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沉眠[星际]》作者:岳千月   文案:   三年前,远星际一纸噩耗。莱安皇太子于边疆壮烈牺牲,连遗体都无法还乡。   帝国失去了那位天神般俊美耀眼的储君,也失去了本世纪最强的新晶人类之一。   据说,太子留下了个可怜的未亡人。   ……葬礼上,小未亡人黑发白肤,沉默着低眉扶棺,浑身写满了属于残晶人类的脆弱感。   帝国的皇室与高层不禁大为皱眉:叫殿下生前爱得神魂颠倒的,居然是这么个俗物。   .   姜见明在帝国军校里当了三年咸鱼,平平无奇到了极点。   毕业季,他淡定把包袱一卷,一脚迈进残酷的远星际战场,去给他家小殿下收尸。   都知道残人类体质柔弱,没有半点儿战斗力。多少人或讥讽或惋惜,等着给这位不自量力的年轻人裹尸体。   直到后来,苍白青年浴血踏遍焦土,抬手时枪声惊破长夜;清明眸底倒映银河,机甲的刀锋沐在晶埃与星光里。   在他身后,无数新人类天骄心悦诚服,齐声敬称“统帅”;   异星生物们闻风丧胆,瑟瑟发抖;   富饶的光荣自治星领将他奉为上宾;   凶残的宇宙海盗对他又爱又恨……   姜见明微微一笑:“别那么夸张,我只是个体弱多病的残人类而已。”   帝国众:“?”   而当帝王从地狱走回人间。面对爱人曾为他把远星际搅了个翻天覆地的传奇故事,   皇帝横眉冷眼:“胡说。统帅只是个体弱多病的残人类而已……所以,今天又是谁撺掇他上机甲了?”   帝国众:“???”   ——请你点燃那枯槁岁月,穿过旧文明的残火与万里寒星,于人类的黎明降临之前,苏醒在我的怀里。   ——*——*——   cp:铁血柔情皇子/皇帝攻×散漫淡定军校生/统帅受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感谢支持正版;   ★强强互宠,结局HE;   ★脑洞流扯淡向星际,含自设世界观,长篇预订;   ★请友好交流,祝看文愉快QvQ   内容标签:强强 机甲 星际 未来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见明,莱安.凯奥斯┃配角:盖乌斯,林歌,西尔芙,兰斯,赤龙┃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家皇太子老攻究竟死在哪里   立意:永不停下奋斗的征程   vip强推奖章   自黑波辐射扫荡太阳系之后,旧蓝母星纪元终结,人类分化为与晶粒子完美融合的“新晶人类”与不完全融合的“残晶人类”。新帝国历63年,年轻的军校生姜见明为了探明皇太子莱安.凯奥斯死亡的真相,毅然以残人类之身加入了星际远征军。而掩盖在历史尘埃下的的一曲壮烈战歌,也缓缓吹响了最终章……本文行文优美流畅,各个人物形象鲜明饱满,全新的世界观设置与精彩的剧情引人入胜。文章刻画了两位主角灵魂相契的深挚爱情,歌颂了人类亘古以来自强不息的奋进精神,值得品读。 第一卷 我见英魂 第1章 毕业(1)   半梦半醒间,他闻到了盛夏清晨的风。   沙……   风里有湿润的草叶香。   姜见明意识朦胧,他想:我在哪里呢。   淡阳搅乱了苍绿色,光粒从外头的枝叶间漏下来,鸟雀在远处啾啾轻鸣。   年少的军校生趴在亚斯兰国立图书馆一条靠窗的阅览桌上浅眠,右手搭在翻开的书页上,宁静的白光簇拥着他。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揉了揉他的黑发。   姜见明眼睑动了动,许久才睁开眼。有个修长的身影逆着光站在他的面前,一头如丝绸般柔软的白金色卷发,沐满了光辉。   身影微微低下头,卷发散落,逆光中隐约露出一双美丽又清凛的眼睛,像童话里冬日的翡翠冰湖。   那手指往下滑落,四根指尖轻轻地、眷恋地抚摸姜见明的脸颊。   姜见明依然伏在桌上,侧头半睁着眼,一缕发丝垂在右眼前,“……莱安。”   他叫出这个名字,沉默了一瞬。   目光下移,他看到了自己右手下的书。那是一本新出版的诗集,摊开的一页赫然写着:   〈战刃枕在烧焦的旗帜上。   悲寂的风自北吹向南方。〉   金发翠眼的皇子俯身,替他将头发拨到耳后。唇瓣开合间似乎温柔地说着什么,却没有声音传出来。   皇子投下的阴影随着他的动作转移,光与影交织在诗集那雪白的纸上,仿佛昼夜在印刷的黑体字上轮动。   〈葬钟在凌晨敲响。   挽歌于黑夜吟唱。   黄昏时分,最高峻山崖旁,   凋零了一朵桀骜的金玫瑰。〉   喀挞,喀挞……偌大的亚斯兰国立图书馆内,古地球制式挂钟的秒针发出轻响。   四面是无数排漆木书架与上面古老的纸质书籍,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莱安。”   姜见明又叫了一声,叹了口气。   而后他抬头,神情平静地说:“小殿下,我说过,死人就不要再到我的梦里来了。”   咔擦!   宁静白亮的梦境突然从中断裂,裂缝正好将年轻俊美的皇太子劈成两半。   不远处的书架、近处的玻璃窗与枝桠、眼前的阅览桌与那本摊开的诗集,都化作碎片,在梦境中死去。   唯有印刷字体像追光的黑蝴蝶,扑棱棱飞离了白纸,悼亡诗的最后的两行在半空中渐渐消失:   〈不要哭泣呵,永恒的太阳陨落之时——   我见英魂化作洁白之鸟,飞赴星海之巢〉   “如果你实在想要托梦,”姜见明推开消散的诗集,缓缓直起上身将十指交叉,目光竟显得很诚恳,“应该去陈.汉克老元帅的梦里走走,快点告诉上层和皇室,他们的皇太子殿下的尸骨究竟凉在哪里——”   在他的面前,莱安皇太子的身影正一点点碎裂。姜见明却无悲无喜地看着,自顾自说:   “但是莱安,其实我很怀疑你真的还有尸骨吗?三年过去了,你被秃鹫和豺狗吃干净了吗?”   哗啦……像是不堪这样尖刻的言语,眼前的人影彻底坍塌。   姜见明闭上了眼。下一刻,他的脚下也轰然裂开,意识呼啸着坠落。   刹那间,黑暗没顶——   ……   ——他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凯奥斯帝国军校第一学院的墨蓝色建筑,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美丽的色彩。   “嘶……”姜见明头痛欲裂,他抬手摁住了一侧太阳穴,慢慢支撑着自己从长椅上坐直起来。   他怔怔地扶额自言自语:“远星际战场也有秃鹫和豺狗吗?……没有吧,没有。”   摆脱梦境后五感回笼,初秋午后的日头还有点热,但风一吹就很凉爽,不远处年轻学生们的吵嚷和笑声、飞快的脚步声穿过身旁的树荫传来。   军校的毕业季总是令人兴奋的,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如此。   姜见明站起来,拍了拍被压出褶皱的绀蓝色军官常服,目光落在手里的成绩单上。   大约一个小时前,他领完了自己最后一门课的纸质成绩单,然后找了个地方补觉……再然后,做了个不那么愉快的梦。   姜见明瞥了眼第一页,撕下了自己的名字,再将整沓成绩单揉成一团,随手丢进了白色的垃圾回收桶里。   ……这东西对他没什么用了。   他从树荫下转出来,准备回宿舍。结果才走了两步,就被旁边一个冲过来的人影狠狠撞了一下。   一股奇异的波动随之传来,体内的五脏六腑都被激起一阵闷疼,姜见明踉跄了两步。   “草!”那撞人的惊叫了一声,“残……残人类!?”   姜见明扶着树站稳了,目光往后瞥去。   眼前的是两个军校生,撞他的那个是棕头发,后面跟着个金发同伴,两个年轻人都是一脸闯了祸的惊慌。   阳光下,两人的右手上赫然覆盖着一层晶体状的物质,像猛兽的巨爪凛凛闪光,而这也是那股令他难受的波动的源头。   ——这是新晶人类的体外晶骨骼,俗称“晶骨”。   自黑波辐射的降临为旧蓝星纪元画上句号之后,是否生有晶骨便成为了划分“新晶人类”与“残晶人类”的唯一标准。   晶骨飞速地被收拢回体内,那两个小伙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慌张地伸手扶他:“同学你没事儿吧!?我俩都以为没人——我们真不是故意的!”   姜见明没用他扶,自己站直了摇摇头:“没事。”   “哎,你慢点儿啊,”那个棕发的小伙子却更无措了,“那什么,我刚刚放出晶骨了,同学你有没哪儿难受,头晕胸闷什么的……要不我送你去医务室?”   姜见明顿了一下,抬眉回过头来——   他身材很清瘦,皮肤格外地白,近似于略欠血色的苍白。于是睫毛与鼻梁投下的阴影就更显深邃,这长相天生给人一种精致易碎的感觉。   然而,这种感觉又仅止于他抬起眼眸之前。   或许是因为那双漆黑的眼眸过于沉静和包容,而他的神态又过于散淡,使得外貌上的文弱在无形中被抹消掉,反而酝酿出另一种慑人心魄的气质。   姜见明温声说:“别怕,我真的没事,回去喝口镇定剂就好了。”   那两个小伙子愣在那里,直到姜见明都自顾自地转身离去了,俩人才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回过神来。   棕发青年惊魄未定,自言自语:“妈的吓死老子了,残人类怎么会来一院啊?咱们一院哪儿有残人类能上的课?”   他那个金发同伴抓了抓头发:“说不定是六院的小美人来找他对象的呢。”   棕发青年长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说道:“人美心善啊,亏得人家大度不计较,要不然……妈的,在残人类面前放晶骨,这要按帝国法律,咱俩得被逮进牢子里去。”   他嘴里说着抬腿往前走,不出意料地很快看见了树荫下的长椅,还有长椅旁的白色回收桶。   桶里挺干净,最上面是那一沓印刷精致,却被揉皱了的纸张。   棕发青年乐了,忍不住把那一沓成绩捏出来,冲同伴笑:“哟呵,还真有毕业当天就扔成绩单的,这是得考得多惨烈啊。”   人类的好奇心总是难以抑制的。   两个小伙子饶有趣味地翻开这位不知名同学的成绩单,才看了第一页就被那一排低分给震得皱鼻子,“啧啧……还真是。”   晶粒子操纵57分、实战演习基础一62分、实战演习进阶50分、新晶机甲驾驶76分、射击基础79分……   好一个惨不忍睹。   棕发青年咋舌,随意翻了一页,成绩单上的课程赫然更多了。   身旁的金发伙伴却忍不住“咦”了一声,因为这一页的成绩似乎漂亮了不少。   新晶兵器学87分、人类进化学89分、异星生物学91分、旧纪元哲思史90分……   两个小伙子愕然对视一眼。   棕发青年又把目光转回手上,嘟囔道:“这人修的课还真杂,哪个院的啊……卧槽!战场心理学九十四?这门课咱们一院的最高分好像也就九十出头吧?”   金发青年倒吸一口气,指着一栏喊道:“精神意识投射九十二分!……这是三院最难的主课,可是那边不是说今年连上八十的都没几个吗?”   棕发青年咽了口唾沫,突然觉得这份看似普通的成绩单,好像并不太普通。   他手指颤巍巍翻开下一页,猛地瞪大了眼:“等等……战术模拟对抗九十七!?帝国战略史分析一百——满分!?”   ……那已经是成绩单的最后一页,旁边附着的是院长评语。   评语这东西么,其实无论哪个院系、甚至无论哪家学校,终究都是大同小异的格式:该生平日如何如何,哪里优哪里劣,以及一句礼貌而不失套路的祝福。   然而在这份成绩单上,评语却是简单而震撼的短短两行字:   “天妒奇才,美玉生瑕。”   “至诚推荐军方破格录入核心文职职位。”   那两个青年原地愣了许久许久,忽然一个激灵,想起来去看看这份成绩单的名字。   然而翻回到第一页,却发现基础信息栏已经被人撕掉,唯有下面几个平平无奇的科目成绩,还安静地躺在纸张上。 第2章 毕业(2)   日头偏西,薄薄一层霞光笼在第六院的宿舍楼上。   姜见明倚在窗边,慢悠悠将深色的作战包拎到床头放稳了,暮光将他的眉眼勾勒出深刻的轮廓。   宿舍里的桌椅书架干干净净,显然已被收拾过。毕业意味着离开军校各奔东西,告别的时刻已经到了。   忽然,宿舍门被砰地打开,一个青年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小姜!姜见明!!”   “嗯?”   姜见明才回了个头,就被来人一把抓住胳臂,那青年哭笑不得:“你还‘嗯’!?毕业典礼啊小神仙,已经要开始了!平常的课也就算了,你总不至于连毕业典礼都想逃吧?”   ——这是个英朗的年轻人,浓眉大眼、五官有神,配着那身端正的绀色军官常服,整个人身上有股生动的热血劲儿。   但凡是六院的学生都认识这张脸。帝都唐家的天才小少爷唐镇,哪怕出了六院,在整个帝都第一军校里都能排的上号。   姜见明被唐小少爷抓着疯狂摇晃了好几下,被晃得发软,面无表情盯着好友道:“……我忘了,对不起。”   “……”   唐镇快崩溃了:“罗教I员点名半天找不到人,通话也没人接……你联络腕机呢!?”   “……啊。”姜见明愣了会儿,才慢吞吞地发出声音,“罗海教I员?”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佩戴的小液晶屏,又抬起眼淡淡说:“他隔三差五就要给我引荐军方的人,我又不太想去,上周把他拉黑了,对不起。”   “……”   唐镇绝望,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   把教I员……拉黑……   这是什么逆天级操作!?   ……   毕业典礼在大礼堂举行,等唐镇揪着姜见明赶过去的时候果然已经开始了。   “愿帝国的荣光与人类的英魂,永恒指引年轻的后继者们——”   黄铜色的灯光落下,讲台上正在致辞的军官生着一张黑脸,身材活像铁塔,肩章上的三颗金星象征上校军衔,正无声地泛着光——赫然是他们的罗海教I员。   两人只好从后门摸进去,混进六院毕业生队列的最末尾站好了。   实话实说,被誉为帝国第一军校的凯奥斯军校少有形式主I义的虚浮风气,但毕业典礼依然很长。   几位教I员轮番致辞,唐镇还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去背了一通稿子,毕业生们齐唱帝国国歌,紧接着是校长致辞。   最后,站上讲台的是一位两鬓斑白却腰背笔挺的老人。   几乎所有毕业生都瞬间热血沸腾。   没有帝国人不认识这位老人,因为他便是当今帝国军方首脑,也是除皇帝陛下以外的最高军权执掌者,二十年前被册封为荣誉大统帅的——陈.汉克老元帅。   姜见明只感觉昏昏欲睡。   或许是因为他曾经亲眼见过这位老爷子灌了整整八大杯伏特加之后,脸红脖子粗地对他高唱军歌的缘故。   英雄滤镜这种东西,一旦掉了一次,就很难再粘回去了。   他默默点了点腕机,把罗海教I员从黑名单里放出来,闭目养神。   唐镇在旁边忧心问他:“怎么脸色这么差,你又折腾什么了?”   “……这两天没睡好。”   唐镇皱眉,就差把“你别糊弄我”五个字写在脸上。   姜见明叹了口气,按着眉心低声说:“下午我去一院的时候不小心遇见两个人释放晶骨,受了点波及……没事,晚上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唐镇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小声骂了一句,当即揽着姜见明的肩膀把他带到人少的墙角:“你别乱动,在这等我。”   姜见明微怔,他都来不及把唐镇叫住,后者就从人群中挤出去了。   等唐镇偷偷回来的时候,陈老元帅正从台上走下来。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连绵不断。   “喏。”唐镇变戏法似的在姜见明眼前把手一伸,递来一小瓶果汁。   当然不是普通的果汁,这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瓶子上赫然贴着薄膜标签,上面一行字:添加15%晶粒子镇定剂。   姜见明心情微妙地抬眼看了好友一眼。   “……你知道我喝不起。”   唐镇气笑了,把瓶盖拧开重新递过去:“废话,请你的。”   他动作时,手腕上红栗色的结晶体在微微反光——唐家引以为傲的小少爷,自然也是新人类。   姜见明接过的时候,更大的欢呼声与掌声陡然在两人身前炸开,在礼堂内回荡不息。   校长重新登台,宣布第四十九届凯奥斯军校学生于此刻正式毕业。于是无数学生激动地扔起军帽,挥手狂欢或与同伴相拥,火热的气氛达到了最顶点。   姜见明窝在墙角慢悠悠地喝果汁,一时只觉得那种火热离自己很远。他清了清嗓子道:“你不过去?”   唐镇无所谓地伸了个腰,哼道:“过去被围着一口一个唐少的叫,听那些烂俗马屁?啧,饶了我吧。”   说着,他瞥了身旁姜见明一眼,意有所指地弯起眉毛:“哎,说起来你听说了没,有人在一院门口的回收桶里捡到了一份很神奇的成绩单啊。”   姜见明:“……”   “战术九十七分、战略史满分……建校以来还没出过这种成绩,就一个下午的功夫,校里六个院都传疯了。”   唐镇眯起眼,咧嘴一笑:“小姜,这是你的吧。”   “不知道,没看分数。”姜见明双手捧着果汁,不紧不慢地边喝边说道,“战术课没满分吗。”   “……”   唐镇被实打实地噎了一下,他面露诡异之色,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傻了吧,咱学校自开设这门课以来,就没给过任何一个学生九十七以上的分!”   “当年军校引进这一批新型对抗战模拟机的时候皇帝陛下亲自来督检,上机试用了一次,成绩是九十八……怎么着,你还想骑在陛下头上?”   姜见明了然,于是点头表示理解。   ——虽然他在这个时机点头,像极了表示“是的是的,我就是很想骑在陛下头上试试”。   “唐少!”   幸而,不远处清脆的女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姜见明的“危险行为”。一道倩影穿过人群,带着身后好几道看热闹的目光飘了过来。   棕色短发的漂亮少女睫毛忽闪,快乐地蹦哒到唐镇身边,“唐少,毕业快乐。你怎么在这儿,一群人找你呢。”   她又冲姜见明甜甜一笑:“姜同学也在啊!怎么样,定下去向了吗?我和唐少都想去前线,你呢,有什么想法吗?”   姜见明礼貌地点点头:“谢谢,差不多决定了。”   周围悄悄看热闹的学生更多了,都说一院院花贝曼儿在疯狂追求唐家的小少爷,纵使后者毫无兴趣也不放弃,这事已经成了近几年凯奥斯军校内流行的八卦之一。   果然,贝曼儿一双水润眼睛亮亮的,毫不在乎周围目光:“唐少和姜同学接下来有安排吗,咱们三个一起去逛西银河街啊!”   姜见明轻笑,抬手将军帽戴正压了压:“你们去玩吧,我宿舍的东西没收拾好,待会还要去图书馆还一趟书。”   ——开玩笑,作为一个镇定剂添加饮料都舍不得买的穷人,他当然不可能和高门少爷贵族小姐一起逛街。   虽然如今的帝国已经几乎实现了明面上的一切人权保障,法律也在年年向着平等自由的方向发展……然而新晶人类和残晶人类,高门贵族和普通平民,这其中隐形的阶级差异还是很大。   姜见明是个孤儿,领养他的是个普通军官,五年前被帝国征召到远星际后就再也没回来,据说军方已经按牺牲颁发了烈士名号。   也就是那一年,姜见明入了军校。直到现在,他生活费的大半都是靠帝国的补贴金和军校的助学金来支撑。   而唐镇和贝曼儿这样的少爷小姐,每个月的零花钱能足足抵得上他半年份的日常花销。   唐镇神色沉了沉,扭头对贝曼儿道:“不了,小姜他今天身体状态不好,我送他回宿舍。”   贝曼儿吃了一惊,连忙关心了几句。姜见明只得又搬出“没事,真没事,喝点镇定剂睡一觉就好了”这一套三连,并且坚决拒绝了贝小姐希望带他去看看私人医生的提议。   他也知道这位贝大小姐能记住自己的名字,全因为唐镇天天和他混在一块儿。人家姑娘是个热心肠,可他自己也得有点分寸才行。   四周隐约有窃窃私语声传来:   “贝小姐又被甩了一次……啧啧啧,女追男隔座山啊。”   “你说这唐少也真是,贝曼儿那么漂亮,跟他也算是门当户对,他都不多看人家一眼,反而天天跟在那个残人类舍友屁股后头跑。”   “哟呵,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马上有六院的学生挑眉笑起来,振振有词地道,“姜见明啊,咱六院的小神仙,那可不是一般人!”   旁边的当然好奇:“怎么,这人很厉害?没听说过名字啊。”   那说话的青年就做出一个神秘的表情:“他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他真的是那种,很特别的那种……”   “平均出勤率49%,六个院系的课混着修,但是从来不参加任何公开的竞选竞赛,可奇怪的一个家伙。平常也不怎么搭理人,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旁边立刻哄笑附和:“哦,懂懂懂,不就怪胎嘛,每班都得有那么一个!”   又小声嘀咕:“原来唐少喜欢这样儿的……这叫什么?霸道少爷爱上我?”   姜见明只当听不见,随口安抚了一下就要炸火的唐镇,转身往礼堂门口走。忽然手腕上的腕机液晶屏闪了闪:“嘀嘀。”   他低头一看,显示来电是罗海教I员——刚被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的那位。   姜见明连上耳麦,点了接通。一个投影小窗就在眼前闪现,罗海上校那双眼中闪着严肃的冷光:   “姜见明,有一位军方的阁下指名找你,马上到六院一楼的会客室来,马上。”   “……”姜见明沉默,心内暗暗后悔该多拉黑一阵的:“罗教I员,我……”   罗海却打断了他:“是一位尊贵的阁下,你没有权力拒绝。”   姜见明怔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明悟。   “……是,我明白了。”   他暂别了唐镇与贝曼儿,从礼堂出来时天已经黑了,隐约能看到几点寒星与一弯美丽的白月。   凉风习习,姜见明穿过松柏茂密的阴凉小道,赶去第六院。   凯奥斯军校第六院——全称医疗后勤学院,是主要面向残晶人类的院系,主课大都是后勤指挥、战地医疗与文职相关,还有不少乱七八糟的杂课。   低矮小巧的白色建筑,就如第六院的残人类学生们,浑身写满了精致与无害。   姜见明在院门口刷了指纹进去,独自穿过空旷的走廊,在一楼找到会客室,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位老者的声音:“请进。”   这声音刚刚才在毕业典礼上听过,姜见明握着冰凉的门把手,他闭了闭眼吸一口气,而后推开了门。   ……会客室内很安静,罗海教I员并不在里面,皮革沙发上也未坐人,桌上茶水点心一应俱全,却显然没被动过。   只有一个军装老人负手站在夜色温柔的窗边,金底金穗的肩章熠熠生辉,映着老人的满头白发。   姜见明在门口站直,敬了一个军礼。   “陈老元帅。”   陈.汉克缓慢地回头,老元帅有一双深沉的眼睛,仿佛盛满了窗外的那片无垠星空,而他的目光正落在门口的年轻人身上。   沉默一息后,这位地位尊贵的老人突然缓缓地脱下了自己的军帽,躬身向面前清瘦的军校生致礼。   姜见明为难地蹙了蹙眉,轻声说:“……您不要总是这样,我受不起的。”   “有什么受不起的。”老元帅抬起头,刻着皱纹的眼角浮现几丝顽皮的笑意,周身那冷硬的气质,无声地融化成一片祥和。   “如果殿下尚在人世,阁下可是帝国正统无二的皇太子妃。”   老人把军帽戴回头上,又拍了拍脑袋,乐呵呵地摇头:“而我呢,不过是个满身杀孽的老头子罢了。”   “您也说了,”姜见明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任劳任怨地提起桌上的茶壶,缓缓倒茶,“那是如果。”   “小殿下已经不在了,这个如果没有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和谐的是教员,晋江突然加屏蔽词,全文太多了改不过来,等有空的时候再慢慢改吧—4.10】   姜:虽然我确实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低调军校生,穷得连药用果汁都喝不起。   姜:但如果你不认识我,那只意味着你的级别地位不够高(轻声 第3章 毕业(3)   新帝国历63年,战火纷飞的乱世早已落幕。新世纪的到来正如旭阳东升,令和平与繁荣的光辉普照在每一个帝国人的头顶。   人类在银河内占据三大恒星系统,其中九成都属于帝国疆域,三星系之外的区域则被统称为“远星际”。   在这个亘古未有的大一统时代,除了偶尔骚扰边疆的宇宙海盗之外,人类内部的相杀相争已经变得很少,发展与探索成为了新时代的主题。   夜色如薄纱般垂落,笼罩着亚斯兰星——这个帝国首都所在的星球。   第六院一楼的会客室内,还亮着朦胧的灯。一老一少两道人影,在沙发上相对而坐。   陈.汉克老元帅拿起茶杯灌了一口,放下时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毕业啦,有什么想法?”   姜见明:“没什么有志气的想法,您听了会失望的。”   陈老元帅摇了摇头:“我不跟你多客套,孩子。”   老者上身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成尖塔状,眼神锐利起来,“银北斗远征军今年已经开始征军了,你愿不愿意?只要你点个头,老头子我明天就直接派专舰过来,护送你去远星际后方指挥部核心。”   陈.汉克的语调轻描淡写,内容却如平地惊雷。   若是这场谈话有外人在场,这时候铁定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银北斗远征军,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金日轮帝国护卫军与银北斗星际远征军,象征着帝国最强悍的两只军队,也汇聚了来自三大星系的最强人类精英们。   又因前者守卫国土、后者开拓边疆,被合称作帝国的银矛金盾。   如今世道太平,金日轮已经多年处于韬光养晦的状态,唯有银北斗的精锐们还在远星际浴血奋战,承担着开采资源与抵御异星生物的重任。   可以这么说,一个人只要挂上银北斗的军章,只要身在人类星系之内,那么无论他的容貌、出身、履历乃至品行如何,他永远都会是全帝国人心目中的英雄。   可姜见明的脸上一派平静,非但并没有点头,相反还飞快地摇了摇头:“抱歉,请允许我拒绝。”   他斯条慢理地从桌上的玻璃盘里拿起一块饼干,撕开包装,将饼干放到嘴里,笑了笑,“远星际……那是连太子殿下都牺牲的战场,我身为残晶人类,主动去找死算什么呢?”   陈老元帅眉头微微一沉,立刻道:“当然是让你去后方,我以帝国大统帅的名誉担保,你去到远星际之后,只需要在要塞做些战略分析的文职工作,不用上前线,不会有任何人身危险——除非银北斗全军覆灭,金日轮一卒不剩!”   “来,看看,”老人从军大衣的内侧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往姜见明的方向推了过去。   陈.汉克神色郑重,“这是银北斗的特级调令。”   “以你的才能,只要在要塞呆上两三年,建功的机会大把的有。到时候老头子给你特拔升迁,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新人类小崽子们,都得乖乖叫你司令——”   被推到眼前的,是一块黑色低调的芯片盒。姜见明试着把手指放上去,指纹锁居然打开了。   盒盖缓缓开启,内里盛放着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芯片,正面赫然闪烁着银北斗的军徽。   姜见明凝望着那块无比尊贵、能够令不知多少人为止疯狂的芯片,调整了一下呼吸。   而后他无声地笑起来,摇了摇头,“元帅,您知道吗,今天我梦见小殿下了。”   陈老元帅的脸色微微一变。   会客室内的气氛似乎在无形中凝滞了。   在老元帅的对面,年轻的军校生慢慢地吃着东西,眼眸深处宿着温柔的光:“梦里我们在亚斯兰国立图书馆……他想靠近我,但我请他离开,我说死人不应再打扰活人清梦,然后平静地醒过来。”   喀嚓。姜见明咬碎了饼干,他默然喝了一口茶水,低声喃喃:“三年了,我好不容易……才能这样平静地面对莱安的幻影,好不容易才从痛苦中走出来。”   “我不想再面对那些旧事,也不想再奢求自己不配得到的爱人和名誉……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残晶人类,充其量在某些方面有一点天赋——但是这世上的天才太多了,帝国并不独缺我一个。”   “嚯,胡说什么呢。”陈老元帅故意竖眉瞪眼,佯怒道,“你这孩子,如果殿下在天有灵——”   姜见明忽的抬起眼,沉声道:“您想说,他会心疼吗。”   “三年前,殿下牺牲在远星际……我并不是最快知道消息的人。”   苍白的青年垂下了头,几缕碎发落在额前。他的神情还是那么淡漠冷静,但是语调分明微微发紧:   “那一天,一群帝国兵带着证件闯进了我的宿舍,当时没有任何先兆。他们驱逐了整栋楼的学生,只留下我一个人。唐镇想护着我,后脑直接挨了一枪托,被几个兵架着拖了出去。”   “我被客气却不容反驳地请到一边,眼睁睁看着他们翻遍了我的每一个抽屉与储柜,指纹锁都被军方的电子仪器打开;他们翻看我的每一本纸质书籍、笔记、日记,当然还有腕机和存储盘里的每一个文件。”   “我问他们有什么问题,又问莱安殿下是否出了什么事,没有人回答我。他们只是搜查……搜查到最后,那些军官与士兵面面相觑,又狐疑地上下打量我。”   “他们不敢相信,因为他们什么也没搜到——这太可疑了,殿下生前爱的死去活来、甚至已经私定终身的小情人,怎么会过的那么寒酸?”   “当他们检查我的收支,发现余额只有几百币点的时候,他们更怀疑了。于是开始有人装作闲聊,问我近日的行程。”   “最后,一个军官戴上了感应手套,摸遍我的全身——他怀疑我贴身私藏了什么东西。”   不知何时,在姜见明淡淡的嗓音中,陈老元帅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老人那花白的眉头松动了,他愧疚地望向面前的军校生,哑声说:“……好孩子,是帝国对不起你。”   姜见明摇了一下头,他静了片刻,轻轻叹息:“莱安生前对我太好了,行事又肆无忌惮,上层有人猜测我这里会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比如最尖端的晶粒子镇定剂配方、新晶械武器、机甲、甚至帝国的政治与军事机密。”   “突然小殿下不在了,他们怕我在飞上枝头变凤凰又摔回地上的打击下,做出什么不应当的事……比如把帝国的机密卖给宇宙海盗,换个一辈子不愁吃穿。”   姜见明抬起脸来,“我完全理解。”   “但是。”   意外地,军校生的神态几乎可称温润,眼眸清澈得令人不忍心,“如果小殿下的未亡人是一位身份高贵、声名显赫的新人类小姐或者少爷,他不会遭受这样的猜忌和对待。”   陈老元帅沉默着。   算来他认识姜见明已经快有五年,他早知道,眼前的这个孩子有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智慧与通透,以及……掩藏在散漫之下的执著。   而此刻,这孩子正恳切地对他说:“陈老元帅,我很感激您的赏识,但是姜见明只是一介平庸之辈,请让我过普通人的生活吧。”   “普通人的生活?”陈老元帅深深地看着他,咀嚼似的重复了一遍。   姜见明颔首:“是的,我大体有些计划。先找个文职,帝国第一军校出来的学生想糊口应该没什么问题……如果可以的话,我考虑留在帝都星城的某所院校教课。”   “……”   老元帅将手指捏得骨头轻响,涩声说道:“我看过你的毕业成绩,这太屈才了。”老人摇头吐出一口浊气,喃喃地又说了一遍,“……太屈才了。”   姜见明只是笑了一下,自顾自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决定了此生不婚,给莱安做一辈子的未亡人,或许以后会养条狗,再领养一个孩子……就像我的养父当年领养我一样。最好是个残人类女孩,乖一点。”   “如果能攒到足够的钱,我想在退休后搬去光荣自治领。那里虽然物价高一点,但是残人类能过的比较好。您说对吗?”   长久的沉默弥漫开来。   窗外淡云流动,月色明了又暗下来。会客室内再也没有人说话,却好像是一场无形的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老元帅长长叹息一声:“我明白了。”   姜见明轻声说:“谢谢您。”   军校生站起身,敬了个军礼,“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说完他顿了顿,垂下了目光。就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他又抬起眼,状若不经意地道:“……对了,小殿下的遗体,至今没有找到吗。”   “……”   陈.汉克道:“我很遗憾,也很抱歉。”   姜见明摇了摇头:“您是帝国大统帅,也是小殿下的老师,于公于私,您都不必对我说抱歉。”   陈老元帅默然片刻,敲了敲桌案,指着那个打开的芯片盒:“拿着它走吧,孩子。如果改变主意,或者以后需要什么帮助,随时来军方找人。期限是无期,这是帝国欠你的。”   姜见明回身,他的表情掠过一丝复杂神色,将手缓缓放在孩童手心大小的芯片盒上。   犹豫似的停顿了两秒,他终于将盒盖关上,将芯片盒放进了自己的左前胸口袋:“谢谢您,元帅……我很抱歉。”   陈老元帅笑起来:“更用不着你对老头子说抱歉。好孩子,快回去吧,天要下雨啦。”   姜见明又敬了一个礼,无声地退出了会客室。   走出六院的时候,他站在大门处停了一下,回了头。   天色果然变得有些阴,空气中也带了些风雨欲来的湿气。而会客室的灯依然亮着,老人的身影依稀映在窗口,在夜幕之下显得沧桑而孤独。   姜见明垂下眼睫毛,他抬手摸了摸心口处的小盒子,抿唇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没想到才走了几步路,忽的发现柏树小道旁的灰杆路灯下站着个熟悉的人影。   唐镇嘴里正嚼着一块糖片,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他的腕机,一只脚蹬在路灯杆上,不知在这站了多久。   直到姜见明缓缓走到他面前,唐小少爷才抬起脸,挑起眉毛冲他笑:“哟呵,终于出来了?和军方的大人物聊得怎么样,要被破格提到哪儿去啊?” 第4章 毕业(4)   姜见明微微蹙眉:“你没和贝曼儿去西银河街……你一直在这等我?”   唐镇满不在乎地扭了扭腰:“哦,我怕军方直接派直升机把你接走了,五年的舍友,要是连个告别的面儿都见不着也太憋屈了吧?”   两人往宿舍楼的方向走回去,影子穿过凯奥斯军校内的弯曲小道,风吹得叶子窸窣响,沿途的路灯稳定地发着柔软的光。   唐镇双手抱着后脑勺,懒洋洋道:“给我猜猜呗,咱们小神仙是不是要去银北斗了?正好啊,我也想去远征军,咱们说不定能从舍友升级成队友。”   姜见明淡声道:“你别开玩笑。”   唐镇道:“谁跟你开玩笑?”   ……滴答。   一滴冰凉雨丝落在姜见明的脖颈上,叫他闭了一下眼。   刚刚天就阴了有一阵,这时候果然下起雨来了。小道两侧的感应灯闪了闪,“嗡”地升起浅蓝色的屏膜,将两位刚毕业的军校生与不断落下的雨点隔绝开来。   姜见明的侧脸被薄薄的蓝光映得更加隽秀:“我可是残人类,上什么战场……其实你猜的也没错,是有人想特拔我过去,我刚拒绝了。”   唐镇脸色一黑,皱眉啧舌,换了个姿势抱臂上下打量他:“呸,我看你才是在给我装呢吧!你不是——”   他压低了声音,眼睛盯着姜见明:“皇太子殿下三年前不是……不是阵亡在远星际战场吗,你不去银北斗?就你,怎么可能不想去银北斗!”   连绵的雨丝将景物抹得有些朦胧,远远地,宿舍楼的轮廓已经能看见了。这个点没什么人,蛮清静。   姜见明自顾自抬腿往前走,对后头的唐镇扔下一句:“唐小少爷,殉葬制度已经是古蓝星纪元那时代的事了,你清醒一点。”   阵雨总是来得急又大,等两人回到自己的宿舍时,窗外居然全黑了,狂风卷着雨点扑打在草木与建筑之上,哗啦啦直响。   姜见明摸索着想开灯,冷不丁听见唐镇在身后说道:“……我说小姜,你虽然是孤儿,但你养父是颁发了烈士称号的牺牲军官,帝国按最高额度派发补贴金,每月也该有三千币点吧?”   姜见明沉默了一瞬,“嗯”了声。   “军校的助学金是每学期五千币点,这些加起来,就算称不上富裕,也不会真穷到哪儿去。”   唐镇话音一顿,猛地抬起一张怒气冲冲的脸来,他上前两步把姜见明一推,眼底似有火烧:“——可我他妈就没见过能把日子过得和你这么穷酸的学生!连瓶加了晶粒子镇定剂的果汁都买不起,你每月的补贴金都花哪儿了?”   姜见明踉跄一步,后腰磕上窗台。噼啪雨声呼啸着灌入耳中,他为难地低声道:“唐镇,别这样。”   唐镇却不肯罢休,他逼近两步:“第一院那些战斗课的科目,你从三年前开始每学期都硬要跟着进修,哪次晕在训练场上不是我去医务室接你,现在你跟我说不上战场?”   姜见明轻轻叹了口气。   他抬起眼睑,无奈说:“唐少,你在生什么气呢?”   “你还问我生什么气?”唐镇怒极反笑,他伸手一抓——姜见明放在床头的作战包被他拎了起来,扯开,又狠狠地往地上一掼!   姜见明神色微变:“唐镇!”   里头的东西哗啦啦滚出来,滚到姜见明的脚边。   刹那间云端一道闪电炸开,把天地间刺出浩荡一片的雪白。这冰冷的白光穿透宿舍楼的窗户,分明地映出了两个青年紧绷的面庞、对峙的眼神,以及——   地板上,赫然安静地躺着一把银铁色的手枪,枪口泛着一丝寒光,闪着美丽而危险的色泽。   还有盒装的军用高纯度晶粒子镇定剂,满满的十二只注射针管,在盒子里排得紧密。   几本在这个时代已经颇为少见的纸质笔记本,封皮上是清丽的手写字迹:《异星生物调查》、《银北斗要塞基础构造》、《远星际三维星图》……   “姜见明,你当我傻吗?”唐镇气得直哆嗦,捡起一本笔记本就摔在床上,“这种天大的事都要瞒着,你他妈有没有拿我当朋友!?”   轰隆隆……   雷声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姜见明垂着眼睫毛,脸色苍白地凝望着脚边的东西,不再说话了。他的表情依然是平静的,可不知为什么,整个人却显得很寂寞,又很哀伤。   他用很轻的,泡沫般缥缈的声音说道:“……唐镇,你是真傻。”   “知道了又怎么样,你想和我做战友吗?想在远星际战场上保护我吗?”   姜见明弯下腰,垂眼捡起那柄银灰色的手枪。苍白的手掌捏紧枪柄的时候,金属的凉意渗入肌肤,令神经也为之一颤。   他扶着膝盖慢慢直起身,却忽的手腕一转,枪口无声落在唐镇额前。   姜见明神色清冷,沉声道:“战场不是开玩笑。在那种地方,带着一个残人类拖油瓶,你会死的。”   =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唐镇就知道自己这个苍白清瘦的舍友,一点儿也不简单。   在战术模拟对抗的课上被这位残人类压着打、一次都没赢过的时候,他觉得这人不简单。   在宿舍里看着这家伙从亚斯兰国立图书馆抱回一摞又一摞他连名字都看不懂的纸质书籍,还读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他觉得这人不简单。   ——可唐小少爷很快意识到,他还是太天真了。   他目睹更加“不简单”的那一天,是个下午。他和姜见明上不同的选修课,下课就听说自己这舍友出事儿了。   这家伙居然逃了本院的军事后勤动员学,偷偷跑到第二院去旁听一位特聘教授的讲座,主题是机甲精神操纵技术的研究成果。   结果万万没想到,人家讲课的老教授示范的时候释放了晶骨——其实按帝国法律,在未经过规范排查的公共场合释放晶骨,往大了算都可以进去蹲半年的。   可老人家也冤得很,这年代的机甲驾驶领域,晶骨操纵已经普遍取代了手动操纵。讲座主题又是机甲驾驶的最前沿内容,新人类优等生都没几个听得懂的,谁能想到会有残人类来听?   结果很惨烈,某位悄么声混进来还敢蹭前排座位的姜同学,据说是当场吐血昏迷,十万火急地被送进医务室打了镇定剂。   可姜同学倒好,醒来之后礼貌地跟小护士道了个谢,坐在病床上问:“请问讲座结束了吗?……现在回去继续听还来得及吗?”   也就是这个下午,等唐镇冲回宿舍的时候,发现里头多了个人。   开门那一刻,唐小少爷以为自己在做梦。   坐在他舍友床上的那道修长身影,他曾无数次在电视与大荧幕投影上见过,并且与每一位帝国人一样,次次都为其天神般的风姿而惊艳拜服。   ——帝国的少年储君,莱安.凯奥斯皇太子殿下。   不是虚拟影像。   活的。   莱安殿下穿着一身绯红与深黑交织的双排金扣礼服,的确是在大众的电视与投影里常常见到的那件;如瀑垂落在肩头的金发熠熠生辉,可那张俊美到不似人的脸庞上满是焦虑——   哦不,如果允许他用一个不尊重的词来形容,那么殿下如今的神情或许更接近于……焦头烂额。   他以一个恨不能将床上的姜见明整个人圈进怀里的姿势,双手死死捧着黑发军校生的脸,不停地轻声急促说着什么。   而他那位好舍友半倚在床头,手指勾着皇太子殿下淡金色的卷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拽着玩。   “好的,知道了……我下次一定小心,嗯嗯……下次一定。小殿下今天不忙吗?政务都……啊?我当然在听!”   姜见明唇上半点血色都无,神情却很松散,甚至有点儿懒洋洋的。他一下下点头,口中无比温和却也无比敷衍地安慰着,显然没得什么教训,“好的好的,下次一定小心……所以您又甩下正事从白翡翠宫跑出来了吗?礼服都没换下,您真是……”   尊贵的储君眼角发红——自然是给气的,连深呼吸都因含怒而颤抖,齿间吐出的字句像冰薄剑刃:“是谁逼得我这样。”   姜见明老实认错,嘴角却还带着笑意:“是我是我,对不起,但是真的没什么事……”   倏然间,莱安殿下察觉到门口来者的气息,翠绿色的眸子冷然转过去,眼神锋锐逼人。   唐镇早就呆若木鸡,腿一软,给跪那儿了……   后来他才知道,若不出意外,他这舍友将会是未来的皇太子妃,乃至更未来的皇后陛下。   再后来,意外还真就出了。   三年前的那日和今天很像,也是到了晚间下起大雨,风雷交加。   也不知姜见明怎么从一次巡逻军警的换防中瞧出了端倪,居然冒着雷雨去闯了白翡翠宫,回来时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得像死人。   雨滴不停地从黑发上掉下来,他对着唐镇沉默了快半个小时,才沙哑地说了一句:小殿下牺牲了。   他说完这句,又揪着唐镇嘱咐了声“别叫医生”,随后人就晕过去了。   这场大雨下到了第二日,痛失至爱的军校生高烧不退,昏迷中呓语着殿下的名字,挣扎辗转,流泪不止……平日沉静温润的人,此刻却脆弱得一触即碎。   ——什么的并没有,这都是唐小少爷守在舍友床边惴惴不安了一晚上,结合时下流行的虐恋小说脑补出的“套路”。   事实上,次日清晨雨就停了,姜见明也醒的很早,起床时脸上看不出丝毫悲痛或绝望的神色。   他推开窗闭眼吹了会儿风,随后就在唐镇的瞠目结舌之中,开始飞速收拾东西。   首先,姜同学从柜子里搬出一架雪白的半折叠机械,在某处按了两下,机械飞速缩得更小,变成一个精巧的白晶手镯。   ——唐镇踉跄一步,愣愣张大嘴巴。他认出那是半年前轰动一时的新式微型折叠机甲“S-雪鸠”,据说才开始在军方内部试用。   紧接着,姜同学从床底下摸出一把银灰色的手枪,放在折叠机甲旁边。   ——唐镇摇摇晃晃坐倒在地,他又认出来了,这是“维纳斯之翼”,光荣自治领的佩罗大师专为帝国皇族所设计的一款手枪,属于新晶械兵器。   还没完,姜同学从书架里抽出一个伪装成书脊的暗盒,打开,里面赫然是高纯度的晶粒子镇定剂,注射器上还刻着金日轮的徽章。   ——唐镇头晕脑胀,他记得私藏军用物品,最短的刑期是八年……   最后,他的好舍友将这几样东西摞一起,抱起来往唐少怀里一塞:“帮我收着几天,谢谢了。”   唐镇瞪圆了眼,就听姜见明说道:“殿下出事了,我一个平民出身的皇家婚约者,很快就会被军方找上门来。落井下石不至于,但这些东西……被发现了就是没收充公的命。”   唐镇被搞得一脑子浆糊,疯狂内心咆哮这不废话吗,哪怕你真是个门当户对的皇太子未婚妻,也不可能拿到这种规格的东西啊!!   姜见明:“我昨天去白翡翠宫应该没有被发现,既然一整晚没人找上门,那就是上层还不知道我知道了噩耗。现在把东西藏起来还来得及。”   唐镇更崩溃,心说你要不要命了。以前有这些东西可以推脱是殿下给的,现在殿下亡故,你去跟帝国军方玩儿心计,万一栽了那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可他咽了口唾沫,颤巍巍说出口的却是:“我……我放哪儿啊!?”   姜见明毫不客气:“放你家吧。”   唐镇:“哈!?”   姜见明说话时手上并未停止收拾的动作,他快速地将一枚枚指甲盖大小的芯片撕下标签,放进芯片盒里,口中道:“唐家是帝都的贵族世家,军方的人不可能去你家搜,也想不到往这里去搜,很安全的。”   那撕下来的标签上全都是什么“第X次军方联合大型战术演练记录”、“某年某月银北斗晶巢探索录像”之类,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信息。   唐镇看得背后发冷,腿弯发麻,指着芯片盒语调都变了:“你,你这……这些玩意儿,已经算是绝密军机了吧,啊!?”   “什么机甲枪械也就算了,殿下他怎么会给你看这个!?”   姜见明认真道:“殿下以前喜欢把重要的战役拿来和我一起做复盘,但是他又忙,就先把芯片拷贝了扔我这里,有些还没来得及看……现在要藏起来,不然也会被没收。”   “你要怎么——”   “先匿名捐到亚斯兰国立图书馆,过几天再说自己弄错了,要回来。”   姜见明啪嗒合上芯片盒,淡然抬起眉眼,“管理员检查捐赠的书和信息芯片内容的时间,是每月的二十五到二十九号,来得及的。”   “还有不少别的东西,我都能想办法处理——你帮我收一下那三件就行。要快,没有太多时间。”   ……   再后来的后来,帝国上层与军方果然几次来来往往,那群人把宿舍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跟踪了姜见明几天,全部一无所获。   这时候,唐家的小少爷才算真正地见识到了,他的舍友的确是一个不普通的人。   这个看似文弱散漫的残人类,他敢瞒天过海,他能偷星换日。   他看似淡漠的眼眸深处,藏着烧也烧不尽的胆大包天。   哪怕是统一全人类,以其荣光与威严驾御着一整个银河系的庞大帝国……   也休想,从渺小如他的手中,取走哪怕一件他爱人留下的东西。   =   窗外大雨滂沱,黑暗卷土重来。   静谧只持续了一秒,不大的宿舍间内响起一声懒洋洋的嗤笑。   “哟,肯说实话了?”   唐镇缓缓抬起脸来,嘴角咧开一丝狂气的笑容,“当年都敢把军用机甲往我怀里塞,现在还有什么好磨蹭的?”   黑暗中,青年的眼睛亮得惊人,啪地一声,他抬起手掌狠狠握住了额前的枪口:“别他妈小看我——怕死的孬种,去什么远星际。”   姜见明盯了他半晌,慢吞吞把枪放下了。   他淡淡道:“小少爷,你把我的东西都弄散了,请你处理干净。”   唐镇还真就蹲下开始捡东西,边问:“为什么拒绝邀请?”   “……来的是陈.汉克大统帅,他让我去后方做文职。”   姜见明摇了摇头,“老元帅一直很疼我,如果真跟他走了,我这一辈子都得被妥帖保护起来。”   唐镇一愣:“你……”   “远星际情况复杂,一言难尽。如果我真的想去找莱安殿下,那就必须……亲自上前线。”   姜见明摸了一下胸前的芯片盒,低声道,“军校的应届征兵只限定新人类,但是我刚刚拿到了银北斗的特级调令,可以从地方军部的途径进入远星际,再绕个圈子混进部队里。”   “!?”   唐镇噎得说不出话,饶是有了心理准备,此刻还是瞪大双眼,“我他妈给你跪下了成不,你你你——你敢从陈老元帅手里骗调令!?”   姜见明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道:“没有骗,他主动给的。”   “何况,我也对他说了,我很抱歉。”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姜:当年帝国军方怀疑我有不该有的东西。   本章姜:显然他们是对的。   上章姜:我很抱歉。   本章姜:因为我骗了您。   上章姜:我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残人类平民罢辽。   本章姜:但那和我要上前线有什么关系?   ……实话实说,是真的很能唬人。 第5章 启程(1)   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的时候,雨停了。   很快,柔白的晨曦升起来,积水反射出粼粼的光。凉快的风一吹,树叶上的水滴就像小碎珠子似的往下掉,淋得人浑身舒畅。   这场雨仿佛宣告着入秋,将燥热一扫而光。唐镇一大早就出去了,凯奥斯军校作为帝国第一军校,每年都有几十个银北斗星际远征军的征兵名额,考核惯例在毕业次日。   姜见明站在窗边看着唐镇走远,有点犯愁。   帝都唐家是将门贵族,唐老爷子是当年跟着开国大帝打江山的猛将,如今已经光荣退役。   家主唐少将育有三子二女,只可惜……将门多舛,身赴银北斗的长子、次子与次女先后牺牲在远星际。   唐镇是唐家的小儿子,天赋好性格又正直,唐少将饱经丧子之痛,实在不舍得将这孩子也送进银北斗。   凯奥斯军校的老校长也心疼唐家,这才导致当年唐镇被“调剂”到残人类居多的后勤六院。   只是唐小少爷一直对此很不满,跟家里闹过好几次,现在连唐少将也管不了他。   姜见明暗自摇头轻叹,他本来是想,要是能糊弄过去就瞒着唐镇得了的,看样子是没这个可能了。   嘀嘀——腕机叫了起来,姜见明回神,他轻车熟路地从机身侧面取下耳麦,戴上之后点开。   投影上浮现出一道灰色贵族正装的清俊身影,稳重的中性嗓音传来:“姜,好久不见,是今天出发吗?”   姜见明放松坐在床上:“明天。我等陈老元帅回了军方总部再出发,保险一点。”   “你要的东西已经寄到,”腕机另一侧的说话人并不多寒暄,似乎习惯了这样简洁有力的行事风格,“亚斯兰图书馆前的咖啡厅,上午九点,暗号是‘一杯龙舌兰’。”   姜见明轻轻颔首,郑重道:“谢谢,奥德莉。替我向黛安娜问好。”   那边的人沉默了一息,低声说:“我不会劝阻你,但……请多保重。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请随时联系。”   这句话音刚落,投影就被切断了,腕机的液晶屏黑了下去。但姜见明在床上坐了很久很久。   随后,他把军校生的绀蓝色军官制服换下来,穿了身普通的白衬衣黑长裤,去亚斯兰国立图书馆,把自己借着的所有书都还了。   前台的小姑娘早就认识了他,还笑说最近进了一批新书,是他感兴趣的类型,要不要看看。姜见明也笑了一下,说不用了,他毕业后准备离开首都星,短期内够呛能回来。   他又掐着点去了咖啡厅,开门时风铃叮当响,胖老板笑眯眯问他喝什么,他说:“一杯龙舌兰。”   老板立刻瞪起那双小眼睛,压低了声音:“哦——哦哦,你就是兰斯少爷的朋友!”他搓了搓肥肥的手,把姜见明引到后台去,小心翼翼地提出来个黑色的小手提包,递到年轻人手上。   姜见明拉开拉链,上面是几匣他那把手枪所适用型号的子弹,最下面则是个芯片盒,盒子里躺着两枚黑色芯片。   旁边胖老板神秘兮兮地道:“嘿嘿,微型折叠机甲专用炮,最新强化型号,几个月前刚研发出来,还热乎着呢。小哥,这玩意儿可不简单,咱得找个厉害的机甲师给你装上……”   好歹是在第二院蹭过不少课的军校学生,姜见明自认装个机甲炮还是没问题。于是他婉拒了殷勤的胖老板,反而正儿八经点了一杯咖啡、一块焦糖吐司,在外头厅里坐到了中午。   他选了靠窗的座位,眯着眼看着外头的街道——   街路上铺满了灰白地砖,形形色色的路人来往不断,偶尔会有磁悬浮公交车驶过,到站时发出“叮叮”的提示音。   建筑间挂着随风飘扬的小彩旗,半个月前才新挂上的,这是因为帝国女皇帝的九十岁寿诞就在今年冬天。   而最近,亚斯兰的街坊间其实还有个传闻:据说等陛下寿诞的日子里,帝国会正式向公众宣布新的储君人选。   姜见明怅然看着来往行人,他明白自己很快就要与这个名为亚斯兰的帝国首都星城告别了。   这是他居住了五年的地方,他在这里入学就学,遇见了许多同学师长,更结识了他的友人与爱人。   然而到了明天,这一切都将被他抛在身后……说实话,他虽然已做了尽可能多的准备,但并没有活着回来的打算。   远星际战场,本来就不该是什么能保证活着回来的地方。   中午,姜见明收到了来自唐镇的信息,后者毫无悬念地作为第六院的唯一一名入选者被录进了银北斗,意气昂扬地跟他说先走一步。   切断了腕机通讯之后,姜见明出了咖啡厅,漫无目的地在附近的几条大街上闲逛起来。   他也不买什么——主要是他没钱买,所以只是四处闲逛,偶尔在某间橱窗前驻足,会回忆起曾经与莱安殿下并肩走过这里。   “……”   姜见明垂下眼睫毛,手指触碰玻璃橱窗的时候,胸口忽的泛起一丝酸楚的钝疼。   一时间,仿佛有另一只修长温暖的手从光阴中穿出,无声跨越了三年的岁月与微尘,落在他的手背上。   “姜?”   那白金卷发的少年储君会略微偏过头来,握着他的手,深翡色的眼瞳深深盯着他的眼睛,“你喜欢吗?”   三年前的首都星与如今一样繁华,有淡白的云在天上流动,长风会从图书馆门口一直吹到西银河街。   而三年前的军校生还没有如今这样苍白消瘦,姜见明无奈地拉着莱安远离了这家店铺的橱窗:“小殿下……你别再给我买东西了。”   皇太子似乎有些不悦,冷肃地说道:“可是昨天我与哈勃克卿家的公子说话,他说正常人不会拉着婚约者看作战录像。”   “……”   姜见明呛了口风,捂着胸口连连摆手,“咳咳……没事的,小殿下,我……我愿意的。”   皇太子飞速地眨眼:“他还说正常人也不会送情人枪械和机甲。”   姜见明连忙正色道:“……我喜欢的!”   皇太子:“也不会讨论第八次帝国人种保护法修订草案。”   姜见明坚持:“我感兴趣。”   皇太子:“他说情人是用来宠的,应当约会,逛街,送礼物,哄他开心,给他撑腰,让他有安全感和幸福感,时不时地给他些惊喜,要经常——”   姜见明终于忍俊不禁。   周围人声喧嚷,西银河街是时尚与青春的象征,从早到晚都洋溢着年轻人们的欢笑。   他觉得莱安殿下如此严肃地站在这里,实在过于格格不入。   “莱安,别这样,”他淡淡伸手,点了一下眼前人的眉心,“皇太子殿下尊贵的脑子,请不要用来背这种东西。”   “——拥抱和亲吻。”   莱安坚持说完了他被打断的话。   姜见明微怔,莱安的左手轻轻按在他肩膀上。   他被一股温柔的力度推进无人的巷口,阳光闪了下就消失了,旁边那间店铺化作阴影投落——   姜见明:“你……”   他看到储君的目光,不再说话了。   “姜,可以吗?”莱安背着光缓慢地俯下身,眼底烧着灼热的火,哑声道,“……亲一下。”   就在唇与唇角轻轻接触的那一刻,回忆如风卷残云般消退。   店门被打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店员探出脑袋来冲他喊:“客人,进来看看想要点儿什么嘛?”   姜见明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人家店门口杵了太久了,连忙歉意地摇摇头,转身离开。   他听见身后女店员在小声嘟囔,这姑娘显然从他的衣着中看出了贫穷:“嗨哟,就这还来西银河街,不怕丢人。”   姜见明也不生气,自顾自逛他的街。直到太阳被昏黄的彩霞推走,他走到中央广场,挑了张长椅坐下了。   他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坐到日头彻底落下去,看着四周黑暗下来,头顶浮现出星子。   大约因为刚下过雨,银色的星河很清晰,时明时灭,看久了有种朦胧的梦幻感。   姜见明仰头看着,渐渐地就困倦起来,天边的星云也变成朦胧的一团,似乎又幻化成莱安的身影。   夜更深的时候,他在星光里睡着了。   ……   次日清晨,姜见明在长椅上迷迷糊糊地醒来,身上居然盖着毯子,大概是晚间有哪个好心的巡逻警给他披上的。   姜见明抓着毯子怔了会儿,把毛毯叠好了,站起来,忽然脸颊旁拂过一阵清爽的晨风。   他回身,被亮光晃得抬手挡眼。   这是首都星最繁华的一带,有拄着拐杖的老人走过,也有欢笑的孩童追跑。广场中心有五六只白鸽漫步,清澈喷泉反射着阳光,也映出一道可爱的小彩虹。   “您好。”忽然,一个小男孩跑到姜见明面前,他戴着帽子,圆润的脸上浮现着健康的雀斑。   小男孩笑嘻嘻的,将一个小册子塞进姜见明手中,“哥哥,您是无晶人种吧?”   姜见明有些讶然,就见小男孩正色道:“我们是无晶人种保护协会——哥哥你知道吧?就是现在俗称的残人类呀,我们协会一直致力于为无晶人种争取平权……”   姜见明了然。面前这个男孩的表情中有自豪的神色,先是快速地讲了一串残人类艰苦平权的历史,又科普了如今在帝国生活的残人类现状,最后说:   “现在我们协会在推动‘去残运动’——残人类这个叫法,是从旧帝国的黑暗暴政时期遗留下来的糟粕,我们希望能在陛下九十大寿之际,推动帝国再次修改法案,用‘无晶人’代替‘残人类’这个带有歧视含义的称呼。”   “哥哥,您也是无晶人种,我们是同胞——为了无晶人平权,加油!”   小男孩说着,活泼地往姜见明手里塞了把东西,后者低头一看,是镇定剂添加糖果。   姜见明于是微笑起来,虽然他知道很快自己就与这一切无关了。   他挥了挥小册子,道:“谢谢你,我会看它的。”   他拎起作战包背在背上,抬腿穿过中央广场,白鸽在他身后扑棱棱飞起来,穿过了建筑间飞扬的小彩旗。   这是一个安定而盛大的时代。   这是新帝历63年的清晨。   姜见明向宇宙车站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过渡,但我很喜欢这章的氛围,有很多铺垫0v0   说起来必须郑重申明!莱安比姜的年龄小,是年下!!小殿下只是言行举止太早熟显得年长而已x   姜:“小殿下……你别再给我买东西了。”   姜:“我的意思是,给点钱。”   ——by为了筹措收尸计划的启动资金已经连吃糖都要蹭街边小广告赠品的前皇太子妃.未来统帅 第6章 启程(2)   第一星系,艾尔伯恩。   姜见明背着包从宇航列车中走下来,映入眼帘的就是铁灰色的星城。   艾尔伯恩星驻扎着帝国近四分之一的星际战舰,建筑风格高耸粗犷,军事气息浓郁,素来有着“钢铁舰母”之称。它同时也是帝国的交通要道,直接联通三大恒星系。   这时候是银北斗征兵季的尾巴,银北斗对外征兵的途径有两种,一是由各大军校举荐毕业生,二是由特定几座星城的军方进行无视学历与出身的实力选拔。   而艾尔伯恩是历年固定的海选考核地点之一,和姜见明一趟下车的人们中就有不少气势不凡的新人类。   在未释放出晶骨之前,辨认新人类与残人类并不很容易,但也并不很难。   首先,新人类的体表皮肤常有晶粒子凝结成结晶体,骨关节处尤为明显;其次,大部分新人类身周的空气间都会有细微的晶粒子波动现象,对此往往是残人类更加敏感;最后就是气质神情之类比较玄乎的东西了,据说眼光准的人一个照面就能看出来。   而姜见明作为一个柔弱的残人类,没有半点鱼目混珠的心虚——   他从作战包里翻出一对黑色手套戴上,遮掩住没有结晶的腕关节。   然后直接混进这一波新人类精英们之中,跟着人流轻松摸到了军部大楼的所在城区。   之后的流程进行得很顺利,姜见明给军部的人出示了芯片,接待的小伙子很年轻,芯片插进腕机弹出来一句:“对不起,您的权限不够查阅该级别信息。”把小伙子吓得够呛,点头哈腰地把姜见明请进去了。   他在茶水间等了会儿,又来了一位中校。也不知道陈老元帅在芯片里录入了什么,很快那位中校看着姜见明的眼神也变得敬畏。   后者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在军部歇到了晚上,直接与一众新人类精英与数位银北斗军官们一起登上了飞往远星际的军舰。   直到这时,姜见明才松了一口气。他卸下作战包,扣上安全带之后就靠在座椅背上,闭目养神。   忽然间,他座位旁边“咚”地一沉。   有个高大男人坐了下来。   姜见明撩起眼睑,转头一瞧,心里就是暗惊。   ……这家伙也太高了,少说超过两米,浑身粗犷的古铜色皮肤和鼓起的肌肉,看起来活像个异族巨人。   “巨人”嘿嘿一笑,冲他伸出足有常人两倍大的手掌:“第三星系,玛斯,高隆,小兄弟从哪儿来?”   这意思就是他来自第三恒星系的玛斯星,名字是高隆。军校生轻笑一下,礼貌性地触碰了下对方的手指,“姜见明。第二星系,紫丝绸。”   他没有说自己来自亚斯兰,因为首都星城是有军方选拔的,正常人没理由再跑到艾尔伯恩来。他兜这么个圈子是为了瞒天过海,可是在外人面前就不太好解释了。   第二星系的紫丝绸星城,是姜见明进入军校之前与养父一同居住过的行星,正好可以搬出来打个掩护。   高隆挑起一边眉毛,“唔”了一声,把眼前的年轻人上下地打量一遍。   “……小兄弟,你和我们所有人都很不一样。”沉吟片刻后,这位大高个子抓了抓下巴,眯起眼睛,“你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   那其实是残人类专属的菜鸡气质……   姜见明暗想着,面上只是淡笑,不置可否。   军舰起飞了,穿过星城的大气层飞向太空。从窗口往外看,星城艾尔伯恩正化作弧状的地平线被抛在身后,几座太空站飞速掠过视野,然后就是无边的宙海景色。   等最开始的加速适应期过去之后,姜见明取下戴在右手手腕上的雪白金属镯子,又从包里拿出了折叠炮的芯片,隔着手套又戴上机关指套,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开始组装。   他并没有刻意避着旁人,S-雪鸠在当年是尖端的军用机甲,但如今已有少量流落民间。作为能拿着特级调令进银北斗的人,有架机甲也不算什么怪事。   高隆好奇的目光越来越明亮,瓮声瓮气地问:“小兄弟是机甲师?”   姜见明埋头干活:“也……不算,只会点简单的组装。”   高隆咧嘴笑了起来:“我明白,我明白。一般这么说话的,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姜见明微怔:“……不,我只是个普通人,真的,走后门混进来的。”   高隆夸张地点头:“不不,你不用多说,我明白,我明白!”   姜见明:“……”   不,您真的不明白。   这时,舰身开始震动,一股压力使得在座众人紧紧贴在椅背上。电子音回荡起来:“本舰即将进行虫洞跃迁,请做好准备……本舰即将进行虫洞跃迁,请做好准备。”   下一刻,军舰内的窗板齐齐落下,舰体震荡得更加厉害——   倘若此时从外面观察,就会看到铁灰色军舰前方的宇宙空间一阵扭曲。异光如旋涡般陡然延展开来,军舰缓缓驶入其中,消失了形体。   轰轰……   “唔……!”姜见明脖颈后仰,脸色居然变得苍白,狠扣在座椅上的手背骨节暴凸,绽出青色的血管。   在没有缓压液保护的状态下承受跃迁的压力,对于体质柔弱的残人类来说无疑是酷刑。   ……也只能硬抗过去。   高隆显然发现了旁位这神秘年轻人异样,愕然说:“小兄弟?你没事儿吧?”   冷汗从额角淌下,姜见明难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摇头。   直到又轰然一声,军舰完成了跃迁从虫洞中飞出,他才浑身一颤,扶着座椅扶手,剧烈地捂唇呛咳起来。   高隆瞪圆了眼:“你……”   “咳咳……不是你的说吗,”姜见明撑着扶手,脸色苍白地转过头,盯着高隆,“我和你们不一样。”   他颤抖着喘了一口气,手指点了点自己仍在起伏不定的胸口,“这是代价。”   一只菜鸡……哦不,一个残人类,非要往远星际战场跑的代价。   高隆看着他的眼神更古怪了,几秒的沉默后,他喉结滚动一下:“……我明白了。”   太好了,您又明白了……   姜见明很好地维持着不动声色。   他就看着高隆抓抓头皮,嘟囔道:“早就听说了,旧帝国时期的那几代暴君,暗地里搞过什么基因改造工程……弄出一批身有缺陷的逆天怪物。”   姜见明:“?”   高隆继续发挥想象力还一副“老子很懂”的模样冲他挤眉弄眼:“现在明面儿上说是禁止了,暗地里军方……这两年远星际战场又正吃紧……嘿嘿,是吧?”   “……”   姜见明冲这位高个子老哥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阁下知道的太多了,连帝国军方的绝密计划都逃不出慧眼。”   高隆拍胸膛:“那是必须地!”   姜见明迷惑:这人什么脑子,都这样还听不出他是在反讽吗??   就在这令人一言难尽的扯淡中,军舰已在减速降落。   众人头顶闪了闪,一道投影浮现在虚空之中。那是一位身穿银北斗黑银色军装的军人,目光锐利,语调沉稳地开口:   “诸位英勇有能的战士们,我是银北斗负责本次新兵引导与接应事务的路易斯中校。在此,我代表银北斗星际远征军全体士官,对于诸位的到来,致以最诚挚的感谢与欢迎。”   姜见明认出这就是在艾尔伯恩查看他的芯片的那位军官。   路易斯中校继续说道:“现在我们的军舰已经降落在代号为贝塔的远星际异星上,请诸位打开联络腕机,接收贝塔星及其周边的三维宇宙星图。”   一时间,周围启动腕机的滴滴声此起彼伏。姜见明的腕机液晶屏上,果然也闪出两行字:   感应到一份讯息,是否接收?   是/否   姜见明点了“是”,一边等待腕机接收,一边听着耳边的声音:   “我们的军舰降落在安全区,周围半径十五公里之内理论上不会有异星生物出没——然而远星际战场上瞬息万变,每一刻都有突发危机的可能。请谨记:在这里,大意与傲慢就是催命符。”   “接下来,请诸位做好随时释放晶骨的准备,与我们一同下舰。我们将为诸位派发军用机甲,三分钟后出发前往银北斗第二要塞。”   舰门在眼前徐徐开启的那一刻,姜见明有些恍惚。   暗红色的土壤在远处延展直至天际,灼热的烈风吹遍,风中有微焦的干燥气味。   空气中晶粒子的浓度很高,这就是远星际的环境……也正因如此,无法承受晶粒子波动的残人类才会被公认不可能走上远星际战场。   姜见明背着作战包踩上地表,又从口袋里摸出两颗在亚斯兰被小男孩塞进手里的镇定剂添加糖果,剥开糖纸,放进口里。   他温吞地含着糖,静静凝望自己脚下的红土。   ……贝塔异星,他曾经来过的。   其实,银北斗的三座要塞所在的异星,他都去过。   是莱安殿下带他去的,所以他被保护得很好。   躺着最先进的医疗舱,用着最纯净的镇定剂,就算这样小殿下还是很紧张,握着他的手指不肯松开,每隔十分钟就要问他一声身体有没有不适。   现在想来,小殿下生前对他是真的好得过分。   ……除了他们最后一面的最后几分钟。   姜见明眼神微暗,他咬着糖,心想:小殿下,你想不到吧,最后我还是来给你收尸了。   身旁投下庞大的阴影,打断了姜见明的思绪。   高隆摸了摸鼻子,那条手臂上肌肉鼓起,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出门靠朋友,小兄弟不介意交个朋友吧?”   姜见明回神,温和地笑了笑:“当然。”   两人和周围约百位的新人类们一起站在那里,看着几位穿着银北斗制服的军人打开舰体的仓门,露出一排青黑色的机甲,挨次派发。   机甲的型号是“M-激电18”,银北斗普通士兵的常配机,属于非人型机甲,四条金属腿上顶着椭圆形的机舱,左右各两条机械臂,各项性能平均,是最容易上手的机型。   型号前的字母“M”,意味着它属于中小型机,驾驶舱最多可容纳两个人。   片刻后,高隆抚摸着眼前冰冷的金属机体,瞪着眼睛发出轻轻的喔声:“这大家伙,哟嘿,老子喜欢。”   “激电系列在银北斗是低级机,等级评定只有C,”姜见明拉开驾驶舱口,双手撑着舱门一个用力,坐上了主驾驶座,“等立了军功,以后会有更好的。”   舱门砰地合拢。   昏暗中,延展在面前的是闪着蓝绿亮光的操纵台。   姜见明扣好安全带,轻车熟路地拉出虚拟面板,将晶骨操纵切换为手动操纵。   也就是这时,他的腕机再次发出提示音:“滴滴滴——滴……滋啦滋啦……滴滴!”   耳麦里,忽然传来一个与此前不同的合成音,是一板一眼的少年音色:   〈感应到机身,赛特亨利已苏醒〉   〈主人,好久不见〉   姜见明猛地一惊,但下一刻,他的眉间浮现温柔之色,轻轻说:“赛特,好久不见。”   他屈起食指敲了敲腕机的液晶屏,挑唇道:“来,汪一个?”   =   越过缥缈的宙海星河,远星际另一端,阿尔法异星。   银北斗第一要塞,最深层。   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进来了,封闭的黑暗之中,安静地卧着一架机甲。   自它的主人阵亡之后,这架曾被誉为传奇与神迹的机甲,已经在此沉睡了整整三年。没有人能够唤醒它,它像一架被封印在时光里的巨兽骨骸,向世人苍凉地宣告:帝国那位失落在星海的储君永远无法返乡。   然而,就在这一刻……看似再平凡不过的这一秒。   机甲内部的驾驶舱深处,无人的操纵台上,倏然有一线金光亮了起来。那束金光飞快地聚集,竟似受到了什么感召一般,自行形成了手动操纵的虚拟面板。   面板上,正很不稳定地闪动着一个字。   ……和一个标点符号。   〈汪!〉   作者有话要说:   “它像一架被封印在时光里的巨狗骨骸。”   “闻到主人的味道就一头撞开棺材板,狂甩尾巴汪汪叫了起来。”   “……不不,不是二哈。也不拆家。” 第7章 启程(3)   姜见明第一次见到……或者更准确些说,“见识”到赛特亨利,是大约四年前的事。   直到现在,他还是忘不了那一天,自己和莱安并肩站在皇家的机甲演练场,望见那架修美神武的机甲时内心的震撼与惊艳。   以及。   被机甲智脑缠上时三观碎裂的感觉。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呜嗷呜嗷!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呜汪呜,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呜嗷~~~~〉   姜见明茫然地站在机甲面前,开始怀疑人生。   他无比僵硬地一点一点抬起手,指着眼前的虚拟面板上,正疯狂刷新的狗叫拟声字:“……小殿下,你这个机甲的智脑……”   “它的确一直这样。”莱安殿下正弯身替他拉开驾驶舱的门,此刻抬起眼来,轻描淡写地解释,“所以我的智脑语音常年保持关闭,太吵了。”   姜见明:“……”   对不起,但是就算关了语音它也会吵到我的眼睛??   莱安:“看来它很喜欢你,平常赛特只对我叫。”   姜见明十分慎重地发问:“不不,小殿下,你就没有想过,你这个机甲智脑有哪里不对劲吗?”   不料莱安承认得很爽快:“知道,赛特亨利是帝国黑鲨基地秘密研发的特殊智脑,那群科学家都说它有很大的不可控性,当初所有人都反对我选它安装。”   “所谓不可控性……”   姜见明深深地望了一眼驾驶舱,咽下了跑到嘴边的后半句“就是学狗叫吗?”,轻声道,“那你?”   “但是,”莱安翻身跃入舱内,抬手轻戳了一下虚拟面板,又戳出一连串的汪汪,“我把所有S级以上的机甲智脑都拉过来做了实战测评,它最好用。”   说罢,帝国储君探身,向机甲外的军校生伸出手掌,“姜,上来试试我的机甲,我教你驾驶它。”   后来……后来那天,他玩莱安的机甲玩的其实很过瘾,和赛特亨利更是配合得很好。   莱安挑中的智脑,在辅佐功能和计算能力方面是真的没话说,而且时不时汪一下,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就可可爱爱的。   一句话,狗狗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狗狗。   傍晚下机甲时姜见明体力都耗尽了,直接被皇太子殿下从驾驶舱里打横抱出来的。   莱安心疼他玩累过头,他还不舍地摸着面板,笑着连说这智脑好可爱。   就是这句话惹了大事儿。   姜见明这个人,天生就是物欲极低。如果单从吃穿玩乐的角度来考虑,做皇亲国戚和做贫民窟孤儿,对他来说其实并没有非常大的区别。   所以像这样明显地流露出对某样东西的喜爱,乃至留恋不舍,是真的极其罕见的事情。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莱安意识到了。   几天之后,莱安把自己的机甲智脑从机甲上活生生卸了下来。   然后安在了他的腕机上。   ……姜见明死活研究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能安上去的,至今也不知道,只能无奈接受一个事实:   最令人三观碎裂的,根本不是区区一个会狗叫的智脑的问题,应该是这位一旦我行我素起来就天王老子都拦不住的皇太子殿下。   直到皇太子殿下真就以天王老子都拦不住的架势去了远星际深处,他和他的机甲,都再也没能回来。   而赛特亨利毕竟是机甲智脑,与机身相隔太远的它一直处于休眠状态,姜见明已经很久没有见着这只“小狗狗”了。   青黑色机甲的封闭驾驶舱内,姜见明有条不紊地操纵着这架“M-激电18”快速行进起来。   与他一同飞速移动的,周围还有近百架同样制式的机甲……在这里的都是通过了艾尔伯恩星城军方选拔,获得进入远星际资格的有能精英,基本的机甲操纵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只不过……姜见明将目光落在眼前的手动操纵面板上,像他这样没有晶骨,只能靠纯手动操纵的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他沉默两息,又问智脑:“赛特,你的机身在哪里,能定位吗?”   小狗狗委屈巴巴:   〈地理信息破损,无法进行定位,汪!〉   姜见明一边飞速操控,一边勉强腾出一只手来,扯开作战包,从中摸出一本笔记本扔在旁边:“这里面有简略版的远星际三维星图,你转换一下导入信息库……记得加密。”   赛特亨利是S级机甲智脑,这个时候早就鬼魅似的“入侵”了这架M-激电18,机甲的机械探爪伸出来,抓住那本在这个时代已经颇为少见的纸质笔记本,开始扫描。   很快,电子音在耳麦中响起:   〈已进行模糊定位,据初步估计,机身位置为阿尔法异星〉   阿尔法……第一要塞么,他记得军校生们被送往的就是第一要塞。姜见明眯了眯眼,沉声道:“好,再帮我接通唐镇的通讯。”   一秒后,唐镇的投影闪现。对面瞪大了眼:“小姜——卧槽你在哪儿!?这是……机甲驾驶舱?你真到了远星际了?”   姜见明诚恳道:“抱歉,有点急事,阿尔法异星的地图和周边星图能给我传过来吗。”   唐镇:“……”   瞧着彬彬有礼,张口就要军事机密地图,这个危险分子!   很快,姜见明确认了地图接收成功:“赛特亨利,导入,进行精准定位。”   〈精准定位成功!机身位置定位为阿尔法异星,E2区域,银北斗第一要塞地底层,地表下五十米深度〉   姜见明眼底一沉,心说果然……   唐镇还在他耳边说话:“小姜,你人到底在哪儿了?要不要我找个时间出去,接你过来?”   他又愁闷地叹气,自说自话道:“你是不知道,带我们的长官脾气臭得要命,我得想想怎么偷溜出去接你……”   姜见明正在琢磨事情,随口应付:“你接不了,我人在贝塔异星,很快到第二要塞了。”   唐镇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哈??”   姜见明:“放心,雪鸠配备了完整的宇航系统,我会尽快过去和你们汇合,你在那边等着就行。”   “啥!?等等——”   “你自己也当心一点,不要总想着照顾别人。远星际近几年不太平,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别大意……回见。”   “喂,喂!?慢着你别乱来,我说姜见明你他妈有没有点儿身为残人类的自觉,高维跃迁的负荷对你来说——”   滴。   姜见明无情地切断了通讯。   既然莱安的机甲在阿尔法星的第一要塞,说不定莱安的很多遗物也会在那边,他是必然要过去的。   反正已经抵达了远星际,又有特级调令在手,去第一要塞还是第二要塞都没什么问题。   不过……姜见明暗想,自己能找个什么机会溜走呢?   正打算着,他忽然隐约听见外头好像有人在喊着什么。那声音还很熟悉,是他新交的“朋友”:   “小兄弟!哎——小兄弟!”   姜见明愕然回头,只见旁边一架机甲哐哐飞跑着靠近过来,高隆从驾驶舱里探出个脑门,正冲他疯狂挥手,笑容灿烂:“嘿嘿,这机甲跑的还贼快,我喜欢,太喜欢了!”   这傻大个儿……姜见明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姑且也挥挥手。   高隆的大呼小叫吸引来不少注意,周围那些新人类精英们一个接一个地把目光投了过来。   忽然,有人惊叫:“哟,这个大个子……不是玛斯星的‘巨人’高隆吗?那个在好几年前的大尘暴里活下来的新人类!”   “居然是他?高隆居然也来银北斗了?”   “玛斯星鸟不拉屎的地方,大概是呆的没趣儿了吧。”   高隆听别人议论他,也不生气,还是憨憨地咧嘴笑着:“我啊?我家的混蛋老爹在这儿呢,老子来找人的。”   又有人瞅着姜见明,啧啧称奇:“不过,旁边那小孩又是谁啊?长得咋这么好看。”   “瞧那小腰细的,脸蛋儿白的……说是残人类我都信。”   “你懂啥,最强大的新人类永远深藏不露,能跟高隆称兄道弟的,一定不简单!”   显然,军用机甲稳定的行进速度和身在安全区的保障,给了大家好奇私语的闲心。   众人聊上几句熟起来,气氛就更热闹。倒是银北斗的军士大喊:“编号x-071的驾驶员!机甲行进中不准许打开驾驶舱——那个驾驶员,听到没有!?”   高隆挠头:“谁,谁?说我吗?”   “重复命令,不准许打开驾驶舱,不……”   轰隆!!   那军士话没说完,大地毫无征兆地一个巨震。   呜呜……警报声尖锐地响彻,下一刻机甲歪斜,半边机体都浮空。姜见明脸色骤变,他整个人被往前甩了一下,安全带几乎要把腰腹勒断!   又是一波震感。视野中青黑色的机甲倒下好几架,互相碰撞时砸出巨响,飞火混着电光爆炸开来!   “哎哟喂,怎么回事——”   “快点儿躲开,我、我控制不住机甲了!!”   路易斯中校又惊又怒:“有情况,停止行进!重复命令,所有驾驶员停止行进,原地整队待命!”   剧烈摇晃的驾驶舱内,赛特亨利滴滴答答直叫:〈前方感应到晶粒子剧烈波动反应,初步推定为高阶晶骨干扰所致……正在锁定波动源,正在……〉   姜见明猛地将操纵杆扳到极致,他浑身的骨骼与内脏都因空气中混乱的晶粒子而剧痛起来,却死不放松手上的力道,咬牙厉声道:“赛特,镇定剂——”   砰!   一秒后,半浮空的机甲重新落地,与此同时,极细的针头从后颈刺入皮肤,推进冰冷的液体。   〈危险警报,地下侦查到未知生命体接近,危险警报!〉   〈紧急更改感应对象,正在锁定该生命体——〉   什么?   姜见明刚刚疼的眼前发黑,忽然心头一跳。比之前剧烈几倍的震感再次传来……竟好巧不巧地正好在他正下方。   下一刻异变突生,赤红地表猛然崩出裂缝,无数尖锐的暗影从地底暴涨生出,他的整个机甲都被往上顶了起来!   一个刚刚还和蔼可亲的老大叔变了脸色,高喊道:“地下……地下有东西,要出来了!”   巨力沿着机甲的铁壁传来,视野天旋地转——姜见明连地下撞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都没看清,凭感觉先轰了一炮出去。   后坐力将机甲弹飞,他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不属于他认知中的任何一种生物。   有人尖叫:“异……异星生物!?”   电光石火之间,姜见明的头脑异常冷静。他逼自己忍着晕眩睁眼,在炮火的强光中眯眼看清了地面。   地面已经彻底裂开了,一个足有两层楼高的巨大白色蜈蚣状生物钻了出来,仰天甩着密密麻麻的肢脚,身上每一块肉都在蠕动着,不停地挤出不知名的粘液,令人作呕。   “咯咯咯咔沙咔沙——……!!!”   尖锐的怪叫在贝塔异星的上空回荡起来,伴随着众新兵的惊呼声。   白色的巨型蜈蚣疯狂扭动着身子,它像是刚刚经历一场苦战,身上原本覆盖着的一层晶状的甲皮,全被切割得遍体鳞伤。   刚刚姜见明的那一炮则打断了它的一条伤腿,血液四处喷溅,味道腥臭难闻。   周围的好几架机甲已经被它掀飞出去。姜见明双手稳住操纵,冷汗沿着鼻尖落下——他离那东西太近了,白蜈蚣的头部已经向他砸过来,阴影当头笼罩在机甲上!   路易斯中校急红了眼,大吼:“小孩!快后退!!”   这时距离他们进入贝塔异星连两个小时都没过去,前一秒风平浪静,下一刻生死一线,要搁正常人身上早就吓懵了。   姜见明的第一反应却是拉高机甲炮口,不退反进。可他还没来得及再次开炮,眼前就骤然掠过一线凛光。   哧!!——   残影闪过,下一刻污血喷上天际。   巨大蜈蚣的头部被旁里刺来的晶骨贯穿,发出刺耳的连绵惨叫,翻滚着砸向地表。   姜见明喘息回头,只见身旁一架M-激电18站在那里,驾驶舱空荡荡,机身上却站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高隆宽阔的肩膀上“生长”出两根尖锐的晶状棱柱,暗黑剔透,就好像一对水晶拳头,竟延伸出几十米长。   他的脸上的表情还是憨憨的,瞧着姜见明看过来,居然还冲他挤了挤右眼,笑得露出白亮的一排大牙。   与此同时,肩膀与手臂上的肌肉却暴凸,晶骨哧啦一抖,收缩回来,污血洒落一地。 第8章 启程(4)   几个银北斗军官合力开火,一通狂轰滥炸之后,巨型蜈蚣喷血倒下去,震裂了大片岩石,尘埃飞扬。   气氛凝重了起来。几架刚刚倒下的机甲被重新操纵着站起,众人惊魄未定,惶然地议论纷纷。   几个银北斗的军士从晶粒子的逸散现象中确认那巨型蜈蚣已经死透,其中一个仓皇说道:“不可能啊中校,这里明明是安全区,离要塞只有——”   “闭嘴,还看不出来吗,要塞出事了。”路易斯中校脸色铁青,“现在联络还没接通,叫新兵们采取防御阵型,时刻警戒。”   机甲内,姜见明缓缓地舒了口气,仰在驾驶座上揉了揉眉心。   活见鬼的远星际。   虽然他几分钟前才唠叨过唐镇不能大意,不过这也太吓人了……   旁边有一架机甲靠近过来,高隆早就收拢了晶骨,探头探脑地去看白蜈蚣的尸体,“嘶!啥玩意儿这么厉害,把晶粒子波动都传到这儿来了,都凝聚成真晶了。”   “真晶?”姜见明微怔,他直起身来,目光重新落在巨型蜈蚣的尸身上,忽然凝住——   他后知后觉地看到无数水晶状的尖刺扎穿了蜈蚣的硬甲。这怪物从地底撞出来的时候,本就已经重伤了。   那些晶刺如一簇簇洇着血生长的荆棘,均呈半透明的赤金亮色。好似纯红岩浆在金河中流动,美得炫目,却也暗含危险。   这就是“真晶”……特指大气中原本无形的晶粒子,在遭受过激的外力扰动后聚集结晶的状态。   新人类的晶骨,其实就是一种自主可控形式的真晶。只不过自然形成的真晶无色无纹;而人为意志操纵的晶粒子结晶时,则会带上各异的色泽与纹路。   “……”姜见明眼底逐渐卷起惊涛,定定地望着那异星生物尸身上的金红真晶。   他握着杆的手收紧了,用力至骨节泛青:“怎么可能……”   卡哒!姜见明将机甲的操纵模式切换为自动,手指落在领口,飞快地勾出一串贴肤佩戴的项链。   项链的末端挂着一枚戒指。是同样透亮的赤金色泽,同样反光的晶石质感。   只是异星生物尸身上的真晶充满了暴戾危险的气息,而姜见明手中的这枚戒指却极尽纤柔,像缠绕在爱人无名指上的玫瑰花枝。   除此之外……简直一模一样。   “赛特,”姜见明嗓子发哑,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为什么……莱安的晶骨会……”   〈……〉   赛特亨利反常地沉默了一瞬,然后才说:   〈主人,想要匹配真晶与晶骨,需要衡量两者的色光数据、纹路走向以及内部晶粒子活性是否一致,这是很复杂的过程呜汪……您不能仅凭肉眼观察就断定,那是旧主人的晶骨凝出的真晶呜汪〉   “……”姜见明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下一秒,姜见明砰地打开驾驶舱,从机甲里探身出来,神色嗓音都异常地冷,“是人,高阶晶骨在释放出来的瞬间就能让晶粒子真晶化……刚刚和这个异星生物战斗的,是很强大的新人类。”   他和高隆说着话,直接从机甲上跃下。断裂的赤色硬土上,怪物的尸身就横在眼前。   后面传来银北斗军士的喊声:“那个小孩,你干什么,现在情况不明很危险,快回机甲驾驶舱!”   姜见明置若罔闻,伸手握住一小片真晶,干脆利索地用力一掰!   掰……   “不要乱动!我们已经在联络要塞询问情况,服从命令,快回驾驶舱——”   “……”   好硬,掰不动。   姜见明尴尬地沉默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缩回手,淡定转向高隆:“好朋友,麻烦你下来,用你的晶骨帮我折一段这个真晶。”   “噢,好嘞!”   于是高隆也跳了下来。   银北斗军士:“……”   这对两人组过于胆大包天,刚刚稳固好队形的一众新兵都看得一愣一愣的,有军士迟疑道:“中校,这……”   路易斯中校沉着脸,他想到那枚特级调令芯片,摇头道:“先别管了。”   腕机此时正巧闪烁起来,中校抬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转身接上了通讯。   姜见明刚拿着那块真晶回了机甲驾驶舱,塞给赛特让它做所谓复杂的对比分析,这时候心思一动。   他指了指中校,小声对赛特亨利说:“赛特,你的信息库里还有没有银北斗军方的通讯频率……他们的对话帮我截过来,可以做到吗?”   ——赛特亨利,跟随故皇太子征战多年的超级万能智脑,基本上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办不到。   〈相应频率已确认——〉   〈正在入侵该通讯频道……汪!〉   只见屏幕滴答滴答跳了几秒钟,忽然闪出一片雪花。   再一闪,竟映出了硝烟滚滚的黑铁色要塞建筑,以及一个身穿银北斗制服的中年人的脸!   路易斯中校神色一振:“我是接应新兵的路易斯中校,询问要塞情况!”   中年人火急火燎地抓下军帽,他似乎焦躁不堪,在轰鸣的背景音中大吼:“呸,别提了,‘熔岩’那帮贼宇盗用干扰波阴了咱们的机甲,还他妈引来了异星生物——老兄,带着你们那帮新人好好儿的躲着,千万别回来!”   这话一出,不仅偷听的姜见明心下吃惊,路易斯中校更是语调都变了:“什么!?那你们现在……”   “现在机甲全都不能升空,技术人员正在破解!”   路易斯中校脸色沉了下来,扫视一圈:“我们这里还有一百多架激电,如果需要支援——”   不料中年人神情大变,连连摆手:“别来!异星生物不是问题,殿下在咱这儿呢!!”   ——姜见明瞳孔猛地一缩。   他屏息,一股寒气从头直流到脚底。   殿下……他有多久没从陌生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了?   而对面说的是,殿下在咱这儿!?   路易斯噎了一下,愕然道:“加西亚殿下!?”   然后松了口气:“……原来殿下回要塞了,那没事了。”   对面欲哭无泪:“没事个屁!出了这么大的漏子,殿下已经在发火了!喏,瞧见我身后这烟了么,不是宇盗也不是异星生物,是殿下的晶骨给炸的!”   “……”   “路易斯,千万看好那帮新兵,可别再给殿下火上浇油……还有,可能会有逃窜的异星生物溜到你们那边去——什么?已经过去一只了?……他妈的!”   之后两位银北斗军官又说了什么,姜见明没有仔细听。   他想起在自己离开亚斯兰之前,帝都偷偷流传过不少诸如陛下要在今冬另立某位储君的言论。   回过神来的时候,路易斯中校已经挂断了通讯。   “不好意思,请问。”   姜见明再次从机甲里探出身来。   异星干燥的风吹动他的黑发,柔软发丝下,一双眉眼清净如天边银河。   “您刚刚说的……加西亚殿下,是哪位?”   路易斯中校“噢”了一声,环顾一圈:“帝国二皇子加西亚.凯奥斯殿下,你们不认识很正常。”   显然,他这话不仅是对姜见明说的,更是趁机告诉所有新兵。   “加西亚殿下与已故的莱安太子不同,自幼长在远星际,就连帝国公民也很少有人听闻过这一位的尊名。但,殿下是绝不逊色于故皇太子的强大新人类,更是银北斗要塞的至高指挥官之一。”   “只不过,加西亚殿下常年在第一要塞和外太空星舰之间来回,这次能停留在第二要塞,应该也算特殊情况。”   中校顿了顿,弯起唇角,继续说:“不过没关系,诸位都是在各自的星城赫赫有名的英才,只要你们表现优异,以后总有机会面见殿下尊容。到时候你们就能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哼,强悍到不讲道理。”   周围果然又响起一阵碎语声。姜见明脸上露出了然神色:“原来是这样……谢谢。”   砰。他缩回机甲里去,顺手甩上了驾驶舱的门。   然后把安全带一拉,双手十指按上了操纵屏,快速弹动。   屏幕上红字连闪:   〈目标位已锁定:银北斗第二要塞〉   〈收到指令:M-激电18即将切换形态,汪!〉   “……开玩笑。”   姜见明眉宇疏冷,“莱安从来没跟我说过,他还有个皇弟。”   他隔着衣服的布料捏了一下那枚戒指。   〈切换飞行形态中……20%……40%〉   〈70%……90%……100%!〉   下一刻,这架M-激电18机甲猛地绽放出强光。   四足关节与两条机械臂、炮口齐齐收缩,左右两侧机翼、后方机尾弹出,引擎疯狂发力,变形切换在两秒之内完成。   “小孩你要干什么!你……回……!”率先反应过来的路易斯中校只来得及惊怒交加地喊一句,而风声淹没尾音,姜见明甚至没有去听他喊的内容是什么。   他将操纵杆一拉,机甲瞬间升空!   狂风卷起赤土,扬尘大作。风里只传来高隆扯着嗓门儿吼的一句:“喂——!小兄弟,你去哪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   柔弱姜姜,前一秒掰不动真晶,下一秒黑进军方通讯频道,再下一秒直接开机甲闯战场……不愧是你! 第9章 惊鸿(1)   银北斗第二要塞,坐落在贝塔异星的C5区域。连绵的黑铁墙壁为驻扎在远星的人类军团圈起一片天地,这是最沉默又最坚硬的堡垒。   然而此刻,要塞的上空炮火纷飞。   几十架灰黑机甲如飞掠的鹰隼,疯狂开火。每一架机体的两翼上都刷着一个狰狞的红色图腾,像流淌的岩浆,又像恶鬼的笑靥。   而大地上,密密麻麻的异星生物正蠕动前行,用它们坚硬的壳、刺、角、爪以及牙齿,嘶吼着撞击要塞的城墙。   “报告长官,3区撑不住了,万一墙体塌了后头就是真晶矿仓库,紧急请求支援!!”   “四点钟方向!加强火力!!老李,带你的人补上——”   “报告长官,技术人员破解干扰波还需要十分钟……”   嘈杂的声音在各种轰鸣声中此起彼伏,人影在奔走,机枪在喷弹,不时有人被空中扫射的炮火击中,空气中弥漫开血的味道。   最高的黑色瞭望塔顶端,斜坐着一个年轻俊美的贵族。   他并未穿银北斗的制服,而是一身帝国贵爵制式的黑金劲装。白金色卷发在脑后用红丝带一束,随着烈风飞扬。   这样的人,这样的姿态,乍一出现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时,耀眼得近乎欺人太甚。   要塞的防卫官——刚刚与路易斯中校通讯的中年男人正瑟瑟发抖:“殿,殿下……”   那被称为殿下的俊美贵族沉着脸,闭了一下翡翠色的冰眸,眉宇间似乎有怒焰窜动:“机甲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升空?”   “半、半个钟……最多一个钟!”   “一群废物。”   加西亚皇子吐出毫不留情的宣判。他站起来,身姿格外修长,“让要塞把高射炮停下,熔岩的机甲全都是特化了空战能力的型号,你们打不中。”   皇子又垂眼一扫下面,沉吟道:“效率太低了……对异星生物的射击也停下,这是在给‘熔岩’当活靶子呢?”   “可是、可是殿下,异星生物那边没了火力压制……”   “火力压制,”皇子平静地压细了深翠的眼眸,“我来吧。”   话音未落,要塞外的地表轰然崩裂,无数赤金色真晶凭空穿刺而出,龟裂纹蔓延几十米。   “@*&——!!!”   “^&…?*#——!!!”   异星生物刺耳的惨叫声震天响,连要塞的墙壁都接连炸开一串火光,黑烟滚滚而上。   “殿下——殿下息怒!”军官哭丧着脸,“殿下您别别别这样,再来几下这么大的,咱们的要塞就要被炸塌了!”   “难道你们更喜欢让宇盗来炸?”加西亚殿下冷笑一声,抬手掌心向上,修长的五指屈起,骨节轻响。   下一刻,真晶再次在要塞外炸开,硬土与异星生物的碎尸一起被掀上半空。   军官更加崩溃:“殿下,那殿下您轻点炸成不,再轻点再轻点……”   空中,“熔岩”的灰黑色机甲群列成紧阵,将一架通体赤红的机甲簇拥在正中。   赤红机甲的驾驶席上,坐着个少年。看外表只有十四五岁光景,一头张扬的红发下面是张明媚漂亮的脸蛋,只是眉眼间带着一股子暴戾煞气,破坏了外表的精致。   ——宇宙海盗团“熔岩”的少团长,传说天生S级晶骨的小魔鬼,名号“赤龙”。   “失策了……”赤龙阴森地眯起眼,舔了舔下唇,“加西亚这个怪物居然在要塞里。”   他又嗤笑:“哼,帝国皇族也真是好玩儿,一个怪物死了,就冒出来另一个。要说他们没在暗地里做基因实验,鬼都不信。”   在少年的身后,站着个身材高大的古铜色皮肤男人,赤条条的膀子上凝出黑色晶骨,末端贴合在机甲操纵屏上——很典型的晶骨操纵手法。   男人俯身下来,姿态很恭敬:“头儿,撤吗?”   “撤?为什么要撤?”红发少年咧嘴,恶意地笑起来,“你看看加西亚那个脸色……嗯哼,能看到帝国的皇子殿下吃瘪的机会可不多,再逗他半个钟再走嘛。”   瞭望塔顶端,加西亚的目光落在那架红色机甲上,眼底掠过一丝寒意。   ……距离太远了。   他的晶骨阶位再强,也无法在那样的高度上,直接跟飞行状态的武装机甲搏斗。   哪怕有一架最普通的“激电”……不,哪怕是一架破烂的民用机甲带他升空,他也能把这群宇盗的机甲轰下来大半,只是现在……   加西亚往前迈了两步,前脚正好踩在建筑物的边缘上,漆黑鞋尖已经悬空。   防卫官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殿下您别别别冲动,殿下您要么还是继续炸吧,殿——”   加西亚一个眼神都不给他,只是目视下方,忽然,在某一刻深深皱起眉,薄唇吐出两个字:   “……机甲?”   =   〈主人,您冲动了汪,这并不是理智的方案汪汪〉   M-激电18的驾驶舱内,各种红蓝光点闪烁不定。   驾驶员的操作已经逼近了这架可怜机甲的极限,只要一个不慎就会超负荷产生故障。   姜见明神色温和,毫不慌张:“你在跟一个跑到远星际来的残人类谈理智吗?”   〈您不该这样冒险汪,只要您正常进入银北斗要塞,有60%以上的概率可以日后找到机会面见二皇子汪汪,但现在,您有97.6%的概率要接受军事审讯汪,并且有78.5%的概率暴露身份被遣送回亚斯兰星汪,汪汪汪汪……〉   姜见明抬手摁掉了智脑语音,笑意不达眼底:“好的赛特,我知道你也很激动了。别让情绪影响到你的计算能力……不对,我为什么要跟智脑谈情绪。”   〈……汪!〉   赛特小狗狗委屈巴巴地闭上“嘴”,显示出一排又一排的数据图。   想要在宇盗机甲群的火力轰炸下,平安在要塞上降落,哪怕是姜见明也觉得不太可能。   但如果只是借助掩体,在战场外围快速兜一圈,瞧瞧那位“加西亚殿下”的真容的话……   只要操纵得当,倒也不是没有希望。   飞行态的M-激电18义无反顾地切入了战场,化作一道弧线掠过密密麻麻的异星生物,一头扎进了熔岩的火力范围之内!   很快,第二要塞里的不少人都发现了这架型号熟悉的机体,愕然地面面相觑。   “看那儿,那不是咱们的激电机甲吗?”   “自己人?怎么只有一架,他怎么过来的?”   有人一拍脑门,惊喜道:“哎,咱们都忘了,今儿是新兵抵达要塞的日子啊!”   “可是只有一架激电有什么用,再靠近,不被异星生物撕碎也得被熔岩给轰下来了。”   “请示长官,是否要向那架激电发出通讯!?”   熔岩的不少宇盗露出不屑的笑容:“嘿嘿……头儿,有个不自量力的小虫子过来喽?”   赤龙也笑起来,少年笑时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碾死它。”   半空中,十几条炮管扭转方向,朝向了那架普普通通的机甲。   第二要塞内的所有人,此刻都不禁提起一颗砰砰直跳的心。   通讯员连上军方内部频率,也不知道对面听不听得见就吼:“对面激电的驾驶员!军方命令,请立即撤离战场,请立即……”   姜见明当然听见了,毕竟片刻前他还在窃听军官之间的私人通讯。   他动了动手指,M-激电18的驾驶座前,挡板甲咯噔一声收落。   于是此刻,透过合金玻璃,谁都能清晰地看到操纵这架“神兵天降”般的机甲的主人——   那是个清俊纤瘦的……甚至因为有些过于纤瘦,而与战场格格不入的黑发年轻人。   赤龙挥手:“开火,别让小虫子飞跑了。”   黑发年轻人并没有跑。   他昂起头颈,沉静的视线穿透硝烟与天际,锁定在要塞顶端那位白金长发的皇子脸上。   加西亚几乎在同时垂眸。籍籍无名的军校生与叱咤远星际的皇子,同样坚不可摧的目光与目光,在虚空中有了转瞬即逝的交汇。   刹那之间,姜见明的手掌猛然将操纵拉杆推到最深处,眼底爆发出凛冽至极的寒芒!   之后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在很多很多年之后,目睹了接下来这一幕的银北斗士兵,还会一遍遍向自己的儿孙们讲述。   老兵们的眼里总会带着缅怀与憧憬,以及岁月也无法磨平的激动。   那一刻——   十几架熔岩的机甲炮齐齐开火,黑烟与炮光淹没了那架极限飞行的M-激电18;   同一瞬间,加西亚二皇子却从要塞最高的瞭望塔尖端翻身跃下,背后霍然释放出日冕般耀眼的巨大晶骨。   “熔岩”宇盗们措手不及。惊恐之下,无数炮火扫荡过来,机关炮竟打不穿皇子殿下的晶骨巨翼。   赤金光芒一闪,真晶凭空穿刺而出,“熔岩”的机甲被打穿无数,嗡鸣着冒烟坠落!   而那一架青黑色机甲攀升而上,它自滚滚浓烟与烈火之中穿出,残损的机翼撕裂扬尘,直达天光之下。   就如古世纪传奇中侠客出鞘的霜刃,又像雪松湖畔惊飞的鸿雁。   下一个瞬间。   皇子落在了这架机甲上。 第10章 惊鸿(2)   皇子落在了这架机甲上。   ——显然,这是一句最为简单的陈述句。   但更详细的事实却是:皇子殿下自高空落下,被宇盗们轰炸了一路,人倒是毫发无损,加速度却层层叠加。   当赤金晶骨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展开,砰然刺入机甲两翼的时候,给驾驶舱带来的巨大的冲击力不亚于头顶生受一颗炮弹。   姜见明生理意义上两眼一黑,耳鸣尖锐地灌满了全部意识,胸口气血翻滚到差点窒息——后来他坚信这时没被震晕过去那是自己毅力强韧。   早知道就该换更高级的雪鸠过来了……姜见明一咬舌尖,逼着自己清醒过来,眯着眼去看机甲上的那道人影。   尊贵的殿下显然承受了同等的冲力,甚至连个缓压防护都没有,却和没事儿人似的直起身来。   白金卷发在烈风中舒展,加西亚皇子收起修长的晶骨,宛如一尊俊美无俦的战神像。   姜见明再次无奈地感受到了人种之间的巨大差异……他甚至觉得残人类和新人类之间的差距,或许要比旧纪元人类和黑猩猩之间的差距都要大。   〈紧急,紧急!机甲破损度达到27%,随时有坠机可能……〉   姜见明侧过身,提高声音喊了一声:“殿下。”   他的神情还是那么温和散漫,哪怕智脑正在疯狂发出警报。   ——哪怕近在咫尺的皇子,有着一张和已故的莱安储君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   只是更加成熟俊美了些,仿佛那个记忆中的容貌确实度过了三年的光阴。   “升空。”   加西亚只是垂眸扫了一眼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下达命令时嗓音冰利,“追击残孽。”   经过刚刚那一遭,熔岩的机甲群损失不小,已经在列队撤离了。   这群宇宙海盗最擅长的就是游击战,打完一炮脚底抹油,逃跑能力之精,能把人气得跳脚。   姜见明:“殿下,这架机甲快撑不住了。”   加西亚的语气不容置疑:“它不会再受损了,升空。”   姜见明立刻解读出了皇子的意思:因为他来了,他站在这里,所以哪怕是在枪林弹雨之中穿梭,这架机甲也不会再被击损。   ……太像了。   就连这样冷肃又极具攻击性的性格和堪称轻狂的做派都……   姜见明手上操纵着机甲升空,眼底晦暗。   如果说唯一的区别,大约是他记忆中的莱安从不会用这样居高临下的语气和他说话。   就算是当年他们的最后一面……   那一次,小殿下很反常地对他说了冷话,然后决然离去。   但纵使如此,那也是恋人之间的决裂,而非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发号施令。   〈紧急,紧急!机甲破损度达到百分之二十七,请立刻降落……〉   宇盗团负责断后的几架机甲还在疯狂开火,然而加西亚身后再次展开晶骨,像一对天神羽翼般,将这架已经破破烂烂的M-激电18护在了正中。   轰!砰砰砰,轰……   爆炸声接连不断,却没有一颗炮弹能够打穿这对巨大的赤金晶骨。皇子殿下说到做到,居然真的全都挡下来了。   “……”   姜见明沉默着。他记得莱安的晶骨,展开时好像世间一切光芒都会被吞吃进去,强悍得令人畏惧,好像天生带着近乎残忍的侵略性。   那是帝国屈指可数的超S级晶骨,也是机甲大炮都打不穿的硬度,也是随意延展形态的韧度。   他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了。   “一点钟方向,倾角16.3°,开炮。”   上方传来皇子略显冰冷的嗓音。   姜见明很听话地开了一炮,远处似乎有一架灰黑机甲坠下来,又似乎是两架……这并不重要。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撞得飞快,耳膜内咚咚鼓动,浑身的血脉也在随之搏动,从冰冷变得滚烫。   容貌、嗓音、性格、晶骨、举止……哪怕细处还是有着毫厘的差异,但也过于相似,相似到足可以认定为同一个人。   姜见明咬紧了发抖的牙关。   他做了万般筹划来走这一趟,其实只是为了八个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能性有很多,但不外乎:他找到了莱安的活人,或他找到了莱安的尸体,或他在找到什么之前自己先变成尸体。   当下的情况,显然不能归于其中的任何一类。   ——他来到远星际的第一天,就遇见了他本应死在宙海深处的小殿下。   小殿下却另有了名字与身份,并且似乎从未曾认识过他。   间或往下一瞥,银北斗基地已经渐渐被甩在很后面。   姜见明让机甲减速下来,任前头“熔岩”宇盗团的机甲纷纷冲破云层,很快就跑没影儿了。   加西亚眼神一沉:“你在干什么?”   姜见明淡淡道:“殿下,这架机甲只是一架弱小可怜的M-激电18而已,您不能勉强它去追熔岩的特化机甲。”   加西亚:“我说过……”   “——也不能勉强我。”姜见明抬起清冷眉眼,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但神情却很认真。   他身子向后靠在驾驶席上,指了指自己:“毕竟,我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新兵,负荷不了这样高强度的机甲战,如果待会儿我突发休克导致机甲坠机了,帝国还会有第三位传奇皇子冒出来吗。”   高空之上,这架破损的M-激电18悬停不动,任风从它的身周吹过。   意外地,加西亚并没有被这足可称大逆不道的话语激怒。   他只是不紧不慢地将目光转过来,视线第一次落定在姜见明身上。   皇子翠色眼瞳深深,忽然俯身,单手抵在驾驶舱外的合金玻璃上,修长的五指隐约带来一股压迫感。   “阵前抗命,妄议皇族。”加西亚沉声开口,“银北斗今年收的新兵胆子不小。”   姜见明低声道:“区区一个新兵,胆子大点小点并不重要。但您是皇子,哪怕是为了保护要塞,也不应该这样以身涉险。”   加西亚眉头一挑。   ……机甲的性能差异宛如天堑,是个人都知道不可能追上。   但现在要塞被异星生物所困,而机甲升空还需要至少半个钟的时间。熔岩在天上开一波火,要塞里就得出一批伤亡。   片刻前他坐在最高的瞭望塔上狂轰滥炸,当然不是因为那儿的风吹着凉快,而是为了把宇盗的火力吸引过来。   而如今这么单枪匹马撵着熔岩的机甲群跑,当然也不是为了乘胜追击……而是因为,如果他不把虚张声势给做足了,宇盗必然会回头继续攻击要塞。   加西亚深深看了姜见明一眼,有些意外这么个年轻新兵能看得如此通透。   眼见着熔岩已经走远,皇子也没了紧追的兴致,反倒觉得眼前人更有意思。   他启唇问:“谁叫你一个人开机甲闯过来的?”   姜见明道:“没有人。路易斯中校让我们原地待命,我是……就像您说的,阵前抗命。”   加西亚不禁惊奇地轻笑起来,归功于那副神灵爱赐的瑰丽容貌,皇子展颜时眉峰都仿佛带着耀眼而锐利的光:“为什么?”   ……状况一时变得有些神奇。   一位帝国至贵至尊的皇子,和一位初到远星际的军校生,居然就这么任一架随时都会坠机的破损机甲悬在半空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起来。   一个人坐在机甲外,一个人坐在驾驶舱里,气氛居然很和缓,和缓得不似初识,倒像故旧。   姜见明:“我曾经见过另一个拥有金红晶骨的人,见之难忘……但他死了,至少世人都说他死了。”   他顿了顿,忽的抬眸,“殿下,有没有人跟您说过,您和莱安皇太子很像?”   “……”   有那么一瞬间,姜见明分明看到皇子那深翠色的眼底掠过一线戾火。   咔嚓……抵在驾驶舱前的五指猛地收力,机枪都打不碎的合金玻璃,居然迸出几丝裂缝。   姜见明眯了眯眼。   他不禁暗想:这人生什么气?   但仅一瞬之后,那股戾气又被皇子克制地收拢回去——就像他曾把那样耀眼又危险的晶骨收归体内。   “……返航,”加西亚平静地收回手,居然直接在机甲上换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了,手肘搭在膝盖上,“回要塞。”   姜见明正琢磨加西亚刚刚那一瞬的火气是从哪儿来,这时听见返航两个字,神色微妙地一动。   他不能返航。他搞的动静太大了,军方的审查问话无法避免,按姜见明的计划,自己“故皇太子遗孀”的这层身份至少要瞒到银北斗将他的档案录入才行。   其实,如果不是半途遇上了活生生一个莱安——或者说加西亚,他本应该找个机会用雪鸠跃迁到阿尔法异星,和唐镇与贝曼儿他们会和,以凯奥斯军校的军校生身份加入第一要塞才对。   可是现在,计划全盘都被打乱了。   “殿下,”姜见明想了想又开口,试探着道,“从艾尔伯恩星城一路领我们到这里来的路易斯中校说,您平常停留在第二要塞的时间并不长?”   加西亚屈指敲了敲驾驶舱外的玻璃,漫不经心道:“第二要塞在远星际属于后方,没什么战事,是个有用的兵就迟早会被揪去前线……再说一遍,返航。”   这话太不客气了,姜见明仿佛眼见着一口大黑锅扣在整个第二要塞头顶上,上头还写了“没用”俩字。   他有点想笑,连忙清咳一声,握住了操纵杆,问:“那您接下来去哪里?”   加西亚:“阿尔法异星,第一要塞,明晚就出发。”   半空中,青黑色机体一个摇晃,刚动起来的激电又停下了。   ——看来,计划也没到全盘都被打乱的地步。   “?”加西亚皱眉低头。   却望见那个黑发年轻人抬头,眼中盈着有些神秘的笑意,抬起食指竖在弯起的唇边。于是黑色的手套与白皙的皮肤相衬得更加鲜明。   他轻声吐字:“殿下,我们刚巧顺路——咱们别返航了,我直接送您去第一要塞,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十章了,跨星际收尸取得初步进展。   姜:……我收了个什么东西? 第11章 惊鸿(3)   片刻后,破损的M-激电18停在荒芜的异星土地上,驾驶舱门从里面打开。姜见明站在机甲旁边,随手一捋被风吹乱的头发。   细瘦的手腕上,机甲雪鸠折叠成的金属镯子在阳光下闪了两闪。   “雪鸠启动,切换驾驶形态。”   姜见明食指在白色手镯上一拂。小巧的手镯泛起微微的荧光,先是飞快地延伸出半透明的神经导能纤维,在他前后勾勒出闪烁的驾驶舱图景。紧接着,手镯的金属片开始层层展开——明明只有那么小的一个镯子,却好像能够无限分裂下去,白色金属依次贴合在神经导能纤维上。   姜见明的身后身下都传来坚硬的触感,他被组装起来的驾驶舱托升至半空——转眼间,一架机身流畅优美的机甲,就在这样如梦似幻的光芒中凭空组装起来。   加西亚还坐在那架激电上面,尊贵的殿下这时又不急着返航了,将机甲的展开看了个全过程。   “S-雪鸠,”皇子似乎是觉得有趣了,语调也变得慵懒,含一点辛辣的讥讽,“这个型号还算不错,高速高防低攻,适合……临阵脱逃。”   姜见明勾了一下唇,诚恳道:“雪鸠曾经被评为第一美人机,您应该说,它适合中看不中用的花瓶临阵脱逃。”   众所周知,帝国在机甲方面的管制一向很严。民用机甲与军用机甲的性能差距比天大,最明显的一条就是民用机甲不允许装炮。   而军用机甲,又被划分为D/C/B/A/S/超S六个等级,同时分成普通机甲、特化机甲与折叠机甲三种。   以M-激电18为代表的普通机甲,通常都有着海陆空三种形态变化;特化机甲则着重加强其中一种形态,“熔岩”宇盗团刚刚的那一批来犯者,就是显而易见的空战特化机甲。   而折叠机甲又称“晶机甲”,属于尖端技术,使用可瞬间扩张的晶粒子合金,展开后机甲的机能与普通机甲有天壤之别,甚至可以安装高维跃迁系统。能被评为A级及以上的机甲都属于折叠机甲。   别看皇子殿下和故皇太子遗孀在这鸟不拉屎的荒野里你一言我一语的调侃,A级机甲可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   哪怕是以高防低攻著称的雪鸠,一炮的威力也能抵得上五驾激电一齐开火。   加西亚看了姜见明一眼,暗想:配他倒也不亏了。   刚刚那一连串的机甲操纵手法,看似凶险,其实稳得很。那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加西亚站起来,上前几步,手掌按住雪鸠机体,低声问:“你是什么人。”   到了这个地步,鬼也不可能相信这人说的什么“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新兵”。   姜见明内心发凉,暗想:我才该问问你是什么人,诈尸、还魂还是白日见鬼?   面上却故技重施,从前胸口袋中摸出银北斗军徽的芯片盒,在皇子面前一晃就收了回去:“至少不是您的敌人。”   加西亚的腕机在这时闪烁起来,姜见明瞥了一眼:“要塞的人找您来了吗?那我先走一步。这一届的新兵里有个叫高隆的大个子,殿下方便的话帮我给他带句话——好朋友,日后战场上见。”   加西亚没理会要塞的呼唤,按在雪鸠上的手掌不动,沉声道:“不是要送我一程吗?”   姜见明微怔了一下,而后哑然失笑。   他天生眉眼清疏,甚至有点寡淡,与俊美得烈烈惊人的皇子截然相反,非但不带丝毫攻击性,还会让人觉得过于单薄纤弱,好像掐一下就能掐碎了。   只有这时垂眼一笑,唇珠上那点淡红颜色潋滟起来,晃眼得厉害。   “当然是开玩笑的,殿下。”他闷笑着摇了摇头,“您既然是帝国皇子,那就请行事再慎重一点——比如,难道没有人教过您,不可以随便上陌生人的机甲吗?”   话音未落,一股巨力震开了加西亚的手掌。机甲雪鸠发出细鸣,“嗡”地浮空,它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天鹅,眼见着就要直冲天际。   加西亚神色一凛:“站住!你……”   他右手腕上猛地刺出赤金晶骨,竟然想要仅凭晶骨的力量压制住这架雪鸠!   砰!   电光石火之间,一枚子弹与晶骨相击,发出“叮”的清脆的响声。   迅速升空的机甲雪鸠的驾驶舱内,姜见明右手握枪,温声说:“很抱歉,殿下……我实在不方便应付要塞那些审查,只能临阵脱逃了。”   他刚刚还在笑,可此刻对着皇子开枪的时候果决而精准,没有丝毫犹豫。   机甲升空的狂风将皇子的白金色卷发吹乱,加西亚含怒抬头,动作却猛地一顿。   连宇盗团的炮火轰炸都打不穿的晶骨,自然无法被一枚子弹所伤。然而……皇子看到了姜见明手中的枪,枪身正泛着银灰色光泽,如一匹星河织出的高贵绸缎。   加西亚瞳孔微微收缩,不确定地低声自语:“维纳斯之翼……?”   就是这一瞬的迟疑给姜见明争取到了时间,雪白的机甲腾空直上,只留下驾驶员的一句:“阿尔法异星再见,加西亚殿下。”   赛特亨利的提示音在S-雪鸠的驾驶舱内响起:   〈雪鸠已切换为飞行态,即将冲出贝塔异星大气层〉   〈高维跃迁准备已完成,随时可以进行跃迁〉   〈注意,注意!缓压液未注入,跃迁将对驾驶员的身体造成巨大负荷,汪……〉   姜见明把心一横:“跃迁。”   顷刻之间,S-雪鸠冲破贝塔异星的大气层,缩小在夜色渐渐降临的天际一隅。   当宇宙的沉黑星河在驾驶舱前的玻璃上流动起来的时候,球状的虫洞霍然展开,雪白机甲撞入其中,彻底消匿了行迹。   尘土飞弥的大地上,只剩下加西亚望着天际,若有所思的目光久久不离。   ……   阿尔法异星,E1区域。   蓝色双月高悬,不停息的长风带来寒意。天际裹着厚厚的一层云,正飘着小雪。   阿尔法异星,这是在已探索的远星际范围内距离人类帝国三大可居住恒星系最远的一颗星球,常年严寒,一年有八个月都在吹白毛风。银北斗远征军的第一要塞坐落于此,年复一年地坚守着人类文明的前线。   机甲雪鸠停在覆雪的大地上。   驾驶舱内,姜见明双眼紧闭,几缕被冷汗打湿的黑发黏在惨白的脸侧,人已经昏过去了。   一天之内,先是骤然进入晶粒子含量浓郁的远星际环境,经历了那样高强度生死攸关的机甲战……再加上生生承受了两次高维跃迁的压力。   这样接连的负荷叠加,放在寻常残人类身上,直接猝死都不奇怪。   不知过了多久,姜见明身子微微抽动,迷糊地找回一点神智。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四肢酸软,体内脏器好像全搅在了一起,连最微弱的呼吸都会疼得痉挛。   嗓子像被火烧过,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着干渴。   “咳……”姜见明挣扎着发出一点气音,他连眼睑都睁不开,“……水……”   智脑赛特亨利的蓝光在屏幕上跳动,雪鸠的机械爪从补给箱里翻出一瓶应急能量水,将金属吸管递到主人干裂的唇边。   姜见明咬住,艰难地咽下几口,凉凉的液体滋润了喉管,烧疼感终于消去几分。   只是他实在太虚弱,很快没了吮吸的力气。吸管从无意识张开的唇畔滑落,姜见明歪头晕过去,意识再度飘远。   朦胧中,他似乎看到浩瀚又冰冷的漆黑星海,看到凝聚了透亮真晶的异星焦土,看到战火中飞扬的白金色卷发。   有人向他走来……可他却不知道那是莱安还是加西亚,亦或是别的什么人。   在这异星的长夜中,姜见明几次挣扎着醒转又昏迷,就这么瘫痪了似地缓了许久,体力才一点点恢复过来。   等他真正苏醒的时候,正值阿尔法异星的破晓时辰。   雪在大约半个小时前就停了,黎明的熹光洒落进S-雪鸠的驾驶舱内。   “……”姜见明缓缓吐出一口气,睫毛动了动,吃力地睁开眼睑。   视野变得清晰起来,入目是熟悉的驾驶舱,眼前的屏幕上跳动着几个字。   〈检测到驾驶员生命体征不稳定,汪!请接受治疗仪治疗……〉   姜见明怔怔地倚在驾驶座上,手指插进凌乱发丝间:“……我又做了梦吗。”   莱安离开之后,他总会时不时做一些梦,但从没有一次像刚刚那样清晰。   〈主人,请接受治疗仪治疗,请……〉   眼前被晨光照得一片朦胧,姜见明眯起眼,试着动了动。   身体上的不适消去大半,只剩下手脚上几分虚脱感。   于是他伸手戳了一下赛特,沙哑道:“那枚真晶呢?分析结果出来了吗。”   〈请接……!接……〉   赛特亨利的声音卡壳了一下,两秒之后回答了问题:   〈真晶已经逸散消失,对比结果,和旧主人的晶骨匹配成功汪!〉   姜见明又怔了许久,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被自己当成项链的那枚戒指。   片刻后,他低头,轻轻说给自己听:“……那就不是梦。”   发生的事情太离奇了,他脑子有点乱。   首先,确定不是伪装……他对莱安太熟悉了,小殿下不可能骗过他。   无论他见到的是不是莱安本人,至少那人是真的不认识自己。   那么……会是失忆吗?   可为什么会有了不同的身份和名字?   这说不通,没有道理。既然加西亚能光明正大地在人前露面,想来可以排除“为了躲避某些阴谋而不得已假死”的可能,那帝国为什么要称皇太子已死?   再退一万步想,莫非加西亚与莱安真的是两个人?   就像路易斯中校说的那样,二皇子自幼驻守远星际,所以明面上不为帝国群众所知,连莱安都没有和他说过?   莱安……他试探性地提到莱安皇太子的时候,加西亚的情绪有过明显的变化……   到底是怎么回事,以陈老元帅为首的一众军政首脑们必然是知道的,整整三年,居然一直没人告诉他……因为涉及什么机密吗?   还有那个皇帝陛下要在今冬另立储君的传言……   难道所谓的新储君就是加西亚?   姜见明揉了揉太阳穴,摇头叹息。   “……算了。”   那个人,当年走得绝情且蹊跷,现在又以这样无情且谜团重重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老天爷,他是上辈子欠了这位的吗?   姜见明苦笑着,他看了一眼面前广袤的雪景,压下翻腾的心潮。   算了,干想着是想不出什么来的,事已至此,只能继续前行了。   镇定渐渐回归,他对智脑下令:“帮我定位第一要塞,赛特,咱们去找你的机身。”   作者有话要说:   姜:千里寻夫,寻到先来一枪。   加西亚:棺材板下面网不好,前期容易掉线,多包涵。 第12章 要塞(1)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阿尔法异星,银北斗第一要塞前。   地面是结了冰的白色硬岩,光秃秃没有一颗植被。来自帝国各大军校的新人们刚刚驾驶着机甲结束了晨练,冒着一身冰霜冷气站成整整齐齐的一排。   青黑色激电的驾驶舱打开,一个个身穿银北斗黑色军服的年轻人站在下面,不少人大气还没喘匀,豆大的汗珠往下滴。   这些人都是今年从帝国各大名校毕业,又通过的银北斗选拔的骄子。年轻军官们踌躇满志地身赴远星,还没来得及做完建功立业的美梦,要塞里的魔鬼训练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   最简单的是刚结束的晨练:整整一个小时的机甲越野,掉队的加练半个钟——从此以后一年时间,这将成为他们每日都要重复的日课……之一。   接下来,他们按理应该列队报数,听长官训话,整队回归要塞,然后才终于可以去领取今天的早餐。   然而此刻,整齐的队列里没有人说话。   包括站在最前面的带队军官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扭向一个方向,看着那个稳步而来的人影,满面愕然。   雪白的机甲停在几步远处的雪地上,异星球上的烈风吹乱了青年的黑发,姜见明神情平静,一步步向队伍走来。   他外头裹了件御寒的黑色厚长外套,领子把半个下巴都遮住,戴了手套的右手压着风中翻飞的领口,和一群大汗淋漓的新兵们比起来,简直文气得不像话。   姜见明就算在凯奥斯军校里也低调得很,放眼亚斯兰星城乃至全帝国就更查无此人。好半天才有同校的人认了出来:“那……那不是咱校六院的人吗!?叫姜什么……”   说话的新人类青年给了旁边唐镇一肘子:“唐少?是不是你那个朋友?”   唐镇愣愣道:“服了,厉害啊小姜。还真进来了……”   贝曼儿站在他旁边,茫然道:“天哪,这儿可是阿尔法异星,这个气候,这个晶粒子浓度……姜同学他,他真的没问题吗?”   带队长官是个中校,生了一副三角眼、鹰钩鼻,在最初的惊讶过后,面上剩下的就只有阴沉,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   姜见明一路走到这个长官面前,倏地站直,行了一个帝国通用制军礼。   “帝都凯奥斯军校四九级毕业生,第六院姜见明,入队报到。”   中校盯了他一眼,嘴皮子一动:“干什么的?”   姜见明垂下眼:“奉上级命令,临时加入银北斗星际远征军,路上遇到些意外耽搁了一天,我很抱歉。”   “报告霍林长官!”   忽然,队里一个人出列,高声喊了一句:“这位同学我认识,是个残人类,在校隶属后勤六院,报告完毕!”   这话里的恶意可太明显了,唐镇怒火中烧地转头一看,说话的果然是在凯奥斯军校里就“臭名昭著”的刺儿头,还眯眼冲他回了个挑衅的坏笑。   霍林中校眼皮狠狠一跳,嘴里道:“残人类?”   姜见明眉头一压,他敏感地从这位长官的语气中觉出一丝不善来。   他上前半步,沉声说:“长官,我……”   霍林阴着脸,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手套脱了我看。”   姜见明唇线紧了一下。他知道躲不过,索性抬头承认:“长官,我的确是残晶人类。我是……”   他刚想继续说话,没想到霍林中校听也不听,哼哼讥笑了两声,突然劈头盖脸就吼:“叫你手套脱了听不懂!?既然喊了入队报道,就给我服从命令!”   他手指狠狠地往姜见明肩膀上戳,“还有你这一身,够暖和的是吧?外衣也给我脱了!”   “……”姜见明神色微微一变。   这下子,别说唐镇和贝曼儿这两个熟人,就是一众军校生都心惊起来。   阿尔法异星的严寒可不是开玩笑的,银北斗的军服本身材质就有御暑御寒的功能,再加上他们都是新人类,这才算能在这种气候下活动自如。   可残人类的体质众所周知的弱,哪里受得了这个?   唐镇当即就要张口喊话,可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姜见明居然干脆利索地将黑色外套一脱,和手套一起甩在脚边,眉头都没皱一下。   凛冽冷风扑面而来。他没有银北斗的军装,里面穿的是凯奥斯军校那身绀蓝色的制服,这也是帝国普通军官的军服。只因为还没录入部队,肩章上没有挂星。   霍林面色不改,眼神冰冷又鄙夷,看货物似的打量着面前这个身材清瘦、肌肤苍白的年轻军校生。   异星气温本来就冷,这时候又是雪刚停的清晨,湿风和刀子似的往人身上割,寒意一直渗到骨头缝里去。   姜见明强撑着站得笔直,却止不住身体生理性地发抖。   他两颊本就没多少的血色肉眼可见地往下褪,无声呼出的气息全是一团团的白雾。   “长官!”唐镇再也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喊道,“姜见明是我的舍友,他虽然是残人类,但是在军校里同时修六个院系的主课,打模拟对抗战的时候上机从来没输过,您可以查他的成绩——”   霍林中校扭过头来:“说话前要喊报告,军队里的规矩被你吃了?”   他手一指唐镇身后的机甲,冰冷冷地下令:“机甲越野加练20公里,现在就去。”   唐镇噎住:“我……!”   霍林中校道:“去,你什么时候跑完,你舍友什么时候站完。”   唐镇眼睛一下子就红了:“长官!!他不能——”   霍林冷冷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酷厉:“还想加?”   唐镇猛地咬牙,几乎就要发作,余光却看到姜见明偏过头望了他一眼,隐晦地摇了摇头。   “……”唐家小少爷狠狠深吸一口气,把头一埋,飞跑到自己的机甲前钻进驾驶舱,折回去加练去了。   姜见明就在那里站着,低垂的眼睫毛上沾了一点碎冰渣子。霍林中校不动,那群各大军校来的新兵也没人敢动,时间就这么一点点在风声中流逝过去。   十秒,二十秒……   一分钟……三分钟……   “报告!”   忽然,队列里响起清脆的女声。贝曼儿咬了咬嘴唇,定定看着霍林中校,“报告长官,唐镇说的是真的!”   霍林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已经将近十分钟过去,又有零零散散几个凯奥斯出身的军校生看不下去了。   