜回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听他口吻就知道不肯细说,常父也不追问。   而今人已经被带离苑囿,带出城,日后在这里住下,必须万分谨慎,勉得被当地居民瞧出破绽。   常父把寝室厅堂和厨房都看视一遍,和越潜走到院中,不禁感慨:“这儿真是不错啊,又宽敞又明亮……”   为奴多年,早遗忘以前身为自由人的生活,此时稍稍忆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0 22:20:00~2021-06-11 23:58: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狼行拂晓、旖旎、叙清风、琴古、马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狼行拂晓 10瓶;夢中鸟 2瓶;佛系看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厨房里有几捆柴, 有灶,有陶釜,陶甑等炊器, 也有碗盘箸等食具。越潜从马车里头搬出大量的米面和肉干、鱼干,佐食的酱料等物,米面有两大袋, 肉干鱼干挂满架子。   酱料罐摆好位置,越潜站起身来, 对同在厨房的常父说道:“我明早过来,得带坛酒, 咱们还从未在一起喝过酒。”   常父蹲在面袋前,拉开布袋口子,用手指沾上细面, 往嘴里送, 咂了咂嘴,叹道:“又细又白, 嚼着还带甜, 做蒸糕得多好吃。”   他似乎沉湎于欣喜中,没在听越潜说话。   越潜心里也是喟然, 在苑囿时连野菜粥都不易吃到,更别谈有精致的面食吃。   常父在厨房里转悠,他掀起水缸盖子, 发现里头连水都有,立即挽高袖子,执水瓢舀水,把水倒进陶盆里。   不只是水缸挑满水,就连那做饭的柴, 越潜之前都劈好了。   “常父,我走了。”越潜轻叩厨房的木门,提醒已经在淘米的常父。   常父抬起头来,用力挥了下手,说道:“去吧,不用急着过来,有这些食物,够我这个老头子狠狠吃上半年!”   自打成为奴隶,从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的食物!   越潜离开厨房,朝自己停在大院中的马车走去,登车之前,他回头往厨房探看,见常父正坐在灶前钻火,他的动作娴熟老练,引火的草絮很快冒起烟来,他捧到跟前用嘴吹着。   灶上搁着一只陶甑,他看来是打算蒸米饭吃,蒸糕比较耗时,以后可以慢慢制作。   一团小火在掌心燃起,被小心翼翼放进灶膛,灶膛里的枯枝枯叶顿时烧得啪啪响……   再过些时候,陶甑里的水会沸腾,水汽通过箅子持续闷蒸,将上放的米粒蒸熟。   加上腊肉的蒸饭,香气四溢,令人单是想想就要馋得流出口水。   安置好常父,越潜驾车匆匆离开这栋位于郊外的宅院,他穿过一片林地,返回公子灵的别第。   回来时,已经是傍晚,越潜将马车交付马仆,往别第的大门走去,在院门处遇到郑鸣。此人抱胸站在院门旁,朝着大门外的道路探头探脑,似乎在等人。   越潜迈进院门,从郑鸣身边走过,脚步沉稳,神态自然。   郑鸣出声质问:“你这是上哪去,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有事?”越潜挑起眉头。   郑鸣不情不愿道:“公子找你。”   回到主院,越潜径自进入昭灵的寝室,见侍女在为昭灵更衣,脱去繁复的礼服,换上家居轻便的衣袍。   昭灵从泮宫回来没多久,可能他刚抵达别第,唤越潜过来服侍,没见着人,就叫郑鸣去门口等候。   听见脚步声,背对门口的昭灵头也没回,问道:“事情办妥了吗?”   越潜来到昭灵身边复命:“工尹说不需一月,过些日子他会亲自登门谢罪,并将制作好的玉佩交付公子。”   这件事就此解决了,本来也只是一件小事。   昭灵转过身来,方便侍女为他整理衣领,他袖着一只手,面视越潜,淡淡道:“下去吧。”   “是。”越潜躬身行礼,退出寝室。   候在门阶下的郑鸣,见越潜这么快从寝室里出来,似乎有些失望,他狠瞪了越潜一眼,如同在说:你别太得意。   见越潜自若离去,郑鸣又懊恼地皱起眉头,心想:为什么公子还不治他的罪呢。   傍晚,越潜如往常那般伺候昭灵就餐,待他吃完饭,仆从将食物收拾妥当,越潜才到厨房吃晚饭。   越潜进入餐室,厨子不敢怠慢主人的侍从,赶紧在灶头忙碌起来,切烤肉,盛蒸饭,热羹汤。   在餐室等待,周身寂静,只有厨子咚咚切肉的声响,越潜走神了。   听到有人唤他,抬起头一看,是家宰。   家宰走到跟前来,面露忧色,问道:“越侍,公子可曾过问库房的事?”   库房每笔账目清楚,即便公子灵问起,也用不着担忧,今日家宰这是怎么了?   越潜反问:“什么事?”   家宰一听,越潜似乎还不知道,他压低声音,表情严肃:“有人在公子那边状告越侍偷窃库房物品,拿往城中售卖,中饱私囊。这事有些时候了,老奴一直不好问你。老奴看越侍不是那种人,越侍可得跟公子好好澄清。”   库房有两把钥匙,一把归自己管,一把在越侍手中,公子要是听信小人搬弄是非,自己也得受牵连。   家宰如此着急,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越潜第一回 听说这件事,有点意外,但并不惊诧。   厨子端来热乎乎的食物,摆放在越潜跟前,他殷勤道:“越侍慢用!”   等厨子离去,越潜才说:“用不着自证,公子不信诬言。”   他反应平淡,还有心思拿起小羹勺搅拌冒热气的羹汤。   家宰见越潜不重视,有些着急,朝门外投去一眼,声音压得更低:“越侍怎么不懂道理,说上一回两回不信,说个八回十回公子还能不信吗?”   家宰用手比划东边的院子,对越潜使眼色,那正是昭灵居住的主院。   越潜今日进城,迟迟才归来,还不知道郑鸣在公子灵跟前要如何中伤他咧。   做为公子灵的贴身侍从,一旦成为他的亲信,身份可不只是侍从,日后公子灵前往采邑就封,他的亲信摇身一变就是陪臣。   郑鸣是何时将越潜视作竞争者呢?可能从公子灵亲自打开越潜脚镣那一刻起,敌意就已经存在。   越潜驾车离开城脚集市,路上途径一片偏僻的林子,林中寂静,能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车行驶的声音,有辆车一路尾随。   越潜知道有人尾随,而且还知道尾随者是谁。   前些日子,他经常出入西市酒肆,就曾发现有辆马车一直鬼鬼祟祟跟前跟后,驾驶马车的小厮虽然陌生,坐在车厢里的人正是郑鸣。   越潜自从将常父藏于城郊的一栋宅院里,偶尔会去看望常父,来去之间,恐怕是已经走漏风声。   与尾随的车辆拉开一段距离,越潜突然停下车,他将马车上的銮铃摘下,挂在树上,再驾车悄无声息地离开道路,隐进林间。   没等多久,郑鸣果然赶着马车出现,他发现自己跟丢人,感到不可思议,他四处张望,嘴里念叨:“怪哉,怎么不见?插翅飞了不成?”   “找我吗?”   越潜的马车突然出现,正好挡住郑鸣的去路。   他驾驭马车的技能高超,隐匿时无声无息,从林间出来时,也毫无征兆,如从天而降那般。   郑鸣大为惊愕,没想到自己偷偷跟随,竟被抓了现行,他并不慌,手执辔绳,一声冷笑:“越侍匆匆忙忙是要上哪去?前方这条路,可不是回别第的路。”   林道的尽头,能望见一片屋舍,郑鸣故意做出思考的模样:“前方是……南齐里吧。”   明知故问。   见对方不言不语,郑鸣皮笑肉不笑,故意提高嗓门问:“你去南齐里做什么?”   他目光落在越潜马车的车厢上,车厢严实盖着车帘,窗户紧闭。   郑鸣下车,走至越潜马车的车厢前,他大力掀起车帘子,见到里头有几坛酒,还有肉干,鱼干,酱料等物。   “哦……”   夸张地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郑鸣的脸凑到越潜跟前,一字一句道:“越侍这般神秘,是要去南齐里给什么人送粮呀?”   越潜的脚跟抵住座位下放的一口木箱,木箱里头有一把利剑,只需用力踢踹开木箱盖,把剑取出,在这林中就能了结这人性命。   郑鸣并未察觉到危险,还以为自己揭露越潜见不得光的秘密,得意洋洋道:“你偷窃库物,卖得不少财物吧,不仅在西市酒肆跟酒姬鬼混,还在南齐里买宅养妻蓄妾!别以为平日里藏得严实,惯会装模作样,就没人知道你的丑事!”原来他做这番猜测……   越潜不怒不愠,挑起下巴,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   郑鸣气得要去揪越潜的衣襟,手腕反倒被越潜一把扣住,怎么也扯不开,怒急骂道:“蛇种孽物别太猖狂!我可是知道你的底细!公子宠爱你,或许不治你的罪,但我祖父可是能谒见国君的官员,把你的事上报给国君,国君必要杀你的头!”   越潜不受威胁,缓缓道:“哦,我正巧也知道你一件私密事,那日在圉场,你故意将病马释放,险些危及公子性命。”   他和卫槐关系还不错,那日公子灵在圉场遇险,卫槐怀疑便是郑鸣所为,这也像是郑鸣会做的事。   郑鸣的脸憋成猪肝色,恼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心里极慌,又要故作镇静,郑鸣将手臂大力挣脱,整理在拉扯中歪斜的衣领,脑中做斟酌。一时又惊又恐,又慌又乱。   越潜驾车离去,而身后,郑鸣的马车没有继续跟随。   **   常父听到叩门声,隔着门板,用融语小声问:“谁呀?”   “我。”越潜应声。   院门打开,越潜驾车进院子,与常父不过是点了下头而已。   常父放越潜进屋,立即又将院门关上。   马车停稳,越潜跳下车,将车帘掀开,露出里头的美酒和食物。   常父念叨:“就我一张嘴,哪里吃得完!”   把几坛美酒搬进屋中,越潜说:“我今儿有事,不便久留。要过些时日,才会再过来。”   “够啰,你就别再过来了。”常父将腊肉、鱼干等物搬进屋,看着一屋的食物,摇了摇头。   不说满坑满谷的米粮腊肉鱼干,就是给予他的钱财也有不少。   在苑囿时,哪敢想有衣食不愁的日子过。   越潜从车厢里卸下一大袋粮,扛进厨房,他出来和常父道声别,便就驾着马车离去。   要是跟常父说今日在林子里的事,常父难免为他提心吊胆,还不如不说。   去南齐里的路途因郑鸣耽搁,越潜一路驰骋返回别第,抵达别第时,已是傍晚。   别第的马厩外头停着一辆四驾马车,昭灵从泮宫回来了。   越潜在外头奔波一日,风尘仆仆,他回到主院,先去换了一身衣服,而后才去昭灵居室。   昭灵人在书房,越潜过来时,正好见郑鸣从书房里走出来。郑鸣见到越潜,冲他阴冷一笑,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1 23:58:04~2021-06-12 23:4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九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S 3个;旖旎、酒神?f??祭司、叙清风、马甲、九豆、琴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叙清风 8瓶;夢中鸟 2瓶;佛系看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公子灵在书房里看书, 屋中没有侍女,书房寂静无声。   越潜进入书房,脚步放得很轻, 公子灵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抬了下头,见是越潜进来又将头低下。   一切如常, 还是平时的样子。   过了不知多久,昭灵终于放下手中的帛书, 好整以暇,看向越潜。越潜一直在等公子灵开口问话, 午后他载粮前往南齐里的事,郑鸣肯定已经告知公子灵。   昭灵修长的手指慢慢卷起帛书,言语平缓:“听说你将家安置在南齐里?”   越潜承认:“是。”   昭灵把卷至一半的帛书放下, 眉目低垂, 像似经过深思熟虑,才问:“你娶妻了?”   置宅安家, 有家必然得有妻。   妻子是最亲密的关系, 同床共枕,体肤相亲, 那该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   妻子也会是越潜最亲密之人,因为他在人世已经没有其他家人,妻子将是唯一的家人。   越潜一阵默然, 这是子虚乌有的事。   但人们置家都是为了娶妻生子不是吗?   “越潜,有这事吗?”昭灵仰起一张漂亮的脸蛋,声音清冷。   若是说没有,那为何买宅,若是说有, 又从哪里弄来一个妻子。越潜仍是沉默,他不是那么想说谎,尤其面对公子灵。   沉默大多数情况都是默认,昭灵在等待对方的否认,等来无声,逐渐确认。   “过来!”昭灵面有愠意。   服从而已,越潜走至书案前,昭灵竟拿起帛书就朝他的身上扔去,斥责:“有人在我这儿告你,说你每每进城,必前往西市酒肆找酒姬寻欢作乐,你哪来的钱财?”   帛书柔软,造不成一点伤害。   越潜大吃一惊,他从未见过发怒的昭灵。   “你胆子不小!”   昭灵又从木案上抓起另一束帛书,作势要打越潜,越潜站在那儿不动,连眼神都没有闪避,从容而镇定地看着。   那束帛书被昭灵扔地上,他像极一个无处发火的人,瞪圆双眼,咬着牙怒视跟前人。   越潜启唇道:“这事我没做,我也不曾窃取库房的物品。”   昭灵坐下身,冷静了一些,才缓缓说道:“确实,你没有私售库房的物品。”   相比郑鸣一而再再而三的诬言,昭灵更相信越潜的品行。   昭灵一字一顿道:“你将我平日赏你的东西,拿到西市酒肆售卖是吗?我的东西,皆出自宫廷,除去西市酒肆,在别处可没人敢要。”   太贵重,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之物,不敢要,怕是赃物。   酒肆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而且在那里再荒诞的事都有人做,有些权贵子弟,因为博钱,或者为博美人一笑,花光财物后,不惜典卖随身物品。因此,酒肆有专门从事质典的人。   “是。”越潜承认,心里暗暗叹服。   公子灵很聪慧,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听信郑鸣的谗言,并且猜测到越潜的钱财从哪里来。   “还真是买宅买田,娶妻买妾……”昭灵似自言自语一般,那语气竟有些自嘲。   他似乎不该苛责越潜,因为安家置业,本是人之常情。   越潜在世上没有家人,他对“家”应该比常人更为渴求。   只是无法接受,眼前这人和他人有亲密无间的关系,和某个女子春风一度,恩爱无限。   单是想象越潜与他人颠龙倒凤的情景,昭灵本想平复情绪,却像似打翻了厨房里的酱醋一般,醋海中翻腾,胸膛起伏,手紧紧拳住。   此时,越潜不知道昭灵心中的所思所想,只是隐隐察觉公子灵发火,除去自己质卖他赏赐的物品外,似乎还有娶妻这一事。   越潜申辩,声音不大:“确实购置宅院,但没有娶妻。”   话语声落下,顿时两人都陷入沉默,一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辩解没有娶妻;另一个为自己因为误解,以致失态有那么点难堪。   过了好一会儿,昭灵打破沉默:“往后,我赏你的东西,一样都不许卖,听明白了吗?”   越潜应声:“是。”   看他顺从的样子,昭灵说:“这回不罚你,下次再做下同样的事,我决不轻饶!我的东西,岂能落在酒色之徒手中,为他人私藏。”   赏赐出去的东西,归受赏的人所有,即便卖掉,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只是显得受赏人一点也不爱惜,枉费主人一番心意。   越说越气,昭灵恼道:“你想买宅,我赐你钱财便是,何必售卖我给予的物品。”   这句话听得越潜怔忡不安。   他不是草木,也绝非石头,或多或少,能猜测到公子灵对自己有一份别样的情感。   越潜买宅安家的事,似乎就此翻篇。   一日傍晚,昭灵在别第闲居,站在楼上眺望晚霞照耀下的远山,霞光将山林和山麓下的村庄和农田都镀上一层金色,煞是好看。   昭灵身穿绮罗袍,霞光照耀下,袍身呈现瑰丽而迷人的色彩,映上他的脸庞。   像极一只浴火的凤凰,有着高傲的面容,熠熠生辉的羽翅和波澜壮丽的尾翼。   明日就要回宫,秋日的城郊美景,得过几日才能再见到了。   昭灵凭栏,对身后的人道:“我明日回宫,允许你去南齐里住两天。”   想自己在别第,越潜终日跟随在身边,还没回过宅子。   “谢公子。”越潜躬身致谢。   一片枯叶飘落在昭灵身上,他将枯叶轻轻弹走,目光落在山麓的村落。不知道那南齐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而越潜的家又是什么模样。   昭灵悠悠道:“你那座宅子位于南齐里何处?”   越潜如实回道:“在南齐里的右闾,乡学后头。”   昭灵像似随口问问,不再说什么。   第二日清早,天空飘起细雨,越潜候在马车旁,目送卫槐驾驭四驾车载着公子灵离去。马车缓缓前行,随行的人员紧紧相随,昭灵将后车门的车帘拉开一条缝隙,看着站在院门外送行的越潜。   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越潜眼前,越潜与同在院外恭送主人的仆人一道回屋,没有主人的别第,显得寂寥许多。   这两日多雨,路况不大好,卫槐比平日更留心驾车,他正专注地看视前方那条通往南城门的大路,忽然听见车厢里传来公子灵的声音:“卫槐,掉头前往南齐里。”   卫槐感到疑惑,也只是应道:“是,公子。”   **   午时的一场大雨,使得常父的老腰又开始疼痛,他放下扇风的蒲扇,捶了捶后背。炉子上,药壶冒着热气,草药在壶中沸腾,一股药味扑鼻。   平时倒也还好,自从离开苑囿后,再不用干重体力活,轻轻松松活着,常父几乎要忘记身上的顽疾,直到阴雨天到来。   听到有人叩院门,常父慢吞吞爬起身,出屋开门。常父辨听叩门的方式,就知道是越潜,每隔一段时日,他就会过来,挺有规律。   门一打开,果然是越潜,他驾着车。   有车盖为他挡雨,不过风大,他还是淋了一身雨。   “雨天过来做什么?下雨天老头子还得出来淋雨,给你开门。”常父一通抱怨,捶着老腰。   越潜由着他说,默默把车驾进庭院。   常父是怕他经常过来,被人发现行踪,自己被抓倒没什么,总不能拖累越潜,害他性命。   越潜跳下马车,跑进屋中避雨,雨声哗啦啦作响。   进屋后,越潜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掷给常父,说道:“你这是湿痹(风湿),我从城脚卖膏药的人那儿,给你买来几张膏药。”   常父打开那包东西,里头果然是几张膏药贴。   越潜说:“先放火上烤,把药膏烤软了,我再帮你敷上。”   “我活一把年纪了,能不懂敷药。”常父取出一张膏药贴,放在炉子旁,炉子不停冒出热气。   待膏药贴烤软,常父一手拉起上衣,一手执膏药贴,打算自己贴敷。   越潜默默从常父手上拿走膏药贴,帮他敷药。   在苑囿的日子里,他们也时常互相敷药,情同父子。   越潜边敷药边说:“敷好药,就躺下歇息。”   “用不上,我还没老成废物呢。”常父拍走越潜的手,把上衣拉下,   常父将炉上煎好的药壶取下,往炉子上罩一只大竹筐,供越潜烘烤衣服使用。   身上衣服被雨淋湿,能拧出水来,越潜脱下外袍,搭在竹筐上烘烤,他坐在炉旁,神闲气定。   常父问:“今日怎么这般清闲,主人家没给你事做吗?”   越潜把竹筐上的衣服翻一面烤,平淡道:“公子灵这几日回宫。”   极少听他提公子灵,他不爱提,常父知道越潜性子,问他也不会多说,也不多问。   常父和越潜一同坐在炉边闲话,没再时不时停下来捶腰,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疼痛感减轻许多,整个人都舒适了。   越潜烤干衣服,见外头的雨水渐小,他起身离开。   走至马车旁,越潜问:“还有米粮吗?”   常父在屋中道:“几天前不是刚送来一袋米,你又买了什么?”   越潜从车厢里搬下来两坛美酒,一袋粮和一篮鲜肉,他一样样搬进厨房。   常父见他进进出出厨房,絮絮叨叨:“都说了我就一张嘴,哪吃得完。”   越潜把篮子挂在木架上,从厨房里出来,说道:“我留下住两天,沐日。”   所谓沐日,就是休假日。   看着这个曾经在苑囿里与自己相伴多年的人,常父心里颇有些感慨,喃喃自语:“这样不挺好,还有沐日。”   他当年在云越国当官的时候,每月也有几天沐日。   云越国早灭亡了,人总得求条生路,给融国公子当侍从已经比当奴隶强上许多。   虽然臭小子不肯提公子灵,常父看出这个公子灵待越潜不薄,越潜的吃穿用度都极好。   惠及他这个老头子。   看了看昏晦的天,已经是午后,常父想晚饭得做丰盛些,烧点下酒菜,他们一老一少还从没在一起喝过酒咧。   黄昏,常父与越潜坐在屋中饮酒,院外传来车马通行的声音,常父忽然想起什么,搁下酒杯,他道:“今早有一名少年过来问路,问乡学怎么走。”   常父会提起,是因为谨慎,他继续道:“我正巧在院中打扫,想是他们听到声响,知道院中有人才来问路。要是不开门,反倒引人起疑心,就把门打开,用手指了指方向,没说话。”   常父会说融语,但他是云越人,说融语带口音。   “是个怎样的少年?”越潜呷了口酒,心里有些意外,但没有表露出来。   常父清晰记得那少年模样,长得很秀美,而且衣着极为华贵,他道:“至少是位卿大夫之子,或许身份更为尊贵,不是一般人。”   这么一说,越潜心里已有十足的把握,是公子灵。   公子灵自然不是来问路,因为乡学很好找,很显眼。   越潜为自己倒上一杯酒,言语平淡:“听闻南齐里的乡学里,有一位名师授课,那位问路少年,或许是城里前来拜师的学子。”   他没说实情,是为了不让常父担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2 23:44:59~2021-06-13 22:1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旖旎、杨六斤、叙清风、琴古、Kissfox、清风梅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issfox 10瓶;夢中鸟 2瓶;佛系看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城郊秋日的清早, 气温低,风很大,山野呈现一片萧瑟景象。   风刮过主院, 刮落一片片黄叶,落叶乱舞,刚做过打扫的仆人, 不得不再进来扫一遍。   别第的奴仆清闲几日,今日开始忙进忙出, 因为主人就快回来了。   听到院外车马声与人语声,越潜出来一看, 见是卫槐驾着一辆四驾车,和一众随从出现在大门外的那条大路上。   别第的仆人纷纷出来,站在一旁恭迎公子灵, 然而卫槐把车帘一掀, 四驾车的车厢里空无一人。   家宰忙问:“卫御夫,公子呢?”   卫槐下马车, 抖抖手脚, 冷得手脚僵直,他说道:“公子啊, 跟国君太子到宗庙祭祀,多半明儿才会回来。”   搓着冷冰的双手,卫槐扫视四周, 见树叶摇落,听风声呼啸。   卫槐道:“在城中没觉得多冷,城外风可真大啊。劳烦家宰叫厨房煮食备酒,我得暖暖身子。”   御夫身份不同其他仆役,等同主人的贴身侍从, 能使唤他人。   室外风大,别第的仆人全都待在屋内,主人不在,他们大部分无所事事,悠然自得,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话。   越潜与卫槐坐在一起饮酒,卫槐边喝酒边谈起新来的一名随从,夸道:“挺懂规矩,也知礼节,不像那个郑鸣,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大呼小喝。”   郑鸣对待同等身份的人显得很傲慢,往时怠慢过卫槐,对比他身份低的奴仆,郑鸣的态度更是飞扬跋扈。   “说来好些时日不见郑鸣,该不是被公子赶走了?”卫槐瞟眼越潜,总觉得他应该知道内幕,他最受公子宠信。   “这事我也不清楚。”越潜淡定地呷上一口酒。   公子灵没提起,越潜也同样是靠猜测。   卫槐把耳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空杯搁在木案上,说道:“要我说呀,咱们公子为人宽仁,性子软,就没见惩治过谁。换是别的主人家,早将郑鸣捆起来狠狠打一顿,打成残废,再逐出府门。”   越潜说道:“倒不至于。”   他挨过鞭笞,知道将人打残疾是十分残酷的事。   卫槐叫道:“依我看,圉场那匹病马十有八九就是郑鸣放的!他在圉场犯的事,叫国君知道准没命。”   这是猜测,没有十足把握,而且事情严重,卫槐从没跟昭灵提过,他不喜欢在主人面前说人坏话。   越潜呷口酒,没说什么,他倒是可以确认,这事坐实了是郑鸣干的。那日,去往南齐里的荒林中,越潜以圉场偷放病马的事要挟郑鸣,当时郑鸣都快吓傻了。   总之,郑鸣确实离开了,身份再不是公子灵的侍从。不知道他是被逐走,还是诬陷越潜不成,心里又有鬼,识相地自己走了。   午后,太子的马车突然出现在别第外头,马车旁跟随着数名侍卫,声势浩大。别第的奴仆大为震惊,在家宰带领下,纷纷出来恭迎太子。   昭灵和太子同乘,太子亲自将他送至别第。   侍卫搀住昭灵,小心翼翼扶他下车,太子坐在车厢里,打量别第的一众仆人,他的目光从越潜身上掠过。   一道寒光,如以往那般又冷又利。   昭灵回头跟太子道谢,作揖:“多谢兄长相送。”   太子伸出一只手,拍了下昭灵的肩,言语亲和:“阿灵,别第秋冬风冷,不能久居。”   点了点头,昭灵道:“我冬日就回宫住。”   太子不再说什么,用眼神示意昭灵去吧,那眼神温和。   车帘放下,太子的声音不怒而威,说道:“回宫。”   御夫听到命令,立即策马,马车很快离开别第,如来时那般驰骋而去。跟车的侍卫快步奔跑,紧随车身。   刚参加完祭祀就回别第,昭灵来不及更衣,此时还是盛装打扮,头戴着分量不轻的冠,身穿着厚重的多重礼服。   回到主院,昭灵扯开长袍领子,侍女连忙过来服侍他更衣,把他的发冠摘下。昭灵的脸上有层薄汗,穿得太厚实,在有供暖的车厢里闷出汗来。   侍女拿来一块丝巾,用丝巾沾水,轻轻擦拭昭灵的脸庞。   昭灵拿过侍女的丝巾,吩咐:“叫厨房准备沐浴用水,越潜,你来擦。”   接过丝巾,越潜帮昭灵擦脸,先是额头,然后脸颊,接着是下巴。两人靠得很近,越潜无法不留意到昭灵垂眸抿唇的模样,他的双唇红润,眉眼有一番风情。   擦昭灵脖子时,越潜眼睑低垂,虚着眉眼。   柔软的丝巾轻轻拭过脖颈,昭灵的鼻子嗅到越潜身上的气息,有着淡淡的酒味。   昭灵突然凑到越潜的唇边嗅了嗅气味,事出突然,越潜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而对方几乎碰上他的唇。   昭灵问:“你饮酒了?”   越潜不动声色地挪开脸,拉开距离,回道:“小酌几杯。”   夜晚,昭灵躺在床上,侍女放下床帷,将大灯架上的灯火熄灭,只留床边一盏小灯,此时,越潜仍被留在昭灵的寝室里。   越潜捧着一册竹简朗读,简中记载云越的风俗,其中就有云越人穿衣都在左边系衣带,因为他们都是左撇子的记载。   “书中所载,不能全信。”   越潜停下朗读,把竹简搁在一旁,他很难得主动交谈,他说:“这里明显有误。”   “你不是左利手。”昭灵时常观察越潜,越潜不是左撇子。   昭灵倏地坐起身来,他身子向前倾,靠近越潜,还把手伸到越潜头上,他突然从越潜的发冠上拔出一支发笄,他道:“习俗上确实有一些差异,我们融人往右边插笄,你们云越人往左边插笄。”   如此细微的一个特点,昭灵却观察到了。   越潜心中一沉,公子灵前往南齐里,见到常父时,多半已经知道常父是云越人。   很普通的一支骨笄,执在昭灵手中,他从越潜细微的表情变化上,知道对方心中的所思所想。   越潜本以为公子灵会往下追问,但对方并没有,他只是躺回被窝里,并打了个哈欠说:“我困了,你下去吧。”   为何越潜私宅里,有名越人老仆?   这件事,公子灵似乎不打算追究。   “是,公子。”越潜站起身,退出寝室。   侍女将门帷放下,把房门关上,并熄灭最后一盏灯火。   **   初冬的天气还不十分寒冷,一大早,数名仆人匆匆忙忙在院门间穿行,忙着事情。昨夜别第有一场酒宴,此时,参加酒宴的贵客都还在沉睡。   别第的奴仆一大早就在忙碌,准备贵客醒来后的洗漱、用餐等事宜。   越潜起得很早,在餐室吃饭,看隔壁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昨夜昭灵下达命令,他今日要出行,前往南山狩猎,并点名随行人员,越潜在随行人员里边。   冬猎,不同于夏猎的围猎方式,冬猎是纯粹的打猎活动,而且猎场也远离夏猎的猎场。   冬猎所在的位置,在南山西边一面大湖的湖畔。   越潜用过餐,前往主院,这时在主院入宿的贵客已经醒来,越潜路过七公子昭瑞的房门外,听见他迷迷糊糊抱怨:“我刚睡下,怎得又将我唤醒,什么时辰?”   走至昭灵居室,昭灵已经醒来,刚穿戴好衣物,正问门阶下站立的家宰:“把人都唤醒了吗?”   家宰道:“回禀公子,都醒来了。”   昨夜入宿的贵客有公子昭瑞和岱国公子姜祁,两人都会参加冬猎。   家宰离去,越潜进屋,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昭灵没抬过头,却仿佛脑后长眼睛,使唤:“越潜,把我的弓箭取来。”   越潜从墙上取下昭灵的丹弓和绿箭箙,昭灵接过丹弓,越潜将箭箙系在昭灵背后。   穿猎服,背弓箭的昭灵英姿飒爽,他这幅打扮,也令越潜想起两人初遇时的情景。   公子灵的个头比当初长高不少,脸轮廓线也不似初遇时那么柔美,他生得相当俊美,却也实实在在是个男子。   昭灵与昭瑞、姜祁三人各自乘坐一辆马车,在路旁等候太子的狩猎队伍途径,好与太子汇合。   今年国君不参加冬猎,由太子带领队伍。   浩浩荡荡的狩猎大队,方进入苑囿的地界,刚要深入山林时,天空突然下起雪来,雪花晶莹剔透,落在人脸上,肩上,化作水渍。   打猎的王公贵族,无不是乘坐戎车,戎车只有车盖,四周没有屏蔽,风夹着雪往车里人身上打去。   偏偏这些人,都穿着窄袖紧身的猎服,有的甚至为活动方便,或者彰显英勇,穿得比跟车的随从还少。   昭灵冷得搓手,他的貂袍等一干物品,连同帐篷放在队伍最后头的辎重车里,此时也只能忍耐,等到狩猎营地后,支起帐篷,升起火来就缓和了。   冬猎,本身就是为锻炼意志力和培养勇气,所以天气再冷,太子没有喊停止前进,人们也只得顶着风雪前行。   越往山间去,气温越低,雪渐大,从空中纷纷落下,昭灵的手揣进猎服的窄袖里,缩着脖子。   坐在马车里的人尚且还好,毕竟头上有车盖,步行的人才是艰难,无遮无挡,落得一身雪。   看着前方,再往前一段路,就抵达湖畔的营地,忍耐就是。   昭灵正冷得打哆嗦,忽然,觉得一股暖意挨近,一件物品从头顶上落下,是一件风袍。   越潜的风袍。   脱下了自己的风袍,盖在昭灵头上,为他遮挡风寒。   没有风袍的越潜,站在风雪中,如同一棵劲松。   风袍带着他的体温,暖和而舒适,昭灵将它揽紧,心里亦是升起一股暖意。   如同无数次跟车那般,越潜目视前方,任由风雪扑面,淡定而从容。   他不冷吗?   昭灵心想。   有多少个没有冬衣的寒冬,他在苑囿里度过。   他在苑囿里为奴,在这里饱受酷暑与严冬的折磨,忍受着饥饿与鞭挞。   昭灵问:“你不冷吗?”   越潜道:“不冷。”   昭灵知道,他岂会不冷,是人都会觉得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3 22:15:59~2021-06-14 23:5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AS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花一世界、旖旎、偏爱小奶糕子、琴古、杨六斤、九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蛇 30瓶;爱f 10瓶;xiaoxidong、叙清风 2瓶;M.M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冬猎的营地位于大湖的湖畔, 狩猎的队伍抵达营地时,天空雪花飞舞,湖面平静似镜, 树木如银树般明亮,湖景静谧而美丽。   数个大帐篷在湖畔支起,为远涉而来的人们遮蔽风寒。   热滚滚的沸水倒入浴盆, 热汽腾升,红彤彤的炉火烤暖营帐, 帐篷之外,天寒地冻, 帐篷之内,暖和似春。   舒坦地躺在浴盆里,昭灵闭着眼, 脑中出现越潜在风雪中行进, 衣着单薄的颀长身影。   蓦地瞪开眼睛,昭灵看向帐中啪啪燃烧, 散发热量的炭火, 陷入思绪。   昭灵独自住一个帐篷,不像去年和太子住在一起, 不过他的帐篷也仍是挨着太子的帐篷,方便往来。   抵达营地后,风袍回到越潜身上, 越潜便就披着这件风袍,坐在随从居住的帐篷里烤火。   外头已是黄昏,余晖斜照远山。   帐中木柴发光发亮,有酒有饭,随从们围在一起吃喝闲谈, 越潜默默温酒,默默喝酒,他沉默寡言。   身上的风袍残留淡淡的香气,那是公子灵身上的气息,嗅闻香气,越潜心里不免有些微妙。   看见公子灵被冻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越潜将身上的风袍脱下,为他遮挡风雪。那是不由自主做出的举动,当时未做多想。   寒冬里缺衣受冻的情况,越潜经历过,而且记忆深刻,他深知这是怎样的感受。   不想让公子灵受冻,却是叫自己受冻了。   烤着火,又饮下数杯温酒,越潜身体暖和,他在帐篷的角落里找个地方,和衣卧下,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   得趁这时候休息,夜间他需要起来巡逻,身为随从要轮流值夜。营地在野外,主要是怕有野兽闯入伤人,冬日里最不缺的便是出来觅食的猛兽。   这是他们随从的职责,负责巡逻营地,驱赶野兽。   太子带着一支侍卫队,他们的职责则是负责太子和公子灵的安全,这针对的是图谋不轨的人。   夜半,越潜被人摇醒,该他出去值夜了。   越潜披上风袍,灌上两口御寒的烈酒,他掀开帐帘,走出帐外,一到帐外顿觉寒意迎面扑来,北风刺骨。   沿着营地来回巡视,越潜的手握紧剑柄,黑夜的林子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模样,越潜不清楚,但在他眼里真是危机四伏。   他能感应到一头大熊就冬眠在营地后面的一个山洞里,也能感应到一条饥饿的花豹沿着湖岸行走,在这之外,还有野鹿、鼠兔等动物在湖畔活动。   一番巡视,没遇见误入营地的野兽,越潜打算返回随从帐篷,坐在火炉边烤烤身子。等身子稍稍暖和了,再继续巡视,以免冻僵手脚。   返回随从帐篷前,越潜经过一顶大帐,帐内仍有火光,能辨认出来,那是公子灵的帐篷。   越潜驻足,隔着帐篷往里头看,能看到一个身影,公子灵还未入睡。   湖畔风声呼啸不止,也许是被吵得睡不着。   正打算离开,脚刚抬起,越潜隐隐听到有人在唤他:“越潜。”   声音不大,被林风裹挟,越潜还是听出那是公子灵的声音。   他如何知道是我?   隔着帐篷,即便灯火之下,能看见帐篷外远远站着的人影,那也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常人根本无法辨认是谁。   即便是如此模糊的身影,昭灵还是将越潜辨认出来。   越潜掀开帐帘,进入公子灵的帐篷里。   帐内暖燠,公子灵靠在一张凭几上,腰间盖着条被子,身上仅穿一件单薄的丝袍。   看得出来他刚在阅读,左手旁放着一份帛书。   公子灵看眼越潜,淡然道:“炉上温着汤水,倒一碗过来。”   越潜到炉边倒上一碗热汤,端至公子灵跟前,他蹲下身,把碗递上。两人挨得很近,灯火照出越潜的模样,他的头上,肩上都有雪花,双手湿润,那是雪花掉落在手背上,融化后的痕迹。   昭灵侧过身来,伸出双手,越潜以为他是要接碗,不成想那温暖的双手突然一把捂住自己冰冷的手。   越潜心中一惊,想缩回手,却又怕那碗热汤倾倒在昭灵身上,将他烫伤,迟疑不决。   随后,昭灵还是放开了一只手,那只手摸上越潜的脸庞,掌心似火般温热,指腹柔软,如笔般描绘眉眼鼻唇。   越潜扣住昭灵的手腕,试图将他的手拉开,昭灵却不依不饶,身子反倒朝他扑去,手臂紧紧环抱住越潜的腰身。   一个刚夜巡入帐,浑身寒意,一个刚从被窝里出来,热气滚滚。   霎时,如同暖炉入怀。   越潜慌乱不已,手中那碗汤终究是倾倒在地,流向昭灵跪地的膝盖。汤应该有些烫,可昭灵不在意,只是紧紧将人揽抱。   这番举动,静默无声,惊心动魄。   单薄的衣衫下,肌肤散发出热气,那热气与他身上特有的淡雅香气,萦绕在周身。   越潜若是想挣开,可以轻易挣开,他的力气很大,但他没有。或许迷恋着这份暖意,或许也迷恋着他的气息。   昭灵的唇贴在越潜耳边,低语:“别动,就一会儿。”   就抱一会儿,将温暖渡与他,使他暖和。   帐外北风凛冽,看他夜半巡营,知道他又冷又冻。   公子灵在怀,越潜的双臂无处安放,最终像似无可奈何般,轻轻贴放在对方的背上。   这样,像极了与公子灵拥抱,而非公子灵抱他。   怀中之人,又非洪水猛兽,越潜又岂会怕他。可内心确实畏惧,不知是畏惧对方那份暗暗滋生,并且蔓延的情感,抑或是畏惧着什么。   当初在苑囿里,见到昭灵的第一眼,越潜就感到莫名的烦乱,此时也是慌乱无措。   昭灵并非只抱一会儿,他抱住越潜许久,手臂搂腰,交颈枕肩,耳鬓厮磨。他的姿势不变,有着细小的动作,直到越潜身体暖和后,才将人放开。   要知道太子的帐篷就在隔壁,全程越潜都不发一言。   无声地离开公子灵的帐篷,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帐外的寒意,使越潜恢复冷静。   两人隔着一层衣物相拥,感受到对方传递的体温,那时肌肤留下的触感,到此时还残存着。   在这荒山野岭中,漆黑的夜幕下,四周野兽蛰伏,天地间仿佛只有两颗活人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   越潜夜间巡逻,白日睡觉。   躺在帐篷里,越潜睡得很浅,时不时醒来,他听到太子与公子灵在营地交谈的声音,也听到猎犬的吠声,与及狩猎队伍离开营地,前往林间打猎的动静。   午后,打猎队伍满载而归,公子昭瑞往营地里欢愉的大叫,唤营地留守的人员出来搬运猎物。   有数头野鹿的尸体,从一辆戎车上被推下来。   越潜过去,抓起一只野鹿的四脚,将它扛在肩上,他扛着鹿,往厨房走去。他的力气远超常人,可能是因为在苑囿时经常干重体力活,在藏室时又总是搬运笨重的竹简,长年累月锻炼出来。   昭灵的目光跟随越潜的身影移动,不只是昭灵,太子也留意到了这名越人随从。   在一众随从里,越潜显得很出众,他高大强健,沈毅而英武,可以说是一表人才。   太子把弓箭递给身边的侍卫,背着一只手,看着越潜进入厨房,他对身边人道:“阿灵,此人不能久留。”   昭灵刚从越潜身上收回目光,回道:“兄长,他如今不过是我的一名侍从,对我也算是忠心耿耿。”   说是忠心耿耿不为过,越潜在圉场还救过他。   太子是出于直觉,直觉这人不会安分,不能让他一直留在昭灵身边。   轻轻拍去肩上落的雪花,昭灵无奈道:“兄长该不是又想将他送去工坊?”   此时越潜从厨房出来,抬起头来,目光正看向太子与昭灵这边,那目光不卑不亢,太子冷语:“此人要是敢有不轨之心,我必杀他。”   昭灵默然,心想:兄长,要是我对他有不轨之心呢?   早就知道兄长不喜欢越潜,昭灵打猎回来后,也没把越潜叫到身边服侍,而是让他留在随从帐篷里。   没有差遣,越潜在帐篷里烤火闲坐,挺悠闲。   夜晚,巡逻营地时,越潜数次从公子灵的帐篷旁边绕过,即便帐内有火光,公子灵可能还没入睡。   远远站着,远远注视,越潜被冻得僵直,像根冰柱。   越潜并不知道,昭灵不仅没睡,而且发觉他数次绕开自己的帐篷,就像在躲避毒蛇猛兽般。   越潜不擅于去揣摩自己的内心,为奴多年,都是凭借本能活下来,活得粗粝且简单,而今他感到心烦意乱,想保有一份冷静。   像个冰人一样返回随从帐篷,呆若木鸡地坐在炉边烤火,身上的雪化了,在脚边留下一小滩雪水。   好在,明早就要离开猎场,冬猎结束了。   冬猎结束,浩荡的狩猎队伍从深山老林里出来,公子灵坐在戎车上,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貂裘,他的模样高傲,眸子淡漠。   很像太子马上插的那面凤鸟族徽的旗帜,像只矜傲而漂亮的凤鸟。   越潜随车,脚踩在泥泞的山道上,步伐稳健,身板笔挺。   脚下的雪在消融,逐渐接近都城,气温略有回升。   从苑囿里出来,望见融国国都,冬夜里,两人在营地相拥这件事,仿佛不曾发生过。   **   寅都的冬日经常飘雪,即便雪不大,但雪融后,城郊的道路往往泥泞难行。   自从冬猎回来,昭灵再没去泮宫读书,他待在别第清闲无事。   按说他早该离开别第,返回王宫居住,冬日城郊远比城中寒冷,不适合过冬。   冬猎回来的第二个夜晚,院外风声大作,即便闭门关窗,寒风仍旧无孔不入,从缝隙钻入的风,将屋中的灯火吹得忽明忽暗。   昭灵坐在食案前就餐,越潜为他盛羹,切肉,倒酒,传盘,如同以往那般。   一顿晚饭吃完,仆人进来将餐具收走,助兴的乐师离去,屋中只剩越潜与昭灵。   这夜,昭灵似乎没有睡意,夜深他仍在书案前读书。   越潜陪伴在昭灵左右,跽坐在他身旁,静寂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昭灵放下书卷,抬起头,见身边只有越潜,侍女一个都不见。越潜正默默地往炉中添加木炭,炉中的炭火已经燃去大半。   室内炭火取暖,室外滴水成冰。   侍女许久没听见差遣,夜又深,也许早已经卧下,冬夜里难免偷懒。   昭灵起身,离开书房,他回头对越潜示意:跟上。   来到寝室,越潜才发现侍女竟然连床也没铺,他隐隐意识到,侍女恐怕不是偷懒,而是被昭灵有意遣走。   越潜铺好床铺,放下床帷,燎起香炉,他以前也不是没做过这些细活。   做好这些,越潜准备去喊名侍女过来,伺候公子灵脱衣入睡,侍女就睡在公子灵寝室一侧的小房间里,只有几步之遥。   越潜正想往侍女的房间走去,才迈开脚,就听到公子灵在身后说:“关门。”   声音十分平静。   越潜身影一怔,心中颇为吃惊,他有片刻的迟疑,随后才起身关门。   刚关好门,又听见公子灵说:“熄火。”   越潜转过身,见公子灵站在床边,他已经摘下发冠,解开自己的束发,正在脱外袍。   公子灵以前从不曾自己脱过衣服,都由侍女伺候,他解衣服的动作显得生疏,笨拙,没那么利索。   但看得出来,他很冷静。   腰带为玉带钩牢牢扣住,带钩做成凤鸟形状,钩头便是鸟头,凤鸟的羽冠卡住绳扣,明明侍女轻易就能解扣,昭灵不得要领,用力拉扯两下才解开。   灯火将屋中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即便一人站一边,那影子却几乎要重叠在一起。   昭灵脱去外袍,长发披在肩上,他一手执住玉带钩,一手搭在床帷上,面向越潜,在等待对方完成熄火的命令。   两人无声对视,屋中落针可闻。   门已经关上,但也可以拉开门栓,重新打开。   越潜要么打开房门,大步离开,要么留下,没有其他选择。   灯火下的融国公子,乌发如堆鸦,眉眼似画,身形修长,要论体格,他不如越潜强健,要论力气,他即便能开弓拉弦,力量上也远逊越潜。   若是越潜不肯,公子灵难道还能使强。   越潜收回目光,走至灯架前,他将油灯一盏盏熄灭,每熄灭一盏灯,他的周身便暗几分,他的眉眼便在这昏暗中,阴沉几分。   终于,仅留床旁一盏小灯。   朦胧的床帷,使得那团光昏黄而暧昧。   越潜端起脸,隔着床帷,看向里边的公子灵,他脱去外袍,仅穿贴身的衣物,修长的身影映在床帷上。   不禁想起狩猎营地的夜晚,他远远地站在外头,望着公子灵帐篷里的光,那时公子灵的身影也映在帐上。   那时,自己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越潜此时也不明白。   此时,自己心中又是何种感想,越潜不愿细究,品嚼。   “过来。”   昭灵的声音清冷,具备特有的音色。   越潜掀开床帷走了进去,他没有显露出慌乱和无措,而是很平静地注视身前的人。   在夜晚无数个化蛇焦躁的梦境里,越潜曾梦见过昭灵,而梦中的内容,他不敢深究。   对此人,越潜的情感相当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4 23:50:41~2021-06-15 22:55: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杨六斤、九豆、琴古、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嗷喵 9瓶;夢中鸟 2瓶;佛系看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昭灵迎面朝越潜走去, 越靠越近,直到站在他跟前,如此近, 以致再上前一步,两人就要碰撞在一起。   昭灵的个头比越潜矮一些,年纪也比对方小, 但予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从小到大,昭灵都是发号施令者。   昭灵的脸凑上来, 柔软的唇轻轻蹭过越潜脸颊,贴在他的耳边, 用不大但清晰的声音说:“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不要问,不要说。”   这六个字从他唇中道出, 像似带着魔力般。   公子灵的话语意味着什么, 不言而喻。   从昭灵朝自己靠近,直至说下这段话, 越潜都没有任何表态, 他的懵住了。他能闻到昭灵身上淡淡的香气,甚至能感觉到, 他轻薄衣物下的身体,正散发的体温。   越潜即便没有明显反应,细微反应还是有。   他的瞳孔因惊诧而逐渐放大, 他的手因紧张而拳在袖子下,身形明显僵硬。   就像被定在了原地,且不知该如何应对,手足无措。   公子灵的眉眼在眼前渐渐放大,气息吹拂在脸上, 当越潜意识到对方想做什么,已避无可避。   昭灵的唇亲在越潜唇角,试探般,浅尝辄止的一个吻,越潜双唇紧抿,双瞳深邃似渊。   抬手触摸越潜的眉眼,指腹摩挲,昭灵低声命令:“越潜,回应我。”   越潜从未与人有过如此亲密的举止,唇上传递的温意,指腹传来的触感,使他怔怔看向昭灵。   昭灵也正在凝视着对方,他的双唇润泽,眼眸流光溢彩。   像着魔般,越潜缓缓压下头,回吻。   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不要问,不要说。   亲吻,隔着衣物拥抱,那是比营地那夜更进一步的拥抱,又不只是拥抱。   自始至终,越潜无声无息,昭灵弄出一些声响,他用力揪紧越潜背部,将对方背部的衣袍都揪皱了。   昭灵搂着越潜脖子,耳鬓厮磨,气息紊乱。   这夜,昭灵寝室一侧的侍女因为动静醒来,她们察觉到异常,但没有一人敢过来一探究竟。   没过多久,越潜起身,整理自己稍显凌乱的衣袍,整个过程,他都虚着眉眼,一次也没往公子灵身上看。   昭灵的衣衫还算整齐,也就长发有些乱,呼吸声略显急促,还有脸颊因热意而酡红。   半躺着,昭灵睨着越潜,看他整理衣衫,看他掀开床帏,这期间没有一个眼神交流,便离开自己的寝室。   能想象,月下,他高大的身影穿过庭院,在风中踽踽独行,返回侧屋的情景。   至始至终,越潜都一言不发。   寝室里的火炉在冒着星火,昭灵拥上丝被,身上的暖意正在渐渐消失,他需要保暖。   缩在被窝里,昭灵回想越潜的拥抱很有力,能感觉到他的双臂,身躯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适才他若是不肯,会揍我吗?   昭灵靠在枕上,胡乱想着事,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寝室好像有点冷。不应该啊,有火炉供暖,床铺被子也很厚实,足以取暖。   抬眼一看,床帏正在摆动,越潜出去时,门没给带上。   “哈秋!”   昭灵打了一个喷嚏,裹紧丝被,他不想起来关门,一时又不想唤侍女。   此时,寝室一侧的小房间里,突然传出侍女怯怯的问询声:“公子?”   侍女一直不敢出声,其实都醒着。   昭灵道:“去把门关上。”   两名侍女从小房间里出来,她们缄口不语,默默做事,一个去关门,一个整理被夜风吹乱的床帏。   终于,侍女熄灭昭灵床边的灯,执着一盏照明用的小灯,蹑手蹑脚回去自己的房间。   她们不知道,这只是第一夜,之后,还会有相同的夜晚。   顶着夜风回到侧屋,越潜没有点灯,摸黑脱去自己身上的衣物。他脑子很混乱,不像在公子灵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么镇静。因为心慌意乱,以致忘记要将公子灵寝室的房门关上。   适才,与公子灵隔着衣物做出亲密行径,相互慰藉,此时想来荒诞而不真实。   越潜卧床,什么也不想,闭目睡去。   屋中有只取暖的炭炉,燃烧中的炉子乍然蹦出几颗细小的火星,落地前就已熄灭。   越潜正在沉睡,他又在梦中化蛇,青蛇游走山林,来到一面大湖前,它喜欢这里。   爬上湖畔的一棵大树上,照着暗淡的月光,青蛇把庞大的身躯卷起,闭目枕卧在一根粗壮的枝杈上,它任由北风吹拂背上的鬣鬃,模样惬意又安然。   它不再焦躁,不再绞杀路途上遇到的猎物,甚至身上令林中动物惶恐不安的气息也得到收敛。   动物在离青蛇不远的地方自由活动,它们时而发出叫声,青蛇慵懒而平和,享受着静谧的林夜。   凌晨,越潜从梦中醒来,望向窗外逐渐亮起的东方,白昼即将到来,昨夜已经过去。   当晨曦在天边绽露,昨夜发生的事情,就如同夜幕那般一同被驱散。   冬日,公子灵没有那么早起床,而别第的仆人也没有那么早醒来。仆人似乎都知道,冬天到来,公子灵在别第住不久,仆人近来都挺散漫自由。   越潜习惯早起,天亮后,他便穿戴整齐,从侧屋里出来。   屋外,一名护卫不惧清早的寒风,正在院中舞剑,身形颇为矫健。侍卫见到越潜,放下手中剑,打起招呼:“越侍起得真早啊。”   主院的门署房里,住着公子灵的两名护卫,越潜和他们同住在一个院子,互相还算熟悉。   越潜回道:“习惯了。”   想来护卫也是养成习惯,大清早经常见到他在院中舞剑。   护卫继续习武,边忙活边问:“越侍,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公子是不是就要回宫了?”   “就这两日吧。”越潜抱胸靠着一根木梁,抬头望向院墙之上,那灰冷的天。   越潜寡言少语,没有细说,昨日许姬夫人派人来别第,催促公子灵尽快回宫居住。别第位于城郊,冬日里荒凉又寒冷,确实不是个好住处。   护卫执剑做劈砍动作,时而转身闪避,时而踏步攻击,仿佛有个人在与他打斗。一套动作做完,护卫把剑收入剑鞘,喃喃自语:“人人回家住,我老尹无妻无儿没家室,还得留在这儿。”   这名护卫姓尹,是个精壮的大汉,看不出来还没有家室。   越潜没搭话,他望向公子灵的居所,房门吱呀被打开,一名侍女走了出来。侍女朝院中张望,见到越潜正要喊话,越潜自觉,不用侍女呼唤,径自走了过去。   昭灵刚睡醒,正在寝室里头更衣,他脱去身上所有的衣物,需要里里外外全都换新。   越潜进屋,见公子灵已经穿好衬袍,正在穿外面的一套礼服。   有两名侍女服侍昭灵穿衣,但他喜欢差遣越潜,一会让取玉带钩,一会让拿玉组佩。   还是像以往那样。   手中的玉带钩质地细腻,质感冰冷,它扣住腰带,而腰带系在公子灵的腰上。昨夜越潜的手臂搂着这件玉带钩主人的腰身,轻薄的丝织物下,是细腻的肌肤,触感似乎还在。   越潜把玉带钩递给侍女,看侍女跪地,手臂环绕昭灵的腰身,为他扣系腰带。昭灵张开手臂,由着侍女帮他穿衣系带,显得漫不经心,视线偶尔会落在越潜身上。   自己回宫后,越潜要么跟随进城,要么留在别第,昭灵还未做出决定。   冬日,城郊的大道上,时不时能看到朝都城方向行驶的马车,在城郊别馆居住的王公贵族正纷纷回城,城内总是要比城外暖和。   午后,侍女开始收拾昭灵的物品,将它们装入箱中,明早随车带走。   宫中样样不匮乏,要装箱运走的不过是一些书卷,几样喜爱的物品——譬如文玩弓箭,外加一些衣物。   昭灵朝院中望去,看到飘落的雪花,和站在屋檐下与家宰交谈的越潜。离得远,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内容,但多半是家宰跟越潜询问自己回宫过冬的事。   没多久,越潜走进昭灵居所,看见侍女吃力搬动书架上的竹简,越潜立即上前帮忙。   竹简不同帛书,很沉重,两名侍女娇弱,不适合干体力活。   他待女子温和,不似服侍公子灵时,面上总没有什么表情。   两名侍女忙于事情,当越潜从其中一名侍女手中取走一束竹简,无意间手指相触,越潜自然而然分开,波澜不起。   经由越潜帮忙,进度很快,书架上的竹简已经清空,堆放在一起,如同一座小山。   侍女取来绳子,越潜低头捆系竹简,他专注做事,听见昭灵说:“明早,你将竹简送还藏室。”   越潜应上一声,继续忙手头的事。   将竹简分篇捆绑,捆得严实,侍女取来一把小刀,越潜接过,割开绳索。越潜捆绑余下的竹简,两名侍女仍在一旁相助,他们都是贴身服侍公子灵的人,相互之间有种默契。   昭灵坐着不动,模样清闲,他的身份使他不必做任何事,只需袖手旁观。   终于,竹简全部捆好,总计三大捆。   等明早公子灵乘坐马车回宫,越潜会将这三大捆竹简载上,归还藏室,本就是从藏室里头借出的书。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小雪,昭灵望向院子,雪花落地后,很快消融,地面湿漉漉。今年冬日比去年暖和,雪下得少,不过通往藏室的那条土路,应该也是泥泞难以通行。   昭灵忽然想起去年冬日,他赴五兄的酒宴,见到越潜在藏室外头扫雪,那时白茫茫一片,唯有越潜的身影映入眼中。那时越潜执着木铲,脚上戴着脚镣,身上穿着一件他送的羊皮袄。   若是跟随自己回城,越潜只能住在王宫附近的下房里,在一个小小的单间里头,吃住都不好。若是留越潜在别第,等于放任他自由,他可以回南齐里的家,也可以往返别第。   昭灵心里已作出决定。   傍晚,厨房准备好公子灵的晚餐,铜簋里肉羹滚烫,食盘中烤羊肉散发热气,肉香扑鼻。   昭灵坐在食案前,扫视满目的美味佳肴,他对家宰道:“再加张食案。”   在屋中添加一张食案,一份餐具,食案就放在昭灵身旁,赏赐美食,赏赐的对象自然是越潜。   这顿晚饭,没有乐师,也没有跳舞的美姬,当食物撤去,屋中只有昭灵和越潜。   昭灵清洗双手,接过越潜递来的巾布擦了擦手,他道: “你留下看守别第,即便在别第,我也要你随传随到。”   越潜应道:“是。”   这句随传随到,意味着,并不是放任他自由。   夜深,寝室里其他灯火已经熄灭,唯有床头一盏昏黄的小灯,隔着床帷往外看,四周漆黑一片。   别第里的人绝大部分都睡去了,寂静得只有风声。   越潜从床上坐起,他身上的衣物略显凌乱,而发冠一丝不乱。他坐在床沿,背对一侧躺卧的人,静静整理衣袍。   能察觉床上的人也已经爬起,且一直在注视他,越潜没有回头,不想与公子灵有眼神接触。   夜幕里做的事,明早太阳升起,便就烟消云散。   昭灵靠床坐着,不出声,看越潜整理衣物,知道他很快就会离开自己的寝室。   果然,他打算起身了。   昭灵伸出两条温暖的手臂,从背后将这个急着离开的人一把抱住。胸口贴着他宽实的背部,头枕着他的肩,依依不舍。   一副暖呼呼的身体贴在背上,身后人无声无息,双臂紧抱,不让离去。越潜身影一怔,坐着不动,他熟悉昭灵身上的气息,熟悉他的声音,甚至不用看,也能看见对方那双清亮的眼睛。   柔软的发蹭着耳边,交颈并头,肌肤传递来暖意,越潜敛眸,一只手缓慢抬起,刚举到肩高,即将摸上公子灵的头时,公子灵等不来回应,把人放开了。   越潜没回过头,也没有说出一句话,他退出寝室,将房门关上。   明早,昭灵回宫过冬,这一个冬日,他都将住在王宫里。两人再次拥抱,得是明年春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5 22:55:45~2021-06-16 23:3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AS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血浆、新瑜lh 2个;马甲、一花一世界、九豆、爸爸界的心机婊、叙清风、琴古、旖旎、狼行拂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向所有人安利牛肉炒面、狼行拂晓 10瓶;是要做金主的人、夢中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清早, 盛装的昭灵步出别第,他在越潜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别第的厮役、女婢全部站在院外, 在家宰的带领下,站做一排,躬身恭送主人离去。   昭灵坐进车厢, 车帘随之落下,他拉开车帘, 看见越潜站在外头送行。他衣冠端正,双手并拢, 身子稍稍向前倾,作礼送行。   目光落在他的眉眼唇鼻,在他的长腿、腰身逡巡, 昨夜自己与他一同躺卧, 在橘黄的灯火下,拥抱, 亲吻, 做亲密的事。   从他的眉眼看不出什么情感,他冷峻的如同远方冬日里冰封的南山。   车帘放下, 挡去越潜的身影,也挡住了冬日的北风。   “出发。”   昭灵在车厢里轻轻拍了下手掌,马车应声启程, 车轮翻滚,车上的銮铃清脆响动。   听见銮铃声,越潜直起身,抬起头,目送熟悉的四驾车载着公子灵缓缓离去, 马车驶上大路,速度逐渐变快,最终车身被路旁的树木所遮掩,即便极目眺望,也再看不到。   公子灵回宫,带走一众随从,他走后,别第的人员减少大半,这座位于郊区的大宅显得特别寂寥。   返回别第,越潜穿过数道院门,来到主院,他登上公子灵居室的石阶,将书房的门推开,屋中清雅而整洁,唯有门旁的三大捆竹简显得碍眼。   越潜唤来两名厮役,与他一同将三捆竹简扛至屋后的马厩,这些竹简需要装车,送还藏室。   赶着两驾车,载上竹简,越潜驰骋在通往都城的大道上,他在之前公子灵马车途径的道上,与公子灵一样穿过南城门,进入城中。   所不同的是,公子灵沿着平坦宽敞的王宫大道,直达宫门,进入深宫禁地,而越潜进城后,沿着一条土路,前往位于城南的藏室。   差不多一年前,越潜还是藏室里头一个搬运竹简的奴工,后来公子灵将他留下,成为一名侍从。   这之后,越潜即便前往藏室,除去守藏史外,藏室的奴人也好,往来的官吏也罢,从未有人能将他辨认。   马车刚抵达藏室,一名青壮的藏室奴便过来帮忙,和越潜一同将竹简卸车。越潜扛起一大捆竹简,穿过藏室的庭院,他步伐很快,藏室奴也扛着一大捆竹简,慢吞吞走在越潜身后,人看着很木讷。   守藏史景仲延今早不在,一名藏室的文吏登记越潜归还的书籍,他不慌不忙清点竹简,时不时还和身边的一位泮宫学官闲谈。   越潜转身正欲走,听见那名文吏对学官道:“守藏史今日恐怕不会过来了,昨日的事,夫子听说了吗?”   学官摇了摇头,叹息道:“听说了,国君这不是胡来嘛,怎能听信莫敖的谗言。”   文吏朝学官紧张地使眼神,他无意间发现那名来还书的侍从并没有离去,而是站在一旁听他们交谈。   回头往后瞧,学官见到身后有人,便就不再说话。   越潜知趣离开,返回马车,他坐在车上,执鞭思索,到底是什么事?随后又不怎么在意,毕竟融国的事与他无关。   把藏室抛在后头,越潜赶车前往城中的南市,还没有抵达南市,途径客馆时,他便感觉到异常。   客馆住着融国招揽来的四方宾客,这些宾客有许国人,也有舒国人,岱国人,甚至还有维国人。   他们的身份是说客,是谋士,是名士。   往时客馆外面车水马龙,今日却被士兵围得水泄不通,氛围阴森可怖。时不时见到面带恐惧的宾客,从客馆里跌跌撞撞出来,他们的行囊被士兵抢走,倾倒在地上检查,似乎在搜寻什么。   甚至有两名许国人打扮的宾客,戴着木枷,站在囚车里,嘴里不停喊冤。   不知道犯得是什么法?   这番可怕情景,令路过的马车匆匆逃离,越潜不慌不忙,加快速度离去。城中似乎出了什么大事,而且看来针对的是外国宾客。   南市照旧热闹,平头百姓们如往常一样过活,途径酒肆门口,越潜听见酒客在说什么“许国人都是奸细”与及“国君下了逐客令”。   结合适才在客馆看到的情景,越潜大致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许国也好,融国也罢,和他也无关。   从南市购得肉食、米粮和酒,外加数张羊皮,越潜赶着车离开城南,他准备出城。   没有公子灵差遣的话,他这个冬日不会经常进城,城中即便闹翻了天,住在城郊也不受影响。   向守城的士兵递上一份进出城门的公凭,士兵放行,越潜驾车驶离南城门,把身后的热闹与喧嚣置之脑后。   回到别第,越潜没有将车中的物品卸下,那些物品并非是为别第采购。   公子灵回宫前的指示,是让越潜待在别第时刻待命,越潜基本听从,他从城中返回别第后,便就老实待着。   从早上待至午后,无所事事,空荡荡的主院里,只有风声相伴。   都城的城门每到黄昏就会关闭,禁止出入,一般到了午后,公子灵对越潜的差遣还未传达到别第的话,基本上,这一天就不会有差遣了。   傍晚,越潜离开别第,驾车驶往南齐里,他今夜会宿在南齐里的家。   抵达南齐里的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了,越潜披星戴月。此时,常父不仅吃过晚饭,而且为省油灯钱,正卧下准备睡觉。   听到熟悉的敲门声,常父才披衣起来开院门。   院门打开,越潜驾车进院,常父手中执着一盏油灯,举灯照明,说道:“我还以为是谁呢?怎么突然回来?”   “公子灵回宫过冬,这段时日,我会经常回来。”越潜从马车下来,掀开车帘子,便就往屋里搬东西。   常父过来帮忙,把马车里的物品搬进屋,常父抱着数张捆在一起的羊皮,诧异问道:“怎么还买来羊皮,我不是有冬衣了?”   入冬后,越潜就给常父带回一件御寒的皮袄,很暖和,此时就披在常父肩上。   越潜没回答,他将酒扛进厨房,把厨房里打量一番,食物很充足。常父将那捆羊皮搬进屋内,也往厨房走来,他问:“吃过饭了吗?”   “没,有什么吃的?”越潜掀开陶甑的盖子,见甑中有冷豆饭,可以充饥,他坐在灶前生火,打算将豆饭热一热。   即便在别第里天天吃着美食,他对食物仍旧不讲究,能填饱肚子就行。   常父执着厨刀,在木俎上切肉干,把肉干切成片,摆在陶盘里,一会也放水中蒸一下,给越潜做下酒菜。   没多久,一大碗豆饭,一坛美酒,一大盘蒸肉摆上木案,越潜坐在案前吃饭,小酌。   常父也坐在案旁,却是拿着针线,剪刀,将数张羊皮裁剪,缝制成一件宽大的羊皮袄。   屋中升着炉火,冬夜里寒冷,一老一少坐在炉边烤火,仿佛以前住在小草屋里,围坐在火塘边烤火那般。   “在苑囿时,咱们穿的冬衣里头都是草絮,真是冷得人直打寒颤,那时常想着,能有件羊皮袄该多好。”常父边缝边说,言语有些感伤。   越潜只是饮酒,没有搭话,静静听常父说话。   低头抚摸这件即将成形的羊皮衣,它又暖和又厚实,常父问:“阿潜,你几时给他送过去?”   这是给樊鱼的冬衣。   越潜说道:“明日。”   明日,囿北营的大船会到城南码头送鱼,越潜可以去码头等船,再将粮和冬衣交付樊鱼。   **   昭灵回宫后,先是去见父王,而后去见母亲,随后便返回自己的居所,再也没出去   他无精打采,歪靠在榻上,与侍女下六博棋。   太子昭禖找来时,侍女正要收走六博棋,而昭灵在打哈欠,昏昏欲睡。   “怎么大白日躺在床上,是不是病了?”想他冬日住在别第,郊外寒冷,莫不是着凉了。   太子登榻,伸手去捂昭灵额头,没觉得发烧。   拉走兄长的手,昭灵说:“没病,昨夜睡得迟,此时犯困。”   昭灵在泮宫可不只是读书,也要练习射术,也要学习剑术,还得学习御术,他经常健身,何况营养好体质佳,衣服保暖,没那么容易生病。   “几时才睡下?”太子挨着昭灵坐,捡起六博棋盘上散乱的博箸。   昭灵不敢说连续两夜都是夜半才入睡,兄长很可能问,为什么那么迟睡,在做什么。   把一条玉鱼放回棋盘里,昭灵摆好棋,含糊:“没看更漏,不记得时辰”   “兄长,下棋?”   不经意之间,转移话题。   太子正色道:“几岁的人了,光顾玩。”   兄弟俩年龄相差大,太子有时会将昭灵当孩子看待,实在太过宠他。   “反正我也没到参政的年龄,除了玩还能干么。”昭灵抓起一把博箸,往棋案上一掷,他算了算数目,在棋盘上行棋。   他收起散漫的模样,忽然抬头问:“兄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闻景大夫一顿劝说,也没能让父王将命令收回。”   太子坐在棋案的另一边,他同样博箸,行棋,说道:“前几日,边军抓到一名贩牛的许国商人,说是许国细作。那商人受不住拷打,瞎招出一份十余人的名单,名单中有几个人,正是在融国当宾客的许国人。”   “边军时常为得到奖赏,胡乱抓人冒功。这件事本来就是屈打成招,只要将名单上的人员,和贩牛商人放在一起对质,就知道虚妄。昨日莫敖(官名)在朝上大做文章,添油加醋,父王听信他的挑拨,大为震怒,这才下令驱逐许国宾客。”太子提起这件事,内心十分不满,但言语挺冷静。   昭灵蹙眉,即便他还不到参政的年纪,也知道不能这么对待别国前来投奔的谋士。   每个国家都在重金招揽人才,融国却反其道而行之,下达了逐客令。   拿起一支彩筹,在手中把玩,昭灵问:“兄长门下也有许国的宾客,会不会牵连兄长?”   “我猜,这正是莫敖的意图。”太子轻嗤。   听到兄长这么一说,昭灵手中使力,清脆的“咔嚓”一声,不慎折断彩筹。   把断筹从弟弟手中拿走,执住手掌,察看是否被断筹割伤,见他手掌没伤,太子悠悠道:“自从我把莫敖那个目无王法的儿子痛笞一顿,他们父子就对我怀恨在心。这天是越来越冷,也差不多该让莫敖回家养老了。”   太子继续道:“眼下对所谓的‘许国奸细’大肆抓捕,许国人因为害怕而连夜逃离融国。阿灵,这只是个开始,随后维国、岱国、舒国等国的宾客,也会因为惶恐而陆续离开融国。真是——愚不可及。”太子这句愚不可及,不知道是在说他父王,还是莫敖。   他既感到痛心,又等待事情发酵。   昭灵托着腮帮子,若有所思,他说道:“过两天,我再去找父王,劝父王赶紧把命令收回去。反正父王就是发火,也不会把我怎样。”   他知道父王肯定会恼羞成怒,并且不肯承认错误,即便挨骂,这事还得有人劝说。   太子没说什么,只是拍了下弟弟的肩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6 23:33:47~2021-06-17 23:5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陈富足、琴古、AS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叙清风、Kissfox、琴古、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夢中鸟 2瓶;佛系看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城南码头, 囿北营的大船刚靠岸,越潜便从车厢里取出一袋粮,拾起座位上的一件羊皮衣, 他下车朝大船走去。   如以往那般贿赂随船的士兵,越潜将米粮和御寒的冬衣掷给樊鱼,樊鱼激动地抓住物品, 紧紧抱在怀里,眼中满是感激。   冬日里没有御寒的衣物, 入冬后樊鱼天天冷得瑟抖。   抚摸这件暖和的羊皮衣,樊鱼激动道:“阿潜, 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会过来?”   不只知道日期,时间还拿捏得很准。   “我算好日子。”越潜的目光扫视船上的其他奴人,曾经他也是其中一员, 从未忘记。   他记得入冬后, 每过一旬,囿北营就会运鱼到城南码头。   樊鱼十分感慨:“唉, 日子过得真快, 亏你还能记得我。”   他不像常父那样,在苑囿里照顾并抚养越潜, 但越潜却时常给他送粮,冬日也不忘送衣。   越潜低语:“苑囿里的生活,我从不曾忘记。”   每每来到城南码头, 看见这艘从囿北营驶来的船,面对船上的越人奴隶,越潜心中总有一份说不出的滋味。   把羊皮衣套上,衣服又宽又长,夜里还能当被盖, 樊鱼欣喜道:“我而今也挺好,有吃有穿。”   码头上人来人往,有路人朝他们这边投来目光,身后的士兵面露不耐烦的表情,此时其他奴隶已经开始将装鱼的竹筐搬上码头。   樊鱼催促:“阿潜,你去吧。”   越潜道:“多保重。”   辞别樊鱼,转身而去,越潜不去在意身后那十数双渴求的眼睛,他时常救济樊鱼,船上的奴隶都知道。   这么多年过去,苑囿里的越人奴隶仍记得他是云越王之子,在这个身份上寄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驾车离开城南码头,远远望见王宫巍峨的建筑,仿佛在提醒越潜这里是融国的都城,而他是个外来者。   云越国已经成过去,故乡的记忆也日渐模糊,望见融国王宫,联想到住在里头的公子灵。   “驾!”越潜策马,赶着车直奔南城门,他要出城。   越潜返回别第,进入主院,扫视空荡荡的院落,才意识到这里是如此寂寥。公子灵居室的房门紧闭,侍女也好,随从也好(除去尹护卫),都随公子灵离去。   冬日剩余的日子里,越潜几乎是自由的。   “越侍!”   尹护卫拿着两把短剑,在一旁叫唤。   “我见越侍也有佩剑,应该会使剑,越侍肯和我切磋吗?”   其余随从都跟着公子灵回城,就剩尹护卫一人,他想找人切磋,还真得只能找越潜。   越潜腰间佩的剑,是把装饰用的长剑,他道:“把剑递来。”   长剑不便格斗,何况这把剑还是便宜货。   一把短剑递到越潜手上,越潜握住剑柄,将剑刃拔出,他执着剑,随手在半空劈砍两下,虎虎生威。   天天看尹护卫闻鸡舞剑,耳闻目染,多少学了几招。   两面藤盾就挂在侧屋墙面,尹护卫取下一面,越潜取下另一面。   “来吧。”越潜以剑击盾,做对战准备。   尹护卫看他执剑持盾,像模像样,露出惊喜的表情。   寒冬里,郊野的生活确实无趣,宅中又没有主人要保护,又没有其他差遣,尹护卫不喜欢无所事事。   如果能找个人整日切磋武艺,那么日子不至于太难熬。   公子灵让越潜在别第里时时等候差遣,然而连续数日,都没有差遣下达。越潜一天的大部分时光都在别第里消磨,日子过得很悠闲。   傍晚,越潜离开别第,前往南齐里的家,他途径乡学,听见院墙内传出夫子讲课的声音。   今日乡学的院门大开,院中挤满人,看装束有士子,也有庶民,他们没有以身份区分,而是混杂在一起。   住在南齐里,越潜老早听闻有一位岱国来的夫子,时常在南齐里的乡学讲课,此人颇有些名气,门生众多。   越潜将车停在院门外,他下车,穿过人群,进入院中。院内的席位上坐满了人,座无虚席,夫子显然已经开讲许久,晚到的人只能站着听,院子里站着不少人。   越潜手执马策,站立在人群之中,他的衣物华美,身姿挺拔,器宇轩昂,周边的人还以为他是位贵族子弟,都不敢往他这儿挤。   院中人多,却很安静,人们都在倾听夫子的话。   夫子谈各国施政的弊优,谈连连战争给苍生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谈他的主张和理念。   越潜偶尔也读书,知道一些书上的道理,但这名岱国夫子的思想使他感到新奇。   譬如夫子认为百姓比国君重要,百姓是根本,根本稳固后,国家才能安宁。如果国君不能体恤百姓,那么王权会终结,国君也会被取替,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   当然,夫子也不总是在谈政事,也谈人生,也谈贫富生死,内容十分丰富,涉及面广。夫子学识渊博,诲人不倦,知无不言。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院中点起火把,夫子的书案上多出一盏油灯。又过了一会儿,夫子的讲学结束,众多门生围上前来,向夫子请教学问。听课的人们陆续离开乡学,无不是饥肠辘辘,赶着回家吃饭,院门人头攒动。   越潜留在后头,不急着走,倾听夫子与学生的问答,忽然,他瞥见一个身影,正是岱国的公子姜祁。   姜祁坐在最前头,离夫子最近,他与夫子正在交谈,无意间抬起头来,凑巧也发现越潜。   院中的人渐渐少了,绝大部分已经离开,越潜跟随最后一批人穿过院门,走出乡学。   借来旁人的火把,越潜点燃一盏灯,将灯挂上车照明。刚挂好车灯,一回头,见姜祁从院门出来,越潜撞见对方,只得站到一旁,躬身行礼。   若是适才姜祁没在院中认出他来,越潜早已经驾车离去。   姜祁止步,打量这名公子灵的侍从,说道:“你也来听秦夫子讲学,能听懂吗?”   越潜不卑不亢,回道:“能听懂一二。”   这是谦虚之词,越潜虽然没有什么学问,但秦夫子讲得浅薄,他人又聪慧,全部都能听懂。   “听闻灵公子回宫了,你人怎么在南齐里?”将越潜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心中暗自惊诧这人真是仪表堂堂。   姜祁以往就对越潜感到好奇,今日在南齐里的乡学相遇,更觉得不可思议。   “公子前些日子回宫,小的留守别第。今日听闻秦夫子是岱国名师,在南齐里讲学,慕名前来。”越潜流利应答。   以往只觉得他寡言木讷,原来能说会道。   姜祁本还想问点什么,眼瞅时候不早,自己近来借住在五公子昭瑞的别第,还是早些回去。   他没再理会越潜,登车离开。   在公子灵面前像个仆人的姜祁,毕竟是岱国的公子,与越潜这样的下人交谈,态度轻慢。   离去时,也没有相辞。   很快,姜祁的马车消失于夜幕,越潜坐上马车,驾车回家。   这个时辰常父肯定已经吃过晚饭,可能也没想到他今日会回家,没给他留饭。回去后,越潜还得下厨做饭。   为听讲学,废寝忘食,越潜此时腹中饥饿。   赶着车来到私宅门前,越潜跳下马车叩门,没多久,门被常父打开。常父披着一件衣服,打着哈欠道:“还以为你今日不回来,怎么这般晚?”   越潜将马车驾进院子,回道:“在乡学听夫子讲课。”   乡学离越潜的家不远,就连常父也知道南齐里的乡学有个岱国来的夫子,他没问是怎么回事,只道:“你字都不识几个,也学人听夫子授课。”   将院门关好,两人进屋,越潜坐在炉边烤火,他道:“那是以前,我如今认得不少字。”   “你不说,我还真是想不到。”常父往炉中添加木炭,拿把扇子把炉子扇旺。   心里当然是为越潜高兴,而今他也活得人模人样,也算是个俊才了。   把身子烤暖,越潜起身,准备到厨房做饭,此时常父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他生起灶火,灶上放着一只陶釜。   常父坐在灶前,往灶腹塞柴草,嘴中念叨:“先热碗粥给你喝,你要是娶个媳妇,也不用我这老头子爬起床给你热粥。”   从木架上取下一只板鸭,越潜把板鸭放在木俎上切成数段,他道:“娶什么媳妇。”   他从未有过娶妻生子的念头,自己是不详之人,何必祸害妻儿。   “国君没了,你那些兄弟估计一个也没活成,你忍心让云越王一脉绝嗣吗。”常父也就顺口这么一提。   冬日一过,越潜就十九岁了。   要是云越国没灭亡,他十六七岁时就会有婚姻,十九岁时早已经有妻有娃。   越潜把切好的鸭肉清洗一番,放进陶甑里,漠然道:“绝嗣就绝嗣吧。”   又没有王位要继承。   夜晚,躺在木床上,越潜闭上眼睛,脑中出现数名女子的面容,她们是别第里的侍女、美姬和女婢。   各有各的美好,或温婉,或清丽,都长得年轻貌美,即便和她们时常接触,越潜对她们从来就没有过那方面的幻想。   把脑海中女子的模样抹去,忽然又浮现出一个身影,是个背绿箭箙带丹弓,穿猎服的少年。   当初在苑囿里,遇见的就是这幅打扮的公子灵,他那时的样子,越潜始终都记得。   几天前,这人紧搂着自己的腰身,把暖呼呼的身体贴靠过来,他的唇很柔软,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香气。   越潜直觉得一股热气往身上涌,躁动不安,以致他不得不起身推开窗,让寒冷的夜风灌入室内,使自己冷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7 23:52:31~2021-06-18 23:1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旖旎、狼行拂晓、琴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迢迢昭昭 28瓶;123456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凌晨的一场雪, 使得城外的山林屋舍白茫茫一片,昭灵与岱国的公子姜祁登上城楼看雪。   昭灵拥着一件貂裘,眺望雪景, 悠然自得,姜祁没那样的闲情雅致,他看向城外纷纷归来的马车,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各国客卿的马车,   姜祁殷勤道:“多亏灵公子跟国君阐明利害, 让国君收回逐客令,否则我还不知道得在城外住上多久。”   逐的是许国客, 但是其他国家的客卿也很害怕,纷纷逃离融国都城。而今融国国君终于取消命令,还在半道上的各国客卿听到消息, 又都驾着车折返回来。   昭灵笑道:“我可不敢居功。”   一切都是太子门客的功劳, 他们预测到会发生的事,即各国宾客大逃亡, 而昭灵寻找到最好的时机, 劝说父王。   国君早就意识到错误,但不肯松口, 直到最疼爱的小儿子劝说,国君才深刻反省,撤回命令。   “灵公子过谦, 多少宾客因为灵公子出手相助而脱离困境!寅都的数百名客卿,无不感激灵公子的恩情。”姜祁躬着身,一通夸赞。   好话谁都爱听,昭灵也不例外,他嘴角上扬, 手指向远山道:“看雪。”   岱国冬日十分寒冷,大雪冰封,在姜祁看来雪景有什么稀奇,单调乏味。   姜祁双手兜袖,说道:“我们那儿下雪,雪厚得能没过膝盖,到处都是白色,看得人眼睛生疼。不像这里,山头还有几点绿意。”   见公子灵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瞅见一辆马车驶往城南码头,马车是普通的两驾车,赶车的的人有几分眼熟,正是越潜。   城南码头一向熙熙攘攘,就见越潜驾着车,熟练地在人车之间穿行。   姜祁提起:“前些天,我才在南齐里乡学遇到他。”   昭灵故意问:“遇到谁?”   人们一般不会去留意随从的长相,姜祁看来认得越潜。   姜祁手指越潜的马车,说道:“公子的这名侍从。”   马车上的越潜衣冠整洁,坐姿端正,他的仪容出众,也难怪姜祁认得他。   “那天秦夫子在乡学讲学,我见他也去听课,我问他能听懂吗?他说能听懂一二。往时只觉得此人木讷寡语,那日却是对答如流,令人吃惊。”   会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姜祁事后想起,感到不可思议。   “他确实寡言少语,但谈不上木讷。”昭灵听见姜祁的陈述,心里也有些意外。   原来自己回宫时,越潜的生活过得这么丰富多彩,还会去乡学听夫子讲课。   此时越潜的马车已经停在码头上,像似在码头等待什么,又或者只是在看船只装卸货物。   不知道这名侍从到码头来是要做什么,觉得古怪,姜祁提议:“要不要喊他上来?”   昭灵心里已有猜测,回道:“不必。”   此时,不远处正驶来一辆囿北营的大船,船上有数名越人奴隶,他们齐力划桨,将大船靠向码头。   见到囿北营的船过来,越潜立即抬头往前看,他的表情很平淡,神情自若。就像他只是清闲无事,到码头看船靠港而已。   囿北营的大船终于在岸边停稳,随船的士兵开始催促越人奴隶干活,使唤他们将船上的冻鱼运上码头。   越潜不慌不忙下车,他掀开车帘,从车中拿出一小袋物品,便朝这艘来自囿北营的大船走去。   码头人多,他的身影时隐时现,动作从容不迫,要是陌生人从他身边走过,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那一小袋东西,多半是粮食。昭灵心想。   在这些随船的越人奴隶中,有名年轻奴隶的装束和其他奴隶不同,他身上穿着一件羊皮衣。   羊皮衣是百姓过冬时御寒的衣服,奴隶可穿不上,除非有人赠送。   还记得去年夏猎,越潜从一头发狂的野牛蹄子下救出一名同伴,那名同伴,多半就是眼前这个穿羊皮衣的奴隶。   他应该是越潜在苑囿时的好友。   昭灵不想让姜祁目睹,说道:“我们下去。”   能猜测到之后的事——越潜会将那小袋粮交给穿羊皮衣的越人奴隶,给予救济。   越潜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姜祁在城楼上早就觉得乏味,立即应和:“再待下去非得冻坏,这上头风可真大啊。”   两人步下城楼,昭灵问:“你们岱人也怕冷?”   岱国位于北方,冬日里要比融国冷多了。   姜祁回道:“当然,不说人畏惧酷寒,就连长毛的野兽,冬日也要躲进山洞里。”   披毛野兽尚且怕冷,何况码头上这些越人奴隶,因缺衣少食而在寒冬里受煎熬。   越潜驾驶马车离开城南码头,正打算出城门,不经意抬头,看见一辆从城楼下驶离的马车,那是一辆十分眼熟的四驾马车。   只是一眼,便认出那是公子灵乘坐的马车。   适才,公子灵在哪?   城楼上吗?   越潜仰头,正在思考,忽然听到有人喊他:“越侍!”   回头一看,是公子灵的一名随从,那名随从朗声道:“公子让越侍留在城中候命,并说没有命令不许离开下房!”   越潜不觉得意外,只是应道:“是。”   看来,公子灵适才确实在城楼上,而且发现他暗地里接触越人奴隶。   越潜救济樊鱼,冒着很大的风险,他的身份敏感,融王一旦觉得他碍眼,随时可能杀他。只要被人发现他与苑囿奴私下有来往,难免要猜测他别有用心,图谋不轨。   应该感到心慌,但是越潜出奇地平静,他目视前方,公子灵乘坐的马车早已经消失无踪。他看不见公子灵,却又仿佛能看见对方坐在车厢里,揽着貂裘的清冷模样。   越潜留在城中,住在那片供王宫仆人居住的下房里,一个还算宽敞的单间。越潜这下哪也不能去,既不能出城,也不能回别第,或者回南齐里的家。   只能待在这里,等候公子灵的命令。   第一天,没有命令传达。   第二天,也没有。   第三天,越潜仰身躺在床上,望着下房窗外光秃秃的树丫和残月,猜想公子灵该不是想囚他至明年开春?   窗外是一轮残月,黯淡无光,夜已深,越潜毫无睡意,睁着一双眼睛。下房的房间多,很密集,隔音效果不大好,夜里总能听见住户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下房的住户,都是为王宫提供服务的仆人,他们对宫中的大事小事无所不知。   越潜对融国的事情没有兴趣,夜里常听见隔壁有人闲聊,他也不怎么留意。不过今夜不同,他听见两人在交谈,听见他们提及三个字:“公子灵”。   “莫敖如今被国君撤去官职,逐出都城,他在城里的那栋大府邸,日后还不知道会落到谁手里。”说这话的人,声音又尖又细,听声像个寺人(阉人),年纪很轻。   “你管它落到谁手里,和我们这些下人有什么干系——莫不是你家主人打起莫敖府邸的主意?”这人的声音苍老,嗓音能分辨性别,不过应该也是个寺人。   年少者道:“我家主人还真有这个心思,想跟国君讨要那栋大府邸,送给亲弟弟。”   年长者说:“只要你家主人申姬开口,国君还不得百依百顺。申姬正得宠,她父兄依仗着她,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听到年少者叹了声气,为他的主子着急:“那可不一定,许姬夫人也想要。”   年长者压低声,谨慎问道:“怎么许姬夫人也想要?这是要送给谁?”   年少者连忙提醒:“公子灵呀,公子灵明年可就十七岁了。”   年长者恍然,应和道:“还真是,我怎么忘了这事!”   隔壁传来年长者的咳嗽声,他慢悠悠道:“按宫中的规矩,公子灵明年就得搬出宫,到宫外住。哪个公子不是这样,成年后就不许在宫中过夜。”   除去太子,国君的其他儿子成年后,都不许住在王宫里。   年长者又道:“申姬就不该争抢,她弟弟申奎不过是个中射士,身份哪能跟公子灵相比!再说了,还是公子灵进谏,才让国君收回逐客令,功劳属他最大!申奎又有什么功劳,一个走犬斗鸡的赌徒罢了。”   “他要就给他啰,哪个敢跟公子灵抢东西。要我说呀,谁得到那栋府邸,谁就要倒霉!”年少者忽然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年长者忙问:“此话从何谈起?”   “莫敖被驱逐出寅都,可是莫敖的儿子渠威还在呀!渠威性情暴戾蛮横,以前连太子都敢顶撞,如今正满腹怨意,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两人又聊了很久,都围绕着莫敖的府邸,可见这栋府邸在城中相当有名,穷极奢华,不少人对它垂涎三尺。   过了不知多久,隔壁再没声音,夜已经很深,越潜闭上眼睛,感到睡意袭来,渐渐睡去。   一轮残月挂在宫殿上方,月色清寒,昭灵的目光从窗外收回,低头看向案前摆的一卷帛书,用指腹摩挲帛书上的文字。   他心思不在文字里,而是飘去别处。   将越潜“囚”在下房,整整关了他三天,下房的伙食很差,不过是些豆饭蔬瓜,住的单间又十分简陋。   有心让越潜在冬日里自在生活,怎奈他胆大妄为,不顾性命。   昭灵起身,在书房踱步,心意已决,至少关他一旬,让他好好反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8 23:16:51~2021-06-20 10:4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叙清风、琴古、伊宝、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耐心恒心细心 126瓶;xixi0604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黄昏, 为王宫服务的仆人纷纷归来,下房顿时热闹起来,越潜倚靠栏杆, 看向天边夕阳,算来,他已经在下房住了五天。   除去百无聊赖外, 其它一切都还好,他该吃吃, 该睡睡,偶尔登高, 观览融国王都。正在走神,忽然听见楼下有人说话,树下坐着两个人, 一个穿红衣, 一个穿赭衣。   红衣道:“你听说了吗?前日左徒(官职)的孙子驾车跟人驰逐,摔下车后, 就一直昏迷不醒。”   赭衣很惊诧:“哎呀, 还有这种事,到今日也还没醒来吗?”   红衣道:“丢魂了, 哪能那么容易醒来。”   越潜一听,心想这哪是丢魂,分明是从车上摔下来, 磕伤头颅,多半救不活。   红衣又说:“今早,左徒带着一名巫师,想到城楼招魂,你猜怎么着, 士兵不放他们上去。”   赭衣问:“为何不去城郊找个高地招魂?偏得上城楼,那些守城士兵个个粗蛮无礼。”   红衣道:“你不懂,公子灵年幼时,曾经昏睡一天两夜,没有一个药师有医治的法子。守藏史说,公子灵这是魂魄变成鸟儿,不知飞往何处去。”   本来越潜没仔细在听他们闲扯,直至听见这句:公子灵这是魂魄变成鸟儿,不知飞往何处去。他大为震惊,忙往栏杆外探身,想看清红衣的模样。   红衣继续说道:“国君实在没办法,就让守藏史就穿上巫衣,拿着梧桐枝,登上城楼为公子灵招魂。”   赭衣问:“那有用吗?”   红衣提高声调:“当然有用,没用公子灵能活吗?你想人要是丢失魂魄,不赶紧招回来,那不就死了嘛!”   之后,两人又聊了一通左徒孙子的事,越潜没心思去听,心思全在公子灵变成鸟儿这件事上。   这到底是传闻呢?还是确有其事?   幼年时,自己在苑囿里遇见的那只凤鸟,就是公子灵吗?   天渐渐暗了,楼下闲扯的两人早已经不知所踪,越潜看着王宫方向亮起的灯火,陷入沉思。   睡梦中的小公子,化作一只小凤鸟飞出王宫,飞越高大的城墙,翻越雾蒙蒙的南山,来到浍水北岸,那似乎也不是绝无可能。   越潜清楚记得当年来访的那只小凤鸟,它通人性,一举一动都像个孩童。   自己还曾经编制一只鸟笼,将它囚起来,关了它一夜一天……   凤鸟,公子灵。   公子灵,凤鸟。   越潜感到一阵心悸,也许真是这么一回事!   自己不也能在梦中化作一条青蛇吗?   一夜没睡好,第二日天未亮,越潜已经起床,独自在院中来回踱步。天不知不觉亮起,身边传来一阵阵嘈杂声,仆人起床梳洗,匆匆出门,前往王宫。   渐渐,周身又静寂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倏然听见有人喊他名字,越潜猛地一抬头,看见御夫卫槐。   卫槐掷给越潜一件木牍,说道:“公子让你去藏室取书,你将书送往宫门外,有寺人在那边接应。”   越潜接住木牍,拿起一看,上面写有三本书的名字,笔迹清丽飘逸,出自公子灵之手。   把木牍执在手中,越潜欣然应道:“我这就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院门,卫槐边走边说:“许多天不见你,你几时进城,原来住在下房里。”   “六天前。”越潜在下房被公子灵“囚”了六日。   “怪哉!我时常在宫门外头转悠,这几日怎么没见到你。”卫槐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越侍进城后一直待在下房里,足不出户吗?   此时已经走到马厩前,越潜作揖:“在此别过。”   卫槐把手一拱,没再继续问询,这毕竟是件小事,也许就这么凑巧,这六天里硬是没遇着越潜。   卫槐转身离去,渐行渐远,越潜叫马仆将他的马车牵来,随后他登上马车,驱车前往位于城南的藏室。   一度还以为会被公子灵“囚”到明年春日,或者是关他个十天半月。   这六天里,越潜光是听同住下房的仆人闲聊,就对融国王宫里的人与事了如指掌,还了解到融国部分官员的背景,谁与谁结亲,谁与谁是仇家,都一清二楚。   这些事,他大多没有兴趣,不过是无聊时,听来消遣。   只有关于公子灵的部分,才能引起他注意。   要是没被关在这下房里六天,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公子灵和小凤鸟之间的联系。   越潜驾车驰骋,晨风迎面而来,吹乱他的发丝和衣袍,他的神情静穆,任由北风肆虐。   抵达藏室,四周寂静,藏室外头不见其它车辆,冬日前往藏室的马车总是比较少。   进入藏室,在藏书阁里头见到守藏史景仲延,越潜冒出一个念头:上前问他,当年真得做过帮公子灵招魂的事吗?   幼年的公子灵,会在梦中变成鸟儿,这件事属实吗?   景仲延正在书架前整理图书,无意间回头,见到越潜站在门口的高大身影,丝毫不意外,问道:“这回公子要取哪些书?”   从怀里摸出一件木牍,越潜走上前来,将木牍递出。   景仲延接过木牍,执手上一看,上头写有三部书名,其中一部《逸越书》前些日子才被太子的宾客借阅,一时想不起是否归还了。   藏室里有些书可以外借宾客,《逸越书》是部云越国史书,流通于世,即便在民间书坊也能购得。   当然民间书籍的质量远不如藏室的书,经常有错漏的地方。   “《逸越书》——待我看看。”   念出书名后,景仲延回到书案,在案前落座,低头查阅藏书借还记录,自言自语:“三个月前被太子的一名宾客借走,还没还回来,可有些日子了。”   太子宾客,哪比得上公子灵的身份,景仲延说:“你在这边等候,我派人去取。”   越潜一听,那还得等人来回,反而耽误时间,他说: “守藏史告知我名姓,我去客馆找他。”   把手中的竹简搁下,景仲延道:“此人名唤卫平,是许国人,不到三十岁,长得瘦瘦高高。”   “好,告辞。”越潜躬身作揖,态度很恭敬。   当初被景仲延收留,越潜在藏室住上半年的时光,全仰仗对方关照。   目送越潜离去的身影,景仲延喃语:“险些认不出他来。”   自从越潜成为公子灵的侍从,每次他过来藏室,景仲延都发现他身上发生了变化。   景仲延看人从不会看走眼,在他看来越潜很有才干,只是身为侍从,听从主人号令做事,无法发挥才能。   但他是越奴出身,又是云越王之子,有如今的待遇,已经是万分幸运。   从昏暗的藏室出来,走到明亮的院中,如同从黑夜走向光明。这座对越潜而言十分熟悉的院子,在冬日里总是很寂寥。   寒冬的藏室,一日也来不了几个人,院中只有两个奴工的身影。越潜在这里住过,当时他还是名藏室奴工,负责搬运竹简木牍。   那不过是去年的事情,此刻想起来,倒像是隔世。   客馆是宾客入住的地方,前些时日国君下达逐客令,越潜路过客馆时,这里一片混乱,今日过来已经恢复往日的热闹。   越潜来到客馆门口,询问馆中小吏:请问太子的宾客卫平在吗?   小吏道:“卫谋士嘛,在呢!今日还没见他出来,此人没到午时也不会起床。”   小吏指出卫平居住的房间,在客馆尽头,靠右倒数第三间房。   越潜来到卫平门外,扣门唤道:“卫谋士在吗?守藏史派我来取《逸越书》。”   门内没有人应答,越潜又喊了一遍。   终于房门打开,一个瘦高而苍白的书生出现,头发乱如鸡窝,睡眼惺忪,他怀里抱着数册竹简,二话不说,把怀里的东西塞给越潜。   越潜接过,打开竹简察看内容,清点册数,完整无缺。“有劳告知守藏史,其余书我过两天会亲自送还。”卫平叮嘱一句,把门关上。   他没仔细打量越潜,可能以为对方是藏室的小文吏,被守藏史派来收书。   越潜载上竹简离开客馆,包括从卫平那边得来的《逸越书》,此时车上已经载有公子灵需要的三部书。   马车朝着宫城的方向前行,来到宫城门外,越潜远远将车停下,准备把书交给在宫门等候的寺人。   寺人会运书进宫,亲自送到公子灵手上。   高大厚实的宫城墙,隔开王宫与城民,王宫本是禁地。   从车厢里取出三捆竹简,越潜用双手将它们捧住,竹简又沉又重,在胸前堆高,几乎要遮挡住视线,越潜脚步沉稳,向前行进,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昭灵身处在宫门一侧,身边停靠一辆马车,他正要登车,抬头看见越潜,登车的动作稍有停顿。   越潜把竹简搬运到宫门外,交付一名寺人,那名寺人唤来伙伴,将竹简放在木担架上,两人合力把竹简抬进王宫。   来时没留意公子灵的马车,宫城大门外停着好几辆马车,而且竹简正好挡住越潜的视线。   转身往回走时,也没有留意公子灵的马车就停在城墙下,一直没有离开。   “越侍!”   听见有人喊他,越潜回头,见到一名公子灵的随从在朝他招手。   越潜转身回头,这时才看见公子灵那辆熟悉的四驾车。   来到公子灵的马车旁,隔着车帘,越潜道:“已经将竹简送来宫门,刚刚交付寺人。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车帘被掀开,露出车中人半个身子,看不见脸庞。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车中传出:“从今日起,允许你出城。我要你记住,同样的事,日后再犯,就不只是六天,我必要加重惩罚!”   公子灵的音色很有辨识度,比少年低沉些,比成年男子清亮些,很悦耳。   “听明白了吗?”   车中人声音严厉,同时车帘被掀高,露出一张高傲的脸庞。   越潜压低身,应道:“是。”   事情交代完毕,马车本应该立即离去,但昭灵始终没有下令,御夫等候命令。   越潜抬起身,冷不丁对上公子灵往他身上打量的目光,四目交织。以往这种情况,越潜会避开目光,但今日不同以往。   他不仅没有挪开眼睛,还敢打量公子灵的脸,从眉眼到唇鼻。   越潜神情凝重,眼眸深邃,那双眼睛像深渊般,能将人吞噬。   这样反常的举止,使昭灵的内心起了微妙的变化,他莫名感到一丝慌意,下意识地躲避对方的视线,双手拍掌。   车帘立即被放下,马车应声启动。   马车驶出一段路,昭灵才拉开后车门的帘子往外看,见到越潜的身影仍站在原地。看着他身影,昭灵有一些懊悔,不该将他在下房囚禁六天。   六天里吃的尽是豆饭蔬瓜,一点油水也没有,越潜看着似乎瘦了些。   今日见他,人也比平时更沉默。   **   夜深人静,昭灵坐在书案前阅读《逸越书》的第一册 ,第一册记述云越国第一代国君青王的故事。   一行字赫然映入眼帘:   “青王与灌氏争王,大战于苍夷山,三战两败,青王袍袂血殷,脱衣坦胸,手执黄钺,肩臂呈纹。”   在“肩臂呈纹”四字下方,有一行小字批注:“云越人称之为青王纹,视作王兆。”   所谓王兆,就是为王的征兆。   昭灵的手指触碰那行奇怪的记述,嚅嗫:“肩臂呈纹……那是怎样的纹样?”   感到好奇,又不是很好奇,毕竟只是一个古远传说。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阿灵,你以后会知道的。   ————   感谢在2021-06-20 10:49:13~2021-06-21 19:1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旖旎、AS、马甲、狼行拂晓、琴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厚德博学求是、啧 10瓶;陈富足 7瓶;爱f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常父在后院养了几只鸡, 他的风湿病得到医治,在南齐里又有吃有穿,身体比以往健康, 而今也算是老当益壮。   正猫身给鸡窝添加草絮保暖,忽然听见前院响起敲门声,他立即站起身, 警觉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门外叩门的人出声:“是我。”   听声就知道是越潜, 常父立即扔下草絮,赶紧过去开院门。   院门被打开, 越潜出现在门口,他还没开口,就听见常父道:“好几日没见你过来, 我还以为是外人呢!”   越潜被公子灵在下房里“囚”了六天, 确实好几日没来南怀里。   坐上马车,将车赶入院中, 越潜说道:“这几日还好吗?”   “我老头子好得很, 你以后不用经常过来。”常父把院门关上,不忘落闩。   马车停在厨房外头, 越潜没再说什么,只是卷高车帘,将车中的物品搬进厨房, 有米粮,有酒,有肉蛋等物品。   “以后少买点,东西吃多少买多少,放坏了多可惜!”常父跟在越潜后头絮絮叨叨。   越潜由着他絮叨, 每次回南齐里,他都会把厨房堆满食物。   常父从车厢里拿出一只竹篮,竹篮放着一块生肉,他嗅了嗅味道,说道:“这不是猪肉,也不是羊肉。”   越潜道:“鹿肉,做鹿肉饼。”   他在城根的集市里,买了一块鹿肉。   常父一听说鹿肉饼,笑得一脸褶子,他道:“臭小子,你懂得怎么烙鹿肉饼吗?”   越潜如实回答:“我小时候吃过,没见过怎么制作。”   