帝国对残人类的保护做得很好,其中又以亚斯兰星城为最。凯奥斯军校里大部分都是一腔血气的年轻小子,看不得这种场面,很快又有几个人出列:   “报告!”“报告!”   有人指着刚刚“举报”姜见明的那个家伙:“报告长官,这个人……徐胜帆,他以前打模拟战输给过姜见明,他是公报私仇!”   徐胜帆脸上肌肉一抽,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怒而叫道:“呸,别他妈血口喷人,老子能输给残人类?”   队伍里渐渐乱起来了,霍林中校依旧不为所动。   那边姜见明已经冻得嘴唇都发紫了,他其实体力还没缓过来,这时候随着体温快速流失,眼前也一阵阵发晕。   但他神智还很清楚,打战的牙齿轻轻咬一下舌尖,目光勉力落在自己蜷紧的手指上。   手……已经快没知觉了。   姜见明其实心里不慌,他知道单纯忍一会儿寒冷没什么,银北斗的军人,再怎么刁难也不至于活生生把他冻死在要塞外头。   可这时候他开始担心手。如果手指被冻伤,就连机甲操纵都困难了……   万幸就在这时,远处响起机甲的声音。   青黑色的M-激电18歪歪斜斜地冲过来,又被驾驶员粗暴地停住。   驾驶舱砰然打开,唐镇几乎是从里头滚了下来,撑在结冰的地表上大口喘息,汗珠滴答滴答往下掉。   霍林中校低头看了一眼腕机:“速度比晨练快了一倍,行啊,归队吧。”   说完,中校抬起双手,十指猛地收紧成拳——幽蓝色的晶骨骤然从他的两腕释放出来,如一朵张开血盆大口的食人花,朝着姜见明当头扑下!   “啊!”“长官不要!”   几声惊叫响起,却不是姜见明的。   “……”   黑发年轻人平静抬眼,淡淡看着停在自己面前几厘米处的晶骨。   于是他那双沉静的眼瞳深处,倒映出两泓幽蓝的光芒。   霍林中校眯了眯眼,缓缓收起晶骨,似乎没想到娇生惯养的残人类还能有这种胆量。   他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瞧了一眼停在远处的雪鸠,不咸不淡地说:“机甲不错,在我的晶骨面前不至于晕过去,注射的镇定剂应该也不错。家族里没少给你花钱吧,小少爷?”   “……”   这话出来,姜见明心里头有点起火了。   不为别的,半个小时前他才从昏迷中醒转,手脚虚软得路都走不稳。   所以过来见部队长官之前,他为了自己看上去精神好一点,咬咬牙让赛特亨利给他打了半针的兴奋剂。   智脑很不赞同,这东西用多了总归对人体不好;姜见明其实心底也不是很想打,因为这些药剂每一支都很贵,而他根本不是什么小少爷,他很穷。   结果现在打了药,长官还不领情,居然还当他是富养的帝都少爷。   姜见明就暗暗后悔:失策了,他还不如直接瘫在雪鸠里过来,干脆把“少爷”的纨绔样儿做个足呢。现在浪费了药剂,他心疼钱……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到的远星际,又是怎么找到的要塞,看在你还有几分骨气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了。”   霍林中校说道:“不过银北斗不收废物。怎么来的,就怎么滚回去。”   姜见明轻轻调整呼吸,闭了眼又睁开。   “长官,我……”一开口,嗓子沙哑得吓人,像生锈的铁片在刮。   他也不在乎,清了清嗓子继续低声道:“我站也站完了,您看,能不能给我半分钟,听我把话……”   霍林中校越过他,冲一众新兵吼道:“列队!回要塞!”   姜见明蓦地抿唇,眼底暗光闪了闪。   霍林中校转身,走向他的机甲。   至于眼前这个残人类,已经被他当做空气。   新兵接引的活儿干多了,见的也多。偶尔是会有那么些膘肥体满的贵族大人们,把浴血的银北斗军徽看成赚资历的香饽饽。   如果能找到路子把自己不成器的小孩塞进来,在军里混个一两年再退伍,回去就是能吹嘘一辈子的光荣名誉。   霍林中校在心中冷笑: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有残人类跑到前线来,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有那层关系,去后方混个文职不舒服吗?   然而,就在他与那个年轻的残人类擦肩而过的时候,后者突然毫无征兆地把手一抬,从前胸口袋中摸出了什么东西。   啪。   那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恰好不偏不倚地打在中校的脸颊上,拍了一下。   “你……!?”霍林顿时怒火中烧,一句暴跳怒骂已经冲到了嗓子眼儿。   可他眼珠一动,却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看见漆黑芯片盒在姜见明的指纹下打开,露出的是雪银色的银北斗军徽。   在天上阳光和地表冰霜反射的光芒下,耀眼得令人不敢逼视。   “长官。”   姜见明都不正眼瞧他,侧垂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沙哑却淡淡:“这位长官,请问……您上幼校的时候,没有老师教过您,要听别人把话说完吗?”   全场瞬间就静了。   霍林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又惊又怒地瞪着眼,几乎都能听见他的磨牙声。   一群军校生们吓得大气不敢出,直愣愣地看着这个刚刚还隐忍听话,现在转眼就敢打长官脸的“同学”。   谁都不知道,姜见明这话说出来,自己心里先一阵好笑:奇怪,他怎么话出口变得这么毒了?   一定是因为遇到了莱安……不对,是加西亚……重说,一定是因为遇到了加西亚,被那人的坏脾气影响了的缘故。   姜见明转眼间就在内心里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再次开口时依旧四平八稳的:   “凯奥斯军校四九级毕业生,第六院姜见明,奉帝国荣誉大统帅陈.汉克老元帅的临时命令,特此加入银北斗星际远征军——入队报到。”   作者有话要说:   路人眼中小姜发作: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标准打脸爽文套路。   现实:花了冤枉钱,世界毁灭吧。 第13章 要塞(2)   位于阿尔法异星的银北斗第一要塞,与位于贝塔异星的那一座形态并无两样。   依旧是黑色合金打成的建筑,最外围是一层城墙,将里面高低错落的建筑群严密地保护起来,因为阿尔法异星常年的冰霜吹打,外表结了一层霜白。   瞭望塔直插入云,铁壁城头炮台低伏,它像一个铜皮铁骨的巨人佝偻着身躯,高大而沉默地坐在天穹下,近看时有种粗犷的压迫感。   要塞内部则被严格地划分为不同区域。两天前,来自凯奥斯军校的新兵们统一住进了要塞的宿舍区——   “妈的,我看那傻逼教官是真想把人逼死。”   宿舍间内供暖管道的阀门被开到最大。唐镇焦躁地来回走圈子,嘴里止不住地骂。   “我们这一帮长了晶骨的都不够他练的是吧,哪个残人类经得住他这么冰天雪地里的罚站!?”   靠里的床上,姜见明裹在厚厚的被子里,他闭眼侧躺着,零碎发丝散在枕头上,整个人脆得像张白纸。   他没睡,这时候轻叹开口,语调居然挺散漫:“好了,唐少,别吵了……没什么大事。”   贝曼儿坐在床边,给他掖实了被角,心疼地轻轻说:“姜同学,你感觉好点没有?还冷不冷?”   要塞外的那场冲突,最后以姜见明拿出了特级调令告终。霍林中校再怎么窝火,验过芯片的真伪之后,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似的让姜见明进了要塞。   这人倒好,跟着一众新兵们进了要塞的大城门,从机甲里下来,没走两步就一声不吭往下倒,差点没把唐镇跟贝曼儿两个人给吓死。   “真的没事,我是直接用机甲跃迁过来的,副作用还没退才会晕,歇一天就好了,”姜见明摇了摇头,温声说,“贝小姐,谢谢你。”   贝曼儿仰起头冲他一笑:“都到这鬼地方了,还有什么小姐……姜同学叫我曼儿就好啦。”   她长相很甜美,是一看就适合穿着繁琐华丽的长裙坐在花园品茶里的贵族大小姐,却剪了一头利索的过耳棕色短发,被黑银军装勾勒出曼妙的身材。   在军校上学的时候,她明恋唐镇明恋得人尽皆知,没想到毕业后也不屈不挠,真就追着唐镇一起来了远星际参军。   以前唐镇总对她爱答不理的,现在同在远星际呆了几天,好像关系还真拉进了不少。   但现在,贝小姐更关心的可不是唐少。   “姜同学,你过来之前有没有吃东西?”她很小心地把姜见明连人带被子扶起来,“今天早餐有热汤,我留了呢。你坐起来喝点垫垫……来,慢点。”   姜见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扶在床头靠好了,腰后还被塞了个软枕。   贝曼儿麻利地从包里翻出保温饭盒,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她从餐具包里拿出勺子来,笑着:“给。”   “……”   姜见明从没见过这么贴心会伺候人的姑娘,拿着勺子愣着。   “……”   唐镇根本插不上手,也在旁边愕然地愣着。   他心里甚至诡异地发酸,却都不知道自己该吃谁的醋。   姜见明打开保温饭盒的盖子,里面是浓浓的土豆肉汤,胡萝卜、牛肉丁和土豆都被切成小块煮得很烂乎,热腾腾的白气和香味扑面而来。   他吃了一口,温吞地眨了一下眼:“伙食这么好吗。”   一抬头却发现唐镇和贝曼儿都神色微妙,姜见明这才反应过来,不禁轻笑:“哦,你们应该吃不惯吧。”   对他来说,这已经算是美味的免费食物,但是对于这两位来说,或许只是勉强能入口的程度。   贝曼儿俏脸腾地红了:“没……没有的事!”   姜见明不紧不慢地吃完了他的汤,想了想道:“对了,要录入档案,我们那位长官呢?”   他说着无比自然地把被子一掀,站起来想出门。可脚下才沾门槛就猛地一晃,居然要摔。   “小姜!”   “姜同学!”   后面两个人大惊失色,但姜见明没有摔倒——门口恰好进来个人,一把捏住他的手臂,不容情地把他掼到一旁了。   脊背撞上冰冷墙壁,姜见明这才借力站稳,抬起眼叫出来人:“霍林长官。”   走进来的果然是霍林中校,这个面相阴鸷的男人在看到姜见明之后目光更冷了三分,森然讥讽道:“醒了啊。要塞的床睡得还舒服吗,小少爷?”   唐镇抢上前两步,把姜见明拽回床边:“快坐下吧你。”   霍林径直走到姜见明面前:“录入档案,你的腕机打开。”   旁边唐镇和贝曼儿心脏都提起来了,姜见明却坦然自若。   他点开手腕上的小液晶屏,调出自己的档案码,让霍林用他的腕机扫描了一遍。   中校看完把眉头一皱,显然,档案上“平民孤儿”、“已故军官养子”的信息与姜见明所表现出来的过于不符。   他关掉腕机,漠然道:“考虑挺周全,假身份都造好了?”   姜见明淡淡道:“这就是我以后在银北斗的身份,长官。”   “……”唐镇和贝曼儿目瞪口呆。   什么叫“这就是我以后的身份”,不就是明晃晃的误导别人“我以前确实有另一个身份”?   而且被带坑里的还没法骂他,毕竟他这话还真不能算骗人,每个字千真万确。   唐镇愣愣想:不对,问题是,这家伙的反应怎么那么快,而且从脸上看不出半点端倪啊喂!——正常人怎么也得犹豫一下,他这唬人的段位也太高了吧!?   霍林中校果然被这位小神仙溜到坑里去了,他在姜见明肩膀上一拍,冷冷哼道:   “听着,我不关心你家世怎么样,也不关心你上学的时候考试考了多少分、和什么人交过朋友结过怨,当然更不会关心你的体质天生多差。”   “这里是军队,只认实力。”中校眼神阴森,“我不知道上头为什么真会派一个残人类加入银北斗,你最好尽早证明给我看。”   姜见明点头:“我会的。”   霍林闻言露出不屑的神情:“十分钟之后,晶骨实战搏击训练。你能参加吗?”   这是废话,先不说残人类没有晶骨,现在他这站都站不稳的状态更不可能去搏击。姜见明坦诚道:“不能。”   “小少爷。”   霍林嗤笑了一声,转身往外走:“死的时候别拖着你的队友,那是正儿八经的银北斗兵,和你不同,每一个都是帝国未来的银矛。”   “——你要是害死了人,老子把你尸体拖出来鞭。”   这话太过分,唐镇和贝曼儿一齐变了脸色。姜见明蓦地站起身,追上前两步,喊了声:“长官!”   霍林挑眉,站住了。   终于忍不住了?军官在心内冷哂,其实这小孩心性着实不错,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听他语调升高,哪怕只升高了一点点。   没想到姜见明绕到他面前,一本正经地:“我记得加入银北斗的新兵,应该有配发的机甲。”   霍林:“……”   姜见明侧个头,恰到好处地把眉尖皱成狐疑的表情,语调轻轻地说:“您总不至于扣押我的物资吧。”   中校僵硬地扭过脖子来,脸上表情维持不住。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怀疑姜见明是想故意找麻烦:“你有那么高级的机甲,还能看得上银北斗的激电!?”   “不要白不要。”黑发的年轻人面无表情,但目光很认真,“最不济也可以卖了换钱。”   霍林:“……”   唐镇憋笑半天,没忍住:“噗。”   贝曼儿如临大敌地捂他嘴巴,小声说:“唐少,不能笑!”   姜见明继续追问:“长官,要塞里会配给晶粒子镇定剂吗?”   可怜中校从没见过狂妄得这么自然的新兵,生生被气得额角青筋狂跳,咆哮道:“你想得倒美!?”   姜见明露出个遗憾的表情。   然后飞速改口:“那能买吗?还有应急能量水,各类药品,枪械弹药这些东西,有什么途径购买……”   “其实我还想要新晶械武器,虽然现在一定买不起,但可以当做一个小目标。”   “对了,要塞的医疗船在哪里,我可能会经常过去用——这里的医疗设施不花钱吧?”   “还有我的银北斗制服,什么时候能……嗯?长官?”   霍林受不了了,闷头就往外走,姜见明居然不屈不挠地抬脚就追。   搞的中校气急败坏地回头,一指唐镇:“你!下一节晶骨实战搏击放你的假,带他把要塞转一圈!”   唐镇被贝曼儿捅了一下,才回神喊了句:“是!”   结果霍林中校都没想着听他回话,活像背后有个瘟神似的,铁青个脸匆匆走了。   姜见明不紧不慢地走回来,手往唐镇肩膀上一拍,淡淡道:“刚刚被罚加练累坏了吧,补偿你个小假,别客气。”   唐镇脑子发晕。   他崩溃地寻思:这是怎么个走向?   这个霍林中校,分明性格冷酷又狭隘,在要塞外头把姜见明那么折腾,他都觉得自己快恨上长官了。   可姜见明这家伙倒好,怎么……怎么像逗猫逗了一圈儿回来似的??   ==   与此同时,宙海另一端的贝塔异星仍然笼罩在夜幕下。   银北斗第二要塞,军方会议室。   加西亚皇子单手撑着额角,扣发的发带早被他扯下来放在了一旁,于是奢华的铂金长发就如瀑般从他的指缝间散下。   皇子坐在会议室最里处的位子上,背后是惨蓝惨蓝的大荧幕。会议室的天花板上三排感应灯,一个都没打亮,搞得气氛阴沉得要命。   下头站着两个人——那憨直的大个子高隆和路易斯中校。   前者天生脑袋缺根筋,见着传说中的皇子殿下眼睛直发光,等加西亚亲口问他关于“小兄弟”的事,更是快乐得恨不能飞上天去,根本察觉不到气氛哪里不对。   苦就苦了路易斯中校,心里头战战兢兢,脸上还不敢露出来,手心直冒汗。   “姜、见、明……”   加西亚垂着眼睑,很缓慢地将这个东方名字在齿舌间碾过一遍。   他冲高隆一挥手:“你下去吧。”   “哎,好嘞!啊不,是!”   高隆快乐地下去了。   转眼间,这惨兮兮的会议室就剩下俩人。   加西亚食指敲了敲会议桌,不咸不淡地道:“中校,你们今年收了个不得了的人。”   路易斯中校的汗流得更厉害了,声音干涩:“殿下谬赞……那个孩子确实任性妄为,其实很多新兵的第一个月都免不了这样,还请您……”   “当然,你们也不得了。”加西亚倏然把眼一抬,冰冷如刀,“银北斗招进来的新兵,自己都不知道人家什么来路,档案一片空白就敢往远星际带,挺放心的么?”   路易斯中校那张脸一下子就白了,连忙低头:“殿下……殿下恕罪,我们这就去严查!”   他心里却叫苦不迭:那年轻人手上有着银北斗最高级别的特令,他就一个中校,哪儿敢跟这种大人物说要留人家的档案?   加西亚冷笑一声:“现在人都跑了,还查什么?”   他说着突兀地沉默了一瞬,摆摆手,似乎有些烦躁:“那个人本事不小,既然他有备而来,我看你们也查不出什么东西,别惹他了。”   路易斯中校一愣。   不知道是不是什么错觉,他怎么听殿下那句“别惹他了”的语气怎么微妙,中校咂摸了两下,居然从里头咂摸出一丝纵容的意味来。   一向严肃的中校忽然背后恶寒,他觉得自己脑子怕不是被异星生物给啃了。   路易斯连忙道:“殿下,那个小……那位阁下看起来不像是有恶意,我们以为他是帝国总部派来的特殊人物。”   “……”加西亚再次沉默,眼神时明时暗。   会议桌的一角摆着个果盘,里面几样水果点心排得很齐整。殿下伸出手,随意地从中拿了一个苹果。   “中校,或许你很难相信,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感到了威胁。”   加西亚闭了一下眼,唇间没头没尾地滑出了这么一句,“他的眼神……让我感到了威胁。”   他说着,用修长的五指掂了掂红润的苹果,放到唇边咬了一口。   喀嚓。   声音清脆。   路易斯脸色煞白,低垂下的脸上如映惊涛骇浪。   威胁,怎么可能……   能让加西亚殿下亲口说出,感到了威胁?   那位小阁下,究竟是什么人物!?   加西亚慢条斯理地咀嚼咽下果肉,然后低声继续:“那个时候……我从瞭望塔往下看,与他的眼神相交的时候。”   “……只有一瞬间,”皇子殿下盯着手中缺了个口子的苹果,冷淡道,“我怀疑自己会被他拆吃入腹。” 第14章 要塞(3)   要追溯银北斗要塞的过往,就不得不谈到历史。   新帝国历法一年,仅在新人类星际帝国建立一年之后,开国之君凯奥斯大帝便将帝国兵团重新编制,银北斗星际远征军就此成立,战旗直指远星际。   第一次神圣战役就此打响。   凯奥斯大帝是一代铁血雄君,这位皇帝亲手终结了旧帝国的黑暗统治,又御驾亲征,向远星际进军。   他在他的一生中发动了整整五次远星际战役,后世将其统称“神圣战役”。   星舰炮火所经之处,异星生物几乎被全部歼灭驱除,人类文明的疆域整整扩大了三分之一,方至现在的帝国版图。   大帝又在适合人类居住的三颗异星上接连设立三座军事要塞,作为银北斗的据点,并令军队长期驻扎,建立起进可攻退可守的军事防线。从此,人类再也不用生活在随时都会被异星生物入侵的恐慌阴影之下。   而凯奥斯大帝本人,则于第五次神圣战役中驾崩,消息传回帝国,顿时举国哀悼,万民悲哭。   对于这位酷爱战火的开国皇帝,以及他赫赫有名的神圣战役,有人说是利在千秋,也有人说是穷兵黩武。   但无论如何,各派历史学者都不得不承认——没有大帝,就没有如今的人类帝国和远星际格局,更不会有三异星上的三座钢铁要塞。   姜见明与唐镇并肩走在第一要塞的狭道上,边走边说话。   “那位霍林长官,脾气还挺有趣。”姜见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他以前出过什么事吗?”   唐镇:“啊?”   姜见明:“被来远星际胡闹的拖油瓶少爷小姐害死了手下的兵什么的?”   “神了,你怎么猜到……”唐镇惊叹了一声,“这个霍林长官负责带新兵之前是先遣队的,后来一个队死得就剩他一个,所以脾气……”   他摇了摇头,“小姜,咱们忍他一年,等调走了就好了。”   两人穿过一扇自动门,唐镇指了指前面人群聚集的地方:“那头是补给区,机甲的能源管在那儿充能。如果常备武器坏了,也可以去维修换新。”   要塞的内部被划分为各个区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几乎自成一座星城,无论是发电滤水还是种粮畜牧都能实现自给自足。   当然,这些都是后勤部门负责的事情,和他们现在走动的军区隔了老远,开机甲都得跑五分钟才能到。   “补给区旁边,喏,是交易区。”   唐镇边说边带着姜见明走过去,“有要塞的售品也有私人交易,可以买到标准配给之外的东西。吃的用的挺全,药品、武器、镇定剂什么都有。”   姜见明皱眉沉吟。   现在对他而言,最严峻的问题就是镇定剂。   他带了十二管高纯度的晶粒子镇定剂,在贝塔异星已经用去了一管。如果只保证最低限度的生存需求,一针打下去最多可以让他撑三天。   这么算来,他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而军方的高纯度镇定剂,价格大约在二万币点一管。   也就是说,如果找不到额外获得镇定剂的途径,一个月之后,他每三天就得花掉至少两万……费用比得上住重症监护室了。   姜见明迟疑了一秒,伸出手指。   点开腕机的虚拟屏,调出自己的币点余额。   余额:836.7(币点)   姜见明飞速把屏幕一关:“……。”   唐镇当场噗地喷出来,笑着勾住他的肩膀:“乖乖,逃避能让点数变多还是怎么着?哎,别跟我客气,要不要借点给你啊?”   “……”姜见明闷闷抿唇,压着眉撇过头去 ,“……别吵。”   这个人平常散淡又不合群,多少带点叫别人看不透的清寒气质,难得有这么明明白白吃瘪发愁的时候。   唐镇看着更乐了,笑了半天才直起腰来,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咦?怎么……?”   对面的自动门上居然没有亮着指示灯,这意味着门是不开的。   旁边人来人往,有个士官发现他俩站着不动,好心提醒了句:“哦,你们是今年从军校新来的军官们吧,交易区那边刚刚封禁,明天再来看吧。”   “封禁了?”   唐镇皱眉,抓抓头发小声嘀咕,“怎么回事儿,昨天还好好的……”   姜见明想了想,忽然问:“交易区那边还有什么?”   唐镇说:“再里头去就是长官们的住宿区了,哦,还有星舰港。难道是星舰要开过来?可是也不至于封锁到这边儿吧……”   姜见明一下子就明白了。   ……看来是那位加西亚殿下,如今帝国仅剩的一位皇子要来第一要塞,再怎么严谨的排查都说的通。   不过,那种级别的人物,除非再来一场惊天巧遇,不然以他们现在的级别,怎么想也不可能见到的。   事关莱安……这个人他必然会想办法再见一面,只可惜不是现在。   姜见明按下心里浮起的几丝情绪,面上分毫不显:“算了,我们先回去。”   他们原路折返,没想到这个时间正撞上其他人结束训练回来,不少目光直往姜见明身上飘,议论四起。   “是他啊,那个……”   “残人类?”   “对,好像已经录入档案了,说以后跟我们一起行动。”   “不应该是放在要塞好好儿养着吗?那可是残人类……”   唐镇皱了皱眉,心里不舒服,拉着姜见明快步走了。   等回到宿舍,门一打开,里头几个人影刷刷转过头来,一共两男两女,都是年轻的面孔。   贝曼儿先站起来招呼,脸上扬起个明丽的笑容:“唐少,姜同学,你们回来啦。姜同学还没见过咱们其他队友,我把大家叫过来认识一下。”   唐镇一拍脑门,顿足道:“对对对,我给忘了!”   他扶着姜见明的后背,把人推进屋子里,“小姜,咱们凯奥斯军校的学生,只要毕业后选择参军一律都是军官,中尉军衔。但银北斗因为环境特殊,新来的军校生要有一年的适应期,先像普通士兵一样在长官手底下受训——这个你也知道吧?”   唐镇说着扭头,语气轻快:“我们隶属第三小队。他们几个,还有贝曼儿,都是咱们接下来一年时间的队友,这是……”   可是他话没说完,声音就是一滞。   只见那三位队友脸色阴沉不定,盯着姜见明的目光极其复杂,更没有半点友好的意思。   空气中弥漫起尴尬的气息,唐镇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   贝曼儿脸上的明亮也渐渐暗淡下来,她凑到唐镇和姜见明两人身边,歉意地小声说:“对不起……我其实劝了他们一阵了,但是他们好像都……还不太能接受。”   姜见明轻轻叹了口气。   这种情况……该说倒也不出意料吗。   那边,三个队友互相对视一眼,站了起来。   一个微胖的高壮青年瓮声瓮气地说:“银河军防,乔.布朗。”   脸上淡淡雀斑的女孩咬了一咬下唇:“伯顿学校,艾丽.史密斯。”   最后一个出声的是个黑发青年,皱着眉毛说道:“凯奥斯军校,李有方。”   姜见明看了他一眼,暗想:怪不得看起来有几分面熟,原来是同校生,说不定以前还打过照面。   正想着,那个李有方就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是第二院机甲操纵学院今年的毕业生首席。姜见明同学,我认识你。”   李有方表情阴沉沉的,下巴微抬,“我知道你有天赋,我也听见过我们院的院长夸过你,说很可惜,如果你是有晶骨的新人类,说不定会是百年不遇的奇才。”   “说实话,我也为你感到可惜。”   “但是。”李有方语调一转,硬邦邦地道,“再可惜你也得知道,你不是!”   “你不是新人类,只是个残人类,一个没有晶骨,受不了晶粒子扰动,体质脆弱的人种——姜见明同学,这个现实,对你来说那么难以接受吗?”   唐镇怒道:“李有方!”   姜见明给唐镇甩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才看回李有方:“不,我很清楚。”   他很清楚自己是三天要吃掉两万币点的人种。   恐怖,恐怖如斯。   不算大的宿舍内,其余四个人都神色各异地看着对峙的姜见明与李有方。   李有方指了指自己脚底下:“你清楚?你清楚还在这儿?呵,你在这儿能干什么!?”   他说着自己先激动起来,都不等姜见明说话,唾沫星子横飞:“远的不说,明天就是第一次野外试炼,和异星生物实战!霍林长官现场计时计分,你是想去自取其辱吗?你知不知道,到时候丢的不是你自己的脸,而是我们整个队的脸?”   姜见明神色不变:“你那么确信我会丢脸?万一我成绩比你还高,你……”   李有方冷笑一声:“不可理喻,别做梦了。”   “李有方!”唐镇暴起,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红着眼吼道,“我他妈看错你了,当初组队的时候不是你上赶着要跟我们一起!?”   李有方腾地红了脸,梗着脖子说:“唐少的晶骨放在一院都是佼佼者,我当然尊重!谁知道你说要带的朋友是个残人类?”   他说话时脸上肌肉鼓动,背后双肩的位置开始快速凝结出晶骨,一双晶体状的外骨骼,正像螳螂的镰刀一般张开。   “银北斗里实力说话。残人类再有才能,到了远星际就是废物……”   雀斑女和微胖青年默默别开了视线。贝曼儿惊呼道:“别打……别这样!”   可是已经迟了,唐镇眼底凶光一闪,瞬间晶骨外放,居然比动了先手的李有方更快!   锵——!一声类似金属相击的脆响之后,两对晶骨恶狠狠地撞在半空中。   “呃!”角力只持续了两秒,只听咣的一声巨响,李有方整个人被横扫出去,后背砸在墙上。   唐镇粗重地喘息着,抬头怒道:“那老子比你强,是不是也能叫你废物,啊!?”   贝曼儿:“唐少!”   “还没完呢,”李有方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双手握拳在胸前一锤,从手腕处重新凝出晶骨,低吼道,“再来!”   眼见着两个人的晶骨就要再次撞上,电光石火之间,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插进了两人中间!   那只手没有做任何防护,指节白皙、骨架修长,纤细的腕骨上没有结晶,是属于残人类的手。   霎时间,两对晶骨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似的,滑稽地僵止在半空中——   姜见明平静地说:“再来什么来,停。”   “……”   唐镇和李有方瞪大了眼,他们瞠目结舌,延展到半空中的晶骨一动不敢动,冷汗沿着额头往下淌。   ……刚刚,但凡他们哪个没停下来,晶骨的力量足够在瞬息之间把人的手掌给绞碎,连着骨头都绞成渣。   宿舍里另三个人更是活生生被吓得脸都白了,大气不敢喘。   好几秒后唐镇才找回自己的嗓子,颤声道:“你……你不要命了姜见明!手给我放下!!”   姜见明置若罔闻,转过脸去,那只手掌就搭在了李有方的晶骨上。   “你……!你想干什么!?”   李有方又惊怒又紧张,鼻尖直冒汗。   他这么把脸一抬,姜见明清俊优美的眉眼撞入眼帘,连睫毛垂下的淡淡阴影都看的一清二楚。   有那么一刻,李有方心跳如擂鼓,他甚至恍惚起来,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话说的太过分了。   他怎么忘了呢,这人毕竟是个……敏感脆弱的残晶人类啊。   这样柔弱的人种,无论是身体状态还是精神状态都太容易出事了。   就在恍惚中,他感觉到自己的晶骨被拍了拍,姜见明那好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语气很温和:“好队友,打赌吗?”   李有方张嘴:“啊……”   他迟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啊??”   不仅李有方懵了,其他人也懵了,一头雾水地看着神态坦然的姜见明。   姜见明说下去:“明天野外实战,是各自单独行动,猎杀异星生物对吗?你刚刚很确信,我会丢脸。”   李有方愣愣的:“……对。”   “赌钱,我的成绩每比你高一分。”姜见明竖起一根食指,眨眼摇了摇,“一万币点。”   “……”   空气诡异地凝滞了。   唐镇下巴咣当一声掉下来,又被他自个儿扶回去。   他崩溃心说:亲娘嘞,您这薅羊毛的手段也太绝了吧,这都行!?   贝曼儿颤巍巍道:“姜、姜同学,聚众赌博被抓到是要记过的……”   雀斑女孩艾丽愕然:“喂,你是疯了吗?你不知道机甲对异星生物作战不利吗,没有晶骨的残人类,怎么可能和异星生物战斗?”   姜见明笑而不语。倒是那个微胖青年乔磕磕绊绊地说:“那,那如果你成绩比他低呢?”   “问得好。”姜见明煞有其事地把手掌一拍,挑眉淡淡对已经愣神的李有方说,“打赌当然要有来有往,只要我的成绩比你低,哪怕只低一分。”   他屈起食指,敲了敲自己手腕上的腕机屏幕,活生生从八百来币点里撑出了身怀八百万的阔气:   “我的存款余额,都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姜:好队友,或许你喜欢打脸……唔(掩唇咳一下)我是说,你喜欢打赌吗?   花絮:小姜的余额是当初码这一章的时候的作者卡里余额,谢谢订阅正版的天使让我吃上饭…… 第15章 初战(1)   次日,晴。   对于阿尔法异星来说,只要不下雪就是好天气。   头顶着难得的朗朗晴天,一排青黑色的机甲列队走出了要塞,今天是这些年轻军官们第一次野外实战的日子。   机甲的驾驶舱内,姜见明系好了安全带。外头薄薄的日光穿过合金玻璃,照亮了他抬起的眉眼,以及身上的银黑色军服。   有人这样评价银北斗的军装制式:漆黑的是宇宙,雪银的是繁星。宇宙与繁星缀出的装束,紧紧收拢在人类的身躯上,正象征着银北斗军人们剑指远星的无畏征程。   “小姜,你……你别太勉强。”   屏幕上,唐镇的投影通讯闪个不停。他明显自己很紧张,还要强装出一派豪气干云来:“没事儿,待会儿自由行动的时候,咱们一起走。呵呵,长官也不可能盯着所有人……”   姜见明给自己戴上手套,忽然淡淡问:“你打过异星生物吗?”   唐镇脸色发青:“……没,没有。”   姜见明笑了,抬手摁断通讯:“别害怕,习惯就好了。”   队伍开始加速行进。几排M-激电18型号的机甲有序地飞驰在异星的冻土上,他们像一把崭新出鞘的尖刀。   一架蓝绿相间的机甲始终紧贴在队伍的中央部分,型号“L-恶鲨”,泛用性很强的B级机甲。   霍林中校和他的副官雷蒙中尉坐在里面。新兵的野外训练一个不留神就会出事,必须要有经验足够丰富的军官在一旁监护着才能进行。   霍林中校扯着嗓子:“都是帝国名校出来的精英,基础知识不用我多嘴了吧?第一排第一个!打开通讯频道,阐述异星生物的概念。”   “是!”   被点到的青年精神一振,大声说:“异星生物,也称新晶生物,与新晶人类一样,都是黑波辐射爆发之后成功分化,达到完美的晶粒子融合的物种!自从神圣战役将它们从人类生活的疆域驱逐出去之后,新晶生物理论上只存在于远星际,因此现在大众更习惯称呼它们为异星生物。”   霍林中校:“继续。”   “新晶生物常年暴露在辐射和浓晶粒子的环境下,变异方向千奇百怪,具有极高的危险性,我们根据新晶生物的对人威胁评估,将其划为D~超S六个等级,和人类晶骨等级、机甲等级的划分一样……”   说到这里,青年忽然迟疑了一下,“由于……由于晶粒子凝聚后的硬度极高,现阶段的公认是,对抗新晶生物的有效手段只有新人类的晶骨……和部分尖端新晶械武器。”   他说完就沉默下来,频道里一时没有别的声音,偶尔滋滋的电流声就显得有些尴尬。   最后那句话针对的是什么人,大家心知肚明。   机甲恶鲨的驾驶舱内,雷蒙副官面露难色,小声说:“中校,您还是……让那个残人类孩子回要塞吧。”   霍林冷哼一声:“他坚持要来,我也想见识见识他有什么本事。人死了我负全责,不用废话了。”   一个没有晶骨的残人类,到底怎么跟这些异星生物战斗?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疑惑这个问题。   姜见明神色淡漠,只是握紧了机甲的操纵杆。   ……   辽阔的雪原不再一望无际,取而代之的是姿态奇异的高大植被。   枝头是墨绿的针叶,叶片锋利。多年积雪与聚集的晶粒子在树皮上凝结成一块一块的亮片,反射阳光时有些刺眼。   “哇,这地方真好看……”   “我怎么觉着有点阴森森的。”   列队的机甲驶入这座覆雪荒林,就像误入了一副远古壁画。   霍林中校:“全体,停!原地分小队重整队列!”   “这里,就是我们今天的训练场地。所有人给我看仔细了!”   随着霍林那粗嗓子的咆哮,机甲恶鲨驶到最前方,炮口高抬,冲不远处一株巨木开了一炮。   炮火呼啸过后,在年轻人们的惊呼声中,两大团红色的东西从浓密的枝叶间掉了下来,又从地上弹起,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怪响。   那东西形态像蛇,躯干很长,身躯上生满肉瘤和晶粒子凝成的刺,像起伏的红色海浪般飞速扭动着。一双金色竖瞳扭过来,盯得令人心里直发毛。   “——你们的对手,就是这群东西。”   第三小队的六个人聚在一起,贝曼儿率先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我的天……这么大吗,立起来比机甲都高一个头。”   眼看机甲之间议论声四起,雷蒙中尉恰到好处地替他脾气暴躁的长官担起了解释的职责:“这是冰林红锦蝮的普通种,D级异星生物,我们叫这东西‘红毛虫’,银北斗拿它来给新兵练胆已经几十年了。”   “上午先给大家试手,适应一下和异星生物战斗的感觉。下午正式特训。做到十分钟内单独打死一只红毛虫,才有参加下午的计时赛的资格。”   听完雷蒙的解释,在场的新人们面面相觑,脸色更差了。   “只有十分钟,真的假的……”   “不是小队合作吗?怎么第一天就要练单独作战!?”   “草,老子不会资格都拿不到吧。   霍林扫了一眼身后的机甲们,隔着合金玻璃看到了年轻人们僵硬的脸。   这些没见过风浪的小屁孩儿们,是该好好捶打一番了……中校讥讽地歪了歪嘴角,不容置疑地下令:“第一小队,两个人出列。”   刚刚被打下来的“红毛虫”有两只,正好对应两个人。   霍林中校把手一挥:“一个一个来。”   很快,地狱磨炼就开始了。   与异星生物的战斗,大都是依靠晶骨进行的肉搏战。需要跳出驾驶舱,在几乎没有额外防护的状态下进行——但凡出错,那就是真正的生死一线。   这群帝国顶尖的年少精英们初上战场,能发挥出平常一半水平的都少,大部分都是被小小D级异星生物追得哭爹喊娘。   机甲恶鲨的驾驶舱始终打开,霍林和雷蒙保持晶骨释放的状态站在机甲上,随时准备着从赤蛇的嘴下捞人。   饶是如此,伤员的数量依然在增加。   霍林中校面孔狰狞,那煞气腾腾的咆哮一刻都没停过,几乎把每个上场的人都骂了个狗血喷头。   “往后躲什么躲,给我往前冲!往前冲!!胆子没米粒儿大,还想在远星际闯!?”   “你!脚下站稳,别打晃!”   “在学校里都学的什么破玩意儿?不行就滚,滚回家吃奶!”   “软蛋,晶骨往哪儿扎呢,看准你的敌人再动!!”   随着时间推移,第三小队里,贝曼儿、乔和艾丽依次都被点了上去。   李有方回来的时候扶着肩膀——他被蛇尾掀飞,撞上树干擦伤了些,但还算勉强地卡着十分钟收拾掉了一条红毛虫。   他坐回驾驶舱内大口灌着水,斜眼看向姜见明,喘着气说:“看来,我们的赌约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你说是不是,姜……”   李有方话没说完,却一愣。   他身旁的那架激电驾驶舱前没有挂上挡板甲,玻璃上清晰地映出姜见明的侧脸。   那双眼眸漆黑深邃,底处映着认真的光。   姜见明似乎在轻声念叨着什么,食指有规律地点在唇上,细听才能听出是在自言自语。   “释放晶骨的部位,牙和尾……”   “攻击方式除了蛇类常见的扑咬、缠绕,还有利用身体的拍击和摔砸。”   “嗯,分化成真晶生物之后身体硬度成为了攻击优势吗……”   李有方神色诡异,暗想:这家伙,难道他还真的想上去打!?   现在规则定死了单独作战,唐镇和贝曼儿帮不了姜见明,他本来还觉着这人一定会灰溜溜弃权的……   别待会儿真出人命吧……李有方心里头五味杂陈,扭头不再多瞧。   又几分钟过去,一架染血的激电靠近过来。   唐镇刚刚打完他的初战,过程有惊无险,最后晶骨直接砍飞了红毛虫的脑壳,赢得霍林教官难得的一个点头。   他大口喘着气,擦了把汗从驾驶舱探出身,关心一句:“小姜,我完事儿了。这东西挺难缠,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姜见明看都不看他一眼,目光全神贯注地盯着其他人的战斗:“嗯,在想。”   唐镇:“???”   姜见明终于舍得看他一眼,淡淡说道:“你那副天塌了的表情干什么,我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提前有办法?”   唐镇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等等,可是你——你以前不是跟莱安殿下走过远星际吗!?”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举起双手,“你逗我呢,都到这来了,你现在说你没办法!?那刚刚你还让我别害怕!?”   姜见明低头也笑了一下,轻轻说:“别提他……他活着的时候,我至于自己开机甲打异星生物吗。”   话音刚落下的时候,他的名字被点到了。   “第三小队,姜见明。”   姜见明操纵机甲向前走去,身后唐镇还在风中凌乱:“你,你站住!那你跟李有方打的赌!?”   姜见明:“反正只有八百币点,输了也不心疼。”   刚说完他就有点后悔,于是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涩然说:“不……其实还是有点心疼的。”   唐镇:“……”   重点是这个吗!!   姜见明操纵着机甲出列。霍林中校那双冰冷的目光扫过他,忽然意料之外地说了一句:“你可以弃权。”   “在异星生物面前,我不能保证一个残人类的生命安全。如果你现在弃权,我会认为这是个明智的选择。”   姜见明摇了摇头:“长官,我不弃权,您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旁边雷蒙中尉愕然,没想到居然还有新人敢在他这位凶恶长官手下讨价还价。   霍林却早就见识过这位的异于常人,只是冷笑了一声:“说。”   姜见明:“在我开口呼救,或者十分钟倒计时完成之前,就算您判断我有生命危险,也请不要出手。”   雷蒙中尉大吃一惊:“你!”   霍林脸色冰冷:“理由?”   姜见明勾起唇角:“因为,我判断您的判断不一定准确。”   话音未落,他面前的挡板甲合上。那架M-激电18已经飞了出去,滑过一个流畅的弧线,向着最近的一条赤色怪蛇驶去。   所有人大惊,议论声哗然四起。   “他……他不会想只靠机甲跟异星生物战斗吧?”   “不可能,激电的炮根本打不穿那东西的皮!”   “这个残人类也太狂了吧,居然不让教官救他?啧,待会儿就该哭了。”   意识到机甲的接近,赤蛇弓起身子,发出恫吓的嘶声,尾部横扫过来。   机甲内部操纵台前,蓝绿色的电子光闪烁起来,屏幕前弹出一个表示准备就绪的“汪”字。   姜见明点点头:“赛特,开始收集数据,计算它的攻速和反应速度。”   这种“红毛虫”的蛇身很长,一旦被缠绕住,想要脱身就会变得极其困难。大部分人都不会选择与蛇尾缠斗,能避则避。   然而这样一来,如何绕开蛇尾靠近要害,就又成了一个问题。有好几个人的十分钟耗光在躲避上,连打都没打着几下。   姜见明没有选择绕弯躲避,也没有冲着蛇尾巴开火。他一只手推杆,另一只手在操纵台上一划。   瞬间,激电的机身猛地往上拔起,尖锐的风声呼啸,蛇尾擦着机甲的底部就刮了过去!   周围顿时一片惊呼!   雷蒙中尉愣了,不由自主地夸了句:“好稳的操纵!”   “胆子很大,战斗意识也很精确!他知道只有快速拉进距离才能做到有效攻击,目标很明确。”   姜见明眼睛都不眨一下,激电保持半浮空的状态,凭空转了个三百六十度,完美地调整好了平衡轰然落地。   眼前红影一闪,腥气扑鼻。   巨大的蛇头已经从旁边横了过来,一双金亮亮的冰冷竖瞳,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凶光。   青黑色机甲纵身迎上,朝着已经近在眼前的目标逼近。   依旧是流畅到令人惊叹的驰行,整个过程下来,他几乎没有减速。   李有方把眼睛瞪的滚圆:“这种极限操作,怎么可能……”   他茫然看了看自己身前的操纵台,“手动操纵不是天生比晶骨操纵的传导效率低上6%吗!?”   雪林之间,赤蛇与青黑色机甲快速地近身缠斗起来。   风声呼啸着在两侧飞跑而过,姜见明扫过智脑计算出的一连串数据,眉头时松时紧。   忽然,他余光瞄到赤蛇的身躯像弹簧一样收紧,心头直觉危险。   下一刻,赤蛇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弹扑,身影像一根离弦之箭,十几米的距离转眼已到面前,蛇牙上暴涨出尖锐晶骨!   胆小的人已经惊叫起来。电光石火之间,姜见明将机甲猛地往后一带,同时往冰地上轰了两炮。   借着反冲的力量,青黑色的机甲高高跃起,沐着冰面上折射的阳光。   在这一刻,它仿佛化身成钢丝上的舞女,在生死之间飞旋,优雅、热烈而绝美。   “……”   全场都静了,有人甚至忘记了呼吸。   “卧槽……”   许久才有人恍惚地张嘴:“这他妈真是残人类!?”   前天在要塞外被罚站了十分钟就能冻晕过去的……   帝国公认,柔软、娇气、多病又脆弱的残人类??   作者有话要说:   “柔软、娇气、多病又脆弱的残人类。”   姜:确实是我,但这和我能开机甲轰大蛇并不冲突。 第16章 初战(2)   一个眨眼的工夫,激电的机身惊险至极地躲过了赤蛇的双牙。   才沾地,又是一个前翻,冻土在身后爆炸开,碎冰碴子乱飞,铛叮铛叮地打在机甲的合金外壳上。   尘埃散去后,刚刚爆炸的地方横着一条生满肉瘤的蛇尾巴,尖端凝着锋锐的晶骨。   但凡刚刚姜见明躲得再慢一秒,整个机甲都能被砸烂大半。   雷蒙中尉倒吸一口冷气,惊喜地扭头看向长官:“中校,这个残人类年轻人……有点儿东西啊。”   不,岂止是有点儿东西。   这个年龄,这样的技术,称一句千载难逢的天才都绝不为过!   一思及此,雷蒙都忍不住顿足懊丧:如果,如果他是个新人类……该多好!   “嘶嘶……!!”   几次攻击都摸不到机甲的皮,这条红毛虫变得更加狂躁。   当姜见明不知第几次将机甲溜到它眼前的时候,赤蛇再次嘶叫着弓身,露出尖牙弹扑而起!   机甲内,姜见明很轻地笑了一下。他已经把握了这东西的攻击模式,等的就是它再次张嘴——   众目睽睽之下,青黑色的激电骤然加速前冲,左右两架机甲炮打开,炮口间,亮光迅速聚拢。   “开火。”   两发百分之百蓄能完毕的机甲炮瞬间发射!   能量像两颗火球一样炸开,被驾驶员优雅地送进了巨蛇大张的口中。   与此同时,姜见明卡着极限把机身往下狠压,激电猛地侧身,几乎与大地平行,摩擦时带出一串飞溅的火星,就这么与红毛虫擦身而过——   下一刻,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夹杂着异星赤蛇的惨叫,响彻了这片冰林。   所有人都看呆了。   第三小队内,乔揉了揉自己虚胖的脸,整个人都恍惚呆滞了:“这个姜见明……他这么厉害的吗……”   唐镇哭笑不得:“都瞧我干嘛,我也没见过他开机甲打架啊!?”   李有方面如死灰,喃喃道:“也别看我,他在二院只和我们一起修理论课……”   机甲恶鲨上面,雷蒙中尉看了一眼计时器,梦呓似的说:“用时四分零三秒……破纪录了,中校。”   可他往旁边一看,却愕然见到霍林中校面色阴沉。   中校:“……不。”   驾驶舱内,姜见明神色未见丝毫松弛。   他凝视着巨蛇倒下的地方,淡淡说:“还没结束,赛特,数据计算加速。”   狂风吹来,吹开了扬尘、冰雾与硝烟。   一道黑影拔地而起,倒下的红毛虫再次昂起了长长的蛇身!   它的两侧嘴角痛苦地喷吐着青烟,坚硬的头颅怒摆,居然直接将机甲给顶飞了出去。   “没……没打穿!?”   “不是吧老天,炮都快怼嘴里了,这都打不穿!?”   姜见明早有准备,激电并未失去平衡,四条金属足在冻土上砸出四道深深的凹痕,勉强稳住了机身。   然而下一刻,蛇尾再次缠上机甲。   赤蛇的金瞳中凶光闪烁,它刚刚吃了苦头,这时头颅高昂,再不张口,居然是想要用尾部直接将这架机甲连着里面的人类一起绞死!   砰砰!千钧一发之际,激电的炮口收缩,左右两臂展开,死死撑住了收拢的蛇身。   但猩红蛇鳞上附着的结晶暴涨出尖刺,被释放出的晶骨仍然一点点卡紧了机甲。   金属外壳擦出一串又一串的火花,肉眼可见地变形凹陷下去。   四周一片哗然,李有方猛地在驾驶舱内站起来:“机甲!机甲在受损!”   冷汗滑下,他脸色惨白地喃喃:“机甲的硬度根本比不上晶粒子,所以……”   “——所以就说了,不用晶骨根本不可能和异星生物作战啊!!”艾丽惊恐地大喊起来,“会出人命的,霍林中校怎么还不叫停!?”   也就是这时候,观战的霍林中校抬起了头,嘴里吐出沙哑无情的宣判:“你输了,放弃吧。”   中校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频道,传进了那架苦苦支撑的机甲内部。   驾驶舱内,红色的警示光已经闪成一片。   〈警告,机甲破损程度4%…6%……〉   异星生物的晶骨当前,汹涌的晶粒子波动如巨浪般拍击进来,姜见明冷汗涔涔地咬着牙。   他轻轻喘了口气,唇角居然往上勾了勾:“不。”   赤蛇高高抬起了头颅,有那么一瞬遮住了天顶的光。下一刻,它的头颈朝着机甲砸了下来。   轰隆一声巨响。   激电的左臂垮掉,冒着烟垂下几厘米。   艾丽:“我的天,他不要命了!”   贝曼儿看着都快哭了,她忍不住叫出来:“姜同学!算了吧,别这样,我们还有下次机会的……!”   “咳……!”姜见明的后背撞在驾驶座椅上,剧烈的冲击力让他胸口气血乱滚,眼前阵阵晕眩。   有那么一刻,大概是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他精神涣散,意识飞回了几年之前。   ……   凌晨两点,深夜无人。凯奥斯军校的战术演练室内,演算模型上横着一个个失败的红叉。   军校生垂拢睫毛,食指抵着唇角,自言自语:“真的不行吗?……”   身后轻响,姜见明下意识转身。   莱安殿下站在门口,眼中痛楚之色一闪而过。   “小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你想仅用机甲和异星生物作战。”   皇太子一步步走过来,翠色眼眸看向被系统判定为失败的模型,嗓子有些发哑,“你……”   年少储君站在军校生面前,疼惜地轻声问,“你想去远星际战场?”   对于残人类来说,不会有比这更遥不可及,不可及到近乎残忍的理想了。   “别这种表情,小殿下。”   姜见明温和地摇头,“不行就不行吧,有些天生的事,没办法的。”   莱安皱起眉峰,他越过姜见明伸出手,摁掉了模拟机的电源:“你不需要这种东西。”   “你想去的地方,我会带你去。”   ……骗子。   驾驶舱内,姜见明轻轻喘息着,抬起汗湿的眼睫。   无数串数据闪烁在他漆黑的眼底。那是赛特亨利以上一次攻击为基准,计算出的红毛虫头颈拍击的轨迹。   骗子。   我在这里,你人又在哪里。   赤蛇的头颈再次昂起,它要给这架顽固的机甲最后一击,彻底拍死这不自量力的蝼蚁。   时间好像放慢了。   有人尖叫,有人捂住了眼。   霍林与雷蒙展开晶骨,纵身奔向赤蛇。   变化只在瞬息之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机甲激电居然主动收回了一直苦撑的机臂。   发力绞紧的蛇尾失去了目标,惯性使得它有一瞬间的松弛。   姜见明冷静地将拉杆一推到底,激电双臂扼紧蛇尾,同时以最大功率往后一拔!   蛇尾被机甲的力量拽得往上,像一条被高高甩起的鞭子。   尖端的晶骨却如锋利的刀,四面反射的冰光落在刀刃上,很刺眼。   赤蛇的头颅在此刻拍落下来,于是蛇瞳中,晶骨迅速放大。   一切太快,红毛虫想要刹力也来不及了。   哧————!!   蛇血飞溅,喷涌着直上霜空。   风好像不吹了,万籁俱寂。尖叫声消失,一个个年轻人们愣愣张着嘴巴。   霍林和雷蒙两位军官保持着前冲的动作停在那里,震惊地望着面前的奇观。   红毛虫的身躯软绵绵地倒了下来,以一个扭曲的姿势砸在大地上。   金瞳中光泽消散,这只异星生物已经死了,它尾部最尖锐的晶骨,刺穿了自己的蛇颈。   扬起的冰雾间,那架M-激电18重新站起,慢吞吞地背对蛇尸向众人走来。   驾驶舱前的挡板甲落下,里面黑发苍白的驾驶员喘息未定,浑身被冷汗湿透,神情却很镇定。   姜见明探出身来,喊:“长官?您两位是不是忘了给我停下计时?”   雷蒙晕头转向地往口袋上一摸,后知后觉地发现计时器被他扔在机甲里了。   姜见明也不在意,“那就以我这边的计时为准……应该是七分四十九秒,及格了。”   他的态度过于散漫自然,就好像一切都应该是现在这样,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从最开始的观察、分析;到开打后第一时间用机甲炮镇吓住红毛虫,迫使它放弃口中利牙,只用尾部晶骨来进行攻击;再到以自身为诱饵牵制住红毛虫的尾部,引诱它以头颈拍击机甲;最后靠着机甲的动力优势,以敌之矛破敌之盾。   的确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周围人声渐渐沸腾了起来。姜见明有点头晕,听不清都喊的什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巨蛇的尸体,朦胧间想起当年那些演算模型上横着的一个个红叉。   他在心底暗想:小殿下,现在我明白了。   杀死红毛虫的不是激电本身的力量,模型反馈的计算结果没有错,机甲确实无法战胜异星生物。   姜见明松开了操纵杆。他安静地垂着眼,将戴着黑手套、因脱力而不停发抖的右手举到眼前,忽然疲惫而轻蔑地笑了笑。   ……但我可以。 第17章 初战(3)   “中校!这孩子太厉害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雷蒙中尉一边啃着军用压缩粮,一边激动地说个不停。   “无论心理素质、应变能力还是机甲操纵水平,我……我在要塞这么久,没见过这么有才能的年轻人。”   他夸人夸得唾沫横飞,见霍林中校始终阴着张脸,这才尴尬地停下来:“呃……中校?”   雷蒙抓了抓头发:“您还是觉得他不行吗?”   霍林抬了抬眼皮子,不咸不淡地说:“现在我倒是明白,为什么上头有人想把他塞进银北斗了……哼,要说可惜确实可惜,不过也就是个可惜而已。”   “如果他愿意做文职,倒不是不能破格考虑。至于开机甲上前线,不可能。”   雷蒙有些不能理解:“呃,这……”   不远处,一排排机甲整齐地停靠。经历初战的年轻人们兴奋得像一锅沸腾的水。   这时候长官不管了,他们该吃吃该喝喝,该畅谈的畅谈,该哭嚎的哭嚎。   霍林指了指那些身影:“听着,他现在表现突出,是因为他的同伴废物。新兵需要适应期,所以才有你我在这儿。”   “你要知道……对于新人类来说,机甲的熟练度可以提上来,战斗意识可以训练出来。但是晶骨不可能从残人类身上长出来,天生的东西没法改变。”   “短时间内,他可以靠自己的智慧、勇气、勤勉和意志万众瞩目。但是很快,他就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旁边的人甩下去,差距越来越大。”   姜见明倚在一株树下,捧着一瓶能量水慢慢地喝。他垂着睫毛,黑色军装衬得脸色更显苍白,看不出丝毫刚刚仅靠机甲就单杀了红毛虫的气势。   霍林:“很无情,但这才是现实。”   唐镇和贝曼儿走过来,递给树下的人一包压缩粮。   姜见明摇摇头,低声说:“……头晕,等会再吃。没大事,你们别操心我。”   霍林眯了眯眼:“不说别的,就说接下来的这一场计分赛,用这样的高消耗战斗方式,他的精神和体力能支持多久?”   “他注定失败的理由只有一个,投胎的时候运气太烂,生成了个残晶人类,被淘汰的人种。”   雷蒙愣了愣,喃喃道:“这么简单……这么残忍吗。”   霍林哼笑了一声,拍了一把副官的肩膀:“物竞天择,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简单又残忍。”   下午,分散训练,也就是所谓的计时赛正式开始了。   时限为三个小时,猎杀对象则是这片冰林内的异星生物——说是异星生物,其实这群新人能打的也就是红毛虫这种D级,杀死一只计一分。   值得一提的是,就算杀死了更高级的异星生物,分数也不会变高。这是为了防止部分新人想要险中求胜,去招惹那些强大的怪物。   新人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机甲内,听完规则就有人忍不住问:“请问长官!怎么计算谁杀了多少只红毛虫啊?是靠看机甲录像吗?”   雷蒙清了清嗓子:“问得很好,接下来,各位专心听我讲解——请看你们机甲的手动操纵台,对,是手动操纵。”   “在机甲炮口的控制界面下方有一个切换键,看到了吗?按下它试试看。”   众人纷纷照做,只见一架架M-激电18的左右两条机械臂上的炮口向后收缩,模样类似探照灯的东西弹了出来,发出的光线是紫色的。   “这就是对晶粒子固化射线,你们之前只在课本上见过吧。”   雷蒙中尉说着,操纵着机甲恶鲨上前,让紫色的固化射线照在不远处一只红毛虫的尸体上。   “新晶生物死后,体内的晶粒子会快速逸散,这时候照射固化射线……”   大概十几秒之后,红毛虫的尸体上结出了一块无色晶簇。   恶鲨弯下机械臂,将晶簇拔了起来,抛进肚子里的储蓄仓。   雷蒙:“就能获得真晶矿。这可是好东西,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计时赛,我们会以大家带回来的真晶矿总量作为唯一的评分标准——当然,内斗是不允许的。违者当场开除军籍,遣返回国,听明白了吗?”   机甲里,众人整齐地回一声:“明白!!”   霍林中校适时地拍了拍手:“行了,纸上谈兵就到此为止。最后一句:想找死就往深处去试试,被高阶异星生物开膛破肚的滋味儿可不孬。”   雷蒙:“那么现在——第一次野外训练计时赛,开始!!”   一声令下,几十架激电立刻动了起来,快速地进入了冰林之中。   姜见明并没有争先,而是保持一个很稳妥的速度前行,很快就落在了大部队的后面。   忽然旁边有一架机甲接近,姜见明撇过脸一瞧,驾驶座上的居然是李有方。   这位曾经凯奥斯军校的机甲二院首席,此刻盯着他,脸色难看极了。   “……我承认,你很不容易。机甲也……也挺厉害的。”   李有方咬了咬牙,涨红了脸恶狠狠说道,“但是,如果仅仅一只D级异星生物就能耗光你体力,那我不会收回我的话。以后到了真刀实枪上战场的时候,你会拖累整个小队!”   姜见明侧眉想了想。   他选择礼貌性地给了声回应:“嗯,你说的对。”   李有方勃然大怒:“你他妈看不起我!?”   姜见明诚恳地说:“我只是觉得你说的对。”   “……”   李有方的脸色好像生吞了一只红毛虫。   姜见明意识到什么,“啊”了一声,摆手:“别误会,我指上一句。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他不说这话还好,说完李有方的脸色就更加五彩缤纷,好像生吞的红毛虫变成了十只。   他气得牙齿哆嗦:“你……好,谁输谁赢,三个小时之后见分晓!”   姜见明还没来得及给出什么反应,他就控制着机甲转向,闷头扎进林中去了。   “……”收回目光的时候,姜见明轻轻地勾唇笑了一下,没发出声音。   连接在机甲屏幕上的联络响起,唐镇故作深沉的声音传了进来:“姜见明,我是真的搞不懂你。”   姜见明若有所觉地去看后方,只见又有两架激电接近过来,是唐镇和贝曼儿。   唐镇:“有时候我觉着你确实是个需要保护的柔弱残人类,但又有时候觉着我这种心态太危险,说不准哪天被你卖了还在担心你数钱累着。”   姜见明沉默了一秒,认真道:“我不会的,贩卖人口在帝国犯法。”   后方两架机甲一停,唐镇就忍不住打开驾驶舱:“我说小姜,你在学校是不是故意放水了,我记得你机甲课的分数也不高啊?”   他以前倒是知道这人被莱安殿下带上过机甲,猜过可能是有两下子,但怎么也没想到能达到这个水平。   “?”   姜见明抛给他一个你傻吗的眼神,食指敲敲机甲操纵台,语重心长道:“唐少,我连晶骨都没有,基础晶骨实操那项只有理论分啊。”   唐镇:“…………”   草。   “姜同学,你真的太厉害了!”贝曼儿再次感叹,“以前唐少总是跟我说你多么多么深藏不露,我还以为是他夸张,我……我真没想到!”   “从来没有人想过还能有反过来利用异星生物晶骨的战斗方式,简直闻所未闻!”   姜见明摇头失笑:“别乱夸了。我要是真的那么厉害,你们为什么还担心我?”   贝曼儿和唐镇齐齐一愣。姜见明眨了一下眼:“你们两个,不是因为担心我体力不支应付不了这场计时赛,所以才跟过来的吗?”   唐镇当即就急了,抓着头发:“不是,你别瞎想——”   声音却被贝曼儿打断,后者眼睛亮晶晶的:“姜同学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来是想拜托你合作的啊,合作!”   只见贝曼儿挑眉,露出个有些小狡猾的笑容:“霍林中校在上午强调了单独作战,下午这场计时赛可没限制组队,我们三个人合作吧。”   她操纵着激电走到姜见明身侧,坚定说:“姜同学的观察力、判断力那么惊人,你可以指挥我们两个!到时候打下来的红毛虫,我们仨分三份,一定不会输给那个李有方的。”   姜见明意外地看她,心想这姑娘的双商是真的高……   他不禁凉凉扫了唐镇一眼:“唐小少爷,你学着点人家。”   唐镇大条地咧了咧嘴,贝曼儿的脸却微微红了。   姜见明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抱歉,这次我的确不能和你们一起走。”   他看两人要急,抬了抬手:“别急,听我说完——不是因为怕拖累你们,恰恰相反,是你们跟不上我。”   姜见明回头,看了一眼四面冰霜覆盖的丛林:“我要到深处去。”   唐镇:“……你他妈让我们别急听你说完,这说的是人话!?”   “……”   姜见明握了一下自己戴着手套的腕子,两三秒后才说:“必须这样,我没有晶骨,所以必须比你们更早见识到更高阶的异星生物,比你们更快开始思考战斗的方式……才能不在日后拖累队伍。”   他平静地抬起眼睑,直视唐镇与贝曼儿:“残人类参军远星际是惊世骇俗,而用普通人的思路,永远不可能达成普通人眼中惊世骇俗的目标……我来银北斗不是儿戏,我是认真的。”   那两个人表情复杂,一时说不出话。   头顶树枝的阴影交错,斑驳地落在他们的黑银色军装上,周围很宁静。   但远处隐约有轰鸣传来,已经有人开始猎杀异星生物了。   姜见明又说:“放心,我是有把握才进去,这片区域是银北斗历来给新人练手的地方,异星生物再强也不会强过C级,我有防身的东西,没有问题的。”   “至于计时赛,这次时长有整整三个小时,很考验体力,如果你们愿意听听我的想法……”   姜见明沉思了两三秒,然后便极为流畅地组织起语言:“我建议前两个小时不要用尽全力,可以一边摸索路线,一边挑落单的红毛虫打,两个人夹击,记住千万别受伤——这种时候,前期受伤就等于出局了。”   “等到最后一个小时,你们再掉头返回,全力强攻之前漏掉的敌人。这时候沿途地理情况你们已经熟悉过一遍,打红毛虫的手感也有了,应该会比较顺利。”   他的嗓音略低,但很清透,又因为语调平缓,带着一种在残人类身上其实很少见的沉着和包容,让听者没来由地想要全心信任。   唐镇和贝曼儿听得有些恍惚。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老天爷究竟是多么恶劣,才会让这样的一个人戴上命运的重枷,被困在孱弱无力的躯壳里呢?   等到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的姜见明已经重新操纵着机甲,毫不犹豫地向着冰林的深处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他妈看不起我!?”   “你说的对。” 第18章 弹壳(1)   姜见明在真正进入深处区域之前换了机甲。   这架M-激电18是军方派发的机甲,想都不用想必然装了定位,长官们这时候大概正在后方监控着。   姜见明让智脑赛特亨利留在激电里,带着机甲慢悠悠在外围兜圈子。   他在刚刚那一场体力消耗过大,就算监控显示他消极避战,长官也不会觉得奇怪,只会当他是力不从心。   很快,A级折叠机甲S-雪鸠展开,带着姜见明驶入了林中。   雪鸠的造型是双足单炮,唯一的炮口装在机甲的前胸部位,而寻常装载机械臂和炮口的左右两翼则装了两片雪白盾牌,外观有些像鸟类的羽翼。   这在军用机甲里算是很不寻常的设计,显然不是为了杀敌制胜,而是为了保命。   这也是当年莱安送他这架机甲的初衷。   但不适用于现在的姜见明。   所以,姜见明早在来远星际的路上,就毫不犹豫地把这架机甲给动手改装了一把。   沙沙……   雪白的机甲逆风奔跑在密林之中,四周的植被变得密集高大,日光只能零碎地漏下来一点。   冰冷的岩石上爬着奇异闪光的苔藓,机甲奔过旁边时,阴影就会在上面一闪而过。   有生物伏在暗地里窥伺,属于昆虫的复眼盯紧了那架美丽的机体。   直到某一刻,暗处的生物陡然振翅而起,扑向机甲的斜后方。   雪鸠却好像早有准备一样,利落地转过身来——   原本装载粒子防护盾的部位裂成上下两半,漆黑的机甲炮从中探出,闪着凛冽而幽森的光。   砰!砰!!   虫态的异星生物倒飞出去,撞在树干上,飞溅出恶心的绿色粘稠汁液。它的翅膀在抖动,节肢也在抖动,发出窸窸窣窣的怪声。   “新炮的威力还是差了点……倒也不能强求。”姜见明若有所思地操纵着雪鸠走近,打开位于机体前胸的原装主炮,瞄准了挣扎着起飞的异星生物。   ——轰!!   几秒后,紫色的固化射线扫射过去,残破的虫尸上凝出了真晶矿。雪鸠将结晶捞起来,扔进储蓄仓里面,让它和其余四块真晶矿躺在一起。   姜见明缓了口气。   在这之前,他已经测试过几轮。   普通的D级异星生物,新装的机甲炮完全可以对付;像刚刚那只虫态,估计等级介于D与C之间,靠雪鸠的主炮轻松破防,大部分的C级也可以用主炮造成有效杀伤……就是耗能有点过,是个麻烦。   至于等级再高的异星生物……   姜见明抽出了别在腰间枪套上的银灰色手枪,换了一副弹匣。   ……莱安留给他的维纳斯之翼属于新晶械兵器,可以发射利用真晶矿制出的高杀伤子弹,理论上威力可比肩新人类的B级晶骨。   唯一的问题是费钱,新晶械子弹,一发打出去就是大几千币点,用在D级C级的异星生物身上,实在不值当。   姜见明握着掌心里的手枪,有些犹豫。   他有好几年没用过新晶械了,到底要不要在这里先试一试呢。   想了想,还是不敢大意,至少得试个一两发。   姜见明松开安全带,想打开驾驶舱。   没想到站起来的那一刻眼前发黑,他心头梗着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直接晕厥,一下子又跌坐回去。   “嘶……咳。”   糟,卸了智脑,没有赛特的声音提醒他注意身体状况,大意了……   姜见明瘫在驾驶座上吃力地呼吸,不禁苦笑起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手脚都软了。   算来算去,最头疼的居然还是自己的体力跟不上……   没办法,他只能操纵着雪鸠退出了这片密林,找了一块相对空旷的岩地稍作休息。   顺便扫了一眼预先设置好的定时,距离计时赛结束已经只剩一个多钟了。   他稍微盘算了一下,先休息小半个小时,剩下大半个小时调头回去,专心猎杀低阶的红毛虫。   靠着雪鸠A级机甲的性能优势,在这场计时赛里拿个第一第二应该没问题。   就在姜见明不紧不慢地一边吃着压缩粮,一边回看刚才几场战斗的数据的时候,面前的机甲屏幕忽然闪了闪。   它的雷达显示有一架飞行态的机甲正在接近。   姜见明微怔,坐直起身来握住了操纵杆。   他皱眉想:这破地方哪来的机甲?   那架机甲飞行得很快,直直地冲这边而来,十几秒就进入了雪鸠的视界。   居然是一架M-激电18。   姜见明更迷惑,心想莫非这次计时赛里,除了靠“亡夫遗物”作弊的自己之外,又出了个敢往冰林深处冲的厉害人物?   他就眼睁睁看着那架激电接近。   然后冲着他伸出机甲炮。   然后炮口聚光——   姜见明:“?”   下一刻炮声轰鸣,震响四方!   雪鸠在千钧一发之际疯狂加速后撤,两翼裹着浓烟冲出了岩地,刚刚所在的地方居然已经被炸出了一块黑坑。   姜见明这才感觉自己冷汗从鬓角滑下来。   他脊梁发毛地盯着那架激电,心说这什么玩意儿!?   这还没完,那架激电不依不饶,居然保持着飞行态直冲着他就撞了过来。   驾驶舱前的挡板甲是落着的,根本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人。   姜见明更加混乱,因为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开着C级机甲去撞A级机甲。   他搞不清状况,只能先把操纵杆往斜后方一带。雪鸠擦过激电青黑色机翼的边缘,勉强躲了过去。   然而下一刻,激电陡然拧身,做了个几乎是原地转圜的动作,非但没被甩开,反而紧紧咬在了雪鸠的后方!   姜见明精神一紧,高速飞行下的瞬间调头,对于驾驶员操纵技术的要求是极高的。   刚刚的那个迅速回旋简直神乎其技,姜见明自认让他来操纵都不一定能这样完美,放在凯奥斯军校里数,能完成这个操纵的教I员不超过三个。   但他还没来得及赞叹完,就见那架激电展开机械臂,当头就冲雪鸠砸下来——是机甲的近身搏斗技。   姜见明仓促地操纵着雪鸠和这激电过了几招,顿时机体与机体碰撞,巨响不断,强大的冲击力震得仿佛空气都在颤抖。   渐渐地,姜见明神色越来越凝重。   招式咄咄逼人,但没有杀意……这架激电里的人,单纯是试探他的?   咣!!   一个分神,雪鸠倒飞出去,砸在一株巨木的树干上。   激电紧追而来,只听“砰砰砰砰”的四声响,它的四条金属足深深嵌入树干里,机腹抵着雪鸠的机胸,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姜见明蓦地抬头,青黑色的机械臂近在眼前!   一时间,冰风吹过荒林。   四面安静了片刻。   这架激电,居然仗着M型机比S型机大一圈的优势,用自己的机身将雪鸠死死压在了树上。   驾驶舱内,姜见明已经将手落在某一个按钮上。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开主炮。   众所周知,机甲之间越级的近身战就是找死,这样近的距离,他只要来一发,区区一架激电,被炸飞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他的第二个反应是,不能开炮。   距离真的太近了,这么怼脸开炮,里头的驾驶员不死也残,死的可能性更大。   他的第三个反应:所以这里头的驾驶员到底是何方神圣,干什么来的,真就不要命吗!?   姜见明脑子里还没想完,耳边就听咔哒一声。   近在咫尺的那架激电,将驾驶舱前的挡板甲升上去了。   ……日光在玻璃上闪耀,将对面驾驶员束起的长卷发照得近乎亮白。   激电的驾驶舱内,皇子交叠着双腿斜坐,是很悠哉的姿态。   姜见明瞳孔紧缩,脑子里轰地炸成一片空白!   差一点……但凡他定力再差一点点,一声“莱安”就要脱口叫出来。   加西亚抬起眼睑。那双翠绿色的眼瞳很剔透,又略显凉薄,像是神话中的精灵。   “你可以开炮。”   皇子薄唇开合,“为什么不开炮?”   “……”   姜见明深吸一口气。   他把手放下,微微笑道:“殿下,又见面了。”   ……很好,他现在明白为什么这架激电面对高自己两个等级的雪鸠,也能打得那么无所畏惧了。   首先,至少在银北斗的区域内,绝对不会有人在看到这张尊贵的面容之后,还敢冲帝国皇子开炮。   其次,就算真的有人敢开炮,以超S级晶骨的防御力,就算激电炸成灰了,皇子殿下也能毫发无损。   最后,与坐在机甲里的皇子殿下相比,显然机甲被炸成灰之后的皇子殿下更具威胁——   毕竟就在几天前,姜见明还亲眼看过了这位殿下在瞬息之间毁掉十几架机甲的壮举。   但这并不能解释最核心的疑问。   那就是,究竟是什么理由……才能让帝国的堂堂皇子殿下,飞到荒郊野岭来抓他这么个新任军官干架??   能抓得这么准,八成是先查了他的激电定位再找过来的,但到底为什么……这个人是真不记得他了还是装的?   加西亚打开了驾驶舱,站起来。   他的目光很锐利,快速将雪鸠的驾驶舱内一扫,眼眸似乎闪了闪。   “你的机甲技术很不错……为什么不用晶骨操纵,熔岩那群小毛贼不提,我也不配你释放晶骨吗?”   “……”   姜见明喉头一梗,抬眉强笑了笑,认真道:“殿下,其实我是个残人类。”   加西亚也沉默了一瞬。   几秒后,皇子冷淡道:“……如果你实在不想说,可以选择不说。”   姜见明心说就知道你不信,懒得再解释什么,只是轻轻点头:“那就感谢您的体谅。”   他顺势松开操纵杆,“请问,殿下是来?”   加西亚往前走了几步,两架机甲的边缘紧挨着,他长腿一跨,就直接踩在了雪鸠的机身上。   然后……皇子动作无比自然地,在驾驶舱前的位置坐下了。   姜见明:“?”   加西亚忽然凑近了一点,平视着姜见明。   两个人顿时挨得很近。   如果忽略驾驶舱前的那道玻璃,他们的脸相隔只有半臂的距离。   然后,皇子屈起食指,敲了敲合金玻璃。   只听他正色说:“开门。” 第19章 弹壳(2)   姜见明沉思一秒,把驾驶舱打开了。   不是因为他真有那么乖巧听话,当然也不是因为他被这张“亡夫”的脸迷的神魂颠倒——   主要是以他对莱安的了解,如果现在不给他打开,下一刻他必然会用晶骨把这驾驶舱给砸开,且并不会意识到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现在暂且认定加西亚就是莱安本人,那他必不可能冒这种险。   于是姜见明从驾驶舱里探出头来,诚恳发问:“您有事吗?”   “枪。”加西亚瞥了他一眼,向他伸手,轻轻勾了一下食指,“那把手枪,拿出来。”   姜见明眸色沉了沉,知道是那把维纳斯之翼被认出来了。   他没有动。   加西亚察觉到了他的抗拒,扬了扬眉。   然后下一刻,姜见明眼角余光里赤金色泽一闪,别在腰间的枪套里已经空了。   凝出的晶骨比鞭子还要灵巧,直接勾着扳机将手枪挑了出来!   银灰色的维纳斯之翼在半空中打了个转,乖巧地落入加西亚的掌心之中。   姜见明:“……”   他就知道!这个人这性子!   加西亚将维纳斯之翼在手里摆弄了两下,又扫了一眼机甲雪鸠,“机甲和手枪都改装过,是你自己做的?”   姜见明轻轻叹气,哭笑不得地开口说:“殿下,其实我们正在计时赛……”   意思很明确了,您可不可以不要在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候先冲来跟我干架,又开始拉着我说话。   没想到加西亚轻哼了一声。他左手握着那把维纳斯之翼,右手不紧不慢地摸出一样东西。   一枚黄铜色的子弹空壳。   弹壳被皇子夹在两根修长的手指之间,在姜见明面前晃了晃。   姜见明噎了一下。   他眼神变得无奈,轻声说:“您怎么还留着。”   他当然记得他在贝塔异星冲加西亚的晶骨开了一枪,只是万万没想到堂堂皇子还能有兴致把空弹壳捡起来,揣兜里长达好几天。   这得是有多记恨呐……   问题是他那时根本没用新晶械子弹,您明明不痛不痒的,大可不必吧??   “袭击皇储,死罪。”皇子收敛神色,面无表情地一挑眉。   “不过,你在第二要塞立了功,功过相抵。”   加西亚顿了顿,抬起那双冰种翡翠似的眼眸,“我可以不追究这颗子弹,枪也会还给你。告诉我……你是什么人,谁给你的这把手枪。”   “维纳斯之翼是皇眷专用的新晶械,你和皇室有什么关系?”   姜见明抿唇。   看来是要暴露了。   他其实知道瞒不了太久,先不说他的机甲枪械的特殊性,当年莱安和他的关系,本来就没有瞒得太死,连唐镇都知道。   无论加西亚是个什么来路,既然是明面上的帝国二皇子,就没理由不知道他“皇兄”有个爱人。   果然,加西亚才逼问完一句,神色就略有波动。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意外地重新将姜见明打量:“难道你就是……”   ……算了,那也没办法了。至少他被录入了银北斗的军籍,目标已经达到。   姜见明寻思:既然如此,好像被眼前这人第一个揭穿倒也不错。   于是黑发青年坦荡地笑起来,温声承认了:“好吧,就是您猜想的那样。”   与此同时,加西亚殿下也沉声说出了他的猜想——   “陛下新收的养子,立储君之前来银北斗攒资历?”   “…?”   姜见明坦荡的笑意僵硬了。   等等。   您不对劲。   ——那个储君难道不是您自己??   姜见明崩溃问:“……为什么?”   加西亚皱眉:“不是?”   姜见明简直不可置信,几乎就要敲着自己太阳穴脱口而出“您是不是这里有问题”。   但下一刻,他心里就升起明悟,居然微妙地理解了加西亚的思路。   因为……他想起,开国君主凯奥斯大帝和当今的女皇林歌陛下,其实是君臣与义父女,也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   而莱安继承了凯奥斯的姓氏,他才是大帝与皇太后西尔芙的孩子,真正的帝王血统。   据说莱安殿下是当年在战火中降生,婴儿的身体暴露在过分浓郁的晶粒子乱流下险些夭折,无计可施之下被实施了紧急冰冻,几十年后靠现今的尖端医疗技术救活,在幼年时便被女皇立为储君。   那按道理讲,皇位应该从此回到凯奥斯血统的手中。   但……当今的女皇帝林歌陛下是个彪悍人物,当年单枪匹马开机甲撵着熔岩宇盗团几千残兵跑了五个星系,最后成功将激光长矛捅进了当时的宇盗团长喉咙里才罢休。   莱安殿下生前被皇帝陛下万般宠爱,但殿下死后,皇帝在新储君的问题上,态度一直暧昧不清。   如果加西亚知道什么内情,确信自己不会被立为储君的话……   恰巧在莱安三年丧期已满的时间点,出现了一个手持维纳斯之翼的年轻人。   这事儿,还真的有点微妙。   而如果真的这样想下去。   那他当初在第二要塞前,看到与莱安相似的加西亚就冲上去的行为,就可以解释为“新立的储君人选看到故皇太子出现大惊失色,担忧自己地位不保赶忙上前确认”。   这么一想就厉害了,似乎逻辑上的确是能讲通的!   姜见明迟迟不说话,加西亚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冷声说:“放心,我对那个位子没有兴趣。”   “至于你那天提到的……莱安.凯奥斯皇兄,我不是他。”   姜见明心脏狠跳了一下,密林中忽然长风吹过,吹得人冷到骨头缝里。   他抬起头,黑发被风拂乱:“您说什么?”   加西亚:“……别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只你一个,许多人都认为我是莱安的死而复生,或者……”   他话音低沉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摇头:“……但,无论什么人怎样想,我不是莱安.凯奥斯。”   他说着看了一眼两架机甲,激电依旧将雪鸠卡在树干上。   加西亚以目光示意:“你也应该有所察觉……你所知道的,那位优雅得体的储君,不会做出这种事。”   姜见明不动声色地点头:“的确。”   心中却说:——鬼扯。   莱安小殿下当年深夜从皇宫里偷溜出来找我,敲着军校宿舍的窗户说“开门”的时候,连语调神态都和你一模一样。   他暗暗好笑:居然说出储君“优雅得体”这种话,可见这位加西亚殿下绝对不了解莱安。   更大的可能是,他从没见过他那所谓莱安皇兄的真人。   这么一想,好像在脑海里盘旋了好几天的某些猜测得到了无比坚固的佐证似的,姜见明心里一下子松快了。   他静静地想:也行吧,小殿下失忆了不认他了,总比真死了要好。   一个活人裹着大堆的谜团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焦头烂额,总比一具尸体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彻底死心要好。   眼前银光一闪,维纳斯之翼被加西亚抛进他的怀里。   姜见明回神,双手接住。只见皇子转身往激电那边,淡淡一挥手指:“走了。”   姜见明:“您只是来确认这把手枪的?”   加西亚不回头:“也确认你。”   姜见明望着他,眼神微暗,心里忽然有难言的情绪如疯草般生长。   他不想看这个人转身离开,就开口说:“殿下,您知道您耽误了我多长时间么……我说过,我们在计时赛。”   加西亚驻足,侧头沉吟一秒。   一秒后他下了判断:“那是小事。”   “不是小事。”姜见明猛地从驾驶舱内站起身来,他起得太急,胸口一阵心悸难受。   但他没管,而是赶上前两步,去抓加西亚的手腕,“所以您应该弥补我的……”   ——哧。   姜见明手指一疼。   他怔怔地看到加西亚的手腕处刺出赤金色的晶体,卡住了自己的手指。   晶骨被迅速收回,加西亚回头看了他一眼,淡声解释了句:“不是故意的。”   姜见明垂下眼,缓缓收回手:“不……是我唐突了。高阶晶骨会有本能防御,我知道。”   他的确知道。   只是莱安以前从来不对他设防,也绝不会在他面前释放出攻击性的晶骨,他才一时忘记了。   加西亚:“还有什么事?”   姜见明勉强定了定心神,把原先想留人的话语咽回肚子,哑声说:“既然功过相抵,您应该把罪证还给我……那颗子弹。”   加西亚停顿一瞬,摸出了那枚弹壳。   或许是因为弹壳太小,这儿又起了风,再抛容易落空……皇子殿下亲自走了回来。   加西亚说:“伸手。”   姜见明伸出右手,掌心平摊。   加西亚垂下眼,捏着那枚空弹壳,将它放在了姜见明掌心里。   黄铜色的弹壳滚动了一下,边沿反射着阳光,很刺眼。   姜见明被这点光照得眼前一阵晕眩。   那些症状又不依不饶地找上来,他觉得呼吸困难,心脏乱跳。   他难过又茫然地想:可是现在小殿下不给他碰了。   五指用力按上胸口,姜见明微微蹙起细长的眉,痛苦之色一闪而过。   加西亚倏然抬眼看他:“你……?”   姜见明撑住机甲,低喘说:“咳……抱歉。今天身体状况不太好。”   他回到雪鸠的驾驶舱里,缓了缓,冲加西亚点头示意无碍:“殿下请回吧。”   加西亚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张苍白的脸庞。   他也转身,迈进激电的驾驶舱。   几秒后,激电升空。   机甲很快消失在层云的边缘。   姜见明一直仰头看着,直到青黑色的机甲再也看不见,他还在看着。   看这一望无际的辽阔青天,这是异星的青天。   忽然,他想起什么,匆忙脱掉了手套,重新将那枚弹壳握在手中。   但是已经没有加西亚留下的体温了,那枚子弹像自己的肌肤一样冰冷。   阿尔法异星气候严寒,人类的温度消散得太快。   姜见明出神地看着这枚黄铜色的子弹壳。   他的眼瞳深黑而寂静,像群星不再闪烁的宇宙。   三年了,自从莱安殿下牺牲的消息传遍帝国,自从他决定要在毕业后加入银北斗……   他度过的一千多个日夜里,就只剩下了这一件事。   他已经为此交付了自己的余生。   而现在,姜见明忽然意识到,他好像也是这样的一枚空弹壳了。   外表还能映着光,壳子仿佛还很坚硬;里头却已经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冷却成残损的状态。   他已经……   〈滴————〉   机甲内传来提示音。   这是姜见明预先设好的定时,意味着计时赛的时间快到了。   他最终只拿到了五块真晶矿,这个成绩注定垫底儿,说不定还是倒数第一呢。   那个赌约,当然也输定了。   姜见明蓦地抿紧了唇,他眼底冷得像结了一层霜,紧咬着牙,轻而急地喘息着。   本来不该这样的,他本来计划得那么稳妥、那么完美。   就像……就像他在养父走后,也曾为自己的人生规划。   能被凯奥斯军校录取是殊荣,今后的人生理应踏上康庄大道。等毕业了,他可以去教书,或者在国政机构里找个文职,薪水都挺不错。   亚斯兰星城不像远星际,在大多数情况下,残人类不会被歧视反而会被照顾,何况近年来两人种的平权运动越来越多了。   以他凯奥斯军校毕业生的出身,日后会有不少人尊敬地叫他一声“姜先生”,甚至“姜阁下”。   他真的可以像对陈老元帅说过的那样,养条狗,抱个小女孩子,攒够了钱搬去光荣自治领养老。   或许还能找一个平凡但踏实过日子的爱人,那个人也会对他很好。   但是。   但是他的小殿下……总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又无比利落干净地离开,像一阵桀骜恣睢的金风刮过就走,留下一切都被打乱了的他,孤守着满地狼藉。   ……   切成飞行态的雪鸠飞出了深处区域,姜见明去找他那架激电。   层层植被被抛在身后,视野间明暗交替,直到雪鸠穿出密林,豁然开朗——   姜见明猛地停下机甲!   他惊愕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眼前一片赤色,无数红毛虫死在这里,像是好几窝子的蛇都被人引到这里,再惨遭屠戮了一般。   上方树荫斑驳地落下,每一条死蛇都被赤金色的真晶刺穿了头部,一击致命。   蛇尸交叠的尽头,停着他的M-激电18。   姜见明想起加西亚肯定的语气。   “那是小事。”   很轻松就能帮你解决的小事。   皇子殿下过分体贴,蛇尸已经照射过固化射线了,一块块真晶矿凝在蛇尸上。   阳光下,形成一片耀眼的红海白浪。   姜见明怔在那里,这片白浪将他簇拥,晶粒子的波动正像水波一样来回荡漾。   几秒后,他仿佛不堪眼前此景一样,猛地闭上了双眼,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他想错了。   那个人明明……   每次都走得一点也不利落干净。   右手里,那颗空壳子弹被他越攥越紧,几乎要在掌心烧成一把火。   许久,姜见明抬起手,上身却佝偻下去——   他弓着腰,将紧握的右手放在唇瓣上。黑发散落,遮住了苍白的脸颊。   这是一个隐忍的深吻。   作者有话要说:   上联:皇太子优雅得体   下联:太子妃平平无奇   横批:鬼扯   小剧场.后来   后来,白翡翠宫里某个慵懒的午后。姜统帅问皇帝陛下:您当年说来确认我……是确认什么?   皇帝回忆了一秒,沉声说:确认你不吃人。   统帅:? 第20章 弹壳(3)   集合区。   一片惊恐的寂静蔓延。   冰林之前,那些个累死累活打了三个小时红毛虫的年轻人们,怀里抱着他们血汗的成果——十几二十几块的真晶矿,呆滞地望着眼前那架激电。   挥舞着机械臂,一把把从肚子里往外掏真晶矿的激电。   唐镇吐出一句:“……草!”   他抓抓头发,哭笑不得地冲旁边同样风中凌乱的贝曼儿说:“刚刚还说咱俩听了小姜的话能轻松得第一,啧啧,原来人家在这等着咱呢。”   雷蒙中尉双眼发直,嘴唇抖动:“有、有多少块!?”   姜见明坐在驾驶舱里操纵着机械臂,闻声歉意地抬头:“抱歉……时间太紧张,没来得及数。”   可他说话的时候,激电的机械臂正哗啦哗啦地把真晶矿倒在地上,透明的结晶块们欢快地四处乱跳。   连累得那句原本很诚挚的“抱歉”,也生生带上了嘲讽的意思。   冷风瑟瑟,一众年轻的小军官们摸着自己怀里几块真晶矿。   ……这一刻,他们感觉有被冒犯到。   霍林的脸色黑得像锅底:“谁帮你了?”   姜见明说:“是加西亚皇子殿下。”   “……”   “……如果你实在不想说,”霍林额角青筋乱跳,将手指捏得嘎巴响,“可以选择闭嘴。”   姜见明觉得这话有点似曾相识。   他很遗憾,明明自己一直都在说真话。   清点完毕,他收获了一百一十三块真晶矿,是这次计时赛的第一名。   而顺带一提,李有方同学也努力了。他斩获整整二十块真晶矿,排名第五,是值得骄傲的成绩——前提,如果没有某个恶劣赌约的话。   “这的确是个意外,我也没想到。”   回到要塞,众人下了机甲。   姜见明在与李有方擦肩而过的时候拍了拍他,看着队友惨白的脸色有些不忍,“别太往心里去,那个赌约……”   李有方面如死灰地抬头,本来以为对方要说“那个赌约就算了”。   结果姜见明说:“……的钱可以先欠着,慢慢还,我不收利息。”   “……”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银北斗要塞的规矩,外出战斗时收获真晶矿,可以按照其质量和纯度选择折换成功勋或者币点。   值得一提的是,“功勋”对于要塞的士兵和军官来说,是最重要的概念之一。   银北斗常年驻扎在环境残酷的远星际,基本上处于一种“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的特殊状态,寻常帝国军团的律法并不能适用于他们。   在这里,军功和能力是唯一的标准。   积累更多功勋的士兵,不仅可以得到更快的升迁机会,还能得到比同僚更高级的武器、机甲……以及关键时候的决断权、指挥权。   所以不出意料地……除了姜见明以外的所有人都选择了记军功。   只有姜见明看着腕机上陡然增了几十万的币点数,悄然松了口气。   唐镇他们还在挨个确认功勋记档,姜见明就在边上等着,百无聊赖间有点出神。   他想起那架动作凛然惊艳的激电,那双翡翠似的眼睛,还有落在自己掌心的黄铜色子弹壳。   他隔着军装制服摸了一下被他放在左前胸口袋里的弹壳。   加西亚……加西亚.凯奥斯。   姜见明四下一看,朝雷蒙中尉的方向走过去。   他已经看出这个年纪不大的中尉人很挺不错,最重要的是不对他抱有歧视感情。   “中尉。”姜见明礼貌地行了个礼。   雷蒙正倚着墙叼着根复古式香烟,看表情正在发呆,见他过来忙把烟掐了,露出个笑容说:“是你呀。”   中尉摸摸鼻子:“咳,霍林长官脾气就那样,你不要太往心上去……我个人是很欣赏你的。”他拍了拍姜见明,“有勇气的年轻人。”   “您谬赞。”姜见明说,“中尉,我可以问您一点问题吗?”   雷蒙:“当然,只要是我能回答的。”   姜见明:“您了解加西亚皇子殿下吗?”   雷蒙讶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呃,我这样的普通军官,其实根本接触不到皇子殿下……”   他捋了一下头发,“怎么问起这个?对了,刚刚的计时赛你还拿皇子殿下当借口。”   不,不是借口,是真的……姜见明无奈。   但他没有执着于此,而是走到中尉身旁:“实不相瞒,我很仰慕故皇太子莱安殿下。”   “噢……”雷蒙立刻露出了然的神色,爽朗地扬眉,“这谁不是呢!”   显然,他已经把姜见明划归为万千狂热崇拜故太子的小年轻之一。   姜见明抿了下唇:“我听一位长官说,加西亚殿下是不逊色于他皇兄的新晶人类。”   “但是,明明那么多年来,不辞劳苦地为帝国人民谋求利益的,只有莱安殿下……而这位二皇子,我听都没听说过他。”   他故意在语气里带了点情绪,这样显得自己更像一个愤愤不平的太子狂热粉。   ……而不是一个试图打探亡夫消息的寡妇。   姜见明都想感慨自己可太不容易了,脸上的表情还很冷淡地道:“现在太子殿下为了帝国壮烈牺牲在边疆,这位加西亚殿下倒是成了唯一的皇子,以后岂不是名正言顺地继承帝国?”   雷蒙中尉友善地笑了一下,说:“倒也不能这么说,这三年,加西亚殿下也为要塞做了很多。他确实很强大。”   ——这三年。   姜见明感觉自己的头皮和后背一起炸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问:“您说这三年?那三年前呢……这位加西亚殿下多大岁数?”   雷蒙说:“殿下的年纪我可不清楚,看外表不像比太子小很多。至于说三年啊……加西亚殿下是三年前才开始上战场的,听说他是在远星际长大,曾经久居的是第三要塞所在的异星,欧米伽。”   “……”   姜见明沉默了很久,才问出下一句:“也就是直到三年前,您都没有见过这个人是吗?也没有听说过?”   “非要这么说的话,确实是这样。”雷蒙说,他抓了抓头发,“欧米伽异星离阿尔法和贝塔都太远了,我还真不太清楚……应该很多人都不清楚吧。”   姜见明深吸了口气,让那口气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给镇凉了再无声地吐出来:“我知道了……谢谢您。”   欧米伽异星……   银北斗的第三要塞……   当年莱安意识到他向往宇宙远星之后,亲自带他走遍了三座银北斗要塞所在的异星。   而其中,欧米伽又有些特殊——因为就在这颗日出时必会有霞云流动似火的美丽异星上,小殿下向他求婚了。   当然,现在来看这不太重要,更让姜见明印象深刻的是,欧米伽异星除了军事要塞之外,还驻扎有帝国最神秘的科研基地……黑鲨基地的本部。   姜见明越想越头疼,有几个不好的猜测浮上来,但都没有证据。   他今天已经很累了,索性不再琢磨这茬。   明天还有明天的训练内容,他和唐镇、贝曼儿一起回到宿舍,也不看李有方青白的脸和乔诡异的目光,自己打了一针镇定剂,迅速地洗漱睡觉去了。   这个晚上,姜见明睡得并不安稳。夜半他惊悸醒来两次,喘息时心跳快得吓人,身上也觉得直发冷。   第二天早上,他朦胧间听见自己的设的闹铃响了,但很快被人按掉。   有人在说着话,声音却好像隔了层帘子。   姜见明知道自己该醒来,意识却挣扎了很久才感知到身体。   沉重酸痛、时冷时热的身体。   姜见明逼着自己睁开眼,视野模糊了一下才清晰,他对上了宿舍里李有方和乔复杂的视线。   “残人类,”乔闷声嘟囔,“果然还是……”又碰了碰李有方,套近乎般讪笑了下,“是吧。”   ……什么?他脑子转得很迟钝,吃力地想:残人类这次又怎么了?   姜见明想从床上爬起来,可是才动了动,就不禁抽口冷气按住了太阳穴……头疼,疼得像是有东西在钻他的脑仁。   指尖触碰到额头的滚烫皮肤,他怔了一秒,意识到温度不对劲。   唐镇铁青着脸从门外走来,用冰毛巾往姜见明额上擦,“躺好,你发烧了……带药了没?” 第21章 愤怒(1)   姜见明这时候渐渐清醒过来,慢吞吞地穿衣服,“不用吃药,是我体质的问题。”   唐镇:“那就去躺治疗舱,长官那儿我帮你告假。”   “不用,”姜见明披上军装外套,轻轻咳了两声,“烧的不厉害,不会妨碍。”   唐镇怒目而视。   “唐镇。”姜见明加重了语气,顺手捡起落在床上的毛巾,仔细地擦了一把脸,“我说过,我来远星际是认真的。这不是请一两天假就能好的事,所以不请假。”   他说到做到。   从晨练的机甲越野,到体能训练、枪械射击、野外实战……除了晶骨相关的课程没办法之外,姜见明确实跟了下来,全天的训练项目一项没落。   然而……直到第二天,第三天,他一直反复低烧,虚弱的症状不减反增。   姜见明只好开始吃药。   但果然就像他说的那样,药剂并不能管多大用处。   第四天,唐镇实在忍不了,硬压着姜见明去了要塞的医疗区,后者在治疗舱里睡了一天确实有所好转,但第五天回归训练之后,很快又开始低烧。   “你看,我都说了。”   晚上回到宿舍,姜见明冲唐镇无奈地说,“这不是请一两天假就能好的事。刚到银北斗身体还不适应……挨过这一阵就好了。”   李有方远远抱胸站着,神色极度复杂地盯着他看。   乔小声说:“这家伙真倔,这么硬撑有什么意思啊。”   李有方默然看了乔一眼,他记得这个青年从进入银北斗之后各类项目的成绩就不太好,在那天的计时赛上表现尤其差劲,消沉了好几天。   乔见李有方看他,连忙振作精神:“李,下次你一定能赢他!”   显然,现在的乔在惨遭打击之后,选择了抱大腿的策略。   姜见明机甲技术再高,也是个病弱的残人类,气质瞧着也疏离淡漠;而唐镇是贵族少爷,看着就不缺小弟,还总跟前者混在一起,队里的两个女生则在对面宿舍……他决定讨好李有方。   说实话,李有方心里也不太看得起这个浑身写满土拙、连讨好人都显得嘴笨的胖青年。   但他心里又实在矛盾,只低头闷闷哼了两声糊弄过去。不料身边人影一晃,姜见明越过他走向宿舍门。   后面唐镇皱眉喊他:“小姜?大晚上的你还去哪儿?”   “交易区,”姜见明推门出去,侧头留下一句,“我去看看镇定剂和武器,你不用陪我。”   “你……唉!你早点儿回啊!”   唐镇扯着嗓子喊了一嘴,那头姜见明已经把门关上了。   “……”   李有方拧着眉,抱臂在一边:“我说唐少,这人在学校也一直这样?”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头,“他生着病都不把自己当残人类的吗?”   “别提了,从我认识他开始就这样,这三年变本加厉,”唐镇难得地没心情跟李有方唱反调,黑着脸啧了一声,“服了他了。”   ……   今晚的要塞交易区是开放的,姜见明慢悠悠逛过来的时候,很多银北斗的军官和士兵都挤在这里,在灯光下来来往往。   身旁是杂乱的脚步声,大嗓门说话吵嚷声,他闻到淡淡的烟酒味、血腥味和汗臭味。   这是战场的味道。   姜见明在陈列着各类物品的自助柜台前看了许久。他先买了三支镇定剂,开始挑选能对异星生物造成有效杀伤的新晶械兵器。   现在在外围倒还好,等到日后进入更加危险的区域,仅靠手枪是不可能应付得了的。   至少至少,怎么也得来把机枪吧……   姜见明苦笑一下,暗想:卖了他都买不起啊。   他这么想着,忽然敏感地觉出身后有脚步声接近。   ——这是种很特别的步伐,明明四面各种脚步声嘈杂交错,但唯独这个步伐很稳又很严整,仿佛天崩了也不会影响这种气度。   这是姜见明认得的步伐。   他回头的同时,那脚步声也停下了。   加西亚穿着一身银北斗的军装站在他的身后,黑银色的制服让这个人更显得挺拔冷峻。   那头显眼的白金卷发则扎了一下又在脑后盘起来,于是可以勉强藏进军帽底下。   姜见明惊道:“殿……”   下一秒,加西亚抬手,隔空指了一下他的唇,那是个示意“噤声”的手势。   有些异样的是,他的脸部那一小片空间被奇异地模糊了,离得远些就看不清五官,只有左耳上别着的一个小仪器很清晰。   姜见明认得,这是最新科技研发出来的小玩意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遮挡使用者的面容。以前莱安和他出去玩的时候都会佩戴,以免引起大范围骚动。   姜见明了然地合上了嘴,温和点头。   于是加西亚走到了他的身边,抚了一下左耳……皇子应该是调整了一下遮容仪器的影响范围,现在姜见明可以正常地看到这人的脸了。   “我没想到会遇见您,”姜见明主动凑近了点,轻轻含笑说,“堂堂帝国皇子也会亲自来逛交易区吗?”   加西亚看了他一眼,忽然很快速地皱了一下眉。   他沉声说:“你在生病。”   “……小病,”姜见明怔了一下,他没想到皇子这么眼尖,“不劳挂念。”   明明自己只是低烧,而且精神状态应该保持得不错,连出训练的时候都没几个人能发现他带病。   皇子沉默一秒,皱眉又问:“你为什么总在生病?”   姜见明:“……”   问得妙,简直堪比那句“你为什么不用晶骨操纵”。   没有得到答案,加西亚自顾自走起来,姜见明很自然地跟上。   他没有问殿下为什么走过来找他,殿下也没有问他跟过来干什么。两人穿过一排排自助柜台,形成一种安静又令人舒服的默契。   过了一会儿,姜见明开口了。   “殿下,如果一个人身在远星际,又处于暂时没有晶骨可用的状态,有没有什么新晶械武器可以补救这种处境?”   黑发青年问的时候眼神沉静,语气认真,加西亚不禁侧头多看了这人一眼。   姜见明连忙更认真地又补了一句:“预算低一点。”   “和你的病有关?”加西亚淡淡问,“喜欢热武器还是冷兵器?计划用多长时间?”   姜见明猛地捂心口:“咳咳咳咳……”   “对不起殿下,”他连连摆手,“我的预算可能……只能负担得起一次性消耗型的新晶械。”   加西亚沉默了大概有半分钟。   “那就试试晶粒子爆炸弹。轻便,威力也足够,在机甲里打开驾驶舱门就可以投掷。”   姜见明松了口气:“谢谢您,您帮我大忙了。”   走到食品区的时候,加西亚停下了。   他开始按键。   柜台的电子屏上显示出被他选中的物品……是一个红润动人的苹果。   姜见明站在后面。   他低着头,忍笑忍得很辛苦。   原来堂堂帝国皇子殿下于夜晚戴着隐容仪器独自来到交易区,竟然是为了买苹果吃。   ……这种话如果他敢说给别人听,十个人有九个人不信,剩下一个会把他拖去让医生看看是不是终于烧坏了脑子。   但姜见明甚至能猜到加西亚买的是什么品种的苹果。   ——“艾琳玛瑙”红苹果,伊甸星城最名贵的品种,基因改良自然培育,名副其实的贵族水果……价位是五万币点一个。   他家小殿下嘴很刁,除了这个品种都看不上眼。   姜见明不由得心酸地感慨:做皇子真有钱啊……   好怀念以前小殿下养着他的时候,那时候小殿下还会给他削苹果呢。   “叮!”出货的声音响起。   加西亚从打开的取货口处拿起两个“艾琳玛瑙”,转手递给姜见明一个。   “?”   姜见明不敢置信,“您给我的吗?”   “病人不适合银北斗,”加西亚淡淡说,“撑不住就尽早回帝国去……以你的身份,没必要在这里受苦。”   价值五万币点的“艾琳玛瑙”稳稳地落在姜见明的掌心。   加西亚望着那片白细的肌肤,翠色眼眸又暗了三分。   一直以来……因为他尊贵的身份、非人的晶骨以及脾气秉性,或许还有一些其他原因,很少有人敢于这样对等地与他并肩。   但眼前这个黑发年轻人的身上有一种安宁的气质,好像任何世俗的力量都无法撼动这个灵魂的安宁。   该说不愧是陛下挑中的人选么?   可惜身体确实太差了些。   皇子低沉说道:“不要听信什么流血代表荣誉之类的空话,这里不会赋予死亡意义。”   姜见明心中一颤。   他的手指收紧了,头顶的灯光在苹果上打出柔软鲜艳的光泽。   姜见明倏然抬头望向近在面前的皇子,沉声发问:“那么您说,在这里……什么才有意义呢。”   他的语气里噙着些特别的波动,有些像虚心的求教,又有些像直白的考问。   加西亚缓慢闭眼,长睫在眼底扫出一片如铁坚硬的黑影。   “胜利。”   皇子沉声启唇,字如刀匕:“……唯有胜利,才是征战者所追逐的意义。”   “是吗。”   姜见明眸色清明,他似乎并不意外于这个答案:“那胜利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加西亚微怔,转过眼看他。   胜利的意义……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古往今来,无数人类战争的胜败背后究竟有着什么,这是人文学家们至今都在争辩不休的论题。   这也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如果限定在银北斗——   银北斗星际远征军,它是为帝国开疆拓土的银矛,赞颂它的句子连帝国内上幼校的小孩都能给你一口气唱出三百字不打磕绊。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加西亚被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所注视的时候,那些被喊烂了的口号显得无比空洞,让他难以启齿。   这绝不是眼前之人会欣然接受的答案。   加西亚没来由地心想。   皇子沉吟许久,最后也没有回答。   ……   之后,两人在一个岔口分开。   姜见明没有去新晶械类的自助柜台,而是去私人交易区尝试捡漏。   最后,他从一个士官大叔手里买了两枚中型晶粒子爆炸弹。   它的模样有些像放大了一倍的手榴弹,但威力据说能炸飞三架激电,连B级异星生物都遭不住。   幸运的是,这大叔当时喝了酒,正在脸红脖子粗地破口大骂,骂长官居然把残晶人类录入进要塞里,简直脑壳秀逗了。   姜见明适时地凑上去给他附和捧哏,大叔飘飘然,给这“上道”的漂亮小军官打了个七折。   于是,漂亮小军官满意地以低价买走了新晶械兵器。   当然,这也使得他的所持金额再次跌落到只剩几百点。   ……这一晚,姜见明纠结了很久才痛下决心,放弃了转手卖掉那个“艾琳玛瑙”的念头。   就这样,一个晚上接着又一个晚上,时间刻刻前行。   足足大半个月过去,年轻人们渐渐适应了银北斗。   最直观的,就是宿舍区里对苛刻训练和严厉长官的抱怨声一点点小了下去,也少见有人在傍晚时分抹着眼角说想家。   常见的话题变成了“异星生物”、“作战技巧”以及“功勋”。好几个曾经名校出身的好学生,也学会了在交易区换点儿烟酒和零嘴。   偶尔,姜见明也听到一些银北斗内部的小道消息。   比如说第二要塞那边出了个看似又憨又笨,干仗的时候却和熊一样威猛的大个子。   姜见明知道那是高隆,还没来得及为这个萍水之交的“好朋友”欣慰一秒,就听议论的人神秘兮兮说:   “不过,听说那大个子还不是最厉害的……”   “因为大个子亲口说,这一届新兵里有个神秘角色,是帝国秘密研制的基因改造人——”   “我也听说了,听说还是个大美人!”   “而且特别强!抬手就能炸一座山,跺跺脚就地表崩裂!”   “眼是千里透视眼,嘴是次声武器,精神能直接入侵S级机甲!”   “听说在执行绝密军事任务,到了远星际就消失了,谁也找不到他……”   姜见明:“?”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不信谣不传谣的道理您们不知道吗??   这几天气温渐渐降低,落雪总会覆盖住一整座要塞。   阿尔法异星的冬季,这个星球最冷也最凶险的时节将要到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霍林中校把这群年轻人们拉出了要塞,宣布要进行一场为时七天的野外历练。   姜见明的病情则时好时坏……   他所谓的“这一阵”依旧没有挨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加西亚:心动,若无其事送个苹果。   姜:……给点钱吧……   姜.平平无奇军校生(自述).天妒奇才的故太子遗孀(知情人视角).帝国绝密武器之基因改造人(高隆视角).神秘小少爷(霍林视角).废物残人类(要塞视角).帝国未来储君(加西亚视角).见明   身上渐渐堆满了奇奇怪怪的马甲。 第22章 愤怒(2)   在即将入冬之际让适应期军官们进行七天的野外历练,这和“红毛虫计时赛”一样,也属于银北斗第一要塞的惯例。   如果说后者侧重于训练个人的作战能力,以及让适应期的年轻军官初次接触异星生物;那么前者的重点就是团队作战,以及面对阿尔法异星那残酷的自然环境。   ——比如,可以席卷大半个异星的风雪。   寒风扑打在机甲上,发出鬼哭狼嚎似的声音。依旧是熟悉的几排M-激电18与一架L-恶鲨,它们正在风雪之中艰难前行。   头顶,灰色的阴云压得很低。视野一片黑,漫天大雪凄厉地呼啸,机甲的金属足踩下去,能被积雪没过三分之一。   霍林中校的咆哮,隔几分钟就会从通讯频道里传来,响彻在大家的机甲驾驶舱内部:“小崽子们记好了,陆地态确实是激电的优势形态,但是如果在这种大风雪里遭遇了敌人——别多想,给我切成飞行态再战斗。”   “积雪会拽住机甲的脚,冰面会让你打滑,无论是想进攻还是想逃跑都会受到极大的限制,除非你飞到天上。”   “但是要注意能源,空态比陆态耗能多出三倍,我怎么说的来着?出发前的最后一眼,永远是要确认备用能源管放在储蓄仓里!”   “现在,每个人按小队顺序报出名字和坐标定位!”   频道里纷纷响起不同人的声音。   霍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这里能看到所有激电的定位信息,知道为什么还让你们报告吗?因为位置的重要性!你们必须给我刻在脑子里!”   “如果在大风雪里掉队迷了路,那么恭喜,你会成为异星生物过冬的小点心;就算遇不上异星生物,万一碰上定位失灵,机甲能源耗尽,那就等着活活冻死在白毛风里吧……”   夜幕降临之前,他们行进到了预定的目的地。   这次不再是植被高大的冰林,而是深入了一座岩石起伏陡峭的山地,风声在石壁间嚎哭,阴森得很。   霍林中校下令今晚在此露营,并教给所有人如何快速搭建新式的远星际专用行军帐篷。   “其实很多时候,”同行的雷蒙中尉解释说,“我们会选择直接睡在机甲里。虽然不如睡袋舒服,不过更方便活命。”   行军帐篷很大,至少足够六人——也是一个小队的人数——睡进去。   风雪太冷,身为残人类又生着病的姜见明没有下机甲,是其余五个人搭的帐篷。   “鬼天气。”   几人坐在帐篷里吃晚饭的时候,艾丽嘟囔着,“也不知道这次要让我们干什么。”   她咬了一口压缩粮,苦着脸:“这硬邦邦的东西,我都啃腻了。听说那些老兵出任务之前都会去交易区买点美味,曼儿,你知道有什么好吃的吗?”   近一个月时间过去,队里唯二的女孩子已经熟稔起来。贝曼儿想了想,摇头:“我好像没有关注过这些,回去之后咱一起去看看呀。”   艾丽“嗯嗯”地点头,又看向男生那边。李有方和乔在默默啃粮,而唐镇正沉着脸把自己的外套大衣往姜见明身上披。   她叫了一声:“喂,姜……你还撑得住吗?”   “……”姜见明脸色苍白,眉眼虚弱地垂着,抿唇拉紧了身上的衣服。   他抬头,从帐篷的透明窗静静看了一眼外面的黑暗与风雪,低声说:“……有点冷。”   ……   当天夜里,唐镇陡然被身旁压抑的咳声惊醒。   他翻了个身,两秒之后一个激灵掀开被子坐起来。   “小姜!?你怎么样了!”   贝曼儿比唐镇醒的早,正扶着姜见明,惶然地抬头:“唐少,他好像……!”   “我……咳咳咳。”姜见明想说话,却咳得停不下来。他掩唇躬身,瘦削的脊梁凸起一道痕,浑身都在颤抖。   李有方、艾丽和乔也都被惊醒了,脸色发青地看着他。   这时间大概是凌晨一两点的光景,风雪似乎比夜幕降临前小了不少,长夜无声,除了帐篷内听不见其他什么响动。   “姜见明,”乔磕磕绊绊地说,“你……你打扰到我们睡觉了。”   贝曼儿猛地抬起脸,怒道:“你怎么说话!?他都难受成这样了!”   李有方烦躁地推了乔一把:“行了你。”   乔讪讪地闭嘴了。   姜见明咳得手脚冰凉,最后感觉气都喘不上来了,迷糊间被唐镇拽着喝了几口水,半晌才缓过来。   黑暗中,他眯着眼低头一看,几滴暗色落在指缝间……是血,他居然咳血了。   姜见明怔了连半秒都不到,就若无其事地把手掌翻过来。可是已经晚了,唐镇一把拽起他的手,顿时倒吸一口气:“嘶,你——”   贝曼儿蓦地捂住口,俏脸失色:“怎么会这样?”   姜见明喘息着说:“没事,你们快点睡……我去外面喝药。”   虽说风雪小了,但帐篷外面的气温现在依然能把人活活冻死,唐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外面!?”   姜见明扫他一眼,无奈道:“想什么呢,机甲驾驶舱有保暖设施,我今晚在外面睡。”   乔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羞恼地闷声说:“喂!我也……也没说让你出去啊……你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干什么啊。”   姜见明没理会他,自己披衣出去了。   留下几个人面面相觑。唐镇愣了会儿,一咬牙:“这样下去不行,我去劝他回要塞去。”   贝曼儿焦急地想抓衣服:“我也……”   唐镇回头按住她的手:“一架激电的驾驶舱最多只能坐两个人,你别管了。“   他犹豫了一秒,轻轻把贝曼儿的肩往睡袋那边推了一下:“听我的,你快睡觉,我说说他去。”   ……   帐篷外,怒吼的狂风果然已经消停了,厚云也散了不少。   只剩下一点小雪花还飘落在黑夜里,看久了还有些唯美,像初春的白樱花落在河里漂流下去。   唐镇裹着军大衣从行军帐篷里头出来,打开腕机的手电光,眯着眼从六个人的激电中找到了姜见明的那一架。   他踩着雪走过去,姜见明果然已经坐在里面了。   姜见明手里已经拿了药在喝,气色也不那么吓人了。他居高临下地看见唐镇打着光走过来,就轻轻笑:“想上来睡觉可以,劝我回去就算了吧。”   唐镇走到机甲前的时候驾驶舱打开了。姜见明还俯身伸手想拉他一把,结果唐镇根本不敢碰他,自己撑着机甲边沿跳上来,催促道:“快关上!”   姜见明关了驾驶舱口,留下合金玻璃,又把驾驶座的靠背往下放。   很快,他和唐镇两个人就并排半躺在阿尔法异星飘雪的天穹之下了。   但唐镇躺不住,他坐起来,焦急地抓着头发:“听着,小姜你得听我说……”   他深吸一口气,“我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我要是知道……当初一定拦着你。”   姜见明仰头把最后一点药喝干了,弯着眉眼看过来。映着玻璃,他的侧脸和外面的雪花一样白,那是种将欲消融的美感。   他这种漫不经心的神态把唐少惹急了,后者泄愤似的一拳锤在座椅扶手上。   “我知道你放不下莱安殿下,你要是个新人类,哪怕只有最低的D级的晶骨,你要怎么留远星际我绝对不拦着,可是……!”   “呆在这里对你来说太勉强了,你看这才一个月你已经!”   唐镇咬了咬牙,他看向姜见明,“小姜,听我的,回帝国吧。你得认,残人类的体质天生就这样,你再死撑下去,还没等到干出什么功业来就先把命耗没了,值得吗?”   到了最后他已经在低吼:“你对故皇太子殿下再情深,都做到这份儿上,也该够了……!”   “唐镇。”   姜见明把空了的药剂瓶放在一边,忽然淡淡开口了。   他刚咳过,嗓音有点哑,语调却比往日多了点寒意,像沾了外头的风雪。   “你以为是爱……是对莱安的思恋和不舍驱使着我来到这儿的吗?”   “这样的坚持根本没有意……啊?”   唐镇没反应过来。   他还沉浸在“要把为情殒身的朋友劝回家”的苦口婆心里,被姜见明这一句给当头打懵了。   姜见明隔着驾驶舱的合金玻璃,静静地凝望外头的黑夜,以及那将止的细雪。   他自顾自地摇头说:“不,不是的。”   他垂眼,情绪在眼底酝酿成不停下陷的漩涡。许久,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才再次开口:   “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和殿下的最后一面。”   “当时我们闹得很不愉快,其实……”姜见明顿了顿,“如果认真来说,我们那时已经近乎恩断义绝,我也不是什么莱安的未亡人了。”   这句话对唐镇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他张嘴呆滞了半晌,憋出一句:“你……你别吓我!?”   姜见明摇了一下头,悠然说道:“想听睡前故事吗?”   他眼睑一撩,眸中含了点戏谑:“很可惜,不是唐少以为的纯爱虐恋……”唇角勾起,幽幽吐字,“……是惊悚悬疑。”   唐镇脸僵了。他打了个哆嗦,总觉得现在的姜见明更有惊悚悬疑的味道。   “其实三年前。”   姜见明淡淡道:“在小殿下真正牺牲之前,我就知道他活不长了。”   “他是自己找死去的,我劝了,没能劝住。” 第23章 愤怒(3)   三年前。   姜见明接到陈老元帅的通讯的时候,正在亚斯兰图书馆看书。   时间是清晨,季节是盛夏。这时候凯奥斯军校还在放暑假,而小殿下到远星际去了,所以姜见明的日子过得很悠闲。   直到一通来自军方的通讯响起。   通讯来自陈.汉克。   大统帅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疲惫和凝重,再没有了平日里老不正经的模样,更没有与他寒暄。   老人开口就是直入正题,说莱安殿下有意孤身深入“晶巢”。   姜见明怔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内的含义。   他当即就拍案而起:“——晶巢!?”   图书馆内不少人被惊动,投来不满的目光。   姜见明回神,连忙歉意地冲四周低了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所谓晶巢,是指远星际的更远处,三颗要塞异星之外,晶粒子聚集的本源宇域。   过浓的晶粒子环境与形态诡谲的异星生物,使得那里成为了一片永远笼罩在神秘与黑暗中的禁区。   事实上,自银北斗建军以来,曾经无数次剑指晶巢,然而没有一次能够收获成果。只有英魂一去不返,资源空耗在败战之中。   直至近年,每一次银北斗派人向晶巢进军时,都会在帝国高层及民众之间引发巨大的舆论争执。   似乎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这样的送死行为不仅没有意义,还十分愚昧可笑,若非皇帝陛下一直强硬地表示支持的态度,这件事早就进行不下去了。   而这一回,莱安皇太子殿下忽然提出,他想要一个人,驾驶着他的机甲,尝试深入晶巢。   这句话说出来,银北斗要塞内的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   昨天凌晨,通讯十万火急地打到了帝都的陈老元帅那里。   老元帅气得吹胡子瞪眼,直骂殿下年少轻狂不懂事,当即一拍桌子:来来来,把通讯转给殿下,我老头子说说他。   两个小时过去,老元帅面如死灰地切断了通讯。   说不动。   小殿下居然铁了心要去晶巢。   皇太子莱安.凯奥斯身为帝国继承人,又是身怀超S级晶骨的强悍新晶人类,早在还很年幼的时候就摸机甲、登星舰,踏上过远星际异星的战场。   直到今日,殿下已经在三座要塞间往返过十几次,哪一次不是战功赫赫,近乎奇迹。捷报传回亚斯兰,能叫整个帝国狂喜沸腾数月之久。   但晶巢不一样。   那是人类无法企及之地。   姜见明听完觉得简直不可理喻,他几乎用上了质问般的语气:“小殿下怎么可能突然要去晶巢?他以前提都没提过一次,这没道理……他遇上什么事了吗?”   陈老元帅花白的眉头紧了一下又松开,沙哑地叹息道:“孩子,我不知道。”   姜见明更觉得荒诞:“皇帝陛下也不说什么!?”   陈老元帅说:“我去找过陛下,陛下说她无法干涉小殿下的选择。”   姜见明失语。   他现在站在图书馆无人的盥洗室旁边,挂着耳麦听着通讯。一侧是干净的白色砖壁,另一侧是图书馆的通道,这时正有一个女人捧着热咖啡走过去。   明明是最寻常最平凡不过的场景,他却觉得脚下和头顶的空间似乎在扭曲,世界瞬间就变得无比荒谬。   “姜小阁下,”投影里的老元帅仿佛平白苍老了几十年,嗓门沙哑,“你是帝国未来的皇太子妃,也是小殿下放在心上头的人,老头子我没有别的办法啦,只能……”   姜见明深吸了口气,他沉声打断了老人:“时间紧急吗?我该怎么过去?”   短短几秒钟,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该做什么。   莱安和他的机甲都在远星际,如果小殿下决意想走,机甲一飞谁都追不上。当下最重要的是先把人稳住,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人还在,那都好说。   陈老元帅:“专车马上就到,会停在图书馆东门的门口。”   姜见明:“我明白了。”   随后,未来的皇太子妃就这样被请上专车,车子将他送到了军方总部,陈老元帅的办公室。   那里已经聚了不少大人物,姜见明打眼一扫,基本上都是普通人的概念里“常在公众电视上露面,但绝不可能见到活人”的阁下们。   有的西装革履,有的身穿华丽的贵族礼服,更多的身着制式不同的军装……唯一相同的,就是一张张脸庞上的焦躁与无措。   显然,这些人都是来劝阻皇太子殿下未果的。   都怪亚斯兰图书馆夏天的冷气开得太过,姜见明走进来的时候一条胳膊上还搭着件薄外套,浑身都是文弱的学生气,与这个地方的气氛格格不入。   不少大人物们皱眉沉面转过眼来,打量他的目光各异。   吱嘎一声,陈老元帅从办公室里推开门走出来,向姜见明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   姜见明没看其他人,把外套随手挂在一边,低声说:“请让我们两个人单独说话。”   陈老元帅说:“这是当然。”   于是姜见明推门进去。   老元帅的办公室装潢得宽阔而有气度。三星系的帝国疆域星图,与以三座要塞异星为定点绘出的远星际星图,各自以立体投影的方式悬浮在两侧的墙壁上。   只是落地窗的窗帘从昨晚就没有拉开,让室内显得有些阴暗。最深处的办公桌上放着军方内部专用的联络机。   联络机上闪着表示开机的小绿光,而莱安皇太子殿下的投影正落在半空中。   皇太子正衣着整齐地坐在银北斗要塞的军机会议室内。   他从领口、袖扣到腰带都端正冷肃,白金色卷发散落在肩,气色也很良好——总之,表面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正常。   只不过,或许因为这一个晚上与早上的时间内已经有太多人来来往往。   当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的时候,莱安的眉间明显有了烦躁之色,别过脸端起手边的高脚酒杯抿了一口。   但当他用余光看到来者的那一瞬间,所有负面情绪全部烟消云散。殿下立刻展颜,轻声招呼姜见明过来坐下。   姜见明喉结轻动,走上前去。   ……后来想想,他那时候确实急得失了冷静,对着莱安的投影说了很多没用的话。   从这样贸然的行动是多么无谋,完全和自杀无异;再到如果骤然失去了唯一的皇子和屈指可数的超S级晶骨拥有者,帝国将会生出多大的混乱和隐患;   从军方会为了皇子的找死,牺牲多少资源甚至士兵的生命;再到如果储君在远星际有失,银北斗将会遭受怎样的质疑声音,甚至这对整个军方都是一次巨大打击。   莱安一直耐心听着,不时还给些诸如点头、沉吟之类的回应。   ——这简直是一场狡猾极了的欺骗,姜见明每每回忆都恨得牙痒痒。   当年他就这样被骗得一直说下去,直说到口干舌燥,嗓子发哑,忍不住掩唇咳了一声。   “姜。”莱安终于皱起眉尖,心疼地说,“去喝点水。”   空旷的办公室内有一秒的沉寂。   姜见明倏然抬头,缓缓地将唇前的手掌放下来。   他不禁气笑了:“小殿下?您是在耍我吗?”   自己不间断地劝了快一个小时,莱安给他的唯一回应,居然是让他去喝点水——因为他说得嗓子哑了??   也就是此时,姜见明终于清醒了,并且忽然有种奇异的直觉:   他感觉这一个小时过去,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好像根本就没有听,也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他怀疑,莱安只是想隔着投影看着自己的脸,听自己说说话而已。至于说话的内容,那真的无关紧要。   毕竟,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陈老元帅等人不可能没跟莱安说过。   于是,焦虑的神情一点点从姜见明的眉眼间退去了。   他冷下脸,转到一旁喝了两口水,然后回来。   莱安依旧望着他。   姜见明这次终于不说话了,他也回望着莱安。   整整一分钟的僵持之后,他轻声说:“你不可以这样,小殿下。你至少要告诉我为什么。”   “……”   莱安缓缓压细了眼眸。   皇太子微抬起头,雪白的下颔收紧成凌厉的线条。那一刻殿下的眼神太过复杂,仿佛有翠色的火焰在深处混乱地燃烧。   他将唇绷成冰薄的一线,开口时嗓音沾了点沙哑,但很平稳:“……姜。”   “我爱你。”   “但这里有比爱你更重要的事情。”   这是自从姜见明进入这间办公室之后,莱安对他说到第一句有意义的字句。   假如这样的意义,也能算作有意义的话。   姜见明深吸一口气,他头疼地闭眼,摇头轻轻说:“我知道,我知道……”   “小殿下,你是储君太子,你肩负责任而心里有帝国和人民,我知道的,你也应该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蓦地睁开眼,上前一步,尽力克制着冲到嗓眼的情绪:“如果现在帝国和人民有难,需要战士抛洒热血,你说一句话,我会陪你一起去。”   “但是!你现在是在干什么,要独自深入从未有过生还者的晶巢领域?殿下,难道您想告诉我,现在帝国的处境就是需要它的储君去白白送死吗!?”   “如果真的到了那种处境,您自己一个人冲上去赴死又有什么用!?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军方,非要让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他不自觉地把称呼换成了敬称,语气也渐趋急促:   “退一万步说,就算您真的要去也不能这样去,您连机甲智脑都还留在我这里,还有您的……”   说到这里,姜见明蓦地住口了。   他意识到“那件东西”的含义太过特殊,纵使这间办公室里看似一个人都无,也不应该宣之于口。   莱安依旧深深凝望他,神色似深情又似无情:“别再说了,这是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姜见明咬牙沉默两秒,忽然说:“……还有您的婚约者。”   他抬起眼,直直地望向对面:“小殿下,我该怎么办?您考虑过我吗?”   “……!”第一次,莱安皇太子那始终平静的俊美脸庞上,明显地泛起了情绪的涟漪。   他的唇轻颤,而后倏然抿紧了。有类似于痛楚的神色一闪而过,就像一件古老的传世金器上绽开一道裂缝。   姜见明梗着牙关,一字一句地说话:“如果您壮烈捐躯了,我会很麻烦的,小殿下。”   “因为我和您的婚约。因为我的无名指上还戴着您送的戒指。”   ……说是内定的皇太子妃,他们的所谓婚约也只是口头之约。   由于过于巨大的身份差异,两人的关系迟迟无法在整个帝国范围内公开。   姜见明其实并不介意,但他知道莱安为此极度歉疚,甚至成了心结。   小殿下无数次向他许诺过,等三年后他毕了业,直接让他进入金日轮,等军衔升到校级就公开关系。   每当这时,姜见明就必须收敛他那散淡的性子,换上张严肃的脸来点头。   因为如果不认真对待,小殿下就会以为他不相信,会很慌张又很难过地不停跟他道歉解释……他心疼死了。   而此刻,开阔的私人办公室内,姜见明的喘息在发颤……他闭上眼,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示弱于人前。   “……我没有势力,没有家族,没有钱财和权力,没有任何后盾。我没有学过政治斗争的知识,也几乎不了解帝国高层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小殿下,我今年也不过十八岁而已。”   “我甚至,只是个残晶人类。”   “是您把我带到这样的境地里来。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您不在了,我会被多少人盯上。”   