鹿肉饼是云越人的一种食物,制作方法比较复杂,但相当美味,属于家乡的味道。云越多湖泊多山林,有很多野鹿,鹿肉经常出现在贵族及百姓的食案上。   “我来吧。”常父也不指望越潜懂得制作,越潜吃上鹿肉饼的时候,年纪还很小,被俘并带往融国时也才十岁。   常父的厨艺很一般,他在云越国当官时,君子远包厨从不亲自下厨做饭;在苑囿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里,他虽然学会做饭,却已经不懂何为美味。   晚饭,一盘鹿肉饼摆上木案,看着还行,咬上一口,却没有记忆中的味道,常父长吁短叹。   总觉得缺点什么,一时又说不上来。   越潜三口吃完一块鹿肉饼,评道:“还行。”   “我就说味道不对,缺一碟咱们云越的酸酱!你小子都快成融人了,口味是越来越清淡。”常父又咬了一口饼,摇着头,思念起云越的酸酱。   常父道:“在咱们云越,每家的媳妇都会做酸酱。”   越潜没搭话,继续吃他的晚饭,果然常父幽幽道:“人生在世,谁愿意孤零零来,孤零零去。”   越潜不吭声,默默喝酒。   “你虽说是仆役,日子远比寻常百姓过得好。你也老大不小了,夜里就不想女人吗?”常父往取暖的火炉里添加木炭,拿一把扇子把火扇旺。   越潜喝着碗中的酒,一言不发。   他无法跟常父讲述,他与公子灵的事。   夜里,越潜在自己空荡荡的寝室里睡觉,硬邦邦的床板,简朴的床帐,和自己在别第的寝室相比,有天壤之别。   独自一人入睡,怀中空荡。   越潜回想起手臂搂着公子灵的感觉,回想起公子灵发丝上,身上淡淡的香味,包括其他不愿回想的亲密行径,在这样寂静的夜里被回味。   越潜没有抗拒,顺从本能。   清早,越潜被一个男孩的声音吵醒,那声音在院墙外,叫着:“越叟!越叟!快把我的蹴鞠扔过来!”   越潜披上衣服,循声来到后院,见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双臂搭在院墙上,露出一颗脑袋。   蹴鞠落在后院的鸡舍旁,常父弯身拾取,他抓住蹴鞠,将它举高扔出院墙,过程一言不发。   男孩攀下院墙,欢欢喜喜捡球去。   听到脚步声,常父回头,见是越潜,对他说:“邻家的孩子。”   越潜低语:“那孩子知道你是越人?”   拍去手上沾染的泥土,常父道:“南齐里也有其他越人奴仆,这里的人能分辨谁是融人,谁不是。”   “阿潜,乡音难改,是越人装不了融人。”常父说得无奈。   在这里住久了,邻里总是要窥探,即便不跟他们往来,但止不住他人做猜测。   确实,公子灵不就说过,越人喜欢在左边插发簪,由此簪头朝左。那么细小的事,他都能留意到。   云越国和融国,两国文字相同,生活习俗确实有很多差异。   冬日里,公子灵不常出宫,他对越潜的差遣也很少,越潜白日待在别第,午后回南齐里。每日做的事,不过是与尹侍卫切磋武艺,到乡学听夫子讲课。   一日,卫槐驾车送来一车器物,说是国君赐予公子灵的东西,公子灵让他运到别第来。   奴仆把东西从马车上卸下,越潜拿着一件木牍在旁清点,记录,他和家宰一同掌管库房钥匙,平日多是他在记账。   卫槐从马车上搬下一只漆案,小心翼翼放地上,他直起身对越潜道:“要我说应该先存放在内府,等明春公子搬进城中的府邸,再把这些东西送去,也省去来回折腾。”   越潜停下记帐的动作,抬头问:“公子明春就不住王宫了?”   卫槐回道:“可不是,公子这算是在宫中住得够久了,好些公子十五六岁就得搬到宫外住。”   越潜又问:“国君赐给公子哪一座府邸?”   越侍平日里话少,还不喜欢打探事情,今日却不知道是怎么了,卫槐感到有些意外。既然越潜问,卫槐便告知:“还能是哪座府邸,当然是莫敖家的府邸!如今莫敖遭到驱逐,他家府邸被国君没收,并赏赐给咱们公子。”   提起曾经的莫敖府邸,卫槐的语调听起来有些激动:“就在城南,离王宫近,位置好,房子又大,房间又多。尤其府中有一座望月阁,比王宫的阙门还高,登上楼阁,能看遍全城。”   越潜心想,融国国君还真是把莫敖的府邸赐给公子灵,印证了那名寺人的话。   那名寺人还说莫敖的儿子性情暴戾,而且对太子与公子灵怀恨在心,多半也属实。   一车的器物搬进库房,登记完毕,卫槐不急于回城,此时已经是黄昏,只能明早再进城,城门天黑就会关闭。   夜里,卫槐与越潜坐在一起饮酒,卫槐道:“莫敖要是不腾地方,还真没有这么好的府邸供咱们公子住。想在王宫附近建栋那么大的宅子不容易呀,好位置都叫人给占了。”   王宫附近的府邸,主人不是高官,就是王族,要么是外戚,哪个身份都不低。   越潜呷口酒,问道:“我听说莫敖有个儿子,没跟随他爹回去老家,还留在城中?”   夹起一块鸡肉,卫槐放在嘴里咀嚼,他边吃边说:“莫敖是有个儿子,叫渠威,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天跟市井无赖厮混,脾气暴躁,见谁都不服气。不过,他们一家和国君沾亲带故,老爹有罪,儿子被宽宥,国君允许他留在都城。”   卫槐的酒杯空了,越潜为他倒上酒,说道:“莫敖被融王治罪,身为儿子难免心怀怨恨,怎么还留渠威在都城里?”   卫槐压低声音,他凑到越潜耳边,悄悄道:“太子是什么人,渠威再横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言外之意,即便怀恨在心,渠威也绝不敢对太子做点什么。想想太子身边总有一群侍卫,他人即便想报复也没机会。   “对了,越侍明日得随我进城,公子让你跟上。明日公子要出宫,去逛逛新家。”卫槐举杯豪饮,抹去嘴角的酒渍。   越潜颔首:“我明早跟你过去。”   第二日早上,越潜跟随卫槐的马车前往宫城门外,等候公子灵。公子灵迟迟才出来,与他同行的还有七公子昭瑞。   今日公子灵做盛装打扮,装束比平时庄严,而且腰间还佩把宝剑。   一般平民男子十六岁就算成年,而贵族到底几岁才算成年,每个国家都不同,像云越国,男子十七岁就可以行冠礼。   昭瑞与昭灵同乘,他是个话多的人,一路说得不停,看着比昭灵还兴奋。   “八弟日后肯定能当令尹(类似丞相),就是不能当令尹,也该是个左尹!留在都城,辅佐国君,史书留名!”   “如今八弟在城中有座大府邸,得添置二三十个美人才行,再养四五十个门客……”   昭瑞喋喋不休,昭灵对美人实在没什么兴趣,笑道:“七兄想得真远,我可不想这些。就想去看看那座宅子住起来舒不舒适,需不需要翻修。”   “想想也有些可怜啊,而今老渠被逐出城去,只能回到他在澄城的老家啰。听说澄城酷热,住着一群挖泥虫吃的渔民,哪比得上都城。” 昭瑞不禁生出同情心来。   昭灵纠正:“七兄别听人胡说,那地方煮海为盐,十分富庶。他应该庆幸,还能回家养老,而不是成为阶下囚。”   交谈间,马车停在城南一座宏伟的府邸门前,此地距离王宫确实很近,每日上朝相当方便。   曾经莫敖家热闹无比的府邸,此时人去楼空,大量没带走的物品乱扔一地,一片狼藉。府邸门口守着数名士兵,见到公子灵到来纷纷行礼。   昭灵步入院中,环视四周,蹙眉摇头,窗门像似有人故意破坏,好几扇窗户破损,门上有剑劈砍的痕迹。   昭瑞说道:“看来很不甘心,搬走前还大肆破坏。”   迈开大步,昭瑞往屋里头走去,他四处闲逛,走马观花般。昭灵在后头,他进屋后,朝着主院的方向前去,那里是他日后的居室,得好好瞧瞧,看看要给哪些地方做改动。   眼前是一扇院门,迈过去就是主院,昭灵往身后看,想唤越潜跟上,却见越潜跟着很紧,亦步亦趋。   他今日有些反常,以前没使唤他,他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从来不积极。   陪伴公子灵穿过院门,迈进主院,越潜进院子后,将里头四处打量,他显得很警惕。   似乎也不必太担心,因为公子灵身边还跟着两名侍卫。   昭灵仰起头,望向前方耸立的望月阁,亲临现场,才发现这栋楼确实很高,给人险峻之感。   以往从附近经过,见到比城中大部分建筑高出一截的望月阁,觉得平淡无奇,现在站在它脚下,才意识到它的壮观。   “八弟,我们登楼去!”昭瑞也注意到这栋高楼,蠢蠢欲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1 19:16:26~2021-06-23 00:1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伊宝、旖旎、琴古、叙清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风梅影 7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望月阁高达三层, 一级级的楼梯,爬得昭瑞气喘吁吁,他身体肥胖又缺乏锻炼, 实在爬不动。昭灵起先还等他,后来让一名护卫过去搀他,自己则往上继续攀登。   抵达第二层楼, 昭灵步入内部,发现这里是原主人会客的地方, 有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只是各种家具杂乱堆放在一起, 几乎每件家具上,都有新近人为毁坏的痕迹。   莫敖走前显然满腹怒火,不过毁坏家具与砍砸门窗这种事, 多半是他那个脾气暴躁的儿子命令奴仆做的。   “呼, 可累死我了。”   昭瑞终于爬上第二层楼,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环视四周狼藉的物品, 顿时皱起眉头。   昭灵笑问:“还上得去吗?”   先前兴致勃勃急着要登楼,登到一半又累趴的昭瑞无奈摇头:“不上了, 容我喘喘气。”   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昭瑞仍喘着粗气,抱怨:“二层有三层那么高, 楼梯又陡又窄,还不知道那第三层的楼梯得多难爬啊!”   昭灵仍打算上楼,登上顶楼,才能一览都城全貌,他对两名护卫中的一位命令:“你留下陪伴七公子。”   侍卫应道:“是!”   “越潜。”   昭灵找寻越潜身影, 见他正仰头打量头顶一根施彩的华美横梁。自打他进入望月楼,就显得心不在焉,注意力一直都没在主人身上。   越潜当然不是被雕梁画栋吸引,自进入望月阁后,他便有些心神不宁,又说不出那里有问题,观察四周也没发现危险征兆。   府邸回收时,莫敖府中的人员就已经被清空,而且府邸一直由士兵看守,理应很安全。   越潜的目光从梁上挪开,落到昭灵身上,应声:“在!”   昭灵道:“上楼。”   三人朝着顶楼走去,尹护卫走在前,昭灵走在中,越潜走在后,楼道确实狭窄,两个人无法并行。   三人登楼梯发出的声音很响,就在这样的声响中,夹杂着别的响动,那不是脚踏楼梯传出的声音,它更为沉闷,像似有什么物品在顶楼滚动。   尹护卫走在最前头,他向下挥手,示意身后人别跟,要自己上去探看声音来源,越潜从声响中听出异常,他一把抓住昭灵手臂,朝尹护卫大喝:“快找地方躲开!”   “轰隆!轰隆!”   如雷声般震耳,声响瞬间已经来到耳边,倏然!前方出现一只巨大的青铜鼎,正从楼上快速向下滚落,体积如此庞大的青铜鼎,有千斤之重,整个楼梯都随之震动。   尹护卫目瞪口呆,方回过神,青铜鼎已经滚落到跟前,他大叫一声:“快跑!”竟伸出双手,做出挡阻的姿势。   公子灵就在他身后,身为护卫,他不能躲避,何况也无处可避。   脆弱□□与高速翻滚的青铜器碰撞,如卵击石。   大铜鼎重重击向尹护卫,只听见一声惨叫,再不忍去看,与此同时,越潜已经攀上楼梯扶手旁的一根木柱,动作极为敏捷,他伸出一只手紧揽昭灵的腰,将对方整个身子往上提。   越潜的反应堪称神速,手臂的力气也大得惊人,单手就将昭灵提到身边,并把人死死锁住。   他们身后没有任何遮挡,一旦失去凭借,就会从高空坠落,他们身侧是一只快速翻滚的千斤大铜鼎,所到之处摧毁拉朽。   刹那间,楼梯在眼前被毁去,笨重的大铜鼎击穿地面,发出一声巨响,砸在二楼的楼道上。   整栋楼应声晃动,摇摇欲坠般。   昭灵只觉眼前木屑飞舞,勉强踩在楼梯扶手上的双脚软如棉花,他受到不小的惊吓,双臂死死环住越潜的身体,肩膀不由自主地发颤。   “怎么回事!”   “八弟!八弟!”   楼下传来昭瑞的声音,带着哭腔。   砸在二楼楼道上的铜鼎正在继续往下沉,“啪啪”数声,木质的楼道裂开,铜鼎滚落至地面,又发出一声巨响。   “我的亲娘呀!”昭瑞吓瘫在地,一名侍卫正把他往一旁拉拽。   第二声巨响使得昭灵身子猛地一颤,他脸色苍白,望向躺在楼梯边上的尹护卫,尹护卫脸上都是血,已经一动不动。   “别怕。”   越潜的声音低沉,带着情感色彩。此刻,如果他能空出双手来,他会将公子灵搂在怀里。   这一声“别怕”,使昭灵镇定下来,开始打量自身的处境,他和越潜都挂在一根木柱上,双脚堪堪踩住楼梯扶手。   楼梯的结构已经被大铜鼎毁坏,脚下的扶手支撑不住他们两人的体重,唯一的支撑点是越潜的左臂,那只左臂牢牢攀住木柱。   越潜额上都是豆大的汗水,他咬牙死撑,只要松开搂住昭灵的右臂,就能减少一半的重量和负担,他显然连想都没这么想过。   “越潜放手,我爬下去。”昭灵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他已经不再恐慌。   昭灵摆动身子,用双脚勾住木柱,待他攀稳,越潜才松开手臂,昭灵便沿着木柱往下爬。   目视昭灵一点点往下挪动,他穿着复杂而沉重的礼服,行动不便,越潜的心悬起,一直放不下,同时他还在警惕楼梯上方的动静。   楼上有人,铜鼎显然是被人故意推下楼梯,千斤重的大铜鼎,参与者可能不只两人。   昭灵逐渐接近二楼的楼道,昭瑞和一名护卫守在木柱下方,准备接住昭灵。   越潜从昭灵身上收回目光,他迅速爬下楼梯扶手,站在楼梯未被毁坏的边沿部分,不慌不忙往下走,去看视尹护卫的情况。   弯下身,轻轻摇动尹护卫的肩膀,尹护卫骤然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一只血手揪住越潜的袖子,声音虚弱不堪:“公子呢?”   越潜低语:“公子安然无恙。”   尹护卫用手捂住一条腿,发出痛苦的声音。   那条腿以不自然的姿势折起,显然已经断了,越潜问他:“还好吗?”   “还行,死不了。”尹护卫冷汗如雨落下,眼神却很坚毅。   越潜望向楼梯上方,那里通往顶楼,袭击他们的人还在楼上,他默默拔出佩剑,紧握在手上。   察觉到越潜的意图,尹护卫叮嘱:“小心。”   越潜没说什么,离开尹护卫,往顶楼走去,他的眼眸又冷又黑,带着杀意。   适才如果不是正好身旁有根木柱,公子灵也好,他也罢,都不能幸免,见到尹护卫重伤的惨况,更是激起越潜的怒意。   楼下传来昭瑞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抓刺客啊!快来抓刺客!”   那声音有些远,在昭瑞的喊声里头,还有公子灵的声音,不大,很镇定:“越潜,下来!”   “下来!”   见越潜转身而去,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昭灵的叫声明显流露出慌意。   越潜没有听从,袭击他们的人就在望月阁的顶楼,一时半会可逃不掉,也别想逃。   望月阁很高,不凭借任何工具,从屋檐往下攀爬显然不现实;至于从顶楼跳向四周低矮的建筑逃遁,那等同自杀。   沿着未被毁坏的楼梯边沿行走,越潜登上顶楼,在入口前停下脚步,他一直在倾听四周的动静,院门外看守的士兵显然已经朝望月阁赶来,能听见他们的叫声,而顶楼的内部也有声响,是衣物窸窣的声音。   越潜握紧长剑,聚精会神地闭起眼睛,如同在梦中那般用蛇的视线去“看”,他“看见”通道两侧各藏着一人,都举着武器,窗口还有一人,这人正在匆匆往窗外缒绳,看来是打算溜绳逃跑。   越潜迅速冲向入口,他刺伤迎面而来的第一名歹徒,长剑贯腹,血液飞溅,他毫不迟疑立即从那人身躯里拔出剑身,来不及思索,余光瞥见挥来的另一把武器,他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抓住剑刃,用力抵挡。锵!   两把长剑击打在一起,火光四溅,越潜的长剑豁开一个口子。   越潜和尹侍卫在别第切磋时,用的都是短剑,长剑确实不适合近身搏斗,挡下这一剑,他立即往后跳,拉开距离。   执剑的歹徒怒吼着再次冲上前来,同时那名在窗边放绳索的歹徒也悄悄靠过来,他们已经看清来者只有一人。   越潜与执剑的歹徒缠斗,这名歹徒显然是个用剑高手,越潜有些招架不住,被逼至角落。   幸在越潜冷静,歹徒急着想逃,很急躁,你来我往间,越潜寻着破绽,刺了歹徒一剑。刚喘上一口气,忽然,越潜感到右胳膊一阵刺痛,猛地回头一看,那名缒绳的歹徒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将他偷袭。   越潜愤然挥起左拳,击打偷袭者的下巴,一下子将偷袭者打趴在地,他拔出手臂上的匕首,就要往偷袭者身上招呼,偷袭者一个骨碌爬起身,往窗户的方向逃遁。   楼下传出士兵的喊叫声,那声音越来越近,众多士兵已经围住望月阁,越潜目的也达到了,拖住歹徒,让他们没时间逃走。   果然,歹徒越发慌乱,执剑者无心恋战,偷袭者攀上绳索,急匆匆逃离。右臂受伤的越潜,忍住剧痛,勉强能执住长剑,手臂鲜血淋淋,很快殷红长袖。   楼道传来急促的登梯声,援兵来了,执剑者转身奔向窗户,他翻过窗户逃走。   越潜赶至窗户前,见执剑者身手敏捷,已经顺着绳索滑至二楼,跃上主建筑的屋脊,往西逃去。   “抓刺客!”   “快抓刺客呀!他在屋顶上!别让他跑了!”   “把他射下来!”   各种喊叫声充斥耳边,其中就有昭瑞的声音,他肺活量真好,喊得特别响。   越潜没再理会逃遁的两名歹徒,他去检查那名被他刺伤倒地的歹徒,此人血流一地,已经死了。   “越侍!刺客呢!”   一名护卫喘着气,抹着汗,紧张不已出现在门口,冲着越潜喊叫。   越潜坐在地上,撕下一只袖子,包扎受伤的手臂,他平静陈述:“总计三人,一人死了,另两人从窗外逃走。”   此时又爬上来两名士兵,他们大汗淋漓,攀爬被大铜鼎毁坏的楼梯,使他们一路惊险不断。   两名士兵用怪异的眼神打量越潜,感到不可思议,他这是一人对战三人,还打死一人,打跑两人吗?   “你怎么上来了?”越潜质问护卫,身为护卫本该保护公子灵,护在他身边。   “公子命我上来相助。”护卫其实也不想上来呀,楼顶有刺客多危险,鬼知道会遭遇什么。   包扎好伤臂,越潜下楼,护卫跟在他身边,两人来到适才尹护卫躺的地方,那儿只留下一小滩血,尹护卫已经被人救走。   越潜继续往下走,还没抵达一楼,就听见公子昭瑞在喊:“八弟,他下来啦!”   加快脚步,越潜登下楼梯,见到站在门口的公子灵,他似乎一直站在那儿,无视遭到损坏的楼梯随时有坠落的风险,数名士兵为保护他,只得一同站在那儿。   昭灵大步上前,用力揪住越潜的衣襟,责问:“我让你下来,你听不见吗?”   他是如此恼怒,拉扯越潜衣襟的力道很大,带动对方的伤臂,越潜感到十分诧异,同时还疼得皱眉,冷汗直流。   昭灵见到越潜殷红的右臂,因失血略显苍白的脸,他松开手,咬着牙道:“往后不许再违背我的命令!”   适才见越潜不听劝告,执剑消失在楼梯拐角,昭灵一时失去理智,甚至拔出自己的佩剑,打算跟上,被昭瑞和侍卫一把抱住。   越潜沉声应道:“是,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3 00:13:33~2021-06-23 22:3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陈富足、琴古、旖旎、狼行拂晓、迢迢昭昭、马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hale52 10瓶;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大量都城卫兵涌入府邸, 对这座大宅进行彻底搜索,怕里头还藏着其他刺客。   昭灵被随从拥着走出府邸大门,见前方数名士兵匆匆赶来, 为首的两名士兵架着一个受伤男子,男子衣襟血污,嘴里不时吐出血来, 已经无法行走。   多半是从高处坠落,摔坏内脏。   士兵将男子按跪在昭灵跟前, 此人神情恍惚,奄奄一息。   士兵上前陈述:“禀公子, 擒得一名刺客!”   昭灵往刺客身上扫过一眼,对身边人道:“越潜,你来辨认。”   上前将人仔细辨认, 越潜确认:“正是缒绳逃跑的那人。”   自己手臂上的刺伤, 也正是拜这人所赐。   昭瑞挽高袖子,一把揪起刺客, 愤怒质问:“快说!是谁指示你来行刺!”   任由对方摇晃, 刺客身子软绵绵,已经不能说话, 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昭灵不似昭瑞那么愤慨,很冷静, 质问士兵:“另外一人呢?”   据越潜所言,在楼上遭遇三名歹徒,他杀死一人,另有两人逃跑,这伙人至少有三个。   士兵立即屈膝跪在地上, 他们是看守府邸的士兵,心知已经失职,肯定得治罪,其中一人道: “禀禀公子,还有一名刺客往城西逃去,正在追捕!”   今日发生的事,很快会传到国君耳中,这些看守府邸的士兵个个惊慌失色。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务必将逃跑的那人抓到!”昭灵居高临下,扫视跪地的士兵,不怒而威。   不再理会跪地的士兵,昭灵越过这些人离去。   昭瑞紧随在昭灵身后,走前不忘对士兵嘱咐:“要抓活的,仔细审问是受谁指示!”   其实不用审问,也知道是受谁指使。   昭灵没有下达活抓的命令,因为是活是死不重要,即便都死了,有尸体在,这三名歹徒的身份不难查清。   登上马车,昭灵看着车窗外随车的越潜,他的整条右臂被血染红,即便那条伤臂做过简单的包扎,但是血液还是沿着手指,不停地滴落。   他面上很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但昭灵知道他正忍受剧痛,有微微皱眉的小动作。   没查看他的伤口,不知道伤得多重,只是看流血的情况,也知道伤口很深。   属于越潜的血味,让昭灵感到焦躁,心悸,这种感觉似成相识。   昭灵想:他救了我两回。   一次在圉场,一次就在今日。   其实,不只是两回,还有一回是在多年前,在苑囿里,自己梦中化作凤鸟,被一条青蛇咬伤,也是越潜搭救。   同乘的昭瑞已经从惊吓中恢复,此时分外激动,嗓门也很响:“我就听到‘哐当’一声巨响,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心里就知道大事不妙!”   “那么大一口鼎砸下来,我想完啰,吓得不能动,也不知道要跑。”   昭瑞捂住胸口,当时真吓傻了,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过了一会儿,他肉乎乎的手从胸口移开,瞅着窗外的越潜,小眼睛亮得发光:“贺喜八弟!身边有一位猛士!”   昭瑞合掌赞道:“就当时那情况,是人都得吓蒙!他还敢独身一人上楼,跟三个穷凶极恶的歹人缠斗,真乃猛士!”   他竖起圆润的拇指,滔滔不绝:“八弟,一定要重金赏他!”   “这是救命之恩,不同于其他恩情!就是赏他黄金百爰千爰也不算多,要是还没有家室,至少也要赏他两个美人!”   昭瑞豪气道:“八弟那边没几个美姬,我这边给,多得是,我赏他!”   被夸赞的猛士不仅没回过头,视线还一直在别处,而车厢里的昭灵只听不语,听到昭瑞说要打赏越潜美姬,才做出回应。   昭瑞觉得似乎被八弟瞪了一眼,那大概是错觉吧。   马车在城南的一条道上行驶,前去的方向不是王宫,而是一户人家,这户人家院中晾着草药,是药师的家。   由于距离很近,直到马车停下,昭瑞才意识到这不是回去宫中的路,着急道:“八弟得赶紧回宫,外头不安全!”   昭灵下车,说道:“莫慌,稍作停留便走。”   没办法,昭瑞只得跟随下车,嘴里念叨:“唉,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呀。”   尹侍卫从望月阁里救出后,就被士兵抬往药师家中,这名药师不是普通的药师,是宫廷药师。   尹侍卫只是名侍卫,正因为昭灵的命令,所以他被送往宫廷药师家中。   药师的家人见到一辆四驾车停在家门口,车后还跟着一群随从,连忙出来迎接。昭灵让药师家人不要声张,他把随从留在门外,仅和昭瑞,越潜进入屋中。   隔着窗,能听见尹侍卫痛苦而压抑的声音,也能看见药师和徒弟们忙碌的身影,他正在医治尹侍卫,此时不便打扰。   药师家人听从命令,没有通知药师,药师和徒弟急于救人,自然也不知道公子灵到来。   没多久,一名徒弟捧着木盆出来,盆中水都是血水,看着很吓人。这名徒弟一见到来客,知道身份尊贵,刚要喊师傅,就见昭瑞做出“嘘”的手势。   昭灵对徒弟说道:“你过来,这儿有人需要医治。”   徒弟这才意识到这三人里头,有一人手臂受伤,血流不止。   他放下木盆,立即为越潜的伤臂做检查。   就见徒弟拿来剪刀,剪开越潜右臂的袖子,露出糊着血的胳膊,整个过程越潜一声不吭,而且目光还落在一窗之隔的房间。   一窗之隔,尹侍卫也正在接受治疗。   昭瑞小声催促:“八弟,走吧。”   实在受不了这满屋的血腥气息,也不想看见越潜那条血淋淋的伤臂,渗人!   昭灵没有因为血腥场面而回避,他就站在越潜身后,目不转睛观看越潜手臂上的一个血窟窿。   如果昭瑞够细心,会发现昭灵的一只手就搭在越潜的左肩上,而且神情凝重。   没听到昭灵的回应,昭瑞再次催促,他急着回宫,总觉得外头不安全,随时可能有刺客跳出来,用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弄死他们。   猝不及防,遭遇到大鼎的袭击,他已经草木皆兵。   昭灵留下一名随从陪伴越潜,自己和昭瑞离开药师的家。   这回马车朝王宫的方向行驶,一路上不时有卫兵从身边穿行,有时还会停下来,到车前向昭灵请示。   今日发生的行刺事件,因为行刺对象是公子灵,已经惊动全城,满城戒备。   可想而知,消息肯定已经传回王宫,昭灵光用想,也知道母亲和兄长得多担心。   昭灵催促:“卫槐,速速回宫!”   御夫卫槐道:“是,公子!”   马车驰骋而去,消失在宫城大道上。   越潜手臂上的刺伤很严重,深可见骨,要是寻常人,这一路走来,早疼得脸色煞白,他倒是面不改色。   药师的徒弟为他清洗伤口,上药,撕布条做包扎,整个过程都会使疼痛感加剧。即便不那么怕疼,越潜额上还是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脸色略显灰白。   除去感到疼痛外,越潜没太在意伤臂,这样的伤总会好起来,只是好得有些慢而已。   药师的徒弟虽说是徒弟,经验很丰富,他做好包扎,还用布条吊起越潜的伤臂,再把布条套在越潜的脖子上。   吊着一条伤臂,越潜轻轻推开房门,进屋探看尹侍卫。   药师对尹侍卫的治疗已经结束,尹侍卫疲倦不堪地躺在床上,伤痛使他无暇顾及其他,根本不知道公子灵之前就在门外,也不知越潜一直都在。   越潜走到尹侍卫跟前,在床边坐下,察觉身边有人,尹侍卫睁开眼,一见是越潜,急得要爬起身,被对方一把按住,安抚:“别急,公子已经回宫,刺客也抓到了。”越潜从药师家中出来,已经是午时,他本打算出城,回别第或者南怀里养伤。走在路上,才听说城门已经关闭,国君下令追查刺客,不许任何人出城。   被困在城中,看来暂时只能去下房居住。   回到下房,身边无人相助,越潜单臂换衣服,单臂擦身,单臂吃饭……确实不大方便,每次不慎扯动伤口,总疼得人冒冷汗。   夜里,越潜躺在床上,回想白日在府邸遇袭的情景,这时才有心惊胆战之感。   要是那只千斤大鼎落在公子灵身上,身穿柔软丝织物的公子灵,没有任何防护,可不像穿着甲胄的侍卫……   单是想象躺在血泊中,承受剧烈痛苦的公子灵,就能使越潜失去睡意。   下房有睡觉的地方,一日两餐有人提供,也算是个养伤的去处,越潜做好住个三四天的准备,泰然处之。   第二日午后,越潜在院中散步,听见同住下房的人说城门已经启开,刺杀公子灵的刺客全部被抓,莫敖之子渠威也已经逮捕下狱。   可以出城了。   越潜离开下房,走在路上,忽然见到一名男子火急火燎朝他追来。   定神一看,是卫槐。   卫槐喊道:“越侍,公子命我送你出城!”   从马厩里牵出越潜的两驾车,卫槐坐上御夫的位置,握上马辔,自己都感到吃惊。   他是公子灵的御夫,竟然要给一名侍从赶车。   登上马车,坐在车厢里,越潜悠悠道:“卫御夫来得正及时,我正打算走回去。”   从城南走到城郊的别第,得走半个多时辰。   越潜的手臂受伤,单臂无法驾车。   卫槐边赶车边道:“公子可真是个细心的人,猜到你要回去,这不就叫我来送你!越侍就要大富大贵啰,日后富贵勿相忘!”   富贵?   因为在这次惊动国君的刺杀事件里,自己救下公子灵吗?   越潜没感到欣喜,他清楚这未必是好事。   国君之前可不知道他在公子灵身边当侍从,知道后会做何反应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3 22:39:55~2021-06-26 15:4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琴古、旖旎、狼行拂晓、伊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狼行拂晓 10瓶;Om 5瓶;陈富足、夢中鸟 2瓶;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家宰从釜中舀起羹汤, 把一碗汤摆在食案上,他对坐在食案前用餐的越潜祝贺:“恭喜越侍!越侍而今救下公子,国君必有大赏呀!”   越潜用左手喝汤, 动作不大自然,他惯用右手,不骄不躁回道:“这是尹护卫的功劳。”   家宰知道越潜的性子, 不喜欢张扬,仍由衷夸赞:“要论功行赏, 越侍是第一等功,尹护卫算作第二等功。”   继续喝碗中的羹汤, 越潜没再说什么,不指望国君赏赐他,心里对打赏这事也不在意。   一名女婢站在越潜身旁, 她被家宰命令喂食越侍, 不过越侍看来更喜欢亲力亲为。   “唉,我听说尹护卫的一条腿被大鼎砸坏, 恐怕以后再不能担任护卫一职。”家宰分割一只烤鸡, 摆上盘,他做的是厨子的事, 今日待越潜像对待主人那般。   想起尹护卫受伤时的惨况,搁下羹匙,越潜由衷道:“未必, 日后或许能康复。”   烤鸡刚端上食案,家宰又端来一份蒸鱼,一份羊肉,一盉美酒,十分丰盛。   家宰拿起陶盉, 为越潜酌上一杯酒,激动道:“越侍临危救主,真乃英勇无匹!公子要是有个好歹,我们这些下人都得治罪,越侍搭救公子,如同搭救我们的命啊!”   不只是奉承,也是出自真心感激,家宰甚至命令庖夫给越潜煮上一份羊肉。   牛羊肉也好,佐食的酱也罢,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吃上。百姓吃鱼,士人吃鸡,有身份的人才能食用牛羊肉。   越潜只是个侍从,明显僭越。   扫视跟前的食物,越潜若有所思。   当时根本没去想,如果公子灵遭遇不测,他们身为公子灵的仆人会被治罪,更不曾去想,救下公子灵,会有什么奖赏。   意识到有危险,动作先于脑子做出反应,一手攀住木柱,一手揽抱公子灵,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越潜瞥眼仍吊在脖子上的伤臂,药师刚为他换过药,布条整洁,已经不见血迹。   用左手执起一双竹箸,越潜试图夹块蒸鱼食用,他用不习惯左手,筷子拿不稳,女婢站在越潜身旁,一直等事做,见自己终于派上用场,连忙过来夹菜。   越潜大口吃喝,无论是羹汤,是美酒,是羊肉,是麦饭,吃饱喝足,然后睡觉。   每日做的不过是这样两件事,其他事也不方便做,唯有单只手臂能用,在康复前,像个残废。   热水灌进大浴盆,热汽腾升,越潜脱去所有衣物,跨坐在盆中,他的伤臂搭在盆沿,防止沾水。   身子惬意地后倾,在水汽氤氲中合闭双目。   不久,门外传来女婢的声音:“越侍,要加热水吗?”   寒冬里,浴盆里的热水凉得快,隔着门,越潜道:“过来。”   以往手臂没受伤,越潜会自己提热水进浴间,不劳女婢送进来。   女婢推开浴间门,提着一桶热水进来,她进来时,正好见到越潜背对着她,从盆中起身。   浴间燃有灯火,对方身影模糊,披着衣物,高大的身处于黑暗中,令人感到一股压迫感,女婢始终低着头。   哗啦啦,往盆中加水。   主院十分寂静,主人公子灵不在,他的侍女,护卫等人也都不在,此刻唯有这浴间的一男一女。   加好热水,女婢退出浴间,把门关上,她候在外头。   越潜继续泡澡,没意识到适才女婢对着他,心中惴惴不安。   盆中的热水没多久又凉了,越潜出盆擦身,他单臂穿上贴身的衣物,套上衬袍和外袍,而后才唤女婢进来,帮他绑衣带,系腰带。   由始至终,女婢始终低着头,人因为紧张,动作显得笨拙。   越潜留意到这名女婢的模样,鹅蛋脸,有颗泪痣,年龄约莫十五六岁。   她似乎唤做葛,曾听过其他仆人喊她名字,是负责侧屋杂务的女婢。   离开浴间,越潜返回侧屋,此时天早黑了,主院寂寥而漆黑。   相比冬日里大风呼啸的别第,越潜更喜欢南齐里的家,不过他不想带伤回家,以免常父为他担心。   **   清静的宫苑里,昭灵和国君一起喂食巨笼中的飞鸟,两名涓人捧着鸟粮跪在他们身侧,涓人待国君毕恭毕敬,待公子灵也是。   国君用长竹夹夹住一只虫子,递进笼中,数只鸟儿飞来夺食,其中一只抢得食物,一口吞下,国君缓缓道:“这么说来,救孩儿的正是那名越奴?”   “父王,正是他。”   昭灵手中也拿着竹夹,他用食物引诱笼中鸟,试图抚摸一只从竹笼里探出脑袋的鸟儿。   这只鸟儿有个羽冠,但不像凤鸟的羽冠那般炫目,也没有漂亮的长尾巴。   手刚要碰上羽冠,鸟儿警觉,丢下食物仓皇飞走,关在笼中多时,但它并不亲人。   涓人把鸟粮往上呈,国君再次夹住只虫儿,递进笼中,他面上神色不改。众多鸟儿涌来争食,一只凶悍的大鸟扑来,赶走其余鸟儿,从国君手中获得食物。   国君把长竹夹一掷,扔给涓人,像似没了兴致,涓人慌忙接住竹夹。涓人手拿竹夹,捧着鸟食,走至笼前,喂食笼中鸟。   “寡人记得……他人应该在作坊里头,何时成为孩儿的侍从?”国君稍作思索,显得漫不经心。   确实,对日理万机的国君而言,这本就是件不足挂齿的事。   眼疾手快,抓住一只落在竹夹上觅食的小鸟,昭灵轻轻抚摸它的脑袋,听着清脆的啾唧声,昭灵露出笑容,说道:“儿臣见他敦厚老实,颇有些勇力,便留他在身旁,充当侍从。算来,也有好些时日了。”   国君看向玩戏中的小儿子,见他笑得眉眼弯弯,沈吟:“那就,赐他不死吧。”   要是早先知道,儿子把蛇种余孽留在身边,国君会觉得碍眼,并且动杀心。如今看他有救主的功劳,那便算了。   放开手中的鸟儿,昭灵回过头来,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他救下儿臣一命,父王不赏他就算了,怎么还想杀他。”   国君悠悠道:“寡人饶他性命,便是最大的恩赐。”   两人一同往亭子走去,国君老了,腿脚不那么便利,昭灵搀住国君的一只手臂,很亲昵。昭灵不是太子,年纪也不大,不受国君猜忌,在国君面前,身份不是君臣,一直都是父子。   父子坐在亭上,身处冬日萧条的苑园。   “阿灵,寡人看在你姑母的情面,打算将渠家余下的人口流放剩县。”国君提起这一件事,如同在说天凉了般自然。   渠家在融国十分显赫,家主甚至娶了国君之妹,还担任莫敖一职。正因为家世显赫,母亲是国君之妹,父亲官任莫敖,渠威才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所谓余下的人口,也就是没参与渠威刺杀行动,无相关的人员。至于相关的人员,早已经是死罪。   昭灵言语顺和:“儿臣听从父王安排。”   几天前才遭遇到刺杀,逃过一劫,但他从未请求严惩主谋。   这孩子面软心慈,能宽恕人,这样的性情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国君拍了拍昭灵的肩膀,说道:“这些人在剩县要是不服管束,或者心有怨言,寡人必不饶恕。”   杀念起,即便是亲妹妹一家,国君也不会手软。   越潜在别第养伤四五日,药师也来了四五回,每次匆匆来,匆匆去。身为宫廷药师,有自己的职务在身,又要出城进城医治一名侍从,药师确实很忙碌。   伸出伤臂,看药师拆开布条,伤口的情况比前日好上许多,已经不淌血水,看得出来,再过些时日就能痊愈。   药师检查伤口,往上头洒药,自言自语:“奇也怪也,我从医三十年,医治上千人,从没见过这样好的皮肉。”   类似的话,药师上次过来换药也说过。   越潜清楚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他体质异于常人,伤口总是好得很快。   给伤臂重新缠上布条,药师喟然:“这样也好,免得我天天两头跑,可累煞我了。”   越潜心知他辛劳,致谢:“药师辛苦了。”   药师摆了下手,继续忙手头的事,等他包好伤臂,才抬头道:“越侍有所不知啊,我每日过来给越侍换药,回去还得进宫谒见灵公子,将越侍的伤情转述。”   药师的话使越潜一怔。   “越侍这伤好得快,最多再过半月,手臂就能提物。我今日给越侍换药,得后天再过来了,唉,国君的宠姬求子心切,乱信巫言,也不知道服食什么东西,正在生病。”   药师背上药箱,无奈摇了摇头。   亲自将药师送出院门,越潜目送药师登上一辆马车,离开城郊。   从今日起,越潜的伤臂不用再吊在脖子上,它垂直放在身侧,就是不小心碰触到伤口,也不觉得很疼。   越潜试了试伤臂,已经能抬高,手也能抓握东西,就是还不能提动重物,也做不了细致的事,譬如系衣带,束发。   站在院外,望向远山,北风吹拂衣衫,越潜忽然有种孤寂感,觉得莫名,这种心境不知因为什么而产生。   一向活得粗糙,从不揣摩自个心思,越潜转身回屋。   在别第养伤的这几日,实在无所事事,药师离去后,越潜独自待在主院,执着一册竹简进行阅读。   竹简上的内容是岱国国君与谋士的问答,涉及古史地理和政治,大有可观。   前段日子,越潜时常去南齐里的乡学听课,他从一名书生手中购得五卷《策书》,无聊时,会拿出来翻看。   阅读书籍的习惯,多多少少受到公子灵影响。   公子灵住在别第时,经常手不释卷,经过书房门窗,经常能看到他坐在书案前读书的身影。   通读一篇深奥难懂的文章,对越潜而言不是一件易事,等他领悟其中的道理,周边的光也暗下来了,已经是黄昏。   收好竹简,站起身环视四周,这主院真是空空荡荡,以往好歹有个尹护卫在,没觉得如此冷清。   夜晚,女婢葛端着一只盛满水的大木盆,进入越潜居住的侧屋,她把木盆放在架子上,拧干巾布,将巾布递给越潜。   越潜接过巾布,擦洗手脸,又将巾布递还女婢。   如是这般,一个拧巾,一个擦洗,来回两趟,配合默契。   洗脸,洗脚,越潜都是自己来,他不大喜欢被人伺候。同理,他也不喜欢伺候人。   没过多久,葛再次端起那只大木盆,朝门口缓慢移动,怕将水溅在屋内,她两条脚微微抖动,身体不强壮,显然有些吃力。   越潜的手臂忽然探到葛身前,他抓住大木盆的一只耳,单臂就将木盆提起,葛根本没意料到他会这么做,惊诧回过头来。   葛瞪圆眼睛,见越潜单手把满盆的水端到户外倒掉,然后再把减轻后的木盆塞回她怀里。   没说什么,越潜回屋。   葛抱着大木盆,模样呆滞,好一会才想起得离开了,她默默将房门关上,低头沿着石道行走。   被服侍的人相助,以往从未遭遇过,葛回想着,心里很意外。她低头走路,没留意四周,走至院门,险些撞着一名提灯的仆人。   葛抬头一看,提灯仆人身后竟是公子灵,她大惊失色,连忙跪在地上。   昭灵没有理会这名冒冒失失的女婢,一向也不喜欢惩罚下人,他从葛的身边走过。   家宰不是说公子回宫过冬,得明春才会回来吗?   葛心里感到疑惑,又想到越侍还受着伤,也没法伺候公子。   熄灭灯火,越潜正准备脱衣入睡,忽然听见院中传来数人行走的声响,很反常。越潜没有下床,去外头察看,他从纷沓而至的声音中,辨认出公子灵的脚步声。   听脚步声可知公子灵走至侧屋前,并做停留,就停在越潜门外。   公子灵身边有执灯的仆人,借着火光,越潜看得见他修长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身处于灯火下的昭灵,看不见身处昏暗屋中的越潜,不过这个时辰,越潜肯定还没睡下。   只是稍作停留,昭灵的身影很快离去,脚步声往院子深处而去,那是他的居室。   公子灵怎么会出现在别第?   服侍公子灵多时,越潜知道他对使用的物品极为讲究,他的房间已经有好几日没人打扫,床被也未更换。   以往公子回来别第住,总会提前通知。   此时天已经黑了,公子灵今夜看来是要在别第过夜,却不知道他为何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嗯,敦厚老实?   昭灵:我说他是,他就是。   ——————   感谢在2021-06-26 15:44:54~2021-06-27 20:5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偏爱小奶糕子 2个;叙清风、青龙偃月、琴古、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飘 40瓶;青青麦穗 27瓶;青龙偃月 18瓶;偏爱小奶糕子 10瓶;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原本寂静的主院顿时灯火通明, 仆从穿行庭院,身影如织,他们进进出出大院, 只因为主人突然回来。   清扫主人的居室,更换被褥,送上取暖的炉火, 点燃熏香炉,准备御寒的羹汤等等……   没有主人的主院, 平日里像似陷入沉睡,主人回来后, 顿时苏醒。   越潜点灯照明,把脱下的衣物穿回去,没有女婢帮忙, 他穿戴得很慢, 系结衣带时更是艰难,只得手齿并用。   他在屋中花费了不少时间, 等他终于穿戴整齐, 打算出屋时,抬头一看, 就见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是公子灵的侍女。   “越侍在吗?公子要越侍过去。”侍女站在门外,轻轻扣门。   越潜应声:“知道了。”   门外很快安静,侍女离去。   越潜打开房门, 庭院的灯火立即映入眼眸,死寂的主院恢复往日的热闹,而公子灵向来漆黑的书房和居室里头,灯火如昼,仆人的身影在灯光下交错。   公子灵此时应该在书房, 家宰端着一碗羹汤往书房走去,公子灵的居室仍有数名仆人在里头忙碌,还没收拾妥当。   越潜立在书房门阶下,双手握起,作揖呈辞:“公子,属下来了。”   屋中的昭灵刚接过家宰递来的御寒羹汤,他闻声立即将那碗热汤搁下,目光落在门外行礼之人。   门阶属于灯火阑珊的地方,昭灵只见得一个颀长而静穆的身影,还能辨认出他的双臂抬起作揖。   果然如药师所言,他的伤臂好得真快。   昭灵道:“上前来。”   有意抑制情绪,昭灵收回视线,把注意力转移到家宰身上,询问家宰:“浴室的热水准备好了吗?”   家宰连忙说道:“老奴这就去厨房催促!”   虽然是老头,家宰的腿脚灵活,人很快就消失在庭院里。   越潜进入书房,走至昭灵跟前,室内暖和,燃着炉火,灯架上的十数盏灯尽数点亮,灯火照亮屋中的主人。   公子灵做盛装打扮,就坐在书案前,他平日经常坐的位置,只是此时案前放着一碗羹汤,而非竹简帛书。   听到脚步声,公子灵没有抬头,正低头喝着汤。   冬日的郊野寒冷,何况是天黑之后,风要比白日更大,更凛冽。   缓缓抬起脸,昭灵问:“右臂的伤好些了吗?”   越潜的右臂很自然的垂放在身侧,表面看不出有伤,袖子整洁,不见丁点血迹。   “回禀公子,经由药师治疗,已经无大碍,过些时日就能痊愈。”越潜说话时,将双手合拢至身前,动作流畅,那只受伤的手臂似乎已经不再疼痛。   昭灵早就从药师那边获知越潜的情况,药师的话,他不大相信,越潜的话,他也不大信,因为这人对疼痛感迟钝。   接过侍女递来擦手的丝巾,昭灵把那碗才喝两口的羹汤往旁一推,他命令越潜:“袖子拉起,拆开布条。”   这样的命令使人困惑,不过越潜还是照做了。   他卷起右臂的袖子,在侍女的帮助下,拆开布条,将伤口呈现。侍女拆布条的动作很小心,生怕弄疼越潜。   昭灵走到越潜跟前,低下身仔细察看伤臂,心里暗暗吃惊,他虽然不曾受过刀伤,但也知道那么严重的刺伤,不可能好得这么快。   手指隔空移动,像似在抚摸伤口,昭灵喃喃道:“还真是如药师所言。”   他没道出药师说的话,越潜却能猜到。   两名侍女一人牵住越潜的伤臂,一人为他重新包扎伤口,布条一圈圈往伤臂上缠绕,侍女的动作细致又温柔。   昭灵坐回书案,看侍女为越潜包扎伤臂,越潜保持跽坐的姿势,低头敛眸。   正值妙龄,貌美如花的侍女,挨靠在越潜身边,他没有多看一眼。   “已经准备好热水,请公子沐浴。”   家宰站在门外,过来通知主人可以洗澡了。   布条重新缠在伤臂上,越潜放下袖子,站起身来,两名侍女跟随昭灵离去,书房很快只剩他一人。   不清楚公子灵今日为何突然出宫,来到别第,总不是为了看他的伤口吧。   越潜不这么认为,也不往别处想。   冬日的别第不适合居住,公子灵住上一晚,明日应该就回去,何况,也快过年了。   浴室的门紧闭,唯有门缝渗透出些许光芒,公子灵在里头洗澡,身边有贴身的侍女,也有干粗活的女婢。   此时主院逐渐安静,先前在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仆人大多消失无踪,家宰走到越潜身边,问他:“公子可曾说要住几日,几时回去?”   越潜看了眼天上挂的圆月,回道:“公子未提起。”   家宰看向院外漆黑的山林,说道:“老奴去安排仆役夜巡,一会公子要是有什么差遣,越侍到前院唤老奴即是。”   公子前些时日才遭遇过刺杀,可不能再出什么事。   家宰心中想的是:务必叫仆役彻夜巡视宅院周围,保护好公子灵。   家宰离开主院,越潜回侧屋,公子灵不知道何时才会从浴室出来?他沐浴后,就会入睡,也许不会再有其他差遣。   合衣躺在床上,越潜想象公子灵在浴室脱去衣物的模样。   他衣袍之下的肌肤白而细腻,四肢修长,不瘦不胖,身体健康,他的头发黑顺而柔软,眼睛明亮而清澈,鼻子长得很秀气。   越潜这般想着,心中没有亵渎的意思,因此他很克制,没去回味不该回味的部分   过了许久,浴室的门被打开,能听见公子灵和侍女的脚步声往庭院一侧走去,又过了不久,主院静寂下来,外头除去风声,没有其他声响。   夜已深,越潜仍旧没有脱下衣物,仰身躺在床上,以手臂做枕,若有所思。屋中的灯一直亮着,越潜的眼睛没有闭上,他毫无睡意。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什么,也许根本没有在等待,只是失眠罢了。   院墙之外,能听见一伙仆役巡逻经过时的交谈声,声音听不太清楚,风声很响。   风声之中,似乎还有一个唤声,在唤:越侍。   有人在唤他,声音又轻又小,就在门外。   是侍女。   越潜骨碌爬起身,打开房门,果然见到门外站着侍女,侍女显得有些腼腆,声音细小:“公子唤你。”   没等越潜回应,侍女已经转身离去,她的身影轻飘飘的,消失在黑暗中。   公子灵的寝室就在前方,屋中的灯大部分被熄灭,因此从门窗透出的光十分有限。   进入寝室,站在床帷之外,越潜能看见床帏之内公子灵躺卧的身影,他已经脱衣卧床。   越潜进屋的脚步声比较轻,但昭灵知道他到来,两人就隔着一层床帏,注视对方的身影。   公子灵幽幽道:“过来,让我看看你。”   掀开床帷,没有丝毫迟疑,越潜来到公子灵跟前,见对方已经从床上坐起,越潜缓缓屈膝,跪着一条腿,双方视线得以平视。   屋中昏黄,给两人蒙上一层暧昧的暖色,此刻寝室里只有他们两人,此刻整座主院里,仿佛只有他们两人。   一盏床边的灯火,有限的光将两人笼罩,余下的全是黑暗。   为了看清越潜的模样,昭灵身子前倾,低下头,他并伸出一只手,手暖和又柔软,细细地触摸越潜的脸,从眉眼到鼻子,再从鼻子到嘴唇。   最后移到耳边,指腹在耳边摩挲,摩挲的是发丝。   整个过程,越潜不发一言,他不像之前那么错愕,很平静。   昭灵看他衣冠整齐,知道他没有入睡,他也在等待是吗?否则侍女刚刚唤他,他便就过来,怎么可能穿戴整齐。   被对方摸脸时,越潜的内心可不像脸上那么冷静,公子灵只穿着一件贴身的衫子,一头长发披肩,他刚从被窝里出来,身体如同一团火,往外散发着热气。   看着他端正的发冠,紧系的缨带,一丝不苟的样子,昭灵着手解缨带,他解开缨带,摘去越潜的发冠。   发冠之下是发髻,发髻的样式属于时兴的样式,不像越潜自己束的发髻,朴实无华,还有些过时,昭灵轻语:“谁帮你束发?”   越潜回道:“女婢。”   手指往上移,放在越潜的发髻上,发髻插着一支骨簪,普普通通的骨簪,他自己置办的东西总是很简朴。   公子灵取下骨,放下越潜的头发。   看他也像自己那般披头散发,昭灵嘴角微微扬起,似乎很满意。   贴着越潜的耳边,昭灵低语:“这么说来,衣带也是女婢帮你解开?”   挨得如此之近,越潜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香气,何况公子灵的音色在他听来又相当特别,此刻,越潜的嗅觉听觉还有触觉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灵敏。   越潜眼眸低垂,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自己解,只有系结衣带时,需要有他人相助。”   小心翼翼地碰触越潜的伤臂,沿着手臂往下,握住对方的手背,手背很温暖,昭灵喃语:“药师说你体质异于常人,他医治过上千人,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越潜如实回道:“我幼年就是这般,但凡有伤口,总比别人好得快。要是没有这点异能,也很难在苑囿里存活。”   这本该是个秘密,在昭灵面前,越潜没有隐藏。   昭灵的脸凑上前来,亲吻越潜的唇,不忍听他往下说。   他清楚越潜幼年为奴,生活有多艰难,也见过他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样子。   温润柔软的唇,暖呼呼的身体,熟悉的气息,有多少个夜晚,越潜忆起并回味。   他有较强的自制力,但公子灵正是使他失去理智的人。   一切,顺从本能。   这夜侍女没有住在主人寝室的侧间里,或许是公子灵的命令让她们离开,或许是意料到会发生的事,自觉避开。   昏暗的寝室里,那些或低沉或压抑的声音,都消匿于呼啸的北风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7 20:50:02~2021-06-28 22:37: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地方、Kissfox、琴古、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issfox 20瓶;seii 18瓶;Letha 15瓶;夢中鸟 2瓶;冬冬锵、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凌晨, 床边的小灯已经燃尽,四周昏暗,越潜醒来, 刚睁开眼就意识到这里不是自己的寝室。   昏暗中,无法辨认所处环境,但他怀里躺着一人, 对方身体传递的体温,肌肤的触感, 与及鼻子嗅到的淡淡香气,立即让他忆起昨夜发生的事。   他在公子灵的寝室里, 与对方同床睡了一宿。   昭灵还在睡梦中,他侧身躺卧,头枕在越潜肩膀, 一只手臂搭在越潜腰上, 是个偎依的姿势,很是亲昵。   越潜只需低头, 就能亲到怀里人的脸, 只需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露在衣衫外的胳膊。   怀中人睡得很沉, 呼吸声平稳,他显然保持着入睡前的姿势,身体压住越潜的半边身子, 手臂还呈揽抱的姿态。   此情此景,使越潜连动也不敢动,更不能起身,那势必要弄醒公子灵。   昨夜的事,一旦在脑海浮现, 越潜就觉得血气上涌,而沉睡中的公子灵,总是比清醒时的公子灵更好应对。   越潜对面临的情况无可奈何,他轻轻地将伤臂搭在昭灵的肩上,小心翼翼,像似在揽抱他,又像似让无处安放的手臂,找到一个搁置的地方。   窗外浓浓的夜色正在淡去,天边有微弱的光,越潜需要在天亮之前离开。天亮后,负责打扫庭院的仆人将进入主院,会发现他在公子灵的寝室里过夜。   公子灵为所欲为,无所忌惮,越潜对自己与公子灵的关系,有自己的想法。   慢慢拉出被压住的左臂,越潜缓缓爬起身,他用手掌护住公子灵后脑勺,体贴地把对方的头挪到枕头上。   这个过程,越潜的动作异常温柔。   起身的动作带动被子,被子滑落至两人腰间,越潜除去衣带未系,衣袍还算整齐,公子灵的衣衫则显得凌乱,衣带同样未系,领口松垮,露出白皙的脖子和胸口。   昨夜两人体肤相亲,不像上回那样,隔着衣物做亲密之事。   将被子往上拉,盖住公子灵的脖子,只露出一张睡脸,越潜细心地为他掖被角。   凌晨时分,不仅油灯燃尽,火炉里的木炭也即将熄灭,渐渐的,寝室的温度会下降,让待在里边的人感到寒意。   手里拿着腰带和发冠,越潜披着发,掀开床帷,背对着床往外走,此时任谁见到他这幅模样从公子灵的寝室出来,都会做相同猜测,都得惊慌失色。   悄悄关上寝室门,越潜走出公子灵的居室,借着最后的夜色,趁着天还没亮起,他回到自己的房间。   寒冬的凌晨,庭院寂静而空荡,无人目睹。   越潜从床上爬起身时,昭灵就醒来了,因为困意,没有睁开眼睛,倒不是故意装睡。听见越潜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听到房门轻轻关上的声响,昭灵才惊诧地睁开眼睛。   裹着暖和的被子,被窝里还留有越潜的气息和体温,昭灵静静回想自己“睡着”时,越潜对待他的方式。   明显比自己醒着时来得温柔,更具情意。   真是……令人费思量。   冬日的太阳升起,没有带来多少暖意,庭院里传来沙沙的扫地声,偶尔有几声人语。   昭灵刚起床,君夫人派来的人就已经候在门外,催促他回宫。   两名侍女为昭灵更衣,梳发,像以往那样服侍他。   昭灵坐在镜子前,他心情不错,朝门外的寺人投去一眼,说道:“回去禀告君夫人,就说我一切安好。”   寺人说:“君夫人让臣问公子几时回去?”   昭灵回道:“今儿。”   “主谋死罪难逃,刺客枭首,一干人员收监,还有谁会想谋害我。”昭灵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在外头留宿一夜,竟能惊动母亲。   自己又不是太子,日后要继承王位,不过是国君十几个儿子中的一个罢了。要不是失心疯,谁会不要性命来谋害他种无关紧要的人。   门外候着可不只是一名寺人,还有其他数人,包括别第的家宰,侍从越潜,护卫和仆役等   昭灵唤人:“越潜,过来。”   越潜上前询问:“公子有什么吩咐?”   “叫疱人煮些清淡的食物。”昭灵吩咐的是早餐的事。   许姬夫人是大惊小怪,但昭灵不想让母亲为他担惊受怕,在别第稍作停留,他就会回宫。   一份早餐送到昭灵跟前,冒着热气,散发米粥清香。   侍女拿小羹匙搅拌碗中的热粥,昭灵坐在食案前,对食案上摆的蒸糕,肉蔬等食物无动于衷,他目光越过门阶下站的家宰和厨子,落在越潜身上。   昭灵对左右说道:“添张食案。”   很快,越潜有一张食案,还有一份跟公子灵同样的早餐。   越潜在食案前落座,看着案上精致的食物,家宰递来一只羹匙,他有片刻的迟疑,没有立即接住。   家宰又往前一递,越潜这才接过羹匙,低头喝粥。   他们这算是……同枕同食吗?   吃完早餐,昭灵登上二楼,眺望郊野的冬景,此时他的侍女在寝室里收拾他的物品,而御夫从马厩里牵出四匹骏马,在马仆的协助下,往马儿身上安装车横与车轭等车马具。   别第四周没有遮拦,身在高处,衣物被风鼓动,缨带飘扬。   昭灵身上披着貂裘,越潜身上穿着一件风袍,冬日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脸上,让人感到惬意。   昭灵悠悠道: “你在望月阁救我性命,还没酬谢你。越潜,你想要什么赏赐?”   望月阁遇险,要不是越潜搭救,昭灵很可能丢掉性命,即便侥幸存活,恐怕也得残废。   赏赐?   百爰黄金?   豪宅美姬?   普通百姓连想都不敢想,多少士子奔波一生,也往往求而不得。黄金美人,谁人不爱。   越潜发现自己对这些都缺乏兴趣,一直以来,他活着,似乎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越潜,你想要什么?”   雍容华贵的融国公子,层层衣领遮掩住昨夜曾亲吻过的脖颈,明明眉眼如画,温润如玉,但身份赋予他居高临下的矜傲姿态。   他是公子灵,即便年少,手中握着巨大的财富与对他人生杀予夺的权力。   躬身低头,答道:“属下衣食不乏,也有家宅,足够了。”   在苑囿时,想要的是温饱,是活命,而今衣食无忧,生命有保障,确实足够了。   再多的,即便是公子灵也给不了。   越潜很清楚,他想要的从来不是钱财,不是奢华的生活,不是美酒佳人,而是一样他在九年前就失去的东西——自由身份。   这样的回复让昭灵很不满意,他转过身来,站在越潜跟前,他个头不矮,带着气势,说道:“抬起头来,看着我。我要你说实话,你就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是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即便昭灵贵为国君之子,他也喜爱美玉,喜爱名马,对美好的事物具有占有欲,对眼前这人也是。   说实话,你想要什么?   越潜抬起头,直视公子灵,他的眉梢上挑,一双眼眸黑幽幽。   他的心思一向深,面上没有表情。   “你……”见他沉默不语,又无法探知他的内心,昭灵懊恼。   昨夜明明对自己又抱又搂,天一亮又是这样寡言漠然的模样,即便想赏赐他东西,他也不领情。   昭灵心中不悦,冷冷道:“我给过你赏赐,看来也不必再给。”   确实,他平日里给越潜的小恩小惠不少。   懊恼的往一旁走去,昭灵挪动的地方能将马厩看得更清楚,御夫卫槐已经备好马车,正赶着马车往前院去。   即将离开别第,返回王宫,与越潜再相见,得是明年春日了。   耳边风声呼啸,城郊草木凋零,别第有什么好,自己居然连夜过来。   寺人仍在庭院里踱步,等着和公子灵一同回宫,好回去复命,此时卫槐也已经进入主院,在跟家宰交谈,家宰指了指楼上。   该走了。   昭灵朝楼梯走去,即将下楼,他朝越潜伸出一只手臂,模样高傲,挑起下巴,他要越潜搀扶。   礼服让人行动不便,何况是冬日里,衣服穿得更多,再灵活的人,也会感到衣物带来的束缚。   楼梯比较陡,空间也不算开阔,能容纳两人并行。   越潜执住昭灵的一只手,并伸出手臂护在他背后,两人一同登下楼梯。昭灵感觉得到对方身体散发的热意,也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只需闭上眼,昨夜两人亲热的场面便会出现在眼前,令人心跳加速。   昭灵抬头去睨身边人,没留意脚下,差点一脚踩空,越潜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对方的腰身,他使出很大的力气,死死将人揽住。   情急之下,越潜没有意识到自己使用的是受伤的右臂,甚至无法感知到疼痛。   两人身处楼道间,环境闭塞,狭窄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静得能听见各自的呼吸声。   站稳脚步,昭灵贴着越潜身体,缓缓转过身子,与对方面对面站着,他柔软的唇挨近越潜的唇角,慢慢向耳边挪,咬着耳朵低语:“疼吗?”   挑逗的动作,暧昧的言语,使越潜起了反应,呼吸紊乱,他松开搂昭灵腰的伤臂,并立即拉开与对方的距离。   楼下传来脚步声,有人正在登梯,要么是御夫,要么是家宰,也许是寺人。   昭灵感到无趣,他拽起袍摆,快步下楼,脚步轻快,根本不用别人搀扶。   卫槐驾车,昭灵坐上马车,如昨夜匆匆来访那般,今早他带着一众随从,又匆匆离去。   越潜和别第留守的仆从一起,站在风中送行主人。   昭灵裹着一件暖和的貂裘,从毛茸茸的貂裘里露出一张脸蛋,他懒懒地躺靠在车厢里,耳边倾听车轮声,知道马车已经驶离别第,登上通往都城的道路。   等他再次回到别第,那会是万物萌生,春暖花开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8 22:37:07~2021-06-30 14:3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折眉、陈富足、旖旎、琴古、狼行拂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菜菜 50瓶;湛卢真是小可爱 37瓶;小蛇 25瓶;zaza、星野夜火 20瓶;小毛尖、沁柒、陈富足 10瓶;风舞雪霁 5瓶;夢中鸟 2瓶;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即将过年, 城根下的集市特别热闹,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越潜驾着马车, 前去赶集,这趟他不是独自一人,车中还坐着另一人。   听到嘈杂的人语声, 常父隔着帘子问:“就是这儿了吧?”   “到了。”将马车停稳,越潜下车。   越潜钻进人堆里, 购买所需的物品,常父留在车厢, 他悄悄掀起帘子一角,从缝隙往外探看。   他穿着融人的衣服,梳着融人的发髻, 不开口也没人会发现他不是融国人, 是外来者。   常父小心谨慎,选择留在车中。   他在南齐里几乎不出门, 而离开南齐里到都城的城墙附近, 更是头一遭。城门外有守城的士卒,这些士卒的身影, 偶尔也会出现在集市里。   瞥见一名士兵从车旁走过,常父轻轻放下车帘子,避免被看到, 他已经习惯躲躲藏藏的日子了。   没过多久,越潜提着一只鹅,一坛酒过来,他把东西往车厢里放。   鹅是一只活鹅,不停扑腾, 常父一把抓起,掂了掂手,笑语:“挺肥的。”   声音不大,在吵闹的集市里,只有他身边的人能听见。   清蒸好呢,还是红烧好呢。   肥鹅感觉到危险,呖呖叫了两声。   越潜放下车帘子,他再次离开,还需要购买其他物品,囤年货。   这是他第一次在融国过年,在苑囿八年,苦难的生活使人忘记年岁,也不记得有过年这么回事。   等上好一会儿,越潜的身影才再次出现,这回他扛着一袋粮,一只手里还提着只大竹篮,竹篮堆满物品,有鲜肉,肉干,腌笋,蔬瓜,油盐酱料等物。   东西全部塞进车厢,常父把每一样东西都拿起来看一看,诧然:“没想到在城外的集市里,竟是什么都能买到。”   云越国的物产算得上富饶,但是人口没融国这么多,都城城根下的集市也没有这么热闹。   亡国之前,云越已经呈现出衰败的迹象,黩武穷兵下人口锐减,民生凋敝。   越潜赶着车离开集市,马车经过寅都的南城门,通过城门能窥见寅都的繁华景象,常父掀起帘子的一角观看,感慨:“煌煌大都,融国之强盛如斯。”   心里不禁怆然,云越的都城云水城,在如今只剩一片废墟。   马车驰骋在大道上,融国都城的城墙被远远抛在后头,越潜说道:“不过是表像,融国没有看起来的繁荣,百姓的生活也不太平。”   “融国与维国打了近十年的战争,年年征战,赋役繁重,百姓深受其苦,甚至有融人为逃避徭役,不惜弄残自己的身体。维国而今俨然是北方诸国的盟主,而融国身为南方大国,却不能协和南方诸国。”   越潜还是第一次在常父面前提起融国的国事,这让常父大感意外。   此时马车进入林地,山路颠簸,越潜放慢车速,缓缓陈述:   “融王早年算是个明主,晚年沉迷酒色,宠信小人,又刚愎自用。他要是早日归西,融国太子昭禖或许能有所作为,他要是在王位上继续待个十年八年,融国必然会由盛转衰。”   常父听得目瞪口呆,问道:“你每日到乡学去,就是听夫子讲融国的国事?”   越潜悠悠道:“夫子会讲政策的优弊,他讲的多是岱国的事。”   毕竟身为岱国的夫子,来融国教学,不敢说融国坏话,被驱逐是小事,惹怒融国国君,可是会被诛杀。   常父问:“阿潜,你都是从哪里听来?”   越潜回道:“我时常进城,又是公子灵的随从,总会看见听见一些事情。”   他对融国的事情毫无兴趣,今日突然提起,顺道发表一番见解。   常父忽然意识到,越潜变化巨大,他的变化不只是外表,更深刻的变化是内在。   即便发生了如此巨大的改变,他却还能顾念旧情,不忘本心,这小子不简单啊。   两人回到家中,常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院门关上,他已经习惯封闭的生活。   越潜从车上搬运物品,一手扛粮,一手提酒坛,扛粮的手是左手,提酒坛的手是右手。   “把酒坛子放下,我来搬。”   常父抢过酒坛,捧在手上,他念叨:“伤都还没好,也不怕那只胳膊废掉。”   把一袋粮食扛进厨房,掀开米缸盖子,越潜回道:“不至于。”   养伤多时,这只手臂也差不多好了。   想起他说过的负伤原由,常父问:“真是自己摔的?”   满腹狐疑,越潜不像会把自己摔伤的人,常父看着他长大,从没见他如此笨拙。   米粮哗啦啦倒入米缸,发出令人喜悦的声音,越潜没有回答。   以前在苑囿,常父总能凭经验,发现越潜有意瞒他事。   随着越潜年龄增长,常父已经很难分辨他说的是实话是虚言,臭小子心思重,让人看不透。   夜晚,一老一少坐在一起饮酒,木案上摆着丰盛的食物。   几杯酒下腹,常父喃喃自语:“我被俘时,我儿子只有九岁,他们母子如今说不定还活着。要是还活着,这么多年过去,我儿子也长大成人了。”   即将过年,常父忽然忆起亲人,相隔千里,不知生死。   越潜为常父酌酒,静默不语。   他很少思念亲人,那些人都已经作古。当初被俘时年纪又小,数载时光,亲人的样貌也很模糊了。   常父打量越潜,唏嘘:“得有你这般大了。”   呷上一口酒,越潜说道:“差不多,小我一岁。”   “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常父夹起一块烧鹅肉,放入口中咀嚼,满嘴肉香。   美食令人心旷神怡,治愈人心。   搁下竹箸,舀口羹汤喝,常父悠悠道:“阿潜,要是有朝一日,咱们能回到云越,就到融人管辖不到的南郡生活,你想做什么?”   从未有过这样的设想,越潜稍作思考:“大概是搭建木屋,开垦田地,当个农夫吧。”   半坛美酒下腹,常父喝醉了,他摇摇晃晃起身,回屋睡下。   越潜独自一人饮酒,陪伴他的只有影子。   明天便就过年了,日子过得飞快。   隐隐记得云越国王宫过年时,会在宫中举行篝火会,喝果酒,一般这时候还会举行斗牛活动,极其热闹欢腾。   不知融国王宫在过年时有什么活动,公子灵又是如何过年?   越潜不认为自己思念某人,不过是在这静寂的夜里,带着几分醉意之下,一个身影出现在脑海中,并萦绕不去。   **   两名勇士在堂下角抵(摔跤)助兴,勇士袒胸,身穿短裳,腰系彩色宽腰带,抱在一起对搏。两人你进我退,我退你进,互不相让,如同两头角斗的野兽。   席上众人有的捋须,有的激动拍掌,有的吆喝助威,国君看得兴起,问左右:“诸位不妨猜猜谁能赢,猜中寡人有赏!”   众人纷纷应和,场面越发热闹。   国君问坐在身边的昭灵:“阿灵觉得呢?”   昭灵看得津津有味,听到父王问他,笑道:“大家都猜红带赢,那儿臣就猜紫带赢。”   国君道:“输的可是要罚酒。”   系红带的勇士体格更魁梧,而且进攻凶悍,系紫带的勇士单是气势上就输了一大截。   太子举杯饮酒,听见昭灵说紫带赢,他点了下头。   原因很简单,紫带勇士一直在保持体力,而红带勇士大量流汗,体力消耗大。   果然没过多久,红带渐渐露出败相,紫带越战越勇,将红带压制在地上,反败为胜。   整个角抵过程相当精彩,国君很满意,叫道:“两个勇士上前,寡人有赏!各赏金十爰!”   两名勇士立即上前叩谢,喜不自胜。   国君一向慷慨,兴致来了,见谁都打赏。   不到半日,国君重赏各路杂耍的技人,角抵的勇士,说笑逗趣的倡优,更别说那些惯于阿谀奉承的宠臣,他们受到的赏赐更为丰厚。   昭灵讨赏,牵着国君衣袖问:“父王,儿臣呢?”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被罚喝酒,昭灵是少数几个猜紫带勇士获胜的人。   国君笑问:“孩儿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来!”   对于角抵的勇士,一开口就是赏金十爰,对于疼爱的小儿子,更是有求必应。   昭灵说:“父王,儿臣听闻近日辰国使臣进献宝物,其中有一对象牙爵,精巧可爱。父王,儿臣斗胆,想跟父王讨要一只象牙爵。”   听到“象牙爵”三字,大臣之间窃窃私语,申少宰脸上露出慌乱之情,抬起袖子,擦了把汗。   国君爽快答应,并说:“一只仅能独饮,两只才能对饮,寡人赐你一对。”   昭灵欣喜,起身致谢:“谢父王!”   宴会结束,昭灵和太子走在一起,两兄弟都很清醒,酒喝得少,不像一些人醉得东倒西歪,得人抬回去。   太子道:“老申暗地里跟辰国使臣索要象牙爵,索要不成,正收罗罪状,想构陷使臣。不想,那两只象牙爵倒是入了你囊中。”   申姬得宠后,她的父亲从市井无赖一跃成为融国少宰,毕竟是个无赖,贪婪且无底线。   昭灵笑道:“老申还以为他做的龌龊事无人知晓呢,我今日正好敲打他。”   太子脸上没笑意,问道:“你就不怕招人嫉恨。”   昭灵回答:“不怕。”   以他的身份地位,遭人嫉恨是寻常事。   太子面色一沉,说道:“阿灵,别让母亲为你担心。这些人,我自有应对的方法。”   上一次,莫敖之子渠威真正想报复的是太子,只是太子身边的护卫无数,寻不到机会,于是转向昭灵。   太子不会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昭灵叹息:“知道了。”   他清楚兄长以后会收拾朝中这帮佞臣,眼下只能放任。   太子叮嘱:“你以后就住在城中府邸,少去城郊。”   别第位于城郊,总觉得不太安全,他就这么个宝贝弟弟,要是遭人伤害还了得。   昭灵无奈道:“城中的府邸还在维修呢。”   望月阁遭到严重毁坏,修好它需要一段时日。   隔日,两只象牙爵送到昭灵手中,打开盒子一看,果然是巧夺天工,精美绝伦。   昭灵拿在手上把玩一会儿,又将它们放回盒子里,他喜爱美好的物品,但没有那种病态的贪念。   因为申少宰的贪欲,这两件小东西,差点毁了融国与辰国的关系。   在宫中居住这段时日,总觉得身边缺点什么,尤其是在夜晚。   世间的奇珍异宝,宫中应有尽有,昭灵想要什么,唾手可得。   昭灵不缺宝物,缺少的,大概是一个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30 14:39:32~2021-07-01 21:0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S 2个;旖旎、迢迢昭昭、叫啥好呢、琴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yst、爱f 10瓶;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冬日过去, 城郊的冰雪早已经消融,雪水被太阳蒸发,道路干燥, 夹道草木青葱。   通往泮宫的道路上再次出现学子络绎不绝的车队,一辆四驾车出现在道上,路上的马车自觉避让。昭灵坐在马车里, 从车窗往外看,车窗外是跟车的越潜。   昭灵时而打量路上的车马, 时而打量车窗外这人。   多日不见越潜,再次见到, 目光就时不时往他身上挪。   越潜右臂的刺伤应该已经痊愈,见他使用右臂的动作很流畅,从受伤到痊愈不到一个月, 难怪医治他的药师会感到惊讶。   随车而行, 目视前方,越潜沉稳寡言, 车中的人不唤他, 他不会主动上前嘘寒问暖,还是老样子。   从越潜身上移开视线, 昭灵在道上行驶的数辆马车中,瞥见一辆特别眼熟的车——七公子昭瑞的马车。   昭瑞所乘坐的马车速度很快,往前追赶而来, 昭灵让卫槐放慢车速,在路边等候。   马车追上来后,坐在车中的昭瑞掀起车帘子,他不急于跟昭灵打招呼,反而把越潜从头到脚看一遍, 问他:“你家公子可曾赏你东西?”   他竟然还记得这件事。   那天,越潜在望月阁救下昭灵,昭瑞也在场,他向昭灵提议得重重打赏越潜,还说要“自掏腰包”,打赏越潜两名美姬。   越潜不卑不亢道:“回禀七公子,平日里多有赏赐。”   “平日里也赏赐你美人吗?”昭瑞朝昭灵眨了下眼,他知道昭灵别第里就没几个美姬,故意这么问。   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越潜正打算作答,昭灵已经从马车里探出头,往昭瑞这边一瞥,悠悠道:“七兄,我城中的府邸正在修建,缺几根大楠木,听说七兄那边也在修宅,有的话匀我两根。”   昭瑞脸色都变了,支吾:“我没向八弟讨就不错了,我那是要啥缺啥……”   眉梢微挑,昭灵道:“怎么说要啥缺啥,不是不缺美人吗?”   八弟,我错了。   昭瑞吃瘪,并且似乎悟了,问题就出在“美人”身上。八弟不像他们这帮不学无术的饭桶,平生爱好只有酒色。   八弟不仅自己不好酒色,还深恶痛绝贴身的侍从成为酒色之徒。   高风亮节,令人钦佩。   昭瑞灰溜溜遁了,他的马车快速向前行驶,没一会儿就不见踪迹。   其实昭灵哪会要他的大楠木,知道他穷。   马车缓缓前行,昭灵一只手臂搭在窗上,头仍露在窗外,他留意夹道葱翠的树木,啼鸣的鸟儿,还有其他马车上挂的彩幡,春风拂脸,令人心情舒畅。   睨眼窗旁的越潜,他这人沈毅又寡言,让人无法触及他内心的想法。   美人。   他喜欢美人吗?   马车抵达泮宫门口,昭灵由越潜搀扶下车。   越潜一只手相执昭灵的手,另一手臂护在肩后,动作到位,照顾周到,无可挑剔。   他这是出自侍从的本份,还是夹杂着其他情感呢?   从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看不出端倪。   昭灵往泮宫的院门走去,他抬起一只脚,跨过门槛,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口。   目送公子灵的身影离去,直至消失,越潜收回目光,他往御夫卫槐所在的位置走去。   御夫的马车停在一棵大树下,挨靠着车身站着,阳光灿烂,他眯起眼望着天,说道:“越侍听说了吗?等城中府邸修好,别第的家宰就会过去掌管府中事务。”   越潜反应平淡,说道:“有耳闻。”   御夫弹了弹衣袖,整了整衣冠,他说:“我看公子以后呀,来不了几趟泮宫,咱们公子该上朝参与政事了。”   公子已经长大,他的身份尊贵,肯定会被国君委以重任,他们身为御夫,侍从,日后也会跟着鸡犬升天。   在卫槐看来是件值得贺喜的事,但越侍面上没有任何喜悦之情,有时候都觉得奇怪,他这人到底有没有喜怒哀乐?   午后,众多学子从泮宫出来,卫槐载上公子灵返回别第,越潜依旧跟车,还是老位置,站在车窗外。   这一条从别第通往泮宫,从泮宫通往别第的道路,后来走得越来越少,渐渐也就不来了。   沥沥春雨,随着斜风飘落在脸上,滋润人们的脸庞。   家宰面带笑容,送走一位来客,那人是七公子昭瑞的侍从,驾着一辆陈旧的马车离开。   马车得看和什么人家的马车相比,要是和公子灵侍从的马车相比,确实有些寒酸;如果跟普通官员家仆的马车相比,那是豪车。   昭瑞的侍从驾车离去,院门还停靠着一辆三匹马拉的马车,车旁站着一名御夫。   越潜从城里返回,正好见到这样的情景,他光看马车就能辨认来者身份,问家宰:“新造尹在里头?”   新造尹是负责营造方面的官员,他平日里忙的很,还是第一次上门。   家宰瞅着新造尹的御夫,小声说:“来了有些时候,和公子正在里头聊话。越侍从城中府邸回来,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开春后,工匠便在昭灵的府邸中劳作,需要翻修部分房间,而且成为危楼的望月阁也需要拆除。   这几日,越潜时常受昭灵差遣,派他前往城中监督府邸的工事。   越潜回道:“主院西间阁楼一根大梁有道裂痕,如果想更换木梁,必须拆除重建。”   本来望月阁拆除后,就需要重建,如今发现连西间的小楼阁也存在隐患,需要大兴土木。   家宰揣摩着这件事,他说:“那就需要好几根巨木啊!如今国君正在奚地营建别宫,木材都运往那儿去了,公子的府邸该不是缺少大木料?”   越潜进院,走前留下一句:“不缺,就是重建望月阁和西间,需要百余名工匠,花费两年时光方能建好。”   这座国君赐予公子灵的大府邸,曾经是莫敖的府邸,它宏伟壮观,富丽堂皇,但是房子越大,需要修葺的地方也越多。   穿过一道道院门,越潜进入别第主院,他没有立即前往公子灵的居所,而是候在门外。   越潜到来时,正好听见屋中的公子灵说:“不必再劳民伤财,既然不更换不要紧,那就这样。”   “再说我在寅都住不了多久,早晚是要前往封地。能修缮的修缮,重建就不必了。”   新造尹奉承:“公子,此言差矣。国君和君夫人肯定不舍得公子离京,公子日后必会在寅都长居,大宅以后说不定将成为令尹府咧。”   令尹的权力仅次于融国国君,融国选任官员,向来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也就是担任要职的要么是融王的亲族,要么旧臣之子。   令尹一职,经常是由国君最亲密的兄弟担任。   日后太子继承王位,而太子最亲密的兄弟,自然是公子灵。   公子灵心意已决:“新造尹按我说的去做,无需多言。”   此话一出,新造尹连忙应诺。   没多久,新造尹从屋中出来,他走得很快,赶着回去安排事情。既然公子灵不同意重建西间,那就尽力将那根木梁修缮,让它看起来完好如初。   新造尹刚离去,越潜便进屋,他需要跟公子灵复命。   昭灵本来一脸不悦,见越潜进来,眉头才舒展,问他:“庭院中的花木你都看了吗?”   挨着昭灵跽坐,越潜一五一十回陈述:“正值春日枯木萌芽,庭院中最大的那棵树是梧桐,东角有二三十株桃木正在开花。其余的杂木杂草无数,杂乱无章,属下已经叫花匠铲去,另选良种栽种。至于那棵梧桐树,紧挨着书房,枝叶茂盛,遮挡窗户,公子是否要斫去?”   昭灵呢喃:“梧桐……五六月时,便到花季了。”   那么大的一棵树,满枝头都会盛开淡绿色的花,清雅美丽。   略作思考,昭灵悠悠道:“凤鸟栖梧桐,我是覃公后人,梧桐本是吉木。将它留下吧,别折损它的枝叶。”   听见“凤鸟栖梧桐”与及“覃公后人”,越潜神情有明显的变化,他的眼瞳放大,喉结滑动,像似要说点什么。   心中的话,终究没问出口,越潜应道:“是,公子。”   刚打算站起身,突然就被昭灵按住,这是不让他走。   昭灵唤侍女取一块丝巾,帮越潜擦去脸上的雨珠。雨珠细小,沾附在眉毛上,发丝上。   越潜正襟危坐,脸仰起,方便侍女为他擦拭脸庞,他双臂支在大腿上,闭着眼。   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又是风华正茂的年龄,侍女低头凝视他的脸庞,手指隔着丝巾碰触到对方的脸,觉得英气阳刚,但不如公子灵清秀雅致。   平日里伺候公子灵沐浴更衣,身为贴身侍女习以为常,按说不会忽然显得羞涩。   只是知道他每夜留在公子灵的寝室里,两人的亲密关系,在侍女眼中根本不是秘密。   越潜睁开眼睛,剑眉星目,目光锋利,像似鹰隼的眼,侍女心慌,不敢与对方直视,她揣紧丝巾,觉得似乎被看破心思。   她们身处深院,其实就是知道,也无处可说,何况身为贴身侍女,性情稳重,懂得明哲保身。   夜深,昭灵紧紧搂住越潜的背,压抑不住的声音从唇中逸出,他全身心投入,忘乎所以。   片刻过后,昭灵稍稍缓过神来,他把头埋越潜的肩上,气息吹在对方耳边。   越潜听见他嚅嗫着两个字,耳语声很轻。   “美人。”   越潜不需要有其他人,唯有他。   听清这两字,心想,公子灵竟还记得七公子昭瑞说的话。   两人都蒙在被子之下,浑身为热气包围,发丝为汗水渗透,即便是这样,越潜搂昭灵的手臂还是越搂越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1 21:00:08~2021-07-02 23:4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圆明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旖旎 2个;狼行拂晓、杨六斤、琴古、圆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露西法儿 10瓶;繁花雾影 5瓶;乖乖地小兔子 3瓶;夢中鸟 2瓶;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曾经高高耸立的望月阁, 化作一堆废墟,空气中的粉尘簌簌落落,落在周边人身上, 像披了层霜般。   越潜巡视望月阁废墟四周的建筑,察看它们是否因为望月阁的轰然倒塌而受损。   一圈走下来,发现屋檐和墙壁有几处磕碰痕迹, 小小修复一下即可。   望月阁安全拆除,整个拆除过程可谓圆满。   废墟四周围着十数名匠人, 他们大多衣物破旧,打着赤脚, 正要进入废墟捡拾能用的木料和瓦片。   越潜叮嘱在场的匠人:“你们过来,先把草鞋穿上再进去!要是双脚受伤,反而耽误工期。”   折断的木料, 断裂部分比矛还扎脚, 破碎的瓦片像刀子一样锋利,能割伤皮肉。   一筐草鞋被越潜倾倒在地, 工人们先是面面相觑, 继而纷纷上前来,捡起草鞋穿上。   在他们看来, 公子灵派来的这名监工很奇怪,不仅叫人在工地支起炉灶,专门为匠人提供食物和热汤, 还提供草鞋。   从事苦力活的人,平日里都打着赤脚,即便被割伤刺伤,也早就习惯。   见匠人大部分都穿上草鞋,进入瓦砾堆里干活, 越潜仰望偏西的太阳,知道自己该出城了。   他走出府邸,在外头拍打身上沾附的粉尘,粉尘不只沾附在衣服上,还有手脸上。这些粉尘很细,很难被拍掉,回去得洗个澡。   登上马车,越潜驾车离去。   这几日,越潜每日进城,到公子灵的府邸监工,傍晚出城,回别第跟公子灵禀报府邸修缮工作的进程。   他干的是监工的活,也是公子灵亲信的活。   女婢葛每到黄昏时分,都很自觉在侧屋忙碌,等待越侍回来。忽然见越侍从外头快步流星进入主院,他从头到脚都是粉尘,连眉毛,发鬓都呈现灰白的颜色,葛大为吃惊。   她连忙上前来,帮越潜拍去背部沾附的大片白色粉尘,说道:“越侍这身衣服先脱下,奴婢拿去清洗。”   越潜本来也爱整洁,没做多想,就站在侧屋旁,他解开腰带,葛帮他将外袍脱去。   无意间抬起头,越潜才发现公子灵就站在对面二楼的栏杆前,正往他这边看。已经是黄昏,公子灵早就从泮宫回来,他登上阁楼,也许是在等待越潜返回,也许只是上来赏景。   葛把那件脏袍子卷起,夹在胳膊下,她仍围在越潜身边,轻轻拍打他领口和衣袖上沾染的粉尘。公子灵的随从们,很少会把自己弄得这么脏,像个干重活杂活的仆役。   越潜抬起手,以手示意,制止她的动作,态度比较温和:“不必再拍,我要洗澡更衣。”   听到对方的话,葛收好脏衣物,说道:“奴婢这就去准备。”   所谓准备,只是给浴间的浴盆倒满水,并且摆上洗澡用的物品,譬如皂角,陶爽(搓澡用)等物。   越潜进屋脱去发冠和鞋子,拿上更换的衣物,他需要收拾下才能面见公子灵。   葛提着一桶桶清水进入浴间,她的身影在井与浴间往返,她虽然年纪轻,手脚很勤快。   “那名小婢是谁?”昭灵问身旁的侍女。   一名侍女认得葛,说道:“禀公子,她唤做葛。”   葛,真是个常见又很普通的名字。   昭灵不是第一次见到葛和越潜在一起的情景,他从葛的肢体语言上看得出来,这名女婢对越潜似乎有些情意。   越潜待她态度不错,他待下人的态度都不错,无论男女。   十六七岁的女孩,出身贫穷,长相算不上出众,性格倒是温婉。   葛布置好浴间,来到越潜门前唤人,越潜走了出来,葛跟随在后,她手中捧着越潜要更换的衣物。   越潜大长腿平日步子迈得很大,他似乎有意让葛不必跟得匆忙,而放慢脚步。昭灵见他在浴间门外停下,回头与葛说着什么,他个头高大,相比之下葛显得很矮,为方便交谈,他弯着腰。   “下楼。”昭灵不打算再观看,转身离去。   两名侍女紧随,她们跟在昭灵身后,主仆一前两后,一起下楼。   越潜进入浴间,脱去身上所有的衣物,整个人躺进浴盆里,他抱胸着,头枕在浴盆边沿,只在水面露出一张脸,闭目养神。   别第的仆人很多,有不少女子,越潜和绝大部分人都没什么接触,葛是负责侧屋的女婢,天天见,由此熟稔。   当过多年奴隶,身处于下位,知道他们的辛劳与无奈。   洗完澡,擦干头发,越潜更衣,束发,整理好衣容,这才去见昭灵,此时,天已经快黑了。   昭灵正在用餐,家宰在他身边服侍,越潜过来,昭灵让他上前禀告修缮府邸的进度。   听完越潜的陈述,昭灵只是点了下头,说道:“没有其他事,就下去吧。”   夜晚,昭灵在书房读书,越潜陪伴,他就跽坐在昭灵身旁,挨得挺近,能看清竹简上的文字。   这使得夜读仿佛是两人一同进行,昭灵读阅的内容,也为越潜读阅。   春寒料峭,夜间气温低,昭灵翻书时有搓手的小动作,手指发冷。   越潜默默起身,走至门口,步下门阶,身影消失,没多久就见他取来一件风袍。他把风袍交给侍女,侍女接过,披在昭灵肩上。   侍女问:“公子,要生炉火吗?”   昭灵道:“不必,我一会要回卧室。”   两名侍女听主人这么说,一前一后出门,往卧室走去,她们去熏香,铺床,为主人入寝做准备。   越潜回到昭灵身边坐下,他这人定力很好,能长坐不动,无声无息。   合上竹简,昭灵抬起头来,问道:“我听说你让人将一名作头免职,另提拔一名工匠当作头,有这回事吗?”   越潜从容应答:“有。”   心里不惊讶公子灵知道,看来是新造尹告知公子灵。   昭灵把竹简往木案上一掷,质问:“为什么没听你提起这件事?”   要是换做其他下人早慌了,越潜很镇定:“只是件小事,因此没有禀告公子。”   确实是件小事,昭灵想知道原由,问他:“为什么更换作头?”   “旧作头好酒贪杯,时常一身酒气,且性情粗暴,欺凌老弱,被我免去职务,另选有才干,有担当的匠人充当作头。”越潜一只胳膊搭在大腿上,他陈述时神情自若。   看他的言谈神态,根本不像个伺候他人,唯主人马首是瞻的侍从。   把竹简卷起,握在手中,昭灵能猜测那名旧作头辱骂或者殴打老弱的匠人,正巧被越潜撞见的情景。   “这事便算了,另有一件事:有人见你在南市买粗粮,你买粗粮做什么?”   昭灵直勾勾的目光注视越潜,看他怎么回答。昭灵身边随从很多,这些人等同于他的眼线。   越潜面不改色,很坦然:“给运鱼船上的苑囿友人送粮。”   “我上回说过什么,你忘了?”昭灵声音清冷,眉尾上挑。   越潜回道:“同样的事,日后再犯,必要加重惩罚。”   他记得很清楚,甘愿受罚。   “你……”昭灵看向手中成束的竹简,他和越潜离得很近,拿竹简打他是分分钟的事。   昭灵一个细小的动作,越潜似乎已经察觉,他注视对方手中的竹简,很淡定。   竹简举起,又放下,昭灵气归气,见到越潜那张脸,便就打不下手。   这人什么都敢做,而且不在乎惩罚。   一名侍女过来通知昭灵已经铺好床,昭灵腾地一下站起身,从越潜身边走开,走出书房。   公子灵和侍女的脚步声远去,越潜起身,熄灭烛火,将书房的门关上,然后返回侧屋自己的房间。   这夜公子灵没派侍女来唤越潜,越潜不用“侍寝”。   熄灭灯火,仰身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弯月,越潜心里很平静。他本应该感到不安,除去常父和樊鱼的事外,他也犹如在刀刃上起舞,与公子灵的夜间关系,足以让太子执剑往他身上捅个血窟窿。   闭上眼睛,仿佛在夜风中嗅到公子灵身上熟悉的清香,手臂空荡,越潜发觉自己有些不习惯。   公子住别第这几日,他身边跟着六名护卫,即便是这样,君夫人还是派人催他回宫,担心住在城郊不安全。   第二天日清早,越潜来到昭灵居室外头等候差遣,便就见到一名宫中来的寺人。   公子灵很快从居室里出来,他做盛装打扮,看样子他要回宫。   瞥眼门阶下的颀长身影,昭灵道:“越潜,你随我进城。”   越潜应声:“是。”   进城后,越潜被命令居住在下房,而且白日还得去府邸监工,毕竟他这份工作做得不错,昭灵给予认可。   昭灵回宫后,越潜与他分别两处,几乎没有交集点。   将近一个月,越潜都见不着昭灵,倒不说昭灵整月不出宫,即便他出宫,越潜也在府邸监工,各有各的事情。   每隔几日,越潜得去宫门外跟一名寺人禀告府邸的修缮进度,然后经由寺人将他的话传递给公子灵。   巍峨的王宫,高大的宫城墙,将人阻隔在外头。   一日午后,越潜离开府邸,驾车前往城南酒肆,他将马车停在酒肆门外,进酒肆饮酒。   只是饮酒,没有酒姬相伴,一人喝下整坛酒,越潜心里有些苦闷。他以往活得粗糙,没有这样那样的情绪,而今却不同,活得越发像个人。   带着几分醉意走出酒肆,外头的天已经黑了,越潜驾车往下房的方向前去,他酒醉反应迟钝,兼之夜色漆黑,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来到南城门下。   恍惚之际,想回别第,仿佛别第还住着公子灵。   南城门守城的士兵对这个醉汉一阵呵斥,天黑了,不许出城。   越潜吹着夜风,脑子很快清醒过来,他驾车调转车头,前往下房。   把马车停进马厩,交付马仆,越潜返回下房,他脱去衣物,倒头就睡。夜半醒来,流了一身汗,浑身燥热难耐,只得出屋,到院中提上一桶井水,往头上浇下,物理降温。   湿淋淋坐在院中树下,吹着凉飕飕的风,看着满天星辰,越潜心中平静。等湿发和衣服上的水分被夜风吹干,已经是后半夜,越潜回屋入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2 23:46:37~2021-07-04 09:1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童童童tong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琴古、绛、寒珏、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琉璃疏影 20瓶;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月色皎洁, 雾蒙蒙的大山,静似一面镜的大湖,湖畔的野鹿成群结队, 它们中的大部分刚成年,有着年轻健壮的体魄,并因为进入繁殖期而躁动。   一阵扑棱棱的声音响起, 芦苇丛中飞出数只水禽,它们从野鹿的领地上空飞越, 乘风而起,掠过森林, 鸟瞰大地。   睡梦中的昭灵感觉夜风正拂过他的羽翼,他拍动翅膀迎风翱翔,风声在耳边呼啸。   周边的水禽因他的到来而不安, 它们纷纷四散, 避让,无声无息藏进森林深处。   眨眼间, 月下只剩自己孤零零一鸟。   梦中的昭灵在低空滑翔, 长长的尾翼掠过树稍,惊得林中欢好的一对野鹿仓皇奔逃。   五彩的羽冠随风飘舞, 他引颈高歌,声音清澈而嘹亮,穿透森林, 直达云霄。   就在凤鸣声中,昭灵梦醒,室内灯火昏黄,室外万籁寂静,他裹好被子, 打算继续入睡,却再没有睡意。   夜风吹动羽毛的触觉还残存着,引颈高歌恣情自在的感觉也还在,近些时日,偶尔会做化鸟的梦,只是每次化鸟的时间都很短暂。   还记得幼年时,自己在梦中也会化作鸟儿,飞出王宫,飞往南山,他频频化鸟出行,是为了拜访苑囿里的一名小奴隶。   第二日清早,晨曦照耀王宫,昭灵穿戴整齐,乘坐上马车,前往泮宫读书。   这段时日,他经常待在太子身边,听太子的宾客议论天下大事,去泮宫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泮宫的环境优美,有湖有树林,有花有草,学子们既能在里边划船,射箭,驾车驰逐,也可以游春,投壶,对弈。   听学官授课,与二三友人结伴踏青,不知不觉,一日便就过去。   傍晚,昭灵从泮宫出来,坐上马车,准备离去,他在车中和岱国公子姜祁话别。姜祁眼尖,发现昭灵的随从里边少了一人,好奇问:“怎不见那名越人侍从?”   怎么不见那个寸步不离的越侍呢?   昭灵道:“府邸仍在修缮,我留他在那里监工。”   随从将车帘子放下,昭灵拍了下手,马车缓缓启动。   御夫卫槐驾车行驶在通往都城的道上,他车速不快,方便随从跟车,马车途径别第,远远望见林子后头的屋檐,卫槐询问:“公子是要回别第,还是要回宫?”   没有等来回答,眼看即将错过通往别第的小道,卫槐也就以为公子要回宫,不想这时候飘来昭灵的声音:“回别第。”   昭灵有一个月没有涉足别第,不过家宰将别第打点得很好,随时做好迎接主人的准备。   主人突然到来,别第的厮役女婢纷纷忙碌起来,不同于繁忙的下人,昭灵悠然登上二楼,站在高处,一览城郊的春景。   不知不觉,天边夕阳西沉,远处晚霞照耀城墙,城门应该已经关闭。   主院的灯火亮起,家宰和数名厨子鱼贯进入,他们送来主人热腾腾的晚餐。   没过多久,昭灵已经坐在食案前用餐,家宰为主人盛羹,切肉,他做事老练,态度严谨,尽显老仆的风范。   不像越潜,连一句“臣”都不肯自称。   食案上的美食,堂中演奏的乐师,跳舞的美姬,还有门阶下等候差遣的一干随从,昭灵一扫而过。周身很热闹,可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家宰将一盘烤肉端上案,刚放置好,就听主人问:“我不在这些时日,越潜回来过吗?”   “禀公子,越侍在城中监工,已经有一个月不见他身影。”家宰应答。   昭灵默默进餐,不再说什么。   夜晚的主院寂静,昭灵让侍女服侍他脱衣,正准备入睡,忽然听见院子里有响动,还有交谈声,像似有人进来。   主院的院门口有门署房,护卫在里头轮值,主院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而护卫也不会随便放人进来。   刚摘下组佩玉,解开腰带,听到屋外声响,昭灵对服侍他的侍女说:“出去看看是谁。”   侍女出门察看,很快回屋,禀告昭灵:“公子,来人是越侍。”   一听说是越潜,昭灵显得很镇定,侍女围着主人,继续帮他脱去衣物。   等昭灵脱得只剩最贴身的衣服,长发披散,卧床躺下时,门外突然出现一个高大身影,那人隔着门陈述:“公子,属下今日前往宫门,听说公子留宿别第,便就擅自出城,前来别第禀报。”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语气平静。   有一个月没听过越潜的声音,昭灵望着门外的身影,先是一怔,接着问他:“有什么要事禀报?”   越潜的语气不改,回道:“昨日,西间的木柱已经修缮完毕,再过三日,府邸便可以入住。”   确实是一件要事,需要修缮的府邸竟已经修好了,三日后就可以搬进去住了。效率很高,越潜这个监工的能力值得肯定。   屋中飘出公子灵的声音,声音听着清冷,他说:“知道了,没有其他事便下去吧。”   越潜应声:“是。”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走得干净利落。   看见门外的身影消失,昭灵有种冲动想将他喊回来,但还是作罢了。   昭灵卧在床上,侍女放下床帏,并去熄灭灯架上的灯。灯架上有十数盏灯,每熄灭一盏灯,屋中便昏暗些,大概熄灭七八盏,侍女突然听见公子灵说:“将灯重新点上。”   于是被熄灭的灯又纷纷点上,昭灵让侍女去书房取来帛书,他要夜读。   躺在床上,手捧帛书,昭灵进行阅读,别第的夜晚有虫儿的鸣叫声,更显得静谧。   在这静谧的庭院里,有女子低微的话语声,应该是女婢葛,还有越潜的脚步声。   听脚步声往浴间的方向走去,脚步声最终消失不见,他或许与小女婢隐匿在夜幕里。   昭灵读完一卷帛书,屋外彻底寂静了,除去虫鸣再没有其他声响。寝室里,侍女还没入睡,此时夜已深,她们带着困意,偷偷打着哈欠。   放下帛书,昭灵朝侍女说道:“去唤越潜过来。”   两名侍女立即行动起来,她们贴身伺候昭灵多时,主人的某些想法,她们多少能揣摩到。   一名侍女去开门,一女侍女去往侧屋唤人。   侧屋的灯其实一直都亮着,越侍也还没入睡,除去摘下发冠外,他的衣物很整齐。   越侍走进公子灵的寝室,两名侍女便都默默离去,她们今夜不用宿在公子灵寝室的侧间里,而是宿往别处。   越潜径自进入昭灵寝室,并在侍女离去后,将寝室的门关上,简直轻车熟路。他一路走来,脚步很沉稳,弄出的声响不大,特别镇静。   隔着床帏,越潜看见坐在床上的身影——公子灵披散着发,穿着轻薄的衣物,他看对方,而对方也正注视着他。   越潜走至床帏前,他停下来静候,床帷内传出公子灵的声音:“越潜,到我面前来。”   掀开床帏,走至公子灵跟前,为看清公子灵的模样,越潜屈下一条腿,两人得以平视。   一个月未逢面,相见时,难免激动,不过两人都遮掩得很好,看着都蛮平静。   昭灵打量越潜整齐的衣物,问得直白:“你大半夜不睡觉,在等我召你是吗?”   越潜没否认:“是。”   他的发鬓打理得一丝不苟,衣物平直而整洁,光影之下,他的眉目深邃,笔挺的鼻子显得刚毅,薄薄的双唇,唇线性感。   “你还挺自信,你怎知我不会召别人?”昭灵伸出一只手,触碰对方的眉眼,言语无情,但迷恋的神情分明出卖了他。   细腻的指腹,熟悉的温意和气息,越潜的呼吸不稳,尤其当对方的掌心移至他唇上,他黑幽幽的眼睛像似要将人吞噬那般。   只是对上一眼,就让昭灵打了个哆嗦,再难抑制住自己的情感。   看着仍一动不动,单脚屈膝在地的越潜,昭灵恼道:“越潜,你是木头吗?”   何止木头,简直是石头。   越潜当然不是,他拽住昭灵手臂,轻易就将对方拉向自己,他第一次主动吻昭灵,紧扣对方手腕,吻得霸气又投入。   此刻,所有克制的情感,都如放闸的洪水般涌出,两人用力的拥抱,亲吻。   他们只感知着自己与对方,别第的所有建筑,人员似乎都消失不见了,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   这不是个寻常的夜晚,侍女睡在昭灵寝室旁的屋子里,她们听到动静,猜测发生的事情。   没有夜风,虫儿的鸣叫声不绝,但在虫鸣声里,还有别的声响。   昭灵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他的头发湿漉漉贴在脸颊,向上仰视,昭灵第一次发现越潜肩臂上浮现的图纹,看着像似蛇纹?   以往从不见他的肩臂上纹有任何图案,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蛇纹正在逐渐淡去。   倦得抬不起手去触摸,确认是虚是实,昭灵喃语:“为何时隐时现。”   越潜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不是那么想回答。   