姜见明睁开了双眼,眼底似乎带着一点很淡很淡的迷茫与悲伤。   他静静问:“莱安,小殿下……您不管我了吗?”   沉默再次在空气中流动起来。两人隔着投影僵持着,也是隔着遥远的银河星海僵持着。   似乎为了平复什么心情,莱安又端起手边的酒杯抿了一口,眉宇阴沉地压低着。   然而当他喉结滚动,将那透明辛辣的液体咽下,这位少年储君的神情又恢复成那种近似冷酷的平静。   他缓声开口。   “你说的没错,是我毁坏了你的人生。”   “为了我的目的,我不惜牺牲帝国的繁荣,银北斗的未来,我的生命,还有……”   帝国的皇太子说话时腔调里总咬着一点古典贵族式的高雅,和他性格自带的锋利。   ——“就像一把清冷的银质短匕”,曾经有人这样赞颂。   莱安一字一顿地说道:“还有你。”   “我的爱人。”   当这四个字含在殿下的唇间的时候,它们像花瓣一样柔软,像月光一样深情。   姜见明却只觉得,那把银匕正坚定地刺入自己跳动的心脏,一点点没入血肉。   莱安:“请恨我吧。”   姜见明瞳孔一缩,含怒道:“凯奥斯……!”   他很少直唤殿下的姓氏,除非确实情绪失控。   办公室外,有风吹过人工栽种的绿植过道,枝叶发出凉快的飒飒声。   一门之隔的地方,大人物们在掏手绢擦汗,老元帅直直地站着,表情沉重。   走廊里悬挂的复古式挂钟,长针咔哒。   又是一个整点。   ……   终于,姜见明重新调整了呼吸。   “我明白了。”   互相已经说到这个地步,那就意味着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他抬起右手,平静地看了一眼自己无名指上那枚纤细的戒指。   戒指色泽赤金,缠绕在他白细的手指上,有点像一圈火苗。   “我不会恨您,我们之间的关系和情谊到此为止。”   姜见明把那枚戒指摘了下来。   他的神色已经变得很沉静,眼底冷澈清明,像对面的莱安一样。   那是已经看透结局,却依旧选择走到尽头的人才能拥有的眼神。   莱安不再说话了,他紧紧地捏着手里的高脚酒杯,青白的手指明显地发着抖。   目光却一刻不再游移,仿佛要把这样的姜见明永远地刻入脑海之中。   “刚刚那些是气话,您不必担心我日后的生活,我能处理好,也会有很多人保护我。”   “至于当年答应了握住您的手,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何况……”   说着,姜见明扬眉轻笑了一下,“殿下,您可不能太自大……世上并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毁掉我,除非我自己选择毁灭。”   他垂下睫毛,将戒指放进了自己的左前胸口袋。   再抬起眼的时候,眸底最后一点伤感也无影无踪。   “就这样吧。等您的灵柩归来的时候,我会来见您最后一面的。”   最后,姜见明向虚拟投影敬了个军礼。   他的眸色冷淡而坚硬,“皇太子殿下,祝您武运昌隆,一路走好。”   然后他伸手,切断了通讯。   半分钟后,办公室的大门被推开,姜见明走了出来。   大人物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他,陈老元帅迎上前来,欲言又止……军校生的表情已经说明了结果。   姜见明眉宇淡漠,径直与元帅擦肩而过:“都不要再劝了,让我们敬爱的皇太子走得安详一点。”   有人怒目呵斥他无礼。姜见明连理都不理,他扯下自己搭在一旁的外衣,抖索开披在肩上,衣角在半空中扬起一个圆弧。   “等到殿下的遗体送回白翡翠宫的那天,请记得给我留一个扶棺的位置。”   他冷冷说完,腰背笔挺地快步往外走,把满屋子的大人物们抛在身后。   后面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   三年后的现在,姜见明只记得那天当他走出军部的大门的时候,曾有亮银色的细碎日光扑面落下。   鸟雀在枝头啄着自己的羽毛,远处的花圃里新绽了玫瑰,沁香随风传来,一切都显得温暖而又安宁。   ——竟像古蓝星的旧人类宗教歌谣中,亘古地吟唱过的天堂。   =   坐在激电的驾驶舱里,姜见明不紧不慢地说着那些旧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外面雪已经不落了。   取而代之的是干净的夜空,繁星正将这架机甲温和地包裹起来。   唐镇已经听愣了。   说实话,这样的真相和他一直以来所想象的差异太大,短时间内还不太能接受。   毕竟他一直以为,莱安殿下只是在一场寻常的出征中不幸遇难……现在想想,当时几乎所有帝国公民都这样默认了下来,纵使帝国高层一直对此三缄其口。   但如果是这样……有些事情反而说得通了。   难怪当年,姜见明在得知噩耗之后能那么快就恢复镇定,连怎么处理殿下的遗物都能安排得滴水不漏。   唐镇低声说:“原来殿下去的是晶巢。”   就连他这个才到银北斗不久的适应期军官都知道,那是必死的死地。   “不是爱。”   姜见明轻轻说,“是愤怒。”   他抬起手,无意识地隔着银黑色的军装摸了摸被自己挂成项链的那枚戒指。   唐镇:“什么?”   姜见明垂下眼睫,沉下嗓音说:“是愤怒让我来到这里。”   唐镇顿时惊恐失色:“不至于吧小神仙,你……你气得要把莱安殿下刨出来鞭尸啊!?”   “……”   姜见明脸色发青,按了一下太阳穴,“不是……这倒不是。”   鞭尸什么的,确实不至于。   “唐镇,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   姜见明定了定心,重新开口:“我见英魂化作洁白之鸟——”   唐镇不由自主地接:“……飞赴星海之巢。”   他记得这是当年莱安殿下遇难后,在帝都星城红极一时的悼亡诗。   “我原本……没有想过要亲自到远星际来。就像你说的,这对我来说太勉强了。”   “小殿下牺牲之后,我在等帝国给我一个交代。我不信莱安会毫无缘由地要去晶巢,不信他会毫无苦衷地对我那样说话——”   姜见明捏了一下眉心,低声说,“我的天,你不知道,当时他脸色差得我都怕他要昏过去。”   “总之,我在等一个答案,但是我没有等到。”   就连一直待他很好的陈.汉克老元帅,也从未对他吐露过任何信息。   即使姜见明坚信,这个坐在军方最尊贵地位的老人绝不可能真的一无所知。   “直到有一天,我在亚斯兰图书馆……我和小殿下第一次偶遇的地方,看到了一本新出版的诗集。”   “诗写的很烂,除了最后一句还有点意思,前面的不过是矫揉造作的逢迎与歌颂罢了,很无聊,诗歌不是这么写的。”   “我……”姜见明苦笑了一下,“我很生气,气得不小心把人家的诗集给撕了,还给图书馆赔了五百币点。”   唐镇再度惊恐失色,抱头道:“更不至于吧!?这诗有烂到让你撕了它吗!?”   姜见明:“……倒也不是诗很烂的问题,麻烦唐少暂时闭上嘴,可以吗。”   “——我的问题在于,远星际不是什么诗意的地方,死亡也不应该是唯美的。”   姜见明闭上眼,低声一字一句地说:“帝国的储君牺牲在了战场上,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贸然出征,也没有人知道他如何牺牲阵亡……他就那么死去了,连遗体都不能返乡,可是上至高层,下至国民,我看不到哪怕一丝的愤怒。”   “他们流泪,他们悲伤,他们悼念;他们谱曲,作诗,献花,鸣钟……但是没有人寻找,没有人追问,没有人将疑惑高喊出口……没有人愤怒。”   姜见明蓦地睁眼,眸中如宿寒星。   他低声说,“——所以我愤怒。”   唐镇愣愣地把双手放下来,他看着身旁的好友。   或许是因为持续低烧的原因,姜见明一向苍白的脸颊上浮着病态的红晕,却让整个人显得更加一触即碎。   于是唐镇脑中隐约划过一个念头:三年前……这个人绝对没有眼前这样地孱弱。   是那股愤怒,那股愤怒像灯芯般燃烧着他的生命,让其越来越短的同时,也绽放出越来越耀眼锋利的光亮。   “我好像看到一张无形的巨手……它带走了我的小殿下,扭曲了这个世界,并把我死死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姜见明平静地说着。他隔着驾驶舱的玻璃,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夜空——   那是陌生的远星际夜空,它正像一块漆黑的深海般在头顶流动,上面浮满了不知名的乱银星子。   在浩瀚宇宙面前,人类那转瞬即逝的生命中的悲欢离合,实在太渺小,太渺小了。   “我不知道这张无形巨手是什么……是那些对我有所隐瞒的高层们,还是这个宣称平民注定愚昧、残人类注定弱小的世道,还是藏在远星际宇宙深处的真相……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但我知道,我很愤怒。”   姜见明的眼眸暗了暗,他好像已经不是在跟唐镇说话,而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不能让这个人就这么消失了,我要找到他。”   “哪怕他已经腐烂发臭,面目全非;哪怕浑身飞着苍蝇,爬着蛆虫;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块骨头,最后一捧骨灰……我都不在乎,我要真相。”   或许是毫不唯美,毫无诗意的……甚至可能是残酷的,血淋淋的,但也是最真实的真相。   “可是,”唐镇喉结一动,艰涩地问,“你……你有线索吗?”   姜见明看了他一眼,淡淡说:“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平民出身、无父无母、无财无权……他除了这副病弱无力的躯体,和一个难消的执念以外,什么都没有。   顶天了,剩下莱安的几件遗物,还在试图保护着他。   唐镇痛苦地呻吟一声:“这……你这……!那你这不是大海捞针吗?更何况……”   “姜见明,更何况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什么真相查到最后,牵扯到帝国高层或者——”   “当然想过。”   姜见明轻笑,眼里有光:“不然我为什么在这里?银北斗位于远星际,离亚斯兰帝都的势力最远,离真相最近。我哪怕天天吐血也必须想办法留下,这是唯一可能的突破口了。”   唐镇喃喃道:“你不要命了。”   姜见明认真点头:“是的,我不要命了。”   “如果帝国阻拦我,我可以反抗帝国;如果世道阻拦我,我可以背离世道。”   姜见明把眼睫一眨,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最后的真相在宇宙深处,那么我就沿着小殿下走过的路,去晶巢。”   唐镇脑子里轰然一声。   他失魂落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就是要找到他,我还要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选择离开我奔赴死亡,我更想要带他回来,回到亚斯兰,举办一场他应得的盛大葬礼。”   “因为……我答应过他。”   说着,这个黑发的年轻残晶人轻笑了一下,他宣誓似的轻声继续:“会在他的灵柩前,见他最后一面。”   他伸手在操纵台上一按,落下了机甲的挡板甲。   没有了天上的星光和地上的雪光,驾驶舱内暗了下来。   如果是在战斗时,屏幕上会显示出摄像头捕捉到的前后左右四面的景象。但显然,现在的驾驶员只是想睡觉而已。   三年前,那束天堂似的艳阳似乎又浮现在眼前。   那才应该是小殿下的归宿,而不是冰冷的宇宙……姜见明心想。   可是,你现在身在何方呢,我的爱人?   脑海中闪过加西亚俊美的面容,这位皇子殿下亲口承认死亡没有意义,却在他的追问下眉宇掠过一丝迷惘。   那真的是你吗,我亲爱的爱人?   是什么力量对你做了什么,是什么促使你自我毁灭?   我会找到你的。   非是肉身,更是魂灵。   姜见明闭上了眼。和唐镇聊了那么久,现在药效起来,身上舒服了很多,困意软绵绵地爬上来。   黑暗的机甲内很暖和,隔绝了外面的寒风。   姜见明呼吸渐浅,他安稳地睡过去了。   梦中,他见英魂化作洁白之鸟,振翅一瞬千万里,飞赴夜穹深处。   而他脚下踩着无垠延伸的大地,脊梁笔挺,一步又一步,缓慢而艰难地走入那片黑暗的……黑暗的,星海之巢。   作者有话要说:不渣,不虐感情线,问就是双箭头互宠。   .   三年前姜:我们的(婚约)关系到此为止。   三年后姜:因为我已经决定给小殿下当一辈子的未亡人。   .   三年前姜:看到这枚戒指了吗?我再也不戴在无名指上了。   三年后姜:现在它是我的项链。   .   三年前姜:世上并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毁掉我,除非我自己选择毁灭。   三年后姜:走了,去晶巢去晶巢。   .   三年前姜:不会恨,但也没爱了,祝早死。   三年后姜:下午好,今天你的尸体被秃鹫和豺狗吃干净了吗,我.的.爱.人?(笑.   似曾相识的句式。以及最后一段是艺术处理的结果,如果按照姜见明的脾气,现实应该是这样的:   梦中,他见英魂化作洁白之鸟……   而他一手绳子一手捕鸟网,再若无其事藏起一包喂鸟的小零食,缓慢而艰难地走入那片黑暗的星海之巢(? 第24章 亚种(1)   次日,雪停风止,难得晴朗。   早晨姜见明和唐镇一起下了机甲,前者惯例的一身淡定,精神状态已经恢复到谁都看不出他昨晚咳了血的地步。   倒是唐镇顶着俩黑眼圈,浑身散发着三观崩塌的气息。   事实上他的三观也确实炸了:一个残人类居然想要去晶巢,好家伙,一个残人类……残人类!!   唐镇绝望地把头发揉成了鸟窝。   “……姜见明!”   姜见明在前面没事儿人似的走,唐家小少爷跟在后头边追边叨叨:“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姜见明慵懒地还他一声:“嗯?”   这人还装糊涂!   睡一觉醒来就当昨晚的话没说过了?   “你明知道残人类不可能到达晶巢!!”   唐镇猛地激动起来,太阳穴狂跳,“那里的晶粒子浓度,就算是新人类都会引发‘晶乱’当场暴毙,你浑身打满镇定剂也不可能靠近——是连靠近都不可能靠近!!”   “嗯……”   姜见明慢悠悠地摸了一下左前胸的口袋,那枚加西亚还给他的弹壳还乖巧地躺在里面。   他无声地笑了笑,“也不是一定要去么,看情况吧。”   “你——!?”   唐镇更气急,和发毒誓似的指天指地:“你是不是以为我真不会跟长官举报你?去晶巢是吧,看我不给你捅到老元帅面前……”   姜见明漫不经心地拍他肩膀:“好的好的,再说再说……先别闹了,长官要训话了。”   他们先回了小队,又六个人一起跟随大队伍集合列队。   随后,霍林中校向所有人宣布了本次野外历练的要求。   这一届的适应期军官共有八个小队。要塞已经提前布置好了八块含定位的芯片,各小队则需要在山中行进至芯片所在的位置,并在这一过程中协力猎杀一只C级异星生物。   时限为五天,各小队必须要在限定时间内回到集合点,上交芯片与从异星生物身上采取的真晶矿。   评分则由长官综合判断后给出,用时越少、真晶矿质量越高、人员与机甲伤损越小,分数也就越高。   八个小队分别抽签决定各自的行进路径,定位芯片的坐标则被传送到了每个人的腕机与机甲上。   “这次的分数会按比例计入功勋,”霍林咧着嘴大声说道,“都给我提起精神来,建功立业和抛尸荒野往往就差一步——”   “现在,历练正式开始,都给我跑起来!!”   第三小队的六个人整装待发,纷纷上了机甲。   忽然,贝曼儿在小队内部的通讯频道说了声:“对了,既然开始团队合作,我们是不是应该有个队长呀?”   姜见明笑了下:“那就贝小姐来吧。”   “我!?”   贝曼儿惊愕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   姜见明:“我们这些人里,你最合适。”   李有方哼了一声:“怎么你说合适就合适?当然,贝大小姐的确很优秀……”   姜见明淡淡道:“是,你和唐镇在战力上都比贝曼儿强,但是你们任何一个当队长都会吵起来,不是吗。”   李有方:“……”   唐镇:“……”   他们在频道内说着话,六架激电已经奔跑了起来,很快将集合区抛在身后,踏上崎岖的冰山。   归功于这些天每日清晨的机甲越野晨练,他们已经彻底具备了开着机甲翻山越岭的技能。   贝曼儿认真说道:“其实姜同学才合适呢,上次去冰林打红毛虫的时候,我和唐镇的成绩那么高都是因为听了姜同学的建议。”   姜见明只是一笑而过,他身为残晶人类不可能当队长……至少现在还不行。   何况综合来看,贝曼儿的能力与性格确实是调和与引导整个小队的最佳人选。   唐镇和李有方点头之后,乔和艾丽也没有提出异议,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在雪山的长途行进并不容易,机甲操纵很耗费体力与精神,尤其这个季节,晴朗的天气持续没片刻就会起风雪,机甲跑起来更困难。   姜见明的身体其实吃不消这样的高消耗,幸好他有赛特,累了就让智脑帮他驾驶一阵,这样下来反而比其他队友们轻松不少。   第一天一切顺利。他们一下子就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中途遭遇了两波D级的异星生物,几个新晶人类释放出晶骨,三下五除二就收拾掉了。   夜路危险,他们在傍晚时分扎起行军帐篷。到了第二天清晨,六人沿着定位继续在山间摸索,最后在一片林中找到了镶嵌在岩石内部的芯片盒。   “在这里……我拿到了。”   李有方操纵着机械臂将芯片盒取了下来,递给贝曼儿,后者将芯片盒收进了自己的机甲储蓄仓。   “好的,第一阶段目标完成!”   贝曼儿舒了口气,眨眼说,“剩下的就是要干掉一只C级异星生物了,不过真奇怪,这一路上异星生物怎么那么少……”   本来按他们半路商量的计划,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在体力精力更充沛的来路上干掉某只C级异星生物。   但很可惜,一路上并无C级异星生物活动的痕迹,连D级都少。   艾丽摸了摸自己的胳臂,小声说:“我感觉不太对劲。”   贝曼儿:“时间还够,先往前走走看吧。”   于是众人继续行进,然而事情似乎确实有些异常,大半天过去,他们都没有遇到异星生物……这次连D级都没有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李有方已经有点急了。   “时间快不够了。如果再找不到C级异星生物,那我们也只能回程了!”   这次历练的时限是五天,但他们抽签选中的是一条海拔逐渐变低的路线。来时是下坡,回程就变成了上坡,必须要预留出足够的时间才能赶得上期限。   更何况,异星生物跨一个等级实力就是一个鸿沟。干掉一只C级对他们来说并不容易,但是直到现在,他们连合适的目标都还没有发现……   “——等等,都停下。”   忽然,频道里传来姜见明的声音:“机甲的速度慢下来。”   他嗓音清冷沉稳,气势完全碾压这些刚出校门的小军官们。这两天来安安静静不说话倒好,此时一开口,那五个人下意识都先照做了。   李有方不由自主地减完速才回过神来,顿时有些恼怒:“停什么,没有时间了!”   激电的驾驶舱内,姜见明盯着机甲屏幕上的某一项数据,“晶粒子浓度太高了,这里不正常。”他顺手把数据送了出去,“谨慎一点。”   “哎,等等啊,”艾丽欣喜地提高了声音说,“晶粒子浓度高,意思不就是附近可能有C级异星生物?”   姜见明:“现在还看不到异星生物的踪迹,如果能影响这么远的范围,对方可能不是普通的C级。”   他说完,重新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是峡谷。他们已经穿过稀疏的山林,走到一条峡谷中来了。   地形不算太狭窄,积雪也不很多,但两侧高峻山壁投下的阴影,仍然给人以不小的心理压力。   贝曼儿提高声音:“听姜同学的,我们慢一点走,先看看情况!”   她看着地图,想了想又说:“再往前好像是个低盆,我们绕着边缘先观察一下情况。”   半个钟后,六架激电站在结了冰的山岩上面,看到了下面的景象。   “我的天……”   不知道是谁震撼地念叨了一声。   海拔果然是越往前越低的,就在这片山谷的出口部位,地形变得开阔,一个巨大的生物趴伏在低地里。   一只蜘蛛。   或者说形态类似于蜘蛛的生物,它的体型几乎有小丘那么大,身躯的主体是黑色的,间杂赤灰色的条纹,体表生着粗壮的毛。   它似乎与什么东西交战过,八条腿中有两条腿是残的,只剩下六条完整的腿。晶粒子凝成的透明晶体与虫类的甲壳、肉块、绒毛……合为一体,卵圆形的腹部有规律地蠕动着。   乔的一张脸都变得煞白:“不是吧,我……我们要打这么大的一个大块头吗?比红毛虫都大……”   艾丽不停地搓着胳臂上的鸡皮疙瘩:“它还长得这么恶心!”   “啧,不就是个大虫子吗。”唐镇扬眉一摆手,“行了,小姜别下去,我们几个再靠近点儿去看看情况。”   通讯频道的对面,姜见明沉默了两秒。   随后他开口:“……如果只是查看情况,我去吧。”   姜见明的目光掠过手上的雪白手镯,“我有防御力更高的机甲。”   李有方不赞同,他比划了一下从这里到那只巨蛛趴伏的低地:“不行。这个距离,加上你又不能打,用机甲潜伏接近,查看情况再折返回来——动作再快,怎么也得一两个小时了吧?”   “如果确定要干这个家伙,我们几个还得再重新摸过去,又是一个小时,这太浪费时间了。”   他坚定道:“所以还是得我们去,如果确定能够干掉,那就当场动手!”   说完,李有方又冲姜见明戏谑地笑了声:“反正有没有你,咱们小队的战力都一样,小姜身体不好嘛,多歇着吧。”   “……”   姜见明没理这家伙,只是皱眉远远盯着那个巨型蜘蛛。   他来银北斗之前做过很多准备,其中之一,就是专门背过常见的异星生物图谱。但是眼前的这个……他并不认识。   这其实也不奇怪,能被人类所发现并记载下来的异星生物本来就只有很少一部分。何况越往远星际深处走,生物的形态就越是诡异,根本无法分类。   只是……现在那五个队友都是适应期的新人,无论是能力还是心态,都不足以像真正的军人一样临机应变。   姜见明甚至幽幽地暗想:要是就他一个人,说不定就直接上去开个炮试试了,但他的队友们么……   “曼儿。”唐镇突然说,“你是队长,你来决定。”   “我?”   贝曼儿愣了愣,犹豫地皱起眉,“我……”   一方面,她觉得情况确实有点异常,或许应该谨慎;但另一方面,她心里又觉得李有方说的有道理。如果放弃眼前的机会,这场历练他们就输定了。   而且别的不提,让一个带病的残人类独自去探查这种事……   是个正常的新人类都干不出来吧!   半分钟后,贝曼儿咬了咬下唇:“我们五个人去!只不过,没有我的指令,谁都不许擅自攻击。”   姜见明想了想,并没有阻止,而是说:“好,但是不要贸然靠近百米内的范围,到时候把影像共享给我。历练的目的只是历练,不值得拼命。”   贝曼儿点头答应:“姜同学,我们会小心的。如果没有把握,我会带大家回来。”   可话音才落,姜见明就看到屏幕的通讯角闪了闪。   屏幕上跳出贝曼儿的脸——是她用私人通讯在跟他说话。   贝曼儿还是咬着下唇,干净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紧张,小声说:“……但是姜同学,如果万一,万一的万一有了什么……你一定要先走,别管我们。”   姜见明知道贝曼儿的意思:因为他是残人类,真到了危险时刻冲上去也帮不了什么忙,还不如能跑一个是一个。   他没有反驳什么,也没有答应,只是说:“多加当心。”   私人通讯挂断。   贝曼儿说:“大家一起走!”   下一秒,五架M-激电18纵身跃起。   青黑色的机甲们沿着山岩的滑坡,压低姿态,一起奔了下去。 第25章 亚种(2)   M-激电18的机械足稳重而有力,踏裂了沿途岩石上的冰块。五个人的机甲借着山体的阴影,快速接近那只趴在低地处一动不动的大东西。   姜见明则坐在自己的驾驶舱内,眼前的屏幕上映出几人的机甲摄像头所捕获到的图像,那只蜘蛛形态的异星生物渐渐放大。   半个钟后,他已经能够看到这家伙曲起的节肢,节肢上灰色的绒毛,还有附着在关节处的结晶块……这意味着它可以从这些部位刺出晶骨。   姜见明压着眼眸看了半天,依旧不认得。他屈起食指,敲了一下机甲屏幕:“赛特,查查。”   他其实不敢抱太大的希望,赛特的数据库里保存了几十万种异星生物的信息,然而这个数据库已经三年没有更新了。   众所周知,远星际的异星生物每分每秒都有可能产生新的变异,旧数据能起到的作用有限。   〈收到指令,开始在已备图鉴内搜寻汪!〉   那边,唐镇顺手在小队的通讯频道内发了个监测数据的共享:“看这个晶粒子的浓度和波动频率,是C级没错了。”   艾丽:“瞧它的脚,还有眼睛……这家伙受伤很重!”   这时候,他们已经绕行到了蜘蛛的头部,这只巨蛛的头腹部生有八只硕大的单眼,排成两行,但其中一只眼珠已经瞎了。   它的眼球是种很阴森的暗绿色,周围同样生有灰色绒毛,此刻一动不动,活像死了。   姜见明不禁将其跟皇子殿下的眸色对比。   如果说后者让人联想到剔透的翡翠或是冷澈的冰湖,那么前者只能让他联想到毒液、霉菌或者馊了的烂菜。   ……总之,那实在是种让人发毛恶心的颜色。   李有方笑了笑:“它应该是在这儿养伤的,原来咱们的好运气在这儿等着呢。”他深一口气,“怎么样伙计们,干吧?”   唐镇:“都靠近到这儿了,它连个反应都没有,我觉得能行,干吧!”   贝曼儿犹豫一秒,朝通讯里问道:“姜同学?你……你还在观察这个异星生物吗?”   赛特的声音在这时传来:〈检索失败,汪汪,在已知图鉴内无法确定相应异星生物〉   “……不行,别干,你们再等等。”   姜见明闭眼捏了一下眉心,忽然道:“赛特,再试试智能匹配,排除D级。”   〈收到指令,开始根据特征进行比对……〉   “姜见明,你怎么这么磨磨唧唧的。C级生物,本来能在图鉴上找到的就很少吧?”   乔不满地说了一句,脸上又涨起激动的红光:“这次可是要计功勋的,如果咱们能弄死这么个大家伙,我感觉它已经死了八成了……嘿,长官只看真晶矿,谁也不知道是咱捡了便宜。”   李有方操纵着机甲走上前去,站在山岩边缘上,他的声音很自信:“来吧,来吧,没时间了。作战也会很简单的——”   他打开驾驶舱,远远手指过去:“看,这蜘蛛的右侧两条腿都断了,待会儿我去吸引这东西的注意力,你们四个人就两两合力,先把另外两条右腿斩断,到时候它就算想逃也跑不了了!”   “太完美了,”乔连声附和,立刻操纵着机甲站在了李有方旁边以宣示态度,“我觉得李的作战很棒!”   “……”   姜见明眼神放空,无奈地摁住了太阳穴,暗想:完美吗?太完美了……   怎么有人能想出如此儿戏的计划,但凡哪个环节出错——比如,假设他们根本砍不断巨蛛的腿——那可不就是手牵着手全队覆灭?   不行不行,这玩意儿真的不行!   姜见明瞬间就下定决心:这几个好队友经验太浅了,不能放出去冒险。   他打开通讯,正要苦口婆心地把热血上头的青年们劝回来。   突然,智脑赛特亨利疯狂叫喊:   〈异常,异常……〉   〈智能匹配结果,与C级异星生物‘灰头蛛’匹配度达到41%……〉   〈怀疑该生物为亚种,亚种的危险度极高,请主人迅速远离,汪!〉   “——亚种!?”   姜见明眼神骤变,他飞快打开小队内部通讯频道,声音寒冷:“所有人马上回来,这只巨蛛可能是个特殊变异的亚种。”   唐镇:“什么?”   艾丽:“你说亚种!?”   乔:“呃……亚种是什么?”   频道里,几个人的声音杂乱地响成一片。   ——都来银北斗了,居然有人连亚种的概念都能忘?   姜见明有那么一秒给气得心口疼,他眸子冰黑,声音更厉:“   所有人,马上回来!!”   贝曼儿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知道“亚种”这个词意味着什么:“所有人调头,暂时撤退,我们原路返回!”   气氛骤变,四架已经绕到巨蛛头部一侧的激电,一秒钟后齐齐调头!   只有乔慢了一拍,这个胖青年显然慌了,他只觉得“亚种”这个名词有点耳熟,应该是背过的,可突然脑中一片空白。   “等,等等我……等等!”   他被队友们突然紧张起来的气氛给吓坏了,手忙脚乱中晶骨操纵也变得混乱起来,唯恐掉队了被抛下。   可是俗话说越慌越乱,刚刚他为了附和李有方,又操纵着机甲站得太靠前——   哗!!   变故就在一秒之内发生,只见乔那架激电的一条机械足在冰上打滑,驾驶员一个没控制住,居然导致机甲整个从崖上滑落了下去!   咣!!乔的激电扬起一片碎石,轰然砸落在了那只巨大的异星生物面前。   所有人瞬间面无血色。   唐镇破口大骂:“这个蠢货!”   “呃……”   驾驶舱外的合金玻璃上,几块碎石滚落,露出了乔满是恐惧的一张脸。   太近……太近了。   腥气扑鼻,那只亚种巨蛛就在他的面前,连三十米的距离都没有。   “不……”乔瞳孔发抖,他的牙齿在打战,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他能看到面前的生物的身躯宛如黑灰色的山丘,那口器上的附肢是鲜红色的,凝出的晶骨正像钳子般有规律地嚼动着。   而那两排浊绿色的硕大单眼……   似乎转了一下。   倏然间,原本死寂的眼珠齐齐盯住了面前的机甲。   一直安静伏趴着的巨蛛,忽然耸动了起来。五条尚完好的节肢收紧,它的口器探向面前的那架激电!   “啊……”   异星生物的阴影与恐惧一瞬间就笼罩在了机甲上,乔惊恐地叫起来,“啊啊啊啊!!!”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架M-激电18自山崖上飞跃而下,驾驶舱口大开,红栗色的晶骨在半空一闪。   是唐镇!   唐镇落在了乔的机甲上,只听一声金属碰撞似的脆响,自他肩胛骨延伸出的晶骨悍然架住了巨蛛口器上的附肢。   “呃……啊!”肩上巨力传来,唐镇额上青筋暴起,几乎要把后牙咬碎。   完蛋,这东西……力气居然这么大!?   下一刻,他的两侧滑过激电的身影——贝曼儿和李有方几乎同时操纵机甲开炮,一左一右轰在巨蛛的两条附肢上!   巨蛛受激,摇晃着头颅收缩。唐镇得了口喘息,冲被吓呆了的乔怒吼:“叫什么叫,还不快跑!!”   忽然间,腥风刮过他的脸颊,阴影在头顶晃过。   唐镇心中没来由地一凉!   只见巨蛛猛地拧头,拖着断腿转了半圈,口器中猛地发出“簌簌”的怪响——   它那八颗挤成两排的绿色单眼,包括正流脓发臭的一颗瞎眼,齐刷刷地映出了贝曼儿的那架M-激电18。   李有方怒吼:“糟了,曼儿躲开!”   事发突然,几人的挡板甲都没有落。   “啊……!”贝曼儿失措地抬头。   透过合金玻璃,少女栗色的短发与苍白的俏脸清晰地倒映在异星生物的眼底。   巨蛛倏然爬动,节肢窸窸窣窣,像灰黑的鬼魅。   它的速度飞快,谁都不知道它怎么能那样快,但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贝曼儿的激电已经被扑面而来的黑影咬住!   艾丽惊呼:“天啊,曼儿!!”   “我没事!”贝曼儿瞳孔收缩,驾驶舱口打开的瞬间,她的晶骨如铁鞭抽打在巨蛛头顶!   锵——   一声脆响,被弹飞的是人类晶骨,异星生物岿然不动。   贝曼儿脸色煞白,怎么会这样!?   她的晶骨是B级,面对C级异星生物,就算是亚种也不应该——   砰!!   扬尘与碎石飞起,巨蛛顶着这架机甲横冲直撞,直挺挺地撞上了岩壁。   驾驶舱内的贝曼儿在巨大冲力下惨叫一声,她的激电火星四溅,发出不堪重负的滋滋的电流响。   “——曼儿!!!”   唐镇目眦欲裂,疯了似的就要冲上去!   然而下一刻,却听他的身下,乔的机甲通讯频道内传来姜见明冰冷紧绷的声音:“唐镇!回你自己的机甲!!”   唐镇:“小姜!?”   “曼儿,”姜见明的嗓音异常地冷静,他紧接着道,“跳机甲!”   驾驶舱内,警报红光闪成一团。贝曼儿头晕脑胀,口腔里全是血腥味:“咳……”   从她双臂上延伸出的晶骨颤抖着,正操纵机械臂顶住巨蛛伸过来的口器。   巨蛛的附肢将机械臂咬出了裂缝,口器内部再次传来不详的“簌簌”声。   死亡的阴影下,通讯里的嗓音显得无比缥缈,贝曼儿浑浑噩噩地想:跳……什么?跳机甲!?   可是在这样……与无法匹敌的异星生物面对面的情况下……如果失去机甲,凭人类的移动速度,是绝对不可能逃脱的……   姜见明:“跳!!”   下一秒,巨蛛的口器中陡然喷溅出大片白色蛛丝与毒液的混合物!   就在几乎同一个瞬间,驾驶舱在贝曼儿的操纵下紧急排出。   然而蛛丝擦过时居然像钢铁的尖刺,驾驶舱直接崩裂,驾驶员柔软的身躯被高高甩了出去。   “曼儿!!!”   好几个人的叫喊夹杂在一起,好像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贝曼儿砸在地上又弹起,滚了两圈才停下来,侧身趴在冰岩之间,口鼻间都是血,剧烈的耳鸣让她什么也听不见,几秒钟后她才动了动,艰难地抬起脸。   模糊的视野间,贝曼儿看到近在眼前的巨蛛。   那八颗硕大的浊绿色单眼,挂着粘液的口器,黑色的节肢,还有灰赤色的绒毛。   越过巨蛛往后看,自己的激电倒在一边,被腐蚀出了个大洞,机械臂与驾驶舱都被白色蛛丝黏住,化作一摊铁泥。   如果刚刚没有在最后时刻排出驾驶舱,这时她也已经被腐蚀得骨架都露出来了。   而越过报废的激电再往后……   贝曼儿怔住,她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异星天空,阴云正滚动着压来,这将带来又一场大风雪。   而有一道雪白的光芒滑过天幕,比阴云更快。   那是雪白的S-雪鸠飞来。 第26章 亚种(3)   云层渐渐厚重起来,包住了远处的山头。   “咳……”贝曼儿嘴里含着血,咬牙盯着近在咫尺的庞大生物,做好了拼命的准备。   手臂,脚踝,后肩,腰际……晶粒子快速凝结成固态晶骨,她的晶骨是半透明的暖黄颜色,像春天的郁金香。   面前的阴影忽然挪动了,巨蛛掉过头,肢体窸窣爬动。   它居然没有继续攻击贝曼儿,而是朝着另外几人的机甲冲了过去!   为……为什么……!?   贝曼儿茫然地咽下口腔里的血,不知为何,她觉得视野更加模糊了。   她想爬起来,可右小腿一阵剧烈疼痛——她闷哼一声,竟半点也动弹不得。   冷汗沿着贝曼儿的额角滑落,一滴又一滴,她开始反常地冒冷汗,浑身也开始奇异地哆嗦起来。   少女的脸色变得煞白,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颤抖着手指摸向剧痛的腿……   她摸到了粘液与坚硬的蛛丝,还有温热的血。   巨蛛的喷吐物扎穿了她的小腿,那里血流如注,洇湿了银北斗黑色的军装。   霎时间,贝曼儿脑内嗡鸣。   她怔怔想:所以……这只巨蛛不继续攻击,是因为认定了自己已经是它网中的猎物吗?   忽然,后方狂风涌动。   眼前白光一现,机甲雪鸠飞过少女的头顶!   雪鸠的驾驶舱内,姜见明将操纵杆一推到底,机甲展翼,自巨蛛的头顶飞掠而过。   巨蛛却没有理会,它正飞速接近山崖畔的另一架M-激电18。   此时唐镇才钻进驾驶舱内,抬眼就见异星生物口中喷出的粘白物质,“我……草!!”   他仓促把机身一拧,激电沿着陡崖就滚了下来,蛛丝与毒液在后头喷溅了一路,山崖间留下大片腐蚀的焦痕。   “唐镇!往前跑!”姜见明猛地咬牙,他刚刚就差撞上异星生物的脑袋了,后者居然没有反应!?   雪鸠是S型机……它的注意力会放在体积更大的猎物上吗?   他没有迟疑,直接把雪鸠的原配主炮和两架自己装配的机甲炮全都打开,冲着巨蛛疯狂开火。   强光与烟尘,碎冰与乱石,一时遮住了异星生物的头颅。   突然,巨蛛体内发出怪响,卵圆形的腹部恶心地蠕动了一下,尾部猛地喷出极长的蛛丝!   这要是被缠上了只有一个死字,雪鸠险之又险地斜身避开,回旋至半空。姜见明打开驾驶舱攀住机体前胸,清喝一声:“赛特——”   青黑色机甲应声飞来,驾驶舱内没有人,只有智脑的光闪烁在屏幕上。   〈警告,高危警告……〉   赛特的声音异常尖利:〈最新智能匹配结果,与B级异星生物‘鬼面腹蛛’匹配度达到68%……〉   〈请主人即刻远离,汪汪汪!请即刻远离,汪汪汪!〉   姜见明心里倏地一沉……亚种,是指普通异星生物特殊突变后的物种,远比同类强大,且不可预测。如果智能匹配的匹配度在80%~30%之内,就有亚种的可能。   而按照赛特所说,这只伤残的巨大蛛态异星生物,或许并不是C级亚种……   它是B级亚种!   这情况绝对不正常,但现在没有思考的时间。就在雪鸠与激电平行的瞬间,姜见明纵身一跃,直接从机甲雪鸠身上落回了激电的驾驶舱内!   他把安全带一扯:“赛特,交换控制权!你去操纵雪鸠,听我的远程指令。”   〈收到,控制权已交换汪!〉   姜见明双手按上操纵台,目光快速对应着队友的定位光点找人,同时打开小队里的通讯:“都冷静点,听得见我说话吗?”   然而……场面已经彻底混乱了。   乔早就被吓跑了胆,这时候调转机甲就往下坡跑;艾丽见巨蛛居然朝这边飞速爬来,尖叫着不管三七二十一也开始跑;唐镇想回头去救贝曼儿,差点斜地里撞上李有方的机甲……   局势已经控制不住了,这根本不是可以与异星生物交战的状态。   姜见明在瞬间就下了判断:“——别调头了,所有人直接往前跑,全速!!”   唐镇吼道:“曼儿的机甲坏了,我要带她走!!”   姜见明操纵着激电下落,直接在半空中就切换成和几个队友一样的陆地形态,四条机械足轰然落地。   “唐镇。”   他声音冷透,“想救人就听我的,现在先走!”   “……”唐镇眼睛血红,咬牙两秒,激电转向,紧紧跟在姜见明身侧。   姜见明冲他点点头,侧过眼用腕机对智脑吩咐:“赛特,升至高空绕行,等目标被我们引走之后,你用雪鸠带贝曼儿过来。”   雪鸠越过巨蛛飞到高空。巨蛛抬起腹部喷了几次蛛丝都没有打中,就继续追赶地面上的五架激电去了。   姜见明抬头,深深望了一眼雪鸠的背影。   果然……   当激电在前面跑的时候,这东西就不理会体积更小的雪鸠了。   雪鸠比激电的速度快得多,只要趁巨蛛追逐他们的时候折返回去,完全可以把贝曼儿救回来。   这一路他们躲避着后方不停喷来的蛛丝,疯狂全速奔跑,将荒谷山岩全都抛在身后。   夜幕降临的时候,头顶的阴云也追了上来,又是一场风雪呼啸。   寒风中,姜见明确认了巨蛛已经不在后面,打开通讯频道:“停下吧……都停下!”   这时候几乎所有人脑子都浑浑噩噩,姜见明扯着嗓子喊了有半分钟才把队友们都叫停下来。   几架机甲拖着沉重的机械足,艰难地在大风雪中绕到背风处,静了下来。   通讯频道里一片死寂,没人说话,只有每个人粗重的喘息声。   大约过了足足有一分钟。   唐镇沙哑道:“……还有力气动的人,下来和我一起搭帐篷。”他说着,推开了驾驶舱口,摇晃着跳了下来。   片刻后,李有方、艾丽和乔也麻木地下了机甲,每个人的脸色都一片死灰,肢体僵硬。   姜见明没有动,他眼神有点涣散地喘息着,用发抖的手指在身边摸索,抓出晶粒子镇定剂和几针药剂,挽起袖子一针针打进臂肘上。   他的体力早就已经到极限了,疲惫与酸痛灌满了四肢百骸。   如果不是因为精神上还绷着最后一根线,他甚至觉得自己随时都能瘫在驾驶舱里睡个昏天黑地。   风雪越来越大了。   四周是完全陌生的灰色层峦,可见度还在不停地下降,一切都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变化。   姜见明倒在激电的驾驶舱内起不来,他感觉自己低烧的症状又开始复发,对于时空的感知都有点模糊了。   “怎么办……这根本……!!”   “对了……谁联系……要塞……”   耳畔是凄厉的风声,依稀还能听见队友们时高时低的激动说话声。   他眼前晕眩得厉害,甚至不清楚其他人是什么时候搭起了帐篷。   直到唐镇用力地砸他驾驶舱的舱口,喊声若远若近地传来。   “小姜……小姜,醒醒……姜见明!!”   姜见明一个激灵,猛地惊坐起来,大口地呼吸。   他背后出了不少冷汗,眨了眨眼之后,视野总算清晰起来。   只见唐镇顶着风雪攀上了他的激电,正在用拳头敲着玻璃。   青年脸色很差,近乎青白一片,干裂的嘴唇颤抖着:“你快出来,雪鸠……把曼儿带回来了。”   在智脑赛特亨利的自动操纵下,机甲S-雪鸠就停在姜见明那架激电的旁边,机翼上已经积了一层白雪。   姜见明被唐镇搀着下了激电,沙哑道:“现在怎么样了,能和要塞联系上吗?”   唐镇的脸色变得更惨淡:“已经通知霍林长官了,这是异常情况……遭遇高阶异星生物的,不止我们一队。”   “还有……还有第一小队,今天中午撞上了一只B级,我们把通讯打到长官那儿的时候,第一小队已经……”   他说话的时候牙齿在发抖,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姜见明的胳臂,“已经……全队覆灭了。”   姜见明:“……!”   “霍林长官让我们想办法撑住……”唐镇说着闭上了眼,好像又看到投影对面的血流成河,断肢残骸。   来晚了的霍林中校站在血泊里,雷蒙中尉痛苦地佝偻在地。   当他们说出自己遭遇了B级亚种的时候,唐镇从没见过这个一向严苛的中校露出那么惨白的脸色,那么黯淡的眼神。   “他说会立即报告上面,派人来救我们……但是。”   “但是,”姜见明暗叹一声,他又仰头看了看被风雪遮蔽的来路,“谁都不知道那只B级亚种什么时候会追上来,是吗。”   唐镇不说话了,两人走到雪鸠面前。   贝曼儿躺在雪鸠的治疗舱里,她双眼紧闭,脸颊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已经陷入了昏迷。   再往下看,少女的右小腿已经变成紫黑色,肿大了一倍都多,蛛丝造成的伤口已经被治疗舱内的设备给清洗干净了,但狰狞翻卷的皮肉依旧令人触目惊心,甚至可以看到碎开的骨头。   姜见明光看了一眼,眸子就沉了沉。他扭头招招手:“再来个人,先把整个治疗舱卸下来,搬进帐篷里。”   李有方快走过来,和唐镇一起用晶骨把治疗舱搬进了帐篷内。   帐篷隔绝了风雪,艾丽和乔已经坐在里面,前者正呜呜咽咽地把头埋在膝盖里哭泣;后者则好像已经失了魂儿,表情呆滞得像个木偶人。   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远星际是生死有命的战场,银北斗军是浴血而战的勇士……道理谁都清楚,谁都能倒背如流。   甚至他们都知道,每年都会有适应期的新人军官死在正式上战场之前;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做好了觉悟的那个。   但当危机突然出现,死亡真正在眼前降临的时候,谁又能在恐惧面前岿然不动?   半分钟后,姜见明拎着自己的作战包进来了。他走过去,打开治疗舱的透明罩,又看了一眼贝曼儿的伤腿。   黑发年轻人闭了一下眼,语调沉静:“毒走得太深了……要截肢。”   他这一句话出来,帐篷里的空气瞬间冻结。   四周好像变得比风雪大作的外面还要冷,同时又有比外面更黑的黑暗漫上来。   “你说……什么!?”艾丽茫然地抬起泪痕纵横的脸,她磕磕巴巴地,“要截……截……”   唐镇猛地弹起来,双眼血红地吼道:“——不行!!”   可他才吼了一嗓子,气势就烟消云散。   “小姜,不行……这真的不行,咱再想想办法……”   唐镇的表情扭曲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哆嗦着说:“你看,你看治疗舱的数据都显示她的生命体征还很平稳,怎么也没到那种地步……”   姜见明从作战包里翻出短刀。   唐镇冲上去扳住他的手,沙哑道:“雪鸠的治疗舱不是还能供能吗,就让她这么躺着不行吗,小姜我求求你……”   “不可以。”姜见明把唐镇的手指用力地掰下来,低声说,“这只鬼面腹蛛是亚种,雪鸠的医疗系统也没法解毒。而且……雪鸠的能源剩得不多了,万一能源断掉,到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   “那就回要塞啊!!”   唐镇怒吼,眼眶却一点点湿了,嘴唇抖得越来越厉害,“要塞里有更全的医疗设施也有专业的医护,区区一个B级亚种的毒算什么!?我们现在就走,只要能赶回去,她就不用断一条腿!!”   说到最后,他已经是在发泄地咆哮。   几个人纷纷侧过眼去,面露悲色。   ……现在就走?那只B级亚种就在前面,而他们一个个体力消耗殆尽,在这样的大风雪里,怎么可能走?   “现在谁都走不动。”   姜见明冷声道,“唐镇,冷静点。”   “走不动的是你!!”唐镇红着眼暴起,一把揪住了姜见明的衣领,拳头都已经提了起来,“谁说我走不动,我……”   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就先从他的脸上淌了下来。   唐镇嘴角抽动,那只揪着姜见明的手掌松开,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许久,他呜咽道:“如果不是我非要来银北斗……她只是想跟着我才来的,她只是……”   姜见明轻叹,眼睫柔软地垂下去,眼底含着一点悲悯的哀光。   但他握着短刀的手,却自始至终连一个颤抖都没有。   “我开始了,如果受不了……就转过身去。”   ……   与此同时,夜幕被大雪染白的时候。   银北斗第一要塞。   紧急会议已经结束了,门外的走廊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与呼喊声,灯光隐约透过门缝与窗户漏进来。   只有坐在会议室最里面那个位子上的少将还以五指撑着额头,将自己埋在黑暗里。   他挂着耳麦,屈起的手腕上腕机闪烁,显示正在跟人通话。   某一刻,这位少将抬起脸,低声飞速说话:   “殿下……加西亚殿下?”   “我是谢予夺,您现在是不是在野外区域?您开的是什么型号的机甲?”   耳麦那边传来淡漠的一声:   “说事。”   谢少将习惯了这位殿下的冷傲态度,语速更快:“紧急异常情况,殿下。多只高阶异星生物突然出现在低危区,我们正在指示外出者撤回要塞,但今天恰好是适应期军官历练的日子,小孩儿们撞了个正着……”   “已经有一队全灭,还有两支小队被困在雪山里,从要塞再赶过去来不及了,我只好求殿下救救命。您看,您能去吗?”   耳麦对面静了几秒钟,似乎传来机甲呼啸的声音,加西亚说:“知道了。”   谢少将松了口气。   就他对殿下的理解,一声“知道了”,意思基本上可以和“行了交给我吧你们这群废物就别插手了”划等号。   谢予夺:“定位坐标我立刻发给您,第五小队暂时没有危险,但深入太过,一时回不来,我们担心胡乱走动反而会撞上高阶,让他们原地待命。”   “而第三小队……他们在报告中,自称遇上了B级的亚种。”   说到这里,谢少将苦涩地顿了顿,“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毕竟是几条年轻的生命,还是希望您可以……去看一趟。”   出乎意料,皇子殿下思忖片刻,忽然道:“这倒不一定。”   “普通的适应期军官,遭遇B级亚种早就全队覆灭了。既然还能活着联络到要塞……”   ……   远离了要塞的夜空一隅,一架黑如钢铁的机甲正伸出修长的两翼,快速调头转向。   余下一地异星生物的尸山血海,以及缓慢逸散消失的赤红真晶丛。   驾驶舱内,加西亚皇子不紧不慢地从手边拿起发带,把散落在肩上的长发在脑后束起来,扣住扣子。   耳麦在闪烁,他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可能是熟人。”   作者有话要说:殿下:收了我的苹果就是我的人了。 第27章 前行(1)   叮当。   染血的短刀落地,散乱在地的还有打空的麻药针剂、光束治疗仪、止血喷雾与绷带。   姜见明把一次性无毒手套脱下,也扔在地上。他跨过一地狼藉,疲惫地说:“来个人收拾。”   “再休息半个钟,然后我们回程。”   外头风雪依旧在呼啸,行军帐篷内血腥味还没散。   一句话话音未落,几个失魂落魄坐在一旁的队友全炸了起来。   “回……回程!?”乔率先惊叫,“姜见明,你开玩笑吧,那个大家伙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我们还回程!?”   艾丽焦虑地摊开双手:“对啊,现在好不容易安全了,咱们好好等着要塞的救援不行吗!?”   “不行。”姜见明在一旁坐下,慢吞吞地拢紧大衣,“救援和异星生物,很有可能会是后者先来,我们不能失去主动权。”   “那……”   乔的双眼瞪得滚圆:“——那你就撺掇我们去主动找死吗!?”   “那东西……那东西……我们真的会死的!!”   姜见明脸上没什么表情,道:“不会。我现在没力气说话,具体计划一会儿再讲。”   乔在那里愣愣的,瞪眼喘着粗气。   这样子很狼狈,又有点可怜。   他杵了有快半分钟,喉结滚动两下,突然道:“姜见明……我告诉你,我们忍你很久了。”   “一个残人类,”乔猛地抬起头,粗声骂道,“天天摆那么一副清高的样子,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们所有人的军师吗!?还是我们的指挥官,我们的统帅!?”   这连珠炮似的骂声太突然,旁边的艾丽都被乔的爆发给吓了一跳,“喂!乔,你……你怎么了?”   但后者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显然,一连串变故所带来的恐惧与不安,彻底把这个本就不算坚强的青年给压垮了。   他忽然暴跳而起,脸上泛着异样的激动红光,指着姜见明的鼻子一连串地骂了起来:“我们跟巨蛛战斗的时候,你除了能冲我们喊撤退,还能干什么!?”   “要是我们小队少一个残人类,多一个新人类,说不定根本不会这样!!”   “就连救贝曼儿的时候,你不也是选择了自己逃跑,让你的智脑回去救人吗!?你也是个自私的家伙,装给谁看啊!?”   “……”   姜见明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新兵们最常见的心理崩溃,他暗想。   初上战场就遭遇强敌,倒也不算奇怪。   本来银北斗设置一年的适应期,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可惜了,这次确实是意外的惨剧。   姜见明慢悠悠想着,他从身边的作战包里摸出应急能量水来,拧开盖喝水。   “乔!”   反而是李有方腾地站了起来,横眉怒道,“你失心疯了吗,说到底,当初掉下去惊动亚种的不是你吗!?第一个吓破胆逃跑的不是你吗!?”   但乔已经情绪失控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扭过头,在脸上堆出一个笑容,转而去推唐镇:“哎,唐镇,你也说话啊,你得想想清楚……”   他挥动着双手,好像极力想说服什么,“如果姜见明第一时间用雪鸠去救贝曼儿,让她得到治疗,那她一定不至于需要截肢啊!你其实也这么想的,对吧?”   “……”唐镇没有反应,自从姜见明的短刀在贝曼儿的右腿上落下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对外界有反应了。   他双目无神地怔怔坐在一旁,好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乔更加兴奋了,恶意在扭曲的心里滋长:“你看吧,连你朋友都不护着你了。”   他又转过头去,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姜见明一贯悠然的眉眼间浮现出受伤的表情。   可没有想到,回应他的却不是姜见明。   而是一个虚弱沙哑的女声。   “……闭嘴。”   贝曼儿仰面睁着眼,眼神黯淡。   她动了动唇,“……懦夫。”   帐篷内凝滞的空气像一块脆玻璃,被她的声音哗然打破了。   唐镇蓦地抬头,其他几个人也纷纷把愕然的目光转来——   “曼儿?”   “曼儿,你醒了!?”   贝曼儿努力地抬起头……她还平躺在临时铺出来的简陋“床”上,右小腿已经被截肢,被染血的绷带层层包扎。   “当时……”   她的手死死攥着自己血迹斑斑的衣角,一字一句,嘶哑地说着:   “当时,那只巨蛛向我扑过来的时候,那么突然,根本没有人能救我。”   “只有姜同学,他让我跳机甲,我听了。”   略显昏暗的帐篷中,贝曼儿的尾音不甘地颤抖:“如果不是姜同学,被蛛丝刺穿的就不是我的腿,而是我的脑袋。”   不甘心……怎么能甘心呢?   雄心勃勃地迈向前线,撑过那么多天的辛苦锻炼,肩负着同伴的期望做了队长。   却这样不堪一击地惨败在突然出现的亚种下,葬送了自己的半条腿。   失去了完整的右腿之后,她还能……   还能留在银北斗吗?   “姜同学……”   贝曼儿咬了咬毫无血色的唇瓣,眼眶里发狠地含着一点泪花,“你有办法带我们脱离现在的险境,对吗?”   周围一时安静了,乔像个表演失败的小丑一样站在那里,脸上五颜六色好不精彩。   而姜见明低头看了一眼腕机,淡淡说:“……还有二十三分钟。”   他又抬了抬眼,言简意赅地:“你们随意。要吵要打,去外面。”   帐篷内没有人再吵了。   半晌,唐镇忽然爬起来,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也不说话,咬着牙,踉踉跄跄地一头扎进了外面的风雪里。   李有方惊道:“喂!你别……”   “——让他去。”   姜见明窝在角落里垂着眼开口,“醒醒脑子不是坏事。”   他说着低头喝了口能量水,淡定地摆摆手,“放心,他不会犯傻跑远的,唐家的小少爷还没有那么孬种。”   贝曼儿虚弱地咳了一下。   她侧过身来,俏脸苍白地小声说:“姜同学,你不要……不要生唐少的气……我替他跟你道歉好吗。”   “不用,没有生气。”   姜见明轻叹一声,把能量水的瓶盖拧上了,“我如果真的生气,早就骂他或者揍他了,别瞎想。”   几个人都不再说话了,连乔也麻木地坐下,开始啃压缩粮。他们在抓紧这一点时间恢复体力。   唐镇过了快十分钟才回来,他被糊了一脸的冰碴子,狼狈极了,但精神状态似乎好转了些……至少,看着从一个行尸走肉变回了活人。   他站在了姜见明面前,黯淡的神色间有了羞愧,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刚才……”   姜见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随意地拍了拍唐镇的肩膀,“你在外头呆的时间比我想的久了点,不冷吗?……不冷把外衣脱了给我,我冷。”   唐镇:“……”   片刻后,时间到了。   姜见明披着唐镇的外衣,冲其余几个人招手,示意他们聚过来。   他点开自己的腕机,找出地图三维投影给几个人看。   “来吧,听我说。”   姜见明眼神清明,神态自若:“往低海拔跑是不可能的,亚种就是从那边过来,继续深入不知道还会遇上什么。我们只能往要塞的方向撤退。”   ……很奇特,他明明也是初出校门的军校生,也该是第一次在困境中设计作战计划,腔调却自然得仿佛在前世重复了千百遍。   艾丽抬手比划了一下:“那,如果我们用飞行态升空,能从高空绕过那个亚种吗?”   “……够呛。”   李有方脸色铁青:“我们几个跑得太远了……再加上刚刚的机甲能源消耗,就算把备用能源都算上,也不够我们用飞行态飞回要塞。”   唐镇:“而且高空也有高空的异星生物,我们都不习惯空战,万一遇上更棘手的东西……”他摇了摇头,闭上了嘴巴。   “没错,”姜见明点了点头,轻轻咳了两声,“但如果一路边战边退,我们的体力撑不住,所以撤退的关键是如何阻截住这只亚种……我们不能跟它玩你追我赶的游戏。”   姜见明伸手点在投影上,在他们来时的峡谷出口处划了个圈:“看这儿。”   几个队友不禁都顺着这人的手指看过去。   地图上,那里赫然是峡谷的最狭窄部分。   往前是来路,往后是他们发现亚种的低盆地,这里像一个圆底烧瓶的颈口。   “我们先用机甲冲过亚种,当然,这会引起它的攻击。不要紧,我们坚持到这个地方……”   姜见明在这里点了一个红叉的图标。   他沉声说:“然后,把这片山谷一侧炸毁。”   众人齐齐一惊,抽冷气的声音响起。姜见明面色不动,继续说下去:“让落石堆积在这里,堵住来路。”   “不确定能否把亚种完全关住,但是至少,阻拦片刻一定是没有问题的。”   “炸……炸毁山谷!?”   “这要怎么——”   姜见明:“出发之前,我买过两枚中型晶粒子爆炸弹。”   本意是为了弥补自己的战力不足,但现在有了别的用法。   “这东西本来是对异星生物的新晶械,炸个山头应该没有问题。”   “这……”   几人愕然,面面相觑。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在作战中正确利用地理条件的重要性,谁都在学校学过。   可现在到了生死关头,在别人要么崩溃要么哭的时候,冷冷静静一句“炸毁山谷”,这也不是寻常人能想出来的……   唐镇脸上绽起亮光,惊喜地喃喃:“这好像行得通……行得通!如果真的能炸掉……”   “但有一个问题。”   姜见明打断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贝曼儿已经再次昏睡过去了,呼吸浅浅的,看着都叫人心慌。   “我们现在有一名伤员,贝曼儿的伤势太重,激烈的战斗颠簸会导致伤口的崩裂和持续失血,她不能冒险。”   “所以,唐镇。”   姜见明点了唐家小少爷的名,“你带贝曼儿走,用飞行态的激电飞越亚种的上空,在峡谷入口停下。”   “剩下的四个人,用陆地态的激电强行突破,吸引亚种的注意。我们要驾驶机甲,一直跑到峡谷入口。”   唐镇大惊:“小姜!?”   艾丽愣愣道:“强行突破……我们行吗?”   乔的脸色更煞白了。他似乎又想反驳什么,却嗫嚅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行,这分工不合理!”   李有方反驳,“还不如你带着贝曼儿先走!唐镇的晶骨是我们中间最强的,他应该留下来。而且你的体能不适合再战斗了……”   姜见明神色坚固不动:“这是我的计划,所有人员安排听我的。”   他从作战包里拿出一枚黑色手雷,交到唐镇手中。   “收到我的信号就引爆,用的时候当心点。”   唐镇嘴里发干,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觉得手里的东西重如千斤。   “小姜。”他低声说,“你……你跟我交个底儿行吗,你有多大把握。”   姜见明思忖片刻,展眉笑了。   他说:“你自己猜。”   ……   片刻后,帐篷被收起来。   几个人都走了出来,脚下踩着一层冰雪。   “真的……”乔的牙齿在打战,他手脚冰凉,“   真的要这样冲过去吗。”   忽然,他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姜见明正站在机甲下望过来。雪粒掠过他的发丝,他的眉眼,还有那双深邃的眼眸。   “害怕吗。”   乔愣了一下,他一时有些恍惚。   这个黑发黑眼的残晶人类站在雪中,背靠着钢铁机甲,眸色淡淡地说话:   “害怕很正常,谁都会有直面恐惧的时候。所以感到恐惧并不可笑,屈服于恐惧才可笑。”   ……这简直像一副画,乔麻木的脑子里没来由地浮现出这个念头。   渺小的与浩瀚的,脆弱的与残酷的。   就像画,画里一朵小花开在末世的废墟上。   临别前,唐镇握着姜见明的手臂半天,沙哑道:“……别出事。”   “我信你的计划,但是曼儿已经……”他顿了一下,“算我求你了。”   姜见明拍了拍他:“不会出事,峡谷口见。”   唐镇深吸一口气,一种坚硬的神色浮现在他脸上。   他将贝曼儿抱进驾驶舱,自己也坐进去。   很快,飞行态的激电在风雪中升空了。   “我们也走。现在雪还积得不深,激电能跑起来。再拖下去,越久越对我们不利……咳咳……”   姜见明呛了两口寒风,又皱眉开始咳嗽。   李有方走过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巧合,他替姜见明挡住了强风。   “你为什么不开雪鸠。”   黑压压的天幕下,李有方阴沉着一张脸,凝视着眼前这个曾经自己很看不起的残晶人类。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咬牙道:“你留下来,是为了……照顾我们吗。”   “……”   姜见明多看了他一眼,似乎笑了一下。   “不是。”   他转身钻进驾驶舱,抬手甩上门,“A级机甲的能源芯片很贵的,要塞也不包配给,我要省着点。”   “有那个闲心琢磨我用什么型号的机甲,不如好好想想什么时候能还我的钱。”   李有方:“……”   他暗骂了句,用力拍了拍脸颊,扭头爬上了自己的激电。   驾驶舱内,姜见明谨慎地检查好每一项的数据,最后才打开了通讯。   接下来的,将会是一场生死突围。   “准备好了吗,好队友们?”   他的嗓音清凉,调子慵懒而悠哉。   “记住,一旦开始跑就不能停下来,尤其不要着急升空,激电切换形态会产生大约两秒的停滞时间,太危险了。”   姜见明眯眼,面前的屏幕罗列着地图、数据、定位光标与队友们的通讯投影,各式各样的数字与线条,看的人眼花缭乱。   他熟练地系好安全带,带着黑色手套的双手落在操纵台上。   姜见明眼眸清明,一声令下:“走!” 第28章 前行(2)   夜里的高山就像黑黢黢的魔鬼,狂风怒号时,被风裹挟的大雪又像白色的骤雨,黑与白的颜色铺满了视线。   四架M-激电18机甲在山间全速奔跑,所有人的挡板甲已经落得严严实实,金属的机械足翻过陡峭的岩石,又绕过枯秃的植物。   “那只亚种蜘蛛……”艾丽咽着唾沫,不安地小声道,“会突然出现吗?”   姜见明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屏幕:“不会,唐镇的机甲在低空飞着,他看见了会警示我们……我的智脑也有很好的索敌系统,别自己吓自己。”   他话音刚落,赛特亨利开始叫起来:   〈前方侦查:蛛态异星生物已有结网现象〉   〈汪汪!电磁波雷达自动开启〉   〈蛛丝已在地图中用红色光标显示,请主人当心〉   亚种所吐的蛛丝是半透明的,在风雪与机甲的高速移动之中,想要靠肉眼分辨是很困难的。   万幸智脑靠谱,屏幕前的四张地图飞速一闪,无数红色光线横亘其上,好似夺命的闸刀。   “干得很好。”   姜见明眸色深邃,侧头在通讯频道中说:“亚种开始织网了,你们的机甲侦查系统精度不够,别看数据,跟住我。”   说完,他的激电整个机身向左边倾斜,一道足足有半米宽的蛛丝在右侧的视野中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抛在后面了。   其余三架机甲有样学样,跟着姜见明的动作轨迹左倾,稳稳避开了悬挂在山间的蛛丝。   姜见明:“万一被蛛丝挂住了也不要慌,立刻用晶骨斩断,机甲的跑动不要停。”   很快,他们又避开了第二道,第三道。   面前的山道变得崎岖不平,一个多小时前,他们就是从这里飞奔下来的。   唐镇的声音在此时从通讯中传来:“小姜,你们怎么样?我看到那只大家伙了。”   同时被传送过来的,还有一份居高临下的实时摄像共享。   碍于风雪并不太清楚,只能看到有一团黑色的阴影伏在山间。   艾丽喊道:“我们也看到了,就是那只亚种!”   “我们避免正面战斗。亚种的头部和腹部都会吐丝,可以从侧面接近……嗯,好像需要让它把身子转过来,露出侧面。”   姜见明说着轻笑了一下,声音传进频道里,带点撩人心坎儿的磁性,“看我去遛它一下。”   下一刻,他本就高速前行的激电,居然再次猛地提速!   李有方大惊,瞬间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姜见明!你别乱来,你——”   巨大的蜘蛛态异星生物被接近的机甲惊动,果然扭过头来。   鹅毛大雪里,那两排浊绿色的单眼还是如此令人不寒而栗。   就见姜见明那架激电猛地跃上半空,一双机械臂平伸,炮口亮光凝聚,连续开火!   也不知道这人怎么操纵的,那架激电在空中飞旋,一边旋转一边不停轰炸……最后只剩下一圈青黑色与亮白色交织的残影。   “……”   李有方眼睛都看直了,这他妈陆地态的机甲,居然被姜见明玩儿得比飞行态还秀!   趁此机会,另外三个人的机甲准准地从侧面跃过了亚种的上空。   亚种巨蛛这才反应过来,肚腹高抬,猛地喷出蛛丝。   带着剧毒的尖利白丝已经逼近面前。   突然,三架机甲的驾驶舱同时打开了。   这一刻,时间好像放慢了好几倍,年轻人们的面颊被各自晶骨的光芒映亮,五官的轮廓里多了几分真正银北斗军人的勇毅。   他们低吼着……将恐惧与愤怒都化作一口浊气吼了出来!   李有方当先大喝一声:“给我——下——去!!”   晶骨释放,如出鞘的长刀,嚓喇一声!   坚硬的蛛丝,被三个人的晶骨斩成四截,从半空中无力地飘了下去。   乔惊喜又不敢相信:“成……成功了?我砍断了蛛丝吗!?”   李有方:“别傻乐了,继续跑!!”   砰砰砰!   三架激电落地,驾驶员们纷纷甩上驾驶舱继续奔跑!   “姜,”艾丽在通讯里焦急地喊,“你自己怎么办?”   “……”   激电的驾驶舱内乱光连闪,冷汗打湿了姜见明鬓角的黑发,他微微张口,急促地呼吸着。   身体确实已经到了极限了。   他能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肺像要炸了。脑袋里细细的血管一跳一跳地疼,嗓子里有血的味道,很痛苦。   但他的精神状态竟然很好,手不抖眼不晕,脑子清醒极了。   狂风呼啸中,他将这架激电的四条金属足都抬到和地面平行的角度,机身下压,毒液与蛛丝擦过头顶。   砰地一声,姜见明打开了驾驶舱口,右手倏然拔出了佩枪!   唦——   电光石火之间,亚种身上的腥臭味,火药的气味,以及泥土里混杂的血味直冲入鼻腔。   姜见明的眼前有刹那的漆黑颠倒,机甲就这么保持着驾驶舱口打开的状态,飞速旋转着滑进了亚种的腹腔之下!   下一刻。   “————!!!”   一声极为惨烈的,不似寻常生物的嘶叫声响彻雪山,撕裂夜幕!   巨蛛的腹部猛地炸开一串光火,大片血液喷洒,硕大的身躯痛苦地弹跳而起。   李有方、乔和艾丽都看呆了。   “这……”   “我的天。”   “他还是人吗?”   而那架激电从巨蛛的身下滑出。   姜见明喘息不止,他左手扳着操纵杆,右手却握着那把维纳斯之翼,眸色凛如刀尖寒芒,机甲上全是喷溅的大片血迹。   就在刚刚,他从巨蛛的腹底钻了过去,顺手连开了好几枪,新晶械子弹无一例外打穿了亚种的肚皮。   李有方几乎要疯:“姜见明!!不是你说要避免正面交战吗!?”   激电的金属足刮起四道雪雾,依然止不住惯性带来的冲力,机甲轰然撞到山崖上,火星与电流在机身上乱窜!   姜见明收枪轻笑,他大口喘着气,语调却很快意:“对不起,没忍住——”   黑发年轻人闭了一下眼……是的,这一刻,当他驾驶着机甲冲破风雪与异兽,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感到某种从未有过的兴奋。   好像撞破了命运赋予这副孱弱身躯的枷锁。   他的灵魂是滚烫的,是自由的。   〈机甲破损度8%……13%〉   姜见明吃力地一勾唇,他已经让赛特计算过,这点儿劲道,离报废还远着呢。   可惜回去又得修机甲了。   此时此刻,他突然很想看看霍林中校那张冰块脸,想看看长官再次被他气得暴跳如雷的模样。   激电重整态势,继续在长夜、风雪与重山中奔走起来。   身后,亚种巨蛛彻底被激怒,肢脚疯狂摆动,追逐着前方的小小机甲,于山间淅淅沥沥地流了一路的血。   很快,新的问题就出现了。   前方蛛丝结成的网越来越密,为了躲避蛛网,乔和艾丽已经无法保持全速行进,不得不慢下来。   而他们的体力也在快速消耗,渐渐地,开始有人被蛛丝挂住,激电的破损度直线上升。   通讯频道里,交错着每个人粗重的呼吸。嘶哑刺耳,好像砂子在玻璃上来回摩擦。   终于,乔在第三次被蛛丝挂住之后,带着哭腔喊了出来:“等等我……等等!”   姜见明咬牙,忍着晕眩喘息道:“保持前进。”   乔崩溃地大喊道:“我跟不上了!!”   他身后,那只亚种的阴影已经逼近上来。   黑暗中,巨蛛一面窸窣追赶,一面不停喷射新的蛛丝,他越是落后,躲避就越困难,生命就越危险。   “别回头!”姜见明低声斥了句,抬眼道,“看到前面那个山崖了吗?我们在那里把亚种甩开,你只管跑到那里然后起跳,剩下的交给我。”   几个人纷纷看去,只见一条陡峭的轮廓隐藏在暗夜中,赫然就是当初乔失误滑落的高崖。   再往前,就是峡谷口了。   这个时间,唐镇应该已经抵达了约定的地点,准备着接收姜见明的信号,炸塌一侧的山璧。   他们成功坚持跑到了这里,无人伤亡!   狂风呼啸而过,两侧的景物化作残影后移。   所有人的体力与精神都达到了临界值,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山崖,靠最后的毅力保持机甲的速度不减。   往前,往前……往前!   快,快,再快一点。   就差一点……已经就差一点了。   亚种蜘蛛的口器悬在最后那架激电的上方,绿眼幽森,庞大的阴影彻底将机甲笼罩进去。   乔脸色惨淡,他两股战战,终于哭了出来:“不行,救,救命……我真的跟不上了!!”   山崖已在面前!   李有方怒吼一声:“一起跳!!”   两架机甲穿过雪浪,冲上山崖。   是李有方和艾丽的激电。   而与此同时,巨蛛终于追上了乔的机甲,口器重重地砸下——   “啊啊啊啊!!”   死亡的阴影当头,乔脸庞狰狞地吼着,他操纵机甲奋然跳起,同时扭转炮口,指向了异星生物!   可他忽然瞳孔一缩。   出现在炮口对面的,不是亚种。   是一架斜冲过来的激电。   是姜见明的激电。   乔愣愣地张口:“啊……?”   之后的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姜见明与乔的机甲擦身而过,前后位置骤然调转,同时举起炮口,火光炸开。   下一刻,乔身后的巨蛛被姜见明回身的一炮轰下了断崖;   而与此同时,姜见明自己的机甲脚下火光爆炸,气流直接将那架L-激电18掀翻,连人带机甲一起也滑落到了断崖之下!   轰!!   几秒后,崖下爆炸开更大的火光,浓烟滚滚而上。   乔怔怔地松开晶骨操纵,他的机甲哐当一声砸上了山崖,炮口还打开着,一缕很细的硝烟被烈风吹散了。   这是……   发生了什么?   这一刻,他透过驾驶舱内屏幕的淡淡反光,看到了自己泪痕纵横的脸。   映着漫天的夜色与风雪,映着面前的浓烟与烈火,像童话里最丑陋的妖魔。   死一样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   “你……”   通讯频道内,滋啦滋啦的电流声跑过。   李有方发抖的,不敢置信的声音传来:   “你干了什么?”   下一刻,李有方双眼通红,霍然抬起机械臂,一拳把乔的机甲撂倒在地:“你他妈干了什么啊!!?”   乔瘫坐在驾驶舱里,脑子一片混乱。   他干了什么!?   他……他把姜见明的机甲……   “我……我我不是、不是!”他茫然地惊叫起来,连连摇头,“我是想回头打那只亚种的……我哪知道他……!”   “你哪知道他会回头救你是吧!?”李有方怒极反笑,“他让你别回头!他说都交给他!你是怎么做的!?”   “别……别吵了!”艾丽声音发抖,显然也是给吓坏了,“先,先救人,救人要紧……”   可她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不远处山壁的一角闪起爆炸的火光,然后就是塌方。   无数山石滚滚而落,一块接一块地砸下来。   转眼间,那狭窄的通道就被上空掉落的巨石给堵了个严严实实,隔绝了三个人的视线。   李有方、乔和艾丽三个人都呆在那里,面无人色。   是的,按照计划……   姜见明给唐镇发了指示。   所以唐镇炸塌了峡谷上方的石壁。   他们安全了。   作者有话要说:姜:我(手痒要去开几枪,你)们避免正面战斗。 第29章 前行(3)   几分钟后,飞行态的激电在空中滑落,唐镇操纵着机甲落到原定会和的地点。   当他看到峡谷对面迎面而来的只有三架激电的时候,唐镇的脸色骤然变得青白。   他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定位光标,颤声问:“……小姜呢?”   队伍的通讯频道内,乔和艾丽都吓麻了,根本不敢说话。   李有方咬了咬牙:“他……”   通讯却在这个时候闪了闪。   里面先是传来一阵乱流声,然后稳定成姜见明含笑的嗓音:“会和了吗?我看定位坐标,应该碰面了吧,曼儿的情况还好吗。”   唐镇本来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紧绷着,这时候一听姜见明的声音,整个人当即就炸了:“姜见明!!你他妈的人在哪儿!?”   “还有,你的定位呢?我这里看不到你的坐标了——你到底在哪儿!?”   “嗯?”   对面姜见明敷衍地回了个鼻音,带点懒懒的笑意,“他们三个没跟你说吗?”   ……   被山石堵住的峡谷另一端。   青黑色机甲被滚落的岩石掩埋了大半,一侧凹陷下去,升起淡淡的黑烟。   姜见明吃力地睁着眼,视线很模糊,他从破损的机甲与落石的缝隙间,看到了刮雪的夜空。   驾驶舱的屏幕上裂了一道缝,智脑赛特亨利的语音已经被他关掉了,只有文字在闪动。   〈紧急,紧急!机甲破损度43%〉   〈M-激电18已无法正常启动〉   〈请主人迅速切换机甲,请主人迅速切换机甲,呜汪汪……〉   血从他的额头上淌了下来,沿着眉骨一路淌到苍白的下颔。   姜见明仰躺在残破的机甲里,动弹不得——激电的机械臂断裂,压住了他的右肩。   他含笑说话:“我换了机甲了……雪鸠上没安装银北斗的定位系统,你当然看不见。”   通讯对面的唐镇大大地松了口气。   姜见明用左手扳住压下来的机械臂,试了试力道。   口中则若无其事地说着:“我留下来再观察一会儿,确认它爬不过来就回去。”   “观察?”对面唐镇直接给气笑了,“观察个屁!姜见明,你真以为自己多能耐了是吧。”   峡谷间,四架激电站立不动。   唐镇刚刚被吓出了一背的冷汗,这时候忍不住恼道:“我说你有点自知之明行不,说到底,就你一个残人类,哪次作到最后不还是别人给你擦屁股,快给老子滚回来!”   “唐镇!”   李有方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眼神放空,喉咙干哑,“你、你……你别说了。”   唐镇冲他翻了个白眼,哼道:“怎么着,被小姜救了一次,现在开始护着他了?我告诉你,你跟他混熟了就知道,这家伙可不叫人省心。”   李有方说不出话来,他的双手在抖。   驾驶舱内,面前的屏幕上闪动着三行字句,赫然是通讯频道内远程接收的信息:   〈前行〉   〈别回头〉   〈这次好好听我的话〉   李有方猛地闭上了眼——他知道,此刻乔和艾丽的屏幕上,一定也闪着同样的信息。   是姜见明……他让他们别回头……   “好的好的,唐少别生气,我这就回去了……!”   姜见明咬牙用力,咣当一声,压在肩膀上的机械臂,终于被他推开。   眼前开阔起来,他看到了那只庞大的亚种蜘蛛。   这家伙似乎也被落石砸了,身上添了新伤。然而响动依旧使它扭过头来,又是那两排浊绿色的眼。   姜见明微微喘息着,压着嗓子道:“你们按原计划前进,至少再往前跑半个钟吧……找个安全的地方扎营,我尽快过去跟你们会和。”   唐镇:“行了,你可快点儿啊。”   姜见明“嗯”了声,关掉了通讯。   他并不慌张,反而十分冷静。   记得几年前,陈老元帅拉着他聊天儿的时候提过一嘴:战场上瞬息万变,再智慧的指挥官,也不可能永远预料到所有情况。   所以,身为将领和统帅,重要的素质并不是料事如神——   而是,临机应变。   他喘息着,握住了雪鸠的折叠手镯。还好自己留下了雪鸠的剩余能源,问题不大。   只要……   现在乘上雪鸠……飞到峡谷那边……   “咳咳……咳……!”   姜见明忽然痉挛着呛咳起来,五脏六腑连着骨头都激起一阵剧痛。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   太累了……也太疼了。   阵阵作痛的不是外伤,而是肺腑。   姜见明疼得忍不住缩起身子,黑蒙蒙的眸底都沾了点生理性的泪水,咳出的血沫落在银白手镯上。   鹅毛大雪好像飞旋着落进了他的脑中,白茫茫一片。   就在席卷全身的疲惫和痛楚中,姜见明有刹那的失神。   他隐忍地细细呼吸,盯着沾在雪鸠手镯上的血迹,又望着不远处巨大的亚种。   忽然。   有个很奇怪的念头在脑海里浮现。   奇怪,自己为什么……   记忆忽然混乱了。   一个清脆的童稚声音,在时光深处响起。   “为什么……”   ……   窗外是无垠宇宙,是紫红色的巨大星环与星球,这是第二星系的紫丝绸星城,帝国最为重要的商贸之星。   民用星舰的仓库内,黑发黑眼的小少年合上手里捧着的纸质书籍,歪头,眸子清亮:“为什么要逃跑呢?”   ……   大雪,漫天的大雪飞落。   姜见明怔怔仰躺在机甲残骸间,他仿佛感觉挂在脖子上的那枚戒指有了温度。   夜色下,亚种巨蛛挥动螯肢向这边冲来,它的口器开合,正准备着下一次吐丝。   姜见明紧紧握着雪鸠,他已经呼吸困难,眼前昏黑,心脏鼓动得又急又快。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但是,这事很奇怪。   说到底,他为什么要走呢?   为了这个突兀降临的B级亚种,好好儿的历练作废了,贝曼儿断了右腿,他自己也疲惫不堪,疼成这个死样。   M-激电18损毁,雪鸠的能源和筹备的新晶械武器几乎耗尽,还有药剂和晶粒子镇定剂……   他们一路奋战突围至此,也成功让这只亚种流了一路的血。   现在队友们平安离开,再没有后顾之忧。   他为什么——   飞速闪回的记忆里,坐在民用星舰里的小少年……十三岁的姜见明好奇地撑着下巴,含笑发问:   “为什么不去杀死敌人呢?”   姜见明的瞳孔轻轻一缩。   刹那之间,喷射的蛛丝打碎了旧忆!   一声金属相击的脆响,白光乍现,机甲雪鸠在最后关头展开,那双羽翼似的白色盾牌挡住了亚种的蛛丝。   姜见明跌进驾驶座里!   意识错乱间,他仿佛回到了童年的紫丝绸星城,看到了养父拖着行李走出家门的背影。   那个教会他读书识字,也教会他摸枪械玩机甲的老男人;那个穿围裙会烧菜,乐呵呵抚养他长大的老男人……   那个在他的人生中第一个答应过会永远陪伴他的人,他的爸爸。   终究应召去了远星际,永远埋骨星海。   〈紧急,紧急,机甲破损度4%……10%!〉   更多的蛛丝黏住了机甲的关节,雪鸠仿佛一只振翅的鸟儿被绳索困住,悬空在了山崖之间!   〈B级亚种正在快速接近,请采取行动,请采取行动〉   亚种蜘蛛嘶叫起来,它不停地喷出毒液与蛛丝混合的白色物质,将机甲越困越紧,直至把雪鸠在半空中吊了起来。   〈检测到驾驶员生命体征降至安全值以下,请立刻接受治疗舱治疗!〉   〈汪汪……汪汪!〉   姜见明伏在红光乱闪的驾驶舱内,他太虚弱,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发抖,已经没有办法拉住操纵杆了。   但他的手中握着一枚黑色的投掷手雷,那是在雪鸠展开前的最后几秒,他从身旁的作战包里捞出来的晶粒子爆炸弹。   “咳……咳咳……”   身体更疼了,更多的血从唇角汩汩流出。   这一刻,姜见明眼神失焦,他仿佛又看到了莱安离去的背影。   白金长发飞扬,皇子最后回眸一眼,缓缓消失在黑暗的宇宙深处。   这是在他的人生中,第二个答应过会永远陪伴他的人。   三年前的临别之际……   他的小殿下是否也做过这样的抉择?   他的爸爸当年也一样吗?   明知强敌当前时,只要回头,只要退避,身后就是安全舒适的归宿,就是等待征战者归来的人们。   但纵观人类文明跌跌撞撞的数千年历史,无论何时何地,总会有一些固执的灵魂——   ——选择了浴血前行。   峡谷之前的山崖间,蛛网赫然已经成型。   亚种巨蛛快速向着无法动弹的M-雪鸠冲来,冲着驾驶舱的位置,喷吐最后的蛛丝。   蛛丝会腐蚀掉坚硬的金属,紧接着,它坚硬的口器附肢就会咬开驾驶舱口,将里面的驾驶员拖出来。   它会先吸食掉最美味的脑髓,然后吐出消化液,将这个弱小的人类腐蚀成一团肉泥,再吞进肚里,饱餐一顿。   “……”   姜见明咬着牙,他含泪轻轻笑了。   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怨恨过莱安的赴死,唯独一样,心意难平——   他低声说:“……你为什么不带我走,还得我费力去追。”   你明该知道,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下一秒。   蛛网正中的雪鸠消失了。   不……并不是消失,而是机甲被强制收回成了折叠态。   正中的蛛丝失去了束缚的对象,顿时软绵绵地垂下,变成在风中摇摆的一团。   姜见明坠落下去。   寒风夹杂着千万雪花,从身后如浪涌来。   他看到铺天盖地、交错纵横的白色蛛丝,一道又一道从他的周围掠过。   那是……   那是命运想要束缚在他身上的锁链吗?   他还看到了亚种蜘蛛的下颚,每一根绒毛,甚至虫甲上每一道褶皱都清清楚楚。   那么,就让这一切都毁灭吧。   一声轻响,姜见明在半空中拉开了晶粒子爆炸弹的安全环,掷向近在咫尺的敌人。   他没有用很大力气,因为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了。   但这个距离已经足够近,他以自己为诱饵将亚种吸引到了面对面的程度,现在哪怕是让一个孩童来扔,都不会扔不准。   爆炸弹果然落在亚种蜘蛛重伤的腹底,有亮光滋啦一闪。   下一刻,猩红色的火球迅速膨胀。   火球包裹了亚种蜘蛛,尤不满足。爆炸的余波携着热浪,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   姜见明静静地看着热浪向自己袭来。   他心中一片安宁。   不会死,最多只是重伤。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倒也值了。   直到视野内,凭空刺出无数赤金色的真晶,替他挡下冲来的气劲。   “!?”   ————轰!!!   震动山谷的巨响姗姗来迟。   砰!姜见明下坠的身体先是被半空中凝成形的真晶挡了两下,然后才落在冰冷的山地上。   他闷哼一声,纵使已经被卸掉了七八分力道,肺腑还是又一阵剧痛。   姜见明却什么都顾不得,蓦地抬起头。   夜色好像也凝滞了,峡谷外这片地方已经变了模样。   焦土之上处处浓烟烈火,巨蛛的断肢从天而落,血雨狂洒。   长风带来烧焦味、血腥味与臭腥味……   如果古蓝星纪元的东方神学中描述的十八层阿鼻地狱真实存在,或许也不会比眼前这一幕更压抑。   然而,就在这惨景之前,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加西亚逆着火光回眸望来,夹雪的乱风吹开他的白金长发,依旧是那双摄魂的翠色冷眸。   一架漆黑的机甲不知何时斜身悬停在上空,为皇子挡住了喷洒的秽物。   血雨蛛尸之中,他如堕世的神祇。   作者有话要说:“平(从)平(小)无(就)奇(狠)”   .   小殿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杀亚种的功勋都给姜姜捞走了,而他则可以捞到虚弱战损的掉马残晶美人*1 第30章 残晶(1)   加西亚回身,在火光中一步步向他走来。   于是此刻,世界的所有颜色都褪去。   姜见明有些怔神。   莱安……又错了,加西亚殿下,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位不应该是尊贵的殿下吗,殿下这么闲吗?   一个出神的时间,加西亚已经站在他的面前,阴沉地开口:“为什么用这样危险的作战方式,你不要命了吗?”   长风自两人中间穿梭而过。   “怎么,”殿下皱了皱眉,弯身伸手,“你的同队都阵亡了?”   姜见明意识有些飘,听不清加西亚的话,但他很自然地抬手握住了眼前的手掌,想要借力站起来。   可是起到一半,眼前忽然“嗡”地发黑。   好像是这具丢人的身子终于断电报废,瞬间他的手脚全麻了,姜见明的意识哗啦一下子垮散,整个人脱力地软软倒了下去。   “你!”加西亚神色一变,手里下意识用力,竟一下子把姜见明的手套给扯了下来。   幸亏他眼疾手快,另一条手臂又揽了一把姜见明的腰。   后者体重又轻,直接撞进了皇子的怀里,头颈抵着殿下的肩膀,若有若无地轻喘了一声。   加西亚一下子僵硬了。   背后的残火还没灭,把夜色烧出个赤红的一角。借着这明灭不定的光亮,两人的影子长长地交缠在一处。   加西亚的视线缓缓地落下。   他先是看了一眼被自己握在掌中的手套,再投向怀里昏过去的年轻人,皱了皱眉。   这个人昏得太突然,实在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姜见明彻底失去了意识,双眼紧紧地闭着,口鼻间微弱地续着一点呼吸,惨白的额角有血迹,也挂着细密的冷汗。   他被加西亚揽着腰,于是外侧的一条胳臂就无力地垂落,火光点亮了瓷片似的指尖。   倏然间,加西亚不敢置信地又看了姜见明一眼!   他忽然捏住了姜见明的手腕,抬起来。   一片苍白的肌肤就这么被捧到了亮光之下,隐约能看到细细的青筋。   那是纤瘦的……残晶人类的手腕。   “……!!”加西亚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与茫然交错的神情。   他甚至轻轻地抽了口冷气,又不确定地回望身后被炸得稀巴烂的亚种。   怎么会是……!?   也就是这时,怀里的人挣扎似的动了动。   “唔……咳…!”姜见明眉宇间猛地浮现痛苦之色,他痉挛着呛了两下,唇角溢出一股鲜红,滴滴答答落在加西亚的手背上。   加西亚的神色又变,这次已经接近惊慌。   果真是残晶人类!?   可是远星际战场上怎么会出现残人类,说到底,他难道不是银北斗这一届新参军的适应期军官么?   银北斗什么时候能录残人类了?   再想想他所做的一桩桩事情……这也是残人类能做出来的么!?   “……”   加西亚咬了一下后牙,眼底暗了下来。他捉住姜见明另一只手的食指,用指纹打开了机甲雪鸠。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如果真的是残人类,再不施救恐怕……   折叠机甲展开的下一秒,皇子就把人打横抱起,钻进了驾驶舱。   或许是咳出了血的缘故,刚刚短暂昏迷的姜见明眼睑动了动,意识稍微醒过来一点。   他吃力地睁开眼。然后茫然地发现,自己被加西亚整个抱在怀里。   加西亚飞快低头看他,嗓音莫名地有些紧绷:“别睡。”   虽然机甲的型号数不清,但构造大同小异,加西亚单手把姜见明扶稳了,另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了两下,找到了治疗舱的部位。   姜见明一时摸不清状况,赶忙哑声说:“抱歉……殿下,谢谢您,我没大事。”   他同时试图靠自己站起来,“第三小队撤离完毕……应该无人阵亡,我是断后——殿、殿下?”   谁知道腰间的手臂不松反紧。   “?”姜见明根本没站直就又跌回去,愕然地在皇子怀里又撞了一下。   加西亚冷着脸拉开治疗舱,把怀里的人推了进去。   治疗舱内的电子机械爪和无数柔软神经线接住了这具清瘦的身躯,快速地开始诊疗的程序。   姜见明眼神涣散地看着皇子殿下……他现在的脑子已经没气力思考了,只充斥着一句话:我刚刚昏迷的时候错过了什么??   可是他实在太累了,就连这点迷惑的情绪,都没支撑多久就像泡沫一样飘散开。   送来的氧气落在口鼻间,输液用的细针头刺入皮肤。   治疗舱内温暖又舒适,躺平的瞬间他浑身的骨头都软了,只想合眼安心地睡一会儿。   加西亚轻轻拍着姜见明的脸颊,低沉说道:“醒醒,不能睡。”   黑暗中,皇子磁性的嗓音就在耳畔,像春絮一样软绵绵地落入心底,还有点儿痒。   姜见明本来就精疲力竭,听着加西亚的声音,顿时……更困了。   加西亚固执地把他垂下的脸扶过来,又说:“别睡。”   ……这人干什么?   姜见明没劲儿搭理。加西亚叫了几声,看他不愿睁眼似乎放弃了,没有继续折腾。   片刻后,他迷糊间听见加西亚在通话。   “……谢予夺,你……”   殿下在跟谁说话?   姜见明半睡半醒,浑浑噩噩地逼自己睁开眼,谢予夺……那位银北斗第一要塞的最高指挥官之一,谢予夺谢少将?   “……见过残晶人类吗。”   “确认是残人类……”   “我遇见……”   加西亚低声说着话,快速回头看了他一眼,唇线莫名地绷得很紧。   不知道是不是昏沉中的错觉,姜见明依稀地从那张冷峻的面容里品出了几分……不知所措的神色。   “他……”   加西亚又抿了抿唇,声音发紧,“他快死了。”   姜见明:“……”   姜见明:“……!?”   砰地一声!   “咳咳咳咳!!!”姜见明一把推开治疗舱口,双手撑在边沿上惊恐地咳嗽……归功于皇子殿下的那一句,他直接给吓清醒了。   现在满脑子只有一句:什么,谁快怎么了!?   他、快、死、了??   开什么惊天玩笑,自己最严重的外伤也就是被损坏的机甲刮破了流点血,要说失血量连贝曼儿的零头都不到。   就算因为他身体原因,疲惫脱力后显得虚弱了点,咳血显得吓人了点——   但什么叫“快死了”?   语气为什么要这么严肃、这么确信!?   我的小殿下,你这样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别人是会当真的——   姜见明当即就想说话,甚至想冲过去扳着加西亚的腕机向对面“澄清”一下。   但这动作还没做出来,就被脑子里一根弦给拉住了。   他想:不对,如果真是那位谢少将,应该认得自己的脸和声音。   加西亚已经倏地回头看过来,姜见明连忙快速摇头,眼神恳切。   ——如您所见,并没有快死了,没有。   加西亚神色复杂地盯着他,取下耳麦,抬手摁断了通讯。   姜见明:“……”   前一秒还是有人快死了,后一秒就直接被殿下挂了通讯……   姜见明很想知道对面谢少将的心理阴影面积。   加西亚殿下走过来,手臂一展把姜见明又捞回治疗舱内,犹豫了一下之后,开始轻轻给他拍背。   他有些紧张,严厉地低声说:“别乱动,躺下。”   “殿下?”姜见明这下真愣了。   他忽然发现,对方好像不是故意夸张,也不是开玩笑。   似乎,加西亚是真的很严肃、很认真地认为……自己就快死了。   ——为什么??   姜见明连忙抓住加西亚的手,说:“殿下,请您冷静。我没有受重伤,只是有些脱……力。”   他这时候才看到自己的手套少了一只,腕口就这么赤裸裸暴露出来。   姜见明的神色无形中一变。   糟糕,原来是手腕!   腕关节有无晶粒子凝结出的固体结晶,几乎成了区分新人类与残人类最直观的办法。他当初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才戴了这么一副手套来掩饰一下。   但现在……他抬眼,后知后觉地看到加西亚手里抓着自己的黑色手套。   加西亚皱眉:“少说话,保存体力。通讯腕机给我,你需要联系救援。”   “……”   姜见明加重了语气,同时伸手去捞自己的手套,“殿下,我确实没事。”   加西亚皱眉,主动把手套塞进他的掌心,但同时也加重了语气:“我不能久留,也不可能带着你走……把腕机给我。”   姜见明立刻正色,问道:“还有其他小队的处境不妙是吗?”   ——显然,皇子殿下这话的重点是后一句“你需要救援”,而姜见明抓的重点却是前一句“我不能久留”。   “您接下来是要继续去搜救吗?那就不要在我这里耽搁了,我会自己与队友会和……我是说,我可以自己联系救援的。”   姜见明边说边撑起身,看向那架加西亚开过来的漆黑机甲,认出了型号。   A级机甲,“M-破军”。   是把火力输出放在首位的暴力机甲,著名的敢死队常用机型,也是帝国现存唯一不配备治疗舱的A级机甲。   姜见明皱眉,暗想:这人怎么会用这么危险的机型。   真是乱来,银北斗也是,偌大的要塞就没个人能管管他吗?   正想着,皇子站起来。   “……”   加西亚眉眼沉冷,久久不语。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躺在治疗舱内“命在旦夕”的残人类,死也不愿让自己帮助联系救援。   不过……算了,眼前这人确实浑身都是神秘感,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   加西亚走向机甲破军。   姜见明才松了口气,却见他很快又折返回来,在雪鸠的能源槽前半蹲下,咔嗒一声打开。   “殿下?”   姜见明探身一看,心下顿时吃惊:加西亚居然把自己的备用能源芯片换给了雪鸠!   “您干什么,不能这样,备用能源——”   加西亚倏然抬眉,打断道:“——是为了预备紧急情况。你就是。”   他抿了一下唇,又固执地把姜见明推回治疗舱内,顺手关上盖子。   姜见明:“?”   皇子殿下五指用力撑着舱口,冷硬地说道:“你的问题我以后会彻查……现在,救援到达之前,你不许从治疗舱里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高冷霸气加西亚殿下,因为久居远星际的缘故,从没见过传说中的残人类。   加西亚:(紧张)别睡。   加西亚:(慌张)他快死了。   加西亚:(强作镇定)不知道该怎么办……先、先关进去。 第31章 残晶(2)   风雪终于小了许多,但这个夜晚还没有过去。   四周很安静,躺在雪鸠的治疗舱内,体力渐渐恢复的姜见明突然生出一种迷惑的错觉。   他脑海里不停地回放着加西亚最后把自己推进治疗舱,并流畅地关上舱盖的样子。   ——就觉得好像自己是一只在逃的家养宠物,现在被主人抓到了,于是拎回窝里关起来。   “……”   姜见明面无表情。   他虽然曾经作为平民身份跟莱安太子关系亲密,但还远远不至于沦落到“笼中金丝雀”的地步。   他为自己这莫名其妙的脑补和比喻感到不爽,不爽到在治疗舱里躺不下去了。   于是从内部停下了输液吸氧等一系列治疗流程,打开了舱口。   姜见明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操纵着雪鸠,先给蛛尸照射了一圈固化射线。   ——要死要活的干掉了这只B级亚种,要是不趁晶粒子逸散完毕之前从尸体上完成真晶矿的收取,那可太亏了。   他吃力地把凝结出的真晶矿扔进雪鸠储蓄仓里,又开着机甲录像,绕着异星生物的残骸拍了一圈。   做完这些,姜见明终于摇摇晃晃地靠着蛛尸坐下了。   小殿下很不喜欢做事留个不利索不确定的尾巴。   他感觉加西亚完成其他小队的营救之后,还是会回来找他。   姜见明闭着眼勾起唇角,那人到时候看见他从治疗舱里出来了,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有趣表情呢……   迷糊间,他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   但姜见明对自己的记忆有信心,既然是自己想不起来的事情,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算了,想不通或者想不起的就先不想,这是他保持已久的习惯之一。   姜见明侧了个身,决定先睡觉。   ……   与此同时,峡谷另一端出口。   被姜见明彻底遗忘掉的第三小队其余人,已经支起了行军帐篷,安置好伤员。   唐镇重新向要塞发送了坐标与具体情况,这回,终于可以安心等待救援了。   然而……   帐篷外,李有方、乔和艾丽三个人,在夜色中面面相觑。   表情是一溜烟儿的惶惶恐恐,好像他们三个才是被抛下的那一方。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   李有方的脸色变幻几度,扭头就走向自己的激电,咬牙道。“我——我不能做对队友见死不救的懦夫,我死也不做!”   乔拦住他,急切地小声说道:“李,你别傻了,姜见明不是有很厉害的机甲吗?我们全死光了他也不会死!说不定他现在已经飞回要塞了,你一过去,那个大家伙就把你……”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这个李有方当场暴怒,冲着乔劈头盖脸吼道:“闭嘴!你不知道你自己干了什么吗!?”   “姜见明的机甲可是直接被你轰下山去了,谁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李有方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如果……如果他重伤了呢,如果他昏过去了呢!?他只是个残人类……”   乔哭丧着脸:“那他现在也早死了!你去也来不及了啊!”   李有方不管,梗着脖子扭头就走,在自己的激电前面蹲下,开始给机甲换备用能源。   “算……算了吧,李。”   艾丽也磕磕巴巴地劝阻:“乔说的也对……你现在折返回去,只会被亚种给吃掉的。我们应该快点和要塞的救援汇合,请军官去救人啊。”   “我……”   李有方喉结一滚,关上机甲能源槽,抬起头,冷不丁被迎面的风扑了一脸。   他鼻头一酸,眼眶突然红了,喃喃自语:“我得去……我还没来得及还他的钱呢。”   乔更慌了:“可是,你,你走了我要怎么跟唐镇解释!?他跟姜见明那么好,要是知道——”   他一句话没说完,忽然看到对面艾丽的表情变了,还在疯狂冲他使眼色。   “……”   不会吧。   乔背后一凉,僵硬地扭头……   帐篷口,唐镇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血色正肉眼分明地褪去。   他木然道:“你们……你们说什么呢?”   ……   黑黢黢的高山之间,两架激电全速奔驰着,穿过来时的峡谷。   “唐镇……唐镇!!”   李有方又急又气,在后头扯着嗓子高喊,“你冷静点,唐镇!!”   激电驾驶舱亮起光芒,机甲拔足狂奔。   屏幕上,四面景物飞速后移。   “李有方……!你他妈给我听着……”   通讯频道里传来唐镇的粗喘和几近暴戾的声音,“要是……要是小姜有个三长两短,老子不会放过你们……!”   就在开着激电发疯般往回冲的时候。   未尽的夜色中,唐镇想起了以前。   其实在凯奥斯军校的时候,一直就有不少人好奇,他一个帝都贵公子,怎么天天跟着个残人类舍友屁股后头跑。   还操心着操心那,给人买镇定剂的时候活像个老妈子。   只有唐镇自己清楚,当年是姜见明从泥淖中拉了他一把。   这样说似乎也不准确,不如说,当年他全靠跟着姜见明,才得以一步步自己走出了泥淖。   那年他十六岁,满腔的幼稚热血,天天梦想冲上战场杀敌立功。为此和父亲吵,和母亲闹,甚至能打到外公唐老爷子面前。   和家里人的矛盾,在他报考凯奥斯军校,却被调剂到后勤六院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唐镇后来每每回想都不得不承认,那简直是他人生中最不堪的一段日子。   他对学院破口大骂,删了爹妈的通讯,学着街头混混说脏话,逃学去酗酒、去打架……   好像故意要和“天才”、“贵公子”、“家族希望”这些词语背道而驰,变成一个堕落的垃圾来报复什么。   直到某一天,大概是学院那边儿也终于看不下去了。   罗海教员将他叫到了军校的战术对抗模拟教室来。   唐镇故意迟到了十分钟才去,进门时揉了揉脸,做出个蛮横凶狠的混子样儿。   却发现在那里等着他的还有个人。   那是个和他年纪相仿,外表才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黑发黑眼,穿着很素简的白衬衣,双手捧着杯牛奶咖啡,眉眼秀气极了。   他正面无表情地抬脸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都多的教员,一字一句认真说道:“罗教员,我说过,您不可以这样随时随地传唤学生……我还要看书。”   罗海教员又好气又好笑,指了指刚推门进来的唐镇:“赢他一局,凯奥斯军校的资料室我给你开一天的教员权限,这样行了吧。”   转个头,罗海又指着少年对唐镇说:“赢他一局,让你转去第一院。”   黑发少年淡淡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把牛奶咖啡放在了一边,站上了对抗战模拟机的一侧。   唐镇的“蛮横凶狠”装不下去了,他愕然地看到了少年的手腕,那是个残人类。   他的第一反应是皱眉头——抓个残人类跟他打模拟战,这什么狗屁的教员,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可这话才跑到嗓子眼儿,唐少又想起自己现在扮演的是个“堕落垃圾”,而不是仗义少年。   他硬是把不平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改为翻了个鄙夷的白眼。   对面的少年岿然不动,反而拍了拍模拟机,冲他说:“好同学,麻烦快点。”   唐镇一咬牙,上了机。   苦肉计苦肉计,老子才不上当!   这一局没打到十分钟。   唐镇呆呆地望着面前闪现的“战败”字样,陷入了迷茫。   他……他输了?   是的,可是他怎么输的??   他的对手慢悠悠的,气质温吞又文弱,谁能想到一上机就用兵神速,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被打了个全歼。   唐镇不甘心,一巴掌拍在机器上:“我轻敌了,再来一局!”   对面的少年回头去看罗海教员,嗓音清朗:“奖励可以叠加吗?”   罗海嘴角一抽,道:“可以。”   八分钟后。   “再来!”   又十三分钟后。   “再……再来!!”   十分钟。   “我……草!?老子不信了,再来!!”   那一天他们打了整整十二局,每一局唐少都打出了全新的败法,好一个大写的惨。   最后是少年先摆摆手,淡定地下了机:“累了,今天就先这样吧……再打下去我要生病的。”   窗外日暮西山,枝头站着两只乌鸦,无情地发出“哑哑”的嘲笑声。   唐小少爷呆滞地坐倒在地。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座灰白色的石像。   罗海教员毫不意外,眯着眼问两个少年人:“什么感觉?”   唐镇麻木,说不出话来。   对面的少年倒是轻轻一笑,投来个赞赏的目光:“他心态不错,我很敬佩。”   “…………”   唐镇面如死灰。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被全世界的恶意所嘲讽了。   黑发少年跟教员约了明天去开权限的时间,转身抱起自己的牛奶咖啡,抿唇说:“……凉了。”   罗海无奈地说:“图书馆门口那家咖啡厅的吧,多少币点,我划给你。”   少年摇头:“   没事,我回去自己煮一下就好。”   说着他就要走。   “喂!”   唐镇忍不住在后面喊了句:“你……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院的?”   少年正单手推门,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又笑了一下。   “第六院,姜见明。”   “也是你的舍友……嗯,如果你还准备上这个学的话。”   那天傍晚夕阳西下的残光,唐镇觉得他能记一辈子。   在这个世上,会不会有这样一种人,永远不被恶劣的外界条件所撼动?   或许……生在什么家世,进入哪个学院,和出色的自身能力之间,也没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   这些念头,都是唐镇后来慢慢儿琢磨出来的。   而当年的唐小少爷还没到喝鸡汤句子的年纪,他的想法很简单——   草了,被周围吹了十来年的什么天才,原来都是骗人的马屁啊!   老子连个六院的残人类都打不过,还有什么脸要换到一院!?   他留在了后勤六院,一留就是五年。   跟姜见明做舍友做久了,也被影响得多少稳重了点儿。   他不再跟家里闹,收敛了自大,也将吹捧与荣誉看淡不少。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他成了第六院的首席生……虽然模拟战还是打不过姜见明。   他以为……   自己成熟了。   他以为……   自己已经足够强大。   出发前去银北斗的雷雨夜,他握着姜见明递到额前的枪口,口出狂言。   直到真正来到了远星际,战场的残酷才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保不住贝曼儿,保不住姜见明。他冲动冒进,情绪崩溃,失去冷静……才知道自己还是这么无能。   “嗬……嗬……”   汗珠从鼻尖滑落,耳膜中剩下的只有自己的粗喘声。   激电已经驱动到了极限速度,唐镇吃力地眯眼去看前面,峡谷的尽头已经被他炸毁。   对面……   那只亚种还在吗?小姜呢?   通讯一直连接不上,从时间上来估算,很可能是最坏的结果。   理智思考,他确实不应该贸然行动,他不能……不能让小姜的牺牲……白费。   但是……   唐镇咬了咬牙,将机甲切换成飞行态,逆风掠过障碍的山石。   算了,就当他真是个无能的废物吧。   机甲腾空,视野豁然开朗!   只见峡谷间积雪消融,露出爆炸后的焦土。残骸堆叠,勉强能看出属于那只亚种。很淡的一点焦味与血味,还没被风吹散。   唐镇愣愣地屏息。   这是……   难道已经有要塞的精英消灭了亚种吗?   “——唐镇!!”   身后呼啸,李有方的机甲也赶到了,震惊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儿被什么炸过了吗,看着不像晶骨。”   唐镇打开探照灯,死死地盯着下方。其他的都不重要,这时候他只想知道姜见明是否平安。   他首先在断崖旁看到了报废的激电。机甲断裂得很厉害,有几处明显沾了血迹。   当时姜见明究竟是以怎样的状态,跟他们打了最后那通通讯的?   唐镇浑身冰凉,他不敢想下去。   机甲里没有人,他又不死心地去照那些断肢。   李有方低声说:“可能已经被带走了……如果有别人杀死了异星生物,看到同为银北斗的姜见明,那他无论是活着还是……应该都会被带回要塞。”   唐镇摇了摇头,声音不稳:“这个爆炸的痕迹,有点儿像晶粒子爆炸弹。万一炸死亚种的不是要塞的人,而是——”   忽然,他的探照灯猛地一顿!   远远的昏暗中,交叠的蛛尸之间,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轮廓。   探照灯的光,照亮了那人的军服上染血的银北斗徽章。   作者有话要说:秀一下让当年的小殿下“爱得神魂颠倒”的少年姜姜。   少年姜姜:…奶咖凉了(委屈抿唇((说着飞速给你打了个全歼. 第32章 残晶(3)   机甲探照灯的光,幽幽地照亮了姜见明染血的半侧身子。   唐镇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下一刻他疯了似的狂奔过去,眼眶通红:“……小姜,姜见明!!姜见明!!”   四下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中途他险些被蛛尸的一条残腿给绊倒,连滚带爬地扑到姜见明身前。   面前的青年没有丝毫反应,他深深地垂着头,黑发遮住了面容,大半个身子都是血。唐镇上手一摸,五指触感冰凉。   血都冷了,已有凝结的迹象。   唐镇剧烈地喘了两口气,托着姜见明的后脑将他抱起来,远处的机甲探照灯照亮了一片惨白的脸颊,和唇角刺目的血迹。   唐镇开始浑身剧烈地发抖,牙齿碰撞咯咯作响,颤声道:“小……小姜……你醒醒,醒醒……”   几秒后,姜见明垂下的眼睫动了动,无意识地侧过头。   “唔…”   唐镇连忙扶住他,吓得大气不敢喘。李有方也冲过来,战战兢兢地:“姜见明!你怎么样了,能看见我们吗,能说话吗!?”   “……”姜见明疲惫地睁开眼,涣散的眼睛比夜色都要漆黑。   眼底那点光亮缓慢地聚焦,落在唐镇脸上。   然后,他别开脸,极度嫌弃地叹了口气:“……怎么是你啊。”   唐镇紧张的目光渐渐变得茫然。   “?”   你这个语气是怎么回事。   姜见明推开他的手,慢吞吞坐直起来,忽然“嘶”地轻吸了口气。   唐镇又给吓一跳,以为他哪儿伤口疼。心脏刚提到嗓子眼儿,就见这位捏了捏眉心,头疼似的道:   “啊……对了,我好像跟你们说过,会尽快过去和你们会合是吗。”   “真对不起啊,”姜见明露出歉意之色,“遇上点意外,我给忘了。”   唐镇:“……”   给、忘、了??   唐镇愕然,寻思你糊啦一身血躺在蛛尸旁边,跟我说把会合的事给忘了??   这也是能忘掉的事儿吗???   姜见明又一摆手:“我没受什么伤,身上的血基本上都是异星生物的。”   唐镇愣愣地指着他身后说:“所以,这是你炸的。”   姜见明点头:“炸得有点丑,下次改进。”   “……”   旁边李有方张着嘴,整个人都木了。   老天爷,在他们提心吊胆想象着这位脆皮残人类在坠崖后是重伤了还是昏迷了,是不是被异星生物叼走当零嘴了的时候……   这家伙居然自己炸死了异星生物,炸完就在尸体上躺下睡觉,还把他们给彻底忘记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家伙!?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姜、见、明……”   而唐镇死死地盯着好友,硬生生给气得肩膀哆嗦,怒极反笑:“行,你厉害,你神仙,你可真够能耐的啊!?”   “你他妈……我……妈的。”   可他一句话没骂完,就哽咽着埋下了头,眼泪啪嗒掉下来了。   短短几个小时来的巨大压力、恐惧、后怕与自责,顷刻间化为巨浪压垮了他的情绪。   “唉呀,也不至于气哭了吧。我都说对不起了。”   姜见明无奈地揉了一把唐镇的脑袋,低笑一声,“还真是小少爷。以为上战场,只靠‘不怕死’就够了吗。路可还长着呢……”   “……”   唐镇抬起袖口用力擦了擦脸,咬牙闷声,“……滚,老子丢死人了。”   心中却滋味难言:原来姜见明他知道,他一早就什么都看透了。   而姜见明转了个头,看向李有方。   他诚心发问:“说起来,你……又来干什么?”   李有方顿时脖子一红,他拉不下脸来说我也担心你,正准备含糊过去。   就见旁边唐镇面无表情抬起脸,还带着鼻音:“哦,刚刚他哭着说要还你的钱来着。”   李有方:“……”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   这日天明时分,适应期军官第三小队的所有成员,安全撤回了银北斗第一要塞。   贝曼儿立刻被送往治疗区,很快得到了没有生命危险的通知,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其余成员则得到了“暂留治疗区观察”的指令。五个人早就精疲力竭,纷纷钻进治疗舱倒头就睡,睡了个昏天黑地。   而在这短短一日工夫,银北斗内部已经炸开了锅。   数只B级异星生物出现在低危区域,甚至包括一只亚种。又正巧赶上适应期军官们的历练期,直接酿成了此前罕有的惨痛事件。   军方会议从早开到晚,平常高高在上的长官们一个个恨不能愁秃了头,起初还是各抒己见,后来就变成各执一词,相持不下。   “还有什么说的?”   军机会议室内,一位黑瘦的军官拍案而起,“一定是晶巢的活动加剧了,异星生物才会亢奋失常。三年了,银北斗三年没往晶巢进军了,难道就这么放着一个潜在威胁不管吗?”   话音刚落,另一个白壮军官就反唇相讥:“笑话!有什么证据表明异星生物的活动跟晶巢有关,从来都没有!你们这群‘进军派’别发妄想症了,三年前皇太子殿下牺牲的教训还不够吗?”   说着白壮军官拧起了眉头,痛心疾首道:“这个时机太过巧合,极大可能是‘熔岩’宇盗团做的手脚,上个月第二要塞也曾遇袭……”   “唉!所以我们才一直主张,银北斗应该停下无用的远星探索,与金日轮一起重点对抗宇盗,而不是对抗只存在于妄想中的敌人!”   “我呸!金日轮那帮家伙被帝国花大价钱养着,吃白饭不干活。现在第二要塞已经承担了大半抵御宇盗的压力,还叫我们帮忙!?”   “金日轮吃白饭?那进军晶巢的银北斗就是烧自家的粮仓,白白浪费资源!”   “你——”   “我怎么样——”   你一言我一语,眼见着会议室内的火药味儿越来越浓。   好几个军官剑拔弩张,吹胡子瞪着眼,恨不得当场释放晶骨打一架。   劝架的则大汗淋漓,疯狂和稀泥:“哎呀两位长官!长官们别吵了,现在情况不明,最重要的是确保自己人的安全啊。”   “不错,请少将下令,先暂时封禁要塞吧!在查明实情之前,阿尔法异星或许不适合贸然外出探索了……”   终于,一直坐在上位撑着额角的将军抬头,用力拍了拍桌子。   “——肃静,肃静!!”   将军抬起脸来,露出一双逼人的凤眼。   那双眼睛雷厉风行地扫视了一圈,将几十个军官扫得一个个讷讷低下头去。   “别拌嘴了,一群酒囊饭袋。”   谢予夺咧开嘴,辛辣地讥笑起来:“哎,我说小宝宝们,这几天是不是给吓得胆汁儿都吐出来啦?”   站在他身后的女副官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   很快,这种无奈的表情蔓延至会议室内的每一位军官脸上。   不妙,谢少将又开始骂人了……   ——谢予夺谢少将,这位掌管第一要塞大权的将军很年轻,看着只有三十来岁,及肩的黑发在脑后扎成个小辫子。   他眉眼里带着一股子和“战场”这个词语不太符合的风流气,说话的腔调也很优雅,只不过是种淬了毒的嘲讽式优雅——或者说优雅式嘲讽。   总之,这个人看起来更适合做一位在酒宴上含笑戏美人的贵族,而不是浴血拼杀的银北斗少将。   副官低头,无可奈何地悄声劝阻:“谢少将,这毕竟是公开会议,请您稍微收敛一点。”   少将哼笑一声,他的左腿翘在右腿上,黑靴子踩在桌角,“第一要塞关起门来开自家的会,有什么收不收敛的。别的不提,他们刚刚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难道就体面吗?”   ……座位上,好几个五大三粗的军官们都当起了鹌鹑,尴尬地面面相觑,一句话不再说。   “我还就不得不说说了,你们在这里吵,能吵出花儿来?不知道,就去查啊。”   谢予夺上身前倾,英俊的脸庞上挂着极为夸张的嘲讽表情,牙缝里咬着冷笑,“去、查、啊?”   他不耐烦地拍着桌子,“联系第二要塞问宇盗的动向,联系黑鲨基地问晶巢的活动频率,分析出足够的证据再来对簿公堂——还用我教吗?”   会议室内噤若寒蝉。少将换了个腿,现在是右腿搭在左腿上面了,随后嗤道:“至于封禁要塞?别闹了孩儿们,真当银北斗是小宝贝过家家呢,有危险了就哭鼻子躲回妈妈怀里吃奶啊?”   “远星际什么时候能确保‘查明实情’过?远星际从来就是一片未知,咱们是在未知中摸着石头过河的人。”   谢予夺冷冷笑着,用力戳了戳自己胸前的雪银色军徽,“就算前头是一片死海,我们也得拿命往上填。这才是银北斗,知不知道?”   这话一出,几个军官们脸色立刻肃然起来。   “适应期的小孩儿们这个月留在要塞训练,其余人一切照常,该干啥干啥去。”   谢少将大手一挥:“行了,散会散会。”   少将一发话,几十位军官顿时起立敬礼,哗啦啦往外走。   第一个人手掌才刚摸到指纹门控锁的边儿,忽然谢予夺叫了声:“等等。”   军官们连忙刷拉拉又转回来,只见谢予夺敲了敲太阳穴,点了一个人:“哦,霍林中校。”   “下官到!”一位中年军官当即出列,他面庞阴沉,生着一副三角眼、鹰钩鼻,赫然是适应期小军官们的带队长官霍林。   谢予夺摆了摆手:“你们那个……说是遭遇了亚种,却全员存活还反杀了亚种的小队。”   他顿了顿,换上了认真的语调,“不容易,很不容易。让负责的部门把每个人的功勋统计好,文件传给我一份。下去吧。”   霍林挺直腰板敬礼:“是。”   这一回,各位军官们终于能够散会了。又是谢予夺一个人留在会议室内,他的副官陪着他。   许久,少将吐出一口气,似笑非笑地撩起额前的头发。   “说到底,还是老问题。拖了多少年呐,吵来又吵去……”   女副官低声说:“少将,这件事牵扯太广了,并不是您一个人操劳就能解决的问题。”   谢予夺摇了摇头。他的眼神投向窗外,从这所军机会议室的窗口,可以看到落雪的阿尔法异星的云天。   “银北斗这柄矛,究竟是要指向晶巢还是指向宇盗团,是要探索未知还是巩固疆域……进军派和收缩派,啧。”   谢少将眯起了那双凤眼,他轻声呢喃道:“头疼啊……”   他唉声叹气地摇头,又问,“殿下平安回来了吗?”   副官立刻点开腕机,在系统里确认了一圈:“报告少将,确认二皇子殿下所乘的机甲M-破军已经回归要塞。”   那就是回来了,谢予夺点点头,又“啧”地一声皱起眉。   所以,殿下昨晚突然打通讯跟他说的……什么什么快死了的残人类,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远星际,怎么还能出现残人类?   ……   入夜。   第一要塞,治疗区。   银北斗要塞的治疗区分为外区与内区。专业医护八成都在内区,全天无休地诊治重伤病人;而外区基本上靠治疗舱和医疗机器人实现了全自动诊疗,晚上很安静,绿色的荧光灯温柔地亮在地板上,驱散了黑暗。   一座座治疗舱正安静地喷吐着药雾,浮空的医疗机器人慢吞吞地巡查,确保病人与伤员的状态安全。   姜见明还在昏睡中,双眼紧闭,眉尖若有若无地蹙起一点痕。   他肌肤白得像一片缟素,连唇上都没什么颜色,只有眉睫和头发是深黑的,看起来比醒着的时候脆弱百倍,易碎千倍。   要塞的治疗舱自带全身清洗功能,已经帮他把血迹洗净,军服也被换成了宽松的白色病号服。   至于机甲坠崖时额头上的伤口,早在躺雪鸠的机甲内置治疗舱的时候就已经被愈合好了。   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这座治疗舱外。   加西亚身上还卷着未散的血气和杀气,锋戾的眉眼间带了明显的倦色。   谢予夺那道求援通讯打过来的时候,其实他刚结束与六只A级异星生物的搏杀,本就有些力竭。   随后又开着机甲在大雪山里不眠不休地飞了一日一夜,进行搜救的同时,也清除了目之所及的潜在危险。   算来他有两日多没有合眼,再如何强悍的皇子殿下,那也不是铁打的人,该累还是会累的。   但他回到要塞之后,第一件事还是来到治疗区找人。   加西亚站在治疗舱外,冷眼盯着姜见明单薄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   片刻后,他缓缓将手掌放在了治疗舱的玻璃罩上,暗翠眼底有了波澜。   加西亚沉沉地压着眉眼,忽然启唇。   “……活着。”   他似乎在说给自己听。   这个神秘的残人类没有死,还活着。   皇子殿下不悦地皱起眉。   但为什么……   看着还是好像随时都会死掉?   他自从有自我意识以来就在远星际,从来没有见过传说中的残人类。   只模糊地知道残人类是很柔弱的物种,连半片晶骨都没有,晶粒子浓度高些就会生病,碰一下就受伤,戳一下就昏迷,用力一掐就会死掉。   死掉……   加西亚抿唇,他脑内闪过前几次与姜见明的相遇场面,那副从容含笑的眉眼,温和清透的嗓音。   不像,那时候的姜见明,完全不像他印象里的残人类。   现在却有些像了。   这个人醒着的时候,有种深邃的气质撑着他的精神,好像一根铁骨撑着身躯,显不出半分弱势。   但当这个人失去意识时,就再也没什么能帮他掩饰自身的无害与病弱。   这个时候,好像世上任何黑暗都能污染他,任何暴力都能侵犯他。   光是看着,都会心脏揪着疼。   加西亚那坚硬的唇线绷得更紧。   他弯下腰,伸手调整了治疗舱的几个数据。   完毕,皇子抬起头。   再看看舱内昏睡的人。   还是觉得随时都会死掉。   “……”   加西亚把薄唇轻扯,冷白的牙尖磨了磨。   他有一点点焦躁。   作者有话要说:加西亚:亿点点焦躁。   残人类风评被害—— 第33章 论功(1)   次日清晨。   熹微日光从治疗区的窗口洒了进来,落在治疗舱椭圆的舱口上。   嗡——   外层罩与里层透明罩依次落下,治疗舱从内部被打开。   一只手掌搭在边沿。属于残人类的腕口没有凝结晶体,用力时在皮肤下撑起淡淡的骨痕。   姜见明缓慢地坐起来,蒙蒙亮的阳光尽情泼洒在他身上宽大的病号服上,也落入他清明的眼底。   他醒了。   入眼是干净的白色天花板,地板上亮着绿色的荧光灯,这代表此处病人的生命体征没有异样。   圆鼓鼓的医疗机器人四处漂浮着,偶尔有医护人员急匆匆穿梭的身影。   连姜见明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这个受了伤流了血还一度把体力耗到油尽灯枯的残人类,居然是五个同伴中第一个醒过来的。   或许是他习惯了保持身体不好的状态,所以反而容易在疲劳的时候保持意识清明。   总之,当姜见明扶着墙壁站起来,穿着棉拖鞋下地走了两圈之后,他意外地感觉还好,身体恢复得不错。   “阁下,您醒了,”一个漂亮的小女护士推着架柜车走过来,从中取出一包物品,“这是治疗舱的程序自动为您换下的衣服与随身物品,请确认查收。”   “谢谢,辛苦。”姜见明接过来。入手的是个透明袋子,里面装着他的银北斗军装、手套以及腕机等物。   他抿唇快速翻了一下,松了口气。   ……东西都在,包括他那几样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   姜见明别的没管,先若无其事地把项链贴身戴上,再把那枚空弹壳放回军装的前胸口袋里,这才安心了。   脚步声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   前面那个小护士似乎远程接了个通讯,没走几步又回头转到他面前,眨眼问道:“打扰阁下,请问您是姜见明阁下对吗?”   “您的长官前来探望您了,请跟我来吧。”   长官?   姜见明意外地扬眉。   他的长官……霍林中校?   ……   银北斗治疗区的外区并不设病房,治疗舱就是每个人的小空间。不用说,这种到处飞着胖嘟嘟医疗机器人的环境不适合说话。   因此,这里另外有设置单个的房间,专门为探病者与病人做短暂的交谈。   姜见明跟着小护士走到会客房,银白色的自动门“嗡”地打开。   房间里面,那个身穿军装笔直冷面地坐在座椅上的男人,确实是霍林中校。   小护士把人送到就走了,姜见明迎着中校那双冰冷的目光走上前。   他拉开椅子坐在对面,点点头:“长官,您找我。”   中校那张阴鸷的面庞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我没有让你坐下。”   姜见明轻笑了一下:“抱歉,长官,我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怕站不了太久。”   他一身白色宽松的病号服,与霍林平视时气度也不落下风。   片刻的僵持后,中校率先收回了眼神,冷哼一声。   “要塞的机甲都有自动的录像功能。”霍林说道,“除了两架激电损毁,其余四架激电的录像,我都看过了。”   姜见明不语,平静地等待后文。   他虽然日常习惯一口一个“我平平无奇”,但对于一些基本的概念总不至于没数。   他明白,自己这次带领全队从险境中撤离,是立了一大功。   更何况他还带回了B级亚种的真晶矿。   要是换做一般的长官,这种时候前来探病,应该带着满口的赞扬与真心的安慰。   面容阴鸷的中校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那双三角眼。   他冰冷冷地说:“姜见明,我很不喜欢你。”   第一次,霍林中校在非点名的时候叫出了残人类年轻人的名字。   姜见明忍俊不禁,心想,这位中校果然不是“一般的长官”。   中校睁眼时目光阴沉,齿间字句森然:“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一个残人类能在远星际干出什么大业。”   “这个世界的规则,比现在的年轻人们想象得要残酷得多。五百年前的天择纪元已经宣示了优胜劣汰的结果:拥有晶骨的新人类为胜者,而无法与晶粒子完全融合的残人类为败者。就算旧帝国因其暴政被推翻,这个道理不变。”   霍林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而我,我是适应期军官们的教官,首要责任就是确保我手下的兵能活下去。”   “一个残人类在远星际不容易活下去,一个残人类所在的小队也不容易活下去。而你……   哼。”   霍林冷哂一声。   “你明知道这个道理,却宁死不退。”   无论是初入要塞时下了机甲就晕过去的时候,仅靠M-激电18与红毛虫战斗的时候,拖着低烧的病体咬牙参加一次次训练的时候……   这个残晶人类,都不肯容许自己后退哪怕一步。   他有着与其天生种族不符的,如火如钢的意志。   姜见明坦然道:“是的。”   霍林:“你越是这样,我越不喜欢你。”   霍林别过头,他将自己的军帽拿在手里,咬牙沉声说:“如果你趁早卷铺盖滚回帝国,最多丢个脸;如果你很快翘了辫子,虽然遗憾,但也不过死一个新人。”   “但如果,你就这样一步步走下去,成为英雄,成为传说,积累军功,接受重任——然后在某一天,在某个重要任务中,在众目睽睽下死了。”   中校猛地抬起冷厉目光:“那么,你将会酿成大祸。”   姜见明神情自若,头顶柔和的灯光打在他的眉眼轮廓上,他轻声说:“我明白的,长官。”   霍林嗤笑了一声,惯来锁着的眉头松开了:“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看不起你,我必须看不起你,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但是——”   霍林长官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是,从结果上来看,至少这次,是你救了我的兵。”   下一刻,他站了起来,冲姜见明敬了个坚硬的军礼。   纵使中校的目光还是那么不近人情,甚至带着冰冷的蔑视,但他的军礼却无比标准。   姜见明摇了一下头,平静道:“长官,我救的不是您的兵,而是我自己和我自己的队友。”   说完,他没有躲避,也没有谦虚,而是也站起身,抬手回敬了一个同样肃然的礼。   “我很遗憾,”姜见明沉声说,“贝曼儿是一位素质突出的军官,也是我的好友,但我没能够让她平安回来。”   这个年代,亚斯兰星城已经具备了肢体再生手术的技术,而贝曼儿的家世也完全负担得起,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如果决定回到帝国接受手术,她就不得不离开银北斗了。   而且术后的新肢到底不如原先的肢体,贝曼儿想要重返战场,注定难上加难。   霍林沉默了。   几息后,他先是冰冷地从鼻孔“哼”了一声,又小声骂了句“小兔崽子”,把军帽往脑袋顶上一戴,扭头向治疗区外走去。   姜见明放下手,很自然地将长官送到门口。   霍林的脚步又顿住。   “你这次的功勋非比寻常,做好准备吧,上头的人说不准过两天就会接见你。”   姜见明的眼眸暗了暗,缓声说:“请赐教。”   霍林扭过头来,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姜见明神色坦荡:“领取应得的功勋本身并不麻烦,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您不至于来叮嘱我。”   霍林挑眉。   这个孩子确实……确实太聪明了。   他指了指头顶的天花板:“哼,现在这个时候,大概楼上正在开会,你这怪胎让所有人都太头疼了。”   “你说的没错,银北斗建军多年,怎么论功行赏早就有一套规则,所以会议的内容并不是商量怎么犒劳你。”   霍林双臂抱胸:“继续猜吧,小兔崽子。”   “是吗,那看来只会是……”   姜见明顿了顿,含笑说:“商量要在多大程度上,抹去我这个残人类的功勋吗。”   霍林咋舌:“好小子。”   果然聪明。   “自己想办法吧。我当然不会为你说好话,如果有人想要给你特拔升职,我会第一个把反对票拍在桌子上。”   说罢,霍林摆了摆手,重新往外走去。   咯噔,咯噔,军制靴子在地板上踩出声音。   霍林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背后姜见明看不见的角度,面容变得复杂了。   真的有可能吗?   天生的条件可以被突破吗?   不,他此前从来不信。   说到底,万物生而不平等,世上哪有什么公平?   所谓公平,本质不过是强者给予弱者的施舍。   餍足的富豪发了善心,随手将面包施舍给路边的乞丐,换来一个感激的眼神,能得半天的心情愉悦。   现在的残人类,虽然明面上享有着一切人权保护,但这也不过是在帝国的仁慈之下,接受新人类强者的恩赐罢了。   但是……   “长官,请留步。”   姜见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霍林第二次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见穿着一身白色病号服的黑发青年站在灯光下,快步向自己走来。   霍林忍不住眯了眯眼,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秒,他多年以来硬如钢铁的心摇动了一瞬。   难道这个年轻人,真的会为帝国,为帝国的新人类与残人类,带来某些惊天动地的变革吗?   难道,这个小家伙真能这样永远坚定地走下去……不会死也不会输,直到走出一条崭新的道路吗?   中校的眼神不可察觉地松动了一秒,或许那可以称之为柔和。   “长官。”   姜见明终于在霍林面前站定,昂首直视中校。   他的神情是如此郑重,清俊眉眼的每一寸都写满了认真,启唇开口:   “差点忘记了,我想问问——”   “如果要塞配给的M-激电18报废了的话,在哪里可以领一架新的?”   霍林的脸瞬间黑如锅底:“…………”   ——他娘的这个小兔崽子!!   ……   兵荒马乱之中,新的一日转眼过去。   又是深夜。   治疗区内,与昨晚同样的修长身影穿过一排排治疗舱。   加西亚今天没有穿银北斗军装,贵族礼服的披风搭在肩后,长发散在上面,像流动的金绸。   他被谢予夺逮着开了一晚上的会,拖到这个时间才腾出空。   会后,少将追问他关于那个残人类的事情,弄得殿下心里莫名地烦闷。   ……不知道那个残人类今天怎么样了。   他没有搭理谢予夺就走了。   走着走着,无意间又走到了治疗区。   殿下并没有多少犹豫:既然走过来了,那就应该进去看看。   或许他要亲眼确认那个残人类没有死掉,今晚才能安心睡觉,就和昨晚一样。   然而现实总是不随人愿。   还没走到熟悉的位置,加西亚的眼神就猛地凝住。   那座治疗舱……前的绿灯灭了,说明里面没人。   皇子殿下那冷硬高贵的神容,“啪”地出现了裂痕。   几秒后,他走到空荡荡的驾驶舱面前,眸子沉沉。   不在了。   他盯上的那个残人类……姜见明。   不在治疗舱里了。   为什么,昨晚还在的。   加西亚不禁烦躁地咬了咬唇,想起那天跌进自己的怀里昏迷过去的身躯,还有滴落在手背上的血。   残人类……那么虚弱的生物,随便从治疗舱出来,难道不会死掉吗?   不,会死掉。   当然是很容易就会死掉。   心里似乎有一团火毛毛地乱烧,摁也摁不下去。   加西亚抿唇,他很快判断出了自己情绪波动的原因:他在焦虑,他很想把那只残人类找出来,重新关进去。   皇子殿下回身,长披风在身后带起优雅的弧度。   加西亚冷着脸走出了治疗区。   夜色中,他向适应期军官的宿舍区走了过去。   殿下是在战场上跟异星生物们周旋惯了的殿下,隐匿气息对他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片刻后,加西亚用权限刷开宿舍门走了进去,丝毫不担心惊醒里面的人。   里面安静极了,加西亚走进去扫视一圈,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姜见明果然在宿舍的床位上睡着,侧身靠里,几乎整个人埋在被子里,略显苍白的侧脸很安宁。   但这宿舍里也只有他一个,其余几个青年都没有回来。   “……”   找到了活得好好的残人类,加西亚先是暗自松了口气,很快脸色就更冷了。   大病初愈的残人类,怎么可以一个人溜回宿舍区睡觉?   万一晚上病情发作,他要怎么办?   加西亚站在床头沉面不语,他暗暗咬着牙尖,眉宇间有了寒戾的气焰。   然而如果姜见明醒着的话一定会知道,这并不意味着殿下在发怒或者怎样,而是……他在为难。   ——毕竟这个人不为难的时候,都是直接上手的。   加西亚为难了片刻,抿唇,果然缓缓伸出手。   这样太危险了,这个残人类又是那么乱来的脾气,一点分寸都没有。   还是要捉回治疗舱里,关起来……至少要再多关两三天,现在他显然还未康复。   加西亚的手掌按在了姜见明的肩上。   “醒醒。”   殿下目光幽深,沉声说,“起来。”   手底下的肩膀很瘦,隔着被子仿佛都能揉到肩胛骨。   被触碰的那一刻,清瘦的身体动了动,原本浅浅的呼吸乱了。   “……?”姜见明惺忪迷蒙地睁开眼,卷着被子翻过身来。   半睡半醒之间,他借着窗外月色,看到了清冷的白金卷发,以及伸向自己的手。   小殿下……   “姜,”加西亚淡淡说,“起来,跟我回……”   一句话没说完,袖口一沉。   只见姜见明侧躺在床上,半睁着眼定定地看他,眸子似乎比往日更黑。   白细的指尖不知何时从被子里伸出来,勾住了他的礼服袖口。   加西亚瞳孔微微一晃。   那手指慢悠悠地又往上攀,像依偎着树木的藤蔓,最终抓住了他的小臂,五指收紧。   姜见明拉着皇子殿下的手臂,仰起脸。   碎发在枕头上蹭乱了,有几缕散在眼尾。   窗外月色下,他眼底雾蒙蒙的,眉眼与唇角都慵懒地舒展开,轻轻地说道:“你怎么又来了……烦人。”   殿下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姜见明上身一歪,含笑埋进了加西亚的怀里。   他闭眼喟叹一声,含糊地呢喃道:“算了,来都来了……那就抱着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加西亚:!!!   ……顶不住顶不住。 第34章 论功(2)   加西亚脑子里轰然一片空白。   怀里的残人类已经睡去,浅浅的呼吸落在胸口,他却似曾相识地再次浑身僵硬了。   ……为什么。   ……事情会变成这样??   这种状况和皇子殿下的预想差的有点太大,加西亚站在那僵硬了足足一分钟,才缓缓把目光投下。   他喉结一动,再次打量姜见明的眉眼。   这……   残人类,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加西亚在心里犹豫地暗想:残人类……或许就是这样娇气的生物吗?   或许他们的心理,就是一个……随时需要汲取足够慰藉的状态吗?   比如,睡觉的时候要旁人抱抱。   但……殿下不悦地皱眉,但那应该是残人类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   娇气的生物无法在远星际生存,在这里,不会有谁惯着谁,不会有什么特殊照顾。   因此,他没有理由像个家用抱枕一样,被姜见明说抱就抱。   更何况,现在还并不是姜见明在抱他,而是他在被迫抱着这个人,他是承受重量的那一方。   加西亚决定将怀里的身体放下。   然后做他刚刚没有做完的事情,把这个胡闹的残人类弄醒,拎回治疗区,放进治疗舱里。   然后的然后,他就可以安心回到自己的住处。是和普通军官的宿舍不在一层的高级住宿区,在那里不会有人敢如此放肆。   ……   长夜漫漫,宿舍墙上电子钟的数字无声地跳动。   淡云遮住了阿尔法异星的双子蓝月,过一会儿又散开。   半个小时过去了。   加西亚还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一个小时过去了。   加西亚抱着姜见明,动作小心地在床头坐下。   他随手将被子拽过来,理了理,把怀里睡着的残人类包好。   “……”   加西亚殿下冷着脸,飞快给自己的不放手找了一千个理由,并在其中挑选了最有说服力的一个。   殿下严肃地暗想:既然这是残人类的……唔,姑且说是“习性”。   如果失去了抱抱,或许他会不舒服,会难受,甚至……会痛苦?   加西亚静静看着怀里安睡的苍白青年。   ……而姜见明,他是才从濒死状态脱离出来的残人类,如果让他痛苦了……   或许会损害身体,下回会更加容易死掉,这必然不可以,还没有查出这个人的底细,他不允许他死掉。   有了这个至少听起来堂堂正正,哪怕理其实不直但气就是很壮的理由之后,殿下决定宽大地退让一步。   现在,加西亚可以坦坦荡荡地把柔软的残人类抱在怀里,哄他睡觉了。   “……”   殿下若有若无地勾起唇角,有些愉悦。   只可惜——   那个被抱着的人并不愉悦,一点也不。   姜见明其实早就醒了,并且发出了和刚刚的小殿下一样的内心困惑。   ……为什么。   ……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的体力与精神确实还没到完全康复的地步,之所以从治疗区回到宿舍,是为了避免身体对治疗舱产生依赖。   但负面效果也是显著的,比如感官与思维都比平日里迟钝不少。   尤其易困倦,睡过去昏昏沉沉,不容易醒。   谁能想到就搞出这么一档子事儿来?   加西亚的手臂还圈着他的脊背,姜见明轻轻地咬着后牙,闭眼不敢睁,感觉自己背后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   是,最初,他确实迷糊间把加西亚当成了莱安入梦,但是那句呓语念出来,他自己马上就惊醒了。   这太尴尬,他索性闭眼不动,等着加西亚把自己扔回床上。   ——然后他就被加西亚抱得更舒服了。   姜见明内心凌乱简直无法理解:怎么着,他睡得不清醒了,难道加西亚也不清醒吗!?   我也不追究您为什么三更半夜摸进我的宿舍床头了,可您堂堂皇子,就这么容易被碰瓷儿的吗!?   还有,这个人怎么能叫他的姓叫的那么顺口,和以前一模一样的语调,这能怪他恍惚吗!?   现在倒好,局势骑虎难下,姜见明又好气又好笑,也只能继续趴在加西亚怀里装睡。   宿舍里安静极了,连两个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楚。姜见明现在又确实体虚易倦,装着装着犯困起来,居然也就再一次睡着了。   就这样……整整一夜。   ……   直到双子蓝月隐去了身影,直到恒星的日光照亮阿尔法异星的云层,又落进银北斗第一要塞的一隅,为适应期军官宿舍区镀上一层亮片。   天亮了。   在床头坐了一个晚上的加西亚殿下忽然垂下目光,望向怀里的残人类。   他唇瓣一抿,轻拍了拍姜见明的肩膀,沉声说道:“睁眼,你已经醒了。”   姜见明还没睁开眼,唇角却先无奈地弯起来。   小殿下的感觉一如既往地敏锐。他确实醒了,他只是不太想面对这种丢人处境……   没办法,姜见明认命地睁开双眼。   他从加西亚怀里扬起脸来,眨了眨眼:“殿下,早安。”   加西亚却并没有松开抱着他的手臂,继续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两人的侧脸都被窗外照亮了,上下两道视线交汇在一片宁静的阳光中。   几秒后,皇子殿下眼底浮现一丝薄到近无的笑意,轻嗤一声:“狡猾。”   姜见明:“?”   加西亚暗想:真是狡猾的残人类,为了骗他多一会儿的抱抱,居然不惜装睡。   但意外的是,他竟然并不生气。   加西亚将姜见明扶起来,动作仔细地把他推到床头靠好。   “你是残……晶人种,”加西亚认真地微抬下颔,问得直截了当,“为什么在银北斗?”   姜见明微微一笑……他确信,加西亚刚刚第一反应是想说“残人类”的。   这个时代,能够为了顾及残人类的心理感受而换个称呼的新人类贵族,可真的没几个。   他摇了摇头,温和道:“想起和残人类拼过机甲,殿下觉得不好意思了吗?”   这话一出,加西亚的神色明显复杂地变了变。   他瞬间就听懂了姜见明的意思。   这话表面上是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调侃,要是个蠢货听了,说不定还以为这人是心虚了才避而不答。   可真正的含义却是:我曾经和殿下您拼过机甲,甚至让您意识不到我是残人类,凭什么不能加入银北斗?   但加西亚却想起了那一日,苍白的青年在寒风中皱眉低咳,神色间有隐忍的痛楚。   是的……那个时候,眼前的人明明亲口说过他是残人类。   皇子绷紧了唇,多少有些无措地垂下眼睫,手指紧攥片刻,居然低声飞快地说了句:“那确实是我判断失误,我很……对不起。”   散落在肩的白金长发因他低头的动作反光,有一瞬的刺眼。   姜见明的呼吸乱了乱。   ……这个世上,绝不可能有谁能在一米的距离之内抵御小殿下的气场和美貌。   这一刻,姜见明盯着加西亚被细碎阳光染金的卷睫,忽然想起了自己三年前的结论。   当年他一本正经地跟小殿下说的时候,莱安低低地直笑,眯眼凑过来抱他,轻而眷恋地咬他的后颈。   他笑骂了一声推开,莱安就抿唇杵在那里盯着他,眼神有点不悦,还有点委屈。   于是他的结论又多了一条。   大多时候,这位皇太子殿下身上的气场总能压倒美貌。只有这位尊贵的殿下挨他骂了,或者心虚愧疚了的时候,那种睥睨万物的冷傲气势才会被戳出一个缺口。   才会让他恍惚意识到,这个神明般光芒万丈的储君,也只是个比他还小一岁的年少者,也会有手足无措和委屈撒娇的时候。   而此刻,时过境迁。   姜见明感受着心口加速的跳动,怔怔暗想:……完了。   时隔三年。   他再次被小殿下美颜暴击了。   姜见明的喉结无声地动了动,他定定地望着加西亚说了一声:“没关系。”   三年前他习惯了和小殿下近距离日日相对,已经对这份美颜暴击产生了不小的免疫力。   如今久别重逢,他发现自己免疫力下降,有点把持不住。   但好像,也没有必要“把持”。   这位都已经深夜摸到他的宿舍床头,还抱了他整晚,他不追究已经有够宽宏大量,现在稍微“不把持”一下怎么了?   姜见明这么兀自想通了,突然就“恶向胆边生”,悄然伸出手——   “我没有介意,小殿下。”   清晨阳光下,黑发年轻人眉眼都被照得清清亮亮,居然有了种出尘脱俗的色调。   他伸出属于残晶人的手,手指落在对面皇子殿下的头顶,飞快地揉了揉那头柔软的白金卷发。   作者有话要说:加西亚:!!!(*2) 第35章 论功(3)   片刻后姜见明走出宿舍时,眉梢都带着满足与愉悦。   虽然小殿下被他摸了一把之后差点当场弹起来,还用惊极的眼神盯着他,脸色寒铁似的绷了半晌,立刻扭头走了。   但他依然很快乐。   不如说,小殿下的这种反应才让他快乐。   到了现在,姜见明已经有九成九的把握确定加西亚就是莱安了,剩下的零点一成也不过是他的习惯,不想把结论下得太死而已。   今天在要塞内走动的人似乎比平常多了不少,姜见明出了宿舍区没走几步,迎面就遇上唐镇。   后者一边四顾一边脚步急匆匆的,见到姜见明才松了口气:“小姜!你怎么自己就从治疗舱里出来了?”   姜见明:“我醒了当然出来了,怎么,今天没有训练吗?”   唐镇哭笑不得:“你又不看腕机了?咱们被特批了假期,这几天都免训!……算我求你了小神仙,就你那身子骨,可老实儿的休养一阵吧。”   姜见明这才后知后觉,低头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腕机,果然有两通来自霍林长官的消息。   其中第一条,用公事公办的语气传达了本月留在要塞内训练的命令,显然是群发给所有新军官们的。   而第二条,则是给第三小队特批的休假许可,假期有五天,在银北斗算是很奢侈的长假。   “明白了,你去看过曼儿的情况没有?”姜见明关掉腕机,“其他人怎么样了。”   这次事件非同一般,对于才到远星际没几个月的适应期军官而言,说是天大的打击也差不多了。   唐镇跟着姜见明并排走,边走边说:“曼儿刚醒,我正准备找着你就去看她呢。其他人也醒了,精神状态都不好。李有方和艾丽去接受心理辅导了,乔……”   说到这里,他厌恶地哼了一声,“那家伙,八成要被开除军籍,遣返回国。”   姜见明摇头弯起唇:“这对他来说也是个好事。呵……银北斗近年的招兵好像宽松了不少,当年我和小殿下来的时候还不至于的。”   他说着瞥了唐镇一眼,不禁有趣地暗想:其他人都被打击得要去接受心理辅导,当初一度崩溃的唐少反而好端端的,这人果然从军校时期就是……心态好啊!   忽然,唐镇抓了抓头:“对了,我……”   姜见明眨眼:“嗯?”   唐镇苦涩地强笑了一下,黯然道:“我还欠你一句道歉呢,对不起啊小姜。在雪山的时候,是我情绪失控,冲你……”   “……”   姜见明盯了他两秒,目光变得嫌弃。   他食指抵唇,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果然人和人不能对比。”   明明唐少在帝都也是被无数少女尖叫追评的英俊贵公子,怎么非要想不开,前后脚和小殿下说类似的话。   小殿下一说“对不起”,他心坎儿都酥麻了只想搓搓揉揉;唐少么……   姜见明摇头叹息,怜悯道:“算了,万事不强求。”   唐镇:“??”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走回了治疗区。   穿过白净的走廊,就是照料重伤病员的内区。与外区不同,这里的每个病人都有单间病房,各类医护设施和警卫设施十分齐全。   他们向护士说明来意后,护士领着他们走到了贝曼儿所在的病房,唐镇刷开自动门,姜见明跟着他走了进去。   病房里面很亮堂,贝曼儿穿着白色的病号服,坐在里面的病床上,左手挂着点滴。   她的脸颊有些苍白,栗色的短发似乎也失去了光泽,此时正出神地扭头看着窗外,今天的阿尔法异星是个无雪的好天气。   姜见明走到她的床边,一眼就看到了床头桌上的几张文件,还有秀气的手写签名。   这个年代,使用纸质文件的机会已经很少了,只有某些特别郑重的时候才会拿来走个形式。   而现在桌上的,那是归国同意书。   贝曼儿恍然回头,露出个笑容:“啊,姜同学,唐少,你们来啦。”   唐镇喉结动了动,低声道:“……曼儿。”   “别站着说话,快坐啊,那边有椅子。”贝曼儿连忙用没有扎着针头的右手招呼,忽然定睛一看病房内,眨眼,“咦,只有一把吗?”   于是这个失去了一条腿的姑娘展开秀气的眉毛,她温吞地笑了起来,轻轻地说:   “那唐少就别坐啦,姜同学身子不好,以后唐少要好好照顾人家,可不能再冲动吵架了啊。”   “……”唐镇眼眶一红,差点掉下眼泪来,赶忙咬牙别过头去。   姜见明轻叹一声,回头拖了房间里唯一那把椅子过来,在床边坐下:“决定回帝国了吗?”   “……嗯。”   贝曼儿的笑容里带了点哀伤,她垂着睫毛,摸了摸自己的右膝,“没办法,我的腿已经……”   白色的裤筒下,一片空荡荡。   “要塞特批我联系了家里,我父母都……坚持让我回家,说会为我联系再生手术。”   贝曼儿自己喃喃说了两句,又握着拳头,语调用力地道,“没什么的!手术可能还需要准备一两年,但现在安个假肢多方便,回去就可以安上!”   她还仰起脸,脸上挂起很精神的笑容:“姜同学知不知道去年亚斯兰流行过的新闻,一个人天生左腿长右腿短,你猜怎么着,他最后选择了切掉右腿,换成假肢,哈哈哈……哈。”   少女干巴巴的笑声在病房里尴尬地回荡。   “……”   姜见明和唐镇沉默。   “——对对对不起!”   贝曼儿羞得双手捂住脸:“这一点也不好笑我知道!我可能心态还不太对……还需要想想!”   “回了帝国之后,”姜见明忽然开口,“有什么打算吗?”   贝曼儿苦笑:“还没有。”   “没事儿,”唐镇用力按了按她的肩膀,哑声说,“你回去安心休养做手术,银北斗这鬼地方,还配不上贝大小姐呢。”   “说不定过上三五年,我们家大小姐已经成了高官阁下,来银北斗视察一瞧,哟,我们俩还在底层摸爬滚打呢……”   他们又说了会儿话,聊天到中午的时候,有位女护士敲门进来。   是贝曼儿换药的时间到了。姜见明和唐镇不再打扰,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的时候,贝曼儿忽然叫了一声:   “姜同学!”   姜见明和唐镇应声回头,只见贝曼儿倚在床头,定定望过来。   她的眼眸已经不再明媚如昔,但还是那样清亮,“谢谢你……替我把大家平安带回来。”   自动门“嗡”地合拢,将这个姑娘的身影关在另一侧。   唐镇在门外站了很久,长长地叹一口气。   ……   从治疗区出来之后,唐镇陪姜见明回了宿舍,因为贝曼儿的缘故,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   下午,唐镇忽然接到霍林的通讯,出去了一趟。   他足足有两个小时才回来,回来之后已经是日暮西山,飞霞在窗外流动。   唐镇进门就扭了扭脖子,冲姜见明挑眉说道:“嘶,见了好几个长官,看来要塞开始论功行赏了。”   姜见明:“夸我了没有?”   唐镇:“废话!我可是在一群长官面前给你拍着胸膛做保。哎小姜,我跟你说,这次不直接给你升个两三级都说不过去……”   姜见明想着那天与霍林的谈话,笑而不语。   是夜,月明星稀。   傍晚时分,吃过晚饭之后,姜见明从自己的包里抽出一本笔记本,在桌前摊开。   他提着笔,对着干净的纸张沉吟许久。   终于,谨慎地写下第一个字。   就像霍林说的,他大概很快就会被上面传召,这次功勋本身非比寻常,要利用好这次机会。   要塞的长官歧视他是残人类,说不定这并不是坏事,毕竟他的最终目的并不是挣军功升军衔,而是靠近那个迷雾中的真相。   深思熟虑之后,姜见明敲定了三个方向。   上策,他要接触到莱安的机甲。   那是从开国大帝时期传下来的镇国之刃,帝国唯二的超S级机甲,是无数帝国民众心中的信仰。   储君莱安.凯奥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他的机甲却成功被银北斗回收,如今沉睡在第一要塞的地下。   姜见明隐隐有些预感,那架机甲内或许会有一些特殊的线索。   但难度也大,超S级机甲毕竟意义非凡,要塞不可能随便让一个小军官就去接触。一个不好,说不准还会被认为图谋不轨。   中策,则是以本次军功为凭借,面见要塞最高指挥官谢予夺谢少将。   谢少将也是他的老熟人之一了,如果能得到少将的帮助,他想做什么都会轻松许多。   另外,如果能把谢予夺这一关给过了,他暂时就不用担心被老元帅捉回去的问题。   不过以他现在的位置,想要面见少将也不容易。再者,谢予夺能帮他到什么程度,也得打个问号。   毕竟加西亚的事情,他可是亲身来到远星际才知道这人的存在,其中一定涉及军部机密,谢予夺有职务在身,啧……不好说。   不知何时夜色渐深,宿舍里的灯熄了,只剩下姜见明自己的床头灯亮着淡黄的光。   他手里的笔尖流畅地移动,摊开的笔记本上渐渐被字迹铺满。   而下策,在前两项都困难的情况下,不做徒劳的奢想,至少可以保住军功,得到应有的升迁机会。   这是最稳当的一条路。只要军衔升上去,该有的总会慢慢有,缺点是太耗费时间了,他稍微有点等不急。   ……不。   姜见明皱眉,提起笔把三行字刷刷刷都给划去了。   错了,他的思路不应该是这样。   既然有三种不同的,且对他而言都很有利的报酬,那么。   他应该做的是……全都拿下。   他的思路应该是……如何才能全都拿下。   “……”   姜见明沉吟许久,笔帽一下下轻敲着眉心。   会有办法的。   ……   次日早晨,果然有一位传令的下士敲开了宿舍的门。   “哪位是适应期军官姜见明阁下?”   这时候姜见明刚吃完早晨,正慵懒地咬着叉子和唐镇含笑说话,闻声转过头来:“是我。”   这位身穿银北斗军装的下士还很年轻,都比姜见明他们大不了几岁。   他平常见惯了糙汉子战友弟兄,这时候被黑发白肤的漂亮小军官看过来,耳朵根肉眼可见地红了。   “……长、长官传召!”年轻下士磕磕巴巴地敬了个礼,“请姜见明阁下在十五分钟内到要塞二层,205军机会议室报道!”   “好的。”姜见明戴着黑手套的右手放下叉子,冲他笑笑,“劳烦稍等,我漱个口。”   这一来倒好,下士的脸砰地一下红透了。   旁边唐镇嘴角抽搐:小姜啊小姜,你那么个笑法,这是故意逗老实人呢吧……   看来昨晚折腾半宿有了成果,心情不错啊? 第36章 论功(4)   五分钟后。   黑色的升降梯稳稳地停在第二层,绿色指示灯伴随着“叮”的提示音亮起。   年轻下士引着姜见明出来:“阁下,这边走。”   姜见明走下升降梯,军靴踩在要塞的合金钢片铺成的通道上,回头看了一眼。   下士边走边笑了笑:“您是第一次从一层上来吧?我听说您在前几天的突发事件中立了功,以后一定经常有机会到二层来的。”   他想想,又补了一句:“甚至说不定,过不了几年就有机会住进这里。”   “是吗?借您吉言。”姜见明温和地冲下士弯了弯唇角,跟着他往会议室的方向走去。   银北斗要塞统共四层,位于1F的军区被划分为宿舍区、治疗区、交易区、补给区四大区域,除此之外还有四座机甲机库与两座星舰港,方便战士们随时出征。   2F,也就是姜见明现在身在的这一层,主要设施为高级宿舍区、军机会议室、档案室与资料库。   除此之外,不少大型计算机与精密仪器都在这一层,校级以下的军官及士兵,除传讯兵以外非特许不得擅自入内。   最上层的3F则属于非军区,有主要供给食品来源的农耕畜牧区;包揽滤水供电供暖,以及其他一切杂务的后勤区;包揽药物研制、机甲修理、新晶械武器研制的科研室……   以及重中之重,真晶矿仓库。姜见明回收的那枚B级亚种的真晶矿,如今应该正躺在那里。   除了这地上的三层之外,银北斗要塞还有-1F,它的另一个名字是“英灵碑”,安宁的大地祭奠着阵亡于远星际的银北斗英魂们。   根据智脑赛特亨利的定位,莱安机甲的本体机身,应该就被安置在地底英灵碑的某处。   姜见明在心里把自己昨天敲定的计划又过了一遍,就听这位下士说:“阁下,我们到了。”   姜见明一抬头,面前果然是205会议室。   他谢过小下士,轻轻吸一口气,屈起食指与中指敲门三下。   “适应期军官姜见明,奉命前来报道。”   三秒后,白色的自动门“嗡”地打开了。   里面开阔亮堂,映入视线的是会议室内的长桌,长桌对面齐刷刷坐了四位长官——   霍林中校坐在最左侧,依旧是阴鸷着一张脸。霍林的右手侧是一位黑瘦的军官;再旁边,是一位白壮的军官;最右侧的位子,则是坐了一位留着络腮胡的军官。   四个人具有压迫感的四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从门外走进来的姜见明。   黑瘦军官摸了摸下巴,率先开口:“你就是……”   他说着,快速将姜见明打量一圈,眯起了眼。   这个黑发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还要瘦削一些,五官轮廓生得很清逸,或许也可以说很秀美,但皮肤欠缺血色,说是常年带病在身都能信。   站姿笔挺,是种紧绷刻意的笔挺,身上的军装过于整齐,明显是连夜洗过熨过,能看出……有些紧张。   毕竟突然被这么多长官传召到第二层,作为适应期军官来说,这种表现还算正常。   但并不像一位能够在险境中力挽狂澜,建立赫赫奇功的有能者。   姜见明敬了个礼:“长官们好,我是……姜见明。”   几个长官不着痕迹地对视一圈,一个皱了皱眉头,一个沉了沉脸,最后一个很小幅度地摇头,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各自先减了十分。   在正式传召姜见明过来之前,他们内部已经争论了两天。   没有谁会无端地想要打压一位立功的新军官,但姜见明是残人类,而这里偏偏是全帝国最容不下残人类的地方——远星际银北斗要塞。   破格提拔一个残人类的后果是什么?   提拔了又要放到什么位置上去,谁愿意接纳一个残人类做部下,又有谁愿意接受一个残人类做自己的直属长官?   谁敢派他出战,万一害他战死了算谁的责任?   如果不能出战,留在银北斗难道当个摆设养着吗?   太荒唐,太多隐患和不确定性。   争论,商讨,争论。   最终决定亲自见一见这位不同凡响的残人类,再做最后的决定。   事实上,若非他们观看了机甲的录像,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机甲水准和战场应变能力确实十分惊人;若非姜见明的队友坚称这个人确实才能非凡……   说不定连这一次的传召都不会有。   只有霍林眼睛一眯,心说不妙。   这黑心的小崽子,好像又准备骗人了。   “嗯……姜见明,对吧。”   白壮的中年军官率先清了清嗓子,眯起蓝色的眼珠子。他上身前倾,食指交叉成塔:“我们不想拐弯抹角,你自己什么情况,自己应该最清楚。”   “我们几个,包括你的直属长官霍林中校,都并不是很想按照以往的规矩给你记军功,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   这位军官的语气并不算很恶劣,甚至很平和,只不过说出来的话语却并不那么友善了。   “给你三十分钟的时间,说服我们几个人改变主意。”   闻言,姜见明似乎怔了一下,随后低下眉眼。   他犹豫了快五六秒,才低声道:“我……”   几位长官又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   络腮胡军官抓了抓鼻子,说道:“别紧张,或许,你可以从解释你自己的来历开始。是谁给你的那枚特级调令芯片?”   姜见明垂着眼,他盯着面前干净的会议桌,嗓音低低的:“是,那是一位很尊贵的大阁下,我不敢提及他的名讳。”   “他给我这枚芯片,更多的是因为私情。我……我的未婚夫阵亡在远星际,那位大阁下是他生前的老师。”   “……我的父亲是五年前的那批征召老兵,很快就领了烈士称号,我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   “那位大阁下的原意是想让银北斗照顾我,让我去后方部门做文职。是我心意难平,无论如何,我也想要来父亲和丈夫牺牲的地方试一试。”   “哦……”几位长官的眉头松开了,口中发出一些唏嘘声。   原本带着冰冷的审视望着姜见明的眼神,也似乎融化开不少。   “可怜的孩子。”   “不容易。”   他们纷纷互相点头。听了姜见明的这些身世与解释,至少这个残人类身在远星际的缘由已经变得合理起来。   姜见明眸子黑邃,悄然望着长官们暗想:他可没有骗人。   到现在为止连一句谎话都没有,他可真是个难得的大实诚人。   至于长官们无法将“未婚夫”和“大阁下”,与皇太子和老元帅对应起来……那必然是长官们自己的问题。   于是黑发年轻人抬起头来,神色认真:“这次下官侥幸立了些微末功劳,但我不敢奢求升职。”   黑瘦军官惊奇道:“哦?”   “我知道我是残人类。来银北斗这段时间,我的确感到……咳。”   姜见明说着轻轻掩唇咳了一声:“抱歉,失礼……我感到很吃力,或许这个世界的规则,比我想象得要残酷得多。”   “……。”   霍林突然拿起水杯,沉着脸猛灌了两大口。   ……他娘的!   白壮军官的脸色里多了几分怜爱,他柔和地说道:“你已经很努力了,我能感觉得到……孩子,请接受我的敬意。”   姜见明:“听说在银北斗,功勋的自由度很大。有些人甚至会选择用真晶矿来兑换币点……”   听他说到这里,三个长官相视一圈,弯起了眼——   显然,他们都认为面前的年轻人是试图用一个笑话来和缓气氛。   残人类愿意主动放弃升职,这让他们心内的大石落地。   这下事情好办了,三个长官都顺着这个笑话放声笑起来,会议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其中络腮胡须的军官笑得最大声:“确实有过,哈哈哈……不过那么蠢的贪财鬼,这十几年来都没见了吧。”   “……。”   霍林完全笑不出来,他的额角跳了跳,又开始咕咚咕咚喝水。   ……他娘的,他娘的,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看这小兔崽子表演!   “霍林中校,你怎么回事?”   旁边,白壮军官不满地看向他:“就算你一向不喜欢残人类,这孩子毕竟是你带的,他也不容易,别这样。”   他不顾中校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友好地转向姜见明:“所以,你想用这份功勋换什么呢?”   姜见明:“我的未婚夫的遗物就在地底的英灵碑,我想……继承他的遗物。”   霍林闷咳一声,他说了自姜见明进来后的第一句话:“取走英灵碑内的遗物需要谢少将的批准,我们不能给你承诺。”   话音刚落,中校自己心中一惊:慢着,难道姜见明最初的目的就是少将?   络腮胡军官立刻接话:“当然,我们可以帮你申请——但只能说,你选择用这次的功勋来换这么一个‘申请机会’,如果少将不同意,我们也无能为力。”   姜见明当即点头:“可以的,我接受一切结果。”   顿时,三个长官的表情更加明朗了。   他们没想到这个残人类这么轻易就能被打发,看着姜见明的目光慈爱得活像看自己的亲儿子。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啊!   白壮军官眯起眼睛:“这是你自己提出的条件,孩子,日后可不要说我们欺负你,压你的功勋。”   姜见明连忙抬眼,诚恳道:“怎么可能!”   “那好,跟我们来吧。”   ……   “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走向谢少将的办公室的路上,霍林压低了声音问姜见明。   “中校。”姜见明轻笑一下,将自己的说话声掩藏在几人交错的脚步声中,“您毕竟是我的长官,我不坑您,请您快点走。”   说着,他刻意放大了一些声音:“霍林中校,您今日不用组织训练吗?”   前面三个长官闻声回头,一人说:“哦,也对。霍林,你先回去吧。”   另一人怜爱地看着姜见明:“真是个细致用心的好孩子。”   霍林:“……”   他表情复杂地盯了姜见明半晌,跟注定悲催的同僚们敬了个告辞礼,转身往通往第一层的升降梯去了。   到了少将的办公室前,黑瘦军官看了看姜见明的双手,赞许地点头:“嗯……知道戴手套掩饰,不错。”   络腮胡军官说道:“记得,少将的脾气很严苛,进去之后不要乱说话,千万不要提你的功劳。”   黑发年轻人似乎又开始紧张,他咬着下唇绷了会儿,轻声问道:“那……见到少将阁下之后,我可以说长官好吗?”   几个长官们听他说这么天真的话,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当然可以。”   姜见明点点头:“请您们放心,我只说‘长官好’这三个字。”   依旧是敲门,报道,自动门打开的这一系列流程。   要塞最高指挥官的办公室很宽敞,少将的女副官坐在侧桌上。   她停下敲打虚拟键盘的手,扶了扶眼镜:“请进,有什么事?”   而谢予夺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依旧嚣张狂妄地翘着腿,一只手捧着茶杯,另一只手拿着几张纸质文件,懒洋洋地歪头眯眼在看。   姜见明淡然地跨了进来,在门口站定,抬手敬了个礼。   “长官好。”   谢予夺本来刚喝下一口茶,忽然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于是懒洋洋把眼睛从文件边沿上一抬……   “噗——!!!”   顿时,一口茶就被他喷了出来!   “小小小、小阁下——!!?”   一秒之间,谢予夺翘着的腿也“唰”地放下了,歪斜的脊背也“啪”地挺直了,差点失手打翻的杯子被他“咣”的一声放在桌角,把文件压得严严实实!   在女副官的悚然注视之下,谢少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了起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了姜见明身前:“我的个老天爷,咱们的姜小阁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少……少将!?”   女副官的脸色变得无比惊恐,好像看到了天边哗啦啦下红雨。   她在少将身边工作也有快三年了,这一位可是个桀骜不驯到了极点的脾气,连跟陈老元帅都能拌嘴拌得不亦乐乎,哪曾见他这样殷勤过?   还有,他居然尊称这个年轻人“小阁下”?   很多人不知道,可她清楚。这位谢少将自己就是贵族出身,这是得什么身份的人才能被谢少将尊称一声阁下??   “真是胡闹,远星际可不是人呆的地方……啧,大统帅知道吗?”   谢予夺虚握住姜见明一侧手臂,那双凤眼弯成月牙儿,半是惊吓半是惊喜地连声说道:“快进来,请坐,坐啊。”   少将抬手就把姜见明往里头引,推他往自己的椅子前走过去,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一叠声地说话。   “小阁下来这儿的路上吃苦了吧,唉,怎么也不知会一声,我直接开星舰去接您啊!对了,镇定剂的纯度和剂量都够吗,身上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姜见明顺着他走了两步。   于是,露出身后三名军官瞪得快要凸出来的眼珠子,快要掉在地面的下巴,和死青死青的三张脸。   谢予夺忽然意识到有点不对。   他回忆了一下,又回忆了一下,再瞅一瞅姜见明一身银北斗的军装,发现不仅是“有点”不对。   谢予夺:“姜小阁下你刚刚说,我是你的什么玩意儿?”   姜见明低了低头,淡定道:“长官。”   “……”   谢少将的笑容一僵,脸色瞬间比三个可怜的军官还青,比他中午吃过的青菜叶儿还青。   他用僵硬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说道:“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不是吧,小阁下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他又欲哭无泪地说道:“不不不不不,所以前几天殿下话里的残人类——”   姜见明笑而不语,眼神分明写着:您说呢?   谢予夺深吸一口气,额角青筋跳动。   “要不这样,”他咬牙切齿地冷笑起来,指着门口那呆若木鸡的三个,“我……我先让他们滚出去,然后咱们坐下慢慢说,您看行吗?”   姜见明一挑唇角,眸子深处划过一丝得逞的幽色。   他终于走过去,坦然拉开少将的椅子坐下,启唇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姜:只说长官好。 第37章 暗血(1)   银北斗第一军团所属,刘.丽塔少校,任谢予夺谢少将的副官兼秘书已有三年。   这三年来,她严谨严肃、理智冷静地辅佐这位不着调的少将——   见过少将在军方会议上破口大骂,见过少将隔着星际通讯和陈老元帅通宵拼酒,甚至见过少将喝成一滩烂泥,哇地吐在刚打印出来的,盖着皇帝御印的绝密文件上。   噢,天呐。   那一刻内心的崩溃,刘.丽塔不愿回想第二次。   到了今日,丽塔认为,她已经经养成了纵使眼前天崩地裂,自己也能岿然不动的好心态。   然而万万没想到——   今天,女副官被迫再一次刷新了承受力的上限。   “丽塔,这位是……”   办公室内,谢予夺苦笑起来,“故皇太子莱安.凯奥斯殿下当年私定终身的配偶,姜见明姜小阁下。”   女副官丽塔化作了一座呆滞的石像,眼镜从她的鼻梁上滑下来。   噢,天呐。   丽塔麻木地想:如果我有罪,帝国法律会制裁我。   而不是明明以优异的成绩加入了银北斗,却要留在这样一位长官身边,天天生活在被吓出心脏病猝死的阴影之下。   谢予夺:“因为一些现实原因,这件事明面上一直没能公开,但当年……在我们这帮知情人眼里,他一直是内定的帝国皇太子妃殿下。”   姜见明无奈地笑了笑:“那是当年,现在已经不是了。”   谢予夺长叹一口气,他头疼地按住了额角,哀嚎道:“所以……现在能说了吗?我的天爷爷地奶奶哎,小阁下您这这,您怎么会加入了银北斗啊?”   少将痛心疾首地锤桌:“谁招收的,谁录的档案,哪个混蛋王八羔子干的——”   这回,姜见明没有刻意隐瞒什么。   他把自己军校毕业日的晚上如何与陈老元帅见面,如何拿到了特级调令芯片,又如何绕到艾尔伯恩星城飞往远星际的种种和盘托出。   包括在贝塔异星如何与加西亚偶遇,又如何跃迁至阿尔法异星成为适应期军官等等,都说了个清清楚楚。   半途,找回理智的女副官丽塔替他冲了杯热茶。   姜见明礼貌地谢过,热茶升腾的雾气模糊了他舒展的眉眼:“……嗯,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   “您……”丽塔忍不住低声说,“您真的很不容易。”   谢予夺已经沉默下来。   直到姜见明说完了话,捧着茶杯慢慢地喝,他还是没有说话。   这位年轻的少将十指交握,他将额头埋在掌间,紧紧地闭上眼,神色间闪过一瞬的挣扎之色。   “我……唉……”   谢予夺摇了摇头,哑声道:“殿下的事……一直有所隐瞒,是我们愧对你。”   姜见明放下茶杯,平静地说道:“少将,请您抬起头。这三年来,我从来没有想要责怪您或其他的什么人。”   “帝国机密不是一介平民可以接触的东西,我理解……我只是不能接受,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姜见明站了起来,神色郑重:“谢少将,请您容许我接触莱安殿下的遗留机甲,‘L-金晓之冕’。”   “您果然是为了这个才来这儿的。”   谢予夺定定地看着他,却再次摇了摇头,“对不起,小阁下,我真的很想点头……但谢某人有职责在身。”   姜见明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不,您误会了。我今天来见少将,并不是想要逼您为我徇私。”   是的,昨天晚上他已经谨慎地思考过,关于他“都想拿下”的三份报酬。   显然,可以作为核心突破口的,就是执掌第一要塞大权的谢予夺谢少将。   重点是如何让谢予夺同意他接触莱安的机甲,并且同意他在军中升职。   接触到机甲意味着他会接触核心机密,如果谢予夺坚守责任,就不会同意。   升职则意味着他会涉险,如果谢予夺真心爱护他,也不会同意。   看似矛盾,看似无解。   但姜见明相信,世上不会有绝对无解的难题。   之所以看似无解,只因为还没有把握到真正的关键点所在——   “少将,我是来为您提供帮助的。”   办公室内,姜见明的眼神骤然变得凛冽,他一字一句道:“请问,金晓之冕被回收之后,银北斗要塞和帝国军方,打开过它的驾驶舱和信息库吗。”   谢予夺愣了一下,他摸了摸下巴:“……不,我们回收到金晓的时候,它已经陷入休眠了。”   姜见明:“我可以打开,因为小殿下的机甲智脑在我这里。”   一语如凭空惊雷!   “——什么!?”   谢予夺从座位上霍然站起。   连女副官丽塔也愕然地转过头来。   姜见明的右手稳稳地按在腕机上,冷静地沉声说道:“如果少将可以带我秘密去看看莱安殿下的机甲,并告诉我一些当年的内情……”   “作为交换,我愿意借助机甲智脑赛特亨利,帮助帝国重启金晓之冕。”   办公室内的和缓的气氛被一扫而空。   姜见明这句话的含义实在太过惊人,一时间,少将和他的副官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现今帝国存有的超S级机甲只有两架。   其中一架是当下女皇帝的专用机——“L-铁玫瑰”,现停泊于亚斯兰首都星城的白翡翠宫。   而“L-金晓之冕”,那是开国大帝遗下的机甲,使用的是已经失落大半的旧帝国技术,经过几次升级改造,在性能方面是毋庸置疑的帝国第一机甲。   七十多年前,凯奥斯大帝驾驶着它推翻了旧帝国的暴政,将人类从自相残杀、内部压迫的漩涡中拯救出来。   又驾驶着它发动了征讨远星际的神圣战役,歼灭异星生物,为新生的帝国驱散了异族入侵的阴影。   它是驱逐黑暗的破晓之光,是铁血与荣光的王冕,更是亿万军民心中的至高信仰,它已经有了超越性能本身的意义。   更不要提,如今的金晓之冕身上或许还藏有打开晶巢之谜与储君牺牲之谜的钥匙。   而现在,有人说,他能够帮助帝国重新启动那架陷入休眠的机甲……   其中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谢予夺咬牙:“你说的……”   姜见明:“千真万确。”   谢予夺仰头闭上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指捏得更紧。   丽塔呼吸急促,她低声道:“少将!”   谢予夺睁开了眼,忽然抬手指向门口:“请回吧,姜小阁下。”   丽塔惊道:“少将!?您……”   姜见明神色不动,等着谢予夺的下一句话。   他知道到了这个份上,于公于私,谢予夺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于是谢予夺苦笑起来,露出个认输的表情。   他站起了身:“现在不行,外头人太杂了。今天晚上零点,我会停掉要塞内的监控三分钟,请您在一层的升降梯等我,记得避开耳目……”   “我带您去地下的英灵碑。”   =   是夜。   银北斗要塞的夜总是很静,夜晚是珍贵的时间段,大部分军官与士兵们都需要通过睡眠来补充消耗的精力与体力。   机器人与智能承担了约七成的夜间巡逻的职务,静悄悄的宿舍区的过道间,只有绿色的安全指示地灯亮着。   电子钟的数字跳到了0:00。   忽然,一扇宿舍门打开。   姜见明淡定地抱着他的外套与军靴,悄然溜了出来。   这天白天的时候,不仅唐镇,李有方也回到了宿舍。   姜见明没理会两人一连串焦急的“怎么样了”,不显山不露水地照常吃饭喝水,照常打镇定剂。   到了晚上他没有睡觉,闭着眼挂上耳麦,和衣躺上床装睡,让赛特亨利到了十二点提醒自己。   零点一到,他掀被起身,赤足出门,谁也没有惊动。   时间紧急,姜见明一边披外衣一边往升降梯的位置走,等走到最后一个拐角的时候,他已经把衣装穿戴整齐。   远远的,那仿佛钢铁编织而成的黑色升降梯前,站着一道修长的人影。   谢予夺果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姜见明走了过去,升降梯前的人影于是变成了两人。   他笑了笑,低头说:“少将,谢谢您。”   他知道,如果真的按流程来走,谢予夺绝不应该这样深更半夜和他两个人鬼鬼祟祟摸去地底。   他本应该立刻上报帝国,请皇帝陛下和高官政要们来裁决。   这样一来,自己当年私藏了一堆小殿下遗物的事情也会被扒出来,后半辈子说不定就是蹲大牢了。   “您可别,我还想做个人呢。”   谢予夺自嘲地一笑,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凝结的晶片。   “在远星际这鬼地方呆久了,真的,有时候都觉得自己不是人类了,而是被晶粒子感染成一块活生生的人形晶骨,啧。”   升降梯的门合拢,随后缓缓下落。   七八秒后“叮”的一声,停稳了。   门打开,谢予夺比了个“请”的手势。   姜见明走了出去。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沉在黑暗之中的一片雪白森林。   定睛细看,那不是森林。地底的空间很大,脚底铺满了黑色的细砖。一座又一座的白色尖碑立在那里,它们高矮不一,但都有足足十几米高,需要仰望才能看到顶端。   这些白碑不知用什么材质打造,在没有灯光的黑暗中发着很柔和的微光,它们倾斜着,紧密地排列,尖端指向头顶,以碑身撑出一种苍凉的悲壮感。   姜见明静静地看了许久。   这里,就是银北斗要塞的地下层,宇宙星海中的人类陵园,英灵碑。   谢予夺将手放在他的肩上,笑了笑:“震撼吗,我当年第一次进入英灵碑的时候,足足三分钟没走动路。”   “来,这边走。”   空旷之中,两个人的脚步声无比清晰。   他们穿过雪白的尖碑,每一座碑身上都密密麻麻地镌刻着小字。那是一个个亡者的名字、身份与墓志铭。   谢予夺:“不过您也真信任我,就不怕我当场动手,把您的智脑抢走吗。”   姜见明笑了一声。   他眸子闪光,慢吞吞地说:“其实……”   “当年小殿下把赛特的主控权移交给了我,我现在是赛特的唯一主人。这个智脑性子很别扭,如果离开了我,它会进入自动休眠。”   “哟,那还真高级,真……”   谢予夺反应过来,瞪大眼睛:“…………嗯??”   姜见明:“如果您将赛特移交给帝国军部,它的结局只会像机身一样,嗯,永久休眠。”   “……”   谢予夺干巴巴道:“姜小阁下,您手腕好像比以前更高了啊。”   姜见明摇了摇头,无数白尖碑如荆棘般倒映在眼底,他坦荡地笑道:   “您知道,我必须亲自去争取一些东西……因为如果我不去争取,没有人会给予我。”   他说:“少将,让我上战场吧。”   谢予夺扶额,痛苦道:“别别,您别这样,咱们有话好商量……我给您配兵!配副官!叫那三个不长眼的蠢蛋天天给您端茶倒水成不成?”   “但是上战场这事儿——小阁下,我要是现在点了这个头,今晚皇太子就得来我房间鬼压床。”   姜见明忽然问:“加西亚殿下不是莱安吗?”   他问得很突兀,问的内容也很震撼。但谢予夺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句,因此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   少将甚至没有回头,而是先叹了口气,随后苦笑了一声。他的嗓音有种不着调的磁性,笑起来尤其动人。   “小阁下,您确定要听我的回答吗?”   谢予夺幽幽地说道:“这前头是深渊,太深了,走进去就回不了头了。”   姜见明道:“我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好吧。”   谢予夺长吐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然后他说下去:“好吧,说句丢脸的话,我并不很清楚。大统帅或许知道七八成,真正知道一切内幕的,可能只有黑鲨基地的那位首领和……皇帝陛下吧。”   “但加西亚殿下曾对我坦白过,他三年前在黑鲨基地醒来时,宛如新生的婴孩,没有任何记忆。”   “我个人认为,加西亚殿下就是故皇太子,莱安.凯奥斯殿下本人。”   纵使已经在心中有了这个判断,当谢予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姜见明还是闭了闭眼,将手指轻轻地蜷紧了。   于是,他说出了自昨晚就筹划好的决定。这个他找到的破局关键点,能够让谢予夺点头的两全之法。   姜见明:“既然如此,请让我作为下属官跟随现在的殿下——加西亚殿下行动。”   清朗的声音在地底的英灵碑回荡,无数雪白的尖碑仿佛冥冥之中的见证。   “……”   谢予夺愕然地扭头看着姜见明。   几秒后,少将“呵”地笑了出来,却摇了摇头。   “先别急,小阁下,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谢予夺:“我确实猜测加西亚殿下就是皇太子,但加西亚殿下本人……很抵触这种猜测。”   “抵触?”   姜见明皱眉问:“抵触什么,抵触他自己是莱安?”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第一次与加西亚相遇的时候,他提到了一句莱安就把人惹怒了。   而第二次,加西亚更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自己不是莱安。   “没错,怎么说呢,殿下好像不能接受自己空白的记忆被按上一个陌生的名号,承载陌生的功绩与荣耀。”   “如果让现在的加西亚殿下知道,故皇太子妃把他认定成皇太子来接近他……可能不太妙。”   “综上,虽然小阁下坚持的话倒也不是不行,”谢予夺耸了耸肩,“但从我个人角度,不建议您玩儿火。”   ……   与此同时,适应期军官的宿舍区。   第三小队的房间内,唐镇睡得正香。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床头被人拍了两下。   “嗯……?”   唐镇迷迷糊糊地睁眼。   夜色静悄悄的,可他床头竟然悄么声站着个人影,身形很颀长,隐约能看到散落在肩上的卷发。   黑暗之中,一双冰冷的翠色眼眸泛着光,宛如夜出觅食的猛兽。   “沃了个草啊!!!!”   可怜唐少当场就给吓得惨叫一声,脸色青白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结果脑袋“咣”地磕到墙,唐镇疼的眼泪都飙出来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连滚带爬缩到墙角,疯狂摆手:   “别别别别小殿下您别找我啊我跟姜见明真他妈只是清清白白好兄弟——”   “?”   加西亚疑惑地皱了皱眉。   他听不懂这个青年嚎的是什么东西。   他只有一个问题……加西亚向姜见明空荡荡的床位使了个眼色,启唇一字一句:“这里的人,他去哪里了。”   刚刚唐镇叫得太惨,李有方也给惊醒了,他迷迷糊糊拍开感应灯,怒道:“唐镇你大半夜犯什么病呢!?”   灯光一开,皇子殿下的身影彻底被照亮。   “沃了个草啊!!!!”   李有方也惨叫了出来。   他牙齿咯咯作响,一副想指着加西亚又不敢指的模样,头晕目眩道:“太太太子殿下……是是是真的是那位莱安太子殿下!?”   “……”   加西亚皱眉更深,冷声道:“不是。”   他不再多看那两个恨不能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青年,目光阴郁地转回姜见明的床位上。   为什么。   加西亚烦躁地咬牙——他只是一个晚上没有来看这只残人类,因为残人类太过放肆,竟敢不由分说就动手动脚。   但那并不代表厌恶,并不代表他就不想再管姜见明的事情了……并不是的。   但为什么,明明只是一个晚上没有盯好。   他的残人类又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夜出觅食。   ……   ……没觅到(烦躁.   给小殿下顺毛,很快就可以叼到自己身边藏好了hhh 第38章 暗血(2)   英灵碑内,说话声和脚步声回荡。   谢予夺:“……总之就是这样,现在银北斗内部在明面上都是承认有这么个二皇子存在,什么自幼在黑鲨基地长大啊,三年前才上战场啊……”   “但很多人心里还是会嘀咕,觉得所谓二殿下就是皇太子死而复生,或者没死。毕竟那张脸您也看了吧,太像了。”   “这是加西亚殿下的雷区,初犯者和无心失言他不至于怎么样,但如果有人把对皇太子的情感强加在他身上,或者想逼他接受莱安这个身份……”   “……这么说吧,去年有个不长眼的,因为这事惹急了殿下,当场被晶骨砍断了一条胳膊。”   “真事儿,当时还是我冲过去劝下来的,不然可能不止一条胳膊。”   说着话的功夫,谢予夺已经带姜见明走出了那片白色尖碑的区域,面前只剩下黑色细砖铺成的空旷大地——   这些空间,显然是为了立起新的祭奠碑而预备的。   姜见明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竟很自然地点了点头:“……我大概理解了。”   谢予夺愕然:“您居然能理解!?”   姜见明:“小殿下他……骨子里有很强的傲性,厌憎被外力束缚和外人强加的东西,他是天生的征服者,毛病的时候也是真毛病。”   谢予夺惊奇地笑了:“征服者,小阁下居然会说这种话,皇太子当年在您面前哪敢威风……”   姜见明也温和地笑了一下:“他本来就是雄狮,喜欢在我面前撒娇装大猫而已。”   简而言之,就是叛逆,就是任性。   只要你不惹他,他可以一点帝国皇子的架子都没有。   这个人会傍晚逛到交易区亲自刷币点买苹果吃,会连夜开着机甲去救一群适应期军官的小屁孩,甚至可以……被一个残人类伸手揉头发。   但要是被惹得不乐意了,就连帝国储君的冠冕被捧到面前,这个人也能扔到地上再踩一脚。   ……所以,二皇子这个新身份,难道是莱安在失忆之后自己要求的?   姜见明正暗自整理着逻辑,谢予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少将手指一抬,道:“咱们到了,那里有个暗门。”   说着谢予夺就打开了腕机的照明功能,姜见明被强光闪得眯了一下眼,适应了亮度之后抬头看去。   果然有一片地砖与众不同,谢予夺上前摆动了几下,“地砖”移动,露出个向下的通道。   谢予夺先踩着钢梯下去,姜见明跟在后面。   等他的脚踩到地上的时候,谢予夺已经用腕机照亮了面前的景象。   姜见明屏息。   因为它就安静地伏在那里。   当时莱安皇太子直接驾驶着机甲飞进了宇域,因此眼前的金晓之冕是飞行态。   那是一架巨大的暗金兽态机械,四足双翼,似上古神话中的狮鹫,人类在它面前渺小得像一片叶子。   它的头颅低垂,身躯低伏,一双残缺的铁翼曳在地上,裂缝间凝着细小的晶粒。纵使因为休眠而全身失去了光泽,也依然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传来。   这就是——当今人类星际帝国的最强机甲,L-金晓之冕。   “金晓……我很久没见它了。”   姜见明脱下右手手套,伸手抚摸带着细小伤痕的机身,动作温柔到近乎悲悯。   这是在晶巢外围……在人类的极限之地飞过的机甲。   经年征战披烽火,万里跋涉走宙河。   它也一定很辛苦了。   谢予夺抱臂环胸,仰起视线重新打量着这架机甲,他眯起那双凤眼:“当时是我亲自带人回收了金晓之冕,它停在晶巢的外围区域。”   “机身上有与强大异星生物交战的痕迹,但不至于到死斗的程度。皇太子殿下应该是在进入真正凶险的区域之前,就主动停下了机甲。”   姜见明抬头:“他是刻意想保留下金晓之冕?”   谢予夺:“也可能是能源耗尽后的迫降,但可能性很小。”   那就必须要打开机甲,检查能源情况才能知道了。   姜见明在腕机上一敲:“赛特,起床了,能打开你的机身吗?”   〈汪!汪汪〉   腕机上,突然弹出一线蓝色的光,蓝光拖着尾迹飞向金晓之冕,在靠近的过程中逐渐染成了金色。   〈赛特亨利接触到机身〉   〈正在尝试建立精神连接……〉   姜见明与谢予夺仰头,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赛特亨利的那一线金光没入金晓之冕的机身。   〈正在确认机甲状况……〉   〈精神连接39%……正在尝试接替主控权……〉   〈精神连接57%……机身感应完成,数据同步完成〉   谢予夺呼吸有些急促,他舔了一下嘴唇。   姜见明道:“赛特,尝试打开第二驾驶舱。”   〈精神连接80%……主控权交接完成汪!〉   〈感应到第二驾驶舱,舱口安全锁已打开汪!〉   谢予夺惊喜地低喊一声:“成了!”   姜见明二话不说,当即攀着机身就爬到了驾驶舱门的位置,右手啪地握在舱门的边沿上。   〈注意,注意!监测到驾驶舱内部晶粒子浓度过高,请主人当心,汪汪汪!〉   ……什么?   姜见明不禁皱眉,驾驶舱内部晶粒子浓度怎么会高……难道是因为在晶巢区域飞过?   可是以金晓的性能,不应该让晶粒子渗透至驾驶舱内才对。   “小阁下?”   谢予夺见他不动,在下面叫了一声。   忽然,姜见明闻到一股淡淡的甜腥味,沿着驾驶舱门的缝隙钻了出来。   血的味道。   “!?”   姜见明神色猝然一变。   他双手用力,猛地拉开了舱门!   下一刻,浓重的血气与暴动的高浓度晶粒子潮,夹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姜见明被那阵晶粒子波给逼得踉跄了一下,猛地压低了眉——   要不是来之前专门为了预备特殊情况,多加了针镇定剂,这一下子足够把他震晕过去。   不详的预感骤然浮上心头,姜见明忍着不适与心悸,翻身跃进了驾驶舱。   刹那间,眼前的情景令他瞳孔剧烈收缩成一点,浑身汗毛倒竖,从脚底一直麻到了头顶!   血……血色弥漫在目之所及的每一处。   昏暗的驾驶舱内,到处都是干涸的,触目惊心的黑血。   驾驶席的扶手上蜿蜒着血,操纵台的缝隙里凝结了血,黑暗的屏幕上溅了大片的血,连头顶……地下……哪里都是。   简直像一个人的身体活生生被撕裂了,体内所有的血液飞溅向四方。   而这恐怖的痕迹,就这样不为人知地在机甲内部躲藏了三年。   “小阁下您慢点……!?”   谢予夺刚刚冲进驾驶舱,也被这景象震得直接倒退两步,说不出话来!   姜见明胃里突然剧烈地抽搐,他脸色发白,腿一软跪倒在地,扶着冰冷的舱壁干呕起来。   这是机甲的内部驾驶舱,驾驶席只升起了一台,舱口没有被入侵破坏的迹象,舱内也没有战斗的痕迹。   那么这些横飞的血迹,只可能属于……   “莱……安。”   姜见明喘息起来,身周的黑暗与寂静仿佛被拉得无限粘稠。   混沌之中,他恍惚感受到一种撕裂般的痛楚,骨头活生生从体内被抽离出来的痛楚。   他的小殿下,他的……   姜见明双眼茫然地睁大,泪水毫无征兆掉了下来——没有任何理由,仿佛冥冥间就该如此。   谢予夺猛然从后面托住他的腋下:“不行小阁下,这里晶粒子浓度不对劲!我们先出去,先出去!!”   姜见明意识一片混乱,他用力挣开少将的搀扶,自己却一下子又跌回地上。   他的手腕撑在血迹斑斑的地板上,在一片黑红中看到了类似指印的痕迹,很凌乱。   有人曾痛苦地倒在这里吗?那双曾经拥抱自己的手,曾在血泊中挣扎过吗?   驾驶舱内浓度过高的晶粒子……这些晶粒子,会是从新晶人类的血肉筋骨中流失出来的吗?   姜见明濒死地低喘了一声,突然吸不进空气了,抽疼的心脏一下急跳后又一下骤停,唇瓣寻速地转成青紫色,窒息感席卷了肺腑。   他好像就要……   就要这么死在这片黑暗的血色里。   浑浑噩噩之中,后颈传来刺痛。   是熟悉的液体被推入体内的触感。   “……”片刻后,姜见明缓过来一口气,冷汗涔涔地打开睫毛。   泪珠还挂在眼睫上,隔着模糊的水雾,他看到正收回的机械探爪,尖端是针头。   赛特操纵着金晓之冕给他打了晶粒子镇定剂。   体内的痛楚一点点被镇压下去。   随着药物的注射,崩溃的情绪也平复下来。   “小阁下!!”   视野清晰,谢予夺正焦急地扶着他的肩膀:“看着我,慢慢吸气……对,用力呼吸。”   姜见明长出一口气,疲惫地撑着额角:“没事没事……我没事,抱歉,刚刚可能是……有点被吓坏了。”   谢予夺凝重地摇了摇头,看向四周,低声道:“您别乱想,也不一定就是……现在什么还不知道呢。”   姜见明被谢予夺扶了起来。   他沉默不语,抬袖用手背擦去残泪。   胸腔内加快弹动的心跳还未平复,姜见明撑着墙壁吃力地走到屏幕面前,坐在了血迹斑斑的驾驶席上。   谢予夺欲言又止,他本想劝姜见明要不要出去休息一下,但是当他看到后者的眼神时就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于是,残晶人类细长的手指落在屏幕前。虚拟操纵台展开,淡淡的金光围绕在姜见明的指尖。   “金晓不是一般的机甲,普通人就算进入了驾驶舱也不能操纵它。”   姜见明的嗓子还有点哑,但已恢复了该有的冷静,“强行接入会遭到反噬,我能做的只有启动机体能源而已。”   他当年倒是开过几次,但那都是小殿下给他开的临时权限,现在应该很困难了。   谢予夺沉声道:“足够了。”   很快,屏幕亮了起来,各项数据图眼花缭乱。   姜见明检查了一下,回头说:“能源还够用,机甲确实是莱安故意停在这里的。”   “机甲录像和晶粒子监控数据都能看,时长不短,我发给您。”   “其他的……嗯?”   姜见明忽然皱眉,他手指快速地敲击了几下,发现了一道显示“未读”的讯息。   发信时间与机甲关机休眠的日子是同一天,发信人是……   是L-金晓之冕。   发送这条讯息的是莱安自己。   他点开,屏幕上闪出一片雪花,弹出几行模糊得看不清的“文字”。   谢予夺变色。这位少将是什么见识的人,一下子就意识到那是加密的文字讯息。   “遗言?”   姜见明愣了一秒,气笑了,“在我不过来都打不开的机甲里留遗言?可真有他的。”   谢予夺的手指都在抖了,他喉结一动:“我拷贝一份,让技术部的尽快破译……!”   姜见明手指飞速敲击:“不用,我先试试,小殿下喜欢用的几种密码我熟悉——赛特,辅助我计算。”   大约十五分钟后,姜见明眼前一亮。   “……对上了。”   从第一行开始,模糊的部分渐渐凝实,变成帝国通用文字。   第一行,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我的爱人。”   谢予夺无声地看向姜见明。   姜见明心魂巨震。   这一通讯息,真的是留给他的。   莱安会在里面写什么?   他一定知道了自己将死的命运,他要对“他的爱人”——那个已经冷言与他断绝关系的“爱人”,说些什么?   姜见明甚至想,如果这讯息上写了真相,写了有关阴谋和凶手。   那么他的余生,注定从这一刻起踏入复仇的血路上,永不能回头。   后续的文字也凝实了。   意外地,它很短很短,一共也只有四行。   姜见明凑近了一点,轻轻地念了出来。   “请你……”   ……   “——请你点燃那枯槁岁月,穿过旧文明的残火与万里寒星,于人类的黎明降临之前,苏醒在我的怀里。”   ……   驾驶舱内,陷入了一片安静。   “……”   足足十几秒后,姜见明往后靠在驾驶席的靠背上,迷茫地与谢予夺对视。   这是……什么意思,他看不懂。   没有什么真相,没有什么阴谋和凶手,连遗言应当有的嘱托之言都无。   闪烁的字句,映着屏幕上大片暗沉的残血。   像一首温柔又残忍的离别诗。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昨天咕了所以今天发红包。   .   小补丁:金晓之冕和铁玫瑰的机甲等级是超S不是S,S级机甲还没出场过,别弄混! 第39章 暗血(3)   姜见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   事实上,他从看到莱安留下的字句之后,神智就有些不太正常了。   他甚至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许久,问谢予夺:“少将,你说莱安会不会在远星际有了其他爱人,这封信不是给我的。”   “小阁下,别这样……”   谢予夺按住他的肩膀:“您是太累了,听我一句劝,先回去睡一觉,明天再想成吗?”   “可是我看不懂。”   谢予夺崩溃道:“我也看不懂啊祖宗!这搁谁身上看的懂啊!?”   “可如果……”   姜见明怔怔地低语,眼眸涣散:“如果我真的是他临死之前最后挂念的爱人……我怎么可以看不懂。”   “我怎么可以……”   “连他最后留下的一封信都看不懂?”   从英灵碑出来之后,姜见明坚决地拒绝了谢予夺想送他去治疗区的好意,在安静的夜幕中,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回到住处。   一路上浑浑噩噩,等走到宿舍区自己的房门前,他才算清醒过来。   不清醒不行。   因为他看见唐镇和李有方穿着睡衣站在过道上。   姜见明心下一惊,第一反应是:糟,这俩怎么醒了,一会儿不会被逼问去哪里了吧。   他自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暴露也就暴露了,但是少将那么帮他,他不能给谢予夺添麻烦。   结果定睛再一细看,这两个人一左一右直挺挺地站在门外,表情崩溃痴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是疯狂指着门里面。   姜见明的第二反应是:??   “好队友,你们两位。”他走到门前,淡淡发问,“是在扮门神吗?虽然按照旧蓝母星的历史算来我们都是东方民族,但是现在离过年还早。”   唐镇脸上五颜六色好不缤纷,他欲哭无泪:“小神仙我求你现在就别嘴毒了,你大半夜去哪儿了又?出大事了……总之你进去,你先进去就知道了!”   姜见明皱了皱眉,心说里面是闹鬼了还是怎么的。   他抬手推开门。   房间里头黑着灯,一片暗色中,姜见明看见自己的床位上坐了个熟悉的轮廓。   还有一双冰冷而锋利的眼睛,直勾勾地和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   姜见明面沉似水,反手砰地把门砸上了。   ——或许,你见过凌晨三点,坐在你家床头盯着你家大门,碧绿眼睛在黑暗中反着光,一动不动地等着你回家的怨念兽类吗?   不,这真的一点也不好笑。   姜见明承认,开门的那一瞬间他是真给吓得背后发毛。   回头一看,唐镇和李有方已经飞速撤离到五米开外的拐角,惊恐地盯着他。   “……”   姜见明顿时头疼地深吸一口气,重新开门。   “——你去哪里了。”   黑暗中,门一打开,面对面就是加西亚的脸,耳畔是那冷漠优雅的嗓音。   皇子殿下不知什么时候悄么声站在了门口,门一开手掌就撑上来,这次姜见明是想关门都关不上了。   “殿下,您为什么会在我的……”   姜见明又好气又好笑,转眼间被拽进了门,“殿下!”   皇子压着他的肩膀,一伸手把门关上,顿时,回涌的黑暗无声地包裹了两个人。   加西亚声音有些发紧,显然带了情绪:“回答问题,去哪里了。”   殿下无法理解,这里明明是银北斗要塞,明明是远星际最安全的地方。   但是残人类回来的时候,脸色却比上回更苍白,气息比上回更紊乱。   又有什么伤害了他,并且那定然是很重的一击……为什么会有人类单是呆在要塞里面也能被伤到,这无法理解。   黑暗中,这个让殿下又恼怒又无法理解的年轻残人类,低垂着清俊的眉眼保持沉默。   “……”   几秒后,姜见明抬起头,开口道:“殿下,这与您无关。您不可以这样三更半夜闯进别人的宿舍,很没有礼貌。”   意外地,加西亚没有被姜见明的直言惹怒,也没有如他们初遇时那样,以同样尖锐的言语反唇相讥。   皇子视线一凝,神色猛地变了。   他单手扶起姜见明的脸颊,伸出拇指,轻轻擦过残人类的眼角。   加西亚咬着后牙,煞气从他齿间的每一个字里泄露出来:“你、哭、过?”   “……!”姜见明眼眸微微睁大,被迫仰起湿红未消的眼尾。   他明明只是在英灵碑那里情绪失控,再加上晶粒子的影响,半生理半心理因素地掉了几滴泪而已…   …   可这么黑咕隆咚的大晚上,小殿下是怎么看出来的?   腰间一股力道传来,姜见明踉跄。   加西亚将他揽到墙角。   借着窗外的几丝淡蓝月光,皇子双手捧起残人类的脸,两人的侧脸轮廓有半侧被照亮了,亮得清清冷冷。   “……殿下。”   姜见明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加西亚。后者比他高,俯身垂眼的时候很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他不得不抬起脸。   “为什么哭……”白金卷发的皇子面容冷峻,眉如刀锋,说话时神情却极为认真,“谁欺负你?”   姜见明张口失语。   一个念头像彗星般撞入心中。   ——小殿下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现在的加西亚.凯奥斯已经不是“那个”皇太子莱安,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了。   无论是绝情的离别,还是孤独的赴死;是宙海中的苦战,乃至流血与痛楚。   亦或更多沉重的,不为人知的黑暗记忆……都已经被剥离成空白。   姜见明突然心如刀绞。   三年前,曾在寂静的宇宙中血溅机甲的人,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皱起眉的原因居然可以这么单纯——   因为发现自己哭过。   现在的小殿下唯独关心的事情,只有眼前这个数面之缘的残晶人类,为什么会在深夜流泪。   是不是有谁欺负了他。   霎那间,从走出英灵碑时就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彻底决堤。   眼前漫起水雾,姜见明怔忡地轻轻一眨眼,泪珠瞬间就滚下了脸颊。   加西亚像被烫着了似的松手:“你!”   他甚至后退两步,站在那里惊极地愣了两秒,才艰难地开口:“你……不要哭。”   “……”   姜见明咬牙转过身去,索性也不擦拭脸上的泪痕,手掌撑在桌角,深深地吸气。   他的脊梁淹没在夜色里,显得瘦削又单薄。几滴泪接连掉在桌上,像月下的珍珠一样闪光。   加西亚神色变幻几度。   虽然昨晚没有过来,但他调查过姜见明的档案。   既然是残人类,什么储君的话就成了无稽之谈……殿下亲自一查,适应期军官录入时的档案上写的清清楚楚——   平民出身,军官养子,靠实力考取排名帝国第一的学府凯奥斯军校,今年从第六院毕业,毕业成绩更是千载难逢的惊艳。   但偏偏是残晶人类。   这样的一个人,在银北斗要塞会发生什么,殿下细想就立刻猜到了。   “姜,”加西亚放低了声音,姜见明转身背对他,他就不依不饶地跟着走过去,“是因为功勋的问题?”   “谁想打压你,”皇子沉声道,“说名字,或者特征。”   “……没有,您误会了。”   姜见明抿唇再次往后躲。这个宿舍房间并不很大,他被加西亚逼得一退再退,直到腿弯撞到床沿,一下子坐在了自己的床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畅又暧昧,甚至带上了欲迎还拒那味儿。   转眼间,加西亚已经把姜见明抵在床头,他像一只盯死了猎物就不放的金狮,固执地凑上去:   “说话,我去解决,现在、今晚、就能解决,不许哭了。”   姜见明快给他活活气笑了,双手推着这只美丽又危险的大型猫科动物:“殿下,好殿下,真的没有人欺负我。并且我已经没有哭了,我刚刚也并不是真哭……”   “好了好了,我不赶您出去了,您冷静一点,我们好好说几句话行吗?”   加西亚皱着眉,用袖口蹭走了残人类脸上的水痕,又认真说:“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姜见明苦笑想:他把能坑的奖赏都坑了个遍,现在还把小殿下钓到了自己床上,还能要什么?   加西亚哪里看不出姜见明想敷衍他,皇子抿唇绷了片刻,忽然打开腕机,飞速地拨了一个号码。   通讯接通之后,腕机投影的对面,出现了银北斗谢少将愕然的面孔。   “谢予夺。”   加西亚用右手抬了一下姜见明的下颔,让投影对面可以看到怀里人的面孔,他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吩咐道:“把这个人给我。”   “…………”   谢予夺目瞪口呆。   等等等等,小阁下您这进展也忒快了吧!!   咱们不是才刚从英灵碑走上来吗!?   姜见明冲谢予夺露出个无奈的眼神,这还真不是我想这样的……   谢予夺头皮都麻了:“不是不是,加西亚殿下,这位不是普通的小军官,他……”   “——少将,我不是在与你商议。”   皇子平静地开口,“人我带走了,搬一台治疗舱过来。”   “啥??”谢予夺崩溃道,“治疗舱?搬……搬到您的房间!?”   加西亚:“不要问愚蠢的问题。”   “……”   谢予夺陷入了憔悴的沉默。   片刻后,他抬起头,深沉地问道:“那,您还需要加一张床吗?”   谢少将很勉强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或者,换成双人床?”   “……”   通讯被殿下毫不留情地摁断了,加西亚转向姜见明,开口:“跟我走。”   姜见明全程乖乖地听着加西亚打通讯,这时候才直起上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您是在命令我吗?”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居然有点宠溺:“您真是个任性的人。看到我流泪了,难道就不会想想,或许是您屡次擅闯我的住处,让我感觉到被冒犯,被强权压迫,所以才哭的吗?”   加西亚皱眉不语,他明明能感受到姜见明并没有真正的抵触情绪。   那么,这句话就是一句玩笑,类似传说中恋人之间的调情。   但是……   翠色的眼底有微光流转,皇子暗想:没错,这个残人类有着高洁而智慧的灵魂,确实值得一份尊重。   于是,加西亚收敛眉眼,他握着姜见明的手指,低声说:“不是命令。”   “……跟我走,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低头蹭蹭,把人蹭心软了就叼走。 第40章 朝阳(1)   次日清晨,小雪。   银北斗要塞内的光景数十年如一日。升降梯上下往复,来往的脚步声嘈杂地回响在钢铁铺成的过道上。   “报告少将!要塞周围的所有低危区域已经二次巡查完毕,无高阶异星生物出没,无异常痕迹残留。”   “报告少将!临时特殊探索队已经出发,正沿高阶异星生物行进的路线进行探索,暂时没有情报传来。”   要塞第二层,谢予夺谢少将的办公室内,来往禀报的军官比往日多了一些。   但一切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这个远离人类帝国的宇域,要塞两个字,就像是最稳固的磐石。   片刻后,办公室的门打开,霍林中校从里面走了出来。   本次特殊事件后,几位相关适应期军官的功勋统计,以及人员调动的文件,刚刚终于上交完毕了。   他没走几步,迎面就是三位面带菜色的中年军官。   一个白壮,一个黑瘦,还有一个蓄着一大把络腮胡。   三个人,带着三双死气沉沉的眼神,一起把霍林堵住了。   “……”   中校嘴角一抽,忽然觉得姜见明的所谓不坑他,或许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坑他。   白壮军官声泪俱下,控诉般地道:“霍林!你他娘的一定早就知道!!”   霍林伸伸腰,面无表情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可是早就说过那个小兔崽子不一般,哼,吃人不吐骨头。”   “记过一次,扣整整两年的薪金和功勋……”络腮胡军官双眼放空,失去了灵魂般喃喃,“两年……”   脚步声由远而近,军靴的声音很清脆。   女副官抱着文件夹走过来,淡定道:“只罚了两年的薪金和军功?少将还真是宽宏大量。”   四个人立刻站直了,点头致意:“丽塔少校。”   丽塔:“你们是不知道你们惹到了什么身份的人,我昨天还以为你们会被撤职查办。”   “……”   霍林表情诡异,而那三个长官的脸色更青了。   “噢,不过也可能是那位小阁下心善不追究。”   女副官挥了挥手潇洒远去:“总之,长官们好自为之吧。再有下次,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过去的事了。”   ……   就在几人的身后,少将办公室内。   谢予夺翘着腿喝着茶,一只手支在脸颊上:“知道知道,您别催了,等我这边该办的档案交接手续办完,人就归殿下您了……”   谢予夺:“咳,所以那位现在?”   少将面前的投影上,显示出苍茫的异星天穹与吹雪,以及要塞那覆盖着一层淡淡白霜的黑铁建筑。   加西亚就坐在那里,身下与背后都是冰冷的合金钢。细雪被风从远方吹来,落在殿下飘扬的长发与肩头上。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就在自己脚下一两米远的窗户,压低了声音说道:“还没睡醒。”   “!?”   谢予夺瞪大了眼,当场拍桌哀嚎:“小殿下您下手也太快了吧,这位身子骨禁不起的,您可千万温柔一点啊!!”   加西亚皱眉:“?”   谢予夺扶额:“不,没事……”   “昨晚,”加西亚瞥了这位跳脱的少将一眼,冷淡道,“你们去了哪里。”   谢予夺嘴角一僵。   他苦笑着从手掌间抬起眼,“殿下发发慈悲,下官能不说吗?”   加西亚的眼底带了一丝自嘲:“看来又是我不该知道的事情。”   昨夜,他找谢予夺要人的时候,用腕机打了一通投影通讯过去。   那时少将接得很快,明明是深更半夜,他却穿着整齐的衣服,言语神情间没有丝毫睡意。   而作为背景,房间里的大灯和办公桌的灯都没有亮,亮的是床头灯。   ——说明什么?   皇子殿下绝不糊涂。这说明,谢予夺在深夜外出了,并且刚刚回来,正准备更衣就寝。   世上不会有这种惊天巧合,姜见明和谢予夺两个人,是一起出去又一起回来的。   “少将,我很好奇。”   加西亚歪了一下头,恰好有一枚小雪片落在他锋锐的,含着冷笑的眼角,“当年的莱安皇太子,也是这样一无所知地……踏上死路的吗?”   “殿下。”谢予夺嗓子有些哑。   “这座要塞很不错,我暂时还不想仇视这里。”   加西亚淡淡抬起眼,异星的寒风刮动雍容的衣摆,“……别逼我。”   他穿着精致的帝国皇族长衣,却独自坐在钢铁巨兽般的要塞一隅,在清晨的落雪中显得冷硬而孤寂,好像离尘世很远。   谢予夺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当然,我不是在说你。”   加西亚反而低声笑了:“执掌银北斗第一要塞的贵族将军,居然和我这种……呵,同样一无所知。”   他仿佛宽慰一般悠悠说道:“你也很可怜,谢少将。”   谢予夺咬牙切齿地回敬一个冷笑:“那下官可谢谢您的同情心了,二皇子殿下?”   加西亚沉默了一秒,若无其事地又开口:“姜见明是谁派来的人?”   谢予夺变色,蓦地拔高了声音:“殿下!”   少将的眉宇间罕见地窜上厉色,他紧紧咬着牙:“那位和基地,和皇室,和其他任何势力都没有关系……我可以以银北斗军徽起誓。”   加西亚直勾勾地盯了谢予夺足足有十几秒。   之后,他放松地勾起唇角:“随口一问,你急什么。”   谢予夺又叹了口气,顺势翻了个白眼——他感觉自己夹在这两位中间,总有一天会得心绞痛。   “无论如何,”谢少将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个人远比您想象得还要纯粹,请您务必不要伤害他。”   “……”   加西亚又沉默了。这一回,他将目光落在下面那扇窗户上,很久没有挪开。   渐渐地,皇子身周那股不似活人的冷寂感似乎散去了一些。   加西亚皱眉问少将:“……他会吃什么食物?”   ……   姜见明睡醒的时候,人在治疗舱里。   他的意识带着初醒的朦胧,把自己往柔软的被子埋得更深。   真的很软。   叠了好几层的被子铺满了治疗舱,翻身的时候,姜见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往下陷了陷,连足趾踩到的地方都是软绵绵的。   美中不足的是,有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让姜见明没有放任自己再睡一个回笼觉,而是睁开了眼。   那唯一的问题在于,他确信自己昨晚是睡在了床上。   ——是谁又把他关进来了!!   ——又是什么人居然会往治疗舱里铺被子,还里三层外三层,这是在筑巢吗!?   答案毋庸置疑。   因为加西亚就站在治疗舱旁边,居高临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   姜见明一睁眼,就和皇子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因为他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没有像他两位舍友那样被吓得惨叫出声,这很不容易。   窗外风起,细雪簌簌吹过。   加西亚完全没有丝毫心虚,张口就是:“早餐要吃什么?”   姜见明躺在治疗舱内,他面无表情道:“殿下,冒昧请问您是不用睡觉的吗?”   加西亚以皱眉表示不理解。姜见明耐心道:“我昨晚入睡前,您也是这样在床头盯着我。现在,我会以为您盯了我一整晚。”   加西亚:“。”   姜见明:“我能睡得着是因为我心理承受力强大,并不代表您这样没有问题。”   说话的同时,他打开治疗舱坐了起来,有细微的寒意飘过来。   ——那是从加西亚的身周传来的,很淡的风雪气息。   姜见明心中轻轻一动。   他看到加西亚发丝上未化的雪粒。   姜见明眼底微暗,不知道为什么加西亚会大清晨的出去挨风吹雪。   但他知道自己心软了。   有时候的心软并不需要明确的理由。   姜见明轻叹一声,无奈地退让了一步:“……好吧,残人类不能食用太过新鲜的高阶异星生物的生肉,晶粒子含量可能会过高。”   “除此之外,正常食物都可以,我没有忌口。其实日常的这些衣食杂事,我自己解决就好了。”   姜见明笑了笑:“您不用费心,我很随意的。”   但他说完自己就觉得多嘴了,加西亚既然已经看过他的档案,也知道他是残人类,想必不会再有什么“次任储君”这种奇怪的误会。   当然也不至于额外费心。   “那很好,你自己解决。”   果然,加西亚脸色松缓了许多,“我不在军中任职,但实权等同于要塞最高指挥官,你提前结束适应期,授衔后跟随我行动,可以相当于我的副官。”   姜见明温声道:“荣幸之至。”   加西亚看着他,带些试探意味地说道:“我把你要到麾下,是因为你的才能。要塞环境严酷,你虽然是残晶人种,但不要奢想我会照顾你。”   姜见明看了一眼铺满被子的治疗舱。   “……”   他勉强笑道:“好的,请您务必如此。”   加西亚:“昨晚匆忙,你回去重新收拾东西,上午之内搬进来,房间在隔壁。诸事完毕之后叫我……我需要换一架你能开的机甲,你也一起来选。”   “啊。”姜见明这才意识到,如果今后他跟随加西亚一起行动的话,有些时候是需要同乘一架机甲的。   就像霍林中校和他的副官雷蒙,当初陪他们出训练的时候,就会同乘B级机甲“L-恶鲨”。   只不过一般来说,都是副手去适应配合长官的机甲型号,像加西亚这样因为多了个副手就去重新挑机甲的情况,可以说是很荒诞了。   “好的,殿下。”   姜见明忽然勾起唇角,想到加西亚上回乘坐的M-破军,心说也难怪。   他暗自好笑:现在要和残人类同乘了,不知道小殿下……还敢用那种连治疗舱都不配置的高危机型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殿下:脆弱残人类不敢乱喂,怕不吃,怕养死……什么,他能自己觅食?太好了。   姜:在要塞内白嫖配给餐,出要塞就着凉水啃压缩粮,不错。 第41章 朝阳(2)   等姜见明别过加西亚,从第二层下到第一层,推开宿舍门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就是两位好舍友。   昨夜在种种意味上过于惊悚,直接导致唐镇和李有方一夜没睡。   两人的脸色活像白日撞鬼,战战兢兢地围上来问东问西。   “那不是莱安太子。”姜见明淡淡敷衍了一句,利索地收拾东西。   既然小殿下介意,他没必要在外人面前乱说话:“是二皇子加西亚,大概和太子是双胞胎吧……确实很像。”   “半夜来我们宿舍好像也并没有什么要事,或许二皇子有深夜散步的癖好。”   “我已经说过他了……你们不放心,可以去交易区买把锁挂门上。”   “我?被他叼走……咳,调走了,以后不在这里住。”   “我们什么关系?混个脸熟的关系,我帮过他一次,他救过我一次,嗯对,我还欠他一个苹果。”   姜见明东西不多,没到一个小时就把所有私人物品收拾好了。   他顺便把自己的床位附近清扫干净,背个自己的作战包再拎了个袋子就往外走。   “小姜。”   唐镇在后面叫住他,神色有些复杂:“听说往届一直有表现突出的新军官提前结束适应期,未满一年就授衔加入银北斗的事,你是不是……”   姜见明闻声轻笑,他倚着门回头看了唐镇一眼,挥了挥手。   “没空等你,唐少慢慢奋斗吧。”   “早点追上来。”   门合上了,李有方看了一眼唐镇。   “失落了?被舍友甩下。”   唐镇眉头松展,他揉了揉头发,低头笑了。   “哪呢,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刚刚,他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十五岁的黑发少年,在夕阳中轻笑一声,从凯奥斯军校的战术模拟对抗教室推门走了出去。   后来他追了上去,于是和残人类做了五年的舍友,也从堕落迷茫的泥淖里走了出来。   他早就知道姜见明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早就知道这家伙会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去的。   唐镇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没什么大不了,现在他要做的,只不过是再追上去一次而已。   ……   收拾完东西之后,姜见明又礼貌性地给霍林中校打了一道通讯,在中校一言难尽的脸色中交代了自己从此跟随皇子殿下行动的事。   挂了通讯后瞧了瞧时间,已经快要中午了。   姜见明想到加西亚让他上午之内搬进来,稍微加快了点脚步。   忽然,前面拐角的地方猛地扑出来一道人影,姜见明眼尖往后一闪。那个人影没扑到人,反而自己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   对面直起身抬起脸来,居然是乔.布朗。   “姜……姜见明!”   乔的精神状态看着很不好,眼底一圈乌青,“等等,你等等……”   乔跌跌撞撞,上来就想抓姜见明的胳膊,神态凄凉:“是不是你跟长官说了什么,他们要……要把我强制遣返……”   姜见明没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   乔愣愣地看着他。   姜见明又想了一下才明白:“……啊,你是说坠崖的事吗。”   他淡然道:“没有,说实话这些天太乱,我已经把这件事给忘了。”   乔干笑两声:“你……你别开玩笑了……就算你说了什么,我也不会怪你的啊。”   “……”   姜见明很轻地皱了一下眉,他自认自己大部分时候脾气都不错,但跟乔这种一激动就完全陷在自我世界中的人实在是很难交流。   他懒得纠缠下去,摇头:“有问题和长官沟通,我还有人在等,失陪。”   不料乔猛地抓住他的手腕:“等等!”   这个青年把眼睛瞪得很大,嘴唇蠕动:“等等……姜见明,你,你帮帮我,跟长官求个情。”   “以前的事是我错了,你帮我这一次,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姜见明有些意外地回头:“你很想留在银北斗吗?在远星际,这种突发事件随时都会发生,被遣返至少可以保命。”   乔的额头沁出豆大的冷汗:“那,那为什么不是‘送返’,至少,至少和贝曼儿一样……”   于是姜见明恍然。   像贝曼儿的情况,军官或士兵因伤病等特殊原因回归帝国接受治疗,属于“送返”。有名誉,有补贴金,是为帝国洒过热血的英雄。   最重要的,银北斗的“送返”是可逆的,如果康复后的身体精神状态可以达到军队标准,被送返的战士可以随时选择回到银北斗。   然而“   遣返”就不太好听了,直接剥夺军衔,强行退役,等于直截了当地盖一个“不合格”的大红章,一脚把你踹回帝国,哪儿来的哪儿呆着去。   所以……敢情是怕丢脸啊。   “姜,你帮帮我……你也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还听说了,你在银北斗有关系对不对……你、你只要说一句话就行了。”   乔还在使劲抓着姜见明的手腕不放,他额角赤红,痛苦地嗫嚅,“我……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又穷又落后的星城考出来的……我不想回去,我不想……”   “银北斗本来就不是谁都能留下的地方,遣返对你来说是好事。”   姜见明皱眉,他被推得后退两步,听见手腕咯吱细响,“放开我,你抓得我很疼。”   他四下一扫,没有人。现在是适应期军官日常训练的时间,而其他军官士兵并不会走这块区域。   所以乔在这里纠缠起来,根本没办法指望有人来帮忙……   乔猛地抬起脸,眼眶里全是红丝:“你不知道!如果我这么回去……我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我会受人白眼一辈子,同学、邻里、亲戚……我爸也又要揍我了……”   说着说着,乔一声声惨笑起来,声音回荡在安静的过道里。   “那么个烂透了的星城,我拼了命上学苦读才爬出来的……”   在自己的笑声中,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远离帝都的贫瘠星城,看到了落后的街道。   每当起风,地上的垃圾会被吹起,低级的环卫机器人笨拙地追在后面跑。   ……玛斯星气候恶劣,常常有大沙暴,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居民选择外迁。   或许很快,它将会和现在的蓝母星一样,成为一个只有历史意义的遗址,一座凝固成时光标本的死星。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搬走的,跨星际搬迁需要很多钱,改换定居星城的手续也很麻烦,需要攀上大人物才能办下来。   只可惜,钱、权和门路,都与他们一家无关。   有的只有勉强维生的柴米油盐,枯燥而重复的日子。   他被银北斗录取的那一天,从来嘲笑他只会傻念书的同学们看呆了眼,邻里们挂着笑脸过来赞赏,爸妈惊喜得快晕过去。   那一天阳光很灿烂,没有沙暴,没有故障的环卫机器人,街道上也没有小混混在抢劫。   那是多么幸福的美梦啊……   可是现在一桶冰水浇下来,梦醒了。   现实卷土重来。   乔崩溃地埋头嘶吼:“为什么啊,为什么他妈的只有我遇上这种事啊……!”   “乔。”姜见明冷下声音。   倏然间,他脸色一变,隐约看见面前的虚空中有什么亮颗粒闪了一闪,正悬在乔举起的那条手臂上面。   姜见明几乎是本能地奋力一挣,抓着他右手的乔被带的一歪。   下一刻,伴随着嗤的裂皮声,几滴鲜血飞溅!   “啊!!——”乔惨叫起来,脸孔狰狞地捂住流血的手掌。   那骤然现形的凶器是赤金色的真晶。它细长而锐利,在虚空中凝结了不足一秒就重新逸散为无形的粒子。   如果不是姜见明眼疾手快扳了乔一把,真晶将会生生穿透他的小臂!   姜见明淡淡地没做声,只是垂下的眼睫抖了抖,回身望去。   后面没有人。   “你……你……”乔捂着滴滴答答流血的手,牙齿发抖,惊恐地看着他。   姜见明又转回头,前面也没有人。   他无奈地轻叹,对乔说:“抱歉,真的有人在等我。你先冷静下来去处理伤口,实在有话说,我们另约时间再谈。”   “嘿,我知道……”乔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他深深地埋下头,哽咽道,“你们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   “我也知道……我从那种垃圾地方出来的,自己也早就是垃圾了。”   姜见明本来已经转身迈开脚步,听到这句话,又站住了。   他依旧垂着眼睫,神情很和缓,眉宇间有种与其年龄不符的平和与宁静。   他就用这样温和的嗓音说:   “你太自大了。”   “什么!?”乔愕然地抬起脸。   他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姜见明:“你不是你们那座学校里唯一被银北斗录取的人吗?”   “那么,你说自己是垃圾,是在心里把其他人看得比垃圾都不如吗?”   “我!”乔猛地僵住了。   好像一个霹雳打在头顶,这个玛斯青年的脸上倏然褪去血色,愣愣地瞪着双眼。   “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布朗。”   姜见明淡然叫了乔的姓,他没有回头,“这个世上,不是你认为谁是垃圾,谁就是垃圾的——你不是,玛斯星城的住民也不是。”   “你们只是普通人而已。”   “普通人,是这么令你鄙薄的存在吗。”   说完这两句,身裹黑银军装的年轻残人类不再停留,径直向前走去。   空荡荡的过道上,乔像木偶般失神地站着。   他看着姜见明的背影,看着看着,仿佛大梦初醒一般,他的嘴唇开始哆嗦。   他一直以为,自己心内的阴影是自卑,是出身平凡导致的自卑阻碍了他想要往上爬的路。   但他竟从未意识到,他的心中还藏有另一副真正阴暗的爪牙。   是啊,考出了意外优秀的成绩之后,他想也没想地报名了无上光荣的银北斗,却没有想过,他明明可以借此良机带着爸妈去更好的星城工作,踏实地过日子。   他从来没有想过,无法成为舍生忘死、浴血奋战的军人,也可以成为一个小商人,老实巴交做诚实生意;或者成为一个机甲师,勤勤恳恳扭紧每一个螺丝。   无法成为帝国英雄,也可以做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   之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   那绝不是因为自卑,而是因为自大。   咸苦的眼泪流过嘴角,要塞过道空荡荡,乔将脸埋进双掌中。   几秒钟后,青年转身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墙上,一种崩溃的呜咽声从他喉咙里传来。   “回帝国去吧。一个真正繁盛的帝国,应该有普通人的容身之地。”   姜见明清透的嗓音传来,缥缈地,好像已经在很远的地方。   “这没什么的。”   ……   身后传来乔的哭声的时候,姜见明也走到了过道尽头。   拐角处,加西亚果然站在那里,皇子的眼瞳深处似乎亮着明光,定定地望着他。   “殿下?”姜见明歪头,几缕黑发随着他的动作散落。   他走到加西亚面前站定,好笑地挑起眉眼,幽幽道:“您想看戏倒也没有问题,但……观众上台殴打演员,是不是不太好呢?”   加西亚漠然启唇:“我无意干涉你的私事,如果不是你说疼。”   说罢,皇子自然地转身往前走,旁边的姜见明低笑了两声,同样自然地抬脚跟上。   加西亚于是侧眸多看了姜见明一眼。   他似乎想了想,又若无其事地补充得更严谨:“很疼。” 第42章 朝阳(3)   一句话说完,加西亚顺手捏起了姜见明的小臂,把他的手拉起来。   皇子的神色有些冷,仔细地把残人类“柔弱的手腕”托在掌心,不敢乱碰:“还疼吗。”   姜见明摇头:“不太疼,现在只是有点麻。”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出一段距离,身后乔的哭声也听不见了。   姜见明往后瞧了一眼,若有所思地道:“不过,银北斗……或者说远星际宇域的状况,已经糟糕到需要招收这种素质的新任军官了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就连说到“这种素质”四个字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只是平平淡淡的陈述,没有刻意贬低什么,也没有刻意庇护什么。   “我当年来的时候还不这样。”   加西亚:“挑机甲需要实际操纵试手感,你今天不能去了,恢复正常再说。”   姜见明微怔:“不,我可以……”   加西亚:“你不可以。”   姜见明没辙,心里其实也知道加西亚说的有道理,机甲试操不能马虎。   他只好叹气:“好吧,我不可以。”   加西亚还是盯着他的手腕,五指捏住关节部位:“动一动。”   姜见明无奈地缓慢地转动手腕给他看,继续自言自语:“……既然远星际的局势真的这么困难,还不如索性招收点优秀的残人类进来。”   “不能用晶骨和异星生物战斗,还不能只开机甲吗。”   加西亚忽然一顿。   他终于将姜见明的手腕放下了,同时缓缓抬起眼,眼神锐利如冰。   他道:“你说,让残人类只开机甲?”   姜见明:“……啊。”   完,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   二层,谢少将的办公室。   门开了。   “两位来啦,昨晚休息得还……”   谢予夺刚要抬起笑颜招呼,在看到加西亚冷肃的脸色时声音就变了调子,“好——吗殿下您有什么问题有话好说!!”   姜见明进了门就苦笑,虽然他确实是用自己的双脚走到了这里,但心理上却感觉自己像是被加西亚一路拎过来的。   此时,皇子轻轻推了一下他的后背,对谢予夺道:“听他说话。”   姜见明只好打了个招呼:“少将,您午安。”   他耸了耸肩,以示意自己的受迫:“奉殿下的命令,我来……贡献一条不成熟的构想。”   片刻后。   “把舱内机甲驾驶和舱外晶骨战斗的概念分开……?”   谢予夺罕见地换上了严肃的神色,挺直上身,“请详细说说。”   姜见明已经自己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在谢予夺的办公桌前面坐下:“就是字面意思,少将。”   他戴着黑手套的双手放在膝上交叉,和缓地说道:“我来到银北斗已经有一段时间,虽然还不算正式上过战场,但已经大概了解了远星际的作战模式……”   “新人类操纵晶骨的战斗方式类似于肉搏战,大部分时候都需要在机甲驾驶舱外进行。然而在面对体型庞大的异星生物以及空中的敌人的时候,需要有人留在驾驶舱内操纵机甲,配合舱外的战斗。”   “就像贝塔星的银北斗第二基地被宇盗奇袭的时候,我曾经驾驶机甲,辅助加西亚殿下在空中对敌。”   姜见明顿了一下,淡淡道:“我是想到,如果能将机甲驾驶和晶骨战斗划分成两个兵种,残人类完全可以承担机甲驾驶的那一部分。”   “嘶……”   谢予夺不知不觉听得锁起了眉头,在姜见明说完最后一句时,更是不由得倒吸了口气。   确实,现在的帝国军方,并没有明确的“机甲驾驶员”的兵种概念。   说到机甲师,对应的是维修、改造、制造机甲的人们,而不是驾驶机甲的人们。   加西亚没有坐,而是侧身半倚在办公桌的一角。   姜见明陈述的时候,皇子灼热的视线始终落在他的身上。   仿佛是注视着一枚蒙尘的美玉在风烟中洗净,绽放出本有的惊艳清光。   谢予夺绷紧了嘴角,他敲了敲太阳穴:“让我想想。”   姜见明点头:“少将慢慢想,残人类在远星际战场上能做的事情确实有限,高浓度晶粒子环境也是个问题。”   “所以我说的这一切,都建立在银北斗确实缺人的情况下。”   姜见明悄然瞥了一样加西亚。   其实,这些想法他早在军校时期就有了。   但如果不是殿下听了他随口说漏嘴的一句话就坚持让他提出来,他是不会这么早就把这些想法摆在明面上的。   这背后还有很多问题,很多隐患。既有残人类本身体质的原因,还有更多深层的东西。   但既然殿下让他说,侧面证明了银北斗的状况确实不太乐观。   那么他就来说。   姜见明继续说道:“比如我在适应期的时候带队的两位长官……雷蒙中尉一直是霍林中校的副官,出战时会同乘一架机甲。”   “但其实,雷蒙中尉本身也是B级晶骨的持有者,拥有一定的战斗力,常年给霍林长官做副手开机甲,有些可惜了。”   说罢,他笑了笑,站起来:“毕竟我说来也只是个平民出身的军校生,身体素质放在残人类里面也算是差的。就连我都能和皇子殿下打配合……”   “如果军方能放开一些限制,哪怕只是少量的名额,我认为,有很大希望招募到能力不亚于新人类的残人类精英。”   残人类精英。   谢予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组合词,将“残人类”和“精英”放在一起。   以往无论在哪里,人们口中说的都是“新人类精英”。   似乎只要投胎成了残晶人类,这辈子就多出了一道压在头顶的天花板,无论如何也成不了真正的“精英”。   可姜见明就那么自然地,好像本人都是无意识一般地把这个词语说了出来,甚至眼尾还挂着淡淡的温和浅笑。   “值得一试。”   加西亚沉声道:“至少比往要塞内持续招收废物更有希望。”   “嗯……”谢予夺倏然站起来,冥思苦想似的在自己的办公室内走了两圈。   终于,在要走第三圈的时候,少将忽然站住。   谢予夺打开腕机,联络他的女副官:“丽塔,要塞有没有对帝国现在的机甲领域前沿状况了解比较深的家伙?给我揪过来……”   姜见明扬眉,说道:“我的一个队友是凯奥斯军校机甲二院的首席毕业生,要揪过来吗?”   谢予夺眼前一亮,当即拍案:“揪!马上揪!”   ……   就这样,李有方同学被临时的传召“揪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少将,谢予夺少将。   银北斗第一要塞的一把手人物。   经历传奇、年少有为的贵族将军。   ——按理来说,他再奋斗个十年都不一定有机会在谢少将面前慷慨陈词。   更不要提,面前还有一位皇子殿下。   亮堂堂的少将办公室内,姜见明在泡茶,加西亚直勾勾地盯着姜见明泡茶的手,似乎生怕他会烫伤。   而谢予夺一叠声地:“快放下快放下,怎么能让小阁下做这个!”   姜见明笑笑:“又不是给您的,我自己渴。”   说着先给加西亚倒了一杯。   加西亚捧着茶杯,冷冷淡淡道:“但凡谢少将不是个离了副官就不能自立的生活废物。”   姜见明:“说起来,丽塔小姐呢?”   谢予夺:“下个月就是帝国军方总会,她跑资料呢。”   “……”   李有方觉得世界都割裂了。   他自己站着的地方是一个世界,而眼前少将办公室内其乐融融的景象是另一个。   偏偏姜见明这时候回头冲他招呼:“好队友……唉不是队友了,李有方,你要茶吗?少将的茶叶都不错的。”   少将的茶叶……   李有方眼前一黑,差点没当场给他跪下。   等他颤巍巍走进来,听完姜见明的构想之后,更是直接魂飞天外。   遴选残人类来专门驾驶机甲……!?   李有方当场手心发冷,额头冒了一层的虚汗。   纵使他只是个刚出军校的毛头小子,但这里头的意义有多重大他自认还是听得出来的。   “这、这个……这个想法……”他磕磕绊绊地道,“很,很惊人。”   谢予夺笑了,悠然翘着腿道:“小朋友不用太紧张,这儿没外人,随便聊聊。”   他嘬了一口茶,又摆摆手:“你也别多想,我叫你过来呢,实在是因为我们这帮银北斗人在远星际窝的太久了,对帝国很多情况不太了解。最后下决策的是我和比我更上头的一帮老头们,和你没关系。”   “是……”李有方反复地深呼吸,才令自己稍微冷静下来一点。   毕竟是帝国第一军校的机甲学院首席,冷静下来之后,专业素养还是在那儿的。   他咽了口唾沫,开始分析。   “这个……少将您应该也知道,在真正战斗的时候,比起机械的操纵速度,更重要的是大脑的反应速度和战斗意识……”   谢予夺点头。   这道理很易懂,如果现在让李有方和姜见明在平整开阔机甲训练场上进行机甲基础动作的实操考核,成绩一定是李有方更高。   因为在两人同样熟练掌握基础动作的情况下,晶骨比手动操纵的速度更快。   但是如果,让他们俩开着同样的机甲,在随机的野外地形进行实战……结果不用说,李有方不被玩儿死才怪。   李有方:“但是现在帝国的机甲研究领域,已经几乎没有人钻研手动操纵的效率提升问题了。”   “理由也很简单,现在残人类几乎不能摸到军用机甲,提高了手动操纵的效率也没有用武之地。”   谢予夺摸了摸下巴,沉吟道:“这还真是。”   李有方:“所以……虽然说机甲的手动操纵公认比晶骨操纵的传导效率低上6%,但这个‘公认’的数字已经是好几年前的技术了。”   “如果军方容许残人类上机甲,投入资源改进技术的话,这个数字应该还能降低!”   谢予夺眼前一亮:“也就是说,你认为手动操纵的劣势,在现在的基础上还有不少扳回的余地?”   “以下官愚见,有很大希望!”李有方渐渐找到了感觉,语速也快了起来,“而且……”   他说着看了一眼姜见明,神色略微有点诡异,“而且,第三种操纵方式——精神操纵的课题也越来越火热了。”   姜见明对上李有方的视线,不禁会心一笑……他知道这个诡异的神色是什么意思。   毕竟好几年前,这个课题在凯奥斯军校开过讲座。   他一个残人类摸进去听,结果在老教授释放晶骨的时候当场吐血,差点害老人家为此蹲牢子。   那个时候莱安还在,还能急得礼服都不换地从白翡翠宫里跑出来看他。   转眼间……   时光就那么匆匆过去了。   姜见明低头喝了一口茶压下心绪,瞥了眼李有方,看到青年越说越激动明亮的脸。   他不禁暗自好笑,这个当初很看不起残人类的家伙,也不知道现在反而兴奋个什么劲儿。   李有方:“如果未来几年内能做到精神操纵的普及,那么残人类没有晶骨的劣势就不再是问题!”   “这两年帝国内的人种平权运动也变多了。尤其是亚斯兰,好像还有专门的协会在活动……民意舆论方面,应该也没有太大的阻碍……”   “唯一的问题,可能还是在残人类本身对远星际环境的适应方面,以及和新人类之间能不能真正配合。”   “但以下官的私人判断,从上述综合分析,”李有方颤颤巍巍地咽了口唾沫,猛地挺胸敬了个军礼,“理论上,姜见明的提议是——是可行的!!”   姜见明放下茶杯站起来,淡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太激动,我说过,这只是一个构想的雏形。”   谢予夺深吸了一口气,他把架着的腿放了下来,坐直了。   “确实只是构想,各种细节还需要内部研究商讨……但。”   少将上身前倾,正色道:“也是很令人心潮澎湃的构想。我会在军方总会上提出来。”   李有方的脸唰的一下就亮了。   “谢谢少将!!”   姜见明抚额,所以你一个新人类在兴奋个什么劲儿呢……   “暂时不要说是谁的建议。”   一直不做声地听着的加西亚忽然在这时出声。   他瞥了一眼姜见明:“他的名字,事情成了再公开。”   谢予夺扬起眉,连忙道:“明白明白。”   木秀于林的道理,是个聪明人都知道。姜见明无钱无权的一介平民,年纪轻轻的就想撼动新人类独占军力的地位……   万一成了什么人的眼中钉,那以后可不知道能惹出多少麻烦了。   姜见明神色微沉,轻声道:“殿下,我没关系的。”   “你有关系。”   加西亚嗓音冷淡,他直起身来向姜见明走去,“是我逼你说出来,要是事情不成,算我的。”   皇子说着,在李有方惊愕呆滞的目光中,很顺手地拎走了姜见明放在身旁的行李。   “走了,跟上。”   这个人……   姜见明无奈地轻笑一下。   他冲谢予夺点点头,赶忙跟上去了。   出了办公室,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一路。   终于走到寝室门口的时候,加西亚将姜见明的行李放到他怀里。   皇子忽然抿唇道:“功勋对我来说没有用。”   “什么?”姜见明怔了一下。   加西亚故意不看他,神色却很认真:“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没有人能抢走,包括我。不要多想。”   姜见明吃了一惊,心说自己哪里像多想的样子了?   他连忙解释道:“您这是在说什么,我当然知道您是为了保护我。”   加西亚沉默一秒,又低声说道:“不要难过,会很快解决。”   姜见明:“谢谢您,但我没有难过?”   加西亚:“后天去挑机甲,可以由你全权。”   “……”   啊,这似曾相识的无法沟通感。   姜见明心情微妙,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他道:“殿下,您是想用送机甲来哄人吗?”   加西亚神色微微冷下来,转过脸去:“你又是在说什么,哄?不要娇气,我说过不会照顾你。”   姜见明:“。”   但仅仅一秒后,加西亚又把脸转回来。   皇子皱眉道:“所以,你不喜欢。”   又是似曾相识的情景。   姜见明终于忍不住弯起唇。   他眼角缓慢浮现出一丝笑意,如昙花一现。   “不,我喜欢的。” 第43章 朝阳(4)   两天后。   银北斗第一要塞,星舰港。   这一天的早晨澄澈无雪,云很淡,远山刚露出一点鱼肚白的光。   姜见明与唐镇并肩站在银北斗要塞的星舰港,更远处站着李有方。   “哟,挂肩章了啊,这么快。”   唐镇伸了个懒腰,笑嘻嘻拍了拍姜见明的肩膀,“姜中尉?”   “嗯,昨天刚授衔。”姜见明侧眸淡淡看了唐镇一眼。晨光里,单黑杠双银星的梯形肩章熠熠生辉,落在年轻的黑发军官的军装上。   就像前几天加西亚说的那样,他凭借卓越的功勋与谢少将的推选,提前结束了适应期,正式成为银北斗军官的一员。   很快,太快了。   距离姜见明从军校毕业加入银北斗,才一个多月的时间。   后面,李有方突然抬头看着天上,出声:“来了,星舰要入港了。”   姜见明与唐镇应声抬头,烈风同时刮乱了他们的头发。   帝国三星系与银北斗要塞之间相隔太远,连宇航列车都架不过来,来往只能靠星舰或高级机甲的虫洞高维跃迁。   幸而以如今帝国的技术,飞一艘星舰不是什么麻烦事。除了每年夏末秋初运送新兵的星舰之外,还有春季与秋季每年两趟,向要塞运输物资的星舰会降落在星舰港。   小型星舰的来往更算得上频繁,对于一些帝国贵族来说,包一艘私家星舰完全在可支付的花销之内。   亚斯兰星城的贝家,赫然就在此列。   他们看着贝家的小型星舰由远而近,徐徐降落。   几名贝家的侍者走下来,向巡查星舰港的银北斗兵敬礼致意。   最后,三人看着贝家的使者将走出来的贝曼儿簇拥在中间。   他们护着拄着拐杖的大小姐,帮助她走上了星舰。   这一天,是贝曼儿回家的日子了。   他们来送她。   很快,贝曼儿在星舰的窗口坐下。   她一坐下就转过脸,放下窗子,冲三人笑起来。   姜见明和唐镇对视一眼,走上前去。   李有方没有去,选择站在远处看着,给他们三个独处的时间。   “唐少,姜同学,我走啦。”   贝曼儿弯着眉眼摆手。她不能再穿银北斗的军装了,最外面穿了一件厚实的黑色皮裘来御寒,还围了一条丝巾,比以前多了三分娇俏瑰丽的大小姐气质。   “一路顺风,保重身体。”姜见明在她窗前站定,沉声道,“以后的路还很长,选择还很多,什么都有可能的。”   他说着,将一片印着银北斗军徽的黑色布料递给她:“带着吧,我从你旧军装上裁下来的。”   “谢谢你,我会珍藏的。”贝曼儿摩挲着触感熟悉的布料,仔细地收在了行李里。   她忽然想起队伍里另一个女孩子,问道:“说起来,艾丽呢。”   “艾丽她没能克服心理障碍,”唐镇摇了摇头,“昨天提交了申请,暂时转去后勤了。也就是要塞第三层,说不定以后咱们喝的牛奶就是她操纵着机器挤出来的。”   说着,唐镇拿出放在外衣口袋里的一小袋东西,也隔着窗子递了过去:“我昨天见过她,她说没脸来送你,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贝曼儿伸手接过来。   入手沉甸甸的,是一袋甜饼。   那个风雪呼啸的夜晚,一切惊变还没发生的时候,两个女孩子曾经在帐篷里随口约好过,回来之后要一起逛逛交易区,买点比压缩军粮更可口的小点心。   唐镇:“艾丽她说……让你路上吃。”   贝曼儿摸了摸那一袋小甜饼,梨涡浅浅地笑了,好像又有些哀伤和惆怅。   她点点头:“替我谢谢她。”   时间快到了,星舰发出嗡鸣声,窗子自动缓缓落下。   贝曼儿定定地看着唐镇,柔声说:“要走了。再见唐镇,不要忘了我啊。”   不知是冻的还是什么,她原本白嫩的双颊有些熏红,像是一株在披雪的墙檐下悄然开放的杜鹃花。   “曼儿……”   唐镇神色复杂,他抬起了手,又无措地放在窗上。   他嗓子发哑,低低说:“对不起。”   银北斗的军人常年驻扎边疆要塞,与帝国民间基本上就是断联的状态。别说恋人了,连家人都很难见面。   就像谢少将,贵族出身爹娘健在,娶过夫人还有个女儿——看似人生赢家,其实都快四五年没回过家了。   贝曼儿这一走,直接和唐镇隔开了几光年的距离,也就注定她多年的相思将会无疾而终。   贝曼儿用力地摇头:“不要说对不起!我喜欢唐少,是因为我喜欢才喜欢的,不是为了求得什么结果才喜欢的。”   她说着笑了起来,鼻尖和眼眶微红。   她还是那样明媚而大胆,大胆地说喜欢,大胆地承认这一段追求的失败。   最后,贝曼儿将自己的五指也贴在窗上,和唐镇的手对在一块儿。   第一缕朝阳的光照亮了要塞的瞭望塔的时候,星舰升空了。   姜见明昂头看着,烈风吹动他额前的黑发。   阳光有些刺眼,他闭上眼,任温暖的光辉落在眼睫上。   他听见身旁的唐镇深深地呼吸,吸气的声音有些发颤。   别离,不记得是哪一篇书里说过,光阴如白驹过隙。   众生行于尘世间,一眼相逢,相逢即别离。   远处,李有方招呼了一声:   “唐镇,训练时间快到了,走了!”   姜见明睁开眼,知道唐镇接下来又要投身于适应期军官的日常训练中去。   而他是被加西亚殿下叼走的人,他和他的好舍友,以后就不同路了。   他们一起走下星舰港,姜见明陪唐镇走到要塞外的训练场地,看到一排整齐的M-激电18在朝阳下反光,像青黑色的刀丛。   明明就在两周之前,他还是其中的一员,这时候却已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唐镇搓了一把自己的脸,然后伸手拍了一下姜见明的肩膀:“小姜,保重。”   姜见明笑了笑,也说:“保重。”   霍林和雷蒙看着这一幕。其他年轻的适应期军官们也看着这一幕。   罕见地,一贯脾气凶恶的中校,今天没有粗拉着嗓子叫唐镇快点归队。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转身。风吹起他们的银北斗军衣,姜见明与唐镇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霍林站得像一杆标枪,他目送着姜见明离开了适应期军官训练的场地,习惯性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中校……”   旁边,雷蒙中尉露出个生无可恋的干笑,“我怎么感觉,好像一两个月前我还在拍着姜中尉的肩膀说我很欣赏他。”   “结果一转眼,现在他已经和我一样,是中尉了!”   姜见明听见了雷蒙的哀嚎,于是舒展了秀美的眉眼,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没有回头,在朝阳与长风中一路往前走,脚下的军靴踩着阿尔法异星的硬雪,咯吱作响。   忽然,他看到三个熟悉的人影坐在一架机甲旁边说话。   白壮军官坐在机甲的机械臂上,黑瘦军官倚在另一侧,两个人似乎在喋喋不休地争执着什么——而络腮胡军官叼着烟,脸上写满了两个字:看戏。   姜见明心情莫名地更舒畅了,他冲他们点头致意:“长官们好。”   三个长官好像被揪了尾巴的猫似的,嗖溜地跳起来。   他们惊恐地挺直了脊梁骨,齐齐敬礼:“小……小阁下好!!!”   姜见明好笑地摇头,他走过三位长官身边,悠然地自言自语道:“……也不用这样吧。”   “不用怎么样?”   前方传来清冷优雅的嗓音。   几步远外的地方,加西亚修长的身姿站在一架崭新的机甲面前。   皇子抬头看了一眼,语气里没什么情绪:“这就是你最后选的机甲?”   “是我给您选的,殿下。”   姜见明强调了一句,“而且,接下来要上机试用的也是您,请不要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加西亚不以为意,淡淡道:“不需要,机甲对我来说……”   “——因为您这样,我会很没有安全感的。”姜见明坚持说完了他的话。   “……”   加西亚闭嘴了。   几秒后,他好像做了宽大的退让一般,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转身打开了机甲的驾驶舱。   他先自己跨进去,随后回身,冲姜见明伸出手:“上来,小心脚下。”   姜见明伸出手,带着黑色手套的残晶人类的手掌,被皇子稍大一些的手掌握住。   “慢点,抓住我……对。”   后者用力一拉,将残人类拉进驾驶舱内。加西亚的另一只手臂飞快揽住姜见明的腰肢,接住了他。   就像安置什么柔弱的小动物一般,加西亚皇子把姜中尉轻轻地“放”在了自己旁边的驾驶座上。   姜见明抬头,刺眼的雪光落进眸中,他眯了一下眼。   