很快,蛇纹越来越模糊,最终隐匿不见。   昭灵诧异:“这到底是什么?”   他本应该知道,只是一时联想不起来。   避开眼神,或者避而不谈,都显得心虚,越潜如实回道:“青王纹。”   对于其他人,他会隐瞒,但对于昭灵,他不会。   青王纹!   昭灵心中大为吃惊,他记性很好,他记得《逸越书》中记载“青王纹”,书中还记载青王与人战斗,手执黄钺,肩臂呈纹。   青王纹,被云越人视作为王的征兆。   古老而缥缈的传说,在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呈现。   越潜当然不是青王,但他是云越王之子,传说中青王是他的先祖。   昭灵用不大但清晰的声音问:“激动时……才会呈现?”   很多时候,只要越潜肯说话,他的话都比较坦诚:“伤重或者愤怒诸如此类的情况,也可能出现。”   昭灵唤道:“越潜。”   没有回应,越潜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   昭灵明知故问:“适才又是何种情绪?”   照旧沉默,越潜觉得没有必要回答。   万籁寂静的深夜,躺在怀里的人,温暖而令人眷念。   越潜什么也不想,拉来被子把怀里的人盖好,而后紧搂着他闭目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4 09:13:40~2021-07-05 22:5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旖旎 2个;Kissfox、琴古、vivi、狼行拂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芣苡 20瓶;圆明 10瓶;斩春风 8瓶;布鲁布鲁 7瓶;夢中鸟 2瓶;呦鸣、邓钰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凌晨时分, 越潜醒来,睁开眼看见怀中熟睡的人,还有床旁的一盏小灯。灯芯散发的光忽明忽暗, 灯油见底,约莫计算,此时大概是申时, 离天亮不远。   越潜起身,把昭灵搂他身的手臂轻拿轻放, 而后掀开被子一角,悄悄挪出身子。   没有急着离开, 越潜坐在床边,端详床上的人,他低下身为昭灵盖好被子, 倾听对方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声。   轻轻抚摸昭灵的额头和发丝, 看着对方的眉眼,越潜无论动作, 还是眼神都极为温柔, 温情似水。   就这么坐着,望着昭灵的睡脸许久, 越潜终于起身,从地上拾衣服穿上,整个穿衣过程沉着而冷静,   该说他很有胆色。   若是寻常男子将公子灵压在身下,一番云雨,醒来时得瑟瑟发抖才是,这要是叫太子或者国君知道,有十条命都不够用。   当高大的身影穿过床帐, 往房门走去,此刻油灯早已熄灭,窗外天即将亮起,夜幕正在退去。   室内的温度让人迷恋,室外则显得清冷。   越潜穿过空寂的大院,晨风夹杂着细雨扑面,在暗淡的月色下踽踽独行独,他的衣袍整齐,发冠端正。   庭院昏暗,唯有门署房的窗户映出有限的灯光,值夜班的护卫很尽职,显然都醒着。   越潜走向侧屋,开房门的声响不大,不远处的门署房里探出一颗脑袋,见是越侍又缩回去了。   主院拢共就住着八个人,越潜和昭灵,外加两名侍女,四名护卫。   侍女和护卫即便知道,也不会吐露夜间事,   没人胆敢揭露主人的私密事,尤其当主人是一国公子,有对他人生杀予夺的权利。   公子灵与越侍的夜间秘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侍女知道真相,护卫似有猜疑,而外人一无所知。   雨淅淅沥沥,滋润世间万物。   昭灵一觉睡至巳时才醒来,醒来后,由侍女服侍他沐浴更衣,他醒来得晚,早饭也吃得迟。   整个人懒懒散散,又逢雨水天,他待在别第里没有外出。   庭院中有雨声,落子声,还有公子灵与越侍的交谈声。   侍女在旁为两人递汤饮,递糕果,观看两人下棋,听他们闲谈;时而,会走到屋檐下,看屋瓦流水,水声滴答。   不说主院闲适,就连别院的女婢也闲得打起哈欠,歪靠在走廊的木栏上,昏昏欲睡。   两局棋,难分胜负。   官子时,昭灵的手指与越潜的手指碰触在一起,抬眼对视,无声无息之间,无形的情愫在蔓延。   越潜低头,继续官子,算至最后,是和棋。   将玉质地的白棋子收入棋盒,棋子哗哗作响,昭灵吃惊道:“我在泮宫与人对弈,可没几个人能赢我。你才学棋多久,竟能跟我和棋。”   越潜收拾绿松石质地的绿色棋子,有一说一,他道:“初时与公子对弈,属下每每在中盘溃败,近来才想到化解方法。公子的棋风强悍嗜杀,不像公子平时的性情。”   “我平时是什么性情?你说来听听?”昭灵把脸凑上前,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对方脸上,他的眼尾与眉梢微微上挑。   情话越潜不懂说,调情他更是一窍不通,不过他并非毫无反应,手中的棋子被他紧紧捏住。   没有回答,默默把棋盘上的所有绿色棋子捡拾,放回自己的棋盒,又为昭灵代劳,将棋盘上剩余的绿色棋子捡起,放回昭灵棋盒中。   “公子请!”越潜做出邀人下棋的手势。   棋盘上的棋子都已经收完,可以重来一局。   “再下一局,三局定胜负,你输了,给我搓背。”昭灵拈起棋子,面对棋盘进行思索,他这局可得认真下。   侍女发出噗呲声,捂嘴笑。   更衣也好,沐浴也好,从来都是由侍女服侍,想想越侍光着膀子,肩搭长巾,挽高下裳,跪在公子灵身后搓背,那模样似乎有点古怪。   与其说是古怪,仔细想想,那多半是情趣。   越潜握住昭灵正欲落子的手,低语:“若是赢了呢?”   他的嗓音低沉,手劲很大,那眼神深不见底。   昭灵心中一动,感到一股热意在四肢流窜,他挣开被扣住的手腕,把手中的那颗棋子落在棋盘上,落子声清脆,同时伴着话语声:“你先赢了我再说。”   风夹雨,雨沫飘落在脸上,携走皮肤上的热意。   傍晚,昭灵背着手伫立在门檐下,看着雨后的庭院,越潜正冒着雨穿过院子,前往位于别院的厨房,他去安排晚餐的事宜。   看着他迈着两条长腿,不缓不急从庭院离去的背影,昭灵面上的神情柔和,双眸润泽,轮廓线完美的唇微微翕动,传出细细的呼吸声。   是昭灵将越潜从苑囿里带出来,并深刻改变了他。   他昂藏七尺,英隽卓然,举手抬足间自有一种肃穆的气质,是名俊才。   从少年至成年,昭灵见证他的变化。   昭灵在别第住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他乘上马车,带着一众随从返回都城。   在同天,越潜和家宰将别第的乐师,美姬,厨子,和部分别第的厮役和女婢唤上,一并前往昭灵位于城中的府邸。   府邸已经修缮完毕,在主人入住前,需要先往里头添置物品和仆人,将府邸好好布置一番,以便迎接主人。   越潜和家宰忙碌数日,指挥众人把国君,君夫人,太子赠予公子灵新宅的物品搬运至府邸,并将它们摆置好。   十余日后,府邸已经拥有大量的奴仆,乐师,美姬更是不计其数,这么多人,只是为了服侍一人。   自此,公子灵的府邸富丽堂皇,珍物无数,奴仆如云。   春光明媚的清早,燕子在院中飞翔,轻盈地随风起舞。   短剑相击,铮铮作响,近身互博的两人,战斗得正激烈,总有那么一两下,锐剑大力击打在漆木盾上,梆梆声大作,响过击剑,使旁观的侍女心口狂跳,跟着紧张,有的甚至害怕得闭目,不敢看。   昭灵看得入迷,目不转睛,互搏的两人展示武艺,并非在做生死决斗,双双都留着一手。   当尹护卫的剑再次击打在漆木盾上,越潜执盾猛突,对方受他气势影响,脚后跟没能站稳,人当即被盾牌撞倒在地。   尹护卫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会被击败,他几个月前才教会越潜用漆盾短剑互搏。   短短时间,越潜就已经掌握技巧,运用得非常纯熟。   越潜伸出手臂,去拉尹护卫,歉声:“与尹护卫打得兴起,一时竟忘记尹护卫腿伤还未痊愈。”   尹护卫握住他的手,顺势起身,豪迈道:“我无事!越兄弟真是悍勇,令人钦佩!”   尹护卫靠武艺吃饭,一身本领,武艺高强,他瞧得出来,越侍有着武士般的勇力。   越潜回道:“那是尹护卫带着伤,真打起来,我可不是对手。”   干笑两声,尹护卫心虚,就越潜身体使出的那股蛮力,互博时的那股骇人气势,很难说来场真正的打斗,自己能不能稳赢。   两人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很快将互博的场地交予其他护卫,越潜下场,盾剑随手递给厮役,他抬头看向悠然坐在梧桐树下,面露笑意的昭灵。   越潜走至昭灵身边行礼,听见昭灵说:“越潜,我赠你一把佩剑,你要许国剑,还是融国剑?”   越潜腰间的佩剑,是把十分普通的长剑。   公子灵要赠剑,赠予的剑必然是宝剑。   越潜未作回复,心里不大想要这份赏赐,心情比较矛盾。   “许剑锋利,削铁如泥,剑身粗直;融剑纹饰华美,修长柔韧。你想要哪一种?”昭灵早有馈赠越潜宝剑的念头,去年冬日他在望月阁搭救自己,这份救命之恩,需要奖励。   在望月阁搭救过昭灵的尹护卫,老早获得一份重赏,赏黄金二百爰。   见越潜不肯要,昭灵又道:“你要不选,我便帮你选一柄。”   越潜知道推辞不了,回道:“许剑。”   目光在越潜身上巡视,落在笔挺的腰身,想象他佩戴一把刚悍的许剑,英明神武的模样,昭灵点头:“许剑适合你。”   许国的铸剑师在众多国家中负有盛名,他们打造的许剑,每一柄都价值不菲。   空旷的场地上,护卫两两成对,仍在进行切磋,赢的人都有奖励,但不会是如此贵重的宝剑。   隔日,一把宝剑就递到越潜手中,越潜单膝跪地,双手高举,接收这份赏赐。   没有金百爰,没有美姬,赏赐的是价值数百金的宝剑。   昭灵居高临下,命令:“越潜,从今往后,你要用它护我周全。”   越潜捧剑的双手缓缓收回,他抚摸剑鞘,敛眸沉默,好一会才应道:“是,公子。”   亲手赠予的宝剑,亲口应下的承诺。   自此,越潜将这把许剑随身佩戴,成为他随身佩戴的佩剑。   无论是发冠,是衣袍,是鞋子,抑或是佩剑,越潜用的都比昭灵的其他侍从要好。   要好上许多,以至于,如果不清楚越潜身份的人,光看装束,会以为他是权贵子弟。   不说外人,就是府邸里的人,上至家宰门客,下至厮役女婢,也都不当他是侍从,对他毕恭毕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5 22:50:27~2021-07-07 09:5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52769000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风梅影 2个;AS、旖旎、陈富足、琴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芣苡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五月时, 公子灵府邸的梧桐树开花了,淡黄绿色的花开满枝头,鸟儿在花丛中叽叽喳喳叫唤。   书房东面的窗户正朝着庭院, 一打开,映入眼眸的便是这棵高大的梧桐树,还有满树的花。   主院是主人的住所, 主院的住户除去公子灵外,仅有侍从越潜, 数名侍女。   门署房设在邻院,护卫的宿处因此被安排在别院, 不像城郊的别第那样,护卫都住在主院。   昭灵这样安排,当然有他的小心思, 主院就是禁地。   夜晚, 主人居室里的声音,从不曾逸出院门。   高大的院墙, 开阔的庭院, 树木葱翠,深宅之中, 即便有再荒诞的事,外人也无从知晓。   越潜的住所仍安排在昭灵居所的旁边,一栋侧屋。   侧屋高大, 器物华美,根本就不像是侍从住的地方,事实上越潜也很少在那里过夜。   外头的天即将亮起,寝室里的灯火昏黄,高大的床帏罩住一张漆木床, 隔着床帏往外望去,床帏中的人,如同被朦胧的灯火所笼罩。   昭灵从漆木床上缓缓苏醒,他头靠在珍珠枕上,被子盖至脖颈,睁开眼睛,觉得手臂空荡,身侧少一人,抬眼就看到背对着他,坐在床沿的越潜。   床帷里的光昏黄而显得暧昧,映出越潜赤裸的上半身,刀刻斧凿的侧脸,宽实有力的肩臂,毫无赘肉的腰身。   昭灵头枕在手臂上,静静打量身边人。   身体还残存着感觉,被窝里有他的温度和气息。   昭灵看着越潜穿上衣袍,拉拢衣领,系绑衣带,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索。   他那副模样,像似对身后躺卧的人毫无依恋之情。   昭灵悄悄起身,伸出手臂一把揽住越潜的腰身,身子紧接着贴靠上来,温暖的身体贴向对方的背部,与之耳鬓厮磨。   越潜知道昭灵醒着,对方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逡巡,很难不去察觉。越潜看似无知无觉,自若穿衣,其实是在等待公子灵的“骚扰”。   越潜没回过头,也不语,只是用手摸向昭灵搁在他肩上的脑袋。   动作很温柔,又似有些无奈。   往肩上蹭了蹭脑袋,昭灵在越潜耳边低语:“天快亮了吗?”   越潜回道:“已是申时,快亮了。”   即便有些不舍,奈何春夜苦短,昭灵懒洋洋道:“越潜,把我的衣物取来。”   “此时尚早,公子多睡一会,昨夜……”正说着话,越潜的声音戛然而止。   昭灵拿眼睨他,故意问:“昨夜怎么?”   昨夜两人胡天胡地,到凌晨才睡下。   越潜拉开昭灵环抱他的手臂,默默下床,将对方的衣物取来,而后,亲自伺候昭灵穿衣。   穿衣的事,本该由侍女去做,但是昭灵一向喜欢差遣越潜。   亲手帮昭灵套上衣服,拉拢衣摆,系绑衣带,亲手为他扣上玉带钩,在腰间挂上锵锵作响的组佩玉,做这些事时,越潜的动作已经很熟练。   昭灵身上佩戴的组佩玉由圆形的玉环、半圆形的玉璜、和月牙形的玉觽等礼玉构成。   他身上的这些小物件,越潜每一样都十分熟悉。   盛装之下的昭灵,就像融国王徽上那只漂亮、高傲的凤鸟。   这是昭灵留给越潜一再的印象。   如此矜傲的凤鸟,黑夜里与他的侍从共赴巫山。   庭院深深的府邸里,最大的秘密莫过于此。   每日清早,睡在主人寝室隔间的侍女便会醒来,她们仔细倾听隔壁的声响,用心揣摩,该她们出现时,她们才会出来。   两名侍女,一个跪在身侧,捧铜镜照昭灵的脸,一个跪在身前,手执丝巾为他洗脸。   昭灵今日要参加朝会,侍女不仅要为他梳发结髻,在这之前,还要给他净脸,修眉。   融国贵族生活奢靡,对妆容十分讲究,男贵族也会化妆,普遍都有一套化妆用具。研墨用的妆砚,描眉用的小笔,梳鬓角专用的小篦等等,应有尽有。   各国风气略有不同,但这样的奢靡之风,在融国也好,岱国也罢,都很流行。   昭灵眉眼如画,省去许多步骤。   一番筹备后,昭灵坐上越潜驾驭的马车,前往王宫。   四驾车的御夫需要经过长期训练,越潜却在较短的时间里,轻轻松松掌握驾驭技能。   将昭灵送至宫门外,目送他进宫,越潜便就候在外头,耐心等待。   等朝会散去,越潜接上昭灵,两人又会一起返回府邸。   自从入住城中府邸,昭灵便极少去城郊别第,他有时还是会去泮宫读书,但再没回过别第。   原别第的奴仆,如今大部分被安置在府邸,只留下一小部分在别第,负责打扫,看宅。   在别第的生活,不知不觉,已经成为过去式。   就像昭灵的学生生活,也基本结束了。   宫门外头,有供御夫休息的屋子,夏日提供汤饮,冬日则有炉火。御夫会在里头聚集,闲话,聊着各自的主人。   越潜很少进去,只有天气十分炎热,或者下大雨时,他才到里头歇息。   一般情况下,他更喜欢坐在门口,看着宫门外车来车往。   越潜能辨认每辆车的主人,分辨他们是太宰,是谒者,是上将军,还是廷理,他对融国的情况相当熟悉。   屋中有两名御夫正在交谈,声音响亮,他们谈融国与维国的战争,也在不经意间透露出双方主人的情况。   两名御夫的主人显然都是武将,与维国的战争越打越激烈,两人的主人即将被派往战场。   一名御夫道:“云越那地儿邪乎,听说有瘴气,专杀外地人。我兄弟戍边一年,回来后瘦得没人形,说那里又热又闷,好些人病死被毒虫叮死!”   另一名御夫回:“可不是!当年咱们融国令尹被派去攻打云水城,城刚攻下,好好的人就没了!”   “要我说呀,维国人想占余城就让给他们,等他们吃够苦头,把人命都填在那儿,就知道后悔了。”   “就是!等维国人也吃够苦头,这仗就不用打啦!”   “你们两个还不闭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像市井老妇那般,在这里乱嚼舌头!”有一名御夫腾地站起身,出声喝止。   正聊得火热的两名御夫刚想发作,瞥眼呵斥者,再不敢吱声。   原来是桓司马家的御夫,主人家官高一级压死人,忍了。   初春,维国国君突然派兵袭击云越故地的余城,并占据余城,自从云越国灭亡,融国就将余城纳入自己的版图,由此维国这是进犯融国。   融国出兵征讨维国,两国从正月打至五月,战事如火如荼。   身为云越人,听到云越故地的事情,越潜心里多少有些在意。其实,无论是维国抢得余城,还是融国抢得余城,对余城的云越人而言都一样。   午时,昭灵从宫中出来,他身旁紧随一名年轻武将,武将不过二十岁出头,英姿飒爽,气概豪迈,很惹眼。武将似乎和昭灵很熟稔,两人边走边交谈,时不时还伸手去碰昭灵的臂膀。   远远地,越潜就认出这名武将正是上将军桓伯宴。   他是桓司马之孙。   司马掌管军政和军赋,有权有势。   两人朝自己这边越走越近,越潜听见桓伯宴说:“公子仁善,不忍看人受苦。换做是我,不仅要将狱中的犯人尽数输往采矿场,就是那些欠赋税不偿还的刁民,也应该一并押往孟阳城冶炼作坊里干苦役。”   他的话听得昭灵蹙眉,驳斥:“伯宴,你这是将国人视作奴人!”   那些欠官府赋税无力偿还的百姓,都是贫民啊,不给予赈济,反而要让他们沦落为刑徒,奴隶。这样治理百姓,早晚民心尽失。   听到昭灵的反对声,桓伯宴无奈耸肩:“所以我说公子心软,不会赞同。我父还想让公子去劝说太子,我早就说别指望。”   昭灵默然,竟然还想让他劝说太子赞同他们的提议,绝无可能。   桓伯宴囔道:“天天打仗,必须得有大量的奴人挖矿,再说冶炼作坊的奴工也严重不足,产不出足够的兵器。公子啊,没有戈矛剑甲,叫士兵拿什么打仗?”   他说得是在理,要打仗得有大量的人手挖矿、冶炼。   昭灵质问:“紫铜山矿场里头,挖矿的奴工不下五千,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奴工嘛,跟陶盆陶罐一样都是易损物。公子见过矿井吗?深入地下数十丈,黑黝黝不见五指,朽木腐绳搭的栈道,稍不留神一脚踩空,人就摔成肉饼。”   桓伯宴描述摔死人的情景,语气就跟在说天气很好一样冷漠。   他生得一张好皮相,可惜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两人边走边谈,已经来到御夫待的屋门外,昭灵抬眼,正巧看到马车旁的越潜,他顿时停下交谈。   桓伯宴拿眼斜瞟越潜,认得这人是公子灵的御夫,有传闻他本是被俘的云越王子,桓伯宴不确定传言真伪。反正就是个越奴,也不知道凭什么法子,竟能成为公子灵的御夫。   “还有另外一个法子。”   桓伯宴声音提高,他挑起下巴,轻蔑地打量越潜,故意说道:“寅都的达官贵人宅中,都养着越人奴仆,少说也有三四千人吧,不如发配这帮人去紫铜山挖矿。公子觉得如何?”   昭灵冷眸一扫,回道:“倒不如将司马府上的奴仆遣往孟阳城冶炼作坊,听闻贵府仆从如云,多至千人。”   这话很有效果,桓伯宴当即闭嘴。   大概是怕昭灵不是随口说说,真去跟国君提这个建议,桓伯宴双手合十,讨饶:“灵公子,我错了。”   昭灵登上马车,挥了下手,留下惴惴不安的桓伯宴。   灵公子不会真跟国君这么提议吧?   桓家日子是过得奢侈,有千余名仆人,可是也没少为国家卖命呀。   送走灵公子,站在路旁的桓伯宴又不担心了,稍冷静下来,就明白灵公子只是吓唬他而已。   昭灵当然不会因为政见不同,就记恨在心。   马车离开宫门,行驶在前往府邸的道上。   昭灵悠然坐在车厢里,他掀开车帘,看向前方端坐驾车的越潜,看他执辔策马,动作娴熟,   两人在夜间的关系极为亲密,白日里则是另一番情景,越潜寡言慎行,显得疏远。   他腰间的宝剑,是自己赠予;他冠下的象牙簪,也是自己赠予他时,亲手为他插上。   昭灵拥有越潜,从头到脚。   靠着车厢,歪着头端详越潜,他有对剑眉,鼻子笔挺,一对薄唇经常抿着。   白日很难在他眼眸里看到情绪,唯有夜晚,昭灵见过这双眸子燃着热情的黑色火焰。   瞅着越潜沉默而庄穆的身影,昭灵猜测适才自己和桓伯宴的对话,他显然听见了。   昭灵伸出一只手,手指触碰越潜宽阔的背部,如愿看到他回过头来,昭灵问道:“越潜,你幼年时去过紫铜山吗?”   本该避而不谈云越国的事物,昭灵却是主动提起。   越潜如实回答:“去过。”   云越国的都城距离紫铜山不远,越潜小时候曾跟随父兄前往孟阳城的冶炼作坊,并顺道去过紫铜山矿场。   在云越王统治时期,紫铜山就是处极具规模的采矿场,也是云越国最大最重要的矿山。   昭灵想起适才桓伯宴描述的采矿环境,听来十分残酷,他不忍再提及,而是问:“我听闻有铜的地方,就会生长铜草花,越潜,你见过铜草花吗?”   寅都附近没有矿山,对于与铜矿伴生的铜花,昭灵只听说,从未见过。   “见过。”   越潜声音平缓,他描述:“花紫红色,秋时开花,花季到来时,满山都是紫色。”   仿佛还能看到那样的情景,站在孟阳城的城楼往紫铜山的方向眺望,漫山遍野开满紫花,热烈又壮丽。   那么美好的表象之下,是那么残酷而黑暗的内里。   娇柔的铜草花在阳光下绽放,衣衫褴褛的采矿人在昏暗而危险的栈道中穿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7 09:53:54~2021-07-08 23:2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旖旎、琴古、血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issfox 20瓶;起名时一片空白 10瓶;夢中鸟 2瓶;血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夏日将至, 清早的阳光暖和照在身上,越潜将马车停在一旁,进入南市购买物品, 他购得两坛美酒,一些肉干,一些米粮。   如同以往那般, 他驾车出南城门,城门外总是聚集人群, 热热闹闹,今日却在这热闹之中, 听见了哭声。   越潜放慢车速,寻觅声音来源,他在路上遇见数名被缚的融国男子, 这些男子衣物破败, 面带哀容,他们被绑在一起, 由士兵押送, 却不知要是要送往何处去。   一大群老人妇女孩子尾随在后,应该是家眷, 家眷们遭士兵驱赶,不肯离去,哭声成片。   路上的行人议论纷纷, 听路人交谈,知道被绑的这些人是贫困之人,因为欠下的赋税多,需要去服苦役抵债。   等待他们的命运,是到前线修筑城墙, 挖沟渠,伐木烧炭,搬运矿料等等,诸如此类与战争相关的苦差事。   类似的法令,在其他国家中也存在,真如南齐里的秦夫子所言,苛政比老虎还可怕。   前方的哭声渐渐远去,围观的人群也已经散去,越潜将车赶往南齐里,他穿过那片熟悉的小树林,远远看见南齐里的里门。   常父将食物摆上食案,越潜盛饭,一老一少坐在一起吃饭,吃得是炖鸡和蒸豆饭。   呼呼喝下一大口汤,常父啃食一根鸡翅,吃得仔细,一点皮肉也不浪费,他总是很节俭。   苑囿里养成的习惯,看来这辈子很难改了。   常父擦了擦手,问道:“你来时见到官兵抓人吗?”   越潜扒饭,细嚼慢咽,说道:“正好撞见。”   常父心里有些不安,忙问:“这都是怎么回事?”   今日有官兵进入南齐里,搅得南齐里鸡飞狗叫,人心惶惶,常父不敢出去观看,只敢隔着墙听外头动静。   舀碗鸡汤,越潜捧在手上喝,喝去大半碗,他才说:“抓的是缴不上赋税的穷人。”   出城时见到的悲惨情景,此时还历历在目。   常父放下正在啃的鸡腿,像似被什么触动,他叹声气,说道:“我还以为融国这么强大,不会有咱们云越的弊政呢。”   一碗鸡汤,越潜已经喝尽,又去盛上一碗,热气模糊他的脸,只听他问道:“将稍有过错的国人视作刑徒,叫他们去服苦役,我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做吗?”   云越国灭亡的时候,越潜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清楚。   常父无奈道:“那时咱们云越国四面树敌,连连战争,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呀。”   越潜默然,他幼年记忆里的云水城很繁华,贵族们锦衣玉食,却是从未留意到角落里蜷缩的贫民。   “人生苦短,你我有口饭吃,无病无灾已经是万幸,其余的不敢做想,也无能为力。”常父喝口汤,拿起啃了一半的鸡腿,一时没了滋味。   两人不再交谈,越潜寡言,常父觉得所闻所见令人悲伤,也不愿多谈。   吃完饭,越潜站起身,从常父身侧走过,这时常父才注意到他腰间没有佩剑。   常父问:“你那把剑呢?”   越潜回道:“今日没带。”   今日回南齐里穿得朴素,携带这样的宝剑,未免招摇。   提起那把宝剑,常父忆起第一次见到它时的震惊。那是把价值数百金的宝剑,剑鞘镶嵌数枚宝石,剑身布有暗纹,光彩夺目,工艺精湛。   也是从那时起,常父才意识到,越潜跟公子灵的关系恐怕非比寻常。   主人赐予侍从一柄锋利的宝剑,是种绝对的信赖,将身家性命托付。   常父慢吞吞嚼豆饭,牙口不大好,一顿晚饭还没吃完,他抬头,见越潜走进庭院,站在月下,那身影看着挺寂寥。   近来总觉得他心事很重,问他却不说,问了也白问。   夜宿南怀里,越潜躺在自己那张简陋的木床上,寝室黑暗,只有窗外的一轮明月散发些许光芒。   越潜在黑暗中陷入沉思,人世间的事,他经历过许多,却时常困惑。   据说上古时代,人们朴质而和睦,不兴干戈,人人安居乐业,书中会有这样的描述,想来也是一种寄托吧。   第二日午时,越潜驾车回城,在路上遇见一辆对向行驶的马车。路很宽,足以容纳两车通过,越潜正常行驶,不想那辆马车忽然挡在他面前,车帘子揭开,车厢里头坐着一个老熟人,正是郑鸣。   多时不见,郑鸣变化很大,衣着华丽,腰间也佩柄宝剑,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郑鸣家就在城中,自从公子灵免去他的职务后,不知道他而今在哪里混,看他的装束,应该是在某个权贵子弟身边当随从。   郑鸣打量越潜身上的衣物,发现对方每一样物品都比自己用的贵,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暗自攀比落下风,郑鸣仍是洋洋得意,他朝越潜大呼小喝:“过来,我告诉你一件事。”   “有事便说。”越潜端坐不动弹,气定神闲。   “行啊,我告诉你,你们这帮越人得意不了几时,死到临头了。”   郑鸣笑脸阴险,他道:“尤其像你这种包藏祸心的越奴,早就该押去西市斩首!”   越潜声音冷漠,眉头都没抬一下:“说完了?”   对方的倨傲,刺痛了郑鸣,他恼怒大叫:“你别猖狂!你可知道我家主人是谁吗?”   迫不及待,郑鸣自问自答:“我家主人可是申少宰,国君宠妃申姬的父亲!”   似乎也不是很意外,毕竟再往前几步,就是申少宰的府邸。   郑鸣见没能唬住越潜,他竟跳下马车,走到越潜跟前,把一张脸往前凑,讥讽道:“你还不知道吧,你们越人可是干了件大事啊!一名越人厨子居然因为挨受鞭责,就敢怀揣鱼刀行刺中射士。”   郑鸣说的中射士是申姬的弟弟,本名申奎,中射士是他的官职。   郑鸣露出一个狭促而猥琐的笑:“刺得还是命根子!你说你们这帮越人会有好下场吗?”   “此事我有耳闻,原来刺得不是地方。”越潜仍很镇定,这件事他确实有耳闻,不过外界都不知道申奎受伤的详细情况。   说出来有损申奎的脸面。   郑鸣意识到自己话多失言,神情有些紧张。   越潜诓他,顺带恐吓:“你也知道我经常去西市酒肆找酒姬喝酒,我往那边一散播,就说我亲耳听你道出中射士的隐疾,否则我哪里知道。你觉得,明日会不会传到中射士耳边?”   中射士申奎本就是酒色之徒,经常去西市喝花酒,他肯定能听见。   郑鸣恼羞成怒,又急又惊:“你敢……”   “我知道你恨不得手刃我,但我与你本没有深仇大恨。郑鸣,你最好别惹我,那样我也不找你麻烦,如何?”   这一段话,越潜说得十分坦荡,他在气势上远胜郑鸣。   没等郑鸣回话,越潜已经调转车头,从郑鸣马车旁通过,驰骋而去。   郑鸣经常出入权贵府邸,他心里自然也懂得权衡,越潜是公子灵的亲信,公子灵和太子又是一个阵营,实力碾压申少宰一家。   今日不过是道逢越潜,郑鸣忍不住口嗨,没想到反倒被对方拿捏。   这几日,城中确实不太平,有股暗流在涌动,即便身份只是侍从,越潜也察觉到了。   回到城中府邸,越潜沐浴更衣,匆匆前往公子灵的居所,公子灵正在书房会客。   书房中,除去公子灵,还有两人,一人是桓司马之孙桓伯宴,一人是岱国公子姜祁。不知道他们三人之前都谈了些什么,越潜候在外头,隔着窗,只远远看见姜祁不停地擦汗。   屋里头的人,除去公子灵往越潜这边投来一眼,其他人都没留意到越潜的存在。过了许久,公子灵亲自将两名来客送出院门,桓伯宴还是一副气势凌人的模样,而姜祁低着头,弯着腰,像被人狠狠训斥过。   公子灵打圆场,拉着两人的手说:“左徒已经出使岱国,会去见岱王亲口问个明白。岱王到底是向着维国,还是要和融国维持盟友关系,到那时不就知道了。伯宴,与其胡乱作想,听信传言,不如耐心稍待两日,等左徒的消息。”   “灵公子别再为他们岱国说情,岱国两边都想讨好,不足以信赖。岱王要是胆敢违背盟约,我们融国绝不是好惹的!”   桓伯宴抽出手,握住剑柄,懊恼嚷叫,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剑拔出来,然后追着姜祁满院砍。   昭灵再次抓住桓伯宴的手,身为武夫的桓伯宴想挣开,才发现看似文弱的公子灵力气不弱。   “冷静!你这样狂躁,何必领着姜祁到我这边评理!”昭灵发出一声呵斥,声色俱厉,桓伯宴终于冷静下来。   握手言和不可能了,桓伯宴和姜祁两人不欢而散,各走各路。姜祁实在有些惧怕性情暴躁的桓伯宴,都不敢拿眼瞧他。   送走两人,昭灵返回主院,越潜这才来到他身边,无声跟在身后。越潜的脚步声很轻,昭灵还是发觉,问道:“不是给你两日沐日,怎么回来了?”   他声音温和,要不是亲眼所见,想象不出来他还有那么凶悍的一面。   越潜回道:“常父那边安好,属下便回来了。”   想回来,就回来了。   近来,越潜也会跟昭灵说他在苑囿时的事情,甚至一些不能和外人道的事,因此昭灵知道越潜宅中的老奴常父,就是当年在苑囿里抚养越潜的人,情同父子。   两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走至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昭灵感到疲倦,停下脚步。   昭灵望向通往寝室的前方石径曲折,庭院深深,悠悠道:“你来得正好。”   “把外袍脱了。”昭灵下达一个奇怪命令。   越潜脱下外袍,外袍很宽大,铺在地上,足够昭灵躺卧。   树盖下好乘凉,清风徐徐,昭灵仰面躺下,眼睛半睁,露出倦容,他确实累了。   一大早参与朝会,刚返回府邸,不想还得充当调解人。   越潜帮昭灵解去脖子上的缨带,取下发冠,这个过程,昭灵一直在注视他。   伸出一只手,指腹触摸越潜的眉宇,昭灵问:“怎么了?”   即便这人的喜怒哀乐极少流露在脸上,昭灵还是察觉到他有心事。   越潜低语:“无事。”   挨靠树干坐下,身侧是躺卧的公子灵,阳光穿过枝叶间的缝隙,点点光斑,投在两人的脸上,肩上,耀眼得让昭灵拿手去挡光。   清风吹过庭院里的一簇翠竹,潇潇作响,衣带飘动,发丝乱舞,昭灵昏昏欲睡,把头枕在越潜的一条腿上,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8 23:29:59~2021-07-10 16:13: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嘎嘎嘎 4个;血浆 3个;新瑜lh 2个;哈哈、琴古、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reedom 20瓶;一只小姜恒、Chelmyn 10瓶;myst 6瓶;怡然自得 5瓶;血浆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越潜的马车停在城南码头, 他坐车中,等待囿北营的船。   熟悉的大船停靠在码头,越奴开始往码头搬运一筐筐的鲜鱼, 越潜从车厢里取出一袋东西,他朝大船走去。   一名奴人卸下竹筐,抬头见到越潜, 朝他点了下头,正是樊鱼。   樊鱼不像以往那般面带笑意, 他的眼神显得不安,神色忧虑。越潜快步走来, 把手中的东西递给樊鱼,低声嘱咐:“有两张鹿肉饼,别捏碎了。”   那是常父亲手做的云越美食鹿肉饼, 此刻两张鹿肉饼被布包着, 就埋在装粗粮的布袋里。   樊鱼将布袋兜在怀里,叹了声气说:“阿潜, 下回不用再送东西。”   听见这话, 越潜神情凝重,问道:“出什么事了?”   樊鱼摇了摇头, 好一会才说:“我要去孟阳城了,我们,苑囿里所有的越奴。”   孟阳城与出产铜矿的紫铜山相邻, 它是一座军事要塞,同时还是一处极为重要的冶炼场所,城南有一排排冶炼作坊。将苑囿里的越奴押往孟阳城,去做什么,越潜能猜到。   “也挺好的, 能回家了。”樊鱼挤出一个苦笑,笑得挺难看。他本就是云越人,老家云昌县,回去云越故地的孟阳城,也算是回到故乡。   无论是在采矿场里,还是在冶炼作坊里积劳成疾死亡,那至少还能葬在云越故土。   越潜沉重地点了下头,唯有两字:“保重。”   用力将樊鱼拥抱,拍打他的背部,越潜的眼神坚毅,那是无声的言语。   仿佛在说:你要活下去。   “阿潜,告诉常父我回去啦。”这次樊鱼的笑容,是真正的笑容,笑得绽出一个酒窝。   他为奴多时,其实也已经看破,洒脱了。   越潜声音喑哑,应道:“会的。”   待在码头,目送樊鱼上船,大船离港。   耳边尽是码头热闹的人语声和水声,越潜看到交易中争执的人,看见马车上贵族悠然自得的笑容,也看到大船上越奴的愁云惨淡。   瞬间,仿佛四周都消声了,天地间只有脚镣的声响,沉沉的脚镣撞击大船的木质舱板,发出沉闷的铛铛声。   越潜一动不动站着,直至囿北营的渔船离去,最终消失不见。   那是越潜最后一次看到这艘运鱼大船。   **   箭系着细丝绳,射向空中的飞鸟,它抛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命中天空翱翔的一只白鹭,白鹭悲鸣一声,带箭从高空坠落。   两名随从朝着箭落的方向追寻,钻进齐膝的荻苇丛里。   昭灵低头见地上的线圈仍在转动,表明那只白鹭尚未死亡,还在某处扑腾。   没再理睬这件事,昭灵放下丹弓,他身旁站着执长弓,却什么也没瞄准的太子昭禖,   空中传来白鹭群的凄厉鸣声,它们见同伴中矢,纷纷惊骇四散,已经无法再猎射。   太子悠悠道:“鸟伤其类,何况是人。”   远方的荻苇丛中,出现一名随从的身影,他高举一只手臂,手上拎着一只白鹭,白鹭的长脖子耷拉,羽翼上有殷红的血迹。   昭灵似有所思,问道:“要将苑囿里的越奴全部押往孟阳城,与维国的战事已经如此严峻了吗?”   太子扫视湖面,见湖中心的沙沚有几只水鸟,不过距离太远不便猎取,太子眯起眼睛,仰望天空,说道:“和维国有赢有输,还是老样子。”   “这些年偶尔会发生越奴伤害主人的事,父王听信妄言,认为越奴聚众就会谋反。苑囿有越奴三百,数量是不少,要说他们有能力谋反,那是笑谈。”   太子和昭灵往前走,边走边说,两人身边都没跟随从,随从本来要跟随,被太子一个手势制止。   两人走至湖畔停泊的一艘小船旁,太子止步,对昭灵低语:“人老了,不比壮年,身边又总是围绕着一群俳优佞臣,终日听那帮人蛊惑,难免疑神疑鬼。”   这说的就是国君。   昭灵不安地看向兄长,他就怕父王犯了疑心病,哪天连太子也猜疑。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申家那个老头也差不多该回去养老了。”   听到兄长悠然的一句话,熟悉的话语使昭灵的眉头顿时舒展,他道:“有申姬在,想让他回去养老,可不容易。”   太子意味深长道:“是不容易,但也不是没办法。”   两人不再往下聊,太子朝随从招手,示意过来划船,随从立即赶来。   兄弟俩一同乘船,浮在湖面,还没靠近湖中沙沚,太子就叫随从将船藏进芦苇丛,他在里头观察附近的野鸭。   一群野鸭在一片灌木丛活动,太子瞄准其中一只,将箭飞射。   “嗖嗖……”   线轴飞快旋转,羽箭牵着细绳飞向远处的灌木丛,箭落鸭群四处逃窜,一只受伤的野鸭带箭在半空飞扑两下,坠落在水里。   太子喝道:“跟上。”   随从快速划桨,划至落鸟处,用木桨将浮在水面上的伤鸟推至船边。伤鸟尚存一息,被随从捞起来,用力拧断脖子。   太子和昭灵都擅长弓射,可谓百发百中,不过俩兄弟今日结伴出来弋射,只是一起出来散散心,闲谈,不以捕获多少猎物为乐趣。   一个早上,太子与昭灵共猎得一只白鹭,两只野鸭。   临近午时,天色突然阴晦,如同昼夜,像似要下大雨,太子和昭灵结束弋射活动,准备一同返城。   太子往弟弟的马车瞥去,见御夫是卫槐,而不是那个终日跟在昭灵身边,形影不离的侍从越潜。   不说两人形影不离,越潜显然还受到特殊的待遇,吃的穿的用的都比其他随从要好。太子还有耳闻,越潜的地位如同家宰,他掌管库房钥匙,还曾负责监督修缮府邸的事,身为一名越奴出身的侍从,明显僭越了。   昭灵对此人如此宠爱,很不寻常。   太子问:“那人呢?”   没说名字,昭灵知道问得是谁,回道:“另有事差遣他,没跟来。”   其实并没有,只是不想让越潜出现在太子面前,免得太子又看他不顺眼,想处置他。   昭灵那点小心思,在太子面前藏不住,太子直言:“阿灵,你保不了他几时。”   两人已经走到马车停靠的地方,太子说出这句话时,昭灵正要登车,一听到兄长的话,他便抬起头来,慎重其事的说道:“兄长,我不管今后父王要将城中的越人发配往哪去,下达的又是怎样的命令。他是我的人,谁也不许从我手中夺走!”   太子感到错愕,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他很快陷入思考,背靠在车厢里,目光落在弟弟身上。   很不对劲,还是第一次看到阿灵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难道……   **   苑囿里的越奴被尽数装上船,他们沉默无声,蹲在船舱里,等待未知的命运。   这样一艘载满越奴的大船,会沿着浍水向南而去,船将沿河行驶数日,并最终在章阳靠岸。靠岸后,会换陆行,这一段路才是最艰难的,需要翻山越岭,花费十余日,前往位于云越故地的孟阳城。   从苑囿里驶出的奴船,在流域广阔的河中漂泊,像片孤叶,它孤零零行驶,沿岸只有寂寥。   越潜独自一人,站在浍水畔相送,天上下着大雨,他站在雨中,引得船上士兵相看。   拥挤的船舱,缺水少食,类似的体验,当初越潜被俘,押往苑囿的路途上曾亲身经历。   水路这段还不算凶险,最难的是陆路,押运的士兵暴躁粗鲁,动辄打骂,日不得歇,夜里也不能好好休息。   像牲畜一般被驱赶着前进,有些老弱根本抵达不了目的地,在路上便就倒下。   这只是苦难的中段,最为苦难的是成为紫铜山采矿的刑徒,或者冶炼作坊里的奴工。   恶劣的环境,高强度的劳作,那样的生活,比在苑囿从事捕鱼更为艰苦。   仿佛能看见,紫铜山上的铜草花怒放,在风中摇摆着细嫩的腰肢,冶炼作坊里的铸火熊熊,火光映脸。   矿洞的深处,是纵横交错的栈道,微弱的油灯照不清这深入地下的黑暗,打着赤脚,拖着沉重矿料的刑徒,在窄小的矿井里爬行,他们浑身漆黑,如同深洞里的老鼠,只看得见一双明亮的眼睛。   船顺着湍急的河水向南驶去,船身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眼前。   雨倒是越下越大,大雨倾盆,越潜浑身湿透,如同从河里被捞出来般,雨水冲刷脸庞,沿着衣沿流出小水柱,汇入地上的山涧。   拉马车的马匹在大雨中萧萧鸣叫,呼唤主人,越潜登上马车,执住辔绳,赶着马车返城。   城郊的土路泥泞难行,马蹄几次陷入泥坑,马车一度险些侧翻,等越潜将车赶回城,他也好,马车也罢,到处都是污泥,狼狈不堪。   越潜没有直接返回城南府邸,而是前往西市的酒肆,他把马车交付酒肆的马奴,掷给几个赏钱,吩咐洗刷干净。   马车安排了,人则泡在浴池中,从头到脚清洗。   酒肆提供的服务齐全,本就是声色场所,自然也有能躺能卧的房间。   越潜穿着一件衬袍,坐在食案前用餐,同屋中还有一名酒姬。屋内的食案上有酒食,屋中有床柜,一切收拾得舒适,像正经人家的房间。   “吉士只是要妾烘衣物吗?”酒姬抬头,看向身后人。   炉上罩着竹笼,竹笼上搭着越潜的一件锦袍,袍子已经拧过水,烤了好一会火。   酒姬将竹筐上的锦袍翻上一面,继续烘烤,她心中疑惑,这名酒客到底什么来头,衣物极为华贵。   “吉士第一次到这儿饮酒吧,看着面生。”酒姬对这名酒客感到好奇,不知不觉话就多起来。   “不是。”越潜将手中的一杯酒饮尽,又倒上一杯。   他以往到酒肆饮酒,从没叫过酒姬,这次是为了有个地儿,有人帮忙烘衣服,才喊来酒姬。   烘烤衣服是个缓慢的过程,当越潜从食案前起身,过去炉边检查锦袍,锦袍只是表层看着干燥,伸手一摸仍带有水分。   越潜将锦袍穿上,准备离开酒肆。   酒姬见他急着走,袍子都还没干,打趣:“吉士家中应该有妻,夫妻恩爱。”   妻子?   公子灵吗?   为脑中冒出的念头而感到心悸,越潜不语,转身走了。   出酒肆时,已经是黄昏,回到府邸,天也已经黑了。   越潜走进主院,刚迈过院门,抬头就看见公子灵站在二楼窗前,正在注视他。   看那样子,是在等他,也不知在二楼站了多久。   两人一个站在高处,一个站在低地,相隔不远,却似乎很遥远。越潜对公子灵点了下头,像似在说:我回来了。   他去浍水畔送行樊鱼和其余苑囿越奴,这件事公子灵知道。   夜深,越潜仍睁着眼睛,没有睡意,心事重重。   一个姿势躺太久,身子一侧有些发麻,越潜换一条胳膊搂昭灵,不大的动作,带醒刚睡下的昭灵。   睁开眼睛,见到越潜正在搂抱他,昭灵问:“你一直醒着?”   越潜卧下,面向朝昭灵,他应道:“嗯。”   一双温暖的手从被中伸出,摸向越潜的脸庞,昭灵凑上唇,很温柔的吻,像似在安抚。   越潜没有回吻,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是将昭灵揽抱,低语:“夜已三更。”   再折腾一番,天就亮了,不想累着怀里人。   两人交颈相拥,昭灵低语:“你闭眼。”   越潜听话,闭上眼睛。   昭灵贴着越潜耳朵,如催眠般呢喃:“睡吧。”   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越潜闭上眼睛,感觉整个人静下心来,渐渐睡意袭来,精神得以松懈,不知不觉间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太子你猜的都对!   ——   感谢在2021-07-10 16:13:18~2021-07-11 23:4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知道取啥昵称 4个;旖旎 2个;血浆、琴古、马甲、小秋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芣苡、苗苗pan、cicicause 10瓶;血浆 6瓶;露西法儿、没头脑和不高兴 5瓶;路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梧桐花凋零, 落在窗棂上,枝头结出不少梧桐果子,两只贪吃的麻雀在枝叶间飞来飞去, 大快朵颐。   天刚亮,主院寂静,主人还没起床, 也不见进院打扫的仆人,只有两只不安分的麻雀, 发出清脆而欢愉的鸟叫声。   越潜起床,坐在床边穿衣, 他几次抬头看眼床上的人,对方仍在睡梦中。   每日清早,从公子灵的寝室里醒来, 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 要是醒来时,见不到卧在身边的公子灵, 反倒会不习惯。   系好衣袍, 将长发随手束起,刚要穿鞋, 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声响,是家宰的声音,像似在阻止什么人闯入主院。   “卫卿快站住!卫卿!”   “哎呀卫卿, 即便太子有急事要卫卿传达,卫卿也不能如此冒失!”   外头,家宰气呼呼追赶闯入者,他的喊叫声很响亮,像似有意提醒主院居住的人。   昭灵醒来, 睡眼惺忪看见坐在床边穿鞋的越潜,他听见了家宰的喊声,对越潜叮嘱:“是卫平。”   卫平是太子的门客。   越潜只是点了下头,他也听见家宰的喊声,知道闯入者是谁,丝毫不慌张,看样子也没打算躲避。   外头的声音越来越近,卫平长驱直入,而家宰显然没能拦住他。   不慌不忙穿戴整齐,越潜打开寝室的房门,他步下门阶,此时一个又瘦又高的男子已经来到公子灵的居室前。   两人四目相视,卫平瞪圆了眼睛,越潜的反应十分冷淡。   家宰终于追上来,见到越潜在场,他既焦虑又慌乱,急得脸色灰败。   身为家宰,他隐隐猜测到主院里发生的事情,从来不敢来确认,也不想知道。   如今倒好,让太子的门客撞见了!   卫平不理睬家宰,他径自上前,目光在越潜身上逡巡,作揖:“越侍,灵公子醒来了吗?”   越潜面色不变,从容道:“不知卫谋士冒冒失失闯进来,找公子有什么事?”   两人之前因为《逸越书》有过一面之缘,互相算是认识。   卫平道:“太子有令,命我亲口转告公子灵,事情紧急,不能耽误。”   看来事情确实紧急,不过他胆敢闯入主院,肯定也是太子授意。   昭灵在屋中听得见外头的交谈,他淡然道:“越潜,传他进来。”   很快,卫平进入寝室,隔着床帷,跪地禀报: “昨夜,数名士兵声称奉申少宰的命令,闯进客馆将岱国公子姜祁逮捕,一并被带走的还有岱国的两名使臣!”   昭灵有些意外,但不觉得吃惊,他回道:“知道了。”   传完口信,卫平很快离去。   申少宰的职务本该是和睦友邦,却干起逮捕盟国公子与使臣的荒诞事。眼下,出使岱国的融国左使还未归国,岱王是否已投向维国,并与维国结盟,也只是传言。   这个传言,极可能就是维国故意派人散播,目的就是离间融岱两国。国君年老,渐渐失去了判断力,申少宰能力不足,又总想树立威望,当得是一根搅屎棍。   昭灵早就没了睡意,起身更衣,侍女围绕着他忙碌,越潜为他取来玉组佩,发冠。   穿上礼服,昭灵坐上马车,他要去面见国君,眼下能救下岱国公子姜祁的人,恐怕只有他了。   昭灵此时顾不上个人私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说他和太子关系如此亲密,太子早就怀疑他与越潜的关系。   马车在路上行驶,昭灵看向驾车的人,他的背影静穆如山,丝毫没有因为卫平闯入主院的事而感到不安。   越潜磊落坦荡,甚至不肯藏匿,不惧死,也不贪生,他可曾害怕过什么吗?   马车匆匆前行,抵达宫门外,昭灵下车,进入王宫。   越潜在高大的宫墙外等候,如同以往那般,他清楚融国正在发生的这些大大小小的事,他压根不在乎融国怎样,岱国公子姜祁怎样。   他仅在乎这个形色匆匆,步入宫门消失不见的公子灵。   太阳毒辣,越潜站在屋檐下,急切等待昭灵,一早上他看到数辆使臣的马车从身旁驰骋而过,其他路过的官员也是交头接耳,神色紧张。   仿佛能看见在朝堂上与佞臣理据力争的公子灵,他年纪不大,因为上次逐客令的事而享有声誉,连申少宰也得敬他几分。   公子灵的品行很好,几乎无可摘指——除去他的寝室里卧着男子这件见不得光的事外。   越潜腰间的宝剑在阳光下闪烁耀眼,衣袍华美,昂藏七尺的身形很惹眼,偶有过路人朝他身上投来目光。   他抱胸站着,心里倒还冷静,周边嘈杂,身边是络绎不绝的车与人。   午时,终于见到公子灵,他身边紧随数人,越潜认得这些人中,除去岱国公子姜祁外,还有守藏史景仲延父子与及太子的门客卫平。   姜祁模样狼狈,被卫平搀着走,他脸上有淤青,像似被粗鲁对待过   “多亏诸位挺身相救,否则我姜祁此时还在狱中,请受我一拜!”他激动地要屈膝叩谢,被众人连忙阻拦。   堂堂的岱国公子,仅因国家弱小,不得不到别国当人质,并因为不实的传言而遭到关押。   景仲延安抚:“边界战火纷纷,岱国派出的使臣多半是被维国扣押,音讯无法传达。姜公子莫要恐慌,先在灵公子府上借住几日,安心养伤。”   姜祁感激流涕,再次感谢众人搭救。   一番寒暄过后,姜祁乘坐上昭灵的马车,与昭灵同乘。他心里唏嘘不已。有公子灵庇护他,总算是逃过一劫。   **   楼上烛火映窗,数个人影坐在一起交谈,声音嘈嘈切切,里头有公子灵,姜祁,有太子的宾客卫平,还有上将军桓伯宴。   越潜站在门后,听候差遣,他不是参与者,偶尔朝灯火通明的屋内投去一眼。屋中人讨论的话语,都在越潜耳中,他虽然没不参与,如同参与。   夜深,数名女婢过来将屋中的木案、酒食撤去,卫平起身离去,越潜将他送出院门。   距离卫平撞见越潜与公子灵的私密事,也不过是一天,卫平感到很惊讶,当事人如此从容淡定。   将卫平送上车,越潜转身回主院,他穿过一道道院门,侍女、厮役不停从他身边走过,见到他都会停下行礼。   他心中有牵挂,脚步匆匆,没有停留。   在府中的奴仆眼中,他的身份几乎等于主人。   回到主院,姜祁已经从楼上下来,侍女执灯,领他前往主院的西屋。昭灵与桓伯宴换了个地方交谈,两人待在书房,身边没有其他人。   桓伯宴是桓司马之孙,他的家族手中握有兵权,此人一向和昭灵的政见相左,但双方关系看着还行。   两人映窗的身影挨得很近,从身影看,桓伯宴一直握住昭灵的一只手,与他亲密交谈。   周身昏暗,越潜立在石阶下,面朝书房,像庭院里的一根劲竹。   在屋中的昭灵见到窗外的身影,仅凭身影就知道是谁,昭灵想从桓伯宴那儿拿回手,不想这名武夫说得兴起,抓得更紧。   书房中,时而传出桓伯宴爽朗的笑语声,他显然已经被昭灵说服,能听出他话语里带着钦佩之情。   过了许久,桓伯宴站起身,昭灵送行,两人一起走出书房。   桓伯宴作揖,收起以往张扬的性子,谦和道:“我遭人蒙蔽,险些误了大事,多亏公子点明利害,伯宴感激不尽。今日在朝堂上言语顶撞公子,现在想来,真是惭愧难当,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他出身武将世家,性情急躁,不过看来也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我知道伯宴对国家忠心耿耿,才会跟我在朝堂上发生争执,伯宴不必自责。”昭灵回礼,已经将人送到门阶下。   桓伯宴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拉着昭灵的手,他将手腕松开,歉声道:“失礼了。”他的力气不小,在昭灵的手腕留有一处明显的握痕。   昭灵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亲自将桓伯宴送到院外。   越潜走在前,提着灯火照路,昭灵和桓伯宴走在后,一向鲁莽,不讲究礼仪的桓伯宴,这一路上的言谈举止都像个彬彬有礼的君子。   送走桓伯宴,主仆两人回到主院,主院终于寂静,恢复平日静谧的氛围。   昭灵又倦又乏,回房准备入睡,他站在床旁,张开手臂,由越潜帮忙脱去衣物。   玉带钩和玉组佩先被取下,而后是解开衣袍的衣带,拉开衣摆,袖子从手臂上脱落,长袍落地。   越潜拉起昭灵的手臂,正是先前桓伯宴握住的那只手,他抚摸手腕,手腕上早已经不见握痕。   越潜帮昭灵脱至最贴身的一层衣物,他放下昭灵的头发,而后将对方抱起,放回床上。   背部已经挨着床,昭灵搂越潜脖子的双臂松开,被对方轻轻放平身子。   一个躺下,一个坐在床边,相视无言,心知肚明,西间有客,他们最好分开睡。   侍女燎香,放下床帏。   越潜转身离去。   仰躺在侧屋的床上,越潜怀中空荡,缺少一人,他从没想过,他与公子灵这种关系算什么?   这种关系,又能维系多久。   **   姜祁背着手,在庭院里踱步,他愁眉不展,丝毫没有闲庭信步的心情。越潜看他在庭院里来来回回地走,再次走到自己跟前来,越潜问他:“姜公子要是不嫌弃,与某下盘棋?”   看他终日关在主院,显然很无聊。   没留意庭院里还有人在,听到声音,姜祁才抬起头,见是越潜,讷讷道:“好好。”   越潜将棋盘和棋盒搬到梧桐树下,树荫之下,他与姜祁对弈。   以前对待低于自己身份的人,姜祁总是显得很傲慢,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日在融国的磨难,使得他态度随和。   姜祁的棋艺不错,越潜更上一层,而且越潜不让棋。   一局下完,姜祁输了,他感到不可思议,抬头打量对弈的人。   以前就觉得越侍一表人才,此时越看越觉得英气逼人,身上有一份不符合侍从身份的气概。   重来一局,姜祁先手,他落下一子,问道:“越侍与灵公子下棋,输赢如何?”   越潜如实道:“输多赢少。”   姜祁点头,和昭灵下棋,他也总是下输。   棋子一颗颗落在棋盘上,有红有绿,红的是玛瑙,绿的是绿松石,就连棋盘也使用金银错的工艺,造价不菲。   这幅棋盘,这些棋子,平日就是公子灵在使用。   才下二十几手,姜祁已经感到吃力,阻挡不住越潜的攻势,他意识到这人别看是侍从,性格很强势。   姜祁道:“我常与太子的门客下棋,棋力虽排不上号,也不算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越侍除去能下棋,应该还有其他绝技吧。”   后面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在主院住下这几日,姜祁知道这偌大的主院里,平日除去住着公子灵和侍女外,就只有越潜一人。   本该住美姬的侧屋,住着一名侍从,说是贴身侍从,这未免也太贴身了。   话音刚落,越潜落下一子,这一子使姜祁左下角的棋子顿时处于危险境地。   姜祁一懵,顾不上揶揄,专注看着棋盘,思考轮到自己了,这一手该往哪下。   稍作思索,姜祁落子。   越潜紧随着落子,反应很快,思路敏捷。   再次轮到姜祁,但他心思确实没在棋上,他目光不时在越潜身上逡巡。关于越侍,姜祁听过一些传闻,譬如有传闻说他是云越王之子。   是真是假,姜祁难以分辨,要说像吧,云越王之子又怎么会当融国公子的侍从;要说不像吧,他的仪貌不凡,显然不是普通的越奴。   “越侍,想过如何报答灵公子的知遇之恩吗?”姜祁执住一颗棋子,迟迟没落下,他在注视越潜。   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越潜反问:“姜公子呢?”   若不是公子灵搭救,姜祁此时应该还在阴暗,潮湿的牢中。   “我要是安然度过此劫,平安返回岱国,必要使岱国与融国歃血为盟,成兄弟之国,世世亲好!” 姜祁神情毅然,言语发自肺腑。   融国国君年老,早晚会归西,日后太子登上王位,公子灵身居要职,岱国和融国的交情必然能延续下去。   姜祁反问:“越侍呢?”   如何报答公子灵?   越潜一次又一次救昭灵,不过是出于本能。他从没想到报答,想到的是保护。   梧桐树上的花已到凋谢的时节,一阵大风刮过,纷纷落在棋盘上,姜祁轻轻一扫,幽幽道:“越侍要是真心感激灵公子的恩情,就应该离开灵公子。”   在主院居住的这几日,姜祁不是瞎子,看得出来越潜与昭灵的关系暧昧,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所以也不感到惊讶。   日后会有一天,太子登上融国王位,昭灵担任要职,甚至按融国的传统,他是太子最亲好的同母弟,会担任令尹(国相)。   而越潜,就是一块绊脚石。   要是叫天下人知道昭灵宠爱侍从,宠到床上去,昭灵还怎么总百揆领百官。   风拂过衣袖,越潜仰头看上方如伞的梧桐树,有只鸟儿叽叽喳喳叫着,是只胖麻雀。   身为外人,姜祁能考虑到的,当事人老早就有过思考。   姜祁下棋最喜欢用攻心战术,还以为能搅乱对方的心思,不想两盘棋都输了。第二盘棋输得更惨,棋盘上的二十余子皆没有活路,被越潜屠龙。   “哎呀,我光顾着闲聊,连连失误。”姜祁站起身,宽大的袖子似无意似有意从棋盘上扫过,把棋盘上的棋子搅乱。   他正耍无赖,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灵公子穿着朝服出现在庭院里。   他衣冠博带,正看向梧桐树下对弈的两人,也不知道他几时回来,适才的对话,他是否都听见了。   出使岱国的融国左使,今早终于抵达融国都城,他携带回岱王的盟书,证明岱国始终忠于融国,绝无投向的维国心思。   融国与岱国关系恢复如初,姜祁着实舒了一口气,他又能得到融王的礼遇,又能自由地在寅都四处溜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1 23:41:01~2021-07-14 15:5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旖旎 2个;叫啥好呢、琴古、狼行拂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嗷喵 16瓶;佛系看文、徽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阳光刺眼, 大太阳烘烤着路面,路面空荡,远处可见宫门的守卫穿的甲胄泛光, 即便天气炎热,却还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越潜站在檐下,耳旁是御夫们零零碎碎的交谈声, 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抽抽噎噎的女子哭声。   早上送昭灵前来宫门, 路过城南那一排官员府邸,曾见士兵从典令家中押出数名越仆。   被五花大绑的越仆要么面无表情, 对自身遭遇的事显得麻木,要么掩面哭泣,悲戚不已。   此时, 抽抽噎噎的哭声消匿了, 脚步声纷至沓来,官员下朝, 陆续从宫门出来。   两名官员边走边聊, 年轻官员情绪激动,囔囔:“凭什么就他家的越仆可以免去流刑!国君的命令, 身为公子不仅不能表率,还公然违抗。都说灵公子有贤才,我看天下人是被蒙蔽了眼睛。”   “嘘。”年长官员使了个眼神, 他瞅见不远处站着灵公子的越人御夫。   年轻官员不予理会,提高声调:“你堂堂大夫,难道还怕一个越奴?”   遭到对方指责,年长官员索性不管,摇了摇头, 拂袖离去。   越潜面上看不出有丝毫情绪起伏,即便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眼中并没有这帮融国官员,只是在人群中寻找一个身影。   昭灵的身影很快出现,他与守藏史景仲延走在一起,两人低声交谈。   来到马车旁,景仲延和昭灵话别,他抬头看了越潜一眼,露出忧虑之色。   景仲延登车,马车缓缓离去,车帘子始终没放下,他注视路边的公子灵和越潜,心里不免唏嘘。   国君执意将住在都城的越人奴仆流放孟阳城,这事景仲延持反对态度,认为绝大部分越仆无过错,无罪流放实在残酷,奈何劝说不了国君。   国君的命令已经下达两日,第一批被流放的越人也已经上路。   在达官贵人府中服务的越人奴仆,有的满足贵族的口腹之欲,有的满足声色需求,均被视作腐化权贵的有罪之人。   年轻力壮的越人会安排去紫铜山采矿,冶炼场干苦役;老弱妇孺则有其他用途,可以在作坊里从事鞣革,或者为士兵织布制衣。   昭灵登上马车,他坐进车厢,看越潜放下车后门的帘子,遮挡炎热的阳光,也挡住外面的纷扰。   帘子仔细放好,越潜绕过车身,到车前驾车。   马车稳稳行进,车厢阴凉舒适,昭灵靠车厢坐着,他有些倦乏,闭起眼睛,听着车轮骨碌转动的声音。   “公子,属下是越人,去与留皆听从融国国君安排。”   越潜的声音隔着车帘传递,言语中没有情感色彩,就事论事。   昭灵睁开眼睛,眉头紧皱,他哗啦啦掀开车帘子,看向执辔的越潜,声音清晰,一字字说道:“你是我的人,去与留,我说了算。”   昭灵有能力保下越潜。   不说越潜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占着理,就是不占理,哪个士兵敢上他府邸,当着他的面将越潜押走。   相处日久,关系又极为亲密,昭灵已经能看穿越潜内心的想法,即便他寡言,很少流露情感。   昭灵说道:“越潜,类似的话,我不想再听第二遍。”   你觉得自己应该在被流放的越人里头,你怜悯你的族人,我能理解。我身为融国公子,强大有权势,你便不牵挂吗。   越潜握紧辔绳,应道:“是。”   你是我的人,这话对越潜而言似曾相识。   当初被公子灵从简牍作坊里救出,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一转眼,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驾驭马车的越潜,没有回头去看坐在身后的融国公子,不必回头,他的样貌铭记在心,他的一笑一颦都熟悉。   正如昭灵对越潜所言:你的去留我说了算。   一连两天,士兵从城南的官员府邸里押出不少越人厨子、舞女、厮役,但士兵从没出现在公子灵的府中。傍晚,越潜驾车出城门,他递上公凭,城门守卫放行,没有人拦阻他,也没有人逮捕他。   不知道越潜身份的人,看装束还以为他是位融国贵族,在融国都城居住两年,越潜说融语已经不带口音。   人们无法将一个穿融人服饰,说一口纯正融语的越人区分出来。   如果将一个越人,一个融人剥个干干净净,让他们缄口不语,往前一站,任谁也无法区分他们的族属。   马车途径城墙根下的集市,前路被一大群人阻挡,越潜只得放慢车速,下车察看情况。   地上蹲着一个哭泣的男孩,约莫十四五岁,穿着仆役的衣服。   两名士兵粗鲁拉拽男孩,想让他站起来,男孩不肯,哭得心碎,百姓围观,议论纷纷。   “这不是老蔡家的小仆越娃子吗,常来我这儿打酒,人又勤快又乖巧。他一个小娃娃能犯什么罪?是哪个人报官,为点赏钱良心叫狗吃了!”   “就是,你们官兵凭什么抓人!”   “可怜啊,这是要给押往哪去?”   众人见男孩模样可怜,士兵态度粗暴,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指责士兵。两名士兵面有难色,急忙拉起男孩,从人堆里挤了出去。   士兵押着男孩走远,路面的人群散去,越潜驾车通行。   马车驰骋,直奔南齐里。   望见南齐里的里门时,天边正好出现火烧云,红彤彤的,像是一把火点燃树木的树梢,房屋的屋檐。   在里门下,坐着一群被绳索绑在一起的男子,有老有少,全都垂头丧气,一旁还有数名监管的士兵。   达官贵人在城郊往往有别第,这些住在别第里的越仆,显然也没能逃过流放孟阳城的命运。   越潜在奔驰的状态下勒停马车,马而仰首啸鸣,引得士兵和被缚的越仆抬头观看。   从众人之中,越潜认出一张熟悉的脸——常父。   来时担心的事,此时成真,常父正在这群被捆绑的越人里头。   常父见到越潜从马车跳下,一手握住剑柄,气势凌人,模样凶悍,忙喊他:“阿潜!”   “哗!”一声,越潜抽出腰间佩剑,剑刃锋利可鉴。   那是公子灵赠予他的宝剑,在霞光下熠熠生辉。   常父惊得大叫:“阿潜,你要做什么!快把剑放下!”   看守越人的士兵见来者不善,纷纷将长戟对向越潜,他们一时也很懵,不确定来者身份,没敢用手中的武器将对方啄击刺杀。   越潜毫无畏惧,走向由长戟组成的戟林,他缓缓接近常父,手中的长剑一直没有放下。常父在苑囿里养育过越潜,看着他长大,见眼神,举止,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臭小子这是想割开自己身上缚的绳索吗?   即便绳索割开,也改变不了什么。   执戟的士兵齐齐将长戟聚集向越潜胸口,有人喝道:“我等奉国君命令,在南齐里搜捕越奴,不管你是谁,都不得阻拦!”   戟刃扎破锦袍,血液渗出,斑斑血迹,越潜不退反进,他握紧手中剑,面上神色狠戾,他这副模样,让不知道他目的的士兵感到畏惧。   士兵后退一步,面面相觑,不过长戟仍旧顶在越潜胸口。   “阿潜!”   常父的叫声异常响亮,他得制止越潜鲁莽的举动,越潜仰起脸,那张一向没有情感的脸上,流露出悲伤。   “我为奴时,想的不过是每日有一顿饱饭,寒冬有冬衣。”   常父低头看向束缚自己双手的麻绳,继续说道:“这一年里,真是不愁吃不愁穿,该享的福也享了。”   “人嘛,总是不满足,吃饱喝足就思念故乡,想念妻儿。阔别故土也有十年了……”常父仰头望着像似被火烧红的天空,心里异常平静,他说:“就是在梦里,也想回去看看。”   在南齐里躲避的这些时日,时不时提心吊胆,担心泄密,连累越潜。今日不知道是谁将他报官,不过也好,终于不必再担心,常父本就是个洒脱的人,笑道:“哪里还不埋人咧,我一把老骨头正好落叶归根。”   一同被抓的越人听到常父的话,有人小声啜泣,有人沉默无声,一脸怅然。   越潜神色黯然,眼眶微红,一言不发。   常父呵斥:“臭小子,快把公子赠你的剑放下!不枉我养你那些年,别叫我这老头子担心。”   宝剑剑格镶嵌的水晶,在霞光下闪着红色的光,越潜耳边响起公子灵授予他宝剑时,那句:从今往后,你要用它护我周全。   手臂缓缓放下,握剑的手腕力道逐渐流失,越潜的声音不大,他启唇道出两字,几不可闻:“保重。”   那日在码头送别樊鱼,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扫视这些身份卑微,无助悲伤的越人,对上常父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还有眼中的焦虑与担忧,越潜把剑刃朝下,长剑缓缓收回剑鞘。   在场的融国士兵都舒了一口气,由于不知道越潜是什么来头,单看他杀气腾腾,腰佩宝剑,衣袍极为华美,也不想与他起冲突。   目送士兵押走常父在内的一众越人离去,站在里门之下,越潜的身影一动不动,如同守门的一尊石像。   如火似血的霞光在天边消逝,夜幕降临,清冷的月色照进昏暗、死寂的庭院。   越潜坐在庭院门阶上,手臂搭在大腿,驼着背,他原本有着高大挺拔的背影,此时看来像个颓然的老头子。   他身前是空荡的院子,身后是狼藉的厨房,物品摔落一地,那是士兵闯入宅子,在厨房带走常父时留下的痕迹。   挂腊肉的架子被撞翻,水缸破裂,流了一地水,一只陶盆破裂,盆中的米散落在灶旁。   两只贪食的鸡在厨房啄米,欣喜它们发现美食,甚至忘记天黑该回鸡窝了。   饲养它们的主人已经离去,然而它们并不明白其中的联系。   就在这黑暗中,小鸡雀跃的叫声下,越潜在脑中回忆过往:幼年在云越国生活,住在云水城里,日子谈不上快活,那时年龄幼小也不知愁苦;十岁时,云水城破,他被俘虏,在祭坛下侥幸存活;   后来,他来到融国苑囿,为融国国君捕鱼,度过七年苦难的生活,那时心中充满仇恨;后来被守藏史景仲延安置在藏室里,于孤独与沉思中度过半年,戾气与仇恨渐渐消匿;   大雨倾盆,在浍水畔边,他送行苑囿奴的船远去;今日,在南齐里的里门之下,他与常父相辞。   在回忆里,越潜剔除公子灵,因为这是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也是情感最为复杂的部分。   这些年,他从未想过自己该是什么,想要什么,不过是活着而已。   渐渐的,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这孤寂与苦闷里,越潜似乎看清了自己应走的一条路。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不用太担心,就是分离,也只是暂时。   ———— 第56章   越潜合衣而眠, 早上起来,才留意到锦袍破损严重,且血迹斑斑, 虽然对疼痛感较迟钝,见到大片血迹,也无法视而不见。   脱下衣袍, 越潜察看伤口,有五六处刺伤, 这些伤口有的浅,有的较深, 不过都是皮肉伤。   经过一宿,已经止住血。   拿湿巾拭去胸口干涸的血迹,取来干净的衣物换上。   沾染血污的锦袍被折好, 放在床边, 长戟在它身上留下数处破洞,已经无法缝缀。   换的是一件布袍, 以公子灵侍从的身份而言, 布袍显得寒酸。   越潜整理衣袍,系好衣带, 他将宝剑佩戴在腰间。   居住在南齐里时,越潜生活简朴,使用的器物简陋, 他的衣箱中也只有布袍。   在南齐里留宿一夜,该回去了。   走出屋子,来到庭院,院中晾着常父的一套衣服,晾衣绳下是几只唧唧叫的小鸡。   常父在院中养鸡, 鸡窝在后院,后院还有一小块菜地。   饲养的鸡还没长大,种下的葵菜也还没长到能摘食的程度,伺候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在。   越潜驾车离开家,经过南齐里的里门,他抬头仰望高耸的里门,还有蔚蓝的天。   他忆起昨日黄昏时的情景,天边霞光似火,士兵的长戟如林,数名被缚的越人齐齐蹲坐在地上,常父在其中。   此时里门空空荡荡,唯有他一个人一辆车。   驱车离开南齐里,将里门远远抛在后头,马车驶进一片静谧的林子,越潜的身影在林中消失不见。   返回城南公子灵的府邸,刚停好马车,就听见厮役跑回院子,通报家宰的声音。家宰急急忙忙出来,焦急道:“越侍可算回来啦!”   越潜下车,询问:“我在外头留宿一夜,有什么事吗?”   “公子清早就在问越侍回来了吗,刚刚又问老奴,老奴也心急。最近外面乱哄哄,还是尽量不要出门。越侍快些进屋,和公子报平安!”家宰抓住越潜的手臂,将人往屋里带,生怕他跑了似的。   不说到处在搜捕越人,越侍可能被士兵押走,就是没有搜捕越人这回事,家宰也觉得越侍处境危险。   太子是个果断且冷酷的人,让越侍曝尸道旁,或者死得无声无息实在不是难事。   把人拽进院子,家宰放开越潜手臂,才留意到他穿着一身庶民穿的布袍,感到诧异,但也没说什么。   以往越侍总是一丝不苟,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做着不合时宜的打扮。   越潜进入主院,夏日里庭院草木葱翠,清幽寂静,他沿着石径行走,望见站在梧桐树下的一个身影,是公子灵。   树上是清雅的梧桐花,树下是身形修长,穿素雅长袍的少年。   今日不用上朝,天气又热,公子灵衣着简单轻便,头上没戴冠,看着就像是一个很普通的贵族少年。   而不是身份尊贵,高不可攀的一国公子。   他的面容如此年轻朝气,他的人生刚刚开始,往后的日子漫长。   本该去换身衣服,收拾下衣容,但此时已经没有必要,公子灵正看着他。越潜径直朝梧桐树走去,他边走边将闷热的发冠摘下,提在手上。   院风拂脸,吹去额上汗水,吹乱头发,带来丝丝凉意。   面对的是上位者,摘冠的举止显然无礼,此时却有种卸去重负般的错觉。   昭灵见越潜的身影出现,并且正朝梧桐树不慌不忙走来,他便在席子上坐下,一手搭住身旁的矮案,静静等候。   前面的人越走越近,穿过花圃,经过翠竹,他手里提着发冠,黑色的缨带下垂,头上的发髻有些乱,发丝在风中飘动,身上穿着一件在昭灵看来,十分粗陋的赭色布袍。   等人走到树下,昭灵看见他额上的汗水,还脸上的疲倦与颓态。   昭灵命令:“过来。”   如同一个顺从的侍从,越潜屈膝,单脚跪在昭灵跟前,让坐着的公子灵得以平视。昭灵伸出一只手,整理越潜鬓边的乱发,呢喃:“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头发今早肯定没有梳理,不说头发,脸也没洗,下巴还有一块污渍,看着像血。   昭灵使唤侍女:“拿条巾来。”   很快,侍女递来一条半湿的丝巾,昭灵接过丝巾,亲自擦拭越潜额上的汗水,揩去下巴那一块污渍。   动作虽然笨拙,却很细致。   越潜跪地不动,直勾勾望着昭灵,他的内心不可能没有触动。   把丝巾拿起一看,干涸的污渍洇开,那殷红的色泽显然是血液,昭灵的心不由地揪紧,丝巾被他揉成一团,握在手中。   再次抬起头来,昭灵的目光落在越潜衣领,像似看出什么端倪,命令:“把布袍脱了。”   南齐里有不少官员的别第,自然也有越仆,士兵的搜捕范围已经扩散到城郊。昨日傍晚,越潜回去南齐里探看常父,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   以前,越潜沉默时,昭灵无从得知他内心的感受,而现在不同。   而今,他们的关系极为亲密,昭灵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而越潜在他面前也比较坦诚。   越潜没动弹,心里暗暗吃惊,公子灵真是观察入微。   见他不肯听从,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昭灵着急,伸手便去拉扯对方的衣领,恼道:“我让你脱下!”   侍女察觉到氛围不对,紧张地看着他们。   昭灵揪紧衣领的手被对方握住,而后被轻轻拉开,越潜没有选择,只能脱衣,袒露身上的刺伤。   刺伤全部聚集在胸前,有深有浅,总计六处,伤口基本止血,只有一两处因为衣物摩擦,而流有少量血迹。没有上药,也没做包扎,较深的创口上能看到外翻的皮肉。   “你……”昭灵猜测他身上有伤,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伤口。   像是被数把匕首刺伤,唯一庆幸的是刺得不重,属于皮肉伤。   难怪他把锦袍更换,穿着一件布袍回来,可以想象那件锦袍已经破损,遍布血污。   两名侍女被支开,去府库取药,府邸人员众多,府中备有药物。   梧桐树下,越潜的布袍搁在矮案上,露出强健的上身,还有身上的创伤。   昭灵检查过伤口,冷静问道:“常父呢?”   他去南齐里探看常父,去时人好好的,回来带着伤,为何受伤,不难猜测。昭灵不仅知道常父曾是苑囿里的越奴,还知道他是越潜的养父。   越潜如实回道:“人已经被士兵带走。”   听到人已经被带走,昭灵其实不意外。   士兵正在城郊搜捕越人,显然也会前往南齐里,而常父没能逃过一劫。   昭灵问:“几时的事?”   越潜回:“昨日黄昏。”   他身上的伤,显然也是昨日的伤,能想象数名士兵把长戟对准越潜胸口,锋利的刃部扎穿锦袍,刺入皮肉,胸口的伤大抵是这样形成。   昭灵低头不语,在思考,在权衡。   当他抬起头,显然已经下了决心,说道:“多半被羁押在城郊码头,昨日才被押走,今早肯定还在那里。”   又低头看向自己的装束,心想:要去城南码头讨人,得换身衣服才行。   便装的公子灵有一股少年气,这份气息,以往经常被颜色沉重,庄重繁复的礼服掩去。   越潜意识到公子灵想做什么,没有应答。   见越潜没反应,昭灵不解,唤道:“越潜?”   手臂搁在大腿上,仰头看上方的花与果,穿过树叶的阳光,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越潜的声音不大:“他想回去云越。”   想回去,回去云越故地,即便是身为奴隶。   昭灵仅见过常父一面,不熟悉这个人,但他熟悉越潜。   心中怔忡不安,昭灵朝越潜投去一眼,他的双唇翕动,没有声音,欲言又止。   越潜,那你呢?   即便是以奴隶的身份,你也想回去吗?   侍女取来药具和药粉,撕白帛做布条,她们心灵手巧,很快包扎好越潜的伤。   越潜将布袍穿回身上,不大习惯在女子面前袒露上身,他拉拢衣领,系结衣带。   衣襟一掩,身上的伤口仿佛就不存在了。   午时,梧桐树下空无一人,昭灵乘坐御夫卫槐的马车,马车旁跟随着一名宫中来的寺人。   许姬夫人遣来寺人,要求儿子立即进宫,显然有什么急事。   越潜和一众仆人站在大门口送行,他不在随行的随从里边。   昭灵身穿礼服,坐在马车上,居高临下注视越潜,越潜也已经换上侍从的衣服,像其他仆人那般躬身行礼,他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昭灵从越潜身上收回目光,看向严阵以待的御夫,说道:“走。”   马车很快离开视线,匆匆上路。   这段时日很不太平,昭灵要操心的事不少,因为反对流放越人,且违抗国君命令,他没少被人中伤。   在昭灵看来,个人私事比不上国君流放都城的越人一事重要;和流放越人相比,维国和融国的战事更令人在意;与两国的战事相比,太子和申姬派系的斗争更是迫在眉睫。   经常跟随在昭灵身边,他的一举一动,越潜了如指掌。   正因为看得如此明白,所以如此决绝。   夜晚,昭灵风尘仆仆从外头返回,主人的马车停靠院门,府邸立即传出一阵阵声响,前院原本熄灭的灯火再次亮起。   越潜脱去衣物,刚卧下床,就听到外面的声响,他猜测是公子灵回来了。   已经是巳时,府邸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下,又因为主人归来纷纷醒来,邻院话语声不断。   过了好一会儿,外头才稍稍平静,主院传来脚步声,是举灯照明的随从,还有回屋的公子灵。   越潜的寝室昏暗,他躺在床上,辨认脚步声,也看见窗外的一团火光,朝着公子灵的居室移动。   已经是深夜,很少见到公子灵这么晚回府。   窗外的火光消匿,脚步声也随着消失,主院又恢复寂静,渐渐,连别院也陷入沉寂。   越潜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夏夜,庭院的蝉声鸣叫不止,听着蝉鸣,怕是要睁着眼睛,一夜到天明。   静心听蝉鸣,在蝉叫声中,似乎还有沙沙的声音,有些距离,听得不真切,像似风吹动地面枯叶的声音。   仔细听辨,那不是风声,而是脚步声。   当分辨出是谁的脚步声时,越潜立即从床上坐起,大为吃惊。   脚步声已经来到侧屋,越潜入住的房间外头,一门之隔,他无声无息站在门外。   昭灵穿着轻薄而宽松的长袍,行走在曲径上,他面朝的方向,正是越侍住的侧屋。   夜风吹拂衣袍,吹动他披散的长发,他身影修长而飘逸。   这是件离谱的事情,三更半夜,府邸的主人穿过庭院,来到侍从居住的侧屋。   伫立在越潜门外,昭灵没有上前扣门,也没有转身离去。   身为融国公子,昭灵自有一份身份赋予的矜傲。   夜风冰凉,吹得人凉飕飕的,越潜显然已经睡下,房间漆黑,没有丁点声响。昭灵转过身,打算折返回去,却就在此时,他听见房门启开的声音。   没有灯火,只模糊看到开门的一个高大身影,再熟悉不过,是越潜。   确认门外站的人是谁,越潜唤道:“公子?”   如何不吃惊,这是昭灵第一次来到越潜位于侧屋的寝室。   杵在门口,被对方看得不自在,昭灵声音清冷:“我睡不着。”   夜风吹乱他的长发和衣衫,似乎还光着脚,显然是刚从床上下来,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原来,他们都一样。   “越潜,你要么抱我进去,要么送我回去。”昭灵收揽被风吹乱的衣衫,他挑起下巴,言语轻慢。   越潜走上前,一把将对方拦腰抱起,毫不费劲,他的手劲真大。   昭灵搂着越潜脖子,心满意足将脸贴在对方的胸膛,听着嗵嗵有序的心跳声。   越潜身体很暖和,散发着热气,昭灵皮肤冰凉,夏夜风凉,夜风带走他身上的热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6 18:08:03~2021-07-18 23:5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白玉苦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富足、懒 20瓶;myst 10瓶;曛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越潜寝室的房门紧闭, 朝向庭院的窗户也都关上,屋中点着一盏小灯,灯光昏黄。   庭院里蝉声不停地叫着, 夜风吹动树叶发出萧萧声,除此之外,显然还有其他的声响。   那些声响虽然混合在风声和蝉声之间, 但不难分辨。   月光从唯一开着的窗户照入屋内,它的光极为微弱, 穿不透经纬密实的床帏。   越潜的呼吸声仍沉重,他护着昭灵的背, 缓缓将人放回床铺,动作异常温柔细腻。   昭灵的手臂紧紧搂抱对方,不肯松开。   周身散发着热气, 这份热气使得两人汗流浃背,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挨靠在一起, 不舍得分开。   昭灵搂着脖子低喃:“越潜, 你是我的。”   脸向上仰视,眼尾泛红, 发丝为汗水渗透,湿漉而凌乱,他的手牢牢攀住越潜的臂膀, 望见对方结实而有力的臂膀上,浮现出的青王纹正在渐渐消失。   昭灵仿佛无法控制自己,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   很执着,也很顽固。   越潜拉来薄被盖在身边人身上,他低着头, 迟迟才作出应答,嗓音低沉而沙哑:“是,公子。”   他知道自己不属于任何人,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他知道自己归属于昭灵。   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越潜在昭灵身侧躺下,床帏的黑影将人罩住,昭灵看不清他的脸,只得抬手抚摸对方的五官。   他的眼睛闭着,双唇抿起,一向光洁的下巴留有胡渣。   这些时日,他过得并不好。   越潜的眉眼较深,心思重,高大的身躯蕴含着力量,他刚毅而强大,唯有瞬息之间,会在昭灵面前流露出脆弱与忧郁。   双臂搂住对方,昭灵侧身贴着他身体,把头枕在胸口,缓缓闭上眼睛。他又岂会不知道越潜内心的挣扎,但他放不开手。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越潜被士兵带走,戴上脚镣,重新成为奴隶,受尽折磨,押往云越故地,终其一生再无法知晓他的生死。   越潜的手梳理昭灵的发,将他湿漉漉的发丝往耳边轻轻拨动,他虽然沉默,但很深情,昭灵感知得到。   寂静的两人,寂静的庭院,此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连屋外的蝉都已经停止鸣叫。   昭灵从倦乏中睁开眼睛,看向越潜脖子上佩戴的木质蛇形项坠,他见过它好几次,本该习以为常。   这样一件不值钱的小项坠,越潜一直佩戴,他藏得很好,总是藏匿在衣领下,不让外人知道。   这件物品,唯有脱去衣物后,才会呈现。   它是一个联系,一件道出两人过往的信物,也是越潜身为云越人,云越王之子的象征。   昭灵低语:“越潜,我问你一件事。”   “请说。”越潜的一侧身子发麻,换了个姿势,继续搂着身边人。   “除去你那些云越亲友,还有什么让你在乎吗?”昭灵的手中把玩着蛇形项坠,像似在循循善诱。   从没听过越潜说情话,哪怕一个字。   越潜的声音深沉:“有。”   昭灵问:“是什么?”   没有回答,一旦越潜肯开口,会说实话,而他不想说。   昭灵挑眉,抬眼去看他,见到深幽的眼眸,紧抿的唇。   不指望能从他口中听到想听的话,其实也无所谓,说与不说并不重要。   外头的天即将亮起,庭院里传来鸟叫声,想来是梧桐树上的住客,昭灵坐起身,整理衣容,系绑衣带。   越潜在一旁端详他,目不转睛,直到昭灵被看得不自在,瞥了他一眼。   环视四周,昭灵打量起越潜的寝室,   寝室家具齐全,使用的物品也都不差,但在昭灵看来房间显得狭小,屋中的家具不够精致,床板太硬,被褥太过朴素。   而且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平日里昭灵赐予越潜不少物品,从衣鞋冠到日常用的器物,那些东西都到哪去了?   昭灵正在疑惑,此时正好瞥见存放在角落里的两口大箱子,看来自己赠予的东西几乎都被使用,越潜将它们锁进箱子里。   还是第一次来到越潜位于侧屋的寝室,在这里缠绵一夜。   昭灵知道自己行为荒唐,不该以尊者身份拜访下人住所,更不该与他有这般惊世骇俗的关系,但那又如何呢。   昭灵赤着脚站在床边,他昨夜连鞋也没穿,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丝袍,凌晨的气温比较低,门还没打开,就能感觉到凉意。   一件夏日穿的纱袍披在昭灵身上,那是越潜的袍子,带有他的气息。   要说越潜这人木讷迟钝吧,其实他还挺细心。   昭灵收揽袍子,袍身对他而言又大又宽,不合适,只是用于避风。   越潜拉开垂放的床帏,取来照明的那盏小灯,对昭灵道:“属下送公子回去。”   两人一同走出侧屋,越潜提灯,在前照明,昭灵走在身后,他们经过书房外的那棵梧桐树,夜色正在褪去,眼前景物的轮廓逐渐清晰。   远处的门署房里,仍有灯火从窗户映出,护卫也许睡着了,门窗紧闭,没有任何声音,也不见身影。   昭灵是这座庞大府邸的主人,他不在乎谁看见,谁知道了。   灯火在风中是如此微弱,身前人的身影时隐时现,那盏灯,或说那个人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在拉长。   仿佛稍有懈怠,便会在眼前消失。   昭灵不由地感到一股慌意,他敏锐察觉到今夜不同于其他的夜晚,此时的越潜也不同于它时。   庭院很大,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来到昭灵居所时,院中忽然刮过一阵大风,熄灭越潜手中的小灯,也掀去昭灵肩上的纱袍。   那件纱袍随风落入花丛中,黑夜不便寻觅。   越潜把昭灵送至门口,寝室里灯火通明,两名侍女在里头等候着,越潜躬身道:“属下不再往前送,公子请回。”   抬步登上石阶,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看着站在低处的越潜,昭灵想下一刻,他就将转身离去,消失不见。   “越潜。”轻轻唤着,饱含情感。   越潜抬起脸,没有灯火,再看不清他的模样。   内心的被某种情绪充盈着,本该化作千言万语,却在唇边随风消逝,昭灵没说出口。   若是为了你,我可以竭尽所能。   越潜那高大的黑色身影,最终融入夜色中,昭灵伫立在檐下,他嗅到风中带来花卉的芬芳,还有清晨即将到来的气息。   躺在自己奢华的寝室里,隔着丝帐,昭灵看侍女轻轻关上通往庭院的门,他闭上眼睛。   高高的围墙,开阔的庭院,主人的居室和侍从的侧屋离得不算远,比较都在同一个院子里,却又是那么远。   远得如同天上的两颗星。   月亮正在隐匿,天边泛起鱼肚白,晨风拂过庭院的花花草草,枝叶摇摆。曾经那只凤鸟随风起舞,翻越雾蒙蒙南山,拜访浍水北岸的苑囿奴小屋,不知疲惫,满心欢喜。   窗外的梧桐树在风中簌簌响,枝头花儿早已掉落,正在孕育果实。   **   一辆四驾马车驶出东城门,前往城郊,马车跟随着众多仆人,车厢里坐着融国国君的两个儿子,七公子昭瑞和八公子昭灵。   “父王如今将我册封,赐我一块地,我而今也不是什么七公子了。”   昭瑞整整衣容,对左侧窗外的随从说道:“你们从今往后得唤我长兴君知道吗?”   封地就在一处叫长兴的小地方,好歹从今往后有一块自己的地盘,昭瑞很高兴。   昭瑞的随从齐声应道:“是,长兴君。”   弹弹身上崭新的礼服,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昭瑞笑得眯起眼睛。   “贺喜长兴君。”昭灵侧过身,笑着揖手祝贺。   昭瑞老脸一红,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连耳朵也红了,他讷讷道:“八弟就别戏弄我了。”   昭灵说道:“我真心祝贺,怎能说是戏弄。”   郊区的路不好行走,把昭瑞颠得身上肥肉一荡一荡,他扶住手,情绪忽然有些低落。   “往后要靠八弟多在父王那边美言我几句。”   离开都城去往封地,和权力中心疏远,要是有奸人在国君那里诽谤自己,昭瑞也无法申诉,距离太远。   “八弟以后肯定会留守国都,在朝中担任要职!”昭瑞合掌夸赞。   马车两侧,一边跟着昭瑞的随从,一边跟着昭灵的随从。   昭灵车窗外,就是越潜,两人在车中交谈的话,车窗外的贴身侍从,显然都能听见。   昭灵说:“七兄,你我是兄弟,我当然会护你。至于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要是能选择,我更愿意去封地生活。”   封地内自己说了算,有生杀予夺的权利,留在都城,担任要职,责任重大,离权力中心又太近,也未必是好事。   昭瑞心里感激,点点头,说道:“都城里的事,有时真让人看不透。就说我那几个越人舞姬吧,柔柔弱弱,非常温顺。硬是说她们有贰心,要拉去孟阳城干苦役,那不是要她们的命嘛。”   “可恨我懦弱无能,不敢保下她们,唉。”   昭瑞朝窗外的越潜投去一眼,同样是越人,这人还是云越王之子,不也好好待在昭灵身边。   城郊视野开阔,道旁野花开得灿烂,昭瑞的面色却有些忧郁:“八弟,我听闻申少宰在父王那儿状告你宠爱越仆,把府中的大小事务都交付越仆打理,父王很生气。你昨日匆匆进宫,父王责备你了吗?”   昭灵蹙眉,回道:“那是老早前的事了,昨日不知道怎么得传到我母亲耳中,才把我叫进宫中询问。谁家的家宰不是门客,下仆出身,他老申放任府中的家奴为非作歹,欺男霸女,却还胆敢状告我。”   “就是!那帮狗奴才在城南横行霸道,也不想想等他主子垮台后,一个个都跑不掉,太子绝不轻饶!”昭瑞义愤填膺,他身份不如昭灵尊贵,平日没少受申家的气。   马车经过一条桥,远远看着,能看见一面湖。   昭瑞掀起车帘,手指着湖边,湖光潋滟,风景秀美,他羡慕道:“八弟,太子的新别第就在那儿吗?”   昭灵应道:“就在那儿。”   “我何德何能,让太子设宴为我送行。八弟,你们真是我的好兄弟。”昭瑞张臂,熊抱昭灵。   打小昭瑞在一众公子中最不受宠,难免遭人冷落,太子昭禖和昭灵一直待他亲好,心中感激。   马车继续往前行进,来到湖畔一栋豪宅,此时已经是黄昏,远远就见到宅院外仆从忙碌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我终于更上了,捂脸。后面会加快更新速度。感谢在2021-07-18 23:56:02~2021-07-21 11:2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琴古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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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看太子和昭灵,他们还在阑干旁交谈,太子询问昭灵府上的一些事情,问得很细。昭瑞不便参与,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他喊道:“兄长,八弟,我先下楼去,你们别待太久,这天就快黑了。”   太子和昭灵一起朝昭瑞点了下头,昭瑞欢欢喜喜跑下楼。   听到噔噔噔下楼梯的声音,知道昭瑞已经远去,太子的视线投向湖畔,湖畔有两三个踱步的人影,其中一人身姿笔挺,太子认得是越潜。   昭灵陈述:“家宰为人正直忠厚,我叫他办事,从来不用叮嘱,总能办好。而今还需招纳几名门客,其他人手都还充足。”   他顺着太子的视线望去,也看到在湖畔走动的越潜。   以往总是避免让越潜出现在太子的视线里,而今太子已经知道他和越潜的关系,躲避毫无意义。   “阿灵,我听闻你府上的美姬尽数住在西院,主院不住美姬,反倒住了一名越仆,可有此事?”太子把手搭在栏杆上,目光盯着越潜的身影,那身影离得远,看不清眉目。   太子记忆力很好,而越潜留给他的印象比较深刻。   昭灵像似早有准备,很快交代:“这件事属实。”   背起一只手,太子的手拳头握起又松开,他在思索。太子从来没有责备过昭灵,兄弟俩岁数相差大,打小太子就宠着这个唯一的同母弟。   太子沈吟道:“这般说来,其他的事情也属实?”   这其他的事情,到底指哪件事,昭灵心知肚明。   没有遮掩,也没必要,昭灵很直率:“若是属实,兄长打算杀了他吗?”   太子冷冷道:“是有此意。”   要是把越潜宰了,就能解决这件事,太子早就这么做。   昭灵立即回道:“不许。”   主院的灯火通明,宴席已经设置好,湖畔不见越潜的身影,身为客人的随从,厨房同样准备了他们的酒食。   太子知道他不肯,语重心长:“阿灵,我不希望长陵君的故事出现在你身上。”   长陵君是许国人,他本是许惠王的弟弟,被封为长陵君。长陵君不近女色,独独宠爱门客魏况,将手中的权力交付魏况。后来敌军攻打许国,许国连连败退,魏况竟劫持长陵君,将长陵城献给敌国,卖主谋求高官厚禄。   昭灵确实听说过长陵君的故事,他沉默片刻,回道:“兄长,我知道越潜为人,他必不是魏况,而我也不会成为长陵君。他屡次救我性命,对我有恩,应该得到宽宥。”   “至于我与他同寝,当然是我命令他,难道他还能来胁迫我?”昭灵很坦荡,敢作敢为。   出生在王室,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没看过没听过,各国的王族生活奢靡混乱,简直不堪入目,相比之下,喜好男色实在算不上稀罕事。   “最后一批越人会在月底运往孟阳城,他要么死,要么流放,离开寅都。”太子不打算跟昭灵辩论,只是阐明事实。   听见太子强调越潜只有两样选择,昭灵摇了摇头,说道:“兄长宠爱棠姬,棠姬卧病在床,兄长衣不解带,亲自端药喂食,兄长爱她吗?我爱越潜,不亚于兄长爱棠姬。”   “如果要兄长杀掉棠姬,或者将她驱逐,避免联姻的诸侯王之女生嫉,兄长肯吗?”昭灵声情并茂,每一字都发自肺腑。   特殊的身份,使他们经常要面临取舍,不能感情用事;可除去身份外,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太子心中忧虑,他不能理解男子间的情爱,但此时,他明白昭灵用情之深。   天黑后,主院传来歌舞丝乐声,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太子的宴席上,不仅有昭灵和昭瑞两名公子,还有其他的宾客。   前院同样设有酒席,招待客人的随从,食物充足,而且相当丰盛。   一众随从吃得满面油光,笑语声不断。   越潜坐在角落里喝酒,起先是独酌,一杯接一杯,也不知道他饮下多少,后来,不时还有人过来敬酒,越潜来者不拒,和人畅饮。   坐在同案的御夫卫槐劝他:“越侍别光饮酒,明早起不来要误事。”   今夜会宿在太子的别第,明早公子灵就会回城,越潜身为贴身侍从,平日里饮酒都很节制。   “小酌几杯没事。”越潜不听劝,轻扣食案,提醒女婢倒酒。   以往越潜做事有条理,从不贪杯,今日怎么换了个人似的。   看他放浪形骸,不听劝告,卫槐心想:还说没事,这明显醉了。   夜深,主院的歌舞声早已经停歇,留下过夜的客人,由侍女举灯照明,将人送至客房。   别院的酒宴也正要结束,随从纷纷离席,留下一地狼藉,数名仆人正在收拾。   越潜摇摇晃晃站起身,询问别第的仆人厕间在哪里,仆人往别院的角落里一指。   别第的过道都有灯火照明,找一处厕间不难。   越潜穿过一道院门,在这院中的西角落里,看见厕间,他进去侧间方便,出来后净手。   洗好手,越潜抬起头,打量四周。   他酒量佳,有六七分醉意,脑子却还清醒。   越潜没有返回前院,反而朝隔壁西院的方向走去。主院的宴席早已经结束,陆续有乐师,侍女返回西院入宿。   越潜闯进西院,夜晚没人留意到他,他靠墙站着,身边灯火阑珊。   一名乐师从越潜身旁经过,行色匆匆,没有察觉,越潜身处昏暗之中,人们不仔细看也看不见角落里有人。   仰头望见天上的月亮,越潜发现今晚的月亮如眉似弓,已经到月底,再过几天,又是新的一月。   月亮循环往复,从月缺到月圆,再由月圆至月缺。   可惜人与人之间的分与合,不像月亮有圆必有缺,有缺必有圆,人与人之间的分别,往往再难以相见。   夜风吹去越潜身上的酒气,使得他的脑子分外清醒,他自嘲地想,也许应该再多灌些酒。   怎耐想喝醉时,却反而喝不醉。   耳边传来趵趵的脚步声,是一个女婢执灯护送一名美姬,两人正要进入西院。   越潜所在的位置离院门不算远,他腿长,就四五步距离。   女婢年幼,美姬娇美似花,衣物华丽,她们快走向院门时,倏然见到一个大汉的身影出现,美姬连忙往后倒退,女婢惊慌问道:“你是谁?”   越潜身子往两人中间一插,当即将美姬拦下,他个头高大,模样凶悍,女婢发出一声尖叫,扔下灯笼跑开,跑往人多的前院呼人:“快来人啊,有贼!”   美姬见被挡住去路,惶恐道:“你要做什么?”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歹徒”按在墙上,同时闻到男子身上的酒味。   越潜道:“别动。”   美姬不敢动弹,起先以为是烂醉的酒徒,此时看清对方的脸,一双眼睛很亮,这人没有醉。   从女婢发出第一声喊叫开始,前院就有声音回应,美姬知道立即就会有人赶来搭救。   但她仍很紧张,不排除是遇见太子仇家派出的死士,这人该不是刺杀太子未遂,想要劫持自己?   “抱歉。”   很低沉的声音,几不可闻。   美姬瞪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与此同时,十余名男子从前院涌来,他们瞥见美姬被名高大男子制服,二话不说,就朝“歹徒”扑来。   越潜撂倒最先赶来的第一个人,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的反应敏捷,身形矫健。   “一起上,快擒住他!”不知是谁喊了一嗓。   众人一拥而上,有的人抱腰,有的人拽大腿,拉手臂,终于将越潜制服在地。   其实到此时,越潜几乎没有再做反抗。   “哪来的贼人?也敢到太子府上撒野!”   一名护卫抓住越潜发髻,将他的头抬起,举火去照亮。   当即有人认出,惊诧道:“是公子灵的侍从。”   “这是醉迷糊了?”   “多半是醉了吧?”   众人正七嘴八舌,突然传来一声不怒自威的声音:“怎么回事?”   来人正是太子,不知道是谁反应这么迅速,跑去主院通报太子。   众人连忙下跪,一名家宰装扮的男子上前陈述事情经过。   