加西亚随手放下了机甲前的挡板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先升空试一试速度,适应之后,去野外实战。”   姜见明扣好安全带,欣然点头。   “好的,殿下。”   下一刻,机甲腾空,两翼卷起了风,风又吹起淡白色的冰雾。   它的影子在雪地上迅速变小,向着流云,向着远山,向着日出之地的冰原飞去。   新帝历63年秋,朝阳照常升起在阿尔法异星的冰原上,反射着粼粼雪光,为年轻人们照亮各自奔赴的前路。   这场征程早已开始,却还远远未到落幕的时候。 第44章 今昔(1)   叮!您发现了一条隐藏花絮!   因为懂得都懂的原因,本章对应内容暂时放在上一章作话,刷新一下就有啦,几个小时之后我会把正文放回来的~   我琢磨隐藏花絮放点啥比较好,最后决定放黎明这篇文的废稿片段,实不相瞒我的废稿已经有一万五千多字辽,比我的存稿都多,落泪。   ——   ——   【第一章 的废稿,初设是毕业考试打模拟战开局】   哗啦……像是不堪这样尖刻的言语,眼前的人影彻底坍塌。   姜见明闭上了眼。下一刻,他的脚下也轰然裂开,意识呼啸着坠落。   刹那间,黑暗没顶——   ……   “小姜,小姜!姜见明,醒醒!!”   “嗯……”姜见明头痛欲裂,他抬手摁住了一侧太阳穴。摆脱梦境后五感回笼,他听见四周的嗡嗡叫喊。   “好!——”   “左翼阵型被切开了,打得漂亮啊!”   “就冲这一手,分数得过八十吧。”   ……好吵。   姜见明用力摇摇头,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先是开阔的阶梯教室,坐满了人。   气氛火热冲天,最下面的讲台上亮着虚拟屏的蓝光,左右站立的两个学生双手按屏,正死死盯着投射出来的三维图象——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模拟战术对抗战。   虚拟图像的后方,一个黑脸沉面的中年军人背着手站立,正是他们的教员罗海大校,“剩余时间五分钟,注意。”   “——我真是服了你了!”   一声哀嚎唤回了姜见明的目光,面前的青年正暴躁地把头发抓成鸟窝。   “这是毕业终考的模拟对抗战啊哥,罗教员现场判分定生死,你居然能睡得着!?”   “这两天晚上没怎么睡好。”姜见明揉着眉心,低头喃喃自语,“嘶,远星际战场也有秃鹫和豺狗吗?……没有吧,没有。”   青年崩溃:“你在说什么梦话呢!?”   姜见明座位旁边还有空位,青年索性一屁股坐下——这是个英朗的年轻人,浓眉大眼、五官有神,配着那身端正的绀色军官常服,整个人身上有股生动的热血劲儿。   但凡是六院的学生都认识这张脸。帝都唐家的天才小少爷唐镇,哪怕出了六院,在整个帝都第一军校里都能排的上号。   “咳,”姜见明清了清嗓子掩饰,“没什么……你什么时候上去考?”   唐镇哭笑不得:“我是上一场,刚考完回来。”   姜见明:“……”   这时全场又响起一阵声浪,下面虚拟三维战场的投影由蓝光转为红色,最后一分钟倒计时开始了。   姜见明还在愣神,冷不丁肩膀被抓住。   他被唐镇疯狂摇晃:“快醒醒觉吧小神仙,下一场就是你了!知道你能耐,可是这次的对手也不好打吧?”   姜见明被晃得发软,茫然地看着他:“对手?谁。”   “……”唐镇绝望,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   “看你的联络腕机!”   “模拟战的对手三天前就发到咱们的腕机上了,这三天就是给咱搜集敌方资料的,你不会连点都没点开看过吧!?”   “……啊。”姜见明愣了会儿,才慢吞吞地发出声音,“是没看。”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佩戴的小液晶屏,又抬起眼淡淡说:“不过反正……现在开始看也来不及了……”   时间到,这场对抗战的胜负已分。三维图像快速折叠、收缩成两个分数——七十二,以及八十。   罗海教员素来以判分严苛闻名,这两个分数已经很不错,场内又响起一阵轻轻的赞叹声。   姜见明摸起放在手边的军帽,戴正压了压,问唐镇:“你赢了吗,得分怎么样。”   “……八十六,还行,六院最高分。可惜还是比不过一院的那几个妖怪。”   唐小少爷往后一仰,交叉着双手垫在后脑勺上,嘿嘿一笑,“等你打完,这六院第一也不是我的喽。”   姜见明用鼻音“嗯”了一声。   然后往座位里一缩,又把眼给闭上了。   唐镇:“……小姜!!”   “下一场,第一院五年级学生艾萨哈勃克,第六院五年级学生姜见明。”   这边唐小少爷的尾音还没落,那头罗海教员一贯冰冷的嗓门已经传开。   姜见明还瘫着,第一院的方向“倏”地站起一道笔直的身影。一个英俊高挑的金发青年站起来,高声应了句:“到!”身姿笔直地快步走下去了。   唐镇抬了抬眼皮,低声说:“这家伙可不简单,哈勃克家族的长子……人家可是从开国大帝时期传承下来的军事世家养出来的,你别大意了。”   “嗯……那我去了。”姜见明随意地应了一声,慢悠悠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打模拟战的过程不给看——】   全场不知何时静下来了。开阔的教室内,无数人瞠目屏息,背后直发凉。   “哎,唐少!”贝曼儿眼睛亮得像是捡了宝,忍不住又叫出声,“你这位朋友真的不太对劲吧,这样的操纵力,这样的战术思路……!”   “就算他是个残人类,就算和他一起上课的人不多,可是每年的跨院系对抗赛,年度英才评选这些机会总有吧?……还有教员推荐?各种军方选拔?帝都星的各种民办比赛也不少啊……他怎么可能籍籍无名到毕业?”   唐镇扭了扭腰,笑嘻嘻道:“哦,你说的那些啊,小姜他都没兴趣的。去年罗教员好像有意给他引见一位少将阁下,结果被他婉拒了。”   贝曼儿一头雾水:“哈??”   “据他自己说,他现在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他那个英年早逝的未婚夫,遗体还剩下几块骨头。”   贝曼儿:“???”   ……台上,姜见明沉静地望着虚拟投影。灯光落在他轻抿的唇上,让那线条变得有些朦胧了。   纵使是在这样的时候,他的眼神也依旧虚飘,似乎在出神,又似乎有些疲倦。   他的眸光根本不像一个残晶人类,也不像什么即将从帝国军校毕业的军校生。   更像一对在宇宙深远处默默落着雪,又静静发着光的小星。   【被我废掉的贝塔异星初遇对手戏】   俊美皇子哼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他睁开眼,终于施舍两个字:“不能。”   姜见明脑子卡了一秒才意识到,他是在回答问题——能否特赦他不上军事审讯庭。   噢,不能。   看来皇子殿下着实小气。   加西亚自顾自回答第二个问题:“莱安皇兄是个明君。”   姜见明追问:“您呢?”   加西亚又不理他的问话,却回答了第一个关于年长与否的问题:“我和莱安皇兄同岁,你看起来比我小。好了,开机甲。”   姜见明忍不住笑:“如果您和皇太子是孪生兄弟,那我应该比您大一岁。”   加西亚沉默了一秒,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黑发青年:“你和莱安.凯奥斯是什么关系?”   姜见明抬起一根食指,竖在弯起的唇边,黑色的手套与白皙的皮肤相衬得更加鲜明。   他眼带软意,轻声吐字:“保密。”   【大蜘蛛副本后砍掉的部分】   他闭上眼,开始思考。   究竟为什么……B级亚种会出现在适应期军官历练的低危险区域呢?   听唐镇和加西亚的说法,强大的异星生物并非只出现了一只,受袭的也不止一个小队。   只是纯粹的巧合,还是有人想在银北斗背后放冷箭?   B级亚种出现时,最初身上就是带伤的……这又意味着什么?   在这样的思考中,姜见明的心神渐渐松缓下来了。   这种习惯已经伴随他很久了,好像从小便是如此。   思考对他来说并不是负担,反而是一种静心的方式。哪怕有时候根本想不出什么东西,单纯梳理逻辑也能让人脑子清醒。   但是这次,他思考的过程在某一刻有了分心。   理智的漩涡中,撞进一个身影。   姜见明不满地想:加西亚怎么开着M-破军那种危险机型?   他不是尊贵的皇子么,怎么偌大个银北斗要塞,都没个人能管管他吗?   这个念头与他思考的问题无关,过渡时更是没有半点逻辑联系可言,但思路一歪,他就刹不住车了。   姜见明于是又想:他会开着机甲飞一整晚吗?   又想:小殿下今晚吃苹果了吗?   【其他的花絮以后再随机掉落,最后提醒一遍,这章内容没有消失,在上一章作话哦,添麻烦啦~】   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   作者有话要说:银北斗军官们:残人类啊,那一定是躺赢。   加西亚:(警觉)躺赢,谁能让我的残人类也学会乖乖躺赢。 第45章 今昔(2)   银北斗要塞二层,两位刚刚凯旋的英雄坐在谢予夺谢少将的办公室内。   姜见明与加西亚各坐一把椅子,前者礼貌地从丽塔副官手上接过茶,双手捧着喝;后者冷着脸,斜身看着少将办公室内的三维星图。   谢予夺当场崩溃:“老天爷,祖宗,怎么又吵架了!?”   “没有吵架。”   两人异口同声。   姜见明冷淡道:“只是有点磨合上的问题。”   加西亚也冷淡道:“他太容易生气。”   “……”   谢予夺更加绝望,一头瘫倒在桌子上,各种乱七八糟的文件和芯片哗啦啦乱飞。   于是丽塔副官也绝望了:“少将!!请您把尊贵的头颅抬起来,那是军方总会要用的资料——”   办公室内,一时鸡飞狗跳。   在女副官的威逼之下,谢予夺只好没骨头似的从桌子上爬起来,看着“冷战”的皇子殿下和姜中尉,顿时又叹了口气。   不过……叹气归叹气。   少将不禁感慨:这还是第一次,他能从这两个才能远超同辈却也各自背负着沉重东西的年轻人身上,看出这样生动的孩子气来。   到底还是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在这个人类平均寿命逐年逼近两百岁的星际时代,二十来岁的青年完全可以称一句孩子了。   那边,加西亚低声道:“……不要生气了。”   他率先说话打破了僵持,但没有回头。   反而是姜见明轻叹一声,回头坐到了加西亚身边:“殿下,我没有生气。”   加西亚不说话了,他扭过脸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姜见明,仿佛无声地说:你明明就是在生气。   姜见明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摇了摇头,伸手揉了揉加西亚耳畔的长发,“……好了,您看,现在真的没生气了。”   谢予夺更加哭笑不得,心想:敢情你们俩,连吵完架怎么和好都有默契分工的吗?   少将顿觉自己成了一颗大灯泡,连忙起身送客:“行了两位,殿下和姜小阁下这一趟都辛苦,快回去休息吧。这几天要塞里忙,有什么不周到之处直接打我的私人通讯就成。”   姜见明看向加西亚:“请您先回去吧,我有些话想单独跟少将说。”   加西亚的神色又冷了下来:“……不是深夜外出就是两人密谈,看来谢少将和姜中尉之间秘密不少。”   话是这么说着,他却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谢予夺看着还有点手足无措,姜见明慢悠悠拿起茶杯:“没事,让他走,我回去再哄。”   加西亚开门的手指猛地一顿。一秒后,他似乎轻哼了一声,又似乎没有,甩上门就出去了。   谢予夺:“……小阁下,我怎么感觉您两位在磨合上完全没有问题呢。”   姜见明但笑不语,低头喝茶。丽塔少校很有眼力见儿地说了声去处理杂务,抱着文件退出去了。   这时候,姜见明才开口说:“谢少将,我是想问问您……”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最后问出的却是一句过分直白的:“加西亚殿下在银北斗要塞到底是干什么的?”   姜见明皱起眉,咬字有些重:“他是在玩吗?”   “跟了加西亚殿下半个多月,我感觉他根本不是在为银北斗征战,他其实并不在乎什么荣誉和帝国,他就是在玩。”   姜见明用食指的指尖敲了敲桌案:“玩机甲,玩异星生物——问题是现在他开始玩我了,少将,您不能管管这个人吗?”   早在姜见明说第一句的时候,谢予夺脸上的表情就明显变了一下。   现在,少将的脸慢慢地凝固成一个苦笑的样子:“……小阁下,您都把话说得这么尖锐了,这叫下官很难办啊。”   “其实,确实是这么回事。”   谢予夺摸了摸鼻尖,“加西亚殿下和要塞的关系其实难说,他乐意在远星际找刺激,而我们需要清剿异星生物和防御宇盗……勉强达成目的一致而已。”   “事实上银北斗根本调不动他,殿下他大部分时候也懒得管要塞的事,偶尔能出手救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姜见明琢磨了一下,迷惑道:“所以他真的是野生的,我还以为只是放养得比较过。”   谢予夺:“……如果您非要用这种比喻方式的话,是的,很贴切。”   “少将还有事情瞒着我?关于加西亚殿下的。”   “真没了,小阁下!是殿下不肯说以前的事,他真的从来到要塞就这脾气了!”   “不过,”谢予夺忽然说,“他来之前,欧米伽异星那边……黑鲨基地出过一次大爆炸,起火冒浓烟那种。”   “您知道,那地方可不是一般的小研究所,这算是大事件了,亏得基地坐落在远星际,当时帝国硬是把消息给压下去的。”   姜见明不再说什么了,眼底荡开幽深的涟漪。   他低头看了看杯中的茶水,那里有一片小茶叶在彷徨地打转儿。   “……好的,我明白了。”姜见明双手捧起茶杯,他若有所思地俯唇,轻吹了一下。   ……   等姜见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已经到了日暮西山的时间。   卧室内等着他的是加西亚殿下。   和惯例的治疗舱。   姜见明头疼地叹了口气,他用手指摸索着勾开军装的扣子,脱下外衣搭在臂弯里向加西亚走去。   “殿下,我们有必要好好谈一谈,关于治疗舱的使用问题。”   “还有,”年轻的黑发军官淡淡看了一眼开着一扇侧门的房间墙壁,“就算我们的房间只隔一道门,您这样神出鬼没地总往我的屋子里进也是不妥的。再这么下去,我真的要挂锁了。”   自从搬到二层之后,姜见明的住宿条件有了飞跃性的提升。   以前在适应期军官宿舍里四个人挤一间四张床的卧房,现在他一个人独占一室一厅一卫。   这个房间很宽阔,采光也很好,在高级住宿区里算是一顶一的配置。   唯一奇妙的是,它的卧室有个侧门,能直接连通隔壁……姜见明猜测,或许这里以前是哪位大人物的警卫员的房间,侧门可以方便随叫随到。   而现在,他的隔壁正住着加西亚殿下。   殿下不会要求他随叫随到。   但殿下想捉他的时候会随时开门。   比如当下,加西亚正不悦地冷眼望着他:“你已经在外奔波了六天,今天在晶粒子浓郁的高空全速开了四个小时的机甲。”   姜见明:“斩彗星的晶粒子隔绝性能很好,我挑机甲时有考虑过这一点。”   “不如雪鸠。”加西亚说道,“我说过,你辅助我战斗的时候可以使用雪鸠,把斩彗星留做备用……你不听话。”   说完,皇子自己默了默,再开口时他似乎生气了,眉宇凌厉地低沉:“要塞的机甲师也没用,区区一个雪鸠的M型号,几年研发不出来。”   姜见明:“……”   您怎么回事,当初在贝塔异星嘲讽雪鸠只适合临阵脱逃的不是您吗?   再说,那种鸡肋的花瓶美人机,有个小型机给特殊情况的人用就不错了,谁吃饱了撑的研究更大的型号啊!   “进去。”加西亚以眼神示意治疗舱,“或者,如果你更喜欢我来把你放进去,也可以。”   他说着,站起身向姜见明走来。   窗外的落日将皇子的长发映出金红的闪光,他的影子被拉得庞大,向前投落在姜见明身上。   姜见明叹着气把外衣挂起来:“殿下您别闹了,持续使用治疗舱,我的身体会对其产生依赖的。”   “这为什么不可以。”   姜见明气极反笑,他过转头看向加西亚:“当然不可以,您叫我以后在艰苦的环境下怎么办?您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怎么办?”   加西亚皱眉道:“你为什么非要去艰苦的,没有我的环境。”   几句话的时间,他已经在姜见明面前站定,语气冷硬,“这没道理,给我理由。”   “我……!”   姜见明下意识想反驳,张口却蓦地怔了。   加西亚按住他的肩膀,皇子微微歪头,雍容的卷发散落:“你要去哪里?”   异星难得安宁,落日余晖像织出的彩绸,温顺地流动在两个人身周。   或许是因为终于结束了一场战斗后的松懈,或许是因为傍晚太过安宁而夕阳太过温柔。   又或许是因为,近在咫尺的翠色眼眸过于深邃醉人,像一杯微醺清甜的冰镇果酒。   姜见明一时恍惚,恍惚到他自己也茫然了。   他问自己:对啊,我要去哪里?   加西亚凑得更近了一些:“你的身体本来就很脆弱,不适合劳累、伤病、经受刺激以及高强度战斗,你不知道吗?”   “你体弱多病,你容易死,我说过很多次。”   “就算不会立刻死,至少也会损伤身体根基,缩短寿命……帝国平民中残人类的平均寿命比新人类短三十年,这还是在残人类安稳度日,接受保护与照顾的情况下的数据,这些你不知道吗?”   姜见明更加茫然。   他思绪混乱地心想:我知道……但是这个人为什么总喜欢说话时挨得那么近?他想咬我吗?   “是什么让你觉得,你必须要像适应期军官时期那样,每天都在发烧咳血、强忍病痛才是正常的。”   加西亚眯了眯眼,那片醉人的翡翠色泽就荡漾起来。   他按在残晶人类肩膀上的手指收紧了,“来银北斗之前,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想说,我可以不追问,但是。”   “姜见明,你跟随我半个月了——”   “没有习惯的人,是你。”   姜见明身躯无意识地一颤。   好像有什么激流走遍他的四肢,带来阵阵战栗。   姜见明倏然低头,咬紧了牙关。   ……不是的。   他心口微涩,对自己轻声说:不是的,我只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虽然现在还没有看清这条路上有什么。   但这注定不是一条平坦的路。   所以他不能懈怠,不能放松警惕。未知与秘密太多,身周没有人可以完全信任,没有人可以完全依靠——   可是……姜见明又陷入了短暂的茫然,他看着面前的加西亚,茫然地想:   说到底,都是因为小殿下死掉了,他才落到这种无依无靠的寡妇境地的。   说到底,他本来没有必要吃苦的。   当年小殿下还没有出事的时候,他不也住在繁华的亚斯兰星城,在最耀眼的凯奥斯军校上着学,过着平凡但舒适的生活吗?   不仅如此,因为莱安的关系,他的条件从来都是很优渥的。   虽然他几乎不会在物质方面向皇太子索求什么。   但是又有哪个残人类能够像他那样,今晚被恋人发现了想去远星际的心愿,明天最高级的治疗舱和晶粒子镇定剂都准备好,三座军事要塞逛个遍?   帝国最强的金晓之冕,连大统帅陈.汉克都没进过驾驶舱,小殿下能让他玩一个下午,再亲手把他抱出来——谁能有这个待遇?   他也不是天生就这么命苦,非要在每一个白昼与黑夜,都榨干了自己拼死拼活地逆流而上的。   如果不是小殿下的死……   但现在,加西亚明明就站在他的面前。   背后是浩大的夕阳余晖。   今昔重叠,恍然如梦。   哗啦。   姜见明腰间一轻。   他低头,发现就在自己刚刚出神的功夫,加西亚已经解开了他的腰带,并很顺手地抽走了。   “您干什么。”   姜见明嗓子有点哑。   加西亚:“你要换衣服,然后躺下休息。”   姜见明喉结轻动:“不管怎么样……您也不应该往治疗舱里面塞被子,它不是床,不能当床用。”   加西亚:“银北斗要塞的暖气不够,夜晚对你来说会冷。”   “……”姜见明抿唇不语。   阿尔法异星气温严寒,夜晚尤甚。要塞内虽然有供暖设施,但毕竟不能把军士们养娇气了,温度也就那样。   对于新人类来说,忍忍就适应了。唯独对于姜见明来说,是真的冷到会感觉痛苦的地步。   加西亚握住他的手腕,面无表情地将他的手套脱下来,两只叠在一起,放在旁边。   姜见明低着头,眼眸深处像浮着碎雪,缓慢说道:“如果日后有一天,您离开了我身边……”   加西亚动作一顿,这时皇子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正落在残晶人类的领口前一粒纽扣上。   “不要做无根据的推测。”   他把那粒纽扣解开,淡淡道:“按现在你的状态,无论怎么想,都会是你先离开我——劳累、寒冷、疾病,过度的忍耐与思虑,都是你不是我。”   姜见明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加西亚以为他又要拒绝的时候。   “那……”   姜见明忽然抬起眼,他的眼睫竟在微颤,一贯冷静坚定的眼神,此刻有些失神。   他声音很轻地,近乎无措地说:“那,治疗舱的花销……”   加西亚反应神速,冷静道:“让谢予夺出。”   姜见明垂眸抿了抿唇。   他的声音变得更轻了:“好的。”   “但我要先洗澡,还有晚饭。”   “……所以请您住手,不要再脱我的衣服了!”   ……   这天傍晚,要塞内风平浪静。   姜见明在浴缸里放好了热水,洗干净之后,赤着身体泡进了浴缸。   疲劳战斗后的热水浴好像有魔力,进去没十分钟人就迷糊了。   他本来想闭目养神放松一会儿,却很快连意识都被蒸成了蒙蒙的雾气,差点要在水里睡过去。   亏得加西亚在外面叫了他一声。   晚饭是两个人一起吃的,他们从交易区订了几样食物让机器人送来。   食物很美味也很昂贵,但姜见明没能吃下很多。加西亚的判断其实没有错,他的确有些累了。   草草洗漱之后,姜见明换了睡衣,在加西亚的注视下,裸足踩进了治疗舱内。   这一次……   他不是被强制捉进去的。   但夜色如水波一般温柔地荡开的时候,他还是如几天前一样,躺在铺了好几层被子的治疗舱里,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姜OS:原来他是野生的他想咬我吗(琢磨如何驯养野生恶兽加西亚OS:照料一只不听话的残人类真费心(动手脱人家的衣服所以这一对真的是双向饲养。 第46章 今昔(3)   ……他正在被加西亚惯坏。   次日,姜见明陷在一团柔软的被子里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到治疗舱内侧显示的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于是他从心底这么想。   “这回没有发烧,”加西亚打开了驾驶舱的盖子,并指用指背贴了贴姜见明的额头,“有进步。”   说着,殿下的手臂穿过姜见明的颈后,揽着肩膀缓缓将他的上身抱起来,放低了声音道:“起来吃一点东西再睡。”   姜见明慵懒地枕着皇子的肩膀:“以前我不会被前日的劳累打乱作息的。”   他垂着睫毛,嗓子有点沙哑,“发烧不会影响我出训练,会累但不容易困,不会像现在这样手都懒得抬。”   加西亚动作停了停:“你的意思是,想要我喂你吃饭?”   姜见明:“……您是只听见了最后一句吗?”   当然,玩笑归玩笑。   想在远星际呆下去,真被“惯坏”到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地步是万万不行的。   姜见明自己心里也有数,稍微清醒了一下就起来洗漱用餐了。   自从他跟了加西亚,两个人就一起成了“野生的”,没有什么每日必须参加的训练。   将穿过的衣服送去换洗,一路上无视了对他议论纷纷的军官与士兵们,将机甲送去例行维修。   上交采集来的真晶矿,记录功勋,补充维纳斯之翼的新晶械子弹与晶粒子镇定剂。   等姜见明做完这些,下午就很清闲。   他坐在书桌前,给谢予夺打了个通讯。   姜见明含笑撑着额角:“少将,有空吗?我想说说关于金晓之冕内部留下的讯息。”   投影那边,还是谢予夺的办公室。   瘫在桌子上的少将顿时坐起来,精神一振:“您想到了什么?”   “没有,只不过我这段时间试着推理了一下几个意象的含义。可能要稍微占用您一点时间,您看看什么时候有空……”   谢予夺连忙道:“现在,就现在。”   “那好的。”姜见明颔首,他打开手边的笔记本,又捞起一根钢笔。   ——这个年代喜欢纸质书写的人很少了,他是其中的一个。   本子上还是那四行字:“请你点燃那枯槁岁月,穿过旧文明的残火与万里寒星,于人类的黎明降临之前,苏醒在我的怀里”。   只不过多了许多执笔者的勾画与标注。   “是这样,这几句话有个怪异之处。”   姜见明用笔尖戳了两下自己的字迹,抿唇斟酌着用词:“它读久了,会让我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首先,旧文明这个词语。”   “如果是以我们现在所在的时间为基准,它可以有两个指向。一者是黑波辐射爆发前,旧蓝母星纪元的人类文明。”   “再者,就是从黑波辐射爆发后,一直到旧帝国覆灭的这段时期。”   “我个人倾向于后者。蓝母星时代末期,旧人类们的生活富饶和平,追求文明与进步,印象与上一句的‘枯槁岁月’差的有些大。”   谢予夺拧起眉头,咋舌道:“小阁下您认为,‘枯槁岁月’与‘旧文明’喻指的是新帝国建立前的疯狂混乱时代?”   “这只是一种猜测。”   姜见明望着这些字句沉吟片刻,再次开口:“因为‘点燃枯槁岁月’的这一句,从我的直观印象来感觉,很像是指开国战争。”   “我记得在军校上学的时候读过这种句子:‘大帝的星舰铁骑起于微末,像一把烈火般迅速烧遍了三大星系,将混乱无序的时代焚烧殆尽’……用点燃烈火这个意向来喻指开国战争的用法,真的很常见。”   “继续看,万里寒星,应该就是指宇宙。人类这个词语很大,黎明降临之前,可以说是黑夜最黑最痛苦的时刻,但也可以说是最富有希望的时刻。”   “说到这里,您不觉得奇怪吗?”   忽然,姜见明抬起头,澄明的眼眸中似乎多了些锋利的神光,“看着前三句话,少将,您有没有想到什么人?”   谢予夺一时没琢磨过来。   姜见明淡淡道:“诞生在黑暗枯槁的岁月,自蓝母星燃起烈火,以开国战争终结旧文明,发动神圣战役远征万里寒星,为人类带来一场黎明。”   谢予夺脸色猛地变了。   他怔了足足四五秒,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嘴里才滑出一个称呼:“……大帝?”   大帝。   对于帝国的人民来说,这个称呼有特殊的指向。   皇帝可以有一代又一代的更换,但大帝有也只会有唯一的一位,那就是新人类星际帝国的开国君王。   姜见明沉默了片刻,“少将,您对那位……皇太后西尔芙陛下,了解多少?”   假设谜底真的与历史、与那位开国君王有关,那么能对大帝说出“我的爱人”四个字的……   自然应该是那位大帝的爱妻,自大帝牺牲之后几十年深居白翡翠宫不见外人,神秘至极的皇太后陛下。   “等等,先等等。”   谢予夺好不容易从那个“大帝”的推论中回过神来,连忙喝了口茶压压惊,“小阁下,但这些字句,难道不是莱安殿下留给您的——”   “不,少将,我很怀疑这一点。”   姜见明却摇了摇头,他沉着眉宇:“这封信,真的是‘莱安’写给‘我’的吗?……客观上来看不应该有其他可能性,但是……”   但是从情感上,他下意识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讯息留在金晓之冕的驾驶舱内,唯有带着赛特亨利的姜见明能开启驾驶舱。   这也就是意味着,留下这封讯息的人,坚信他会来到远星际,坚信他会在银北斗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最终成功接触到这架不寻常的机甲。   更坚信他会打开机甲,破解密码,读到这样的一封意义不明但足够沉重的讯息,并且努力去探寻其中的意义。   这里就有一个疑点了。   就像现在的加西亚一样,以前莱安也一直对他有点过度保护的倾向,姜见明是知道的。   三年前的皇太子,宁愿被“断绝关系”也没将真相透露给爱人。   莱安真的能想象到姜见明会不死心到这个程度,亲自跑到远星际给他收尸吗?   “……不。”   姜见明摇了摇头,他对谢予夺说了自己的看法,然后低声道:“小殿下他舍不得的。”   “小殿下当年才十七岁,太年轻了。”   “要说他自己忍辱负重,我信;但要说他有那个觉悟,能步步为营地推我步入险境,用遗言引导我去追查真相——至少,我所知道的莱安殿下,他还做不……”   一句“做不到”还没说完,姜见明身后忽然吱嘎一响。   谢予夺正在心中惊涛骇浪地凝神听着,差点没被这个声音给吓一跳。   仔细一看,是卧室的侧门被另一边的加西亚打开了。   姜见明转头,皱眉沉下声音:“殿下,规矩。”   于是那边才探出头的加西亚绷紧了唇,恹恹地关上门。   “叩叩。”   敲门声响起。   姜见明:“请进。”   加西亚开门,走进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过于流畅,流畅得谢予夺目瞪口呆,差点没把手旁的茶杯给打翻了。   ——这就学会先敲门再进了,驯服得这么快的吗??   想当年,姜见明与莱安太子身份差异如有云泥之别。   然而他们从初识到定下婚姻关系,只有一年多的时间。   那时谢予夺不了解详情,只觉得很荒唐,很儿戏。   但现在,亲眼见证了这两人相处模式之后,谢少将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当年他们都处了一年半,怎么还没生孩子?   哦,还没到帝国的法定生育年龄。   那没事了。   加西亚走到姜见明背后,冷眉扫了一眼谢予夺:“你们两个人,天天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他伸手捞走了桌子上的笔记本,“这是什么。”   姜见明并不介意被他看去,站起来面对他:“一段我需要破译的密文。您觉得这些字句会是什么意思?”   谢予夺紧张起来,他哪想到小阁下胆儿那么大,居然直接上去问本人!   姜见明:“不用细想,告诉我殿下您的第一感觉就可以。”   加西亚看了几秒,疑惑地抬起头。   “这不是情书吗?”   姜见明:“……”   谢予夺:“……”   姜见明沉沉地扶额,艰难一笑:“……是的,您说是就是吧。”   “那您觉得,写这个情书的人,当时会是什么心情?”   加西亚:“既然是情书,难道不是思恋爱人?”   “……”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弥漫。   姜见明:“您真棒,把它还给我吧。”   加西亚沉面不语,将笔记本拿在手中不放。他仔细看着这四行字,忽然心中涌起一丝奇异的酸疼情绪。   是空虚吗?亦或是悲伤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像他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向自己走来。   那会是很渺小,渺小到残忍的一个人影,行走在苍天与大地的缝隙间。   他会跋过丛山,涉过暗海,逆着时间与空间的洪流行走。当他孤独地踩着血与火的残骸伫立时,风会像刀匕穿过他的肋骨。   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呼喊。   ——别走下去了,别过来。   又好像心里空荡荡地被打开了一个洞,是疼的,也是饥渴的,让人迫切地希望有什么来填满这个空缺。   于是心底出现了第二个呼声。   ——不,你要过来,你会过来。   你会来到我的身边,来到我的怀里,让我抱住你伤痕累累的身躯。   不要怕,我的挚爱。在一切战火与尘埃都落定的尽头,长夜与黎明交织的瞬间,我来抱着你一同安眠……   “……下……殿下!”   加西亚倏然醒过神来。   他缓慢地落下目光,看到了一片白嫩的后颈皮肤。   皇子怔了一下,似乎自己也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他的手臂不知何时圈在了姜见明的腰肢上,指尖轻轻一动,就隔着衣料碰到了残人类的小腹。   姜见明用一种无奈夹杂着怜爱,怜爱夹杂着包容的眼神看着他:“殿下,我没有请求您给我实际示范。”   加西亚有些僵硬。   因为他失神间把姜见明抱进了怀里。   遥远的近在咫尺,空洞也被填满了。残人类比他想象得还要更纤瘦一些,但其实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娇软。   不是香喷喷的花朵。   那是凛厉、清冷又易碎的冰刀。   姜见明意味深长地道:“殿下,我抱着有那么舒服吗?您还想抱多久?”   “……”   皇子默然撇开那双美丽的翠色眼眸,于是眼睫像刀匕般锋锐地扫向一侧。   两三秒后,他十分缓慢地松开了姜见明,低声道:“失礼。”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不舍得放手。   ……   另一端,谢予夺坐在他的椅子上,双眼呆滞地看着面前的投影。   平心而论,皇子殿下和姜中尉在容姿与气质上都远非常人能比。   美人抱着美人的场面,缠缠绵绵,极为般配。   少将语气幽森地道:“……两位,通讯可以切了吗。下官这双狗眼闪得有点儿厉害。”   也就是在这时,办公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自动门从外面打开,丽塔快步冲了进来。   女副官脸色苍白:“   报告少将!”   “最……新前线消息。”   “调查亚种及高阶异星生物突现事件的探索队遇险,根据队长最后传来的讯息判断,很可能已经……全队覆灭。”   丽塔深吸了一口气,艰涩道:“我们……我们正在派无人机赶往确认。”   啪嚓!   谢予夺瞳孔倏然紧缩,那个他常年喜爱捧着的瓷胚茶杯,被少将手指间骤现的晶骨击碎,没喝完的茶水淅淅沥沥地从指间流了下来。   空气瞬间变得沉如灌铅。投影的另一侧,姜见明与加西亚飞速对视一眼,神色也猛地变了。   先是数只高阶异星生物突然出现在低危区,致使适应期军官伤亡惨重。   随后,银北斗派出去探查的精英队惨遭全灭。   远星际再怎么生死难测,这也绝对不可能是普通的事件能造成的结果。   谢予夺脸色铁青,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英俊的面庞转眼间被煞气笼罩:“他娘的……”   少将嘴角的肌肉抽动,牙关在咯吱发抖。因为探索队的那些人,是他派出去的。   现在死了,就等于他的命令让那些兄弟们送了死。   谢予夺眼神里遍布阴云,他转头对丽塔说:“叫霍林中校过来一趟。”   可纵使如何痛心断肠,他还是要最快最冷静地下达新一条的命令,哪怕这或许意味着又一次送死。   因为他是要塞的最高指挥官,是银北斗的将军。   多少年来,一直如此。   “少将!”   丽塔吃了一惊,低声道:“霍林中校自从负责训练适应期军官以来,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低危区域了。”   谢予夺声音猛地转厉:“叫霍林过来!”   他的声音在办公室回荡,如猛虎的咆哮。   丽塔脸色微变,挺胸道:“是!”   她当即转身往外走去。   “站住。”   身后突然传来冰冷的声音。   是从联络仪里传出来的。   少将身前的投影画面中,加西亚单手撑在姜见明的书桌上,上身向谢予夺那边凑近了一些。   金发垂落,皇子身上那股逼人的压迫感在此时放肆地流露出来。   加西亚漠然抬起眼睑,吐出两个字:“坐标。”   丽塔愕然转身。   谢予夺更是愣了一下:“殿下,您?”   加西亚没有理会谢予夺,而是转过头。他认真望着姜见明,一字一句询问:“你想跟着我,还是留下?”   姜见明平静地抬起漆黑双眼,似乎并不意外加西亚的这一问。   前方是未知的危险,而加西亚准备前往。   他是留在要塞,还是跟去?   答案显而易见。   “小阁下。”   谢予夺突然出声了,“这次任务不一般,未知性和危险性都极大。您刚出任务回归,再往外跑身子怕是撑不下来,要不还是……”   姜见明垂眉,无声地笑了。   是的,他毕竟是残人类。   “您不用刻意委婉说话来照顾我的心情,少将。”   姜见明抬起脸来,定定地望着谢予夺,“是非大局面前,有些事我还是明白的。”   问题不仅仅是天生的孱弱体质,和对晶粒子环境的低耐受性。   没有晶骨也无法操纵真晶的残人类,一旦失去新晶械武器或武器失灵,那就几乎没有自保能力。   如果遇到超乎预料的危险,他在加西亚身边,拖后腿的可能性比增益要多得多。   毕竟皇子殿下如此强大,而他……   加西亚冷声道:“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多废话。谢予夺,资料。”   皇子似乎有了情绪,谢予夺不敢惹他,连忙道:“请殿下过来一趟,我让丽塔把详情和坐标拷贝给您。”   加西亚伸手直接把通讯挂断了。   房间内一时安静。   姜见明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盒镇定剂。   取出其中的一针,挽起袖子。   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注射针剂。因为加西亚会把他塞进治疗舱内,让他吸雾态的晶粒子镇定剂,还会勒令他喝添加镇定剂的口服药品。   但这次,殿下没有阻止,而是看着姜见明给自己扎了一针。   “你在骗人。”皇子肯定地说道。   “我没有,殿下。”姜见明淡淡将药剂推入自己的体内,“我和谢少将说的是‘我明白了’。”   “我确实明白这次的事态很棘手,并且我的存在也很棘手,但我没有说不去。”   加西亚讥讽地眯起眼:“我以为你和谢予夺的关系更亲密,原来你连他也骗。”   姜见明低头检查了一遍维纳斯之翼的子弹,眼皮也不抬,好笑道:“您好像很愉悦?”   加西亚:“你应该感谢我帮你打掩护。”   姜见明:“您好坏。”   一声轻响,弹匣被安装回新晶械手枪内。   “请让我随您同去,殿下。”   姜见明让手枪在掌心里打了个转。   他眉目清明,语调不轻不重地说道:“我会比一些人想象得更有用的。”   就好像看到了终于想看的光景一般,加西亚满足地展唇笑了。   他抬起双手,悠然捧着残晶人类的脸颊,毫不掩饰侵略性地眯眼凑上去,嗓音低沉:“可以,但你要听话。”   “无论遇上什么情况……跟在我身边,听我的话,你就不会有事。”   姜见明也笑,他也抬起了手。   年轻中尉的手里拿着的是美丽的银灰色手枪。   维纳斯之翼的枪口抬起又落下,顽劣地轻敲了一下皇子的眉心。   “原话奉还,您也一样。要乖乖听我的话。” 第47章 设伏(1)   远星际,未知宇域。   窗外是浩瀚的宇宙星云,这是一艘星舰的内部。   大厅极为开阔,它被修建成金碧辉煌的宫殿模样,墙上镶嵌了壁灯和夜明珠。   一条长长的金红地毯延伸在地面上,毛绒间流转着壁灯的光,无声地酝酿出奢靡的气息。   “对于阁下在贝塔异星的损失以及不完美的结果,我们感到十分抱歉。”   金红色的地毯尽头,一个黑袍男人正向前方单手抚胸致意。   男人的装束很奇异,一件黑色的大长袍从头罩到脚,戴着兜帽看不清脸庞,只能从声音中分辨出性别。   而他的语调也同样奇异,仿佛杂糅了温雅与淡漠的两种情绪,纵使口上说着“抱歉”,却更像是一种久居高位者的恩威,而非真正的歉意。   地毯上是台阶。   台阶最上面是座椅。   镀金扶手上镂着狰狞的骷髅与王冠的图案,嵌满了钻石、珍珠与玛瑙。   一个脸庞漂亮的少年斜坐在上面,赤红色的乱发就像瑰丽燃烧的火焰。   “没关系,本来也只是测试你们带来的技术而已。我很满意。”   红发少年懒洋洋地说着,他的怀里抱着一只黑猫,面前的小圆桌上摆着红酒与高脚杯,还有一块白色的悬浮屏幕。   少年饶有趣味地将头一歪:“再说,人生要经常有点意外才刺激嘛。”   他将面前的悬浮屏一拨,屏幕就转向了黑袍男人那边。   “看,叫我找到了新的小宝藏。”   画面上播放着一段录像,那是银北斗的第二座军事要塞,半空中战火纷飞,无数熔岩宇盗团的特化空战机甲正在密集扫射。   而一架青黑色的机甲如惊鸿般穿过浓烟,扫射的炮火只能擦过它的两翼,机甲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极限角度攀升而上……   画面定格。   红发少年在屏幕上点了两下。   录像被放大,再放大。   屏幕内显示出了这架机甲的驾驶员……那是个年轻清俊的黑发青年。   “你不觉得吗?这样的人,这样的机甲……”   红发少年用戴着金戒的手指缓缓抚摸黑猫的皮毛,猫在他的手底下慵懒地伸伸脖子,咪呜地叫了一声。   少年舔了舔下唇,眼神燥热:“……真美啊。”   “美得……我想亲手杀死他。”   下面的黑袍男人似乎轻笑了一下。   “那么,如您所愿。”   “晶粒子的光辉将恩泽你我众生,预祝我们这一回也能够合作愉快……赤龙少团长阁下。”   =   阿尔法异星,银北斗要塞。   M-斩彗星于次日,天色尚未完全破晓时出发了。   谢予夺与丽塔亲自送加西亚到第一层要塞大门,仰头看着那架A级机甲升空。   丽塔轻声说:“少将,您觉得……”   谢予夺神色淡漠,没等她说完就道:“别问了,这次的事儿不太对劲,我心里也没底。”   这个时候,少将不再张扬胡闹了,另一种沉冷铁血的气质压倒了他眉眼里天生的优雅味道,他是银北斗的将军。   “按理来说,我不应当让加西亚殿下去。”   谢予夺闭起那双凤眼,语气复杂地说道,“三年前,莱安太子就是从银北斗第一要塞驾驶着金晓飞走,再也没回来。”   他嗤笑一声,甩了甩略长的头发:“几天之后就是今年的军方总会,如果加西亚殿下再在异星生物手里出了什么差错……我就该在那群老不死的面前跪地磕头,当场引咎辞职了。”   丽塔不禁轻声叫出来:“少将!”   “……但是,只要我还在这个位子上,银北斗的规矩就是我说了算。”   谢予夺抬头,目光深邃地望向天际,低沉道:“在这里没什么皇亲国戚,只有胜败与生死——这就是我的规矩。”   ……   “——这就是谢少将的规矩,其实也是大多数真正值得敬佩的帝国将帅们的规矩。”   斩彗星的驾驶舱内,姜见明淡淡地说,“他疼我归疼我,正事上却不含糊,所以我想跟您出来,只能偷偷的。”   加西亚在旁边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其实偷偷把残人类带出来并不困难,只要预先把残人类塞进机甲的治疗舱,再把治疗舱推进视线死角。   他打开机甲进到驾驶舱的时候,在外头的谢予夺根本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   机甲沿着预设的路线保持匀速飞行,这一段路程没有敌情,只是机械的赶路。姜见明就将驾驶交给了赛特亨利。   他一边和加西亚聊天,一边堂而皇之地翻着皇子殿下的军用腕机,翻看谢予夺转来的资料。   姜见明:“当时,我们小队发现那只B级亚种的时候,它身上是带伤的。”   “根据统计的资料来看,突然出现的异星生物们全都是负伤状态。”   姜见明看得差不多了,就关闭了资料:“要塞的推测是,或许哪里突然出现了更高阶的异星生物,将原本栖息在该处的异星生物驱赶了过来。”   加西亚:“而你认为?”   “巧合有些过多,”姜见明坦然道,“可能有人为的力量。”   “先从祸害适应期军官这些‘新生血液’开始,再迅速将赶来的探索队全灭,迅速到不给他们往要塞传回具体信息的时间……”   “我总感觉,这一套流程下来,有点像放长线钓大鱼——比如钓您。”   加西亚深深看着他:“……你以前到底是什么人。”   姜见明:“您不是看过我的档案吗?只是平平无奇的军校生而已。”   加西亚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忽然慢悠悠地从手边摸出一个苹果:“有一点,我必须事先说明。”   “谢予夺或许与你也说过……我并不在意银北斗的安危,也不在意帝国,留在要塞更多只是利益合作关系。”   加西亚将苹果放到唇边,他也不吃,就是用苹果光滑的艳红表皮摩挲着下颔,沉吟道:   “所以遇到突发状况时,我会以自己的意愿为最优先行动。”   姜见明:“我知道。”   您是野生的。   “我的意思,”加西亚强调道,“接下来,你要服从的是我的意愿,而不是考虑要塞的利益。”   “这个我也知道。”姜见明点头。   于是加西亚殿下又摸出了一个苹果,拉过残晶人类的手,放进他的掌心:“很好,陪我吃。”   姜见明:“……”   幸而相处半月,姜见明已经完全找回了当年哄着莱安小殿下时的感觉,对于这人偶尔的清奇任性也能应对自如。   他们就这样一边说正事一边聊瞎话地赶路,下午时分,适应期军官历练的那座雪山已经近在眼前。   姜见明从智脑赛特那里接过了控制权,操纵斩彗星压低机身,转为低空飞行。   他们沿着银北斗探索队行进的方向行进,果然在半途看到了几处安营扎寨的痕迹。   “按时间推算,”姜见明看了一眼屏幕,沉声道,“这里应该就是探索队们最后一次休息的地方。”   他点开地图:“前面的环境是……密林?”   加西亚轻轻皱了一下眉。高大植被茂密生长的环境障碍物多,视野不开阔,利于伏击,对于机甲操纵的考验很强。   如果在这里发生新人类与异星生物的战斗,显然前者会落入不利的境地。   如果这一连串的事件背后真的是人为……那么银北斗探索队的军人们,就等于是一无所知地走到了死地之下。   M-斩彗星驶入密林!   入眼是遮天蔽日的巨木与藤蔓,以及淡白色的苔藓状覆盖物。   这里的植被,大多数的形状都是怪异扭曲的。周围晶粒子很浓,许多树干上甚至自行凝结出了薄薄的真晶矿。   密林内很安静,姜见明屏息凝神,隐约听见前方深处传来有规律的异响。   皇子显然也听见了,眸色微沉,低声道:“像异星生物进食的声音。”   姜见明意会,轻轻点头。机甲无声地潜行。斩彗星的速度极快,顷刻间无数树影被甩在身后,眼前景色一变——   只见前方一株挂满了藤蔓的巨树之下,横七竖八地堆叠着人类的残肢断骸!   血都在严寒的气温下被冻住了,一具具尸体被开膛破肚,有的四肢被撕裂,有的头骨都被踩烂,脑浆流在地上。   要塞派来探测的无人机也被击毁在这里,惨景中依稀能看到银北斗的军徽,被血污染得再也看不出原先的雪银色。   而在断肢中间……   那是五只从未有过登记的异星生物,嘴巴与肚腹极大,体态有些类似蟾蜍,却生出了八条肢脚,像瘤子一样趴在地上。   它们正用长而卷的舌头吃着满地的碎肉,似乎被机甲所惊,其中一只蟾蜍发出一串怪异的鸣叫,半截人类的肠子血淋淋地从它的嘴里掉了下来。   它们五只一起,转身就跑。   这景象惨不忍睹,姜见明脸色微白,绷紧了唇。   机甲陡然提速,身旁是加西亚冰寒的声音:“别看,我们追。”   眼见着斩彗星掠过一地残肢,姜见明忽然道:“等等!”   他忍着反胃感,透过面前的玻璃屏障,重新将目光落在那一地碎尸间:“殿下,不对劲。”   “按推测,探索队遇难的时间是在两天前,这些尸体……虽然被分得很碎,但过于完好了。”   加西亚眉头轻轻一挑,他立刻意识到了姜见明话里的意思。   确实。这些银北斗先遣队们的尸身看着血腥,但是至少头是头,身是身,手脚是手脚……如果被啃了两天,应该早就不剩什么了才对。   姜见明:“异星生物应该不会那么体贴,专门等到我们过来才开始进食。”   他一边说,一边操纵着斩彗星打开火炮口,火焰引燃了面前那株巨木。   “诱饵?”加西亚眼眸微暗。   仅一秒后皇子就下了判断:“那更要追。”   姜见明心领神会。   ——只因为他们在明,敌人在暗。如果现在不追下去,就永远无从得知想要针对银北斗的幕后黑手究竟是何方妖孽。   姜见明轻叹一声:“殿下,所以您说的并不在意要塞安危。”   他的双手重新落在机甲的操纵台上,“我可以以您的‘不会照顾我’为标准来理解这一句话,对吗。”   加西亚:“……闭嘴,开机甲。”   寒风吹来,火光像蛇一般攀上了巨木。很快,巨木下的枯草、藤蔓与尸首也一起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燃烧起来。   这是一场火葬,那些牺牲的银北斗军人们将在烈火中化为天地间的尘灰,乘风远去,或是长眠雪里。   而M-斩彗星将火光抛在钢铁机身之后,它沿着异星生物逃遁的方向追去。   作者有话要说:加西亚:高冷失忆人,不会特别照顾谁,也不会在意什么地方。   姜:……好的好的(宠溺式叹气 第48章 设伏(2)   机甲的速度很快,又是飞行态。林荫之中距离迅速拉近。   几分钟后,五只蟾蜍形态的异星生物已在下方。它们在树干与乱草间跳跃逃遁,八只看着软塌塌的肢脚意外地灵巧。   加西亚将自己那边的驾驶舱口一推,烈风顿时将他的长发吹向脑后。   姜见明:“殿下,不要大意。”   “不会,机甲升空保持距离,你不要靠近。”   加西亚留下一句,翻身自M-斩彗星上一跃而下。   这一跃的时机与角度看的都极精准,晶骨自皇子的右手臂上刺出,朝落在最后面的一只蟾蜍当头劈下!   顷刻间血肉与结晶体四面横飞,异星生物发出一声惨叫,一头栽倒了下去。   加西亚微怔。   这么轻易就得手了?   下一刻,皇子眼神骤变。   只见一个黑色金属外壳的精密仪器,从异星生物破裂的肚腹里咕噜噜滚了出来,血滴洒了一路。   ……   半空中。   姜见明忽然感觉手底下机甲的操纵手感不太对劲。   一种阴冷的不详感才窜上脊梁骨,驾驶舱猛地传来一阵失重感,视野倾斜!   〈紧急,紧急!机甲操纵系统受到干扰,无法正常运作……〉   在赛特亨利的疯狂叫声中,机甲的动力静止了。高速飞行中的M-斩彗星,就着止不住的惯性,直挺挺地向下方的山林间滑落了下去!   “!?”驾驶舱的平衡系统失灵,姜见明只觉得自己被猛地甩向上方。漆黑的瞳孔收缩,一瞬间就映满了屏幕上的警报红光。   ——糟了!!   异星生物肚腹里的那黑色金属仪器,竟然是和贝塔异星那次事件类似的——机甲干扰波发射器。   姜见明呼吸急促,他快速尝试了几个操纵键,机甲连下坠的方向都没有变。M-斩彗星被干扰,已经没法控制了。   〈汪汪,正在尝试启动紧急防护……〉   〈错误!错误!!〉   〈防护系统启动失败!〉   砰!!   地表上,发射干扰波的黑色仪器被加西亚的晶骨击碎。金属残片四处乱飞,然而已经晚了。   皇子倏然回头,眉目间窜上厉色:“——姜!!”   视线穿透过层叠的树影,他看到那架银黑色的机甲在空中划过一道斜线,下坠……加速下坠。   〈尝试紧急排出驾驶舱……〉   〈汪,排出失败!〉   斩彗星的驾驶舱内,不停加速的坠落感让姜见明阵阵晕眩。   面前的屏幕上是急剧放大的树丛和嶙峋山石,机甲眼见着就要撞上地表!   姜见明按住手腕上的白色手镯,声音嘶哑:“赛特!尝试折叠——”   斩彗星也是折叠机甲,如果还能收回,他就可以直接召唤出没有被干扰波影响的雪鸠……   然而赛特的叫声又打消了这点微薄希望:〈系统受到干扰,无法折叠,无法折叠,汪汪!〉   这也不行!?   姜见明暗自苦笑了一下,双手撑住操纵台,俯身采取防冲姿势——到了这个地步,撞击无法避免,只能相信斩彗星的防御力了。   可他还没有低下头,面前屏幕上猛地凭空拔起赤金色泽。   姜见明眼底剧烈一缩,景象好像在此定格。   “殿下!?不能……”   庞大的机甲之下,骤然升起了新人类的晶骨。   异星的凛冽北风吹来,给皇子的面庞上染遍了暴戾的寒光。十二条晶骨镀满逼人的光辉,自加西亚的肩胛、前胸与后背处释放出来。   晶骨似一轮燃烧的日冕,聚着炽盛的光辉,挡在迎面撞来的钢铁巨物之下!   ——这人难道是想要硬接机甲!?   姜见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几乎是嘶声喝道:“不能这样,让开!!”   轰然一声,斩彗星撞上晶骨,坠落的势头滞缓了一瞬。   然而下一刻,那轮“日冕”就在撞击的巨力下寸寸断裂,加西亚连人带晶骨,直接被机甲的冲力卷飞了起来——   轰!!!   那抹赤金先是撞上了一株巨木,紧接着,失控的机甲也撞了上去。   噼啪一声巨响,斩彗星的冲力直接将巨木拦腰撞断,木屑与枝叶乱飞!   “……唔!”   姜见明被这股力道死死压在驾驶席上,眼前白光一阵乱闪,胸口气血翻滚。   机甲依旧在滑行,视野间似乎飞过了断裂的金红晶体,他根本不能判断加西亚怎么样了。   阳光,树影,碎石,烟尘。   眼前明暗交错,最终转成一片亮堂:   好巧不巧,山林居然已到尽头,撞断了大树的斩彗星依然停不下来,向着面前积雪的断崖滑去。   再这么冲下去,机甲要坠崖了!   烟尘之中,忽然传来一股阻力。   晶骨如兽爪般攀上机甲的前端,刺入沿途的山岩与地表。   每一次碎裂,都立刻有新的晶体覆盖上来。   加西亚竟然还在试图止住机甲!   但是……对于新人类来说,晶骨是由他们体内的晶粒子凝结而出的外骨骼,与他们的血肉肢体也无两样。   晶骨的损伤,就是新人类身体的损伤;晶骨断裂,就是新人类躯干的一部分断裂。   而晶骨这样不停粉碎的过程,其痛苦将堪比凌迟酷刑!   姜见明终于失声,声音几乎破了调:“凯奥斯,你疯了!!够了,给我让开!!”   没有人回应他。一秒,两秒……   这几秒钟漫长得令人绝望,在姜见明剧烈摇晃的视野中,只有黑暗、尘土、以及不停地凝结又不停地碎裂的赤金晶骨。   斩彗星的机身在山石间擦出一串星火,它一点点减速。   最终停了下来。   飞扬起来的尘土渐渐飘落。   几束日光落下,在遍布裂纹的晶骨上凉薄地闪动着。   加西亚几乎被冲力推到了悬崖边,再退几步就要落下万丈深渊。他半跪在地,原本束起的白金长发散乱垂下,肩膀随着薄喘而起伏。   他释放了太多的晶粒子,凝出的细小晶石一路爬到了他的脸颊上,就连那双翡翠眼瞳深处,似乎也倒映了一泓暮红残光。   几息后,皇子缓慢地抬头。   脸颊上的晶体与眸中的金红薄光一同散去。   他的眼底渐渐映出姜见明苍白而怔忡的面庞。   两人隔着机甲驾驶舱的合金玻璃,隔着四下吹散的风尘对望。   有好几秒的时间,加西亚都一动不动。   “——殿下!!!”   姜见明甩开安全带,用应急扳手推开舱口,从驾驶舱内跳下来。落地的时候他差点摔倒,连忙撑了一把机身,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被吓得腿都软了。   他才往前冲了两步,加西亚忽然站起来,迎面飞快地手臂一展。   姜见明眼前一花。   他被加西亚抱住了腰。   姜见明:“殿……”   风里还有着淡淡的焦烟味。皇子将他抱得很紧,以一种类似桎梏的姿态按进怀里。   加西亚缓缓抬头。他们离得太近了,姜见明怔怔地看着皇子长而微卷的睫毛抬起来,启唇时嗓音有些哑:“……别跑。”   头顶传来一点重量,带着体温。是加西亚将手掌覆了上去。指尖轻轻地在他发丝上抚了两下。   皇子低声说:“不要怕,没事了,你没有受伤。”   山崖上,一时万籁俱寂。   “殿、殿下。”   姜见明声音发颤,目光落在身周延展如盘虬卧龙,却裂纹遍布的巨大晶骨上。   他好像话都不会说了,只能艰难地在舌尖吐出几个字:“您,晶骨……”   “……”   加西亚眼底倏然暗了暗,不禁将姜见明往怀里按得更紧。   ……怀里的残晶人类在发抖,他能感觉得到,那是种无法控制的细密颤抖,是种从骨子里传出来的惊恐。   刚才,他第一次看到姜见明的脸上出现恐慌的神色。他的残人类被吓坏了。   这理固当然。骤然失控的机甲,高速下坠,以及在眼前释放的巨大晶骨。   对于一个残人类来说,这种恐惧有多么大……皇子不太能想象。   但那应该大抵类似于将食草动物置于食肉动物的獠牙之下,应该是无力逃离的死亡阴影。   “不会伤到你。”   加西亚连忙又摸了摸残人类的脊背,声音更低缓:“我把晶骨收起来,你先冷静,别怕,别乱跑。”   说着,那些本就摇摇欲坠的晶骨收拢,动作过程中崩裂得更严重。   姜见明上一秒还愣了一下,隐约琢磨出好像哪里不对;   这时候却差点没给这人吓得魂飞魄散,他下意识一把抓住了皇子的手腕,厉声道:“别动!”   加西亚不动了,俊美的眉宇间露出为难之色。   他任姜见明握着自己的手腕,有些艰涩地重复:“……晶骨不会碰到你,我收起来。”   “……不是。”   姜见明深吸一口气。他背后全被冷汗打湿了,心脏还在胸腔内乱跳。   然而到了这时候,他再怎么也发现两个人的沟通出现问题了。   “……”姜见明抿了抿唇,目光落在赤金晶骨的裂缝上,犹豫着问出了最关键的:“您不疼吗。”   “我疼?”加西亚皱眉。   皇子也看了看自己的晶骨,然后面无表情看回姜见明,说道:“不很疼。”   他抱着姜见明重新站直了,晶骨在风中一甩,顿时该断的该碎的,落了一地。   皇子面不改色地任那些残片四下散落,只把完整的晶骨收回体内,好心地解释道:   “我没有用全力,如果全力释放晶骨,机甲会被直接击碎,而不是停下来。如果失误,你会受伤。”   “……”姜见明怔怔盯着他。   感觉自己刚刚的惊恐全喂了赛特亨利。   好,太好了。   是他小看了超S级晶骨的威力。   倒也对,毕竟这位殿下可是能在炮火轰炸下毫发无损的存在,硬生生接个机甲而已,晶骨就碎成这样,确实说不过去。   于是加西亚就疑惑地眼睁睁看着……那股脆弱、惊恐与不安的神色,风卷残云般地从年轻军官的眉眼间消失而去。   余下的只有沉稳与冷静——是姜见明平常的样子,又似乎比平常多夹杂了一点怒气。   “好了,可以了,殿下。”   姜见明冷冷淡淡地拍开加西亚的手:“请您放开我,现在我不会吓得乱跑了。”   加西亚:“?”   姜见明深呼吸几次,又捋了一下耳畔的碎发。   他往刚刚机甲滑过来的密林走回去,四下打量:“您乱来的事情我们回去再算账,剩下那四只异星生物呢?在……”   忽然,他心头一个激灵。   树荫下姜见明蓦地站住,他飞速抬头!   只见几株高木的顶端,分别趴着四团肉瘤一般的东西。   蟾蜍形态的异星生物悄然将自己藏在树叶的阴影下,眼珠深处闪着诡异的光。   它们八只脚抱着树干,直勾勾盯着姜见明,不知道已经盯了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姜看小殿下晶骨碎了惊慌失措,刚想赶过去看看伤势。   加西亚:!!!(脑内:受惊奶猫慌不择路窜到马路上被大卡车撞飞惨剧.gif 开2.0倍速疯狂循环加西亚:别跑(捉住,抱紧紧姜:???   姜:您有事吗?没事啊,那我也没事了。 第49章 设伏(3)   与蟾蜍们对视的那一秒,姜见明浑身寒毛倒竖。   他条件反射地从腰间拔出维纳斯之翼,抬起枪口对准,却硬是克制住了当场开枪的冲动。   刚刚那一只的肚子里藏了机甲干扰波的发射仪器,且偏偏是逃跑时落在最后的一只,明摆着就是引诱加西亚往上砍的……   姜见明凝神沉面,暗想:现在这四只,身上不知道还有什么鬼伎俩。   肩膀上一沉,加西亚的手掌将他往后拨了一下:“别开枪,到我身后。”   “殿下。”姜见明侧头。   皇子目视上方,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握住了他的手腕。   山风吹过,几片细雪从枝叶上被吹落下来。   四只异星生物依然趴在树干上,视线幽幽地盯着下方两人,鼓胀的肚皮迟缓地起伏,林中一片寂静。   诡异的寂静。   “有声音。”加西亚忽然眯了眯眼,“机甲……折叠机甲,一架。”   姜见明屏息。   很快他也听到了,机甲的嗡鸣声由远及近。   “喳喳……!!”   先响起的是振翅声。   林中无数飞鸟被惊起,啼鸣乱飞!   一架通体赤色的机甲从山林之间升了起来,气流席卷四方,钢铁压断无数枝叶。   鲜红的机翼向两侧展开,在地表投下庞大的阴影。机身上印着一个像流动的岩浆,又像魔鬼在狞笑的图腾。   “宇盗?”姜见明瞳孔一缩,飞快与加西亚对视一眼。   这架机甲他们认得……不,应该说这架机甲,没有人不认得。   以古代神话中的火与工匠之神为名,它是熔岩宇盗团现存唯一的一架S级机甲,“L-赫菲斯托斯”!   加西亚抬臂将姜见明往自己身后一挡,机甲带来的狂风吹得两人衣角翻飞。   转眼之间,赤红的赫菲斯托斯已经悬停在山林上方。   驾驶舱是打开的,一个十四五岁光景的少年坐在里面,眼神居高临下,红发如火焰般在风中舞动。   红发少年一只手撑着额角。高傲的眼底交织着天真与残忍,咧嘴一笑:   “嗯哼,又见面了,加西亚皇子殿下。”   “……”   姜见明轻轻咬了一下后牙,用拇指摩挲着冰冷枪柄。   ……如今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必然是场从一开始就设好的局。只是没有想到,出现的敌人竟然是这群帝国打了多年也没彻底打死的宇盗。   熔岩宇盗团凶名赫赫的“小魔鬼”——少团长赤龙悠哉地坐在机甲内,俯视着地表的两人。   他的目光一转,落在姜见明身上,笑嘻嘻道:“以及……这位阁下。贝塔异星一别,我想念得不得了呢。”   姜见明不理会,思维飞速旋转:这群毛贼是从哪里搞到足以黑掉帝国机甲的技术的?   还有,这小孩是一个人来的吗。   但加西亚在这里,就算失去了机甲,一对一也不会让人占到便宜,他一个人来能做什么?   赤龙将头一歪,继续冲姜见明戏谑道:“不过,今天你的机甲好像不太听话呀。哈,理都不理我,你是为了这个生气了吗?”   话音未落,空气中传来一股奇异的波动。   赤龙嬉笑的神色一沉,猛地向虚空之中挥出两拳,腕口刺出的晶骨如两条铁鞭,击碎了瞬间刺出的一排尖锐真晶!   “啧,皇子殿下怎么一见面就动手,比我这个宇盗还不懂礼貌。”   “对于手下败将,”加西亚冷然放下抬起的右手,被击碎的真晶逸散消失,“我不是很喜欢废话。”   “好遗憾。”半空中的赤龙也不生气,反而阴森地一笑,拍了拍手掌,“亏我体贴你们千里迢迢赶到这里,还给你们准备了一份见面礼。”   忽然,趴在高高树干上的四只八脚蟾蜍动了,它们同时扬起头,嘴里发出一连串咕咕哇哇的乱叫。   不对。姜见明背后一冷,他倏然抬头,心脏砰砰加快跳动。   有哪里不对,这些异星生物……   “!!”   它们开始大口吸气,挺起肚皮,肚子里好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顶着,越胀越大。   很快,蟾蜍的肚腹鼓起青筋,皮肉上出现不堪重负的血丝,然后终于——   哧啦!哧啦!!   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声响起,异星生物的肚子被它们自己顶破,浓血从高木上泼洒而下。   与此同时,一块块无色的晶块闪着光,随着大滩的粘稠的血一起滚落出来,哗啦啦落在覆雪的枯草丛间。   这些异星生物鼓囊囊的肚子里,塞满的居然全是高阶的真晶矿!   倏然间,加西亚眼神寒彻。晶骨撕裂山风,闪电般向着真晶矿的方向刺去。   “哈哈,晚了,皇子殿下。”   赤龙却大笑一声,少年的背后延展出一对狰狞的晶骨,色泽如他的头发一样炽热烈红。   先于皇子一步,他的晶骨卷起某种奇妙的晶粒子波动,震碎了血水之间的真晶矿!   “……!”姜见明眼眸一颤。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积雪“唦”地作响。   真晶矿……   那是凝聚了大量晶粒子的产物。   而如果真晶矿内的能量被新人类的晶骨所引诱出来,后果将是——   顿时,晶粒子化作暴风冲天而上,卷起的旋风直达云端!   植被的枝叶簌簌乱摇,积雪被乱风掀下山崖。山林前,断崖上,这一片区域的晶粒子浓度疯狂攀升。   加西亚变色,回头厉喝:“姜!!”   ……姜见明站在那里,就在距离皇子三四步远的地方,空茫地睁着双眼。   然而就在这不到一秒的功夫,他的面庞已经找不见半点血色,好像生机被什么可怖的巨爪给一下子掏空了。   他似乎想动,但那具身体只轻轻摇了两下,随即就失去了平衡。   残晶人类像一片枯败的落叶般,无声地向大地软倒了下来。   世界一片黑暗。   ……   在世界还是一片黑暗的年代。   在旧帝国,也就是圣人类帝国建立初期。   晶粒子镇定剂还没有被研发出来。   那时候,无论是新晶人类还是残晶人类,体内的晶粒子一旦失控就是绝症,这种症状被称为“晶乱”。   突然暴露在极高浓度晶粒子环境下所患的急性晶乱,会使人当场惨死;而长时间呆在中低浓度晶粒子环境下所患的慢性晶乱,会年复一年地蚕食人的生命。   患者要么渐渐衰竭而死,要么熬到慢性晶乱在某一日转成急性,总之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如今的新帝国医疗发达,晶粒子镇定剂已经研发到二代,能保证帝国民众在大多数情况下的安全。   然而一旦晶粒子浓度超过了人体可承受的极限,超过了镇定剂能够起作用的范畴……   “晶乱”依然是与死亡划等号的绝命毒药。   ……   阿尔法异星的一隅,雪林断崖上,混乱的晶粒子四处冲撞,狂暴程度越来越高!   “啊哈哈哈哈……”   赤龙夸张地仰头,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L-赫菲斯托斯迅速升空,带他飞离了这片晶粒子狂乱的死地。   “怎么样,怎么样,这么多真晶矿是不是一份大礼物。我还亲手帮你们拆开了,你们快不快乐!?”   “来嘛,来嘛,快跟我道谢啊!咦,怎么没人说话了,你们不惊喜吗?啊哈哈哈……”   好……痛。   姜见明的意识在一片混沌中深陷。   好热……不对,好冷……到底是炎热还是寒冷,身体已经无法分辨了。   好像浑身上下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都在撕裂,它们撕裂又黏在一起,然后再次撕裂开来。   血,黑暗,神智在溃散……斑驳陆离的色彩铺满了墙壁,蛆虫蚕食腐肉,火焰烧灼飞蛾的翅膀,夕阳下一群发疯发狂的孩童大笑着撕扯秸秆。   ——不!   姜见明猛地一咬舌尖,他冷汗淋漓地从半昏迷与神智失常的幻象之中挣脱出来!   视野从模糊到清晰,山风吹遍,被冷汗浸透的后背冻得一个哆嗦。   面前还是那座积雪的断崖,残破的机甲斩彗星,山林间一道焦痕……那是殿下为他止住失控机甲时留下的痕迹。   ……对了,殿下……   姜见明的感知已经变得极为迟钝了,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被人搂在怀里的。   加西亚跪地抱着他,身体佝偻下去。皇子的肩背上再次现出晶骨,深深刺入地表。   以两人为中心,金红的结晶闪电般延展,岩石上、积雪上、树干与枝叶上……晶簇丛生。   姜见明猝然意识到了:加西亚在将空气中过浓的晶粒子凝成固体的真晶!   浓郁狂暴的晶粒子充满了这一整片空间,在机甲失灵的情况下,渺小的人类就仿佛处于深海之底,纵使知道窒息将死,却根本无处可躲。   可皇子却试图以人力撼动巨海,掀开重浪,固执地要给怀里的残人类渡过去一丝生机。   山林远处,一架架机甲升空,机甲的机翼上全都涂着熔岩宇盗团的标志。   “头儿!”“得手了没!?”   宇盗们聚集起来,将赤红的赫菲斯托斯簇拥在正中。   有人看到山崖与丛林间纵横交错的赤金晶丛,惊恐地缩了缩脖子:“嘶唷,这他奶奶的也太可怕了……”   赤龙姿态慵懒地坐在赫菲斯托斯的驾驶座上,垂着眼皮笑道:“没用啦,那个残人类已经没救了,突然暴露在这么浓郁的晶粒子环境里,哪怕打过镇定剂也是必死无疑。”   “不出一分钟,他体内混乱的晶粒子就会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搅成一团血泥。”   赤龙撩起头发,捧着脸嬉笑道:“好可怜啊,我看皇子殿下好像挺在意他的呢?”   “哼哼,加西亚这样的人,大概没尝过失败和失去的滋味吧,你们猜,今天我们能不能看到皇子殿下的眼泪呢。”   山崖前,真晶不停地凝结,却也在不停地逸散,生长与消散在无限地重复回环。   “殿……”   姜见明沙哑地出声,每发出一个字都像是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重新撕裂一遍。   他眼前阵阵发黑,痛……痛楚刺满了浑身上下的神经,他只能靠意志力维持自己的思维清醒,看向加西亚。   就像刚刚一样,细碎的赤金晶石再次爬遍了皇子的脸颊。   加西亚似乎进入了某种失常的状态,那双映满金红薄光的眼眸是涣散的,他甚至没有发现怀里的人睁开了眼。   姜见明于是在塞满所有感官痛楚之外,居然多出了一丝余力,去感受惊怒的情绪。   ……这个人在干什么,再这么强耗下去,连他自己也会有晶乱的危险的。   他吃力地抬手,苍白的手指在皇子的手臂上收紧。   “殿……下,”姜见明艰难地抬起双眼,张口轻喘,勉力说话,“殿下……醒醒。”   几秒的迟缓后,加西亚眸中的金红色泽褪去了一点,他茫然地垂拢目光,落在怀里残人类惨白的脸上。   姜见明吃力地抬起手腕,用雪鸠折叠态的白手镯碰了碰加西亚。   “离开……这里,开雪鸠走。”   加西亚却反常地颤抖了一下,脸上竟显出无措的神色。   “不。”他嗓音低而虚飘着,将姜见明搂得更紧,“别说话。”   加西亚惶然地垂着眼,素来冰冷优雅的嗓音有微不可查的颤抖,低声喃喃道:“别怕……忍忍,很快就不疼了。”   “晶粒子凝固之后就带你走,再撑一会儿。”   “很快,看着我。”   ……这死倔的!   姜见明气得心口发梗、眼前发黑,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强行冲散了虚弱感。   他咬牙一把推开了加西亚的手臂,挺身喊了出来:“——雪鸠展开只要一秒,我能撑住,快走!!”   L-赫菲斯托斯的机甲驾驶舱内。   “没有晶乱?”   赤龙脸色不虞地直起了上身。   他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按情报他确实是残晶人类才对,除非……”   一句话没能说话。   下方烈风乍起,S-雪鸠升空!   赤龙眼底森然,咋舌道:“呿,还有一架折叠机甲!?”   雪鸠的攻击力并不强,然而如今操纵着机甲的人,却比任何一架机甲都要强悍。   加西亚踩在驾驶舱外沿,神色寒戾。他稳稳保持一个半悬空的姿势,一条晶骨向后延伸贴合在机甲的操纵屏上,一条晶骨护住机甲。   S-雪鸠疾速向着断崖另一侧的雪山驰去!   半空中熔岩的机甲群被他视若无物,真晶与晶骨一通狂轰滥炸,一时间,爆炸声与裂风声此起彼伏。   “……妈的,这个帝国怪物!”赤龙低声骂了一句,机甲在半空中旋了一个圆弧,向后撤去,“小的们都给我退开,不要和他正面交锋!!”   S-雪鸠的驾驶舱内,智脑赛特亨利操纵着安全带,自动系在驾驶席的那具身体上。   血一滴滴从姜见明的唇角滴落,他歪着头,眼眸迷蒙。   机甲在升空,雪林渐渐变小了。   逐渐黑暗下来的视野中,姜见明吃力地去看那些带来真晶矿的“罪魁祸首”们。   开胸破腹,疯狂失血。四只异星生物很快地将自己的生命流失干净,它们没有挣扎、没有痛叫,很爽快地死去。   在彻底死亡之前,四只蟾蜍的嘴巴齐齐诡异地向上弯起来——   像马戏团里的小丑,那是个大大的,滑稽的笑。 第50章 设伏(4)   奇形怪状的山岩上结满了冰霜,如雪的机甲缓慢地降落在高峻的山峦间。   日头渐渐向西,阳光隐没在山峦后。机甲的驾驶舱内是昏暗的,只有操纵台与屏幕亮着各式的荧光,黑暗铺天盖地压过来。   加西亚喘息不定,他一把扯开安全带,把姜见明抱进怀里。   “醒醒。”   “姜。”   姜见明的脸色惨白得吓人,他微张着双眼,睫毛发抖,露出来的一点漆黑瞳珠是失焦的。   “……殿下。”   他的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加西亚应了一声,他一边抱着体温冰凉的残人类,一边伸手想去打开治疗舱。   袖口却传来一丝阻力。是姜见明抬手揪住了他的衣袖,但很快,那手指又脱力滑落下来。   “别乱动,”加西亚立刻握住他冰冷的手指,沙哑道,“你需要休息。”   姜见明在皇子的臂弯里很轻地摇了一下头。   加西亚俯身凑近,听见他低低说着:“不行……能源……”   事发突然,他们仓促换了机甲退到这座雪山上来,物资几乎都留在了斩彗星的机身里。   S-雪鸠是他们仅剩的机甲了,连备用能源都没有,加上如今情况不明,如果雪鸠再耗尽能源无法启动……事情就真的麻烦了。   “……!”   加西亚猛地咬牙,竟像是被人当空抽了一鞭子似的,神情说不出是痛楚还是恼怒。   他紧绷了半晌,垂下头搂着怀里的身躯,声音有些颤抖:“但是你……”   姜见明往他怀里缩进去,片刻后,残人类竟然在轻轻地笑,唇间传出微弱的声音:“您是给吓坏了吗?我不会死的……”   他看着虚弱得真和随时都要咽气了一样,但居然还有精神拍拍皇子殿下的手臂,断断续续道:“没有引发晶乱就……没什么事,等我缓过……咳,缓过这一阵就……”   加西亚用食指按住他的嘴唇,无措地低语:“别说话,你要安静躺好。”   指尖离开的时候沾了一点红迹,是血。   “……”   加西亚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眼眸冰冷幽暗,手指蜷起,指甲不留情地掐入掌心。   ……出发之前,他自以为无论遇上什么情况,总可以把姜见明保护好。   可现在,他的残人类伤重得就快死了。   而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重叠在一起。   加西亚眼瞳一颤,不可置信:“你!”   姜见明也怔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本来想说对不起,出发之前踌躇满志结果还是拖后腿了,而且还让您担惊受怕成这样。确实是他的责任。   结果眼一抬看到加西亚铁青的脸色,他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还若无其事地揪了揪皇子的衣袖,小声道:“咳……都不说这些了,您扶我一把,我把雪鸠……收起来。”   加西亚没有扶他。   皇子脱下自己的外衣往他身上一裹,直接把姜见明横抱了起来,抱出了机甲。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沿途的枯枝在摇抖,层云淹没了雪山的山顶。   照这个情形看,夜晚又要起风雪了。   加西亚忽然转身仰头,山峦间有几块黑点飞绕,风中时而传来奇异的啼叫声。   是禽态的异星生物,这些东西在他们头顶飞绕不停,仿佛是在监视他们。   皇子眼底闪过一丝杀意,却又在下一秒隐去。   不行,姜见明现在的身体状况撑不住更多的晶粒子波动,不能在这里缠斗。   加西亚抱着姜见明转身,沉心提防着四周,一步步踩着积雪向危山深处走去。   而那些禽鸟似乎也知道自己必然不是皇子殿下的对手。它们只是高高地缀在后面,不远离,也不靠近加西亚的真晶能够打得到的距离。   一双双红色的眼珠子居高临下,若有所思地盯着两人渺小的背影。   ……   夜晚很快就到来了。   姜见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昏睡了过去,但他是被加西亚唤醒的。   入眼是一处陌生的山洞,远处很黑暗,但山洞里却升了篝火,在暗夜里撑起一小团不稳定的明亮。   外面风雪呼啸,火焰在木枝间噼啪燃烧着,成了除凄厉风声外的唯一声音。   加西亚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水,盛在宽大的叶片里喂他喝。   姜见明神智模糊,篝火的暖光又照得他很困倦,被皇子好说歹说地劝了好久,才知道张口吞咽。   喝下些水之后,他又被皇子殿下喂着吃了什么东西,似乎是果子,果肉甜软多汁,居然很美味。   喂食的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中途姜见明几次想闭眼继续睡觉,加西亚却固执地不放过他。   被这么来回折腾着,姜见明再不想醒,最后也无可奈何地一点点醒过来了。   “殿下,”终于,他忍无可忍地从皇子殿下的怀里抬头,“您不要这么紧张……就算是残人类,也不是随便就死的。”   加西亚失神地看着他,表情竟比姜见明这个虚弱着的更无助。   皇子低声喃喃:“可是你……看起来快死了。”顿了顿,又焦虑地压着嗓子:“我不知道该怎么救你。”   姜见明叹息一声,慢慢抬手撩起加西亚垂落的铂金发丝。长发下,那双翡翠眼眸黯淡而迷茫,篝火的光点在深处跃动。   唉,这是真给吓傻了啊……   说起来这人还只有三年份的记忆,以前又一直单独行动,应该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挺可怜的。   姜见明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话又说回来,黑鲨基地和银北斗到底是怎么给一个失忆皇子灌输常识的——残人类一旦受伤就濒死?   又想起莱安以前还在的时候,就对他保护欲旺盛过了头。   他坚信,如果可以实施的话,小殿下绝对也很想把自己捉进一个安全又舒适的盒子里,盖上盖子,关起来。   但那时候还不至于这么夸张,一者是因为莱安在帝都长大,对残人类的常识方面还属于正常范畴。   再是因为,姜见明自认当时他的脾气也没现在这么好。   是少年意气不羁,亦或是单纯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当年他面对身为帝国储君的莱安.凯奥斯,从来都是不循尊卑不肯相让。   乃至有时候莱安把他惹恼了,他是真的能给堂堂帝国皇太子甩冷脸甚至张口训斥的。   姜见明现在回忆过往,当年好像是下意识里觉得他一介平民与皇子相交,一旦先退让了第一步,就再也无法平等地与小殿下相处了。   结果反而搞的小殿下越来越不敢惹他,哪怕他瞎作死,莱安最多也就恨恨地念叨两句,然后自己躲一边儿去焦虑烦躁,过几天就会将他身边的安全隐患重新排除一遍。   想起过去的好时光,姜见明的神情隐约柔软了。   山洞外的风雪还在狂吼,他摸了摸加西亚的卷发,温声说:“可您已经救了我了,所以我不会死的。”   加西亚抬起头。   “您看,”姜见明现在有了点精神,坐直起来,“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休息一晚,明天我应该可以照常开雪鸠了。”   夜色与篝火下,他苍白的脸颊被映得轮廓分明,那双漆黑清明的眼眸很俊美,又很生动。   加西亚的表情上写满了犹疑。   但姜见明确信他放松了至少一丁点。   因为沉默了几分钟后,皇子殿下开始说正事了。   在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中,加西亚将外面有禽鸟类异星生物监视的事情快速说了一遍,又道:“……这些异星生物有接近人类的智能,以前银北斗从未有过相关报告。”   “还有,”说着他按了一下眉心,沉吟道,“那个熔岩的少团长,释放真晶矿的速度很快,我没能拦下。像是受过专门的训练,或者……释放过许多次,手熟。”   姜见明靠在山洞的石壁上,问道:“我记得私自使用真晶矿,在帝国是重罪?”   加西亚伸手给他将外衣又扯紧了一些,那件外衣还是皇子殿下的:“是。如果引发大规模晶乱,最高罪至处死。”   姜见明:“但如果能够正确吸取真晶矿中的晶粒子,就可以增强晶骨的力量。”   帝国无战事,很少有人铤而走险;然而放在那群靠战斗与掠夺为生的宇宙海盗身上,这种赌命行为似乎也能讲得通。   加西亚却摇头道:“我与赤龙交过几次手,以前的熔岩并不会这一招。包括机甲干扰波,高智能异星生物……”他说着,眼神冷厉下来。   “您是想说,”姜见明道,“宇盗后面有其他力量在……”   黑发青年倏然抬起头,火光在他眉眼处照亮,他看向外面呼啸的风雪,“不好,银北斗。”   身周好像无端地冷了下来,姜见明唇色微白,神色凝重地看向皇子。   “殿下,您说……我们如今被困在这里无法与要塞联络,刚刚的山崖上又突然爆发出那么浓的晶粒子风暴,谢少将会派人来救援吗?”   “!”加西亚屏息,眼神震动。   是了,如果……如果银北斗再派大量的军人深入这片区域……   作为超S级晶骨的拥有者,无论是机甲坠机还是真晶矿的释放都奈何不了他。   但是银北斗的普通军人呢?   别的不说,单是刚刚在山崖前的那一下子,足够让普通的银北斗士兵与军官瞬间爆发大规模的急性晶乱,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内全数惨死当场!   显然,两个人都想到了那惨烈的景象。姜见明快速点开腕机,几秒后闭眼摇了摇头,“不行……通讯打不出去,应该也是被干扰波妨碍了。”   他眼神有些散乱,躬身急促地咳了两声,呼吸不自知地紊乱起来,低声道:“必须想办法通知要塞,不然来不及了。殿下,我们现在的位置在哪里……”   他说着,摇摇晃晃撑着石壁想站起来,起到一半却又闷哼一声,脱力往下滑。   “姜!”加西亚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军方总会。”姜见明闭着眼喘息,艰难地说道,“就在后天了,第一要塞如果在这个节点遭受重创……”   后果将不堪设想!   姜见明被皇子按着重新坐下,他咬了咬牙,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是个很缜密,也很阴险的局。联系贝塔异星的事件,布局者至少从一两个月以前就开始布下第一颗棋子。   但真正想要伏击的目标却不仅仅是他们,而是整个银北斗!   姜见明从腕机里翻出了三维地图的投影,万幸地图还能用。近处的篝火明灭不定,他的目光快速在一条条山川间游移着。   “会在什么地方……”他低声自语,眼神越来越亮,“如果敌人要设伏,一定会有个固定的地点,在哪里。”   “伏击讲究一个出其不意,所以不可能还是那片山崖,大概率是在更前面的地点……”   加西亚扶紧了他的肩,目光也落在地图上,用手指比划了一条线:“银北斗如果派出救援队,救援队必然以那片山崖为目的地行进,路线不会有很大的偏移。”   在哪里……在哪里……姜见明呼吸渐渐急促,他的思维高速转动,地图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在脑海中交织,一个个可能性产生又破灭。   忽然,他眼神凛然,手指如白色闪电般飞速点在地图上的一个坐标上!   “——殿下,这里。” 第51章 乱斗(1)   山谷!   姜见明的手指落在一片山谷地形上,那是适应期军官遭遇亚种的时候,他设计炸毁过一侧的山谷。   “殿下请看这里,山谷适合埋伏,又因为两侧山璧挤出了一块狭窄封闭的空间,晶粒子不易逸散,想引发晶乱的话再适合不过。”   “它正好在必经的路线上,还是银北斗做过二次排险的区域,容易降低防范……如果真的有伏击,地点八成就是这里。”   过度的精神紧绷与快速讲话,让姜见明苍白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抿唇不语。   纵使推测出了敌人想要伏击的地点。   但是他们又能怎么办?   斩彗星已经被抛在了山崖另一端,且是不能启动的状态;强行冒险用雪鸠载两个人倒也不是不可以,但那片山崖区域已经被高浓度晶粒子覆盖,姜见明过不去,加西亚也不可能把他一个人扔在雪山里。   更何况,头顶还有随时都在监视的异星生物,一旦有所动作,必然迎来宇盗们的阻拦。如果对方有不止一台干扰波发射仪器,那冲过去也是坠机的命。   而最重要,也是最令人绝望的,就是时间与距离。   从两人所在的这座雪山到那片山谷的距离,几乎是银北斗到那片山谷的三倍!   “雪鸠,”加西亚将目光投向姜见明手腕上的机甲,“机甲雪鸠的通讯系统还能使用吗?”   姜见明尝试了一下,结果却令人失望。   “能用,”他摇摇头,沉声道,“但……可能是那片林子里又放置了特殊的干扰波,通讯传到密林就断了,还能感应到斩彗星,但是联系不上要塞。”   不知何时,篝火也渐渐暗了下来。寒风还在洞穴外面呜啸,在黑夜之中卷起重重雪雾。   暗处的布局者已将他们的各处退路逐一封死。苍茫的高山好似化作钢铁巨笼,将两人关闭在这小小的山洞一隅。   沉默中,姜见明弯下身,缓缓伏在自己的膝盖上。   寒意侵体,他忍不住掩唇低咳,清瘦的脊骨凸起来,一下下抖动。   忽然肩膀传来一股力道。   眼前景物一晃,他被加西亚拉进了怀里。   火光渐弱,浓起来的夜色模糊了山洞的岩壁,也模糊了加西亚的眉眼轮廓。   皇子伸出食指,指甲上延伸出一小片金红晶骨,递到姜见明面前:“害怕我的晶骨吗?”   姜见明当然摇头。   倏然风起。狭小的山洞中,加西亚双肩展开足有一人高的晶骨,如羽翼般将残晶人类包裹起来。   “睡吧。”加西亚垂下眼,他的语调总是偏寒偏硬,说话时的吐息却像温柔的羽毛,“这样不会冷。”   “……”姜见明微怔,他试着将手指落在面前的赤金晶体上。   虽然坚硬,却是温暖的。   就像它的主人。   他知道新人类的晶骨会有体温。但印象里,“晶骨”二字还是更接近锋利的刀匕,用以战斗与杀戮。   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日被帝国最尊贵强大的晶骨拥抱入怀。   加西亚:“休息一晚,明天我们驾驶雪鸠离开。如果遭遇战斗,我会断后,你独自赶回要塞。”   姜见明:“您是让我把您抛下吗。”   加西亚的神态很平静:“我们需要有一个人回去。”   “干扰波发射器不会凭空出现,你只要与敌人保持距离,就不会有机甲坠机的危险。”   加西亚沉声道,“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我会等你回来。”   ——或许是因为山洞外一阵狂风吹了进来,又或许是因为仓促拾出的柴堆燃到了尽头。   “呼”地一声,山洞里的火堆灭了。   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他们好似都预料到了黑暗的来袭。   咚……咚,咚。   两个人的心跳声在胸膛里鼓动。   姜见明无声地抬眼,那双眼眸是漆黑的,可当它们沉在黑暗中的时候,却反而比往常更加深邃。   他看着洞外的远山与风雪,看着零星的火光也黯淡下去的孤寂柴堆,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子冷静的眼眸。   两个字倏然滑入脑海:   战场。   这才是真实的战场,是人类与人类之间的博弈,当同伴的性命被压上赌桌之时,一念之差就会葬送成百上千的生命。   他百般谋划,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走上这样残酷的战场,站上这个以人类性命为棋的位置吗?   ……不。   他曾渴慕宇宙,却不喜欢厮杀,对帝国高层与军方也没什么归属感,他并不是为了加入战争才来到这里的。   他只是一个残人类平民,一个死了前未婚夫的未亡人,哪怕加入了银北斗也受尽歧视。   除了给小殿下收尸与探索真相以外,他本来不想,也不该再管别的事。   但无论初衷是什么,他已经踏上了战场。   这一刻,从军校毕业不到三个月,年仅二十一岁的银北斗新晋中尉,缓慢地在帝国皇子的怀中仰起面庞。   姜见明在加西亚的臂弯里换了个姿势,凝视着山洞外怒号的风雪。   如果说,唯有胜利才是征战者所追逐的意义——   那他既然身在这里,就必须胜利。   姜见明半闭上眼,心中忽而变得无比宁静。骨髓深处有股力量在颤栗,思考时记忆里的图景变成一块块碎片:   冰封的雪山,断崖,密林,异星生物的诡笑。坠毁的斩彗星,干扰波,熔岩宇盗团的图腾,以及鲜红的L-赫菲斯托斯……   它们旋转、溶解,化为一块巨大的调色盘。   沉默长久地弥漫着。   仿佛要酝酿一场新的风暴。   一片昏暗中,姜见明拍了拍面前的赤金晶骨。   他毫无征兆地淡淡问道:“殿下,您的腕机里有没有银北斗要塞例行外出巡逻的路线图?”   “——没有。”   显然加西亚被他突然的这一句弄懵了一下,低头道,“但我记得,可以画出来。”   十几分钟后,一张简略的路线图就被晶骨刻在了山洞的壁上。   姜见明看了一会儿,从自己的银北斗军外衣的内侧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   盒子里,是十二支针剂。   “你随身带了镇定剂!?”   加西亚嗓音瞬间冷了下来,怒道,“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   当然是因为太贵,滥用不起……姜见明在心底苦笑了一下。   他将东西交到皇子殿下手里,“殿下,我需要睡一会儿了,如果我在昏睡中情况恶化咳血,麻烦您帮我打一针。”   紧接着,姜见明又将雪鸠从手腕上取下来,稳稳地放进加西亚的掌中。   “三个小时之后,请您把我弄醒。然后独自乘雪鸠起飞……按我说的做。”   加西亚沉声道:“为什么。”   “当然是,”姜见明略微抬了抬眉宇,神容清明,“为了我们的胜利。”   =   夜色与风雪的另一端。   银北斗第一要塞。   砰!谢予夺一掌拍在桌角,五指将几枚纸质文件捏成一团。   少将的脸色又焦又怒:“小阁下也跟加西亚殿下一起去了!?……胡闹。”   办公室内除了女副官丽塔,还站了四五个高级军官,脸上都是深深的焦急。   有人出列:“少将,距离斩彗星失联,以及我们检测到高浓度晶粒子爆发以及过去几个小时了。请您下令吧。”   谢予夺深深地吸气,“坐标点的情况呢。”   众人当然知道,少将此时说的坐标点,就是银北斗在片刻前监测到晶粒子浓度异常变高的某处坐标。   帝国二皇子的机甲斩彗星在那里失联,至今情况未明。   丽塔:“还……还没有确认,我们的无人机到不了那里就会被异星生物击坠。”   谢予夺的眼底一片阴沉,唇角绷得很紧。   他直起身,伸展开手指,那几枚可怜的纸张被留在桌角。   “少将!”军官们更急了。   “情况危急,请您下令吧!”   谢予夺突然冷冷道:“回答我,你们是孬种吗?”   军官们立刻挺胸怒目,高声道:“不是!!”   不料谢少将忽然将凤眼一挑,恶劣地咧嘴笑了:“那,你们是蠢货吗?”   军官们愕然,就见谢予夺抬起靴子踢了一下桌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战场上,怕死的是孬种,送死的是蠢货——我知道你们不是孬种,但也不要把有勇无谋当做光荣,蠢货们。”   说罢,谢予夺转过身去,他在身后的军官们看不见的角度,悄然掐紧了手指。   加西亚殿下的战力自不必说,姜小阁下……虽然他并不赞同残人类贸然涉险,但姜小阁下的才能,他也是见识过的。   假如情况已经危险到连这两个人都束手无策,银北斗的普通军力贸然动作,很有可能就是以卵击石。   但如果,那两个人真的陷入了困境,正在苦苦等待支援的话呢?   谢予夺在心中对自己说……那他按兵不动,就与谋杀自己人无异。   又到了抉择的时候。电子钟的数字刻刻跳动,银北斗的军人们在等待自己下令。   “……”谢予夺闭眼呼出一口气,作为银北斗的将军,站在这个位置上,他的一句话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   “做好出兵的准备,还是按我原先的计划,给霍林中校点五百个人。”   “但要等到明天早上再出发。”   众人微愣,丽塔忍不住低声问:“少将,我们等什么?”   “我不知道。”   谢予夺面无表情。将军没有回头,他负手望向窗外的风雪长夜,喃喃道:“但要等。”   “除此之外,再额外点出五百个人,通知他们进入备战状态。”   “还有……给我的机甲也备好能源。”   =   长夜将尽未尽,距离日出还有大约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陡峭的高山一隅,S-雪鸠升空了。   这是天色最黑的时候,熔岩宇盗团的机甲群悬停在更高的高空上,密密麻麻地排成阵列。   而L-赫菲斯托斯位于中央,就像刀尖上欲坠的一滴血。   “加西亚把那个残人类扔下了?”   赫菲斯托斯的驾驶舱内,赤龙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弃车保帅吗……不对,他是要先清除空中的监视。”   机甲的屏幕被分割成几块更小的画面,从各个角度映出了快速接近的机甲雪鸠。   显然,他们在禽类异星生物身上装了监视用的摄像头。   在赤龙的旁边,站着一道栩栩如生的人形投影——是一个全身裹在宽长黑袍里的神秘人。   这时,黑袍人将脸扭向机甲的屏幕,他似乎看了片刻,从兜帽下滑出一声漠然的:“有些魄力,但也不过如此。”   S-雪鸠几乎隐没在云层里,间或有赤金色的晶骨或真晶一闪而过。   新人类与异星生物在离地七八千米的高空上缠斗着,时而有热血淅沥飞溅,立刻被呼啸的风卷去了更远处。   赤龙面前的屏幕上,有一个小画面滋啦一响,黑了下去。   而另一个小画面中映出电光石火的一幕:雪鸠与一只黑色巨鸟擦身而过,皇子单手撑着驾驶舱的边缘凌空,猝然刺出的晶骨飞击在黑鸟的脊背上。   那一击的力道堪称恐怖,足有两个成年男子身量高的黑鸟惨鸣一声,直接倒飞出去,空中留下一道长长的血雾!   暗夜里一声轰然巨响,被晶骨抽飞的黑鸟撞上雪山,顿时冰雾漫天,厚重的雪层从中断裂。   只见山峦上白硬的一角坍塌下来,顷刻间化作声势浩大的雪崩飞泻而下。   气浪翻滚,机甲雪鸠艰难地摆脱了狂风的桎梏,勉力冲向下一只异星生物。   地平线延伸在合金机身之下,雪流正以极高的速度呼啸着奔过山间,沿途的都碎石、枯枝被卷进这条白色巨浪里。   立体投影中,静观着这一切的黑袍人缓慢地摇了摇头。   “困兽之斗,多么可怜。死而复生的帝国皇子,银北斗唯一的残晶军官……”   黑袍人以手抚胸,淡淡道:“很遗憾,看来是我高估他们了。”   赤龙挑眉,露出一个天真无邪般的笑容:“是先生的计划太厉害了。”   黑袍人不置可否,又看了一眼屏幕:“倒是银北斗的那位少将,很耐得住性子,确实让我有些意外。”   “但,败战的命运已经笼罩在他的身上,大局不会因此改变。”   L型机甲属于大型机,驾驶舱内空间很开阔,除了赤龙之外,后头还站着几个宇宙海盗。   这群宇盗们一个个打扮粗犷狂野,要么镶金牙,要么戴大戒,要么在隆起的手臂肌肉上纹满图案。此时勾肩搭背吵成一团,饮酒的,大笑的,撒泼的都有。   他们在提前庆祝胜利。   自从新帝国建立以来,在星系间游荡抢掠的宇盗们就没能讨得了好。陆续地,那些小的宇盗团们或被招安,或被清剿,仅存的只剩下最强大的“熔岩”这一支。   可他们这些年来,也在帝国军团手下吃尽了苦头。   现任帝国皇帝对宇盗仇视得厉害。四十年前熔岩的老团长死在皇帝手下不说,剩下的宇盗们日子也过得一天比一天紧巴。   只要这一战胜利,他们不仅能给老团长报仇雪恨,还能彻底扬眉吐气一把,怎么不令人激动?   时间又过了片刻,一个身量很高大,浑身古铜色皮肤的中年宇盗大踏步走近,恭敬地在赤龙身后低下腰:   “头儿!银北斗那群缩头王八终于发兵了,嘿,长长的一排机甲,老子打眼一瞧就知道,少说能有五百人!”   “哈哈,他们完蛋了。”赤龙眼底阴暗地一笑,挥手道,“小的们,咱们该走喽!”   黑袍人的投影从刚刚一直保持着沉默,此时他开口了,语气有些异样的凝重:“稍安勿躁,少团长阁下,请您再次确认那两个人的情况。”   赤龙:“谁?哦,咱们的瓮中之鳖呀,让我看看。”   “皇子殿下还在杀鸟……嗯,好像杀完了?真没劲。那个残晶病美人儿在山洞里呢,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新的惊喜……”   黑袍人沉声确认:“没有任何异样?”   赤龙:“没有,先生放心吧。”   赫菲斯托斯开始转向行进,朝着预设的坐标飞去。   黑袍人不再说话了,兜帽的遮掩下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此时接连的沉默,显示着这个布局者在心中尚有顾虑。   事情似乎有些太过容易了。   黑袍人抚胸沉吟。   无序才是世界的本质,混乱才是万物的归宿,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反而会令人心生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   莫非,哪里还有他未曾察觉的疏漏?   但是……疏漏会在哪里呢?   帝国皇子与那名残人类军官都在异星生物的监视下,总不可能凭空消失;   通讯的阻断仪器放置在断崖后的那片密林中,他们无论如何也联络不上要塞;   而银北斗那边至今摸不清真实状况,一旦五百人的队伍进入那片山谷,就启动机甲干扰波,限制他们的行动。   最后,由赤龙将埋设好的真晶矿释放,大批晶乱就会在银北斗军中爆发。   熔岩不必伤亡一兵一卒,就能取得一场压倒性的大胜。   没有疏漏,哪里都没有。   ——没有吗?   忽然,黑袍人闪电般抬头,缓慢地从齿间吐字:   “请稍等,少团长阁下。”   “那架斩彗星呢?”   赤龙愣了一下,搞不清这个神秘的黑袍先生为什么突然在乎起一架早就被它的主人抛弃,合该被战局遗忘在脑后的机甲来。   “它不是停在那处崖边吗?……我让人确认。”   赤龙一挥手,朝后面示意,“小的们,叫几个去看看!”   几架熔岩的机甲飞离了阵型,大约五分钟后又回来了。   派去探查的几个宇盗抓抓头,开始笑:“头儿,那架机甲没了。啊哈哈哈,铁定是给那场雪崩冲下山崖去了!”   黑袍人倏然转身!   兜帽下露出一双闪烁着寒光的眼睛,他的呼吸似乎急促了些许,低喝道:“地图!!”   “啊?”赤龙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在机甲的屏幕上调出这一带的地图。   神秘的黑袍人快速上前两步,目光紧盯地图,纵使是投影状态,也能看到他的肩膀随着喘息而耸动。   雪山……断崖……   断崖下是逐渐降低的海拔……   通讯的阻断界限是密林……   这么说,林外的斩彗星还可以收到讯息?   刚刚的那场雪崩……   按照这个角度与方向一路延伸下去……   不知何时气氛冷凝,那群五大三粗的宇盗们都没人敢吵闹了,呆傻地看着黑袍人的呼吸越来越粗重。   “呵。”   直到某一刻,众目睽睽之下,黑袍人闷声一笑,以手覆面。   黑袍人呼出一口气,冰冷粘稠的字句自他的唇舌间滑出:“……不幸的消息。”   声音中没有了温雅也失去了淡漠,只有刻骨的阴冷煞气:“我们似乎中招了,少团长阁下。”   =   天将破晓,一排斑驳的黑白迷彩色机甲,在阿尔法异星的雪原上快速行进。   他们是银北斗的第二支巡逻队,配置机甲为B级机甲M-潜07,正在做着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工作——清晨巡查。   这工作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枯燥无聊的,他们必须要在天没亮的时间就起床,上机甲,出要塞,全神贯注地在空旷的雪原与嶙峋的山川间按路线跑满三个小时。   巡逻队不负责战斗,所以就算偶遇低阶异星生物也要灰溜溜绕行,每天的时间就这么流逝在看惯了的景物中。   简直是人生的浪费。   然而今天有些不同,一个年轻小伙打开驾驶舱,风吹乱他的头发:“队长,机甲雷达显示前方异样。”   队长的声音从机甲内部传来:“新兵,机甲行进中不要随便开舱,不是教过你吗?使用机甲通讯讲话。”   年轻小伙讪讪地缩回去了。   巡逻队里另一个人快速地比对着地图与计算数据,开口说话了:“好像是咱们西北方向的高山上发生了雪崩,因为地形,雪浪一路冲到这边来了。”   “雪底下有一块未知阴影,有平直棱角……不太像是自然石头。”   队长嗯了一声,点了三个队员:“小库珀,林,老齐,你们三个去看看。其他人原地待命。”   年轻小伙疑惑地摸了摸头:“呃……队长,那边好像,已经不是咱们的巡逻范围了吧。”   队长扭了扭脖子,不咸不淡地说:“新兵,你还没有领会到巡逻兵的职责。咱们是给要塞放哨的人,只要发现了一丁点异常,就得冲上去排险。”   “要是巡逻兵个个都像你这么爱往后缩,咱们银北斗早就被神出鬼没的异星生物打爆了……”   “队、队长!!”   惊叫声突然在通讯频道内响起,“您快来看这架机甲,这不是皇子殿下的斩彗星吗!?”   队长脸色骤变!   他驾驶机甲飞驰过去,跃下一处高耸石壁。只见下方雪堆被三个队员的晶骨抛开,露出的赫然是一架银黑色机甲!   队长从机甲中翻出,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把推开前面的队员:“让开!!”   斩彗星的机身上处处擦损,驾驶舱打开着,里头被雪充满了大半。堆起来的白雪上映着光亮,是从屏幕上发出来的。   队长额上直冒冷汗,这时候也顾不得面子了,赶忙手脚并用,撅着屁股钻了进去。   他眯起眼去看,只见机甲的屏幕上闪烁着一道询问着是否接收的信息。   发信者……机甲S-雪鸠。   =   银北斗要塞,瞭望塔。   换班的点快要到了,值了大半个夜晚的探测兵们,有的开始倚在墙上打哈欠了。   其中的一个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冲老兵招呼:“老刘,过来抽根儿呗。”   老兵没个正形地摆手,哼唧道:“替班的还没来,不抽,不抽。”   “滴——”   面前的联络仪在这时亮起绿光与提示音。   老兵那双混浊的眼立刻瞪大了,他一面飞快地接通,一面扭头喊:“是第二巡逻队的通讯!”   下一秒。   投影映出了巡逻队长浑身沾雪的狼狈模样,他五官狰狞地抽动,张口就吼:“紧急军情!快!快他妈的给我报告少将!!”   =   “少将!!”   要塞二层,丽塔几乎是撞开门飞跑而入。   素来端正守礼的女副官鬓发凌乱,冲进来就激动地高喊:“等……等到了!”   “是加西亚殿下和小阁下传来的讯息,两位都平安无事!熔岩给我们的救援设了埋伏,埋伏地点——推定在G2区域的山谷地带!”   丽塔将腕机往前一递,雪鸠送来的文字信息浮在虚拟屏幕上。   谢予夺急忙打眼一扫,看到“真晶矿”、“晶乱”、“干扰波”这几个词,眼皮就狠狠一跳。   “给霍林发通讯,让救援队立即撤回来!!”   少将拍案而起,厉声道:“我昨晚让进入备战状态的五百人呢!?”   丽塔挺胸,啪地敬了个军礼:“五百名银北斗士兵与军官,四百架M-激电18与一百架L-恶鲨,自昨夜起全部在要塞第一层备战,随时听候少将命令!”   “很好!”   谢予夺将搭在椅子上的外衣扯了下来,粗暴地往肩上一披,抬腿快步就走,“都跟我走,立刻出发接应!”   =   砰!砰砰!   随着三声枪响,爬进山洞的异星生物栽倒在地,血汩汩地从后脑的小孔中冒出来。   姜见明靠在山洞的石壁上,双手握着维纳斯之翼。   他脸色苍白,神色有些倦怠,睫毛恹恹地垂着,开枪的时机却狠厉而精准,弹无虚发。   山洞内已经堆了四五只异星生物的尸体,鲜血蜿蜒在地。临时粗制的陷阱与新晶械子弹终结了它们的性命。   果然不出姜见明所料,加西亚一旦离开这里,立刻就有异星生物要来对付他这个残人类了。   但敌人似乎有些轻敌,姜见明暗想。   他甚至做好了如果大批异星生物来袭,自己就撤出这块山洞,在山林间与其周旋搏命的心理准备。   但坚持到现在,战况比他想象得要轻松不少,他能感觉到自己还未到极限。   或许,敌人也并非能无限操纵高智能异星生物的?   姜见明正琢磨着,忽然眼前光影一闪。   他凛然抬枪,看清来者后又放下。   姜见明展眉,温声道:“殿下。”   “是我。”   加西亚神色凝重,快步走进来:“你怎么样。”   “我没事,您回来得好及时,”姜见明笑了笑,抬了一下手中银灰色的枪口,“子弹只剩两发了。”   加西亚顿时一阵后怕,赶忙上前又半跪下来,脸色发青地将他浑身上下摸了一遍,确认真的没有受伤才罢休。   姜见明反而淡定得很,他把维纳斯之翼收进腰间的枪套里,在皇子手臂上借力站起来。   “如果每一个环节都顺利的话,要塞应该已经收到讯息了。谢谢您纵容我赌了把这么大的,希望银北斗没人掉链子吧。”   他说着,凝眸看了一眼山洞外的苍空,那里已经有薄薄的亮光驱散了黑暗,天亮了。   但他们的战斗还没有结束,因为胜利还未被握在手中。   姜见明于是看向加西亚,淡然说道:“我已经没有战斗能力了。接下来,您还要继续辛苦一下。”   “如果对方真的有一个布局高明的棋手,这时候应该已经发现我们把讯息传递出去了。只要熔岩不甘放弃这次大好良机,他们就会全速赶往那座山谷,试图赶上这份时间差,奇袭银北斗。”   “——能做的都做了。趁熔岩的主力部队转向,我们强行突围,与银北斗会合。” 第52章 乱斗(2)   轰隆隆……   疾行的机械足踏过冻土,沿途的砾石随之震动。   机甲兵队在山间奔驰,青黑色的激电与深蓝色的恶鲨成前进阵型,扬起一路烟尘。   “——全体,停止行进!!”   毫无征兆地,霍林中校的咆哮声忽然从每一架机甲的通讯频道内传出来,雷鸣般回荡。   银北斗的士兵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们只知道这次是危险且紧急的任务,距离目标地点还有很远,按理来说不会这样突兀地停下。   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服从命令。   哗啦一声!   整整五百人的机甲,在三秒之内全部停了下来。   机甲L-恶鲨的驾驶舱内,冷汗自霍林的鼻梁滑下。   自要塞传来的讯息闪烁在屏幕上,让他从头顶冰到了脚心。   中校僵硬地抬头,面前是高峻的两片山崖……此时此刻,少将的指示抵达的时候,五百人救援队的前队已经进入了山谷,后队缀在山谷外。   ——他们的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敌人的陷阱里,千钧一发!   下一秒,霍林厉声喝道:“要塞命令:紧急军情,全队撤回!”   “现在听我指示,所有机甲调头,后队变前队,按原路线全速撤出山谷,谷外整队!!”   山谷内,空气骤然紧张。   哗啦…吱嘎……大批机甲听令调头,士兵们从长官的语调中听出了一丝不详,渐渐地呼吸也急促起来。   尾队先开始全速奔跑,后续数百架机甲紧跟,向山谷外的开阔地带撤退!   “中校,您看天上!”雷蒙忽然惊愕喊道。   霍林扭头一看,当场骂了句脏话。   只见沉厚天空的另一端,隐约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在放大,不是熔岩宇盗的机甲又是什么?   银北斗已经察觉了他们的埋伏,要放在寻常人身上,发现计划已然失败,或许就放弃了。然而这群宇盗无疑都是不要命的疯子,居然就这么直冲下来,准备打一场硬仗!   “熔岩这帮不记打的毛贼!”   雷蒙恨恨地一锤操纵台,“中校,敌军数量不比咱们多多少,我们打吧。”   “闭嘴,”霍林操纵着机甲恶鲨转向,冲频道内怒目咆哮,“边战边退,都给我撤出山谷!   要打出去再打!!”   话音未落,山谷出口处传来异响。   “吼……”   紧接着,野兽的啸声响彻天地,震耳欲聋!   “异……异星生物!?”   有人惊呼:“怎么可能,它们从哪儿冒出来的,机甲探测系统怎么没有反应?”   只见几块黑色阴影从谷口两侧的山崖上方攀了下来,竟然是比大型机甲都高的黑毛猿猴,口中生着狰狞的獠牙,粗壮的手臂几乎全部被晶体覆盖。   它们目露精光,乍一从山崖上跃下,就像人类一般攥拳向银北斗的机甲们挥去,一拳之力足以将一架激电生生掀飞。   “前、前方确认!A级异星生物,铁臂攀山猿,数量……六只——呃啊啊啊!!”   一时间,机甲残骸与人类的血肉之躯横飞上天,血色遮眼,惊呼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   撤离中的机甲兵队,就这么活生生被这几只黑猿从中截断,大约三分之二在谷外,而三分之一尚在山谷之内。   “妈的。”霍林从驾驶舱内倏然站起身,目眦欲裂,牙关都在发抖。   足足六只A级异星生物,对于普通银北斗士兵来说,已经足以令人陷入绝望。   更不要提,熔岩的机甲已经近在眼前。宇盗们开始开火狂轰滥炸,银北斗士兵们被迫迎击,山谷内顿时演变成一片混战。   这次他带来的五百个士兵,都是银北斗中的精兵。他们可以打宇盗,也可以打异星生物,但……   但从未有人,同时面对过宇盗的机甲与智能高阶异星生物的联手!   想要对异星生物造成有效伤害就要冲出驾驶舱以晶骨战斗,然而熔岩的机甲徘徊在高空,随时准备着瞄准扫射;一旦想与熔岩对战,那群黑猿的拳头却又足以砸毁他们的机甲……   霍林中校赤红着双眼,他在几秒之内下了决断。   “不要恋战,全速冲过去!无论如何都给我活着冲出山谷,少将的支援军已经在路上,只要冲出去就能活!!”   “已经撤离的,都他妈的不准回头,给我往前跑!——跑啊!!”   跑!   长官一声令下,无数架青黑色的激电腾空而起,顶着熔岩的炮火,向高大的异星生物冲去。   一架架载着士兵的机甲全速腾飞,从黑猿的腋下与胯下,从它们扬起的手臂间,从它们抬起大腿间,甚至从那狰狞的獠牙间……从生与死的一线间擦过!   “哇哈哈哈,别当逃兵啊,帝国的脓包们!来啊,和你爷爷们打一场!”   高空上,宇盗们一边扫射,一边露出镶金的牙齿狂笑起来。   甚至有人打开了驾驶舱,就站在机甲的机身上手舞足蹈,连连做着挑衅与侮辱的动作。   “头儿快看,他们给吓破胆了,还没交手就先屁滚尿流的跑啦!哈哈哈哈……”   鲜红的L-赫菲斯托斯内,赤龙傲然哼笑一声,懒洋洋地掰着手指:“看来银北斗也不过如此嘛,还吹什么帝国最强军团……喂,胆小鬼们,难道你们只在逃跑上最强?”   无数银北斗的士兵们气得面红耳赤,双目圆瞪。然而长官的撤退命令当前,没有人理会宇盗们的激将法。   时间推移,目之所及之处,银北斗的机甲渐渐地少了。大部分成功撤出了这片死亡山谷,少部分则化作了破铜烂铁。   天色在乱斗中彻底大亮起来,石壁的影子由长变短,而山谷间已经一片狼藉。   满目疮痍的战场上,霍林中校还在操纵着机甲奔驰。   雷蒙已经被他以军令为名赶走了,而中校在断后,他在掩护着最后的银北斗士兵们撤离山谷。   当他打开驾驶舱一跃而出,怒吼着以晶骨接下黑猿挥臂一记重击的时候,谷间的腥风吹动了中校身上银北斗的军装。   风,带来了血的味道,这是战场的味道。   他多久没有没有嗅过这股味道了?   好像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了,又好像一切就在昨日。   那时候他还被称作是精英,是银北斗前途无量的军官,担任最危险的先遣任务。那时候,他浑身都是这种战场的味道,他把这当作是自己的荣耀……直到那一天到来之前。   砰!   霍林的身躯重重地砸在地上,他翻滚两圈卸力后飞速地爬起身,满脸是血地扭头。   旁边是一个机甲损毁,绝望地瘫倒在地的棕发年轻人。   “长……长官!”棕发年轻人眼含泪水。   霍林认出那是他三年前带过的小家伙,于是咧嘴一笑,齿间含血。   紧接着他就劈头盖脸地吼了上去:“白教你一年了草包东西!给老子爬起来,去开我的机甲!”   年轻人飞速爬起来,冲向机甲。霍林没有往后看,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巨大的黑猿,汗水与血水混在一起,沿着鬓角淌下。   黑猿有着一双凹进去的眼眶,它转过庞大的身躯来,眼眶中的眼珠似乎也在居高临下地盯着中校。   这个渺小的,愚蠢的,赶来送死的人类。   日光被遮蔽了一瞬。   是黑猿高高地举起了双臂,臂上晶骨闪烁。   在刺目的晶骨反光中,霍林眯了眯眼,忽的又想起了那一年的那一天。   他的先遣队,除他之外全军覆没的那一天。   已然斑驳的回忆里,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队里的长发姑娘曾爽朗地笑着,赞叹难得的好天气。   那一天,这片残忍的天空——   它像新洗过的玻璃一样,无垢又青蓝。   就和今日一样。   晶骨一路爬上了中校的脸孔,霍林厉喝一声,背后释放出长刀一般的晶骨。   他以一往无前之势,冲向比自己高上几倍的巨大黑猿。   随着天地轰然巨响,几滴热血飞上白云。   =   远空,机甲S-雪鸠飞过这片青蓝。   雪鸠上已经处处是血迹,加西亚单膝半跪在机身上轻喘,晶骨曳在身后,同样滴满了鲜血。   他们从那处雪山一路强行突围过来,战斗时基本上全靠皇子殿下一个人大杀四方,姜见明负责开机甲与辅助。   幸而熔岩的大部分机甲果然已经撤走,高智能异星生物也不见踪迹,需要对付的只不过是普通野生的异星生物而已,压力减轻了许多。   姜见明窝在驾驶座里,双手虚按在操纵台上,让机械爪捧着能量水给他喝。   感觉到体力稍微恢复一些后,他侧脸问外面:“殿下?您还撑得住吗?”   加西亚抬起头,反而冷淡道:“这句话该我问你。”   从昨日到今晨的连续鏖战之后,他的眉宇间竟也看不出什么倦色。   “不,我感觉比昨天好多了。”姜见明说着坐直起身,狐疑地打量着加西亚,“殿下,昨晚……您是不是给我打了不止一针镇定剂?”   “……”   加西亚沉默一瞬,若无其事道:“你对熔岩宇盗了解多少。”   ——这人把话题岔开了!   姜见明心头一个哆嗦,绝望心想:他的镇定剂还剩几支?   可现在实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只好把不安咽进肚子里,回答加西亚的问题。   “大概……比军校的课本知识,以及帝国明面上的书籍里能读到的知识,了解再多一点的程度。”   加西亚:“他们的机甲配置,作战风格?”   姜见明:“有数,您不必担心。”   几句话的时间,那片山谷已经近在眼前。   姜见明凝神望向机甲屏幕,放大图像,快速扫视一遍……   有坍塌的岩石、冒烟的焦土、机甲的残骸乃至人类的断肢与血泊,但是没有人。   姜见明调整了一下呼吸,简洁地做了总结:“有过混战,但现在人似乎都撤离了。没有晶乱爆发的痕迹,应该至少避免了最坏的局面。”   加西亚:“往前追一段。”   不用他说,姜见明已经将操纵杆前推。雪鸠保持着全速直线飞行,山谷两侧的岩壁化作一片片残影被抛在机甲后方。   直到眼前景色一变。   先是熔岩那醒目的机甲群出现在低空;紧接着,大地上出现了黑猿的身影,居然也不比机甲慢多少。   最后被辨认出来的,则是以飞行态飞驰在更前方的银北斗机甲们。   果然,这场战斗还未结束!   姜见明神色一凛,快速道:“前面还在打,银北斗在边战边退……确认熔岩的机甲和猿态异星生物,有六只。如果我记得不错,应该是A级的铁臂攀山猿。”   “很好,机甲降落。”   加西亚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抬手扯紧了一下束着长发的发带,赤金晶骨重新在背后舒展。   他沉声道,“我去解决。”   =   血的味道……   战场的味道,在鼻间萦绕不去。   “长官……”   “霍林中校……!”   同时还有缥缈的声音响在耳边。   带着嘶哑的哭吼,号丧似的,聒噪极了。   霍林中校艰难地张开眼,他看到天空上浮着白云,在头顶上不紧不慢地飘着。   目光下移,他又看到了挟着自己的机甲机械臂,以及驾驶舱内满脸鼻涕眼泪的棕发年轻人。   哦,刚刚那聒噪声音的罪魁祸首。   这傻小子,居然还拼死把他带出来了。   霍林在心底嗤笑一声,多年来如铁坚硬的目光继续往下,投向自己破碎的、血肉模糊的胸腹……   明明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这种伤势已经救不活了啊。   “小兔崽子,别哭。”   于是中校沙哑地叹了口气。   霍林的表情和语调都罕见地平和,甚至有了些温和的味道。   他就这么安静地喃喃道:“在银北斗……在战场上……人总要经历这么一遭的。”   或是见证死亡,或是迎来死亡。   或是成为祭奠英魂的人,或是化身被祭奠的那一个,将名字留在要塞地底的英灵碑上。   棕发年轻人嚎哭得更厉害了,嘴里念叨着一连串话语,只不过霍林耳朵里嗡嗡作响,一句也没听清。   “死不可怕,小兔崽子……”中校疲惫地将目光放空,轻叹道,“你可别学我……那么懦弱。”   那次事件后,因为再也不愿做那唯一的幸存者,他转身背离残酷战场,成了适应期军官的教官。   一年又一年,他教导那些小家伙们在远星际活下去的知识,希望日后刻在英灵碑上的名字能少一点,再少一点。   他以为,自己会这么一直干到白发苍苍,几十年后拄着拐杖,还在对一帮新兵们破口大骂。   没有想到,命运就是这么爱开玩笑,最终他还是要作为带兵的军官,死在真正的战场之上。   中校平和地抬头,感受着生命的流逝。   忽然,他黯淡的眼底,仿佛开出了一朵白色的花。有一抹洁白映在蓝天上,并且越来越近了。   是雪吗?   不,风雪已经停了。   是一羽白鸽吗?   不,战火纷飞的远星际,不会有这样柔弱美好的存在。   机甲S-雪鸠飞过炮火交纵的天空,它飞得那样高,那样快;它像一把穿云拨风的利剑,美丽的机身沐在黎光之下。   霍林中校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后来,他带过一年又一年的适应期军官,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们,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年轻学生们……   他打眼一瞅,就能看出每个人日后能走到什么样的高度。   唯有这个小兔崽子,他怎么也看不透。   他不知道这个残人类能飞多高,能走多远,最后的结局会是惨淡收场,还是为帝国开辟新的荣光。   但是现在,这孩子已经飞得比他更高了,他的路将会比他更长。   机甲里的棕发年轻人还没哭够,霍林不耐烦地打断了那哭声:“行了,把眼泪擦擦干净。”   “你……咳,你过来看。”   中校抬起了手臂,血从粗糙的手掌蜿蜒流下,食指艰难地指向天穹上那架快速接近的机甲。   中校眯起了眼,眼角似乎弯了弯,声音沙哑道:“你……看,那也是我带过的小兔崽子……”   那就继续飞吧,中校想。   到比这残忍的天空更高的地方去。   “他是个……很有才能的……残人类。”   霍林缓慢地闭上了双眼,吐出了一口气,喃喃道:“让要塞……照顾他。”   声音消散在风中。   霍林闭上眼,浴血的胸膛不再起伏了。   远处,雷蒙操纵着机甲,嘶吼着奔过来。   “中校!!!”   雷蒙泪流满面,下一秒却用机甲的机械臂用力撞了一下这架恶鲨。   他冲驾驶舱里面如死灰、双眼呆滞的年轻人嘶哑地吼道:“醒醒,别哭了——仗还没打完!”   下一秒,头顶阴影笼罩……   机械臂多护了一个人,加上驾驶员的情绪崩溃,这架机甲的行进难免滞缓,落在了队列最后。   一只黑猿赫然已经追了上来,冲着雷蒙与棕发年轻人的两架机甲,高举起布满晶骨的手臂!   而风向,也就在此刻微妙地变了。   高空中,机甲S-雪鸠一闪而过。机翼反射太阳的光芒,在雷蒙与棕发年轻人仰起的面庞上洒下一瞬的白光。   机甲前端,立着一道修长人影。   瞬息之间,人影自这架小巧玲珑的机甲上飞跃而下,向着黑猿的头顶坠落,白金卷发比日光更加耀眼。   雷蒙惊呼:“皇子殿下!?”   急速坠落中的加西亚神色如坚冰,翡翠眼底并没有什么情绪。   他逆着狂风展臂,张开右手,每一根手指都修长白皙,犹如宫廷里陈列的艺术品。   然而,当庞大的晶骨从肩膀开始生长,一层层覆盖在那手指上的时候,艺术品就成为了世间至强的兵刃,合该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黑猿仰头嘶叫的时候,皇子也凛然挥拳。他手臂上的晶骨猝然伸展至足有一人高,卷着狂风砸落——   人类的晶骨与A级异星生物的手臂,竟然就这么硬碰硬地对了一拳!   轰——!!   大地震动,血雨狂飙。   黑猿悲鸣着向后倒下,它举起的右臂从拳头部位开始爆炸,炸开一连串灿烂的红色烟花。 第53章 乱斗(3)   黑猿的身躯如一块岩石般倒向地面的时候,加西亚的身体也被反作用力抛向空中。   而雪鸠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那片低空,动作流传地捞走了皇子,划过一道椭圆长弧回到天上。   “殿下。”长风猎猎,姜见明镇定地从驾驶舱内唤了一声,“要优先解决异星生物吗。”   目光却落在下方机甲恶鲨的机械臂间,霍林中校的尸身上。   远星际多少年来流不尽的英雄血,如今鲜明地浓缩在中校胸膛上那一片,浓缩成刺目的赤色。   黑发年轻人从高空上看着自己昔日的长官,那双清明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淡淡的哀伤。   “这些异星生物太过异常,留活口带回要塞。”加西亚嗓音冷淡,他用晶骨攀住雪鸠的机身,垂眼看着地面的黑猿。   一束从地表刺出的真晶已经贯穿了黑猿的胸膛,尘土盖在异星生物狰狞僵硬的脸孔上。   姜见明收回目光:“明白。”   然而雪鸠才刚转向,就被前方的一片阴影笼罩。   鲜红的机甲迎面而来,赫菲斯托斯的驾驶舱内,赤龙面露疯狂之色。   红发少年的嘴角森然咧开:“皇子殿下,咱们来玩玩啊?”   l型机与s型机的体格差大得吓人,赫菲斯托斯的两条炮口快速聚光,雪鸠避无可避。   加西亚眼底骤寒,冷声道:“别躲。”   这句话是对操纵着机甲的姜见明说的。   下一刻,s级机甲赫菲斯托斯的炮口吐出含着毁灭气息的火球。   而皇子的晶骨悍然迎上,盛若骄阳。   无论是熔岩宇盗还是银北斗的士兵,视线都被这股炽热光芒所吸引,几百人愣愣地张大了嘴,仰头看来。   时间定格在这一刻。   之后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慢动作。   晶骨从中寸寸撕裂了火球。   就像用金色的小刀切开一颗苹果。   赤龙眼角一抽,不敢置信道:“什……”   直到两颗火球被彻底一劈两半,姗姗来迟的爆炸声才震耳响彻,浓烟如龙蛇狂舞!   而加西亚的晶骨就这么从浓烟中刺出,旋了一个半圆蓄力,闪电般轰击在赫菲斯托斯的机身上。   “呃啊!”   顿时,庞大的s级机甲直接失衡,像红色的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狠狠地砸进一侧山岩,在岩石上砸出一个大坑!   “这……”   下方,雷蒙中尉眼神呆滞:“这还是人吗……”   先是一击解决a级异星生物,紧接着硬是仅凭晶骨的力量震开一架s级大型机甲……   这一连串的场景别提有多震撼,前方不少银北斗士兵,现在也直接给看傻了。   而姜见明当机立断,他神色淡淡,手下的操纵却疯狂,居然开着小巧的雪鸠直接撞上了赫菲斯托斯。   咣!   刚重整体势、正欲重新起飞的鲜红机甲冷不丁被这么一撞,居然重新被砸进了那个凹坑里。   “咳……该死的!”   加西亚的晶骨再次劈来,赤龙眼露凶光,他一脚踹开驾驶舱门,同样以晶骨相迎。   一声金属碰撞的脆响,帝国皇子赤金冰透的晶骨与宇盗少团长烈红浓郁的晶骨,如刀剑般相击在半空,开始角力!   晶粒子化作劲气狂冲,四面的宇盗与银北斗士兵们全都哗然——   这个程度的战斗已经超出了常人的范畴,他们别说上去帮忙,连接近都困难,只能愕然看着。   而与此同时,机甲再次巨震——姜见明面无表情地又撞了一下,于是赫菲斯托斯第三次被雪鸠卡进了山璧里。   “老黑羊!”赤龙差点跌倒,登时暴跳如雷,“你个老废物到底会不会开机甲,被残人类这么玩,很爽吗!?”   下方传来一声怒骂:“头儿,这小崽子邪门得很,先捏死他!”   雪鸠中,姜见明目光扫落,倏然看到赫菲斯托斯的驾驶舱内还有一个古铜色皮肤的高大宇盗。   电光石火间,他心头一动,觉得这人的五官样貌有些面熟。   然而激战之中,不容人细想。雪鸠腾飞,白影一闪就绕到了赫菲斯托斯的上空,然后——   砰砰!   烈风中,黑发年轻人居然单手攀着机甲内部的机械爪,大半个身子悬空出了驾驶舱。   他另一只手扣动了银灰色的扳机,平静地冲着赤龙开了两枪。   “!?”赤龙瞳孔骤缩。   他做梦也想不到,世上居然会有一个残人类,敢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冲着晶骨接近超s级的自己开枪!   这家伙难道是不要命的吗,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千钧一发之际,赤龙猛地仰身,维纳斯之翼的子弹擦过了红发少年的面颊,留下一道血痕。   几滴鲜血落上赫菲斯托斯,下一秒……   咔嚓——!!   刺耳的脆响伴随着四溅的赤红晶片,加西亚猛地发力,直接拧断了赤龙露出一瞬破绽的晶骨!   “呃啊——啊啊啊!!!”   在赤龙发狂般的惨叫声中,雪鸠与赫菲斯托斯同时斜身,几乎是机翼擦着机翼换了个位置。   雪鸠的机械爪快狠准地一捞,加西亚也心有灵犀地伸手抓住,皇子殿下被这架小巧的机甲带走,快速远去。   “头儿!头儿您怎么样!!”赫菲斯托斯的驾驶舱内,宇盗“老黑羊”吼道,“点子扎手,咱不能再打了!”   只见浩瀚天穹的一角,大批机甲战阵以飞行态驰来,是谢予夺率领的银北斗援军赶到了。   赤龙粗喘不止,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妈的……小的们,我们撤!”   形势逆转,撤退中的银北斗军队与援军合流,当即调头杀了个回马枪。   天上地下炮火交纵,宇盗们哭天抢地,熔岩的机甲被击落无数。   s级机甲的机身上,谢予夺释放出晶骨,少将的晶骨是极深,深沉近黑的墨紫色。   他砍瓜切菜般拧断了一只黑猿的四肢骨头,道:“把这大家伙给我带回去,压进要塞!”   很快,加西亚与谢予夺两个人就把六只黑猿收拾干净。   熔岩宇盗团也在银北斗的猛烈火力之下灰溜溜退走,只剩下一道道黑烟像伤疤般横亘在山峦与天空之间。   至此战局落定,他们胜利了。   然而……或许是因为诡异的战况,或许是因为长官的牺牲,银北斗内没有人为这场胜利而振臂欢呼。   军官与士兵遍布尘土与汗水的脸上,多少都带了一种见证风雨欲来的凝重。   谢予夺也没让部队穷追,众人就地清点伤亡,而后整顿机甲,稍作休息之后撤回要塞。   雪鸠缓慢地降落在地表的一隅,略微远离了大部队的地方。   驾驶舱内的亮灯逐一灭了,姜见明向后靠在靠背上,喘息不定。   他缓慢地将带着黑色手套的手从操纵台移下,那双手脱力地垂落在驾驶座两侧,微微发抖。   “姜,”加西亚攀着驾驶舱的外侧,眉眼间有了在刚刚惊险战斗中都未曾有的焦色,“结束了,你把驾驶舱门打开,我来开机甲。”   姜见明脸颊苍白,吃力地抬眼看着驾驶舱外的皇子。   他眼底深处似乎有星星在明灭闪动,笑着小声说:“殿下……打仗好累。”   加西亚的声音猛地紧了:“开门!”   “累了,您自己进来吧……修玻璃的钱就让……让要塞报销……”   姜见明越说声音越低,唇角笑意像一缕烟似的消散了,眼睑渐渐垂下。   加西亚神色一变,他意识到不对,当即用晶骨击碎了驾驶舱外的合金玻璃。   人才跃进去,皇子的脚下就吱溜地踩到了一滩液体。   加西亚垂眼一看。驾驶舱旁边的地板上一片鲜红,是血。   视线沿着那摊血迹攀上,他又看见了正在无声地滴落血水的驾驶座一角。   然后看到了被洇湿的银北斗军装,再往上一点的位置,有一根红色的真晶刺入了残人类的侧腹。   就在这一瞬间,加西亚如遭雷殛,他仿佛听见了自己体内的骨骼冻结成冰的声音。   受伤了。   在……在流血。   “……轻伤,赛特帮我看过了……没有扎到重要器官。”   姜见明微垂着眼,他半蜷在驾驶座上,声音时断时续,“我来远星际……快两个月,这是第一次受伤。”   驾驶舱内没人说话了,机甲屏幕上,那个奇葩智脑早就急得刷了满屏的汪汪汪,只不过被主人摁掉了语音。   昏暗中,只能听见加西亚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以及他飞速翻找急救物品的声音。   不可能,究竟什么时候……   加西亚紧绷着嘴角,唇瓣发青:机甲才刚降落,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血的?   红色的真晶,难道是在……打开驾驶舱对着赤龙开枪的时候!?   可是这个人怎么能一声都不吭!?   光束治疗仪、止血钳、急救药……加西亚倏然回头:“麻醉剂呢。”   真晶刺入体内,对于新人类来说只是外伤;但对于残人类来说,快速逸散的晶粒子直接进入伤口,如果不尽快处理,后果不堪设想,必须尽快取出来。   姜见明眼神有些放空,他苦笑了一下,呢喃似的道:“我还在适应期军官的时候……遭遇亚种那次,当时有一名队友重伤……”   加西亚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厉色打断道:“——麻醉剂在哪里,回答!”   “没有麻醉剂。没钱……咳不,没来得及补充。”   姜见明叹了口气,闭上了眼,“要不您直接拔吧……伤口不深,没事的。”   加西亚深吸一口气,沙哑道:“我去叫医疗兵,银北斗出队都会带医疗。你等着……不要睡,等我回来。”   姜见明静静地看着加西亚转身跃下机甲。   ……知道会受伤吗?   他在心中暗想:其实是知道的。   残人类以敌对的立场,近身暴露在一个常年习惯战斗的新人类面前,被真晶刺伤的结果并不难预料。   那为什么还开了枪呢,姜见明闭上了眼,面前却似乎浮现出霍林中校身上那片刺目的血色。   ……欺骗谁也无法欺骗自己。那时,之所以明知危险还近身对赤龙开了那两枪,是因为他愤怒了。   为了这位一贯讨厌他的长官,为了长官的死亡。   他自认脾气很好,且冷静谨慎,并不是一个冲动易怒的人。   但每当他愤怒时,反而总会放任自己做一些……冲动却快意的事。   “小阁下!!”   不知何时,谢予夺招呼着医疗兵冲了过来,上前一看就冷汗直冒地跪坐在地上了。   姜见明睁开眼,他这时人已经有点迷糊了,反而笑:“少将……小殿下害怕也就算了,你干什么呢。”   谢予夺欲哭无泪,“祖宗,我们有九颗心脏也要被你给吓死了!”   麻醉药剂打入体内,姜见明闭眼陷入了沉睡。 第54章 英灵(1)   他又做梦了。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麻醉剂,或许是因为过度的疲惫与失血,又或许是因为初识战场残酷的精神冲击。   这次的梦境诡谲而连续,像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将姜见明的意识裹挟。他只能浑浑噩噩,不停地往下沉进去。   下沉,再往下沉。   直到忘记自己名字,忘记前途与归宿。   ……   暮冬傍晚,流星划过头顶的夜空。   年幼的黑发孩子蜷缩在阴暗角落,脸颊苍白,时而吃力地咳嗽。目光所及之处,飘着垃圾的水沟在散发出恶臭的气味。感应灯是坏的,四面的黑暗一直涂抹到视线尽头。   乌鸦睡了,远处的野狗还在吠。身上破旧的红毯子无力抵御寒冬的爪牙,病魔缠身的黑发孩子冷得瑟缩,依偎向身边另一具。   温暖的手掌落在孩子的背上,孩子朦胧地抬头,看到了一双深邃的褐色眼睛,睫毛忧伤而坚强地微卷着。   那是个同样衣着破烂的女人,寒风吹动她枯枝般的黑发,母亲将她的孩子抱进怀里轻轻拍抚,眼神中的哀伤久久不散。   冷风吹动街角的垃圾,女人打开了形状优美却干裂着的唇。歌声轻飘飘地从她喉中流转出来,流淌在这片压抑的黑暗的冬夜下。   “黑色的天空拥抱大地,   白色的星光亲吻雨滴,   “当远山失去飞鸟踪迹,   黎明何时升起?   “别哭泣,别哭泣,   让我永远留住你……”   母亲用温柔而醇厚的嗓音唱起不知名的摇篮曲。缥缈忧伤的调子时断时续,就像这条破旧红毯子的针脚。   渐渐地,女人怀中的黑发孩子不再咳嗽了。他静静看着头顶的夜空,目光中有一种这个年纪的孩子很难有的平和。   “黑色的天空拥抱大地,   白色的星光亲吻雨滴……”   女人唱着唱着,孩子忽然开口问:   “妈妈,下雨天也有星星吗?”   沙——……   萧瑟的风吹到天边,尘土飞扬。   熊熊燃烧的火把从手中落下,落在破旧的红毯子上。少年点燃了过往,腥冷的风如巨浪般从他身后狂涌而来,吹动肮脏的布斗篷和兜帽下的黑发。   他转身望向面前空旷的原野,扯了扯身上的斗篷,神情淡漠地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星星永远就在那里,我的宝贝。”   浓黑的夜幕下,爆炸后的火光闪动在星舰残骸上,久久未熄。   苹果从苍白枯瘦的指间坠落,掉在地上就滚动起来。   先是滚了一圈的尘砾,又滚入血泊之中,最后停在蜿蜒沾血的铂金长发旁边。   “只不过厚厚的乌云公公遮住了星星……宝贝想要看到星光,就必须去云层上面……”   “妈妈,我们去过云层上面。”   滂沱的大雨从乌云间落下,无情地击打在这片被遗弃的大地上。   “不,还不够。你要去更远的地方。”   他跪在雨中,眼底漆黑无光。千万星舰冲破云幂,化作一道道幽蓝的光芒,消失在天际。   直到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踏碎一路积雨冲来。一件雍容的披风盖住了他的头顶,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箍住他,强硬地将他向上揽起。   “——起来!站起来!”   “你在看什么……不要看他们,看着我!”   少年在雨中躬身粗喘,嘶声厉喝,冰冷的目光就像一匹择人而噬的野兽——   他有一双翡翠色的眼眸,那双眼眸深处正刮着一场风暴:暴戾,疯狂,带着毁灭一切的冲动。   “我带你去比那些星舰更远的地方!!”   久远的时光里,阴暗的巷角旁,女人还在为自己的孩子温柔吟唱:   “别哭泣,别哭泣,   让我永远留住你……”   最后,意识没入一片雪白。   雪白的实验室内,一道残损的身影倚在血泊中,虚弱地笑着冲他伸出手。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个声音很沙哑,带着点缠绵悲伤的鼻音,“梦里……我还没有遇见你。”   ……   “啊……!”   姜见明无意识地叫了一声,他手指猛然痉挛着抓握,冷汗淋漓地从昏睡中惊醒。   眼前一片粘稠的黑沉,他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四肢浸在未知的液体里一阵阵地发抖,姜见明挺身大口喘息,像被扔上岸的濒死鱼儿。   什么……那些都是什么?   梦?   能有这么离奇又这么清晰的梦?   警示灯亮起,面前的黑暗打开了一个小窗口,窗口外人影绰绰。   “阁下,别紧张,您在银北斗要塞的治疗舱里。”有个女性声音呼唤,“我给您加一些氧气,请试着慢慢呼吸。”   “……”姜见明闭上眼张口呼吸,身体虚软无力,侧腹的伤口这时才鲜明地疼痛起来,叫他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随着梦境里的记忆飞快消散,一团浆糊似的脑子恢复清醒。   姜见明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只是躺在治疗舱里,只不过舱内的床位是倾斜的。   他被褪下了衣物,从肩膀往下都浸泡在医疗液里。为了保护病人,舱盖升起了一层不透光的屏膜,这才有了刚刚苏醒时一团黑的惊悚场景。   这架治疗舱外,几位专职女性护士,包括医疗区的护士长,都担心地守在旁边。   护士长忍不住低声道:“您感觉怎么样,如果伤口疼的厉害,我们再加一点镇痛的药。”   距离银北斗与宇盗们的那场激战已经过了三天,这位年轻中尉的事迹也差不多传遍了要塞。   就算及时勘破宇盗阴谋并预测伏击地点、利用雪崩巧计传递消息这些功劳还有人不太敢相信。   但众目睽睽之下,这位残人类开着一架小型机去撞l-赫菲斯托斯的壮举,以及和皇子殿下配合默契的机甲操纵,可是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个在场人的眼中的。   更不要提对着宇盗头子怼脸的两枪,再加上一两笔“重伤后硬是一声不吭坚持到机甲降落”这种英雄色彩……   一传十十传百,故事总是在传播的过程中越来越夸张。   最后已经飞速演变出了各种让姜见明本人听都不会以为是在说自己的奇妙版本。   而要塞的医护们体会更深,他们在远星际呆久了,平常医治的也都是新人类……突然来个被真晶刺入体内的残人类这种事,饶是这些专业医护们也给吓得不轻。   更不要提这位传奇中尉居然这样年轻隽秀、苍白消瘦,昏迷着抬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心惊肉跳。   这时候人终于苏醒了,她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治疗舱内,姜见明摇了摇头,低声道:“谢谢……不用加药了。”   他目光落在几乎包裹了自己全身液体上,忽然眉峰微妙地一动,眼底露出一丝不安。   护士长年纪五六十岁,正是慈爱心泛滥的年纪,先是看着姜见明惶然从睡梦中惊醒,又见他沉静地隐忍耐疼,一时间又是敬佩又是怜爱。   她忍不住放缓了声音:“阁下不要担心,我们都会在外面守着您的,呼叫按钮就在您的右手边。”   “由于高浓度晶粒子环境和真晶逸散出的晶粒子的刺激,您刚被送回要塞时情况一度危险。所以我们在治疗舱里放了这些医疗液,这是现在最高级的医疗手法之一,可以……”   “我知道……您不要说了。”   治疗舱内,这位传奇的年轻中尉忽然开口打断。   他的神色间似乎有些痛苦,低声道:“高级治疗舱的充液模式,二十万币点起步,一天八万。”   “?”护士长的慈爱神情里多出了一丝迷惑。   虽然没有错,但似乎有哪里重点不对。   只见姜中尉涩然闭上了眼,他叹息一声,以破罐子破摔的气势闭眼侧头,“抱歉,这个钱我是不会出的,卖了我也没有二十万。”   护士长更加迷惑,下意识道:“您、您放心,要塞的医疗费用都会报销百分之九十以上……”   姜见明飞速道:“那也是两万。不可能,我没有,麻烦把治疗舱停了吧,已经造成的费用让你们少将出。”   他说着,毅然决然地伸手摸到旁边的按钮,试图按下治疗舱的停止键。   ——没钱,治不起。   护士们瞬间惊恐失色:   “哎您别乱动——”   “不行不行,阁下您冷静!”   “费用问题好说的啊!快先躺回去——”   治疗区内,顿时一阵兵荒马乱。   甚至搞的谢少将听到消息匆匆前来探视的时候,内区还没进去,先被护士长堵在门外劈头盖脸一顿骂。   “少将阁下,您手下的军官现在到底是什么待遇?”护士长红着眼眶抹泪,愤然道,“帝国的英勇战士们,居然连治病都治不起吗?天啊,我在第一要塞干了那么久的医护,从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   谢予夺:“?”   护士长掏出纸巾擤了擤鼻涕,继续红着眼眶道:“这孩子太苦了,太坚强了,才醒过来就想从治疗舱里出来,刚刚我手下一群小姑娘都偷偷掉眼泪呢……”   谢予夺:“??”   “——哦,少将,您先付一下费用,二十万币点的启动费,一天八万今天是第三天,减去要塞报销的九成再加上器材药品的零零散散,不多,也就五万多币点。”   一头雾水的谢少将就这么被护士长揪着,迷迷茫茫地刷掉了五万多币点。   少将迷迷茫茫地想:这玩意儿最初不是加西亚殿下执意要开的吗,怎么最后又成了他报销?   ……   单间病房内。   姜中尉在经过了和各位医护的百般扯皮之后,总算没有真的拖着带伤的身子从治疗舱里爬出来。   医疗液被撤下去了,他的身上被盖了柔软的被子和一条保温毯,仍然是躺着,琢磨昏迷中梦见的奇怪场景。   人几乎不可能记住自己的梦,他关于梦境的记忆消逝得飞快。   唯一深深刻在脑中的,就是刚苏醒时那种“这绝对不正常”的战栗感。   姜见明觉得不真实:他自有记忆以来就和养父生活在一起。活到现在二十一岁,经历最不寻常的事情就是莫名其妙和帝国储君看对了眼,又一路歪到谈情说爱、谈婚论嫁上来。   没有接受过奇奇怪怪的人体实验,没有过记忆断片,没有感到过周围的异常……无论怎么想,他都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军校生,而已。   姜见明皱眉,暗想:难道事情还能跟他那毫无存在感的亲生父母有关?难道他还真就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军校生?   ——那他为何竟沦落到医疗费都要靠讹诈长官来垫付的地步。   姜见明正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复杂心情之中,病房外响起敲门声。   推门进来的正是谢少将。   姜见明还想勉力起身,被谢予夺一个箭步上来按住了:“别别,您快别乱动,躺好躺好——万一伤口裂了我还得再付一次医疗费。”   姜见明只好哭笑不得地倒回去,顺手把治疗舱内的床位升高了一点,算是半躺着。   两人简单说了两句话,基本上就是谢予夺关怀而姜见明敷衍。   聊了两句,后者很自然地问道:“说起来,小殿下呢?”   他醒来已经有几个小时,连大忙人谢少将都知道消息来看他了,加西亚没有道理还不出现。   下意识想到这里,姜见明忽然自己心内先一惊:他不对劲,从什么时候开始默认加西亚一定会这么关心自己了?   这又不是当初和莱安在一起的时候,他和现在的加西亚,论起来最多算个上下属关系。   而殿下在战场上护着他不眠不休地战斗了几乎整天,现在去休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脸多大,居然还想堂堂帝国皇子能一直留意着自己这边?   姜见明微妙地有些暗恼,当然是气的自己。这时候话也收不回来了,他只希望谢予夺不要太尴尬。   没想到谢予夺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道:“殿下他守了你两天两夜,到今早实在脸色太吓人,我怕他把自己搞出事儿来,好说歹说才把人按去外头的治疗舱里睡一会儿。”   “……”姜见明沉默了。   “我还信誓旦旦地跟他说您今儿一定还醒不过来,没想到……”   谢予夺心虚地用食指摸摸鼻子,拉了把椅子在旁边坐下,“殿下他没能守到您醒得气死了,要是一会儿来宰我,您可千万给下官求求情。”   姜见明抿了抿唇,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失神。   他飞速转移了话题,手指无声落在腹间被缠好绷带的伤口处:“……咳,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一睡睡了三天,当时还觉得只是轻伤。”   黑发年轻人低眉,“对不起少将……还是添麻烦了。我再重新想想办法,尽快调整状态。”   “姜小阁下,您这是说什么话?”谢予夺一愣,“这次若没有您,银北斗那五百人都得死没了不说,还不知道后面发生什么。”   “您立的军功非比寻常,要按以往甚至是可以申请特拔连升的。不过,这不是我一个要塞指挥官能拍板的事儿,要走军方总部,让陈老元帅盖章。”   姜见明忽然想起来,问:“说来,您的军方总会……”   谢予夺:“哦,迟到了,不过没耽误大事,反而跳过了让人耳朵起茧子的扯淡官话,不错不错。”   他说的轻巧,姜见明却不禁失笑。   ——在肃穆沉闷的跨星际会议中途,谢少将的投影顶着一身从战场上下来的血气杀气突然出现,张扬跋扈地冲一群老古板们邪笑着打招呼……   这场景,一定潇洒又有趣极了。   谢予夺偏偏又是陈老元帅的爱将,老元帅纵容他这脾气也不是一两年了,最后必然是以老古板们敢怒不敢言的结果收场。   姜见明唇角的弧度又深了一些。   也就是下一刻,病房的门又被推开!   没有敲门,没有护士引领。   电光石火间,姜见明心里先知道了是谁,果然听见谢予夺叫了声“殿下”。   他这才慢吞吞地把眉眼抬起来看。   加西亚扶着门框微微喘息,他的衣着单薄微乱,被外头走廊的光照得透亮。   那头奢华长发也没有扎起,一路慵懒地打着卷儿垂落在肩头与脊背上,熠熠生辉。   他静止在门口,眼神中带着一种大梦初醒的恍惚,虚飘地落在病房深处。   皇子惯来冷硬高贵,此刻竟露出了一种纯稚迷蒙的神态,像个年龄更小的少年人。   ……这人大概是刚醒,姜见明暗想。他安静地与加西亚的目光对视,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嗡地一声,姜见明打开了治疗舱的舱口,缓缓地伸出一条胳膊。   不着寸缕的,线条苍白劲瘦的手臂,连接到细细的腕口,以及微扬的手指尖。   姜见明冲加西亚伸手。   他眼尾带笑:“殿下,早安。”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心底又无声地涌出新的东西来。   他们曾在那样的生死血战间纵横而过,如今还能迎来这样一个清晨,带着初醒的困意说一声早安。   是一件很美好幸福的事情。   加西亚飞快地沉默着低下了头,他快步赶上前两步,直接把谢予夺拎起来推到一边去。   然后半跪下,用力地握住了姜见明的手,不再多说什么。   治疗舱内,姜见明眼底似乎泛起了淡淡的光点。   他曲起手指回握,虽然没有加西亚的力气那样大,但也是一直握着。   寂静持续了两三秒钟,皇子缓慢地抬头,他的薄唇微微弯起,目光深沉而温柔,像仲夏的夜色。   “刚刚你笑了。”他用低缓的嗓音说道,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底也在微不可察地含着笑。   “你……在笑什么?” 第55章 英灵(2)   皇子殿下这么若有若无地温柔一笑,姜见明只觉得自己要直接神魂颠倒过去。   ——说实话,加西亚要是按平常冷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跟他针锋相对,他能同样冷着脸呛回去十句。   但他是真的对软化的小殿下没有抵抗力。   加西亚好像只是顺口问了一句,也没期待对方的回答,又道:“给我看伤口。”   他动作太快,神魂颠倒中的姜见明根本没能拦住。   加西亚直接掀开了他的被子。   “呃,”一旁的谢予夺猛地瞪大眼睛,伸手欲言又止,“啊……”   “啊,殿下——”   姜见明愣愣道,“……我还没穿衣服。”   毕竟他才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治疗舱内的医疗液也才刚刚被抽下去。   护士们嘱咐他先盖着被子安静躺会儿。刚刚谢予夺进来的时候,他还想套件衣服坐起来说话,结果被少将按回去了。   所以……   病房内,柔白的窗帘微微拂动。   一时间,沉默弥漫。   谢予夺痛不欲生地捂脸,再次怀疑人生:我是谁?我他妈的为什么在这里??   加西亚面不改色,把被子放下:“抱歉,失礼了。”   虽然望见那片白细劲瘦的腰际时似乎眼神暗了暗,喉结也轻轻一动,但至少他在语气上什么都没显露出来。   姜见明脑子里闪过刚刚自己的念头,然后麻木地打了个红叉。   上下属关系——   世上还会有上司来探病,先动手扒开下属被子看伤口的上下属关系?   加西亚给姜见明掖好了被角,动作小心仔细,生怕碰疼。   然后冷冷地抬眉,下定结论:“有些渗血,你一定没有安稳。”   “……”姜见明狐疑地看了皇子一眼。他忽然想到自己昏迷了三天,轻轻问:“所以,您早就看过了是吗。”   加西亚:“……”   姜见明:“听说充液模式是您非要开的。”   加西亚:“……”   姜见明:“那请问我的衣服是谁脱的?”   加西亚:“。”   姜见明拍了拍加西亚的手臂,淡定问:“殿下,我的镇定剂呢。”   加西亚站直了起来。   姜见明眼疾手快地把他的袖子一扯:“别想跑。”   加西亚清了清嗓子,镇定道:“没想跑。”   旁边的谢予夺更加没眼看,恨不得用头撞墙。   天可怜见,他真的不想听小阁下的衣服是怎么被小殿下脱掉的,也不想见证堂堂皇子被前皇太子妃追债的精彩现场!   他只想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溜走——   “殿下……”姜见明冷笑一声,“镇、定、剂。”   加西亚用那双漂亮的眼眸盯着他。   ……盯着他。   “……”   姜见明无奈地败下阵来,那种宛如大型猫科动物缠上撒娇的幻视又出现了。   他叹口气伸出手:“好了,我知道您一定给我打了不止一针。特殊情况,不怪您了,剩下的快还给我。”   “没有。”   加西亚冷声道,“没有剩下。”   姜见明的眼中瞬间失去光泽。   一秒……两秒……他足足用了三秒时间来咀嚼这句话,然后僵硬地抬起脸:“您开什么玩笑。”   “您……”   姜见明浑身发抖,面容失色,“那一盒……可是有十二支。”   姜见明:“您给我扎了十二针!?”   他说完话捂着心口呛了两下,扯动了伤口疼得抽气,觉得简直荒唐:“十二针!?”   加西亚:“那天晚上你睡着之后,一个小时两支,用了一半。另一半用在回要塞的路上。”   “或许你不信……但医疗兵把那枚真晶取出来的时候,你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状态,很危险,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加西亚神色沉了沉,扭过脸去:“这次不是我说的,连当时的医疗兵都这样想——姜中尉应该反省反省自己的问题。”   姜见明哪里还听得进去后面的话。他眼前一黑,险些没直接晕倒。   他的镇定剂……   一夜之间,几乎全没了……   他为了来远星际筹备了三年,就像唐镇说的那样,平常省吃俭用到穷酸的地步,攒下来大半的钱都花在了镇定剂上。   现在眼一闭再一睁,直接没了十二支。   折合二十四万币点。   何不痛快点,一刀杀了他呢。   姜见明按着胸口慢慢地喘了两口气,虚弱道:“那……盒子呢……?”   “扔了。”   加西亚面无表情:“战斗中需要舍弃不必要的重量。”   姜见明差点连倚着治疗舱都倚不住,整个人虚弱地一晃。   “您……”他痛不欲生地闭上眼,整个人苍白得好像就要晕过去,气息微弱。   “我只请您给我打一针!就算我被真晶刺伤,最多也就多补一针——您这样的行为完全是在滥用我寄放的财物……!”   加西亚的眼神中划过三分愕然七分迷惑。   这……至于这么痛苦的吗?   谢予夺也且惊且疑,茫然地与加西亚对视。   他常年呆在远星际,连自己的家都不回,当然不知道前皇太子妃在帝都过得是什么日子,经济状况又是如何。   他也以为姜小阁下一直讹他的钱,只是坏心思想逗他玩儿来着……   毕竟谢少将家世确实殷富,出个几万对他来说其实根本不是事。   病房内,姜见明一只手撑着治疗舱的边沿喘了口气,咬牙道,“赔钱……”   他蓦地抬眼,眼睫都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惨笑一声,“殿下,您是要赔钱还是要我的命,请您自己选。”   加西亚差点没给他这个架势镇得浑身发凉,心头先升上来的反而是一股怒火。   “你的命?姜中尉,你的命就值一盒镇定剂?”   皇子在齿间咬着冷笑,觉得不可理喻,挑眉道,“还要让我来选?这听起来很大度,如果我说不赔,你还能……”   姜见明咣当把治疗舱的门一推,挣扎着就要出来。   加西亚脸色一白:“——好,我赔。”   姜见明动作一顿,一字一句:“二十万币点,精神损失费翻十倍,两百万,殿下。”   “噗——”谢予夺本来刚刚在旁边大气不敢喘,现在凭空呛了一口,咳得昏天黑地。   “好。”皇子殿下眼都不眨地速答,“两百万。”   然后一扭头:“谢予夺,两百万。”   谢少将惨叫:“殿下您杀人呐!!”   “不行不行,两百万真不行,下官也没这钱啊!!”   皇子在手指上凝出晶骨,把他心头那股无法对正主发泄的怒气撒在了少将身上:“姜中尉不是说了吗?要出钱还是要你的命,自己选。”   谢予夺:“哈???”   加西亚:“闭嘴。我知道你有钱。没有就找军部去要,这是必须且合理的军费,可以让大统帅来出。”   谢予夺瞪圆了凤眼:“小殿下,您是想看下官被撤职吗!?”   加西亚:“难道不比丟命好?”   顷刻间,原本安静的病房内充满了半是欢乐半是悲惨的空气,与谢少将的哀嚎之声。   治疗舱里,姜见明欲言又止,怔怔道:“……啊,两位,我开玩笑的。”   =   是日,入夜。   随着时间的推移,白天的胡闹被窗外蓝色双子月的光辉冲走。谢予夺都走了,加西亚还守在病房里。   姜见明换了身白色病号服,还是躺在治疗舱内,倦懒地半闭着眼,“……所以,三天了,要塞还没查出背后支援熔岩宇盗的是什么势力吗。那可能就不太好办了,短时间内或许不会有什么发现。”   加西亚坐在旁边,随意地握着他的手指,沉声道:“不错,很难查。”   “更难的事情在于,谢予夺把这一连串的事情在军方总会上做了报告,结果是大部分人都只顾惊恐于高智能异星生物……一群目光短浅的饭桶。”   或许是性格原因,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果然还是聊正事的话语更多。   “倒也正常,”姜见明淡淡道,“黑鲨基地要有的忙了,那边的科学家们怎么说?”   加西亚慢慢地揉按着残人类的手指,倒不是为了什么别的原因,单纯是试着病人的体温能让他安心罢了。   “过浓的晶粒子与未知宇宙辐射促进了异星生物的新型进化——这是最主要的,也是最没长脑子的论调。”   姜见明轻笑:“要是这么简单倒好了。”   “说多了。”加西亚看了一眼时间,将被自己揉暖的手塞回被子里,“这个时间,病人不该再劳神。”   说着,皇子重新将目光落在残人类的脸上,忽然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以前……你来银北斗以前,是谁养着你。”   “他不管你的经济开支吗?”   今天白天的事,还是给加西亚留下了一些,又或许不止一些的心理阴影。   殿下不明白,姜见明可是史无前例能以残人类之身参军远星际的人物,还被谢予夺一口一个“小阁下”地称呼。   他自然觉得这人纵使不是什么“储君”,也一定身份不凡,那日飘雪的清晨试探谢予夺时,少将也没否认。   若不是与豪门贵族甚至皇族有关系,就是背后有什么帝国机密任务。   但若是这样的特殊人员,又怎么会为了经济问题给逼到这地步?   好家伙,为了一盒镇定剂……受伤的时候都没见他疼成这样!   于是直到现在,加西亚才惊觉:难道说,这人天天把“预算不够”“报销”这些话挂在嘴边……   不是单纯的性格贪财,而是他真的很缺钱?   姜见明脸上没什么情绪,他看着窗外的蓝月,淡然叹息:“以前养我的人不要我了。”   加西亚:“你到底来远星际做什么?”   姜见明:“您怎么现在才问?”   加西亚:“因为你好像不想说。”   姜见明轻笑:“那您现在怎么问了?”   加西亚不说话了。   “如果您是决定替我的前饲主来养我,”姜见明忽然勾了勾手指,散漫地弯起眼,“那么,这些答案,您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   几息的寂静后,加西亚俯身下去,他的阴影遮住了残晶人类头上的蓝月光。   ……很奇妙,皇子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自然地做了这个动作,但他这样做的时候,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   他理解了姜见明勾指是想要他低下头,是的,这个人又想玩他的卷发了;而他竟在心底乐意顺从,还有种神奇的惬意感。   但加西亚又不想完全地表露出自己的顺从,这会让残人类得寸进尺,不可以。   于是皇子将双手按在姜见明颈侧的治疗舱边沿上,将大半个上身前倾,再俯下去。   不是俯首于他身侧,而是凌驾于他之上。   一个更有压迫感与侵略意味的姿势。   未束的金发如瀑垂落,大部分落在枕畔,有几缕撘在了黑发上面,还有几缕缠绵地落在了白皙的锁骨上。   月光透过卷发的间隙摇曳不定,像被打碎的银珠,洒进一丁点的边角料。   “您干什么?”   姜见明仰着脸惊奇地笑了,显然没有被“侵略”或者“压迫”到,只是觉得有趣。   他如愿以偿地揪着小殿下的头发玩,边玩边懒懒地说:“如果有人经过看见,会以为皇子殿下对病人图谋不轨的。”   图谋不轨。   怎么图谋不轨?   加西亚沉眸抿唇。   他手指抽紧了,忽然心底有种奇异的痒。   然而下一刻,病房的门被突然推开:   “小姜!我听说你醒——”   唐镇一脸欣喜地冲了进来,冲了两步当场一个趔趄,“咣”地一声滑跪在地!   加西亚缓慢地回头。   姜见明:“啊。”   “……”   唐镇抬起脸,动作僵硬如一架报废机甲。   他面如死灰:“草,对不起,打扰了。” 第56章 英灵(3)   场面就这样变得十分神奇。   几乎整个人都要压在治疗舱上头的加西亚若无其事地收回上身。他重整姿势,双腿交叠,优雅高冷地坐直了。   而姜见明同样淡定地冲唐镇招招手:“来了啊,今天训练到这么晚吗?过来坐。”   “……”还跪在门口的唐镇目光呆滞。   他脑内疯狂刷屏着某句至理名言: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所以……哪怕唐少似曾相识地又撞破了好友和帝国皇子的缠绵现场。   哪怕这种“深夜病房”的现场气氛已经很有种限制级爱情片的前调。   但只要加西亚殿下和姜中尉都不尴尬,尴尬的就变成了唐少本人。   “我来……来了。”唐镇同手同脚地走了进来,面部僵硬如中了风。   姜见明无奈地叹了口气,暗想:看来唐少对小殿下的畏惧还是一如当年,无论是哪个小殿下……   他一面坐起来,一面对加西亚道:“殿下,或许您想吃苹果吗?”   加西亚正伸出手臂帮他起身,闻言动作一滞,面无表情道:“如果你想支开我,可以直说。”   “好的,”姜见明从善如流,“那就麻烦您去外面削苹果。”   唐镇当场瞪大了眼,寻思小姜是不是昏迷前活吞了异星生物的胆儿,你把人当自己以前的未婚夫使唤呢?   下一秒,加西亚站起来,去堆在病房另一侧的慰问品里捡了两个苹果,又拿了把水果刀,推门出去寻觅能洗水果外加削皮的地方去了。   唐镇:“……”   病房的门关上了。唐镇麻木道:“小神仙,你是想退役以后去考个驯皇子师的专业执照吗?”   姜见明:“醒醒,没有这种执照。”   唐镇顿时扼腕,做沉痛状:“是损失啊!”   不过,皇子殿下消失之后,唐少总算恢复了正常,在姜见明的招呼下蹭到治疗舱旁边坐下了。   显然,他才从适应期军官的训练里回来,军装领口有点脏乱,头发还有点汗湿着,精神倒是一如既往的精神。   “我说小姜,你怎么还越作越疯了?”   唐镇长吁短叹,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怎么我他妈都不和你一块儿了还能给吓个半死,你要点命成不成?”   “不过现在要塞里都传疯遍了,说有个新晋的残人类年轻军官,厉害的一批。有不少老兵都跑来跟我们几个适应期的小菜鸟打听你了……”   “这银北斗的兵也是够爱八卦,我们昨儿讲出去的话,第二天就能给传成完全不同的东西。嗨,真就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传你和皇子殿下的。”   姜见明前面还在敷衍地随着唐镇的唠叨而点头,听到末尾,顿感兴趣:“传什么?”   唐镇:“……算了,没什么。”   姜见明又问他霍林长官的后事。   唐镇摇摇头,神情复杂:“遗体火葬了。长官好像没有妻儿,父母也过世了,银北斗遵从他生前的意愿,会将骨灰安葬在要塞的地底。”   姜见明:“英灵碑?”   唐镇点头:“对,就在明天。然后……”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目光躲闪地抓了抓脸:“那什么,这其实是雷蒙中尉的意思啊。他说,长官最后还挂念过你,等你伤愈之后,有时间来英灵碑看看他……啥的。”   “呃不过,”说完唐镇又连忙汗颜地补了一句,“你要是不愿意,咱也不至于委屈了自己对!雷蒙也是怕你生气,才央我来说的。”   “你看,反正霍林长官那家伙,生前那么刁难你……脾气又糟,又骂人……还他妈的瞎歧视残人类,还……”   说着说着,唐镇有点说不下去了。   他的嘴角抽动两下,最后化成一声叹息,“还……唉。”   几秒后,青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垂下头来,抿唇攥着拳头,眼里复杂的情绪纠葛,最后化为浓浓的悲伤。   虽然他也对霍林有过种种不满,但在远星际相伴两月,一点感觉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毕竟,训练失误时破口大骂的是他,下一刻不顾危险冲上去从异星生物的晶骨下捞人的也是他。   可那么一个人转眼间就没了。那么突然,甚至过于突兀。忽的一下子,就不存在于世上的任何一处角落了。   姜见明在心里轻轻一叹,伸手拍了一下好友。   窗外的月光流转在他的手指上,也照亮了唐镇微微颤抖的肩膀。   有的时候,无声比言语更有力量。   滴滴……   电子音在这时候响起来,两人一起扭头。   姜见明:“啊,我的腕机……帮我拿一下。”   =   次日。   银北斗的要塞内又迎来了新的一天,在这座钢铁要塞中,万事都照常运转着。   军人们快速地来来往往,黑靴踩在合金地板上,发出利落的声响。新维修好的机甲被送往机甲机库,时而有伤员被送往治疗区,又有痊愈的人稳步走出来。   一个年龄不大的军官往升降梯的方向走去。   是雷蒙中尉,他的眼下有一圈乌青,面容沉凝,手中拿着一个黑色漆盒——这个小东西,就是他的长官了。   在银北斗内,人员牺牲太常见。其中的六成都会选择将骨灰葬在英灵碑内,而非送返回帝国的亲属那里。   也因此,往英灵碑送骨灰盒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肃穆庄重,也几乎不会有正式的葬礼。   战友或上司下属拿到批准后,抱着骨灰盒进去,在里头呆几分钟空着手出来,这就算走完流程。   一些喧嚷声钻进耳朵,雷蒙不禁站住了,然后有些讶然地抬眉。   前方……正是他要前往的升降梯前的地方,聚着一团人群,少说有十几个。   人群为了什么新鲜事而聚集喧嚷,这种场景在帝国任何一个星城都太常见。   然而这里是要塞,在这里,很少有人会为什么身外事而停下忙碌的脚步。   有三个兵说着话经过雷蒙身边,他听见其中一个嘟囔道:   “还真是残人类,要不是亲眼所见,谁敢相信那么个小白脸居然能驾驶斩彗星这种型号的机甲?”   雷蒙一愣,心想不会。   正想着,眼前又走来两个去年还是前年才参军的年轻女军官,她们红着脸悄声说:   “哎,姜中尉刚刚跟我说话了,还对我笑!”   “他真好看啊……好像比咱少将都好看!”   “没想到姜中尉那么没架子,我以为后头有皇子殿下撑腰,这位阁下会是那种,更不近人情的……”   雷蒙连忙赶了两步,只见升降梯前的位置,果然站着一道眼熟的清瘦身影。   姜见明神色平和地站在那里,一身黑银色的银北斗军装,脸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身姿却站得很直。   周围的视线完全不能使他动容。有人过来说话,他就和和气气地回应两句;没人说话,他就安静地垂眸站着,居然在这种人类荷尔蒙爆棚的军事要塞里站出了种遗世独立的气质来。   雷蒙惊讶地上前:“姜中尉?”   黑钢打造的升降梯正好在这时从上面落下来,雷蒙的声音和另一人重合在一起。   谢予夺从升降梯内走出:“姜小阁下,您找我……嗯?”   周围正乌泱泱地围观“传说中的残人类”的人群,蓦地一静。   谢予夺眼睛凌厉地四下一扫,嘴角缓慢地勾起,咧出他那招牌式的辛辣嘲讽的笑容。   “——大哥大姐,大爷大嫂,还有弟弟妹妹们,都一股脑围这地方干什么呢?大家伙儿这么闲呐?”   谢少将流氓似的一甩头,懒洋洋拍了拍手掌:   “回答我,外宇域的异星生物杀干净了吗,流窜的宇盗们一个个揪出来揍了吗?今年的——哦,今年快过去了,那明年的真晶矿采集指标完成了吗?”   “没有?没有还不滚去干自己的活儿!?”   大部分军官见谢少将又张嘴骂人了,顿时拔腿就跑,作鸟兽散。   少部分第一次亲眼见到谢少将的年轻人们,个个一脸“滤镜成渣”、“幻想破灭”的死灰脸,也被老兵们拎走了。   雷蒙愣愣地站在一边。谢予夺走到姜见明身边:“小阁下。”   姜见明转向少将,目光示意了一下散开的人群:“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吓到我了。”   雷蒙忍不住眼角一抽,心说您哪里像被吓到的样子?   他抱着怀里的骨灰盒走过去:“您不知道吗,有几个当天出战的银北斗士兵在交易区卖了他们的机甲录像……”   “当时您还在昏迷着,许多军官士兵听传言说在这次作战里计头功的是一位残人类,很不服气,就去看了当时的现场录像。三天过去,就变成您看到的这样了。”   姜见明:“卖机甲录像?”   雷蒙:“噢,卖这个也是银北斗的老传统了,某些特殊战役的第一手录像还挺值钱的。”   “虽然要塞会定期做出模拟复盘资料,发放给所有人,不过哪有第一视角的现场录像刺激嘛。”   值钱。   姜见明不动声色地点头,记下了。   雷蒙疑惑道:“所以您在这儿是?”   他也知道姜见明此次受伤颇重,才刚从昏迷中醒来,不应该是可以随便下地乱走的状态。   “……是这样。”   姜见明低头轻轻一笑,深黑的眼底似乎飘落了几枚阿尔法异星的雪。   他嗓音低缓地说道:“听说今日是霍林中校下葬的日子,我可以一起去送他吗?”   ……   地底英灵碑,雪白的尖碑依旧数十年如一日地沉在黑暗的空间之中。无数碑身散发出淡淡的荧光,为进入此地的三个人引领前路。   “抱歉少将,发讯息专门叫您过来。”   姜见明边走边说话,在这种肃穆的地方,他的声音也压低了一些:   “我确实是有点事想亲口和您说,但是小殿下不允许我带伤在外面逛太久……时限原因,只能麻烦您凑合我一下,多走几步路了。”   “没事,”谢予夺说着,扭头看了一眼雷蒙手中的骨灰盒,“我也确实该来送他一趟。”   “当年啊……”   少将眼里露出一点追忆之色:“当年我才任要塞最高指挥官不久。霍林那个队里被插了个家世挺好的新人,是帝国那边走关系进来的,这事我有责任,怪我没及时发现。”   三人在一处碑前停了下来,但那并不是新碑,而是一块刻满了名字的旧碑了。   只不过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间,有一处突兀的空缺。   雷蒙走上前,用特制的激光笔,在那里一笔一划地写上霍林的名字,空缺就这样被填满。   姜见明顿时明白了,或许这个空缺前面的名字,就是霍林中校当年的同伴。   或许那次事件后,中校已将自己视为行尸走肉,于是请求要塞在队友的旁边为自己留下一个位置。   直到今天的到来。   谢予夺惆怅地说道:“那几个傻子也是真傻,他们怕我为难,怕我冲动惹事,一句话没跟我说自个儿忍了。他们可能想着新人就新人,带个一年半载也就带出来了,傻啊……后来任务里搞出了失误,十几个人,就回来了霍林一个。”   从那之后,这个唯一的幸存者就不再做远征的英雄了;他选择留在要塞,锤炼每年来到银北斗的新兵们。   浇灭他们不谙世事的天真,打磨他们不合时宜的棱角,成为很多小崽子们背后痛骂的魔鬼长官。   谢予夺叹道:“自从霍林担任新兵教官,第一要塞的新兵死亡率降低了整整八个点。”   “这家伙确实脾气偏激,但他是个值得尊敬的军人。”   雷蒙写完了,在旁边捏着骨灰盒,听见这句话无声地红了眼眶。   他掩饰性地一抹脸,弯下腰在地上摸索。那里原本紧密铺着一块块黑砖,此时其中的一块黑砖被按开了,下面竟然是空心的。   雷蒙将骨灰盒小心地放了进去。   ——英雄们的名讳,将化作光团,悬于空中的白碑上,永远普照一年年踏入此地的后来者;   而英雄的尸骨灰烬,将寂静地长眠于地底的黑砖下,成为后来者脚下所踏的基石。   这才是银北斗英灵碑的全貌。   合上黑砖之后,雷蒙中尉开始哽咽,他下颔线条紧绷,不停地抹着从眼角溢出的泪水。   谢予夺与姜见明闭目默哀了一分钟,随后悄然走的远了一些,把时间留给雷蒙。   两人在稍远处站定,姜见明开始说他的事情。   “昨晚我收到了腕机讯息,”姜见明对谢予夺道,“是关于今年皇帝陛下的寿诞宴,陈老元帅让我也去。”   谢予夺愕然,姜见明反倒坦然先承认:“一定是被怀疑了,或者说,老元帅八成已经知道我跑到远星际来了。”   其实谢少将蛮够意思,帮这位作死的前皇太子妃把消息压得很严。   不过大统帅毕竟是大统帅,时间久了,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见?   谢予夺:“那您想怎么办?”   姜见明无奈道:“还能怎么样,成功瞒到现在已经出乎我的预计了,等我状态再好一点,打个通讯过去给老元帅道歉。”   更何况,如果他想借这次事件的功劳申请特拔,兜兜转转还是要过老元帅那里,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没想到,谢予夺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说出了一句姜见明完全没有料到的话:“小阁下,那您不如直接回一趟帝国。”   “老元帅不是让您去参加陛下的寿诞宴?今年排场应该蛮大,您也该去去的。” 第57章 英灵(4)   姜见明一怔,先是失笑:“我回去干什么,又不是真的太子妃了,参加什么寿宴。”   然后就忍不住缓缓皱眉,问道:“何况,银北斗不是没有特别的理由不能随便回国吗?”   这句话千真万确,无论帝国那边过什么节日,不能随意离开所驻扎的异星是银北斗的铁规矩。   放在其他军团里,皇帝过寿不来觐见是失礼,但帝国的两大特殊军团,金日轮和银北斗是例外。   ——想想,如果各位将军们一股脑的回去给皇帝陛下庆寿了,宇盗们和异星生物们不得手挽手欢天喜地打进来?   像谢予夺这种,最多在皇帝生日当天远程投影过去走个形式,真身回去是万万不能的。   “是啊,但是……”谢予夺点头,他好像想说什么,但话要出口又露出一种犹豫措辞的表情。   他冲姜见明招了招手,指着离他们最近的一座白碑道:“小阁下,您来看这儿。”   姜见明走过去,谢予夺抚了一下他的背,示意他低下身看。   黑暗中,那发光的白碑的底部,还没有开始镌刻名字的地方,赫然有几行更小的字。   姜见明上前一步仔细去看,蓦地怔住了。   只见碑文上写道——   祭人类英魂千古:   纵难埋骨故土,苍天寰宇可葬。我见英魂飞赴星海,应似白鸟归巢。尚飨。   看到这些字句的第一眼,姜见明立刻想到了某篇令他不快乐的,献给莱安太子的悼亡诗歌的末句。   也是让他下定决心前来远星际的导火索。   野外历练的时候,那个睡在激电中的风雪夜,他曾对唐镇说这诗“写的很烂”。   的确,前面又是什么“桀骜的金玫瑰”又是什么“永恒的太阳”,奉承意味太明显,读出来之后反而可笑无味。   但当时他也加了个前提,“除了最后一句还有点意思”。   没想到,这让他觉得还有点意思的句子竟然是化用,原句出自银北斗的英灵碑上。   谢予夺伸手摸了摸这座白碑,缓声道:“这是帝国初任大统帅当年为了牺牲的帝人们,尤其是牺牲在远星际的军人们所作的祭文中的名句,英灵碑的设计,也是出自这位之手。”   姜见明眉目柔和了一瞬:“是亚斯兰统帅,当年我和小殿下还研读过他的著书。”   谢予夺点点头:“新晶物种死亡之后,体内大量的晶粒子会快速逸散,很多人认为这些晶粒子最终的归宿就是宇宙深处的晶巢。逸散时的晶粒子是半透明的白色,所以被统帅比喻作白鸟归巢。”   “姜小阁下,我也会有一天把名字留在这儿的。”   谢予夺定定地注视着英灵碑,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他的目光里有很复杂的东西。在碑石莹白的微光下,少将的侧脸显得比往常更加英俊。   “星海那么辽阔,离弦之箭不必回返。踏上这条路,然后再也不回来——这才叫银北斗的宿命。”   姜见明神色微动:“少将。”   “——但小阁下,您和我们不一样。”   谢予夺转过头,他正色道,“您还不是真正的银北斗人,我在心底,也并不想以银北斗的纪律要求您。”   少将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弯起嘴角:“我们这帮子人,从加入银北斗的那一刻就把命交出去了。”   “我们忠诚于帝国与人民,忠诚于这片雪银色的军徽和背后的宿命,而您……”   “而我,只是个普通人。”   姜见明接了下去,淡淡道,“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守护帝国人民,也不是想为帝国开疆拓土,更没有对银北斗的信仰。”   他说着仰起了头,于是四面无数座高大的白色尖碑倾斜着落入深黑的眸中,像夜色中倒悬银河。   “我没有那样高的觉悟,没有英雄该有的品质,只是想给一个人收尸,而已。”   谢予夺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在白碑间扩散,产生了新的回声,与下一句话语揉杂在一处:“是吗,姜小阁下?”   “我听说了您在适应期军官时的事情。那个被遣返的男孩……乔布朗,在他误把您的机甲轰下山崖前,您为什么回头救他?”   “人命当前,理所应当。”   “山谷前那场与宇盗的混战,您为什么冒险对赤龙开枪?”   “大概是上头了,我那时有点生气。”   “您沉静、智慧、通透,又经历过那样多的事。我曾经以为,您的性情会更冷一些。”   姜见明:“您想说什么?”   “无论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还是崇高纯洁的品德,找遍整个银北斗都少有能与您匹敌的人物。”   谢予夺说道,“但您依旧不像一位真正的银北斗人,这一点与殿下很像……”   “您们两位都缺少的一样东西。”   少将的眼底倏然亮了亮,好像利剑出鞘时尖端那点寒光:“叫忠诚。”   “您和殿下,都是那种不愿俯首称臣的人。世上有一种人的脊梁是宁折不弯的,他们天生就是帝王命格,紫微星下凡。”   “所以,您永远不会成为一名从属于银北斗、为信仰献出忠诚的兵。我的银北斗,注定留不住您,除非……”   下一刻,就在浩瀚静寂的英灵碑地底,古往今来数之不尽的亡魂见证之下。   要塞最高指挥官,谢予夺少将——面容平静地在年仅二十一岁的新晋中尉面前矮下了身!   他单膝跪地。   以右手轻抚心口。   姜见明倏然抬眼:“少将!”   他冷静地后退半步,军靴在地砖上摩擦出唦的声响,“请您不要这样。”   “阁下!”谢予夺猛地抬眉,口中爆发出一声断喝,他的眉眼仿佛是灼灼燃烧的,“除非您可以成为那个统领银北斗的人,由您来接受我们的忠诚,由您来成为我们的信仰!”   “直到那时,银北斗的军徽才有可能落定在您的胸前,我们才能真正地拥有您这个存在。”   姜见明眸底沉寒:“谢少将,您是来之前喝了假酒吗?”   他微微抿唇,视线居高临下地落在谢予夺身上,竟然镇定得有些反常:“您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姜小阁下,您知道下官没有在开玩笑。”谢予夺跪在地上,神态却如一头咄咄紧逼的猛虎,“如今远星际形势一日比一日严峻,帝国高层良莠不齐,内部分裂,我扳着指头数:进军派和收缩派,贵族和平民,新人类和残人类……一群酒囊饭袋能从早吵到晚!帝国三星系九星城看似安定,然而一旦战争来临,有多少矛盾会在同时爆发!?”   “我……我预感到,不,我已经亲眼看着,”少将闭眼深吸一口气,眉宇间说不清是疲惫还是沉痛,“盛世的太阳在落下去了,在它再次升起之前的寒夜里,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   “……”   姜见明长叹一声,神色中似乎有些忧伤。他环顾着四面的白碑,这一刻万万英魂的名字好像都闪烁起来,温柔地凝望着他。   “但我,”姜见明轻轻地说,“也只是一介残人类平民而已,少将。”   剩余的话喻于不言之中:您又究竟期待着我可以做什么呢?   “是啊。”谢予夺嗤笑一声,“您是平民,能参加皇帝寿宴的那种平民;您也是残人类,能参军银北斗的那种残人类。”   姜见明:“……”   谢予夺:“您还是个没名没分的前皇太子妃呢,能随时带着加西亚殿下一起私奔的那种前皇太子妃。”   姜见明:“……”   “您有无限可能,重点在于您想不想,小阁下。”谢予夺叹息,他用力握住了姜见明的手腕,“作为银北斗的将军,我由我对银北斗与帝国的忠心出发,两相权衡之下,不愿意让军方、让帝国失去您这样的人才。”   “就当一笔提前投资……”   “小阁下,我希望您可以去接近帝国的核心,那里必然也会有您想要的真相。如果您这次从帝国归来后,还愿意留在银北斗,与我们共赴这场寒夜之战——”   谢予夺手抚胸口,低头垂首,嘴角却愈染狂气,“那么,请您接受下官未来的忠诚。” 第58章 起奏(合)   这天,这场在地底英灵碑内的对话,以姜见明的一句“日后有太多的未知数,请让我慢慢考虑”而告终。   谢予夺又恢复了那没个正型的模样,从英灵碑上来之后,笑嘻嘻把姜见明送回治疗区:“您也不用太有压力,就当回去养伤嘛,您看留在远星际还得白白耗费镇定剂。”   姜见明:“别说镇定剂。”   谢予夺:“……好的,小阁下。”   两人回到病房内,推门就被阳光晃了眼。窗帘被卷起来挂在窗台两侧,里头一片大亮。   加西亚坐在床边小桌旁,垂着眼睫,在认真地削苹果,雪白的手指与鲜红的苹果皮形成了过于浓烈的对比。   他听到门响就把水果刀放下,用没有沾到水果汁的手背按停了腕机的计时。   随后转过头来,沉面责怪道:“我说过你不能出门超过一个小时。现在超时了九分钟十三秒。”   姜见明:“对不起。”   加西亚挑眉,冷哼道:“对不起有用吗?”   姜见明:“……殿下,您多大了,这两天是不是有点过分顽皮?”   加西亚:“难道谢少将没有告诉过他敬爱的小阁下,我只有三年的记忆?”   “……”姜见明懒得理他,走到病床边扶着床头坐下。超时当然是因为谢少将的锅,但他没说,怕殿下知道谢少将试图诱拐他之后会生气。   加西亚走过来,先将一盘苹果和擦手用的消毒湿巾依次放在他手边,示意他自己吃,随后指了指枕头:“躺下,给我看伤口。”   又来……旁观的谢予夺哭笑不得,连忙飞快道:“那下官就先告辞了,您两位好好玩——”   加西亚头也不回:“站住,有话说。”   谢予夺只好委屈地转回来。正好看到姜见明细致地用手巾擦拭每一根手指,而皇子的手解开了残人类军官的腰带。   看伤口,需要脱衣服,这合情合理。   脱到一半,加西亚警觉地飞速看了一眼谢予夺,伸手哗啦把病床上方的白纱帘拉过来,遮住了床上的光景。   谢予夺:“……”   加西亚显然不认为自己的过激护食举动有什么不对,他一面脱着床上姜见明的衣服,一面淡淡对谢予夺道:“刚刚我收到了通讯,有人叫我去帝国。”   姜见明蓦地一惊,正要伸手摸苹果吃的手指也停下了:“您回帝国?”   旁边杵着当电灯泡的谢予夺更是心惊。三年了,自从“莱安”在明面上牺牲,而“加西亚”这个身份出现在世上已经过去三年……   这近千个日子里,加西亚殿下从未曾踏入过帝国境内一步,现在竟然有人让他去帝国?   偏偏昨晚小阁下被老元帅叫回去,今天就是小殿下。要说其中一点关系都没有,怕是鬼都不信。   谢予夺连忙问道:“谁。”   加西亚:“首领。”   就像“大帝”一样,“首领”这个常见的词语在帝国内也有特指,指黑鲨基地的基地首领。   “这很有意思……”   加西亚冷笑了一声,齿间含着自嘲慢慢说道:“他们竟然敢让我在帝国境内抛头露面,也不怕引起民众骚动。”   “别动,换纱布。”皇子说着按住动弹了一下的姜见明,“疼了可以出声。”   谢予夺:“这,那您是想?”   加西亚开始拆纱布,间或一瞥后面的谢予夺,“……首领没有告知原因。至于我,我对帝国没有概念,但我不喜欢总被愚蠢的人们误认成一个死人,更不喜欢被命令。”   “所以我不会回去。我告诉你这件事,是让你心里有所准备,万一帝国派人开星舰来捉我……小心你的要塞被殃及池鱼。”   “殿下。”姜见明忽然开口。   浸着清凉药物的新纱布落在腰腹的伤口上,激得那片肌肤轻轻一抖。   他喉结微动,盯着加西亚的手:“换药应该是医护人员的工作。”   加西亚给他缠着纱布,低头说:“我这两天顽皮。”   “不,可是那什么,加西亚殿下。”   谢予夺脑子凌乱,他面上的表情极为复杂地变化,最后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您知道小阁下也要回去吗?”   加西亚手上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极为阴戾可怕。   那种神态很不好描述,硬要说的话——   就好像你不辞辛苦地为自己做了一顿极为丰盛的晚宴,展开餐巾,拿起刀叉,为自己斟上一杯冰镇红酒,正要优雅地享用晚餐的时候。   面前的烤鸭突然跳了起来,先对你嘎嘎嘎大笑三声,然后从窗户里飞出去了……那样。   皇子的翠眸缓缓落下,在日照下更显冰薄锋利。   他盯着床上衣衫半开的姜见明,咬牙切齿道:“……你要回去?”   姜见明拿了一块苹果在吃,闻言点点头。   加西亚冷漠地拽住他的手腕,不让他享用自己削好的水果了:“回去干什么?”   “见熟人,养伤,以及攒钱。”姜见明回答。   “因为我的镇定剂被人几乎打空了。”   “……”   谢予夺奋力忍笑。   “养伤是好事,钱我会赔。”加西亚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喜怒,“你准备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来。”   姜见明:“少将会给我安排星舰,大概一两周后。”   加西亚:“归期?”   姜见明:“……不知道什么时候。”   “啧。”加西亚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他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揪了一下姜见明的耳垂。   “啊!”姜见明给他弄得轻叫了一声,手里的苹果差点滑掉。   这是什么神鬼莫测的撒小脾气的方式!?   加西亚闹完了,好像舒爽了一些。回头若无其事地对谢少将道:“我们一起回去,少将安排。”   谢予夺:“?”   “咳咳……”姜见明被喉间的苹果汁呛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子。   加西亚就像找到了证据一般,一面给姜见明披上被子一面用嘲弄的语气道:“你看,他这么容易出毛病,身上还带着伤,需要有个人看着。”   说完,皇子殿下顺手抢走了姜见明手里咬了两口的苹果块,转个身放进了自己嘴里。   姜见明:“。”   这人今天怎么回事?   是真的装三岁小孩顽皮上瘾了吗??   =   远星际,距离阿尔法异星数光年的一片小行星带。   熔岩宇盗团的星舰们停在这里。   还是那座装点奢靡的大厅内,还是长长的金红地毯。只不过这一次,地毯上三三两两地站着五大三粗的宇盗们,仰望着尽头的那个座位。   黑猫在镶嵌了珠宝钻石的宝座旁边舔毛。赤龙神色阴鸷地坐在座上,缓慢抚摸脸颊上一道伤痕。   那是在阿尔法异星时,残人类军官的子弹留下的馈赠。   忽然,赤龙手指用力,指甲直接抠破了刚结痂的伤口,鲜血重新淌了下来!   “残人类……”   红发少年低头森然地笑起来,他盯着自己指尖的血,肩膀耸动不停,“嘿嘿,哈哈哈,我居然会被一个残人类开枪打中,残人类居然能让我流血……”   “啊哈哈哈哈!!”他猛地放声狂笑起来,疯癫地甩着那头赤红的头发,“好玩,太好玩儿了,我太喜欢了!”   “下次,下次我一定要亲手杀死他。不,我要先打败他,把他踩在脚下,看他哭泣求饶——再杀死他!”   下头的宇宙海盗们对他们这位少团长的疯疯癫癫早已习惯,并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来。   倒是其中一个抓抓脑袋,从大鼻孔里哼出一声:“头儿,帝国那老女人皇帝又要过生日了,最近点子硬,不好打啊。”   赤龙把笑声一收,眯着眼道:“蠢材东西,那你就等着这个冬天饿死。用你的臭肉煮一锅汤,喂我的呼噜噜。”   黑猫“呼噜噜”摇了摇尾巴,在座位旁边露出了肚皮。   这个宇盗缩了缩脖子,退回去了。又有一个宇盗高声问道:“哎,头儿,上次愿意跟咱们联手的那些神秘客人怎么样啦?他们有什么打算啊?”   “他们……”   说到这个,赤龙眼底沉了下来。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嘴唇,血将唇瓣涂成了艳红的颜色。   “对啊,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呢?”   =   远星际,未知宇域。   十几艘星舰正缓缓行驶在星河之间,拖出淡蓝色的尾迹。奇异的一点是,它们每一艘的外表都是赤条条的金属,没有刷上保护漆,也没有印上任何表示势力所属的图案。   它们就这样在宇宙中静默地飞着,给人一种无机质的死寂感觉。   一架机甲从远方飞来,悬停在最前方的旗舰身旁。几秒后,舰门打开,机甲驶入了星舰内部。   机甲在星舰内沿着过道飞行着,最后静止在一个房间入口。   驾驶舱打开的时候,一个男人从机甲内走了出来。他整个人裹在一件很宽大的黑袍之中,看不清容貌身材。   房间内传来一个声音:   “你似乎失败了,我的‘毁灭’。”   黑袍人脱下了黑袍,他竟是一个不知有没有年满三十的年轻男人,然而两鬓的发色却是老年人才有的灰白。   他往里面走着,淡淡地说:“是的,是我大意了,我愿意接受应得的处置。没有想到如今的帝队中,还有能够在我的布局下脱困的人物。”   “你在兴奋。”   房间内,坐着一个白衣的神秘人,“是因为棋逢对手吗,你为此而欣喜?”   “是的,很遗憾,看来我还无法完全摆脱这些低等的七情六欲。而您……您却好像从来都不会兴奋,您的存在令我如此地羞愧。”   被称作“毁灭”的男人低了一下头,“大主教阁下。”   白衣人轻轻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于是淡漠与慈悲这两种理应截然不同的气质就在眼底流转。他的面容五官很温雅,让人无法分辨年龄。   白衣人的旁边,坐着一个外表十六七岁的少女。女孩穿着美丽的连衣裙,雪白的裙摆铺在地上,好像一层层的花瓣。   两人说话的时候,她怀里抱着一堆真晶矿,正在心无旁骛地重复一连串的动作:   张嘴,从牙齿上释放晶骨,咬住真晶矿,吸收其中的晶粒子,闭嘴消化。   周而复始,无限循环。   被称作毁灭的男人看了看少女,说道:“玛格丽特……‘死亡’她吃的真晶矿,是否有些太多了,她会疼的。”   “不疼的。”   少女仰起头,眸子纯洁得像水晶:“凡是大主教阁下给‘死亡’的,都是好的,‘死亡’很幸福的。”   白衣人又笑了笑,温柔地摸摸少女的头道:“这次的任务很辛苦,你可以去休息了。”   “毁灭”忍不住说道:“大主教,我希望可以再次……”   白衣人摇了摇头,将食指竖起,示意对方不要再多说,皱眉轻声道:“不,你的曲子已经暂时演奏完了,不要让我为难好吗,我的毁灭?”   “人类的军队已经有所防范,打草惊蛇的时机还未到来,既然错过了此次机会,我们便仍需蛰伏。”   毁灭抚胸后退:“是我任性了,请宽恕我,大主教阁下。”   白衣人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接下来的故事,就让‘混乱’在那片美丽的金玫瑰星城内演奏给我们听……”   窗外,绚烂的星环像仙女的绸带,缓缓向后推移,推移,它正在被高速前行的星舰抛在身后。   更远处则是更多颜色各异的星光,宇宙从来不荒凉,恒星躺在宇宙中,就像一枚枚贝壳躺在大海里。   望着这样的景象,毁灭的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一丝迷惘,他自言自语道:“终极……我们的终极,何时才肯恩赐它的那场降临呢。”   白衣人收回了目光,意味深长地道:“这就要看我们的努力了,不是吗。”   ——《黎明沉眠》第一卷 完 第二卷 并蒂金玫 第59章 归来(归1)   “本舰已完成虫洞跃迁,航行参数正常。”   “本舰当前所处坐标:(xx,yy,zz)”   在星舰的电子音播报声中,姜见明感到自己的意识缓慢回归。   “引擎正常,通讯正常……各系统正常。”   耳畔传来抽水时独有的细声,他闭着眼,感觉到四周包裹着他的液体正在迅速被抽走。   手指动了动,他摸到冰冷坚硬的表面,这是小型星舰内置的单人缓压仓。   “缓压液已抽干,监测到乘员生命指标正常,请静躺片刻至晕眩感消失,然后缓慢起身。”   耳边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有人在面前蹲下。   姜见明才抬起手摸到了顶上的开关,仓口却先一步从外头被人拉开了。   在他被刺眼的光晃到眼之前,双眼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掌就盖住。同时,覆在口鼻上的氧气罩也被取下来了。   意料之中的清冷嗓音传来:“醒着吗?”   姜见明没答话,他先将放在自己眼睑上的手掌扒拉下来,而后缓慢睁眼。   ——果不其然,他先看到缓压仓的边沿,再看到乘员缓压室内灰色金属质感的天花板。   而加西亚从旁边弯腰下来,又在掀他的衣服,这动作现在已经十分轻车熟路:“伤口……”   “已经愈合了,”姜见明慵懒地甩了甩头,几滴缓压液从黑发上滴落,“都快半个月了,请您不要总……唔。”   他的嘴唇被按住了。   加西亚拿毛巾给他擦脸:“安静,闭眼躺五分钟再起来。”   “……”姜见明无奈地闭上了眼。   他懒得和三岁的小皇子殿下讲道理。   星舰在宇宙内平稳航行,引擎的速率由超光速降至光速,透过乘员缓压室的窗户可以看到一团团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小光晕,在远处缓慢移动着。   他们已经远离了阿尔法异星,以及阿尔法异星所在的那一片宇域,向着新人类星际帝国的领土内驶去。   加西亚将姜见明脸上发间残存的缓压液擦得差不多了,将毛巾放在一旁。   他忽然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残人类。”   “是啊。”姜见明保持仰躺的姿势,他睁开眼,目光飘向身旁的人,有些怅然。   那时候的加西亚还对他高冷得不行,现在已经完全和当年的莱安小殿下一模一样了。   甚至,有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加西亚:“你第一次去贝塔要塞的时候,搭乘的星舰,是不是也没有注入缓压液就跃迁了?”   姜见明想了想,认真道:“但其实也没有很难受的,就像晕车。”   加西亚神色微黯,不说话了。   他当然不可能相信姜见明的胡扯,只知道这个人曾在短短的时间内,在不到一天之内承受了两次高维跃迁的压力。   当他试图想象其后果的时候,胸口会传来一阵酸麻的痛感,好像心脏被无形的手指揪了起来,用指甲一寸寸掐着。   时间的流动是亘古的单向,已经损伤的东西无法挽回。   这个道理,皇子殿下不可能不懂,但当他看着姜见明,仍然会无法抑制地假想——   ——如果自己能更早地遇见这个人,是不是就能让他所受的苦难再少一些?   ……   小型星舰是银北斗的军用型,已经完全实现了全自动智能驾驶,再加上他们拥有超s级智脑赛特亨利,并不需要其余乘员来做什么。   谢予夺还问过要不要给他们配备点护卫舰,两人没要,少将也没强求。   所以这艘舰上根本没有其他人,是真正的两人世界。   “我必须告诉您,帝国内可是有很多残人类的,很多。”   傍晚,他们穿着同样的白色睡衣,躺在床上闲聊。姜见明倚在外侧,他刚洗完澡,吹好的头发还带着一点水汽,床头的小夜灯用温柔的橙光描摹出青年似笑非笑的眼尾。   房间的床大得能挤下三四个成年男子,他们两个躺在一起绰绰有余。   另一侧,加西亚冷冷地抱着被子:“……”   这种吓唬小孩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姜见明:“都是野生的,他们会随意地走在大街上,也不会有新人类饲养他们。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们也是享有与新人类平等权利的自然人。”   加西亚不耐烦道:“我知道。”   “大多数情况下,残人类们可以和新人类活的一样舒适,因为帝国境内不会有异星生物,不会有宇盗。并且,新人类在公开场合释放晶骨会被抓去坐牢,这个您要注意一下。”   加西亚哼了一声。   姜见明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皇子又翻身贴过来,眼眸闪了闪:“……多讲一点。”   棉被也和他一起滚过来了,他的足趾触到了姜见明的足踝,加西亚索性用脚勾住了残晶人类的小腿,催促似的碰了碰。   姜见明叹气,拍了拍加西亚的脑袋:“您应该看书,我可以给您推荐书单。”   加西亚:“来不及了。”   他们几个小时之后就会进入帝国境内。   姜见明:“您想听什么,恶补帝国常识吗?我想想……关于人种问题,不同星城间差异很大,一两句话说不完。亚斯兰算是对残人类很好的地方了,比如,如果您在大街上欺负我,会有巡逻警来制止您。”   加西亚把棉被盖在姜见明身上,半眯着眼睛:“我不认为有人能够制止我。”   他边说边贴得更近了点,白金卷发十分霸道地铺满了大半个枕头,仿佛要实际演示一下什么叫“欺负”。   ——比如在这张本该很宽阔的大床上,挤得残人类没有睡觉的空间。   这是个将在宇宙中度过的夜晚,小型星舰内只有恶劣的新人类与可怜的残人类,后者将注定求助无门,忍气吞声。   “您要听课就请安静点,”姜见明心不在焉地扯了扯被子,顺手在皇子的腰上拍了一巴掌,“……不过有一样,残人类和新人类通婚的情况很少,就算是在亚斯兰,跨人种的恋情都很难得到周围的祝福。”   加西亚倏然抬起脸:“为什么?”   “说来有点好笑。”姜见明弯了弯唇。   “不是所有新人类都像您一样可以完美控制体内的晶粒子的,有的新人类会在……新婚洞房夜,当他们干一些快乐的事的时候,因为太激动而失控释放出晶骨。”   “一旦晶骨的晶粒子扰动收不住,另一方的残人类会很惨。红事变白事都不是没有可能。”   加西亚变色:“有这种事?”   姜见明:“嗯。”   “那种新人类,是他们的能力和定力不行。”   皇子立刻下了定论,“我就不会。”   或许是加西亚的神色太矜傲,但他矜傲的重点显然又不太对——姜见明忍不住低头笑出了声。   勾勒青年五官的线条一下子在灯光下生动地鲜活起来了,像寂静寡淡的古井中跳入一尾小金鱼。   加西亚恍然地定定看他。   刚刚被拍过的腰间开始莫名发热。   姜见明连忙清了清嗓子来掩饰:“咳……本质还是天生的力量差距过大导致。一些胆小的残人类们不想要一个随时都能置自己于死地的配偶,而一些老实的新人类们也不想天天被无晶人种保护协会盯着自己有没有家暴。”   “无晶人种就是通俗的残人类,您不觉得这个叫法确实好听不少吗?无晶人种保护协会是……”   不知道为什么,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皇子殿下难得地安静,也没有因为奇怪的小脾气而插嘴了。   他躺在床边听着姜见明谈天侃地,唇瓣静静地抿着,翠色眼底倒映出黑发青年的面容。   这个将在宇宙中度过的夜晚。   这艘银北斗的小型星舰内。   这张床上……   加西亚忽然暗想:他身边的这个人,像宇宙中唯一一颗沉静又温柔的星星。   为什么会这么想,这不应该。   他明明见惯了星体。   尘埃与气体云在引力坍塌的作用下形成恒星,行星围绕恒星运转,卫星又环绕着行星。燃烧的火团,死寂的冰块,沉闷的岩体……才是所谓星星的真正面目。   诗歌、绘画、艺术修辞,这些不过是人类幻想出的美梦。而这个残酷的世界,或许正在用嘲弄的目光看着这群幼稚的生物做梦。   但……   “这个协会是近年才成立的,但背后有很多历史遗留的因素。残人类这个叫法是在基地混战时期开始流行起来……”   加西亚藏在被子里的右手,忽然无意识地屈起了一下,那是个想要捉住什么东西的动作。   但他就是觉得,姜见明像一颗温柔的星。   让他想要捉住。   “……就这样,旧帝国法典正式确立了‘新人类与残人类’、‘贵族与平民’的双重阶级划分制度。这是由于就算是拥有高阶晶骨的两位新人类通婚,诞下的孩子也有可能是残人类,所以……”   捉住他,让他完全属于自己。   “……对了,您是不是还不太了解亚斯兰的贵族势力?这个问题也比较复杂,现在的帝国贵族大体分为三类,一类是……”   “所以,现在帝国内部是其实有点割裂感的。一方面,人们渴望在这个和平盛世中追求文明的进步,至少要恢复到旧蓝母星纪元后期那种程度;另一方面,某些陈旧的,不平等的制度又迟迟无法废除。”   淡淡的温和嗓音在这间卧室内流转。不知何时,姜见明说着说着也沉浸了进去。   他很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地和人讲过话了,主要是缺少讲话的对象。   以前莱安还在的时候,他们总能聊上很久,后来小殿下走了,他就越发地沉默寡言。   姜见明并不觉得那是自己被打击得“自闭了”或者怎样,只是单纯的没有说那么多话的必要罢了。   而今天……今天是加西亚想听他说,所以他才会说这么多。   直到某一刻,他的肩膀微微一沉。   姜见明侧头。昏暗中借着床头的灯光,他看到加西亚闭着眼枕在自己肩头,呼吸悠长,深邃的眼窝与卷起的睫毛分外清晰。   睡着了。   姜见明回忆了一下自己后面讲的乱七八糟,忽然有些心虚。   那好像已经超出了常识的范畴。对没有基础知识的加西亚来说,应该和听天书差不多吧……   怕是到后面都完全听不懂了,还死要面子不肯叫停。   姜见明揉了揉皇子的头发,又按着后者的后脑,让他往自己怀里靠过来。   他这时才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至少在抵达帝都之前,他要和加西亚坦白自己的身份——这个看似无名无份,但其实帝国真正高层都知道的——所谓前皇太子妃的身份。   算了,明天吧。   姜见明抱着加西亚缓慢地躺下。   后者睡得很安心,没有被他的动作吵醒。   过了片刻,卧房内的小夜灯熄灭。几声被子的摩擦声之后,一切都安静了。   ……   然而,现实这鬼东西总是事与愿违,又或许计划的存在就是为了被打破。   总之第二天,当他们刚起了床洗漱完毕的时候,这艘星舰就收到了来自其他外界的讯息。   读完讯息之后,姜见明与加西亚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有些凝重的情绪。   ——虽然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都还互不知道,对方的“凝重情绪”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经历。   二十分钟后。   茫茫宙海中,两艘星舰对接成功了。   一艘是银北斗的军用小型星舰;而另一艘星舰,则属于当今帝国最大的绝密科研所,黑鲨基地。 第60章 归来(归2)   很快,银北斗的残晶军官与帝国二皇子穿过两艘星舰的对接口,在对面看到了等待他们的人们。   那些都是黑鲨基地的成员们,他们统一穿着白色的科研制服,脸上挂着半透明的智能目镜,呈两排站立在通道的两侧,乍一看有四五十人。   星云还在将流动的侧影烙印在巨大的玻璃舷窗上,色彩如日暮时的彩云般交织变幻,背景却是无尽浓黑的宇宙。   没有谁出声,静默中,这些白色制服的科研精英们齐齐躬身抚胸,向着走来的两道人影献出无上的敬意。   “……”姜见明眼角一跳,他看着两侧一颗颗整齐低下的脑袋,总觉得这氛围有点过分夸张。   加西亚走在他前面,忽然侧过脸来冷淡问道:“第一次见到黑鲨基地的人?”   姜见明敏锐地察觉到皇子殿下心情不太好。他想了想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   ——黑鲨基地,现帝国最神秘的远星际科研基地,其渊源可以一路追溯到比旧帝国建立还要早的人类基地混战时期。   基地的核心成员采取一对一招募制,几乎每个人都是智商远超常人的天才神童,如果他们抬起眼睛,那一双双眼底闪烁的必然是帝国最智慧的光辉。   然而这时,所有人都在整齐划一地将头颅深深地垂下。这种集体素质,居然比身为远星际特种军队的银北斗也不逞多让。   而更夸张的是……   几秒后,当两人终于走完这一段路,这片白色人海的尽头,是一个黑色身影。   黑鲨基地的现任首领,也是新帝国建立后首任基地首领,如今正静静地站在这里,凝望着两人走到面前来。   他亦或是她的身材并不算高大,黑色的长衣罩住了全身,脸上则戴着一张黑色的金属机械头套面具,从后脑、额头到下颔,全都遮得严严实实。   众所周知,黑鲨基地的首领从不以真正面目示人。   姜见明率先上前一步。他以手抚胸,垂首出声:“首……”   不料他的手臂忽然被加西亚拽了一下,以至于想弯腰却没能弯下去。   “殿下?”姜见明不禁回头,眉尖微动。   只见加西亚面上的神色比刚才更阴鸷,他一只手拉着姜见明,凝望着首领的翠色眼底仿佛结了一层硬冰,“不用对这种人行礼。”   对面的首领似乎不以为意,漆黑的身影环视一圈,从头罩下传出一个电子合成音:“都下去吧,我们的客人不喜欢被打扰。”   一声令下,那些黑鲨基地的成员们就像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一样,齐刷刷地直起身,像退潮的白浪一般消失在了走道尽头。   全过程一句话也没说,甚至令人怀疑他们是不是什么仿真的新型机器人。   紧接着,更加令人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首领抬起手,在黑色的机械面罩的两侧按了一下。   面罩“咔嗒”从中弹出一道缝隙。   首领顺势将它打开,从头部取了下来。   “或许微不足道。”   于是,一个慈和的女人声音取代了无机质的电子合成音。   “但我认为,这至少可以显示一点诚意。”   面罩之下,竟然是一个年老的女子。皱纹刻在她略显松弛的皮肤上,一双眼眸深蓝而旷远,让人想到天空与海洋。   但她的脊背挺得很直,银发盘在脑后,梳成一个素简又不失优雅的发型,这让这位老妇人显得十分高贵,甚至有些出尘圣洁的气质。   总之,和民众想象中的“科研怪人”或者“铁腕首领”的印象天差地别。   “两位回来了。”   这位年老的妇人,黑鲨基地的神秘首领,她将握着面罩的手贴在自己胸前,恭敬地躬身行礼。   “我很高兴……能看到您两位能够一同回到这里,回到我们荣耀普照的帝国领土上来。”   “首领。”   姜见明回神,轻抚心口以还礼。   他平静地抬眼:“您还……记得我吗。”   不出意外地,他感觉到身旁加西亚倏然投过来的惊疑目光,宛如两道逼人的闪电。   ……气势不错,可惜昨天晚上皇子殿下听课听睡着的记忆,还未能从他脑海中清除。   姜见明回头,轻轻挑眉,冲皇子露出个神秘的浅笑。   “怎么能忘得了呢?”   对面,首领恰到好处地温和点头。   “您是我见过最难忘的残晶人类……噢,或许,我说无晶人种会让您感觉更舒适一些吗?”   “……”   “你们,”加西亚眼眸失去光芒,他面无表情,嗓音僵硬,“认识。”   姜见明:“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加西亚:“你究竟认识多少好朋友?”   姜见明眨眼:“比您想象的多。”   是的,这位外界众说纷纭、神秘至极的黑鲨基地首领……他其实早年曾经见过的。   当初他与莱安在欧米伽异星“私定终身”。由于各种现实因素,皇太子的求婚完全是私下的先斩后奏模式。   但或许,皇太子也觉得这样轻率而为,实在是对不起心爱之人,于是最后还是抓了一位“证婚人”过来。   一个可以完全脱离各种权力斗争,置身于政治旋涡之外,明面上不插手任何帝国事务,却又有着足够尊贵足够特殊的地位的人。   一个身份过往成谜,甚至不拥有贵族爵位,资历却一直可以数到开国战争时期,连与当今皇帝都私交甚笃的人。   就是这位黑鲨基地的神秘首领。   然而就算如此,如今姜见明心里也是有些波澜的。   他没有想到在小殿下亡故之后,自己竟能这样轻易地再次见到这位首领。   如今这位老妇人已经走了过来,她皱起花白的眉毛,宛如要开始训孙子的老奶奶一样看向加西亚的方向:“凯奥斯,好久不见。”   她以目光示意姜见明,加重了语气:“我希望您没有欺负这位小阁下。”   “滚。”加西亚冷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刀匕般的字句从薄齿间刺出:“你以什么身份这样对我说话。”   首领道:“我的身份不重要。你听到了我说的话,这个才重要。”   “……”姜见明沉吟不语。   理智告诉他,黑鲨基地的首领必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甚至这位看似和蔼的老妇人,有很大的可能就是背后一切真相的操盘手。   然而,当他的视线在这两人之间来回的时候,还是觉得更像奶奶和孙子。   加西亚:“你究竟来干什么?除了说这些高高在上的废话之外。”   “几天前,皇帝已经知道了两位归来的好消息。”   首领抬起双手,“我此来,就算是替陛下迎接两位……来,让客人站在这里谈话太失礼了,请两位跟我来吧。”   三人就这样踏上了星舰的内置舷梯,或许是因为首领的命令,一路上没有见到其他黑鲨基地的成员。   引领他们的是浮在空中的小机器人,安装了高级智脑,都是在外界没有见过的型号。   姜见明一路上暗自观察:这艘黑鲨基地的星舰并不算大,也就比他们的小型星舰大上不到一倍。   这在真正的宇宙星际战役里连中型舰都算不上,战力甚至抵不上一个皇子殿下,看来确实只是迎接。   步伐交错中,加西亚意味不明地扫了姜见明一眼,对首领道:“他是你的人吗?”   头发银白的老妇人摇摇头,故意唉声叹气道:“怎么可能?凯奥斯,您这样说话太不尊重人了。”   她冲姜见明弯了弯眉毛:“抱歉,这孩子就是脾气有些差。相处起来,是不是不如当年的皇太子殿下?”   ——咔!!   电光石火之间,腕口粗的赤金真晶凭空骤现,直接捅穿了首领面前的金属地板,离她的脚连一厘米的距离都不到。   加西亚眼底森然:“你、找、死、吗?”   姜见明见势不妙,连忙往前一拦,“啊不,其实还好的,无论是哪位小殿下都很可爱。”   他又道:“首领,可否耽误您少许时间,我有些话一直想要单独问您。”   加西亚终于怒不可遏:“你又来?姜中尉,谢予夺一个人还不够你说悄悄话吗?”   首领高深地一笑:“好的,没有问题。”   “前提是,您能让我们闹脾气的皇子殿下乖乖住进这艘星舰的房间。”   ……   片刻后,首领引着姜见明到了星舰的舰桥处。   意外地,对首领与黑鲨基地显示着极大敌意的加西亚,其实并没有真正阻拦他们两人的独处。   他只是表面恶狠狠地对姜见明威胁恫吓一番,勒令他半个小时之内回到自己身边,随后不等姜见明说什么就扭头离开。   后者目送着皇子的背影变小,居然从中感觉出几分强撑气势的落寞来。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这让姜见明决定快一些结束与首领的对话……今晚,他还想继续给小殿下讲故事。   “其实,我知道您想要问什么。”   当两人在空无一人的指挥室内站定,首领缓缓转过身来,她的银发映在星空下,闪着细碎的光。   “关于莱安殿下的死亡,关于加西亚殿下的复生,关于这三年,以及这三年背后的更多时光里的故事,对吗。”   “但是对不起,您慢了一步……我已经答应了凯奥斯,替他在您面前保密。”   姜见明不禁摇头笑了,他只当首领是以开玩笑的口吻推脱:“您今天才见到他。”   首领也回以一个淡淡的微笑。   她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刹那间,一股酥麻感传遍了姜见明的脊背,某个荒谬的猜想如箭矢般贯穿了脑海。   他瞳孔摇动,不可置信地低声道:“莱安?”   嗓音在指挥室内回响,无数光屏与智脑的数据依旧在有规律地闪烁,推动着星舰的航行。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见证。   首领叹息了一声,这位年迈的女人垂下眼睑:“您果然还是这样智慧。”   姜见明的手指悄然捏紧了袖口,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加速跳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为什么。”   “有些事情需要循序渐进,这个宇宙是残忍的,过早地接触到某些事情,只会让人意识到于自身的微小与无力,在绝望中走向自毁。”   首领侧过脸去,她凝望着舷窗外流动的星空:“他舍不得您痛苦。”   是莱安。   姜见明被这几句话背后的含义震的有些发晕。   莱安在赴死之前见过首领……并且请首领对今天的他保密……这岂不就是说,小殿下预先已经知道自己会失忆……   首领:“您既然从银北斗的第一要塞而来,想必已经看到了金晓之冕。那里面应该有一些遗言。”   “没错,我读过了。那通讯息,真的是莱安殿下留下的吗?”   “是,也不是。”   “如今的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吗?”   “是,也不是。”   “加西亚殿下到底是什么状况?”   “我不能说。”   “……”姜见明眼眸转冷。   首领却在这时回过头来,用那双蓝色眼眸凝望着面前的黑发青年,语调缓慢地补充了她的解释:   “您太聪慧,一旦我说出口,您将很容易就会猜到那个‘不应接触’,而我答应过凯奥斯。”   “我应该怎么做?”   “请遵从您内心的指引。”   姜见明的呼吸微乱,他闭了闭眼。   他无声地握拳,又松开。   手心已经汗湿了。   “黑鲨基地在做禁忌实验吗?”   “无可奉告。”   “还有谁知道真相?”   “无可奉告。”   “您还可以告诉我什么?”   “他爱着您。”   一语如重锤落下,轰然将精神击溃。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姜见明脑中一片空白。他唇瓣发抖,咽喉干涩,乃至于没能立刻说出下一句话。   于是首领继续说了下去:“他很痛苦,很愧疚……关于他曾亏欠您的一切。那些事,如凌迟的酷刑般折磨着他的心灵,我曾见过他哭泣的样子。”   几秒的静默。   刚刚还紧绷到极致的,宛如战斗状态般的意志松懈了,疾速运转的思维也无法转动。   在高速交错的理性的唇枪舌剑之间,一个“爱”字竟有如此摧枯拉朽的威力。   “我不明白,”姜见明怔忡道,“他没有……没有亏欠我什么。”   “您不明白,不代表他认为没有。我曾经见证过他的离别,他深爱您到意识消亡的最后一刻。”   “所以,这是由我的私心出发的小小恳求。”   首领双手交叠,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她站在星空下,竟似一个年迈的圣女在祈祷,“还请您宽恕他对您的伤害,就如慈悲的神赦免他的罪徒。”   “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未来。”   过去,未来……这是一句听起来过于神叨的话。   但姜见明立刻理解了其真正的含义。首领口中的“未来”是指,加西亚……   “……那么,只有这些吗。”   黑发青年忽然开口,不知何时,他已经恢复了沉静。   只不过深黑的眸中多了丝许哀伤,就像首领眼底的哀伤浸染了过来。   “除了空虚而指向不明的语言,以及一些煽情的无用字句,您就不愿意再提供更多的情报了吗?”   首领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   姜见明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在他踩上第一阶台阶时,后面传来了首领柔缓的嗓音。   “如果您保证不追问其深意的话,我愿意多告诉您几句。”   姜见明站住了。   首领的声音就像水流一样婉转地淌入了他的心底。   “亡者并未真正死亡,失去的也非无可挽回。”   “他还在等您。”   “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第61章 归3来(3)   姜见明推开门走进去找加西亚的时候,卧室房间里是黑着的。   星舰内应该有灯,然而住进来的人关掉了它。   加西亚在床上。他侧身躺在远离门的一侧,大片卷发凌乱地铺开,只能隐约看到白皙的挺拔的鼻梁与紧闭的睫毛,浑身散发着一股颓废的……甚至都不像个活人的气息。   姜见明险些怀疑这人喝醉了酒。   但皇子在听到门响的瞬间就抬起了眼,外头的光亮便化作一尾彗星,在翡翠般的眼珠里一晃。   姜见明低头看了一下腕机:“半个小时,我这次应该没有迟到。”   他冲床上的那一团伸展双手:“过来吧,给您抱抱。”   加西亚没有动,只抬起了头,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地反光:“……你当是在训狗吗?”   绸缎般的卷发被他在床上滚的有点蓬松炸毛,几缕不服帖的白金色跳出来。   姜见明绕过去,很淡定地把加西亚直接从床上拽坐起来。   他一面给殿下顺毛,一面叹气:“和黑鲨基地的关系这么不好吗?以前发生过什么,不可以和我说说吗?”   “不可以。”加西亚没有动。   没有动的意思就是,虽然不至于主动贴近姜见明怀里或者如何,但也没有躲开。   姜见明:“……您真的好幼稚,最近越来越本性暴露了,以前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他从外衣口袋里摸出加西亚昨天顺手塞进去的发带,给这人把头发扣好了。   “我和首领的话说完了,接下来该您了。您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身份吗?”   加西亚恹恹道:“不想。”   姜见明:“?”   加西亚明显有些烦躁,甩了甩头发,重复了一遍:“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忽然,姜见明感觉脚下的舰体微微震动起来。   电子播报音在全舰范围内响起:“本舰即将穿过高维封锁障驶入帝国境内,请乘员做好准备,不要启动跃迁功能。”   对话被打断的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窗外。   首先落入视野内的,是一座帝国的人造空间站,它的造型像一个巨大的白色钢铁陀螺,缓慢地在宙海中旋转,并且正在顶端发射出频率不一的光束。   而空间站的背后,远远地,那片宇宙的尽头似乎浮起了一层彩色的半透明薄膜,像极光,又像小孩子吹起的泡泡。   “重复一遍,本舰即将穿过高维封锁障驶入帝国境内,请乘员做好准备,不要启动跃迁功能。”   这片视觉效果瑰丽的“薄膜”,就是帝国的高维封锁障,属于尖端的空间技术,实行单向封锁。   障外的星舰无法跃迁到封锁障内,只能正常行驶进入,由金日轮帝国护卫军的空间站承担哨所的职责,严格审查每一艘驶入的星舰。   这也就避免了万恶的宇盗们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白翡翠宫的宫殿外开火,或者出现在随便哪家帝国人民的房梁上撒尿。   加西亚并没有把脸扭过来,却再次开口:“回答我的问题,你不要说话,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曾有人命令你接近我?”   姜见明当然摇头。   “你我相遇是早有图谋?”   依然是摇头。   星舰从空间站的旁边驶过,黑鲨基地的标志与金日轮的军徽就这样擦肩而过。   梦幻般的彩光透过卧室的玻璃,点缀在两个年轻人的眉角、发间与衣襟上。   凝望窗外的加西亚皇子问出了第三个问题:“你会束缚我吗?”   姜见明平静答道:“没有什么能束缚一个自由的魂灵。”   “就像您虽然命令我不要说话,但只要我想说,我就可以说。除非您用暴力封住我的嘴。”   “但显然,在暴力方面,您可以完全压制我,我却拿您没有办法。所以我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束缚您。”   星舰穿过高维封锁障,有一秒钟的时间华彩大盛,光点如霓虹初上,放肆地照亮了整个房间,将两个人的肩背轮廓都抹得虚幻。   姜见明因目眩而闭了一下眼,当他再睁开眼时,加西亚已经侧过身来正视着这边:“那就够了。”   “其他的,我不想听。”   光彩从窗边褪去,再次响起的播报音提示,他们已经身在帝国领土之内了。   加西亚拉住了姜见明的手臂,示意他在床边坐下,放低了声音说道:“到此为止吧。继续给我讲帝国的事,或者其他的事……像昨晚那样。”   “可是殿下……”   您不想听,这问题可就大了。   加西亚闭眼:“我知道你有秘密。”   “你藏好它,不要让我知道。”   姜见明扬起眉:“不,这不是您能决定的事情。您可以不了解我,但我需要了解您。”   “加西亚殿下,请问您在逃避什么?黑鲨基地,帝国,还是……”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您的莱安皇兄。”   加西亚蓦地站起来,眼底卷起暴躁的阴云。   他怒极反笑:“你是在故意激怒我?”   高维封锁障的光芒已经彻底远了,两道身影在静谧中对峙。   他们本来就挤在床边,加西亚站起来,姜见明就几乎被抵在了窗边墙上。   残晶人类眼眸冰黑,他的一条手臂还在被皇子用力握着,人种间过大的力量差异在这时显露无遗。   皇子甚至不需要真正露出杀意,只要在暴怒之下不自觉地在掌心释放出晶骨,残人类的胳膊就会一截两段。   姜见明就这么盯着他。   两秒的静默。   残晶人类无声地笑了一下,挑衅似的压细了眼眸,故意用轻缓的语气说道:   “我是真的很好奇,您为什么那样不愿意接受,自己或许就是莱安凯奥斯呢。”   下一刻天旋地转,直到耳畔传来一声闷响,后背先磕上邦硬的窗沿,又撞在星舰的地板上,姜见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加西亚近乎是应激反应般,猛然一把推开了他。   就像怀里残人类无害的躯体,突然变成了一把直指心脏的尖刀,亦或是一块烧红冒烟的烙铁。   一阵绵长的疼痛迟缓地爬上神经。姜见明缓慢地低垂眼睑,手掌不着痕迹地按了一下侧腹。   伤口……居然还会有痛感吗。   他还以为彻底愈合了。   加西亚却猝然一惊,他像是从什么失控的情绪中被硬拽了回来,急促地喘息。   黑暗中,皇子抬了抬右手的手指,那是一个想要去触碰面前的人的动作。   然而下一秒,他缓慢将手放下,甚至欲盖弥彰地将右手背在身后。   加西亚微抬起头,下颔的线条紧绷,视线阴戾而孤僻:“你还要说下去吗。”   姜见明坐直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想:但我总不能真到了皇帝陛下的面前再告诉您,我是您名义上的嫂子,实际上的未亡人。   为了不掰扯究竟是嫂子还是未亡人的问题,就必须把加西亚现在的心理状态摸清楚。   他启唇……   犹豫几息,又闭上。   “……”   “抱歉。”姜见明轻声道。   “我不说了……暂时。”   ……   后来,直到很多年之后,姜见明还是会好笑地想起在星舰里的这一刻。   为什么没有紧逼下去,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逃避不是长久之计,无论加西亚的心中究竟有什么阴影,他都必须将其拽到阳光下,一五一十说清楚才行。   然而这一刻,黑暗中面容冰冷地站在他面前的加西亚的身影,依稀与当年通讯投影里的莱安重合。   ——“是我毁坏了你的人生。”   ——“请恨我吧。”   ——“我不会恨您,我们之间的关系和情谊到此为止。”   ——“您可不能太自大……世上并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毁掉我。”   和当年一样,他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但他又心软了。   真到了皇帝陛下的面前再坦白又怎么样,首领也说有些事情需要循序渐进。   一语落下,好像什么魔咒被打破了一般,加西亚失态地踉跄两步,直接跪坐在姜见明面前。   “刚刚磕到哪里了,我不……”   他沙哑地说了一句,半途又突然惊醒。   加西亚连忙狼狈地收敛表情,转头:“我就是要给你一个教训,以后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姜见明:“……”   “伤口裂了吗,跟我……”   加西亚焦躁地摇头,按了按眉心,“……你给我自己去找治疗舱。”   姜见明拍了拍加西亚的脊背:“不用,伤口不疼。”   心中哭笑不得地暗想:所以首领阁下说的宽恕未来的伤害,就是指这么个幼稚玩意儿?   加西亚不说话了,或许他也意识到自己这么折腾属实有病。   “……到了第一星系,你乘银北斗的星舰先走吧。”   许久,皇子缓慢站起来,神色复杂,“去帝国,见你要见的熟人,养伤,攒钱。”   他的目光缓慢地从姜见明脸上移开,语调听不出喜怒,“不要跟着我了。和这群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容易情绪失控,再发生刚才那样的事。”   姜见明皱眉:“殿下?”   加西亚:“等我把他们应付完,再去找你。” 第62章 归4来(4)   帝国境内,第一星系,首都星城亚斯兰。   阿佛洛狄忒大舞厅。   舒缓的音乐在大堂内流转,灯光闪烁在鲜红的流苏幔子,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士们与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士们,正倾力演奏着一把把管弦乐器、铜管乐器与打击乐器。   ——亚斯兰星城交响乐团,帝国最著名的交响乐团之一,年年包揽无数音乐大奖的实力派。然而此刻,他们也不过是这个地方微不足道的点缀。   金色的舞厅内,一枚枚舞裙如花盛开。女子的胭脂香气勾上男人的香水味,被蕾丝包裹的柔荑搭在宽阔的肩膀上,红唇,香腮,舞步交错。   人影在旋转,珠宝在反光,当音乐转为激昂的时候,欢笑声也回响起来,女伴之间挽起了手,有一对情侣在灯光下拥吻。   这里是上流贵族们的游戏场所。   贝曼儿坐在一旁,她看着眼前欢快旋转的少男少女们,保持着面上的优雅笑容。   音乐停歇,几个少女提着裙摆,步调精致地凑上前来。   女孩们因为跳舞而脸颊微红,额上见汗,此刻正期待地看向贝曼儿:“贝小姐,您、您觉得我们跳的怎么样?”   “大家都跳的太漂亮了。”贝曼儿点点头,她十指的指尖在心口碰了碰,精致地抿着嘴角,逐一礼貌地含笑点评过去。   “舒小姐的舞步轻盈许多了呢。”   优雅笑容。   “茱莉亚姑娘果然和哈勃克少爷十分般配呢。”   笑容。   “娜娜,你这件新裙子太美丽了,就像童话里的白天鹅呢……”   笑得脸都快僵了……   赶在下一首音乐响起之前,贝家的大小姐拿起身旁镶钻石的手杖,借故从阿佛洛狄忒大舞厅溜了出来。   她在门口揉了揉发僵的脸,把舞会请柬揉皱成一团,扔进了路边的回收箱。   ——在参军银北斗之前,她确实拥有过跳舞方面的才能,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那些被家里养傻了的贵族小姐们,居然会邀请一个断了腿的人来参加舞会,实在是太好笑。   天气晴朗,人群来往。两侧的街道挂着漂亮的小彩旗,磁悬浮公交车还在远处奔跑着。   贝曼儿再往前走了两步,看到了家里的飞行器停在路旁,穿着灰色正装的老管家向她行礼,将她扶上飞行器。   她周围的世界,一切都不同了。亦该是说,世界的一切都回到了原先的样子?   贝曼儿不记得她是如何回的家。   私家飞行器被停在大门口,她拄着手杖款款走入富丽堂皇的大门,踩过鹅卵石铺成的花园小路。   她的妈妈急忙提着裙摆出来迎接,一路上佣人们热情地行礼。头顶的鸟笼里金丝雀在唱歌。厨师奶奶笑眯眯地说,大小姐快尝尝新烤出来的布里欧修面包。   她可以忘记的,这没问题。   她在银北斗才呆了月余。   贝曼儿再次挂起了优雅的笑容,对关心她的每个人道谢,然后躲进了自己的卧室。   房间很宽阔,她一进去就看到花梨木雕刻的全身镜,于是摘下了头上的珍珠蕾丝小帽,又捋了一下新烫的卷发。   她很好,她没问题。   她……   “宝贝……”   贝夫人在外面哽咽敲门,“别难过了,开门和妈妈说说话,好吗?”   “咱们明年就做再生手术,你休养一年,明年就做。咱们找最好的医生,宝贝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妈妈保证。”   半分钟后。   大小姐卧室的门打开了。   贝曼儿静静站在哪里,俏丽的脸上表情平静,只是眼角下闪着妆容的亮片,有些像泪光。   她摇了摇头,缓慢地开口:“妈妈……我不难过的,我只是觉得好奇怪啊。”   “我像个逃兵,像个失败者一样灰溜溜的从远星际回来了。我把我的一条腿丢在那里,还丢下我的朋友,我喜欢的人……”   贝曼儿转过身,喃喃说着:“可我是为了什么回来的呢。”   “明明就算回来……”   她柔软的手指捋过自己装了义肢的膝盖,粉玫色长裙的丝绸布料在少女的指尖下流动,“我也没有办法再跳舞了呀。”   贝夫人含泪捂住唇,“不,我的宝贝……”   贝曼儿没有看她的母亲,她只是仰头看着窗外亚斯兰星城的晴天,看着棉花糖一样的白云。   她将一缕垂下的卷发别到耳后,喃喃自语:“我为什么要回来呢。”   嘀嘀——   腕机的声音响起。   贝曼儿垂下眼……哦,她的腕机也换成最新款式的了。   但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从小就对这些奢侈品兴趣不大,若不是这样,也不至于去上什么凯奥斯军校。   更何况,现在响起的讯息,不是邀约就是邀约。   贝曼儿漫不经心地想要摁掉,目光随意地一瞥,突然凝住!   ……   贝家的大门外,几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女孩们面面相觑。   忽然,其中一个眼前一亮:“是贝小姐,她出来了!”   果然,那道刚刚在舞会上娴静安坐的粉玫色身影,行色匆匆地出现在了门口。   贵族女孩们连忙围上来,为首的一个愧疚低头:“对不起贝小姐,今天是我们贸然邀约,没有考虑到您的心……情……”   粉玫色身影像一阵旋风,从贵族女孩们的身边刮过。   只见贝曼儿双眼冒着亮光,手杖都没拿地冲出了家门。她一边跑,一边将臃肿的裙摆提起来飞速打了个结,又把高跟鞋一甩,踩上了平底的靴子。   “一个小时之后,白鲸星港!”   她点了点头,翻身跳上了自家的飞行器,一巴掌拍在操纵台上:“来得及!”   贵族女孩们齐齐惊悚:“贝小姐!?”   私家飞行器从贝家的停泊场起飞的时候,老管家与贝夫人同样惊悚的尖叫声也传了出来:   “大小姐,使不得啊——”   “老天爷啊,我的宝贝——”   贝曼儿没有听见,她的心砰砰直跳,久违地感觉血液跑遍了全身。   亚斯兰星城的风搅乱栗色的卷发,将造型师早晨才吹好的发型付诸东流。   好快,好快。   贝曼儿目光炯炯,她双手控制着操纵台,在亚斯兰星城上空的飞行器专用空路上飞驰。   一架又一架的私家飞行器被甩在后面,下方的街道与人群只剩残影。   她像风儿一样快。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迫切,好像要去迎接的并不只是一个从银北斗回来的朋友。   更是自己失落的……不小心丢在某处的一部分。   有人惊呼:“我的天,那个小姑娘什么人啊?这技术,牛!”   “嘿,这手法像是开过机甲的。”   但她曾经操纵过更快的钢铁巨物。   她曾经——   呜!!风声尖利,贝曼儿把操纵杆一扭,顿时又超过了好几架同路的飞行器。   眼角余光里,她看见一个大叔在飞行器里爽朗大笑:“对,一定是开过机甲的。八成啊,是军用机甲!”   ——她曾经,比风更快。   =   一个小时后,白鲸星港。   姜见明独自背着一个包,慢悠悠从宇航列车中走了出来,被人流挤着往前挪动。   ……就算加西亚铁了心要催他先走,他也不可能真开着银北斗的军用战舰直接在星港着陆,那就该引起大骚动了。   最后,他还是请首领托人安排了一下,中间转了个宇航列车,低调地回到了亚斯兰。   姜见明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眼腕机。他上车的时候,给贝曼儿发了个讯息,希望约个时间见一面。   结果贝小姐的回复如何还没看到,先刷刷刷弹出来好几道文字讯息,令人眼花缭乱:   [现在到哪里了] 45分钟前   [回复。] 40分钟前   [……] 35分钟前   [还在生气?是你先惹我,谢予夺应该对你说过,我不喜欢和莱安凯奥斯这个名字一同被提起。] 28分钟前   [姜?] 21分钟前   [姜见明,我需要确保你的人身安全,我警告你,不要乱发脾气,这里没有人会哄你] 20分钟前   [……我错了,回复我] 6分钟前   [你还会回银北斗吗?] 1分钟前   姜见明拿着腕机:“……”   他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如果不是能查看发信时间,他会以为自己不是一个小时没有查看腕机,而是失联了整整十天。 第63章 教1训(1)   然而无论如何,对面的焦躁已经快要隔着屏幕溢出来了。姜见明不敢不理,他赶忙从人流中挤出来,找了个偏僻角落站住,打字回复:   [到了,一切都好,请安心]   想了想,又添一句:   [只是没看见,并没有生什么气,请您也不要乱发脾气,保重]   他发完这两段松了口气,缓慢地抬头望向天空。这是亚斯兰的蓝色天空,微风吹过白鲸星港出口处呈弧状排列的银杏树,更远处则是人群,前来迎接亲朋好友的人群。   树荫下,一个父亲扔下行李箱,大笑着接住了跳进自己怀里的孩子,妻子则笑眯眯地弯腰,将行李箱重新从地上扶起来。   纵使已是冬天,气温也只算微冷。阳光照下来的地方甚至有些暖和,不似阿尔法异星的严寒。   直到这时,姜见明才有了些许自己是真的回到帝国来了的实感。   他拽了一下背包的带子,缓慢走向星舰港的出口,琢磨今晚该在哪里落脚。   “啊,姜同学——!”   远处的人群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贝曼儿用力挥着手:“这里!”   姜见明有些意外,连忙快走几步迎上:“曼儿?你怎么直接过来了,我本想约一个时间再……”   他的目光落在贝曼儿的身上:皱巴的蕾丝手套,在大腿处打结的奢华长裙,与长裙不相衬的鞋子,烫得微卷却造型全无的头发……汗珠晕湿了精致妆容,却又给少女添了别样的活力。   “你怎么弄成这样。”   贝曼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时激动,忍不住穿着大裙子从家里冲出来了。”   不停地有路人投来好奇或异样的目光,她也不在意,反而眼眸亮亮的:“没关系!我路上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今天陪朋友了,姜同学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有住的地方了吗?或者,要不要来我家?”   姜见明:“没事。我想先回凯奥斯军校看看罗海教员,当年他照顾我很多。”   ——然后就可以顺势在学校的职工宿舍借住下来,省下住宾馆的钱了。   “凯奥斯啊。”贝曼儿脸上露出一丝怅然之色。   自从她从远星际回来之后,精神状态一直低落,都没去见过自己当初的老师们。   “那……那我和你一起去,可以吗?虽然毕业才几个月,不过还真有点想念了呢。”   “当然欢迎,但是你……”   姜见明弯起唇角,善意提示道:“贝小姐是不是至少换身衣服呢?”   贝曼儿脸颊微红,道:“我们先去西银河街吧,我买身衣服,在那里请你吃午饭!”   两人转身,贝曼儿领着姜见明往私家飞行器停泊场走去。路上,后者在不涉及军事机密的范围内,简单给她讲了讲要塞发生的事,包括霍林中校的牺牲。   “还有……”姜见明从背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唐镇托我给你带了信,手写。”   贝曼儿怔了一下,甜甜地笑了。   她将信件珍重地收好,忽然装作不经意地说道:“姜同学……你说,我回去开机甲怎么样!”   姜见明:“开机甲?”   贝曼儿神秘兮兮地小声说:“我最近爸爸透露过一点军方的消息,听说,银北斗里有一名军官匿名提出了一份建议案……”   “希望帝国可以重新分设‘机甲驾驶师’这个兵种,专门招募少量有才能的残晶人类去给新晶人类开机甲!”   “如果这个建议案能通过,机甲外作战和机甲内驾驶可以在兵种上明确地区分开来的话……”   贝曼儿打开她的飞行器,自己坐进了驾驶席,用力点头:“既然残晶人类可以,那装义肢的新晶人类一定也可以!”   姜见明点了一下头:“确实可以的。”   很奇怪,贝家的大小姐说出的明明是惊世骇俗的话语,倘若贝夫人听见怕不是会当场花容失色昏厥过去,但他却只是温和地点了一下头。   这态度过于风轻云淡,导致本来内心紧张着的贝曼儿反而有点脱力。   “姜同学都不吃惊的吗?”她唉了一声,“也是,你在银北斗前线,是不是早就听到风声了呀。”   姜见明将背包放在后面的座椅上,不急不缓地说道:“如果决定了,那就需要努力,就算议案真的能通过,审核条件也会很严格的。”   飞行器载着两人升空,贝曼儿深吸了一口气:“我会的。再艰苦,总不会比你的一路更苦,对吗。”   贵族出身的少女凝视着手底下的操纵台,目光渐渐坚定。   ……好像变成这个样子之后,她才终于能够真正地理解一些事情,理解一些人。   放宽征兵限制,若是以前的自己,绝对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然而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改变,对于一些人来说,却会成为他们改变人生的希望。   “不知道是什么人提出来的想法,姜同学,你知道是谁吗?”   贝曼儿叹了口气:“要是日后能回到银北斗,亲口谢谢他就好了。”   “啊,不客气。”   姜见明窝在后座轻笑:“是我。”   贝曼儿:“嗯,原来是……”   贝曼儿:“——嗯!??”   ……   大约两个多小时后,姜见明与贝曼儿走在了繁华时尚的西银河街上。   “啊,居然真是姜同学啊。还有,你居然和要塞的谢少将都有交情……”   贝曼儿哭笑不得:“亏我惊为天人了好几个晚上,连我爸爸都在天天琢磨!”   要说贝曼儿不愧是贵族大小姐,几分钟前,她当场进了一家名牌店买了上下全套的衣服,再搭一件限量款羊绒风衣和一个黑珍珠发卡。   从更衣室里出来,就又是闪闪发光的漂亮姑娘。   她又多付了一些钱,托这家店的店员把换下来的衣服送回贝家。这下,终于可以一身轻松地和姜见明逛街了。   “不至于,还有很多漏洞。”   姜见明则是一身很素净的穿着,全靠本人的气质撑着才不显得寒酸:“口头上提出来一件事再简单不过,将想法推动到实际应用才困难。”   “会变好的。”贝曼儿道,“对了,快中午了,我们去哪家店吃饭?姜同学以前也不太跟我们出来,我都不清楚你的口味……”   “没关系,我没什么忌口。这一带我不太熟,你随意带我去吧。”   说到“口味”,姜见明不禁想起另一个以他的饲养者自居的人。   不知道小殿下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收到他的回复后变得乖巧。   他打开腕机看了看……顿时神色微变。   好家伙,怎么又是十几条未读!   不是说只确认人身安全吗?   姜见明忍不住皱眉,他对贝曼儿说了声抱歉,然后认真一条条看下来。   前几条分别是强撑面子表示自己只是想确认安全的,问他现在在哪里的,问他晚上准备住在哪里的……以及要求他打个实时对话通讯过来的。   剩下的,就又是乱七八糟的催促回复。   “……”   姜见明按了按额角。   他现在相信加西亚说的,和黑鲨基地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容易情绪失控了。   但这就是单纯的缺爱粘人吧?   这就是在闹吧?   那您知道自己会闹,还让我提前走??   “不好意思,贝小姐,”没办法,姜见明认命地把腕机的耳麦取下来挂上,冲贝曼儿道,“我可能要先……”   可他话没说完,忽然对面的拐角处,突兀地转过来三个人影。   为首的是个打扮得一看就十分精致的白脸青年,迎面就夸张地笑道:“贝小姐,这不是贝曼儿小姐吗?”   青年的语气中带着过分直白的恶劣与攻击性,周围的路人都有几个往这边侧目,姜见明想要给加西亚打个通讯过去的动作不禁微微一顿。   贝曼儿一张俏脸顿时冷了下来,她往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恰好挡在姜见明身前。   她挑了挑秀眉,说话的语调也变了:“布兰登少爷,看来今天兴致不错呢。”   一种奇特的气场顿时以这两人为中心张开了,无形的敌意像钢针一样刺了出来,立刻弥漫了这片繁华的街道。   西银河街上,有好事的年轻人想用腕机录一段。同伴立刻惊恐地拍掉了他的手:“傻子,别惹事!”   同伴压低了嗓子,悄悄道:“那是布兰登家的二公子和贝家的大小姐,不是咱们能看的热闹,还不快走。”   这是贵族的少爷小姐之间,是上流高门之间的对峙。   那边,布兰登少爷还没有说什么,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之一就很有眼色地发挥了作用。   其中一个青年不怀好意地耸肩一笑,用下流的眼神在贝曼儿与姜见明身上扫了两遍,咧嘴道:“贝大小姐,就算你被唐家的小少爷甩了,也不至于找个残人类平民一起玩吧?”   “布兰登!”贝曼儿怒喝一声。   “管好你养的狗,在我朋友面前,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她说话时,脖颈像骄傲的天鹅般昂起。一种凛然不可犯的高贵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这是和她在银北斗时的飒爽英姿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锋芒。   布兰登少爷轻飘飘地笑了一声,回头不轻不重地对跟班道:“马丁,怎么可以如此失礼呢?”   下一句话却是:“也不想想,贝小姐这种身份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和平民——还是残人类平民交往?”   “……”姜见明淡淡抬眼,看了这位布兰登一眼。   麻烦的事情来了,他没法去哄他的小殿下,这让他不快乐。   然而下一刻,他的腕机轻微闪动。   伴随着“嘀嘀”的提示音,显示来电的提示文字亮起来了。 第64章 教训(2)   西银河街上渐渐喧嚷了起来,看客们只敢远远地站着,围观这场贵族之间的纠纷。   “不会吧,”布兰登少爷嗤笑,故作惊讶地摊开手,“贝小姐,您这是什么表情——不会告诉我,您身后的这位朋友真是个平民吧?难道真的会有平民来西银河街吗?”   “我的朋友如何,还轮不到你这种眼里只看得见出身的人来评判。”贝曼儿语气冰冷,“布兰登,让开那里,不要逼我说太难听的话。”   布兰登无所谓地笑了笑:“别这么大火气嘛,我只是想认识认识这位朋友……”   “听说贝小姐从远星际回来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这位朋友既然能讨您欢心,那他一定有什么独到之处,我说的对吗?”   随着这句话落下,无数看客的视线转了方向,纷纷投向贝曼儿身后那个清瘦苍白的黑发年轻人。   一些窃窃私语声从四面传了出来。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布兰登少爷的这句话已经把姜见明打成了讨巧傍上贵族小姐的那类人物。   贝曼儿心底暗恼。她和布兰登家的这位二少爷积怨已久,起因是几年前她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这位纨绔少爷的张扬示爱,导致后者记恨在心。   只不过多年来,家族地位摆在那里,布兰登再恼恨,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对她无礼。   可姜见明不一样,他无权无势,无亲无故,更不是会弯腰求饶的性子,如果被这种垃圾人盯上……   贝曼儿咬了咬下唇,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带他来这里。   忽然,人群中传来几声奇怪的议论。   “哎,那个残人类怎么……”   “他在干什么啊?”   贝曼儿与布兰登齐齐一愣,侧头看去。   只见那个一直安静得毫无存在感的黑发年轻人,如今为难地抿唇,几缕碎发垂在蹙起的眉前。   他一只手按着耳麦,另一只手的腕机上映着投影屏,正低声说着什么:“……抱歉,我现在有些不方便,您能不能等等……”   ……   姜见明知道自己有个毛病,他不太会及时查看腕机的短信讯息。   就为了这个,在军校的时候唐镇不知道叨叨过他多少次。   但他认为是自己的性格原因,他喜欢沉浸于思考或独处之中,也经常抱着一本学术书籍看上几个小时。这些都要求长段时间的安静与专注,不受外界打扰。   “而且,如果真的有紧急的事,”当年他淡淡对唐镇说,“正常人不都会直接把实时对话通讯打过来吗?”   腕机的通讯功能有两种,一种是文字信息,一种是含投影的通话呼叫。   说白了就是短信和电话的区别。   “话是这么说吧……”唐镇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姜见明:“那不就好了,反正不是要紧的事情,为什么需要时刻盯着。”   总之,唐镇说不过他。莱安小殿下当年没有现在这么神经质,也没有现在这么闲。所以他的这个毛病得以延续下来。   但同时,他还有另一个习惯:只要有对话呼叫打过来,为免误事,他都是会立刻接的。   投影小屏在腕机上方闪出的时候,姜见明才意识到糟糕。   他下意识就把呼叫给接起来了,但现在好像不是能聊天的氛围……   眼见着贝曼儿与布兰登回头,周围路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   姜见明反应别提多迅速,飞速扯开自己外套的一角,先挡住了投影,避免被外人看到加西亚的脸。   目光落下,小巧的投影对面果然已经映出皇子殿下的面庞。   加西亚似乎没有想到姜见明接得这样快,眉间烦闷的神色还没来得及收拾好,就立刻转向欣悦。   “姜,我不是要责骂你。”   耳麦里传来磁性的嗓音,加西亚以拳掩唇,咳了一声,将上扬的唇角克制成惯常的冷峻线条,语调却很松快。   “……但你不应该不理我,这是很严肃的问题。你的身体还没有痊愈,现在独自一人……”   “喂!说你呢!”   那个叫马丁的跟班突然冲姜见明叫道:“我们的布兰登少爷想认识认识你,没听见吗?这可是你八辈子积的福气,还不快点过来!”   马丁叫出这一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他不明白,这个残人类平民到底怎么回事……   没看到眼前的是堂堂布兰登家的少爷吗?还是粗线条到无法意识到己方对他的敌意?   这个人不怕得瑟瑟发抖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在悠哉地打通讯?   他必然要让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知道知道厉害。   下一刻,马丁便得意地扬起眉毛……如愿以偿,他看到那个年轻人倏地一下抬起脸来,唇色微白。   姜见明神色略有慌乱,他单手按着耳麦,声音轻轻的:“……不是的,您听我解释。”   耳麦另一侧,那原本好听的嗓音突兀地消失了。   “……姜见明。”   几秒后,再次响起的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森然语气:“你,和什么人在一起。”   “怎么着,”对面,另一个跟班也不甘落后,气焰更加嚣张,“给哪儿打通讯想搬救兵呢,啊?”   姜见明细长的手指按上眉心,他看着眼前的闹剧,虚弱道:“没有……”   加西亚冷笑:“没、有?”   “没有?谅你也不敢。”   两个跟班嬉皮笑脸,冲他极尽挑衅之能事:“贱民,站那儿看什么看,快过来啊。这么给脸不要脸,信不信老子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贝曼儿怒不可遏,抬起自己的腕机道:“布兰登,他是残人类,你们几个再骚扰下去,我就向巡逻队报警了!”   布兰登倒也不想和贝曼儿撕破脸皮,慢悠悠地招手:“啊,好的好的……行了。马丁,修,回来吧,看来这位朋友不愿意和我玩呢。”   两个跟班懒洋洋答应,其中一个还向姜见明呸了一声。   他们转过身,准备回到少爷身边。   周围的看客见闹剧结束,也欲各自散去。   不料下一秒,清透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无奈,毫不忌讳地回响在每个人耳畔:   “不是的,只是路上遇到几个惹事的混混,真的没有您想的那么严重!”   只见那个样貌俊秀的残人类按着耳麦,神色诚恳:“抱歉,等我解决之后再给您打回去……好不好?”   “被欺负?没有,怎么可能!而且他们撒完泼已经要走了……”   “什么叫不能放走,请您清醒点,我又不是抓人的巡逻警。”   “……”   静,西银河街上静极了。   人们瞪着眼,没有一个看客敢大喘气。   不知何时,两个跟班保持着抬腿走路的姿势,愣愣地扭头盯着姜见明。   布兰登那张优雅的脸也一点点僵硬了。   就连贝曼儿也陷入了迷茫。   “喂。”布兰登忽然冲姜见明喊了一声。   姜见明扶额叹气:“……把通讯给对面?不行,不可以。您先别闹了好吗,这是我的私事,请让我自己解决。”   “噗嗤。”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憋不住笑了。   远处的人开始小声私语:“不是吧我草,这个残人类,不会从刚刚开始一直在打通讯吧?”   “这么说来,他好像都没正眼瞧过布兰登……”   “天,这家伙什么背景。”   “这气度怎么可能真的是平民啊。”   “你小子,”布兰登脸皮一下子就涨红了。他怒极反笑,眼角跳动,“看不起我!?”   耳麦那边,加西亚沉声问道:“够了,别废话,你在哪里。”   姜见明又急又觉得好笑,忍不住道:“真的别闹了,您又没来过亚斯兰,我说了地点您能认识吗……”   加西亚:“还想装傻?我让你报三维星图概念上的宇宙坐标。”   “……”这话一出,姜见明神色凝滞。   三维星图,宇宙坐标,这可是只有机甲和星舰的宇航系统才会使用的定位方式。   别吧,他的小殿下这是准备直接开着机甲甚至是星舰撞进西银河街吗!?   繁华的商业街上,布兰登正在暴怒走来,他的两个跟班像门神一样紧随其后。   加西亚:“算了。通讯不要关,我自己查你的定位。”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亚斯兰灭顶之灾!   姜见明惊慌地暗想:这个人本来性格就桀骜,现在又是这么个神经质的状态,怕不是真的什么疯都发得出来。   但这种事可以吗?   女皇九十寿诞之际,死了三年的储君突然诈尸,为了区区一个平民残人类,开着星舰撞帝都?   这已经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这是帝国还行不行了的问题。   不行!   姜见明忽然道:“等等!……我明白了,您等我一分钟。”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终于,正眼仔细将这位已经走到自己面前的布兰登少爷打量了一遍。   这是个看着二十五六岁光景的青年,棕色头发留成了贵族间流行的长辫,精致奢华的衣装,纵欲过度的青白面色……五官仿佛写满了高傲自大四个字。   