女婢受到了惊吓,抱住美姬哭泣,美姬拍了拍女婢的肩膀,她此时很冷静,只是心里感到疑惑。   太子大致了解过程,这才去察看被护卫制服的“歹徒”,见是越潜,太子感到吃惊,随后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靠向越潜,冷语:“你这是自寻死路。”   被一帮人粗鲁制服,越潜嘴角有血,脸上也有抓伤,但他的眼神坚毅,有份决绝的意味。   太子瞧出来了,有些惊讶,不过也仅此而已。   你想借我之手,达到回去云越故地的目的,是吗?   也好。   “都不许声张,把人押到院外。”太子对身边人下达命令。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昭灵很了解越潜,能猜到是越潜故意为之。   ————————   感谢在2021-07-21 11:28:02~2021-07-23 11:0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玉苦瓜、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易Revive 20瓶;小蛇、别问我 10瓶;Om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院门口处, 站着四五个人。   一名随从面露惊恐,往湖畔人群聚集,燃有火把的地方投去一眼, 低声询问身边的伙伴:“真是越侍吗?”   身旁的人说:“你自个过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有人着急道:“那得赶紧通报灵公子呀。”   另有人压低声:“太子说了不许声张。”   御夫卫槐本来也站在门口,听到身边的交谈声后,他默不作声便往湖畔走去, 其他人见他过去,也壮起胆跟了过去。   他们都是昭灵的随从, 此刻因为太子震怒而惶恐不安,而且心里普遍感到惊诧, 没想到越侍是那样的人,竟会趁着酒劲闯入西院侮辱美姬。   简直不要命了,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可是太子的别第!   数支火把照亮湖畔, 湖面泛着令人不安的红色,围簇在一起的人们大多神色紧张, 静默地旁观太子处置犯事的人。   平日里太子就是个威严的人, 下人面对他无不是诚惶诚恐,都老老实实干活, 规规矩矩做事。   此刻,众人看向树下被绑住的男子,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人群正中是太子, 火光也聚集在他身边,他抬头打量树上绑的人,对左右说:“将他的衣物除去。”   立即有两人上去割开越潜身上的衣物,冰冷的刀背贴着肌肤划动,衣物发出裂帛般的声音, 很快,越潜上身的衣物尽数被除去。   有一人高举火把,火光照在越潜身上,映着他的脸,他面上没有任何恐惧之情,异常冷静,目光俯视太子,那眸光带有冷意。   可谓桀骜不驯。   越潜身强体壮,尤其剥去上衣后,露出胸臂结实的肌肉,更显得强悍,刚毅。   太子命令家宰:“取马鞭来。”   很快,马鞭被递上来,由家宰亲自交到太子手中。   执住马鞭,太子上前,走至越潜跟前停下,压低声:“正想寻个空闲,好好教训你,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   话音刚落,太子突然用鞭柄击向越潜的腹部,力道很大,疼得越潜咬牙。   太子举起马鞭,看视一眼,犀角制作的马鞭握柄,坚硬如石,冷冷说道:“我的人,你也敢碰。”   在众人听来,以为太子说的就是美姬。   大概只有越潜知道这句话的弦外之音,还包括昭灵,太子宝贝的弟弟。   越潜露出痛苦的表情,那表情一闪而过,眼神又冷又傲,双唇翕动,挤出一句话:“我不过是个奴人,太子真以为是我主动。”   嘴角竟还有丝笑意,很张狂。   身为云越王之子,他对融国当然有恨,尤其面对融国未来的国君时,这份恨意,越潜没有遮掩。   角质的马鞭柄再次猛击越潜腹部,比上次更狠,越潜发出一声疼极的闷叫,顿时说不出话。   太子退后一步,背向离去,他把马鞭掷给身旁的一名护卫,命令:“抽他二十鞭。”   若是体弱者,二十鞭就能将人活活打死,而像越潜这样年轻体壮者,也得被打去半条命。   护卫领命,立即脱去碍事的甲胄,手握马鞭,缓缓走向越潜。   受刑人有着强健的体魄,执鞭的护卫更是高大壮硕,挥鞭的手臂聚集力量,他甩出第一鞭,发出令人瑟抖的鞭击声,瞬间在越潜身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胸口皮开肉绽。   随后是第二鞭,第三鞭……   太子远远站着,冷漠旁观,神色阴鸷,也不知道是这鞭打的血腥场面,还是太子的模样更令他的身边的人感到可怕。   越潜眼神坚毅,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身上的鞭痕纵横交错,血液沿着腹部流动,染红裤子,滴落在地。   “啪!”   鞭子飞起,再一次狠狠抽打在人体上。   那是响亮而令人痛苦发颤的声音,在场的不少人都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数名公子灵的随从更是双腿发软,恨不得捂上眼睛。   人群的后头,两名昭灵随从偷偷耳语,一人心急如焚说:“怎么办?再这么打下去,人就没了。”   另一人同样焦急,说道:“得想法通知公子。”   “嘘。”卫槐警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看见一个圆滚的身影钻出人群,神色惊恐,悄悄往外头走,那人是七公子昭瑞,看他走的方向正是别第,肯定是要给灵公子通风报信。   七公子昭瑞平日里没什么存在感,就连卫槐也没留意他几时从主院出来,又是几时跟随到湖畔。   卫槐和另两名随从立即聚集在一起,默默挡住昭瑞离去的身影,只希望没被太子的人注意到。   照这么打,即便越潜年轻强健,二十鞭也可能会打死人。   何况,卫槐觉得事情不对劲,越侍平日里品行很好,绝不会去欺辱太子的美姬,太子怕是有什么误会。   他们身份低下,不敢忤逆太子,只得将希望寄托在七公子昭瑞身上。   家宰进主院通报太子有贼时,主院的大部分客人都在各自入宿的房间里,房门关闭,因此没有留意外头的动静。   昭瑞住的房间,正好靠近院门。   酒宴尽欢,昭瑞不知不觉喝多了酒,醉酒呕吐,需要收拾和照顾,因此他的房门开着,侍女进进出出。   昭瑞本来靠床瘫着,忽然见太子和家宰的身影从门外走过,又隐隐听见别院有嘈嘈切切的话语声,猜测是出什么事了,他立即跟上。   这一跟,便一路跟到湖畔,见到被绑起鞭打的越潜,就别说昭瑞有多震惊了。   那可怕的鞭打声,血淋漓的场面,吓得昭瑞酒也醒了,脑子也不懵了。   湖畔,执鞭的护卫抽完十鞭,停下鞭打,他扭动胳膊,稍做停顿。   还剩十鞭。   火光之下,越潜的脸上有血迹,那是鞭子抽打他时,飞溅的血液被滴甩落在脸上。他身上,脸上都是血,模样看着渗人,寻常人挨受这样的鞭打,早已经昏厥,他还清醒着,一双眼睛血红,眼眸中仍是不屈服。   被鞭打时,他没有惨叫,更不曾讨饶。   苑囿为奴七年,越潜遭受过不少磨难,确实比普通人来得坚韧,顽强。   太子背手站在一旁,脸色阴沉,他更加意识到这人不能留在昭灵身边,即便流放去孟阳城后,也决不能留他性命,以免贻害无穷。   以往小觑他了。   护卫的鞭子再次挥起,血珠从鞭上甩开,鞭子重重抽打在越潜身上,疼痛感使越潜眨动眼睛,冷汗如豆,从额上滚落。   护卫加快鞭打的速度,他似乎也想尽快结束这份苦差事,口中默数着次数。   第十三,第十四,第十五……   有液体从越潜的眼皮上滴落,分不清是血是汗,他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俯视身前的众人,此刻心里反倒有种释然感。   这几鞭,就当是他欠公子灵的。   血液从越潜脚上滴落,聚集在他脚踩的地面上,血腥的气味扑鼻。   太子皱起眉头,看向护卫挥起,即将落下的鞭子,也看见护卫身后那个被绑在树上的血人。   他心中有分寸,他可以教训越潜,但不能在昭灵面前要他性命。   适才昭瑞往外逃的仓皇身影,太子看见了,也知道他是去通报昭灵,但太子没有拦阻。   太子问道:“打了几鞭?”   护卫举起的鞭子立即放下,回身对太子禀报:“臣打了他十七鞭。”   太子问:“他讨饶了吗?”   护卫说道:“没有。”   还真是块硬骨头,这可不是普通的鞭刑,寻常人被这样身强力壮的护卫打上四五鞭,早就鬼哭狼嚎,拼命求饶。   太子启唇道:“继续。”   昭瑞奔向昭灵入宿的房间,用力砸门:“八弟!八弟!快救人呀!”宴会上,昭灵饮下不少酒,他躺在房中歇息,怕是已经睡下,昭瑞心急如焚。太子下了命令,不许声张,所以外面的事,并没传到主院其他住客的耳中,此时的主院安静,祥和。   昭灵确实已经卧下,但还没入睡,他听见门外昭瑞的叫声,连忙披衣下床。侍女打开房门,昭灵走了出来,看到气喘吁吁的昭瑞,错愕:“七兄,你这是怎么了?”   不由分说,昭瑞抓住昭灵的手,拉着他往院外跑,边跑边说:“越越……越潜……醉酒侮辱美姬,正被太子绑在树上鞭打!”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快累死他了。   “你说什么!”   昭灵心中大为震惊,抽回被昭瑞抓住的手,立即奋力往外跑。   心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昭灵越跑越快,昭瑞被远远抛下,只听到他虚弱无力,哑着嗓喊:“八弟……你你别看……太吓人了!”   二十鞭打完,受刑人始终没有讨饶,甚至连一声痛叫也没发出。护卫放下发酸的胳膊,朝树上绑的人投去一眼,眼神复杂。   越潜的意识模糊,眼皮耷拉,他上身遍布鞭痕,血肉模糊,下身穿的裤子也因为鞭打而裂成条状,整个人如同血人。   以他私闯太子别第的西院,侮辱美姬的罪名,鞭他二十下,也足够了。   太子没有其他命令,正想唤手下将越潜的绳索解开,从树上放下来,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以极快的速度朝湖畔赶来。   即便远远的看不清来者,太子仍意识到是昭灵。   围簇在一起人们也听到了奔跑声,他们齐齐往后看,随后默默让出一条路,他们辨认出公子灵的身影,湖畔火把的光照亮他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会给越潜养下伤的。   ——感谢在2021-07-23 11:06:39~2021-07-24 22:4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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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见过他这般悲伤,太子怅然,将弟弟揽住,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卫槐和昭灵的其他随从,早想过去帮忙,只是被公子灵的模样吓坏了,此时赶紧上前检查越潜,将人扶到一旁救治。   不说是公子灵的随从,就是太子的仆人,此刻也是心惊胆战,太子别第的家宰看情况不妙,又是个懂审时度势,有主见的人,忙唤手下回屋取止血药粉和布条。   越潜身上的血,很大一部分都转移到昭灵身上,就连昭灵的脸庞,也沾有几处血污。   太子心中不忍,揩去弟弟脸上的血痕,喟然:“阿灵,他不值得你伤心难过。”   在太子看来,越潜对昭灵给予的一切毫不眷念,更谈不上有一丝感激之情。   太子又道:“他故意酒醉,闯入西院,劫持美姬。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阿灵,你该明白。”   昭灵幽幽道:“我明白。”   他岂会不懂,只是没料到越潜会如此决绝,会以这种方式。   湖风呜咽,昭灵和太子所站的那棵血腥的大树下一片昏暗,火把几乎都聚集在湖畔的一块平坦的高地上,越潜躺在那里,太子别第的家宰和御夫卫槐正在为他止血,进行包扎。   太子默许,此时也不可能拦阻。   越潜双目紧闭,已经失去知觉,他身上的衣物被尽数剥去,身上的鞭痕触目惊心,让人不忍直视。   哪怕看上一眼,都要疼得发颤。   “别看!”昭瑞不知何时出现在湖畔,他就站在人群外头,见昭灵过来,立即将人拉住。昭瑞最见不得人受苦,他就不敢看,还是不要看得好,免得留下心理阴影。   拉开昭瑞的手臂,昭灵不听劝。   他应该仔细看,越潜身上的二十处鞭痕,那一道道裂开的,淌血的口子,都是残酷的诉求。   整个救治全程,昭灵没有眨过一下眼,也没再留下一滴泪,他整个人都木了。   越潜因为剧痛有过片刻清醒,那痛楚的眼神,如同把刀子,把昭灵的心狠狠扎了一下。   御夫卫槐唤道:“公子?”   昭灵神色恍惚,抬起眼,才见到自己跟前停着一辆四驾马车,而两名随从正将越潜抬上马车。   卫槐提醒:“公子说要带越侍回去,臣已经备好车。”   昭灵道:“好。”   他登上马车,坐在车上与太子和昭瑞相辞,三兄弟之间没有言语,只是互相以目光示意。   “驾!”   马车于深夜驰骋离去,载走公子灵,也带走他的一众随从。   昭瑞目送昭灵带着随从远去,心里感到不安,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他刚意识到原来七弟和他的这名侍从之间有着一层特殊的关系。   难怪啊,以前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本来准备入睡,谁知道发生这么一桩事情,已经是子时,昭瑞眼皮都快撑不开。   昭瑞劝道:“八弟明事理,应该不会怪罪兄长。”   毕竟越侍确实私闯西院,侮辱太子的美姬,这样行径,无论故意与否,挨二十鞭是应得的。   太子道:“他是不会归罪于我,七弟倒是不怕我责怪?”   通风报信的人是你。   昭瑞惊慌失色,吞吞吐吐道:“兄长……我我……”   那时他压根不知道昭灵和越侍的关系是如此惊世骇俗 ,就是觉得越侍品行端正,而护卫鞭人的场面太过血腥,所以才去透风报信。   太子露出疲态,说道:“你也困了,回去睡吧。”   昭瑞离去,湖畔渐渐只剩零稀几个人。   大树下,越潜留下的那一滩血,此时正被仆人铲去,另有一名仆人,在擦洗树干上的血污。   放任不管也行,下场大雨就会冲洗干净,但太子不喜欢血迹,平日里也不是个喜欢动用刑罚的人。   湖畔除去两名仆人外,还有太子和他的门客卫平。   卫平今夜就宿在西院隔壁,女婢喊人时,他是最早听到动静的,今夜的事,他看得明明白白。   太子问:“他昏迷时,肩臂浮现出图纹,你看清了吗?”   卫平恭谨回道:“是,臣看清楚了,像似蛇纹。”   “虽说云越人左祍纹身,但他肩臂的图纹,看着却不像是纹身。”太子面朝大湖,夜风吹动他的袍摆   “《逸越书》上有载:青王与灌氏争王,大战于苍夷山,三战两败,青王袍袂血殷,脱衣坦胸,手执黄钺,肩臂呈纹。”卫平诵出《逸越书》的一段记载,他真是博闻强记。   卫平道:“这便是肩臂呈纹,越人称之为青王纹,视作为王的征兆。”   “为王的征兆……”   太子沈吟许久,扫视静寂的湖面,恍惚中,仿佛听到湖畔的森林传出的风啸声,他悠悠道:“历代云越王都自称是青王再世,糊弄愚昧百姓,不想还真得有人,身上会出现这样的异象。”   马车疾驰,车前照明的灯笼摇晃,车身颠簸,城郊的夜风在耳边呜呜直叫唤。   昭灵背靠车厢呆呆坐着,摊着两只手,他手指上沾附血迹,身穿的白袍更是脏污。   他目光直勾勾看向身侧躺卧的越潜,对方仍昏迷不醒,无声无息。   昭灵一向注意仪容,此时却仍穿着那件入睡前穿的薄袍,衣服没更,手也洗,披头散发。   一件华美的风袍披在越潜身上,那是昭灵的风袍,袍子遮盖之下的身躯,缠绑着一层又一层染血的布条。   越潜被抬上马车前,已经处理过伤口,做了包扎。   该庆幸太子的别第里有止血的药物,否则身处城郊又是深夜,到哪里找药师。   越潜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糊着血,一双眼睛紧闭,头发蓬乱,他看着像是睡着了而已,胸脯起伏,唇鼻有呼吸声。   城郊的路不像城里的路那么平坦,从东郊前往南郊的小路上坑坑洼洼,车身再一次颠簸,昭灵的身子随之摇摆,扑在越潜身上。   伏下身体,昭灵护住越潜,以免他在颠簸中撞到伤口,这时昭灵发现越潜的眼睛已经睁开,那眼中布满血丝,眼眸清明,他醒来了。   两人相互凝视着,相视无言。   以往觉得越潜心思再重,只要足够亲密,总能看透他,此时他那黑幽幽的瞳孔里,是望不见底的深邃。   前夜,昭灵就卧在越潜位于侧屋的寝室里,不顾身份地位,不顾场所,与他欢好,那时何等的缠绵。   那时,压根不知道枕边人的所思所想,更没想到他早有抉择。   “你怎敢……”   见到越潜被绑在树上,浑身是伤,血淋淋的模样,那一刻,昭灵心都碎了。这一夜的遭遇,是昭灵从未经历过的噩梦。   举起沾有血污的手,一巴掌抽在越潜脸上,昭灵情绪失控,打得又狠又重。   “你怎敢这么做!”   昭灵再次举起手臂,不解恨还想再打他一巴掌,却就在这时,手腕突然被越潜扣住。   越潜咬着牙爬起身,他脸上本就有污黑的血迹,此时添加一道鲜红的指甲抓痕。   昭灵抽越潜耳光时,打断自己小指的指甲,可想而知,情绪有多激动。   小指的指甲连皮带肉折断,那由指尖传递而来的疼痛,昭灵甚至没能察觉,越潜却是看见了。   大力挣开越潜的束缚,昭灵扑上来,朝越潜的脸挥上一拳。   他不善于打架,以前更不曾动手打过人。   那只付诸暴力的手,指关节破皮,小指流血。   越潜制止昭灵,将人压制,他这番动作,使自己因扯动鞭伤而疼得快要昏厥,冷汗如豆,脸色灰败。   马车离开小路,行驶在一条平坦的路上,不再发生颠簸,越潜身子挨靠着车厢,失血兼之疼痛,意识迷迷糊糊,但他仍以手扣住昭灵的手腕,而另一只手揽在昭灵身后。   昭灵已经冷静下来,他拉开自己与越潜的距离,坐在车厢的另一边,把伤手搭在大腿上,低着头,默然无声。   马车沿着一条平直的路前行,前往昭灵位于城郊南区的别第,路程在不断缩短。   越潜静静坐着,看向近在咫尺,同坐一车厢,又似乎很遥远的昭灵,他目光落在对方的伤手上。   昭灵望向窗外的夜幕,冷风吹拂脸庞,他不再理采越潜,心里空空荡荡。   “你想和你的族人一起被流放,我允许你。”昭灵的声音不大,很平缓,没有什么情绪。   越潜不语,只是抬了下头。   那只放不开的手,终于还是放开了。   昭灵拳住自己的伤手,斜瞥越潜脸颊上的淤青,自己打的。   似乎感到很疲倦,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再不管不顾,这一夜太漫长,如此波折,天却始终不亮。   马车抵达昭灵位于南郊的别第,车身稳稳停下,昭灵从窗外收回目光,看越潜侧靠车厢,仍是保持坐着的姿势,眼睛也一直睁着。   昭灵独自下车,孤零零走向别第,已是凌晨时分,他冷得发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始终穿着一件入睡时穿的薄袍。   白色的衬袍,斑斑的血迹,还披散着头发,自嘲地想,看着像鬼般。   哪还有一国公子矜傲的模样。   别第留守的仆人匆匆出来迎接,见到公子灵的模样都大吃一惊,何况公子灵身后,还有伤重行动不便,由人搀扶的越侍。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其实我也想打他。   ——   感谢在2021-07-24 22:46:35~2021-07-26 17:21: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琴古、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海丸子 60瓶;坂田年糕子 10瓶;催婚小队、叙清风 5瓶;夢中鸟 2瓶;呦鸣、小手冰凉的林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窗外的天已经亮起, 天气阴晦,不那么明亮的光照入室内,能看见木床上那个因为重伤失血而陷入沉睡的人。   他的头发披散未束, 双眼闭合,入睡前,因为疼痛而使得剑眉的眉头蹙起, 除此之外,似乎看不出他挨受过残酷的鞭打, 遍体鳞伤。   颀长的身体上盖着一条素色薄被,遮挡去胸口、手臂及大腿上缠绕的带血布条。   屋内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这份血味,昭灵很熟悉了。   放轻脚步走至床旁,在床边坐下, 昭灵可以近距离端详这个熟睡的人, 打量他带有病容的脸庞,失去血色而显得灰白的唇, 还有腮帮子上的一道指甲抓痕, 与及脸颊上的一处淤青。   昭灵伸出一只手,这只手的手掌缠着白净的布条, 小指折断的指甲已经剪去,指尖涂过药水,暗褐色的药水, 使小指像似还沾着血般。   食指和无名指轻轻地触碰越潜脸颊上的淤青,如同要抚平这处淤青带来的伤痛,昨夜昭灵照他的脸挥了一拳,淤青便是那时留下。   在越潜挨受鞭刑,剧痛难忍的情况下, 自己还挥了他一拳,还抽了他一耳光。   此时想起,心里很不是滋味。   食指往下移动,来到越潜唇上,指腹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拂来,那是鼻息,有鼻息是因为他还活着。   起伏的胸脯,正因为胸腔里的心脏在跳动。   这具躯体,这个人,他能活着,也会死去。   他可能因为伤重未愈而病死在流放孟阳城的崎岖山路上;也可能会在冶炼作坊里因超负荷劳作,积劳成疾而亡;也可能会粉身碎骨,埋尸于深不见底的矿井中……   昭灵把手缩回,捂在自己的胸口,感到一阵心悸,甚至有些喘不上气。深深吸上一口气,缓缓平复情绪。   再次看向身边躺卧的人,他双目闭着,身处睡梦中,无知无觉,也无牵无挂。   不声不响注视着床上人,昭灵回想两人在幼年和少年时的两次相遇,还有这两年来的相伴。   从没问过他,是否记得年幼时救治过一只鸟儿。   从没告诉他,我就是那只鸟儿。   你曾经还想将我囚在笼子里,后来却又将我放走。   低下身,昭灵寻觅越潜脖子上那条挂蛇形项坠的丝绳,他找到它,并用手指将丝绳从衣领里头勾出来,同时带出那件木质的蛇形项坠。   把项坠捏在手心,摩挲着,昭灵心中的眷念与不舍,不能付予这个心意已决的男子,倒像似要付于这样一件没有温度的小物品。   放下项坠,抬起头,昭灵冷不丁对上越潜黑幽幽的眼睛,他几时醒来?   执项坠的手慢慢收回,搁在身侧,越潜的目光跟随移动,他看见昭灵的手掌缠着布条,受伤的小指涂有药水。   察觉到越潜的视线,昭灵把手袖起,心情颇有些复杂。   双臂撑在身侧,身子慢慢抬高,越潜爬起身,背靠床围坐着,起身的动作牵动伤口,引起疼痛,他皱了下眉头。   看见他额头上渗出冷汗,看见他起身后,被子滑落,露出身上被血渗透的布条,昭灵的声音没有情感,很平静:“你可曾设想过?也许不只是二十鞭,我兄长也可能会将你鞭杀。”   越潜凝视着身边人,两片干裂的唇翕动,声音沙哑:“不会。”   赌的是公子灵对他的感情,有公子灵在,太子不能杀他。   那声“不会”,如此笃定。   昭灵不由自主捏紧拳头,又缓慢松开,他觉得可笑,嘴角微微一笑。   “越潜,我确实喜欢你。”昭灵将身体靠向越潜,那模样像似要吻他,两人的唇靠得很近,但没有碰触在一起,更像是一个挑逗的动作。   嗅到对方身上令自己不适的血味,昭灵说道:“你带给我欢愉。”   欢愉两字,尾音很长。   有多少个夜晚,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忘乎所以。   昭灵抬起自己那只受伤的手,看视一眼,喃喃道:“仅此而已。”   昨夜盛怒之下打他,却是弄伤了自己的手。   从床边起身,昭灵望向窗外,今天天气不好,天空阴郁没有太阳,大概快到巳时了吧。   这时,昭灵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往门口一望,见是家宰领着一名药师过来。   家宰立在门外,禀报:“公子一早派人到府中唤老奴,并叫老奴将城南药师带来别第,老奴不敢耽搁,已经将药师请来。”   昭灵道:“叫药师进来。”   很快,药师背着医箱进屋,走向木床躺卧的越潜,而昭灵则从屋中走出,走向庭院。他不想再看见潜身上的狰狞伤口,昨夜看够了,再不肯经历一遍。   转身离去,踏上庭院的石径小道,昭灵返回自己的寝室,去换身礼服,他该回城了。   一夜都没有合过眼,昭灵无精打采,即便换上礼服,也缺少平时的风采。   自从昭灵住在城中府邸后,城郊的别第只有几个留守的仆人,没有昭灵的贴身侍女。   两名女婢为昭灵整理衣容,她们心情紧张,动作也不利落,好不容易才给主人梳好发髻,取来一顶高冠为他戴上。   家宰走过来,站在门阶下道:“禀公子,药师说越侍伤情严重,如果要治愈,需得卧床一月。”   “药师为他换好药了吗?”昭灵抬起下巴,侍女正帮他系绑发冠的缨带。   “药师还在换药,昨夜缠绕的布条,不少粘附在伤口上。药师更换起来麻烦,越侍更是遭罪啊。”家宰摇头,回想适才见到的情景。   昭灵能想象到那是怎样血腥而痛苦的换药场面,垂眸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家宰才再次听到主人的声音从寝室里传出:“你这两日留在别第,照顾越潜起居,给予他治疗。没我命令,不许他踏出房间一步。”   家宰心里疑惑,不敢开口问询,只是应道:“是,老奴必会细心照料!”   清早,那名前去传唤家宰的随从,已经将昨夜发生的事情相告,家宰大为震惊,瞠目结舌。   越侍怎会如此糊涂啊,竟然醉酒侮辱太子的美姬。   而今,他留在别第养伤两日,两日后呢?   该不是要将越侍送上流放的队伍里,和他那些不幸的族人一起,装船运往孟阳城吧!   关于越潜的事,该吩咐的都吩咐了,昭灵道:“去唤卫槐备车,我要回城。”   从居室出来,昭灵穿过庭院,径自朝院门走去,途经侧屋,路过越潜的寝室门口,他没有停下脚步。   已经没有必要再相见。   坐上马车,推开车窗,看向车外的一众随从,车窗旁少了一个人,以后也会一直缺失吧。   昭灵心止如水,在车厢中拍了两下手掌,马车立即出发,朝着都城城门的方向行进。   昭灵从侧屋经过,越潜听见他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一直朝院门移动,没有过片刻停留。   那时药师正在将一块粘附在伤口上的布条撕开,越潜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楚,咬了咬牙,脸色苍白。   “之前是谁包扎的伤口,胡来啊。”药师把撕下的那块血淋淋的布条扔在地上,连忙往伤口上洒止血药粉。   御夫卫槐和太子别第的家宰都不是药师,他们包扎的手法,在药师看来相当拙笨。   重新上药,重新包扎,之前身上缠的沾血布条,都换成干净的白布条,这使越潜的伤势看起来不再那么可怖。   经由药师这番医治,越潜身上的疼痛感减轻不少,他躺卧回木床,闭目养伤。   需要抓紧时间养伤,以便几天后有体力踏上流放的行程。   此时却是毫无睡意,因为天亮着,也因为闭上眼睛,就能听见昭灵离去时那趵趵的脚步声。   越潜意识到,自己不会再见到公子灵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无论是主仆的关系,是夜间的特殊关系,都已经结束。   那只矜傲的凤鸟,伤了心,飞走了。   马车进城,停靠在昭灵位于城南的府邸前,昭灵下车,前往主院。   昭灵孤零零地走在游廊上,脚步越走越慢,最终停在书房外头那一棵高大梧桐树下。   树上住的那一对鸟儿,不知往那里去了,路过时没有听见鸟叫声,它们也是感情破裂,劳燕分飞吗?   昭灵背靠梧桐树坐下,他感到十分倦乏,似乎在他短暂的人生里,从没这么心身疲惫过,于是他闭上眼睛,歪着身子睡着了。   “公子。”   听到侍女的唤声,昭灵睁开眼睛,那一双眼睛布满血丝。   昭灵慢悠悠从地上站起,困意正浓,走路脚步不稳,由侍女扶着他返回寝室。   他鞋子没脱,高冠也没摘,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睡至黄昏才醒来,腹中早饥饿难耐。昭灵睡迷糊了,爬起身,坐在床上,朝床帷外头唤道:“越潜。”   没有回应,可门外分明有声响,平日昭灵在居室时,门阶下总是站着人,听候主人命令。   昭灵下地,双脚踩在地面,人像似猛地就从睡梦的状态中苏醒,他呆呆坐着。   “越侍昨夜随同公子外出,到今日还没归来。公子有什么吩咐,臣可以代劳。”一名随从隔着门询问。   昭灵道:“叫疱夫准备晚餐。”   随从领命,立即离去。   居室内,两名侍女在昭灵身边忙碌,为他穿鞋戴冠,居室外,数名厨子捧着食盒,鱼贯进入庭院。   府邸灯火明亮,人影幢幢,仆从如云。   公子灵的身边总是有一群服侍他的人,他从不缺仆人。   唤越潜名字,不过是一时难以改口,以后总会习惯。   黄昏,城郊的别第寂静极了,偌大的庭院,许久都不见一个人影。   越潜居住的侧屋房门紧闭,没有任何声响,他在屋中沉沉昏睡。越潜清醒的时间很少,身上那一道道残酷的鞭伤,摧毁了他健康的体魄。   夜风在郊野呜咽,天色已暗,别第的庭院里亮起一盏灯,家宰带着一名厨子,携带食物进入越潜的房间。   进食,睡觉,是越潜唯一需要做的事情,也是唯一能做的。   当夜深人静,整座别第如同死宅,越潜躺在床上,看着黑漆的房间,仿佛看见城郊的码头,一间落锁的昏暗仓库里,关押的越人之中有常父,还有那名哭泣着被士兵从集市带走的越人男孩。   他们挤在窄小的空间,互相偎依。   越潜闭上眼睛,脑中的那件码头仓库,已化作低矮而闷热的船仓,被关押的越人蜷缩在角落里,他们不安而焦虑,听着舱门外醉酒士兵粗鲁的咒骂声,还有浪花翻腾的声音。   无论日后踏上的是一条何等凶险,九死一生的路,越潜都不在乎。   恍惚之际,越潜像似闻到了一股清淡的香气,还有熟悉的人传递的温暖气息,他知道是虚妄,却伸手想去揽抱。   怀中一无所有。   越潜感觉到胸口的鞭伤传来阵阵的疼痛,这份疼痛一直都在,只是被他忽略不计,此刻感官像似被唤醒了。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的痛苦,在今后的许多个夜晚,他都需要默默承受。   **   一个下着雨的早上,药师驾车前往城郊,来到公子灵的别第,他发现院门外守着数名士兵,这些士兵穿着甲胄,手持长戟,一脸凶恶。   给越潜换上最后一次药,药师面露忧色:“要是路上创口裂开,你得自己上药,这一盒药粉,你带上吧。”   巴掌大的一只木盒,里头装着是医者的仁心。   越潜没接,只是说:“用不上。”   “带上吧,士兵要是搜身的话,越侍就找个地方藏好。”药师还是把那一盒药粉留下,他很担忧,一个伤重未愈的人,如何忍受那漫长且痛苦的流放路途。   药师背起医箱走出房门,望向庭院里淅淅沥沥的雨水,叹了声气离去。   “热水老奴准备好了,越侍在屋中洗吧,老奴叫他们将木盆搬进来。”   家宰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待越潜像对待主人那般殷勤,不是因为越潜深受公子灵宠爱,而是因为他时日不多。   在家宰看来,越潜性命堪忧,即便他有命抵达孟阳城,身为奴隶,在繁重的劳动下,恶劣的环境里也活不了几年。   越潜慢慢弯下身,将鞋子穿上,他不赞同:“不必麻烦,我去浴间洗。”   卧床三日,蓬头垢面,身上都有股血腥与药物混合的臭味,虽说身上伤口不能沾水,但还是粗略清洗一下好。   之后流放的路途里,想要洗个澡,将是件奢侈的事情。   家宰立即过来,想搀扶越潜,被对方一把推开,就听他说:“我走得动。”   又说:“劳烦家宰取一套粗布衣服来,我好更换上。”   很平静,仿佛闲聊。   “老奴今早从府邸带来一套粗布衣服,还有一双布鞋,都是新做的。”家宰跟在越潜身旁,将人送至浴间,他边走边说。   这就有点奇怪了,别第里也有洒扫挑水的奴仆,用他们的衣服就行,为何得特意从城中的府邸里带来。   在女婢的帮助下,越潜洗了头,至于洗澡这件事,他全靠自己,没让任何人帮忙。   说是洗澡,其实只是擦身,湿巾避开伤口,往没伤口的地方擦洗。   稍稍收拾一番,越潜拿起家宰递来的衣服,那是件粗布制作的秋衣,而非夏衣。   明显考虑到当他抵达云越故地时,已经是秋天,需要长袖长裤来保暖,这般细心,会否是公子灵叫家宰准备的呢?   穿上衣裤,拿来一条布腰带缠绑腰间,就在此时,越潜摸到腰带夹层里有一样小物件,就一指长,一头宽一头尖,摸起来很平滑。   越潜把腰带的夹层扯开一个小口子,从里头发现一枚精美的玉器,是一件玉觽。   昭灵穿礼服时,会佩戴组佩玉,越潜对组佩玉上的每一件玉器都很熟悉,此刻在他手中的玉觽,便是从组佩玉上取下的玉觽。   觽,在成为礼器之前,它是一种解绳索的实用工具。   事实上,即便是成为礼器的玉觽,它仍有解绳索的功能。   奴隶的脚上戴着金属质地的脚镣,玉觽用不上,但它应该能解开束缚双手的绳索。   捏住玉觽,越潜心中百感交集,看见这么一件小东西,他瞬间明白公子灵想要传达的意思。   公子灵不肯见他,却还是摘下自己佩玉的玉觽,藏在衣带里,递交给他。   没有言语相告,只有这么一件充满意味的小物品。   把玉觽塞回腰带的夹层里,越潜将腰带牢牢系绑在身上,他走出浴间,告诉家宰:“让士兵进来。”   清早,士兵就已经在院门外等候,他们受太子差遣,前来押送越潜,要将他押往城郊码头。   最后一艘运载越人的奴船即将离开寅都,越潜也将登上这一艘船。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太子很可能会派人在路上杀死越潜,所以越潜不能被束缚住双手。   太子(烟):导演知道得太多了,一起宰了吧。   ————   感谢在2021-07-26 17:21:11~2021-07-28 14:5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旖旎、冠琪清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f 25瓶;陈富足 20瓶;流尽最后一滴泪、安 10瓶;白玉苦瓜 8瓶;小红薯、冠琪清姝 5瓶;xixi0604、夢中鸟 2瓶;林孝珉、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雨水滴落在脸上, 雨珠不大,带来冰凉意,越潜登上船, 望向河岸的码头,码头的树木因为雨水而越发显得青翠,生机勃勃。   越潜头上没有戴发冠, 仅是用布条束住发髻,身上的锦袍早就换掉, 穿的是粗布衣裳,他这幅模样是庶民打扮。   行走时, 时不时传出脚镣声,他的脚腕再次被戴上脚镣,他连庶民也不是, 是奴隶。   身后的士兵时不时发出粗鲁的催促声, 他们押着一大群越人登上这艘即将启程前往流放地的大船。   越潜走在人群之中,当他登上船时, 大批越人已经在船上, 他们被要求整齐站在一起,由随船的官吏清点人数并做登记。   这是寅都的最后一批越人, 人数不少,越潜粗略一看,船上约莫六十余人, 正在登船,或者即将上船的有二十余名。   就在那二十余名越人之中,越潜寻觅到常父的身影,还有那个在城根集市有过一面之缘的越人男孩越娃子。   当时越娃子在集市哭泣,被两名士兵押走, 还引起集市百姓的义愤。   “过去,都站好了!”   一名士兵命令越潜往前走,嫌他移动速度慢。   越潜拖着脚镣慢慢行走,动作仍不见加快,任由士兵驱赶,他走进越人队伍里头,所站的位置是中央,因为个头高大,面上毫无惧色,使他此时像是这群狼狈越人的领导者。   高大的个头,粗实的四肢使得越潜引人注目,而且每一个注意到他的人,都发现他身上带着伤。   脸庞苍白露出病容,行走时一只手臂护在腹部,脚步缓慢,分明是个伤重未愈的人。   越潜看向那些尚在登船的越人,他打量常父,多日不见,常父除去身上的衣服脏些,头发蓬乱外,变化不大。   常父刚登上船,抬头往船上一望,认出越潜,又惊又急,但见到对方那张淡定从容的脸,又似乎意识到什么,渐渐也平静了。   越娃子紧随常父上船,他偷偷扯动常父的袖子,常父便牵住越娃子的手,带着他默默走至越潜身边。   他这个老头子,实在想不到时隔多日还能遇见越潜,臭小子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混成这样,和他们一样得踏上流放之途。   身侧的常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越潜见到他眼中的忧虑。   越娃子不认识越潜,好奇仰起头打量对方,只觉得这人好高大,但又似乎很虚弱。   越潜和常父之间没有交谈,不想被士兵发现他们认识,是老熟人。   船上的士兵众多,数十双眼睛盯着越人,越人沉默不语,低着头,显得很顺从。   “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九十五名。”   等越人全都上了船,一名官吏在木牍上记录这批流放人员的总数,回头跟随船的一名武将闲谈:“这是最后一批,忙完活正好回城!唉真是份苦差事,不是日晒就是淋雨。”   天上飘着小雨,官吏被雨淋湿官袍,拍了拍肩上的雨珠,抖了抖袖子。   武将没理会他抱怨,而是命令士兵:“将越奴都押下舱!”   士兵将越人逐入囚奴的专用船舱,舱门小,人比较多,且越人都戴着脚镣,进舱的速度很慢。   越潜站在一旁,往岸边望去,最后看一眼寅都郊野的景色,就在这时,他发现码头上的一棵大树后面,不知何时停靠着一辆四驾车。   再熟悉不过的马车,那是公子灵的四驾车!   离得远,只能看到车帘子被卷起大半,车中有个模糊人影,越潜认得,正是公子灵。   即便走至人生尽头,他恐怕也忘不了此人的模样。   挨受鞭笞也好,再次沦为奴隶也罢,对越潜而言都不算什么,他的心如同石头一样坚硬。   唯有公子灵,那是他的软肋。   意识到公子灵前来送行,越潜心中不是滋味。   强迫自己从码头那辆四驾车上收回目光,越潜挤进人群里,猫下身,钻入昏暗的船舱。   很快,他的身体消失在舱口,隐入黑暗之中。   即便再眷念,再不舍。   越潜不知道,当船起锚扬帆时,外头的雨停了,阳光明媚,在大河前方出现一道彩虹。   昭灵正要放下车帘子,无意一抬头,看见河面上的彩虹,他愣愣望着它许久。望向彩虹,便不必去看那条正在驶离的船,去想那个戴着脚镣,被士兵押上船的人,此生再不会相见。   拉下帘子,遮挡去车厢外的阳光,昭灵身处于阴暗中。   能想象越潜此时在拥挤,黑暗的船舱里,和他的族人们在一起。   也许常父也在那条船上吧。   昭灵清楚大船通往的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然而越潜放弃优渥舒适的生活,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公子,要回城吗?”   车厢外传来御夫卫槐的声音。   昭灵道:“回去吧。”   身靠在车厢,听着车轱辘滚动的声响,昭灵自言自语:“我编织了鸟笼,不也是将你放飞了吗?”   恩情,赏赐,殊宠,就像一只笼子,想将这人囚于其中,最终,还是只能放手。   我俩,这算是两清了吗?   载有越潜的大船沿河南下,昭灵乘坐的马车往反方向行进,就像两条背道而驰的直线,它们永远不会交汇。   这个事实,真是令人肝肠寸断。   河水奔流向前,河面上的船只如同一叶舟,船身被推动,被摇晃,船舱里挤满了人,空气浑浊,越人到此时才敢发出声音,他们抱怨,哭泣,咒骂。   越潜抱胸坐着,背贴靠舱壁,他在昏暗的环境里闭目,忍受身体的不适,黑暗中,仿佛看到一辆驰骋的四驾车,它越来越遥远,消失在寅都城门的入口。   这几天早就习惯伤痛,此时感受到的痛感,并非来自体表的鞭伤,倒像是来自心脏。越潜手指在腰带上摩挲,摸到藏在腰带里头,一件小巧圆润的玉觽。   常父见他模样痛苦,心中焦虑,问道:“怎么伤成这样?快到有光的地方,我帮你看看伤。”   有光的地方,是指舱门所在的位置,舱门上留有通气的孔洞,给船舱输入空气,带来有限的光源。   常父伸手去拽越潜手臂,见他不肯动弹,也没做其它反应,十分反常。   毕竟是抚养越潜长大的人,常父从越潜身上瞧出端倪:不大像是因为伤痛,倒有些像是在难过。   常父叹声气,说得无奈:“你啊,公子灵待你不薄,这又是何必呢?”   虽然臭小子一声不吭,常父也能猜测到是怎么回事,越潜很可能是自己要求被流放,否则堂堂一国公子岂会保不住自己的贴身侍从。   好好的公子灵侍从不当,宁愿被戴上脚镣,重新成为奴隶。   不知道是该感到绝望,还是期许。   常父此刻已经意识到,唯有回到云越故地,越潜的脚下才有根基,这一去多半是条死路,也可能是条活路。   前路漫漫,未可知。   昭灵返回城中府邸,见家宰已经从别第归来,并且他带来一把宝剑。   双手将宝剑递上,家宰道:“昨日太子派人到别第送还佩剑,说是数日前,越侍将剑遗留在太子别第上。”   越潜的佩剑。   四天前,越潜被太子绑在树上鞭打,鞭打前还被除去衣物和身上佩戴的物品,包括这件佩剑。   太子派人送回来,正是因为他知道这是昭灵赠送越潜的宝剑,于是归还昭灵。   抚摸剑身,它光灿灿耀眼,仿佛是柄新剑,可想而知越潜平日里很爱惜它。   当初赐越潜宝剑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那时,昭灵道:越潜,从今往后,我要你用他护我周全!   那时,越潜应道:是,公子!   捧着沉沉的宝剑,昭灵心忖:越潜,你可真是言而无信。   “另有一件物品,越侍让老奴转交公子。”家宰从衣兜里取出一样物品,用一块布包着。   布中包的物品应该不大,一时昭灵也没想到会是什么,直到家宰打开包裹的东西——一件木质的蛇形项坠。   “绳索断了,是被越侍自己扯断。今日老奴在门口送行越侍和士兵,越侍忽然回过头来,把脖子上佩戴的项坠扯下来,掷给老奴,还叫老奴交付公子。”   家宰手中的蛇形项坠还连着一截长绳,断口不平整,绳索确实是被扯断的。   认出家宰手中的物品,昭灵顿时懵了,家宰的手一直举着,见主人没接,才发现主人那副模样不对劲,似笑似哭,难以琢磨。   家宰的手往前递,昭灵终于取走蛇形项坠,将它捏在手心里,捏得很紧,以致家宰担心会捏坏了。毕竟是木质的东西,材质低劣,不同于金玉。   公子灵一手提越潜的佩剑,一手握越潜的项坠,孤零零往主院走去,他那身影是如此寂寥。   别看公子灵年纪轻,做事却很果毅,家宰总觉他和太子俩兄弟性格是有些类似的。   今日越侍乘船离开寅都,踏上流放路途,不说公子灵难过,即便家宰也感到惋惜。   公子灵会难过属于人之常情,毕竟他和越侍是那种关系,家宰这般想。   他如此年少,经历的事情太少,还需历练。   人嘛为一件事能难过多久呢?对一个人又能执着多久呢?   也许半年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午后时分,天空又下起雨来,还是小雨,家宰进入主院,请示主人晚餐要吃些什么,惊讶见到站在檐下的公子灵。   他站的地方离屋檐较远,没能挡住雨水,相反雨水往身上淋,淋湿发冠和上半身的衣服。   公子灵似乎是在看雨,又显得漫不经心,被雨淋了还不自知。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我终于还是更上了。   ——————感谢在2021-07-28 14:55:39~2021-07-31 01:10: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琴古、清风梅影 4个;白玉苦瓜、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圆满 11瓶;小袖子 10瓶;小红薯 5瓶;流尽最后一滴泪 2瓶;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站在藏室的大庭院里, 昭灵发现四周的景物竟有些陌生,他很久没来过这个地方了。   曾经有一段时期,昭灵总是往藏室跑, 因为那时,藏室里有一名叫越潜的奴工。   过往如云烟般,让人回想起来, 已经是如此飘渺,不真实。   “小公子。”   听到唤声, 昭灵回头,看见守藏史景仲延就站在藏室入口, 他还是以前那副模样,一身熟悉的黑色官袍,脸上有把稀疏的胡须, 笑容很亲和。   似乎景仲延一直是这幅模样, 昭灵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到十多年后的今日, 都没有任何变化。   景仲延着急招手, 感到惊讶:“还真是小公子,快进屋来, 外头下着雨。”   雨很小,以致昭灵没留意天空飘着雨,这几日都是阴郁天, 也习惯了。   昭灵加快脚步,进入屋中躲雨,他在空旷的藏书室里找个位置坐下,扫视室内的书架,悠悠道:“还真记不起, 上一次过来是什么时候。”   “公子从前年就很少亲临藏室,平时里需要什么书,会派遣侍从过来取。”景仲延不知道从那里拿来一块素色的布帕,递给昭灵,让他擦拭身上的雨水。   “还真是,后来就总是派越潜过来取书。”昭灵接过布帕,擦去脸上的雨水,并擦了擦手。   景仲延没接话,只是看着昭灵,看他将布帕搁放在书案上,朝书架走去,在书海驻足,浏览书目。   越潜被流放一事,景仲延有耳闻,不过他并不知道其中的波折。   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帛书,昭灵回到书案前坐下,他将帛书摊开,进行阅读。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涉足藏室,昭灵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这里的氛围,寂静而僻幽。   见昭灵提起越潜,但显得很平静,景仲延这才搭话:“臣本以为,越潜不在流放的名单里。”   公子灵宽厚仁爱,对自己的贴身侍从肯定会伸出援手。   说是流放,其实跟宣判死刑差不多,景仲延很清楚流刑的残酷。   手指轻轻抚摸帛书,昭灵喃喃道:“我本想保下他,但他自己做出抉择。”   要是别人听见这样的事,肯定感到很意外,哪有人会自愿舍弃优渥的生活,选择去当奴隶。   景仲延陷入思考,捋了下胡子,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臣不感到意外。”   “前些日子,越潜曾向臣请教学问,询问的就是长陵君与魏况的故事。”景仲延尽量让语气显得稀疏平常,并且着手整理自己书案上的物品。   长陵君和魏况的故事,指的便是男子间的□□。   景仲延敏锐察觉到,公子灵和越潜之间的关系,绝不是普通的主仆关系。   长陵君宠幸门客魏况,导致一连串的灾殃,遭人诟病的行径,悲惨的结局,他们的故事一直被用于警戒后人。   昭灵很惊讶,询问:“景大夫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景仲延回道:“那时公子还没搬入城中的府邸居住,越潜过来藏室取书,当日就我一人在。”   “臣记得那日窗外开着辛夷花,大概是四月份吧。”景仲延望向窗外那棵辛夷树,它满树都是绿色,早就过了花期。   昭灵垂下头,搁在书案上的手拳起,再没有往下问。   原来,越潜在那么早之前,就在思考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无从得知,越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定决心要离开。   景仲延看向昭灵寂寥的身影,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在景仲延看来,越潜的抉择很理智。   他受公子灵宠幸,留在公子灵身边,不仅会损坏公子灵的声誉,而且自己有性命之忧。   斜风夹着雨,从窗外洒入室内,景仲延起身,将藏室靠南的一排窗户关闭,当他回来,再去看昭灵,见他已经不在藏室。   “公子?”   景仲延在藏室四周寻找,最终在后院发现公子灵的身影,他坐在门阶上,望着那间越潜曾经住过的旧库房。   听到脚步声,昭灵没有回过头。   景仲延发现昭灵手里握有一件蛇形项坠,那应该是……越潜的物品。   挨着昭灵坐下,望向院墙外雨雾蒙蒙的桃林,景仲延缓缓说道:“每次越潜过来取书还书,臣遇见他,总会和他聊上两句。”   “有一回,他突然问臣当年登上城楼,手执梧桐叶招魂的事,说是在下房听人提及。”景仲延见到昭灵手中的蛇形项坠,才想起这件事。   昭灵猛地抬起头,神情错愕。   捋了捋胡须,景仲延继续说道:“当时臣故意旁敲侧击,但他似乎不记得幼年遇见凤鸟的事情。”   苑囿的生活艰苦,多年后,越潜不记得幼年曾经救治过一只鸟儿,实在很正常。   “如今思来,那日他向我提起,便是为了确认吧。”景仲延不禁唏嘘,唯有自己最清楚这两个孩子之间的事情。   雨夜,梦中淅沥沥的雨水淋湿羽翼,南山在雨雾笼罩之中,难以分辨方位,昭灵不停地飞翔,直至筋疲力尽,才寻觅到浍水北岸那栋已经倒塌的小草屋,还有小草屋附近那一棵梧桐树。   飞落在梧桐树上,长长的尾翼掠过枝叶,枝叶上的雨水倾倒在昭灵身上,他双爪抓住树枝,抖擞羽毛,将身体上的雨水甩落,一颗颗雨水似珍珠般向四周飞溅。   五彩的羽冠在暗夜里泛着绮丽光芒,凤鸟的到来,使四周的林子静寂无声,他收拢羽翼,闭目而眠,栖息在这棵童年栖过的梧桐树上。   昭灵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身处于府邸幽深的寝室中,床边一盏小灯散发出橘黄光芒。   成年后,很少会在梦中化作凤鸟,或许是因为思念,使得他勾起记忆,再次以鸟的形态在浍水北岸的故地重游。   窗外有雨声,苑囿里显然也下着雨,那条沿着浍水南下的大船,它是否也在经历风雨,船身在风浪中摇荡,也许此刻越潜也醒着。   昭灵疲倦地合上眼睛,他感到头很沉,肢体乏力,仿佛梦境里的雨水都积压在自己身上,这份不适感,不是因为这场梦。   可能是因为连日的阴郁天气,衣袍总是被雨淋湿,使得他在夜间发烧。   昏昏沉沉中,昭灵的身体仿佛身处于船舱里,随着风浪起起伏伏。   一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清早,侍女匆匆忙忙出院门,很快,就见家宰小跑进入主院,他候在昭灵居室的门外请示。家宰面露忧色,主人的声音慵懒,略带沙哑。   家宰心急如焚,跪地请求:“请务必让老奴进去看看公子,老奴心中惶恐不安!”   “用不着惊慌,只是发烧体乏,其余无碍。”门内传出昭灵的声音,很平静。   听声也不像病得沉重,可能就是淋雨着凉了。   家宰冷静下来,嘱咐侍女照顾好公子,他转过身,快步往院外走。得赶紧吩咐厨房煮些清淡的热食,还得立即去请个药师。   厨子将一碗热腾腾的汤端进主院,几乎与此同时,药师背着药箱,在家宰的陪同下,进入主院。   床帷拉起,昭灵半躺在床上,面露倦容,抬眼看向药师,用眼神示意过来。   请来的是宫中的药师,平日里专门为王族看病,面对生病的公子灵,药师是不慌不忙。   药师上前观察病人,询问病情,对症下药。   步出公子灵的寝室,药师对家宰说:“公子忧思过度,才引起风寒入体,不知公子是为了什么事,竟然寝食难安。”   家宰只能摇摇头,他不便说。   路过侧屋,家宰望向越潜的房门,见房门紧闭,想着过些时日,还是得让人进去收拾一下。   家宰不禁想起三天前,自己亲眼目睹士兵从别第押走越侍,越侍那模样相当淡定,就没有流露出一点眷念之情。   越侍可真是个心狠的人。   午后,喝过药,补足睡眠的昭灵感觉身体好上许多,就是人懒洋洋的,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百无聊奈下,昭灵躺在床上翻看一卷帛书。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言语声时,他才放下帛书,叫侍女出去看看是谁来了。   侍女外出一看,当即站在门口行礼,此时太子已经登上石阶,匆匆步入寝室。   隔着床帏,看清来人,昭灵吃惊唤道:“兄长?”   太子拉开床帏,往床沿一坐,开始打量昭灵,还伸手捂额头,沉声问:“阿灵,身体好些了吗?”   “兄长看我像生病吗?”昭灵无奈一笑,举起手中的帛书。   哪个病人有这样的闲情雅致,还能读书。   瞥眼站在床帏外的家宰,猜测是他去跟太子通风报信,不过昭灵也不怪他。自己身体一向健康,突然就病倒了,身为下人害怕担负责任。   帛书被太子没收,念叨:“虽是小病,也要好好休息。”   大白天还躺在床上,披头散发,穿着入睡的衬袍,哪里不像生病。   昭灵只得躺回床,把头搁在枕上,实在没有睡意,侧身看向守在床边的太子,心里担忧:“没告诉母亲吧?”   就怕被母亲知道,连母亲也要从宫中赶过来探看。   太子道:“没有。”   隐瞒许姬夫人的事,何止这一件。   俩兄弟一个躺,一个坐,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关系亲好,很多事都无需言语。   昭灵劝道:“我真得没事,兄长回去吧。”   经过亲自看视,确认宝贝弟弟安好无恙,太子摸了摸昭灵的头,言语温和:“那好,等你睡下,我便回去。”   哪里还有睡意,昭灵只得闭上眼睛,让自己像似睡着了。   过了好一会儿,太子起身探看昭灵,大概以为他真是睡着了,亲自为昭灵掖被,放下床帏。   太子跟侍女叮嘱一番,才离开寝室。   走之前,太子在前院将家宰,近侍,甚至是厨子叫到面前问话,询问昭灵这几日的情况。   众人惶恐不安,怕被治罪,又不敢欺瞒太子,只得老实交代。   近侍说这七八天来,灵公子总是很晚才入睡,偶尔会看到他夜间在庭院里徘徊;厨子说灵公子这七八天里,胃口一直不好,吃得很少。   太子只是找他们来了解昭灵的情况,对这些下人没做出任何惩罚。   要问是谁的罪责,使昭灵忧思过度,卧病不起,还真不是近侍,厨子该来承担。   **   那个真正该承担的人,此时在一条河流上,栖身于拥挤的船舱里,躺靠在角落闭目养伤。   大部分越人都聚集在舱门下方,那儿有新鲜空气,有阳光,能通过孔洞看见外头小小的一块天。   他们仰着脸渴求着,渴求着他们失去的自由。   常父同样站在舱门下,观察上面的士兵,他心里盘算逃跑的事,只要有机会,必须反抗。   “波那。”   有人摇晃越潜的肩膀,用云越语唤他,波那,在云越语中,意为:王子。   越潜睁开眼睛,见到身前跪坐着一名男孩,正是越娃子,他双手捧起一只碗,碗中是清水。   越潜回道:“我不渴,你喝。”   越娃子还是没将碗放下,把碗沿递到越潜唇边,说道:“就剩这些了,你再不喝就没啦。”   越潜饮下一口清水,便将碗推开,没再说什么。   看对方又闭上眼睛,越娃子心里担心,心想他的伤会不会很严重,会不会突然就倒下,再救不活。   听常父说波那本来不用流放,是主动要求流放的,被士兵押上船之前,还挨过鞭笞。   把碗底剩余的清水饮下,越娃子舔舔嘴唇,朝角落里的一只陶壶望去,陶壶倾倒在地,已经是一滴水也没有了。   昨夜下雨,他们本想接从甲板上淌下来的雨水,但是波那说那不能喝,喝了要腹泻,一旦腹泻,就会脱水死去。   越娃子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害怕,眼眶一热,眼泪往下掉落,用手背大力抹去。   “最多再五天,船会抵达越津渡口,五天后就能出船舱。”   越娃子抬起头,发现是波那在说话。   泪水还是簌簌落下,越娃子道:“还要那么久,我一天也不想再待!”   幽闭的空间,脏污的环境,食物和水都很缺乏,身处其中的人,难免绝望。   越潜道:“过来。”   越娃子擦去泪水,听话地走过去,挨靠越潜坐下。   越潜揽住越娃子的肩膀,安抚道:“不用害怕,我和常父会照顾你。”   这三天来,越潜和常父不只一次将自己的口粮与清水分给越娃子,越娃子年纪小,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得不到帮助,将很难存活。   黄昏,船靠岸停泊,士兵打开舱门,用绳索将食物和水吊进船舱,无数双手臂高举,拼命争抢。   很多人没抢到,仍举着手,哀求:“再给点吧!”   “再给点吧!”   无数越人囚徒聚集在舱门下,他们高举双手,恳求着,甚至拽住投放食物的绳索不放,几乎将上头拉绳的士兵拽进船舱。   士兵扔掉绳索,在上头放声咒骂,其中一名士兵更是暴跳如雷,叫人再次垂下绳索,他竟溜绳跳入船舱,刚站稳脚跟,便拔出腰间的鞭子见人便打。   鞭子在船舱里胡乱飞舞,有些躲避不及的越人被鞭子扫到,疼得大叫。   忽然,士兵挥鞭的手臂被一人牢牢扣住,只得停止暴行,船舱中的囚徒定神一看,发现制止执鞭士兵的人,竟是那名带伤的高大个。   “反了你!”   执鞭士兵拼命挣扎,想挣开被制服的手臂,发现根本无法挣脱,心里暗暗吃惊。   “怎么回事?是谁在喧哗!”   甲板上方传来斥责的声音,应该是惊动了将领。   有士兵回道:“禀将军,这帮越人嫌粮少,聚集在一起闹事,居然抓住我们的人不放!”   另有士兵道:“那个大高个,就是他们的首领,是他带头!”   手一指,就往越潜身上指去。   越潜朗声道:“我等皆是囚徒,脚上戴脚镣,又身处囚室,哪敢闹事。只是恳求将军施恩,有一口粮吃一口水喝,勉强维持性命。”   松开执鞭士兵的手臂,越潜仰头,看向上面聚集的士兵,还有士兵中的那一名将领。   越潜作揖,继续说道:“将军奉命押运越奴,肯定不愿见到越奴在路途上折损过半。即便不能多给些食物,那请多给几壶清水,人缺食物尚且能活几天,若是缺水,一日也不能活。”   “船行三日,舱中病饿者十有八七,再行三日,只怕满舱都是尸体!”越潜扫视身边的族人,他言语饱含情感,充满煽动力。   越潜立在舱门之下,上方的阳光聚集在他身上,他独自一人站出来。面对身边执鞭的士兵,舱门上方的将士,越潜毫无畏惧,从容镇定,将生死置之度外。   将领看清船舱里发话的囚徒,冷冷说道:“我还以为是谁,竟敢大放厥词,原来是你!”   越潜不认识将领,但不意外将领认识他,仰首应道:“是我,越潜。”   将越潜押往城郊码头的那些士兵,直接听令于太子,士兵转交越潜的过程里,肯定向奴船的将领传达过太子的某种命令。   越潜陈词时,那些因为惧怕鞭子而四散的囚徒,默默地又聚集到舱门之下,聚集在越潜身边。   执鞭士兵还想逞威风,试图驱散囚徒,他刚想要扬起鞭子,就见到数名青壮越人堵在他跟前,心慌之下,只得倒退两步。   看着聚集在云越王之子身旁的上百名越人囚徒,将领心里清楚,要是引起囚徒反抗,麻烦事一堆。   将领的责任是将囚徒押送往流放地,克扣囚徒的食物,使得他们死亡过半,到时也无法交差。   越潜朝困住执鞭士兵的越人示意,让他们放人。   执鞭士兵慌乱不已,连忙攀住绳索,由上方的士兵将他拽起,离开船舱。   将领命令关上囚徒所在的船舱舱门,并叫左右执住刚刚从船舱出来的惹事士兵,怒道:“从今日起,再有人擅自进入奴舱,杖责三十!”   将领不是瞎子,他看得出来,这帮懦弱,一向只求自保的越人,经过此次事件变得团结,而且敢于反抗,这是他不愿见到的。   第二日清早,当舱门打开,士兵送下来食物,还有清水,食物依旧很少,但清水是之前的两倍多。   越人囚徒这回没有争抢食物和水,他们把第一块饼,第一碗清水,递到越潜跟前。   越潜没有拒绝,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伸手接过食物和水。   漫长的苦难生活里,受奴役的云越人总是渴望能出现一个英雄,一个能拯救他们的人。   当知道这个受伤的大高个,这个无所畏惧的人,竟然是云越国的王子,越人心中那盏熄灭了十余年的灯,再次被点亮。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没想到吧,我会爆出肥章。   ————   感谢在2021-07-31 01:10:43~2021-08-01 21:5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一百块钱都不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旖旎、AS、琴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妫 74瓶;Kissfox 40瓶;一名 10瓶;孟秋 5瓶;夢中鸟 2瓶;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昭灵从宫中出来, 他身边跟随桓司马的孙子桓伯宴,还有景仲延的儿子景鲤,三人边走边谈, 一起议论朝堂上的事情。   御夫卫槐远远望见昭灵身影,立即快步往前迎,以便接上主人。之前昭灵上朝, 御夫总是由越潜担任,如今, 算是“拨乱反正”了。   站在马车旁和两位友人又聊了几句,昭灵才登上车, 拱手话别,桓伯宴与景鲤站在一起作揖,送行。   卫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 心里感到诧异。   桓家和景家关系不大好, 属于武官和文官水火不相容,大概是因为公子灵从中调解, 才使得他们能像友人般相处。   驾车返回府邸的路上, 卫槐发现车厢里的人很沉寂,回头一探, 见公子灵歪靠在车舆上,双眼闭着,面露倦容。   朝廷里的事情, 身为御夫不关心,也管不上,不过卫槐也知道如今融国国内政局不稳,国君亲近佞臣,猜疑太子, 使得申家夫子为非作歹,把融国搞得天怒人怨。   譬如,将寅都里的云越人全部流放孟阳城,就是申家父子的主意。   宫门到府邸的路不远,昭灵小憩一会,当他睁开眼睛,马车已经抵达家门口。   昭灵登下马车,慢悠悠迈入大院,穿过一道道院门,见到众多行礼的厮役和女婢,他径直走进主院,四周倏然寂静,一时有种形只影单的意味。   回居室将朝服脱下,更换上居家的衣物,便进入书房,往往他能在书房待上大半天,就是有客人来访,也是在书房会客。   夜晚,一名瘦高的年轻门客从书房出来,结伴出来的还有家宰,家宰在前领路,打算将门客安置在南院,两人一前一后朝院门的方向走去。   路上,门客道谢:“多亏家宰引荐,魏某感激不尽!”   家宰亲自执灯,笑道:“魏卿拥有过人的才干,方能得到公子赏识。老夫以一人之力,管理一府的事务,平日里总担忧哪里有缺漏,做得不够好。如今有魏卿来相佐,正好帮老夫分忧。”   正寒暄着,两人经过侧屋,家宰才想起自打越侍离去,到今日也有七八天了。   越侍是不可能回来了,侧屋那么多房间可用,总不能一直空置。   哪天寻个机会,向公子灵进言,请求许可,好派人进侧屋将越侍的物品清理出来,把侧屋收拾一番。   让那些遭受冷落的美姬入住侧屋,或者让护卫与侍从同住在侧屋,这样才合乎规矩,使府邸的一切显得井然有序。   一盏灯在庭院移动,当灯火消失在院门口,家宰与魏谋士已经一同离去。缺少照明,主院的大部分区域陷入黑暗与死寂中。   有多少个夜晚,院中茂盛的花木,厚实高大的院门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而今,随着越潜的离去,随着日后时光流逝,这个秘密也将被埋葬。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里的灯火熄灭了,又有两盏灯出现在石径上,执灯的是两名侍女,她们照明通往侧屋的道路,火光映亮侍女美丽而惆怅的脸庞。   唯有她们最清楚公子灵与越潜的秘事,并目睹公子灵这些时日来的消沉。   昭灵经过石径,停留在侧屋外头,站在越潜的寝室门口,一名侍女打开房门,另一名侍女进屋点灯。   “公子,今夜要宿在这里吗?”一名侍女扫视寝室,觉得环境相对简陋,不适合公子居住。   另一名侍女默默为昭灵铺床,心想越侍的枕头不够软,床板又硬,睡上头不舒适。   昭灵环视寝室,屋中有越潜的众多个人物品,无论是衣架上挂的衣服,书案上的笔砚和竹简,还是镜台上的梳子、发簪等物,都保持原样。   就像这间屋子的主人,从来没有离开过。   昭灵道:“我独宿,你们回去吧。”   不需要侍女贴身伺候,他就想在这里独自一人过上一夜。   两名侍女铺好床,在屋中染上熏香,随后便就提上灯,将房门关好,静静离开侧屋。   卷起被侍女放下的床帏,昭灵坐在床上,他解去缨带摘下发冠,脱去身上的部分衣物,而后躺在越潜曾经躺卧的地方。   头枕在木质的枕头上,背挨在硬实的木床上,昭灵躺了一小会,确实没有自己的寝室舒适。   侧过身体,面朝外,借着床边的灯,昭灵继续打量屋子,这里的每一样物品,他都很熟悉。   自从越潜离去后,昭灵不是第一次进入越潜的房间,他触碰过屋中的许多物品,甚至是搁放在角落里的两口大箱子,他也打开看过。   其中一口箱子里,装的都是昭灵平日赏赐给越潜的东西,有衣冠,有酒器,有丝帛,有金子……   另一口箱子里边装的都是竹简,昭灵也检查过,内容庞杂,有史书,地理志,甚至有兵书。   越潜时常驾驭马车外出,往返集市,这些竹简都不是藏室的藏书,而是民间能购买到的书籍。   昭灵与越潜朝夕相伴两年,他们之间有着最亲密的关系,却是在对方离去之后,才意识到这人有着从未袒露出的,很陌生的一面。   两口木箱上方,挂着一把宝剑,那是越潜的佩剑。上一次,昭灵进入越潜的房间时,亲手将佩剑挂在那儿。   赠予越潜宝剑时,昭灵曾命令他:从今往后,你要用这把剑护我周全。   越潜算是履行了诺言。   他选择离去,使昭灵的声誉避免受损,确实做到护主人周全。   这些时日,昭灵理清很多事情,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越潜,他没察觉越潜很早就有离开的心思;也没发现越潜其实知道他俩幼年在苑囿相遇的事。   一个是苑囿里的小奴隶,一个是化作凤鸟的敌国小公子,他们之间有一份孽缘。   熄灭灯火,放下床帏,昭灵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将心往下沉,他想象自己身处在河流上,并进入一条大船的船舱,船舱内拥挤而脏污,空气浑浊,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昭灵似乎真得身处其中,见到越潜就坐在船舱最深处,他双臂搭在膝盖上,低着头,闭目睡去,模样憔悴,双颊深陷。   在想象中,昭灵伸出手抚摸越潜的脸庞,手心有身体传递的温度,对方脸上的胡渣还有些扎手。   很不可思议,距离如此遥远,但昭灵能感觉到:越潜还活着。   今夜,运载越潜及其他越人的那条奴船,应该已经抵达渡口,船会在越津渡口停泊,这是此趟行程途径的最后一个渡口。   抵达越津,必须由水路换成陆路,才能前往位于山区的军事重镇——孟阳城。   **   越潜在睡梦中,觉得似乎有人在触摸自己的脸庞,他睁开眼睛,模模糊糊见到一个身影,是越娃子。   越娃子摇晃越潜的手臂,很小声唤道:“波那,外头天快亮了。”   舱门上方传来士兵在甲板活动的声响,还能透过舱门留出的孔洞,望见鱼肚白的天。   此时,奴舱里的人陆陆续续醒来,他们都很警觉,因为昨日波那告诉他们,今早就能出舱上岸。   越潜压低声:“东西藏起来了吗?”   “嗯!”越娃子猛点头。   常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舱门下方,他在倾听士兵的交谈内容,忽然回过身来,用手示意众人卧下。   众人很配合,要么躺卧装睡,要么缩进昏暗的角落里,几乎与此同时,脚步声来到舱门上,有人正在开舱门。   另有人不知道在敲击什么东西,发出极为尖锐的声音,伴着大叫声:“上岸了!你们这帮懒鬼还不快起来!”   奴舱里就是睡得最沉的囚徒,此时也被吵醒了。   舱门很快被打开,一条木梯从上面放下来,士兵在上头吆喝:“快点!一个接一个走出来。将军有令,哪个敢不老实,不听从命令,就地正法!”   不用士兵吆喝,奴舱里的人早想出去,里头臭气冲天,实在难以忍受。   囚徒一个接一个登上木梯,出舱室时,无不拼命呼吸外头的新鲜空气,恍惚有种死而复生之感。   囚在奴舱整整八天,环境极其恶劣,食物很少,饮用水也不足,如果不是心中有信念,而且互相鼓励打气,相互照顾,这八天里,会有不少老弱病死在舱中。   面黄肌瘦,佝偻身体是囚徒的普遍情况,奴船的将领不肯善待他们,有一个目的就是使这近百名越人丧失意志,失去反抗能力。   每一个出船舱的囚徒,都会被缚住双手,剩下的路途里,好将他们的双手都绑在一根粗麻绳上,方便押运和管理。   出舱的越人已经有二三十人,越潜这时才登上木梯,他跟前是越娃子与常父,两人都拳着一只手,手中似乎有物品。   天还没亮,四周昏暗,士兵没能留意到出舱的越奴中,有不少人手中藏有物品。   越娃子乖巧地把双臂在胸前并拢,往前递,哀求:“官兵大哥,绑轻点吧。”   士兵没理会他是个孩子,往越娃子手腕绑绳索,勒得很紧,打上死结,越娃子因为疼痛,叫了一声。   轮到常父,常父老老实实递出手腕,他同样被束缚住双手,紧接着就是排在常父后头的越潜。   士兵见到越潜,朝他怒目相视,怕他反抗,越潜很配合,服从命令登上甲板,他伸出手腕往前递。   一名百夫长确认越潜样貌,对身边一名士兵说:“你,过去搜身。”   士兵立即上前搜身,越潜任由对方搜索,心里明白奴舱的将领是打算将他杀了。   不能在融国境内将他杀死,避免公子灵有任何机会获知他被杀的消息;也不能当着越奴的面,将他独自从船舱里押出来杀害,避免激起越奴的愤怒。   奴船的将领想得很周到,做事也很谨慎。   士兵没能从越潜身上搜出任何物品,这时他发现越潜左手拳起,似乎有东西,命令:“张开手!”   越潜把手张开,并将手掌向下,空无一物。   负责缚手的士兵走到越潜跟前,拽出一条绳子,将越潜的手臂折向背部,看来是要将他的双臂缚在背后。   没给对方束缚自己的机会,越潜忽然挣脱手臂,挥拳击打缚绳士兵的脸,士兵毫无防备,被一拳打倒。   越潜飞速解开缠绕在手臂上的绳子,他拉紧绳索两头,当即勒住百夫长的脖子,这一系列的动作,在眨眼之间完成,百夫长无法及时做出反应。   越潜仰起头,朝目瞪口呆的族人咆哮:“跑!”   一声令下,如同惊雷。   那些被缚住双手的越人,要么不顾危险往水里跳,要么横冲直撞往船梯的方向跑,也有几个冷静且勇敢的青壮,从被缚住的双手中挤出一块破陶片,拼命切割束缚住手腕的绳索。   身处奴舱,没有武器,将装水的陶壶砸破,残破的陶片可以用来切割绳子。   越娃子又慌又急,手中也捏着一块破陶片,但手腕绑得太紧,他力气小,无法割到手腕绑的绳索,急得要命,猛地抬头一看,更是吓得他拼命往后退。   众多士兵发现情况不妙,纷纷拔出剑,大吼大叫朝造反的越人赶来,他们遭遇到拿起各种物品反抗的越人——很多越人从奴舱里争先恐后跑出来,如同洪水般。   守在舱门的十余名士兵,无法制止奴舱的越人外逃,他们中的一部分被执剑的越潜刺伤,另有一部分遭到出舱越人的反击。   场面极为混乱,越娃子早看傻了,甚至忘记要跑,直到常父拉住他胳膊,将他从船上扔进河里。   云越人都有极好的水性,越娃子也是。   他们脚上戴着脚镣,从水路游泳逃跑是唯一的办法。   常父见越娃子在水中扑腾,水中有不少越人,知道会有人帮他,常父转过身,操起一把船桨,试图往越潜身边靠拢。   就见越潜被五六名士兵纠缠,他一手执短剑,一手握盾(从士兵身上抢得),越战越勇,势不可挡。   凭一己之力,越潜拦截住朝舱门赶来的一群士兵,让剩余未出舱的族人有机会逃跑。   士兵挥舞的兵器一次次砍在盾上,他们伤不到越潜,每次越潜出手,对方就会倒下一人,士兵大为震惊。   此时的越潜,如同战神。   盾牌奋力猛击,击打的就是头部,将一名试图偷袭自己的士兵击昏,越潜瞥眼地上横卧的几具尸体,发现其中一具士兵的尸体上有串钥匙,就系在腰间。   这是名看管奴舱舱门钥匙的将员,可能也是看管越奴脚镣钥匙的人。   顾不上危险,越潜蹲下身,一心只想取走钥匙。   用力拉拽,没能扯下来,原来钥匙牢牢绑在革带上,得用剑割开革带。   “阿潜!小心!”   忽然,听见身后的常父发出一声呼叫,声嘶力竭。   抬头就见箭矢飞舞,越潜来不及做思考,身体已经做出反应,他拽住革带,将佩戴钥匙的士兵尸体拎起,抵挡在身前。   即便如此惊险,越潜仍不忘朝船上零稀反抗的族人喊叫:“别恋战!往水里跳!”   箭雨再次落下,一枚箭瞄准常父,在箭矢射杀自己前,常父跃入水中。   越人如同落汤的饺子,他们的身体在河水中浮沉,河面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影。   船艉上,奴船的将领神色极为阴冷,他手指向越潜,命令弓手:“给我好好瞄准,别让他跑了!”   用尸体抵挡箭雨,越潜退至船沿,他带上尸体,仰身坠入河中。   数支箭紧随越潜的身影,射入水中。   将领和弓兵追赶到船头,看见一个身影从水中浮起,弓兵立即发箭,数十几箭一同射出,将那人射成刺猬。   定神一看,穿着士兵衣服,身上插有无数支箭,正是越潜用来挡箭的尸体。   大部分士兵早就跳入水中,追捕逃跑的越人,弓兵则站在高处,射杀水面上那些距离较远,眼看已经逮不回来的越人。   目不转睛盯着越潜落水的地方,将领追悔莫及:“上船当日就应该将他杀死!永绝后患!”   普通人绝对做不到这么长时间不出水换气,而越潜一次也没露过头。   将领站在船上,朝船上剩余的士兵怒道:“留下十人守船,其余全部下船搜捕!逃走一个我拿你们问责!我就不信,这帮越奴戴着脚镣,能往哪里逃!”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回到云越故地的越潜就是条龙了,再不是小蛇蛇。   ————   感谢在2021-08-01 21:59:34~2021-08-03 16:57: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职业卖菜、白玉苦瓜 2个;冠琪清姝、旖旎、乖乖地小兔子、小袖子、清风梅影、一百块钱都不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de 50瓶;布丁饭 20瓶;催婚小队 10瓶;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将尸体往水面推之前, 越潜就已经割断尸体腰间的革带,取得钥匙,并用钥匙打开脚腕上的脚镣。   他有着极佳的水性, 在水中如同一条鱼般灵活。   突然上浮的尸体吸引住奴船弓兵的注意,越潜则趁这个时机快速向外游,游出射程, 他才钻出水面换气。   河面上的越人四散逃离,他们慌不择路, 越潜振臂高呼:“往这儿来!”   越潜边喊边打手势,用手指向自己正前方的一片河岸。   河滩芦苇连片, 水很浅,岸上是茂密的森林,这里很适合逃跑与藏匿, 水浅奴船进不来, 越人只要成功登岸,就有极大的机会逃走。   越潜不光是自己逃命, 时不时停下来协助体弱, 游不动的族人,其余人见到他的举动, 也纷纷帮助身边的人。   渐渐,越潜身边聚集着一大群人,这些人都跟着他朝芦苇滩的方向拼命游去, 将身后追捕的士兵远远抛下。   融国士兵的水性比较一般,身上的甲胄又重,眼看追不上越奴,大部分都往回游,没有继续追赶。   在相互帮助下, 大部分越人得以登上河岸,他们有的朝着往回游的士兵挥臂怒吼,发泄不满,有的相拥而泣,也有不少人累得趴在地上,再不想动弹。   越潜是最后登岸的一批人,他一直在救助落在后方的族人,当他爬上岸,所有的人不管是在做什么,都自发往他身边靠拢。   在奴船上与士兵拼杀,在河水中拼搏,越潜累极了,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稍稍缓过气来,他抬头看向聚靠过来的族人,约莫有四五十人,其中就有越娃子和常父。   在奴舱囚禁八天,众人的身体都比较虚弱,而且还戴着脚镣游泳,能活着逃出来这么多人来,已经是奇迹。   越娃子靠上前,乐呵呵问道:“波那,我们以后往哪里去?”   他可真是个孩子,刚逃过一劫,此刻高兴得手舞足蹈。   越潜抬起一只手,把一根钥匙递给越娃子,说道:“先把脚镣打开。”   众人见到越潜手中的钥匙,都愣住了,一时竟失去反应。   常父伸出手臂,将越潜从地上拽起,他们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阵的欢叫声,这时,常父见到越潜嘴角的笑意。   很少能见到越潜笑,很稀罕。   常父道:“臭小子,你从那里得来一把开脚镣的钥匙!”   越潜回:“在士兵的尸体上发现。”   刚说完话,两人几乎同时望向河面,河面上突然出现一条熟悉的大船,正是奴船。   奴船将领见越人都往一个方向游,心里还挺高兴,正好一起捕抓,他立即将士兵召集回船上,开船追击。   芦苇滩水浅,像奴船这样的大船根本进不来,不过士兵完全可以下船进攻,对这些刚逃过一劫的越人而言,芦苇滩已经不能停留。   奴船一出现,越人开始慌乱。   越潜早有意料奴船会追来,他很平静,对族人说道:“走吧,到山林里去。”   一部分越人已经打开脚镣,还有一部分越人来不及打开脚镣,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一股脑扎进林子,只想往山林的最深处躲藏。   山野的猛兽不比敌人的威胁小,越人很自觉紧随大部队,深知一旦掉队,就可能死亡。   接近午时,逃亡的越人来到一条溪水边,他们再跑不动,没了气力,许多人倒地不起。   一口气逃出老远,融国士兵不大可能追上来。   片刻的歇息过后,这些又饿又渴的越人顾不上疲惫,他们取水饮用,在溪中捞鱼,在附近采集野果,禽蛋。   这回清水足够,食物虽然不足,但众人心里都不慌,他们是云越人,擅长游泳,精通捕鱼,只要有水有鱼,那么他们就不会饿死。   越潜到溪边饮水,望见自己水中的倒影,样貌憔悴,脸色发青,和担任公子灵侍从时的模样相比,真是判若两人。   在奴舱那样恶劣的环境里,越潜即便有着强大的自愈力,鞭伤到今日也还没完全康复。   他慢悠悠往溪水下游走,找到一处适合清洗身体的地方,他脱掉衣物,露出胸口脏污的绷带。   拆去绷带,被河水泡得发白的伤口暴露在眼前,看着挺吓人,其实已经不严重。   以越潜的经验来说,只要伤口不感染,再过两天肯定会自行愈合。   脱下的衣服搁放在溪畔,越潜踏入溪中洗澡,他从溪畔扯下一把芦苇叶子,将它们对折,用来擦身。   清洗好身子,越潜回到溪畔,拿上自己的脏衣物,打算放溪水里洗涤,忽然他像似想起什么,连忙检查腰带。   在腰带的夹层里,越潜摸到昭灵赠予他的那一枚玉觿。   没有遗失。   越潜的心中感到一阵喜悦。   他取出玉觿,想找个地方放,东西小,放地上容易遗失,身上光溜溜,也没有地方放,最终,越潜将玉觿含在口中。   就这么口含玉觿,弯身搓洗那套昭灵命人给他制作的布衣裳。   穿上滴水的衣物,越潜从溪中出来,他找处较高的地方坐下,注视溪畔活动的族人。   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林风吹拂,披散的长发,身上的衣裳都因为水分蒸发而变得轻爽,仿佛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得到舒展,越潜第一次有种天地广阔,自由自在的感觉。   自从十年前,沦落为奴隶,越潜从没有哪一天像此刻这般恣意,他渴求多年,终于获得自由。   不只是越潜,溪畔所有的越人,无论他们是老是少,是坐是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前路漫漫,是通往生,还是通往死,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把握,但是喜悦之情不减分毫。   “波那,请吃鱼生。”   听见有人唤自己,越潜回过头,看见一名越人用叶子装着数片鲜鱼肉,恭恭敬敬递到跟前。   越潜道声谢,接过鱼肉。   没有任何捕鱼工具,捕到的鲜鱼很少,这些鲜鱼被石片切割成数片,好让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小份。   有的人大快朵颐,两口吃完,有的人细嚼慢咽,仔细品尝。   在奴船上遭受多日的折磨,今日又经过一番激烈的逃亡,稍微缓和腹中的饥饿感后,早已疲倦不堪的人们纷纷卧地休息。   睡姿各异,睡得很香。   唯有越潜没有入睡,他坐在高坡的一棵大树下,独自一人,承担放哨的职责。   身处陌生的山林里,需要时时警惕。   夜晚,所有的族人都围坐在篝火旁边,他们分享食物,讨论今后的去处。   有人觉得这片山林不错,可以在这里居住;有人认为这里不安全,离越津渡口太近,河面经常有融兵的船只往来,早晚会被人发现。   有人提议大家没必要聚集在一起,可以分开逃命,各自回家,家中说不定还有亲人。   很多年长的越人都表示赞同,他们被迫离开云越时,家中都有老小。   分离多年,做梦都想回故乡见亲人。   有名青壮站出来反对,他说:“想走回家,哪有那么容易!一道道城关挡住去路,还没走到老家,又得被融兵抓去干苦役!拼尽性命才从奴船逃出来,我反正不想回去了。”   有人声音哽咽,说道:“就是再危险,我也想回去见家中的妻儿。”   提起家人,不少人叹息,垂泪。   常父沉默许久,望向捡柴添火的越潜,问道:“阿潜,你觉得呢?”   十年前,云水城被融兵攻陷,常父遭融兵俘虏,当时他在城里有妻儿,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妻儿不知道否在还活着。   云水城早被融兵毁去,人们流离失所,就是活着也不知道去哪里找。   越潜不慌不忙添火,等他抬起头时,发现篝火边的众人齐齐往他这边看来,都想听听他怎么说。   “去与留,是诸君的个人意愿。”越潜只有一句话。   确实,是去是留,都是个人选择,他都赞同。越娃子问:“波那呢?”   越潜从火堆里捡起一根燃烧的树枝,他在地上画线路,边画边说:“我打算沿河一直向西南前行,再从泽西县进入梦泽,梦泽一带沼泽湖畔连片,地广人稀,融国也好,维国也罢,都没有在那里设置城塞。”   一位年长越人惊喜道:“梦泽通向南郡,南郡可是咱们云越人的祖地,有不少族人在南郡生活!”   常父说:“梦泽和南郡都有夷人,听闻当地新立一位夷人土王,生性残暴,不能善待越人。南郡凶险,不能去。”   “那名土王叫黎佗,黎佗忌惮融国和维国的强大,他的势力只到梦泽南部。梦泽北部属于夷人不敢管,维国,融国管不了的地方。我们人少势弱,恐怕能容身的地方,只有梦泽。”越潜做出分析,如果不想受人奴役,梦泽北部可能是唯一的去处。   在昭灵身边多时,越潜对各方的势力都比较清楚,对天下的地理也很熟悉。   经过这一番讨论,有不少越人表示愿意追随越潜,一同前往梦泽,而那些想回去家乡的人,早已打定主意要回去。   即便再危险,也想回去与家人团聚。   夜深,湖畔的篝火边只有两名望哨的青壮,其余越人都已经睡去,能听见四周起伏的鼾声。   越潜独自一人睡在高坡上,他睡眠浅,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   逃出生天的第一个夜晚,没有遭遇任何危险,没有猛兽袭击,没有融兵突袭。凌晨时分,越潜再一次醒来,距离天亮不远,他干脆起身,眺望星空。   他站在云越故地,望向北方的繁星,望了很久。   他不觉得自己是在思念谁,思念无用,他与昭灵,此生恐怕不会再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你们还会见面。   ——   感谢在2021-08-03 16:57:36~2021-08-04 20:5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琴古 3个;小袖子、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怡然自得 6瓶;zaza、乖乖地小兔子 5瓶;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渡口停泊一条运粮船, 船中的粮已经卸下,船上仅有三名看船的士兵,他们聚集在船头饮酒, 闲聊。   一人道:“那伙逃奴说不定已经从水路逃走了,这么多天,要是还在越津, 不可能官兵来来回回搜了好几趟,还搜不出来。”   另一人道:“你懂什么?藏深山老林里, 你上哪里搜?越人本来就跟虫豸一样,山林可是他们的老家。”   此人留着一大把胡须, 是名老兵。   “听说那伙逃奴的头领武力高强,一个能打十个,要是遇上了, 咱们兄弟就仨人, 还是先逃命吧!”第三个人说话时大舌头,已经喝醉了。   胡须士兵站起身, 啐道:“他们胆敢来!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方!”   他越过喝醉酒的同伴, 迈开大步往船尾走去,走到船沿, 便开始解腰带,扯裤子,酒喝多了, 尿急。   胡须士兵正是毫无防备之时,忽然被人一把拽入河中,捂住了嘴,同时觉得这人往自己的腰间一摸,紧接着一把冰冷的刀子就抵在喉咙上。   胡须士兵想喊也不敢喊, 吓得目瞪口呆。   借着月色,胡须士兵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翻身上船,那身姿矫捷如豹,跟随这名男子一同上船的,还有另外四名青壮。   他们都从河水中钻出来,也许就是从河对岸游过来,绝非善茬。   胡须士兵的两名酒伴还在饮酒,根本没留意有人上船。   很快,船上传来食案被掀翻的声音和士兵的咒骂声,紧接着是扭打声,再之后就没声了。   胡须士兵大半身泡在水中,觉得河水又冷又冰,身体直瑟抖,他以为同伴都被杀害了。   越潜瞥眼船上两名被制服的士兵,对族人道:“把他们衣服扒了,堵住嘴绑紧,扔下船。”   他说的是云越语。   船上这两名士兵能辨认是云越语,但听不懂内容,吓得魂飞魄散,心知今夜他们遭遇到的就是那伙越奴。   从运奴船上逃出来,穷凶极恶的逃犯。   船上的云越人默默剥士兵衣服,默默取来麻绳捆人,把船上两人捆好,不忘将一截麻绳递给船下制服胡须士兵的同伴。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越人,身体粗短,一脸凶悍,不仅不肯去接绳索,还施加力气在刀尖,把胡须士兵的脖子扎出血来。   “彭震,放开。”   越潜一声令下,说得仍是云越语。   和族人在林中相处多日,越潜已经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彭震不情不愿收起匕首,他这是缴来的匕首,不忘把匕首鞘从胡须士兵腰间抢走。   胡须士兵同样被剥去衣服,堵上嘴,牢牢绑住手脚,而后扔上岸,他在地上不停挣扎,唔唔叫着。   彭震心里仍是不悦,上前踢了胡须士兵一脚,对方扭得像条虫子,彭震骂道:“现在看看谁像虫豸!”   还挺记恨。   越潜把族人都喊上船,众人收锚扬帆,由一名懂得驾船的族人来驾驭融兵的运粮船,将船往芦苇滩开去,接上芦苇滩上等待的族人。   运粮船不大,也不小,正好能装上二十余人,这二十余名族人,便是追随越潜,一同前往梦泽的人。   他们在越津渡口抢船,连夜驾船逃离越泽,往泽西县的方向驶去,河岸上可能会有融兵的哨所,一路需要很谨慎。   天亮后,果然在前方发现一座融兵的哨所。   此时,绝大部分族人都藏在船舱里,越潜和彭震,还有常父三人穿着士兵的衣服,在甲板上活动。   哨所的士兵见是押运粮草的士兵和船只,没做拦阻,挥手放行。   从越津渡口前往泽西县,需要途径泽西渡口,那里可能有大量驻军,越潜和族人商议一番,决定还是在靠近泽西渡口前弃船,他们徒步横穿泽西县东面的荒野,进入梦泽。   追随越潜的族人大部分是青壮,也有五六个年长者,这些年长者阅历丰富,在云越故地都生活过很长时间,能提供不少帮助。   弃船,带上尽量少的食物——鱼干,众人在一个凌晨匆匆登岸,彭震等青壮走在前,其余族人在中间,越潜独自一人断后。   回头看一眼被破坏后,正在往下沉的运粮船,越潜心里很清楚,他们没有后路,必须一往无前,前往梦泽。   越潜知道梦泽的方位,他依据方向前进,沿途做探查。   这一路,路过荒村,也险些遭遇融兵,战争对云越故地的破坏严重,沿路人烟稀少。   第二天的一个清晨,在前探路的彭震回来,禀报说发现一个村子,村民还不少。   越潜带着众人前往村子讨水喝,本还想讨点东西吃,但那是个十分萧条且贫穷的村子。   村民见到越潜等人都惊恐躲避,越潜知道是自己身上的融兵衣服让他们害怕,他用云越语和村民交谈,询问梦泽怎么走,有没有捷径。   村民很吃惊:“你们要去梦泽?”   又有村民说:“梦泽那里也不好,有大蛇害人性命,有夷人抓人剜心!这世道啊,哪里都不好。”   言外之意,要是有地方逃,他们早逃了。   跟随越潜的族人一听梦泽这么危险,顿时都没主意,越娃子愁眉苦脸,压低声问:“波那,现在怎么办?”   越潜很确定梦泽是唯一的容身之所,它遍布着山林湖泊沼泽,这样的地方,便于藏匿,躲避,而且不会有大批军队进来讨伐。   越潜背着一只手,扫视在场的追随者和村民,他道:“要是有大蛇,便将它驱逐,若是它敢害人性命,我便亲手杀死它;至于夷人,他们应该很少在梦泽北部活动,即便来了,他们有弓箭,我们有刀剑,何必惧怕他们!”   云越人崇拜大蛇,因为信仰而对大蛇十分敬畏,更不敢伤害大蛇。越潜不惧怕大蛇,必要时,他会屠蛇。   彭震应和:“就是!我们融兵都不怕,更不怕夷人!”   经过这番鼓励,不仅原先追随者表示愿意继续跟随,还有两名胆大的村民表示愿意带路。   离开村庄,由村民带路,越潜的队伍继续往梦泽的方向前进,走上半天路,他们进入一处人迹罕至的林地,这里水系十分复杂,树木茂密成荫。   带路的村民来到一条溪边,手指溪流,说道:“从这条溪下去,一直划一直划,看到一片黑林子就下船。别进入黑林子,绕林子外头走,会看见一个很大很大的湖,那个湖就是梦泽。”   梦泽这个名称,就来自于这座大湖,它四周有无数的小湖,从没有人量过它有多大,无法丈量,尤其是进入雨季时,雨水淹没低地,将周边的诸多小湖泊连成一体,那时,梦泽就像海一样辽阔。   越潜行礼致谢:“多谢相告。”   跟来的村民有两人,年轻的一位说道:“往下的路,我们就不送了。”   年长的那位村民朝越潜恭恭敬敬作揖,说道:“壮士要是能将夷人赶跑,在梦泽安居,请派人来村中相告,我们全村人都愿意追随壮士。”   他应该是一村之长。   越潜回道:“必会相告。”   村长这是投机取巧,让越潜他们去对付梦泽里的夷人,等安全了,他们村再搬进来。越潜并不怪罪,因为一村之长,有保护村民的责任。   送走两名村民后,越潜和追随的二十余名族人便在溪边伐木,制作木筏子,好顺溪水而下。   没有工具,捡溪石,打制石斧,石凿,遇到不懂得制作石器工具的后生,常父还会手把手教。   他们在溪畔度过一夜,第二天便乘坐木筏,沿溪而下,进入梦泽——他们的最终目的地。   乘坐在木筏上,越娃子想象梦泽那该是一片怎样的大泽,还有村民说的黑林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回头望向溪面漂浮的五条木筏,还有木筏上谈笑风生的族人,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来过这地方。   多奇怪,他肯定没来过梦泽。   也许梦里来过,因为这里是他们云越人的祖居地。   水花飞溅在越潜身上,溅湿他的衣裳,身上融兵的装束已经被他脱去,穿得就是一套布衣裳。   他不像族人那么欢喜,也许在族人看来,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没有人知道越潜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把自己的人生牢牢攥在自己手中,他把对公子灵的眷念之情远远抛弃于天边。   当他沉舟之时,在那一刻,他就意识到,即便此生和公子灵有缘再见,再见时,必将是敌人。   那件公子灵赠予的玉觿被越潜穿上绳子,挂在脖子上,温润精巧的玉觿就贴在胸口,藏在衣领之下。   玉觿能解绳扣,是警告,也是期许,公子灵希望越潜能逃出生天,所以赠他玉觿。   这件玉觿,解开的也是越潜和公子灵之间复杂纠缠的关系,从今往后,他们天各一方,归属于各自阵营。   “波那,那是黑林子吗?”   越娃子站在木筏上蹦跳,欢喜大喊,他那么雀跃,险些跌入河中,好在常父将他紧紧拽住。   前方出现一座极为茂密的林子,树木很高,树盖遮天蔽日,林中昏暗得像黑夜,给人强烈的不安全感。确实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黑林子到了,众人登上溪畔,绕着黑林子的外沿行走,从午后走至夕阳西下,他们终于望见那面一望无垠的大湖——梦泽。   有湖就有鱼,有鱼就有口吃的,他们需要找处定居点,搭建木屋,用石器砍伐大树,刨出几艘独木船,再织几张大网,就可以在梦泽开始新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导演本来壮得像头牛,但这两天感冒了(苦瓜脸)。   导演(亮出剧本):越蛇,这不是种田文,你别想当普通人,剧本不允许。   昭灵:导演,我两章没出场了。   ——————————   感谢在2021-08-04 20:50:44~2021-08-06 22:3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issfox、琴古、旖旎、酒神?f??祭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issfox 26瓶;爱f 20瓶;小脑斧、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深秋的一个大清早, 庭院里落叶纷纷,风卷枯叶漫天飞,负责洒扫庭院的仆人挥舞扫帚, 与风斗智斗勇。   门客魏卿行走在通往主人居室的石径上,他经过侧屋,见到早起练武的尹护卫, 打了声招呼:“尹护卫起得真早啊。”   尹护卫停下执剑劈砍的动作,对魏卿点了下头。   知道他一大早进主院来, 肯定是来找公子,尹护卫往主人的居室投去一眼, 说道:“公子大半夜还在书房与来客议事,魏卿若是没有急事,请在门外等待, 莫要吵醒公子。”   魏卿本名魏永安, 他是公子灵众多门客中的一位,这人很有才干, 就是性情急躁, 大清早就闯进主院,所以尹护卫才会拦他。   “那我就在这里等候吧。”魏卿找个位置坐下, 面朝主人居室。   有耳闻尹护卫是公子灵的救命恩人,当初为救公子,身负重伤, 险些残疾,知道尹护卫身份特殊,魏卿不敢顶撞。   尹护卫没再理采魏卿,继续锻炼。   他是武,魏卿是文, 实在没有话题。   魏卿闲不住,没一会儿就已经起身,在四周走动,他手指侧屋一间落锁的空房,问道:“我看里头有不少物品,以前住过人吧?”   “住过人。”尹护卫结束锻炼,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住过他的好兄弟越潜。   那么英勇忠诚的一个人,如今却成为刑徒被流放孟阳城,不知生死,想起就令人痛心。   尹护卫不想继续交谈,他进入房间,把剑盾挂墙上,擦拭汗水,更换衣服。   魏卿径自往外走,朝主人的居室走去,身为下属,不应该打探主院里的事情,他也就随口一问。   走至公子灵居室的门阶下,魏卿立在那里,静静等待公子灵苏醒。   魏卿在外头等上许久,一听见屋内有声响,急忙在门外通报。很快,魏卿由侍女带领,来到寝室,隔着床帏向主人做禀报。   俯身作揖,魏卿陈述道:“臣奉公子之命,于昨日设酒席送行长兴君的使臣,并将公子赠予长兴君的礼物交付使臣。使臣说长兴君最爱寅都的美酒,公子真是长兴君的知已。”   长兴君就是七公子昭瑞,他受封为长兴君,封地长兴城。昭瑞已经在长兴城住上好一段时日,最近才从封地派出一名使臣进京,联络都城里的亲友。   床帏内传出昭灵的声音,那声音带着笑意:“我岂会不知道他的喜恶。”   昭瑞心宽体胖,性情温和,平日里好享受,喜欢舞乐,爱喝点小酒,昭灵很懂他,有时甚至有点小羡慕。   昭灵靠床坐着,肩上披着一件外衣,他的笑容带有倦意,人刚睡醒,显得慵懒。   今年,昭灵身边有两位亲近的人离去,一个是越潜,一个是昭瑞;同时,他的身边又不停地出现新的人。   时光似河,不可抑制地向前流淌,那些来来往往的人里头,有越潜的身影。   在昭灵的人生里,越潜不是相伴终生的人,只是过客。   感到深秋的寒意,昭灵收揽衣衫,回想越潜登上奴船离开,当时还是夏日,不免有时间过得真快的感慨。   魏卿退出公子灵的寝室,他刚从里头出来,就见家宰领着一名客人进入主院,行色匆匆。   魏卿没能辨认出来客的身份,因为这人衣着比较普通,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也不知道是有什么要事。   这段时间进进出出公子灵府邸的人员众多,有些魏卿能认出身份,有一些不能。   而今融国的局势很不妙,公子灵似乎在做着某种准备。   以魏卿的敏锐,他察觉得到这萧瑟寂静的深秋里,有什么重大且隐秘的事情正在发生。   离开主院,魏卿见到另一位门客正站在院门口探头探脑,这人魏卿认得,是新来的门客,姓赵。   赵卿问道:“魏兄,来客是谁?”   魏卿回道:“赵兄眼力这般好,也瞧不出来身份?”没当对方是揶揄,赵卿态度很认真,将魏卿招到一旁,压低声和他说:“如今融国危矣啊,咱们公子肯定要受到牵连。”   “怎么说?”魏卿明知故问。   近来,不只融国的官员,连有见识的士人都为融国的未来感到焦虑。   赵卿道:“融国有内外之患,外患就是维国!如今维兵攻陷咱们融国管辖的余城,维王有瓜分云越故地的野心,攻占余城只是他的第一步。怎奈融兵军心涣散,不敌强锐的维兵,长此以往,云越故地将被维国一步步蚕食!”   魏卿点头,相当认可,问道:“内患呢?”   赵卿道:“内患,就是申家!而今申姬有身孕,如果生的是男孩,恐怕太子地位不保啊。如今国君因为身体欠安,不理政事,任由佞臣弄权,太子若是不能早做决断,将失去时机,受制于人。”   听完赵卿的陈述,魏卿笑道:“赵兄放宽心,依我看来,咱俩就安心在公子府上待着,不要胡思乱想。太子门下有那么多宾客,能力会比咱俩差吗?太子肯定早有准备。”   太子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他只是藏在暗地里,所以人们看不见他的行动。   送走早上的第二位来访者,昭灵更换上礼服,从居室出来,他面上表情如常,看不出有任何焦急,或者不安的迹象。   昭灵乘坐马车前往藏室,他在藏室门口遇到等候的桓伯宴和景仲延父子,四人聚集在一起。   景仲延道:“臣今晨求见主君,遭中射士(宫廷侍御)申奎阻拦,说主君养病,不见大臣。群臣已经有三天见不到主君一面,再这么下去要出事。思来想去,还是得将公子唤来。”   申奎是申姬的亲弟弟,此人拦住大臣不让面见国君,肯定是有什么阴谋。   桓伯宴手握剑柄,朗声道:“幸好景大夫派人通报我,我随你们一同去,申奎要是再敢拦人,我拔剑斩了他!”   他是一时义愤,进宫得缴武器,他从哪里拔剑。   “还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情况,快把剑收起。”景鲤按住桓伯宴的手,就怕他冲动。   景鲤是景仲延之子,遗传父亲的温文尔雅。   昭灵低语:“我父王年老体虚,厌烦政务,正好让申家父子借机阻断君臣间的联系。如果让申家父子得逞,他们便能假借我父王的口谕,为所欲为。”   “咱们快进宫吧,再磨磨蹭蹭恐怕宫中生变!”桓伯宴焦急催促,恨不得立即冲入宫中。   他年轻气盛,这些时日受够了申家父子的嚣张气焰,恨不得拔剑斩佞臣。   昭灵嘱咐:“伯宴,进宫后不许你擅自行动。”   桓伯宴应诺:“是!”   四人一同进宫,昭灵将桓伯宴和景仲延父子留在外,独自来到国君的寝宫前,请见国君。   中射士申奎拦下昭灵,态度粗蛮:“国君有令,谁也不见!”   昭灵环视在场的侍御,敢拦阻的就申奎一人,他不怒反笑:“身为人子探看父亲,天经地义的事!你是哪个违背人伦的东西,敢在这里对一国公子狂妄无礼!”   申奎平日里就有几分惧怕昭灵,要不是有姐姐申姬撑腰,他不敢拦昭灵,此时见对方勃然大怒,心虚得一句话也对不上来。   昭灵喊道:“伯宴,将人拿下!”   早就按耐不住的桓伯宴,听到命令立即跳出来,一把将申奎按住。桓伯宴出身将门威武强悍,申奎这种酒色之徒,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申奎大声囔囔:“你们做什么?想谋反吗?”   没让他继续瞎喊,桓伯宴捂住他的嘴。   其余侍御不敢出手协助申奎,而且内心都明白,这是太子阵营和申姬阵营的对抗,他们为求自保,只当没看见。   再没有人敢拦道,昭灵急冲冲往寝宫里头走去,边走边喊:“父王!父王!”   平日里对这个父亲确实有怨言,但此刻是真担心父亲的安危,申家父子没有大的韬略,做事往往不择手段。   有多少君王,因为晚年失去判断力,被小人操纵,死得不明不白。   融王曾经也是英武神明的一代君王,国家在他的治理下一度很强大,晚年被佞臣玩弄于掌心,实在让人喟然。   寝室里头传出融王倦乏的声音:“阿灵,你怎么来了?”   “父王!”   昭灵闯入寝室,见到躺在床上安然无恙的父亲,这时焦急的脸上才绽出笑容。   融王想爬起身,身边的侍女立即过去搀扶,他问昭灵:“外面为何喧哗?”   “侍御拦住儿臣,不让儿臣进来探看父王。”昭灵取来一件貂裘,将它披在父亲肩上。   帮父亲系上貂裘衣领下的带子,昭灵继续说道:“儿臣恼怒,便叫同行的伯宴将他执住。”   融王猜到是哪个侍御敢阻拦昭灵,他人是老了,心智还在。   没再往下问,融王打量这个平日里很宠爱的小儿子,念叨:“是有些时日没见你。”   昭灵怅然道:“嗯,有好几天了。”   上一次朝会,融王没有出现,政令由申姬的父亲以太宰的身份发号。三个月前,申姬父亲的官职就已经从少宰,升职为太宰。   “父王,儿臣想扶父王去苑中走走。”昭灵搂住融王的一只胳膊,他这样的举止像个孩子一般。   年幼时,昭灵也曾这么搂住父亲的胳膊。   融王除去早年腿上受过伤,晚年腿脚不利索外,身体还算健康,近来卧病不起,其实都是因为饮酒作乐和缺乏运动导致。   由儿子搀起自己肥胖的身子,融王看对方吃力的样子,见自己竟像个废人,内心颇为惭愧:“嗳,孩儿,此时是什么时辰?”   “父王,是午时。”   昭灵搀扶融王离开寝宫,往苑园去,照到秋日午时的暖阳,融王顿时来了精神,苍白的脸上恢复血色。   父子俩人相伴,在苑中慢悠悠地走动,融王走累了,就在亭子上歇息。融王那深受酒色毒害的脑子,在晒过太阳后,显得分外清晰。   和父亲坐在一起闲谈,昭灵没提任何政事,谈的都是生活上的小事,还有父子间的往事。   融王提道:“阿禖呢?我卧病多日,怎不见他?”   听到父亲主动提到太子,昭灵心中大喜,说道:“父王在这里稍等,儿臣立刻叫人传唤兄长。”   融王听信谗言,一直猜疑太子,父子关系遭到离间。   昭灵没让侍御传唤太子,信不过,而是传令仍在宫中的桓伯宴,让他赶紧去唤太子。   返回苑中,昭灵远远望见孤零零坐在亭子上的父亲,他显得那么苍老,早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令自己畏惧的国君。   融王因为衰老而疑心重,猜疑至亲;也因为衰老而迷恋光阴,贪图享乐,早年的雄才大略,英武气概都已消失殆尽。   太子来得很快,怀里抱着襁褓,襁褓中是太子宠姬棠姬生的一个男婴,还没满月。   这个秋天生的孩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祖父。   昭灵闯入融王寝宫的事,很快就传到申太宰和申姬耳中,等他们急急忙忙赶过来苑园,见到的是和乐融融的祖孙三代。   申太宰恶狠狠瞪向昭灵,那副模样凶恶似鬼,申姬见到国君抱怀的婴儿,不禁又嫉又恨,流下泪来。申姬知道,这个孩子是太子的长子,国君的长孙。   申姬怨恨,她要是有个儿子,就有一份筹码,以国君对她的宠爱,准能被封为太子。   申姬的这滴泪水,也是对自己的命运和整个家族的挽歌。   秋日过去,冬日到来,融王身边的佞臣一个个被太子驱逐,这是个致命信号。太子蛰伏许久,终于开始动手收拾,用的是雷霆手段。   申家意识到大势不妙,但已经为时已晚。   很快,有宫女向国君揭发,申姬之前为怀上孩子,求助女巫,那名女巫经常进宫,给申姬出谋划策。女巫和申姬密谋假孕,再从民间找个男婴带入宫,诈称是申姬自己所生。   女巫立即被逮捕,并供认罪行。   经查实,申姬确实没有身孕,却对国君谎称怀孕,犯有欺君之罪。   紧接着,又有人向国君举报申家父子行巫蛊之事,咒害太子。国君派人到申府搜查,从一个小祭坛的下方挖出两件用来诅咒的玉人。   那两件玉人,刻有太子和昭灵的名字。   一个下过雪的午后,太子登上南城门的城楼,见到在城楼上看雪的昭灵,他上前扫去弟弟肩上的雪花,低语:“为兄四处找你,果然在这儿。”   “看雪。”昭灵裹着貂裘,眺望白雪皑皑的南山,嘴角微微上扬。   太子往南山的方向望去,每年都有雪景,每年的雪景还不是一样,他笑道:“这么冷的天,雪有什么好看。”   伸手捂住昭灵的脸,果然又冷又冰。   “阿灵,你不能总是孤零零一人。”太子知道这里能望见南山,似乎也知道昭灵心中在想着谁。   昭灵往城楼下投去一眼,他的马车旁跟随着一大群随从,笑语:“我怎么是一个人。”   太子的侍卫从马车里取来遮蔽风雪的风袍和风帽,他们为太子披上风袍,太子则为昭灵戴上风帽。   太子没做近一步交谈,清楚不能提越潜,提一个已故之人做什么,他们兄弟之间不能产生裂痕。   昭灵将目光从远山收回,看向踌躇满志的太子,问道:“兄长,如今申家已经败亡,该解决维国之患了吧?”   背着双手,太子陈述:“正是因为云越遗民不肯顺服融国,多年来反叛不断,而使得融兵四处征讨,疲以应对。如今,融国的疲惫之军,抵挡不了维兵的进攻,这才丢失余城。要是能让云越遗民归顺,使融国能空出双手来,不用两头开战,专心对付维国,维兵又算得了什么。”   “兄长,那是因为征服云越十载,而我们从来没有将云越故地的子民,当做是融国的子民啊。”昭灵指出其中的关键,发出一声叹息。   贵为一国公子,昭灵本该无视百姓的苦难,但是他从越潜身上看到了无数底层百姓在苦苦挣扎,尤其是云越人身上被加施的诸多痛苦。   太子颔首,他深有感触,哪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国家不是由他来治理,眼下他也无能为力。   太子道:“阿灵,日后我若是登基为王,我将云水城分封予你,由你的臣属来治理。”   昭灵错愕,瞪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云水城是云越国的旧都城,那么重要的地方!而且兄长说得是由自己的臣属来治理?   “至于你嘛,你得留在为兄身边,辅佐为兄成就一番事业。”太子搂住亲弟弟的肩膀,面带笑意。   等到那天,太子登基为王,昭灵就是他的股肱之臣,太子成为一代融王,而昭灵是号令百官的令尹(丞相)。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太子哥可是说好了哦,将来要将云水城分封给昭灵。   太子:君无戏言。   ————————   感谢在2021-08-06 22:38:16~2021-08-08 21:47: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2个;一百块钱都不给、紫苏ww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玉苦瓜、旖旎、5054810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548101 18瓶;榫卯构件 12瓶;迟迟 5瓶;蓝琳 2瓶;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雨哗哗啦啦直下, 连下数日,山林里的雨水多,春时插的稻秧, 此时已经长到齐膝高,却被雨水淹去大半,只露出一小截绿色。   越潜戴着顶斗笠, 身穿遮雨的蓑衣,行走在田埂上, 他肩膀上扛着一把石耜(农具),这幅打扮, 完全像个农夫。   来到水田,越潜弯下身用石耜铲去田堤的土,铲出一个缺口, 让田里漫堤的雨水往外泄出, 保护稻田。   湖畔有成片的稻田,冒雨出来给稻田开泄洪口的身影不少, 人们很在意水稻的收成, 虽然他们居住在大湖边上,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鱼类。   云越是种稻的族群, 一代代人都有照顾稻田的习惯。   稻田里的水泄往水沟,越潜着手清理水沟里的淤泥,防止水沟堵塞。沿着水沟停停走走, 不时有人自发聚集到越潜身边来,参与清淤工作,即便是那些没加入清淤队伍的人,也会立在田埂边上,向他们的首领问好。   越潜路过彭震的稻田, 见他猫在稻田里忙活,抬起的脸上满是泥污。   彭震举起一束水稻,对越潜喊道:“波那,咱们这儿不能种稻子啊,雨水太多,稻苗都被雨打蔫了。”   越潜抬起斗笠,望了望天空,说道:“雨差不多该停了。”   雨还在下,是小雨,此时,天边的乌云散去,天高且清亮。   彭震把手中那一束水稻插回水田里,在根部胡乱埋些泥土,他干农活的方式很粗犷,与其当农夫,可能更适合当武夫。   越潜继续清理水沟,听见身后彭震念念有词:“咱有吃不完的鱼虾,晒不完的山货,不差这一口稻米吃,老天爷你要是再下雨,这田咱就不伺候了。”   竟还威胁起老天爷来。   自从去年秋时,越潜带着那二十余名族人进入梦泽,在梦泽湖畔定居后,后续又有一些泽西县的村民来投奔,到今年春日,已经有百余口人。   居民之中有男有女,还有孩子,他们以首领越潜入住的木屋为中心,在四周搭建房屋,形成一个小聚落。   越潜被族人推举为首领,人人尊称他“波那(王子)”,平日里他更像是个种田的,捕鱼的,一个山民,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没什么架子。   每当聚落遭遇夷人袭击,越潜挥舞短剑,带领青壮与敌人英勇作战,这时,他是当之无愧的首领,一个令人敬畏的人。   去年夷人经常在黑林子一带出没,时不时袭击越潜的聚落,今年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夷人没占到好处,便不怎么来了。   越潜扛着农具回到聚落,此时天已经放晴,他往自己的木屋走去,见到越娃子手里提着一只空水壶,从屋内出来。   越娃子见到越潜立即迎过来,笑嘻嘻问:“波那,咱们什么时候再去打猎?”   “你想跟,先练好弓射。”越潜把斗笠摘下,往墙上一挂,开始解蓑衣的带子。   身处梦泽,这里没有铜矿,无法冶炼金属,他们用的兵器主要是石镞的弓箭和石制刃的长矛,武器落后,效率低下,因此使用者需要有足够的熟练度。   “弓箭我最近学得很快,常父还说我以后会是个好猎手!”越娃子拍拍自己的胸脯,觉得自己像个男子汉,不过他长得瘦弱,稚气未脱。   越潜一手拿蓑衣,一手拍向越娃子的头,夸道:“不错。”   得到夸赞,越娃子乐呵呵,提着空水壶蹦蹦跳跳往水井的方向去。   看他已经十五岁,却还像个小孩子,越潜摇了摇头,遥想当年,自己十五岁的时候,日子过得很艰苦,哪有越娃子今日这般衣食无忧。   进入自家的木屋,越潜见到常父在火塘边忙碌,准备早饭,他转身将蓑衣挂在门后,便坐到火塘旁烤火。   越潜的家,住着三口人,他,常父,越娃子,三人之间都没有血缘关系。   “唉,天天下雨,我刚去看鸡窝,好几只鸡给淋坏了。这里什么都好,就是雨多,蚊虫也多。”常父手捧石臼,用木杵捣碎香料,他那手法相当老练。   越潜道:“到夏日雨水恐怕更多。”   将捣碎的香料,整齐涂抹在一条鲜鱼身上,常父皱了下眉头,他们去年秋日到梦泽,还没经历过夏天。   一条条鲜鱼都涂上香料,常父拿来竹签子,把鱼串起来,放在架子上烤,越潜在旁打下手,将火塘里的炭往外拨出一些,防止火势太旺,烤焦鱼肉。   一屁股坐在一块圆木凳上,常父擦擦手,看着满架的烤鱼,自言自语:“跟当年住云水城是比不得,可比当奴隶好上许多,要是能这样过一辈子,我也无憾了。”   不用为食物发愁,不用提心吊胆,每天自由自在,除去雨水多,蚊虫多外,在梦泽的这段生活,堪称神仙过日子。   常父很悠然,很悠然地给架子上的烤鱼翻上一面,越潜望向门外,广场上有一群出来活动的族人,他们因为天气放晴而露出的笑脸。   越潜嘴角微微上扬,很快,嘴角的笑意又消失了。   这段悠闲的日子,显得很不真实。   在他们聚落的北面,是融兵活动的泽西县,在他们聚落的南面,是夷人管辖的南郡,无论是融兵还是夷人,都能随时破坏他们今日这份安宁。   一百余人的聚落太小,青壮也就四十来个,武器普遍是石质兵器,如果有强敌来犯,根本抵挡不了。   书上有言: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这样悠闲的日子,越潜过得并不踏实。   夜晚,越潜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仰望窗外月,还有夜色下的山林,听着热闹的虫鸣声,他的手指抚摸胸前佩戴的玉觿。   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此时他也没意识到自己在思念谁。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早年在融国寅都的生活,终会成为过去,当他年老时,会忘记很多事情,包括那个叫昭灵的融国公子。   晴天,越潜带领族中的猎人前往鹿湾捕鹿,云越人有捕鹿的传统,鹿肉在云越有多种做法,被视作美食。   自从在梦泽定居,越潜和他的族人就开始给周边取地名,有很多野鹿栖息的那片湖畔,就叫:鹿湾;他们自己居住的聚落,就叫:梦泽屯。   狩猎小队清早出发,前往鹿湾,他们在鹿湾追捕猎物,收获丰厚,午后返回梦泽屯,离家越近,众人的脚步越快。   越潜肩上扛着一头鹿,走在猎人小队的最前头,他手中执着长矛,身后还背着弓箭,其他猎人或扛或抬着猎物,他们紧随越潜,脚步沉稳。   沉甸甸的猎物,不仅不是累赘,传递的重量,带来有收获的喜悦。   远远就望见林中的一座瞭望台,意味着梦泽屯,也就是他们居住的聚落即将抵达,猎人们有说有笑。   他们穿过一扇木门,进入聚落内部,走向聚落中心的广场。   刚来到广场,把肩上的死鹿卸下,越潜就感到不对劲,平日总是聚集不少人的广场,今日只有寥寥几人,还都是老幼。   “其余人呢?”越潜询问广场上的一位老汉。   老汉回道:“波那,都去捕鱼了。”   风和日丽,确实适合捕鱼,不过越潜仍觉得奇怪,再次问:“巴老他们呢?”   平日里,只要有一批人外出干活,总会有另一批人留守,保护聚落,像这样只留几个老幼的情况,实在不常见。   “哦,巴老他们啊,去鬼木坡割漆。”老汉想起来了,不是全去捕鱼,还有一批人跑去割生漆了。   漆的用途广泛,给木梁施彩,给木舟绘上彩图,美观又能起到保护作用。   在这里的生活很质朴,漆能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一抹色彩。   有名猎人恼道:“本该轮到他们看守屯子!这些巴村人,老是不遵守规矩。”   猎人口中的巴村人,指从外面过来投奔的一批人,他们原本住在泽西县一个叫巴村的村子,一村人都姓巴。   越潜说道:“先把鹿肉分了,每家一份。”   这些时日没有夷人来侵扰,屯子里的人都放松警惕,确实不是件好事,不过越潜没打算在此时责备巴村人,无济于事,等他们回来,再叫过来好好谈谈。   猎人们听从越潜的命令,把携带回来的猎物堆放在一起,堆如小山,再拔出腰间的小石刀,亲手切割鹿肉。   打猎的人分得多,没参与打猎的人分得少,不过人人都有份。   就如同,巴村人去鬼木坡割生漆,割回来的一部分生漆,也会留做公用一样。他们想要在这片蛮荒之地上生存,就需要相互帮助,团结友爱。   猎人小队回来不久,捕鱼的人纷纷都回来了,他们携带回大量的鱼获,有鲜鱼,有虾蟹,有龟鳖,有贝螺。   分配完鹿肉后,开始分发渔获,广场上欢声笑语,人人都拿着一个大竹篮子装食物。   有好几份食物无人领取,这时人们才意识到,去割漆的巴村人还是没回来。   其实一同去割漆的不只是巴村人,大家都住在一个聚落里,属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今天去捕鱼的人里头,有巴村的人,今天去割漆的人里头,也有两个跟随越潜从奴船逃出来,最早定居梦泽屯的老居民。   广场的篝火燃起,天边的夕阳正要下山,去鬼木坡割漆的人群仍是没有回来。   十余名青壮携带兵器,举上火把,由越潜带头,前往鬼木坡寻找失踪的那伙割漆人。   鬼木坡离聚落有四五里路,等越潜带人来到鬼木坡时,天早黑了,整片漆林黑幽幽,不见任何人影。   整整十三个人,他们来鬼木坡割漆,却都消失不见了。   “波那,割漆的工具还在!”   有人捡到一只装漆的大木碗,递到越潜跟前,神色惊恐。   此时有人在地上找到割漆的石刀,有人发现装有生漆却倾倒在地的木桶,还有人发现漆树上插着弓箭。   拔出弓箭,竟是青铜箭镞!   他们聚落里的人,使用的弓箭全部是石头箭镞,使用青铜箭镞的人,显然是外来者,是敌人。割漆的小队遭遇到敌人袭击,凶多吉少。   越潜喊道:“快,四周找找,看脚步往那里去!”   众人四散开来,用火把照明,趴地上搜索痕迹,经过他们的踩踏,痕迹很难辨认,不过还是有人找到一排脚印往北而去。   北面融兵,南面夷人。   夷人的精兵会用青铜箭镞,但他们用的少,而融兵的武器很精良,箭镞无不是青铜制造,而且打磨得很光滑。   箭镞捏在手中,越潜使上力气,“咔嚓”一声折断箭柄,他阴沉着脸,说道:“往水路走了。”   鬼木坡下是一条溪水,融兵应该是乘船离去,这是进入梦泽最便捷的方式。   融兵绑走十三名割漆的云越人,带着他们离开梦泽。   融兵的活动范围竟然离他们的聚落如此之近,令人心惊胆战,那些被绑走的人,他们会被带去哪里呢?   “真是融兵吗?他们怎么会进来梦泽!”   “咱们屯子是不是被发现了?”   “波那,现在怎么办?”   众人很恐慌,七嘴八舌,都等着越潜拿主意。   越潜反应冷静,说道:“天色已晚,先回梦泽屯。”   先回家,把不幸的消息告知族人,等天亮后,越潜打算去救人。不论这十三个割漆人被融兵押往哪去,他都必须去解救他们。   越潜不会见死不救,身为梦泽屯的首领,他有保护聚落里居民的义务。   此时的越潜已经意识到,他即将踏出的这一步,是走上对抗融国的第一步。他注定无法成为农夫或者渔夫,想让族人生存,就必须踏上一条披荆斩棘,残酷拼杀的道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8 21:47:47~2021-08-11 00:3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旖旎、爸爸界的心机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绛 10瓶;雨溪晨沫 7瓶;蓝琳、夢中鸟 2瓶;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采石场入口有监卒两名, 采石场内能看见监卒八名,屋子里极可能还有监卒,总数量应该在十人以上。”   手拿一根树枝, 越潜在地面上画出三个地点,采石场入口,采石场屋子所在位置, 采石场刑徒劳作的场地,边画边解说。   越潜身边围坐着一群青壮越人, 他们都在认真听讲。   两天前,梦泽屯的十三名居民前往鬼木坡割漆, 遭遇融兵,被融兵抓走,自此失踪。   越潜经过两天的探查, 在泽西县城北郊的一座采石场里, 发现失踪居民的身影,他们已经成为干苦力的刑徒。   召集族中的部分青壮, 携带武器, 一同前来采石场,越潜打算营救被奴役的族人。   彭震按耐不住性子, 催促:“波那,我们偷偷潜进去,将监卒杀掉, 把巴老他们救出来吧!”   越潜道:“等太阳下山。”   此时天近黄昏,只需再等待些时候。   有同伴小声问:“波那,除去我们的人,其他人救吗?”   采石场上有四十几名刑徒,这些刑徒衣衫褴褛, 瘦骨嶙峋,他们在监卒的看管下从事繁重劳动,脚上都戴着脚镣。   越潜道:“也救。”   采石场里的刑徒,从衣着发式看都是云越人,即便不是族人,是融民,越潜也会搭救。   监卒不多,有解救的机会,虽然越潜带来的人也不多,而且武器装备简陋。   望向看守出入口的两名监卒,那两人视野很好,想近身袭击他们而不被发现,几乎不可能完成。   越潜起身,手指山坡一处地方,又指向那两名监卒,问队伍中的两名弓手:“樊春,阿昌,你们站在那头,能射杀那两人吗?”   樊春点头:“能。”   阿昌说:“我还得再靠近点。”   越潜扫视身边的青壮,开始安排行动,众人听懂各自的任务,他们握紧武器,纷纷点头。   趁着太阳下山,天还没彻底昏暗之际,越潜领着一支十来人的小队,悄悄接近采石场入口。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突然立起两名弓手,正是樊春和阿昌,两人一同开弓,两支箭飞射的方向正是采石场入口,并分别命中看守入口的两名监卒。   一名监卒中箭后当场毙命,另一名监卒中箭倒地,很快又爬起身,他张开口,刚想喊叫,立即就被越潜掷出的长矛刺死。   越潜早有补刀准备,在弓箭射中监卒的瞬间,他跟随箭矢从山坡上往下跃身,英勇无畏,反应极为迅速。   监卒来不及大喊大叫,没有机会通知采石场内部的同伴。   成功通过入口,进入采石场内部,越潜将队伍分成两支小队,一支由自己率领,另一支由彭震率领。   彭震领着小队,猫着腰,偷偷潜到房屋后头,他们的目标是房屋里的监卒,越潜的小队则悄悄向房屋一侧移动,藏匿在石材与草丛之间。   监卒押着辛苦劳作一天的刑徒,往屋子的方向走来,刑徒脚步缓慢,监卒不停驱赶。   四名监卒在前,四名监卒在后,中间是刑徒。   越潜耐心等待,等监卒押着刑徒走到身旁,他才带人从隐蔽处跳出,直扑向领头的四名监卒。   与此同时,彭震带着他的小队冲进屋子。   越潜手执短剑,捅伤第一个监卒,紧接着是第二个,他下手又狠又快,毫不迟疑。   忽然遭遇到偷袭,在场的监卒无不是大惊失色,大呼大叫。   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来者是谁,八名监卒中已经有四名被刺伤刺死。   剩下的四名监卒在仓皇之下拔剑反击,然而他们根本不敌偷袭者与奋起反抗的刑徒,没多久就被制服。   刑徒中有人高喊:“是波那!是波那来救我们!”   很快,有七名刑徒聚集到越潜身边,他们都是之前被融兵在鬼木坡抓走的人,见到首领分外激动。越潜问其中一位年长者:“巴老,其他人呢?”   在鬼木坡被融兵带走的人总计十三人,还差六个人。   巴老怅然,回道:“波那,其他人不在这里。我们被融兵抓进采石场的第一天,他们六人就被士兵喊去拉运石车,再没回来。”   屋子里头传出激烈的打斗声,还有混杂云越语和融语的喊叫声,越潜顾不上询问巴老其他事,连忙赶去支援彭震。   刑徒从监卒身上找到开脚镣的钥匙,纷纷打开脚镣,得到自由后,他们要么一拥而上殴打监卒泄愤,要么拿起木棍,石块,加入房屋里头的战斗。   越潜闯入屋子,发现屋中有五名监卒,地上躺着两名受伤的族人,彭震与其余三名族人正在对战监卒,明显处于下风。   那五名监卒忽然见到一大群人闯进来,大部分还是刑徒,顿时慌了阵脚,连忙开后门想逃跑。   哪还有逃跑的机会,愤怒的刑徒朝他们身上扔石头,挥木棍,把监卒打得抱头鼠窜。   战斗结束。   还活着的监卒全都被夺走武器,剥光衣服,他们无不是鼻青脸肿,神情恐慌。   彭震请示越潜:“波那,怎么处置他们?”   越潜道:“关起来。”   刑徒们欢天喜地,将监卒赶进又脏又臭的囚室里,锁上厚重的木门,也让他们尝尝被禁锢,失去自由的滋味。   明日,来采石场运石头的人,会发现被关押的监卒,还会发现采石场的刑徒全都跑了。   越潜询问采石场的老刑徒,才知道这座采石场规模不小,平时刑徒六七十人,监卒也有二十多人。前天,一部分监卒和刑徒被抽调去泽西渡口,那里正在扩建兵营。   采石场采得的石材,也都运往泽西渡口。   那日被融兵从鬼木坡带走的十三人,有七人被安置在采石场,还有六人运输石材前往泽西渡口,被留在那边修筑工事。   越潜连夜离开采石场,他身边跟随者众多,被解救的刑徒纷纷加入,队伍壮大。   采石场之战,越潜的队伍中有两人负伤,无一人死亡。在采石场缴获青铜兵器三十余件,甲胄二十余副,增加人口四十三人(都是采石场的刑徒)。   回到梦泽屯,越潜换掉身上脏污的衣服,洗去手脸上的血迹,他注视自己映在水中的脸,这张脸上无喜无悲。   屋外的广场,族人聚集在篝火旁,唱着古老的云越歌谣,他们那么欢喜,那么无忧。   越潜捧水洗脸,在闭眼时脑中闪过他执剑刺杀监卒的画面,便是那时,血液飞溅在他的脸庞。   越潜并不喜欢血腥与暴力,但已经没有选择。   三天后,越潜带领一支全副武装的二十人小队,乘坐三条小船,走水路接近泽西渡口。   他们趁夜色潜入泽西渡口旁的融兵驻地,打开关押刑徒的囚房大门,释放刑徒。   五十余名刑徒,都戴着脚镣,行动不便,也很难不弄出声响。疏散刑徒时,两名巡逻的士兵正好路过,当场目击,巡逻兵一声大叫,融兵倾巢而出。   乌泱泱一群人从兵营里涌出,火把顿时映亮夜空。   地上躺着两名巡逻兵,他们已经气绝身亡,越潜拭去短剑上的血迹,对身边的彭震说道:“你带刑徒离开。”   没有服从命令,彭震从腰间拔出一柄佩剑,对身后的人喊道:“樊春,阿昌,你们带刑徒上船!”   不只彭震,和越潜一同留下断后的人有十二人,其余人则护送刑徒离去。   第一批赶到码头的融兵,约莫十人,他们到来时,刑徒已经全部登船,正在拼命划桨,将船驶离码头。   越潜和队友对融兵发起激烈进攻,他们在短时间内击败第一批融兵,刚喘口气,眼瞅着第二批融兵也已经逼近码头。   只见火把下无数人头攒动,算不清前来追捕的融兵有多少人。队伍中有名青壮心惊胆战,问道:“波那,现在怎么办?”   码头上有条融兵的大船,码头左边有一片林地,他们有两条路可选,一是登船逃走;二是往林地里逃。   越潜道:“上船。”   他的声音很冷静,丝毫不慌乱,很好稳住同伴的情绪。   众人爬上大船,争分夺秒,有的人收船锚,有的人放下船帆,有的人掌舵,大船不像小船,拿把船桨就能出发,需要做出行准备。   越潜挥剑斩断登船的绳梯,他刚抬起头,一支箭正好从他耳边飞过,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一阵箭雨过后,还未完全张开的船帆已经被箭雨扎成刺猬,甲板上的众人四散躲避,眼看融兵开始攀爬船身,掌舵的彭震用力调转船头,只想赶紧离开渡口。   越潜与同在甲板上的队友挥剑阻挡爬船的融兵,融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船包围,不少融兵攀附在船沿上。   忽然船身发生猛烈撞击,一阵摇摆过后,挂在船沿的融兵纷纷掉落入水,彭震驾船撞向码头,摆脱融兵纠缠。   笨重的大船缓缓离岸,码头上已经没有其他船只可以使用,融兵只得发射弓箭,试图射杀船上的人员。   越潜趴在甲板上,躲过箭雨,甲板上的其余队友要么找躲避物,要么像越潜这样趴地。   码头的灯火越来越小,直至看不清楚,融兵的喊叫与咒骂声也已远去。   越潜站在船艉上,吹着夜风,望着黑漆漆的夜。   他心里挺清楚,采石场之战,还有今日偷袭泽西渡口融兵的营地,这两次行动,肯定会引起泽西县令的注意。   势必也会引来泽西县令的追剿。   现在人员充足,只要有足够的武器和甲胄,将自己的人员武装起来,越潜觉得可以试着攻打泽西县城。   与其等对方来讨伐,不如先下手为强。   不知道到那时,泽西县云越人作乱的事会否传到融国寅都?会否传到公子灵耳中?   公子灵会晓得那个作乱的头子,就是我吗?   想到这件事,越潜的心情比较平静,他和公子灵只能是敌人,再也没有其他可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越蛇啊,你们还是有无限可能的。   ———————— 第70章   雾气在半空萦绕不去, 劳动者黑色的身影出现在林间,三五成群,远远望去, 分辨不清是人是动物,倏地,一声劳动号子响彻森林, 一座木构的简陋瞭望台拔地而起,被树立在山岗上, 林中游荡的野鹿闻声而逃。   越潜穿过山林和湖畔,从东到西, 绕着梦泽屯的外围走了一大圈,他察看地势,巡视防御工事, 时不时会停下脚步, 与劳动中的族人交谈。   以梦泽屯现有的人力,他们无法挖出一条环绕屯子, 又深又广的壕沟, 但可以因地制宜,在梦泽屯附近设置更多的瞭望台, 障碍物和陷阱。   梦泽有着复杂的地貌和水系,在屯子里生活的居民熟悉四周,外出时不会迷路, 或陷入危险,对于初来乍到者,则是份严峻的考验。   “波那,我们陷阱挖好啦!”   “要是融兵敢来攻打我们屯子,就叫他们穿成肉串!”   坡道上挖出一口又大又深的陷阱, 两名男子正在陷阱内树立木桩,木桩朝上方那头被削得十分尖锐,另有一名男子站在土坑上头,与途经此地的首领交谈。   在陷阱里头的一名男子道:“别说是人,老虎都叫它穿肠破肚!”   朝上的尖木桩别说老虎,大熊都能扎死。   越潜叮嘱:“遮蔽陷阱时,要千万小心。”   制作陷阱的三人中,有一人摸头嘿嘿笑着,有点不好意思。昨日他挖好陷阱,沿绳梯上来时,就因绳子磨断,险些掉进自己挖的陷阱。   “波那,坡上有一条大青蛇,全叔说是蛇神!”   人未到,越娃子声音先到。   越潜跟着越娃子登上山坡,数名族人在那边伐木,不过此时全部都停下劳作,聚集在一起,往一棵大树望去,树上盘踞着一条青色大蛇。   腰比大碗的碗口还粗,吐着信子,不惧人,那副模样,看着还挺悠哉。   云越人敬畏大蛇,尤其是青色大蛇,不仅不敢驱赶,甚至还有点想跪下来顶礼膜拜。   有族人望见越潜,欢喜喊道:“波那来了!”   越潜一到,众人七嘴八舌聚集在他身边,讲遭遇大蛇的事。在族人的讲述中,这条大蛇仿佛是梦泽之王般神圣而不可侵犯。   一名年老的族人请求:“波那,我们另寻块地吧!这儿是蛇神的宅第。冒犯蛇神,会遭报应。”   “不必。”   越潜一口否定,他扫视在场的族人,问道:“大家平日里常来这里捡柴火摘野果,没见过它吧?”   大部分人都点了点头。   越潜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他朝大青蛇走去,走至它跟前,挥动手臂驱赶,说道:“还不往别处去!逃生去吧。”   日后,这里会有场战斗,对蛇也不是个安全去处。   大青蛇遭到驱赶,很顺服地从树上下来,腹部贴地蜿蜒爬走了。   大蛇离开后,伐木的族人这才敢在附近继续干活,有首领帮他们壮胆,他们不再心生畏惧。   数棵树木被伐倒,又一座瞭望台在山坡的最高处竖起,它是一只十分重要的眼睛,能望见湖畔,融兵如果从湖畔登岸,准备进攻梦泽屯,只要他们的小船出现,便会被瞭望台上的人发现。   登上山坡的最高处,越潜来到一栋正在营建的靶场,他加入营建队伍,负责搬运木料,砖瓦。   午后,越潜和族人坐在山坡上歇息,妇人孩子送来做好的饭菜、热汤,简单能温饱的食物,简陋质朴的生活。   一个刚干完活,全身脏兮兮的父亲怀里,偎依着年幼的孩子,父子情深。年轻的弓手与心慕的女子在树下私语,林子宁静而平和。   越潜将手中的一碗鱼汤喝完,想着自己身边没有心仪的人,没有想要爱怜的人,他也有情感,不是个冷血的动物。   当初,对公子灵就有一份热烈的爱意,那份情感,如今再无处安放。   “阿潜,融兵的装备精良,我们大部分人只能分到木石武器,不说没有青铜武器,身穿的也只是藤甲,能有胜算吗?”   常父不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就坐在越潜身边,刚啃完一块饼,正皱着眉头。   梦泽屯的大部分族人,以前都是平头百姓,他们不大清楚而今的处境有多危险,都挺乐观。常父清楚实力悬殊,他很不乐观。   把碗搁放在地上,越潜道:“即便打输也无妨。”   他环视身后茫茫的大湖和山林,悠悠道:“常父,我们有退路。”   即便屯子被攻陷,他们可以搬家,往更隐蔽的地方搬,再建造一个新的居住地,越潜不怕一切从头再来。   自从奴船里逃出来,天地广阔,总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常父听越潜这么一说,抚掌道:“打不赢融兵,倒未必打不赢夷人。”   夷人的武器装备只比梦泽屯的居民好上一些,如果必须往梦泽南部迁徙,遭遇到夷人不得不战斗的话,他们未必会处于下风。   梦泽屯的防御工事布置完毕,屯子里的居民做好准备,等待融兵攻打,起初几天还是有些紧张,渐渐又不放心上。   一日清早,人们照旧去湖面打渔,远远望见湖面上出现一艘大船,那不是夷人的船只,能看到甲板上有几个穿甲胄的人——是融兵!   “咱们快回屯子禀报波那!”   “快走!快走!”   众人连忙收起渔网,赶紧将捕鱼的小舟划回屯子。   小舟还未靠近屯子的渡口,就听见从北面湖畔那儿传来一阵号角声,那是前哨观察到有敌情,向梦泽屯发出的信号。   响亮的号角声惊动林中的动物,也惊动所有在屯子外面活动的族人,众人纷纷跑回屯子,心知大事不妙,是融兵打来了!   越潜站在聚落正中的广场上,他身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仓促之下还能拿上武器,穿上甲胄,反应很迅速。   梦泽屯居民大部分是男子,而且正直壮年,他们之前都是刑徒。这些刑徒经历过苦难的磨练,意志坚韧,此刻大敌当年,没有任何人流露出恐惧之情。   越潜身穿布衣,只在上身系一件皮甲,除此再无其他防护,他一手执柄短剑,一手执木盾,全身装备看起来颇简陋。   “波那!波那!”   一群渔夫跑来,跑在最前头的人上气不接下气,他停下来喘口气,囔道:“大事不好!是融兵打来啦!”   其余渔夫七嘴八舌,将他们看到的情况跟越潜禀报。   扫视围聚在自己身边的人,越潜大声说道:“大家不必慌张,像之前演练的那般应对!”   他这句话使心感不安的老弱不再恐惧,也给准备应战的人们以鼓励。   不能再耽搁,越潜喝道:“走!”   所有人都行动起来,妇孺聚集到村中议事的大屋里,她们战斗力较弱,留守在屯子内部;其余人等,皆跟随越潜赶往传出号角声的地方——靶子岗。   陶号声一直被吹响,声调急促而紧张,吹号的人心急如焚。   越潜等一干人登上靶子岗,远远眺望,望见一条大船已经靠岸,正从船上下来众多士兵,这些都是士兵全副武装,武器精良的融兵。   来的并不是县卒,很可能是泽西渡口的驻兵。   从融船上下来的士兵约莫五十人,其中有一员大将,虎背熊腰,身形高大,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剑,腰间佩戴一件精美的剑鞘,一身锃亮的盔甲,不知是什么来头。   融将把士兵分成两队,一支队伍东行,往吹响号角的地方扑去;另一队伍南行,由融将亲自率领,沿着一条隐秘在林间的小道前进,行走的方向便是梦泽屯。   显然,融兵进攻之前已经探清梦泽屯的位置。   越潜将队伍分作三队,樊春领一支,埋伏在靶子岗的林地里,等待东进的融兵到来。越潜自己领一支,彭震领一支,两只队伍撤回梦泽屯,在进屯子的必经路上埋伏南进的融兵。   越潜领着自己的小队来到一条土沟旁,轻车熟路地找到埋伏地点,他们趴在草丛里,藏在大树后,静候融兵。   融兵急匆匆行进,警惕地打量四周,之前一直在响的号角声突然消失了,林子静得令人不安。   在融将的带来下,融兵逼近梦泽屯,他们并不知道,脚下的林道早被设置陷阱,看起来硬实,实则都是死亡陷阱。   忽然,融兵的队伍里发出彼此起伏的叫声,霎那之间,他们脚下的地面塌陷,不幸踩中陷阱的人,在同伴眼前消失。   不是消失,原来是踩中陷阱,一声惨嚎,摔死在尖锐的木桩上。   “有陷阱!有陷阱!”   融兵四散逃开,唯恐不慎踩到陷阱,丢掉性命,心有余悸,来时雄赳赳气昂昂,此时都感到后怕。   融将呵斥:“慌什么!”   慌乱的士兵立即镇静下来,再不敢支吾,可见这名融将很有威信。   “我等奉郡尉之命,前来抓拿越贼,剿灭奸民,区区几个山民,有什么可怕!”将领很是不屑,大概是觉得自己大材小用,剿贼何须他来,县令派几个县卒就能解决。   融将察看前方的一口陷阱,见到惨死在里头的手下,厉声道:“进村后,但凡男子,格杀勿论!”   他的声音洪亮,很有穿透力,以致埋伏在前方土沟旁的越潜也听见了。   由融将率领的南进融兵沿着道旁的林地行进,再不敢走林道,怕再触动陷阱,他们一路侦查,没有见到越人。   林地的树木茂密,使融兵再无法形成陈列,队伍散乱,有的三三两两走在一起,都的独行。   没多久,出现融将前面的就是一条天然形成的土沟,沟上有座木桥。   只要熟读兵书的人,都会知道这里是埋伏的好地点。   融将喊道:“搜索!”   就在此时,林子的东面忽然传出好几声融兵的惨叫,还有簌簌地的箭雨声,前往靶子岗的融兵遭遇到樊春所率领的弓兵袭击。   出其不意的袭击,死伤肯定惨重。   “过去探看。”融将命令身旁的两名士兵,语气很冷静。   其余融兵不像融将这般镇定,在亲身经历陷阱,听见同伴中埋伏,他们已经心慌。   融将的声音刚落,就听见身边有人用融语喊着什么,声音激愤,那是越潜的叫声:“跟我来!”   挥臂高呼,一呼百应,云越人像雨后的春笋,从草丛里,树林的各处“长”出来,一时之间不说普通的融兵,就连融将也大为吃惊。   他们根本没想到藏在梦泽里头的越人会选择主动攻击,在以往的经验里,打造反的越人是件十分轻松的事情。   他们总是听到融兵到来,便落荒而逃,根本组织不出像样的进攻。   融将高举长剑,朝身后的士兵大喊:“弩兵,射击!”   毕竟有丰富的作战经验,见越人齐刷刷冒出头来,正是射杀的好时候。   怎奈融将没能喊来跟在队伍最后面的弩兵,他们在行进的过程里,在穿过一棵棵树木时,早已遭遇到彭震率领的小队偷袭。   无声无息被击杀。   发现弩兵一个都不剩,自己似乎还正处于越人的包围之中,融兵全部傻眼。   融将道:“几个山野之民,就只会躲在暗处里耍阴招,你们敢出来,便是你们的死期!”   “所有人听令,进攻!”融将挥动长剑,指挥战斗。   他的身边还有二十几名士兵,穿着坚固的铠甲,用着精良的兵器,面对这群装备简陋的越人,足以一个挡十个。   融兵人少,越潜的队伍几乎是融兵的一倍,然而武器装备相差甚多,人多的那方仍处于弱势。   再顾不上许多,唯有嘶喊拼杀,在这条土沟,这座木桥上做生死互博。   越潜身先士卒,带头作战,他凭借一人之力,将融兵堵在木桥上,大部分融兵只得选择翻越土沟。   融兵翻越土沟,绕开越潜,与其他越人作战,越人不敌,被杀得节节后退。   一口气击败两名围攻的融兵,越潜作战英勇,战斗技巧娴熟,他很快引起融将的注意。   融将推开挡在身前的手下,朝越潜走去,他的长剑已经插回剑鞘,佩戴在腰间,手中拿柄长戈。   见到融将挑衅的目光,越潜故意轻蔑一笑做回应,他早有与对方将领决一死战的念头。   越潜再英勇,也无法独自解决这批融兵,他不是传说中战无不克的青王,他不过是个凡人,眼下只有击败融兵的将领,才能结束这场战斗。   走向木桥,越潜迎战融将,他们一个短剑,一个长戈,按理说,短兵不及长兵。   融将的进攻又狠又猛,手中的长戈向下劈,只是一下,便劈裂越潜手中的木盾,震的他拿木盾的手发麻。   扔掉木盾,越潜快速将身子往后拉,对方的长戈再次挥来,这回挥空了。   长戈击打在木桥上,等融将再次想舞动长戈,发现长戈沉重,定神一看,越潜的一只脚正踩在戈柄上,同时短剑的利刃在融将眼前晃动,危急关头,融将双手松开长戈,往身侧躲避刺来的剑刃。   木桥狭窄,这一躲,融将重心不稳,跌入土沟。土沟不深,摔不疼人,何况是全幅武装的融将。   融将从土沟中爬起,正气得要破口大骂,不想一把长戈挥来,击落他的头盔,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越潜已经跳下木桥,来到融将跟前,将一把短剑刺进融将的大腿。   这样一连串的进攻,将融将打得措手不及,如果不是士兵及时赶过来搭救,融将恐怕要没命。   将领受伤,融兵本来高涨的气势,又再次低落,越人却是越战越猛,他们聚集在越潜身边,将翻越土沟的融兵击退。   亲眼看见自己的手下不敌越人,即便再不可置信,融将还是下令:“撤退!”   融兵毕竟训练有素,撤退时还不忘掩护融将逃离,越人获胜大呼,追逐融兵,将融兵逐出林子才作罢。   在越人的欢呼声下,融兵登上大船,仓皇逃走。   越潜来到靶子岗,目送远去的融船,心知短时间内,不会再有融兵来讨伐。今日,泽西县的精锐在梦泽折损了大半兵力。   率领弓兵在靶子岗伏击融兵的是樊春,他前来邀功,并把一名俘获的融兵押到越潜跟前。   樊春问:“波那,怎么处置?”   越潜道:“先关押起来,日后有用。”   泽西渡口的驻兵刚刚经历大败,损兵折将,再无力支援泽西县城。   如今敌人“送来”不少甲胄和武器,正是攻打泽西县城的好时候。   越潜清楚,有一座城池,才能够防御敌人一次次进攻,才方便招纳四方族人,才有真正的立足地。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下一章,阿灵应该会前往云越了。   ————感谢在2021-08-13 02:19:02~2021-08-15 22:53: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喵嗷喵 2个;白玉苦瓜、旖旎、5054810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91天天在路上 38瓶;喵嗷喵、50548101 20瓶;露西法儿、空枝留月 10瓶;夢中鸟 2瓶;竟然卡在了这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越潜击败泽西驻军的第二天, 便带领族人攻打泽西县城。   泽西县城的城墙牢固,但它只是一座小城,城中的官兵很少。   获得消息, 泽西县的县令赶紧遣人前往泽西渡口请驻军救援,同时组织城中的军民守城。   见到城楼下攻城的云越反贼规模不小,泽西县的县令不敢应战。   守城士卒不停往城下放箭, 箭雨中还夹杂着石头,在这样的反击下, 越潜的人难以靠近城门,第一次进攻失败。   城下的云越人似乎打算放弃攻打, 向后退去,在城楼督战的县令大喜过望,叫道:“贼退矣!”   县令刚露出笑脸, 忽然笑容就在他脸上凝固, 只见二十来名云越人背负柴薪,聚集在一面高高举起的巨盾之下, 他们用巨盾抵挡箭矢和石头, 井然有序地向南城门行进。   这是要焚烧城门!   县令急得大叫:“快快防守!别让他们靠近!”   箭矢扎在巨盾上,扎不穿厚实的盾面, 石头砸在巨盾上,也不过是在它上面留下一个个浅浅的坑窝。   柴薪堆积在城门下,积如小山, 火焰蹿起,迅速吞噬城门。   守城官兵的注意力全被敌人在南城门的攻势吸引,越潜趁其不备,率兵猛烈攻打北城门,他身先士卒, 冲在最前方。   越潜振臂高呼,朝城楼掷出手中的长矛,同时无数箭矢朝同一方向飞去,击落城楼上的弓兵。   他身旁是数名肩扛攻城槌的勇士,他身后,是一支弩兵小队。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北城门在攻城槌的撞击下破碎,木屑飞舞,南城门也在烈火焚烧中轰然倒塌。   城楼上的守卒要么被击落,要么溃逃,此时早不见县令督战的身影,县令也跑了。   泽西县城以惊人的速度被攻陷,官兵大部分都来不及逃出城,越潜率兵入城,见到抱头鼠窜的官兵和表情惊恐,无措地站在城楼下的云越百姓。   这些百姓有男有女,有妇孺有小孩,他们受官兵驱使往城楼运送石头,有的手中还捧着一块石头,有的累得坐在地上。   他们并不清楚是什么情况,是谁在攻城,而今城破了,攻城的这些人又要做什么。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望向这支驶进城中的陌生军队,他们身穿融人的甲胄,使用融人的兵器,他们为首的将领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   越潜扫视夹道的人群,见到他们眼中的期许,他道:“将头盔摘下!”   他第一个摘下头盔,露出脸庞。   他身后的士兵纷纷摘下头盔,露出笑脸,发出欢呼。   人群顿时骚动,他们听到这支军队的首领说的是云越语,他们看见士兵们脸上洋溢的笑脸,还有欢呼声中的一个云越名称:波那(王子)!   越潜站在城楼上,打量城中的人与物,他意识到这座小城已归自己所有,破坏的城门需要修补,城中的秩序需要恢复。   一名士兵登上城楼,请示首领:“波那,俘获的融人怎么处置?”   城楼下站着一群被羁押的融人,看装束应该都是官兵的家眷,有老人妇女小孩。   越潜道:“放了。”   他不打算大开杀戒,也没兴趣奴役融人。   “波那,这些人不能放!放他们回去,肯定要去搬救兵!”站在越潜身旁的彭震一听这话,顿时急了。   越潜说道:“杀了他们,便不会有融兵来讨伐吗?你带人将城门修补,从今日起,全城备战。”   士兵步下城楼,宣布波那的命令,被羁押的融人全部得释放,他们涕泪交加,仓皇逃出城门。   越潜离开城楼,前往县令的府衙,见到常父领着一名囚徒模样的男子,正朝他走来。   常父引荐囚徒,介绍:“阿潜,牢中的囚犯都释放了。这位小兄弟说,他知道有一群逃亡的族人在象山上结寨生活,他愿意亲赴象山,劝说象山的首领归顺。”   这名囚徒不到三十岁,身上囚衣血迹斑斑,精神却不错,他上前向越潜行礼,侃侃而谈:“拜见将军,我名唤张泽,十多年前,祖父曾在云越朝中担任内史,对国君忠心耿耿,可恨云水城城破之日,祖父以身殉职。国破家亡,一家子散的散死的死,我与姐姐逃往泽西,投奔叔父,才侥幸存活。”   张泽继续说道:“初春,县卒来里中索要钱财,我与他们分辨两句,便被带走,囚在县狱。本以为要瘐死在狱中,今日多亏将军搭救,感激不尽。张泽这条命,而今是将军的了。”   他见越潜一身戎装,威风凛凛,便称呼:“将军”。   越潜颔首,问道:“你说的象山在何处?寨中有多少人?”   手中有一座小城,而今的要务是招揽四方族人,壮大自己的队伍,以便抵挡融兵接下来的一波讨伐。   几天后,象山的首领带着一百多名手下及家眷前来投靠越潜,自此,越潜手中能作战的士兵已经有五百多人。   没有坐等融兵前来讨伐,越潜当机立断,率兵攻占泽西渡口,将当地的驻军驱离。   码头营地的火光冲天,融兵丢盔弃甲,连夜渡河逃跑。   攻入县城,开府库大门,将里头的财物全部充做军费;攻入泽西渡口的军营,将缴获的大量武器甲胄,用来武装百姓,此时的越潜,不再是小小梦泽屯里的首领,而是一位真正的将领。   那群从梦泽屯走出来的造反者,早不是身穿藤甲,手拿木石武器的山民,而成为全副武装的士兵。   战斗结束,天也快亮起,越潜望着烈火熊熊的码头,他手按剑柄,眼瞳中同样有一团火光。   “波那今后有什么打算?”   听到身旁有人询问,越潜回头,见到身穿甲胄,手中拿弩机的张泽。   张泽已经不再称呼越潜将军,而是像其他人那般称呼他为波那。   向北眺望,望向融兵逃遁的方向,越潜道:“张卿觉得应该渡过这条南夷河一路北进,攻打郡城?还是应该留在河以南,收复四周的县城?”   “臣以为,还没到攻打郡城的时候,我军尚不具备与融兵大战的实力。邻近这些小县城,守备薄弱,攻打它们毫不费力,不妨派遣小队出征,将它们据为己有。”张泽手捧着头盔,端正的脸庞满是汗水,他望向西面,嘴角有淡淡笑意。   张泽继续说道:“当地虽然贫穷,人口稀少,但是土地肥沃,适合耕种,只要能从外面招揽来百姓,用心经营,以后这里便是粮仓。”   是粮仓,也是大后方。   有一个大后方,还必须有一个前方,来保障后方的安全。   越潜道:“我若是领兵过河讨伐融兵,张卿能安抚后方的百姓吗?”   这说的是以后的事,张泽听得明白,他连忙把头盔戴回头上,恭敬行礼,认真回道:“臣愿意效劳。”   **   深夜的舒国客馆,入住的客人大多已经入睡,唯有昭灵还醒着,他睡不习惯客馆的枕头。   睡意全无,只能自嘲:第一次出使国外,没有经验,以后务必得带上枕头才行。   正巧,昭灵没有入睡,才能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这么晚,会是谁?   昭灵十分警觉,从床上悄悄爬起身。   门上传来门栓被撬动的声音,很细微。   昭灵入睡时身边就放着一柄佩剑,他拾取佩剑,蹑手蹑脚往屏风走去,躲在屏风后头。   轻轻的“咿呀”声响起,门已经被打开,进来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隔着床帏,昭灵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他握紧剑柄,直觉是刺客。   “嗖嗖”两声,有什么东西射入床帏,扎在木床上。   是箭!   昭灵心想,如果此时还躺在床上,非死即伤。   忽然,屋中的油灯被点亮。   刺客一低语:“死了吗?怎么没有声音?”   就是被射中要害,也应该喊出一声,不可能无声无息。   刺客二上前掀开床帏,惊诧道:“不在床上!”   这时昭灵已经看清这两名刺客的装束,他们一人执剑,矮个,一人携带弓箭,高个。   矮个刺客道“难道没宿在这间房里?”   高个刺客摸了摸床铺,焦急道:“床铺还暖着,刚刚有人躺卧!”   两名刺客立即在屋中搜索,矮个刺客检查木床,高个刺客朝屏风走去,藏屏风后的昭灵保持镇定,他将宝剑从剑鞘里缓缓拔出。   高个刺客刚将头探入屏风,还没看清里边,腹部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大叫,低头一看,一柄剑刺穿他的身体。   高个刺客又疼又急,他哗啦啦撞倒屏风,大声叫道:“人在这!”   昭灵迅速钻出屏风,捡起高个刺客掉落在地的弓箭,拉弓搭箭,刚要瞄准矮个刺客,对方的剑已经迎面劈来!   千钧一发之际,昭灵挥弓往上挡,利剑切断弓身,却也因此失去准头,只有剑尖从昭灵的脸颊划过。   “伯宴!有刺客!”   昭灵躲开刺客的第一轮攻击,大声呼叫。   这一声呼叫刚发出,就见一个高大的汉子拔剑冲进昭灵入宿的房间,与矮个刺客打斗。   桓伯宴就住在昭灵隔壁房间,他早听见声响,正好过来探看。   矮个刺客不是桓伯宴的对手,他手中的剑在战斗中被打落,人也被桓伯宴生擒。   打斗声,喊叫声,惊动客馆的客人和馆卒,众人连忙赶来公子灵的房间,他们惊讶见到一名被擒住的粗短男子,还有一名负伤躺在血泊中的瘦高男子。   “这便是你们舒国的待客之道?派出两名刺客,前来刺杀我们公子!”桓伯宴对着满脸错愕的馆吏一顿吼叫。   发现公子灵的房间里有刺客时,他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   馆吏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又惊又恐,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谁派你们过来?你们受谁指使?”   昭灵走向那名被刺伤后奄奄一息的高个刺客,他蹲下身,冷冷询问。   高个刺客张开嘴,吐出一口血,刚想要说点什么,不想矮个刺客大声喝止:“不许说!”   桓伯宴一拳挥在矮个刺客腹部,打得他再说不出话来。   高个刺客又一次吐出一口血,声音极为虚弱:“秦秦相……属下未能未能……”   话还未说完,人已经气绝。   看着那柄插在刺客身上的佩剑,还有刺客身下淌的血液,昭灵神情怅然,他站起身,对桓伯宴示意放人。   猜到公子灵已经问出幕后指示人,桓伯宴将制服的刺客交予馆吏。   很快,还活着的刺客被押走,已经死去的刺客被抬走,房间血腥污浊,昭灵只得到隔壁桓伯宴房中暂住。   桓伯宴递给昭灵一块湿巾,让他擦拭脸上的血迹,昭灵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脸颊上有伤,血糊住半边脸。   举着镜子,端详伤口,伤口很浅,不过流了不少血。   “我早说要与公子住一间房,公子不肯!”桓伯宴心有余悸,忍不住抱怨。   昭灵轻轻拭去伤口渗出的血液,皱了皱眉头,他从没受过这样严重的伤,即便对一些人而言,只是轻伤。   “公子要是有什么差池,我回去怎么跟国君交代,岂不是要提头去见君夫人!”如何不害怕,桓伯宴脑袋差点搬家。   昭灵放下沾血的丝巾,幽幽道:“我知道舒国国内有许多人反对舒王与融国结盟,却也没料到这样的小国,竟然有人敢冒着灭国的风险,派出刺客行刺我。”   桓伯宴道:“我听说舒国的新王刚继位,对国中老臣秦相怀有戒心,君臣不和。秦相阻拦舒王与公子盟约,甚至不惜派出刺客,这个老头子怕不是想跟维王表忠心,好在舒国篡位吧?”   “又或许,他比其他大臣更为忠诚,不愿见国家消亡。”这一句话,昭灵说得很轻,很轻,几不可闻。   出使舒国前,昭灵就已经获知舒国国内的情况,秦相是个忠心耿耿的老臣。   昭灵这次出使舒国,目的是从舒国借道,方便攻打维国。小国借道给强国,确实有被顺道消灭的风险。   手指摸上脸颊,血液已经凝结,昭灵想,那一道小伤口不再流血了。   凌晨,昭灵睡在床上,桓伯宴抱剑守在床边。   昭灵睁着眼睛,没有睡意,他透过床帏,看见床帏外头守护的高大身影,恍惚间像似看见了越潜。   每一次自己遇险,越潜都会奋不顾身搭救。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毅然而决然地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眷念。   抚摸脸颊,伤口传递出细小的疼痛感,这份痛楚,似乎传递至心口,如针扎般。   这个夏日,昭灵出使舒国,和新任舒王结盟,为了融国的利益,他暂住在舒国。   结盟后,不到十日,融国的大军出动,浩浩荡荡进入舒国境内,压向舒国的边界,直逼维国。   当年,还很孩子气的昭灵待在太子身旁,无趣地把玩一只六博棋的鱼道具,他听见太子的宾客讨论融兵如何绕开久攻不下的维国曽越关,途径舒国地界,从西面出其不意攻打维国的章城。   几年后,没想到这个设想得以实现,且是昭灵亲手促成。   融国君臣的注意力全部转向西边的维国,在他们尚未注意到的地方,在融国的南边——云越故地里,一支还毫不起眼的起义军将在日后迅速崛起,惊动融国。   作者有话要说:  越潜:你奉命保护他,为何还让他受伤!   桓伯宴(拔剑):反贼,你伤透公子的心,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   导演:阿灵下章前往云越   ————   感谢在2021-08-15 22:53:59~2021-08-17 21:1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爱f 2个;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独步看花、迟迟 10瓶;徽墨 3瓶;zaz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越潜光着膀子, 打赤脚,身上仅穿一条犊鼻裤,他脏污的双手搬起一块石头, 将它砌在一堵石墙上,汗水从臂膀淌下,而他的背部有一道新鲜的鞭痕。   身后不远处是监工的士兵, 而身边是数量众多,同样衣不蔽体的云越百姓。   整座郡城正在修葺, 十里八方的百姓被迫前来服徭役。   彭震将担中的沙土倾倒入泥坑,他抬一张汗淋淋的脏脸, 一双眼睛在人堆里寻觅,寻见越潜,趁监卒没注意, 赶紧使个眼色。   黄昏, 地面还散发着热气,空气仍旧闷热, 服徭役的百姓终于能停下劳作, 纷纷聚集在城门外讨食。   每个人都拿着一只陶碗,从分发食物的监卒那儿获得一碗稀如水的菜羹, 一块又硬又难吃的豆饼。   越潜坐在一棵树下乘凉,一手端碗,一手拿着豆饼大口啃食, 他身边不知不觉聚集一群服徭役的男子。   巡卒从他们身边经过,见到这么一群狼吞虎咽的徭夫,没予理会,也不上心。这些徭夫大部分是从村民家中带走,小部分是随便在路上抓的, 无论来历,都十分顺服。   因为家就在当地,他们无处逃跑,因为顺服,脚上也都没戴脚镣,区别于刑徒。   见巡卒走远,彭震迫不及待凑到越潜身边,小声问:“波那,今日又调走一批郡兵,城中应该没剩多少兵了,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越潜喝下碗中最后一口的菜羹,淡然道:“明日。”   彭震应道:“好,终于不用再忍耐,明日干死他们!”   在场的人无不是摩拳擦掌,他们都是战士,冒充村民在郡城服役数日,实在过不习惯这种被奴役的日子。   夜深,一支箭从徭夫居住的窝棚向外飞射,射进窝棚后头的树林里,扎入一棵老树的树干。   一个等待已久的人上前,伸手将箭拔下,他从箭杆上取下一块布,急冲冲往林子深处跑去。   他一直跑,穿过林子,直跑到河边。   河岸上停泊着一艘小船,船上有灯火,有数个人员。   很快,这一块残破的布执在常父手中,布上用木炭写着:郡兵外调,城中守备空虚,明日午时行动。   常父将布举起,展示给船上的伙伴看,他朗声道:“波那有令,明日午时攻打郡城!”   越娃子欢呼:“太好了!终于不用天天在水边喂蚊子。”   在场的人都笑了,有的说,你小子受点苦就叫嚷,波那和彭震他们可是天天干苦力,还得挨监卒的鞭子咧。   “我们直接打进去不就行啦,波那干么还去当徭夫。”越娃子托住下巴,想不明白。   樊春拍越娃子的脑袋,说他:“不知道城里的情况,怎么攻城,你小子有勇无谋。”   越娃子捧住脑袋,气鼓鼓地瞪眼。   第二日,泽郡的郡城。   午时的太阳火辣辣,即便是最炎热的时辰,徭夫仍旧在运土运石,修葺郡城的南墙。   两名监卒躲在树荫处歇息,他们敞开衣裳,拿着树枝在脸旁扇风。   正是轮值的时候,城楼上的官兵齐齐走下来,与等候在城楼下的另一支官兵交接。   一切看似寻常,就是个普通的夏日正午。   与此同时,一支船队已经悄悄登陆北岸,从船上下来无数云越士兵,他们以飞快的速度攻陷城郊的哨所。   一名丢失掉甲胄士兵,朝着郡城的城门边跑边喊:“越贼!越贼来袭!”   他的身后,是一支云越人的军队,黑压压一片,入潮水般涌向郡城。   郡城里头慌做一团,守城的士兵连忙紧闭城门,两名监卒跑得慢,只得用力捶门,惊恐喊道:“别关门,快放我们进去啊!”   没有人留意到城外服徭役的那些云越百姓,他们竟然在一名个头高大的年轻徭夫率领下,抓起工具和石头,发疯般猛砸一堵新修补的城墙。   看似牢固的城墙,刹那间轰然崩塌。   新修的墙,泥土还未凝固,即便不能全部推到,也给弄出一道缺口来。   云越军队对郡城发起进攻,绝大部分朝南城墙的这道缺口靠近,向他们的首领——那个蓬头垢面,光着膀子的年轻徭夫靠拢。   城中的融兵扛着木头,携带木栏,奔向南城墙,他们试图堵住残破的城墙,冲在最前头的那批人,无不是遭到徭夫的攻击,无数的石头往身上砸。   彭震带头砸融兵石头,他长得五短,但气力惊人,一连扔出数块大石头。   这几天当徭夫可没少受气,吃不好睡不好,挨训斥还挨鞭,一肚子怒火正好发泄。   “趴下!”   越潜发出一声命令,是云越语。   前方的徭夫纷纷趴下身子,箭矢从他们头顶上方齐刷刷飞向南城墙缺口处的融兵。   越潜从石堆上翻下身,稳稳落地,他刚起立,一柄短剑就掷到他怀里,抬头一看是常父。   常父身穿甲胄,手中握着长戈,他身边跟随着同样装束的越娃子,他们身边,是数百名云越士兵。   越潜利剑出鞘,挥舞短剑,一路厮杀,率领军队翻越倒塌的南城墙,攻入郡城,他光着膀子带头冲锋,任何拦阻他的人都被斩于剑下,吓得融兵不停后退。   首领如此英勇,仿佛战神,使所有的族人都受到鼓舞,无论是身穿甲胄的士兵,还是刚捡起武器的徭夫。   **   融兵攻占维国章城的消息传来,舒国国君正在举行宴会,招待融国的尊客公子灵。   听见传令官的禀报,舒王激动地从席位上站起,不慎把食案上的酒泼洒在自己身上,反观公子灵,却是那么淡定地观看舞乐,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舒王落座,询问昭灵:“融兵从我国借道,顺利攻克章城,使维国君臣大为惊恐!寡人正想恭喜灵公子,公子看来一点都不惊喜,这是为何呢?”   昭灵回道:“攻占章城,事情还只成功一半。”   舒王暗暗吃惊,心里有点慌,融国该不会是想顺道灭掉舒国吧?小国与大国为邻,真是如同身边卧着一头猛虎。   发现舒王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昭灵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卖关子,坦诚相告:“我国的西路军攻克章城,南路军则在收复先前被维兵占据的余城,而今余城的捷报还没传来,所以说事情还只成功一半。”   “正是要打压维兵的嚣张气焰,让维王再不敢南下,图谋云越故地;也要让维王明白,只要我们舒融两国亲如兄弟,齐心协力,维王就别想成为南方霸主。”   说完这段话,昭灵举起酒爵,敬舒王万寿,舒融两国世世亲好。   舒王欣喜,立即举起酒爵,也说上一串祝酒词。   在舒国居住这段时日,昭灵时常与舒王宴饮,搞好舒王的关系,同时也厚贿舒王的宠姬和宠臣,这样即便自己离开舒国,也能有人告知舒王的一举一动。   年轻的舒王沉迷美色,喜好名马美玉,怎么看都不像明君。因为他不是明君,只贪图眼前利益,所以他抛弃维国这个旧盟友,转而投向融国,甚至借道给融国。   一个月后,昭灵得到融国左徒(外交大臣)带来的一个好消息——融兵已经收复余城,维兵也从南方撤军,收缩战线。   毕竟位于维国腹部的章城遭融兵攻陷,维王深感不安,正从四方调兵回守国土。   左徒带来两个消息,一个是坏消息。   左徒道:“大王风痹,卧榻多时,无法起居,而今由太子监国。国君年迈,十分思念公子,公子早些回去吧。”   融王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多年早被酒色掏空,而今又犯风痹,已经无法行走。   昭灵在舒国待了好一段时日,心里牵挂家人,他道:“我即日就返回融国,舒国的事,便交付左徒了。”   左徒道:“公子尽管放心。”   三月前,昭灵出使舒国,来时身边陪伴桓伯宴,去时身边有数名从融国带来的随从,还有一支舒王派出的护送队伍。   融兵攻打维国,桓伯宴身为武将,亲赴前线,参与战斗,此时人还在章城。   昭灵圆满完成出使任务,回去的路上,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他刚到为国效力的年龄,而父王却已日渐衰老,犹如一盏残灯。   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时光,早成为过去式,他的一切情感寄托在亲人与家国,除此之外,再多余的情感也无处安放。   身后,舒国的王都逐渐远去,身前,是通往融国的大道,昭灵清楚意识到,融国正在走向强盛,而今太子监国,融国的很多弊政都将被除去。   也许,还来得及安抚云越百姓,将他们视作子民。   也许,尚未太迟。   **   太迟了!   彭震心中大惊,融兵的战车正朝他率领的队伍撞来,只是两辆战车,竟就将云越士兵的阵列冲散。   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堪堪躲过车身的撞击,彭震骨碌从地上爬起,握紧手中的长戈。   秋风萧瑟,吹乱旌旗,也使彭震的心不禁悲凉起来,地面上躺着的众多尸体,其中就有他熟悉的伙伴。   归根结底,之前的战斗,用的都是偷袭,是阴谋诡计,还是第一次硬碰硬与融兵大战。   身后便是城门紧闭的泽郡郡城,彭震心知不能后退,必须保护住好不容易占据,且经营过一段时日的郡城。   郡城里边有他们的亲友,有进城躲避战火的百姓。融兵一向残酷,城陷后,满城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沦为刑徒。   波那呢?   彭震在战场中寻觅首领的身影,他看见一个浴血奋战的人,还有聚集在这个人身边的数十名云越战士。   “反击,我们要反击!”彭震抹去脸上的血,扯开嗓门喊叫。   身边四散的云越士兵,纷纷向彭震靠拢,组成一股力量,挡在城门前面,奋勇杀敌。   自此,彭震再顾不上越潜那边的情况,无暇顾及。   过了好一会,彭震明显感觉到战斗不再那么吃力,感觉融兵的进攻不再那么激烈,他仰起头,见到失落头盔,战袍殷红的越潜手执一根残矛,正将残矛射向迎面奔来的一辆战车,瞄准的是战车上御夫。   “波那!”   彭震惊得大叫,想冲过去制止,怎奈距离遥远,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战车上的弩兵早就瞄准越潜,战车上戟兵,矛兵都准备收割这个挡在车前的莽夫性命。   越潜残矛射向御夫的瞬间,马儿受惊嘶叫,马蹄高仰,车身猛烈颠簸,战车上的士兵无法保持平稳,被晃得东倒西歪,更别说使用武器。   越潜双膝向前跪下,上身后仰,车舆从他身上飞驰而过,一把利刃从车舆上方猛烈向下捅,没有捅伤越潜,只挂住他身上的战袍。   战车失去御夫,失控向前方狂奔,车身在城墙上撞得粉碎,越潜身上的战袍撕裂,他半身袒露,身上脸上伤痕累累,却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   他还活着!   越潜手中握着一把佩剑,一把从地上捡的长剑,他仰起满是鲜血的脸庞,声嘶力竭,利剑刺破云霄:“诸君随我来,今日正是杀敌的好时候!”   发髻松垮,随风披落在肩,长发在秋风中飞扬,张扬而粗犷,越潜的肩臂上浮现出清晰的图纹,那是青王纹。   “啊啊啊……”   彭震发出一声怪叫,直觉浑身发热,本来酸麻的手臂像似有了无尽的力量,他率领身边的小队,奔向越潜。   一番厮杀,融兵被敌军的气势碾压,溃不成军。   眼前是落荒而逃的融兵,身边是聚靠过来的族人,他们都有张疲惫的脸,他们或走得摇摇晃晃,或相互扶持。   越潜抹去脸上的血液,那是别人的血,他一闭眼一睁眼,见到所有的族人都跪伏在地上。   “青王,他是的君王!”   不知是谁喊出第一句青王,紧着所有人都在高呼这个名字:青王。   他们是云越人,每个人打小都听说过青王的事迹,眼前这个屹立天地的男子,和他们心目中的青王何其像似。   浴血奋战,肩臂呈纹,率领云越子民赢得胜利和荣耀。   这个秋日,越潜再次守住泽郡郡城,打退融兵的进攻。也是这个秋日,青王再世的传闻,传播云越故地。   南夷河两岸,无数的云越人投奔“青王”,进入泽郡,当冬日到来,越潜已经拥有近万名士兵,他地盘还在向外扩张。   融兵不再攻打泽郡,因为邻郡纠集的兵力,前来攻打越潜占据的泽郡郡城,无一例外都惨遭失败。   **   宫廷侍卫将融王连人带床,抬到苑园里,让融王晒晒冬日短暂的阳光。   这年的冬日,气候比往年暖和,第一场雪还没落下,不像往年,到这个时节总是雪花飞舞。   昭灵扶起融王的身子,许姬夫人拿块枕头垫在融王背后,好让他舒适地躺靠在床上,观览冬日的园子。   即便萧条,总比那乏味的寝室有趣。   融王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树梢上的一只鸟,道:“那只鸟儿,寡人去年见过它。”   忽然感伤,融王喟然:“明年未必还能见着。”   “不过是只麻雀,麻雀啊,年年都有。大王安心养病,别胡思乱想。”许姬夫人把一件貂裘披在融王身上,嘴里念叨。   听见妻子这么说,融王也觉得自己看花了眼,冬日里还能有什么鸟儿,不就是麻雀嘛。   融王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小儿子,温语:“阿灵,叫涓人拿些鸟食喂它吧。”   昭灵笑语:“是,父王。”   他挪开几步,再回头,见母亲偎依在父王身旁,父王的手揽住母亲的腰,两人都是白发斑斑。   父王内心肯定感到失落,因为他痛恨衰老,而母亲的内心应该是欣慰的吧。   无论对错,他们得以相伴,虽然是以这种方式。   涓人喂食麻雀,那是只胆大的麻雀,贪婪啄食雪地上的谷子,它这个冬日要是都停留在苑园里,会变成一只胖麻雀。   昭灵望着亭子旁的一株寒梅,见到上面的花苞,他想着心事,一时想得失神,直到听见母亲唤他。   “阿灵,你父王说,你也得赶紧生个娃娃啰。”许姬夫人笑时,眼角有很多小皱纹。   昭灵笑道:“父王多子多孙,今年又能添上五六个孙子,兄长那边就有四个孩子了。”   这个兄长,指太子昭禖。   没让小儿子胡弄过去,融王道:“阿灵,岱国的国姬美艳无双,这天下的男子无不倾慕。改日,寡人得跟阿禖好好说说,为你跟岱王谈门亲事。”   许姬夫人道:“甚好!”   两人一唱一和,昭灵想兄长知道自己的癖好,岱国又是融国重要的北方盟友,这事必然不成。   就由着父母谈论,他只是侍立一旁,父母有什么差遣,他会亲自效劳。   这个暖和的冬日,昭灵一有空就陪伴在父母身边,他有种不安的感觉,觉得相伴父王的时日恐怕不长。   冬日的第一场雪落下,是场大雪,给城郊的山林蒙上一层白色。   从云越故地发出的公文,千里跋涉,不惧北风寒,一封封递到监国的融国太子手中,这些公文里边有不少令人担忧的信息。   融国和维国的战争还在进行,太子本不想再在别处大动干戈,不过云越故地的情况已经不能忽视。   太子将云越故地的乱状告知群臣,交由群臣商讨对策。从征服云越至今已有十余载,却从来没能有效治理云越。   一向是哪里动乱,就派兵镇压,越是镇压,叛乱越多。   群臣的讨论结果,无外乎是两种:一种是铁腕;一种是怀柔。   太子道:“云越二十六郡,有十余郡贼寇蜂起,聚众为乱,甚至有郡城遭强寇攻陷。而今,即便想要怀柔,也得有怀柔的方法。”   群臣继续讨论,有的说在云越召用良才,授予他们官职;有的说免除云越百姓的苛捐杂税,和频繁的徭役;有的说考核郡县的官员,将有过失的官员撤职,换爱民能施仁政的官员上任。   景仲延上前呈词:“老臣斗胆献言,请派遣一位大臣,前往云越故地巡视,考察当地民情。找出病因,再施予针药,方能药到病除。”   这是个可行的法子,想要处理云越的问题,就需要有人亲自前往云越,了解当地真实的情况。   太子扫视群臣,询问:“诸位,谁愿意担任这份要职?”   群臣窃窃私语,有人想自告奋勇,又怕做得不够好;有人想要有所作为,又怕云越凶险,有去无回。   “臣愿意亲赴云越。”   有一人站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公子灵。   朝会散后,太子单独将昭灵留下,两兄弟私语,连侍女都被撤走,无人知道那日交谈的内容。   几天后,太子亲自到码头送行昭灵,随同昭灵南下云越故地的人,除去太子的宾客卫平外,还有两名药师,数名文吏,以及三十余名护卫,这些护卫全出自太子的卫队。   太子拥抱亲弟弟,嘱咐:“阿灵,你到云越务必记得,即便再口渴,也不能饮用当地的溪水河水,就是井水,也要煮沸后用喝; 不要进入山林,林中多瘴气,会伤人身体。”   融人前往云越,往往因为饮用不干净的水源而得痢疾,而且云越山林又潮湿又闷热,融人居住在山林里,也很容易生病。   昭灵回道:“兄长,这些我都知道,不必挂心。”   即便得到这样的答复,太子还是紧紧抱住弟弟,许久才放开。   太子心中不舍得,但他也明白,昭灵是最适合的人选。日后,太子登基为王后,势必要将云水城分封给昭灵。   轻拍弟弟的背,太子依依不舍:“早去早回,别让母亲牵挂,别让为兄牵挂。”   昭灵颔首,他辞别太子,登上大船。   站在船头,望向河岸送行的兄长,昭灵挥了挥手。   船帆已经扬起,船夫收起船锚,大船沿着河水向前行进,速度很快,昭灵再回首,看见融国太子仍站在原地,只是身影显得很小。   家人,寅都,故土,都在身后远去,唯有河水奔流向前。   兄长,我愿意为你分忧。   兄长,莫要牵挂,来年春天,我定会返回。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越蛇啊,阿灵来了,你准备好挨揍了吗。   越潜:阿灵,家暴是犯法的。   ——————感谢在2021-08-17 21:19:25~2021-08-19 23:01: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玉苦瓜、紫苏ww、19084763、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枝留月、露西法儿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越往南行, 气候越暖和,当见到河岸盛开的野花,郁郁葱葱的草木时, 昭灵意识到,他已经抵达云越故地。   这是片陌生的土地,他平生第一次踏上, 这也是一片不陌生的土地,他从书籍上, 从越潜的讲述里,“探访”过。   云越与融国, 曾经是世仇,两国因为强大而相互忌惮,缠斗不休。   十多年前, 云越内乱, 融国趁机讨伐,得天时得地利得人和, 云水城沦陷, 越灵王死亡,宣布云越这个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南方大国覆灭。   云越覆灭之前, 内部已经千疮百孔,犹如一棵根茎腐烂,花叶落尽的大树, 融王在这棵大树上,费了点小力气,摘得果实。   太子的宾客卫平手指河前方,在两岸的猿啼声道:“前方便是河流分叉处,向西是往孟阳城的路, 向东则是去云水城的路。”   “卫卿以前来过云越吗?”南方的风吹拂昭灵的衣袍,他伫立在船头,观览风景。   船身随波轻轻摆动,身边一座黛绿的山峰消失,又一座出现,南方的山水清丽,令人流连。   卫平道:“臣是第一次来,却像似来过数次,既熟悉又新奇。”   进入云越,一路所见,是截然不同的地理风貌,截然不同的人土风情,似乎应该很熟悉,又陌生,正如越潜给予昭灵的感觉。   大船途径河流的分叉处,往西前行,他们这趟行程的第一站,正是云越故地的军事重镇——孟阳城。   孟阳城位于紫铜山的正东面,它坐镇深山中,就是为镇守紫铜山这座全天下规模最大的矿场。   夜深,船停泊在河岸,昭灵沉沉入睡,十数个身影守护在他的房间外,戒备森严,彻夜巡逻。   云越故地很危险,不过一路南下,他们一行人并未遭遇到险情。   走的是一条融船经常往来的水道,沿途都是融兵的哨所,融国在云越北部的要塞多,驻军也多,不像云越南部到处在闹贼寇。   一路走一路停,数日后,船抵达越津渡口,昭灵和他的随从在这里换上小舟,继续向西行进,进入云越西部的山林。   云越水系复杂,有许多山地密林,要是初来乍到,没有人带路必将迷路。   昭灵乘坐的小舟夹杂在数条小舟中间,每条舟都是相同的模样,不同的只是昭灵舟上的奖手不是士兵,而是太子的护卫。   为安全起见,沿溪而行的这段不长的路上,昭灵留在船舱里,太子的宾客卫平陪伴他,与他讲述云越的历史地理。   昭灵见多识广,博学多闻,但卫平对云越的了解比他更为深入。   来云越驻军的融国将军也得翻翻地图,才能道出这里是哪,卫平不用,他脑中有云越各地的地图,无需翻阅。   小舟经过一处废弃的驿站,泥木结构的旧驿站,从屋顶风格看是云越时期的,卫平从舱中探出头,很快又缩回去,他对昭灵道:“紫铜山以东六里,有古代台国的都城废墟,称作台墟,云越人也称它紫台。古史传说中,台族曾经辅佐华帝讨伐西戎,台人且舞且战,是支精通冶炼,骁勇善战的族群。”   卫平继续讲述当地的历史,讲述那些古远的,已经成为传说的历史。   昭灵道:“台国为佥国所灭,而佥国又被云越的越武王所灭,云越国又灭于融国之手。紫铜山使这些国家强大,也使这些国家衰败,正是有源源不断的优质铜矿,有征伐的利器,所以都好战而亡。这是警告,国家无论大小,不能无节制驱役百姓,好战必亡。”   卫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道:“臣倒是认为,无数国家被吞并,消亡,是大势所趋。上古华帝时代,号称万邦,有难以记述的小国家;到融国覃公时代,天下只有百三十邦;到今日,天下的诸侯国,也只剩十二国。融国想存续,就必须一统天下。”   溪畔密林郁郁,蚊虫嗡鸣,一股山风吹过水泽的芦苇,无数飞禽起舞,南方,即便是冬日,仍生机勃勃。   昭灵喟然:“若真有那么一天,天下将再无战火,铸剑为犁,天下百姓皆为子民,那必将是个太平盛世。”   那样的盛世,他大抵看不到,生年不满百,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应该是百年以后的事了   舟队缓缓行进,舟上的士兵警惕溪岸的芦苇丛,芦苇丛中似乎有动静,或许埋伏着敌人。风一过,飞出无数水禽,士兵这才放松警戒。   他们并不知道,芦苇丛里确实有危险,一支云越人的小队正潜伏里头,他们日夜监视这条溪流,监视融兵的动向。   手指扣住芦苇竿,露出一只眼睛,很快芦苇合聚,那只眼睛消失不见,眼睛的主人说道:“北面有新修的山道不走,这么多人走溪道,我觉得他们肯定是往金谷关运输贵重的物品,也许是军饷。可惜我们人太少,要不就将它劫下!”   樊春瞥了对方一眼,低语:“燕起,你傻啊,你没看见中间那条舟上的舟夫全部穿着官靴,舟里头肯定是个大官。”   燕起激动道:“大官更应该打劫!”   樊春啐道:“你一个融国刑徒,幸得波那解救,才解开脚镣几天,就敢学人打劫。你老实待着,别弄出动静。波那有令,命我们在此侦查水道,可不能引来融兵注意,暴露我们的行踪。”   想起波那的命令,燕起老老实实闭嘴。   等舟队远去,燕起才敢出声问:“这么大的阵势,护送的到底是什么人呀?”   他道出众人心中的疑惑。   前方便是一座小码头,码头守着数名融兵,插着一面随风飘扬的旌旗。   昭灵和随从下舟,他乘坐的工具也从舟换做马车。   两辆驰骋的马车,一支可观的护卫队,护送昭灵继续朝山林的更深处前去,他们脚下的小道变做一条大道,一条通往孟阳城的大道。   早几年这一段山路十分崎岖难行,后来征用云越百姓开山劈路,修出一条能通行马车的山道。   融国在云越经营十余年,逢山开路,沿途设防,开通一条从云越孟阳城通往融国的青铜之道,俗称:金道。   马车经过一道名为金谷关的城关,来到金谷城的山脚下。   一路南下,风尘仆仆,抵达金谷关,才能好好整顿一番,再往前,便是孟阳城了。   步下马车,仰望高耸的城墙,和城墙上的守军,卫平赞道:“真是雄壮!”   昭灵远远望见一队将士从城门出来,守将急匆匆出城迎接。   卫平自言自语:“早年云越王修筑金谷关是为了防御南夷水的夷人,后来夷人退缩进梦泽,此关便就废弃。融国入主云越,驱使万名越民修葺金谷关,本是为了防备南部的云越人造反。十余年间,倒是一次也没派上用场。”   用不上并非没用,正是因为它的存在,确保紫铜山南面长久以来的安定,紫铜山的铜矿生产,从未遭受云越人的破坏。   守城的将士浩浩荡荡出城,恭迎融国寅都派出的使者,在出迎之前,他们早获得消息,还以为是普通的使者。出迎时,守将见到太子护卫剥下舟夫的衣裳,露出腰间的佩剑,才意识到,使者的身份极其尊贵。   舍近取远,取道金谷关,昭灵是为了察看当地的守备,金谷关固若金汤,守关将士忠于职守,值得褒奖。   入住金谷关,这数日的奔波总算告一段落,昭灵也好,随从也好,都得以好好休息。   第二日,金谷关的守将派出一支军队,护送昭灵前往孟阳城。   其实没有必要,沿途很安全,在融国修的大道上,时不时有融兵往来。守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固执地派出一支军队护送使者,使者可是公子灵,太子的同母弟。   守将清楚,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公子灵要是有半点闪失,他的脑袋就得搬家。   未靠近孟阳城前,最先看到的是大城西郊的一条溪流,远远望去,像条银带,它的水源在崇山峻岭间,流经孟阳城城郊,化作无数细长的根系,纵横交错,探进森林深处的各个角落。   曾经孟阳城西郊的森林更为广袤,溪流藏匿在林中,像一条隐秘的暗溪,随着持续几百年的冶炼活动,西郊的林地向周边后退,无数的冶炼炉沿着溪岸营建。   在多雨的季节里,山脚下炉烟和水雾弥漫四周,使位于高地的孟阳城,如同悬浮在半空。   昭灵坐在马车上,马车沿着山道盘旋向上,驶进孟阳城高大的城门,城门外是列队迎接的官兵,孟阳城的守将屈骏和桓司马的幕僚郑信已经等候多时。   孟阳城,融国在云越故地的军事重镇,这里有无数的刑徒,他们要么在冶炼场从事相关工作,要么推着木车,往返于孟阳城和紫铜山之间,不停地来回运输铜矿。不绝的人群,袅袅腾升的炉烟。   身处于群山环抱之中,天晴时,望得见夜空的繁星,天晴时,却未必能望见山脚苦难的刑徒,他们被炉烟遮掩去身影,又被冶炼场各种嘈杂的声响掩去悲鸣声。   无数的兵器在冶炼场打造,无数的兵器收入仓中,川流不息的车马,沿着金道向融国四方输送,运输的不只是矿物,还有铸造好的青铜器。   孟阳城的空气,会使初来者感到不适,先闻到的是焦烧的味道,而后口腔肺部都觉得难受,以至会忍不住屏住呼吸。   那是身处山脚下的情况,登上高高的孟阳城,这种难受的感觉立即消失,上方的空气清新。住在孟阳城上,连冶场嘈杂的,终日不歇的声音都显得那么飘渺。   夜晚,桓司马的幕僚郑信在书案上摊开一张云越国全境的地图,他身边站着数名秉烛的侍从,他手指地图,逐一讲述云越而今的乱象。   郑信道:“而今云越贼寇蜂起,各地都有贼目,北部贼目是常贵,此人作乱多年,为害深远,此贼不除,后患无穷。东南有邝氏兄弟,汝县赵海等贼目,东南群贼相互攻打,难成气候。西部有风伯益,此贼常年在水道劫杀运粮船,手段残酷,使我国折损不少将士。近来,南地泽郡又冒出一名贼目,自称‘青王’,此贼攻陷泽郡、南夷郡数县,屡次击败郡兵,不容小觑。”   孟阳城的守将屈骏道:“风伯益自称是云越旧将风司马的孙子,此贼颇能服众,强盛时有不少愚昧的越民受他蛊惑。去年冬时,末将率兵攻入风伯益位于城子岗的老巢,杀贼一千,俘获贼卒及其家眷三千,自此余孽四散,风伯益也不知下落。”   郑信用手在西北圈出一个范围,包括紫铜山和孟阳城,他道:“这些地方曾经是风伯益活动的区域,而今他遁逃深山,再不敢冒头。”   听完两人的陈述,昭灵问道:“以上这些贼目,我都有耳闻,南地泽郡的贼目,至今也不知道他名姓吗?”   郑信回道:“有传闻此贼目是越灵王之子,贼众最初称呼他为‘波那’,这是云越语‘王子’之意。”   一直沉默的卫平皱了下眉头,以他对云越历史的熟悉,知道越灵王身死国灭,儿子几乎被杀戮殆尽,只有一个儿子不知死活——越潜。   屈骏道:“早先东南一带也有个贼目,自称是越灵王之子,哄骗越民,后来被县尉捕获,查明身份,只是个插秧的田夫。”   假冒云越王子,假冒云越国的将军,丞相,召集云越遗民造反的贼目不少,绝大部分都是假货。   一番交谈结束,屈骏离去,郑信慢悠悠收地图,卫平在旁帮忙,昭灵走至窗前,窗外是点点星火,那是冶炼场的铸火,黑夜里恍惚似星空。   昭灵回过头来,像似随口提起那般,问郑信:“去年初秋,从寅都押运越人刑徒至孟阳城的那名将员董典,他如今何在?”   卫平正在卷地图,听见这句话,猛地抬起了头。   “董典办事不利,使押运的刑徒半道逃跑,而今还羁押在孟阳城狱中。”郑信想了一下才想起这么个人,事情有些久了,而且也不是件大事。   刑徒逃跑是常有的事,所以抓到逃跑的刑徒,一般都是处死,以此威吓其他刑徒。   很快,郑信就意识到不对劲,这么个小人物,而且又是去年的事,灵公子怎么还会提及,忙问:“公子,要提审他吗?”   昭灵道:“我有事问他。”   郑信面露错愕之情,不知道这个董典是什么后台,怎么他下狱还会惊动公子灵;卫平的神色则是阴郁,董典确实是小角色,然而,董典押运的那批越奴中,就有越潜。   曾经有一道神秘的命令,让董典在路上杀掉越潜。   那道命令来自太子。   杀越潜这事,瞒着公子灵,但公子灵很可能早有预料。   卫平心想着,忙把卷好的一束地图放郑信怀里,他选择回避,退出房间,留下郑信与公子灵二人。   卫平不确定董典是不是真得杀了越潜,还是越潜就在那群逃跑的越奴里头。   连夜探监,昭灵见到牢中的董典,他独自一人,让郑信撤走身边所有人,包括郑信自己。   郑信不清楚公子灵和董典谈了什么,他们交谈的时间不长,当公子灵出来时,从他身上瞧不出任何端倪,那样一张漂亮的脸蛋无喜无悲。   牢门在身后关上,郑信陪伴公子灵走过长长的通道,他将公子灵毕恭毕敬送至孟阳城最舒适的一间房间,那里暂时做为公子灵的寝室。   黑夜里,四周是沉重的床帏,昭灵身处黑暗中,他静静回忆自己在牢中和董典的交谈。   昭灵说:“我再问你一遍,你说得可是句句属实?”   董典道:“回禀公子,罪臣句句属实。”   昭灵说:“那就重复一遍你的说辞。”   董典道:“那日船抵达越津渡口,天还没亮,我差遣两名亲信,叫他们将越潜从奴舱里带出来。一路缺水少粮,饶是壮汉,经过数日折磨,也已经不成样子,越潜没做任何抵抗,老老实实被押出奴船。   士兵听从我的命令,将越潜带到无人的角落,一刀了结他性命。尸体捆上石锚,推下河里,做得是神不知鬼不觉。”   董典继续说道:“罪臣做事向来谨慎,尽心尽职。还望公子搭救,让罪臣早日出狱,回寅都与家人团聚。”   漆黑的寝室里,昭灵回想董典的话,想象越潜病恹恹地从奴舱里被带出来,老老实实,服服帖帖。   以越潜的性格,又怎么会束手就擒呢?   一刀子了结性命,捅的是心口吗?   以越潜的身手,即便被缚住双臂,他也能反抗。   尸体捆上石头,沉入河中。   越潜,他真得已经死了吗?   昭灵平静地想:就当他死了吧。   董典的话,漏洞百出,昭灵其实不信。   “越潜……”   在黑夜里轻唤越潜的名字,昭灵闭上眼睛,想象如果他睁开眼睛,会见到这个人就卧在自己身边。   有多少个夜晚,他们同床共枕,难舍难分。   昭灵轻轻叹息:“你在哪?”   南地泽郡的贼目“青王”,会是你吗?   越是靠近云越故地,昭灵越有种感觉:越潜还活着,尤其抵达孟阳城后,这种感觉十分强烈。   在孟阳城的第一个夜晚,昭灵梦见和越潜昔日相伴的时光,梦见他的吻,他的拥抱。   梦见那些美妙的事。   浮现在越潜肩臂上的蛇纹,蛇纹旋动,化作一条青蛇,它盘绕在梧桐枝上。雾蒙蒙的南山,月色昏晦,水汽扑面,昭灵发现自己也化作一只凤鸟,在雾中飞舞。   梦是那么光怪陆离,梦中的昭灵不愿靠近梧桐树,他奋力翱翔,飞越一片片山林,不知疲惫。   他抵达云越故地,羽翅从孟阳城的“星空”掠过,那是冶炼场的铸火,火焰在炉中舞动,凤鸟鸣叫,展翅高飞。   昭灵在高空盘旋,他累极了,需要歇脚,他来到古台国的都城废墟——台墟。   梦中,昭灵想起卫平说的那句话:台墟,云越人也称它紫台。   紫台,它一定是开着紫色的铜草花。   于是台墟的残垣断壁之中,开出一簇簇紫花,凤鸟飞到废墟的最高处,落在一座小土台上,他在这里歇息,用鸟喙梳理羽毛。   夜风吹拂他头顶的五彩羽冠,他惬意地抖动羽毛,环视四周,忽然,他发现花丛中卧着一条巨大的青蛇。   一声凤鸣倏然响起,惊动山中的飞禽走兽,凤鸟腾飞上半空,扶风翱游。   在离去的瞬间,凤鸟看见青蛇睁开一对金色的眼瞳,夜风拂动它背部的鬣鬃,它的头上还长着角。   昭灵从梦中醒来,又沉沉睡去,他睡在孟阳城上。   孟阳城下,是成片的冶炼场,刑徒住的简陋木棚里,越潜卧在草铺的床上,身边是刑徒彼此起伏的鼾声。   越潜从梦中醒来,感到不可思议,细细回想梦中的遭遇。   他在梦中化作一条青蛇,在紫台上歇息,正是一声凤鸣声将他惊醒。   梦中的越潜,以青蛇的视角,他睁开金色眼瞳,看见一只腾空而去的凤鸟,只是一瞥,见到凤鸟五彩斑斓的羽冠,还有漂亮的长尾翼。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越蛇,你潜入孟阳城,充当刑徒,想做什么?   越潜:你猜。   ——————   越潜:阿灵,那只凤鸟是你吗?   感谢在2021-08-19 23:01:49~2021-08-22 22:1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琴古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琴古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太太不要划水快更文啦、旖旎、50548101、我也不知道、清风梅影、爱f、喵嗷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多余 76瓶;来一个大熊抱抱 30瓶;圆满、qianmo、可缓缓归矣!、50548101 20瓶;空枝留月、芣苡、桥桥执 10瓶;过路人 6瓶;叶蓁 5瓶;夢中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晨曦照在孟阳城上空, 阳光明亮且清澈,昭灵站在城垛,往城下的冶炼场望去, 无数的炉火袅袅腾升,烟雾弥漫,冬日的阳光无力穿透厚厚的雾层, 照不见地面劳作的人群。   南方的冬日极少飘雪,草木欣欣向荣, 紫铜山的东麓铺上一层紫色,光照下瑰丽得近似邪魅。   当昭灵意识到这片紫色由花卉组成时, 心中不免惊叹。   卫平跟随在昭灵身后,他刚登上城垛,往东面一瞥, 反应很迅速, 立即判断出紫色来源:“这是绵延数里的铜草花。以前的人们找铜,会先找寻山中的铜草花, 有铜草花的地方, 附近必然有铜矿。”   紫铜山有数千的刑徒,在刑徒最为苦难的地方, 长出绵延数里的花卉,那么美丽,又那么冷漠, 冷冷地见证矿场长达数百年的过往。   昭灵喃喃道:“确实令人难忘。”   曾经,昭灵问越潜去过孟阳城吗?   越潜说去过,还告诉他站在孟阳城上,能远眺紫铜山,紫铜山上开着紫色的铜草花。   当时越潜的言语仿佛还在耳边, 仿佛这么个人还在身旁。   卫平道:“铜草花的花期在九月,盛花期在十月,若是早些时候来,这些野花开得更艳丽。”   昭灵道:“难怪当地的物都染上紫意,紫铜山,紫台,紫溪……”   流经孟阳城的那条溪,就叫紫溪。   沿溪有一座座冶炼作坊,无数的刑徒正在从事繁重的劳动,他们脚腕上的脚镣铛铛响,从溪南响至溪北。   昭灵离开城垛,从一个个弓兵身边经过,他步下城楼,刚走至城门处,就见桓司马的幕僚郑信迎面走来。   三人结伴出城门,往山脚的冶炼场走去,他们身后紧随一支护卫队,那是昭灵的卫兵。   郑信边走边告诉昭灵孟阳城的情况,他说:“孟阳城有冶炼作坊八座,另有石坊,漆坊,骨角作坊,木作坊,织坊各一座,刑徒总计四千八百人。”   行走在平坦的主道,眼前还是烟雾氤氲,昭灵因为气味难闻,引起咳嗽,卫平递来一条布帕:“冶炼场的烟雾对身体有害,请公子捂住口鼻。”   昭灵摆手,示意不用。   郑信在前带路,说道:“邻近的紫铜山矿场有刑徒七千人,近来还在增加。孟阳城和紫铜山的刑徒合计一万二千人,刑徒中融人占十分二,维人十分一,其余皆是云越人。”   昭灵道:“七成都是云越人,言语不通,平日里如何管理他们?”   一行人来到一条小道前,小道向下倾斜,他们即将进入烟雾弥漫之地,郑信恭恭敬敬说道:“请公子留步,下方土路尘土飞扬,冶场又脏又乱,何况冶炼的气味呛鼻,即便是臣在孟阳城多年,也还闻不习惯。”   公子灵身份如此尊贵,他的双脚不应该踏上冶炼场,就是为桓司马管理孟阳城的郑信,也很少涉足孟阳城下方的冶炼场所   “带路吧。”昭灵做出请的手势。   他前往云越,可不是过来公费游玩,而是为了解当地百姓的真实生活。   公子灵的命令,郑信哪敢忤逆,他继续在前带路,踏入小道,身影渐渐为烟雾吞没。   “咳咳。”   昭灵跟随郑信向冶炼场的方向走去,他时不时发出咳嗽声,终于还是从怀里取出一条丝帕,捂住口鼻。   鞋子和衣袍的下摆沾染尘土,风夹带来烟雾中的细小粉尘,扬在身上,脸上,昭灵哪曾到过这样的地方,哪曾遭过这样的罪。   众人抵达溪岸第一座冶炼作坊,此时无不是灰头土脸,昭灵和卫平用手帕捂嘴,郑信则用衣袖遮脸,唯有护卫像似没受到影响,只是皱下眉头。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护卫神情严肃,手握住剑柄,时刻警惕四周,烟雾使视线受阻,也许在看不见的地方潜伏着危险。   他们无论身处何地,都必须确保公子灵万无一失。   四周的物品全是灰蒙蒙的,无论物是人,这样的坏境,使每呼吸上一口气,都感到费力。   昭灵见到数十个光着膀子,脏兮兮如同泥人的刑徒,他们要么在搬运矿料,要么在照看炉火,要么在工棚外面,手握石头将大块的矿料砸碎,好让矿料能更快被火炼化。   冶炼作坊的气温很高,冬日里带给人的不是舒适,而是闷热,汗水很快渗出皮肤,空气中的粉尘又立即沾附在肌肤上。   这样的地方,光是待着就如同在受罪,何况还要从事繁重的劳动。   “公子适才问臣如何治理这些云越人,确实不好治理。”郑信说话时放下袖子,并向昭灵躬身行礼。   他继续说道:“以前这帮刑徒时不时就造反,刚处理完一批,又有一批起来生事,越俗强悍,越民难驯啊。后来想了个法子,从云越刑徒中挑出几人,授予他们监工的职务,也他们发放俸禄。由云越监工管理云越人,很有成效,造反的事自此绝迹。”   卫平道:“但凡刑徒有谋反的意图,监工都会上报吧。不是谋反的意图不存在了,而是那些难驯服的刑徒,被揪出来一个个消灭掉。”   郑信应道:“人有口如同剑有刃,一个恶徒的话可以鼓动千人,万人,唯有死人再不会开口。这样的恶徒,一旦发现就必须枭首,挂在城墙上示众。”   两人交谈间,昭灵已经独自一人靠近作坊,作坊外面有四五个佝偻的身影,是用大竹篓背负矿料的刑徒。   他们光着上身,打着赤脚,一身黑污,唯有一双眼睛亮着。   从这四五个人中,昭灵便认出里头有未成丁(成年)的孩子,长得瘦矮,有张稚气未脱的脸。再迈开步,往作坊一侧走去,那是矿料加工的地方,里头也有孩子与老人。   周身都是忙碌的刑徒,昭灵从一个挨到监工鞭笞的刑徒口中,听见求饶声,说得是融语。   一只大草篓斜卧,里头的矿料倾洒在地上,累瘫的刑徒再走不动路,躺在半道上向挥鞭驱赶的监工求饶。   昭灵对护卫道:“叫他住手。”   立即有护卫上前制止监工,大声呵斥。   郑信连忙赶来,他听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见是公子灵制止监工鞭策刑徒,轻轻叹了声气。   早有耳闻公子灵生性仁爱,最见不得人受苦,他今日硬是要进来冶炼场,恐怕之后还会有其他指示。   途径第一座冶炼作坊,此时风渐大,吹散笼罩在上空的烟雾,也使得视野开阔,能看清溪岸的面貌。   也许别人第一次抵达孟阳城,站在成片的冶炼作坊前,会发出惊叹,何等强盛的国力,才能拥有如此规模的冶炼作坊。   源源不断的矿料被送进日夜不息的冶炼炉,它们被熔化,被打造,铸造出矛戈剑矢,青铜甲胄,用来武装士兵,使国家拥有一支劲旅。   昭灵内心没有喜悦,也缺乏激情,他问郑信:“一日能生产多少武器?存放兵器的仓库在哪?”   “回禀公子,冶炼场地有仓库两座,在前方就有一座。”郑信手指前方,在前带路。   紫溪的北岸有一座大房子,显然就是仓库,房子里头有驻军,房门外插着旌旗,有数名士兵看守大门。   一路郑信跟昭灵禀报冶炼场的情况,昭灵问得细,他也巨细无遗的都交代了。   紫溪南岸,越潜卸下背篓,将背篓中的矿料倾倒在矿料加工场里,他往地上一坐,稍稍停歇。   随后起身,面无惧色从监工跟前走过,越潜来到一口水缸前,掀开缸盖,拿葫芦瓢舀水喝。   缸中的清水浮着一层炭灰,用葫芦瓢在水中轻轻晃动,荡去炭灰,饮用相对干净的水。   扯下蒙住口鼻的破布,快速将水饮下,要是不及时饮下,喝入口的将是满嘴的灰尘。   “大高个,我也要喝。”   一只小手拉扯越潜衣摆,同时响起童稚的声音。   越潜低头一看,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男孩脸上也罩着一块布,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眼睛。   越潜往水缸里舀瓢清水,温语:“阿宝,你咳嗽好些了吗?”   男孩拉下蒙嘴的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绽出笑脸:“嗯!现在不咳了!”   蹲下身,越潜把水瓢递到男孩唇边,同时用身子挡风,避免沙尘吹进饮用水里。   喝完水,喉咙得到滋润,男孩伸手摸越潜满是灰尘的脸,关切道:“大高个,你前天替章叔挨鞭子,伤还疼吗?”   越潜道:“不疼。”   像似想起什么,男孩向身后张望,说道:“你快走吧,等会褚监工过来,又要抽人鞭子。”   男孩口中的褚监工,就在他们身后,是个满脸横肉的男子。   说完这句话,男孩便从越潜身边跑开,他打着赤脚,脚上没有脚镣。   越潜喊道:“阿宝,把脸蒙上!”   男孩闻声,立即将布条往上拉,遮挡住口鼻,十分听话。他只是个小孩子,但知道如果不蒙住口鼻,会一直咳嗽,以前咳得整夜都睡不着呢。   褚监工来到越潜身边,他手握鞭子,用鞭柄敲在对方肩上,没说话,只是一个眼神,催促干活。   背上背篓,离开作坊,越潜途径烧炭场,见到已经返回烧炭场,正在捡拾木炭的小孩阿宝,他干起活来像模像样。   冶炼场不都是青壮男子,也有一些老人和小孩,只要是个人,在冶炼场就得干活。   “大高个!”阿宝抬起头,朝越潜挥了下手。   阿宝身边有一名黑亮的烧炭工,正是彭震,他看见越潜,只是将头一点。   