可怜的布兰登少爷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他居高临下,讥讽道:“你的通讯打完了吗?”   姜见明就歉疚地冲他笑笑:“我很抱歉,但我也没有办法。对不起。”   下一刻,只见这个气质柔弱无害、言行礼貌安静的残人类身形一晃。   围观的看客,甚至都没能看清他是怎么动的。   反应过来的时候,布兰登少爷的一条手臂已经被擒住,以其为支点,他的身体被高高扬起,华丽的衣摆翻飞——   砰!!   肩背撞上地面,一个利落干脆的过肩摔。   人群哗然惊叫。   “呕啊!”布兰登眼珠凸起,险些没把胃里的酸水吐出来。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素来娇生惯养的少爷居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你……咳,你……”   贝曼儿眼前一亮,声音先于脑子冲了出来:“漂亮!”   两个跟班悚然变色。   他们像两具坏掉的木偶,牙齿咯吱咯吱响了半天,才挤出语无伦次的:   “你——你你、你小子居然敢……”   “他完了,他他居然敢、敢对布兰登家的少爷……”   在看客们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在跟班们惊恐的目光中,姜见明走到瘫在地上的布兰登面前。   他的表情依旧淡然,甚至可称温和。   ……开玩笑,再怎么被说“体质柔弱的残人类”,他也是正儿八经帝国第一军校出来的军校生。   银北斗锤炼新人的那些魔鬼训练,他不也咬着牙拖着发烧的身体跟下来过?   商业街上万籁俱寂,姜见明温和地抬起一条腿,将鞋底踩在了布兰登少爷的脸上。   他甚至温和地又道了一声歉:“真对不起,以后不要当街拦路了。”   ——布兰登这样的纨绔子弟,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他本来也没有放在眼里过。   地面上,布兰登的脸被踩变了形,他眼里爬满血丝,嘴巴咕哝着:“哩,角,死,吗。”   他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颤巍巍地伸手,努力指着姜见明的鼻子:“哩……可是残、残人累……几要、几要我放粗晶骨,哩的小命……”   “请便。”   姜见明唇角似弯不弯,他缓慢低头。   嗓音如魔鬼的蛊惑。   “贵族少爷私斗中当街释放晶骨,致无辜行人伤亡无数——明天的头条新闻标题,我已经帮您想好了。”   “皇帝陛下的寿宴将近,这么刺激的新闻标题,对于您尊贵的家族来说,是不是不太好听呢?”   布兰登浑身一震,用一种宛如盯杀父仇人般的凶恶眼神盯着姜见明。   “……”   “…………”   再也没有人说话了,这片繁荣的商业街好像从来就没有这样安静过。   姜见明缓慢将腿挪开,他眉眼低垂,听见耳麦里传来轻轻的一声笑。   加西亚故作冷肃的嗓音幽幽地传来:“这就动手了?脾气又差,嘴还这么毒。你是回来养伤的,动不动就动手打架,这不可以。”   几秒后,又补了一句:“……你不是有枪吗?”   好,哄开心了。   姜见明立刻确认了这一点,悄然松了口气,同时将皇子殿下最后的危险发言当做了耳旁风。   也还不错,虽然如此张扬行事不符合他的习惯……但至少,他成功从皇子的魔掌中拯救了亚斯兰。   姜见明转身,招呼同样看呆住的贝曼儿:“我们走吧。” 第65章 教训(3)   “真对不起啊,姜同学,是我连累你了。”   片刻后,两人在餐厅享用午餐的时候,贝曼儿露出了愧疚的表情。   “布兰登是旧贵族,一家子都是睚眦必报的小人,我怕他会对你……”   姜见明放下刀叉,摇头道:“别担心我,其实……不知道唐镇有没有和你说过一些我的事情,其实我在帝国还是有些关系的。”   贝曼儿只当姜见明在安慰她,依然唉声叹气。她吃了一口盘子里的牛排:“对了,姜同学,你明晚有空吗?”   姜见明:“明晚?我这段时间都很空闲。”   距离皇帝陛下的寿诞还有大半个月,这段时间是他的假期,而假期结束后,就是他面对陈老元帅的时候。   到时候他将面临一个考验——如何说服老元帅同意他继续留在银北斗。   贝曼儿道:“明晚有一场宴会,虽说都是无聊的应酬……不过我们家,布兰登家,还有唐家的人应该都会出席。”   姜见明点头表示理解:“贵族聚会。”   “对,”贝曼儿将手中的刀叉碰了一下,“你方便的话也一起来吧,我会说服爸爸的。这样,布兰登在宴会上见到你和我们在一起,也会顾虑三分的。”   姜见明笑了。他其实不喜欢这种无聊又耗钱的应酬场合,但也知道她是好心,只说:“谢谢,请让我考虑一下。”   “来吧,姜同学!”   贝曼儿眼眸闪亮,坚持道:“宴会上的晚餐点心都可以免费吃的哦!”   姜见明耳根一热:“咳……谢、谢谢。”   ……   吃完午饭之后,两个人走向凯奥斯军校。   穿过一条条街道时,新修剪的人造花圃映入眼帘。那是象征着皇家荣耀的金玫瑰,喷洒的水珠挂在柔软的花瓣上,不用凑近都能闻到淡淡的沁香。   远处,无晶人种保护协会在发他们的小册子;街角,年轻人们三五成群,似乎激昂地争论着什么。长椅上,一对老年人仰望着高旷的天空……   姜见明忽然发觉,帝国的气氛好像微妙地不太一样了。   是因为皇帝的诞辰将近?   亦或是……   耳畔传来悠远的钟声。一群白鸽扑棱棱振翅起飞,离开了教堂的尖顶。   姜见明与贝曼儿驻足。回头看向身后,他们刚刚经过的——辉煌大教堂。   敲钟,这个时代已不需要这样古老的报时方式,因而钟声剩下的更多是象征意义。   贝曼儿“咦”了一声:“今天是礼教日吗,那边人好多啊。”   姜见明:“有人在布道。”   教堂外人头攒动。站在中央布道的主教竟然是一位美貌绝伦的少女,雪白的布裙,雪白的长发,雪白的肌肤,没有穿鞋袜的双足踩在地上。她的神情纯洁而真挚,宛如凡间的天使。   “晶粒子的光辉将恩泽你我众生……”   少女虔诚地双手抚胸,“以晶粒子的光辉为名,我从宇宙深处带来终极的福音,真理的释解……”   “主教阁下!”   一个青年激动地从人群中挤出,双膝跪地,双手朝天:“玛格丽特主教阁下!请赋予我真理的慧根,请消除如我这等愚人的困惑……”   他眼眶中含着泪水,高举的手腕上没有凝结的晶体,“为何,为何神圣的晶粒子不令祂的恩泽雨露均沾,难道我等残人类生来就该是劣等物种吗?”   玛格丽特主教缓慢地转头看他,用歌唱一般的调子说道:“晶粒子的光辉恩及万千生灵,我们深感不公,只因我等行走在尘间的罪埃里。”   “是人创造三六九等,是人创造压迫与不公……是人的七情六欲拒绝了神圣的恩泽,拒绝了那个终极的降临……”   白发少女仰面闭上眼,阳光落在她精巧的鼻梁上,她做着祈祷的手势,一边踱步一边低语:   “坚定你的信仰吧,洗去你的罪孽。凡由心底信仰终极的,当你的肉身从这污浊尘世的束缚中解脱之时,终极必将允你的灵魂得以真正的自由……”   年幼的主教说罢,人群就哗啦啦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或举手呜咽,或叩头呢喃,仿佛真是一群由衷忏悔的罪人。   “我的天。”贝曼儿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群人比以前更疯了。”   姜见明摇了摇头。   ……自旧蓝母星纪元终结之后,古代形形色色的宗教信仰也一起消失在历史中。   然而越是遭受苦难,越是会有人类渴望向虚无中寻求依托,信仰晶粒子的晶体教在旧帝国时期大盛,如今则是新人类星际帝国仅存的宗教。   姜见明对于这个神神叨叨的宗教并无甚好感。   不说别的,现在就连皇室面前都不用行五体投地的大礼了,觐见皇帝陛下也不过是单膝跪地、抚胸垂首而已。像小殿下这种行事恣睢不拿架子的,甚至愿意被他揉头发、给他削苹果……   唯独晶体教布道的时候,一群人又是磕头又是乞求,这氛围总能让他梦回历史书里的旧蓝母星封建时期。   但他也不至于当场出声反驳。   对拥有宗教信仰的人说“你们的信仰不科学”,那是情商负数的家伙才会去做的事情。   两人离开了辉煌大教堂,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径直回到了凯奥斯军校。   这个时间,军校正在上下午的第二节 课,两人就在校园内随意逛了逛,与没课的几位教员打了招呼。可惜没多久,贝曼儿就接到家里的通讯,说了声抱歉先离去了。   姜见明知道大约是西银河街上的骚动传到了贝家那边,家里人急着要问清情况。他印象中贝小姐的家庭氛围蛮不错,大约是担心大于责怪,因此也没有挽留。   他独自又耗到下课的时间,正好走到第一院,与正从院门口走出来的一位黑脸军官不期而遇。   姜见明迎上前:“罗海教员。”   不知为何,罗海眉头紧锁,走出来的时候似乎在沉思什么,也因此他看到旧日学生时更加震惊:“姜见明?你还在亚斯兰?”   姜见明轻轻一笑:“是刚回到亚斯兰。不好意思,能耽误您少许时间吗?”   很快,两人就一起坐到了第一院的会客室内,面对着面坐在了沙发上。   ——罗海教员,平民出身的新人类军官,在金日轮帝国护卫军内任上校军衔,同时在凯奥斯军校教导战略战术相关课程已有二十余年,是名声响当当的特级教员。   “原来你还是去参军了。”   聊了片刻后,罗海神情复杂地望着姜见明,这个自己曾经无比得意的学生。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甘于平凡的人,当初你说毕业后想去教书,我就不信你小子。只是没想到……”   说到这里,罗海紧锁的眉头和嘴角齐齐一抽。   ……没想到这小子胆儿能这么肥啊!   老元帅都敢坑,银北斗的大前线都敢去,活见鬼的是居然还真给他坑到了,去成了!   “记得你上学的时候,”罗海灌了口茶,压了压沸腾的心绪,“就有传闻说,你和皇族的人……”   到了这个地步,姜见明也供认不韪:“是的。确实有点复杂的关系。”   罗海的嘴角又一抽,想起以前自己以为这孩子是个特困生而频频请他吃饭、请他喝咖啡的日子,只觉得自己的良心和币点都错付了。   算了算了,学生总归还是好学生……   罗海摇头一叹,又问:“说吧,你这次来学校,有什么事。”   姜见明:“两件事。一个是……我想找一下黛安娜,她应该还在第三院吧。”   罗海:“兰斯家的妹妹?不巧,她这两天不在,明晚她家有一场不小的贵族宴会,需要这位小姐露脸。”   姜见明微怔,心想:贝曼儿说的那场宴会,居然是兰斯家族举办的?   那他好像还真的必须去一趟了。   罗海:“第二件事?”   “啊,”姜见明回神,随即低眉笑了笑。   他上身前倾,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态度十分诚挚地道:“罗教员,我可以在您们职工宿舍蹭个房间住吗?”   罗海:“?”   姜见明:“时间不长,也就住大半个月的时间吧。没钱订宾馆了。”   “……”   =   同日,下午五点。   一个棕发黑眼、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的少年,满脸戾气地背对着大门,坐在凯奥斯军校的战术对抗模拟教室内。   蒋凯文,十七岁,贫民,现凯奥斯军校第一院的二年级学生。   然而这个“学生”二字,如今也要打个问号。只因为三天前,他号召起了一帮同为平民出身、成绩优异,且被近日被贵族学员们欺压的同学,举行了轰轰烈烈的罢课运动。   诉求只有一个:他们希望身为帝国第一军校的凯奥斯能在招生方面更加平等,开除那几个本身成绩品行不佳,仅靠家世混进来的贵族子弟们。   军校方一日不同意,他们就将一日不来上课。   初冬傍晚,这个点已经日暮了。红彤彤的夕阳挂在远处的建筑群之间,只剩下一点儿余晖还在暖着窗户。   教室的门打开了。   凯文没有转身,他知道进来的人是谁,正是那个人将他叫到这里来的。   “罗教员?”凯文冷冷地说,“我知道您想要说什么,谢谢好心。但您不用劝我,也劝不住我,因为我已经下定决……”   少年的声音忽然停顿了。   因为他忽的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只属于一个人。   凯文忍不住扭头看去。   从门口进来的果然有两个人。   首先进来的确实是罗海教员,身后却跟着一个陌生的青年人。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个青年只是低调地跟在教员身后,凯文的目光却先落在了这个人的脸上——   这位气质独特的陌生人瘦削苍白,似乎弱不禁风,却有着一双沉静深邃的黑眸,让少年想起自己幼时憧憬地仰望过的宇宙星空。   现在,那双黑眸无声地将视线落在了少年脸上。   凯文胸口砰然一热,心脏的跳动加快了不少。   下一秒,他就看见青年弧度很小地侧了侧头,轻轻对罗教员说了什么,而教员也立刻给予回答。   ……后来,蒋凯文将在他的人生中无数次回想起这个初冬的傍晚。   夕阳在窗口将欲沉落的时候,还过分年轻的帝国统帅曾将眸光投向他,并以一个独特的形式,认识了他这样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存在。   是的。虽然姜见明与罗海说话的声音真的很小,但凯文一直确信,自己听得没错。   这两个人小声地一问一答,说出的话分明是——   “这是谁?”   “你的住宿费。” 第66章 教训(4)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日暮时分,开阔的战术教室内,姜见明望着站在模拟机对面的少年。   “喂。”   衣衫简朴、眼神凶狠的少年喊了一声。   “我知道,罗海教员把你叫过来,是想让你教训教训我,是吧。”   凯文冷冰冰地哼了一声,双手腕处的褐色晶体上光泽流动,噼里啪啦地快速生长出足有一臂长的晶骨,末端贴合在虚拟屏上。   “我先告诉你们,没用。就算我输了,我也不会放弃我的坚持的。”   ——凯奥斯军校以大帝的尊姓为名,虽说是军校,其实六个院系涵盖了大部分学科,是人类帝国内毋庸置疑的最高学府。   天才多,其实意味着不服管教、自视甚高的刺儿头也多。   于是精明的教员们就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抓一些更厉害的学员,甚至是已毕业的旧学员过来,把那些坐井观天的小崽子们给按在地上摩擦几遍,醒醒脑子。   “未战先言败。”   姜见明淡淡挽了一下袖口,伸出双手,五指张开,“不祥。”   十根细长、白净的手指,无声地按在发着蓝光的虚拟屏上。   凯文一愣,脸色突然白了:“你、你是残……!”   姜见明:“没关系,你用你的晶骨。”   听说,银北斗的谢少将在军校上学的时候,就常常被当时的教员抓来干这活儿。   他也一样,从入学起就是个常被罗海抓过来使用的无情摩擦机。   “左右双方集中注意力,做好准备。”   罗海教员喊了一声。   很快,模拟机发出的电子音响彻:   “本次随机地图:b-03,双方学员就位,五秒后显示三维战场投影,三十秒后模拟对抗战开始。倒数三十、二十九,二十七……”   只不过……姜见明的目光再次将面前狼崽子似的稚嫩少年打量一番,在心中默念:住宿费。   ——他给罗教员当摩擦机的时候,从来都是投币使用的。   刹那间,蓝光在半空中快速铺开,构建成一副二维地图。   这次随机到的地图以平原为主,植被稀疏,没什么使小伎俩的余地。   模拟对抗战的规则其实很简单。   蓝光模拟出战场的地理环境;红点象征着异星生物;黑色与白色的光块则分别象征着对战双方的兵力。   对战的目标更简单:守护己方阵营,清除沿途的异星生物并攻占对方阵营。系统将根据学生的综合发挥给出最终评分。   也即是说,学生需要同时对抗机器设置出的阻碍,以及对面活生生的对手。   窸窸窣窣地,教室外传来一些声响。   “喂,凯文哥在和人打模拟战呢!”   “对方是什么人啊……”   姜见明用余光一扫,透过门上的窗户,隐约看到几个少年少女鬼鬼祟祟的身影。   都是学生……从衣着来看,平民学生?   那就应该是罗海教员说的,和眼前这个少年一起闹罢课的孩子们了。   教室外,几个闻讯赶来的少年少女们在骚动。   “哎,看他手腕。”   “残人类!?居然在凯文哥的晶骨面前不受什么影响……”   “他是不是提前打过镇定剂啊。”   “他是贵族吗?感觉不太像……”   “来都来了,”罗海突然喊了一声,“进来看吧。”   门外的小屁孩们一下子闭嘴了,片刻后,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般低头溜了进来。   教室内,姜见明忽的心中一动。   他意识到自己自从回到帝国之后,隐约觉察出的“气氛不太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   向晶体教的主教跪拜哭泣的残人类,当街挑衅的贵族,罢课的平民……   是那些暗中的矛盾。在繁荣和平的光辉背后,这个庞大帝国内部存在的矛盾突然激化了,就像一个摆脱了铁索压制的狂兽,露出尖锐的獠牙。   为什么?姜见明不禁皱眉,他出发之前还不至于这样的,为什么会突然之间……   “喂,你不是贵族出身吧。”   对面,凯文目光紧盯着模拟地图,开始移动自己的兵力,“我们只是想争取一个平等而已,你为什么要来阻拦我。”   他是白子,这个少年上机后的风格并不像他的态度那样冲动。正相反,面对罗海教员带来的神秘青年,他表现出了十二分的谨慎。   与其相反的是姜见明,他操纵着黑子,沿着地形直线冲了出去。   先锋队在前,大部队稳步紧跟,沿途驱逐异星生物……是很扎实但也很普通的进攻型打法。   “……平等。”   姜见明神色安宁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名字叫凯文对吗,你每年在凯奥斯军校里花费多少学费呢。”   刚刚走进教室的一个少女突然叫了起来:“凯文哥是我们这届最优秀的,年年都能拿到帝国的奖学金和补助!他才不用交学费。”   “对!”一个小胖墩也喊出来,“就……就因为他不肯低头,得罪了布兰登家,那群贵族就想方设法地孤立他,欺负他。明明那群家伙,没一个的成绩比凯文好。”   这还巧了,怎么又是布兰登……   姜见明心内暗笑,面上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凯奥斯军校的奖学金不太好拿的,你是个优秀的学生。”   谈话间,模拟的投影战场上,两边的黑子与白子相撞了。   凯文眼中闪光,暗喜:对方中计了!   黑子一路从象征异星生物的红点中杀过来,兵力已经有些折损,而自己以逸待劳,现在只要……   少年用晶骨飞速操纵,白子的两翼变形,阵列变成了一个弯曲的“u”,像包饺子一样将黑子包围起来。   竟然比想象得顺利。   凯文的嘴角不禁勾起:很好,这样一来敌人就是瓮中之鳖了。下一步就是持久战了,只要能一点点将对方的兵力蚕食……   “据我所知,布兰登的家族每年为了军校建设捐款百万币点。”   忽而,清而略沉的嗓音从对面飘来。   黑发青年眉睫低敛,他说话时,凝视着模拟投影的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白皙的手指在虚拟屏上划过优美的轨迹,不慌不忙地挪动自己的兵阵。   “——什么!?”   凯文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投影,“这怎么、怎么,怎么会这样!?”   预想中的包围圈并没有形成,白子甚至都没来得及把黑子完全包住,那个“u”字的底部就砰然断裂。   战场上的黑子像一把尖刀,亦或是一柄长矛,甚至像一头横冲直撞的蛮牛,直接将白子的阵列冲破,原本的半弧形彻底成了两截!   “而你,非但交不上学费,军校还要倒赔钱来资助你完成学业。”   姜见明不紧不慢地抬眸,“对军校来说,这又平等吗?”   窗外夕阳颓靡的红光,面前模拟机冰冷的蓝光,正在那双漆黑的瞳孔深处交织摇曳。   他的语气中含着一点叹息,仿佛有些忧郁,抑或可称悲悯。   凯文呆住了,一旁观战的少年少女们也呆住了。不知道是为了战局的瞬间变化,还是为了眼前这个黑发青年口中的话语。   姜见明敲了敲机器的边沿,试图让少年回神:“你的布阵太松散了,没有足够的经验,就不要贸然分散兵力。”   首先为凯文说话的那个少女急得竖起了眉毛:“你别扯歪理!凯奥斯不是皇家学院吗,宗旨不是要为帝国培养人才吗!?什么挣钱赔钱的,又不是做买卖的小商人——”   姜见明无奈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罗海教员。   这些孩子啊……   哪里是挣钱赔钱的问题。   正因为凯奥斯军校的地位摆在这里,有时候才不得不被更多无形的东西所牵制,不得不做出一定程度上的妥协。   就说眼下这台战术模拟的机子,搭配最先进的计算系统和智脑,一台就得近百万币点。   不挣钱,怎么资助这些交不起学费的平民孩子上学?   同理,如果不做某些妥协,一旦军校本身垮掉了,还怎么护着这群把“打倒万恶贵族”、“不开除那群纨绔我们就不来上课”挂在嘴边的天真小孩?   但是这样复杂的东西,一时半会儿,跟这群孩子也是掰扯不清的。   所以姜见明也只能叹口气:“是的,你们说的……这话没错。”   下一秒,他淡然抬眉,问道:“但凭你们现在这样子,就算是人才吗?”   “……”   少年少女们面如残灰,陷入沉默。   明明大教室内暖气开的很足,却好像有一股寒流从每个人的头顶灌下。他们彼此对视,目露怯色。   他们……算是人才吗?他们的身上,有能抵过百万币点的价值吗?   姜见明这时才重新扫了一眼战局。凯文满头冷汗,正咬牙试图将被打散的两股兵力往一起靠拢。   姜见明很随意地拨动屏幕,黑子一时左一时右,如巨龙摆尾,将那乱窜的两股白子逐个击破:“都这样了,再想集结兵力,有用吗?”   “看清你的敌人,做出正确的判断。”   “面对我,你应该跑。”   凯文猛地抬起脸,他眼角跳动,脸色赤红,不知是因耻辱还是怒气。   姜见明:“连罗教员随手抓来的我都打不过,你还差得远呢。”   凯文的牙根都在抖,他不甘地闭了闭酸涩的眼眶,艰难地……开始操纵残兵,狼狈地丢盔弃甲而逃。   眼前却亮起了红点。   象征异星生物的红点,横在七零八落的白子面前。   姜见明面容沉了沉:“往哪儿跑呢?你刚刚不是一直在采取守势吗,那一带的异星生物都没清除,你打昏了头了吗。”   “啊……”   凯文一张脸瞬间惨白。   黑子悠哉悠哉地迎上,半途兵分四路,准确地将散落的白子吃掉。   ——全歼。   “……”   凯文愣愣地站在那里,腰背佝偻,在地上拖出一个不堪的影子。   然而随着夕阳彻底沉下,周围的黑暗也淹没了那个影子。   几个伙伴们默默走过来,将他们的“凯文哥”簇拥在正中,一双双眼睛防备地盯着姜见明。   他们像一块块顽固又灰扑扑的石头,看着有点可怜。   “还想打吗?”   姜见明活动了一下手腕,输赢在他脸上留不下一丝痕迹,“不甘心的话,晶骨收起来,换成手动操纵,我可以再陪你打几局。”   “在那之前……”说罢他回头,看向一直抱臂站立、沉默观看的罗海。   这回,清俊眉眼间多了生动的痕迹,姜见明软声道:“罗教员,可以请我喝咖啡吗?” 第67章 贵贱(1)   “……学习是你们唯一的出路,凯奥斯军校为平民无偿地提供了向上走的可能性。你们原本可以跨越出身的差距,在这里与贵族子弟们汲取同样的知识,直到超越他们,战胜他们,再亲手将不公正的事物逐一纠正。”   片刻后,黑发青年双手捧着咖啡,坐在教室的一隅。   几个石头块儿一样的少年少女,神色各异地站在他的面前,要么撇着脸,要么低着头,要么嘟着嘴。   “但是你们却丢掉了奋斗的机会,像要不到糖的小孩一样哭闹,要求军校为你们把一切规则优化到理想状态。”   姜见明抿了一口咖啡,不轻不重地道:“这是错误的,你们现在的哭声毫无价值,没人会听见。”   凯文扭着脸,表情不甘地盯着地板,两颗拳头攥得死死的。   少年的头顶忽然被拍了一下,是苍白修长的手掌。   姜见明:“想吃糖,请先学会自己赚钱。”   凯文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贪财鬼。”   “你这种家伙,就算在军校学出了知识又怎么样,贵族给你扔几枚铜钱,你就会凑上去巴巴的舔人家鞋子。”   刚刚第一局结束后,他失魂落魄,自知两人差距天大,遂摇头说不打了。   瞬间,黑发青年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遗憾之色。   这让凯文心如死水地意识到两件事:   眼前的这家伙,他是真的很想喝咖啡。   但他也是真的不想自己花钱买。   最后罗海实在看不下去,又或者是觉得太丢脸——终究给他买了咖啡。   还专程订了个运输无人机,从亚斯兰图书馆旁边的那家咖啡店里直接送过来的。   姜见明喝到了久违的甜奶咖,如今心情大好,根本不计较凯文的恶言恶语,挥挥手让小孩们走了。   等凯文几个学生一走,偌大的战术教室里就剩下姜见明和罗海两个人。   天色早就暗下来了,今晚月色格外明亮,树叶的影子缀在模拟战机的金属外壳上,像一副精致的简笔画。   罗海招呼一声:“走,饭点都过了。去食堂吃的话,晚饭也算我请,不过需要事先说好,只有青菜和粥。”   “罗教员。”   姜见明却摇头。他没有挪动步子,背脊挺直地站在那里,双手还捧着咖啡:“现在小朋友已经走了,该请您解释清楚怎么回事了。”   黑发青年眉眼认真,“我在凯奥斯军校五年,没有听说过会有贵族子弟欺压平民的事件。”   “你是生气了?为了凯文?”罗海教员那张严肃古板的脸孔露出一丝意外,很快转成微不可查的笑意,“刚才吓唬学弟学妹的话不是说得很漂亮吗?”   姜见明面不改色:“交住宿费而已。”   他总不能让这些幼稚的少年少女们去和贵族势力以卵击石,也不能看着他们搞这么愚蠢的罢课来威胁军校。   但是那头敲打完,这头该有的问题还是要解决的。   凯奥斯军校算是半个皇家势力,按理来说没人敢在这里撒泼。贵族的名头看似厉害,其实也有不少顾忌,就像布兰登,都被他踩上脸了也不敢当街释放晶骨,正是因为害怕落人把柄。   可是如今,居然会有军校内学生之间的欺凌?   姜见明走到罗海身前,低声道:“教员,是帝国……将有什么变动吗?我感觉到亚斯兰整个星城的氛围都有些反常。”   罗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先去吃饭,回职工宿舍再详细说。”   ……   夜晚九点,凯奥斯军校职工宿舍。   “立储。”   罗海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后喝了一口粥。   “什么。”姜见明怔住。   他们最后也没在食堂吃,而是打了两份饭菜回到房间,关好门窗,一边简单吃晚饭一边说话。   罗海又夹了一筷子青菜,面容肃然:“大半个月前,皇帝陛下公开许诺,会在她的寿诞大典上,为我们的帝国选出下一任君主。”   “现在整个帝国的神经都在为了这件事紧绷着,尤其是身为帝都的亚斯兰……”   罗海说道:“对于帝国现在贵族与平民两派的境况,你应该有些了解。”   姜见明半晌才回神,捏着筷子:“……是的。我知道……一些。”   他想起那个在小型星舰里的晚上。   床头灯,棉被,枕头……加西亚躺在他的身边,眼眸深邃地盯着他的侧脸,有意无意地用脚勾着他的腿。   皇子卷发微乱,像只优雅又倦懒的大猫猫。   “现在的帝国贵族大体分为三类。”   姜见明则用手抚着他的背,随意地想到哪说哪:“一类是所谓招安贵族,也叫旧贵族。大帝当年推翻旧帝国的时候,曾许诺给投降的贵族们保留一定地位,以此拉拢了大批势力。”   “第二类是功勋贵族。跟着大帝打天下建立新帝国的那些人,自然得到了应有的封赏。其中的功勋突出者,得到额外的荣誉头衔。”   “最后一类,则是由我们当今的陛下开始分封的荣誉贵族。皇帝为建立特大功劳的平民赋予贵族头衔,这些人也被称作新贵族。”   而在这个母校的夜晚,姜见明面对昔日的教员陷入沉思,自言自语:“新贵族……和旧贵族。”   功勋贵族是实打实的开功在身,同时人数较少,属于“一般来说不惹事”且“一般来说也没人敢惹”的那一撮。   所以多年来,帝国主要的矛盾,还在于旧贵族与新贵族的对抗,说白了也就是贵族与平民的对抗。   而这对抗局面的形成,又跟当今的皇帝陛下有关。   那是新帝历元年,在亲手葬送了黑暗混乱的旧帝国之后,凯奥斯大帝做出了一件什么人都没有想到,也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   没有任何先兆,他在自己的加冕大典上,将麾下的一名女将军过继为义女,而后立为次任储君。   好笑的是,大帝少年英才,加冕时年轻得过分,只有二十五岁。这位名义上的“义女”将军,反倒比大帝年长两岁。   女将军的名字叫林歌,歌谣的歌。出身废弃的旧蓝母星,不知生父生母,一只眼睛还是瞎的。甚至在得遇陛下之前,十几岁的少女,大字都不识几个。   后来在亚斯兰统帅麾下跟随大帝征战,林将军脾性桀骜不驯,言行粗鄙随性,不拘小节到有时像个无赖。   真论起来,那是贱民中的贱民。   大帝硬生生把这么个贱民,安放到了帝国最尊贵的位子上去。   这一招,旧贵族们全都傻眼了。   他们还等着以新帝的承诺为依仗,继续作威作福。结果年轻的帝王兑现了承诺,却同时把一个出身低贱的女子放上了帝位。   加冕大典上,女将军行至大帝面前,红袍铁甲秾丽极了,像一朵染血牡丹。   她冲大帝笑嘻嘻说道:做陛下义女倒是可以,但臣不愿更名改姓,陛下恕罪,您的姓氏可太不吉利了。   凯奥斯,意为混乱。   要说不吉,确实有点不吉的味道。   全场寂静,吓得没人敢喘气。   直到大帝颔首笑说,可。   就这么一个言行举止疯疯癫癫的储君压在头上,旧贵族们不敢放肆,只待观望几年再说。   不料大帝英年驾崩,新帝继位,并未将铡刀落到旧贵族的头上,反而换个策略,分封了大批平民出身的新贵族。   新旧两派贵族互相牵制,皇帝又在高处施压,帝国就这么维持了几十年的安稳。   安稳持续到今年冬天。   罗海:“皇帝陛下虽年已九十,但别说子嗣,连配偶都没有。下一任储君会是什么人,会是什么身份,谁都无法预料。”   冬夜萧索,月明如璧,职工宿舍内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枝叶的声音。   姜见明摇头表示不信,他轻声道:“如果完全无法预料,怎么会闹僵成现在这样。”   罗海望着他:“……你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这不是我们能触及的层次。”   姜见明:“教员,至少我想知道。”   罗海于是苦笑起来:“陛下的御意谁都不敢揣测,但是纵观多方形势,有可能成为储君候选的,确实是有两位。”   “首相大臣,劳伦阁下。”   “兰斯家的年少家主,奥德利兰斯。”   “……”   姜见明低眉抿唇,若有所思。   罗海:“两位都是旧贵族出身,但是所代表的派别却相反。”   “劳伦首相是当年第一批投靠大帝的旧贵族,他是平民派,曾多次在公开场合高呼应当彻底废除贵族制度,实现真正的人人平等。”   “而兰斯家主虽然本人品行正直,却十分重视家族的荣誉与传统,是不折不扣的贵族派拥护者。”   “现在,新旧两派都觉得形势已经逼到了‘赛点’。陛下的意志,帝国未来的走向,就要看下一任储君究竟是什么人了。”   “好巧不巧,无晶人种保护协会也准备趁乱闹上一把,把残……咳,无晶人的权益也提上来。以上这些,大概就是你感觉到氛围反常的原因。”   罗海长叹一声。   “麻烦啊,大麻烦。无论次任储君是劳伦阁下还是兰斯阁下,他们的威信都压不住另一派。必然有人要闹起来。按陛下的脾气,多半会采取的方式,流血不能避免了。”   “除非……”   啪。   罗海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教员低下头,讶然看着滚落在地上的筷子:“你怎么了?”   姜见明弯腰捡起来,黑发遮住了他的脸色:“抱歉,手滑了一下。请您继续。”   “……”   罗海沉默一秒,续上了他刚刚的那句话:   “——除非我们昔日那位惊才绝艳的皇太子,莱安凯奥斯殿下,能够死而复生。”   =   黑鲨基地的星舰内。   首领的身姿沉在黑暗里,这位银发蓝瞳的年迈者缓缓平举双手,那是一个迎接的姿势。   “请您前往帝国,以莱安凯奥斯之名,重回储君之位。”   黑色的长衣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布料摩擦时独有的细响,这又与首领的尾音一起被死寂吞没。   她的身后就是舰桥,黑色的宇宙流动在玻璃舷窗上,宛如一个巨大的,巨大而苍凉的旋涡。   加西亚皇子站在首领面前,他微昂着头,糅杂了星空与黑暗的旋涡就在那双翡翠眼瞳的底处越陷越深。   咚……咚,过分的安静,让他恍惚听见了自己胸腔内器官的搏动。   “我很好奇……”加西亚忽然低笑一声。   “就算我在这里答应下来,你们就真的敢让我站到民众之前?”   皇子往前迈了两步,他逼视着首领,右手攥紧了自己心口的衣衫。   “你们就不怕,我在立储大典上,在皇帝寿宴上,在白翡翠宫的殿堂或者任何什么地方——”   他的目光带着暴戾而阴森的攻击性,近乎恶意地缓慢道:“说出你们黑鲨基地是个什么东西,被你们‘造’出来的我又是个什么东西吗?”   “这并不重要。”   首领不为所动,她重复道:“请您前往帝国,以莱安凯奥斯之名,重回储君之位。”   “如果这对您来说实在无法接受的话,那么,请您先做第一步——前往帝国,面见陛下。”   加西亚:“如果我说不?”   首领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黑鲨基地永远不会,也没有那个本事强迫您。”   “三年前您能离开我们,前去银北斗第一要塞。现在也一样,如果您拒绝,机甲斩彗星就在您身上,您可以随时前去任意地方。”   加西亚扭头就走,肩上的披风扬起一道弧线。   他没有回头,不再多看首领一眼。   咚……咚,血液似乎隔着耳膜沸腾。   恶魔的爪牙悄然攀上,发出蛊惑的呓语。   以莱安凯奥斯之名……   他大踏步走下舰桥,穿过星舰内部的通道,周围无人,头顶与脚下的感应灯正散发着柔和的淡淡白光。   加西亚的面容不动,唇角却绷得很用力,似乎死死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在他的瞳孔深处,暴怒的火焰越烧越旺。   以莱安凯奥斯之名……!   他的步伐没有停,手指猛地一屈,晶骨倏然从双肩刺出,横扫乱打,噼里啪啦炸碎了一路的感应灯。   呜呜——……警报声嗡鸣,过道闪了闪,彻底黑了下来。   只有爆炸后的星点火光在发亮,淡淡的黑烟自后向前吹。   加西亚闭上眼,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混沌的黑暗中抚上了手腕上的小机器。   ……不。   皇子睁开双眼,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他将手指从腕机上挪开。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到姜?   不,不可以在这种时候把通讯打过去。   他可以在白天无数次催促对方的回复,可以拉下面子道歉哄人,也可以在通讯里亲眼盯着残人类把图谋不轨的恶徒踩在地上才罢休。   归根结底,那只不过是他有义务确保自己的下属官的安危罢了。   但他必不可以在自己情绪失控的时候与姜见明联络。   因为一旦如此,那岂不是很像——   加西亚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微妙的神色。   很像自己在想念他,在眷恋他。   甚至在脆弱地向他寻求慰藉一样? 第68章 贵贱(2)   独自回到空荡荡的房间后,炸了一路感应灯的皇子漠然将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警报声与人员奔走声。   剩下的事就不归他管了,黑鲨基地既然敢专程来戳他的禁区,这点觉悟想必是早就有的。   皇子先拆下腕机,放在床头的小柜上。想了想,又重新放在距离自己更远的窗台上。   做完这些,加西亚摸黑坐在床上,目光出神地落在虚空中。   ……他不会在自己情绪失控的时候主动联系什么人。   可偏偏是这种时候,那个人的一切却在记忆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首先浮现出来的是修长的手,连指尖的纹理都纤毫毕现。   他很瘦,肌肤薄薄地贴在指骨上,揉弄自己的长发时动作总是漫不经心,但又有种别样的柔软。   他的目光似乎总是看着遥远的地方,神情总是介于疏淡与温柔之间。那副眉眼就像黑白分明的山水丹青,远山是眉,近水是眸。   像冬林雾雨,像化在掌心的第一枚雪片。   皇子忽然压低下颔,烦躁地甩了甩长发。他感觉到一种极其躁动的焦渴从胸口升腾起来。   这种症状很不合理。   他只知道,当人长期、大量、反复服用某些成瘾物质之后,在停用的时候会出现戒断反应。   但他没有,他只是……   ……和姜见明分开了一段时间……而已。   黑暗中,加西亚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抓紧了身下的被子。   想……想见他,想抱住他……   姜见明是东方人种,与他相比骨架更小巧更单薄,他可以很轻松就将残人类搂进怀里,收紧在双臂之间。   然后略微弯一点身,就可以将下巴搭在对方肩膀上,或者磨蹭那片侧颈细腻的皮肤。   这是个确认所属权的姿势,令他安心而愉悦,怀里圈住的身躯将只属于自己,不会被盖上那万恶的皇太子的烙印。   如果赶上姜见明心情好,会一边干正事,一边容许自己这样确认上许久。   “……”   皇子撇开双眼,喉结滚动,焦渴的感觉越来越盛。   他忽然站起来,草草脱下外披的衣裳,去淋浴间冲了个冷水澡。   胡思乱想会没有止境。   时间已是深夜,他要睡了。   然而,当皇子躺进绵被里之后,脑中纷杂的画面却不减反增。   他想起姜见明闭着眼的样子,想起残人类虚弱地昏睡时浅浅的鼻息,褪色的唇,起伏的胸膛……   他曾经在深夜俯身听过他的心跳,但姜见明应当不知道。   加西亚忽然掀开被子,赤足下地,去窗台前拿起了腕机。   拿起来,攥了半晌,没有按键。   他回头看了一眼电子钟,深夜十二点。   这个时间,姜应该已经睡了。   不知是因为体虚还是精神不济,姜见明睡觉总是很浅,有时还会被梦魇住。不知梦见的是什么,惊醒后眸子涣散地喘息许久都缓不过来。   加西亚眼神沉了沉,所以他不能在这个时间打扰残人类脆弱的睡眠,或许会把那人弄生病的。   ——所以,为什么曾经姜见明深夜惊悸的时候,自己没有去抱住他?   想抱他……   想把那个人禁锢在怀里,想嗅他的气息,触碰他的肌肤。   想在深夜里听他讲故事,哪怕是听不懂的知识也好;想和他聊银北斗的战况分析,达成默契时不约而同地轻笑,灯下凑近,眼眸明澄地说悄悄话。   当夜更深的时候,想关了灯抱着他滚倒在柔软的床上,用被子将他仔细包住,然后十指交缠,耳鬓厮磨,在星光下抵足而眠。   “啧……”   加西亚烦躁地低吟一声,五指插进自己的长发间,用力抵住额头。   打住,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   遥远的星海另一端,姜见明自是不知道加西亚的辗转反侧,但他也不很好过。   原本,这次回帝国,他是做了十分周密的计划的。   既然从金晓之冕内部的遗言推断,真相与开国战争的那段历史有关,姜见明都做好了泡在亚斯兰图书馆十天半个月,天天抱着咖啡查阅资料到深夜的日子。   可他没有想到局面会变得这样复杂。   猜到了首领让加西亚来到帝国的原因之后,次日姜见明心神不宁,连看书都看不进去,更别说查史料思考分析了。   立储……   曾经的莱安,并不抗拒这个帝国继承人的身份。   皇太子殿下少年早熟,自幼在宫廷内接受最高规格的教育。姜见明初识他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能以一种君王的气度来审视这片横跨三星系的帝国宇域了。   ——这是他的领土,他的国度。   他将居高临下,坦然接受这片星海的臣服。   亦将倾注毕生心血来庇护他的人民。   但现在的加西亚明显心态有点问题,姜见明并不确定他愿意接受储君的位置,更不确定他是否真的适合接下这个位置。   “……”   图书馆内,黑发青年摇头叹了口气,合上面前的厚重纸质书籍。   算了,对一只理论上只有三年记忆、人约等于三岁的野生小殿下,苛求更多实在是有些残忍。   “喂!”   身后有脚步声接近,姜见明回头,居然看见了臭着脸的凯文。   少年穿过图书馆的书架走来,闷闷地把手里提着的纸袋子往前一伸:“……喏。”   姜见明接过来,里面居然是一杯咖啡,昨天罗海请他喝的口味。   凯文别扭地把脸撇开,红着耳根道:“昨天我误会你了,说了不该的话,对不起!”   他咬着嘴唇顿了顿,耳朵红的更厉害了,攥着衣角小声说:“你、你真的比我厉害。”   姜见明意外地展眉笑了:“这是怎么了?”   他扫了一圈午后安静的图书馆,抱着书站起来,“等我把书借了,我们出去说。”   两人一起走出了图书馆的正门,外面栽了满满的红果冬青,在这个寒冷的季节树叶依旧浓绿,小小的红果子攒在绿叶间,煞是可爱。   姜见明挑了张长椅坐下,先把怀里抱着的书收好了。   凯文的目光落在他放进背包的那本书上,道:“你在看亚斯兰统帅的书?”   凯文双手插兜,哼了一声:“亚斯兰统帅也真是可惜了……我承认,咱们的大帝确实是一代雄君,但他后期对统帅的做法,也实在是让人心寒。”   姜见明不置可否。   对于这位陪伴着大帝起于微末,又一路辅佐大帝至登基的统帅,道恩亚斯兰……史料上总是以模糊的字句带过。   如今为大众公认的说法是,开国战争之后不到一年,这位曾经为大帝所向披靡的最高军事统帅就被卸了兵权,软禁在第一星系中最后方的瓦森星城。   虽说打压功臣的操作在古往今来的帝王手段里并不能算罕见,但这下未免有些太快、太狠,太绝情。亚斯兰郁结于心,加之征战时的旧伤积劳发作,竟然很快病死在瓦森星城。   噩耗传来,帝国举世震惊。这件事也成为大帝荣耀的一生中罕见的污点,以及帝国大多数民众不愿直视的悲剧。   凯文用鞋子碾着两三颗滚到长椅下面的红果,忍不住哼哼道:“统帅为大帝征战多年,最后还是逃不过飞鸟尽良弓藏。无论是皇家还是贵族,脑子里塞满的全都是权力斗争,脏死了。”   姜见明淡淡道:“小朋友,说话注意。”   凯文:“谁是小朋友!我十六了!”   姜见明摇摇头,并不准备和小朋友多聊这些谜团重重的历史。   他从纸袋里拿出咖啡,捧着暖手:“说点正事,为什么突然送我咖啡?昨天不是还在骂我是贪财鬼吗?”   “……”   少年难为情地抓了抓头发,眼神闪动,“我现在知道你不是了不行吗?”   很快,姜见明就从凯文口中得知,那天他和布兰登的冲突,被不知道哪个胆大的路人拍下来了。视频很快在帝国智网上一传十十传百,瞬间传到了亚斯兰星城之外。   上传视频的人显然也对嚣张的布兰登家积怨已久,他的脸被打码得严严实实,布兰登被揍的惨样倒是高清得不能再高清。   视频当然很快就被布兰登家动用力量删除了,没想到这一删,惹起了民众反弹。   现在的局势本来就是一点就炸的时候,东街直接有平民搞起了游行,痛斥布兰登家的仗势欺人、为非作歹。   姜见明觉得有点好笑,明明是他把布兰登给揍了,怎么反倒像成了受害者一样。   对此,凯文理直气壮:“当然是因为你一看就很文弱可欺呗。”   他的双腿在长椅上一晃一晃,忍不住唠叨起来,对姜见明指指点点地道:“你看你,又是残人类,又无权无势的,居然敢踩在贵族少爷的脸上。大家都怕你哪天就被布兰登家敲闷棍了,这不,造出点声势,叫那群贵族蛀虫也有些忌惮。”   “……”   姜见明暗想,这小家伙有够自来熟的。   他忽然找回了一点在银北斗做适应期军官的时候,调戏李有方同学的愉快感。   于是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唇:“是吗,可如果……我其实也是贵族那边的人呢?”   “如果我教训布兰登,只是因为他不长眼地冒犯了我?”   果不其然,凯文露出茫然空白的表情。   姜见明认真地告诉他:“比如,我今天,接下来,就要去参加兰斯家的晚宴。”   “这么大的乌龙,东街那些游行示威的人或许会觉得很丢脸,真可怜,我很同情他们。”   凯文:“???”   嘀嘀——   好巧不巧地,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姜见明听到腕机响了起来。他垂眼一看,眉尖顿时挑起。   “你看,一位尊贵的阁下来找我了。”   姜见明站起来,对完全已经懵在那里的凯文扬了扬腕机,语调悠然。   “真的是很尊贵的,甚至不能被外人随便看到脸的大人物,所以我现在要回避一下了,实在不好意思。”   他故意将少年买给他的咖啡抱在怀里,挥挥手走了,留下凯文独自一个人风中凌乱,一副真真假假搞不清了的样子。   姜见明没有再多理会身后的小朋友,腕机一直在催促,他转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把呼叫接了起来。   “小殿下?”   投影闪了闪,对面映出了一团昏暗的东西。   “?”   姜见明皱眉看了几秒,才意识到那是星舰内没有开灯的卧室,眼熟的床铺,以及一团搅在一起的被子。   目光更仔细地扫荡,他看见了蜿蜒在被子间的发丝,以及一截颓然撘在床上,正有气无力握着腕机的手臂。   “……”   姜见明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几秒钟之后,他说:“殿下,请您出来。”   那团棉被先是隆起一块,而后又哗啦落下。是加西亚慢吞吞地坐起来,面无表情,神色恹恹。   那头卷发被他折腾得凌乱极了,就那么垂在脖颈与肩膀上,像铂金的小溪在雪地里流淌。   姜见明:“……殿下,或许您可以解释一下自己怎么了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普通人颓废,那叫颓废。   然而就像加西亚这样深邃瑰美的五官,曾经被帝国赞誉为天神之子的容貌……颓废的样子放在他身上就成了颓美,反而显出一种非生命体的冷感氛围。   换更通俗的话来说,这就叫美得不像活人。   加西亚并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仿佛只是这样紧紧盯着他看,就能汲取到缓解焦渴的甘霖。   直到姜见明这种级别的定力都要被他盯得发毛,“殿下?”   皇子才抿了抿唇,沙哑道:“……你离开我太久了,这对你不好。”   “?”   姜见明:“您是想说自己发烧了吗?请您在彻底烧坏脑子前吃药。”   加西亚闭上眼,他的眉宇深深锁着,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无形中退让了什么东西。   他用几乎低不可查的嗓音说:“……我有些想念你,姜。”   黑暗中,殿下的声音有点黏,这就导致明明是低沉冷硬的音质,听着却很像在撒娇:“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去找你,好吗。” 第69章 贵贱(3)   夜晚七点的亚斯兰星城四区,北黄道街,一片灯火辉煌。   姜见明从自助出租飞行器上下来,划走了78币点的搭乘费,目送那架飞行器徐徐飞回头顶的高速空路上。   放眼望去,飞行器红黄蓝绿的尾灯光芒拉出一条条残影,压过了更远处的星光。   黑发青年站在路旁,常年略显苍白的脸颊被各式各样的灯光映扫过,反而被衬托出某种独特的孤寂气息。   许久,姜见明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冬夜里呵出一小团白雾,戴了手套的双手插进外衣兜里。   ……为了哄好他亲爱的加西亚殿下,原定提前半个小时到达晚宴的他竟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怎么会这样。   更要命的是,他居然还真答应下来了。   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皇子殿下退让了最初那一步,剩下的就变得十分流畅起来。   当时,眼看投影对面的姜见明露出为难之色,加西亚立刻低声下气地解释道:“是首领让我去帝国。”   ……继承储君之位。   又说:“我也想去。”   ……找你。   最后加西亚几乎把脸凑上投影屏:“到底在哪里?你没有理由隐瞒自己的所在,除非姜中尉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姜见明本来并不赞同加西亚这样粘自己。皇子殿下既然和首领达成合意回归帝国,一定有许多正事要做。   他该先去白翡翠宫,去军方总部,然后该公开身份的公开,该表明身份的表明……总之不该先偷偷粘过来找一个残人类平民。   两人反复磨了一个小时,最后以姜中尉的败战告终。   ——他没抵得住这人低声下气的缠,以及那张杀伤力太强的脸。   算了,小事。   先见个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姜见明自我宽慰地暗想,他走到北黄道街的尽头,将凯奥斯军校外某处偏僻地方的坐标和预估的晚宴结束时间发了过去。   “我们在这里见面,那里应该有一张公共木椅,在树荫下面。请您戴好遮蔽器,在那里坐着等我,千万别乱跑。”   为什么如此熟练呢?当然是三年前与莱安殿下的多次地下恋情的经验了……   姜见明暗笑着收起腕机,抬头,光华入眼。   北黄道街最北面,如今姜见明的眼前,立着一座巨大的豪宅。   样式是复古欧风,富丽的装饰与草坪上的大理石雕像威严堂堂,喷泉内倒映着夜色灯光。音乐缥缈地从城堡般的建筑里面传来。   路旁,不断有高级昂贵的私家飞行器降落,身穿礼服的男女正优雅地走下飞行器,走向这座灯火辉煌的豪宅。   所有人经过姜见明身边时,都会向他投来奇怪又好笑的目光,就像在看着闯入人类宴席的一只猴子。   “……”   姜见明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衣服。在帝国,参加贵族的宴席,是需要穿礼服化全妆盛装出席的。   他被加西亚一打岔忘了这回事,直接穿着自己日常出门的衣服就来了,不合适。   反正已经迟到了,姜见明转个身,没有直接进去这座豪宅,而是在北黄道街上选了一家礼服店。   他推门进去,门上的风铃叮当响。   里面热情的售货员女孩正在积极地向客人们介绍一件三十多万币点的深蓝色礼服。   女客人们纷纷捂唇而笑,惊喜于价格的实惠。   姜见明顿生退意。   犹豫两秒,还是走了进去。   “抱歉。”   等前面的客人散去,他上前询问售货员:“我想了解一下,你们家最便宜的那套礼服的价位。”   “??”小姑娘一愣,手里包装着的丝带都系歪了。   她显然是从来没有见过问出这样穷酸的问题,还能问得这样坦坦荡荡毫不羞愧的客人。   姜见明神色温和,耐心地重复一遍:“请问你们家最便宜的礼服价位?”   “啊……请,请稍等。”   姜见明的态度过于正经,小姑娘迷迷瞪瞪地被他带跑了,真的用腕机查询了一圈自家店里成套礼服的价位。   很快,她抱出了一套裁剪朴素的灰色礼服,分别是衬衣、外衣、披风、领结、长裤以及皮鞋再加上配套的几件挂饰。   “您看看这个,牌子是亚尼萨,嗯……它们家的款式,虽然没有什么特殊的亮点,但胜在简洁大气,穿去什么场合都不会出错。色调沉稳,也很配您的气质呢。”   渐渐找回职业素养的女售货员说道:“而且我们正在年末清仓打八折,物美价廉。您买下的话,我们再附赠您一小瓶亚尼萨自家的男士香水,很合算的。”   小姑娘笑容真挚:“真的合算,一套下来,只需要不到五万币点就可以了呢。”   ……   豪宅内,宴席早已开场了一个多小时。   优雅克制的谈话声与说笑声,伴随着音乐流转开来。被旧贵族们喜欢的繁文缛节的环节已经结束,刀叉在盘中碰撞,食物被切割,高举的玻璃酒杯在吊灯下反光。   足足三张铺满白色桌布的长桌排开,但座位并没有坐满。   偶尔会有人离席走到自己想要讨好的阁下身边,赔笑弯腰、敬酒交谈;也有人已经餍足,捧着酒杯和朋友一起坐在远处。   无论如何,每个人都是高雅的,每一寸角落都散发着纸醉金迷的气息。   这是兰斯家族的晚宴,自然应当纸醉金迷。   兰斯在帝国内是一个特殊的家族,他们按封衔算是旧贵族,却出身于光荣自治领,算来与皇太后西尔芙同根同源。最显著的标志就是一头天生银白的发色,被称为“银发兰斯。”   也因此,这个家族可以说是半个皇家,包揽了帝国皇权与光荣自治领之间,超六成的军火以及能源贸易,天知道私下里碰过多少军用物品和违禁类新晶械。   总之,一个历史悠久,实力雄厚的庞然大物。   如今兰斯家过分年轻的家主——奥德利.兰斯少爷,正手持盛红酒的高脚杯,坐在最上首的座位。   他有一头利落的银白短发,容貌清俊美丽,穿着银灰色的精致礼服,带着丝绸手套。   不停有人上前欲与他交谈,每个人都地位显赫,都是在这次“储君之争”中力挺奥德利.兰斯的支持者。   但奥德利的神色几乎没有过变化……他始终维持着淡漠的笑容,向上前的每一个人举杯,赠予其基本的礼貌。   ……太年轻了。无数远观的贵族们在心中唏嘘,将复杂的目光投向这位尊贵的年轻人。   六年前,奥德利少爷的父母同时遇难,本以为显赫的兰斯家族将要就此一蹶不振,没想到这位当时年仅十九岁的年轻人,竟然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偌大的兰斯家族。   甚至,取决于皇帝陛下变幻莫测的心情,他有很大的可能更进一步,直接坐上那个帝国最尊贵的位子。   而与此相对的……   宴会的另一角,奥德利.兰斯的胞妹,黛安娜.兰斯羞怯地低着头,坐在一个远离餐桌的角落。   她揪着礼服的裙角,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蓬松微卷的银白长发及腰,一双色泽极浅的蓝灰眼眸像一对玻璃珠,少女的气质柔弱而怯弱,完全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洋娃娃。   兰斯家的小姐,家主的亲妹妹,再怎么躲藏自己也无济于事。   很快,有几个中年男人满脸堆笑地上前向她行礼。   其中一个举起酒杯,开始高唱赞歌:“尊贵的黛安娜小姐,今日的您依旧如白芙蓉一般美丽……”   对方的马屁还没说完,黛安娜浑身一抖,眼眶立刻红了。   “不……”   她哭着躲到了身边的管家身后,把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用浑身的颤抖来散发出“我好怕”“我好怕怕”“我只是个洋娃娃不要和我说话”的含义。   中年贵族们:“……”   管家习以为常,像护崽的大母鸡一样挡在黛安娜身前,严肃道:“阁下,黛安娜小姐喜静,不喜见生人,还请阁下们不要打扰她。”   远处围观的贵族中有人偷笑,笑凑上前的几个人不懂事。   兰斯家的这对兄妹,兄长是年少老成、才能显著的新人类精英;而妹妹却是柔弱羞怯、对家族事务一窍不通的残人类菟丝花。   奥德利偏偏又是个病入膏肓级别的妹控,导致这位黛安娜小姐从小被呵护备至,天真得有够可以。   不过毕竟……后者是个柔弱多病的残人类。在上层贵族的圈子里,残人类被养成娇贵的玻璃娃娃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角落里,黛安娜拽着管家的手臂,含泪道:“霍恩,哥哥什么时候过来?”   灯光下她雪肌银发,楚楚可怜地咬着下唇:“我不喜欢宴会……人好多,我好像有点喘不上气了,我要回屋子。”   “至于这么娇气吗。”   不远处,贝曼儿忍不住皱眉嘟囔了一句。   “曼儿,怎么乱说话。”   在她旁边,贝曼儿的父亲皱起了眉头,不轻不重地说教女儿:“前天怎么和爸爸保证的,不是说好以后要注意礼仪吗?”   “再说,黛安娜小姐是无晶人种,无晶人种的精神状态比咱们脆弱得多,需要多加照顾也是理所应……你笑什么?”   贝曼儿憋着嘴角的笑意,连忙摆手示意没事没事。   ——她只不过是想起了某位开着M-激电18单杀红毛虫、在远星际拼到咳血也不肯回帝国的……“精神状态脆弱”的无晶人罢了。   这段时间来,在保护协会的努力之下,“无晶人种”这个说法渐渐地在亚斯兰星城内流行起来了。   只不过,暂时只有在面对残人类贵族的时候,称呼才会摇身一变,变成无晶贵族。   而残人类贫民,似乎依旧是残人类贫民。   “噗嗤。”   靠近门口的那张餐桌上,忽然有几个年轻的贵族笑出了声。   “噢,天啊,我不是在做梦吧……”   “这人怎么混进来的?”   沿着这些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身影从门口走了进来。   黑发年轻人眉目低敛,平静地跨入灯光璀璨的贵族宴会厅。   他似乎是在冬夜的街道上呆过一阵,身周携着一股清清冽冽的寒意,居然把奢靡的晚宴气氛给生生镇得沉下三分。   若是在寻常场合,人们想必会为这个年轻人身上独特的气质而驻足留意,甚至心中惊艳。但是此时此地……   贵族小姐遮着红唇偷笑,贵族公子双肩抖动地忍着笑意。   他们的父母面上还能保持着严肃,眼底却流露出浓浓的鄙夷——   这些还是能憋住的,至于憋不住的人,早就“噗”地把刚喝进嘴里的美酒笑喷出来了。   因为衣服。   帝国的礼服制式与日常的衣服差异很大,哪怕来者其实穿的也是稳重素雅的衣装,但混在一群闪闪发光的贵族中间,依然一眼就能看出来格格不入。   怎么会有人没有穿礼服就出席宴会?   而且,别说没有化出席宴会的妆容,身上连首饰都不见一样!   怎么会在兰斯家族的宴会上发生这样荒唐的一幕,门卫干什么吃的?   兰斯家的大管家霍恩眼尖,远远看见门口的这一幕,当场气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他也不敢跟正瑟瑟发抖的黛安娜小姐说,推脱去盥洗室,转个弯冲去了厅外的大门。   门外冬风还在嗖嗖地吹,霍恩大管家气得吹胡子瞪眼,逼问几个门卫:“怎么回事?那个礼服都不会穿的平民……是谁放的人进来,主动站出来!”   一个门卫满头是汗:“管家大人,可是这位客人……他,他确实有请柬啊。”   另一位门卫哭丧着脸:“没错,我们最初以为他要么是走错了路,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来闹事的,可他用腕机给我们出示了电子请柬。”   霍恩顿时大惊:“电子请柬!?”   这话不听倒好,听完大管家立刻也出了一脑门的汗。   他们的请柬都是复古纸质的,而电子请柬,那可是只有家主才有权限发送的请柬,一般是用来给临时到场的大人物开权限的……   霍恩且惊且疑地回头看向大厅内,咽了咽口水。只见那个衣着简朴的青年人迎着四面八方的视线往里走,脚下步伐丝毫不乱。   大管家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难道,这位还真不是一般人?   ……   宴客厅内,姜见明面色如常。室内暖气很足,他脱下了自己外穿的黑色长款棉衣搭在臂弯里,抬眉时迎上一圈情绪各异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失礼。   他是节俭,但不至于一点规矩都不懂,也不打算自诩脱俗、故做狂态。   正相反,他毕竟是差点就做成皇太子妃的人,其实对这些上层礼仪心里门儿清。   但凡手头宽裕点,但凡未来将要面临的艰难险阻少一点,他也不想这样丢人现眼。   但是五万币点,打扰了。   有这个钱,他不多给自己买一针镇定剂,或者买一盒新晶械子弹?   他还想攒钱买一把威力强些的新晶械热武器,甚至添置再一架私用折叠机甲。他还需要买很多药,补充很多次治疗舱能源……   不够,不够,对他来说币点永远都不够,因为他是银北斗唯一的残人类。   对他来说,多一点钱就是多一点活下去的保障,也多一点寻到真相的希望。   与此相比,丢人算什么?   姜见明随意地扫了一眼大厅内的布局,立刻明白了坐席的规矩。   座次按尊卑来排,三张横放的白色长餐桌先划分出三个不同的阶层,从离大门由远至近,就是地位由高到低。   然后每张桌子再分,按右尊左卑排下去。   他是来找兰斯家这对“兄妹”的,没大有兴趣掺和这些贵族应酬,于是随便在最“低等”的餐桌上挑了个偏僻座位,坐了下来。   面前的刀叉崭新地摆在餐巾上,姜见明稍微挽了挽袖口,淡定地拿了起来。   周围的窃窃私语更大了,已经超过了“窃窃”的程度。   这张餐桌上几乎所有人的视线——无论是恶意的讥讽的,还是单纯好奇的惊讶的,更多的是看热闹的——这一刻都有如针芒一般扎在了他的身上。   但在姜见明心中,那并不重要。   现在,他可以享用一份免费的晚餐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皇太子妃来找兰斯家主(错)   银北斗最穷中尉来蹭晚饭(对)   其实吧,姜中尉倒也没穷到那个程度,他只是体质原因太烧钱,需要攒钱罢辽。 第70章 贵贱(4)   宴客厅内第二张长餐桌上,坐着一对棕发贵族父子。   布兰登家主与布兰登大少爷,此刻见了鬼似的盯着姜见明,脸色一时红一时青,多彩极了。   从昨日到今天,对于布兰登家而言,是噩梦般的两天。   布兰登家的老二平常嚣张惯了,出入的场所也是西银河街这种高档地方,人们都认得他的脸和布兰登家的名号,就算不带护卫,也从来没人敢冒犯。   谁料昨日鼻青脸肿地回来,居然说被一个残人类平民给揍了??   而他那两个没用的跟班,竟然吓愣在当场,任由罪魁祸首潇洒离去。   ——说实话,最初布兰登家主根本不信,只当这不成器的小子又在外头胡作非为,惹到了什么不该惹的大人物被教训了一番,灰溜溜逃回来扯个低级谎言逃避责骂。   直到视频流传开来。   布兰登二少本就受惊过度,好不容易休养好了,从治疗舱里哼哼唧唧被扶出来。   结果打开帝国智网,第一眼就看到了疯狂流传的……自己被残人类摔地踩脸的短视频。   视频里,残人类平民纵使脸上被打了码也能看出满身潇洒与云淡风轻,而新人类贵族从高高在上到丑态毕露。   摔在地上时的惨叫,撅起的屁股,惊恐交加的眼神,被踩得挤成一团的脸上的肉……时长一分多钟的剪辑视频,将这丑态赤条条地展现在帝国公民面前。   可怜作威作福惯了的布兰登二少,当场一张脸连带脖子都涨得紫红,指着视频浑身抖成筛糠,憋了几秒一句话没憋出来,反而白眼一翻,厥了过去。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这样的耻辱,足够他这辈子都在亚斯兰抬不起头来了。   这次宴会,布兰登二少直接没敢出席。而布兰登家主与大少也始终笑脸僵硬,羞愤欲死——不知多少人偷偷向他们投来怪异的目光,让他们如芒在背。   他们还没有想好如何将这个狗胆包天的贱民细细地折磨死,姜见明居然像恶鬼现世一样出现在了宴会当场!   布兰登父子百思不得其解,他一个平民,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我的天,姜同学你……”   贝曼儿匆匆提着裙摆赶来,她今日也是盛装打扮,却毫不顾忌地快步走到正被各种鄙夷目光注视着的姜见明身边:“倒还真不愧是你。”   姜见明正在用叉子吃沙拉,他在一小盘生菜、莴苣、紫甘蓝等蔬菜中准确地叉起一枚圣女果,闻声抬头笑笑:“曼儿?快别在我这里了,场合特殊,太给你丢……”   贝曼儿回头欢喜道:“爸爸!这就是我说的朋友!”   姜见明:“……”   ——噢,看来是贝曼儿把他带进来的。   布兰登大少立刻明白了,他回头看到贝家家主僵硬为难的脸色,内心暗自嘲讽。   真是个蠢女人,这下得罪了兰斯家主,不……不用得罪,只要让兰斯家主因为平民的无礼而皱一皱尊贵的眉头,贝家纵使是功勋贵族,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不了了。   “哎呀,是小姜啊。”   那边,反而是唐家的当家先拿着酒杯走了过来,这位中年男人冲姜见明笑笑,“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承蒙你照顾了。”   “唐少将。”姜见明站起身,举杯行了个祝酒礼,“没有的事,这些年一直是唐镇在照顾我。”   贝曼儿的父亲也只好硬着头皮上来,礼貌性地和姜见明打了个招呼,随后就把贝曼儿拉走了。   他走到角落里小声对女儿道:“这也太不合适了,曼儿,你想带朋友进来,至少也要给他置办好衣服。”   “啊?”贝曼儿迷茫道,“不是我带他进来的呀……奇怪,我还以为是唐少将带他进来的呢。”   可惜,布兰登大少爷没有听到贝小姐疑惑的嘀咕。   他只看见贝家与唐家的当家,各自走上去说了一两句话又离开,更加认定这两家是“翻了车”——瞧瞧,把不懂礼仪的贱民带进来,丢脸丢大了吧。   布兰登放心地走上前去。   餐桌一隅,姜见明正将刀叉伸向一盘色泽酱红、香气四溢的红酒烩乳牛粒,忽然面前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他无奈地再次抬起头,先看到了一枚别在礼服上的暗金色徽章。   ——金日轮的军徽。   距离开国战争过去六十多年,帝国内尊崇军功的风气还很盛,然而真正吃苦耐劳、崇尚勤俭的军人精神却已经开始淡化,   于是常常有人会把军徽章和勋章佩戴在礼服上,以此昭示自己的名誉与地位。   布兰登家的大少爷手持酒杯,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讥讽表情,站在了姜见明面前。   他微微躬身,金日轮帝国护卫军的军徽随着动作在他的胸前闪光。   “美酒,敬这位特立独行的朋友。”   布兰登大少单手按在姜见明身侧的餐桌上,不紧不慢地咧开唇齿,讥讽地举杯。   “怪我孤陋寡闻,第一次见到这样出挑的礼服,忍不住上前问问……这是哪家的款式,出自何方大师之手?”   姜见明漠然吃他的晚餐,“……小作坊手艺,想必入不了阁下的眼。”   那枚金日轮的军徽令他觉得刺眼,甚至让他有点想给这家伙拧下来。   厅内更多目光汇聚而来,都是看热闹的人们。   贝曼儿正欲上前,却被父亲拉住了手,“爸爸!”   贝家的当家摇摇头,不赞成地说道:“曼儿,不要任性,这次是你的朋友太不懂礼貌了。别怕,兰斯家的宴席,布兰登他们也不敢闹大的。”   “——小作坊?朋友别开玩笑,贱民和小作坊手艺,也配出现在兰斯阁下的晚宴吗?”   餐桌旁,布兰登低下头俯视坐着的黑发年轻人,借着这个动作掩盖住眼底的森然与嘴角的冷笑。   他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是你吧,西银河街上的贱民。”   “别急着嚣张,我们已经查过你了……姜见明,嗯?区区一个凯奥斯的毕业生,胆子有点儿大啊。”   “谢谢,还好,”姜见明不咸不淡地道,“但如果是以令弟为标准,我的胆子或许的确过大,那天我的粗鲁是不是吓到他了?”   他说着,银制叉子叉起一小块淌满酱汁的牛肉粒,忽然轻笑一声。   “真想再次和他道歉,不过似乎没有在宴会上看到令弟。”   姜见明:“冒昧请问,他是去盥洗室了吗?”   话音未落,布兰登大少的脸已经变得铁青。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贱民!”他低声怒骂一句,扬手将酒杯一倾,满满的红酒朝着姜见明当头就泼了下去!   周围已经有贵族小姐轻声惊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姜见明靴子在地上一蹬,托着眼前的盘子站起来,同时后退两步。   哗啦……红酒几乎擦着他的发丝落下。   众目睽睽之下,姜见明神色不改。   他站得身姿笔挺,一手托着盘子,一手拿着银叉,平静地将牛肉粒送进了自己嘴里,缓慢咀嚼。   不愧是高级食材与高级酱料以及高级厨师的碰撞,绝顶美味。   布兰登:“……”   围观众人:“……”   布兰登不敢置信地举着酒杯,红酒液还在一滴滴往下掉。   顿时,尴尬的气息与红酒香味一起弥散。   泼酒被躲开得这么彻底,已经足够微妙。   岂料对方躲开之后,居然看都不看他一眼,脸色都不变一下地……   呃,站在那里继续吃饭!?   围观的人们中,有青年木然抚眉:“我脑子坏了吗,我怎么觉得……”   女孩捂着羞涩的脸:“他好可爱。”   姜见明听见了,但他无法理解。   ——他明明只是在认真用餐而已,这群贵族人就是吃的太饱了,看什么都可爱。   姜见明端着盘子往旁边走了两步,在一个没有被红酒泼到的位子上重新坐了下来。继续用餐。   围观青年激动起来,忍不住对身旁的女孩说:“你看过那个视频没有?是他吧,被布兰登挑衅而不自知,认真打通讯的。”   女孩脸更红了:“就是他吧,真的好可爱,又好帅。”   姜见明咽下了口中的食物,紧接着将刀叉伸向一盘烤得金黄微焦的奶酪芝士焗土豆泥。   ——就是伊甸星城把你们喂得太饱了,那时他明明是在拯救亚斯兰。   “你……”   布兰登怒目站在那里,脸色由铁青转为紫红,就像他弟弟气昏过去之前一样。   这一刻,他也切身地感受到了弟弟在西银河街上感受到的耻辱——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与威胁,在这个平民眼里甚至没有一口晚餐重要的时候。   无尽的怒火瞬间冲上了布兰登的头脑。   他的出身,他的天赋,他的军职,他生来就理应拥有的一切优渥尊荣——使得他从来都没有,也从没想象过会有一天,被这样大的耻辱当头砸在脸上。   一个平民。   他捏紧了手中的玻璃酒杯,手背青筋暴起。   一个贱民,一种应该无时无刻不仰视着自己的生物,一种该在泥巴里的,该在臭水沟里活着的东西……   布兰登双眼血红,喘息渐粗……他怎么敢,凭什么敢……   暴怒之下,什么礼仪已经全被抛在脑后。布兰登甚至忘了自己是在尊贵的兰斯家的宴席上,他冲上前两步,将手中酒杯高举——   这家伙完了,布兰登砸下去的时候想。   一个残人类,纵使能躲开酒水的泼洒,难道还能在他堂堂金日轮军人的挥击下完好无损?   姜见明眼尾低敛。   他并没有看呼啸砸来的玻璃器具。   惊叫伴随着风声刮过耳畔的时候,银北斗有史以来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残晶军官抬起手腕。   他的手里只有一把银叉。   银叉刺了出去,划过一道锋利的轨迹。   叮——……!   一声脆响,玻璃酒杯被击成四散的碎片。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被拉长了无数倍。   银叉的三根锐利尖端沐着奢靡的吊灯灯光,刺破空气,穿过飞起的玻璃碎片,在布兰登惊恐的眼眸里放大!   “贱、贱民!”   玻璃酒杯脱手,布兰登抱头惊叫:“你敢——啊!!!”   撕拉。   是布料撕裂的声音。   音乐停了,连最高档的那张餐桌上的谈话声也中断,几乎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里。   近处的人则看见,一枚金日轮的军徽徽章飞起,叮当落在地板上,又高高跃起。   奢糜的灯光下,这枚象征着荣耀与忠诚的徽章划出金色残影的弧线,跳跃几番,最后咕噜噜滚至刚刚泼洒在地上的一滩红酒之间。   它停在昂贵的红酒里。   恍惚间,也像沉睡在真正烈士的血泊里。   布兰登大少摇晃了一下,面无人色地坐倒在地上,牙齿咯咯,浑身一阵阵发抖。   刚刚的那一刻,他恍见杀意如魔鬼的巨爪般袭来,刺穿他的心脏。   布兰登冷汗涔涔地抬手一摸,他的胸膛完好无损。   只是精致昂贵的礼服被叉子扯破了一个口子,原本的金日轮徽章不翼而飞。   他嘴唇哆嗦着,抬起死灰的脸。   刚刚……发生了什么?   “金日轮的军章。”   只见餐桌上,姜见明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刚刚的气势如梦般转瞬即逝。   青年冷淡将苍白的手腕垂下,手指捏着的银叉搭在桌角,一滴鲜艳如血的红酒从叉子尖端坠落。   “你也配?” 第71章 故友(1)   顿时,优雅高贵的宴会氛围被中断了。   姜见明敛眉,缓慢把银叉放下,弯腰捡起了那枚金日轮徽章。   他刚刚有点上火,是因为曾经……莱安希望他从军校毕业后可以加入金日轮。   到时候立点功,升一升军衔,就可以考虑公开关系,在全帝国面前正式举办婚礼的事情了。   没想到金日轮内部也寄生了这样的蛀虫。   “蛀虫”布兰登大少瘫坐在姜见明面前,粗喘连连,头晕脑胀。   他感受着身周无数道视线,其中包括那些家族恨不得凑上去巴结的大人物,也包括自己远观的父亲——   老布兰登此刻站得远远的,脸色青白,正用一种恨不得没有这个儿子的愤恨目光瞪着他。   布兰登捂着被扯破的礼服,羞愤欲绝。   然而与此同时,一种癫狂的快感也同时涌上心头。   看吧,现在全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了,一个贱民混入贵族宴会不说,还敢当场动手制造骚动……   布兰登忽然嘿嘿笑出了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假装听不见周围“他怎么了”、“他疯了吧”的小声私语。   “你等着,等着瞧……”他眼神狠毒瞪着姜见明,神志失常地喃喃自语。   “你这个贱民,贱民,马上就会被兰斯阁下的家仆打出去的……说不定会当场打断腿。”   他指着姜见明,眼神涣散:“你最好还能爬回自家的臭水沟去,亚斯兰不会有医院收治你,我保证,以布兰登家的家徽保证,保……”   可是下一刻。   一个清脆如银铃、甜软如棉花糖的声音,忽然在大厅内响了起来,遮断了布兰登大少的尾音。   “姜……!?”   一道柔弱的身影翩然穿过辉煌灯火。   拥有一头蓬松银发的少女怯怯地提着裙摆,芙蓉般的面容却写满天真的欢欣。   她的笑容清纯闪亮,不沾染丝毫宴会内交际应酬的气息,像从童话里飞舞出来的白蝶精灵。   在她身后,兰斯家族的霍恩大管家惊恐地伸着手,下巴都快砸到地上:“黛、黛安娜小姐——!?”   全场哗然,几十名贵族惊疑地面面相觑。   “黛安娜小姐?”   “那个从来不见外人的黛安娜小姐?”   “她在叫谁?”   “她离席是要去找谁?”   黛安娜.兰斯奔过长长的厅堂,无数道身裹华丽礼服的身影都被她抛在身后,这个娇弱的女孩儿一路从最上层的位置跑下,惊喜的目光则落在离大门最近的,最“低等”的座位旁边。   姜见明早就听见了这位尊贵的小姐呼唤自己的声音。   于是他笑了笑,从座位起身并迎上前两步,展开双臂——   忽的一声,那个白蝶般的少女就扎进了他的怀里!   “姜,姜……真的是你!”   黛安娜喜极而泣,她扬起脸,抱着姜见明的腰,“哥哥说你去了前线战场,那么危险的地方,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姜……”   顿时,仿佛是有什么魔术以这两人为核心被释放出来了一样,人们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如出一辙。   用震惊已经不足以形容了,用麻木又似乎缺了点什么。   总之,那是种唯有亲身经历才能意会到的震撼感。   姜见明神色温和,拍小猫一样地拍了拍黛安娜的头:“怎么会,我是有把握平安回来才去的。一定是你太不懂事,你哥哥才吓唬你。”   黛安娜轻轻啜泣,扬起水雾朦胧的眼眸,“你,你当时都不和我来告别,你只跟哥哥说了……姜是大坏蛋。”   她抽了抽鼻子,又怯怯地笑:“但是,但是你能平安回来真的太好了。”   “……”   布兰登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撤下来,他的嘴角歪成一个滑稽弧度,抽搐,不停抽搐。   这是一场噩梦,他麻木地对自己说。   这个姜见明,难道不是个平民吗?无论是从调查到的信息,还是从衣着言行来看,他确确实实就是个孤儿平民啊。   他怎么可能认识兰斯家族——几乎可称半个皇家的兰斯家族的小姐!?   所以一定是梦。从昨日到现在,这是一场太荒唐的噩梦,他只是还没醒来……   众目睽睽之下,姜见明拍了拍还在抱着他哭的银发女孩儿。   “好了好了,黛安娜小姐?不觉得你弄出的动静有些大吗,大家可都在看我们呢。”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个黛安娜回神,脸颊顿时羞红,“嘤”地一声,又把小脸埋进了姜见明怀里。   姜见明:“……”   如果说小殿下平常都是高傲优雅的金狮,习惯了冷眼睥睨,只有特定时候才会化身大猫猫对自己蹭蹭舔舔的话……   兰斯家的这位洋娃娃小姐,那就是毋庸置疑的布偶猫,外人面前羞怯寡言,偏偏喜欢围着自己咪呜咪呜。   想当年他和兰斯家交好,还是因为皇太子的关系,后来反而是莱安醋得不行。他又拉不下面子和黛安娜一个不谙世事的小洋娃娃“争宠”,最后遭殃的还是姜见明这位准皇太子妃。   每次他拜访兰斯家回来,都必然要被委屈不满的莱安摁在床上抱个老半天,再将炽热的吻落在他的唇上以宣示占有权。   只不过姜见明自己心里清楚,黛安娜确实只是把自己当成好友与兄长,没有别的想法。   她平素就是这样绵软的性格,对着她的“哥哥”也是这样咪呜咪呜天真烂漫的。   “哥哥……!”   忽然,黛安娜翩然回身,她提着繁复的白蕾丝裙摆,眼眸如梨花带雨,“姜回来了,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只见人潮分开一条路,一道英俊的银灰色身影走来——   兰斯家族那位传奇的年少当家,奥德利.兰斯。   看到奥德利四平八稳地向这边走来,变成了木偶人一般的贵族们又重新提起了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尤其是远观的唐少将与贝家当家,神色更加紧绷。   谁不知道奥德利少爷是有病级别的妹控,对于任何敢于接近他妹妹的异性甚至同性,都是毫不容情地叫家仆打出去的。   那现在,这个神秘的平民的命运将会是……   宽阔的大厅几秒便走完,一身奢华礼服的奥德利站在了姜见明面前。   这回,先动作的是姜见明。   他将黛安娜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向奥德利伸出了手,轻笑说:“奥德利阁下,别来无恙。”   奥德利定定地看着他。   忽然开口道:“不是让你来了就直接找我吗?”   嘶……   周围响起一片吸气声。   奥德利以手点胸为礼,轻轻说:“忽略了我们的贵客,黛安娜又要骂我了。是我的请柬有什么不妥,抑或是我们家的人怠慢了你吗?”姜见明:“不不,所有一切都没有问题。抱歉,怪我因为一些事情迟到了,又看你好像很忙,想等到晚宴结束再去找你们的。”   奥德利失笑,哑着嗓子轻轻埋怨:“……你这个人,明明就是受委屈了。”   不知是否错觉,年轻的兰斯家主的声音,听来竟似有一丝哽咽。   他摇了摇头:“你竟然真的从那种地方活着回来了……你果然是能够创造奇迹的人,姜。”   奥德利.兰斯抿唇露出一个飒爽笑容,握住了姜见明伸出的手:“无论如何,欢迎回来,挚友。能再次见到你……真的太好了。”   远处,老布兰登眼前一黑,差点瘫坐在地上。   他冲上前去,把失魂落魄的布兰登大少拖到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随后当场甩了儿子一个大耳刮子。   老布兰登风度全失地咆哮:“混账东西,你和你弟弟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布兰登大少哭嚎起来:“我、我也不知道啊!”   另一边,贝家家主头晕目眩,揽着贝曼儿的肩膀:“宝贝,你到底交了什么朋友!?”   贝曼儿茫然道:“我、我也不知道啊?” 第72章 故友(2)   奥德利挽住了姜见明的手臂,一面带他向上面的席位走过去,一面笑着说:“太好了,我专门给你留了座位,刚才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姜见明无奈地沐着四下的目光。这下是真成了全场的焦点,他小声道:“太夸张了,你不用这样照顾我的。”   他自知今日衣装不妥,被人议论两句倒没什么,但是搞乱了奥德利的重要宴会,这就很不好意思了。   “抱歉,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合。”   奥德利坚持道,“但你是我和黛安娜的朋友,如果让你在我们家受了委屈,岂不是令自己蒙羞?”   转眼间,黑发青年已经被兰斯家年轻的当权者推到大厅最里处。   这张最尊贵的餐桌正面是家主奥德利的座位,右边则是给黛安娜留的空席,与之相对的左边还有一个空席。   现在,奥德利为他拉开了那张椅子,用真挚的眼神无声说请坐。   “你是不是还没吃好晚餐?至少坐下先吃一点东西,你身体又不好,不可以马虎……来。”   姜见明才坐下,就见奥德利极其自然地拾起摆放在餐巾上的刀叉,那架势居然是要亲自为他布菜。   这就有点过火了。   姜见明按住奥德利的手腕,摇头低声道:“别这样,真的不太好。你刚刚是不是和别人谈话到一半?”   奥德利:“没关系,这里除了你和黛安娜,没有需要我上心的人。”   姜见明皱眉:“兰斯。”   姜见明乍一加重语气,奥德利立刻投降,语气温柔得像是哄人:“别生气别生气……那我不作陪了,请你随意,吃好了之后就和黛安娜去后面聊天吧,她很想念你。我也尽快腾出空来去找你们。”   说罢,奥德利转身自己的席位上拿起一杯酒,风度翩翩地回归到刚刚交谈到一半的贵族们的身边。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好像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好像身为最尊贵的旧贵族、未来储君候选、年少有为的家主……却这样低声下气地款待一名平民,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奥德利的态度这样平稳,其余客人们背后出了再多冷汗,也只能装作无事发生。宴会很快恢复了正常的运转,只是没有人敢再贸然来打扰姜见明享用他的晚餐。   “姜……姜,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唯有黛安娜快乐地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她浑身都像在飘甜甜的泡泡,似乎恨不得立刻蹭到姜见明怀里打滚儿。   “今天外面气温很低,你冷不冷?喝点南瓜粥暖暖胃好吗,我给你盛一碗。”   “尝尝那个焦糖卡娜蕾,很甜的,我给你拿过来啦。”   “对了,姜喜欢喝什么酒?我叫霍恩给你开一瓶好的……如果不喝酒的话,红茶?咖啡?果汁?”   “……”姜见明哭笑不得,一时怀疑这对“兄妹”是不是早就串通好的。   他劝走了奥德利,却没理由赶黛安娜走,只好尽快地吃好了这顿过分美味的大餐。   万幸,姜见明不像在场的其余客人有着政治上的应酬需求。享受完免费晚餐后,他去和还在风中凌乱的贝曼儿打了个招呼,就随黛安娜一起从里门走廊离开了。   门一关,气氛就陡然一变。装点精巧的宽阔走廊上只有黛安娜和姜见明两个人,壁灯下是长长的两条影子。   “黛安娜,稍等。”姜见明在走廊上站住,对她说道,“其实这次,我不是来找你的哥哥,而是来找你的。”   黛安娜讶然:“我?”   姜见明点头:“是的,黛安娜,我想了解一些关于人的意识与记忆方面的事情,需要你的知识。”   黛安娜:“真的吗,我可以帮到你?那先……嗯,先来我的屋子吧。”   两人来到了黛安娜的书房前,少女双手推开了门。   兰斯家的豪宅都是复古风的设计,科技感很淡。两扇厚门被手动推开,里面的景象映入眼帘。   只见这间并不算小的书房,四面都是入墙式书柜——或者说书柜式墙壁。   各种藏书、打印文档、芯片盒、智脑架……将墙壁填得满满当当,令人不敢相信这竟是一个被称为“菟丝花”、“洋娃娃”的年轻贵族小姐的书房。   打眼一扫,那些书脊上大多都是有关“意识”、“精神”、“智能”、“灵魂”这些关键字的书名。   “你的藏书又多了不少。”   姜见明感慨了一声:“真的不考虑进黑鲨基地吗?”   黛安娜揪着衣袖,难为情地小声说:“我……我还舍不得哥哥。”   姜见明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哥哥太宠你了,但是小公主,你总要长大的。”   黛安娜低下头。   几乎没人知道她喜欢钻研这些东西,是她刻意不让人知道的。她不喜欢让自己的热爱变成别人试图巴结自己和哥哥的工具与突破口。   哪怕是在凯奥斯第三院——工程与智能研究学院就读的时候,她也会刻意在考试中压分,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   姜见明在书房里面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沓印满文字的纸张。   他举起来,冲黛安娜笑:“我可以看看吗,学者小姐?虽然这次不知道能看到第几页。”   =   姜见明一直认为,和黛安娜的结识算是半个偶然。   那天,是莱安带他来的兰斯家。皇太子与奥德利阁下在会客厅说话,他被放养了,随意在兰斯家的后花园散步。   惬意的春天上午,百花盛放,蔓草爬上了白篱笆墙。忽然一阵风吹来,姜见明看到不远处的茶点桌上,一沓纸质文稿被哗啦啦吹散,到处乱飞。   本着善意,姜见明把吹得乱跑的十几张纸逐一弯腰捡了回来。   他本来想放回桌上再捡块小石头压住,忽然被第一页的题目所吸引——   暖阳照亮了印刷字体,那上面写的是《论精神意识投射技术在全息感知领域应用的可行性》。   姜见明忍不住翻了两下,除了印刷字体之外,上面还有秀气的手写字迹,批注、删改……   显然,这是这是一篇精修中的学术论文。   署名是黛安娜.兰斯。   ……   半个小时后,银白长发的少女气喘吁吁,提着长裙小跑进花园。   可怜的黛安娜小姐快哭出来了,只因为一听说今天有贵客到访,怕见陌生人的她立刻飞奔躲进了自己的书房。   可她……她修改到一半的文章……居然被她粗心地留在了花园!   晶粒子之神保佑,让她平安拿回熬夜写了半个月的文稿吧。   最重要的是千万,千万不要遇上客人。   然而到达花园的黛安娜,当场眼前一黑。   只见花草团簇的篱笆墙旁边,藤编的小桌前,站着一个军校生打扮的黑发少年。   阳光勾勒出鼻梁的轮廓,他半低着头,手中拿着的赫然就是她的论文稿子。   客、客人——看到了她的文章!!   黛安娜小姐脸颊瞬间羞红,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只蒸熟的螃蟹。   她咬着唇走到少年面前,双手绞着裙角,声若蚊呐:“请不……不要……看。”   黑发少年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敛眉赔礼:“抱歉,我失礼了,这个题目很少见,一时情难自禁。”   听到对方这样说话,黛安娜脸色微微白了。   她垂下睫毛,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这是熟悉的开场白,她都能猜出下一句必然是马屁话。   所以她才不喜欢将自己的爱好透露给外人。   得到的不过是虚伪的奉迎,在所有人眼里她只是依附哥哥的菟丝花,谁会相信千娇百宠的贵族小姐会热爱那些晦涩的学术知识?   “黛安娜小姐真是天才,竟然通晓这么深奥的知识!”   有人故作惊叹,不懂装懂地指着一个入门级的观点抚掌。   “不愧是兰斯家的小公主,哎呀,我上次看到这个词语还是在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们的学术会议上,咱们小姐年纪轻轻……”   有人卖力吹捧,虽然那个词语是她现编的,注释小字里写的清清楚楚。   “太巧了,我也对这个领域感兴趣。你这里提到的钱教授,下个月他是不是有一场演讲在瓦森星城?在下是否有幸与黛安娜小姐共赴呢?”   有人试图和她攀关系,甚至不知道她文中引用的“钱教授”都病逝八年了。   而在瓦森星城开演讲的那位教授,他的题目似乎是——“从母猪的产后护理看古蓝星纪元后期畜牧业状况”。   背地里却笑说,什么学术研究。   娇气包大小姐的一时兴起而已。   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黛安娜的小脸更难看了。她愤愤地抬起眼,等着面前的少年会说出什么。   却愕然发现,对方毫不留恋地将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了。   “黛安娜小姐是吗?你写的东西太深奥了,这超出了我的知识范畴,从第十页开始我就看不懂了。”   黑发少年的声音清冽沉稳,虽然说着抱歉,却没什么语调波动。他又把目光投回纸稿上,手指居然还翻了几页。   “你这里写的,‘精神意识投射的成功与否只受限于其承载基体的契合度,而非受限于承载基体的物种本身’,是什么意思?”   “是说生物的意识有可能转移到与自己物种不同的另一种生物上吗?”   黛安娜彻底愣住了。   “不……不是。啊也、也不能说不是……”   她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地用脑子里一连串深奥的学术用语解释了一通,但由于太紧张,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黑发少年无奈地轻笑了一下:“还是不懂,算了,是我太笨。”   “你知道卡伦教授吗,上个月他在凯奥斯做过一次讲座,讲的是机甲的精神操纵系统。他说想要实现精神操纵,最大的难关不是连接大脑中枢神经系统与机甲操纵系统这个操作本身,而是在连接后如何保证两者的稳定与互不伤害。”   他将手中的论文纸稿又翻了两页,指着某一行:“和你这里讲的第四点有点相似,但是你们探讨的角度不同……”   “当时那个讲座,我因故没能听完,不介意的话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机甲的精神操纵有可能在十年之内在军方投入实用吗?”   黛安娜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她眼眶一酸,忽然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啪塔啪塔往下掉个不停。   那是第一次,有人不仅看到了她撰写的文字,更看懂了她撰写的文字,而非文字下“兰斯”的署名。   也是第一次,有人明明在对她说话,却没有多看她一眼,而是将目光落在凝聚了她的心血的纸张上。   那天,情绪失控的黛安娜抱着姜见明大哭了整整一个小时。姜见明完全一头雾水,被她搞的头都大了,差点怀疑这女孩会哭晕过去。   很快,莱安和奥德利也赶来了。   后来姜见明才知道,原来是有些人主张让皇太子殿下与兰斯家族联姻。   所以,刚刚那么长的时间,奥德利和莱安就在会客室内互相冷肃着脸——   “我警告您,黛安娜还小,就算您是皇太子殿下也别想碰我的妹妹”、“那我也警告你,黛安娜.兰斯做不了太子妃,兰斯家族最好不要有不应当的妄想”……重复着这样牛头不对马嘴且意义不明的拉锯战。   但很快,奥德利与莱安就只能心情复杂地看着黛安娜像被激活了属性的布偶猫猫一样,天天粘着姜见明咪呜咪呜了。   ……   书房内,姜见明与黛安娜的谈话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   无数资料被黛安娜搬了出来,好几个智脑显示屏被同时点亮,堆的书房满地都是。   终于,两个人交流得七七八八。   姜见明仰头捏了捏眉心,苦笑:“有点头疼,不过勉强……听懂了吧。”   外面的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停在书房的门外。   敲门声是严谨的三下,嗓音则属于宴会上那位年轻的兰斯家主。   “姜,久等了。”   黛安娜回头,欣然道:“哥哥,快进来。”   门开了,一道银灰色身影款款而入。   姜见明回头一看便笑了:“嗯?怎么还专门换了衣服?”   ——进来的人确实是那位兰斯家的掌权人。   然而如今,一身高雅的银灰色丝绸长裙穿在英俊女子的身上,微微隆起的胸部与重新点过妆容的红唇,无声地展示着她真正的性别。   奥德莉抿唇而笑,揽着礼服长裙走到姜见明面前,故意行了个提裙礼。   “当然是因为,希望以真正的面目来见我的挚友。”   ——没错,这是帝国上流也罕知的秘密。兰斯家的年轻家主,不是奥德利少爷,而是奥德莉小姐。   奥德莉飒然在姜见明身旁坐下,她捋了一下自己的短发,脱下丝绸手套,露出光滑的皮肤与纤细的手腕。   ——并且,不是新人类,而是残人类。   姜见明不禁眼底含笑,说起来怀念,戴手套遮掩手腕这一招,他还是跟奥德莉学的。   “人类总有个自以为是的毛病,当他们看穿一个秘密后,就会下意识觉得这就是真相,导致忽略第二个秘密。”   曾经奥德莉这样说过,“当一些人发现我其实是个女人,他们就会自以为拿捏住了我的把柄,转而放弃思考其他的细节。”   此刻,黛安娜也脱下了姐姐同款的白丝手套,腕口赫然凝结着一片片银色小晶石。   兰斯家的“兄妹”,新人类精英哥哥与柔弱怯懦残人类妹妹?   不,拨开巧妙的障眼魔法,兰斯家的这一代血脉延续者……   是以无晶的脆弱之身撑起家族的残人类姐姐,与悄然躲藏在姐姐的庇护下醉心学术的新人类妹妹。 第73章 故友(3)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又或许并不需要一个严谨的开端。过大的人种力量差异,自然而然地决定了社会思维。   在这个时代的印象下,新人类就要做精英,就要做强大的保护者;残人类则是柔弱的依附者,终生接受新人类的庇护。   奥德莉与黛安娜的“障眼魔法”源于意外。   由于被家族内斗的旋涡波及,这对姐妹幼年时随母亲逃离亚斯兰星城,在第二星系的永乐园星城过了好几年隐姓埋名、颠沛流离的日子。   这也造成了信息的模糊,亚斯兰的上流圈子里,人们最多也就只知道兰斯家的下一任血脉延续者是一个新人类与一个残人类。   动乱不会持续,当一切安定下来之后,新人类将继承家族的荣耀;而残人类将被养在豪宅内,做一个羡煞旁人的金枝玉叶。   ——这是所有人心中理所应当的认知。   果然,家族内斗在数年后平息。   然而当这对姐妹将要被接回帝都的时候,黛安娜性格上的不足却暴露出来……出生在逃亡路上的她性格软绵、胆怯寡言,毫无交际能力,也对家族传统的贸易事务一窍不通。   同样理所应当地,父亲的责骂开始落在怯懦的女孩身上。   “蠢货。”“废物。”“老鼠胆子都比你大。”   “你得学着坚强起来。”   “你还是不是个新人类!?”   无情的要求,指向鼻子的食指,鄙夷失望的眼神,锋利的字句。   “唉,这孩子彻底被养废了。”   “连她姐姐都不如。”   “先祖在上,兰斯的下一个百年该怎么办?”   日复一日,日升月落。黛安娜却依然只会哭,哭哑了嗓子,哭肿了眼睛。   她无助又无措地揪着裙角,哭着把自己缩成小小的……最卑微的一小团,以便藏进阴影里。   直到那个夜晚,姐姐剪断了她的银色长发。   一把把飘落在地的发丝,映着永乐园星城的凄清月色,如霜天流霰。   “仅仅因为黛安娜是新人类,就要剥夺她软弱的资格吗!?”   “我不同意,这样的事……这简直和歧视残人类一样荒唐。”   姐姐将妹妹从阴影中拽出来,拽到自己的怀里,为她吻去泪珠。   “我的黛安娜可以永远不勇敢,可以永远不强大。”   两副白丝绸手套就是今晚的礼物,伎俩的名字叫移花接木。她们从此游走在万千帝国民众的注视下,悄然上演一出危险而迷人的魔法。   “因为从今晚开始,她将有一个哥哥了。”   ……   冬风吹过岁月,吹过亚斯兰多年不变的夜空。从兰斯家的豪宅往下看,这座繁华星城的万千灯火都变得渺小了。   姜见明双手搭在露台的栏杆上,感受着冷风吹过脸颊。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目光落在自己的黑色手套上,平静地说道:“但是奥德莉……我们这样的伪装,也不过是在向这个世道妥协而已。”   姜见明回头,看向正向自己走来的兰斯家掌权人。   奥德莉手里拿着一领雍容厚实的礼服外套,披在他单薄的肩上,皱眉道:“你是习惯了在阿尔法异星受冻吗,都不知道冷了。”   姜见明顺势按住奥德莉的手腕,“……什么时候你可以脱下手套走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到民众面前振臂高呼,那才是无晶人种真正被解放的时候。”   奥德莉沉默,与他并肩站在露台上往下看。   姜见明:“银北斗崇尚实力,虽然开头会有点难走,但只要我能干出实绩,被接纳也是很快的事。”   “但帝国境内不一样,这里和平繁荣,但无形中的阻力更大,你的路上艰险不比我少。”   奥德莉垂下眼,缓慢说道:“我知道。我也听说那个关于让残人类驾驶机甲的议案了,已经有上层在重视。”   “有不少嘲讽的声音,但也有人认为,哪怕让残人类去远星际应对异星生物很不切实际,但在晶粒子浓度较低的帝国境内,加入金日轮及其余帝国军团应对那些流窜的宇盗,是完全可行的。”   “见在就看下一次会议的讨论情况、大统帅以及陛下的意见了。我觉得通过的希望很大。”   “是你吧。只有你会想到这种事。”奥德莉转过头,眼神明亮地看着挚友,“……谢谢你,姜。”   “不谢,如果没有你帮我,我也去不成远星际。”   姜见明不禁敛眉低笑,拢了一下外套的领子,“过几年……嗯,等我境况好一点,一定把钱还你。”   奥德莉立刻沉下脸来:“姜!”   姜见明连忙要跑:“啊,我该走了,接下来还与人有约。”   他飞快将昂贵外套塞回奥德莉怀里,不顾对方“送你了”的坚持,回到房间内抓起了自己的棉衣,“黛安娜?我走了,以后要听你哥哥的话……”   奥德莉又好气又好笑,看着黛安娜瞬间泫然欲泣,她依依不舍地扒着姜见明的手臂,又被后者无情地撕下来。   “你知道吗。”   她将姜见明送出门口时说:“今晚我很开心,我早就想做这样的事了。但以前你一直抗拒在这种场合下露面。这还是第一次,你在万众瞩目之下走进我们家的宴客厅。”   姜见明欲言又止。   他曾经的确对这种上层应酬兴趣缺缺,再加上和莱安的“地下恋情”——当然,在莱安牺牲后就变成为了遮掩“地下恋情”的存在本身——对于贵族出没的场合,他比寻常人还要躲避得更多一些。   奥德莉:“姜,是如今帝国风雨欲来的形势,让你有了一些想法上的转变吗?”   姜见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奥德莉……很多事情我自己也还没想好。”   他的视线越过窗口看向夜空,忽然发见有细雪从云层间飘下来,这是帝都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   黑发青年沉默着眯了眯眼,雪让他想到那个严寒的异星,以及伫立在异星中的那座钢铁要塞。   进而想到机甲,硝烟与血,战场、胜败与死亡……以及地底的英灵碑。   “盛世的太阳在落下去了,在它再次升起之前的寒夜里,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   他想起谢予夺在自己面前单膝跪地,握着自己的手,宛如宣誓。   “您有无限可能,重点在于您想不想,小阁下。”   两人从豪宅的侧门走出去。从这里,能远远看到正门处不停起飞的名牌飞行器,它们载着结束晚宴贵族们,奔向半空的空路。   奥德莉:“你在哪里住,军校那边吗?从四区过去三区,叫飞行器也要上百币点了吧,这个至少让我请,好不好?”   姜见明:“啊不……我租了个自助的公用飞行器,自己开过来的,78币点就行。你想请吗?那就腕机划给我吧。”   “……”   奥德莉扶额气笑了,“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在银北斗前线开机甲的军官,回来为了省那十几个币点跑去租自助飞行器亲自开……说出去都能当笑话讲,也就是眼前这人了。   “你日子都过成这样了,怎么还不让我多帮帮你?镇定剂够用吗,子弹够用吗,你在远星际是不是连治疗舱和药都不舍得用?”   奥德莉一边念叨一边头疼地把78币点转给姜见明。   后者则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她的短发:“奥德莉阁下,是黛安娜已经填不满你的保护欲了吗。”   奥德莉怒目:“别拍我的头,我不是黛安娜和你家殿……”   她倏然意识到什么,闭嘴抿唇,几秒后才说:“……抱歉。”   姜见明则淡定地又揉了她一把。   “没关系。”   分别前,姜见明与奥德莉擦身而过。   他忽然状若不经意地停顿了一秒,侧头,在她耳畔低声快速说:   “……储君不会是你,也不会是劳伦。”   奥德莉瞳孔微微震颤,扭头望向挚友。   只见姜见明裹着黑色棉衣的背影一步步走进雪幕与大街道的灯火之中,并不回头。   那道身影,很快就朦胧地消失在霓虹的彩色中了。   ……   雪稍微大了些。   姜见明向街道另一端走去,见在这里飞行器太多了,一上去就是堵车的命。他又不可能像那些有钱人一样走加双倍钱的特急空路,比较明智的选择是走到下一个路口再租飞行器。   他看着眼前飘雪的路口,忽然有些走神。   或许是奥德莉最后无心的失言,让他又想起了逝去的美好回忆。他记得这个街角会有一个隐秘的树荫,莱安曾在那里用晶骨抱过他。   ……那是他们分别第五十二天后的重逢。   皇太子殿下总是事务缠身,尤其到了要亲自出征远星际的时候,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失联。   但莱安一旦回来,必然首先来见他。预估的回程时间会和胜利的消息一起,由殿下亲自发到他的腕机上。   这就导致好笑的结果:他得知军情甚至比帝国军部收到正式的捷报都快。   见在回想起来,那些重逢的回忆,就和梦境一样不真实。   如果是清晨,他会买好两份早餐,等着凯旋的爱人与日出的光芒一同来到自己的身边。   如果赶上他在军校有课,他会毫不犹豫地逃课出来和他的小殿下幽会,听那人讲讲这次的战役又有什么惊险故事。   如果是傍晚,他会带一本书再去小旅馆租一间房,在静谧的灯下慢慢地看着书,等待敲门声响起来。   但如果是深夜,他就不会等。十一点他会准时上床睡觉,睡到凌晨半夜,准会有人宛如大型兽类般爬上他的床,把他抱住……   借着夜色咬一下他的耳垂,在他耳畔用低醇温柔的嗓音说,是我,我回来了。   而他可以迷糊地笑一下翻个身,在爱人怀里找一个舒服的位置,先蹭蹭,再借着困意继续睡。   但那次不一样。   那也是个冬天,莱安出征了,这次的战况似乎有些焦灼,原定的归期一推再推。   几次爽约,姜见明只是担忧前线情况,莱安已经自己把自己折磨得焦虑起来,道歉的语气越来越自责。   姜见明哭笑不得,说小殿下您也干脆别报归期了,回来了给我个惊喜吧。   又是四五天过去,这日他过来陪黛安娜看研究资料,耗到晚上才离开。   他才走到这个拐角,忽然旁边阴影里倏地闪过一点金红色的微光,下一刻他就被晶骨拦腰抱起来了。   脚下凌空两步,后背跌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   莱安几乎是慌乱地把晶骨收了起来,双臂圈着他,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皇子殿下歉疚地用唇瓣磨蹭他的脸颊:“实在太想你了,我没忍住,你吓到了吗?姜……对不起,原谅我。”   ……作为超S级晶骨的拥有者,莱安.凯奥斯对于体内的晶粒子有着登峰造极的控制力。   对于姜见明而言,就算小殿下用晶骨把他整个儿包进去,他也不会难受。   但莱安依旧不愿在他面前释放晶骨,因为那将意味着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力量差距。   他的力量太过强悍,且天生具有暴虐的攻击性,纵使是普通的新人类,在这样的晶骨面前也会本能地生出畏惧……他怕自己的力量会威胁到体质柔弱的爱人。   哪怕姜见明从来都没有介意过。   ……   熟悉的拐角前,姜见明的靴子踩上枯叶,发出咔沙轻响。   冬夜里,他闭了闭眼低头叹息,唇间散开一团团白雾。   天生的性格与后天的经历,决定了他并不会长久地为什么人什么事而悲痛。   但每次他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都感觉自己行走在旧日的时间里,仿佛要化作一粒尘埃被吹散在岁月之中。   就像出发去银北斗的前一天,姜见明独自走在那条曾经和莱安并肩走过的街道上。   每当回忆的时候,他都感觉自己不再是完整的,他的灵魂沿着摆脱不开的执念飞离他的躯壳,试图追随爱人而去。   可他的爱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了。   所以这三年来,他的灵魂也不再属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风吹过一枚雪粒落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   姜见明抬眼,沉着地走入那片树荫。   外界的变化能唤醒他。   比如那天西银河街上看不起他的女店员。比如接下来,这个拐角处不会再有爱人的身影。   他将独自租一个私人飞行器,从四区开回位于三区的军校,然后……   眼角余光的阴影下,倏地闪过一点金红色的微光。   “——!”   姜见明瞳孔一缩,下一刻他腰间传来不容抗拒力道,脚下悬空。   坚硬的晶骨直接将他抱起,推向后面的熟悉怀抱。   雪花霎那间掠过睁大的眼角。   “姜。”   姜见明眼前嗡地一阵晕眩,血往脑子里直冲,耳畔好像听见虚幻与见实之间的墙壁被打破的脆响。   他浑身都麻了,落地没站稳,幸好后面的人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白金卷发垂落在他的后颈上。   “——姜?对不起,对不起……”   加西亚双臂圈着他,神色有些愧疚有些慌张,嗓音低哑地认错,“我们分开太久,我没忍住。我只是想……想伸手。”   他惶然凑过去看姜见明的脸色,轻声道:“你吓到了?我不应该用晶骨碰你……对不起,这是我的错,不会再有第二次。”   姜见明勉力定神,他心脏狂跳,都不知道自己在这两三秒的时间内是怎么呼吸的。   但随着他的呼吸,在死去的时间线内彷徨了三年的魂魄,仿佛一点点被压回这幅苟延残喘着的躯壳里。   也回到这个活生生的世界来。   这个、活生生的——   落着小雪的街角,和平繁华的星城,盛大广袤的帝国。   头顶堵塞的飞行器车流,霓虹灯,电子荧幕,慵懒地坐在后座上的富者们。   以及近在咫尺的,不小心失控用晶骨抱了他,因而自责失措的人。   “……殿下?”   姜见明转过脸去,确认般轻轻地说,“我给您发的坐标不是这里,您怎么过来的?”   远处灯火阑珊,是繁华街道的尽头。他看到加西亚沉面抿唇,懊恼地将晶骨快速收回。   “……你的智脑太调皮了,那只狗。自从那天你被人欺负了还不肯给我报坐标之后,它就开始用你的腕机给我发实时位置……看来你还没发见。”   姜见明:“……?”   赛特,原来你是真的狗啊。   加西亚捉着他的手腕摩挲:“你放心,我带了遮蔽器,路上没有被人看到。”   姜见明低头失笑。   加西亚眸色温柔,得寸进尺地用下颔蹭了一下他的额角,低声说:“……刚刚是我错了,别怕我。”   亚斯兰星城的第一场温柔初雪纷纷扬扬,将霜白色织入冬风,再向人间馈赠。   姜见明展眉,说出了和当年一样的话。   “没关系。”   “请您随意对我吧,我喜欢的,不害怕。”   隐蔽的一隅,白金卷发与乌黑碎发缠绵,加西亚的手指不容抗拒地穿过他的指缝,掌心贴合,十指相扣。   加西亚俯身下来,皇子闭上了眼,卷起的睫毛安适而柔软。   咚……   姜见明心脏的跳动,又乱了一拍。   阴影落下,颈与颈交错。   姜见明肩膀微沉。   加西亚的下颔搭在了他的肩上。这次是一个正面的拥抱,皇子殿下手臂滑落,圈住他的腰肢,满足地将他抱紧。   “您……”   姜见明无声地轻轻弯唇笑了,细看神情有些复杂。   他抬起手,抚摸加西亚的脊背:“好了好了,哪家走丢的小宠物,一见面就这么粘人?”   “走吧,我们去我的母校,看来今晚我要把皇子殿下私藏起来了……对了,您会开飞行器吗?操纵台和机甲差不多的。”   其实,姜见明笑的是自己。   因为刚刚,有那么一个瞬息,在连十分之一秒钟不到的时间内……   他竟恍惚觉得,加西亚是想要亲吻他。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的没法控制晶骨的新人类都不行呢#   #都晶骨失控了还只抱抱您是真的不行啊#   #不会磕cp的狗狗不是好智脑#   #我可以单身汪但我的主人们必须HE# 第74章 晶骨(1)   从自助飞行器下来之后已经很晚了。姜见明将加西亚偷偷带回了他如今暂住的地方,凯奥斯军校的职工宿舍。   罗海教员当然不知情,这是为了教员的心脏考虑。这种事——无论是皇太子死而复生,还是皇太子被私藏进军校,还是两者加起来——实在过分刺激了。   姜见明表示,在这个时间讲出去会变成鬼故事,不太合适。   万幸一路上没遇到人,两人以堪比潜入敌军阵营的特工般的谨慎偷偷地进了宿舍。   姜见明挂上锁回头,见到加西亚将遮蔽器随手扔在桌子上,皱眉环视这个房间。   职工宿舍,还是常年没人住临时腾出来给他的宿舍,一个卧室一个厅再搭个洗浴间顶天了。   姜见明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走过去:“小破地方,委屈殿下了。”   加西亚:“这里连治疗舱都没有。”   姜见明:“……您嫌弃的角度真是别具一格。”   一切似乎回到了旧日。   他们曾经在银北斗的要塞里只隔着一扇门“同居”,出战的时候在机甲斩彗星内坐着并排的驾驶席,在回帝国的星舰里干脆滚上了一张床。   所以现在,他们先后沐浴洗漱,带着一身暖暖的水蒸气钻进被子里,挤在比星舰里的配置小得多的床上……也显得那么自然而然。   所以熄灭了灯的昏暗中,加西亚让姜见明枕在自己的胳臂上,顺势用手勾住对方肩背的时候,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无晶人种的躯体小巧又单薄,抱住这个人的时候,他胸口那处空虚总能被对方的体温填的满满当当,直到溢出自己也说不清的热流。   姜见明任皇子殿下把自己摆弄成顺意的姿势抱着,散开的黑发下是一双藏着温和笑意的眼眸。   “您心情似乎很好,和我见面令您这么高兴吗?”   他说完又问:“今天路上是不是见到了许多活蹦乱跳的残人类,感觉怎么样?”   加西亚用另一条手臂把姜见明往自己怀里搂了搂,道:“都不像你。没有一个残人类能给我第一眼看到你时的感觉。”   拨开战火硝烟,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那种深入灵魂的震悚。   加西亚认真想了想,又说:“我看到他们的时候,也不会觉得他们随时都会死掉……你比他们强大得多,也比他们脆弱得多。”   姜见明:“并不是,那只是您在远星际的时候少见多怪。”   他拉过被子,想多分给加西亚一点。皇子殿下却从他的手中把被角抢走,然后重新把他包成一团。   “我习惯异星的气候。”简短的解释,“但你需要保暖,避免冻死。”   “……”姜见明现在已经分不清加西亚口中的“担心你死掉”究竟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了。   他的侧脸忽然被皇子的手指抬起来,加西亚的眉眼埋在昏暗里,唇瓣开合:“叫我的名字。”   姜见明怔了一下。   加西亚用小腿催促似的蹭了蹭他,近在咫尺的那双霜翠色眼眸很认真,“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姜见明抿唇,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加西亚?”   加西亚闭上了眼,又用鼻尖摩挲了一下残人类的脸颊:“很好。”   ……这一刻,对于他来说,无论是空虚的过去与混沌的未来,还是帝国之乱与储君之争,好像都无所谓了。   他也不再试图思考怀里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纵使今晚,姜见明走出来的那间豪宅,看架势也不像是寻常人家。   “睡觉吧。”   他只想就这样,抱着怀里这具令人怜爱的身体,永远在梦中沉沦下去。   ……   接下来的几天平稳得有些不真实。   凯文偶尔会来找他,被打醒了后痛定思痛的少年其实蛮好学——又或许只是单纯想试探姜见明的极限在哪里,他总会带着各种刁钻难题来敲开这扇宿舍门。   有时候,他那几个同伴也会来。一个马尾女孩,一个小胖墩男孩,一个皮肤黑黝黝的男孩。   姜见明把加西亚皇子藏进卧室,在外面的厅里给少年们讲课。   他很谨慎,也是怕给这个年纪的军校学生乱讲会误人子弟,拿不准怎么讲比较好的知识,就坦白说自己不会。   ——然后下次把整理完备的资料塞进芯片盒里交给几个小屁孩们,勒令他们几天内读完。   但这样一来,姜见明又担心被自己“私藏”的皇子殿下会觉得枯燥。   于是他也给加西亚从图书馆里借了一摞书和芯片盒,从儿童启蒙大百科到各种领域的入门书籍,也勒令皇子殿下在时限内读完。   然而两天后,姜见明绝望地发现加西亚惬意地躺在床上,在用腕机看《邪魅囚禁:总裁甜妻别想逃》——上一个教员没收来的学生闲书。   还似笑非笑地对他说:“按这种小说里的概念,姜中尉,你现在就是在非法囚禁我。”   “……”   姜见明面无表情地一巴掌拍在皇子殿下尊贵的臀部上:“您现在是否觉得这里没有皮鞭蜡油和口球是很可惜的事情?”   又有一天,姜见明在外面给凯文讲题。   忘记了说到什么事情,两个人笑了很久。凯文笑得上头,还握住了他的手臂,叫了他“姜”。   等傍晚姜见明送走少年,推开卧室的门,就见加西亚倚在门口,正神色烦躁地低头。   ……咬自己手腕上长出来的晶骨。   姜见明:“……”   加西亚:“。”   姜见明犹豫地问:“咳……这是为什么?”   加西亚冷淡道:“它想抱你,自己冒出来了。”   姜见明哭笑不得,伸手想摸摸那簇晶骨,没想到加西亚转个身躲开了,恹恹道:“不能惯它,下次会更不听话。”   姜见明:“……请不要说得和这不是您自己的晶骨一样。”   这天晚上,他们滚上床的时候,姜见明让加西亚给他讲讲新人类的事情。   “关于晶粒子,晶骨,真晶这些……我只有书上的理论知识。”他笑,“但书上可没有说新人类会有咬自己晶骨的习性。”   话音刚落,姜见明只觉得脚踝一紧一松。是加西亚从足尖释放的晶骨捉住了他一下,又立刻放开了。   “晶粒子就在新人类的体内,晶粒子凝成晶骨。”   加西亚将自己的手腕递到姜见明面前,晶体转眼凝结覆盖了右手,几秒后再飞速收回去。“就像手脚,当你想要使用它的时候,它自然就会动起来。”   “但当你不刻意去感知它的时候,晶骨会比肢体更容易受情绪影响而失控,体内的晶粒子越浓郁,晶骨阶位越高,越是这样。”   姜见明琢磨了一下,想到狗会在高兴的时候狂甩尾巴。   又想到,有的人在阅读《邪魅囚禁:总裁甜妻别想逃》这类通俗小说的时候,嘴角露出狰狞的笑容,在床上扭得像一条蛆。   虽然不确定是不是可以这样类比,但他认为自己姑且意会了。   “真晶不一样。构成晶骨的晶粒子是你的,那些晶粒子与你一体,就像你的血肉。但构成真晶的晶粒子散乱地存在于空气中,不从属于任何生命。”   “所以要凝神去控制它,用自己体内的晶粒子来影响它的频率,最终让它屈服于你……看着。”   皇子说着,将右手递到姜见明面前,五指屈起……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被无形的力量聚拢,小小的晶簇开始生长,凝成一朵金红色的水晶玫瑰花。   姜见明将真晶玫瑰拿了起来,但很快,花朵从花瓣边缘开始消散。   他若有所思:“一旦放松控制,真晶就会逸散,是吗。”   加西亚手指轻轻一挥,玫瑰倏地逸散殆尽,“你也可以主动打碎它,让它瞬间消失——有些时候需要毁尸灭迹。”   姜见明:“但我很少见到新人类使用真晶来攻击。”   加西亚:“低阶晶骨的拥有者做不到这个,他们会在试图掌控自然界的晶粒子时,反而导致自己体内的晶粒子失衡,结局就是晶乱。”   姜见明立刻想到那次熔岩宇盗在山崖上释放真晶矿的时候,脸色沉了沉。   加西亚似乎看穿了他的所想,凑过去搂住了他的腰,嗓音低缓:“但我不会。”   日复一日,时间就这样在玩笑、学习与蹭蹭抱抱之间走过去。   直到这一天,姜见明接到了他已经暗自等待许久的通讯。   帝国大元帅、至高军事统帅陈.汉克从艾尔伯恩星城回来了,让他明天去白翡翠宫见个面。   是白翡翠宫而非军方总部,姜见明敏锐地从中意识到有些不寻常。   他并没有隐瞒,将这件事告诉了加西亚,后者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问他白翡翠宫里是不是真的栽着许多金玫瑰。   金玫瑰是皇室的象征,姜见明点头,加西亚就让他偷折一枝回来。   姜见明:“……我会坐牢的。除了真正的皇室以外,折白翡翠宫里的玫瑰都要被逮去坐牢。”   加西亚不再说话。他没有告诉姜见明,刚刚他也收到了同样的会面通讯——明日下午,白翡翠宫,只是时间上稍微错开了一些。   这令他有些欣悦。   老元帅要见他,不用说,一定还是为了希望他以莱安太子的身份继承储君的那件事。   但姜见明也被叫了过去,看来帝国方并不担心他们两人会偶遇。   这充分证明了姜见明的身份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也许那天在星舰里,真的是他想多了。   那么明日,或许……   他可以为姜见明折一枝金玫瑰。 第75章 晶骨(2)   次日,天晴有雪,是一场太阳雪。   位于亚斯兰星城三区的白翡翠宫是帝国的皇族府邸与皇帝陛下的办公场所,这也赋予了它政权最高象征的含义。   这里常年绽开着伊甸星城培育出的金玫瑰,哪怕是冬季也能盛放不败,芬芳会传得很远很远。   帝国最高军事统帅——陈.汉克拿起靠在座位旁边的手杖,从车子上下来,挥手让护卫与秘书先离开。   一身军装的老人鬓角霜白,脊梁却挺直如标枪,他沿着白翡翠宫门口的正路独自往里走,先遇到了站在那里巡逻的两个年轻的金日轮小伙。   不知为何,两个小伙脸色发青,双目呆滞。   “老、老元帅!”他们看到陈.汉克走过来,手忙脚乱地挺身敬了个军礼。   然后魂不守舍、结结巴巴、手舞足蹈地说道:“刚刚、刚刚……刚刚刚刚刚……”   陈老元帅没有嘲笑他们,反而挑了挑一边的花白眉毛:“大白天见鬼,吓坏了吧。”   “帝国机密,”老人高抬起双手,分别落在两个小伙的肩膀上,笑呵呵道,“出去可别乱嚼舌头,小子们。”   两个金日轮士兵茫然地对视一眼。   老元帅不再多说,继续往里走,他穿过飘雪的小路,手杖随意地在路上发出扣扣的声音。   远处白色的宫殿建筑与玫瑰花香越来越近。当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老人停住了脚步。   “小殿下,看您把门口那俩可怜孩子给吓得。”   雪还在飘,加西亚皇子穿了一领深红带披风的礼服,独自坐在白砖砌成的雕花柱子下面,眉睫低垂,手中把玩着一朵新摘的玫瑰。   周围无数披雪的金玫瑰簇拥着他,芳香沁人,像童话中的场景。   加西亚没有抬头,他吹了吹花瓣上沾的雪粒,冷淡地对陈老元帅开口:“我像他吗?”   陈老元帅走过来:“一模一样,小殿下。”   加西亚笑了一声,他根本没有动作,右肩猛地甩出晶骨砸向花丛。   电光石火后一声闷响,无数花叶与泥土被抛向天空,皇家的金玫瑰丛中留下了足有一臂宽的沟壑。   “现在呢?”   ——皇帝寿诞当前,白翡翠宫的金玫瑰丛居然在瞬间被糟蹋成这个样子,要换做旁人早就该惨叫出声,面无人色了。   然而老元帅的脸上毫不动摇,老人只是唉声叹气地扭了扭脖子,随意将手杖靠在一旁。   “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来都来了,听老头子讲讲当年的故事吧。”   “很多年前,莱安皇太子殿下还很年幼的时候,我还是殿下的老师。”   老元帅踩着积雪走过来,他也走进了玫瑰花丛间,站在了加西亚面前,“但我时常为他犯愁。”   “因为我能看到他的孤独和空虚。他的眼底常年冷得像冰。唉,这个孩子天生的力量太过强大啦,灵魂又太过孤傲,所以没人能安抚他的内心。”   “殿下,我曾经对你说过,既然你忘了,我就再说一遍。”   老元帅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追忆,“人唯有在战斗的时候血才是最热的,而人之所以战斗,那必然是为了得到某些东西,或者是夺回某些东西。”   “在帝国人民心目中,莱安皇太子殿下永远完美无瑕、优雅无缺,那是因为他心里既没有欲求,面前也没有敌人。”   “他乐意在未来统领帝国,只不过因为这是他在这个世上所能找到的最有趣的事物,可以用来消磨生命罢了。”   “……”   加西亚沉默着,细雪不停地落在他的发丝上。   几秒后,他嘲讽地说:“这就是你们试图掌控我的理由吗,嗯?为了让我活得更像个正常的人类,舍身来做我的敌人?”   老元帅:“当然不是,听我说完。”   “莱安殿下十五岁的那一年,他遇见了一个人,很快爱上了对方。”   “从此殿下不再那么听话了。有一天傍晚我找了他一个小时,最后发现他坐在白翡翠宫的花园里,借着月光,给他的情人折玫瑰。”   “……”加西亚第一次抬起头,表情一言难尽地看着面前的老头子。   他暗想:这是什么恶俗狗血的爱情故事。“我问他要上午留的战役分析的作业。他把芯片盒递给我……我一瞧就看出来了,那不是他的手笔。小殿下居然笑着说是那个情人帮他做的,还让我夸他成功为军部发掘了千载难逢的人才。”   “我当场气得吹胡子瞪眼,所以那个晚上,我俩释放出晶骨打了一架。这里遍地狼藉,比你现在折腾得还狠十倍。”   “打完之后我这个老头子气喘吁吁,活像去了半条命,小殿下若无其事地捡起他的十几枝玫瑰花走了,喏,当时那些花就放在这儿。”   老元帅伸出手,他的手指指向了加西亚身后的柱子旁边,点了点。   “看来无论什么时候,您真的很喜欢这个位置,莱安殿下。”   加西亚摇头嗤笑一声:“太刻意了,你就这么想激怒我吗,老东西。”   老元帅摸了摸头顶,说:“既然回来了,去见见陛下吧。”   加西亚:“我和皇帝没有什么好说的。如果她想要见我,她自己有脚,会过来的。”   老元帅露出无奈的表情。   就在半个钟前,他与陛下打过一通通讯,问陛下是否要召见归来的皇子。   那时候,那位帝国最为尊贵的女人百无聊赖地倚靠在软椅上,任黑发如乌云般逶迤下来。   皇帝摆了摆手,语调慵懒:“他不是见过首领了吗?首领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其他的,朕与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还能说什么?不愧是母子……虽然并没有血缘关系。   老元帅苦笑了一把,继而清了清嗓子:“那至少,你应该见见你昔日的爱人——这是今天找你来的目的。”   加西亚扬眉:“莱安的爱人?”   陈.汉克并没有在意加西亚强调了“莱安的”这三个字,而是继续自己的话题:   “嗯,他是个残人类,不是贵族,无依无靠,很年轻,只比莱安殿下也就是你年长一岁。当年莱安殿下在明面上已经算作牺牲,而您醒来后又不愿意承认这个身份,所以这三年,他过得很辛苦。”   加西亚更意外了,他觉得好笑:“残人类?莱安竟然爱上了一个残人类?”   “没错,所以那孩子一直无名无分。莱安殿下牺牲后,他就只能回归平民身份,哪怕两人已经私下订婚——这件事,的确是帝国对不起他。