当再次背负上沉重的矿料,沿着溪岸行走,越潜不像其他背篓的刑徒那般被重量压弯腰,他的腰背挺拔。   背部的鞭痕覆盖上尘土,被背篓遮挡,看不清鞭伤是轻是重,越潜的脚步稳健,缓缓行进。   无意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北岸出现一大群穿长袍的人,只是一眼,便就从那二十余人中认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公子灵!   他的身影修长,正用丝巾捂住口鼻,侧过脸朝紫溪的南岸张望,目光从越潜身上扫过。   越潜的身前身后有无数肩负背篓的刑徒,他们或高或矮,基本都是同样的装束,戴脚镣,打赤脚,浑身上下只有腰间有遮挡,脸上绑的一块破布。   烧炭场冒着浓烟,越潜看得见公子灵,但公子灵认不出他。   越潜驻足,直勾勾望着溪对岸的人,心中惊愕。   没有料到公子灵会前来云越,此时此刻就在孟阳城,就和他隔着一条紫溪相望。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敢相信。   此刻,越潜心中也确认一件事:昨夜梦中遇见的凤鸟,显然就是昭灵变化的。   阿灵,你不该在这里出现。   几天后,孟阳城会有一场大战,战火将摧毁这一大片冶炼场,孟阳城的城墙将在烈火中被烧得发烫。   无数的刑徒将解开脚镣,举起从仓库里抢得的武器,奋起反抗。   越潜以刑徒的身份潜入在孟阳城,便意味着这里即将有一场战事。   袅袅的烟雾,使公子灵的身影显得朦朦胧胧,看不清他的脸庞。   就像那日,越潜被押上奴船,往码头望去,见到马车中的公子灵,那时他脸庞仍是模糊不清。   有多少个夜晚,公子灵的模样清晰浮现在越潜眼前,他的一颦一笑,他的声音,他身体传递的温度。   这人,是越潜的软肋。   一年前的抉择,使越潜最终走向与融国为敌的道路,再见时,两人已经是敌人。   隔着一条溪,昭灵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个瘦高的刑徒身上,这人背着装矿料的大背篓,沉重的矿料压在他肩上。   这名刑徒似乎因为太累而停下脚步,监工的过来驱赶,他才低着头,迈着吃力的步伐,继续前进。烟雾之中看不清他的模样,昭灵不清楚自己为何在意,不过是无数刑徒中的一员罢了。   “一群懒鬼,惯会偷懒,还不快往第五作坊送去矿料,要是耽误工事,老子挨训你们也别想过好日子!”   监工挥舞鞭子,一路骂骂咧咧,驱赶这些干重体力活的刑徒,他口中说的是云越语。一个越人监工,扬起鞭子欺凌比他不幸的族人。   哪有什么好日子,已经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还能滑落向哪去!   刑徒中有人恨得咬牙切齿,有人默默忍受,越潜清楚在沉默之中,是长年累月积压的怒火,当怒火点燃时,必将吞噬一切。   昭灵跨过一座木桥,来到溪南,他前来溪南时,越潜正好被监工赶往溪北,两人没有碰面。   前方便是一处烧炭场,烟雾越发浓烈,熏得人都要睁不开眼睛,卫平劝道:“公子请回去吧,每座作坊都差不多,这一路也走了五六处。”   “咳咳。”   昭灵发出一阵咳嗽声,他望向浓烟的来源——一口烧炭的大土炉,土炉旁有几个干活的刑徒,其中还有个矮小的刑徒,是个幼年的孩子。   昭灵唤道:“郑信。”   对方立即上前来,毕恭毕敬听候差遣。   昭灵问:“冶炼场未成丁的孩子有多少?”   郑信擦了把脸,浓烟熏得他落泪,回道:“未有统计,不多就二三十个吧。”   一路走来,昭灵看见的就有十多个孩子,未看见的肯定不少。   昭灵收起丝帕,抬起头,朗声道:“冶炼场如此恶劣,我等皆是大人,都难以忍受,何况是幼孩。即日起,将未成丁的刑徒送往织坊,将年过六十五岁的老者释放。”   早料到公子灵这一圈走下来,会有指示,郑信应道:“是!”   织坊都是女刑徒,小孩有人照顾,干的也都是轻活,而且至少不用在毒雾弥漫的冶炼场受煎熬。   “本不该有刑徒,这是弊政,日后必须废除。这些人,这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罪过,不该遭受这样的刑罚。”昭灵背着手,喃喃自语。他远眺西面,烟雾迷眼,望不见那座开着紫花的紫铜山,紫铜山上有刑徒七千余人。   卫平默然,郑信错愕。   昭灵道:“回去吧。”   冶炼场的情况,他已经都了解了,从郑信的讲述中,从亲眼所见中。   公子灵终于肯离开冶炼场了,郑信舒口气,这一趟走下来,他喉咙疼,眼睛流泪,很不舒服。   一行人拥簇一名十分年轻的融国贵族离去,等这些人走远,待在烧炭场里的彭震才出声:“怪哉,这人到底是谁?”   这个融国贵族,看起来也就弱冠年龄,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连孟阳城的管理者郑信在他面前,都谦卑地像名仆役。   阿宝问:“彭叔,那个穿漂亮衣服的大官说什么呢?”   昭灵说得是融语,阿宝只听得懂云越语。   彭震拍拍阿宝的头,回道:“小娃娃,你以后得去织坊了。”   “啊?我不要去织坊。”阿宝很吃惊,他没去过织坊,不认识里边的人。   他的阿爹殁了,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就认识冶炼场的几个叔叔。   彭震笑道:“织坊好啊,没有毒烟害人,还有一群温和的姑娘,臭小子,你不想去,我还想去呢。”   唉,都怪波那,他们潜入孟阳城当刑徒也有半个月了,到底什么时候动手呢?   当刑徒可比当徭夫苦多了,饶是硬汉的彭震都觉得自己快要熬不下去。   夜晚,刑徒终于能休息,他们卧在木棚里沉沉入睡,鼾声如雷。   越潜身处梦境,他化作一条青蛇,来到台国的都城废墟——紫台,紫台距离孟阳城很近,天晴时站在高地上,就能望见它。   梦中的紫台上,圆月似饼,青蛇在废墟上爬行,碾过一簇簇铜草花,爬至紫台的最高处,他沐浴皑皑的月光,静静等待。等待一只凤鸟到来。   凌晨时分,越潜从梦中醒来,见到卧在他大腿旁的阿宝,这小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自己这儿来。   轻轻抱起阿宝,越潜将人放在自己身侧,用胳膊搂住他。越潜没有孩子,对小孩也缺乏耐心,不过阿宝很乖。   明日,这个孩子将被带去织坊,因为公子灵下达的命令。   去织坊也好,能有一处相对干净的环境,能远离粗暴的冶场监工。   望向门外,黑漆漆的夜,雾霾使夜空变得越发昏晦,望不见一颗星星。   孟阳城的最下方,卧着越潜,他躺在脏乱的草席上,与刑徒为伍;孟阳城的最上方,卧着公子灵,他睡在干净柔软的床榻上,也许夜风正吹动床帏,轻轻拂过他的睡脸。   越潜闭上眼睛,手指触摸脖颈上挂的玉觽,如同在抚摸这件温润玉器的主人,抚摸他的脸庞。   作者有话要说:  越蛇:阿灵。   昭灵:谁准你叫,叫公子。   导演:那还是叫亲爱的吧。   ————————感谢在2021-08-22 22:10:06~2021-08-25 19:3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玉苦瓜、19084763 2个;旖旎、琴古、清风梅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枝留月 30瓶;臭美公子7、糖醋鱼 20瓶;叶烛、独步看花、grave、卯月、追更度日、小叶圆荷 10瓶;迟迟 5瓶;摄氏度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大清早, 雾霾笼罩孟阳城山脚,一群孩子被士兵从冶炼场带出,孩子们叽叽喳喳往北面的小道而去, 他们将被送往孟阳城北郊的织坊。   昭灵站在城门外,目送冶炼场的小刑徒离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几名士兵正在解开老年刑徒的脚镣,将他们释放。   公子灵的命令, 孟阳城的官兵认真执行,不敢有异议。   目光从山脚往上挪, 望向西面绵延起伏的山脉,昭灵对跟在身边的郑信道:“我将前往紫铜山察看矿场,郑卿城中有事务需要处理, 不必随行。”   郑信身为桓司马的幕僚, 也是孟阳城的管理者,平日里事务繁多。   “紫铜山矿场路遥道阻, 公子此时前去, 也得巳时才能抵达。不如将管理矿场的工尹从紫铜山唤来,公子想了解矿场的情况, 问他即是。”郑信连忙劝阻。   昭灵道:“听他人说一百遍,不如亲自看一眼。”   知道公子灵心意已决,郑信不再苦劝, 回头吩咐属下,做出行准备。   辰时,一支队伍从城门出来,往山脚走去,队伍中有官员, 还有数量众多的护卫与士兵。   他们途径冶炼场,行走在通往紫铜山矿场的山道上。   绝大部分刑徒埋头苦干,没留意这么一支队伍经过,越潜正在烧炭场干活,瞥见这支由官兵组成的队伍,他众人之中一眼认出公子灵。   这回两人依旧隔着溪岸,公子灵的模样仍是影影绰绰,他衣冠博带,做盛装打扮,身影庄穆。   分离一年,公子灵变化不小,从他的身上,再看不见以前的少年意气。   彭震凑过来询问:“这人到底是谁?昨日,就是他下令将冶炼场的小孩送去织坊。”   越潜回道:“融王的第八子,公子灵。”   “噫!”   彭震大为惊诧:“你认识他吗?”   何止认识。   越潜不语,默默望着队伍中公子灵那朦朦胧胧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队伍远去,消失在前方的林地,彭震问道:“居然是融王的儿子,他不待在寅都,来孟阳城干什么?”   他压低声:“青王,有个融国公子在孟阳城,咱们和风伯益约定的事,要不要推后几天?”   风伯益是活跃在云越西地的起义军领袖。   “不必。公子灵肯定是受融国太子差遣,前来云越巡视,他在孟阳城应该待不久。”越潜执着一把木耜,从炭山上铲木炭,将木炭装入大竹篓中。   越潜消息很灵通,他老早知道融王卧病不起,如今是太子监国。   一名监工从越潜和彭震身边经过,两人低头干活,不再交谈。   等监工离开,彭震小声道:“张军师那边不知道准备得怎样?也没个传信的。这破地方,我是再不想待了。”   张军师,指张泽。   越潜潜入孟阳城当刑徒,他的大后方的部众由张泽在管理。   “张泽早与我约好,无论风伯益能不能成事,他都会攻打南夷郡的郡城,为我们开辟一条通往金谷关的路。”   越潜的声音很低,只有离他最近的彭震能听见。   “每隔三日,士兵会叫冶炼场的刑徒到紫铜山运矿,今日正是第三日。我前往矿场,和风伯益的人接头,好将那边的事情确定下来。”越潜背起大竹篓,神情波澜不起。   他因为运送木炭,浑身黑得发亮,也像块黑炭。   除去知道他身份的人外,又有谁能想象,这么一个打赤脚,几乎光着身子的卑贱刑徒,就是泽郡的贼目“青王”呢。   背起大竹篓,越潜往冶炼作坊走去,他平日的工作,就是往作坊运送矿料,木炭,石料和陶土。   矿料用来冶炼,木炭用来燃烧,石料和陶土的用途,则是用来制作石坩埚,制作浇铸青铜的陶模范。   越潜人高马大,体格强健,在冶炼场干重体力活,彭震懂得烧炭,在烧炭场当炉工,当炉工也不是份轻松活。   身为刑徒,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正如越潜意料,午后士兵开始召集冶炼场的刑徒,命令他们前往紫铜山运输矿料。   每次到紫铜山运矿料,士兵都会将越潜喊上,看体格就知道,这个人身上有力气,能干活。   数百名刑徒在士兵的监管之下,踏上通往紫铜山矿场的山道,山道崎岖难行,刑徒还得推动一辆辆木车行进。   去时车中空荡,但在山道推车不是件易事;来时木车上装满矿料,想要拖动木车更是艰难。   在这一条输运矿料的山道上,不知折损了多少人,不知刑徒流过多少血泪。   出孟阳城,西行数里路,穿过一条人工开凿的石道,当眼前豁然开朗时,如果抬头,能望见山顶上的一座废墟——紫台。   紫台确实开着紫色的铜草花。   在曾经的台国宫殿遗址上,在残垣断壁之间长出鲜艳的野花,予人一种悲凉之感。   每次前往紫铜山,都会途径这条石道,途径紫台。越潜只在梦中登过紫台,他见过上方的夜景,在这里遭遇过一只凤鸟。   紫台上倒塌的大型建筑,显示这里曾有辉煌的过往,而今破败不堪,遭世人遗忘。   如此凄凉,毫无希望。   唯有野草野草在这里恣意生长,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宫阙万千,都做了土。   越潜每每途径紫台,会联想到云越的都城云水城,会想到已经消失在过往历史中的云越国。   将沉重的木车从石道里推出,从窄小的石道来到相对宽敞的土路上,越潜扬起头,望向山顶的紫台。   傍晚,霞光中的紫台显得壮丽,越潜发现紫台上有几个黑色身影,都身穿锦袍,腰间佩剑,他们是公子灵的护卫队。   清早,公子灵前往紫铜山矿场,此时应该正在返回孟阳城的路上,灵公子途径紫台,顺便登上山顶,探访古迹。   站在山崖下,越潜望见护卫的身影,猜测公子灵就紫台上。   这里不像冶炼场,有烟雾作为掩护,如果公子灵望见石道上的刑徒,他能从刑徒之中认出我吗?   越潜确信,公子灵无法从数百名刑徒中,一眼辨认出藏匿在其中的自己。刑徒绝大部分都一个模样,又黑又脏,因为受到摧残而面目全非。   身侧是士兵催促的骂声,士兵像在驱赶牲口那般,用鞭子鞭打疲惫的刑徒。   越潜跟随大队,缓缓向前方行进,他目光落在正西方一座不高,但很宏伟的山峰上,心无旁骛。   紫铜山矿场就在那里。   紫台的铜草花长势良好,和其它山头上,山坡上的铜草花并无二致,对云越人而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野花。   昭灵折下一支铜草花,端详花冠的形态,觉得形状像只小扫帚。   单独一朵花看,铜草花的长相比较朴实,但是成片的花拥簇在一起,满目的紫红色,就显得很壮丽。   听见附近传来大动静,昭灵往山脚一探,望见数百名刑徒出现在山道上,如此长的队伍,望得见头,望不见尾。   刑徒在士兵的鞭策下行进,刑徒还推着空木车,他们的目的地显然是紫铜山矿场。   昭灵刚从矿场回来,对那地方心生强烈的抵制情绪。   他刚见过深不见底,令人恐惧,遍体生寒的矿井;刚见过手脚并用,在矿洞里艰难爬行的刑徒,他们腰绑拉绳,咬牙拖拽装满矿料的木撬。   那些人,几乎不像是人。   这两天,昭灵见过足够多悲惨的事情,以致当石道上出现刑徒队伍时,他已经有些麻木。   把手中的铜草花碾碎,昭灵对身旁的人沉声道:“卫卿,请仔细记下今日的所见所闻。”   卫平神色凝重,躬身应道:“是!”   再次望向山道上推车的刑徒,他们衣不蔽体,许多人瘦骨嶙峋,就是这样的模样,还是比矿场的刑徒好上许多。   转过身,再不肯去看山道的刑徒,再不愿向西望,回想矿场里的见闻,昭灵感到倦乏,对郑信喃喃道:“我累了,回去吧。”   郑信跟前跟后,很殷勤:“公子,请慢行。”   今日往返紫铜山和孟阳城之间,来回花费许多时间,昭灵以前从没走过如此漫长的路。   在寅都出行有马车,在山区,只能靠双脚,一路走来很艰苦。   随行的郑信和卫平都感到苦不堪言,好在剩下的路途不远,回去孟阳城,可得好好歇息才行。   昭灵不觉得苦,顶多就是山路走多了,双脚发软而已。   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他见过人世间真正的苦难。   昭灵等一行人从紫台下来,朝孟阳城的方向前进,越潜与昭灵走上相反的方向,他们一个朝东走,一个朝南走。   两人擦肩而过,南辕北辙。   昭灵无知无觉,越潜心知肚明。   陡峭的山道,刑徒的队伍如同一条长蛇,越身处刑徒之间,他肩上搭着一条绳子,用力拉拽身后的木车。   他们翻阅一座山头,终于见到一个巨大的,呈圆形向下凹陷的矿场,在矿场的内部,炊火升起,数千名采矿刑徒的身影穿行其中,在矿场的外围,是军营一座衔接一座,无数的驻军在这里镇守。   夕阳西沉之前,从孟阳城来的刑徒队伍终于赶到紫铜山矿场,他们沿着唯一的通道进入采矿场。在士兵弓箭,矛戈的威胁之下,有的刑徒瑟瑟发抖,有的麻木不仁,也有那么几个人,不受矿场可怖的氛围影响,偷偷打量矿场的驻军。   刚抵达矿场,天也黑了,孟阳城刑徒又饿又累,他们被安排在矿场的木棚里休息。   他们明日一大早起来,会将矿场掘出的矿料装上木车,竹篓,竹筐,以人力把矿料输送往孟阳城。   几名在矿场负责炊事的刑徒搬来陶釜,他们将釜中的菜羹分发给孟阳城来的刑徒,数以百计的刑徒聚集在一起,向分发食物的人讨食。   越潜从分发食物的刑徒那儿,获得一碗菜羹,他接过陶碗,用眼神与对方交流。   他们曾经是在苑囿里相伴的好兄弟,一向无需言语,只需一个眼神。   樊鱼面露笑容,他给越潜盛的那碗菜羹装得很满,还不忘塞给越潜一张豆饼。   曾经,越潜经常前往寅都的城南码头,给樊鱼送衣送粮,没想到有一天,樊鱼会反过来“投喂”他。   两年前,樊鱼被押上奴船,流放孟阳城,随后就被发配到紫铜山矿场。   在矿场的艰苦生活,使樊鱼的变化极大,他瘦得皮包骨,一张瘦脸被丰茂的胡须挡去半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越潜还记得,他第一次来紫铜山矿场,从无数刑徒中认出樊鱼时的情景,那时的心情,难以言说。   夜深人静,樊鱼借口外出撒尿,跑到林子里,越潜早已经在林子里等待他。   樊鱼低语:“阿潜,东矿窟那边有消息了。”   他不安地朝林子外张望,十分小心谨慎,确认周边没有巡逻的士兵,才贴着越潜耳边道:“我昨天碰见风显,风显说他刚获得消息,他爹风伯益已经布署好一切,他们能按约定的日期行事。”   去年冬日,融兵攻陷风伯益占据的城子岗,俘获风伯益的部下,这些俘虏都被发配到紫铜山挖矿。   俘虏之中,就有风伯益的小儿子风显。   越潜道:“初八。”   初八,就是他与风伯益约定的日子。   樊鱼激动地抓住越潜的手臂,小声道:“阿潜,就在两日后了!你的人也准备好了吗?”   “早准备好。”越潜声音平静,他筹谋多时,历经艰险,甚至不惜在孟阳城当刑徒,为了就是那一天。   “太好了。”樊鱼哽咽。   初八,再两天后,他就再也不是刑徒,更不是奴隶,他将获得自由!   越潜轻拍樊鱼的肩膀,说道:“事成后,我想送你去泽郡休养,常父也在泽郡。”   “阿潜,你果真是解开我们脚镣的人,我一直都这么想。”樊鱼拭去眼泪,平复激动的心情。   天知道十多天前,他在矿场见到越潜时有多吃惊,到今日想来,一切也还像梦一样。   越潜道:“保重。”   樊鱼笑道:“保重。”   以前啊,越潜跟他说保重时,那语气很绝望,此时这句“保重”,充满希望和期许。   两人在林子里匆匆交谈几句,返回各自住的刑徒木棚。   越潜住的木棚靠近西矿窟,而樊鱼是东矿窟的刑徒,两人没住在一块。   第二日清早,越潜拉着木车到东矿窟装矿料,他见到风伯益的儿子风显,风显脚上戴着脚镣,身上有好几道鞭伤,不过小伙子精神看起来不错。风显与越潜点了下头,为避嫌,没有进行交谈。   这个早上,孟阳城来的刑徒用木车、竹篓,竹筐装运矿料,踏上返回孟阳城之路,这一路艰苦卓绝,即便是越潜,也累得像条老狗。   回到孟阳城,刑徒们因为长距离输运矿料,纷纷累瘫在地上,越潜坐在矿料堆积的小山上,稍作休息。   此时已经是午后,北风很大,吹散笼罩在冶炼作坊上空的烟雾。   越潜望见上方的孟阳城,看得很清晰,包括城垛上的弓兵。   孟阳城里,住着公子灵,两日后,如果公子灵还没有离开孟阳城,他将亲眼目睹战火。   两人面对面相见之时,恐怕得是某一方沦为俘虏吧。   越潜希望昭灵离开孟阳城,安然无恙,平平安安返回融国寅都。   孟阳城上,昭灵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两名随从在房中整理物品,为他收拾行囊。卫平执着一份公文,进入昭灵房中,他将公文递上:“南夷郡的郡城刚被‘青王’的贼众攻陷,如今全郡沦陷。”   昭灵接过公文,扫视一遍,喟叹:“云越的情况,竟是乱到这样的地步了。”   卫平问:“云越北地的郡县,近来经常遭受贼目常贵侵扰,朝中已经派出一支军队,正在讨伐常贵。公子,要暂时留在孟阳城吗?”   把公文搁在书案上,昭灵思索一番,回道:“不必,我们明日就前往云水城。”   他心里着急,想尽快巡视完云越故地,好返回融国寅都,将云越的情况禀告给太子。   父王的一些弊政必须立即改变,并提出补救的办法,再不能拖延。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阿灵走不了。   ——————————感谢在2021-08-25 19:34:47~2021-08-28 02:4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风梅影 3个;旖旎、琴古、5054810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菜菜 280瓶;Whale52、50548101 20瓶;婧区 18瓶;北纬30°、myst、迟迟、独步看花 10瓶;新瑜lh、夢中鸟 2瓶;xixi060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孟阳城的城门打开, 两辆马车从城中出来,一支护卫队紧随在车后,马车向东驰去, 行驶在“金道”上。金道是融国为了运输铜矿而修建的一条道路,它相对平直,能通马车, 并且沿途设防。   昭灵坐在马车上,回望身后的孟阳城, 今日天气清朗,弥漫在山脚下的雾霾消散, 能望见冶炼场的人与物。   一份莫名的惆怅从昭灵的心底浮起,直到孟阳城远去,再看不见远山披上的紫色和高高的城楼, 这样的情绪才逐渐被驱散。   越潜从冶炼作坊出来, 习惯性的抬头望向城门,他见到开启的孟阳城门, 向东离去的马车, 规模可观的护卫队,他伫立许久。   无视褚监工粗暴的骂声, 甚至是抽在他背上的鞭子。   当马车消失不见,越潜才回过头来,他那神情凶悍而可怖, 目眦尽裂,褚监工一懵,手中的鞭子停滞在半空,竟忘记要落下。   越潜走在前,朝烧炭场走去, 他浑身脏污,腰围的破布脏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从背部鞭痕渗出的血很快沾附上灰尘,血液凝固。   身后是褚监工的骂声,他用云越语恶毒的谩骂自己的族人,仿佛越是对越奴残暴,越能彰显他不同于越奴的身份。   烧炭场总是浓烟滚滚,刑徒的身影在里头忽隐忽现,越潜想起前日隔着紫溪,在烟雾中与昭灵“相见”。   回想适才,载着昭灵的马车驶出孟阳城门,向东远去。   公子灵走了。   有时会在脑海中浮现昭灵的脸庞,有时会很想再听听他的声音,越潜不认为这是因为思念,他与公子灵缘尽于此,多想无益。   今日初七,明日就是初八,与风伯益约定起事的日子即将到来。   马车行驶在金道上,经过道上的第二座哨所,行驶的速度有所减缓,并最终停下来,昭灵步下马车,登上一座小山丘。   山丘下是云越百姓的村落和农田。   农田荒废,村舍大多倒塌,村中人口凋零,只见几个老幼,还有一头瘦犬。   南方如此温暖的气候,即便到冬日仍是草木常春,这里的人以稻作为生,在太平时代里,完全能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   村子曾经也繁荣过,屋舍间曾经也有过欢声笑语。   卫平望向上空偏西的太阳,他爬上山坡,对坡上的昭灵道:“公子,出金道后,路途上恐怕有贼寇,天黑前最好能抵达越津渡口,时候不早,不能再耽搁。”   昭灵从山坡上下来,说道:“走吧。”   午后的风吹乱昭灵宽广的衣袖,风中带着寒意,山区的日夜温差大,山中不便过夜。   昭灵登车,马车继续向前行进,傍晚,马车经过金道上的第三座哨所,驶出山区,前往越津渡口。   昭灵与卫平一行人抵达越津渡口,见到渡口燃起数支火把照明,码头船运繁忙,有运载士兵的战船,有运粮的粮船,还有几个文官装束的男子,携带家小,焦急在码头与管理船只的士兵交谈。   卫平前去打探消息,很快回来,对昭灵道:“是从南夷郡逃出的官吏,听他们说,‘青王’那伙贼人刚刚攻陷南夷郡的郡城,二把手张泽就领兵往彭县的方向前进。”   昭灵道:“他们既然知道二把手的名字,知道贼目‘青王’叫谁名谁吗?”   卫平摇头:“我刚问过他们,确实不知晓,倒是古怪。”   贼寇头目的名字成谜,二把手却有名有姓,恐怕只有一种可能,贼目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   昭灵和卫平坐在屋中交谈,等待士兵安排船只,此时,管理越津漕运的官员匆匆赶来谒见尊客。他来时,正好听见昭灵和卫平的交谈,听他们提起“青王”二字。   漕吏道:“禀公子,‘青王’神出鬼没,至今也不知道名姓,好在泽郡有人见过他,小臣这边刚获得他的一张画像。”   卫平连忙问:“画像何在?”   漕吏立即喊名士兵去取,没多久一张通缉用的画像递到卫平手中。   展开画像,卫平先是疑惑,继而像似惊诧,随后将画像递给昭灵,他那眼神很复杂,面上的表情还有些不可置信。   昭灵接过画像,看见画像的瞬间,当即认出这个所谓的“青王”,就是越潜。   画像中的男子披散头发,眉目凶恶,画得有点失真,但面部特征还是很好辨认。   越潜的容貌,昭灵再熟悉不过。   手指触摸画中人的眉眼,昭灵惊愕过后,是一阵沉默。   时隔一年有余,再次见到越潜,竟是以这种方式。   漕吏道:“小臣听说此贼也就二十岁出头,不知道从哪里学得一身好武艺,还颇有些谋略。当初此贼为攻打泽郡的郡城,故意假扮田夫,去郡城修城墙……”   还没等漕吏说完话,昭灵倏然站起身,卫平随着他起身,卫平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一时不清楚这份不安打哪来。   昭灵若有所思,突然问道: “卫平,彭县距离金谷关多远?”   原来如此,卫平顿时恍然,这份不安的预感从哪里来,难道这帮云越贼寇打算攻打金谷关吗?   “公子,从彭县前往金谷关,只需半日!”   卫平见昭灵神色凝重,问道:“难道公子觉得越……”   越潜神通广大,已经潜入金谷关?   没接着往下说,卫平知道不能提越潜名字,在场还有漕吏这个外人。   公子灵曾经的侍从,如今成为云越反贼的头目,始料未及。谁能想到呢,越潜不仅没死,还领着一帮云越人起来造反。   漕吏不明所以,听不明白两人的交谈,他是下属,也不敢多问。   一时屋内静寂无声。   卫平思考利害,觉得没有迹象显示越潜在金谷关,青王的部众向彭县前进,可能目的就是彭县。   不过这帮贼寇行踪可疑,攻下夷南郡的郡城,却没有留主力看守郡城,反而北进,不合常理。   昭灵让漕吏仔细讲述“青王”如何攻打泽郡的郡城,漕吏一五一十都说了,经由他口事情显得十分传奇,而越潜也仿佛不是凡人,像似拥有某种神力。   待漕吏离去,卫平才问:“公子,确认是他吗?”   确认是越潜吗?   卫平当然认识越潜,只是画像上的并不十分相似。   “是他。”昭灵说得笃定,自己又岂会错认。   有公子灵来辨认,铁定就是越潜了,真是他,那就相当麻烦了,卫平心想。难怪风传贼目“青王”是越灵王之子,他还真是云越王子,不是假冒。   卫平问:“公子为何觉得他人在金谷关?”   昭灵道:“我不确定。”   只是一种感觉,那种感觉在孟阳城时很强烈,就像,就像越潜就在身旁,有几次仿佛只要回过头,就能看见他。   之前不知道越潜即是贼目“青王”,昭灵没做多想,此时想来,在孟阳城时,那份强烈的感觉也许不是错觉。   昭灵思索一番,说道:“这伙贼人行踪可疑,恐怕目的不是彭县,况且贼目没有出现,反倒是二把手在领兵,确实费思量——卫卿,明早同我返回孟阳城!”   卫平应道:“是,公子!”   他也觉得事有蹊跷,需要观察一下“青王”部众的动向。   眼下云越到处都是造反的贼寇,融兵应接不暇,暂时组织不出一支有力的军队讨伐“青王” 部众,确实头疼。   要是普通的贼目倒也罢了,越潜可是越灵王的儿子,光是这个身份,就极具号召力。   决定明早返回孟阳城,这一晚,昭灵在越津渡口过夜。   夜深人静,油灯昏黄,昭灵坐在书案前,书案上摆放的正是越潜的通缉画像,他凝视画像,右手中紧握着一件蛇形项坠。   孟阳城下,越潜周边漆黑,唯有窗外的一轮新月散发光芒,他在彼此起伏的鼾声中,思念白日那个乘车离去的人。   思念是如此强烈,以致他难以成眠。习惯性的摸向胸前的项坠——玉觽,手指摸空,才想起这件珍贵的玉器没带在身边。越潜在孟阳城当了半个多月的刑徒,日子不长,却又感觉十分漫长。   越潜不在乎吃点苦头,遭点罪,他的意志坚毅如石,他足够强大。   就是这么一个强大的人,内心也有柔软的地方。   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杂念摈除,越潜抹去昭灵的身影,专心致志去思考明日的事,明日便是初八。   午后,昭灵乘坐的马车正驶向孟阳城,昨日走过的路,今日再次走一遍,只是反着方向。山风吹拂昭灵的脸庞,带来阵阵寒意,他面上没有情感,看不出他有任何情绪,唯有眉眼间带着倦意。   昨夜几乎一夜未眠。   马车行驶在金道上,翻越山岭,车上物品因为颠簸发出声响。   南下云越,昭灵携带不少物品,其中便有弓箭,此时一张彤弓就搁放在他大腿上,握在他手中。   云越虽然贼寇四起,但金道沿途有士兵看守的哨所,马车后头还跟着护卫队,那需要昭灵动手,握弓只是下意识的行为。   孟阳城下,越潜像往常那样给冶铁作坊输送物品,今日运输的是陶土。在溪边取陶土,装入大竹篓,背负又湿又沉的陶土,沿着湿滑的溪岸行走。   冶炼作坊需要大量陶土,用来制作铸造用的陶范。   运输陶土远比运输木炭,矿料,甚至石块更为辛苦,挖陶土的地方充满危险,道路更是泥泞难行。   刑徒们背负沉重的大竹篓,吃力地迈开脚步,每迈一步,都会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日复一日高强度的劳作,饮食又不周,许多刑徒身上都有伤病,总有那么三四个人掉队,并因为掉队而挨受监工的鞭笞。   惨叫声在耳边响起,褚监工的鞭子挥得更起劲,有些刑徒心惊胆战,咬牙加快步伐,有些刑徒停下脚步,回望身后挨受鞭打的同类。   每一鞭都是血,每一鞭都是恨。   一些年轻的刑徒听着监工的咒骂,同类的惨号,握紧拳头,眼中充满愤怒。   越潜再忍不住,他抓住褚监工的挥鞭的手臂,喝道:“住手!”   “怎么?你还想谋反不成!”褚监工挣脱越潜的钳制,一鞭子抽在越潜脸上,对方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越潜冷语:“是又如何?”   他声音未落,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号角声,紧接着,就见孟阳城的城门被打开,一支军队从城中走出,约莫两千人。   冶炼场的声响似乎都停止了,所有的人,包括刑徒,监工,都停下手中的事,齐刷刷望向溪岸。   他们哪曾见过这样的事,这些官兵形色匆匆,正朝西面的山道走去,那条山道只通往一个地方——紫铜山矿场。   “怎么回事?”   “紫铜山出什么事了?”   刑徒们窃窃私语。   此时,唯有越潜清楚:风伯益动手了!   风伯益在山林里养精蓄锐多时,按约定,他今日会率兵攻打融兵驻扎在紫铜山矿场的军营,并释放刑徒。   紫铜山遭到攻击,刑徒造反的消息肯定已经传递至孟阳城,由此孟阳城才会派出军队前去支援。   孟阳城驻扎的官兵倾城而出,城中空虚。   见到大军出动的情景,褚监工猜测紫铜山矿场肯定是出事了,他心中有些慌,没再理会越潜,而是去驱赶驻足旁观的刑徒:“起来!一群贱骨头,非得老子抽一鞭子才肯走一步!”   在监工的鞭策下,刑徒继续前进,越潜走在刑徒中间,目视前方,目光就落在不远处的一栋建筑上——存放武器的仓库。   冶炼作坊平日里铸造的兵器都会存放在仓库里,仓库由融兵日夜看守,人数不多,此时里里外外就二十来个人。   在孟阳城当刑徒多时,越潜早摸清情况。   冶炼场有多少刑徒,多少监工,有几座存放武器的仓库,位置分别在哪,又有多少士兵看守,早就了然于心。   越潜跟随刑徒队伍,途径烧炭场,彭震正在等他,一双血红的眼睛因为激动而瞪得滚圆。身后,褚监工还在驱赶行动缓慢的刑徒,此时他心情特别暴躁,下手也特别狠,鞭打声再次响起,那是个病弱的刑徒,被打得不停讨饶,目光悲哀又绝望。   刑徒们要么握紧拳头,默不作声;要么悲伤地扭过脸,不忍看视。   身侧彭震手中握着一块未燃成炭的漆黑木头,眼露凶光。   越潜默默卸下肩上装满陶土的背篓,朝正在施暴的褚监工走去,他一挨近,对方见他神色立即警觉,吼道:“你要做什么!还不归队!”   褚监工鞭子甩起,立即鞭子被越潜一把抓住,紧接着发生的事则是在瞬间完成,越潜以鞭子缠绕对方的脖颈,双臂勒紧鞭子,愤怒下使足了力气。   原本大吼大叫的褚监工顿时没声,随后,人直挺挺倒下,一动不动。   越潜一脚踢开褚监工的尸体,抬起头扫视众人,朗声道:“我是越灵王之子越潜,我与风伯益有约,要在今日起事!风伯益已经攻陷紫铜山矿场,释放刑徒,诸君,到我们反抗的时候了!存放兵器的武库就在前方,士兵不多,仅有二十来人,请诸君随我来!”   刑徒见越潜突然动手杀死褚监工,大为吃惊,再听他的话,更是惊愕,一时失去反应。   震惊过后,有几名青壮卸下背上的大竹篓,向越潜靠近,紧接着,身边所有的刑徒都卸下竹篓,向越潜聚集。   风伯益以往活动的区域就在孟阳城一带,孟阳城的刑徒都听说过他的大名,知道这么个人。   彭震见刑徒纷纷响应,心中大喜,他不顾双脚戴着脚镣,沿溪岸跑动,大呼:“紫铜山已经被风伯益带兵攻陷了!紫铜山已经被风伯益带兵攻陷了!”   他的嗓门洪亮,如洪钟般:“大家还要忍到什么时候!现在孟阳城没几个兵,留下是死,造反说不定还能活,还等什么!反他娘的!”   这一声“反他娘的”很快在冶炼场的各个角落响起,刑徒的愤怒早已经到极限,就差这么点星火,来将他们点燃。   刑徒纷纷奋起反抗,第一件事就是杀监工,积怨已久,刑徒恨不得生啖这些恶犬的肉,下手又快又狠。   杀死监工,放火焚烧冶炼工棚,刑徒在越潜和彭震的带领下,纷纷涌向存放武器仓库。溪畔有两座武库,为方便存储和运输,都建在冶炼场附近。   越潜率领众人朝武库前去,他们是刑徒,手中的武器不过是木棒和石头。武库的守卒身穿甲胄,手执短剑,平日里威风凛凛,此时见到大量刑徒涌来,纷纷退缩进武库,将武库的大门紧闭。   一堵木门,哪经得住愤怒的刑徒捶打,很快大门被撞开,越潜率先闯入,他手执木棒与迎面而来的一名士兵打斗。   士兵很快倒下,越潜拾起短剑,执住利器,他连杀三名士兵,无人能拦。   刑徒见他如此强悍,大受鼓舞,齐力将其余看守武库的士兵杀死,直闯入存放武器甲胄的储藏室。   这是溪南的情况,溪北的情况也是如此,彭震率领溪北的刑徒,同样攻入了武库,抢得武器和甲胄。   一名刑徒来到越潜身边,喊道:“波那,小的搜遍武库,没有找到开脚镣的钥匙。”   越潜道:“找铜斧!”   很快,刑徒从武库中搜出两柄铜斧,用铜斧可以劈开脚镣相连的链子。除去用铜斧劈砍,也有不少刑徒用石头砸向脚镣的链子,费力将链子砸毁。   脚镣制作得十分粗糙,只要有工具,费点心思就能将它弄断。   冶炼场火光冲天,刑徒造反,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惊动孟阳城的官兵,守将屈骏亲自率领一支五百人的精锐部队,杀向刑徒。   此时刑徒中已经有不少人拥有武器,这些人跟随越潜,抵挡在最前面,此时能做的事唯有奋勇杀敌而已。   彭震挥舞一把短剑,咆哮:“我们十倍于融兵,怕他们作甚!杀死这群狗娘养的!大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在冶炼场待了半个多月,仿佛待了一生那么漫长,遭尽多少罪,今日正是报仇之时。   身为一员大将,彭震带头冲锋。   屈骏见刑徒像发了疯般朝自己的部队袭来,大为惊愕,此时孟阳城空虚,以他区区五百的兵力,还真有可能不是这三千余名冶炼场刑徒的对手。   被鼓动起来的刑徒,可是比鬼还可怕!心里充满仇恨,这份仇恨能促使他们一人一砖,将孟阳城的城墙给拆城废墟!   一番死斗,五百名融兵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刑徒打散,屈骏见情况不妙,连忙召集士兵,退守孟阳城城门。   屈骏有意诱使刑徒进入城楼弓兵的射程,在箭雨的死亡威胁下,彭震只得后退,刑徒的士气受挫。   “将木盾举起,遮挡弓箭,诸君请随我来!”   越潜身穿一件甲衣,头上没有头盔,手中只有一柄短剑,也没有木盾,不过其他刑徒有木盾,这就足够了。   刑徒听从指挥,将木盾举起,遮挡在头顶上,他们追随越潜,冲击孟阳城城门。   刑徒没去想唯有将守城的士兵驱逐,将孟阳城占据,他们才能活下来,否则会有源源不断的融国援兵前来讨伐。   刑徒想做的是发泄,发泄怒火,发泄仇恨。   越潜拼命厮杀,和他一样拼命的,还有身边的伙伴。他身边聚集大量的刑徒,许多刑徒和他一样,头上没有任何防护,手中也只有一把短剑。   已经傍晚,林风很大,每一次风刮来,吹乱城楼上的旌旗,也使得弓兵的箭难以瞄准敌人,越潜迎风而上,率领众人攻打城门,他挥舞手中剑,奋力杀敌。   孟阳城的城门紧闭,屈骏身边的融兵已经不多,他在苦苦支撑,他和他的手下也全都杀红了眼。   屈骏清楚,一旦他退入孟阳城,孟阳城的城门打开,刑徒势必会如潮水般涌入城中,孟阳城将因此而沦陷。   屈骏绝望地想:大概是要战死在城门下了。   城楼上,观战的郑信十分紧张,他太过专注,以致没留意有两个人登上城楼,其中一人背着绿箭箙,手执一件彤弓。   郑信指挥守城的弓手:“趁风小些时,务必要将那几个冲在最前头的人拿下,其中必有头目!”   楼下大混战,一时难以区分谁是贼首,还有贼首到底是几个,到底是谁在率领这些刑徒。此时唯一能解决的办法,是找出并杀掉头目,挫刑徒的锐气,使他们溃败。   昭灵站在城垛上,沉着地拈弓搭箭,他将箭矢瞄准城脚下一个披散头发,一身血污的高大男子。   别人区分不了头目,他却从这三千余名刑徒之中,认出越潜。   不难辨认,越潜与十几人冲在最前方,那娴熟的打斗手法看起来很眼熟,冷酷无情杀戮的模样则十分陌生。   无论如何,那样一张脸,那样一个人,昭灵绝不会认错。   有时闭着眼睛,就会浮现他的身影;有时夜深人静时,会觉得他仿佛还在身边。   何以至此,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一阵大风拂过,闲息之间,风小了,就是此刻!   拇指套的玉韘传来震动,一枚箭直飞向城楼下战斗的越潜,昭灵瞄准的正是越潜的胸口。   锋利的铁箭矢带着一缕光亮,消失在眼前,昭灵口中默念着什么,他执弓的手止不住的发颤。   箭矢射向越潜,射中他的身体,位置似乎就在胸口,他猛地仰起头,往城楼望去,那一刹那,他仿佛看见一只凤鸟。   昭灵仍保持着拉弓引箭的动作,他身披霞光,整个人熠熠生辉。   这是他的凤鸟啊。   越潜用手紧紧抓住箭杆,一口血吐出,他那神情显得如此愕然,眼睛瞪得很大,而后,他对昭灵绽出一个笑容。   未曾想,我们还能相见,未曾想,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再逢面。   当年,越潜在猎场与发狂的野牛生死相搏,便是站在高处的昭灵用手中的弓箭救下他性命。   那是两人第一次真正相遇,地点在苑囿的猎场。   那时年少的越潜仰头,看见的便是执弓的小公子昭灵,那时昭灵的样貌,便深深烙印在越潜心中。   身子缓缓向后仰,越潜胸口的剧痛使他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他栽倒在地,手中仍握着剑,此时眼前唯有耀眼的霞光,再看不清昭灵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射你这一箭,阿灵心都碎了。   越蛇:我知道。   ——————   越蛇:导演,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   感谢在2021-08-28 02:47:13~2021-08-30 03:0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旖旎、小地方、紫苏w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枫泾 20瓶;陈富足、一只小姜恒 10瓶;紫苏ww 8瓶;xiaoxidong、夢中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城楼下, 正在指挥攻城的越潜猝不及防中箭,如山崩般倒下,昭灵肩臂止不住的颤抖, 执弓的手缓缓放下,他努力想让自己冷静,脸色煞白如白帛, 再看倒地的越潜一眼,只觉心脏像似被人狠狠掐住, 疼得喘不过气。   越潜中箭倒下,他身边的刑徒顿时停下攻城的动作, 神情惊恐。   城楼上观战的郑信大为惊喜,心想到底是谁射出这一箭,得重金打赏!他猛地一抬头, 见是公子灵, 顾不上问对方怎么回来了,几时折返回来, 激动夸赞:“公子好箭法!好眼力!”   见刑徒的反应, 郑信知道公子灵射中的这个人,正是刑徒的首领!   本来出城应战的守将屈骏已经快要守不住城门, 眼见孟阳城可能要被这群发疯的刑徒拆了,郑信冷汗直流。   此时刑徒惊恐,攻城的速度减缓, 苦战中的屈骏得以喘口气,他是个有经验的将领,立即收拾残兵,组织反击。   “青王!”   越潜倒地时,彭震就站在左侧, 反应十分迅速,他大吼一声,立即朝越潜奔去,顾不上看视人是否还活着,连忙拉住对方手臂,当机立断将越潜往后方拖拽。   彭震的臂力惊人,一手拉拽越潜的身体,一手握剑砍退试图靠近越潜的融兵。   屈骏很想追击,扫视一下聚集在越潜身边黑压压的刑徒,和自己身边所剩无几的士兵才作罢。   “快放箭,我要取他的首级!”   城楼上郑信焦急地指挥弓兵,原本他正在欣喜,直到见刑徒中有人奋力救走首领。离得远,郑信无法确定刑徒的首领是否还有气?   就怕他还没死透!   红霞披洒在远山的山脊,披洒在城楼上,昭灵神情恍惚,直觉满眼都是血红,他虚脱般地坐在地上,弓仍放在大腿,手仍握住弓身,手指已经不再发颤,整个人都木了。   昨夜想了一夜,情非得已时,自己是否能够杀死越潜,是否下得了手。   松开执弓的手,展开手掌,手指到此时才又微微颤抖,一道泪水从脸颊流下,再抬起头,从城垛的往外望,他再见不到越潜身影,唯有无数刑徒撤退的身影。   卫平在昭灵跟前蹲下身,轻声唤道:“公子。”   一连唤了三声,昭灵才回过神,双唇微启,声音细微:“卫卿,命屈骏进城回守。”   刑徒虽然撤退,但孟阳城兵力空虚,得尽快回防。   卫平应道:“是,公子。”   他以往只觉得公子灵是个面软心慈的人,不曾想必要时,也能如此果毅与无情。   公子灵射向越潜的那一箭,似乎就射在胸口,人即便不死,也会因重伤而失去指挥能力。   起事的首领伤亡,刑徒将像无头苍蝇。   趁着刑徒慌乱之际,孟阳城的城门赶紧打开一条缝,放屈骏和他所剩无几的部下入城。   孟阳城守卒少,但城墙高大,城门极其牢固,没有攻城武器,失去士气的刑徒想攻打进来并不是易事。   越潜中箭后倒地,他并未昏厥,意识还在,知道彭震一边拉拽他,一边挥剑逼退融兵,越潜忍住剧痛,声音嘶哑喊道:“彭震,退守冶炼场!”   头顶上箭像雨点般落下,彭震精神高度紧张,他光顾着带领刑徒撤退,没留意越潜的喊声。   回撤一小段路,彭震才听见越潜的喊声,猛地低头,见到越潜睁着眼睛,在对自己说话,彭震大喜过望,忙对刑徒高呼:“波那还活着!大伙莫慌,波那有令,退守冶炼场!”   刑徒们听到王子还活着,不再惊慌失措,他们听从彭震的指挥,离开城楼弓兵的射程,回守冶炼场。   此时天已经黑了,冶炼场有点点星火,已不知道是燃烧的工棚,还是燃烧的炼炉,还是刑徒点燃的火把。   越潜被抬进武库里头,放在一张木床上,武库外都是守护的刑徒,武库内有两个自称懂医术的老刑徒,负责医治。一个带人去林地采摘草药,一个留在武库中处理越潜的伤口。   箭矢射在右胸,扎入甲衣,没有脱去甲衣,不知道伤口有多深,只见他整个胸口被血液殷红,脸上冷汗如豆。   “把箭竿折断。”越潜的声音虚弱,脸色灰白。   当过药师的老刑徒递给越潜一块木头,示意对方用呀咬住,没有麻药,整个过程会极其疼痛。   “不必。”越潜摇头,疼痛感使他清醒,眼下这样的局势,他不能昏迷不醒人事。   身中公子灵亲手射出的箭,回想起来挺不可思议。想不到公子灵已经离开孟阳城,却还是折返回来。   老药师拿把青铜锯,以尽量轻的动作,锯那根扎在越潜右胸的箭竿。动作放轻,然而箭矢传递来的剧痛,还是如同钻心。   越潜看向围簇在自己身旁,脸色苍白的彭震,说道:“彭震,还没得到风伯益的消息吗?”   愁眉苦脸的彭震听到唤声,抬了下头,眼眶泛红,说道:“还没!属下已经按青王吩咐,派两出两名腿快的后生到紫铜山矿场打探。”   即便还没脱去甲衣,彭震也知道越潜的伤势十分严重,这样严重的伤,如果得不到好的治疗与休养会死人。   老药师将箭杆折断,越潜疼得咬牙:“唔……”   额上满是冷汗,好一会越潜才继续说道:“原本风益伯今晚就该抵达冶炼场,他们显然还没解决孟阳城派往紫铜山的援兵。”   越潜又道:“孟阳城去紫铜山矿场,必须经过紫台遗址下的一条山道,派往矿场救援的融兵如果选择观望,极可能会在紫台驻扎。”   箭杆折断,老药师寻找越潜身上甲衣的系带,他拉开系带,脱下甲衣前嘱咐:“青王,稍后老奴将解开甲衣,割开皮肉取出箭矢。青王要是疼极了,就喊一声,老奴会停下。”   越潜恭敬道:“有劳老者。”   号召刑徒起事时,时间仓促,越潜只告知刑徒自己越灵王之子,此时的刑徒都经由彭震之口,知道越潜就是泽郡“青王”。   刑徒从四面八方被带往孟阳城,他们中有来自泽郡的刑徒,听说过泽郡“青王”的名号,有的还知道“青王”攻打泽郡郡城的传奇事迹。   见老药师脱越潜甲衣,等会就要取箭矢,彭震走出武库。   彭震是个粗鲁壮汉,以往心思不细腻,此时却多愁善感起来,如果青王殁了,他们这些云越人以后还能指望谁呢?   一盏在云越人心中亮起的明灯,可不是就被熄灭了吗?   蹲在武库外面,彭震望向灯火明亮的孟阳城城楼,城楼上弓兵严防死守,时刻警惕,那高高的城墙,是他们难以逾越的阻碍。   武库内,偶有疼极的闷叫声传来,彭震知道那是在取箭矢,肯定是极其疼痛,青王才会出声。   彭震听得心惊胆战,经过几次战斗,他亲眼见过不少人在眼前死去,知晓人命的脆弱。   有甲衣阻挡,射的又是右胸,没有命中心脏,也许能活下来吧。   彭震正在发憷,忽然听见身旁有人唱云越歌谣,那是一首古老的歌谣,用于歌颂云越始祖青王的功绩。   抬起头,彭震见到数十名老刑徒聚集在武库外头,他们在吟唱这首歌谣,那声音哀伤而庄穆。   随后又有更多刑徒加入,歌声回荡在孟阳城冶炼场上。   彭震轻哼两声,他也会唱。   冶炼场传来歌声,城门上守城的士兵连忙将消息传达给城中的长官,听到士兵的禀报,郑信和屈骏急忙登上城楼,往城外张望,此时云越人的歌声还没停止。   “怎么回事?”   屈骏感到不安,不知道这帮刑徒又想做什么。   郑信懂云越语,他仔细辨听,回道:“是《青王颂》,一首云越歌谣。”   摸了摸下巴,屈骏道:“歌声悲伤,该不是他们头目死了?在唱挽歌?”   越听越觉得像挽歌,屈骏拍手叫好。   他正在喜悦,忽然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不是挽歌。”   屈骏回过头,见是昭公子灵,公子灵身边还跟随着太子的宾客卫平。   郑信问:“公子也听得懂云越语吗?”   昭灵摇头:“以前在书上读过云越人的《青王颂》,是首庙堂祭乐,不是唱给死人听的挽歌。”   越潜还活着。   听着歌声,昭灵能感觉到,越潜在云越人中拥有声望,这些云越刑徒爱戴他。   声调确实很苍凉,有很强烈的叙事感,让听者会不由自主陷入回忆,具有感染力,昭灵想起晚霞下的战场,想起射中越潜胸膛的那一支箭。   “屈将军,只要紫铜山矿场那边有消息了,不管多晚,请务必派人通知我。”   留下这一句话,昭灵步下城楼。   白日,紫铜山矿场驻军派人前往孟阳城求援,说是遭受到风益伯与刑徒的攻击,孟阳城派出两千名官兵奔赴紫铜山矿场平乱,到此时都没有那两千名官兵的任何消息。   很不寻常,竟是一点消息也没传回来,按说不应该是被全歼了。   昭灵和卫平返回议事厅,他和卫平在灯火下观览云越地图,商量对策。郑信很快从城楼下来,前来议事厅,他焦头烂额,积极想办法。   自从紫铜山矿场和孟阳城冶炼场的刑徒造反,守将屈骏也好,桓司马的幕僚郑信也罢,都将被问责,现在只希望能戴罪立功了。   郑信道:“桓司马在章城领兵,我军主力都驻扎在章城和舒国边界,眼下只有余城有兵可以调动,最快后天早上能增援孟阳城。”   该庆幸当紫铜山矿场遭遇袭击时,郑信就派遣人前往余城求援。   卫平摆手,更正:“还有一支军队,由桓通率领,派往云越北部,讨伐贼目常贵。北部情况不如西南凶险,我已经奉公子之命,写出一封援书,连夜派人送去。”   听到还有别的援兵,郑信大喜,合掌道:“正好请桓通将军过来增援金谷关!若是贼目‘青王’的部众攻下金谷关,与矿场和冶炼场谋反的刑徒里应外合,那将对我们大为不利。”   如果金谷关失守,贼目“青王”将打通南部通往西部的通道,他的部众会一窝蜂涌入金谷关,将紫铜山矿场占为己有。   失去如此重要的铜矿生产地,融兵早晚得从云越退兵。   食指放在地图上绘制的金谷关上,金谷关以西是紫铜山,以东是孟阳城,以南就是贼目“青王”控制的云越南部土地。   此贼控制的郡县不多,位置却极好,就是将他的部众打残了,他也能逃亡梦泽,甚至经由梦泽逃去南郡。   “这个‘青王’,到底是何许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只身潜入冶炼场充当刑徒,还联合西部的贼目风伯益,一起煽动越奴造反。我生平从没见过这样的贼人,真是令人生畏。”郑信喃喃自语,最后面那一句“令人生畏”,几不可闻。   卫平摇了摇头,只叹郑信身为桓司马的幕僚,却如此迟钝, “青王”的事迹早传遍泽郡和南夷郡,他却对这人一无所知。   昭灵道:“此人名唤越潜,确实是越灵王之子,曾居住在寅都,后被流放云越。”   他话语声刚落,郑信瞪大了眼睛,惊道:“也是越津渡口的漕吏告诉公子此人身份和姓名吗?”   昭灵道:“不是。”   没再往下说。   越潜,正是自己当年费尽心思保下性命,宠幸亲昵的人,最终他却成为了一柄刺向融国的利刃。   郑信仍处于震惊中,真是越灵王之子,那可是天大的麻烦啊!   见郑信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卫平笑道:“郑兄别慌,公子折返回孟阳城前,已经命令越津渡口的驻兵前往彭县支援,只需拦住贼中二把手张泽部众的攻势,拖延他一天就好。等桓通将军派来援兵,越潜就是想里应外合攻打金谷关,也已经失去时机。”   郑信苍白的脸色稍稍红润,得亏公子灵相助,要不他身家性命就交代在这儿了,连忙赞道:“还是公子想得周到!”   听到夸赞,昭灵面上没有任何笑意,他几乎断绝了越潜的生路。   平叛后,昭灵可以请求兄长宽恕刑徒们的性命,而越潜作为贼首,必会被杀死。   脑袋砍掉悬挂在孟阳城的城楼上,警示所有刑徒,而身躯呢,恐怕会被扔进炼炉里,在高温中化作灰烬吧。   卫平见昭灵站起身,忽然身影摇晃,又落回座位,忙道:“公子?”   眼前忽然一黑,有种力竭感,心跳得很快,心里发慌,昭灵直觉自己是太疲惫了。   平复情绪,昭灵缓缓道:“昨夜未眠,刚站起身眼前忽然发黑。我先去入睡,有重要的事情再唤醒我。”   郑信起身鞠躬,感激道:“公子两日车马劳顿,未能有片刻喘息,此时已经是二更天,请公子好好歇息,莫要伤了身子!”   回到自己的寝室,昭灵站在窗前,望着城下冶炼场的点点星火,刑徒仍旧聚集在冶炼场,还没散去。   今夜他们不大可能再攻打孟阳城,而占据冶炼场显然不是个好办法,三千多名冶炼场的刑徒,需要不少食物,他们如果无法攻下孟阳城,也无法攻下金谷关,唯一的退路就是紫铜山一带广袤的山林。   越潜胸口的箭矢应该取出来了吧,他在伤病中,是否还有意识?   以前每每见到他身上有伤,自己总是心疼的,后来他被兄长鞭打得遍体鳞伤,昭灵意识到自己的心疼无用,因为这个人根本不在乎身上的伤痛。   越潜,我射你的那一箭疼吗?   疼就对了。   昭灵捂住自己的右胸,越潜伤的正是右胸,他又挪动手掌,捂住自己的左胸,左胸的心脏嗵嗵直跳。   闭上眼睛,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仿佛与另一颗心脏同频,昭灵知道那是越潜的心跳声。   自己有时能感应到越潜的状态,他无疑还活着。   孟阳城下,武库里,越潜躺在一张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他上身的衣物全部除去,胸口缠绕着一层又层的布条。   布条血迹斑斑,屋中满是草药味和血腥味。   彭震凑上前,低头去探越潜鼻息,忽然见对方睁开眼,还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青王,刚刚风益伯派人过来报信,说孟阳城派出的援兵已经被他们击溃,这些融兵逃到紫台上,朝他们放冷箭,他们无法通过山道,暂时没法和我们汇合。风益伯一时半会攻不下紫台,需要支援!”   “还真如青王意料的那样,融兵真得在紫台!就等青王下令,属下这就领一帮人前去支援风益伯!”彭震自告奋勇,他有较丰富的领兵打仗经验。   静静听彭震说完事,越潜喉头滑动,声音低哑 “扶我起来。”   彭震一听,连忙将人按住,劝道:“青王信不过属下吗?请让属下代劳!”   这么重的伤,不躺下歇息,竟然还想去打仗,他命要是没了,人心就散啦。   越潜咬着牙,挣扎起身,见他执意要参战,彭震只得伸手搀扶,听从命令,帮他取来衣物,甲胄。   “织坊,木石作坊等其他作坊的刑徒都释放了吗?”   一脸病容坐在床上,看彭震帮他系甲胄,越潜手握短剑,声音平缓,十分冷静。   彭震回道:“都释放了,阿宝人就在外头,看到你受伤,刚刚还在抹眼泪呢。”   阿宝就是冶炼场那个小孤儿,之前送去织坊。   用剑鞘支起身子,越潜缓缓朝门口走去,见到大门外燃着数支火把,无数的人都面朝门内,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这些人中大部分是男性,也有不少妇女和孩子。   “青王!青王!”   见越潜出来,人群中爆发一阵欢呼声。   原本愁眉苦脸的刑徒,此时都眉开眼笑,见到“青王”安然无恙走出武库,又惊又喜。   这个人果然得神明庇护,即便被弓箭射中胸口,仍能存活。   越潜举起手,又将手轻轻压下,欢呼声停止,他声音平和,缓缓述道:“彭震,我命你带领三百名披甲青壮前往紫台,支援风伯益。”   众人认真听着,听到需要三百名披甲青壮,纷纷都站出来。   越潜颔首,继续说道:“其余人,请随我进入山中,等待与风益伯汇合。”   他扫视在场的妇女与孩子,言语温和:“夜已深,大家都疲惫不堪,需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目光落在男性刑徒身上,越潜说道:“将需要的东西带上,太重的东西就不要带了,过两日我们还会回来。”   刑徒发出一阵笑声,冶炼场确实有不少好东西,不过都挺笨重。   越潜鼓励:“走吧,行动起来!”   众人纷纷行动,他们在冶炼场感觉到很不安全,孟阳城上的守卒对他们虎视眈眈。终于等来 “青王”命令,知道接下来的行动,众人欢欢喜喜挪窝。   山林有猎物,有鱼,还能采集,暂时能解决食物问题,还有数不尽的树木,取暖也不是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昭灵:我不是故意射偏,是风的错。   导演:明明你瞄准的就是右胸,要是一箭贯穿心脏,越蛇早就是条死蛇了。   越潜(脸色苍白):有甲衣,死不了。   ——————————感谢在2021-08-30 03:00:36~2021-09-01 19:5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閒雜人等、琴古、白玉苦瓜、旖旎、柚子、喵嗷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妫 138瓶;柚子 20瓶;myst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天微亮, 一支融兵小队进入孟阳城东门,人数也就十几人,随后陆续有类似的小队伍沿着金道进入孟阳城, 他们要么是金道哨所的士兵,要么是附近县城的县卒,被紧急调往孟阳城。   卫平站在城楼, 望向金道点点星火,这些星火是一支支小队手执的火把, 他与身旁守将屈骏道:“据探子报,昨夜寅时, 贼目风伯益与贼目越潜已经在山中汇合,贼众近万人,屈将军打算如何应对他们?”   “要是他们前来攻城, 就闭城拒敌。孟阳城牢固, 城中粮食又充足,后头还有援兵, 一群干瘦体弱的刑徒而已, 不足为惧!”屈骏声音洪亮,底气十足。   昨日傍晚, 刑徒突然造反,在毫无防备下,屈骏被打得抱头鼠窜。现在屈骏已经做好准备, 只要闭门不应战,这帮刑徒只得望着高大结实的城墙叹息。   “应该不会再攻打孟阳城。”   年轻的男声响起,卫平和屈骏往声音来源探去,见到刚登上城楼的公子灵。   公子灵原本在房中入睡,不知道几时醒来。   这一夜, 公子灵也好,其他的守城官员也罢,他们留意接收各方消息,根本无法休息。   屈骏问:“公子担心金谷关吗?”   贼目越潜的老巢就在云越南部,他要是占据金谷关,随时都能从南部领兵到孟阳城一日游。   凌晨的风很大,也很冷,来云越多时,昭灵此时才有冬日的感觉,他揽紧貂裘,缓缓道:“他们唯一的出路,便是金谷关。”   “我与公子都认为刑徒绝不会向西窜逃山林,不说山中养活不了这么多人,他们还会遭到融兵的不断讨伐。这帮刑徒想活命,就要寻找出路。”卫平整理被风吹乱的衣袍,他胸有成竹,早已预测刑徒接下去会做的事。   卫平继续说道:“刑徒要是仓皇往北逃,前路茫茫,他们进入维国疆土,落维兵手中也是死;往东攻打孟阳城,刑徒需要打败从金道前来的,源源不断的援兵,几无胜算;唯有往南,攻破金谷关,逃回云越南地。”   听见卫平的话,屈骏摸着下巴思索,喃语:“他们要真是逃回南地,倒不是坏事……”   等贼众撤退,融兵再收复金谷关,这样紫铜山矿场和孟阳城也还在融国手中。   卫平厉声道:“不可!那是放虎归山。”   被一位文官训斥,屈骏面有愧色,为自己适才脑中冒出的想法感到羞愧。是啊,决不能放走贼目风益伯和贼目越潜,尤其这个有“青王”称号的越潜,一旦让他逃出生天,将后患无穷!   听着身边人的交谈,昭灵眺望夜空,冶炼场漆黑一片,越潜和刑徒早已经撤离,他们蛰伏在山林中,等他们出来时,必然有场大战。   天逐渐亮起,一辆马车带着使者,一路狂奔抵达孟阳城,昭灵立即步下城楼,接见来者。   是越津驻军派来的使者,通报一件事:越津驻军已经在彭县拖住张泽的部众。   张泽是越潜的军师,他率众向金谷关的方向前进,应该是为了和越潜里应外合,如今张泽再没机会于约定时间抵达金谷关。   金谷关,是越潜和刑徒们唯一的生路,昭灵亲手堵住这条出路。   听完使者的禀报,卫平喜道:“没有外应,刑徒不可能攻下金谷关。眼下,便是等桓通将军的援兵到来,好出城剿贼!”   郑信闻讯赶来,听见卫平的话,喜不自胜,抚掌道:“到那时,必要斩下贼目风伯益与越潜的首级,高悬于城门上!”   喜讯传来,昭灵心情矛盾,低头探看孟阳城的城门,那位置不错,很显眼,越潜那颗脑袋,会血淋淋的悬挂在那里。   失去生命的头颅,紧闭的双眼,灰白的唇,脖颈处被利器整齐斩断。   红色的血液从脖颈渗出,一滴滴从高处坠落,断断续续,滴溅在城楼下,像一朵朵绽放的红花。城楼下,堆满战死的刑徒尸体,横七竖八,血肉模糊,那将是一片尸海。   昭灵眼眶微红,他举起自己的手掌,手很白净,看不出沾染鲜血。晨曦照耀在昭灵身上,他通过长长的楼道,脚步沉重,缓缓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阳光穿透树枝,倾洒在越潜脸上,越潜睁开眼,听见嘈杂的人语声,还有身边樊鱼和阿宝的笑声。   阿宝坐在樊鱼身边,两人正在分食一碗鱼羹,一大一小有说有笑。他们明明昨夜才相识,一个来自紫铜山矿场,一个来自孟阳城冶炼场,却像是认识多年般亲昵。   此时的山野上有无数刑徒的身影,他们有的刚采集、打猎回来,有的在生火煮食,有的在劈砍树木,制作木盾,木梯等物,人们脸上有笑容,脚腕上的脚镣早已经被砸开。   他们都是自由身,再不用挨鞭子,受监工管制。   “大高个醒来啦!”   阿宝最先发现越潜醒来,朝树旁一位脸上都刀疤的中年大汉喊道。   那个中年大汉便是风伯益,他坐在一旁,也不知道在那儿坐下多久,显然正在等待越潜睡醒。   风伯益起身,朝越潜走去,他经过阿宝身边,轻拍对方的圆脑袋,纠正:“什么大高个,叫青王。”   阿宝摸摸脑瓜,转身问樊鱼:“大高个名字就叫青王吗?”   他只是个小孩子,还不懂“青王”这个称呼的来历。   越潜坐起身,朝风伯益拱了下手,风伯益大大咧咧回礼,他在越潜身旁坐下,说道:“青王的脸色比昨夜好多了。”   昨夜青王因为身上有伤,面带病容,令人担心,今日精神明显好多了。   越潜道:“小伤,不碍事。”   哪是什么小伤,风伯益知道伤势很严重,看他如此刚毅,暗暗佩服,笑道:“那就在今夜吧,我让大伙准备一下。”   风伯益折断一根树枝,在地上绘出一座关隘,画得很仔细,连城垛,关隘延伸至山脉的部分都呈现出来。   金谷关就在风伯益脑中,他显然无比熟悉它。   身为云越西部山区的越人起义军首领,风伯益一直在这一带活动,对孟阳城,金谷关都十分熟悉。   “我有个手下,早年参与修建金谷关,听他说有一条捷径,能直接爬上金谷关西面的城楼。方法是先派几个人携带绳索,攀爬山崖到对面的山头去,再将绳索架起,让其他人溜索过去。”   风伯益在画中关隘的西面山脉点上一笔,标明位置,说道:“青王的军师张泽如果能在金谷关外支援战斗,咱们在金谷关内面对守关的融兵会容易一些。如果张泽没能按期到来,咱们也得想办法攻破金谷关,不能错过时机。”   “时机一旦失去,就再不会有。要是坐等两日后,孟阳城的融国援兵到来,咱们将再没有出路,得埋尸在这片山地里。”风益伯的尾音消失在林风中,冬日的林风萧瑟。   树叶沙沙作响,耳边是风声,还有族人的言语声,一名族人捧来两碗食物,一碗递给越潜,一碗递给风伯益。   风伯益那碗是鱼羹,越潜那碗是肉羹。   常年在山区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风伯益生活很简朴,饮食和手下一样。   越潜负伤,需要补身子,他大口食用肉羹,一大碗食物很快吃完。   把空碗搁放,越潜道:“我与张泽约定,只要金谷关内受到袭击,他就在关外配合攻打。我与他被城关阻隔,无法互通消息,不能指望他一定会来支援。”   越潜继续道:“就按风兄说的方法,派一支精锐小队从西面爬上金谷关城楼,敌人如同天降出现在城内,守城的融兵肯定会慌乱,我们再趁融兵慌乱之际攻入金谷关。”   说起来似乎不难,但越潜清楚这肯定是场十分艰苦的战斗,想攻破牢固的关隘必须有死战的决心。   风伯益站起身,眯起眼睛,眺望漫山遍野的族人,他刚年到中年,已经满头白发,苍老的脸庞上堆起褶子,他露出一个笑容。   他有种预感,他们肯定能出金谷关,抵达云越南部,过上不用东躲西藏,有像样的房子居住,有稻米吃的好日子。   那样的好日子啊,以往只出现在梦里,现在即将实现。   “父亲。”   一个年轻的后生来到风伯益身边,他是风显。   风显在紫铜山矿场当刑徒,受尽折磨,瘦得皮包骨,不过小伙子精神不错,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能战斗的族人大概六千,其余不是妇人小孩,就是病弱体虚的男子,无法带他们去打仗,就是带他们行军也会拖延速度。”风显向父亲禀报,他皱起眉头,很发愁。   刑徒人数看起来庞大,能战斗的也就六成左右。   风显正在烦恼,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道:“妇人小孩能烹煮食物,病弱的男子给予时日休养,也能康复。”   风显扭头一看,看见坐在一棵大树下的越潜,他连忙上前行礼。   “青王,我并非嫌弃他们,只是战斗时将他们带上,反而会枉送他们性命。”风显连忙做出解释,他不是个无情的人。   越潜点头,他清楚必须得安置这些人:“樊鱼。”   听到唤声,樊鱼来到越潜跟前,问道:“青王,有什么吩咐?”   越潜说:“我给你两百名甲士,你能在后方保护妇孺老弱吗?”   “能!”樊鱼挺起腰杆子,拍了拍胸脯保证。   妇孺老弱的事,就这么解决了。   在越潜看来,每一个归附他的人,他都有义务提供保护。   风显与风伯益离开,往林中走去,他们需要忙的事不少,今晚就要攻打金谷关,一切都得抓紧。   风显小声问:“父亲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在风显看来,越潜太年轻,跟他差不多大,这样的人真得值得他们父子追随吗?   风伯益道:“他会是一位君王,古时的君王都具有仁心,心怀百姓。”   这个乱世不乏英雄好汉,唯有在越潜身上,风伯益看到一位君王应该具备的品格。   一阵北风吹过大树,越潜忍住胸口的疼痛,爬起身,登上山坡。   远眺山野,那满山的铜草花颜色似乎已经不再鲜艳,盛花期早已经过去,寒风掠过,它们便会凋零。   目光往回收,望向散落在山林间衣衫褴褛的人们,这些人沦为刑徒,受尽折磨,一度失去所有希望。   他想带他们活着走出金谷关,在云越南部过上有房屋居住,有干净的衣服穿,能吃饱饭的生活。   金谷关外,溪畔的林丛里,燕起拍死一只叮咬自己脖颈的蚊虫,专注望向溪面,一艘融兵的小舟正在靠近,舟上除去划桨的士兵外,搭乘着一位小吏打扮的人。   这两日往来金谷渡口的官吏不少,这些官吏都没有携带什么大件的物品,他们显然是在传递消息。   燕起自言自语:“今天都初九了,还没见到张军师他们的身影,看来还被困在彭县啊。”   越想越不安,燕起回过头,找寻樊春的身影,没见到人,大伙都分开藏匿在草丛里,他压低声喊了一句:樊春。   过了一会儿,有一只手搭在燕起肩上,手的主人正是樊春。   等小舟过去,燕起道:“咱们要不要上金谷关探探,青王会不会已经在攻打金谷关?”   “看什么看。”   樊春没好气,说道:“咱们就二十几个人,还都是弓兵,过去正好让金谷关的守卒抓走,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再说,看着也不像打起来了,来往这么多传信的官吏,我看他们神情都挺平静。青王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唉,可愁死我啦。”樊春长叹短吁。   樊春在金谷关外等候好几天,今天可就是初九了,正是约定攻打金谷关的日期。   张军师没能率兵赶来关外支援,关内的首领越潜应该已经带领刑徒造反,但是单凭一帮刑徒能不能攻下金谷关呢?   很玄啊。   燕起道:“我们总不能坐在这里干等吧,不如去彭县和张军师汇合。”   樊春思考一番,否决燕起的提议,他说:“青王有令,命我们在这里侦查水道,留意融兵动向。没等到青王,我们哪也不去。”   抓绕脖颈那处蚊虫叮咬过的地方,燕起十分懊恼,抱怨:“你们云越的蚊虫真猛,都冬天了,还出来咬人。”   燕起是融人,流放云越当刑徒,后来被越潜解救。   “到夏天还不咬死你。”樊春取笑他。   在金谷关外,樊春和燕起从早上等至午时,再从午时等到天黑,张军师始终没领兵过来,而金谷关也安安静静。   再一次确认今天是初九,没过错日子,樊春十分焦急,他爬上高地,死死盯着金谷关的方向。   夜深,樊春又倦又乏,往地上一卧,嘱咐轮值的人一有情况就叫他。   迷迷糊糊睡去,迷迷糊糊中被燕起唤醒,樊春睁开眼,望见金谷关的方向有火光,他惊呼:“快快叫醒其他人!我们过去支援青王!”   他们就二十几人,还都是弓兵,即便躲在暗处,朝金谷关城楼的守卒放放冷箭也好啊,给青王壮壮声势。   孟阳城的士兵获得刑徒向金谷关前进的动向,连忙向守将屈骏禀告,虽然是深夜,屈骏人在议事厅里,一同待在里头的还有郑信,卫平和昭灵。   郑信道:“果然动手了,真如公子意料的那样。”   明日,余城的援兵就能抵达孟阳城,刑徒会在今夜攻打金谷关,完全在意料之中。   屈骏请示:“公子,属下想领一支小队前去骚扰刑徒后方。他们不像士兵,平日经过训练,就是一群挖矿,运矿的奴人,受到袭扰肯定会惊恐慌乱。”   昭灵没有表态。   卫平说:“天黑谁也看不清谁,屈将军叫士兵大声喧哗,让刑徒以为是融国大军前去讨伐。”   郑信皱眉,问道:“屈将军要带多少人出城?城中守卒不多啊,要是刑徒攻不下金谷关,转而攻打孟阳城呢?”   卫平道:“那他们是找死,等到天亮,余城的援兵就会抵达孟阳城。”   屈骏再次请求:“公子!”   昭灵道:“准许。”   他不赞同屈骏出去骚扰刑徒后方,因为带那么几个兵去,没什么用途,不过也不能眼睁睁看金谷关被攻打,坐镇孟阳城却什么也不干。   屈骏领了一支小队出孟阳城,他携带上金钲和战鼓,特意叫来几个嗓门大的兵,要做的就是吓唬刑徒,在后方捣乱。   孟阳城门悄悄启开,又悄悄关上。   孟阳城上,昭灵站在城楼上,北风呼啸,吹得人浑身发冷,他刚待在室内,身上没穿风袍。   卫平递给昭灵一件风袍,昭灵接过,披在自己肩上,系绑衣带,他的手指冷得发颤。南方的冬夜,尤其在山里,也是很冷啊。   大风呼啸的夜晚,金谷关派出的士兵前来孟阳城通报,告知贼众已经抵达金谷关城下。   昭灵命令金谷关的官兵守城拒敌,等待援兵到来,会驱逐刑徒,帮金谷关解围。   这一夜,众人在城楼等待,郑信不时派出士兵前去打探战况,也不时有士兵返回禀告。   起初,从前方传来的消息是:刑徒已经在攻打金谷关,战况激烈;屈骏遭遇刑徒中断后的一名悍将(彭震),没讨到好处,兵溃回撤。   即将天亮,金谷关的方位忽然出现火光,也不知道着火的是森林,还是城楼。   已经回到孟阳城的守将屈骏惊呼:“这火光不寻常啊,会不会是刑徒已经攻进金谷关!”   郑信脸上的神情和身旁的火把一样,在风中忽明忽暗:“金谷关修建至今百年,从未被攻陷,这帮刑徒就是用尸体堆在城墙下充当云梯,奋力往上爬,也逾越不了金谷关的城墙!”   “他不是一般的贼目。”昭灵低喃。   此时,越潜肯定是带伤山上战场,指挥刑徒攻打金谷关,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躺在床上,让别人为他冲锋陷阵。   一个不畏惧死亡的人,几乎是无敌的。   昭灵的声音很低,只有他身边的卫平听见,卫平悠悠道:“我不认为一帮刑徒能攻入金谷关,短短的时间内,他们无法制造出攻城武器。”   正规军攻打一座关隘,都要花费好几天,甚至几个月。   刑徒一无所有,体魄也不大强健,他们容易被煽动,也容易受挫失去信心。   此时,众人还不知道金谷关的状况,过了些时候,就见一名士兵气喘吁吁跑到城楼下喊道:“金谷关失守!金谷关失守!”   “什么!”郑信伸长脖子往下探,当他听清楚士兵的喊话内容,惊得他差点从城楼坠下。   卫平很意外,几天前他才和公子灵途径金谷关,那样一座牢固的关隘,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被攻陷?   摇了摇头,卫平感到不可思议:“这是如何做到?”   如果不是以前见过越潜,知道不过是一个凡人,卫平要以为他真如青王一般,拥有神的力量,所以攻无不胜,战无不克。   身边人都在震惊中,昭灵注视火光冲天的金谷关,面上很平静,瞧不出有情绪起伏。   郑信急得团团转,嘴里念叨:“现在可怎么办?可恨援兵还没到来!”   “慌什么!”   卫平很快冷静下来,他看向昭灵,缓缓说道:“公子,请允许属下传令,命余城援兵调转方向,到金谷关外的渡口驻扎。”   既然越潜入驻金谷关,那么就让他再也不能离开!   此时,卫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越潜活着离开金谷关,返回云越南地。   昭灵启唇,声音不大:“准许。”   越潜望着金谷关上方燃烧的城楼,此时的天即将亮起,城楼的火光不再那么耀眼,黑夜已经结束,再过一刻钟,太阳就会升起。   金谷关的城门大开,无数的刑徒涌入城中,他们经过越潜身边会停下行礼,越潜颔首,面上没有笑意。   城楼下躺卧着不少尸体,有融兵的,也有刑徒的,积压在一起,不仔细看分不出彼此。这一战如此激烈,以致于参战的双方死伤惨重。   越潜迈开步伐,身形有些摇晃,他疲惫极了,而且此时胸口正传来剧烈的疼痛。   他一身血污,带伤杀敌,此时不必解开甲衣看视胸前的伤口,也知道箭疮崩裂,血流不止。   昭灵射向他的那一箭,几乎要了他性命。   进入金谷关,越潜叫药师为他疗伤,简单的包扎过后,他没有躺下休息,而是拖着伤躯,登上高高的城楼。   站在最高处,能望见孟阳城。   此刻,越潜有一种感觉,昭灵也在孟阳城的城楼上,正望着金谷关。   两人隔空相望。   越潜对身边人道:“彭震,你领一支兵,出南城门,到渡口探查,如果融兵不在渡口,我们稍稍整顿,便就离开金谷关。”   彭震领命,离开前问道:“要是发现融兵呢?”   越潜回道:“那就不奇怪,为何张泽没有来接应。”   张泽那边出事了,南下的路,很可能已经被融兵堵死。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越蛇,你得努力啊,别让自己的头颅挂在城门上,那多伤阿灵的心。   越潜:不会。   ——————————   感谢在2021-09-01 19:57:41~2021-09-04 01:2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琴古、旖旎、白玉苦瓜、爱f、假发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袖子 20瓶;柚子 10瓶;夢中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昭灵闭上眼睛, 昏沉沉睡去,因为缺乏睡眠,他的眼眶发青, 模样也显得憔悴。   站在寝室外,卫平静静等待昭灵醒来,不敢弄出声响, 这三天来因为刑徒造反的事,昭灵很久没有休息。   要是累坏公子灵, 使他在云越故地染病,卫平就必须告知许姬夫人, 到那时,太子恐怕要被许姬夫人责备。   当年,融国令尹出征云越, 便就是在云越染病去世, 许姬夫人很忌讳这件事。   唉,公子灵何等尊贵的身份, 却偏偏跟一个造反的云越贼目有过特殊的关系。   别看公子灵对越潜下手又狠又猛, 身为一位敏锐的旁观者,卫平瞧得出来, 公子灵旧情未了。   到时处死越潜(如果他没战死的话),必须尽快将他的尸体处理掉,不能让公子灵见到。   更不能将越潜的头颅高悬在孟阳城上, 那样会刺激到公子灵。   郑信可真是个庸才,没有管理刑徒的能力,天天就想将反贼的头颅悬于城门。   卫平轻轻叹息:“唉……桓司马怎么会任用这么一个庸人。”   桓司马有不少幕僚,他将幕僚郑信留在孟阳城管理事务,不是因为郑信才能出众, 而是因为这人是他的亲信。   卫平只是在呢喃,不承想听见床帏内传出昭灵的声音:“卫卿吗?”   大步上前,站在床帏外,卫平应答:“是属下!”   床帏内传出衣物窸窣声,昭灵正在穿衣。   南下云越,昭灵身边没有侍女,穿衣动作总是慢吞吞。   “余城的援兵抵达金谷渡口了?”   卫平连忙回道:“刚刚探子前来报信,余城的援兵已经驻扎在金谷渡口。”   衣物的窸窣声忽然停止,昭灵显然停下穿衣的动作,又过一会儿,卫平才听见昭灵问:“金谷关那边的情况呢?”   卫平汇报:“已经探明金谷关的刑徒大约八千人,刑徒中披甲的青壮在金谷关的北门与南门外驻扎,反而将老弱妇孺送入城关里头,将他们保护起来。午时,我方士兵见有不少刑徒在北城门附近取水伐薪,离刑徒营地近,我方士兵只是观望。”   床帏掀开,昭灵穿戴整齐站在卫平跟前。   卫平发现,他的眼中仍布有血丝,眼眶周围的青色也还没消褪,即便是这样,公子灵的仪容仍是端雅。   卫平后退一步,低头行礼。   “有桓通将军那边的消息吗?”昭灵走到书案前,案上摆放着一副云越南部地图,他入睡前显然还在研究地图。   公子灵落坐,他手一抬,示意卫平:请坐。   卫平在门外站得脚酸,立即坐下,他正襟危坐,恭敬回道:“桓通将军的援军后天能抵达孟阳城,人数只有五千。”   桓通将军在云越北地平乱,与贼目常贵作战,自顾不暇,派出五千援兵已经很够意思。   稍作停顿,卫平又道:“余城四千援兵,桓通将军五千援兵,近一万精兵,对付这帮刑徒绰绰有余。”   卫平整理衣袖,望着窗外飞舞的融兵旌旗,悠悠道:“经过昨夜的金谷关大战,刑徒死伤不少,现在刑徒中能作战的人应该不足四千,其余不是妇人孩子,就是老弱病残。”   这些老弱妇孺,不仅不能作战,还会成为越潜巨大的负担。   “越潜如果抛弃老弱妇孺,或许能够突围成功,在金谷渡口抢条船,带几个悍卒仓皇逃回云越南部。”卫平认为但凡是合格的将领,在战场上都会遗弃拖后腿的百姓。   昭灵静静听卫平分析,他低着头,细心收拾地图,忽然抬起头,幽幽道:“他不会这么做。”   被纠正后,卫平陷入思考,他信公子灵的判断,因为越潜曾是公子灵的枕边人。   收拾好地图,昭灵起身,把地图放在书架上,当他转过身来,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很深邃,他缓缓道:“如果越潜无法南下,刑徒又死伤大半,到那时,危险的恐怕不是金谷关,而是孟阳城。”   这句话惊得卫平猛地站起身。   云越西部是山地森林,养活不了近万名刑徒,但能容纳四千人。   想到一个从不抛弃弱者,深受部下爱戴的贼目,带领四千贼众,流窜在西部山林,频繁骚扰融兵,那融国的矿场和冶炼场将永无宁日。   金谷关融国守将的寝室里好几份云越地图,越潜熟练地取出一份,将地图铺开,手指沿着一条河流移动,落在一处地点,说道:“彭震来报,一支融兵队伍刚刚在南夷水北岸的金谷渡口驻扎,人数约莫四千。”   要想从金谷关返回云越南部,最便捷的一条路,就是途径金谷渡口,再在金谷渡口乘船过南夷水。   风显道:“融兵截断我们南下的道路,肯定是想将我们困在金谷关里。”   他将地图仔细端详,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炬,说道:“四千融兵不多,在其余援兵还没到来前,我愿意率领士卒拼死将金谷渡口夺下。”   风显性格刚烈,在他看来,不反抗就会坐以待毙。   “莫急,还没到这一步。”   风伯益的手指向金谷渡口对岸的一座县城——彭县,他问越潜:“张军师可靠吗?”   今日早上,金谷关曾开启过南城门,放一支二十来人的弓兵小队入城,正是樊春的队伍。   樊春到来,携带一个消息:越潜的军师张泽正在攻打彭县。   越潜道:“可靠,张泽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能让青王这么夸赞,可见是个人才。   风伯益道:“金谷关中的米粮足够吃上十天,高大牢固的城墙也足以应对融兵的讨伐,正好在这里整顿一下。昨日大战,有不少士兵受伤需要养伤,咱们也两三天没合过眼了。”   瞥眼青王的模样,经过昨夜激烈的战斗,再加上伤痛折磨,他的身体状况让人担忧。   再坚毅的人,也会有支撑不住,倒下的时候啊。   原先就意料到金谷渡口可能有大批融兵,如今真得被围困,越潜的反应很冷静,他命令风显:“你率领一支队伍到城北巡视,确保大伙出城伐薪,捕鱼不会受到孟阳城官兵的侵扰。”   “是,青王!”风显领命。   经过昨夜的并肩作战,他对越潜打心底佩服,对越潜的命令很顺从。   风伯益叮嘱:“阿显,把能动的人都喊上,得多伐些木材,多捕些鱼。到时融兵要是从两面夹击,咱们就得紧闭城门。”   风显道:“我晓得。”   见儿子火急火燎离去,风伯益起身,向越潜作揖:“正让人加高西边的城墙,我去看看修筑得怎样。”   这座固若金汤的关隘,有一处致命的薄弱点,就是西面的一堵城墙修筑在悬崖峭壁上,因为位置特别险峻,所以城墙比别处低矮。   只要有人敢冒着死亡威胁,以溜索的方式抵达悬崖,就能攀爬上城墙,进入城楼。   昨夜,他们用这种方式攻入金谷关,驱逐融兵,成为金谷关的主人,如今当然得堵上这个漏洞,让后来者没有同样的机会。   越潜起身回礼,说道:“城关守卒养有家畜,刚有人向我上报,说有羊四十五头,今日就将它们宰杀,好好犒劳大伙。”   风伯益已经很久没吃过羊肉了,想到它们的肥美的味道,也馋得咽口水,何况平日里吃糠咽菜的刑徒。   能有一口肉汤喝,对刑徒而言已经像似在做梦,何况还有实实在在的羊肉吃。   “哈,这些融国守卒可不只养羊,还酿酒!咱们今晚正好喝酒吃肉!”风伯益激动地搓着手。   金谷关的融国守卒逃跑时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城关内有不少库钱,大量的甲胄武器,还有满坑满谷的米粮。   午后,金谷关北门外支起数口大锅,把柴火烧旺,烹煮羊肉。   所有的刑徒,无论男女老幼,都能分到一小碗羊羹汤,沾沾荤味。   除去羊羹汤外,还有香喷喷的蒸米饭吃,人们欢声笑语,像在过节那般。   越潜登上城楼,望向城外如昼的灯火和热闹的人影,他第一次看清楚追随他的队伍,之前要么太匆忙,要么没有这么大的空地,将这么多人容纳在里头。   静静地在灯火阑珊处坐下,越潜见大食案上摆满食物,食案旁还坐着几位亲友,有风伯益父子,有樊鱼,樊春,彭震。   他们的食物和其余人相同,唯一不同的,只是多出一坛酒。   一人倒上一碗酒,一坛酒便倒得一滴不剩。   美酒浅尝辄止,可不能喝得伶仃大醉,倒头就睡,有敌报都不知道。   樊鱼手捧一碗热滚滚的羊羹汤,他用木羹勺搅拌美味的羹汤,说道:“我刚被押到矿场那会,什么也还不懂,就被监工塞进矿井里。真倒霉,才来几天就遭遇矿井塌崩,压在土里。压了两天,我就向神明许愿啊,死前就想喝碗肉汤,那就无憾了。不想没死成,肉汤没有,倒是挨着监工一顿毒打,责怪我们挖塌矿井。”   呼呼喝下手中的羊羹汤,整个身子暖和起来,樊鱼口齿留香,回味无穷,觉得说不出的舒畅。   风显揶揄他:“死了吗?”   樊鱼道:“不想死了,想以后经常能喝上羊羹汤。”   众人发出一阵笑声,樊鱼也跟着大笑,笑着笑着眼中有泪花。   樊鱼端着装酒的大碗,站起身来,慎重其事走到越潜跟前,噙着泪向越潜敬酒,其他人也纷纷起身,向越潜敬酒。   无论他们能否出金谷关,顺利回到云越南地;也无论今夜之后,他们是否还活着,心中都已经无憾。   在起事之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根本不敢想,真得能经过反抗,打开脚镣,成为自由人。   他们等待了漫长的时光,在苦难中消磨掉意志。   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在绝望中未曾放弃希望。   越潜一口气将一大碗美酒喝完,他感觉伤口的疼痛减轻许多,感觉城楼的北风不再寒冽,感觉整颗心也是暖和的。   他以前当公子灵的侍从,经常喝酒,那时他不贪杯,也从不觉得酒有这样的功效。   今夜这一杯酒,意义非凡。   酒食撤去,谈笑声远去。   越潜步下城楼,在彭震的陪同下,前往城门外的营帐巡视,看视戍守的士兵。几天前,这些士兵还只是卑贱的,任人打骂的刑徒,而今他们身着甲衣,腰佩短剑,威风凛凛。   脚上没有脚镣,腰背也挺直了。   士兵见到越潜,无不是肃然起敬,一声声“青王”,在营帐之间回荡。   离开北城门外的营地,彭震随同越潜来到城门入口,数名士兵启开沉重的木门,放这座关隘的主人进城。   “青王,明日是不是要作战了?”彭震不懂得分析战局,但他有很好的直觉。   “明日,融兵应该会来攻城。”望向天上的弯月,越潜背着一只手。   金谷关是一座极其重要的关隘,而且融国不会放任如此庞大数量的刑徒造反。   返回寝室,越潜脱去衣服,看视自己胸口缠绑的殷红布条,看见一枚白皙温润的玉器,他伸手握住胸前佩戴的玉觿,内心很平静。   越潜很清楚,从昭灵返回孟阳城那刻起,他的对手不再是孟阳城的管理者屈骏、郑信,而是昭灵。   越潜想起自己当初还是昭灵侍从时,与昭灵下棋,昭灵的棋风强悍,进攻时有排山倒海之势。   一开始,越潜与昭灵下棋总感到很吃力,几乎没赢过,渐渐就能赢那么一两盘棋,后来他在棋盘上与昭灵旗鼓相当。   公子灵,你若是赢我,我把命给你。   你若是输给我……   难道还能将公子灵绑住,扔在船上,载回去云越南部吗。   你若是输给我,希望你安然离开云越,我俩此生不必再相见。   相见就是敌对,必要大动干戈。   躺在床榻上,越潜睡去,今夜箭伤带来的疼痛感不再强烈,只要能得到充足的休息,这道伤会在越潜身上渐渐愈合,他有超出常人的自愈能力。   窗外是一轮弯月,昭灵站在窗前,往金谷关的方向望去,什么也看不见,黑漆漆一片。   今晚探子来报:金谷关的刑徒宰杀数十头羊,架起大锅烹煮羊羹汤,刑徒欢天喜地像在过年。   昭灵出身王族,羊羹汤对他而言,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食物,但他清楚,很多平头百姓一辈子也吃不上一回牛羊肉,更别说那些活得像猪狗的刑徒了。   这一顿丰盛的晚餐吃过后,明日再吃不上这样的美食,对有些刑徒而言,也是最后一餐。   昭灵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手心是一件蛇形项坠。   一年前分离时,未曾想过还能再相见。   再见时,两人已是敌对,再见时,两人毫无退路。   把蛇形项坠贴在右胸,昭灵能感知到一份疼痛感,那是越潜身上的伤痛。   当有天胸口不再感应到疼痛时,就意味着越潜殁了。   走回床边,昭灵拉下床帏,想倒头就睡,闭上眼睛,感觉越潜似乎就在身旁,近在咫尺,能闻到他的气息,能感知到他的体温。   他们确实离得很近,一个在金谷关,一个在孟阳城,他们又离得很远,身处不同的阵营,占据着各自的堡垒,不可碰触。   第二日早上,昭灵起床,像往常那样来到议事厅,他脸上挥之不去的倦意,和眼眶那日渐加深的青色,令人感到担忧。   屈骏问:“公子,昨夜也没睡好吗?”   从容落座,昭灵道:“我不习惯换床睡。”   他看向卫平,询问:“金谷渡口的士兵,已经开始攻打金谷关了?”   卫平颔首,说道:“今日出动的士兵不多,用来试探贼众的守城能耐。”   “让这些刑徒多活一日!明日,桓通将军的兵就能抵达孟阳城,到时两边一起夹击金谷关,我就不信他们能坚持多久!”屈骏打个哈欠,他面带倦容,自从刑徒造反,他身为孟阳城守将就没睡过一天好觉。   昭灵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递给卫平,他道:“招降书,除去几名贼目,只要刑徒出降,我保他们不死。”   昨夜辗转反侧时,昭灵坐在书案前,亲笔写的招降书。   卫平接过文书,捧在手中仔细阅读,屈骏连忙凑到卫平身边,观看他手中的文书,嘴里念叨:“公子,若是宽宥他们,今后还怎么管理刑徒?”   郑信迟迟到来,正好听见屈骏那句话,着急道:“公子啊,不能宽宥他们!放过这些本该死罪的反贼,以后还怎么处置刑徒!”   昭灵眼神坚毅,说道:“我意已决!”   以后不会再有刑徒,刑徒本就不应该存在。   孟阳城发生过多少次刑徒造反事件了,杀掉一批,总还有另一批,永远无法平乱。   屈骏和郑信面面相觑,他们极力反对,但是再不敢发出一言。   公子灵是太子派来的人,如今国君卧床不起,太子监国,公子灵的命令,等同于太子之令。   昭灵对卫平道:“卫卿,将招降书抄写几份,明日战斗结束后,命弓兵将招降书射入金谷关!”   卫平应道:“是!”   得到卫平的答复,昭灵步出议事厅,留下窃窃私语的屈骏与郑信。   郑信敦促:“公子心慈手软,卫卿可得帮忙劝劝公子啊!”   卫平冷语:“郑兄何不亲自去劝,难道郑兄瞧不出来吗?公子可不是个耳根软的人。”   公子灵行事果断,说一不二。   宽宥刑徒这件事,卫平觉得有待商讨,但他没忘记太子派公子灵和他到云越来,就是为了安抚云越百姓。   午时,前来攻打金谷关南城门的融兵已经全部撤退,在地上留下数十具融兵尸体,金谷关不好攻打,融兵没讨到好处,遇到暴雨般的箭矢攻击。   刑徒死伤不多,他们听从越潜命令,只是守城,没有应战。   风伯益走出城门,检查融兵留下的尸体,他对随行的风显道:“融兵今日只是前来试探,想找咱们防备薄弱的地方,明日必有大战啊。”   风显道:“这些融人真狡猾!难怪我看融兵逃跑,请求追击,青王不允许。”   站直身,风伯益拍去手上的沙土,他悠悠道:“你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   风显不恼,他虽然和青王差不多年纪,但他已经甘拜下风。   “青王到底是在那里学得谋略,又是跟什么人学来武艺?”风显很好奇,虽然越潜是云越王之子,但云越灭亡时,越潜还只是个小孩子。   有同样疑惑的人不少,风伯益道:“我也曾问过彭震,听他说青王从不提以前的事,彭震只知道青王没被流放云越前,曾居住在融国寅都。”   风家父子前往南城门外的刑徒营地,营地已经遭到融兵严重破坏,想驻扎得重新搭建,不过已经用不上了。   南北城门外驻扎的刑徒都会撤回城中,明日起,金谷关将紧闭南北城门,坚守城关,应对融兵的猛烈攻打。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下一章就结束这场漫长的战事了。   ————————   感谢在2021-09-04 01:22:19~2021-09-06 13:0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菠萝米蜜蜜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喵嗷喵、琴古、Kissfox、白玉苦瓜、旖旎、太太不要划水快更文啦、假发子、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r_你走不走、Kissfox 20瓶;叶烛 10瓶;Om 5瓶;糯糯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凌晨, 一支五千人的融兵队伍浩浩荡荡沿金道而来,他们行进的方向正是孟阳城,士兵手中执的火把连成一片, 在夜幕里像一条火蛇。   夜间,士兵行进的脚步声特别响亮,听起来雄赳赳, 气昂昂,即便看不清士兵的模样, 也能感觉到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这便是桓通将军麾下的精兵,本来应该在云越北地平乱, 由于云越西部的刑徒造反,而被派往西部,支援孟阳城。   孟阳城的东城门启开, 屈骏和郑信站在城门外, 迎接这等待已久的援兵。   昭灵和卫平在城楼上,他们的视野更开阔, 能看清援兵的全貌, 远远就认出率领队伍的将领不是桓通老将军,而是一名年轻将领。   桓通将军正在讨伐云越北部的贼目常贵, 他无法兼顾两地,于是派出自己的部下。   等援兵接近城门,卫平认出领兵的年轻将领, 说道:“领兵的是赵璋,此人有将才。”   卫平说有将才,就肯定不是屈骏那样的庸能之辈。   赵璋英姿飒爽,踌躇满志,他身穿锃亮的甲胄, 腰佩华贵的玉具剑。   援兵井然有序进入东城门,城中早就为他们准备好食物,还有歇息的场所。   一路风尘仆仆,终于抵达孟阳城,眼下,这支援兵需要好好吃一顿,歇歇脚。   昭灵步下城楼,朝议事厅走去。   灯火通明的议事厅里,赵章与众人讲述云越北地的情况,他道:“北地的贼寇在短短数月之间暴起,贼目常贵一连攻下三座城,有部众六万。贼寇看似强盛,其实都是不经打,遭遇王师,一触即溃。而今常贵弃城逃亡山林,妄图躲避王师的讨伐。末将随桓通将军征讨云越,还从没遇到能打仗的贼寇。”   屈骏道:“北边造反的都是群愚昧的田夫,贪生怕死,和我们这儿凶暴的刑徒不能比。”   赵章抬起手臂,双手并拢,对在座的众人行礼,朗声道:“如今末将到来,正好会会这帮刑徒。”   卫平开门见山问:“不知赵将军打算如何攻打金谷关?对当地的局势了解多少?”   议事厅里头传出嘈嘈切切的交谈声,等外头的天彻底亮起,赵璋才离开议事厅。   赵璋的队伍入驻孟阳城,只在孟阳城歇息半日,午后,大军出动,在距离金谷关北城门三里之外的地方设营,为攻打金谷关做准备。   营地连绵一片,蔚然可观。   这还只是金谷关北面的情况,金谷关的南城门外,早有大批融兵驻扎。   只需一声令下,融兵便会从南北两个方向夹击金谷关。   昭灵登上山峰,眺望金谷关,关外的林地中点缀着一座座融兵营帐,融兵对金谷关已经形成包围之势。   以现在的局势看,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   郑信欢喜道:“八千个刑徒八千张嘴,金谷关内的食物很快就会吃完。我军就是不攻城,围困它一个月,饿疯了的刑徒,也会主动将城门启开。”   “必须速攻。”   卫平声音颇为严厉:“时机到了不果断行动,反而会遭受殃祸!”   自知失言,郑信闭嘴。   昭灵的目光眺望巍峨的群山,与群山中的金谷关,喃语:“此战过后,你我便前往云水城。”   北风将昭灵的衣袍吹得凌乱,红色的缨带在风中飞舞,他的脸庞无喜无悲,表面看着很平静。   站在金谷关的城楼上,越潜扫视南北方向的融兵营地,如原先意料的那般,金谷关被融兵包围。   彭震瞪圆双眼,怒视城外的敌军,急切道:“青王,北城门外的融兵刚刚到来,刚扎好营,我们正好趁机攻打!不能再等,再等就换他们来攻打我们!”   大敌当头,不只彭震紧张,不少守卒都面露忧色。   越潜没开口,他在权衡,现在面临两种选择,要么保存实力守城,要么率军队出城迎战。   如今情况十分危急,只要走错一步,就再没有挽回余地。   风伯益道:“让他们来打,我们兵少,最好坚守城门不出去。”   守金谷关的士卒不到四千人,而融兵这阵势,士兵应该有万人。   越潜道:“北城门外的融兵装备精良,士气强盛,与他们正面交锋,我军占不到好处。”   “敌军明早肯定会来攻打城关,诸君要有死战的决心。”扫视身边的追随者,越潜下达命令:“彭震,你守北城门。”   彭震应道:“是!”   “风显,你来守南城门。”   风显斩钉截铁道:“是!”   越潜目光落在樊春身上,唤道:“樊春!”   樊春走上前,大声道:“属下在!”   越潜的手拍在樊春肩上,说道:“城中的弓兵、弩兵都听你指挥,由你来领导。交战时,要是有融将靠近城墙,你要把握机会,务必将对方射杀!”   樊春骄傲地拍胸脯,说道:“属下最擅长干这个!”   众人发出笑声,原先紧张的氛围荡然无存。   不就是打仗嘛,他们经历过不少艰苦卓绝的战斗,能活着站在这里,因为他们不弱,是强者。   樊春是名神弓手,别看他又干又瘦,长得很普通的,由他来守城,他能凭借手中的弓箭,以一挡百。   “青王?”没有提及自己,风伯益不解。   “我有重任交付风兄,请风兄坐镇金谷关,我则领一支队伍,从东面袭击南城门外的融兵。”越潜神情毅然,他自己认领最危险的袭击任务。   众人心中大惊,用忧虑的眼神看向越潜。   风伯益出声反对:“不可,青王身上有伤,还是由我领兵出城作战!”   在场的人要么神情凝重,要么默默点头。   越潜仰起头,身姿雄伟,不怒自威,朗声道:“风伯益,我命你留守金谷关!”   缓缓弯下腰,风伯益道:“是,青王。”   众人领走各自的任务,纷纷离去,越潜伫立在城楼上,望向北城门外的融兵营地,他想此时公子灵一定就在营中。   越潜低喃:“明早会是场血战,请公子留守后方,多保重。”   第二日清早,金谷关南北两个方向同时遭受融兵的攻击,融兵攻势猛烈,在前后夹击之下,金谷关岌岌可危。   融兵显然想一鼓作气攻下金谷关,他们推动笨重的攻城武器,架起射箭台和云梯,以多种方式攻打城关。   樊春率领□□队一刻不停歇朝敌军射箭,射杀射箭台上的敌方弓兵,射杀凭借云梯试图爬进城楼的敌方士兵。   融兵像似杀不尽,杀不完那般,如潮水般涌向城墙,在敌方射箭台的压制下,樊春的□□队感到极大的压力。   彭震守北城门,他面对的是攻城武器和强大的敌军,在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下,北城门摇摇欲坠。   “拿木头来!快,快将城门堵住!”彭震急得朝后方大吼。   后勤队伍由老弱妇孺组成,他们齐心合力将一根大木头搬运到城下,士兵竖起木头,用它加固城门。   “轰隆!”   攻城武器再一次撞击,厚重的城门裂开一道大口子,融兵想要往里头钻,彭震用自己的身躯顶在最前方,与融兵拼杀。   南城门同样遭遇到融兵的攻打,不情况比北城门要好一些,融兵没能使用攻城武器撞击城门,城楼上的□□兵反应迅速,射伤了好几名推动攻城武器,试图靠近城门的敌兵。   没过多久,南城门外的攻城武器再次移动起来,此时城楼上的□□队已经应接不暇。   樊春射箭的速度飞快,甚至看不清他手上的动作,他的每一支箭,都能放倒一个融兵。   重复无数次的拈箭,射箭,他拈箭的手指流血,血流至肘。   砍伤一名登上城楼的融兵,大力推倒云梯,风伯益鼓励守城的将士,高呼:“大伙坚持住!敌军的攻势很快就会减弱!”   守城的将士都知道,青王会袭击南城门外攻城的融兵,只要青王率领队伍出现在战场上,他们就能缓一口气。   只要青王出现,就能扭转战局。   “樊春!射箭台下有名大将!”   听到有人喊话,樊春停下射击动作,抬头一看,见是樊鱼在喊他,樊鱼手指地面上一座射箭台。   射箭台附近有无数的融兵,樊春一时半会搜寻不到融兵大将的身影,喊道:“哪个?”   樊鱼无法回答,他挥动短剑与一名登城的融兵打斗,更多的融兵沿着云梯上来,樊鱼苦战不得脱身。   风伯益赶来救援,他不愧是名老将,一连击杀两名融兵,救下樊鱼一命。   守城的士卒浴血奋战,负责后勤的老弱妇孺疲于奔命,阿宝背着一大捆箭爬上城楼,他刚冒出一个头,就被樊鱼大喝:“你去城门,别上城楼来!”   这里太危险了!   阿宝卸下背上的箭,委屈巴巴道:“彭震叫我别去城门,你又让我回去。”   他是个半大的孩子,还不清楚自身的处境,等他看清城墙上,城墙下残酷的战斗,他红了眼眶,哽咽:“青王什么时候来救我们呀。”   一名同样负责运输物品的妇人走到阿宝身边,用身子护着他下楼去。   “不要慌。”   樊春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再次拈弓搭箭,将箭矢瞄准射箭台上的敌兵弓手,在弓手探出脑袋的瞬间,一箭将他射杀。   弓手从高高的射箭台上坠下,掉落在地面。   地面的融兵慌忙散开,这时,樊春看到一个身影一晃而过,是名大将,对方的甲胄比其它士兵穿的光鲜,他正挥动手中剑指挥战斗。   距离太远了,樊春心里没把握。   樊春再次拉弓,屏住呼吸,此时他耳边的厮杀声都消失了,唯有自己的心跳声。   弓弦抖动,箭矢飞出,樊春默念着,向神明祈求。   箭矢消失在眼前,瞬间,那名融国大将倒地,樊春喜道:“中了!”   他这一声“中了”刚落下,忽然身后响起一片欢呼声,无数的人都在高呼一个名称:“青王!”   樊春意识到他面朝着北城门,于是他转过身,往南城门的方向眺望,他看见往外头溃逃的融兵,还有追击的云越士兵。   热泪溢出眼眶,樊春抹去泪水,跨过地上同伴的尸体,再次面对北面的融兵,无数支箭从他手中射出,他拈箭的手指鲜血直流,他意识不到疼痛,也忘记疲惫。   南面融兵在遭遇越潜率领的士卒突袭后,实在抵挡不住,选择撤退。南面融兵撤退后不久,北面的融兵也鸣金收兵了。   从早上打至午后,不说守城的将士力竭,融兵也同样疲惫,对双方都是苦战。   融兵迈着沉重的步子,搀扶着受伤的同伴,朝营地的方向撤退。   金谷关的城墙上留下众多尸体,有融兵的,有云越士卒的;金谷关的城墙下,有更多融兵的尸体,鲜血染红大片沙土,整个战场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一战,融兵死伤无数,赵璋还折损一员大将,这名大将被守城的弓兵射杀,箭矢射中的正是眼睛。   那么遥远的距离,有这样的准度,真是令人胆寒。   越潜这边也是损兵折将,守北城门的彭震身受数创,被士卒抬下战场;守南城门的风显脚板被敌兵的长矛扎穿,行走困难。   樊春拉弓的手臂发麻,几乎抬不起来,险些废掉;风伯益被流矢射中背部,伤势不轻。   樊鱼差点被融兵打死,他身上小伤口无数,但没有大伤口,很幸运。   由于南北城门一度被融兵用攻城武器击破,云越士卒的尸体都堆积在城门口,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抵抗,还在坚守。   越潜拭去脸上的血迹,把豁口的短剑搁放在大腿上,他坐在通往城楼的石阶上,看着城门内云越士卒的尸体,神色凝重。   樊鱼递给越潜一碗热汤,他见到对方的战甲被血染红,一时无法判断是否身上新增了伤口。   默默在越潜身旁坐下,樊鱼很惆怅。   融兵可以不停增兵,而他们就这么一些人,只会减少,不会增加。   下一次攻城又是什么时候呢?   樊鱼小声问:“青王,彭县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燕起前往彭县已有数日,不是没有消息,而是我们被包围,燕起不方便传达。”越潜搁下空碗,拿起佩剑看视,用战袍拭去剑上的血迹。   夜晚,后勤队伍出城门捡兵器,尤其是箭,守城需要大量的箭,能回收的就回收。   风显领着一支小队,在城门附近巡逻,忽然看见数人围聚在一起,他连忙过去探看。   一名妇人递给风显一支箭,箭上绑着块白绢。   将白绢取下,打开检查,上面似乎有字。   风显唤士兵举火把照明,他在火光下阅读,发现是融兵的招降书。   “呵,投诚不杀,还是老一套,以前那一批批投降的人,哪个不掉脑袋。再说了,要想当刑徒苟活,我们又何必造反。”   风显将白绢放在火上焚烧,将它烧成灰烬。   围观的人听到风显的话,才知道是招降书,议论纷纷,他们之前都是刑徒,打心底不信任融人,不只不信任,对融国官员还充满着仇恨。   融兵射入金谷关的招降书有好几份,其中一份摆在越潜书案上,越潜已经看过。   将招降书仔细读阅,风伯益道:“词句优雅,言语诚恳,真是魅惑人心的东西。”   樊春把脑袋往上凑,也想看招降书,可惜他是个文盲,不知道都写些什么,只是恼道:“融人不会真以为我们走投无路了吧!”   樊鱼道:“就是死,我也不降!”   他再不会任人宰割,与其投降,还不如握着剑战死在金谷关上。   越潜的手指抚摸招降书,文风很熟悉,他猜测出自昭灵之手。   将书案上的招降书大力拨开,风显取来一份地图,把地图摊平,指着南城门外的融兵营地,说道:“请青王率领大部队突围,由我和老弱留守金谷关,拖住融兵。”   越潜淡然道:“没必要。”   风伯益摇头,训风显:“你啊,总是急性子,忘记彭县了吗?”   张军师还在攻打彭县,他们仍有希望。   融兵营地,昭灵待在营帐内,低头读阅从云越各方送来的战报,他身边是正在总结今日战事的卫平和赵璋。   其中有一份来自彭县的战报,它被放在其它文书的后头,显然传信者刚刚送到营地。   赵璋道:“今日几乎要攻下金谷关,可恨南面的将士太大意了,竟被那名贼目率兵从后方袭击!”   他没等卫平回话,继续说道:“屈将军说这些刑徒是凶暴,不好对付,末将原先还以为是夸大……”   话还没说完,就见卫平突然起身,朝公子灵走去。   卫平问:“公子?”   和赵璋交谈,卫平同时也留意阅读文书的公子灵,他很在意从四方传递来的信息。   “彭县的消息。”昭灵将手中的一束竹简递给卫平。   快速扫视一遍,卫平猛地抬起头,惊诧道:“失守了?”   不应该啊,为了确保越潜的军师张泽无法攻下彭县,卫平经公子灵同意,调动了云越南部所有的驻军,让驻军前去支援彭县。   谁能想到,彭县竟然被攻陷了!   掀开帐帘,卫平喊来一名士兵:“快去,将那名彭县来的信使带来!”   得仔细询问信使,关于彭县的情况。   一向沉稳的卫平心急了。   南夷水将云越的西北与西南一分为二。   这条河,名唤南夷水,不是南方夷水的意思,南夷指梦泽、南郡一带的夷人。   在南夷水的北岸是金谷渡口,南岸则是彭县。   如今越潜的军师张泽攻下彭县,将会很快率众渡过南夷水,救援金谷关。   可以说,张泽打通了从云越南地前往金谷关的道路,融兵对金谷关的包围之势,即将被解除。   大势去矣!   卫平瘫坐在席上,手握一束竹简,心有不甘。   今日的这场攻城战,竟是唯一的机会,怎奈融兵前后夹击,猛烈攻打,还是没能攻进金谷关。   竟是让越潜撑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战争告一段落。   越蛇:阿灵,我还活着。   ——感谢在2021-09-06 13:00:14~2021-09-08 01:5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出售夏天、假发子、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民政局 40瓶;星野夜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大清早, 融兵再次攻打金谷关,风伯益守北城门,南城门由风显看守, 风家夫子都负了伤,守城门的士兵不少身上也有伤。   樊春和樊鱼站在城楼上,他们一个执弓, 一个执短剑,各自领着一支小队。   眺望北城门外的融兵, 樊春皱眉:“昨日刚打一战,今日又来, 这些融兵累不累吗。”   他的手臂缠绑布条,昨日流血的手指也已经止血,咬咬牙, 受损的手臂勉强还能张弓搭箭。   “今日只出动北面融兵, 南面没来,应当不用像昨日打得那么艰苦。”樊鱼握紧剑柄, 死死盯住远处在做进攻准备的融兵。   樊春叹道:“你我在城墙上还好, 青王今日又要添新伤了。”   没有时间惆怅,听见城外的号角声响起, 樊春立即将箭搭在弓上,聚精会神瞄准前方的融兵队伍。   樊鱼登下城台,走向自己的队伍, 这是一支带盾的剑兵,樊鱼携盾握剑站好位置,目视前方,神情毅然。   队员纷纷拿起盾牌,举起短剑, 齐齐面朝城外的敌军。   他们站在垛子后头,只露出一个脑袋,仿佛身躯已经融入墙体,成为这牢固关隘的一部分。   融兵开始进攻了,他们拉出更多的攻城武器,亮出所有的家底。   忽然,金谷关的北城门大开,从城中出来一支军队,这支军队的统领正是越潜。   越潜身穿甲胄,手执短剑,身形高大,英武刚强,他迈开步伐走在队伍在最前面,从者如云。   在城墙上□□兵的掩护下,越潜率众袭击迎面而来的融兵……   午时,融军鸣金收兵,战场一片狼藉,留下数量众多的攻城武器,而这些攻城武器中,几乎所有的射箭台都遭受到不同程度的毁坏。   越潜率领士兵出城迎敌,着重破坏的就是攻城武器。   融兵将领赵璋在这场战斗中被流矢射中手臂,他返回营地,摘下头盔坐在帐内,一名药师低头为他疗伤。   两天前,赵璋率领五千精兵前来支援孟阳城,当时踌躇满志,此时神情沮丧。   赵璋一拳捶打在木案上,恼道:“老子自从十五就随军打仗,还是第一次打得这么窝囊!”   昨日,知道敌军的后方部队(军师张泽)已经攻下彭县,赵璋就意识到恐怕再没有机会攻下金谷关。   今日仓促出兵攻打,也是做最后一搏。   金谷关内,刑徒们正在庆祝大获全胜,就连老弱妇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们由衷的感到欢喜,第一次不再因为处境而担惊受怕。   负责炊事的后勤在城中架起大锅,烹煮食物,煮的不过是野菜,鱼干,稻米和豆子,有食物果腹,人们便已经心满意足。   风伯益从窗前离开,走至越潜身旁,一名药师正在缝合越潜右手虎口上的伤口。   越潜与融兵激烈作战,虎口在打斗中被兵器震裂。   该庆幸他一再出城迎战融兵,还能全须全尾活着回来。   越潜悠悠道:“刚刚探子来报,南城门外的融兵退至金谷渡口。”   风伯益大惊,喜道:“该不是张泽已经攻下彭县?难怪今日只有北面敌军前来攻城,南面没出动!”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风伯益大喜过望,激动地搓着手。   越潜面上有笑意,不是特别激动,可能他早有预料。   即便无法互通消息,他相信自己留在云越南部的部众会前来接应。   越潜分析:“张泽要么已经攻下彭县,要么即将攻下,融兵举动才会这么反常。昨日刚发生大战,今日融兵又匆匆出兵,急着想攻陷金谷关。”   风伯益往席子上一座,坐姿洒脱,一只手撑在大腿上,如今局势已经明朗,融兵可别想将他们一直困在金谷关上。   “如果张泽真能来接应,咱们就得开始考虑怎么撤出金谷关。”风伯益陷入思考。   刑徒中大半都是没有战斗力,行动缓慢的人,撤离行动将十分困难。   一名士兵端来食物,摆放在食案上,统帅的食物,也只是鱼羹和蒸米饭。   越潜捧起一碗蒸米饭,一口气吃下大半碗,他抬起头,见风伯益还在冥思苦想,悠悠道:“我有一个让伤兵,妇孺孩子都能安全撤离的办法。”   夜色浓浓,昭灵沿着一条崎岖的小道行走,返回自己位于营地中心的营帐,他刚前往收治伤兵的大帐篷,探视过受伤的士卒。   耳边伤员的痛苦吟声渐小,直至被北风淹没。   这几日来,昭灵看惯了死亡和伤痛,内心逐渐有些麻木,即便直面血淋漓的创口,听着士兵撕心裂肺的惨号,他也不再退缩,能保持镇静。   掀开帐帘,昭灵进入营帐,营帐外站着数名护卫,他身处融兵的营地里,护卫仍不敢懈怠,尽心尽职。   夜深,周边难得寂静起来,昭灵坐在书案前,面对一盏油灯,案前摆放着一份云越旧地的地图。   昭灵浏览地图,目光落在云越西部和南部的分界线——南夷水。   南夷水的北岸是金谷渡口,南岸是彭县。   今夜四周太寂静了,有些不适应。   自从来到孟阳城,有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不停的读阅文书,不停的讨论战事。   昨日看见彭县被攻陷的消息,那一刻,昭灵的心情极为复杂,到此时,他也没能理清。   离开书案,脱去衣服,昭灵卧在床上,闭上眼睛   眼前浮现出紫铜山上的铜草花,绵绵数里的紫红色,忽然化作一片血红。   一轮残阳挂在紫铜山的山脊上,映入眼眸的血红色已分辨不出是花儿,还是鲜血。   山麓那座规模宏大的冶场空空荡荡,任由北风肆虐,无数深邃而可怕的矿井在地下延伸,不知通往何处。   睁开眼睛,在昏暗中,昭灵听见有人轻轻叹息,那是他自己的叹息声。   凌晨时分,营帐外传来声响,昭灵披衣出来探看,见卫平执着一块白帛,正在盘问一名士兵,士兵边讲述边举起一根箭。   “公子,刚刚有箭射入营中,携带着这东西。”卫平把白帛递交昭灵,他没道出上面有字。   从士兵手中接过白帛时,卫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辨认上面的文字。   昭灵携带白帛返回营帐,他在油灯下读阅,发现是一份停战书。   书写者的笔迹十分熟悉,文字刚劲有力,那是越潜的字。   停战书的字数不多,它用简练的字句说明一个事实:张泽已经攻下彭县,正在渡南夷水,不日将抵达金谷关。   并提出一个要求:只要融国将金谷关附近的融兵撤离,越潜就会从金谷关撤军,返回云越南地。   手指触碰白帛上的文字,昭灵在思考,同时卫平也在思考,两人都不言语,书案上的油灯快燃尽了,灯火忽明忽暗。   权衡利弊后,卫平道:“如今战局确实已经被扭转,我军得从主动攻击,变为防御了。”   用手指轻叩书案,卫平分析道:“等张泽领兵与越潜汇合,我们这点兵将抵挡不了他们的攻势,紫铜山会落入云越人手中,恐怕孟阳城也守不住。”   设想,如果越潜跟张泽汇合后,选择进攻,而不是后撤,那孟阳城的情况将很危急。   昭灵的指腹在停战书的署名“越潜”二字上摩挲,他说道:“越潜如果想占据紫铜山,就必须守住金谷关和孟阳城,抵挡住我军之后源源不断的讨伐。那样,他必须抛弃云越南部,将所有兵力调到云越西部。”   稍作停顿,昭灵继续说道:“失去云越南部,越潜就是成功守住金谷关、孟阳城,也会因为缺粮而难以支撑,必然失败。”   云越西部虽然是最重要的铜矿生产地,但做为山区,当地的粮食无法自给,养活不了一支庞大的军队。   “眼下,我们无力讨伐越潜,他也无心北上,似乎也只能让他带着刑徒南下。”卫平平静陈述,这是个事实。   两害取其轻,越潜占据云越西部的话,融国无法承受这个结果,融国需要紫铜山矿场。   停战书的字句精炼,语气沉稳自信,昭灵仿佛能看见越潜写下这些文字的模样。   他胸有成竹,志在必得,提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   卫平站起身来,整理衣衫,他悠悠道:“张泽过河后,越潜后方有人接应,他完全可以率众出金谷关,自行撤离。他是怕我军追击,所以写下停战书,为了将那些老弱的刑徒也安然带回云越南部。”   这是个怎样的人啊,做出任何将领也不会去做的事。   “还真如公子所料,他不会抛弃老弱病残。”卫平扼腕,可惜没能将越潜除去,这人日后必然会成为融国的大患。   融兵将一份帛书射进金谷关时,正是午后,燕起捧着一大碗米饭狼吞虎咽,听见士兵的交谈声,他也没搁下碗。   燕起历经千辛万苦,昨夜终于从彭县抵达金谷关,他带回彭县的捷报。   返回途中,燕起好几次遭遇险境,尤其经过金谷渡口时,差点落融兵手里,这一路他走得十分艰难。   日夜兼程,又倦又累,燕起来到金谷关,将好消息告诉越潜后,便倒头就睡。   一觉睡至第二日午后才醒来,腹中饥肠辘辘。   吃完第三碗米饭,喝完一大钵鱼汤,燕起摸摸圆滚滚的肚皮,惬意地躺在城墙上晒太阳。   融军同意停战的帛书,经过数人之手,递到越潜手中。   越潜打开帛书,见到一行字,字迹清俊秀雅,明显是公子灵亲手书写。   寥寥几字,写明融兵撤军的日期,时间,和撤出的距离,没有署名。   字里行间显得那么清冷,理性,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导演保证,越蛇还是能见昭灵一面的。   ————————————感谢在2021-09-08 01:58:16~2021-09-08 20:17: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榫卯构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怡然自得 40瓶;榫卯构件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禀报青王, 城北的敌军已经撤退,撤到金谷关五里外的坡地。”   一名士卒进首领屋中禀报,将消息传递。   越潜抬起头来, 颔首而已,正围聚在木案前商议的诸位将员也纷纷看向报信的士卒,询问他更详细的消息。   樊鱼吃惊道:“还真撤退了!”   风显嗤道:“自打张军师攻下彭县, 融兵就被吓破了胆!之前将我们堵在金谷关,围着攻打, 现在又恨不得将我们请出关咧。”   盯着地图南夷水北岸的金谷渡口,樊春不识字, 但认得出渡口,他不无担忧:   “咱们留守金谷关也没什么好处,张军师为了攻下彭县接应我们, 将所有兵都带出来, 咱们泽郡的老窝空着呢,可别叫融兵端了, 得赶紧回去。”   眼下的局势, 在场的人都清楚,融兵希望他们撤出金谷关, 而他们也不留恋这里,本来就没打算久留。   城北的融兵撤离的消息通报不久后,很快又有一名士兵进来禀告, 说南面的融兵也已经向东撤去,并且张军师正在攻打金谷渡口。   燕起再次获知张军师的消息,喜道:“青王,张军师来接应咱们了,咱们快撤退吧!”   其余人纷纷附和, 压抑不住喜悦的心情,只想赶紧离开。   唯有风伯益没有坑声,似乎在担忧什么。   风显唤道:“父亲?”   风伯益面上没有喜悦之情,反而叮嘱:“兵不厌诈,我们撤离之时,难保南面的融兵不会在路上设下伏击。”   让南北两面的融兵都撤到距离金谷关五里外的地方,是为了确保出关时不会遭受到融兵袭击,但从金谷关到金谷渡口,这一路几乎都是山林,融兵想设伏很容易。   彭震恼道:“敌军答应的是撤兵五里外,可没答应不追击。再说他们就是答应也不能信!融人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他身负重伤,声音却是中气十足。   身为融人的燕起瞥了他一眼,彭震立即改口:“燕老弟的话,我彭震打心底相信。”   “路上必然会有融国伏兵,诸君过山道时,务必多加小心。撤离之前,请诸君听我命令……”   越潜分配任务,为了保证安全撤离,他需要有一支军队开路,有一支军队断后,并将老弱妇孺保护在队伍的正中心。   安全撤退往往比单纯作战来得艰难。   巳时,金谷关南面的城门打开,由风伯益父子、燕起带领的先遣部队在前开路,威风凛凛出金谷关。   紧随先遣部队的是一支由老弱妇孺组成的队伍,队伍中的人们行动缓慢,里头甚至有需要抬着走的伤兵。   越潜亲自率领的一支队伍,负责断后,以防融兵追击。   从早上开始撤退,接近午时,一路没有遭遇融兵,融兵似乎真得跑得无影无踪。   刑徒即将走完最后一段山路,这一段山路和之前走过的山路并无二致,风伯益十分警惕,他每行走一段路,就叫士卒搜索前方。   风益伯对儿子风显说:“融兵肯定会设伏,这里就是极好的埋伏点!”   “父亲,咱们走在前面,要是融兵从后方袭击,反而是青王更危险啊。”风显一瘸一拐紧随父亲,冬日里走得满脸是汗。   他不只是累的,还有疼痛。   之前的守城战,风显的脚板被敌兵的长矛刺穿,他臂力惊人,拄着根木杖能像常人那般行走。   两父子往后方望去,刑徒的身影在山道中绵延,长长的队伍,望得见头,望不见尾,他们看不见负责断后的越潜。   风伯益对行进中的队伍喊道:“大伙加快脚步,尽快离开这里!”   离开山道,或许就安全了。   高高的山崖上,昭灵望向撤退中的刑徒队伍,队伍被崎岖的山道拉长像缓缓流动的细流,他在无数攒动的黑点般的人头中寻觅不到越潜身影。   越潜肯定是在刑徒队伍的最后头,他一向承担最危险的任务,显然是由他来断后。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由人组成的“细流”前端离开又陡又窄的山道,向四周散开,那是负责开路的士卒——由风伯益率领的先遣部队。   在先遣部队后头,跟随一群不具备战斗能力,跑也跑不快的伤员,老人和妇孺。   卫平走上前来,对昭灵敦促:“公子,一半刑徒已经通过山道,中间的刑徒全是老弱病残,我军只需稍加扰动就会引发大乱,此时正是最佳时刻,请公子下令袭击!”   在山道的出口,正埋伏着两支融兵,他们在等待一个命令。   正在有序通过山道出口的刑徒之中,有妇女,有孩子,他们衣物褴褛,大部分都打着赤足,连鞋子都没有。   “公子。”   再次听见卫平的唤声,昭灵回过神来,幽幽道:“先别动手,等妇孺离去。”   卫平不再说什么,而是朝山脚下这一大群相互扶持的老弱刑徒望去,妇人牵着孩子,不那么虚弱的人搀扶着虚弱者,康健的人抬着躺卧不起的伤员。   在这些刑徒身上,卫平看到一股凝聚的力量,他神情焦虑,对队伍的最后方望眼欲穿。   终于,老弱妇孺的队伍全部走出山道,卫平终于听见昭灵的命令:“将号角吹起。”   一声号角在山林中倏然响起,令正在撤退中的刑徒心惊胆颤。   就见两支融国伏兵从林地里冲出,扑向山道出口,堵住尚未出来的云越士卒。   “燕起你在前领路,务必将大伙带往金谷渡口!风显、樊鱼,你们掩护女人孩子,跟随燕起离开!”   风伯益吩咐完毕,当即扭头往反方向赶,朝围堵越潜队伍的融兵前去。   预料中的埋伏终于出现,风伯益此刻最担心的是位于队伍最后方的越潜。   如果风伯益是是融将的话,他也绝不会放越潜离开,这是放虎归山。   “父亲!”风显闻声,焦急回头一望,正见风伯益拔出剑,率领一支小队朝融兵迎去。   听见进攻的号角声时,越潜的队伍离山道出口已经不远,他看得见包围山道的融兵,还有前方在风显和樊鱼掩护下,仓皇逃往林地的老弱妇孺。   樊春连忙将箭搭弓,射向出口的敌人,惊呼:“青王,果然有埋伏!”   “怕他们做甚!咱们杀出一条血路!”   一声怒吼,说话的人正是彭震。   彭震全副武装,手中执着剑盾,虎虎生威,看不出他身上有伤。   山道入口的融兵约莫千余人,他们人数不算多,目标明确,围堵在山道的出口处。   越潜率领士卒拼杀,他身先士卒,英勇作战,杀得融兵节节败退。   高高的山崖上,昭灵静静旁观,他的双手紧紧拳住,手指的指甲深陷在手心。   越潜率众奔向出口,融兵的弩手列队,无数箭矢将他瞄准,数十几支箭在空中飞舞,越潜用手中的木盾抵挡弓箭,即便身处险境,他仍不减冲击的速度。   云越士卒紧随着越潜,一个个英勇无畏,奋力向前,不顾生死。   战况激烈,越潜似乎受伤了,血流殷袖,卫平劝道:“请公子回避。”   昭灵说:“不必。”   死死盯着越潜奋战的身影,昭灵看见他挥动木盾,将身前拦阻的融国弩兵击倒,见到一名融国戟兵从越潜身侧偷袭,刚要出手,就被越潜身旁一名高大汉子(彭震)击伤。   作战的山道距离很山崖很远,在混乱的战场中,昭灵看不清越潜的所有动作,但见他距离出口越来越近。   从融兵的伏兵出现时,风伯益就率领着一支小队在融兵后面猛烈攻打,想为山道中的首领解围。   摧毁拉朽般,融兵很被打散了,越潜杀出重围,与风伯益的小队汇合。远处,刑徒中的老弱妇孺早已经在风显和樊鱼的指挥下,全部逃入林中无影无踪。   卫平目睹战斗的全过程,不免惊叹:“谁能想到这些英勇作战的云越士卒,几天前还是戴着脚镣任人鞭笞的刑徒!”   将这些刑徒武装起来的,其实不是甲胄合兵器,而是他们拥簇在中心的那名首领——越潜。   在刑徒的撤离路上伏兵,是最后一次努力,此刻卫平心里很清楚,已经逮不住越潜。   默然不语,昭灵最后看一眼越潜的身影,见到他蓝色的战袍上,整只左袖被鲜血染红。   结束了。   昭灵眼眸低垂,再抬起时,忽见越潜正仰起头,朝自己所在的方位张望,一个在高处,一个在低地,高低之差,越潜不可能看见自己,但对方那神态,分明是“看见”了。   只要往前踏出几步,昭灵的身影就会被地面的人看见,被越潜望见。如此高的距离,弓箭不可能射中昭灵,还是安全位置。   昭灵毅然转过身去,他步下山崖,越走越远,只想离去。   卫平仍屹立在山上,眺望金谷关的方向。   金谷关的城楼上旌旗飘扬,插着融国的旗帜,越潜从金谷关撤军后,赵璋就率兵入驻金谷关。   紫铜山所在的云越西部恢复平静,这里又归融国所有,几天后,会有大量融兵入驻孟阳城,加固当地的防守。   越潜仍望向山崖,他看见上面有人影,知道公子灵肯定在上头,只是想看他一眼。   伸出染血的手指,越潜用它握住胸前一件温润的玉器,当初公子灵送他的玉觽。   我俩走到这一步,都没有退路。   “青王!”   部下在呼唤,越潜的目光从山崖上收回,他扫视围簇在身旁的人,朗声道:“走,去金谷渡口!”   刑徒高声欢呼,跟随越潜朝金谷渡口的方向继续前进,他们身后是渐行渐远的金谷关。   过往的不幸已经被远远抛弃在身后,他们再不会像猪狗一样活着,他们拼劲全力,终于逃出生天。   刑徒们从葱郁的密林走向阳光明亮的河岸,仿佛新生,他们见到停泊在渡口上的数条大木船,还有一群来自南夷水南岸,笑脸相迎的伙伴。   金谷渡口上没有融兵,等待越潜的是刚攻下渡口,同样疲惫且狂喜的张泽部众。   时隔多时,历经艰辛,张泽终于跟越潜会师。   数千人需要渡河,木船不停在金谷渡口与彭县之间往返,从黄昏至夜晚才停歇。   所有从南夷水北岸归来的人,无论男女老幼,他们都在彭县得到安置,有食物有宿所。   他们中的许多人在当刑徒的苦难岁月里,劳损身体需要休养。这些需要休养的人,会在明日送往泽郡,离开前线。   今夜,老弱妇孺住在县城里,他们饱食一餐,头上有屋檐,身上有暖和的被子,心满意足入眠。   彭县不大,无法容纳越潜带来的这几千人,大部分士卒在县城外的河畔驻扎,河对岸就是金谷渡口。   夜深人静,城中的人们早已经沉沉睡去,越潜坐在城墙上,面向朝着南夷水的北岸。   今夜,越潜第一次脱下戎装,身穿布袍,他空着手,不再剑不离手。   白日遭遇融兵埋伏,越潜的左手臂被箭射伤,幸好是贯穿伤,且没伤到骨头。经过治疗,伤臂正用布条吊在越潜脖子上,他右手搭在大腿上,坐姿不羁,衣袍在北风中飘动。   “青王在担心北岸的融兵?”   越潜不用回头,听声也知道是军师张泽,悠悠道:“倒不是。”   北风将城墙上的油灯吹得忽明忽暗,青王靠着城台的墙壁而坐,看起来挺孤寂,他所在的位置灯火阑珊。   见青王脱去甲胄,身形明显比记忆中消瘦许多,也难怪,他当了大半个月刑徒,又历经艰苦卓绝的战斗,身上有好几处未愈合的伤口。   两人一同望向河对岸的金谷渡口,渡口有火光,显然他们撤离渡口不久后,融兵便将渡口占据。   张泽悠悠道:“与融兵隔河相望,互不侵犯,倒也好。眼下我军疲惫再不能战,融国兵少,也无心再战。”   隔河相望,无心再战。   想起公子灵,他此时此刻是在金谷渡口,还是返回了孟阳城?   有种感觉,公子灵似乎还未离去,他或许就宿在金谷渡口。   张泽忽然问道:“青王,属下听闻今日撤军时,融兵在山道出口埋伏,却等老弱妇孺出山道后,才发起攻击,此事是否属实?”   青王上城墙吹寒风时,张泽可是在议事厅里与风益伯等人有过一番交谈,从他们口中了解到撤离金谷关的过程。   越潜答道:“确有其事。”   公子灵啊,对我下得了狠手,但他不会杀害老弱妇孺。   “怪哉,属下听闻在孟阳城坐镇,指挥融兵作战的正是融王之子,身为融国王子……”张泽思考着,因为这件事在他看来很费解。   只要是合格的将领,都会袭击敌军的薄弱处,何况这些老弱妇孺的身份还是刑徒,融国王子就这么眼睁睁放他们离开。   越潜步下城墙,两名士兵举着火把在前照路,火光照出一堵残破的城墙,经过数日大战,彭县的城墙急需修葺,墙体在攻城战中千疮百孔。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两人下章见面。抱歉这么多天没更新,让大家久等了。   ————————感谢在2021-09-08 20:17:48~2021-09-12 22:12: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柚子、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冠琪清姝 2个;旖旎、白玉苦瓜、53629594、叶爸爸和江小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冠琪清姝 30瓶;安 20瓶;乐在其中 10瓶;空枝留月 9瓶;深受野菊( 6瓶;qianmo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南夷水南岸的云越营地有点点星火, 那是云越士卒营地里火把散发的光芒,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望见更远处彭县城墙上的微光, 那是守卒点燃的,用于取暖、照明的一堆堆燎火。   金谷渡口的融兵营地就在南夷水的北岸,它与南岸相望, 营地同样点起一支支火把,一堆堆燎火。   昭灵站在瞭望台上, 望向河对岸,夜风在他耳边呼啸。   整理被风吹乱的衣袍, 卫平道:“而今革去郑信和屈骏的职务,太子命桓伯宴与景鲤上任孟阳城,日后由他们来治理孟阳城, 恩威并施, 愿云越西部的叛乱从此绝迹。”   桓伯宴是桓司马的孙子,很有威信, 在攻打维国章城之战中立下赫赫功劳。   景鲤是守藏史景仲延之子, 继承景仲延的品格和才能。   革职庸臣,任命能臣管理云越西部的冶炼重镇, 前任犯下的错误,下一任修正。   “由他们来治理孟阳城,是合适人选。”昭灵颔首。   他十分了解这两人, 知道他们能胜任。   卫平道:“桓伯宴还在维国章城,景鲤已经从寅都出发,大概三日后能抵达孟阳城。等景鲤到来,公子与属下就能离开此地了。”   昭灵和卫平前来云越,平乱不是他们的要务, 只是这回刑徒造反影响巨大,事情严重,两人不得不在云越西部停留。   卫平问:“不知公子是要返回寅都,还是继续前往云水城?”   选择之一,昭灵返回寅都,亲自向太子陈述越潜率领刑徒造反的事,避免遭朝中大臣议论,中伤。   选择之二,昭灵继续留在云越,完成巡视云越的任务。   昭灵道:“你我在云越旧地的事情未了,等巡视完云越,再回寅都。”   他背着一只手,屹立在北风中,那副果毅的模样,卫平觉得有几分像太子,不愧是亲兄弟。   凌晨,南夷水的水滨寒风呼啸,将驻扎在河边的融兵帐篷被吹得啪啪作响。   昭灵入宿金谷渡口的驻军营地,营地简陋,他坐在粗糙的木案前,案上摆放着一只密封的书函。   他拆去书函上的封泥,打开书函,从里头取出一束帛书,细细读阅。   油灯昏黄,相伴着风声。   这是一封来自融国寅都的书信,由太子亲笔书写,文字亲和,见字如晤。   好几天前,昭灵就将刑徒造反,贼目是越潜的情况上报太子,他没做任何遮掩,如实相告。   太子写这封信时,已经知道刑徒在越潜率领下造反的事。   读完太子的书信,看到那一句句关切的话语,昭灵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夜风敲打窗户,营地的窗户关不严实,时不时发出声响,在这敲击声中,昭灵亲自研墨,将一块白帛在木案上摊开。   昭灵执笔书写回信,将这几日的战况跟太子禀报,白帛上留下一行行墨字,书写者一气呵成,文字精准简洁,不施华彩,秉笔直书。   搁下毛笔,昭灵低头看自己执笔的手,拇指上沾有一块墨迹,他取来丝巾,想擦去墨迹,那墨迹还没干,在手掌上洇开。   端详自己的手掌,昭灵想起刑徒攻打孟阳城那日,也是他亲手射伤越潜那日,残阳似血,晚霞照耀下,他的手上也仿佛沾染鲜血。   昭灵起身走至水盆边,将双手放在冰水中清洗,冷得打寒颤。   南下云越,不是来游玩和享受,他身负重任。   这些天来,昭灵不在乎入宿的地方是屋舍还是山野,不在意下腹的食物是否可口,也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帛书的墨字在逐渐变干,油灯越来越暗,小小的灯芯浸泡在油里,灯芯已经烧去一截,像似即将熄灭。   昭灵挑亮灯芯,他卷好这封回复太子的帛书,将帛书放入木函里,等太子收到这封回信,得是好几天之后了。   走至低矮的木床,昭灵脱衣卧下,此时离天亮已经不远,他在潇潇的风声中睡去。   “咚咚。”   是轻轻的敲门声。   昭灵从床上醒来,睁开眼,见到天已经亮起,门窗外有人语声。   “公子,桓通将军遣人送来捷报!”   门外传来卫平的声音。   只有卫平敢在房门紧闭的情况下,叩响门扉,打扰昭灵。   昭灵道:“进来。”   房门很快被打开,卫平进屋,守护在门外的护卫立即将房门关上,他们知道公子灵还没起床。   “禀公子,北地贼目常贵占据的最后一座县城已经被攻破,常贵率众溃逃入山林,贼寇被打残,已经不足为患。”卫平手中执着一册竹简,他立在床帏外。   此时是早上,可能还没到巳时,卫平和昭灵一样是凌晨才入睡,而此时他已经穿戴整齐,精神抖索。   昭灵背对卫平,从床上坐起,说道:“造反的百姓没经过训练,武器又弊陋,贼目和其手下将员,要是没有出众的才干,绝无可能战胜王师,失败是早晚的事。而今云越北地平定,需要担心的已经不是北地,而是南地。”   卫平道:“属下深以为然!越潜手下这伙人,之前和融兵都打过仗,几乎没输过,日后云越南地怕是不得安宁了。”   承认越潜确实很有统帅能力,是个难对付的贼目,卫平很实事求是。   床帏内,昭灵已经穿好长袍,正在系腰带,卫平只看得见一个修长的人影。   卫平道:“如今我们与越潜隔水对峙,我们兵少,他的兵疲惫,暂时能相安无事。只是暂时,日后此地还会有战事,公子,我们不能等桓伯宴率兵前来,急需增援。”   系好衣带,把锵锵作响的玉佩悬挂在腰间,昭灵掀开床帏,命令:“卫卿,由你来执笔,请桓通将军再派出一支援兵,前来金谷渡口协助防御。”   卫平连忙去取笔和木牍,应道:“是,公子!”   离开云越西部,前往云水城之前,昭灵需要安排好当地的事宜,调兵遣将,防备南夷水南岸的越潜贼众,这是迫在眉睫的事。   昭灵再次登上瞭望台,眺望河对岸的情况,这回是白日,看得更远更清晰。   见到一支队伍从彭县出来,往南走去,人数约莫三四千人。   太远看不清装束,只觉得行动十分缓慢,卫平道:“应该是刑徒中的老弱病残者,将他们撤离前线,送往后方。”   没多久,就有探子来报,禀报的情况和卫平猜测的一样。   昭灵道:“彭县是座小城,容不下那么多人,越潜将老弱送往后方休养生息,到明年,就能为前方的士卒提供粮食。”   点了点头,卫平喟然:“不仅如此,关爱老幼,还能收买民心。”   融国在云越故地,失去民心已经很久了。   午后,卫平指挥金谷渡口的官兵在河岸营建军事工事,防备南夷水南岸的云越士卒攻打。   双方对峙,相互防范。   融兵营地支起好几口大陶釜,为劳作中的士兵烹煮食物。   看见昭灵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卫平抖去衣袍上的灰尘,整理衣冠,上前对昭灵劝道:“请公子返回孟阳城,金谷渡口有属下在,事事由属下监督,公子可以放心。”   孟阳城的食宿要比金谷渡口好,这里屋舍简陋,而且位于前线实在不安全。   公子灵要是出事,可比金谷关孟阳城都落反贼手中来得严重,卫平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昭灵道:“我明早会回去。”   再过些时候,便是黄昏,站在高地上,能望见修葺中的彭县县城,一水之隔,是敌对的双方。   他与越潜,就像被一条河流阻隔,两个背向的执剑者。   任何一方靠近,另一方都会毫不留情的刺出一剑。   单臂攀爬手脚架,越潜沿着城墙爬上城台,没有因为左臂有伤而受影响。   站在城台,察看南面破损最为严重的一堵城墙,越潜在心里盘算修好它需要花费的时日。   日后。融国大军肯定会来讨伐,彭县首当其冲。   大风将城台上插的旌旗吹动,猎猎作响,越潜一身布袍亦是被风吹得凌乱,他肩披晚霞,眺望南夷水北岸的融兵营地。   云越士卒在彭县修葺城墙,融国士卒在金谷渡口修筑工事,双方都想凭借河流与工事防御对方,阻止对方靠近。   离得太远,越潜无法从河对岸的众多身影中辨认出公子灵。   公子灵是否已经离去?   军旅生活艰苦,不适合公子灵,他身份尊贵,也不会长留云越,想必过些时日就会返回寅都。   而今双方暂时停止攻伐,等再次交手,越潜的对手将不再是公子灵。   那样再好不过,唯愿公子灵安好。   “青王,湖畔的草丛又密又高,敌军要是偷偷过河,会藏在草丛里,小的想是不是要放一把火将它们烧掉?”   听声音很陌生,越潜回过头,见一名老兵站在城台下请示。   身为首领,越潜允许士卒直接面见他,并提出意见。   越潜指示:“等过两日风小了再放火,不要烧着河畔的民舍。”   河畔的芦苇在风中摆动,它们沿着河岸生长,绵延一片,望不见头。   在冬日起大风的日子里,放上一把火,将是烈火燎原,火势很难控制。   老兵道:“是!”   老兵转身就要登下城墙,越潜将他唤住,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越潜的部下几乎都是平头百姓,身份卑微,他们被赏识,被提拔,他们感激首领的赏识,忠心耿耿。   如昭灵所言,越潜确实不是普通的贼目。   老兵离去,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下山,留下最后一缕余晖,越潜听见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听声越潜就知道是军师张泽。   张泽问:“青王,可是在担心融兵营建工事?”   傍晚就见青王站在城台上,天都黑了,他仍在上面,张泽感到疑惑。   越潜回道:“我不担心。”   确实,融兵会在河岸营建工事,云越士卒也会。   那么,青王到底是为什么老爱待在城台上呢?冬日里城台风冷,青王还一身伤。   “臣认为融兵修筑工事,应该是为了迷惑我军,让我军放松警惕,以为融兵只打算防御,不会进攻。”   张泽收拢被风吹乱的衣衫,说道:“青王搅动云越西部,攻克金谷关,使融国险些丢失紫铜山,又率领八千刑徒突破融兵包围,安然渡过南夷水。如今,青王肯定已经惊动融国朝堂,融国大军必将前来讨伐。”   说至此,张泽没露出紧张的神色,反而很激动,他继续说道:“下一次与融兵交战,对我军而言,将是场生死存亡的战争!”   张泽因为激动,尾声带着颤音。   跟随越潜造反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张泽如此激动,是因为如果他们能击溃融国浩荡的讨伐大军,越潜将自此立足于云越南部,并且威震天下。   越潜回道:“我们打的那些仗,哪一次不是生死存亡之战。”   看青王反应平淡,张泽知道那是因为青王有信心取胜,他自豪道:“我军从未输过。”   彭县是座小城,而今挤满了人,夜晚家家户户的窗上映出灯火,人语声不绝,十分热闹。   越潜在议事厅与部下商讨对付融兵的策略,到深夜才返回自己的寝室,因为战事,连日来他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今夜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   脱去衣服,躺卧在舒适的床上,越潜把眼睛一闭,很快入睡。   他睡得沉,睡梦中听见风拂芦苇丛的声响,感觉到清水漫过肌肤带来的冰冷,还有月光洒在自己的背上。   已经有一段时日没做化蛇的梦,越潜在梦中睁开眼睛,看见水泽的芦苇丛和皑洁的月光。他就卧在水畔,照着水中自己的身影。   一条庞大的青蛇,头上生有两角,背有鬣鬃,双瞳金黄。   化蛇后,越潜的视力特别好,他看得见远处坡地上抖动的树叶,看得见芦苇丛深处噤若寒蝉的水禽。   青蛇挪动身子,横渡水泽,爬上河岸,找到一棵茂盛高大的树木,他爬上树枝,盘在上头。   视野开阔,河水微微泛光,青蛇享受夜风和月光。   缓缓把头搭在身上,青蛇闭上眼睛。   四周如此静谧,连最无知的小虫儿都不敢叫一声。   化作青蛇的越潜沉沉入睡,他不知道在他昏睡后不久,会有一只凤鸟遨游水泽,来到附近。   凤鸟低空飞行,来回盘旋,似乎在找落脚的地儿。   水泽长满灌木林,没有梧桐树,但凤鸟飞得疲惫,总得找块地儿歇息。   很快,凤鸟相中河岸边的一棵大树,它的位置极好,枝叶茂密,郁郁苍苍,是个令人满意的地方。   在山林中几乎没有对手,凤鸟没留意四周,谁能想到这么巧,这棵树上已经有别的住客。   凤鸟落在树枝上,收拢羽翼,下意识地往低处看,余光向下瞥,立即惊得鸟身一颤,快速飞离大树。   没多久,凤鸟又飞回来,落在高枝,偷偷地打量那条盘踞在矮树枝上,沉睡中的大青蛇。   说它是蛇,却长着两只角,背部生鬣鬃,与云越王族族徽里那条神蛇长得一模一样。   凤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条大青蛇,上一次相遇的地点,是距离孟阳城不远的紫台。   那次也是把凤鸟吓着一跳。   凤鸟轻轻拍动翅膀,跳到矮枝上,方便观察青蛇。   想看得更清楚,以便解答自己心中的疑惑。   这回,凤鸟终于看清青蛇的模样,尤其还发现青蛇的脖颈下有一道伤痕,那是一道还没愈合的伤,伤口呈十字形。   凤鸟一怔,连忙将鸟头往青蛇身上凑,刚看清那道伤口确实是箭伤,刚在惊愕中确认一件事,倏然,就见青蛇睁开金黄色的眼瞳!   一声凤鸣震九霄,凤鸣声响起的同时,鸟爪已经朝青蛇的脸上挥去,青蛇慌得爬起身想躲避,凤鸟动作迅猛,根本不给青蛇机会,一爪呼在青蛇那张威武的蛇脸上。   锋利的鸟爪子似刀刃,如果张开爪子抓绕,青蛇得被抓花脸,抓得鲜血淋漓。   凤鸟挥来的鸟爪凶悍的拍在脸上,青蛇刹那间竟有种挨耳光的错觉。   没下狠手,保留爪挠喙啄绝技,不过凤鸟使出很大的力气,直接把青蛇从树枝上拍落,重重摔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阿灵:原来你也能变化,你就是当初咬我的坏蛇!   导演:阿灵旧愁新恨一起算,别对他手下留情,揍它!   ——————   感谢在2021-09-12 22:12:41~2021-09-15 23:4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紫苏ww、琴古、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风梅影 2个;白玉苦瓜、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风梅影 43瓶;臭美公子7 20瓶;15721282、露西法儿 10瓶;Er_你走不走 5瓶;Om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化身青蛇的越潜遭到凤鸟袭击, 庞大的身躯重重摔落在地上,像似摔傻了,抬起蛇头, 痴痴凝视站在枝头上熠熠生辉的凤鸟,金色的蛇瞳中充满惊叹与迷恋。   凤鸟长长的尾翼在风中舞动,一下下拨动凝视者的心弦。   飞翔于天空的凤鸟, 匍匐在地上的青蛇,一个在高位, 一个在低位。   青蛇直勾勾注视凤鸟,凤鸟也在打量青蛇。   鸟眼如宝石般, 冷冰又漂亮,泛起寒光,那大概是杀气吧。   也许青蛇此时应该逃遁, 凤鸟的敌意还没消除。   之前青蛇在树上刚睁开眼睛, 就突然遭遇凤鸟攻击,被一爪子从树上拍落。   凤鸟高贵且矜傲, 在凝视者眼中极其熟悉, 鸟的身影与昭灵的身影重合,严丝合缝, 因为本来就是一体。   许多年前,凤鸟还是一只胖胖的小黄鸟,青蛇还是一条细长的小青蛇, 他们曾经在苑囿里相遇过。   “丝丝……”   青蛇抬高身子,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将蛇头往上抻,试图靠近凤鸟。   身为一条体型庞大的青蛇,身躯强壮, 无论是头上的角还是背部的鬣鬃,都使蛇显得威风凛凛,令人生畏。   凤鸟像似对这条大青蛇失去兴趣,不再搭理对方,不慌不忙起飞,不给青蛇挨近的机会。   鸟头高高仰起,五彩的羽冠华美夺目,庞大的羽翼张开,遮天蔽日般,月光昭在背部,斑斓的羽毛在夜空中璀璨而耀眼。   夜风被羽翼扇动,形成小小的漩涡,卷起树叶和尘土。   凤鸟本就不是凡鸟,是拥有神力的融国神鸟。   青蛇没有被沙尘迷住眼睛,意识到凤鸟即将离去,忽然借助风力,从地上弹起身,将身躯抛向空中。   夜风吹动青蛇背部的鬣鬃,拂过额上的两只角,青蛇撑直身子,迎风直上,竟像似拥有了飞行能力。   青蛇也不是凡蛇。   一声凤鸣响起,声音具备可怕的穿透力,碾压呼啸的风声,散发着危险气息,令人胆寒。   青蛇没有被吓退,身体距离地面相当远,不顾下坠时是否会摔碎内脏,不惧凤鸟朝他张开的如刃般锋利的爪子。   凤鸟毫不留情,一爪子挠在青蛇背部,青蛇坠落的瞬间,冷静地甩动尾巴将凤鸟缠绕。   一鸟一蛇在半空中争斗,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青蛇是单方面挨打,被凤鸟又挠又啄,一次也没回过手。   明明青蛇有尖牙,明明可以勒紧凤鸟的身躯,使出蛇类的勒束猎物的绝技。   就这么无论凤鸟如何啄挠青蛇,青蛇始终不肯松开缠绕的身躯,羽翼被束缚,凤鸟只得在中空翻滚,快速朝地面下坠。   青蛇的背部伤痕累累,血液飞溅,坠落时只觉身子发烫,那是凤鸟身躯散发出的热度,似火焰般炙人,热气传递到青蛇身上。   金色的眼瞳捕捉到凤鸟舞动的羽冠和尾翼,有一刹那,青蛇联想到冶场飞舞的铸火。   “啪!”   一声巨响,青蛇冲击向南夷水,激起数丈高的水花,如此猛烈的撞击,青蛇几乎被撞晕,恍惚中觉得心脏险些被崩裂,疼得丝丝叫。   即便是这样,青蛇仍纠缠着凤鸟不放,凤鸟愤怒的扑腾,叫囔。   不知何时,鸟叫声停止了,凤鸟不再挣扎,青蛇的不适感减轻,他定神一看,愕然发现身下压制着一个人,本来缠绕凤鸟的蛇身,不知何时也变成人的手臂。   凤鸟,不对,是昭灵。   昭灵瞠目结舌,望着此刻流血流得像个血人的越潜。   那样一张脸,他怎么可能会忘记,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昭灵低头看自向自己,身上的羽毛正在褪去,斑斓的羽毛如点点荧光散去,消失于夜空。   还是第一次在化鸟的睡梦中转化为人形,昭灵怅然地想。   月下,两人躺在南夷水的水畔,昭灵被压在下方,越潜身处在上方,月光照着水域,河岸的芦苇丛沙沙作响。   “还不起身!”   清冷而熟悉的声音。   越潜本来盯着怀里人,像似发了痴,听见昭灵的训斥,他才将搂住对方腰的两条手臂缩回,并挪开身子。   两人分开,各自爬上岸,河水不停从身上的衣物往下滴落,狼狈不堪。   越潜身上滴的是血水,他的手臂上有不少皮肉伤,伤得较重的是肩背,在凤鸟的抓挠啄下,青蛇本蛇遍体鳞伤。   分离一年多,两人今夜真正意义上的相见了,坐在芦苇滩上,四目相视。   昭灵低下头,用手轻揉摔疼的腿,下坠时摔伤鸟爪,只是小伤。此时,昭灵心中波涛汹涌,一时不想看见越潜那张脸,尤其是看见对方满身的伤。   “公子,请让我看看。”   越潜走过来,屈膝在昭灵身旁,他的声音充满歉意。   “公子”二字,让昭灵想苦笑,不变的只有称谓了,他们之间早物是人非。   “不必。”昭灵冷冷拒绝。   偷瞥对方流血不止的肩膀,昭灵补上一句:“你要早点放手,我不会受伤,你也不必受伤。”   “抱歉,是我的错。”被拒绝,越潜试图伸出的手又缩回来,老实搭在自己的大腿上。   越潜以蛇的形态缠住昭灵,在对方一再的攻击下仍死死不肯松开,那时确实是失去了理智。   左脚腕处有些疼,经过按摩,疼痛感缓和,昭灵抬头去看跪坐在自己身边的人,见他身上仍在流血。   回想适才,自己不论如何抓挠他,啄他,对方始终没有拿蛇牙攻击。   越潜直起身,伸出两臂,温语:“水滨潮湿,冬夜寒冷,请允许我将公子抱到上面去。”   两人一同落水,浑身湿透,夜风拂过时,真是瑟瑟发抖。   昭灵冷语:“不用,我自己能走。”   没再理会越潜,昭灵爬起身往坡上走去,来到一处干燥,避风的坡地。   越潜在四周捡拾树枝,枯叶,取来树枝木头,熟练地钻木取火,他以前在苑囿为奴时,很有些野外生存的技能。   手臂不停地搓动树枝,他的右臂明显有旧伤,动作不大那么麻利,忙活很久,一团小火苗才在他手心亮起。   小小的火苗落入枯叶堆里,很快烈火熊熊燃烧,映亮篝火边两人的脸。   昭灵拧干衣服,挤掉长发上的水分,在篝火旁烤火,越潜脱掉上衣,拧去衣服上的水分,拧出一手的血水。   光着膀子,越潜上身大大小小的伤痕呈现,尤其右胸有一处未愈合的箭伤。   “过来。”昭灵唤道。   越潜走至昭灵身边,他似乎像以前当侍从时那样服从。   只是表面上看来顺从而已,昭灵了解这个人做事有多决绝,多无情。   取出一只丝帕,拭去越潜肩臂上的血,见到一处处皮开肉绽的伤口,昭灵默然不语。   不只这些啄挠留下的伤,越潜右胸那道险些要他性命的箭伤,亦是自己亲手射出。   在远离两军营地的地方,在这荒郊野岭里,两人独处,没有交战与对峙时的紧张氛围,似乎也不再是敌人。   丝帕沾染血液,血液沾染手指,昭灵仍在擦拭鲜血,专心致志。   越潜忽然伸出一只手,像似要抚摸昭灵的脸庞,昭灵眼睛瞪起,对方轻轻挪动手指,拨开粘在昭灵脸颊上一缕湿发。   两人靠得近,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的体温。   昭灵拉开身子,把沾血的丝帕扔进火里,见丝帕燃烧成灰,他问道:“你怎么知道那只凤鸟是我?”   蛇和鸟是天敌,哪有蛇缠住猎物,却任由猎物攻击的道理,显然越潜老早认出是他。   取来上衣,将仍是潮湿的衣服披上,遮挡住肩背血淋淋的伤口,越潜道:“我与公子幼年时曾在苑囿相遇,那时公子是只胖胖的小黄鸟,看似普通,但羽冠与其它的鸟类不同,我知道是只凤鸟。”   昭灵搓着自己手指上的血迹,因为靠近火焰,血干得很快,血迹有些能搓去,有些不能,就这么沾附在手指头上。   早前,昭灵已经从守藏史景仲延那边耳闻,越潜知道他们幼年在苑囿相遇的事。   看着手指上的殷红血迹,昭灵把手放下,抬起头直视越潜:“你就是当年咬我的那条小青蛇。”   越潜很快承认:“是我。”   以蛇的形态咬伤小凤鸟,以人的形态救治。   小凤鸟从未想过救他的恩人,亦是咬他的坏蛇。   昭灵整理披散的头发,将长发束起,他束发的动作比较熟练,这个养尊处优的融国公子,在南下云越后很多事都亲力亲为。   昭灵嚅嗫:“青王蛇种……原来不只是神话。”   陈年往事被提起,被确认,仅此而已,刚意识到时感到惊诧,此时已经心平气和。   越潜道:“覃公化作凤鸟,幽会山鬼,想来也不是传说。”   两人对视,顿时都沉默了。   覃公幽会山鬼,那是个古远的故事。   越潜与昭灵,有多少个夜晚,两人同床共枕,难舍难分。   越潜拉拢上衣,整理衣领,之前昭灵就发现他脖子上似乎戴着什么物品,一件小物品,此时才看清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玉觽。   玉觽……   那时他被流放云越,我赠予他的小物品,原来一直携带着。   玉觽和胸前的箭伤都被衣领严实遮掩,越潜若无其事系上衣带,火焰在风中跳动,映红他满是胡渣,因为伤病而憔悴的脸。   刹那间,昭灵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人或许一直都没有改变。   “你……在流放路上,是怎么逃出奴船?”   昭灵嚅嗫,刚问出口就后悔了,更正:“不必说,我不想知道。”   送他玉觽,是希望他逃走,希望他保有性命。   正是因为越潜逃出奴船,所以后来才会成为云越南部的贼目,成为融国的大患。   我亲手促成,昭灵心中怅然。   “阿灵,我做的事与你无关。”   越潜朗声道:“云越人受奴役多年,饱受折磨,几乎难以生存。融国在云越暴虐无道,没有我越潜,也有樊潜,彭潜起来率领众人反抗。”   昭灵精神恍惚:“你唤我什么?”   越潜道:“阿灵。”   唤出这两字,语气显得那么自然,他也许在心中唤过无数遍。   昭灵幽幽道:“越潜,那不是你能唤的。”   “阿灵”是昵称,这么唤昭灵的人,只有昭灵的家人。   越潜与他,是敌人。   年幼无知时,那个化作鸟儿的小王子飞出王宫,遇见一个小奴隶,以为他们是朋友,以为对方救了自己一命。   少年时,王子想报恩,救下奴隶,并爱上他。   后来,王子才真正明白,他们至始至终,都是敌人。   昭灵站起身,往水畔走去,他的双臂展开,一步步化为凤鸟。   仰起头,望向天空的月亮和云层,昭灵平静地想:他该回去了。   拍动翅膀,昭灵正欲乘风而去,却没能起飞成功,有一双手臂从身后紧紧将他抱住。   本来已经快化作凤鸟,因为干扰,瞬间又恢复为人形。   昭灵道:“放手。”   对方还是抱着他不放。   昭灵闻到越潜身上浓浓的血味,他记得这个味道。   记得越潜故意设计,用于激怒太子,被绑在树上接受鞭刑,打得血肉模糊,血液滴落在地上,流至自己的脚尖。   这人是如此绝情。   自己朝越潜射出那箭时,也很绝情。   日后,两人不会再有面对面的机会,昭灵清楚自己明早就会离开金谷渡口。   终于,昭灵转过脸去,最后看一眼对方。   越潜的眼眸深邃,动作异常温柔,他伸手抚摸昭灵的脸,指腹摩挲对方的眉眼鼻唇。   此时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昭灵于是也摸了把越潜的脸,那张脸满是胡渣,脸颊凹陷,他吃过很多苦,遭过很多罪。   将手往下挪,将手掌贴住越潜右胸,那里有一道箭伤。   手背立即被另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昭灵想缩回手,越潜执住不放。昭灵抬头看向越潜,见他眼眸中有着浓烈情感,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随后,越潜松开手,言语平和:“公子,保重。”   昭灵轻轻应声:“嗯。”   没有再说一句话,这便是辞行了。   越潜自觉退开,昭灵化做凤鸟,壮丽而华美,他展开双翅,翱翔在空中,没有停留,扶风而去。   仰头目送凤鸟离去,越潜脸上满是不舍与迷恋。   公子,愿你一生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越蛇,阿灵只是说不出口保重,不是不想说。   越蛇:我知道。   ———————   感谢在2021-09-15 23:43:40~2021-09-18 00:0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issfox、我有一只小呆毛、旖旎、陈富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ardenia的猫草 47瓶;Kissfox 20瓶;甲乙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河畔水波潋滟, 纤细的芦苇秆轻轻摇曳,白色的种子被风扬散,昭灵在河畔伫立, 身边是一支锦袍宝剑的护卫队。   周边明明都是人,昭灵的身影看起来却特别孤寂。   卫平捧着一件风袍过来,将风袍披在昭灵肩上, 说道:“属下留守渡口,过两日再与公子汇合。”   昭灵整理风袍, 系好衣带,对卫平道:“士卒伤员众多, 又是寒冬,务必让士卒衣食不乏。”   镇守前线的士兵,绝不能让他们缺衣少食。   卫平作揖:“有属下在, 公子请放心。”   一路相送, 卫平将昭灵送至山道旁,才独自返回金谷渡口。   护卫队人数众多, 将昭灵保护在中间, 他们小心翼翼护送,生怕路上有什么差池。   昭灵南下云越时, 身边陪同的护卫,原本是太子的护卫。   护卫的责任是誓死保护公子灵,他们确实一路尽职尽责。   通过狭长的山道, 再往前就是金谷关,金谷关旌旗飘扬,金谷关由融将赵璋镇守。   进入金谷关内,昭灵换乘马车,沿金道前往孟阳城, 这座军事重镇而今的两位管理者屈骏和郑信都被免职,新的管理者是桓伯宴和景鲤,两人都还在赴任的路上。   昭灵乘坐马车行驶在宽敞的金道上,马车两侧紧随护卫队,无论是马车上的装束,还是护卫的装束都很华美,极易辨认。   孟阳城守卒远远望见公子灵的车队,连忙启开城门。   见到公子灵到来,守城的士卒都舒了口气,因为刑徒谋反,以及上司被免职,孟阳城人心惶惶。   一名年轻的将员出城迎接昭灵,毕恭毕敬道:“公子,属下是屈季明,朝中有令,在伯宴将军到来前,由属下暂行孟阳城的守将之职。”   昭灵环视四周,冶炼场狼藉一片,许多作坊被刑徒毁坏,需要重新修建,此时冶炼场已经有不少士卒在清理废墟。   昭灵询问:“能用于生产的冶炼作坊剩多少座?”   屈季明回:“冶炼作坊有两座完好,织坊和漆坊也完好,只要有新的刑徒补充进来,就能恢复生产。”   不会再有刑徒了。   昭灵没告诉屈季明,他主张废除刑徒制度,并且已经反馈给太子。   如果想要治理好云越,就必须废除这样残酷的制度。   登上孟阳城的最高处,朝紫铜山的方向眺望,几天前,铜草花还盛开着,入目的是绵延数里的紫红色,那么瑰丽,令人惊叹。而今,铜草花已经因为寒冬的大风而失去鲜艳色泽,它们在凋零。   手指触摸粗粝的城墙,石头的表面斑驳,充满岁月感,昭灵仿佛触碰它过往的历史。   身处广袤而寂寥的山野,镇守一方的孟阳城显得如此孤零零,站在城楼上,昭灵有种高处不胜寒之感。   南夷水的南岸,彭县城台上站着一个穿青袍的高大男子,迎风而立,身形如松如竹。   军师张泽仰头望去,瞥见苍绿色的身影,便知道寻觅不见的青王又在城台上。   青王心事重重,可惜青王的私事从不跟外人商议。   与樊鱼交谈,张泽才知道融国派来云越旧地的王子公子灵,竟是青王旧相识,公子灵对青王有恩情。   彭县的城墙还在修筑,石头,河沙遮盖住通往城台的石梯,张泽是个文人,身手没有青王那么好,他待在下方等待。   没多久,青王就发觉张泽的存在,不时有士卒将员出入城门,他们从张泽身边走过,都要唤上一句:张军师。   青王矫健地攀爬手脚架,从木架的最后一层跃落至地面,他落地的瞬间蹲下身,又稳稳站起身。   知道青王身上有不少伤,看他手脚这么灵活,会有种错觉,觉得他似乎已经完全康复。   张泽朝越潜迎过去,禀报一件事:“青王,刚探子来报,融兵主将公子灵刚离开金谷渡口,仅携带一支护卫队,往金谷关的方向前去。”   越潜拍拍沾附泥沙的袍摆,他平淡道:“我刚在上头望见。”   城台上望见?   张泽仰头望向城台,再望向南夷水对岸的融兵营地,距离很远,而且河畔遮挡物太多,青王是如何从那数千名融兵中辨认出公子灵的身影呢?   越潜在芦苇滩旁,望见一群如黑点般大小的人在移动,这群人往金谷关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越潜感觉到:公子灵走了。   昨夜,两人在梦境中相遇,越潜搂住公子灵,那时的触感到清早都还残留着,此时已经烟消雾散般,归于虚无飘渺。   “公子灵身为一国公子,在动荡的云越停留不久,很可能是取道北面的金道返回融国。”张泽做出分析。   融国不缺大将,自然有大将为融王东讨西征;公子灵的身份尊贵,更适合留在融国寅都当任要职。   张泽自言自语:“公子灵早些回去也好,是个难缠的对手。”   冬日的风刮起一阵沙尘,扬在越潜身上,打断他的思绪,他拍去脸上的沙尘,问道:“我适才在上方,看见一支三四百人的队伍前来投奔,首领是哪个城寨的义士?”   自打越潜率领刑徒造反,攻占金谷关,并且在融兵的围剿下,带着八千名刑徒成功抢渡南夷水,他的名号响彻云越西部与南部。   这两日来,陆陆续续有起事的云越人前往彭县投奔越潜,他们要么三五成群,要么是数十人的小队,也有小头领率领数百名部众,直接投靠在越潜麾下。   越潜的队伍在壮大,随着他的名号与事迹传遍云越后,很多国家也将知道,知道云越旧地出现这么个人。   张泽回道:“他们本是周县徭夫,日夜劳作不得停歇,又挨冷受冻,为活命愤而击杀监卒,从此四处流亡。首领林武听闻青王在彭县,今日特意率领部众,前来投奔青王。臣才与林武交谈过,此人言语爽快,英勇有谋,是位当世的豪杰。”   “首领是林武?便是今年初春那支攻陷周县县城,大肆劫掠的队伍?”越潜记性很好。   “正是。”   张泽点头,说道:“他们缺乏纪律,需要以军法约束。”   农民起义军转变为遵纪守法的正规军,都需要一个过程。   越潜整理衣冠,随同张泽往城门走去。   此时大部分士兵已经用完餐,步伐整齐走出城门,越潜也该到城外点兵了。   也许北岸的融兵见南岸云越兵力强盛,会产生忌惮心理,拖延攻伐的日期。越潜希望能休战一段时日,他的麾下有大量新加入的士兵,需要操练。   投奔越潜麾下的队伍络绎不绝,事务多如牛毛,两日后,越潜就连上城台小憩的片刻时光,也显得弥足珍贵。   越潜拥有一支数量可观的军队,披甲士卒将近三万人。   与此同时,有一条紧急的消息传到彭县:融将桓通成功讨伐北地贼目常贵,已经将常贵诛杀,正欲乘胜追击,前往云越南地剿贼。   融将桓通所统帅的融军号称五万,实际兵力有三四万人,桓通率领的士兵刚取得大胜,可以说锐不可当。   夜晚,越潜阅读完一份属下的报告,像似想起什么,他不慌不忙打开一张地图,在云越东南方的边缘地带,找到一座城,他用毛笔将那块地方圈起。   一座大城和两个字,那两个字是:济城。   彭县是座小城,整过紧急抢修,显得十分牢固,融国要是派来大量的士卒攻打彭县,只能分批次上。   融将不傻,肯定会分成几支队伍,从不同方向进攻越潜的据地。   越潜能猜测融兵主力至少会分成两支队伍,一支入驻金谷渡口,正面袭击彭县;一支入驻济城,攻打与济城相邻的泽郡。   “卫兵,传唤风伯益!”   恐怕得派风伯益镇守泽郡,越潜自己打算留守彭县。   好一会都没有卫兵回应,越潜抬起头来,见卫兵不在屋中,屋外十分热闹。   走出屋门,越潜见到两名小兵就站在门外,他们在观看一支运输粮食的队伍,队伍很长。   全城的人几乎都出屋观看,因为运粮队伍不只运粮,还赶着牛羊来。   运粮队伍从越潜跟前经过,突然就见一个身影从人堆里蹿出去,飞扑向运粮队伍最前方的一位老者。   越潜的嘴角微微上扬,他认出运粮队的队长是常父,而那个扑向常父的人,正是樊鱼。   就连做梦都会觉得不真实吧,樊鱼,常父,还有越潜,他们在苑囿里相识,身份同为奴隶,一同在苑囿里吃尽苦头;转眼间,他们已经在云越旧地重逢,都还活得好好的。   见到欢喜拥抱的常父与樊鱼,还有因为泽郡押运往彭县的粮食到了,忍不住欢呼的守卒,这使越潜感到欣慰。   常父与樊鱼走到越潜身边来,他们在灯火阑珊处找到形单影只的越潜,然后互相伸开手臂拥抱,拍打对方的肩膀。   常父激动得落泪,喟叹:“不容易啊。”   这一路走来,越潜不知道遭受过多少磨难,也曾做过最艰难的抉择,他失去很多,也得到很多。   孟阳城的夜晚分外寂寥,陆陆续续有一些士兵从别处调来孟阳城驻守,但兵力仍是稀少。   今夜孟阳城迎来一位贵客,是由太子亲自任命,前来治理孟阳城的景鲤。   原孟阳城的两名管理者已经被罢免,官印、文书等物都由公子灵转交景鲤。   景鲤接过物品,将它们搁放在书案上,他跟昭灵陈述:“公子,伯宴因为舒国政局动荡,在舒国耽搁数日,得一旬后才能率兵前来孟阳城。而今云越西部兵力空虚,太子已经从别处抽调士卒,命他们速速赶来支援。”   景鲤和桓伯宴一同被任命为孟阳城的管理者,他们管理的不只是孟阳城和冶炼场等作坊,还统辖了紫铜山矿场和金谷关,金谷渡口。   “必须等大军到齐,再同时行动。”昭灵边说边展开一份地图。   “桓通将军会从东路进军,讨伐贼目越潜占据的泽郡郡城”昭灵熟练的用手指在地图上描述出桓通大军行进的路线,手指最终停在泽郡的郡城上。   昭灵提起“贼目越潜”没有丝毫迟疑,他很坦诚,景鲤也已经知道,在云越西南部造反的头目正是越潜。   “甚好!”   景鲤合掌,他端详地图,说道:“桓通将军率兵从东路进攻,金谷渡口的融兵则从南路进攻,但愿能一举攻下贼寇占据的南夷郡和泽郡,结束战争。”   昭灵修长的手指移向地图上一片广袤的水泽和原始森林,他说道:“如果失去南夷郡和泽郡,越潜会进入夷人控制的梦泽和南郡。”   融国士卒的武器精锐,不好对付,夷人士卒的装备主要弓箭藤甲,对付夷人,云越人还是很有胜算。   云越人能适应水上的生活,可以生活在舟上,游曳在像海一样辽阔的梦泽,也能在闷热潮湿的森林生活。   景鲤道:“确实,他有退路。”   融兵最多在梦泽的边缘活动,南郡融兵更是不敢去的地方,那里遍布沼泽密林,有能杀死融人的瘴气。   景鲤无奈道:“越潜可真会挑地方造反。”   忽然,像似想起什么,景鲤不再说话,他静静看向昭灵,眼神复杂。   过了一会,景鲤站起身向昭灵作揖,缓缓劝道:“公子,请尽快返回寅都,这也是太子的意思,国君他……”   融国国君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恐怕快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越潜:景鲤,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从没打过败仗。   导演:太子要登基啦,再一章完结古代篇。   ——————   导演:抱歉更晚了。   ——————————感谢在2021-09-18 00:07:21~2021-09-21 01:5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柚子、琴古、菠萝米蜜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玉苦瓜、和菓子、旖旎、清风梅影、冠琪清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issfox 20瓶;冠琪清姝 5瓶;一花一世界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越潜在辕门为张泽和风伯益送行, 他们两人即将率领一支大军奔赴泽郡,根据探子来报,融将桓通的军队正朝泽郡的方向行进, 讨伐在即,泽郡岌岌可危。   泽郡是越潜最重要的根据地,决不能丢失。   站在即将转移的队伍中,越娃子低声询问燕起:“青王怎么不跟我们回泽郡呢?可以将彭县交给别人守啊。”   几天前, 越娃子跟随常父押运粮食从泽郡抵达彭县,今日他又将跟随常父返回泽郡,而且一同去泽郡的还有数千名士卒。   燕起拍拍越娃子的头, 笑道:“你还真是个孩子, 我告诉你其中的道理。融兵要攻打泽郡得绕远道, 运粮运兵多麻烦,彭县就不同啦,融兵就住在河对岸, 随时可以出兵。”   十四岁的越娃子听得一愣一愣, 问道:“所以呢?”   “所以到时开战,金谷渡口的融兵会像疯狗一样,没日没夜攻打彭县。彭县城小, 敌人正好一批打累了换另一批上。想守住彭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光是想像如蚁群一般密集,黑压压的敌军, 一次又一次向彭县发起进攻, 燕起就忍不住皱眉头。   越娃子这回听懂了,也就是青王怕彭县守不住,于是留在彭县,亲自指挥作战。   越娃子囔道:“不能等他们来打咱们,咱们得先动手!”   燕起再一次拍越娃子的头, 笑道:“看不出来,你小子挺有骨气!”   抱住自己的脑袋,越娃子有点不开心,因为年龄小,长得矮,大家都喜欢摸他脑瓜。   他也想快快长大,成为威风凛凛的大将,和大家一起作战。   此时,越潜抬头扫视队伍中的人们,目光落在最前排的常父、樊鱼、燕起、越娃子等人身上,他朝这些亲友颔首。   没能一一辞别,不过越潜相信后会有期。   临行前,张泽对越潜道:“而今檄文已经派人发往云越各地,号召国人响应起义,以后会有更多百姓加入我们。青王,我军只要打赢此役,必能竖立威望,真正拥有一块立足之地!”   越潜慷慨道:“我与诸君共勉力。”   在场的将士齐声道:勉力!   必须努力!   他们打仗,为的是像人一样活着,为的是过上有田有屋的生活。   数千人齐呼,声音震耳。   越潜亲自将军队送至道旁,风伯益执住越潜的手叮嘱:“刀箭无眼,请青王爱惜身躯!”   就怕越潜每次打仗都冲在最前头,把命给丢了,这条命太珍贵,云越复国的希望都在越潜身上。   越潜回道:“我知分寸。”   以前不是那么重视自己的性命,现在有数万人的性命寄托在身上,越潜会惜命。   再次扫视即将前往泽郡的亲友和士卒,越潜朗声道:“诸君,我们来日再相见!”   数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去,越潜登上高地送行,见军队的旌旗在林间山道招展,阵容强盛。   从最初逃出奴船的几十位跟随者,到今日有三万名披甲士兵追随,越潜从无到有,从弱小到强大。   “青王!探子来报,融兵主将已经入驻金谷渡口,主将叫桓伯宴,是融国桓司马之孙。”   风伯益之子风显大步登上山坡,向越潜禀报。   “桓伯宴……”越潜想起这么个人,是昭灵的友人,年纪与自己相仿。   风显知道越潜在寅都生活过,连忙问道:“青王认识他吗?”   “有几面之缘。”越潜确实认识。   桓伯宴带兵打仗的经验不算丰富,但是在攻打维国章城时,展露出色的军事才能。   越潜道:“以此人为主将,率领的必是融国的主力部队。”   在寅都多年,越潜十分了解融国那些显赫的家族,桓伯宴,桓通,都属于桓司马家族。   风显面露忧色,惊道:“这是派出融国的精锐啊!”   转念一想,又感到自豪。   他们这些起来造反的人,几乎都是刑徒和徭夫,以前身份低贱,被视作猪狗,如今让融人再不敢小觑。   越潜分析:“以云越而今的混乱情况,融国要继续占据云越,必须出重兵镇压。融国太子想迅速平乱,不惜放慢对维国的征伐,将融国的部分主力调往云越。”   越潜背着一只手,观览远山,仿佛在遥望寅都王宫,他说道:“老融王快死了,一旦国君死去,融将要服丧,服丧期间还必须休战。”   越潜消息灵通,知道融王时日不多了,这本身也不是什么秘密。   已经是寒冬腊月,南方的山林仍旧葱翠,越潜熟悉寅都的冬日,知道此时寅都城郊白雪皑皑。   风显英姿飒爽,握住剑柄:“融国太子想在融王薨前将我们解决掉,恐怕不能如他所愿。”   如果老融王身体能再拖几年,而且没有将权力转交给太子昭禖,那融国势必会走向衰败,云越早晚会脱离融国的管控。   上苍庇护融国,将融王之位传至太子昭禖手中,融国日后仍旧强盛。   太子昭禖是个可怕的对手,风显还不了解,越潜很清楚。   大战将至,越潜不感到紧张,反而有些怅然。   越潜能想象白雪皑皑的融国王都,在城南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里,公子灵身穿朝服,乘坐上马车,前往王宫。   路面上留下两道车辙,北风在车窗外呼啸。   公子灵,天寒,请多加衣服。   **   冬日即将结束,寅都突然降下一场大雪,整座城市白茫茫一片,昭灵乘坐的马车这些时日不停往返王宫与自己的府邸。   融王病危,昭灵与许姬夫人守在床边,照顾已经神志不清的融王。   昭灵刚从云越返回寅都时,融王还认得他,摸着他的脸,以很慢的语速问:“阿灵多时不见,怎么瘦成这样?”   “他去云越,刚赶回来,这一路没少受苦。”许姬夫人揩泪,也不知是因为融王和她心心念念的孩子回来了,心里欣慰,还是在心疼他舟车劳顿。   应该二者皆有吧。   融王问:“孩儿,云越局势如何?”   昭灵跪在床前,贴着融王耳边,大声道:“父王,桓通将军刚歼灭云越北部的贼寇,大获全胜!”   报喜不报忧,云越各地贼寇蜂起,刚平定一起叛乱,总会有另一起。   “桓通啊……”融王思索这人是谁,年老体乏,竟就睡去。   过了许久融王转醒,睁着浑浊的眼睛,努力端详昭灵,像似怕记不住这个最疼爱的小儿子,言语充满慈爱与感伤:“阿灵,孩儿。”   “父王。”昭灵噙泪,执住父亲苍老的双手,内心伤感。   昭灵刚返回融国,融王还能与他交谈两句,隔日便无法言语,昏昏沉沉。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昭灵匆匆进宫,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他不惧风寒。这些时日每到清早,昭灵都会赶往王宫,黄昏时分才从宫中出来。   他进宫陪伴父王,亦是陪伴悲伤且劳累的许姬夫人。   昭灵没有参与朝会,每日做的事,不过是陪伴在年迈的父母身边。   午后,太子从繁忙的事务中抽出身来,前来探看融王。   太子过来时,融王正在昏睡,太子在屋中与母亲许姬夫人小声交谈几句,便与昭灵出屋,来到在下过雪,异常清冷的苑园。   俩兄弟并肩在雪地里行走,走至亭子前,迈入能挡风寒的亭子,太子道:“阿灵意志消沉啊,若是父王还清醒着,亦不愿意见你这般。”   昭灵轻轻拍去风袍上的雪花,回道:“兄长,我懂生老病死的道理。”   窗外腊梅盛开,腊梅树上有一只叽叽喳喳的胖麻雀,昭灵看见它微微一笑,那笑容稍纵即逝。   昭灵问道:“舒王反复无常,投靠维国,试图驱逐我国在舒国的驻军,兄长打算如何处置舒王?”   太子显然也看到那只胖麻雀,还认出是融王下令让涓人喂食的那只麻雀,一条小生命。   太子道:“杀了,再立一位听话的新舒王。”   舒国国内都是融国的驻军,舒国其实已经名存实亡。   “阿灵,舒国的灭亡早已注定,不过是灭在维国之手,还是融国之手的差别。”太子望着窗外,北风将雪花往脸上吹来,脸庞湿冷。   太子喃语:“弱肉强食,就是这样的世道。”   这是弱小的国君无法生存的大合并时代,就是强国也在拼命相互厮杀,避免被瓜分,消灭。   昭灵回想自己出使舒国时,曾受到舒王的款待,难免有些惆怅。虽说舒王是个颟顸荒淫的君王,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阿灵不必为灭舒国有功而心怀愧意,也无需为越潜谋反而自责。”太子十分了解昭灵,语重心长。   昭灵愧疚,坦言:“兄长,我确实有过错,愿受责罚。”   当初若是疏远越潜,不放任自己的情感,就不会给融国养出一条老虎。   太子道:“若不是你,孟阳城和金谷关早就失守。将功抵过,足够了。”   人谁能无过,又怎能预知未来。   最初饶恕越潜性命的融王,显然做出了错误决定;本该在流放途中杀死越潜的太子,因为手下办事不利,也有过错。   “此事不必再提,此事往后也不会有人再提起。”太子言语霸道。他早下令,不许任何人走漏云越南部贼目“青王”是公子灵侍从的事。   昭灵想说点什么,又作罢,他打量太子的脸,雪花消融在脸上留下水渍,于是取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太子。   太子接过手帕,反而用它擦拭昭灵的脸,两人都顶着雪花行走在苑园,脸上都有雪水。   融王即将病逝,太子即将成为国君,日后,身边恐怕只有昭灵这么一个掏心掏肺的至亲。   国君都是孤独的,因为王权使人孤独。   亭子外北风呼啸,腊梅花被冻在枝头上,胖麻雀冷得哆嗦,发出一声声啼叫,即便有充足食物,它可能也熬不过这个气候异常的暮冬,见不到春日到来。   几天后,融王在睡梦中病逝,那是个黄昏,融王榻旁有许姬夫人,昭灵和太子守着。   起先以为融王只是昏睡,到吃药的时候唤他,才发现已经没有呼吸。   融王薨了,融国王位由太子昭禖继承。   招魂幡在山谷扬动,巫觋身披羽衣,在王陵前起舞,王陵深不可测,当一层层封土掩埋,那幽深的地下再见不到太阳。   庞大的棺椁沿着墓道,缓缓进入主墓室,无数的财富掩埋在墓中,陪伴老融王长眠。   百官到城郊送行已故国君,他们大多面上见不到哀伤之情,丧事办完,便匆匆脱去丧服,返回城中。   唯有几个老臣老泪纵横,伏在王陵前,久久不愿离去。   昭灵搀扶悲伤过度的许姬夫人,将母亲扶上一辆马车,随行的侍女连忙上前照顾。   一辆辆送葬归来的马车驶离郊野小道,行驶在通往都城的大道上。   春日即将到来,冰雪消融。   昭灵在车窗外见到树枝上的新芽,寒风拂动脖子系的素白缨带,他白袍白冠,有张静穆的脸庞。   几天后,新融王举办登基大典,那时大地已经回春,城郊有一片绿意。   昭灵身穿礼服,做盛装打扮,他十分年轻,但身份极为尊贵,大臣对他毕恭毕敬。   身为国君的同母弟,且深得国君宠信,大臣无不猜测公子灵日后会成为融国的令尹(丞相)。   新王登基的消息传遍融国各地,也传至云越故地。   金谷渡口,缟素的桓伯宴脱去白袍,把部将和谋士聚集在一起,商讨如何攻克彭县,他们没能在老融王薨前攻下彭县,休战也有好些时日,是该继续讨伐了。   “我叔父那边的情况如何?”桓伯宴询问身旁的一名谋士。   桓通便是桓伯宴的叔父,融国将军但凡姓桓,都是他们老桓家的人。   谋士回道:“禀将军,之前桓通将军征讨云越北地的贼目常贵,杀害不少俘虏,使云越百姓心皆向贼不向王师。泽郡百姓听闻桓通将军前来征讨,都说融将凶残,被俘必死,宁愿战死,不愿投降。”   气得桓伯宴捶木案大骂:“我等率兵前来云越,国君还曾派使臣叮嘱,不可暴虐无道,我那叔父怎么就管不住手!”   桓伯宴说的国君,是指新君,也就是曾经的太子昭禖。   杀俘虏不祥,说是威慑,实则令人不齿,还损人不利己。融兵在泽郡会打得很艰难,云越百姓为活命,必会死守城池。   如桓伯宴意料的那样,桓通从初春打至暮春,泽郡的郡城仍没攻下,战争打得十分激烈,融兵损失惨重。   桓伯宴攻打彭县期间,曾派出一支军队尝试攻打夷南郡郡城,发现夷南郡的郡城也不好打,守城的将领是神弓手樊春与猛将彭震。   融兵毕竟有兵力优势,三个月后,彭县被攻破,城墙都打烂了,云越人的顽强反抗使桓伯宴大为吃惊。   越潜率兵后撤,桓伯宴站在如同废墟的彭县城台上观看,发现越潜即便撤军,军队也井然有序,而且还是带着百姓一起撤退。   彭县已经是座空城,越潜一个百姓都没留给他!   “我早就觉得这厮是个祸害!”桓伯宴念念有词。   当初越潜还是公子灵身边的侍从,桓伯宴就有些看他不顺眼了。   果然是个恩将仇报的家伙,一点也不顾念公子灵对他的恩情,居然敢造反。   这日景鲤正好在军中,和桓伯宴一同站在城台上,他说道:“你见过有哪个将领撤军带着百姓一起撤,而且这些百姓明显还是自愿追随。”   百姓几乎已经撤出融兵视野,云越士卒负责断后,与融兵英勇作战,景鲤从装束认出好几个身先士卒的云越将员。   景鲤感慨:“云越之地也产良将和谋士,以前只将他们视作奴仆,埋没了多少人才。”   身为一名融国大将,桓伯宴经过交战,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虽然不大愿意也得承认:“以前你提议在云越招贤纳士,我还与你争辩,而今看来是我错了。”   景鲤意味深长道:“知错能改,还不算迟。”   融国新君励精图治,正在制定新的国策,以前的弊政肯定能得到修正。制定新法,都需要经过大臣仔细讨论,权衡利弊,没能那么快颁布。   暮春,桓通将军没能攻下泽郡郡城,被调去守余城,他的部众由赵璋率领,继续围攻泽郡。   桓伯宴攻克彭县后,融国大军如潮水般渡过南夷水,大肆进攻夷南郡,不想主力部队在夷南郡一座不起眼的山脚下遭遇越潜亲率的军队伏击,融兵被击溃。   这一场战斗严重打击了融兵士气,随后兵败如山倒,桓伯宴由攻转守。   战争不在于一时的胜负,随时都有变数,桓伯宴还有机会。   几天后,云越将领林武夜袭彭县,将彭县重新占据,焚毁融兵在南夷水南岸停泊的船只。   把桓伯宴气得半死,前面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来回争夺中,彭县的城墙早就被摧毁了,林武在城内搭建夯土城,就凭靠那简陋不堪的城墙,林武以为数不多的兵,抵挡住融兵的轮番攻打,显示出极高的军事才能。   越潜派风显领兵救援彭县,桓伯宴与风显交战,这回融兵倒是打赢了。   融国与越潜的战争,前前后后打了五个月,融兵没能攻下越潜占据的地盘,反而在战争之中,越潜还扩大了地盘。   由军师张泽执笔的檄文起到极大的作用,云越旧地的不少百姓攻陷县城,响应号召,每日前来投奔越潜的云越人不计其数。   越潜应对融国军队讨伐的同时,还能空出一只手来,派常父和樊鱼率领一支由新兵组成的队伍,攻打梦泽和南郡的夷人。   融国讨伐越潜,出动兵力六万,那远远没有展示出融国的实力,与此同时,融国的大部队正在与维国作战。   维国趁着老融王死,新融王刚登基之际,出兵收复章城,并攻打余城,维国和融国的战争再次爆发。   炎炎夏日到来,融国新君命令桓伯宴和赵璋从云越南部撤军,融国与维国的战争如火如荼,只得暂时停止对云越贼目的讨伐。   融国开始在没有发生叛乱的云越郡县招贤纳士,并将融国的贫困百姓迁往云越,耕种那些荒废的田地。   云越自从灭国后,人口凋敝,大量农田废弃,百姓穷困,至今也有十余载了。   融兵撤走后,越潜命林武和风显镇守彭县,再次修筑城墙,这回扩建彭县,增加不少防御工事。   南夷水北岸的融兵偶尔还是会过来骚扰,不过都是小规模的冲突,影响不大。   越潜坐镇泽郡,他派遣将领出征,将云越南地的郡县尽数收入囊中,他的部众所到之处,云越百姓箪食壶浆犒劳将士。   秋日,南郡传来一个好消息,常父和樊鱼收复云越的祖地——南郡,制服当地的夷人部族,并俘获夷人的土王。   常父写给越潜的信中说道:“土王黎佗残暴,俘云越百姓为奴,以人祭神。十余年前,不少云越族人因为战乱回迁南郡祖地,惨遭土王杀害于蛇渊,累累白骨,见者无不落泪。老臣已将土王处决,并遵循青王的命令扶持新土王,让新土王掌管他的子民。”   夷人和云越人有着相同的族源,言语也相通,虽然土王黎佗残杀云越百姓,但是越潜并不想以牙还牙,常父遵从了越潜的指示。   “青王神庙年久失修,巫觋年老物故,老臣率云越子民修葺神庙,请老巫传授后生祭祀的礼仪。历代云越君王登基,皆会前往青王神庙祭拜青王,老臣留守南郡,等候大王到来。”   常父修葺青王神庙,为越潜登基为王做准备。   云越势必要复国,这是云越百姓的民心所向。   这是一封很长的书信,在信的末尾,常父以喜悦的言语,告诉越潜他在南郡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   十多年前,云越都城云水城被融兵攻陷,常父被俘,他的妻儿不知所终。   常父与儿子因为战乱而失散,十余年后重逢,父子俩应该是相拥而泣吧。   越潜欣慰一笑,将帛书搁放在木案上,他走出房间,沿着通道登上城墙,秋高气爽,灿烂的阳光映脸。   城内外人声鼎沸,泽郡的百姓在农田里收获农作物,要么肩挑手提,要么推着独轮车,将粮食送入城中。   秋日,城郊的水稻田金黄一片,像金子般耀眼,沉甸甸的稻穗令人欣喜,这是一个丰收的季节。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本打算一章内写完古代篇,但发现还得再写一章。   ——————————感谢在2021-09-21 01:55:54~2021-09-24 13:2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袖子、柚子、桥桥执、爱f、旖旎、琴古、pppp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aza 7瓶;呦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昭灵身穿黑色礼服步入大殿, 他今日的衣容比往日更为隆重,锦袍华美内敛,光照使它流光溢彩, 腰佩的玉具剑精美绝伦,组佩玉伴随主人的脚步发出锵锵响声,使得整座大殿的文武百官侧目而视。   融国最好的织坊制作的锦衣,被昭灵穿在身上;最好的铸剑师铸造的宝剑, 佩戴在他身上;由最好的治玉工匠制作的玉器,就悬挂在他腰间……   贵不可言。   在融国,昭灵的身份仅次于融国国君。   走至融国国君跟前, 昭灵跪拜在国君脚下, 缓缓抬起头。   不熟悉公子灵的官员, 会发现他如此年轻,丰神俊朗,忍不住想多瞧两眼, 若是多看两眼, 又会发觉对方庄穆端静,不怒自威。   国君道:“寡人的兄弟皆有封地,唯独阿灵还没有, 阿灵与寡人最是亲好,岂有遗忘汝的道理。”   国君示意近臣捧出玉册, 他扫视群臣, 目光最终落在昭灵身上,朗声道:“公子灵。”   昭灵应道:“臣在。”   国君的声音威严,响亮:“寡人封汝为云水君,封地云水城,命汝镇守南方!”   当“云水城”三字从国君口中道出, 大殿里立即传出大臣压低的议论声。   绝大部分大臣都感到意外,但只敢窃窃私语,不敢表示反对。   云水城是云越国的都城,即便云越已经灭国十多年,云水城仍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地方,它正位于云越故地的心脏。   国君竟然将云水城分封!   虽说这个受封之人,是国君的同母弟。   让大臣感到惊讶的,还有国君那句“命汝镇守南方”。就意味着,公子灵以后得镇守云水城,无法总百揆领百官,当融国令尹(丞相)了。   大臣处于震惊的状态,忍不住偷瞥公子灵,见他脸色十分平静。   国君和公子灵一向亲昵,国君当着百官面前宣布这个消息前,早就私下告诉过公子灵了。   近臣将玉册捧至昭灵跟前,昭灵伸出双手接住,回道:“是!”   稳稳捧住玉册,这并不沉重的物品,对昭灵而言重如千钧,国君几乎是将云越交付在他手上。   见公子灵接过玉册,大臣不再因为惊诧而失态,只剩感慨。   国君不猜疑公子灵,将云越国曾经的旧都云水城赐予公子灵,而公子灵放弃令尹的官职,为了国家自愿镇守云水城。   云越故地对融国很重要,不只是因为云越有世上最大最优良的矿场——紫铜山,云越还是粮仓。   只要将云越治理好,融国再不用担心缺粮缺人,只要治理好云越,融国便有一统天下的底气。   昭灵双手捧着玉册,退至一旁,他站在大臣的行列里,身处第一位。   融国的每一代令尹,几乎都是融王的弟弟。   大臣们清楚,公子灵从今日起便是云水君,融国令尹会是谁,已经无法猜测。   朝会散后,昭灵与卫平走在一起,他的玉册由国君的侍御捧着,侍御亦步亦趋跟随。   卫平问道:“父母在不远游,不知云水君会派哪位属臣前去治理云水城?”   父母在不远游,昭灵的父王已经病逝,说的是他的母亲许姬夫人。许姬夫人百年之后,昭灵才能离开寅都,前往封地定居。   昭灵道:“此人是我的门客,卫大夫认识,名唤魏永安。”   曾经的太子已经是国君,曾经太子的门客卫平,也已经是融国的卿大夫了。   卫平一听是魏永安,笑道:“果真是他!前些时日云水君献国君的云越十策,主笔人便是魏卿吧。”   昭灵道:“是他。”   云越十策,是治理云越的十篇策文,这十篇策文有几个主张被国君采用了。   与卫平交谈过后,昭灵登上马车,往自家的府邸前去,国君册封昭灵的玉册仍由国君的侍御捧着。   数名宫中的侍御跟随在昭灵马车后面,路上的官员见到纷纷避让,不是很熟悉宫廷制度的人,恐怕会以为马车中坐的是国君呢。   目送昭灵离去,卫平感慨:“各国的公子不计其数,论贤能忠义,又有几个人能与公子灵相比,只可惜……”   只可惜公子灵不愿意担任令尹一职。   以国君的脾性,若是找不到比公子灵更合适的人选,令尹一职会空置着吧。   两名侍女解下昭灵腰间的宝剑与身上佩戴的组佩玉,其中一名侍女捧着组佩玉,笑语:“云水君今日的装束像大婚。”   侍女服侍昭灵多年,她们为昭灵被封为云水君而高兴,平日熟稔,才敢跟昭灵说笑。   今日昭灵受封,衣物极尽奢华,这样的打扮平日少有,难怪侍女联想到大婚。   昭灵落坐,跟前就是一面铜镜,他看向镜中自己的模样,那是一个眉眼如画的年轻男子,身穿的礼服华美似婚服,无论年龄,或是身穿的服饰,都像个新郎。   昭灵道:“莫要胡语,把冠摘了,发髻放下。”   两名侍女一个小心翼翼摘下点缀有珠串的纱冠,一个轻轻扯开系发髻的红头须,将昭灵的一头乌发放下。   长发披肩后,铜镜中俊美的矜傲男子,那眉眼瞬间变得柔美,温和。   绮丽宽大的长袍脱去,又脱去一层层的衣物,昭灵仅穿贴身的衣裳,他的身形显得特别修长,清瘦。   当昭灵披着长发,走进水汽腾升,氤氲叆叇的浴室时,背影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模样。   年少的时光早已逝去,那个曾经陪伴在自己身边,几乎寸步不离的侍从,也已是过往云烟。   昭灵踏进浴池,温热的浴水淹没他的脚踝,接着是膝盖,半身,他躺下身,让水完全没过脖子和脸庞。   闭着眼,屏住呼吸,眼前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是张英俊而憔悴的脸,剑眉星目,下巴长满胡渣。   昭灵最后一次见到越潜时,他就是这幅模样。   在芦苇摇荡的南夷水,他们见了最后一面,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   水哗哗响,昭灵半个身子探出水面,水流如柱,从他的脸庞,头发,衣裳往下流,他睁开眼睛,一道清水从眼角滑下,像清泪。   偶尔还是会想起越潜,偶尔,不经常。   一把抹去脸上的水渍,昭灵仰身躺在浴池里,舒适地泡澡,他闭着眼睛歇息,没有发现一束霞光从浴室的高窗照入,洒在他身上。   昭灵白色的丝袍在水中绽开,如羽翼般,人与袍在晚霞中熠熠生辉,仿佛是只凤鸟。   热气腾腾的温泉上水雾弥漫,当天空出现第一缕晚霞时,霞光与水雾交融,营造出一种似梦似幻之感。   越潜脱去身上所有的衣物,踏入温泉池,水池四周围绕着数名巫觋,他们手捧各种物品,侍立在一旁。   这些物品有香料,有佩饰,更多是衣物。   温泉位于溶洞内部,除去从石壁上一只大圆洞照进的霞光外,为了照明,洞中还点上数盏明灯。   大圆洞显然不是天然形成,它其实是只眼睛,一只石刻青蛇的眼睛。   如果从溶洞外面打量青蛇石刻,会发现它是一条盘曲的巨大的青蛇,头长角,背有鬣鬃,它正是云越王族的族徽。   越潜此刻所在的地点,便是青王神庙左侧的浴室——专供云越王祭祀前沐浴的地方。   温泉的温度远高于平日沐浴的温水,它将人的皮肤泡得发红,热汗不停从毛孔渗出。   越潜身上有不少旧伤,浸泡在温泉里,伤处像似有蚂蚁在爬动,使他忆起这些平时被忽略的伤疤。   有箭伤,有剑伤,有鞭伤……   在云雾笼罩中,越潜的过往仿佛从眼前掠过:   幼年时亡国,被融兵俘虏,险些押上杀祭的祭台;侥幸保有性命,踏上艰苦的路程,被送往融国苑囿为奴。   在饥寒中成长,在鞭笞中学会忍耐,在绝望中内心充满仇恨。   发疯的野牛,与野兽互博的少年奴隶,他的血液染红身躯,已经精疲力竭。   危难之际,一个执彤弓背绿箭箙的融国小公子出现,他拉动弓弦,朝野牛连射三箭,救下少年奴隶的性命;   那是个高傲,漂亮的融国小公子。   越潜陪伴在他身边,看他逐渐长大,从小少年,到少年,到成年。   公子灵。   越潜闭着眼睛,在水雾中伸出一只手,仿佛是在触碰某人的脸庞。   手中空荡,空无一物。   把手贴放在胸口,越潜屏住呼吸,没入水中。   这是仪式的一部分,他需要三次没入水中,三次出水,象征洗净身上所有的杂念。   净化身体,净化灵魂。   第三次从水中探出头,越潜这才睁开眼睛,缓缓起身,他踩着石阶离开温泉,在重重的水雾中,巫觋服侍他穿戴衣物。   云越的服饰和融国不大一样,云越男性贵族会穿一种单袖的长袍。   这种长袍,右臂有袖子,左臂没有。   巫觋在越潜的左臂上佩戴一件黄金制作的臂钏——云越王族的蛇形臂钏,这是身份的象征物。   单袖长袍之外,套一件宽大而华美的锦袍,锦袍左祍,没有衣带,用的是金玉制作的扣饰。   这是一件极具特色的云越王王袍,样式古老,在青王神庙那些斑驳的壁画上,能看到它的身影。   衣袍穿戴完毕,接着是冠饰,先挽髻,再戴上青铜白玉和绿松石制作而成的蛇形冠,随后,身侧佩戴一柄金鞘青铜剑。   穿戴完毕,站在云越巫觋身前的是一位英武沈毅的云越王,他很年轻,年轻得像似刚刚从父王那里继承王位。   仿佛不曾颠沛流离,不曾沦落为奴隶,不曾经过艰苦卓绝的战斗。   如果仔细打量这位年轻君王,会发现他脸上有伤痕,会发现他眉眼间的沧桑,会发现眼眸深邃似渊。   “大王,吉辰已到。”   常父身穿云越官员的服饰,面上满是喜悦之情,前来越潜身边通报。   走廊上聚集着大量人群,他们是盛装的云越官员,官员们翘首以盼,等待国君出来。   终日打仗,许多武官不修边幅,今日收拾一下,个个都很威武。   人们好奇,不知他们的大王穿上王袍后会是什么模样。   越潜对常父颔首,示意知道了。   一件组佩玉系在越潜腰间,云越的组佩玉和融国的组佩玉器物一样,不过造型具有地域特色。   云越王的服饰终于穿戴完毕,围绕在越潜身边的巫觋有序退开。   越潜迈步,朝出口走去,王袍的长袖扬动,身上的玉器锵锵作响。   外头等候的人们立即朝声音的来源望去,他们自觉让出一条道,纷纷躬身行礼,不敢直视,侧目而视。   等越潜远去,越娃子扯动身边风显的衣袖,笑道:“大王今日真好看!”   风显刚要开口让越娃子保持安静,风伯益已经瞪了越娃子一眼。   身边所有的人都严肃,庄重,越娃子收起孩子心性,再不敢出声。   青王神庙是个神圣的地方,平时被允许进入神庙的人寥寥无几,今日是例外,唯有国君登基那日,才会允许群臣进入神庙。   此时天早已经黑了,长长的走廊上有无数支火把,走廊深幽,尽头一片昏暗。   越潜和巫觋穿过走廊,消失在尽头,他们进入主殿,随行人们也都穿过走廊,追随前方的人而去。   溶洞高大,深邃,顶部如同苍穹,人们满怀敬畏之心,缄口不语,耳边只有脚步声和衣物的窸窣声。   第一次进入青王神庙的人,会感到很震撼。   当眼睛适应昏暗,忽然一束月光入目,那一束月光正好打在主殿正中央,一尊巨大、雄伟的青王石像上。   身处于洞穴的深处,月光应该无法将整座主殿照亮,但四周并不黑暗,如果仰起头,会发现石像上方高悬着数以百计的油灯,使洞穴漆黑的顶部宛若星空。   越潜走至祭坛前,从主持祭祀的老觋手中接过一把祭刀,他用祭刀割破左手食指,将血滴在一只红陶杯中。   老觋取来一条青蛇,他在青蛇的额上割上一刀,将蛇血滴入红陶杯,与越潜的血混合。   红陶杯再次递到越潜跟前,越潜伸出手指沾血,再以手指将血涂抹在自己唇上,这是人与神的歃血结盟仪式。   歃血的对象是象征青王的青蛇。   老觋也伸出手指,从杯中沾血,将血涂抹在青蛇唇上。   歃血仪式完毕,巫觋齐声颂唱,古老的祭歌在青王神庙回荡。   祭歌停止后,老觋端出一只大漆盘,将漆盘呈现在越潜跟前,漆盘中是一把象征王权的玉钺。   越潜执住玉钺,仰望身边那尊高大的青王石像,石像中的青王手中也执着一把硕大的石钺。   当越潜执住玉钺,人们纷纷下跪,包括所有唱祭歌的巫觋,还有交予越潜玉钺的老觋。   越潜缓缓转过身,面向跪拜在地的云越官员,他举起玉钺,高举过肩,他的姿势也好,神态也罢,都神似他身后的青王石像。   他们仿佛是一体的。   人们激动万分,齐呼:“青王!”   对云越子民而言,越潜便是再世的青王。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看来还得有一章啊,才能完结古代篇。   明天更古代篇的最后一章。   ————感谢在2021-09-24 13:24:49~2021-09-27 21:5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旖旎、柚子、琴古、Er_你走不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圆明、耐心恒心细心 20瓶;小蛇 15瓶;独步看花、喵嗷喵 10瓶;48269587、Er_你走不走、星谷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岱国的冬日寒冷彻骨, 积雪三尺,大地白茫茫一片。   铜火炉的木炭噼里啪啦燃烧,将整个房间烤暖, 火炉上温着美酒,食案上有热气腾腾的食物。   岱国公子姜祁的府邸十分豪华,他平日宴客,都会叫上乐师和舞姬, 今日的客人特殊,是位喜欢安静的尊客。   姜祁手执铜盉,亲自往两只酒杯中倒酒, 一杯他自己喝, 一杯昭灵喝。   岱国的花椒酒不烈, 但带辣味,入腹暖胃,如饮热汤。   呷上一口酒, 姜祁道:“我本以为今年融国派来岱国的使臣还是左徒, 未料到会是云水君。”   昭灵一连饮下两杯花椒酒,他身体暖和,连手指和耳朵都是暖的, 他悠悠道:“明年便不是我了,也就今年还能与公子叙旧。”   数月前, 许姬夫人病逝, 昭灵在寅都已无牵无挂,可以前往封地,为兄长镇守云水城了。   听到这句话,姜祁不禁惆怅,为昭灵感到担忧。   姜祁道:“云水君是融人, 当真要前往云越,长居在云水城?”   融人前往云越,往往不能适应当地湿热的天气,而且云越不大太平,时常发生战争。   昭灵望向窗外的雪景,笑语:“我三年前到过云越,那里冬日温暖如春,可比你们岱国好多了。”   姜祁为昭灵再酌上一杯酒,说道:“岱国的冬日苦寒令人痛苦,云越的夏日闷热潮湿,也好不到哪去。”   寒冷的室外,屋檐挂着冰凌子,室内有木炭取暖,十分暖和,寒冬只要不出门,就能过得很舒适。   姜祁在岱国长大,单是想象云越的酷夏就心生畏惧。   “天下辽阔,战火纷纷,有朝一日,也许会停止纷争,诸国在互相攻伐中,决出唯一的强者。”   姜祁停下话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我肯定是看不到那天,也好。”   岱国只是小国,日后极可能会消亡。   姜祁不忍见岱国灭亡,宫室成为废墟,王陵的陵园里头种了麦子。   昭灵喃喃道:“百年之后,你我都已身故,千年之后,再回看今朝,又该是何种感想呢?”   “千年之后啊……”姜祁茫然,那过于遥远了。   屋外雪停,外头传来人语声,说的不是岱国语言,显然是附近客馆入住的外国使臣出来看雪。   初到岱国的人,会觉得积雪数尺,冰封千里的寒冬很新奇,等他们住久了,将习以为常。   昭灵在岱国只停留短短两日,他代表融王与岱王举行盟约,结束仪式后,他携带盟约的文书,便就匆匆返回融国。   昭灵从岱国回到融国,在寅都渡过冬日,当春日到来时,他向国君请求前往云水城。   杨柳依依的三月,城郊码头春意盎然,码头上停泊一艘官船。   国君亲自为昭灵送行,他执住对方的手,直到登上船仍握住不放:“等到秋时,阿灵记得回来。”   每年秋日,昭灵需要回寅都向国君叙职。   每年一次,并不是说去云越就再不回来。   昭灵微微一笑,温语:“兄长,秋凉叶落之时,臣必当归来。”   仍是称呼国君为兄长,就像国君还是称呼昭灵小名。   国君终于松开昭灵的手,叮嘱:“路途遥远,多珍重。”   此时,无数的物品已经装入船舱,大量随从登上船,他们整齐站在甲板上,等候主人云水君的差遣此时。   官船扬起大帆,水手做好出航的准备。   昭灵深深作揖:“兄长,河面起风,正是顺风顺水时,臣该走了。”   国君道:“去吧。”   直至步下大船,双脚踩在地上,国君才回头去看船上挥手的昭灵,朝对方点了下头。   默默站在岸旁,国君看着官船载上昭灵远去。   三年前,昭灵前往云越西部的孟阳城,这一次,他要去位于云越腹部的云水城。   云水城曾经是云越故国的都城,它位于云越中心,是云越的心脏。   越潜称王的第一年,维国和融国大战,越潜趁机发兵北伐,他亲率将士一路攻城略地,扫除障碍,直逼云水城。   融国早有防备,云水城的守将迅速出兵,在云水东滨拦截敌军,融国士卒英勇作战,击退越潜长途奔袭的疲惫之师。   正是因为云水城牢牢掌控在融国手中,越潜无法继续北上,他建立的云越国只能偏居西南一隅。   昭灵在船上居住数日,旅程漫长,白日船行在水道上,夜晚船靠岸停泊。   这一路,昭灵时常遇见河畔生活的云越百姓,越人对融人习以为常,他们不会主动靠近融国官船,见到融国士卒也不再害怕。   夜晚,昭灵在甲板上与随行的门客饮酒,他看见夜空的星光和河畔村落亮起的无数灯火。   此地距离云水城已经不远,村落热闹,鸡犬相闻。   第二日,船经过一条窄长的水道,行速缓慢,昭灵从船舱出来,见到两座“夹住”船身的山崖,左侧山崖上似乎还有刻字。   等船靠近,昭灵辨认清楚,确实有字,刻着:“落凤崖”三字。   昭灵有一位门客博学多闻,见昭灵疑惑,说道:“这里便是当年融国令尹陨殁之处。”   十多年前,一位融国令尹攻陷云水城,灭掉云越,立下赫赫战功,但他没能活着返回融国,而是突发疾病,病死在云越境内。   这位融国令尹就是昭灵的叔父,身为王族,他病死的地方才会刻上“落凤崖”三字。   就像一只正在展翅高飞的凤鸟,忽然遭遇疾风,从高处陨落。   “禀云水君,出这段窄道,前方就是云水城。”   昭灵若有所思,忽然听见有人唤他,抬头一看,是随船的一名老吏。   老吏往返云水城多次,他对当地的水路十分熟悉。   船慢悠悠驶出水道,眼前豁然开朗,船速开始加快,船夫用力划桨。   船夫们知道云水城即将抵达,这一趟漫长的旅程终于要结束。   云越的水系复杂,绿植茂盛,在云越腹部仍是如此,云水城的城楼若隐若现出现眼前时,因为山林遮挡,昭灵看不出它有多宏大。   船驶向云水城,行驶在宽广的护城河里,昭灵才意识到这座云越旧都是何等的气派!   十多年前,云越灭国,融兵焚烧云越宫殿,推倒城墙,如今城墙得以修复,并在宫殿旧址上建起云水君的府邸。   船直接驶进云水城的水门,稳稳停靠在城内码头,码头下早聚集着一大群云水城的官吏,他们大多是昭灵的属臣。   魏永安站在属臣队伍的最前方,他代昭灵治理云水城已经有三年,功绩斐然。   向云水君毕恭毕敬行礼,魏永安朗声道:“臣魏永安率云水城官员恭迎云水君!”   昭灵道:“魏卿,这三年来辛苦你了。”   从今日起,将由昭灵亲自治理云水城,也正是在今日,云水城迎来了它的主人。   此时,越潜人在曲城。   曲城距离云水城三百里,云水城城内的消息,总是很快就传至曲城。   隔日,曲城的守卒发现国君登上城楼,向北方眺望许久许久,那望眼欲穿的身影,令人动容:国君心心念念着收复云水城。   守将哪里知道,国君不仅心心念念着要收复云水城,而且还在思念云水城里云水君。   当日就有一名使者乘坐马车,匆匆出使云水城。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使者安然抵达云水城,将手中的木匣递给融国官员,托付:“务必交到云水君手中。”   上交木匣后,云越使者苦苦等待云水君答复,始终没能等来,两天后,他被融兵给轰出城去。   使者空着手返回曲城,面向国君面露无奈之情,如实相告:“臣没能等来云水君回话,反而遭到融卒驱逐,万般无奈,只得折返。臣无能,有辱使命,甘愿受责!”   越潜正坐在书案前读阅文书,案上堆满公文,他抬起头,言语平淡:“云水君肯收下木匣,你的任务便已完成,何罪之有。”   使者感到疑惑,不敢多问。   木匣确实交到昭灵手中,他启开木匣,从木匣里边取出一束帛书。   帛书写满文字,见字迹,昭灵认出是越潜亲笔书写。   将帛书在书案上展开,逐字阅读。   帛书上的语气亲和但不亲昵,很克制。   越潜没有像故人那般寒暄,也不涉及政事,只是告知昭灵在闷热潮湿的云越生活,需要注意的事项,他不厌其烦地写下二十多个药方,还分门别类。   这些药方,有的用于治疗蛇类咬伤,有的用于治疗蚊虫叮咬,还有的用于治疗腹泻和腹胀,等等等等。   昭灵是融国人,他来云越定居,很可能会因为水土不服而生病。   放下帛书,昭灵喃喃自语:“他可知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他踏入云水城一步吗?”   昭灵镇守云水城,就是为拦阻越潜北上,断绝他收复云越全境的希望。   对敌人仁慈,是对自己残忍,这道理越潜不可能不知道。   越潜在曲城又停留两天,随后返回云越新都——南都。   南都本名南郡,越潜在云越西南建都,是为了方便征伐西南方的典国。   典国由西南夷建立,境内都是山地,易守难攻,无法通行马车。交通相对闭塞使典王狂妄自大,不时派兵骚扰云越边境。   越潜建立的云越国与典国接壤,两边摩擦不断,战争不可避免。   来到云水城后,昭灵没有一日空闲,他不是在府中与属臣商议事务,就是在城内外走访百姓。   在他治理下,无论是融人,是越人都一视同仁,云水城出现南腔北调的情况,融越两族相互影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整个春日,昭灵都在云水城,到夏日时,他终于出游,乘坐云越龙船,荡漾在云水之上。   云越的风景美如画,让人痴迷,流连忘返。   龙船停泊于乌渡,昭灵与随行的人下船,沿山道上行走,他们攀登山峰,登高望远。   站在高峰上,能望见远方的城镇,也能望见山脚下平坦的谷底,谷底阴森恐怖,杂草丛生,有无数栋被遗弃的民舍。   “魏卿,这座谷地有名字吗?”昭灵询问陪伴在身边的魏永安。   魏永安在云水城比昭灵多待三年,他很熟悉当地的情况。   欲言又止,魏永安道出两字:“西谷。”   “西谷之战,就发生在这里?”昭灵蹙眉,本该是个很普通的名称,但是熟悉融国史书的人,会自然而然联想起来。   魏永安道:“正是。”   当年融国令尹亲率大军从西路逼近云水城,民心尽失的越灵王强征百姓入伍,仓促应战,两军在西谷相遇。   西谷之战,融兵歼灭云越士兵万人,死者相枕,尸体遍布山野。   云越国元气大伤,再无力抵挡融兵,西谷之战后仅一个月,云水城被攻破,越灵王身死,云越灭亡。   一段往事被记载在史书里,大部分融人读阅到这段记载会感到热血沸腾,但昭灵从字里行间里,读到血腥的战争场面,见到累累白骨。   士兵大部分都是青壮,壮年身死,死于兵戈。   一万人死去,有数万的家人为之悲恸。   十多年过去了,战场的厮杀声,悲鸣声早就消失无踪,那上万人的尸体也早已化作白骨,在雨水的冲刷下散乱,它们掩在荒草丛里,埋在浅浅的泥沙下。   还是有不少骸骨暴露在地表上,触目惊心。   这块阴森之地,因为没人收埋,无数的骸骨散布,他们中有云越人,也有融人。   荒草齐膝,昭灵每走一步,就得将草拨开,于是见到更多的骨骸,他心中悲恸:“魏卿,需将骸骨入殓安葬,我不忍见白骨露于野,他们生前也曾是谁家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魏永安神色凝重,用力点了点头,他道:“臣会安排。”   确实该将骸骨捡拾,好好掩埋,希望这些亡灵能够安息。   几天后,西谷的骸骨被捡拾,聚集在一起,得以敛葬,闻讯的百姓携家带口赶来祭拜,哭声震天。   西谷之役,是云越百姓心中一道深深的伤痕,昭灵填平了这道伤痕。   日月如梭,夏日很快就要结束,越潜率领士兵攻占典国东部要塞,与此同时,融兵也在攻打云越将领风伯益驻守的彭县。   林武登上要塞的城台,询问国君如何处置俘获的典国士卒,他忧心忡忡,说道:“俘获的将士有八千之众,用不能用,杀不能杀,臣只得请示大王,该如何处置他们。”   越潜道:“放了。”   林武怀疑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后,他没说什么,领命离开。   国君不打算攻克典国都城,不想与典国背后的势力维国交手。   攻占典国东部要塞,只是给典王一个教训,一份威慑。   建立一个国家不是件易事,使一个国家生存下去更是艰难的责任,除去这些外,还需要让百姓过上温饱生活,不过度奴役百姓,这才是最难的。   越潜每一件事都做到了。   快入秋,越潜回到南都,他在南都得以有几日清闲,立即叫来一名使臣,让使臣给云水城的云水君送去一份书信,以及一盒云越特产的鹿肉饼。   装在木匣里的书信和鹿肉饼在数日后抵达云水城,送至昭灵手中。   木匣经过数人之手,食物昭灵不会食用,帛书他仔细读阅了。   越潜的信娓娓道来,告知昭灵住在云越,秋日适合吃什么食物。他列出云越当地十余种上好食材,讲解它们的烹饪方法,味道,写得很细。   昭灵放下帛书,摇了摇头。   当国君那么闲吗?   听说越潜连王妃也没有册立,天天都在带兵打仗,近来才刚结束和典国的战争,显然并不清闲。   秋日到来,昭灵该回寅都叙职了,与兄长约定秋时回去,他就一定会履行承诺。   从云水城前往融国,最快捷的方式是走水路。   昭灵乘坐官船出行,官船上有不少船夫是云越人,他们头戴羽冠,装束很特别。   船夫划着船,在劳作中唱起云越歌谣,旋律悦耳动听,昭灵询问随船的小吏:“舟子唱得是什么?”   小吏是融人,懂云越语,说道:“云越人感激云水君施行仁政,他们唱得是:今日是什么良辰吉日,得以跟王子同舟。”   昭灵莞尔,他来云越多时,能听懂只言片语,猜测出大致意思。   此时船正经过“落凤崖”,船速缓慢,云越人的歌声悠扬。   河面的风吹拂昭灵的衣袍,他背着一只手,立在船头,面上露出微笑。   云水城日后会越来越繁荣,这令人欣慰,更令人欣喜的是,这种转变,不只发生在云水城。   融王昭禖是一位明君,融国在他治理下,正走向强盛。   归途,还是白日行船,夜晚靠岸停泊。   夜晚泊舟河岸,草盛蚊虫多,昭灵的寝室会点香驱赶蚊虫,但总有一些漏网之蚊。   日复一日,昭灵离融国越来越近,而他开始不明原因发烧。   可能因为着凉,症状像风寒,发烧伴随着肢体酸痛。   因为生病,昭灵辗转反侧,失眠的夜晚,他躺在床上阅读越潜的长信。   收到越潜的两封来信,昭灵一次也没有回过信。   他们处于敌对,没有必要书信往来。   一遍遍阅读书信,昭灵仿佛见到身穿云越王袍,头戴蛇形王冠的越潜,他不再是满脸胡渣的憔悴模样,而是拥有王者的仪容。   昭灵只能凭借想象,他从未见过越潜成为国君后的模样。   那应该是很威严的。   昭灵不认为自己是在思念越潜,与越潜分离已经许多年了。   因为发烧而意识模糊,昏昏沉沉中,昭灵觉得自己似乎化做了一只凤鸟,在夜空中翱翔。   南都宫殿   越潜从梦中惊醒,他在睡梦中听见一声清亮的凤鸣声,他从床上坐起,莫名感到心神不宁。   披衣出寝宫,登上城台,越潜伫立在星空下,环视四周。   数名侍卫守在城台之下,他们不知道国君为何深夜外出。   右胸本已经愈合的箭伤正在隐隐作痛,越潜像似具有某种感应,他失魂落魄,朝着夜空,用融语喊道:“阿灵!是你吗?”   侍卫从未见过国君这幅惊慌的模样,不知所措,只能杵在原地。   夜深,药师煎好汤药,进入云水君的寝室,才发现云水君已经昏迷。   无从知道云水君的病因,但药师能瞧出来情况不对劲,再不能耽搁。   寅都有更好的药师,如果连夜赶回寅都,或许御用药师能诊断出病因,对症下药。   该庆幸的是船离寅都已经很近,夜晚无法行船,但如果有辆马车,只需一个时辰,就能进城。   随行的门客当机立断,他们从河畔一户富家征得一辆马车,便将云水君扶上马车,连夜赶车直奔寅都。   守城门的士卒哪里敢阻拦,立即放行,昭灵被门客送至他位于城南的府邸。   当夜,有一批人火急火燎闯进御用药师家,将药师从被窝里拽出来;另有一批人前往宫门,急报国君。   国君赶来昭灵府邸时,已经是三更天,昭灵醒来,睁开眼就见到执住他手,守候在床边的国君。   昭灵微微一笑,虚弱唤道:“兄长。”   国君伸手捂了下昭灵的额头,额头烫手,国君隐去忧色,低头温语:“阿灵这是旅途劳顿,遇邪风染病,把药喝了,睡一觉便好。”   侍女将一碗药递给国君,国君亲自喂昭灵喝药。   喝完药,昭灵已经倦得睁不开眼睛,入睡前感觉到兄长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一直紧攥住他的手。   昭灵因为高烧意识模糊,渐渐失去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阿灵是被蚊子叮咬后,造成病毒感染,古人无法救治。   昭灵:我就是睡一觉,醒来后,就来到现代是吗?   导演:差不多。   ————————   导演:古代篇在这一章就完结了,下章进入现代篇。现代篇不长,比较短小。   ——————————————   感谢在2021-09-27 21:54:21~2021-09-29 12:5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ppp、琴古、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耐心恒心细心 20瓶;Om 10瓶;星谷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昭灵从睡梦中醒来, 睁开眼见到剪着短发,身穿风衣的昭禖,昭禖不知道从何时起就守在病床边, 他双手抱胸,低头闭着眼小憩。   病中又倦又乏,昭灵一时也没觉得哪里不对,病房宽敞明亮, 舒适安静,他很快又合上眼睛,进入梦乡。   过了不知多久, 昭灵再次醒来, 发现有人在碰他的手臂, 而且还有交谈声,听声是昭禖在和护士交谈,护士正给昭灵换输液袋。   护士最先发现昭灵醒了, 一张笑脸迎来, 说道:“昭灵,你今天好多啦,手臂上的红疹都褪了。”   她的笑容很亲切, 昭灵觉得自己应该认识她,于是点了下头。   昭灵在脑中思索着, 很快一段段属于原主的记忆浮现脑海, 在脑中回放,昭灵感到十分新奇,又很平静地接受这个新身份。   原主和昭灵同名,原主还有个哥哥和昭灵的兄长同名,都叫昭禖, 而且长得一模一样。   自此,昭灵的脑中有两份记忆,一份属于自己的古代记忆,一份属于原主的现代记忆。两份记忆都十分清晰,在脑中并行不悖。   因为蚊虫叮咬而感染登革热,昭灵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五天,经常是这位护士为他换输液袋,所以比较熟稔。   侧着身,打量身边的昭禖,虽然知道他不是兄长,昭灵嘴角仍挂着淡淡笑意。   “阿灵,饿不饿?有想吃的东西吗?”昭禖摸了下昭灵的脑袋,他面上有亲和的笑容。   弟弟今日的情况明显好转,精神看着还不错。   昭灵摇了摇头,没胃口。   嗜睡和没胃口正是他患这种病的症状之二,其实有生理盐水和葡萄糖支撑,少吃一两顿也没事。   阳光晃眼,照入病房,昭禖起身去取遥控器,按动按键将窗帘放下,他照顾病中的弟弟无微不至。   “兄……”   昭灵几乎要脱口而出,更正:“哥,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转过身来,身高腿长的昭禖道:“没那么快,你之前去国外旅游,被带病毒的蚊子叮咬得登革热,登革热一般要治疗七八天才能好,你才几天。”   放好窗帘,昭禖走到病床旁坐下,他掏出手机察看未接电话——手机被他设置成静音,说道:“别小看这种病,如果医治不及时,严重的会导致死亡。”   死亡。   昭灵惆怅地想:我在古代,就是被云越的蚊子叮咬,不幸感染病毒,医治无效,最终病死在寅都。   一个古人本来已经死去,再次睁开眼睛,竟就穿越到现代,这样的奇闻异事,若非亲身经历,又怎么会相信呢。   见昭禖低头浏览手机里某聊天软件的信息,昭灵劝道:“哥,这里有护工,你公司忙就回去吧。”   护工本是个勤快的阿姨,此时正无所事事坐在房间一角,昭禖老是抢她的活干。   昭禖把手机放下,说道:“不急。”   他站起身,走出病房,在病房外打电话,刻意压低声音,怕打扰到昭灵。   病房空荡荡,十分寂静,昭灵躺在病床上,静静回忆他在古代的生活,回忆那个古远时空里的人与事。   昭灵病逝时属于无知无觉,并不痛苦,但是突如其来的死亡,生命截然而止,对在乎他的人而言,会觉得难以接受。   生死两茫茫,何况还隔着古远的时空,再想也无益,无济于事,徒增悲伤。   昭灵脑中拥有原主的记忆,他接收这份记忆不久,需要一段时日来适应现代社会。   为治疗登革热,昭灵入院八天,第八天,他恢复健康,胃口大好,医师确认昭灵已经治愈,允许出院。   现代医学仅用八天时间就将昭灵的病治好,类似的病毒感染,在古代则无法救治。   坐在副驾驶座上,昭灵望向车窗外繁荣的城市,密密麻麻的人群感到惊叹,这是一座现代的大城市,拥有一千多万居民。   搁昭灵来的那个古代时空,这么多人,已经是一个大国的人口规模了。   昭禖双手搁在方向盘上,等待红绿灯,他朝右边侧过头来,说道:“阿灵去我那里住几天,你大嫂新请的保姆厨艺不错,让她给你调养下身体。你啊一个人住,三餐都没按点吃,又不会做饭,总在外面吃饭没营养。”   原主不会做饭。   身为融国公子的昭灵同样不会做饭,君子远庖厨。   “好。”昭灵满口答应。   来到现代孤零零一人,昭灵将原主的哥哥视作兄长,两个昭禖实在由内到外的相似。   昭禖载着昭灵抵达城南一处富人住宅区,他的家便在那里。   现代豪家富丽堂皇的大房子,其设施远胜古代的王宫,就是现代普通人的生活条件,也比古代的贵族要好。   昭灵暂住在原主的哥哥家中,原主有个漂亮的嫂子,还有两个可爱的侄女,他们和原主的关系亲好。   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更衣。   当昭灵从浴间出来,走至镜前,仔细打量自己的模样,他感到很不可思议。   镜中人的样貌和昭灵就是一个人,连脖子处一颗小痣的位置都相同,唯一不同的,只是长发变成了短发。   昭灵还不是很习惯自己短发的模样,总有种脖子后面凉飕飕的错觉。   现代人的服饰简单,整洁,昭灵比较喜欢,再也不用穿戴那么复杂,一层又一层的丝质衣物了。   更换上一套柔软的棉质家居服,昭灵脚上踩着一双拖鞋,他走到阳台,眺望夜景。   住院期间,昭灵用手机查阅过自己所属的历史时空,距离此时身处的这个现代时空,相隔整整两千年。   两千年。   唯有天空的星星和月亮依旧,人世早沧海桑田,许多人许多事,都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   月华之下,昭灵感到孤寂,直到他听见昭禖在唤他,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秋夜,两兄弟坐在阳台上喝酒,聊着生活的琐事,说说笑笑,悠悠闲闲。   这种感觉久违,自从兄长当了融国国君后,昭灵就很少能跟兄长促膝长谈。   眼前这个短发的哥哥,并非兄长,但经过多日的相伴,昭灵已经将他视作兄长。   两人闲话许久,各自喝下三四杯啤酒,昭禖忽然问道:“阿灵跟学校说几时回去?”   昭灵回道:“下个月初一   原主是位大学中文系教师。   “那不就是一周后。”   昭禖呷一口啤酒,搁下玻璃酒杯,慢悠悠道:“怎么不多请几天假。”   家境富裕,已故父亲留下一笔可观遗产,弟弟就是用手头的钱扔在银行理财,也足够一辈子过着优渥生活。   工作并不重要,身体最重要。   昭灵道:“又是旅行,又是住院,早该回去了。”   刚来现代,昭灵还处于浑浑噩噩中,然而他这人有很强的责任心,既然原主是名教师,和学校存在一份契约,那在契约解除前,昭灵就需履行。   在昭禖家调养数日,昭灵用数日时间适应现代的生活,其实不是件难事,毕竟他有原主的记忆。   原主会开车,昭灵会开车;原主懂理财,昭灵懂理财;原主是名教师,昭灵就能当名教师。   很快,就到回校的日子了,清早,昭灵搬出哥哥家,自驾车离开哥哥居住的城市,前往邻市孟阳。   原主的房子在孟阳市,任教的学校也在孟阳市。   来到位于孟阳市的家,昭灵刚将携带的物品搁放地上,就接到哥哥昭禖的电话,询问他到家了吗?   两兄弟年龄相差大,昭禖有时像个老父亲。   挂掉电话,昭灵坐在沙发上,环视这处只住一个人,宽大而空荡的家,有些不大习惯。   身处现代,是个人人平等的时代,所以没有奴仆,大户人家也不蓄奴。   在这个时代,昭灵遇到的人们都衣食光鲜,衣食不愁。当然也有穷人,但穷人只占小部分,不像古代那样,百姓几乎都是穷人。   昭灵所属的那个古代,和此时身处的这个现代,差异巨大,两千年的时光,实在太过漫长了。   昭灵回家将东西放好,驱车前往学校,对他而言给学生上堂古代汉语课不是什么难事,脑中有原主的记忆来相助。   上一堂课,比打一场你死我活的战容易多了。   昭灵应对自如,没有丝毫慌乱,学生虽然发现老师的讲课风格跟以前很不同,但哪会想到,老师换人了。   一周就那么几节课,昭灵很清闲,得闲他就去查阅史料,仔细了解两千年前发生的事情。   昭灵最先查阅的是兄长昭禖的信息,他很快查到。   史书记载,融文王昭禖,享年六十三岁,他是融国一代明君,他在位时期,也是融国最鼎盛时期。   融文王去世后,融国由盛转衰,融文王之后又传了八位融王,总计一百二十年。   融文王去世一百二十年后,融国灭亡,灭于庆国之手。   读阅电脑屏幕上的文字,昭灵发出一声叹息。   谁能想到呢,最终结束那个乱世,统一天下的国家,会是西北边陲上一个不起眼的国家——庆国。   庆国花费三十年的时间,大举南下,按顺序灭了维国,融国和西越国等八个国家。   “西越国……”昭灵嚅嗫。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西越国,肯定就是越潜建立的云越国。   肯定是为了与原先的云越国区分开来,后人才称越潜所建立的云越国为:西越。   昭灵敲打键盘,在搜索栏输入“西越国”三字,查阅西越国的史料,网速飞快,开国国君的名字出来,赫然映入眼帘:越穆王越潜。   穆王,是越潜死后的谥号。   昭灵心跳加速,浏览网页上显示出来的越潜生卒,粗略一算,享年五十四岁。   即便搁在古代,也不算长寿。   昭灵在寅都病逝后,越潜又活了二十多年,才走到生命尽头。   当越潜的脸庞不再年轻,须发灰白;当他的背脊被岁月压弯,不再英拔,他是否曾想起过我呢?   昭灵惆怅地想着:也许遗忘了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  越蛇:怎么可能遗忘。   ——————————   感谢在2021-09-29 12:51:43~2021-10-02 23:1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pppp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 2个;空枝留月、pppp、琴古、柚子、旖旎、白玉苦瓜、小地方、Kissfox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乐天星 110瓶;阿妫 87瓶;Kissfox 74瓶;折眉 50瓶;青青 28瓶;夜柒漾、一只小姜恒 20瓶;24642066、圆明、卯月 10瓶;耐心恒心细心 8瓶;喵嗷喵、夢中鸟 5瓶;xixi0604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西越王陵的位置偏僻, 它位于南邑县东郊的一座山上,昭灵抵达博物馆时游客还很少,展厅里只有寥寥几人。   进入展厅, 阅读墙上的介绍文字,陈述西越王陵的墓主人身份,还有墓主人生平。   西越王陵埋葬西越国第一代国君——越穆王越潜。   后世称呼越潜建立的云越国为西越,方便和之前灭亡的云越国做区分。两个国家的疆域范围不同, 治理的方式也迥然有别。   昭灵前往博物馆前,就已经知道西越王陵是越潜的陵墓。   不是特意前来,只是自驾游时途径南邑县, 顺路到南邑这座博物馆走走。   南邑, 在古代叫南郡, 也叫南都。   两千年前,南郡本是云越族人的祖地,后来越潜复国, 在南邑定都, 改名南都。   昭灵身边有三个游客,一家三口,他们身穿现代服饰, 说着现代人的语言,同一个展厅内, 还有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 正拿着现代才有的手机专心致志地拍摄文物。   两千年后,云越人早消失无踪。   他们去了哪里呢?   昭灵路过一面镜子,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短发,戴着一副眼镜, 身上穿着风衣,衬衫和裤子,脚上踩着一双运动鞋。   完完全全是一副现代人的模样。   脚下的大地随着时空而变化,大地上的人们也随着时空而改变,男性的长发变成短发,女性复杂的发髻变成简单的束发,身上宽大的衣袍变成裁剪合体的衣裤。   “哇,那里有条大龙!”   童稚的声音响起,小孩手指展厅墙上一副现代彩绘,欢喜喊叫。   他年纪太小,逛博物馆显得很无趣,好不容易看到自己认识的东西。   “嘘,要保持安静。”孩子的母亲做出噤声的动作。   小孩立即捂了下嘴,随后,小孩去牵父亲的衣袖,小声问:“爸爸,龙会飞吗?”   父亲牵住他的手,说道:“龙不只会飞,还会游泳。”   昭灵环视展厅,拿起脖子上挂的相机,将墙上那一副现代彩绘作品摄入镜中,绘制的正是云越族的青蛇族徽。   一条头上生有两只角,背部长鬣鬃的大青蛇,盘曲身躯,仰着头居高临下,威武而庄穆,神秘又危险。   小孩刚才看到的便是这幅彩绘,还以为是龙,毕竟长得很像。   云越的青蛇族徽,大概是原始的龙吧。   拍下青蛇族徽后,昭灵继续参观馆中的文物,这个展厅的展品大多是云越宫苑遗址出土的文物,砖啊,瓦当,陶器之类。   昭灵很快前往另一个展厅,发现那里精心布置一番,展出的才是云越王陵里头出土的文物。   从走廊上的宣传图片看,展品包括越穆王越潜的木棺,那是一具巨大的船棺。   昭灵进入这个展厅时,抬眼就见到位于展厅最深处的地宫入口,他远远望着,没有过去。   心情颇为微妙。   在穿越前,昭灵与越潜已经有四年没有逢面,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南夷水的水滨,整个过程十分匆促。   昭灵对越潜的记忆,有他少年为奴时,衣衫褴褛的模样,也有他成年后当侍从时,衣冠楚楚的模样,还有他率领云越人起义时,带病面容憔悴,满脸胡渣的模样。   唯独没有见过越潜成为一位君王,庄穆尊贵,身穿王袍的样子。   融国的云水君昭灵与身为敌国国君的越潜,他们身份对立,使他们不能相见,一方更不可能抵达另一方的领地。   昭灵此时就身处南邑县,西越国曾经的王都,而那个古远时空中的云越国君,就躺在一条巨大的船棺里。   生前无法相见,不曾想,重生后,竟会是以这种方式与越潜重逢。   正踌躇不前时,身后忽然传来人语声,一个导游领着一伙游客进来,导游带领游客参观,边参观边讲解。   导游招呼游客到他身边来,说道:“大家请看这件铜方罍,发现它上面少了什么部件吗?”   透明展柜里是一只方形的青铜罍,罍上有饕餮纹和龙纹,还有一些青铜铸的牛头和凤鸟做装饰,制作得很精美。   有游客回:“我知道,它少了一只小鸟。”   有几个游客欢快地笑了。   问答的氛围很好,游客兴高采烈。   铜罍上部立着三只青铜凤鸟,有一个角明显存在缺失,那里少了一只凤鸟。   导游问:“大家知道为什么少了一只凤鸟吗?”   游客摇了摇头。   “1993年,一伙盗墓贼发现了这座王陵,刚挖通主墓室,就被咱们公安机关给抓获了。追缴回来文物里头就有这只铜方罍,可惜少了个部件,遗失一只凤鸟。”   导游稍作停顿,见游客都在听,他继续说道:“这件铜方罍是迄今为止,南方出土方罍中器型最大的一件,有学者说,看到它就知道西越很强大很富有,它不是偏安一隅的小国。”   导游的声音充满感情,十分敬业。   昭灵心想,西越国开始强大,应该是在越潜征服典国之后吧,他向西南开疆辟土,开发了当时较为落后的西南。   展厅里的文物十分丰富,昭灵细细观览,他慢慢地从铜器的展柜走至玉器的展柜。   此时导游已经带着游客前去参观云越王的地宫,他解说的声音比较响亮,昭灵能听见几句,譬如:“咱们南方的土壤偏酸性,骨头很难保留下来,但是很幸运,越穆王的颅骨保留完整,能做颅面复原。”   导游说:“等会看完展品,大家随我去放映厅看越穆王颅面复原的纪录片。”   放下手中的相机,昭灵抬起头,将导游的话听入耳。   身边游客不知道问了什么,导游回答:“越穆王长得多高我不知道,但他是个浓眉大眼的帅哥。”   浓眉大眼的帅哥?   昭灵摇了摇头,继续拍展柜里的一件玉佩,他脑中浮现越潜的模样,剑眉星目,身姿英拔,确实仪貌出众。   身为一名国君,越穆王的随葬品比较多,玉佩就有数件,昭灵随手拍了几张照片,像个游客那般。   昭灵当自己是游客,尽量以游客的心态来参观。   展出的玉器比较多,种类也多,这些玉器因为沁色,大部分失去光泽,不再具备玉的特征,唯独其中一枚白玉,仍晶莹剔透,温润喜人。   它是一枚玉觿。   昭灵非常眼熟,因为这是自己送给越潜的那件玉觿。   展柜上方贴有玉觿发掘时的照片,从照片中看,这件玉觿出土于越穆王脖颈处,是他的项坠。   玉觿是组佩玉的一部分,一般应该是挂在腰间的,它却成为了越穆王最珍视的,佩戴在胸前的物品。   手指隔着玻璃柜摩挲玉觿,昭灵望着它许久,许久。   导游和游客从地宫里出来,昭灵才离开玉器展柜,往地宫走去,他通过长长的墓道,进入幽深的地宫内部,按着指示牌一直向前走,走至主墓室,远远地,便望见一口巨大的船棺停在主墓室正中。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转身离开主墓室。   昭灵再不肯踏前一步,亲眼去看船棺中越潜的骨骸。   无法知道,当越潜知道昭灵病逝的消息时,他是何种心境。   快步离开地宫,径直走出展厅,来到户外才止步,昭灵吹着林道扬来的秋风,心里空空荡荡。   原主的职业教师,昭灵曾经的职业是王子,后来是城主(云水君),他当教师期初感到吃力,渐渐就适应了,做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昭灵发现这份工作挺清闲,能自由支配的时间多,还有寒暑假。   空闲时,昭灵不是旅游,便是去弓箭射击俱乐部射箭,还有与兄嫂一家吃顿饭。   生活十分简单。   结束南邑的旅游,返回孟阳市的一周后,那是个周末,昭灵在学校停车场里,听见两名老师在交谈,一人道:“紫铜山那边现在尘土飞扬,要爬山这回得换个地方。”   另一人问:“怎么?”   一人答:“正在搞考古发掘呢,发掘古铜矿遗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两名老师启动汽车走了,昭灵还坐在车内,手指轻叩方向盘,在思考着什么。   紫铜山距离孟阳市有一些距离,在一个叫官铜县的偏僻地方。   重生后,昭灵就住在孟阳城,但之前一次也没去过紫铜山,那里毕竟不是个有美好记忆的地方。   启动汽车前,昭灵打开某聊天软件,给哥哥昭禖留言,说道:“哥,我今天要去爬山,明日回去。”   汽车驶出校园,穿行在热闹繁华的街道上。   现代人的生活很好,很美满,但昭灵毕竟内芯是个古人,也许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淡忘往昔。   两千年后,沧海桑田,曾经位于紫铜山东面的孟阳城,和孟阳城冶炼场肯定早已荡然无存,即便金谷关,金谷渡口也难觅踪迹。   唯有那条南夷水,到现代还在流淌。   唯有紫铜山上的铜草花,像两千年前那样,仍在盛开。   **   前往官铜县的大路笔直而平坦,越潜手搭方向盘,听着歌,吹着风,是难得惬意的时候。   行驶的路途过半,前方的桐油路很快变成进村的土路,一时菜市场的人语声相伴,犬吠鸡飞。   驶出铜紫山脚下的村落,汽车沿着陡峭的山道盘旋而上,看着十分惊险,越潜面不改色,轻车熟路。   汽车终于爬上山腰一处平坦的空地,那儿搭有数栋简易房子,房屋前还有一片农田,那儿就是考古驻地。   越潜和队员平日吃住都在那里。   打开车门,风沙扑面,越潜下车,一只大黑狗汪汪叫着从房子里蹿出,直奔而来。越潜蹲身,撸撸狗头,又起身,朝房子走去,狗子紧跟其后。   蒙上更厚一层尘土的越野车停在瓜棚下,深秋,棚架上的藤蔓早已枯萎,吊着两颗风干的丝瓜。   一阵大风起,风沙如幕,风沙的源头,正是驻地后头的考古工地。   越潜到自己的房间里换身工作服,携带上干活的工具,迈着两条大长腿,快步绕过驻地,准备前往工地。   还没走远,忽然听到库管员大声喊他:“队长!队长!”   “什么事?”越潜隔着风声,与他对喊。   库管员说了一大串话,似乎是什么物品不够用。   越潜回道:“列份清单,叫小穆去采购。”   队员小穆会开车,就是村民家的农用车,他也开得很好。   越潜洪亮的声音消失在风中,库管员朝他远去的方向张望了一会,见一人一犬的身影越走越远。   库管员钻回库房,继续忙手头的事。   脚踩在考古探方的隔梁上,越潜将高大的身躯压低,探看墓坑中的人骨,这是一具清理到一半的骸骨,骨盆以下的部份袒露在地表。   负责清理的队员猫在窄小的墓坑旁,手里拿着竹签、刷子,细心地忙活,没察觉上方有人,领队来了。   “越队,这具人骨的下肢曲起,没发现有盗扰痕迹,下葬时应该就是这个姿势,你看。”队员老秦与越潜一同站在隔梁上,跟他做报告。   还在墓坑里做清理的女队员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小酒窝,邀功:“队长,就我清理的M18是侧身屈肢葬,其他发掘的人骨,都是仰身直肢葬。”   女队员有张笑眯眯的圆脸,平日就是个开朗的人,她滔滔不绝:“葬里头的这个人,和其他人的葬俗都不同,应该不是一个族群吧。会不会是个融人?”   越潜的右手搭住隔梁,双腿向下轻蹬,敏捷似猫科,稳稳落地,跟两位队员一同猫在这座编号M18的墓旁。   将人骨仔细打量,越潜突然拿起一根竹签,轻轻剔去人骨腰部的泥土,手法比女队员更为娴熟老练。   他仿佛具有透视泥土的魔力,竹签剔下几块细碎的泥土,泥土又被刷子扫去,在人骨的腰间竟露出一件白色的物品,女队员眼尖,惊呼:“是玉带钩!”   一声惊呼,工地劳作的人们纷纷聚拢,有考古队员也有民工,他们在这片古代融国矿工的墓地里,辛苦劳作数月,还是第一次见到玉器出土。   这座墓,可能是一名融国工尹的墓。   一贫如洗的矿工,几乎没有陪葬品,偶尔出土一两只陶器,一块铜矿石就能引起注意,更何况是那年代只有贵族才能使用的玉器。   在这苍茫的山野上,北风呜咽,碱性的土壤保护一具具生前艰苦,身后寂寥的嶙嶙白骨,山风像似化作暮冬铜草花的哀叹。   工作间隙,越潜离开队员,站在荒草地里抽烟,一些过往的记忆浮现脑海,都很清晰,也从未遗忘。   山腰的铜草花在冬日里失去了色泽,如同被一双粗粝的手搓过一般,那也是越潜的感受,他的心也似被双手粗鲁的揉搓、挤捏成一团。   像似为缓解这份难受劲,越潜深吸一口烟,半支烟在指间燃尽。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现代篇不长。大家之前应该没想到越潜是这个职业吧,笑。   ————————感谢在2021-10-02 23:18:16~2021-10-04 22:5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琴古、柚子、旖旎、3073030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夢中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昭灵站在山脚, 眺望紫铜山的山岭,已经过了铜草花的盛花期,但仍能见到满山的绿色中点缀的紫红, 却不知道那盛花期该得是多么壮观。   上一次遥望紫铜山时,也是过了铜草花的盛花期,山风亦是如此凌冽,   那时昭灵站在孟阳城的城墙上, 北风将他发冠的缨带和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斗转星移,曾经屹立在群山之间,宏伟高大的孟阳城已经轰然倒塌, 并在漫长的岁月里朽化, 没有留下丁点踪迹。   今日, 昭灵来到紫铜山的山脚下,发现除去铜草花外,一切都显得陌生, 时间使河流改道, 森林消失,使闭塞的群山间出现一条现代公路,将这偏僻之地贯通, 直达繁华的城镇。   昭灵钻回车里,启动汽车, 他拐出主道, 沿着崎岖的山道前行,他要驾车登山。   山道盘旋向上,在山腰绕圈数匝,为了安全通行,昭灵的车速很慢, 不熟悉路况的人,很容易在拐弯时发生事故。   不知不觉间,前方出现一条岔道,岔道的一边是水泥路,路口有路标,指示通往一座寺庙;岔道的另一边则是土路,没有任何路标。   这条土路新近才开发出来,路面一棵野草也不生长。   昭灵驶进土路,没多久就望见一块平整过的土地,那里有两栋工棚,考古队插的队旗在风中招展。   夹道开着铜草花,从山道边沿延伸向山坡沟地,这处区域的铜草花特别密集,异于别处。   还没靠近考古驻地,昭灵就将车停下,停在路旁,林荫下。   车停稳后,昭灵背上背包,携带相机下车,他的衣着打扮像个游客,   他确实是一名游客,在千年后故地重游。   从车中出来,昭灵四下走走看看,他找到适合拍照的地点,居高临下,拍摄山脚下的村舍和农田,拍摄山坡上茂密的铜草花。   秋风萧瑟,昭灵修长的身影立在风中,他倾听山野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置身于古代,缠绵缱绻,连风中的气息都令他眷念。   在没有路的山坡上行走,脚踩野草和野花,昭灵漫无目,当脚下的路越走越陡,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爬坡。   铜草花掠过风衣的衣摆,秋风拂过脸庞,昭灵舒适地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就在这时,他乍然发现上坡站着一位抽烟的年轻男子。   男子个头高大,身穿夹克,牛仔裤,无论是衣服,或者头发都显得灰扑扑,满满沧桑感,他嘴角叼着一支烟,正在低头点烟。   他有着熟悉的仪态,沉毅的半张脸,使得昭灵的心跳突然慢了半拍。   点烟的男子似乎察觉到附近有人,他缓缓缓缓地抬起头来   咔嚓,咔嚓。   风声如此响,昭灵不认为自己能听见打火机的声音,那只是错觉罢了。   “嗵嗵嗵嗵!”   那是昭灵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心脏越跳越快,几乎要从胸腔蹦出!   男子的脸完全露出,并且他睁开眼睛,深邃的眼眸正直勾勾看视昭灵,这一眼,使昭灵站立不稳,身子摇晃着向后跌退一步。   男子抬起头前,就已经放弃点烟,把打火机揣入裤兜,他的神态显得慵懒,随意。   当男子抬起头来,看见昭灵的瞬间,他的身影明显一怔,双眼瞪圆,嘴角叼的那支烟随之掉落在地,落入草丛中。   四目相识,只是一眼,天地间宛如过了千年。   “啪”一声,很响亮,男子因为过于激动,捏扁自己手中的烟盒,他如此惊愕,双脚如同被死死钉在地面,整个人一动不动。   昭灵的震惊不亚于对方,心脏还在狂跳,心律不齐使他心悸,想找个地方坐下,可四周都是野草丛。   深深吸上一口气,昭灵竭尽所能的保持冷静,他懵懵看着对方,泪水不知不觉流下。   他们脚边是在风中摇摆的铜草花,他们相距不过是几步之遥,自从他们分离,到今日面对面站着,已经过去两千年了。越潜。   多不可思议,当越潜抬起头来,昭灵立即将他认出,即便对方剪着短发,身穿现代衣服。   他的模样,深深烙印在昭灵脑中。   日思夜想,从未遗忘。   “汪汪……”   一阵狗吠声响起,一条大黑狗从草丛里探出一颗脑袋,朝昭灵凶悍吠叫。   越潜终于有了反应,虽然那模样像似在梦游般,他蹲下身,拍了拍狗头,喃喃道:“别叫,不是生人。”   他的音色没有改变,声音如此熟悉,昭灵的眼眶湿润。   大黑狗立即安静,非常听话。   秋风吹干昭灵眼角未流淌出的泪水,如翻江倒海般的情感涌上心头,使昭灵感到些许疲惫,他想冷静下来,只是不易做到。   越潜的视线从大黑狗身上挪开,挪到昭灵身上,他在打量,一寸寸的打量,似乎还没从极度的惊愕中恢复神智。   即便有着传奇的一生,越潜却从未曾如此惊喜过,他宽实的臂膀止不住的战栗,似乎在刚刚清醒,分辨出真实与虚幻,那声音温柔到令人感伤:“公子……还认得我吗?”   他说的是古代的融语。   眼中饱含情感,眼中布满血丝。   有一人,令越潜魂牵梦萦。   越潜走完上一世,用大半辈子思念昭灵;越潜开启这一世,在寻寻觅觅中度过。   昭灵嚅嗫:“认得。”   说的是现代人的语言。   当昭灵开口时,越潜如痴似醉般看着昭灵,那副神情,足以用痴迷形容。   风声在耳畔呜咽,齐膝的野草丛沙沙响,昭灵站在原地,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心中翻江倒海。   越潜缓缓向昭灵靠近,他每走一路,都显得十分慎重,像似在惧怕什么,也许是在惧怕前方的人只是自己的幻觉。   无从得知,在上一世,他是否曾陷入过类似的幻觉,所以如此小心翼翼。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而缩短这一段距离只需要七八步,越潜停停走走,当他站在昭灵跟前时,他闻到属于对方的气息。   痴痴看着昭灵的脸,越潜的手抬起又放下,他无疑想将对方揽入怀,但没这么做。   越潜抑制住内心激烈的情感,他胸膛起伏,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两人面对面站着,近在咫尺。   他们曾经是敌人,互相厮杀,他们曾经是恋人,相互倾心。   昭灵伸出手臂,抱住越潜,还记得上一世两人分离时的情景,在南夷水的水滨,昭灵化作凤鸟,决然离去。   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息,昭灵用力将对方拥抱,若是上一世有选择,绝不会让两人生死永隔。   越潜激动地将昭灵搂进怀里,力气大得惊人,勒得昭灵险些喘不过气,他像唤过无数遍那样唤着:“阿灵。”   低沉的嗓音,微微颤动的尾音。   “阿灵。”   越潜紧紧揽住昭灵的背,双臂牢牢环绕,像似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躯里。   两人的体温传递予对方,在这深秋里,是个十分温暖的拥抱。   这回昭灵不像上次那样,拒绝道:这不是你能唤的。   摸着越潜搁在自己肩上的大脑袋,他的短发又粗又扎手,昭灵轻轻应道:“嗯。”   铜草花丛中,是两个跪地拥抱的人,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他们的身影被茂盛的花草遮挡。   过了许久,昭灵与越潜分开,一同坐地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两人有太多事,太多话要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谈起。   大黑狗不甘寂寞,在两人之间来回走动,昭灵撸下狗头,这只看似凶恶的大狗便对他摇尾巴。   昭灵问:“你养的狗?”   越潜回:“驻地的狗,我们年初过来试探遗址时,它还是条小狗,队员常喂食它,它便留下。”   两人都用现代的语言交流。   越潜说话时,目光仍在昭灵身上,没有遮掩自己的迷恋,他的情感不必再压抑。   他们不再是融国公子和云越王之子,融国也好,云越国也罢,早已经灭亡,融人和越人在一千多年前就汇为一体,到现代根本无法区分。   昭灵往越潜的身后望去,那里是考古工地,而且此时有队员正在向他和越潜的位置探看。   就在越潜身后,是一片扬尘的考古工地,地面平整,被切割成一块块四方的区域(考古探方),整体看起来,像极了一块放大的华夫饼。   侧过头时的神态优雅,神情淡然从容,仍能联想到昭灵古时的模样,越潜观察入微。   一直被对方打量,那眼神还很热烈,昭灵有些不自在,问道:“你们在发掘什么?”   越潜回道:“年初,考古队到紫铜山寻找古代冶炼遗存,在村民唤作石磨山的山岭上找到一处矿工墓地,年代至今两千年。”   回答得仔细且专业。   从话语中能感觉到,越潜从事这个行业已经有好几年。   摘下一枝铜草花,放在手中把玩,昭灵问道:“我能进去参观吗?”   两千年前的矿工墓地,两千年前,正是他和越潜生活过的那个时空。   历史已远去,但总还会留下些许东西,告知后人曾经发生过的事。   越潜起身,说道:“可以。”   他伸手拉了昭灵一把,昭灵应势站起。   今日,他与越潜在这里重逢,他们身后是考古队正在发掘的古代矿工墓地,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两人并肩朝考古工地走去,都不再交谈,日后他们有的是交流的大把时间。   队员们见到领队带来一名陌生的男子,而且似乎关系很亲密,还以为是领队的好友。   来到考古工地旁,越潜对昭灵道:“外来参观者,需要做一个登记,请出示身份证。”   需要登记也正常,毕竟不是处能随便进入的地方。   昭灵从背包里取出身份证,递交给越潜,越潜接住,迫不及待看身份证上的信息,第一眼便看到熟悉的名字。   越潜的指腹在“昭灵”二字上摩挲许久,终于,他停下小动作,把身份证转交给负责登记的人员。   “越队!有工人将土倾倒在茶农田边,茶农不让倒,正过来找说法!”   有一名队员急冲冲跑来,告知越潜这个情况。   果然,工地附近传来争执声,听声,争执的两人都说当地方言。考古工地的工人在当地雇佣,都是大妈大爷,年轻人都在外打工了。   越潜离开前叮嘱昭灵:“阿灵,不能碰触文物,不可以拍照。”   昭灵回道:“知道,你去忙吧。”   工人与茶田主人的吵闹声越来越响,越潜前去调解,他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昭灵眼前。   “越队来了!大家都冷静一下。”有队员在劝架。   登记好身份后,昭灵在考古工地行走,他规规矩矩站在探方之外参观,不影响工作中的人。   走走看看,昭灵见到一座墓地被揭露,露出一具正在清理的骨骸,听见两名队员在低声交谈。   一名队员说:“这人可能是融人,你看他的葬式,是仰身直肢葬。”   另一名队员道:“这是第几个了,这样算来矿工中有越人也有不少融人啊。墓里连只随葬的陶罐都没有,真是凄惨。”   两名队员只能猜测当年社会下层的生活有多艰辛,昭灵却是亲眼见过紫铜山矿场的采矿情景。   埋葬在这片墓地里的人,生前默默承受苦难,死后,经由考古工作者的发掘,道出无声的控诉。   越潜在这里进行发掘工作,每日都与骸骨打交道,亲手发掘出自己族人的骸骨,掘出被掩埋的过往,他是何种心情呢。   昭灵走到工地外面,坐在一块露出地表的岩石上,面朝着铜草花的花海,他从背包里取出一瓶饮料,拧开瓶盖,仰头喝下。   秋日的景象难免荒凉,许多位于山坡的田地长满杂草,像似遭到废弃,其实都是有主之地。   坐在这空旷的地儿,身后是沙尘飞扬的考古工地,工地上是忙碌的考古队员与民工,偶尔还能听见有人喊道:越队。   昭灵喝完饮料,将空的饮料瓶放回背包,不能在山上制造垃圾。   刚想起身,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昭灵没有回过头,凭感觉也知道来者是谁。   越潜陪伴在昭灵身旁,两人一同看向山中的景致,快到黄昏了,一抹霞光在远山的山脊崭露。   一只温暖的大手搭在昭灵肩上,两人一个坐,一个站,挨得很近   队员们已经收工了,有些队员不急于离开,朝他们领队所在的方向探头探脑。   一名队员问:“老秦,那人你认识吗?”   队员老秦道:“我不认识。奇怪,以前从不见越队的家人朋友来工作的场所找他。”   跟在越队身边也挺久了,一度还很疑惑越队到底有没有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越蛇:我有家人。   ————————————   感谢在2021-10-04 22:50:10~2021-10-07 09:46: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琴古、冠琪清姝、旖旎、桥桥执、柚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折眉 20瓶;冠琪清姝、小蛇 10瓶;夢中鸟、48269587 5瓶;呦鸣、邓钰秋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老师再见!”   昭灵收拾讲台桌上的物品, 两名学生从他身边走过,礼貌地打招呼,他对学生点了下头, 道声:“再见。”   学生陆续离开,随后昭灵也离开了教学楼。   走向停车场的路上,昭灵收到越潜的一条信息:“晚上要不要过来我们驻地喝酒?”   信息下方,还发来一张队员们挽高袖子, 执钢签子穿羊肉的照片,桌上摆满装食材的铝盆,一只大铝盆里头, 满满都是肉片。   见到信息就知道越潜这周不能回城, 越潜的工作单位在孟阳城, 和昭灵同一座城市。越潜除去考古领队的身份外,还是当地文物考古研究所的研究员。   昭灵回复:“我带酒。”   手头有遗址正在发掘,越潜十分忙碌, 不过每天都会联系昭灵。   从市区开往官铜县, 正常行驶差不多一个钟车程,昭灵抵达紫铜山脚下那座小村子时,天已经黑了。   出村郊, 眺望上山路,漆黑一片, 没有路灯, 昭灵正在犯难,忽然接到越潜的电话,传来对方熟悉的声音:“阿灵,你在哪?”   昭灵回道:“我刚到山脚下。”   越潜身边一片喧哗声,队员们显然已经在撸串, 越潜声音很响:“你先别上山,留原地别动,我下去接你!”   手机挂掉前,听到越潜和队员的问答,有队员问:“队长,是谁要过来呀?”   越潜回道:“一位亲友。”   紫铜山的山路崎岖,且没有一盏路灯,如果不是特别熟悉山路的人,夜晚开车上山有风险,昭灵在车中等候。   过了大概七八分钟,山道上突然出现两束光,那是越潜的车。   越潜的车速很快,犹如白日行车,这么多个月无数次上山下山,山道早烂熟于心中。   将车开至山脚,越潜望见昭灵的汽车,汽车打着车灯停在路旁,越潜调转车头,按双闪灯提示,他的车在前带路。   昭灵明白对方的意思,立即跟上,两车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缓缓行驶在夜幕下蜿蜒的山道。   两车一前一后上山,抵达驻地,越潜立即下车,走至昭灵车前,用手指轻敲车玻璃。昭灵停好车,不慌不忙从车里出来。   一钻出汽车,就觉夜风往衣缝里钻,冷气逼人,旋即,昭灵就被越潜一把搂入怀里。   一个温暖的拥抱。   距离上次在孟阳城相会,已经过去五天,如何不相思。   “阿灵。”越潜大力揽抱。   两人停车的地方在驻地一侧,偏僻,灯光昏暗。   昭灵的脸贴越潜的肩上,一双眼睛望向前方,有数个身影在接近,远处还有人在喊:“越队”。   昭灵刚想推人,越潜不慌不忙将他放开。   越潜热情地拉住昭灵的胳膊,将他介绍给自己的队员。考古队的队员除去新来的实习学生外,之前都见过昭灵,对他并不陌生。   昭灵前来官铜县的路上,在家超市购买两箱啤酒,啤酒就放在后备箱里,他打开后备箱,越潜弯身把这两箱啤酒扛起。   越潜高大强健,比普通人有气力,队员早见怪不怪。   一群人返回烧烤地点,就在驻地正门口,房子遮挡山风,火焰映红众人的脸。   大家闲话,喝酒,氛围融洽。   昭灵坐在越潜身边,听队员天南地北胡侃,时不时抿口啤酒。越潜递给昭灵一把烤串,温语:“别光喝酒,吃羊肉串。”   “昭老师快尝尝!真正的农家羊肉,膻味小,肥而不腻。再加上我们越队亲自调的烤酱,真是人间美味啊。”有名队员忍不住称赞,他正啃着一根羊肉串,吃得津津有味。   昭灵咬一口手中的肉串,细细咀嚼,相当美味,他道:“确实不错。”   “昭老师吃过越队做的饭吗?越队做的羊肉饭特别好吃。”另一名女队员也一起夸赞,显然都尝过越潜的厨艺。   “哦,我有机会得尝尝。”昭灵呷口啤酒,目光往越潜身上瞥去。   越潜在一旁招呼来新来的学生,见铝盘里的羊肉串快吃完,回头对烧烤架前忙碌的队员嘱咐:“小穆,蔬菜别烤了,多烤些羊肉串。”   小穆站在烧烤架前忙得满头大汗,抱怨:“越队,我不是在忙嘛!你们别光顾着吃,快过来穿串。”   正在撸串的队员听他话都笑了,纷纷起身,过去帮忙。   昭灵来时,烧烤会已经行进大半,他喝完一支啤酒,吃下三根烧烤,烧烤现场就没剩几个人了。   夜深风大,天更冷,队员基本回屋睡觉。   越潜与昭灵对饮,灯光下两人面对面喝酒,话不多,风声挺响。   橘黄的灯火映着脸庞,两人的脸上不时露出微笑,轻声细语,眉目含情。   其他人已经回屋睡觉,队员老秦还在,他边喝酒,边和一条大黑狗聊天,明显喝醉了。   昭灵喝得不多,一点醉意也无,听到其他队员喊老秦睡觉,他看了眼越潜。   今晚喝酒,昭灵不可能开车下山,况且夜已深,即便不喝酒,没有路灯的山路也难行。   “你睡我房间。”越潜早给他安排好住处。   昭灵不放心地问:“你们驻地允许外人过夜吗?”   越潜声音较低:“你不是外人。”   于是,不是外人的昭灵进越潜的房间,房门一关,不大的房间里,关着他们两人。   不得不说越队长的个人卫生搞得不错,被褥整洁,案台干净。   床挺大,能挤两个人。   越潜关掉大灯,打开床头小灯,屋内灯火朦胧。   坐在床上,昭灵脱去外衣,他听见越潜开门外出的声音,没有久又见他回来,手中拎着一床被子。   驻地新来几名实习的学生,有多余的被子。   山中寒冷,一条被子不够两人盖。   昭灵躺进被窝,注视正在更换睡衣的越潜,留意到他胸前没有箭矢留下的伤痕,身上也没有其他伤疤。   越潜登床,卧在昭灵身边,发觉昭灵还在看他,便摸了下对方的头,嘴角上扬。   搁古代,很少能见到越潜笑,他的笑容很稀罕;来到现代,经常能看到越潜的笑容,昭灵已经习以为常。   昭灵询问:“越潜,你和我一样吗?也是一觉睡醒,就来到现代?”   两人重逢数日,谈过很多事情,但关于越潜如何来到现代,越潜还没提及。   越潜取出一只枕头,递给昭灵使用,他自己以手臂为枕,缓缓道:“差不多,我的魂魄在地宫中醒来,那一年是1993年。”   昭灵嚅嗫:“1993年,埋葬着越穆王的西越王陵被盗。”   他记性很好,在西越王陵的博物馆参观时,曾听导游讲过这件事。   越潜铺被子的动作忽然停下,抬起头去看昭灵,显然有点小惊讶。猜测昭灵可能去过西越王陵博物馆,或者查阅过与之相关的信息。   昭灵侧躺,脸朝向越潜,用手掌托住腮帮子,问道:“后来呢?”   越潜卧下,面也朝向昭灵,两人挨靠在一起。   躺在同一张床上,对方温热的气息拂在脸庞。   凝视昭灵许久,越潜不经意间流露出迷恋的眼神,他伸手触摸昭灵的眉眼,指腹传递着对方的温度。   眼前的昭灵,是个活生生的人,真实存在。   越潜帮昭灵掖被子,接着说道:“后来,地宫上面建起博物馆,我的魂魄便一直滞留在馆中。”   轻飘飘的魂魄在博物馆中出没,有时馆中很热闹,有时很寂寥,但对越潜而言,那似乎没有什么差别,只是看着每日太阳升起,落下而已。昭灵从被窝里伸出两只手臂,同时身体往越潜身边靠,他一只手搭在越潜肩上,一只手拨弄越潜耳边的短发。   “大概十年后,一名病入膏肓的孩子随同父母前来博物馆参观,他看得见我。”越潜平静地陈述,波澜不起。   越潜继续讲述:“之后,我便以那个孩子的身份生活在现代,读书,成长。”   他在现代生活了二十多年,其中有十年是魂魄状态。   身为魂魄的那十年,他应该很孤独吧。   昭灵看向越潜耳边的短发,曾经越潜的耳边是鬓发,在他上一世年老之时,也曾两鬓苍苍。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在两千年后的今日,促使他们相遇。   昭灵默不作声,张臂拥抱越潜,两人耳鬓厮磨,拥吻在一起。   简易房的隔音不好,两人拥抱亲吻,仅此而已。   清早,昭灵醒来,发现越潜已经不在房中,这么早,门外有热闹的人语声,也有狗叫声。   刷牙洗脸,吃早餐。   早餐是面食,大锅煮的面条味道一般,瞥眼坐在身旁大口大口吃面、啃馒头的越大队长,昭灵心想他可真不挑食。   昭灵吃完一碗面,越潜已经吃完两碗面,兼两个馒头。不只越潜,其他队员的饭量也都不小。   能吃,因为活累,耗体力。   他们在考古工地上并不清闲,有时也要铲土,要拉拖车,干的活跟民工没多大差别。   吃过早饭,考古队开工,昭灵跟着越潜,同队员一起前往考古工地。   一到工地,越潜开始四处走动,时不时停下与队员交谈,相当地忙,尤其有数名前来实习的学生,需要指导他们工作。   昭灵毕竟蹭了一顿饭,他跟两名男队员一起铲土,边干活边听他们闲谈。   一名队员像似想起什么,看向昭灵,随口说:“昭老师姓昭,祖上有可能是融国王族哦。”   昭灵微微一笑:“有这个可能。”   临近午时,昭灵坐在坡地上歇息,身边有一簇铜草花,他摘下手中的民工手套,折下一支铜草花。   铜草花拿在手上,风吹拂发梢,他目光迷离。   不知何时,越潜来到昭灵身边,说道:“入冬后发掘工作就会结束,冬日严寒,山上条件苦。”   昭灵问:“你为什么会选这份职业?”   山风吹动越潜的发丝,他的头发蒙了曾沙土,他额上还有些汗水,手脸上沾有泥土。   越潜此时的模样跟民工相差无几,不过如果仔细打量,会发现他手腕上戴着一只名表,脚上脏兮兮的运动鞋并不便宜。   越潜抬头凝视昭灵的身影,看到他将那支铜草花的花茎折短,把花别在衬衣口袋里,白色的衬衣,那小小的一点紫红,抹开洇开,会是一个记忆的漩涡。   昭灵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看得越潜出神。   阳光下,昭灵的身影显得模糊,分辨不出他穿的是现代的风衣西裤,还是古人的长袍,光芒在昭灵周身散开,十分耀眼,令凝视的越潜不由自主眯起眼睛。   越潜把双眼一闭,眼前一片黑暗,再次睁开,双眸黑亮,他坦诚相告:“阿灵,我想找寻我们的过往。”   你为什么会选这份职业?   为了找寻你。   耳边风声呜咽,昭灵收拢被风吹乱的衣领,轻轻应声:“嗯。”   其实,昭灵猜到了。   汽车启动,昭灵驱车离开考古驻地,出驻地就是一条陡坡,他开得很慢,看向后视镜,见越潜还站在原来的地方。   就站在那儿,穿着材质粗糙又洗得泛白的工作服,他头发被风沙吹得蓬乱,他的身影高大又英俊。   窗户拉下,紫铜山的冷风拨动昭灵的心弦,明明这里离孟阳城不远,随时可以过来,此时却感到依依不舍。   一阵风起,别在昭灵衬衣口袋上的铜草花,被风轻飘飘卷去,消失在紫铜山中。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不是外人,那就是内人喽。   ——   导演:再一章全文完结。会给他们甜甜的生活。   ————   感谢在2021-10-07 09:46:03~2021-10-09 20:5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金雨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隔壁老王 2个;金雨山、玲珑、琴古、最后一题大坑、柚子、Lestaaque、孟秋、桥桥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雨山 30瓶;榫卯构件、柚子 20瓶;小袖子、Kissfox、蛇蛇 10瓶;24642066 7瓶;夢中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气候异常, 天气骤然降温,街上尽是穿着厚实衣物,全副武装的人们, 昭灵身穿毛衣,一手拿大衣,一手拿手机,匆匆走出居住小区的大门。   他身上穿得单薄, 仪貌出众,偶有路人朝他投去一眼,感到好奇。   昭灵站在小区门外等待, 大衣仍拿在手上。   没多久, 一辆蒙尘的越野车在昭灵身边停下, 车窗拉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只是和对方对视一眼,昭灵便打开车门, 坐上副驾驶座。   越潜穿身皮夹克, 戴皮手套,穿得比昭灵还厚实,他刚从能冻死人的荒山野岭出来, 皮衣的夹缝里还夹带着细细的沙子。   摘下右手的皮手套,越潜的手捂上昭灵的脸庞, 温语:“也不怕着凉?怎么没把大衣穿上。”   经越潜提醒, 昭灵才意识到自己匆促出门,虽然带上大衣,却忘记穿着。   车厢内暖和舒适,越潜的手温热似暖炉,昭灵躺靠在座椅上, 语气显得慵懒:“不冷。”   越潜的指腹摩挲昭灵脸颊,眉眼含笑,见到这个日思夜想的人后,他处于心满意足的状态。   在铜官县的工作繁忙,越潜不常回城,有时四五天也见不到昭灵一面。   汽车就停在路边,身边时有行人路过,昭灵觉得有碍瞻观,他拨手越潜的手,坐正身子,把安全带系上。   “冬天到了,山上气候寒冷,你们工地什么时候停工?”昭灵能想象此时的考古工地山风刺骨。   越潜回道:“从明日起停工。”   他的言语带着笑意:“给队员放冬假,明年开春再回去干活。”   冬日一般不行进田野工作,何况当地冬日会下雨,考古工地积水,会严重影响发掘工作。   “阿灵,你们学校放假了吗?”越潜摸向上衣口袋,习惯性地找烟抽,很快想起自己正在戒烟,于是把手放下。   “下周。”   昭灵留意到越潜的动作,心想他终于把烟戒了。   仔细打量身边人的脸,他近来消瘦一些,下巴还有胡渣,这些天他显然非常忙碌。   越潜启动汽车,笑语:“正好,我们冬日都清闲,得好好聚聚。”   冬日越潜不用主持发掘工作,而昭灵冬日有寒假,他们可以一起过假期。   越潜很少会去留意街景,此时心情特别愉悦,见街道人头簇动,是个喧嚣的周末,他说道:“我们干到明年暮春,第二期任务就能完成。”   相识这么久,昭灵对越潜的工作多少了解一些,问道:“会有第三期吗?”   越潜回道:“不会,发掘工作快进入尾声。”   汽车驶向市中心,路上车水马龙,身处繁华的现代城市里,触目所及都是现代的事物,但车中的两人都曾身处古代时空,正是那个时空将他们紧紧相连。   前面有辆车,驾车人也许是在打电话,一直龟速爬行,越潜耐心等待,他手指敲了敲方向盘,侧过头问昭灵:“还是上次去的那家餐厅?”   昭灵点了下头。   前车离去,越潜驾车拐向一家商场的地下停车场,他和昭灵经常来这里吃饭,轻车熟路。   此时正是用餐的时候,停车场车满为患,好停车的位置都停满车,只有难停车的犄角旮旯还有空位。   这难不倒老司机越潜,他轻轻松松停好车,钻出车身。   越潜出来后,昭灵才留意到他那一身装束:皮夹克、牛仔裤、长筒靴,有种风格怪异之感,可穿他身上却又莫名合适。   这身打扮是出于工作需要,皮衣防山风,牛仔裤耐磨损,长筒靴应付下过雨的泥地。   个头高大,迈着大长腿,恣意而不羁的越潜,一路引人注目。   两人并肩而行,走着走着,越潜挽住昭灵的手臂,昭灵便就随他去了。   两人来到一家餐厅,找到一处位置坐下,餐厅人很多,有欢快的一家三口,也有轻声细语的情侣。   昭灵负责点餐,他给越潜点上各种肉食,知道对方的饮食偏好。   成天猫在荒山野岭,越领队过着苦日子,一天天的,就吃不到什么像样的食物。   上菜速度慢,不至于摆满一大桌,连个搁手的地方都没有。   昭灵慢悠悠地吃,看越潜吃,不知道为什么,看这人吃东西,就觉得食物很香,有幸福的感觉。   越潜扔下一根啃过的羊排,抬眼直勾勾看向昭灵,觉得越潜那眼神太暧昧,昭灵收回视线,专注于自己盘中的食物。   他们那点小心思,对方都知道。   两人吃饱喝足,一同前往城西越潜的家。   城西属于老城区,越潜的单位在那里,住所也在那边。   一栋从外面看,有点年纪的公寓,走入里边,发现绿化很好,楼梯清洁,居民安静。   越潜的房间十分朴素,装饰简洁,整个都是冷色调。   大客厅看起来空空荡荡,一台电视机,一张沙发,还有两盆绿植。   那两盆绿植是昭灵之前购买的,给越潜这X冷淡风的屋子增添点绿意和生气。   进屋后,昭灵脱去外衣,越潜帮他拿衣服,把衣服挂在衣架上。   对待昭灵,越潜一向殷勤,这份殷勤是种习惯。   昭灵拎着一只洒水壶,到水龙头下加水,他不忘给植物浇水,植物差不多一周没浇过水了。   越潜忽然靠过来,靠得很近,他像个傻子那般看昭灵给洒水壶灌水,神情十分专注,昭灵被看得不自在,问道:“干么?”   昭灵话语声刚落,越潜便从背后紧搂住昭灵,默默抱了好一会儿。   两人多日不见,越潜不过是想他罢了。   昭灵嫌弃地拍开越潜的手臂,没怎么用力,他拎起洒水壶自去浇花。   又不是什么生死永隔,几天不见至于嘛。   仔细将植物浇透,昭灵放下花洒,朝寝室走去,他经过浴室,见到越潜正在里边脱衣服,准备洗澡。   “阿灵,我打算在城东买套房子。”越潜已经脱去上身的衣物,展露健美的腰身。   不是商议的口吻,显然是已经确定的事。   昭灵回道:“住城东的话,你上班不方便吧。”   “二十分钟车程,不会不方便。”越潜麻利地脱去牛仔裤,露出两条笔直的腿。   昭灵的目光在越潜身上逡巡,不得不说越潜身材很好,毕竟在考古工地他没少干体力活。   “我可以考虑收留你。”昭灵挑起下巴,依稀能见到往昔矜傲的模样,像一只凤鸟。   昭灵的房子就在城东,离学校近,方便去学校上课。越潜之所以想在城东买房,显然也是为了住在昭灵身边。   越潜哑笑,询问:“有什么同居条件吗?”   想了想,昭灵随口说:“你负责做饭,拖地,洗衣服,倒垃圾。”   越潜满口答应:“可以。”   他朝昭灵走来,目光深情,言语诚恳:“阿灵,你搬到我那边住。”   言外之意,他仍打算在城东买房,而且看来是打算买间大房子。   “容我考虑。”昭灵没有立即应下。   这个时代,人们活得比古代自在,社会也更开化,即便两个男子同居,他人也无权置喙。   只是事出突然,昭灵没去设想过这种可能,即:他与越潜生活在一起,像对夫妻那般,过一辈子。   见昭灵走神,越潜摸了下他的脸,低语:“我设想过,每日一早醒来,你都在枕边。”   “你……”昭灵神情错愕。   搁古代那个木头一样的越潜,根本就不会说情话。   一把将浴室门关上,昭灵隔着门说:“还不快去洗澡,把胡子也刮一刮。”   昭灵呆呆地走至床边,在床上坐了一会,他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绽出一个笑容。起身拉开衣柜,从里边取出自己的睡衣,昭灵慢悠悠换上。   浴室传出淋浴声,越潜正在洗澡,洗去一身的尘土与连日辛苦工作的疲惫。   昭灵抱着一条毯子到客厅去,他躺在沙发上,裹着毛毯,舒舒服服地看电视。   等越潜洗完澡,刮干净下巴,从浴室出来,正见电视机兀自播放,昭灵捏着手机在回复信息。   身为一名教师,时常会有学生因为各种原因发来信息,昭灵有问有答,会统一回复。   看他那副认真、专注的模样,越潜依稀能看见昭灵在古代讨论政事时的情景。   一杯热饮递到昭灵跟前,昭灵放下手机,抬起头来,将热饮接住。   越潜身穿睡袍,完全是副休闲的样子,一头刚吹干的头发看起来很蓬松,他挨着昭灵坐下,凑过来看手机屏幕上的信息。   有学生在询问昭灵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学生的语气很尊敬,不过是个话唠,情不自禁说个不停。   越潜看了一会,说道:“周末,老师也得休息。”   呷口热饮,昭灵回复学生几句,结束对话,放下手机,他瞥眼越潜。越潜一手搂住昭灵的肩,一手按动自己的手机,将一个考古节目投屏在电视上。   电视屏幕出现紫铜山的远景,镜头拉近,一名记者在摄影机前说出一段开场白,接着镜头跟随记者脚步,来到紫铜山的考古发掘现场。   昭灵问:“媒体什么时候去你们工地采访?”   越潜道:“前天。”   “紫铜山方塘墓葬区至今两千年,是古代采矿冶炼密切相关的生产者与管理者的墓地。它是我国考古首次发现的矿冶从业者墓地,意义极其重大。”   记者顶着寒风,在风声中介绍这片墓葬区。   一长段介绍后,记者开始采访发掘现场的考古领队和队员,镜头里的每个人发型都被风吹乱,风声呼呼直响。   镜头里的越潜灰头土脸,但毕竟剑眉星目,颜值还是很高的。   昭灵目不转睛注视屏幕,毯子滑落他也没留意,越潜捡起毯子,细心地将它裹在昭灵身上。   两人偎依在一起,很暖和,何况还有一条毯子取暖,还有热饮。   节目很长,制作得很用心,随着节目内容不断推进,开始讲述起融国与云越争夺紫铜山的历史。   期间还提到越穆王越潜建立西越国,正是他经营开发西南,才使西南的农业与科技得到快速发展。   “公元前275年,庆国已经灭掉六个诸侯国,庆王目光望向南方,庆兵大举南下。危亡之际,西越王与融王摒弃前嫌,结成联盟,共同抵御庆国。这是两个国家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结盟,三年后,融国与西越国相续灭亡。”   屏幕里,旁白的声音充满感情,屏幕外的越潜与昭灵心情都颇为微妙。   两人依靠在一起,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节目结束,四周寂静极了,落针可闻,昭灵问越潜:“你之后,继任的西越王是你的子嗣吗?”   越潜道:“不是。”   听见越潜否认,昭灵不感到意外,说道:“你没有册立王妃,继承者是养子。”   野史上有关于越穆王不近女色,不能人事的记载。那当然是胡说八道,昭灵最清楚。   越潜认真回道:“我有一位无法册立的王妃。”   “噫!”   昭灵直觉这说的就是自己,挑动眉头。   两千年前,越潜是西越王,昭灵是融国的云水君,确实越潜无法将敌国的封君册立为自己的王妃。   在那个时空里,他们注定只能分离。   “夜深了,睡觉。”   越潜站起身,把身上的毯子都分给昭灵,怕他着凉了。   夜深人静,周身暖燠,昭灵汗水淋漓,他紧紧地抱住越潜的背,留意到对方肩背上浮现出图纹,那图纹在微微泛光,它是云越族徽——青王纹。   肩臂呈纹。   昭灵已经见怪不怪,然而每次见到内心总会泛起涟漪。   “越潜。”   昭灵声音沙哑,他的意识开始涣散,只是一再唤着对方的名字。   “嗯。”越潜的声音低沉而性感。   痴迷地看着怀中之人,轻轻拨动对方耳边的发丝,越潜缓缓低下头,吻住对昭灵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会有一篇番外。   ——————感谢在2021-10-09 20:57:46~2021-10-12 22:0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折眉、柚子、琴古、星谷、冠琪清姝、刘中庸、旖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枝留月 20瓶;一只小姜恒、起名时一片空白、星谷、冠琪清姝、圆明、糯糯 10瓶;求狐仙保佑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那日,白荻花轻盈地在风中飞舞,似雪般,它们随风起舞,有那么几颗种子飞上城楼,又被风中鼓动的长幡扬得更高更远。   云水君病逝的消息传至云水城,云水城的官民无论是融人,亦或越人,全都缟素,城墙上遍插长幡,白色的长幡在秋风呼啸中猎猎作响。   行人经过城门,纷纷停下驻足,望向长幡,孩童无不是面露好奇,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百姓之中,有那么一些人神情肃穆,有那么一些人神色哀伤,有那么几个老者泪落衣衫。   云水城自从成为云水君的封地后,在云水君属臣的治理下,当地百姓的生活有了极大的改善。   年迈的百姓被免去赋税,逢年过节还发点米粮和粗布;大量流民和赤贫户得到安置,他们头上有屋瓦,脚下有田地,种地头三年还免除田赋,诸如之类的抚民政策实在不少。   曾经云水城像座废墟,像座死城,百姓在动荡与极度贫困中看不到希望,纷纷离去,而今的云水城已经恢复生气,集市和码头喧嚣热闹,居民安居乐业。   当地的百姓感到忧心,云水君病逝后,云水城的好日子是否即将结束?百姓感到震惊,云水君是那么年轻,死亡又是那么的突然。   “小老儿前些时候往云水君府中送鱼,曾见到云水君,还领了赏钱。云水君跟小老儿这个儿子差不多年纪,长得像神仙,可真是个善人啊。唉,怎么才过几天,人说没就没了呢。”   城中码头,一名老渔夫正和儿子从自家的独木舟上卸下鲜鱼,他发出叹息,与一名收鱼的小吏交谈。   老渔夫说长得像神仙,是因为云水君服饰华美人又好看。   小吏交付老渔夫一些钱财,接过一篮鲜鱼,愁眉苦脸道:“都说云越有瘴气,专好杀我们融人啊。”   融人初到云越时,经常会生病,病情因人而异,有的严重,有的轻微,总有那么几个人因为水土不服,抵达云越后不久就病逝了。   提着一篮鱼离去,小吏喃喃自语:“国君不知道会怎么处置我们这些属臣。”   云水君是国君的同母弟,是个融人都知道,国君非常的宠爱这个弟弟。国君是位明君,应该不会因为弟弟的死,而迁怒云水君封地里的属臣吧。   唉,一城之主猝然病逝,城中的官民顿时没了着落。   秋雨冲刷南都的城墙,将城楼上的青王旗打湿,旗帜重重下垂,再无力撑开。   天空阴晦,秋风秋雨,乌云似愁云般笼罩在云越王宫上方。   数名官员脚步声急促,他们穿过门道,衣服被雨淋湿,顾不上擦去脸上的雨水,而是匆匆聚集在大殿外,低声交谈。   一名武将急得团团转,说道:“不能再这样等待下去,已经两天了!我这就去面见大王!”   一名文臣慌忙拽住武将的袍袖,劝道:“不可!私闯寝宫可是死罪啊!”   武将十分急躁,囔道:“老子管不了,典国大军正在攻打咱们云越边关,再不派兵增援,边关就要失守了!”   一名文臣拉不住武将,其余文臣见状,有的出力协助制服武将;有的出声努力劝说,现场顿时乱作一锅粥。   “不得喧哗!”   正在拉扯间,忽然听见一个沉稳冷静的声音响起,众人立即停下动作,齐刷刷看向说话的人——国相张泽。   张泽扫视众人,朗声:“还是由我去谒见国君。”   众人这下都安心了,武将也不再暴躁,他看向国相反而露出担虑的神情。   他们不知道国君这是怎么了,为何两日没有上朝,实在反常。   国君向来昃食宵衣,勤于政事,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   在数名大臣的目送下,张泽往寝宫的方向前去,他步伐迈得很大,走得很快,显然内心也很焦急。   身为国相,张泽知道内情。   两天前,一个来自融国寅都的消息传至云越南都,即:云水君在返回寅都的路上,突发疾病,英年早逝。   张泽走至寝宫入口,遇见常父,常父愁眉不展,不知道在那边待了多久。   “国君今日用过餐了吗?”张泽低语。   “不吃不喝。”常父摇了摇头。   已经是第二天了,滴水未进。   常父也好,张泽也罢,他们和国君的关系十分密切,知道国君早年在寅都时,云水君对国君有恩,是国君的恩人。   恐怕不只是恩人。   云水君的死讯传来,国君会有这样的反应,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   张泽道:“岂能因为一人之死,而无视国君的职责!云越国无数的百姓,可都仰赖着国君。”   以张泽对国君的了解,国君刚毅隐忍,从不感情用事,而今因为云水君死了,国君竟然消沉到两日不进食,也不上朝!   张泽这番话说得常父长叹短吁,他带大越潜,最了解越潜重感情:“张国相,我本想进去劝国君,又怕国君见到我这个同在寅都居住过的故人,要追忆起往昔,心里头难过。还得请国相进去探看国君,劝说国君以国家为重。”   “我正有此意,还是由我去吧。”   张泽自愿领下这份任务,毕竟已经过去两天,国不可一日无君,国君就是再悲痛,也该出来干活了。   南都的王宫规模不大,它前身是夷人土王黎佗的宫殿,越潜称王后,以黎佗的宫殿做为自己的王宫,避免大兴土木,耗费民力。   张泽很快进入寝宫,一路遭遇数名侍卫,侍卫见是国相没有拦阻。张泽走至门阶下,见一名国君的近侍跪在那儿,双手捧着一只漆盘,漆盘中是食物。   张泽到来,近侍立马起身,低声告诉张泽:“国相,老奴心中很不安,大王再这么下去,肯定要病倒。”   “大王整宿没有睡,两天了,饭不吃水也不喝,披着头散着发,就这么在书案旁坐了一宿。”   近侍的话语忧心忡忡,他是国君的贴身仆人,忠心耿耿。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张泽让近侍离开。   他们的国君啊,痛失所爱,那个心爱之人,还是融国的公子咧。   这种事,张泽怎么敢向外人透露。   近侍带上已经放冷的食物离去,离去时看张泽的眼神带着恳求。   这两日国君不理朝政,朝中大臣人心惶惶,就连下人也心惊胆战。   国君的房间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扇门和一扇窗,国君就站在窗前,背对门口,目视窗外。   窗外有一棵三四岁树龄的梧桐树,有一堵宫墙,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越潜的模样如同近侍所言,他头发披散,袍襟敞开,背影看起来孤独而寂寥。   见惯国君强大无所畏的模样,而今这样颓然,让张泽深感不安。   “国君!”   张泽亦步亦趋上前,在距离国君三步之遥的距离跪下,他面对的是一国之君,做的是闯入寝宫的举动。   窗边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张泽低着头,大声说道:“臣张泽冒死求见国君!”   背对张泽的身影做出反应,缓缓地转过身来,也就在此时,终于看清楚国君的模样,张泽大惊失色,惊得后退,声音带着惊恐:“国君的头发!”   越潜的头发花白,黑发中夹杂着大量的白发。   一夜之间,满头的青丝白了一半。   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   越潜低头看向披散在肩上的长发,他显然刚发现自己发生的变化,目光停留许久,神情却很淡漠。   “张卿,有何事禀报?”越潜的声音嘶哑,他的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   张泽发现国君右手中似乎攥着什么东西,那只手有道干涸的血痕,鲜血曾沿着手腕流至手肘。   “臣恳请国君保重身体!请国君勿忘云越子民!”张泽行跪拜之礼,将额头抵在地上,因为太过于激动,声音带着颤音。   越潜很平静地看着情绪激动的张泽,他的眼眸黯淡无光,声音缓慢:“张卿,什么时候了?”   张泽连忙回道:“已经是午后,国君啊,群臣已经两日未能见国君一面!”   “两天了吗?”越潜喃语。   他确实失魂落魄,陷入哀思中,遗忘时间流逝。   越潜抬起右手,松开手中紧紧攥住的东西,那是一枚沾染血迹的玉觿,他握得如此用力,以致玉觿尖锐的那头扎破手心。   张泽回道:“国君,两天了。”   天下诸国纷争,有多少国君夜里不敢酣睡,时时刻刻睁着一双眼,留心时局的变化。身为一国国君,不该为个人私情而悲伤。   再次握紧玉觿,将它贴放在心脏的部位,越潜眼睑垂下,像似在思忆着什么。   当他再次抬起头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让张泽不敢直视。   “国君,恕臣直言,正是凭借国君的力量,使数以万计遭受苦难的百姓获得新生,所有人都指望着国君,请国君以家国为重。”张泽跪伏在地,再次恳求。   越潜默默把玉觿戴回脖子,把它掩藏在衣领之下,动作细致,他抬眼,居高临下看向急得快哭的张泽,言语镇定:“张卿,世事无常,生老病死谁也无法逃避。寡人会听天命,尽人事。”   身为一国之君,越潜有他的职责。   来日,若是下了黄泉,能与公子灵相聚吗。   来日,若是下了黄泉,公子灵可愿再见我一面?   第二□□会,国君出现在大殿上,云越国的官员大为震惊,国君模样憔悴,像似大病一场,竟连头发都白了。   一个正值壮年的人,在两三天间,青丝化作白发,确实令人惊愕。   不知道内情的大臣,只当是国君生病卧榻,因此才有几天没有上朝。   寅都寒风凛冽,今年的秋日似乎特别冷,路上的行人纷纷将手插袖,缩着脑袋。   一名官员从云水城前往寅都,一路又是坐船又是乘车,他风尘仆仆,风袍脏污,脸也顾不得洗,他的怀中捧着一只漆盒,特别宝贝。   抵达寅都时,天快黑了,看守城门的士兵正要关门,见到一辆马车急冲冲赶来,连忙伸出武器拦截。   男子高举漆盒,喊道:“速放我进城,若是耽误要事,汝等皆得革职!”   士兵察看官员随从递交的进城通牒,知道他们来自云水城,不敢拦阻,还真放他们进城。   云水城啊,那是云水君的封地。   国君痛失同母弟,悲恸不已,曾罢朝一日。   有好几天,官员乘坐的马车全部绑系白布,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   白色的招魂幡插在南城门的城楼上飘舞一个多月,它受风雨摧残,尾部已经破烂成条状。   每到清晨,或者黄昏,城中或者城外的居民,仰头见到飘动的巨大招魂幡,总感觉很微妙,因为这意味着一个人死了,而葬礼还未完成。   身份显赫的人去世,不会像百姓办丧事那样,随便停尸几天,等坟墓挖好了,便就掩埋。   昭灵是融国王族,国君的亲弟,他会被埋葬在融国王族的家族墓葬里,他的墓会紧挨着父兄,享受死后的哀荣。   融国国君隆重操办丧事,出殡的日子已经看好,也就在四日后。   那名从云水城前来,携带漆盒的官员,第二日一大早就在守藏史景仲延的家门外等候。   景仲延问明原由,接下漆盒,而后携带漆盒谒见国君。   这件从风格看明显来自云越的漆盒,最终在国君面前打开,盒中有一封信,还有一束头发——云越王越潜的头发。   信中言语简短,执笔者正是越潜本人。   越潜阐明头发的来源,恳请融国国君允许将这一束发随葬在昭灵墓中。   若是人死后,真得有魂魄,越潜愿意在冥间侍奉公子灵。   融国国君瞥眼漆盒中的头发,冷冷询问身边的庙祝:“有人身上的毛发,可以作咒吗?”   庙祝答道:“老臣不妨试试。”   融国国君因为弟弟的死而怨恨越潜,竟真得答应了越潜的请求,只不过随葬前,要在这头发上施咒。让头发的主人,只要身死,就得永远随伴墓主。   融国国君原本不信这类怪力乱神的事,但此时他愿意相信巫术的作用。   景仲延蹙眉,叹了一声气,他已经鬓发花白,很苍老了。   他还记得当年,公子灵是个小孩子,在睡梦中化作一只凤鸟,飞出王宫,前往苑囿玩耍。   那时,越潜是苑囿里一个小奴隶。   而今公子灵病逝,那个小奴隶成为了云越国的国君。   几天前,越潜派出使臣,将漆盒交付云水城的城尹魏永安。   魏永安是昭灵的属臣,他派出一名手下,将漆盒送往寅都。   这样一束头发,竟真得送到了融国国君之手。   越潜那束头发被束绑在一个小木偶身上,小木偶胸口写着“越潜”二字。木偶放在昭灵的椁里,与棺木中的昭灵隔着两层棺板,但还是靠得很近的。   出殡那日,融国国君极其悲痛,当棺木要运往墓道时,他按住棺木,久久不肯放手,百官见状无不落泪。   如果不是云越士卒太强悍,想扫荡云越国不是件易事,融国国君难说不会发动一场针对云越的战争,攻入南都,将越潜俘来给弟弟殉葬。   如果越潜没有谋反,那么昭灵不会去镇守云水城,就不会在云越染病,病死。   如果没有遇到越潜,昭灵还活着,而且会是融国的一位令尹。   昭灵病逝的第三日,融国国君才命人为昭灵穿上敛葬的衣服,接受昭灵已死这个事实。   侍女在昭灵的饰物盒中,发现一件木质的小物品,非玉非水晶玛瑙,只是木头——一件云越国的王族族徽。   木刻的蛇盘曲着身子,张嘴吐信子,头上长角,背有鬣鬃。   那是一件长期把玩摩挲的物品,整体很光滑。   当然不是昭灵的物品,融国国君直觉这是越潜之物。   最终,这件云越族徽也一同随葬,不同的是写有越潜名字的木偶放在椁中,而这件物品放在棺中,就在昭灵尸体的腰侧。   二十多年后,越潜须发尽白,腰身不再挺拔,他在一个杨柳依依的暮春登上一条龙舟,龙舟上的桨手都带着高高的羽冠,羽冠的高度,几乎等同于他们身体的长度。   龙舟,戴羽冠的桨手,还有坐在龙舟高位上的云越王,这样的场面,时常被刻画在云越王族的漆器上,铸造在铜鼓上。   龙舟形体庞大,舟身遍体彩漆,巍峨壮观,舟子百人,他们穿着统一的装束,除去高耸的羽冠外,衣裳的颜色也非常鲜明,极具地域特色。   今日是一个吉日,依据云越国的旧俗,云越王会在这天乘舟出游,国中的人民,无论是官员是庶民,也都会在这日游春。   龙舟行驶在南夷水的支流上,南岸都是围观的百姓,密密麻麻,极其热闹。   经过越潜二十余年的治理,云越国已然是一个南方大国,尤其这五六年来,战争减少,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国家富庶。   越潜吞并西南典国,开辟西南,拥有西南的矿产与渔盐,他大力招募诸国门客,营建学校,重视国中子弟的教育。   仅是二十多年的时间,云越国在南方崛起,各国人才汇聚南都,商贾前来南都贸易的舟车络绎不绝。   越潜坐在龙舟上,他身穿礼服,黑色的王袍使他庄穆而威严,即便他面带病容,因为患病而身形消瘦。   面朝自己的子民,越潜看见百姓干净的衣着,还有脸上的喜悦。   当国君的龙舟从百姓身边经过时,百姓激动地高呼“青王”,声音彼此起伏。   人们感激越潜再造云越国,视他如神明,视他如青王。   唯有几名跟随越潜南征北战的老臣知道,他们国君只是凡人,国君也会受伤,也会流血,并且因为积劳成疾,身体已经不再硬朗。   好在国君虽然没有子嗣,却有一个沈毅英明的养子,国君百年之后,王位有能人继承,国家也会依旧繁荣。   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唯愿国君能再活几年,发挥余光余热。   乘坐龙舟,越潜清晨出游南夷水,黄昏时才返回南都,南都的百姓扶老携幼在城门外迎接,于百姓的欢呼声中,越潜进入都城。   这是越潜最后一次乘坐龙舟出游,他没有活过这个暮春。   暮春,城郊的野桃花凋零了,枝叶间结出一颗颗果实,一只山雀在山中飞舞,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城中,高高的王宫城墙内,一棵挺拔而茂密的梧桐树在孕育花期,枝叶葱翠喜人,再过一个多月后,枝头将开满淡黄绿色的小花。   南都种了很多梧桐树,人们传言,那是因为国君是位明君,所以想种植梧桐树,用来招揽视作祥瑞的凤鸟。   真正的原因,也只有国君知道。   龙舟出游的隔日,越潜在睡梦中听见凤鸟的鸣叫声,他睁开眼睛,望见窗外的月光洒在梧桐树上,还见到一名年轻而秀美的男子,迈着轻盈的步伐,来到他的床边。   那是越潜魂牵梦萦的人,哪怕过去了那么漫长的时光,他仍旧如此年轻,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模样。   公子灵做盛装打扮,高傲却又亲和。   越潜抬起自己的手,触碰公子灵的脸庞,这回他没有摸空,这回或许不再是幻影,苍老的声音深情地唤道:“公子。”   公子灵只是看着他不语,嘴角微微一笑。   “阿灵。”   越潜激动地张开双臂,紧紧将公子灵搂入怀中,他是如此的欣喜,心满意足。   第二日清早,近侍才发现国君在睡梦中长逝。   云越王越潜,享年五十四岁,谥号穆王。 第95章   越潜从梦中惊醒,身处梦境时的痛苦感觉还残存着,让他不愿回忆起梦中的点滴,他把手伸向床头柜,摸索烟与打火机,摸空。   自从在紫铜山遇见昭灵后,越潜便把烟戒掉了。   正是适才做的噩梦,使他处于恍惚的状态,忘记这么件事。   自从遇到昭灵后,越潜极少会做关于自己前世的噩梦,在梦中再次体验与昭灵生死永隔,孤零零度过二十余载的绝望。   越潜的意志几乎坚不可摧,唯有那样一个人,是他的软肋。   四周漆黑,传出开灯的声音,床边的一盏小灯亮起,灯火橘黄,照亮床上躺卧的两人,越潜看见昭灵就侧卧在自己身边,顿时安心。   痴痴地端详枕边人,倾听对方均匀的呼吸声,越潜的指腹摩挲昭灵的脸庞,动作轻柔。   呼吸声就在耳边,体温从指腹传递,身边这人是真实的,鲜活的,梦境残留的负面情绪在此时被彻底消除。   越潜将昭灵揽入怀里,内心欣慰至极。   忽然被人用力搂抱,昭灵醒来,睡眼惺忪,他发现床头的灯亮着,自己还被越潜紧搂在怀中,就知道对方的老毛病又犯了。   两人刚相逢那一段时期,同床共枕时,越潜常常会在半夜醒来,开灯确认昭灵的存在,然后把人抱住。   昭灵伸出双臂搂住越潜的腰背,与他拥抱在一起,喃语:“睡吧。”   两人折腾半宿,昭灵感觉自己的身体要散架,困得睁不开眼睛,对方倒是精力充沛,还有闲功夫做噩梦。   闭着眼睛,偎依在一起,内心特别寂静,越潜和昭灵再次进入睡眠。   他们是如此亲密的关系,此时又贴靠在一起,竟做起同一个梦。   月下的南夷水优美而静谧,连虫鸣都没有,唯有微风摆动芦苇时发出的沙沙声,昭灵与越潜身处在水中央的一块沙沚上,他们沐浴月光,享受属于他们的夜晚。   月华之下,一条体型庞大,令人畏惧的青蛇与一只体格略小,色彩斑斓的凤鸟偎依在一起,青蛇头上长角,背有鬣鬃,苍劲而威武;凤鸟头上有五彩羽冠,长长的尾翼下垂,身姿优雅且高傲。   他们绝非同类,本该是天敌,却相互依靠,交颈而枕,情意绵绵。   蛇与凤双目紧闭,深深睡去,照在它们身上的月光不再清冷,显得特别轻柔。   夜风轻轻拂动水畔的芦苇,轻轻拂弄蛇与凤身上的鬣鬃与羽毛,这是个轻松、舒适的夜晚。   一觉睡至天亮,昭灵从南夷水水畔的梦境中醒来,醒来见身边少一人,伸手一摸,那位置还留有体温。   睡得太舒适,不知道越潜刚刚起床。   窗外灿烂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渗入,看来时间已经不早,昭灵伸出手臂,拿起手机察看时间,八点。   起身更换衣服,刷牙洗脸,忙活一番,打开房门才听见厨房传来的声响,越潜在厨房里头做早餐。   越潜的厨艺很好,他做的食物总是很可口,合昭灵口味。   能者多劳,只要是在家吃饭,都是越潜负责做饭。   在古代,昭灵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国君之子,他的原身显然也没有点亮做饭的技能。   放轻脚步靠近厨房,昭灵悄悄地从身后搂住越潜,越潜知道是谁,笑着回头亲他,昭灵把头埋肩,问:“要帮忙吗?”   他可以帮忙洗菜,刷锅,给锅中的食物翻个面什么的。   越潜说:“快做好了,你去浇花。”   打了个哈欠,昭灵将人放开,往阳台的方向走去。   越潜回头看视昭灵一眼,又继续在灶台旁忙碌。他完全是个家庭煮夫的模样,腰系围裙,手执锅铲。   一个多月前,越潜带领的考古队结束了紫铜山的发掘工作,自此返回孟阳市,两周前,昭灵和越潜搬入位于城南的新居。   他们在新居居住,过起真正的同居生活,不知不觉间,半个月过去了。   昭灵拎起一只洒水壶,给阳台的花花草草浇水,他很享受浇花的过程。   夏日,清早的阳光十分耀眼,昭灵的身影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浇洒在花叶上的水珠,于光照下晶莹剔透,如同珍珠。   两人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昭灵慢悠悠食用一碗鸡蛋羹,蛋羹细滑柔软,入口即化。   放下汤匙,睨眼越潜,见对方已经吃完鸡蛋羹,正在食用一份三明治,看越潜大口吃东西,总觉得食物很香。   昭灵问:“越潜,你们的冶金考古实验要做几天?”   越潜放下食物,回道:“两天吧,顺利的话,后天下午能回来。”   昭灵把装鸡蛋羹的瓷碗轻轻推开,将一碗汤挪到跟前,舀汤喝,不再说什么,自己猜测也得两三天。   模仿古人的方式冶炼青铜,是相当耗费时间的事,得选块乡下的空地,搭建冶炼的炉灶,烧制木炭,制作鼓风机,坩埚等物。   “阿灵,这回是公众考古活动,可以带家人孩子,要不要一同去?”越潜这句话说得十分顺口。   家人孩子,昭灵就是他的家人。   昭灵回道:“我要回趟常市,有些时日没回去了。”   他的哥哥昭禖就住在常市,常市位于孟阳市隔壁,开车来回三个小时。   听到昭灵要回常市,越潜若有所思,他知道昭灵原主的哥哥,不仅和融国国君昭禖长得一样,连名字也一样。   现代这个昭禖忙于生意,又和昭灵住在不同的城市,越潜还从没见过他。   昭禖也来到现代,确实令人惊讶,似乎冥冥之中有某种安排。昭禖应该是转世吧,经过转世,仍与昭灵的原主成为兄弟。   在古代,昭禖与昭灵有着很深的兄弟感情。   也许他们三人出现在现代这个时空,不是偶然。   在古代,昭禖是融国国君,他手里有越潜的一束头发,在当时失去亲弟的悲伤、愤恨下,昭禖到底让庙祝拿着越潜头发做了什么巫法,已经无从得知了。   越潜问:“阿灵,跟你哥提过我们同居的事吗?”   昭灵回道:“聊过。”   哥哥知道自己同居的对象是男性,至于这个男友是做什么的,几岁了,是胖是瘦,还不清楚。   两人吃完早餐,各忙各的,越潜收拾衣物,准备出门,昭灵不急着出门,在书房里做打扫。   越潜肩背旅行包,手提帐篷袋子,从书房外经过,昭灵见他身穿短袖,问道:“带长袖衣裳了吗?”   越潜道:“带了。”   冶金考古实验,实验的地点就位于紫铜山。   紫铜山是荒郊野岭,日夜温差大,夜晚宿在紫铜山上,容易着凉。   放下帐篷袋子,越潜朝昭灵走去,一把将对方抱住,叮嘱:“阿灵,你回常市,路上开车要小心。”   昭灵颔首,拍了下对方的肩膀,说道:“去吧。”   书房里到处是书,有越潜专业的书,也有昭灵专业的书,书籍在书架上摆得整整齐齐,书房整洁,唯有一处地方显得凌乱。   昨夜,两人对弈,棋子没收入棋盒,好多棋子散落在地上。   昨夜,两人本在下棋,厮杀得十分激烈,下至中盘,难分胜负,忽然两人就抱到一块去,再无心下棋,在地上胡天胡地。   昭灵跽坐在棋盘旁,手执一枚黑子,默默回忆两千年前,自己与越潜的点点滴滴,他们今日过着类似夫妻般的生活,在当年连想都不敢想。   傍晚,昭灵开车前往常市,与哥哥昭禖一家吃晚饭,他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前往哥哥家,长兄如父。   昭灵原主的父亲很早就没了,好在家底丰厚,昭灵原主一直过着优渥生活。   哥哥家中,一直有间昭灵原主的房子,里边有许多属于原主的物品。昭灵夜宿这间寝室,第一次仔细打量里边的东西,发现一些令他感到意外的物品。   柜子里放着一些摆件,其中就有奖状和奖杯,原主是个品学兼优的人。   仔细阅读奖状与奖杯上的文字,昭灵发现里边竟有一张大学生围棋联赛的奖状,还有一只省青少年射箭锦标赛的奖杯。   平躺在床上,昭灵环视房间,他越发有种原主就是自己的感觉。他有可能经过转世,出生在现代,只是他以前没有古代的记忆。   第二日,昭灵和老哥去城郊的体育馆打羽毛球、午后,俩兄弟准备返回市区吃晚饭,昭禖还想留昭灵再住一晚,说道:“你不是放暑假嘛,多留两天再走。”   昭灵正打算回答,忽然手机响起,昭灵接起,听越潜问:“阿灵,你人在哪?”   越潜那边风声很响,显然还在山上。   昭灵道:“我在常市。”   越潜说:“我正准备回家,你今晚要在你哥家中过夜吗?”   这是个问题,昭灵正在思考,忽然听见老哥说:“叫他过来,见个面。”   昭禖声音不大,手机那边的越潜明显听到了,他沉着冷静,询问昭灵:“要在哪里见面?”   反正早晚要见面,俗语说王不见王,可是两人当敌对国的国君,已经是两千年前的事情了。   汽车行驶在山路上,由私人司机驾车,昭灵与昭禖坐在后座,山路崎岖,车身难免颠簸,一阵颠簸过后,昭灵对越潜报出一家酒店的名字。   昭灵挂掉电话,昭禖开始询问越潜的相关信息,几岁,哪里的人,从事什么职业。   听完弟弟的介绍,昭禖皱眉,重复道:“考古工作者?”   又像似想起什么,昭禖问道:“你说他全款在学区买房,他家中有矿吗?”   还没打算接受弟弟的男友,但不妨碍昭禖打探他底细。   昭灵没细想过这个问题,他就没问过越潜的老家的情况,回道:“应该是吧。”   在很久以后,昭灵才知道越潜家确实有矿,他爹是个地产商。   昭灵的哥哥邀越潜见面,越潜当然得赴约。   来到约定好的酒店,越潜不慌不忙打昭灵电话,问清位置,搭电梯上三楼,找到房间。   越潜迈开大步往包间里头走,进入房间瞬间,他看到坐在昭灵身边的昭禖,虽说早有心理准备,越潜仍感到惊诧。   太像了!   五官,神态,体型,年龄都神似越潜记忆中的太子昭禖。   昭禖看到越潜,显然比对方还惊呀,他瞪圆眼睛,满脸错愕。昭总很用心在脑中搜索,确认自己以前没见过越潜,可是,为何有种熟悉的危险之感,如临大敌。   站起身来,昭灵将越潜介绍给老哥:“哥,他叫越潜。”   昭禖问道:“你说他叫什么?”   昭灵回道:“越潜。”   就是名字也很耳熟,昭禖心想。   昭禖起身,发现自己个头算是很高了,越潜跟自己相差无几。   仔细打量越潜,昭禖心中狐疑,这人如此面熟,难道是生意场上的某个竞争对手?总有种对方是个歹人,要对昭灵图谋不轨的感觉。   “大哥好。”越潜友好地伸出手,面带笑容。   “你好。”昭禖握住越潜的手,态度不冷不热。   三人落座,开始用餐,昭灵一边坐着哥哥昭禖,一边坐着越潜,想到在古代,两人水火不容,昭灵此时的心情颇为微妙。   昭禖是个文化人,他主动询问越潜从事的工作,还能跟对方聊起来,越潜对待昭禖的态度热情,有问必答。   经过交谈,昭禖对越潜的态度有明显好转,不再觉得越潜是个歹人了。   直觉嘛,有时候并不准确。   两人从工作聊到家庭,聊得挺融洽,昭灵听他们闲谈,偶尔帮他们倒下酒,饭局在友好的氛围中结束。   离开酒店前,昭禖忽然拍了下越潜的肩,他的眼眸犀利,看得越潜心里发毛:“越潜,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你要好好对待我弟,别让他伤心了,难过了,要不我决不轻饶你。”   越潜回道:“是,大哥放心。”   听到越潜的承诺后,昭禖没再理会他,转身拥抱昭灵,与弟弟相辞。   昭禖登上车,他私人司机,就是喝得醉醺醺也不碍事。   目送昭禖离去,越潜与昭灵也准备走了,回去他们位于孟阳城的家。两人走到一旁,等待代驾司机到来,今晚心情愉悦,两人都喝了酒,喝酒不开车。   回家的路上,昭灵与越潜坐在后座,双手相扣,一路无语,不用言语交流,心领神会。   回到孟阳城,回到他们自己的家中,两人洗澡,温存一番。   深夜,两人偎依在一起,昭灵想起越潜去紫铜山做冶金实验的事,问越潜有什么收获吗?   越潜下床,打开背包,从背包里取出一样物品,他爬回床,将手中的物品向昭灵展示——一一件不大的青铜饰物。   用古法浇铸的青铜器,没有经过打磨,表面比较粗糙,模样看得出来是一条蛇和一只鸟。蛇有角和鬣鬃,鸟有羽冠和尾翼,它们的身体交错在一起,如同两股绳子。   昭灵把青铜饰物从越潜手里拿走,放在自己的手中端详,触摸,他喃语:“是我们啊。”   越潜应声:“是我们。”   两人躺卧在一起,越潜讲述铸造的过程,那是个很复杂的过程,花费许多时间。   越潜道:“阿灵,我浇铸的这件器物有名字,就叫龙凤佩。别看它现在很粗粝,用磨石打磨后,会变得光滑漂亮。”   攥住龙凤佩,昭灵枕住越潜的手臂上,轻轻应声:“嗯。”   两千年前,云越的族徽说是青蛇,更像原始的龙纹。   龙凤佩,龙凤配。   越潜那点小心思,昭灵又怎么会不懂得。   龙凤佩即便此时还粗粝,仍散发出青铜器的金光,它的光芒与床头灯橘黄的光芒交辉在一起。   龙与凤,呈现互相纠缠,交错的形态。   夜已深,床头灯早已被熄灭,昭灵望见越潜肩臂上浮现的青王纹,紧紧搂住对方,两人拥吻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番外写完了,故事完结。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