但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噢……他明白了。加西亚眼底晦暗,老元帅寥寥数语,一个楚楚可怜的未亡人形象已经在皇子殿下的脑中勾勒出来。   ——苍白娇小的残人类穿着黑色丧服,在葬礼上哭红了眼,然而面对帝国方无情的强权压迫,也只能温顺隐忍地低眉,将对爱人的一往深情和着眼泪咽进肚里。   或许会有细节上的偏差,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可笑,太可笑了,难道帝国竟然会相信什么“爱的力量”?   难道是期盼着自己在见到那个小未亡人的一瞬间就陷入爱河,就此听从帝国的摆布?   加西亚站了起来,他当然对莱安的什么爱人没有丝毫兴趣,更不想沾惹这种荒谬的情情爱爱。   退一万步说,纵使那个残人类真的才能优秀、姿色动人——但他已经接触过姜见明这样的存在,世上就不会再有他能看得上眼的残人类。   加西亚张口就欲拒绝。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出现在这个什么未亡人面前,对方必然会哭着扑上来,变成一个甩不开的麻烦。   又或者,考虑到残人类脆弱的体质,那个小可怜或许会直接晕厥过去。   然而在拒绝的话语冒出口之前,加西亚又抿唇闭上了嘴。   皇子殿下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他打开腕机发了一条信息,并且由衷地希望对方这次的回复可以快一些。   =   “出门了吗?”   姜见明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正与奥德莉.兰斯一起走在白翡翠宫的小径上。   他看到文字就忍不住弯起唇角。自从赛特亨利那只狗吃里扒外被他发现之后,智脑的权限就被他停掉了。   所以现在,加西亚想要确认他的地点,只能老老实实地发讯息过来问。   “已经在白翡翠宫了。”   姜见明给腕机的回复点了发送,回头望向正为他撑伞挡雪的奥德莉。   “你也真是闲,和你借套衣服,怎么还附赠个活人过来了?”   今天他从奥德莉家里借了一身黑色的衣服穿,白翡翠宫这种地方不容马虎,姜见明寻思,陈老元帅可能是想带他去见什么人。   平常再怎么不在意穿着,这种场合下,未亡人的样子还是要装一下的。   奥德莉收了伞,笑笑:“顺路送你过来而已,要不然,你不是又要租飞行器来回跑?再说以我的身份,进白翡翠宫的大门又不费事。”   但是接下来就不方便陪同了,奥德莉随意在盛开着金玫瑰的花园间找了个椅子坐下,“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一起回去。”   姜见明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奥德莉这是担心自己。   一个已经是过去式的“前皇太子妃”,一个以无晶人种之身来路不正地混进了银北斗的军官,突然被叫到白翡翠宫这种地方来,难免会令人起疑。   何况陈老元帅与他约定的地点又有些微妙。   这是个已经废用颇久的小楼,奥德莉说这地方都快要被拆除了,几年没有举办过公开活动,实在是……不像是什么正经场所。   但姜见明并没有什么忧虑,他认为老元帅的意思,最多应该也就是掩人耳目而已。   他冲奥德莉挥了挥手,分开细雪,独自走向了面前的建筑。   =   “其实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没有见过他。”   加西亚走在陈老元帅的后面,当他听见老元帅如此感慨之后,没有多想就漫不经心地反问:“我为什么会见过他?”   又说:“已经走了很久了,你到底准备让我们在哪里见面?”   老元帅说道:“急什么,就在前面了。他已经在那里等着呢……奇怪,你们真的没见过面?”   皇子的手中把玩着那枝金玫瑰花,心中隐约闪过一丝不对劲的感觉。   但这时腕机闪了闪,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加西亚打开腕机,查看完那通简洁的讯息之后,心情立刻变得愉悦起来。   这次姜见明回复得很快,这将有利于他实施那个想法。   是的,接下来他要把姜见明叫过来——然后在那个可怜的,莱安太子的小未亡人面前,毫不忌讳地将姜见明搂入怀中,将金玫瑰递给他。   这将会是个一劳永逸的歹毒计划。   很快,无论是皇帝还是首领,无论是面前姓陈的老东西还是谢予夺,无论是那个楚楚可怜的未亡人,还是姜见明本人——   都会意识到,他和昔日那个举世赞颂的皇太子,那个优雅高贵的痴情储君……确确实实没有半毛钱关系。   一丝恶劣的快意在加西亚的心中升起来,妄想控制他的代价将会是惨烈的。   他要看到那个未亡人不敢置信的眼神和绝望的泪水。   他也并不担心不好收场,姜在那里,总有办法将这种哭闹的小崽子温和地安抚好的,这个人似乎天性就适合干这种事。   加西亚看了一眼面前的建筑,这是一个僻静的白色小楼,枯干的藤草倚在楼角,窗外覆雪的树梢上还停着乌鸦。   唯一的担忧,是姜见明是否会因此生他的气。   但问题应该不大,大不了自己回去再好好道歉,被骂几句就骂几句了。   老元帅带他穿过楼门,两人的脚步声落在白砖地面上更显空旷。   加西亚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门,悄然给姜见明发送了这个地方的坐标,附上一道讯息:   “很好,现在你到这个位置来。”   发送完毕后加西亚就收起了腕机。陈.汉克在这时回头,老人以手杖点了点面前那扇门:“殿下,我要提前声明一句。”   “我本人并不赞成这场会面,因为我很担心以你现在的心理状态,会伤害到里面的那位。”   “但是很遗憾,让你见他是陛下的旨意,所以请你推开门,进去吧。”   加西亚心情复杂地深深看了老元帅一眼,走上前去,当他将手掌抵在厚重的门把手上的时候,冰凉的触感沁入皮肤。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心中升起一丝不详的沉重感。   吱咯——……   大门向两侧张开。   这间房是向阳的,里面十分明亮。果然因为多年没有被使用的缘故,摆设也很少。   一个黑衣黑发的年轻人,静悄悄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身量清瘦,脊梁如竹。   门开的那一刻,那人闻声转过头来,窗外的细雪与天光映亮他的半边脸庞。   戴着黑纱手套的手将腕机放在了窗台上,上面闪烁的亮光自动熄灭了。   扑棱棱,积雪的树枝上飞起了一只乌鸦。   加西亚怔怔站在门口。   这一刻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宛如天地轰然倾塌,时空的齿轮也卡住不动。   两人四目相对,视线穿透昔日初见的浓烟烈火,好像溯洄了一个世纪,才堪堪落回到眼前安宁的冬日落雪里来。   金玫瑰被手指骤然掐紧。   花瓣无声地一片片凋零,散在地上。   姜见明站了起来,他穿着修长的纯黑礼服,系着白色的领巾,那双眼睛安静地凝望门口的来者。   他有些愧疚地温声对加西亚说道:“抱歉,殿下,我已经在这里了。”   加西亚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无法用言语来描述。   早在看到姜见明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一切,但这句话依旧轻易地撕开了他的心脏,像剪刀裁开一片薄纸。   他恍惚觉得自己在失血,鲜血化作汹涌的岩浆从被撕裂的心口涌出来,很快涌竭一空,只剩下冰寒彻骨的躯体。   远处传来渺远的钟声,那是辉煌大教堂在鸣钟。   加西亚向姜见明走去,他能感觉到每往前走一步,自己的理智就溃败一分。   如果说,一个人在失去的那一刹那,才首次意识到自己曾经拥有过多么美好的珍宝……还能有什么比这更悲哀呢?   答案毋庸置疑:当珍宝只是幻想出来的虚假之物,当这个人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拥有过任何。   钟声止息的时候,加西亚也在姜见明身前站住了。   就在冥冥中的这一刻,他忽然看清了自己对姜见明的野兽般蛮不讲理的占有欲。   妄图拥有这个人一生的眷恋与渴望。   滚烫的,情难自禁的爱意。   以及让上述全部妄想都化为飞灰的,   满目冰冷的现实。 第76章 晶骨(3)   “嚯,你们果然已经见过面了。”   陈.汉克走进来,他奇怪地在姜见明与加西亚之间打量一番,对前者说:“殿下还跟我装不认识你。”   老人越过直挺挺站在那里不动的皇子殿下,走过去拍了拍姜见明的肩膀,眯着眼:“你这孩子,贼啊,还坑到我身上来了。连谢予夺那小混蛋也瞒着我,看来该挨揍了。”   “我很抱歉,老元帅。”姜见明垂眼笑了笑,“但您坑我的也不少。”   他很恰当地没有把更多的话说下去,只在心中暗想:老狐狸。   在那扇门被推开之前,他确实没想到老元帅今天居然是想让自己和加西亚见面。但此刻姜见明脑子一转,立刻明白了陈.汉克的用意。   他利用老元帅对他的愧疚与关心骗走了调令,瞒天过海地跑去了银北斗;而老元帅明明知道他对莱安的死亡抱有多大的执念,可是这三年来依旧将加西亚皇子的存在瞒得严实,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今天,老元帅先摆出一副要追究的架势把他叫来这里,却拉出了加西亚给他看。这意思,就是咱谁也甭说谁了。   各自都有立场和苦衷,各自也不是什么幼稚天真的人。   就当互相抵过,两清了。   只不过……   姜见明扫了一眼加西亚。他们俩是两清了,只不过皇子殿下受到的打击似乎有点大。   “老元帅,我们之间的事情应当慢慢谈,现在我想单独和殿下说几句话。”   陈老元帅了然地看了加西亚一样,大概也猜出个七八成来。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默然拿着手杖转身出去,顺手还把门给带上了。   关门声的回音一消散,这房间里变得更加安静,甚至在窗外反射的雪光下无端地生出几分神圣感来。   姜见明依旧一身黑衣站在窗边,他直视着加西亚,嗓音温和缓慢:“那天在星舰里,我本来想要说这件事,但是您……”   加西亚脸色青白,深深地望了姜见明一眼,转身就走。   姜见明压了压眉宇:“殿下!”   他赶上前两步,伸手去拉加西亚的手腕。   就是这个动作切断了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线。加西亚蓦地转过头来,劈手一拧,姜见明只觉得手腕剧痛,脚下不受控制地倒退——   砰!   他被皇子殿下拧着手腕掼在了窗台上,后背磕上冰冷的棱角。   加西亚逼近他,眼角眉梢熏了一片煞气:“你在叫谁。”   “……”   姜见明一声不吭,他抬头昂起脖颈,从黑色领口露出来的小半截锁骨明晃晃地映在窗户玻璃下,苍白得像河面上结的第一层冰。   加西亚冷笑起来,手上用力,直到听见掌中纤细的腕骨传来不堪重负的轻响:“说话,你嘴里的殿下,是在叫谁?”   姜见明忍着痛楚,沉声说道:“我在叫现在站在我眼前的人。”   “你眼前的是什么人。”加西亚凑得更近,两片唇几乎要贴上他的侧脸,冰冷道,“姜见明,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人。”   那双翡翠眼眸此刻像夺命的刺刀,却空茫地将一切恨意都投向落雪的窗外,“你从一开始——就和他们一样,在我身上寻找莱安的幻影是吗。”   “告诉我,我像他吗?”   “不。”   姜见明调整了一下喘息。他望向加西亚时眼神有悲悯,但更多的是坚固冰冷的东西,这种表情竟依稀与三年前诀别时的莱安太子重合。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的判断是……你就是他。”   加西亚愕然转过视线,这种愕然甚至让他松开了对残人类的桎梏。   他看到了一双如古泉般清幽的深黑眼睛。   在这种境况下,姜见明的脸上居然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更没有一丝半点的歉意和羞愧。   但紧接着加西亚心中便明悟了:是的,姜见明就是这样的人。   这个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孤勇与叛逆,认定了的就一条路走到黑;同时却也冷静到极致,绝不是那种会莽撞行事而后反悔的人。   也就是说,无论重复多少次都一样。   现在的结局就是姜见明的选择。   “皇太子生前对你很好吧。”   加西亚毫无征兆地沉沉嗤了一声,他掐住了姜见明的脖颈。   力道一点点收紧,“所以才能让你这么爱他。为他委曲求全,为他舍生忘死,甚至宁愿跟在所谓失忆的爱人身边,陪我游戏了这么久……可惜。”   “可惜莱安殿下三年前就死了,若不然,现在他怎么不来救你?”   晶骨缓慢地在加西亚背后舒展,晶粒子放出的光芒像火焰。房间的墙壁开始出现裂缝,一簇簇真晶生长出来。   只要一个念头,残晶人类的生命就会被他掐碎。这并不比他掐碎一朵鲜花来得费力。   “看着我,姜,”加西亚身后的晶骨燃烧如赤红日冕,那是邪神张开的羽翼,“现在你还能说出我就是他吗?”   “我……咳,”姜见明被迫将头后折,颈上的桎梏令他呼吸困难,“还没有见过……莱安对我,发怒动手的样子。”   他吃力地挣扎了一下,低声碎语:“但……但是……”   尾音如泡沫般消散,黑发青年闭上了眼。   加西亚怔了两秒。   下一刻他浑身一颤,脸上闪过惊恐的神色,触电般飞速放开了手。   ——姜见明的身体猛地滑落在地,捂着咽喉爆发出一阵呛咳,耸动的瘦削肩骨宛如要刺破皮肤。   “咳咳咳咳……!!”   “……”加西亚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姜见明蜷缩在地,心中冰冷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被骗了。   这个狡猾的万恶的残人类,居然敢装晕吓他……   “但是……咳咳,我猜,也就是现在这样。”   跪坐在地上的姜见明仰起脸,他的胸膛因喘息而起伏,眼眸在汗湿的黑发间闪着清光。   “张牙舞爪,虚张声势,恼羞成怒,不敢动手。”   加西亚眼角猛地一跳,姜见明平淡的语调落在他耳中,近乎嘲讽:“小殿下,你敢真的用你的晶骨碰一下我吗?”   =   轰!!   白翡翠宫偏僻的一角猛地爆炸了,无数巡逻的金日轮士兵们同时惊叫,望向同一个方向——   只见那座几年无人问津的,爬满枯草又积了雪的小楼,正在飞火与烟尘中轰然倒塌。   作者有话要说:吵架开始互相咬毛了。   加西亚:气到炸楼。   姜:?我让你炸我。   加西亚:……会死,不行。 第77章 晶骨(4)   枪声的余韵消弭后,三个人静止在那里。   这片废墟上,一时间只有不停落下的雪还是运动的。   大约三四秒后,加西亚漠然将手中那枚弹壳收进了自己的胸前口袋。他朝姜见明走去,同时收回了晶骨。   姜见明跌落在一块断壁旁边,当他撑起身来的时候,视野里已经看到了殿下的靴子。   不远处,奥德莉爬了起来。高阶晶骨的压制感还没散去,她耳朵里嗡嗡作响,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勉强睁着眼看着那个与莱安有着同样容貌的人走向姜见明。   恍惚间,她以为姜见明要被杀死了。她看到莱安殿下俯身,将一只手伸向姜见明的脖颈。   后者并不躲避,只是将维纳斯之翼收回了枪套里面。   奥德莉几乎都想象出了挚友的脖子被扭断的画面和声音。   但是皇子的手指却穿过残人类的领口,往下摸索,最终拽出了一条……末端挂着一个赤金圆环的项链。   “……”加西亚捏着那件小东西,脸上不辨喜怒。   上回姜见明重伤的时候,是他亲自把人剥光衣物送进了治疗舱,所以当然也看到了这条有些奇怪的项链。   当时他没心思细想这是什么,现在却明白了,这是戒指。   是姜和莱安昔日交换誓约的婚戒。   加西亚用力一扯,他本意是想扯断这东西,可那链子似乎材质特殊。非但没被扯断,它的主人反被带得往前一扑,额头险些磕上一块残砾的尖角。   姜见明闷哼一声,用力抓住了加西亚的手臂,沙哑道:“别动这个。”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明显表示出反抗的动作和意志。   加西亚眼底阴鸷下来。他手指上凝出晶骨一挑,将细链挑断了,随后甩手一扔。   戒指划过一个不大的弧线,落进了不远处的玫瑰花丛中。   随后沉默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奥德莉不知怔忡了多久才回过神。   她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到姜见明身前,仓皇道:“姜!!”   “你怎么样了,坚持一下,我带你去医……”   话没说完,奥德莉手臂内侧一疼。是姜见明摸出随身的镇定剂针管,动作熟练地给她扎了一针。   奥德莉:“……”   “我没事。”姜见明将药物推进去,而后拔出针头,“倒是你,替我受了无妄之灾。”   “殿下他不是故意的,我把他惹过火了,那种情况下哪怕闯进来的是只鸟也会被真晶刺个透心凉的。”   ……更别提这位还张口就喊了句“莱安殿下”,可不就是踩在逆鳞上了,“别怪他,责任在我。”   奥德莉愣住了:“你……”   刚刚那一连串的震惊与危机已经冲昏了她的脑子,到这时她才找回了些许冷静。   奥德莉眨眼打量,意识到姜见明的身上根本没有血迹,也不像是被晶粒子伤狠了的样子。   想想也是,以皇子殿下的晶骨强度,单是刺到近处的真晶都会让她吐血。如果真的是有意伤害,姜见明这个被晶骨包进去的,怎么可能还能动作如常?   “刚刚莱安殿下不是在打……欺负你?”   她一头雾水,“那你们……那他是在……”   姜见明看了一眼四周的狼藉,选了个贴切的词语形容:“挠地板。”   陈老元帅可真会挑地方,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把省下的拆迁费给他。   奥德莉:“啊……啊?”这位以年少英才著称的兰斯家主感觉自己脑子都成浆糊了,她凌乱道:“不对,刚刚那位真的是莱安殿下!?”   姜见明站起来,拍了拍皱巴的衣服:“说来话长,下次再说。先帮我找项链。”   奥德莉:“项链?”   姜见明沉吟两秒,改口:“戒指。”   奥德莉:“啊?”   片刻后,奥德莉茫然地弯腰在金玫瑰花丛间,和姜见明一起找那枚小戒指。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开始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了。   “有了。”姜见明直起身,将捡到的戒指妥帖地放进自己心口的口袋里,只可惜他需要重新订做一条链子了。   奥德莉更迷惑了,心想既然这么简单就找到了,莱安殿下刚刚那一扔有什么意义?   她茫然问:“我是不是不应该过来?”   姜见明:“不,其实你要是不来这么搅一下局,事情很难收场。”   毕竟对于一只试图张牙舞爪的小殿下来说,伸出晶骨半天来了个举高高,也挺丢人的不是吗。   奥德莉:“啊?”   姜见明不仅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连串闹剧:当时,他故意挑衅完那一句之后,加西亚身周的气势就变了。   晶骨以恐怖的气势挥落,宛如九天雷霆劈山开海……地,先把楼给炸了。   然后当然就是梁柱坍塌,无数砖瓦从头顶往下砸,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恐慌或者什么情绪,加西亚的晶骨就已经将他包了个严严实实。   但是怒火中烧的皇子殿下当然不可能是炸完楼就后悔了要来保护他,这种丢人的事必然不可以发生。   所以晶骨当即把他狠狠提到半空,再往下砸——咣!!   晶骨把地表砸了个稀巴烂。   但他没有稀巴烂。   因为他被晶骨裹得很严实,除了那一瞬的冲击力有些难受之外毫无感觉。   姜见明心情复杂,感觉自己在玩小朋友才会玩的游乐园刺激设施。   所以当他又被拎起来,看着加西亚冷着脸说“是什么给你的错觉,以为我真的不会伤害你”那一句的时候,姜见明其实是有点想笑的。   但是又发现加西亚似乎是真的在暴怒,也是真的已经在竭尽全力且绞尽脑汁地来恐吓自己了……就又有点不忍心笑。   唯独是奥德莉冲进来的那一刻,他才真的被吓了一跳。   万幸,有惊无险。   “好了,你回去吧,注意身体。”姜见明揉了揉太阳穴,“衣服等我洗好了再还给你。”   奥德莉:“还什么,你拿着吧。过几天再有出席宴会的场合又得跑来找我借。”   姜见明顿时觉得很有道理,说了声谢谢。   想了想又说:“关于今天的始末,你感兴趣的话我会找个时间慢慢解释,在那之前,请暂且……帮我保密。”   作者有话要说:姜:你敢用晶骨碰我一下?   加西亚:就碰(指举高高   姜:你别动我戒指。   加西亚:就动(指扯下来扔旁边   .   姜:?他在跟我撒娇吗。   加西亚:?他怎么还不怕我。   奥德莉:?这就是我们帝国未来的帝后神仙爱情吗,爱了爱了。 第78章 暗流(1)   是夜,雪停了。   宏伟的白翡翠宫将它的身影隐藏在夜幕下,没有人能看到殿顶的一隅坐着帝国皇子的身影。   加西亚背倚着结了一层霜的白砖,从极高处俯瞰着亚斯兰星星点点的街灯。   两对金红色的晶骨从他的腰侧延伸出来,铺在地上,像垂曳的蝴蝶翅膀。   风吹动颊侧卷发的时候,皇子抬起自己的右手,视线落在腕口的晶片上。   “……”   他神色冷漠,却在这时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白天的时候,他其实是真的想给姜见明一点教训的。   然而,就在晶骨释放出来的一瞬间,不详的感觉暴涨,轻易地压灭了怒火。   ——会死。   这个意识像一根冰矢穿过脑海。   他的力量太过强大,而对面的残人类过于脆弱。   这不是开玩笑,也没有任性的余地。自己的忍让或者放肆,直接决定了对面的生或者死,没有缓冲的中间地带。   加西亚很明白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死掉了,这个人就没了,世上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像姜见明那样的人了。   就算这个残人类有点恶劣狡猾,也万万罪不至此。   ……算了,吓唬一下就够了。   夜风有些冷了,这两天,亚斯兰三区的气温降得很厉害。   不知何时,视野内星城的灯火渐渐熄灭。结束了一天工作或学习的居民们各自归家,进入今晚的梦乡。   加西亚还坐在那里。在阿尔法异星的时候,他经常彻夜坐在银北斗的要塞上看雪,静静地直至天明。   但今晚他莫名烦躁,脑子很乱。   片刻后,加西亚从自己衣袋里摸出了那枚弹壳,把玩在指间。   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来者也是个残人类,真晶本能地炸了出去。   如果不是姜见明当机立断开了那一枪让他回神,而他反应得也算及时……闯进来的银发青年也必然会死。   加西亚仰起头,眼底是一片干净的星空。   听说三年前,故皇太子就牺牲在这片星空的尽头。   听说故皇太子恩威并济,明并日月,被帝国举世赞颂。   显然,他没有那个皇太子高雅的教养和品行,有的只是这副躯壳中蕴藏的毁灭性力量。   他是……   他才是名副其实的帝国怪物。   怪物没什么不好,但错误的一切应当到此为止。   他不会再和那个残人类有什么交际了。   白翡翠宫的顶端寒风呼啸,加西亚闭眼垂下头去,将下颔放在自己膝盖上。他的晶骨无声地抬起来,从四面包住了自己。   =   姜见明回到军校的职工宿舍时已经很晚了。   他在外面闲逛了太久,一直在思考加西亚的事情,意识到冷的时候已经走出了好几条街,只好无奈地折返,一路踩着雪走回去。   可能是折腾了一整个白天的缘故,回到宿舍的时候,他觉得身体有点沉重。   姜见明摸黑开门,关门,弯腰换完鞋再一起身,忽然眼前晕了一下。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双手撑地,跪在门口了。   喉咙一阵腥甜,姜见明皱了一下眉就开始剧烈地咳起来。几秒后,暗色液体开始零星地呛在地板上。   ……上次吐血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已经过去许久了。   这阵发作持续了快一分钟才平息,姜见明头晕得厉害,只能扶着墙,跪在地上挪到床头柜前面。   他断续地低喘着,凭感觉抓了几张纸,把自己手指上和地板的血迹擦干净了。   幸好没被殿下看到,不然又是大麻烦。   又缓了片刻,姜见明从他带回来的背包里摸出药喝下。然后神色如常地站起来,洗漱,更衣,上床睡觉。   合眼前,他将维纳斯之翼放在了枕边。   今天他对加西亚开了枪,纵使那是情急之下的选择,但这个晚上可能又会睡不安稳了。   姜见明用指尖摩挲了一下冰冷的扳机,翻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闭上了眼。   明天还有明天的路要走。   ……   维纳斯之翼,这把银灰色的新晶械武器是莱安送给他的。   时间就在那个街角重逢的冬天,莱安忍不住用晶骨抱了他的数日后。   “它叫维纳斯之翼,是新晶械武器。”   不知道是睡前迷糊的回忆,还是已经入了梦。旧日的嗓音从飘渺的远方传来。   “我承诺永远不会对你释放攻击性的晶骨。”   “所以如果日后有一天,我开始欺辱你,亦或是我们站在敌对的立场上……你都可以用它杀死我。”   白翡翠宫的房间,窗口落进来的凉月光,以及那把美丽的枪械。   最初,他只以为小殿下在闹。   直到莱安一只手握着枪口,让它抵住了自己的胸膛。另一只手则握住他的右手,放到扳机上。   尚且年少的储君冷静地对他说:“试试看。”   姜见明皱眉:“莱安,不要开这种没轻重的玩笑,我不喜欢。”   他当即就想把手抽出来,没想到对面的莱安握紧他的腕口:“没有在玩笑。”   “姜,听我说,看着我。”   见他生气,莱安又讨好似的凑过来抱他,用鼻尖磨蹭他的头发和脸颊,那双翡色眼眸却沉了下来。   “你知道我的晶骨蕴藏着多大的破坏力。我是天生的怪物,就算在外界面前装得再完美,这个本质也不变。”   “你以前也说过,我的情绪容易极端,你说我总学不会自己消化过激的感情……你说的。”   “……”   姜见明一只手搂着莱安的背,哑声道:“学不会请你更努力地学,我可以教你。”   “不。不要。”   莱安摇了摇头,眸色潋滟,“这些年,我已经一直在克制了。姜,我累。”   “陛下曾经对我说,如果我某日失控,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存在能阻拦我,包括陛下她自己。”   “除非有这样一个人,能从灵魂的层面为我套上一道枷锁,让我在面对他的时候连一点力量也不敢滥用。”   “我曾经对此嗤之以鼻,我不相信世上会有什么人,能让我在无论任何状况下都宁死不动他一根手指——直到我遇见了你。”   “姜。”   翻涌如浪的回忆中,莱安拉过他紧绷的手,低头亲吻在他掌心,郑重地将维纳斯之翼放了进去。   “驯服我吧,你是我的枷锁。”   在我犯错时责骂我,在我失控时阻止我……在我彻底无可救药时,杀死我。   就算我真的是生来的怪物,也请你来压制我的暴戾,禁锢我的爪牙。   赐我束缚,也赐我真正的解放。   “可以吗?”银灰色枪口再次抵上胸膛,少年白金色卷发晃动,神情明明很坚硬,却奇异地像在撒娇,“试试看,为了我。”   姜见明蓦地闭眼,涩然道:“……殿下,您是不是有点残忍。”   “不会,不会。你看,我把光束治疗仪放在这里了。不用打要害,就开一枪。我要确认晶骨的本能防御不会刺伤你。”   “……”   “姜,别怕,不要怕。”   “我会永远……永远陪着你。”   ……   次日清晨,姜见明费力地睁开了眼,还没爬起来就先盯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差点忘了,自己还是个成精的枷锁。   该庆幸皇帝和莱安的高瞻远瞩么?这人都记忆清空了,都这么偏执地拒绝原先的身份了,这破枷锁居然还能管用……   姜见明苦中作乐地想着,惯例洗漱吃饭后出了门。   闹完了那一场总不能晾着,他还有许多话要和加西亚说清楚。   所以今天,枷锁精要去找那只闹脾气的怪物了。   他昨晚没有直接就追上去,而是专门等到今天早上。这是策略,让小殿下先发泄一下脾气,并且以为他们确实冷战了一晚,而自己坚持到今天早晨就落败了,先一步退让服软。   穿过帝都照旧热闹的一条条道路,姜见明往白翡翠宫的方向走去,路上先发了几条短信过去。   “加西亚殿下,您还在生气吗?”   “昨天是我中途言辞不妥,我很抱歉,昨晚想了很久。”   “但是有一些事情,我还是希望能和您面对面说清楚,请您至少听我把一切交代完毕再给我定罪,可以吗?”   “……您不回复我,我就擅自找过去了。殿下在白翡翠宫吗?”   明明可以拼在一起的话语要拆开发好几条,显得自己主动、急切而诚恳,同样是策略。   这些小伎俩或许会让加西亚开心不少。   姜见明笑了笑,悠然收起了腕机。   叮叮……磁悬浮公交驰过面前的投影信号灯,他从行人熙攘的一座大桥旁走过。   桥下是亚斯兰第三区的名胜河流,九叶大河,常年有不少观光的游客们来往。这个季节河面还没有完全结冰,粼粼地反射着太阳。   去白翡翠宫并不需要过桥,姜见明本应就此从桥墩旁经过,然后直走,穿到信号灯对面。   然而冥冥中的天意就是这么巧合,偏偏就在他的眼角余光扫过桥上人群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一声男人的惊喊响起,只见有个影子毫无征兆地从大桥的栏杆上翻了下去!   扑通!哗啦——   那个人影跌入河面,顿时溅起极高的水花,炫目的阳光被反射得更为刺眼。伴随着桥上炸开的尖叫声,不知是谁第一个喊道:   “——有人跳河啦!!!”   几秒间,以大桥为中心的四面都沸腾起来。   无数人惊恐地围过来,从上往下看,只见一个头和一双手在冰河中扑腾,时上时下!   “那边有人跳水自尽!!”   “怎么回事啊,这桥下面不应该有保护网吗!?”   “巡逻警呢!?叫巡逻警!!”   滴呜滴呜……在旁人还处于震惊状态的时候,姜见明已经飞速按响了路口的报警按钮。   这时他奔到警报红光乱闪的桥上,第一反应是想下水救人。   然而下一刻姜见明却又逼自己站住,脸色冷白地掐紧了手指。   在这种人群聚集地是不可能展开折叠机甲的,一旦下了水只能靠自己。   他今天的状态……能撑得住在这种天气的冰河下捞一个成年人吗?   姜见明扶着栏杆往桥下看去,然后松了一口气。   落水的人似乎并非不通水性。那人在这种冰冷刺骨的河水里还勉强泅浮着,看样子能撑到巡逻警赶过来。   但姜见明很快又沉下神色,他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有那里不对劲。   还没来得及细想,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惊叫:   “船!!”   “有船开过来了!!” 第79章 暗流(2)   桥上尖叫迭起,只见一艘铁船分开水面,从九叶大河的一道人造支路上拐了进来,船的侧面印着帝国金日轮的军徽。是一艘军用的小型无人运输船。   江面上波浪翻滚,那个浮沉的人头挣扎了两下就被吞没了。   桥上的姜见明心头猛地一跳,这种军用船的速度极快,一旦人被撞上,不说当场死亡也要昏迷溺水。   而且……无人驾驶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叫停船只,巡逻警赶过来也无能为力。   ——不行,来不及了。   姜见明暗自咬了一下后牙。他上前两步推开人群,手掌在护栏上一撑,在旁人的惊呼声中纵身跃进了翻涌的河面里。   扑通——   九叶大河上再次溅起高高的水花。   他想救人不是没有办法。桥上缺少展开机甲的场地,但可以先入水,在水下展开机甲S-雪鸠,只要能抢在与船相撞前救下落水者,再将机甲开向岸边就万事大吉。   这听起来甚至有些简单。   然而这时节是寒冬年关,伴随着落水时砸向江面的冲击力,冰冷刺骨的水流霎时没顶。姜见明眼前一黑,喉管痉挛,险些就要呛水。   他咬着舌尖逼自己忍住身体的本能,在第一时刻启动雪鸠——   浑浊的江水之下白光闪动,姜见明被水流裹挟着撞上了驾驶座的靠背,双手先奋力拽出了空气面罩按在自己口鼻上。   “咳咳……”   水下展开机甲的后果,就是九叶河的河水灌满了驾驶舱。姜见明扯过安全带将自己固定住,短短几秒钟他脸颊已经青白得吓人,在冷休克反应下不受控制地急促换气,体温飞速地流失在冰水里。   他知道自己的体能撑不了太久,必须尽快。   雪鸠切换成潜海态,面前的屏幕上显示出一道挣扎着泅游的人影。姜见明在水中眯着眼,锁定位置后猛地操纵机甲提速。   铁船的阴影当前,水波与河底的暗泥一同翻滚,机甲如一尾银鱼般向人影的位置驶去。   嗡地一声,机械爪弹出到最长,以精确到可怕的操作手法勾住了落水者的腰带。   这时铁船的船头已经如猛兽般呼啸撞来,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   姜见明五指在操纵屏上转旋。机械爪收缩,千钧一发地拽着落水者远离了。   那是个年纪看着三十上下的男人,五官都痛苦地纠在一起,嘴里吐着气泡,腿脚踢蹬挣扎,显然已经憋气到了极限。   姜见明深吸一口气,推开舱门,飞速扯下自己的空气面罩按在了那人的脸上。   男人浑身痉挛拼命呼吸,更大串的气泡往混浊的水面上冒。姜见明用手肘勾住这人的脖颈,一用力就将人拖进了驾驶舱内!   咣当!驾驶舱门关闭。下一秒船只的阴影险而又险地擦过机甲的前方,螺旋桨带起的水流将S-雪鸠卷向河底。   驾驶舱内,姜见明先给赛特亨利开了所有权限。如今下水已经好几分钟,他怕自己万一撑不到上岸就会意识模糊。   紧接着,他锁定最近的河岸位置坐标,全力将操纵杆推到最底——   〈紧急,紧急!!〉   突然,姜见明瞳孔一缩。隔着荡漾的水波,机甲驾驶舱内警报红光闪烁。   〈受到干扰,无法正常运作……>   什么!?   姜见明后背发凉,熟悉的报警音让他浑身的神经都炸起来了,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   这里可是帝国境内,首都亚斯兰星城第三区,距离皇帝居住的白翡翠宫走路过去不到半个小时。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发生和在阿尔法异星时一样的状况!?   ——熔岩宇盗,真晶矿,来路不明的高科技干扰波,有智慧的异星生物。   刹那间,这几个月来的阴谋阳谋都串联成了一张巨网,在这生死一瞬的黑暗水底将他勒紧。   〈驾驶员生命指标持续下跌>   〈启动失败,驾驶舱排出失败……>   姜见明浑身冰冷地浸在江水中,机甲正往江底沉去。这时候没工夫多想,他先奋力伸手推开了驾驶舱门以免人被困在里头。   然而这时他已经支撑不住,过久的憋气和剧烈动作的消耗,彻底将窒息的痛苦推向了极端,几串气泡从嘴角溢出。   “唔!……唔!”   意识昏沉中,姜见明感觉自己的手臂被抓住,他身旁那个男人并非失去意识,此时“唔唔”瞪大着双眼,表情急切地指着自己脸上的面罩又指指姜见明。   姜见明会意,颤抖着接过空气罩换了两口气,随即指了指头顶——机甲正在往下沉,他们要活命只能靠自己游出去!   两人先后钻出了驾驶舱门,在机甲的机身上用力一蹬,拼命往上游。   阳光的光斑正在头顶的水面上摇晃,四肢却越来越僵冷,肺部的氧气很快被压榨一空。他们的体力都已经到了极限,都是凭着那点毅力游着。   在这冰冷的河流之中,时间的概念扭曲了。那片阳光越来越近,氧气与温暖也越来越近。   忽然,姜见明余光看到那个落水的男人往下一沉,右腿抽搐起来,五官露出明显的痛色与绝望。   祸不单行,他在冷水中浸了太久,这下是抽筋了!   姜见明暗自一咬牙,展臂托住男人的肋下,撑着两个人的体重往上游。   神志渐渐被河水侵吞,他开始失去对身体的感知,偏偏越是这种时候,思维越是奇异地加快了运转。   谋杀……这是一起谋杀。   从事发的一开始,他就感到了不对劲。按正常人的思维,见到路人从桥上掉进河里,喊的应该是“有人掉进河里啦”或者“有人落水”。   然而很奇怪,桥上响起的第一声呼喊是“有人跳河啦”,好像断定这个男人是自己跳下去的。   在救人的过程中,落水男人没有丝毫反抗,姜见明甚至感受不到这人有那种悲观的情绪。反向一想,就知道这个倒霉鬼不是自尽,而是被人为地推落江中的。   而无人操纵的运输船偏偏在这个时候开过来,除了想要撞死男人之外,船上应该还放置了干扰波发射器。   显然,幕后真凶不至于预测到有机甲来救,更大的可能是想要阻止巡逻警的飞行器。   这东西就算在最前线也才出现过一次,普通巡逻警没人会往这方面想,只会当成是飞行器恰好故障。   三把铡刀斩断了所有生路,背后所牵扯的势力则同时涵盖了帝国的金日轮军和宇宙海盗。   这是一起周密、阴险而暗流涌动的谋杀案。   这个被推进河里的男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姜见明的视野渐渐暗了下来,水面上的光斑变成了模糊的一团,好像触手可及,又好像远在天边。   忽然间,他的背后传来坚硬的触感。那凭空出现在水中的东西很暖,像是具备着人类的体温。   比他微弱的挣扎强上百倍的力道猛地传来。   姜见明隐约看到了赤金色晶骨在反光,他和落水男人的身体骤然加速,往上提去。   姜见明心神一松,再也坚持不住,肺里快要挤爆的空气尽数从唇角吐出。   下一刻,他眼前荡过白金色的发丝,有人扳起他的下颔,强硬地与他唇齿相贴,渡过一口气来。   恍惚间,他看见了那片被冷水浸得更锋利的翡翠色,以及被疯长的情绪磨得发红的眼角。   “……”   姜见明模模糊糊地想:是谁把小殿下气成这样。   ……哦,难道是我吗。   然后他就这么垂头在加西亚怀里,双眼一闭,十分放心地失去了意识。   ……   哗啦!!   晶骨一甩,不知名的男人被扔在杂草丛生的沙砾间。加西亚低喘不止,抱着怀里的残人类踉跄地涉水上岸。   河流已经把他们冲得太远,这里早就不是刚刚的大桥旁边,甚至不是繁华地带,周围没有一个人。   “——姜见明!!”   加西亚眼眶赤红,低喝着摇晃怀里的人。姜见明浑身冰冷,四肢都软绵绵的,脖颈无力地搭着皇子的臂弯又往后折过去,像细细的被掐断的白茎。   ……他闭着眼,没有呼吸了。   加西亚把这具身子拎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用力扣着姜见明的背部,逼他吐出呛进去的水。   但姜见明依旧没有恢复呼吸和意识。   这种状况下能用的只有最原始的急救手段。加西亚将他放平在地上,发力按压胸部,然后贴紧他的唇重复人工呼吸。   一次次的渡气,一次次的毫无反应。不知怎么,加西亚觉得近在咫尺的惨白面容开始变得不真实起来。   恍惚间,姜见明还穿着俊美的黑色礼服站在落雪的窗边,挑衅他时那副眉眼鲜活极了,就差把胜券在握四个字写出来。   这是个什么人呢?   既能坦然将脖颈命门送到他的手中,也能对他干脆利落地开枪……更能抓着他的手臂,低低哑哑地说别动那枚戒指。   就在昨天。   那些情景明明就在昨天。   甚至,明明就在不到一个小时前,这个人还在慢悠悠地给他发通讯,问他还在生气吗。   而他坐在白翡翠宫的殿顶,好整以暇地看着姜见明一步步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心中琢磨该如何给对方以惨痛的一击,让这人再也不能来烦自己。   可现在,这人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再也不愿睁眼。   不要,不要死。加西亚近乎绝望地咬紧了牙关……求你快点呼吸,我不和你生气了。   “……咳咳咳咳……!!”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什么感应,几秒后,残人类冰冷的身体猛地抽搐,狂咳着从昏迷中醒转。   姜见明颤抖着在地上蜷缩起来,他吃力地喘气,手指揪住了加西亚的衣袖,“殿……咳咳咳,殿下。”   “……姜!”加西亚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确认了两秒,随后一把将他抱起来按进怀里,拍抚他痉挛的背部和心口。   姜见明许久才勉强止住那种吓人的咳嗽,喘息着断续说:“对……不起,这是……是个意外。我确实是想,咳咳……去找您的。”   姜见明挣扎着,目光去找那个落水的男人,虚弱道:“那个人呢?没……没死吧。”   然而河岸的风一吹,他当场被冻得去了半条命。哆嗦着抓住加西亚的衣襟,晕乎乎往殿下怀里钻。   加西亚滞了足足有五六秒,才缓缓直起身来。   “……”   他盯着姜见明,眼珠一动不动。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到怀里的人类居然是个活物。   “没死,是我用晶骨把他震晕了。”   那些刚刚被恐惧吓跑了的情绪,卷土重来地被回忆起来。   他昨晚才想好,不会再和残人类有什么交集了。但……   皇子殿下霍然张开晶骨,紧紧地给浑身冰冷的残人类包上一层,隔绝了冷风。   他垂下睫毛,低声说:“现在,你要保证自己也不死,我们回你的宿舍。”   然后用晶骨把蜷缩着浑身发抖的姜见明抱了起来,抱在胸口的位置。   ——但这只是单纯地在救人而已,就像姜见明救那个落水的男人一样。他救了姜见明和那个男人,救的是两个人,并不带什么感情,也没什么偏私。   加西亚这样想着,又伸出一条晶骨,像拖个垃圾袋一样把地上的男人拖拽着,大步走了起来。 第80章 暗流(3)   被晶骨抱起来没几分钟,姜见明又迷糊了过去。   他依稀听见机甲斩彗星启动的声音,于是彻底安心,之后的记忆就没有了。   哗哗……不知过了多久,细细的温水突然淋上他的身体。   已经快没意识了的姜见明本能地打了个寒噤,醒来了。他的视野模糊了一下才慢慢清晰,先看到了白亮宽敞的浴室。   “……殿下。”   浴室内十分温暖,姜见明在加西亚臂弯里仰头……加西亚的衣服和长发都湿着,水蒸气使他冷峻的面容变得柔和了。   皇子面无表情,一只手将他摁在怀里,动作好像捏着个从冬眠中惊醒的小动物;另一只手则举着花洒,从他心口往四肢浇。   “我好多了,谢谢您。等等,别……”姜见明沙哑说了一句,撑起酸软的身体,想从皇子怀里坐直起来,“别洗我了,您等一下。”   他恍惚地抬起头看了看四周,“这是哪里,您不是说带我回宿舍吗?”   加西亚没理会,继续用温水洗他。姜见明推开花洒,不敢相信地盯着加西亚:“这是白翡翠宫?您把我带到……”   加西亚停了水,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是,这里是故皇太子的房间,现在归我。看来你对这里很熟悉,只看浴室也一眼就认得。”   他先用毛巾把姜见明擦干,擦完又换了一条干燥的毛巾把人裹进去,抱着走出了浴室。   中途,皇子殿下无情地抬腿跨过了被扔在地板上躺尸的男人,最后把姜见明塞进了床上被子里。   做完这一切,加西亚才直起身来,这动作令他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躺在床上的姜见明。   “你的智脑不错。”   加西亚后退了两步,那双翠绿眼眸变得冷淡:“它赶在机甲的系统彻底被干扰失灵之前向我发送了求救讯息和坐标。你犯了很愚蠢的错误,但毕竟不至于让我见死不救。”   “……”姜见明往被子里缩了缩,同时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地板上的男人。   “看什么?”加西亚不耐烦地咋舌,用鞋尖戳了一下男人的手腕,“他死不了,这是个新人类,你没发现吗?”   他磨了磨尖牙:“……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别指望再有例外。”   “以后不要来找我,更不要叫我‘殿下’。你自己清楚你在叫的是什么人。”   话没说完,加西亚已经转身往门口走去。姜见明从床上起身,张口下意识想叫“殿下”,话都到舌尖上了又堪堪咽下,换成:“加西亚。”   皇子殿下的脚步没有丝毫滞缓。他似乎连多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停留,甚至连湿透的衣服和长发都不管,直接拽下衣架上搭着的厚披风就走了出去。   姜见明想追上去,手都抓住了被子准备掀开,忽然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只好心情复杂地选择放弃。   毕竟光着身体在白翡翠宫的走廊上与皇子你追我赶这种画面过于惊悚,他才不要。   加西亚一定是故意的……姜见明又好气又好笑,披着被子赤足下地,准备先寻找可以穿的衣物。   很快,他看到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不远处小矮柜的上面。   姜见明走过去,弯腰伸手……还没拿起那套衣服,目光先落在柜子旁边横着的治疗舱上。   ——这东西出现得太突兀又太恰好,就差把“进去啊你快自己进去啊”这几个字贴在上头。   姜见明顿时哭笑不得。   所以,殿下是因为想到军校的职工宿舍没有治疗舱,出点什么事连呼救都不一定方便……这才临时把他捞进白翡翠宫来的?   又怕他犯起受冻或溺水的后遗症,又拉不下脸亲手照顾他,所以把治疗舱藏在这种地方。   还专门精心制定了如此“步步为营”、“诱敌深入”的作战计划,确保他可以看到治疗舱的存在。   “……”   姜见明抓着衣服伫立许久,摇头叹了口气,又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   ……算了,就这出息,还追什么追。   他无奈地将目光转向地板上的男人,暗想:或许,自己还是先处理一下这位被小殿下抛尸不管的倒霉鬼先生吧?   =   大约半个小时后,被姜见明换上了干净衣物、放置在床上还盖了被子的倒霉鬼先生哼吟了一声,徐徐醒转。   姜见明此刻已经把自己收拾得很整齐,丝毫看不出溺水过的狼狈。   他饶有趣味地坐在对面的软椅上,淡淡观察着这个男人,手里还捧着一杯冒热气的甜枣茶。   “嘶……”   只见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吃力地坐了起来,他棕发黑眼,眉宇舒展,说不上多么英俊好看,但是个很端正的样貌。   “您醒了。”姜见明温和地说,“阁下觉得怎么样,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说话的同时,他注意到这人乌青的下眼圈和下巴上冒出的胡茬,猜测这位男子最近比较忙碌或者焦虑,无暇打理自己。   “啊,不不,我没事儿了。”男人连忙扭过头来,投来感激的目光,“阁下您冒险救了我。我……我还害您也差点出事,真不知道该怎么道谢和道歉才行。”   姜见明笑了笑,拿起桌上另一杯枣茶走到床边,放在床头桌上:“没什么,先喝点热的吧。然后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实话说,虽然白翡翠宫是皇宫禁地,但他曾经被莱安带进来的次数并不少,这里的机器人和智能监控系统里都有他的权限。   只不过,自从莱安的葬礼之后姜见明就坚决地不再来白翡翠宫,算来已经快三年了。   他刚刚出去跟智能机要了两杯枣茶,就是想着测试一下自己的权限还在不在,万幸权限没有被关停,机器人很快从厨房送来了枣茶。   而现在,这属于皇宫贡品的饮品,被尚且茫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男人接过去了。   “谢谢,谢谢。”   男人双手接过来,低头喝了两口,随后清了清嗓子,指指自己的胸口说道:“我叫郑越,关耳郑,超越的越,是个没什么背景的穷军官。隶属金日轮帝国护卫军第一团,任少校军衔。”   姜见明点了点头,没有很惊讶。   要是普通人,掉进冬天的大河里最多挣扎几下就坚持不住了。更别提他俩后来又被困在停动的机甲里面,是一路险而又险地游上去的。   从男人落水之后展现的一系列素质来看,他确实不像是个普通平民。   令姜见明有些意外的是男人的下一句话。   只见他不无尴尬地道:“但那是几个月前的事儿了,现在我被撤职了,是个呃……无业游民。”   说着,郑越苦笑起来,摸了摸头发:“所以对不起啊这位小阁下,你救了我的命,可我现在也实在拿不出什么能感谢你的东西……”   “被撤职?”   姜见明皱眉:“这是为什么?”   “哦,我言行失当。”郑越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   他在最初姜见明只问了姓名的情况下主动报出了身份,这是体现礼貌和诚意;那么此刻的敷衍,就是在隐晦地表明自己不想多说这个话题了。   姜见明当然听得懂,他拉过一把椅子来在床头坐下,平静道:“抱歉,郑先生,我可能要开门见山地直说了。”   “这次的事件是人为,有人想要害你的性命,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郑越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这个事,旁人还是不知道为好。”   姜见明叹了口气,打开了腕机,“你说你曾经隶属金日轮对吗?”   他调出自己的军籍页面,让其投影在虚空,沉声道:“我是凯奥斯军校毕业生,现银北斗第一军团谢予夺少将麾下所属军官姜见明。”   郑越猛地瞪大双眼,从床上跳了起来:“银北斗!?”   “你、你是银北斗的军官——”   他抓着姜见明的腕机看,立刻激动得涨红了脸庞:“难怪,怪不得。你连折叠机甲都有,我说呢,原来……”   姜见明笑着收起了腕机,银北斗在帝国军民眼里的地位非同寻常,哪怕是明面上与银北斗并称的金日轮,里面大部分官兵还是会很崇拜在远星际和异星生物浴血奋战的银北斗人的。   郑越显然是其中一员,这为他省了很多事。   “郑少校,我之所以问你这些,是怀疑你的遇害背后会涉及某些危害帝国安全的阴谋。如果你仍旧有所顾虑,想要我提供什么证明都可以说出来,我会尽力。”   只见郑越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唉,您可别这么说,对着银北斗的阁下还有什么顾虑呢?但这话,这话可是太难以启齿了。”   “从哪儿说起好呢……噢,您既然是银北斗的军官,一定知道真晶矿吧。”   姜见明:“是的,我们日常清剿异星生物,从它们身上采集的就是这种东西。”   郑越:“那您一定也知道,银北斗的要塞采集完真晶矿,这些资源之后会怎么样吧?”   姜见明意识到郑越依然是在有意识地试探他,瞧瞧他是不是货真价实的银北斗军官。   于是他喝了口枣茶,选择了更详细地回答这个问题。   “嗯,每年春季与秋季两趟,会有运输物资的武装星舰在远星际与帝国之间来往,这个时候,第一与第二要塞就会将采集到的近八成真晶矿统一送返帝国,只留两成自用。”   “第三要塞则是例外,它们的除了留两成自用以外,还有三成的真晶矿直接供给黑鲨基地的研究,只有五成真晶矿送返帝国。”   郑越:“你说的对。真晶矿在帝国是管制品,哪怕是贵族,私藏真晶矿也是重罪。运输的过程全程由银北斗和金日轮监管,以艾尔伯恩星城为中转站,随后再按指标分配到各个星城。”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巧,负责亚斯兰星城的监管人员,就是我。”   “我和其他两个同僚,常年负责监督星舰着陆和资源卸下交接的这两个环节,但是就在今年秋天,交接的一周前,上头突然传来一道命令,说这次不用我们管了。是临时调度,总部会另派其他军官来监督这一趟。”   姜见明神色微微凝重,听他说了下去。   郑越就半是苦涩半是自嘲地说道:“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极了,这没道理啊。我寻思是谁抢了我的活儿,就去四处打听了,结果越打听心里越凉……”   “这根本不算什么机密的军事活动,每年两次的例行交接而已。”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五指用力握住了床头桌的棱角,“可我就是找不到!我居然找不到监督那一趟交接的金日轮军官!”   “这时候上头开始警告我,同僚也都劝我别折腾了,说,可能是今年远星际状况不佳,没能把真晶矿送过来呢?”   “可是我不死心,觉得不对劲。我有个死党在金日轮的空间站工作,你知道那玩意儿吧。”   姜见明点头:“像个白色的大陀螺。”   他和加西亚回返帝国时,曾坐着星舰,在七彩的高维封锁障的前方与那个空间站擦过。   “对,就是那个。”郑越的表情渐渐紧绷起来,“那里会审查记录所有来往的星舰,我求死党帮我,他就偷偷跑去查了数据记录。结果发现……   “——往艾尔伯恩运输真晶矿的星舰,确实照常经过了那里。但是我却找不到从艾尔伯恩运往亚斯兰的星舰,这说明什么!?”   郑越猛地举起双手,脸色因怒火而发赤:“这说明,你们银北斗秋季往帝国送的这批真晶矿中,理应运送到亚斯兰的这部分……不翼而飞!”   “它根本没有降落在我们金日轮负责的星舰港上,而是被什么人在中途截走了!!”   话音未落,姜见明猛地站起。   “金日轮高层里,有人在偷截真晶矿!?”   “我……是这样怀疑的。”   郑越长叹一声,颓然坐回床上,手掌捂住了脸:“所谓言行失当,其实就是指我铁了心要追查这件事,惹怒了上头。”   他低沉地摇头,喃喃自语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背后的人不知道能量有多大。我,一个小小的金日轮少校,转眼间就被撤职了,老婆气得跟人跑了,今儿个我甚至差点丢命。您呢,也就是个银北斗中尉……”   男人沮丧地念念叨叨,彻底沉入了无望的情绪中。可转眼间,他却看到面前的黑发年轻人站了起来,挂上耳麦打开了腕机。   “唉,别……”郑越抬起头,愣愣地想劝阻,“这事水深,最好还是别再牵扯其他人了。”   可是忽然间,面前的投影闪了闪,弹出一个身穿金日轮军装的老人的上半身来。   那是帝国军人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不认识的一位老人。   轰!郑越宛如当头挨了一棒,他的脑子里炸开了十万朵烟花,嘴张大得活像要生吞一座星城。   而只见这个自称是银北斗中尉的年轻军官,那副清俊的眉眼间压着怒火,唇角微微勾着,皮笑肉不笑地启唇就是嘲讽:“陈老元帅,冒昧打扰不好意思,我是想请问——”   “咱们帝国的金日轮军,是已经烂到骨头里了吗?” 第81章 暗流(4)   在接下来的不到十分钟内,也在郑越恍惚的目光下,姜见明快速交代了他所知的情况,顺便把前几天布兰登家仗势欺人的情况也告了个状。   投影对面的老元帅面容始终沉稳,而姜见明则挂着耳麦,这让郑越听不到他们交流了什么。   只能听见这位银北斗中尉在一连串“对”、“没有”、“好的”、“我明白了”之类简短的答话之后,向投影致礼道别,挂了通讯转过身来。   姜见明:“陈老元帅说会派人彻查这件事,放心吧。”   郑越干笑了笑,他脸上的肌肉明显在抽筋。这个男人连连摆手:“别,小哥,咱说实话。你不会是我死党看我这几天太消沉,请的亚斯兰首席魔术大师——”   姜见明:“不是。”   郑越脸上五彩缤纷,崩溃道:“或者我老婆对我怨恨难消,请了个黑客来整我!?你那个投影是假的吧,啊,假的吧?”   “……先生,您的想象力太丰富。”   姜见明走向窗口,唰地拉开挂着的窗帘:“来看看这是哪里。”   郑越晕头转向地探头一看,看到一片精致错落的白色建筑。   “这是哪儿啊?”   “仔细看。”   郑越茫然道:“这怎么那么像白翡翠宫啊。”   姜见明淡定道:“是白翡翠宫啊。”   “……”   郑越僵直了几秒,眼珠子一翻。   姜见明连忙道:“别晕!你晕了我搬不动你。”   可怜郑越只能再把眼珠子翻回来,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脸都煞白煞白的,欲哭无泪道:“阁下!您到底是……”   姜见明忍不住勾了勾唇,没说这里还是故皇太子用过的房间,只说要带郑越换个地方住,让他跟自己出去。   其实么,他故意在郑越面前和陈老元帅打通讯告状,里头另有心思。   虽然从那个九死一生的局面来看,姜见明已经有八成确信这个人说的是真的,但留个心眼还是必要的。   他故意当着这个大叔面前义愤填膺地给老元帅打电话,就是想看看他的反应。通讯时挂着耳麦,是为了防止老元帅那边的决策被郑越直接听见。   但是,现在看这位郑大叔这个反应嘛……   姜见明忍俊不禁,暗想:如果真是来演他的,这演技也浮夸到超凡脱俗的地步了吧。   很快,两个人走出了这栋宫廷建筑,姜见明带着郑越在雕刻精美的走廊上步行,廊下是未化的积雪,玫瑰花香若远若近,偶尔会有带有两片翅膀的智能机器人从他们身边漂浮过去。   对于郑越来说,本来一辈子也不见得有机会踏入白翡翠宫的宫内深处,最多也就是在外围巡逻而已。   所以他如坠梦中,愣愣地看了许久才道:“这皇宫怎么……怎么都没什么人呐?”   姜见明顺手拍了拍经过的小机器人,温声道:“白翡翠宫装潢古典,但里面几乎实现了全智能化。因为活人越少,歹徒潜伏进来的可能性越小。”   说到这里,他想起来一个人,“不然为什么说没人见过那位深宫中的西尔芙皇太后呢,就是因为皇宫里几乎不需要用人的。”   郑越被安置进了侧殿的客房内。这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姜见明道:“你先住这里吧,明天跟我一起行动,我们去查你说的问题。”   郑越惶恐,讪讪地摸着鼻子:“阁下,真的让我住白翡翠宫吗。就算您身份尊贵,这也不……不太妥当吧。”   “没什么不妥当,房间建起来就是让人居住的,无论它建在哪里也改变不了它的这个本质。”   姜见明淡淡说着,用他的权限开了房间的门和附近的监控,“皇宫占地那么大,一年却有三百天都空着大半,本来就不合理。”   他回头,神秘地冲郑越温和一笑:“不过深宫内秘密多。如果往后你看到什么不科学的事情……我是指,比如,什么你觉得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记得告诉自己问题不大,不要太慌张。”   ……   把郑越大叔藏好之后,姜见明也没来得及再歇口气吃点东西,顶着开始转凉的风在白翡翠宫里转了起来。   中途,军校的那个少年凯文给他发了通讯,问他怎么不在宿舍。   姜见明说自己有点事,暂时不能给他们讲课了,附赠几包文件发送过去,让他们当作业写着玩。   收好腕机,他拢着外衣轻轻咳嗽两下,目光放空。   西边的残晖正向地平线另一端沉下去。天色渐昏,时间永远不等人,未解决的难题一桩接一桩,可是今天又要入夜了。   又一个多小时后,姜见明看到加西亚站在廊下尽头。那里有一根建得高高的喷泉柱,水流潺潺地在顶端流转,而那道背影正倚在白色的柱子上。   姜见明走过去,在几步远处站定。   这时候冬季的天空彻底黑了,白翡翠宫的智能感应灯光从很远的地方依次亮了起来。   加西亚不回头,也不看他。声音很冷:“很晚了,你来干什么。”   “太多事情打岔,才拖到这么晚。”姜见明眯了一下眼,从他这里看,远处的灯光像朦胧的一片萤火虫。   “你我之间,没什么话好说的。”   加西亚沉默了几秒,在这几秒间喷泉柱的水声压过了两人的呼吸声。直到他再次开口:“放下你的执念吧,这是我最后的劝告。”   姜见明道:“能轻易放下的执念,还叫执念吗?”   “那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加西亚的语调变得更加低沉,“你在白翡翠宫的权限,其实早就被帝国强制关停了。我给你重启的。”   “……”   姜见明沉默了两秒,道:“是吗。”   又说,“那……谢谢您。”   加西亚转过身,姜见明这才看到他的手中把玩着一个悬浮机器人,此刻一松手,那个小东西就飞走了。   “不用谢我,我只是怜悯你。”   加西亚的眼尾挂着刺眼又冰冷的讥讽之色:“姓陈的老不死也好,谢予夺这种前线的将军也好,黑鲨基地的首领也好,包括身居高位的贵族、大臣……明面上恭恭敬敬叫你一声小阁下,实际上呢,谁给过你真正的皇太子遗孀的待遇?”   “就连这点明面上的恭敬和爱护,也是你用三年的隐忍与识趣换来的。你不争不抢,他们才能留给你一点怜惜。等到帝国发觉你的僭越,谁能保护你?没有人。”   机器人飞过身边时,姜见明看到屏幕上显示着追踪的红点。   他立刻意识到那是自己的位置,在这座宏伟的智能化皇宫内,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轻易地被更高权限的拥有者监视着。   姜见明闭了闭眼,像被沉重的东西压住了脊梁,他轻喘着哑声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   加西亚烦躁地抿了抿唇,突然说:“你……”   姜见明:“什么?”   加西亚喉结动了动,他阴沉地皱着眉,似乎把什么话咽回了嗓子里。   “你放弃吧,今晚回屋去睡一觉,明天离开白翡翠宫……离开我。也不要回银北斗了。”   “莱安这个存在已确实消散于世。我不可能为你退让我的立场,所谓真相更不是你这种残人类配接触的东西。”   姜见明:“……我不配吗。”   加西亚看着姜见明苍白的面容,他明白自己要说的是多么伤人的话语。他曾亲眼看到姜见明为了超越天生人种的束缚,是怎样呕心沥血一路走过来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莱安太子。   而现在,他要顶着这张莱安的脸孔,将这一颗伤痕累累的炽热的心——从掌中摔下,再踩在地上。   远处的天际似乎更黑暗,云层不施舍一点月光。加西亚转过头不再多看姜见明一眼,长发在吹来的风中时舒时卷。   “你心里应该明白一件事。”   他启唇时,吐字很慢,是残忍的凌迟,“当初你能够提前脱离适应期军官,作为正式的银北斗中尉活动,是因为我要走了你。”   加西亚抚着手腕上的斩彗星,这个动作是在暗示对方,你连自己仅存的A级机甲雪鸠也丢在河底了。   如果找不回来,姜见明以后只有那架银北斗最基础的M-激电18可用。   “后来,你之所以能破解宇盗的阴谋,力挽狂澜救了几百人,首先也是因为我有能力带着一个残人类上战场。除了我,要塞里不会再有另一个人有这个信心。”   喷泉水柱近在咫尺的潺潺声似乎远去了,姜见明叹道:“……是的。”   “所以你看,你根本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有本事,接下来我不再照顾你,银北斗里就没你的位置了。”   加西亚说道,“对于被所有人抛弃的局面,你有什么办法。”   姜见明说:“我没有办法。”   “那坚持下去就没有任何意义,就算回到军队,你也只会把自己消耗到死而已。”   加西亚垂下了睫毛,随着这个动作,他身周的冰冷、残忍的攻击性被收敛了大半:“够了,我的告诫到此为止,你该走了。”   他说罢就紧紧闭上了嘴,虽然让姜见明走,自己却首先掉头迈开了脚步。   姜见明看到加西亚向自己走来,两个人很快擦肩而过,衣料之间发出很细的摩擦声。皇子没有停下。   “原本。”   姜见明忽然开口。   “我哪怕军功不被要塞承认,也可以作为适应期军官,继续留在银北斗至少一年,”   姜见明深吸一口气,他清冷的声音有点发涩,“是您在那个晚上说,跟我走好吗,我才跟您走的。”   加西亚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轻飘飘的话语似乎有着特殊的力道,像一把雪亮亮的刀子割开血肉,轻而易举地胜过了他为姜见明酝酿了大半天的嘲讽与侮辱。   加西亚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   他咬牙别开了眼。   “如果现在您丢下我,坦白说,我确实一点办法也没有。”   姜见明说了下去,语调里那点涩意渐渐转化成颤音,“只能像三年前一样,再接受一次来自命运的嘲笑,品尝由同一个人亲手捅进我身上的刀子。”   加西亚倏然回头:“你在说什么!?”   “——我是想要告诉您,三年前,莱安.凯奥斯赴死之前曾经亲自与我诀别,他承认自己毁坏了我的人生。他要为了某个目的,将我也作为牺牲品。”   加西亚的脸上出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甚至来不及反驳姜见明的那句“同一个人”,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姜见明:“有什么不可能。”   “因为你爱他。”加西亚冷声道,“你的性格不可能爱上一个会那样对你的人。”   “那您觉得,我现在站在这里是干什么?”   这笃定的语调让姜见明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连带着眼前都阵阵发黑。他咳嗽了两声,含怒冷笑起来:   “我在这里,加西亚殿下。你掐我脖子扯我戒指,释放晶骨威吓我,用言辞贬低我侮辱我,说要抛弃我,可我现在还站在这里,跟你一句句从头掰扯这些,是为什么?”   “你是……够了,今晚我不想再听你说话。”加西亚突然烦躁起来,“你给我回屋去。”   姜见明也被他惹火了,冷冷道:“凯奥斯,你现在没有立场管我。你可以离开,但是不能不让我说话。”   他就这样说了下去,用不带感情的陈述性语言,从他与莱安的相识相爱讲起,再讲那场突如其来的别离与死亡。   前者寥寥几句话带过,后者却详尽到压抑的地步。   加西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次开口试图打断,姜见明却充耳不闻。他转身想走,姜见明却固执地跟着他,一直落后他三步的距离。   皇子被迫听完了这段令人窒息的故事,最后姜见明居然用沙哑的嗓子来了句嘲讽:   “说到底,你这么抵触又是为什么?毕竟,你又不是莱安,又不再爱惜我了。”   加西亚的手指被他捏得骨节轻响,他站住,毫无征兆地怒道:“闭嘴!别吵了。”   姜见明:“是你一直在吵,什么烂脾气。”   “我让你闭嘴……”加西亚倏然转身迈了两步,两人之间的空间距离被抹消了。   他神色暴戾恐怖,一把握住姜见明的一条手臂,声音沙哑得吓人:“你在发烧。”   “……”   姜见明懵了一下,“……什么?”   他半晌才慢吞吞地皱眉回过神来,这时才意识到加西亚抓着他的手很凉。   “我说,你发烧了,你自己没有意识到吗?姜见明,你是个靠自己就活不下去的生物吗!?”   加西亚却好像彻底被点燃了情绪,他眼底赤红,溃不成军地低吼道:“还是说,你用这种手段来逼我?你已经狼狈到只剩下这么卑劣的办法了吗!?”   “……”姜见明脑子嗡嗡作响,一时间没能想出该说什么话。   他眼前有点晕,有点喘不上气,却一直被加西亚扯着,听见后者颤声说:“听着,姜见明,到此为止。”   不,姜见明摇头,他心想绝不会到此为止。又听加西亚说:“我们做个交易,我让你满意。”   “我会去晶巢,我去和帝国撕咬,我去找莱安的下落和你要的真相。这个人是生是死,我和他到底是什么东西,三年之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作为交换,你必须答应我。”加西亚手腕紧绷,定定地看着姜见明,忽然脱下自己的外衣,用力裹紧了他。   这像极了一个温柔的拥抱——纵使皇子的眼底冰冷如铁。   “你留在这里,不要再上前线。”   姜见明惊悸地仰起了脸。   “不要涉险,不要发疯,停下你折腾的一切。让生活回归到你遇见莱安.凯奥斯之前的正常轨迹上来。”   加西亚顿了顿,忽然用指尖蹭去姜见明额角的冷汗,“就是这样,很简单的要求。”   姜见明没有给出回答,他的身型在殿下的怀里显得更单薄了,似乎就要溶解在这片夜色里。   他就这么怔怔看着加西亚的眉眼,忽然又开始急促咳嗽,颤抖着向对方胸口安静地靠了过去,眼底涌出抹不开的哀伤。   加西亚这回没有推开他,而是给他拍了拍背,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姜见明闭眼摇头,沙哑道:“我没有,殿下。”   加西亚道:“不要叫我殿下,说过了。”   姜见明不说话了,他身躯的颤抖却变得越来越厉害,压抑的咳嗽也越来越厉害,好似在承受一种崩溃。   加西亚沉默了两秒,道:“算了,你随意吧。”   反正等他去了银北斗,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姜见明却没有再叫那声“殿下”,只是安静地伏在加西亚的怀里。半晌,他伸手将这人散乱的长发顺了顺,拨到耳后去。   他说没有难过,可他自己知道是谎言。   事实就是,他忽然被莫大的悲伤击中了,就算最初发现加西亚不再认得他的时候,就算加西亚对他冷言冷语的时候,他都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悲伤。   突如其来,又无法抗拒的悲伤。   晚了。姜见明闭着眼,万般酸涩地暗想。   他已经为此点燃了自己的生命。   现在,他无论怎样都停不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加西亚:最后一次救你。   加西亚:最后一次劝告你。   加西亚:最后几天让你叫殿下。   加西亚:…别难过了,来抱(同时被rua头发 第82章 堕阳(1)   凌晨五点,冬天这个时间,窗外的天空还很黑。   姜见明躺在治疗舱里,朦朦胧胧地盯了半天白翡翠宫的窗棂。   过了一会儿,治疗舱的盖子打开了。一只修长的手掌从旁边伸下来,撩开他有些汗湿的黑发,摸了摸他额头的温度。   加西亚故意坐在治疗舱的头部部位,仰躺着的姜见明只能抬起脖颈,把头用力往后仰,才勉强看到那双翡翠色的漂亮眼睛。   加西亚收回目光和手,淡淡道:“不烧了。现在什么感觉?”   姜见明双眼放空,颓然道:“……很饿。”   加西亚漠然道:“活该,生病还不吃晚饭。”   “午饭也没吃上。”   姜见明眼神发虚,他右手按着饿得抽疼的胃部,左手按下按钮,浑身无力地从打开了的治疗舱里爬出来,“……昨天事情太乱了,您还发脾气。”   昨晚闹到最后,还是加西亚把他拎回房间里,又让机器人搬了个治疗舱把他塞进去。而那时候他已经被溺水受冻的损耗、发烧以及吵架接连耗干了精力,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   “食物只有吐司面包和粥。”加西亚冷淡地以目光示意桌子,“去吃。”   那样狠闹了一场,他们互相往对方心里扎刀子,不料吵完反倒清爽不少,这时候好像又短暂地回到了以前的时光。   姜见明简单洗漱了一下,然后摇摇晃晃地在桌子前坐下吃早饭。加西亚一直不远不近地盯着他,似乎在防备着他会不会在某一刻突然晕过去。   或许是那个“交易”的存在,让殿下有了台阶下。   姜见明暗想:虽然自己还没有答应。   他吃好了,又歇了一会儿。走到衣架旁去拿外套披在身上,还是那件朴素无奇的长款棉衣。   加西亚不愉快地皱了皱眉,不带什么感情地说了声:“又要出去?”   姜见明一边换鞋,一边把郑越的事情挑重点给加西亚讲了,说:“陈老元帅让我今天带着人过去找他。”   他推开门,外头熹微的晨光探进来一线,照亮了黑色的头发和睫毛,“我会全程开着腕机的,您能看我的实时坐标……放心吧。”   加西亚沉默着转过头去,没有对此作出回答。   门关上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房间里,莫名有些刺耳。   =   两个小时后。   军方总部,陈老元帅的单人办公室内。   陈老元帅:“确实有一艘星舰的记录对不上。来,看看。”   姜见明的目光落在被划过来的虚拟屏幕上,快速扫过上面的数据信息:“还真是。没有想到在帝都居然会发生这种事……而且还是陛下的寿诞当前。”   看完了,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起了脸。   映入眼帘的是宽阔的办公室:墙壁上的立体投影星图,桌子上端正摆放的联络机,以及坐在自己对面的……头发花白的陈.汉克老元帅。   上回他走进这所办公室,还是和莱安做最后的诀别那次。   老元帅作风简朴硬派,三年过去,办公室内的摆设除了陈旧了些许以外,几乎没有丝毫改变。   “不,还有一种可能。”   老元帅眼中隐现精光,敲着桌案道:“正因为是帝都,正因为是陛下寿诞当前,才会有歹人的阴谋。这很可能是个严峻的问题,幸好发现了。”   “对手很狡猾啊,反侦察工作做的不错,关键的数据都要么被抹消、要么有着被替换的可能,一时难以查出这批真晶矿的去向。”   “至于针对机甲的干扰波,谢予夺那个小子天天催着,不过你也知道,这东西是这几个月才出现的,黑鲨基地已经在日以继夜地研究了。但是因为一直没能得到干扰波发射器的样本,技术上想要在短时间内破解很困难。”   姜见明眼底沉了沉:“这样吗……”   他把虚拟屏幕推过去还给老元帅,十指交叉,陷入了思考。   干扰波一日不得破解,在远星际奋战的银北斗军人们的性命就一日处在危机之中。   谢少将,霍林教官,雷蒙中尉,唐镇等适应期军官们……甚至曾经试图克扣过他军功的白胖、黑瘦、络腮胡那三位长官,甚至治疗区慈祥的女护士长。   那都是为这个帝国英勇奋战的人们。不应该因暗中的冷箭而流尽热血。   “老元帅,我认为这是一次良机。”   须臾的沉吟后,姜见明平静地扬起双眼,“您看,如果我们能够把这个案件追查下去,是不是就有可能从幕后真凶手里缴获干扰波发射器,甚至得到更多情报?”   陈老元帅“嚯”地扬起眉头,他深深看着姜见明,露出了一个饱含赞赏意味的笑容:“说得好啊。”   困局当前,非但不被吓倒,反而能先想到胜利能带来的战果……这是大将风范,面前的年轻人再一次给了他惊喜。   老元帅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中拿出了一套叠好的,收纳在透明衣袋里的军装。   白底金扣,宛如永昼与炽阳织成的盛世象征。   堂堂正正的白金色军服,姜见明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金日轮帝国护卫军的制式。   “小阁下,现在是特殊时期,实不相瞒,老头子我这儿很难腾出个既有能力,又值得绝对信任的人选来负责调查这件事。”   “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郑越少校是小阁下救的,你要是愿意的话,这件事就由你来查下去吧。”   老元帅拍了拍这叠军服,“我给你临时督查官的职位,全权彻查这个案件,没有上级,直接对我负责,怎么样?”   姜见明挑了挑眉,有些吃惊:“您就这么相信我。”   老人笑而不语。   姜见明心中轻轻一动。他琢磨了几秒,忽然理解了陈老元帅的不拘一格的做法。   抛开资历与成见的问题,仔细想想,自己还真是……蛮适合的一个人选。   与在帝国任职的所有军官不同,首先他没有任何派系,不参与权力斗争,可以确定不会被收买也不会怕日后的打压。   再者,他孤家寡人无父无母,师长朋友又一个个的地位超凡。那个潜伏在金日轮里的叛徒也好内奸也好,想威胁也无从下手,甚至反而要掂量掂量会不会引火上身。   不仅如此,他还是唯一亲自上前线见过干扰波发射器,甚至可能与幕后的敌人交过手的军官。   别看他现在也没比别人多掌握多少信息,但战局这东西瞬息万变,很有可能冥冥中的一点直觉就是生死反转的机会。   姜见明摇头笑了笑。   “好吧,既然老元帅抬爱有加,我很荣幸。”   “那就太好了。”陈.汉克满意地点头,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几口。   放下杯子,这位老人忽然用漫不经心的语调,好像谈论今日的早晨一样随意地说起了另一件事。   “哦,小阁下,你在银北斗的军衔……我记得是中尉吧。”   “是的。”姜见明点头。   “小谢跟我提过,你曾经和加西亚殿下一起深入敌阵,在受困的情况下破解了宇盗的战术,救了几百银北斗人的性命。”   老元帅摸着下巴说道:“这件功劳很大,本来应该给你破格提拔的。可是银北斗前线啊,小阁下,小姜,你别怪我这糟老头子说话直,真的太难了。”   “……”   姜见明垂着眼,似笑不笑地不说话。   老元帅站了起来,他叹息着走到姜见明身边,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可是我也知道,现在让你去后方做文职,你又一定不愿意。要不这样吧,当年小殿下还没出事的时候一直想让你加入金日轮。现在该补上啦。”   “等你把这个案件解决了,你就在金日轮做……中校吧。”   姜见明倏地转过眼睛去,轻声急促道:“老元帅!”   老元帅呵呵地笑了起来,捏着他的肩膀:“别怕别怕,银北斗那边儿的军衔,你想要还是给你留着的嘛。”   姜见明苦笑:“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从中尉到中校,连升三级。   这是自新帝国建立以来,前所未有的破格提拔。   还不是普通的从一个军团转入另一个军团,看老元帅的意思,竟是准备让他拥有双边的军衔。   同时在银北斗与金日轮这对帝国最强的“银矛金盾”中任职……这已经不仅是破天荒头一遭,更是多少帝国军人连做梦都幻想不出来的事情。   如此惊世骇俗的提拔,如此闻所未闻的荣誉。   姜见明却没有被冲昏脑子。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暗想:果然,虽然表面上不再追究自己骗走了调令的事情……   但老元帅的心思,还是更想把自己留在帝国,而非远星际前线的。   这究竟是为了关心自己,还是为了帝国的秘密,亦或是两者皆有……他并不好推测。   就像他很聪明地没有去追问加西亚的存在是为什么,如果老元帅能说,早就主动说了。   所以最后,姜见明只是随意地弯了一下唇,轻描淡写道:“嗯……升职的事,再说吧。我先把这件事解决了再说。”   “对了,外头等着的那位郑越少校,请派给我做副手吧。能为了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不公正情报,顶着上级的施压,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追查到底,是个有血性的汉子。” 第83章 堕阳(2)   在这些小事上,陈老元帅给了姜见明很大权力。很快,统帅办公室的门开了,姜见明抱着自己的新军服走了出来,冲外头忐忑不安地坐了很久的郑越招招手……就这么淡定地把人领走了。   时间紧迫,姜见明本人也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他让郑越直接带他去了位于亚斯兰星城一区的金日轮驻扎分部大厦。   两人下了飞行器,一座巍峨高楼赫然立在面前,玻璃窗反射阳光。   “就是这儿。”郑越指了一下大门口,“小阁下,您请。”   对于郑越来说,这几天的时间内无疑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此刻他笑呵呵跟在姜见明身后,一边指路一边介绍,对于现状接受得极为良好,连“小阁下”的称呼都叫得无比顺口了。   金日轮军的建筑,与银北斗的远星际军事要塞有很显著的不同。银北斗的钢铁要塞占地面积很大,几乎自成一座星城,粗犷的炮口与瞭望塔、星舰港等设施摆在那里,远远一看就令人心生震撼。   而金日轮的军方大厦虽说是建在住民相对稀少的一区,但毕竟驻扎在繁华的帝都星内,视觉效果上更像一座现代高科技感很强的擎天之楼。   两人进了楼,往里面走。一位位身姿挺拔的金日轮士兵与军官们从他们身边穿过,偶尔会有人向容貌出挑的姜见明投来几瞥好奇的目光。   郑越替小阁下按了电梯,比了个请进的手势:“我先带您去认您的办公室,然后带您去见这所分部的最高负责人,路德中将。”   电梯的镜面映出了一身白金军装的年轻人,白色军帽压着碎散的黑发,五官轮廓精致,神容沉静淡雅。   同样是帝国军装,与银北斗的黑银色调相比,金日轮的制式穿在姜见明的身上,似乎少了一丝凛冽,多了一丝贵气。   “小阁下,我以前在金日轮护卫过的大人物也不算少了,能到您这种气质的,可真不多见。”   郑越忍不住又将姜见明打量一番。按理来说他一个军衔都被剥了的“无业游民”,这么揣测恩人兼长官是大忌。然而小阁下温和的态度总让他叨叨起来。“我冒昧一句,您到底是什么身份的人?就算不方便直说,稍微透露点儿行不行?”   “怎么说呢……”   姜见明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戴着白色真皮手套的双手,不禁轻笑。   陈老元帅应该是早就猜到了他会一口答应下来,连手套都为他准备好了。   “我本身确实是个普通军官,真的。只不过姻缘巧合,攀上了不少非富即贵的关系。”   郑越困惑地摸了摸头发:“嘶,因缘巧合……”   陈老元帅那样的关系,也是一句能够因缘巧合能够解释得通的??   金日轮的高楼地上地下加起来统共十八层。电梯在8F停了下来,他们走出去。   姜见明回忆了一下老元帅为自己安排的房门号是813,回头道:“对了,郑少校……”   郑越:“别,小阁下直接叫我名字,或者叫一声老郑就行。”   姜见明:“好,那……老郑,你提到过在你试图追查这件事的时候,有上级给你施压?”   郑越叹了口气,眼底阴沉下来:“对,当时警告我的是杜克参谋官,但金日轮的上下关系比银北斗分得细得多,上级后头说不定还有上级,幕后究竟是什么人,我猜不出来。”   正这时,对面有两个军官勾肩搭背地嬉笑着走了过来。其中一个看见郑越,吹了个口哨:“哟,这不是老郑吗!怎么,才被扫地出门多久就找到门路回来了?有本事啊你!”   另一个则用暧昧的目光把姜见明打量一番:“这位是哪家的小公子啊,年纪轻轻就进了金日轮?老郑,还不给兄弟们引见一下?”   郑越的脸色一下子黑如锅底,骂了声:“滚!”那两个军官也不在意,似乎也就是随意出口玩笑一番,嘻嘻哈哈地走过去了。   姜见明回头,幽幽地看着那两个军官消失在拐角处,没说什么。   郑越倒是先尴尬起来,闷声挠了挠棕色的头发:“唉……又叫您见笑了。其实金日轮在建立之初,确实是与银北斗齐名的精英军队。只可惜后来……”   姜见明:“后来?”   郑越沉默下来,姜见明本以为他不想说自家军团的丑事,结果走到813房间门口的时候,他忽然低声开口了:“金日轮这轮太阳的坠落,是在第五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神圣战役的时候。”   姜见明用权限打开了房间,安静地听身后的男人说话。   “小阁下您是银北斗人,应该很清楚‘银北斗征战远星,金日轮守护帝国’的说法。”   郑越说道:“但这事儿在历史上是有过一次例外的。那就是第五次神圣战役。唯独那一次,大帝是从金日轮里点的兵。二十万,整整二十万人,几乎是前四次远征的银北斗部队数目加起来的总和,全部是金日轮军精锐中的精锐。”   两人一先一后地走进了房间,这是间单人办公室,白亮干净但并不算大,只有一个沙发、茶几,一套办公桌椅以及旁边的书橱。   郑越语气沉重地说着话,替姜见明把窗帘拉开,将桌椅也摆正了。   “现在,帝国的历史书都在尽力地模糊最后的那次远征,但是记得的人还记得,想要查也能查得到。”   “什么帝国的宏图霸业,什么为人类开疆拓土征服宇宙……都是遮羞布。神圣战役的终焉,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那些奔赴远星际的精锐们,包括大帝本人在内,一个人都没有回来。”   姜见明眼角微微跳了一下。   这段历史,他曾经在图书馆的藏书中读过。后来也和莱安殿下聊过一些,不外乎讨论神圣战役的利弊之类。   但这还是第一次,在莱安同样消失在星海深处之后,有人专门向他提起。   郑越扶着座椅靠背,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是收缩派,小阁下。”   “自第五次神圣战役的惨败之后,金日轮一蹶不振。我的外公外婆,都是那场远征的牺牲者。我妈妈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童年凄凉,落下了一辈子的病。”   郑越低头咬了咬后牙,沙哑道:“现在银北斗每年往晶巢派一波军队,帝国内就多一批失去儿女的父母,以及失去父母的儿女。我实在没法儿接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为了填满上位者所谓的征服欲。”   姜见明许久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待身旁郑越的呼吸平复下来。   片刻后,他问道:“最后一次神圣战役,大帝的远征军走了多远?……最终到达的地方,是晶巢吗?”   郑越深呼吸:“……我不知道。”   姜见明又默然两秒,抚了一下他的肩膀:“先做好眼前的事吧。”   “哦,对对,”郑越揉了一把脸,收收情绪,道,“我带您去见我们的中将。”   姜见明摇头:“不用。帮我找一间大点的会议室,叫一下这里校级以上的军官。”   黑发年轻人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一下,戴着白手套的食指交叉着搁在办公桌上,悠然道:“咱们先……开个集体会吧。”   =   半个小时后,10F最大的一间军方会议室内,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   放眼望去,这里全是身穿金日轮军装的高级军官们,甚至有着好几名久经沙场的资深将领。   这些人无一不是面沉如水,神色各异地打量着这位突然空降下来的“监察官”。   姜见明站在最前面的会议桌前,垂着睫毛将麦克风拨到适合的位置。   异样的目光与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飞来,他的表情纹丝不动,淡然启唇——   “初次见面,我是军部特派临时监察官姜见明。奉陈.汉克大统帅的命令,从今日起,对三区的金日轮军队中的不正现象进行彻查与督改。”   年轻的监察官淡然扶着麦克风,清朗的嗓音回响在会议室内,说出的话却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希望诸位予以配合。”   会议室内略微安静了三秒。   然后交头接耳的声音卷土重来,狐疑的目光则渐渐变成了质疑。   “这位阁下也太年轻了,脸这么嫩,二十来岁吧。”   “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字。”   “我倒是觉得这名字耳熟。”   “哎对!就那个前几天把布兰……咳咳咳。”   有人说到一半用力咳嗽以掩饰,摆摆手:“嗯,没什么,就……应该是个有喜欢装贫民的怪癖的权贵少爷。八成是拿咱们挣资历攒军功的。”   周围人的几张脸孔上,立刻浮现迷惑之色:“什么……喜欢什么的怪癖?”   路德中将是一个干瘦的老人,眼窝深陷,面相严肃。此刻坐在会议室下方第一排第一个的位置上,目光毫不避讳地打量着站在台前的陌生军官。   同时,其余几名资历深厚的将领们,脸色也开始变得不屑。   甚至有人明目张胆地哼了两声,嗤之以鼻。   “……”   郑越负手挺胸,笔直地站在姜见明旁边,此刻却忍不住有些担忧。   小阁下纵使身份高贵,但毕竟年轻,缺少经验。万一在这帮老油条们面前压不住场子,以后怕是难办了……   想到这里,郑越不禁后悔地暗想:一上来就开集体会议这种事,他该拦着的。   “监察官。”   很快,有人懒洋洋地出声了:“哼,好的,监察官。”   一位挂着单边电子眼镜的军官站了起来,椅子摩擦地板,带出刺耳的声音。   姜见明把目光移过去。只见这个中年军官鹰眼尖嘴,头顶的金发稀疏,偏偏还要烫成卷发,扎起贵族间流行的男士辫子,满脸写着高高在上的倨傲。   “那么,请监察官阁下在开会之前,至少熟悉一下军队里的常识,我们有我们的工作,我们很忙。”   中年军官故意将“很忙”二字拖长了语调,好像教导一个胡闹的小孩子,带着浓浓的讥讽意味。   他竖起一根食指,用力地往下指着:“你要知道,在这栋金日轮的军方大厦里,刚刚正在同时运行着个约四百二十个不同等级的军事相关进程。每耽搁一秒钟,浪费的帝国财政都以上万币点计算,监察官阁下赔得起吗?”   如此毫不掩饰的挑衅,让会议室内的私语和吸气的杂声又大了一层。   郑越当场气得浓眉倒竖,正要挺身上前喝止,却看姜见明一抬手:“说得很好。”   一种沉稳的气势从他身周无形地流露出来,姜见明淡笑了一下,身上挺拔的白金军服似乎也变得凛然不可犯起来。   郑越愣愣地收回了想要迈出去的脚,会议室内偷眼打量着检察官的其余军官们,也不禁闭上了窃语的嘴。   只见姜见明往下走了两步,一只手撑在会议桌前,盯着那名出言挑衅的军官:“那么也就是说,如果这栋金日轮的军方大厦里存在着尚未被肃清的错误,约四百二十个不同等级的军事相关进程就会继续以错误的方式运行下去。”   “每耽搁一秒钟,上万币点的帝国财政就会付之东流,甚至为敌人做嫁衣。而我们要在事后花费每秒几十万币点的代价去亡羊补牢——对吗?”   头发稀疏的中年军官又惊又怒地瞪大了眼,没有想到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军官非但没有被吓倒,反而递出了如此锋利的回击。   他怒极反笑,一只手扶着自己的电子眼镜,唾沫乱飞:“怎么,难道监察官阁下踏入我们金日轮不到半天功夫,已经发现了如此严重的——严重道需要把所有人召集起来予以肃清的错误吗!?”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是啊。”   姜见明居然平静地点了头:“你说的对。”   一阵吸气声在会议室内此起彼伏,好几个将军皱起了眉。   其中一人凑到年迈的路德中将旁边,低声道:“老将军,这位监察官太狂了,竟然这样大放厥词。”   另一人也摇摇头,叹道:“既然是老元帅派来的,可能是有些能力,胆量也不缺。可惜年纪轻,沉不住气。”   那个挑衅的中年军官则直接笑了出来。   他用一种看傻子的鄙夷目光看着姜见明,咧嘴问道:“那可不得了。那么就请监察官赐教,这个所谓错误是什么呢?”   姜见明缓慢地抬起右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聚集在这只手上。   包裹在白色手套下的手掌收拢,四指合并,食指指尖在会议室的灯光下闪了闪,平静地指向了——   挑衅的军官的心口。   “你。”姜见明淡然道。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趁着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姜见明回头问郑越:“他叫什么名字。”   郑越额头上早就见了冷汗,他咽了咽唾沫,硬着头皮小声说:“这就是杜克参谋。”   “好的,杜克参谋。”   姜见明低头看了一眼腕机:“距离你对我发出质疑已经过了八分钟,这还是在我尚未下达任何命令的情况下。”   “如果我等到真正发现了问题再召集所有人,那么你口中的约四百二十个不同等级的军事相关进程,就会在错误状态至少多运行八分钟,我将浪费八分钟的宝贵时间来回应你的质疑。”   “而情况真正紧急的时候,别说八分钟,就是八秒钟,都有可能决定八百、八千甚至八万人的生死。”   姜见明很轻地冷笑了一声,他收回手,负手于腰后:“谁能对此负责,你能吗?”   作者有话要说:姜:咱们先……教育一下不听话的同学吧。 第84章 堕阳(3)   “……”   冷汗从杜克参谋的鼻尖滑落下来,他看到面前的年轻人那双眼睛……始终冷静深邃的眼睛。   他意识到自己错了,这位似乎并不是好拿捏的小少爷,而是一柄出鞘渴血的利剑,一只蛰伏以待猎物的黑狐……或许从召开集体会议的那一刻起,这小子就在伺机立威,而自己则是那个主动撞上枪口的兔子,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请回答我。”姜见明站到了他的面前。   杜克参谋喉结蠕动,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密。   他不甘地低头道:“不能。”   “很好。”   姜见明用食指敲了敲桌子,淡淡道:“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这句话,回去抄二十遍,明天交给我。”   “抄……!?”杜克参谋猛地抬脸,几乎要把一双眼珠子瞪出来。   抄二十遍!?   他恨不得怀疑自己的耳朵,这小子是刚在哪个学校带完小屁孩出来吗!?   会议室里传来几声吭哧憋笑的声音。   路德中将用力咳嗽了一下,周围静了下来。   “监察官阁下,我曾听大统帅提起过你。”   这位老将站起身来,目光严肃地在姜见明身上扫过,“大统帅说,你是得到过故皇太子殿下赏识的人,我很好奇。”   “据说你在军校的时候精于战术战略……金日轮这栋大厦里就有模拟对抗机,和我比试一局怎么样?”   路德老中将指了指自己胸前的金日轮军徽,“不用你赢过我只要坚持二十分钟,全体金日轮军官,就会承认你的能力。”   姜见明低头笑了一下。   “抱歉,我很心动这个有幸得到将军指点的机会,但我不能在此刻接受这个挑战。”   会议室内一阵唏嘘。   路德老中将皱眉:“为什么。”   “因为我判断这一局比试将毫无益处。”   “老将军,我是来监察金日轮内部军纪的,不是来做你们的战场指挥官的。如果我输了,我将失去威信,不利于我接下来开展行动。”   “而如果您输了,”姜见明淡然说着,眼底沉了沉,“失去威信的就将变成您。等我处理完我份内的事务,离开金日轮之后……路德中将,请问您还能如何御下呢?”   “你!”一位副将大怒,拍案而起。   “——请诸位明白一件事。”姜见明神色微寒,将手抬起虚虚一压,一时间竟也震慑得对方敢怒不敢言。   “并非我有意插手你们的事务,而是现在的金日轮内部出了靠你们自己无法处理干净的病灶,才会有我在这里帮你们解决问题。”   “就任期间,我的权力高于任何人。如果不服,请诸位直接去找老元帅喊冤。”   “……”路德中将脸上有些难看,给那个副将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闭嘴坐了下来。   姜见明:“还有谁有问题吗?”   一片安静,某些吊儿郎当的军官们也不情不愿地低下了头,没有人再出言挑衅。   片刻后,路德老将军的脸皮抽动了一下,缓慢以手抚胸,低下了头:“……金日轮驻亚斯兰分部全体官兵,服从监察官阁下的命令。”   “谢谢。”姜见明点了一下头,眉眼温和地舒展,刚刚镇压全场的冷冽气势瞬间烟消云散。   他又走回了台上,环视一圈,不紧不慢地道:“那现在……我先来认一下人。请诸位,每个人来个一分钟的自我介绍吧。”   ……   等这群人陆续从会议室里出来的时候,时间早就过了饭点。   一个个军官们饿得前胸贴后背不说,更是双眼呆滞,宛如经受了一场残酷的精神折磨。   “他娘的,这家伙居然叫老子做自我介绍——”   终于,一个将领率先崩溃地吼了出声,脸上写满了对整个世界的怀疑,“自从老子二十年前被金日轮录取以后,就再也没人敢叫老子做过自我介绍了!”   旁边的人哭笑不得地说:“我想起来了,这位监察官是前几天在兰斯阁下的宴会上出席过的那位啊。”   “噗嗤,那个场景,见过的人都忘不了吧。”   “还真是个厉害角色?大统帅派这么个人过来,难道咱们金日轮内部真的……生了蛀虫?”   “不过,”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人嘴角抽动,正是那位中途怒而拍案的副将,“我看这小子狂得不太正常。”   “诸位想,他这临时监察官权力再大,也只是‘临时’上任,总有一天得走人。可这小子,居然面对路德中将也一点面子不留,难道就不怕……”   副将眼神四下一扫,压低了声音,“就不怕往后在军里干不下去吗?”   一群人这样议论纷纷地正走着,忽然,前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你们……你们在说谁!?”   冲上来的是一个脸色虚白的青年,不是布兰登家的大少又是哪位?   布兰登双眼爬满了血丝,脸上的肌肉抽动:“上面派来的监察官是谁?”   几个将领对视一眼,各自压眉头的压眉头,撇脸的撇脸。   显然,他们对这个军衔不高却仗着家世在军中也趾高气扬的纨绔子弟没什么好感,却又不方便直言训斥。   杜克参谋从人群中挤出来,神色阴沉地冲布兰登努了努嘴:“布兰登少爷,长官们面前,不得失礼。”   布兰登眼里闪了闪,“杜克参谋,我……”   几秒后,他显然意会了什么,闭嘴行了个礼,退下了。   很快,军官们也各自挥手散去,有的走向了电梯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有的赶去吃饭,有的已经结束了一天的执勤,直接回家了。   人员纷杂,脚步声与谈话声交错。   并没有谁意识到,杜克参谋官扶着电子眼镜,离开的方向并不是电梯、食堂或大门的其中任意一个,而是布兰登大少走去的那个拐角。   =   这天下午,新任临时监察官的消息在金日轮内部不胫而走。   而与此同时,把金日轮的高级军官们“教育”了一通的姜监察官本人,则自然从军校宿舍搬了出来,住进了金日轮军方分配的宿舍里。   “从那批真晶矿送达帝国以来,金日轮在亚斯兰的星舰基地的所有数据都在这里了?”   傍晚,姜见明坐在新配给过来的书桌前。面前的虚拟屏幕被他放大到四十来寸的规格,十几个小窗口规整地挤在里面。   放在右上角的窗口是和郑越的视频对话框,对面正快速说话:“都在这了,小阁下。除了星舰基地的数据,我还调查了民用星舰港的信息。除了位于一区的最大的白鲸星港之外,在亚斯兰还有两座民用星舰港,同样没有查到异常。”   “这个的数据就太多了,所以没给您发过去。”   郑越犹豫地捏了捏军帽,“如果您想亲自再检查一遍的话……”   “不用。”姜见明若有所思地用食指揉着太阳穴,“这些星舰数据,当然是你比我熟悉。既然是你觉得没有异常的东西,就算给我,我也看不出什么来的,你做主弄吧。”   郑越心头一热:“是……!”   人生就是这样神奇,要是搁在一个星期前有人跟他说,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居然会带给他一种被信任着的自豪感,郑越铁定当场嘲笑回去。   但此刻,郑越只觉得干劲百倍,立刻把腰板儿又挺了挺。   “小阁下,我还派人去调查了亚斯兰星城其他可供星舰降落的空旷地带,结果要过两天才能收到。”   不过才说完,他自己就先苦笑着摇了摇头,“嘿,不过看这架势,希望也不大。”   “嗯……”姜见明沉吟不语,眼神时明时暗。   一艘星舰……那可是一艘帝国军用星舰,而不是一个人一条野狗,绝不可能凭空消失的。   可现在就是查不出记录。   它能去哪儿了呢?   郑越:“您看,要么还是从杜克那边下手?”   “再等等,拿不到决定性证据,想干什么都不方便,说不定被反咬一口污蔑。”   姜见明说罢蹙眉暗想:到了这个地步,对方用的怕不止是权势金钱这些东西,更有某些阴招。   想要快速些查出东西来,或许要跳出固有思维。   “这样吧,老郑。”   姜见明闭眼轻吐一口气,而后站了起来,“先去联系一下艾尔伯恩星城的空港,看看那艘星舰按时返航了没有。”   “今天也不早了,你查完之后把结果发给我,然后就先睡吧。”   “是!”郑越敬了个礼。   几秒后,通讯窗口暗下来了。   姜见明却还坐在桌子前面,他也没看屏幕上的数据,就是怔怔地出神。   他本来体力就不算好,现在这种工作强度虽然还远远比不上在银北斗开机甲,但一整天的忙碌和精神高度集中也是实打实的。   疲劳感冲上来的时候,实在很想滚上床瘫成泥,闭上眼一切明天再说。   过了大概五分钟,姜见明站起来给自己冲了杯咖啡,随意把军装领口扯松了些,坐回了椅子前。   ……可惜没有松懈的空闲,活儿还是要干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随着渐浓的夜色流动过去,亚斯兰星城一区华灯初上,凉风习习。   到了深夜时分,一扇扇亮着灯的窗子暗下来了。   凌晨三点,街道上悄然无声。金日轮高级军官宿舍的窗子,已经只剩下那一扇还亮着。   直到某一刻……   沙地一声响,有人从屋顶无声地跃下,单手攀着窗口,靴子踩上了狭小的窗沿。   砰砰!   手掌快速地拍击在窗玻璃上。   “——谁!?”   伏在桌前睡过去的姜见明猝然惊醒,深更半夜的被人砸窗,心脏差点没蹦到嗓子眼儿。   他下意识扭身回头,右手手掌已经摸到了腰间的枪套——   然后僵硬一秒,整个人软了下来,跌回椅子上。   对上窗外那双隐在黑暗中隐约泛光的翡翠眼眸,姜见明哭笑不得:“殿下!您深更半夜敲我窗子干什么。”   “……你。”   加西亚面色冰寒,直勾勾地盯着姜见明,唇角紧绷:“我让你不要上前线,你就进了金日轮?”   他说完这句话,神情更难看了。   可似乎也自知根本没有立场干预姜见明的事情,更多的话说不出来。   “我本来就是军校生,殿下。”   姜见明走到窗前,食指有意无意地抵在加西亚的手掌对面,两人的体温只隔着一层玻璃。   “能进金日轮,对于大多帝国的军校生来说都是殊荣。”   “……”   几秒后,加西亚冷硬地别过脸去。   他踢了一下窗沿:“……开窗,给你东西。”   姜见明很听话地开窗。   但夜风涌进来的时候,他推开窗的那只手却冷不丁被加西亚捉住了。   皇子拽着他的小臂,飞快地往他手腕上套了一个银白色的手镯,制式是如此熟悉——   姜见明睫毛一颤。   “……雪鸠。”   “听着,虽然我绝对不会像莱安一样爱上你。”   加西亚悠然收回了手,轻咳了一下。   他在窗口侧过身去,视线俯视着市区零星的路灯,语调慢条斯理地说着,“但……”   “既然秘密有可能牵涉我自身,我当然也想要知道。”   加西亚轻轻地说道:“只要你同意了那个交易,我们就是盟友了。”   还是不再吵架了,殿下涩然暗想。   那晚他说了很过分的话。那并非他的本意,他只是想……逼姜见明停下这种飞蛾扑火般的追逐。   但其中一些话语,还是过于伤人。   那边许久没有声音。   加西亚悄然瞥过去一眼。   姜见明怔怔站在窗口,眼神有些发虚。   “机甲。”   “折叠机甲。”他念了两声。   就是这个!   下一刻,姜见明三步并作两步,冲回书桌前拍开了虚拟屏幕!   一种过电般的战栗感飞速冲上脊柱,他呼吸微微急促,猛地抿紧了唇——   为什么会查不到星舰降落记录?   如果……   如果星舰从一开始就没有降落过呢!?   对面,郑越的通讯很快就接通了。   “——可能是折叠机甲!”   姜见明声音紧绷,甚至顾不上解释前因后果:“只要在星舰内预先装载了大量折叠机甲,在半空中将全部真晶矿分批次运送下来,就可以避免在星舰港上降落!”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对面一直很靠谱的郑越少校,却渐渐露出了某种茫然放空的表情。   用文字翻译,就是“老子这是不是没睡醒”,以及“老子这是做的什么梦啊”。   身后,窗口地板被人踩上的轻响。   加西亚咬牙切齿地冷笑:“姜、见、明——”   “……啊。”   姜见明眨眨眼,只觉得脚下一轻,同时腰间有个东西绕上来……   他直接……被殿下的晶骨给拎起来了。   “——这就是你在忙的事情?对面是你继谢予夺之后的新下属?”   晶骨迅速收拢,加西亚改而用双手把人逮住:“姜见明,去哪里任职是你的自由,但现在凌晨三点,你觉得你是能熬夜工作的体质吗!?”   “殿……殿下!”姜见明又惊又气又好笑,扑腾着伸手想挡通讯的摄像头,“您……遮蔽器都没……!”   对面,郑越双眼木然。   他嘴巴开开闭闭,像一台故障了的播音机:“皇皇皇皇……”   加西亚眼底冷笑更甚:“怎么,我就这样见不得人吗?挂不挂遮蔽器,你又以什么立场管我。”   郑越:“莱,莱……殿殿殿……殿……”   姜见明:“您也知道现在三更半夜的,把我的副手吓死了怎么办??等等,先放开我——”   “……”   郑越结巴了半天,白眼一翻——   “别晕别晕,干活儿了。”姜见明哭笑不得,一边推着加西亚,一边扭头道,“去查那几天的空路监控,快快快!” 第85章 堕阳(4)   才说完那一句,通讯就被加西亚摁断了。他被拖上了床,还没回过神来腰带就咔嗒被人扯掉了,然后是外衣鞋袜裤子衬衣……   姜见明转眼间又被剥了个半光。   他无奈地抓住加西亚的衣袖:“殿下!”   加西亚显然给他惹得不轻,好不容易软下来一点的好态度烟消云散,张口又是一通冷嘲热讽。   内容不外乎帝国利用他上瘾,他还上赶着被人压榨之类的话。   姜见明就是是是、对对对地听着,末了往殿下怀里闭眼一躺:“谢谢您把雪鸠找回来,可以明天再训我吗?”   如果关键的那个点真的在机甲上,明天还有得忙。监控扔给郑越去查了,现在他要抓紧时间睡觉。   加西亚冷哼一声,扯过被子把姜见明整个埋了进去。   随后抽身而起,倒退两步离开床边:“自己睡,不要随意碰我。”   姜见明:“?”   这到底是谁碰谁啊!   ……   灯关了,房间内黑了下来。   黑暗中,加西亚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下。   他无事可做,刚刚又自己把自己气精神了,毫无困意。   所以他盯着姜见明睡觉。   加西亚的目光在床头枕边那缕黑发间游荡,暗想:他让姜见明睡,这个人居然真就这么丝毫不设防地睡了。   桌上还放着金日轮内部重要的数据,似乎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实施什么恶意的报复。   “……”   加西亚沉沉地垂下眼眸,他分明胸口烧着怒火,却每次都被姜见明这种以柔克刚的手段吃得死死的……导致进退维谷。   但今夜的怒火中还夹杂了其他的情绪。   当发现姜见明加入了金日轮之后,一种令他更加烦躁不堪,甚至想要大肆破坏的负面情感涌了上来。   三年了,他抗拒帝国,抗拒在人前露面,宁愿投身于遥远的远星际前线和阿尔法异星的白雪茫茫中。   沐过宇盗的炮火,浴过异星生物的鲜血,用生死之间摩擦出的温度慰藉这幅身躯。   这并不是因为畏惧什么,并不是逃避。   他只是……厌倦。莱安皇太子的光辉普照三星系九星城,他既不愿自己的存在被人为地定义,又厌倦于应付俗人的目光。   所以走进黑夜与大雪之中,又遇到了姜见明。   但姜见明却与他擦身而过,孤身逐光而去——纵使那光芒曾将脆弱的残人类灼烧得遍体鳞伤。   加西亚抬起了脖颈,目光投向窗外。夜色像水一样温柔地包裹着星城,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在这平凡、安静又格外漫长的夜色中,皇子殿下意识到自己的一个错误。   他既想要疏远这位执著于莱安皇太子的小未亡人,又想要保全那个曾与他同乘一架机甲的残人类军官。   但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因为令他的灵魂发出共鸣的,本来就是另一个向死而生的灵魂。   他对姜见明最初的渴望,就是想要拉住这个不停找死的人,把他塞进治疗舱内好好儿关起来。   想到这里,加西亚有些想笑,却没能笑出来。他眼底更沉寂了,好像所有星辰都熄灭后的宇宙。   皇子殿下站了起来,拉下窗帘,放轻脚步走到了床头。   姜见明似乎已经睡着了,清瘦的身躯紧贴里侧,刻意留出了一半的床位。   加西亚沉默着脱下衣服挂在旁边,放轻动作躺上了床,伸展手臂把蜷在角落的姜见明拨拉到自己怀里。   他的耳边似乎回响起陈老元帅说过的话:   ——“人之所以战斗,那必然是为了得到某些东西,或者是夺回某些东西。”   “…嗯…”姜见明睡得很浅,被挪了一下就被惊扰蹙眉,眼睑抖动着要醒。   加西亚抚摸姜见明的后背,低声说:“不要紧,睡吧。”   很快,怀里再次安静了。   ……得到某些东西,或者是夺回某些东西。   万籁俱寂中,加西亚听见怀里游丝般浅而弱的呼吸声,那声音像一根颤抖的弦,把他心头最软的一块肉勒紧了,疼得尖锐。   皇子唇线紧抿,他缓慢地伸出手指,一下下地顺着姜见明的黑发,眼底的色泽却越来越锋利。   加西亚闭上了双眼。   这是第一次,他听见自己的灵魂深处传来破土而出的声音。一根凶恶的嫩芽在静寂中昂起了头。   那是……   浸透了侵略性的欲望之芽。   =   再次收到郑越的信息,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   姜见明动作倦懒地倚在枕头上,他穿着白色的居家服,只用军装外套披了半个肩膀,眼底却很清亮。   虚拟屏幕被他拉到了床头,上面排列着一行行数据。   新上任的监察官低声自语:“总共五架折叠机甲。从监控来推测,应该是走了三个来回才把真晶矿都运下来……”   ——显然,这一次的猜测命中靶心。   跳出思维定式,其实能够从星城的大气层外往城内运输物资的不仅有星舰,多架机甲同样能完成这种工作。   然而机甲这东西块头大还显眼,虽然不像星舰需要专门的星舰港停泊,但多架机甲长期停留在某一片区域,依旧很引人注目。   再者,太低级的机甲甚至不具备宇航能力。只有A级以上的折叠机甲,才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这一系列偷天换日的举动。   问题是……   姜见明轻轻皱眉:“既能渗入金日轮高层,又能一口气拿出非军用品的五架折叠机甲。帝国内有本事做到这种程度的,有几家势力?”   一只修长的手掌伸过来,从虚拟屏幕中穿过。   “把报告交上去,具体有几家,应当让大统帅和皇帝自己去查。”   加西亚冷冷地将一杯热牛奶放在床头桌上,甩来个讽刺的眼神:“你一介平民,主动替人蹚这种浑水,是把自己当排险犬吗?”   姜见明淡定地接过杯子,低头喝一口:“看您说的,不至于。”   加西亚:“愚蠢。”   虚拟屏幕上,郑越顶着两个乌黑的大眼圈,木然望着面前的这一幕。   ——老天爷,他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些,难道这就是路遇贵人救命的代价?   三年前,他不是没听过街头传闻说莱安殿下已经有了恋人。   但当时谁不以为是谣传!?   谁能想到!??   郑越痛苦地瞪大眼睛,恨不能抱头呻吟。   虽然般配是真的般配吧,虽然这也完美地解释了“小阁下”的身份之谜吧,但昨晚……   昨晚,那可真是惊悚他妈给惊悚开门,惊悚到家了!   另一头,姜见明喝完一杯牛奶就站起来,顺便奇怪地打量了加西亚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不抗拒在生人面前露脸了。   甚至就算被郑越“认成”莱安,也没有出言反驳。   加西亚一只手扳住姜见明的肩膀:“去哪。”   姜见明:“金日轮的军方大厦。啊……您要呆在我这里吗?也可以,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今天休息日。”   “没办法,事态紧急,只能加班了。”   姜见明抖索了一下金日轮的军衣:“接下来要调全星城的监控锁定机甲降落的位置,我亲自找路德中将申请。”   “……”   加西亚不再说话,眼神恹恹地转身坐到一边去了。   不知为何,姜见明心中微妙地生起一丝把宠物关在家里出门的罪恶感。   纵使他知道在加西亚心里,自己才是宠物。   于是他在换衣服的间隙腾出手,试探性地摸了摸加西亚的发顶,果然被小殿下拧头躲开了。   “……”   姜见明无奈地出门,直到关门前都一直感觉那道视线在追着自己的背影。   再次空荡下来的房间内,加西亚幽幽地暗想:   如果日后,自己答应做了储君。   ……当然不会答应,这是假设,是如果。   如果,自己做了皇帝。   就让姜做帝国的大统帅。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用再向任何人请示什么事务,不用再受任何委屈,可以懒懒地在床幔深处晚起早睡,把多年的操劳都补回来。   但要臣服于自己,要嗓音轻轻地叫自己“陛下”,要不情不愿地听从自己的命令,被捉到白翡翠宫里面关起来,从早……关到晚。   “……”   加西亚喉结滚动,耳尖竟然红了。他懊恼地磨了磨牙,低头站起来,去拿凉水洗了把脸。   作者有话要说:加西亚:……啧(大猫羞恼.jpg) 第86章 叛贼(1)   金日轮军方大厦八楼,临时监察官的办公室内。   “哎,这下齐活儿了。”   十指不停敲击着虚拟屏的郑越眼前亮了亮,将几个截出来的监控录像排成几个小窗口。   “路德中将,您这下相信金日轮里有蛀虫了吧,铁证如山呢。”   几段监控按顺序排列,第一个窗口是几架机甲从星空中降落的画面,第二个窗口则是机甲趁着夜色消失在亚斯兰城区另一端的画面,最后一个窗口画面很模糊,但依旧隐约能看到机甲们纷纷落入一栋巨大豪宅的后花园。   同时,还有艾尔伯恩星城方面提供的星舰离港归港证明、亚斯兰星城方面没有接受到星舰着陆的证明,以及郑越自己前段时间调查出来的种种证据。   这些东西,单个拎出来都没什么决定性的说服力,然而这样拼接在一起,就形成了完整的一条逻辑链——   有人从金日轮内部截走了今秋的这一批真晶矿,转移到这所私人豪宅里。   “这……这……”   办公桌旁,路德中将不敢置信地伸长了脖子。   这位年迈古板的老将军一拳锤在桌角,一张脸一会儿赤红一会儿铁青,惊怒交加之下语无伦次:“岂有……岂有此理!”   姜见明坐在正对着办公桌的座椅上,一只手撑着额角,目光慢悠悠地扫着这些录像,口中道:“是啊,岂有此理。”   面对着眼前岁数几乎是自己三分之一的年轻监察官,路德中将冷汗都下来了,仓皇低头:“监察官阁下,这、这确实是下官监管不严之罪。金日轮军内部居然……居然会发生这样重大的失职……”   “老将军,”姜见明淡淡打断了他,食指敲击桌角,“现在贼人不是偷走了一块两块真晶矿,而是搬空了整整一艘星舰,从上至下,居然只有郑越少校一个人发现端倪——然后他就被金日轮开除了军职?”   “那天金日轮的运输船载着机甲干扰波发射器冲进九叶大河,想要杀人灭口,我和郑越差点把命丢在河里。你们金日轮的军用船,就是这样给外敌当刀子的吗?”   “至于军纪散漫,权贵跋扈这些我就不说了。”   姜见明目光往窗外一扫,干净的走廊上,几名金日轮士兵边闲聊边走过去。   他低声道:“我甚至无法判断,这栋高楼里,究竟有几个人还是帝国的忠诚战士……”   “……阁下!”   路德中将脸色越来越白,咣地单膝跪地,“是下官治军不严,致使金日轮内部疏漏频出,罪无可恕!”   “但是阁下,下官以这条老命和这辈子的所有军功荣誉担保!”中将抬起激动的脸孔,以拳捶胸,“金日轮……金日轮绝大部分帝国军人都是清白的!请您允许下官即刻派兵封锁这所宅院,进行搜索清查!!”   姜见明盯着路德中将的表情举止观察了半晌,初步判断这个老头似乎确实不知情,只是单纯的……能力上有点废而已。   他暂时不再刺激路德中将,转而以眼神示意了一下监控中的画面:“这是哪家的大房子,看着很有钱啊。”   郑越适时地在旁边开口:“哦,这好像是布兰登家族的一所宅子,小阁下。”   自从知道了小阁下的真正身份和背后的关系之后,他整个人似乎瞬间变得精神百倍,胆子也飞速膨胀。就算面对路德中将这位原先的老上司,也半点儿都不怯场。   中将?哼哼……中将咋了,咱今儿早上可是亲眼围观过“诈尸”的皇太子殿下给小阁下递牛奶的人!   姜见明皱眉,觉得荒唐到有点想笑:“怎么又是这家人?”   路德中将却不敢懈怠,顶着额头上豆大的冷汗道:“阁下!私藏真晶矿是大罪,按律法最高可判死刑,更不要说现在事情涉嫌勾结宇盗恶势力……下官立刻派兵控制布兰登一家,听从帝国发落!”   “老将军,请稍安勿躁,我会给您证明清白的机会的。”   姜见明倒是稳得很,他抬眼一扫电子钟,随意伸手理了一下领口,“时间快到了。”   路德中将:“时间?”   姜见明“嗯”了一声,指了指自己椅子背后:“待会儿,你们两位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站在这里就可以了。”   ……   片刻的时间过去,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戴着电子眼镜,顶着稀疏金发的杜克参谋一脸黑沉地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写满字迹的纸。   姜见明一身白金军装,端正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戴着手套的十指交叉成塔,微微笑着:“杜克参谋,来交抄写了吗?”   “监察官。”   杜克脸色十分难看,他先是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路德中将和郑越,然后慢吞吞地走到了办公桌前面。   他将那张纸放在姜见明面前:“是的,我写完……”   嗒。   一语未完,杜克参谋的瞳孔惊愕紧缩——他僵硬地低下头,银灰色的枪口抵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姜见明依旧保持着微笑,单手持着维纳斯之翼,眼底却如淬了冰的剑锋:“你勾结布兰登家族,协助转移真晶矿的事情,我已经拿到铁证了。”   他温声说道:“我只给你一次坦白从宽的机会。”   “路德中将就在这里,不交代,我可以把你就地枪毙。”   “……”   在姜见明身后,郑越瞪大了眼珠子,扭头就看到了同样瞠目的路德中将。   ——前脚连夜抓到证据,后脚就对共犯嫌疑人当场拔枪恫吓?   中间间隔不到二十分钟,这他娘的也太猛了吧!?   黑黢黢的枪口当前,杜克一张脸瞬间白了,却还在强作笑容:“监、监察官阁下,您这是开什么玩笑呢?这……”   他说着,下意识想推推眼镜。   姜见明却以手指轻压扳机,淡淡道:“别动,举起手说话。”   杜克脸上血色又褪去一层,强笑着不敢动了,“不是,姜阁下,您这样实在有些不……”   “——我说,举起手说话。”   姜见明眼底寒光太利,竟带着毫不作假的杀意:“我手里的枪是新晶械武器,我曾用它杀死过真正的异星生物……参谋官,我扣下扳机的那一刻,就算你凝出晶骨也无济于事,只会当场毙命。”   杜克参谋的腿肚子一阵发麻,他颤巍巍举起双手,感觉自己勉强保持笑容的两颊已经在抽搐。   “中将,这、这是……”杜克艰难地将视线转而投向路德老将军,“呵呵,这是有什么误会吧。您说,您说,我都可以解释。”   老将军瞪着一双鹰眼,嘴角动了动——   没办法,人家监察官阁下不让他说话啊!   纵使他自己现在也是一头雾水,可这大半辈子的清白和金日轮的荣誉,都搁在舌头尖尖上呢!   于是路德中将保持着沉默,像一尊铁铸的门神一样,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杜克。   “……”   “……”   杜克额头上的冷汗越冒越多,他却无法拿袖子擦一把额头,只能任由汗珠流到鼻头和眼角,辣得他连连眨眼:“将、将军……将军?”   姜见明笑了:“你看,人家理你吗?”   杜克一双眼渐渐爬上了血丝:“监察官,恕下官难以接受。你说我勾结……勾结外人偷窃真晶矿,有什么证据!?”   姜见明把虚拟屏幕一拉,转给他看。杜克却看了一眼就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叫起来:“这是什么,嗯?给我看这些是什么意思,我根本不认识这些机甲,阁下难道要硬说是我指使的吗?你根本没有证据!”   “这种行为就是在屈打成招,就是在污蔑帝国军人!就算你背后有老元帅撑腰,帝国法律也不容……”   姜见明敛眉轻笑两声,摇头打断了他:“杜克参谋官,何必这样难看呢?”   “难道你非要我说出,昨天你去见了布兰登家的大少爷,你才死心吗?”   在姜见明身后,郑越与路德中将不可思议地张大了眼睛。   昨天……杜克和布兰登大少见面了?   不必多说,杜克瞬间大变的脸色已经证明了一切。   果然,这位参谋官涨红了脸皮道:“我!我们,我我们只是私……私交,谈话的内容都是私事!”   还真的见面密谋了?   郑越心中又惊又喜,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崇拜好。昨天小阁下明明一直在忙着调查星舰的事情,他是怎么知道杜克的行踪的?   而路德老将军打了个哆嗦,他脑中闪回昨天集体会议的画面,这位姓姜的年轻监察官风轻云淡地让杜克写份抄写,明日交到办公室来……   昨天会议结束后,金日轮的高级军官们到处都在议论这位监察官“清奇”的立威手段。   可如今看来,难道说监察官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计划好了这一场?   路德的眼神渐渐变了,他重新打量面前这位苍白消瘦的年轻人的背影。   如果阁下预先就准备在今天打杜克一个措手不及,那也就意味着,他只给自己留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来抓到幕后真凶的破绽。   这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   正想着,却听姜见明咣当一踹桌脚,收去笑意换了张冷脸,幽幽道:“杜克参谋,事到如今我实话告诉你吧,你们密谋的这一切,老元帅早就心知肚明了。”   他冷笑:“不然你以为呢?我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真能只用一个晚上就把所有的证据都查得清清楚楚吗?”   “……”   郑越崇拜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呆滞,差点破功。   姜见明恰到好处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连郑少校的落水,也是计划之中。用来麻痹你们的而已。”   路德中将渐渐露出恍然和羞愧的眼神。   原来还是大统帅英明啊。   郑越麻木暗想:他怎么不知道丢了军衔跑了老婆还差点儿溺死的自己是计划之中!?   小阁下看着文静良善,居然这么能唬人……   他这么心思一飞,再抬头看,惊见杜克的五官已经在狰狞地跳动,双眼血红,宛如一头被逼到绝处的恶兽。   郑越心头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下一刻,就见杜克疯狂地吼了一声,双拳上利光暴涨——晶体状的物质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凝聚成形。   淡紫色的晶骨宛如一对水晶重锤,朝着姜见明的脸庞与心口两处轰然捣去!   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杜克与姜见明之间的距离太近,晶骨从释放到刺穿一个人的身躯根本不需要一秒钟。   然而姜见明也早就防着杜克暴起杀人,这个瞬间他冷静到极点,借着椅子的弧度滑身往桌下一躲!   轰然一声巨响后,整张桌子都被晶骨砸烂,木屑与金属乱飞。姜见明却在这股混乱中就地滚了两圈再起身,顺势举起维纳斯之翼——   他刚刚说着要就地枪毙,心中其实想的是要捉活的。姜见明眼神一狠,砰砰连开两枪,瞄准的是杜克的双腿!   一声惨叫,血溅墙壁。杜克躲开了第一枪,却被第二枪击中了左腿,顿时踉跄着跌倒在窗边。   “杜克!!”   郑越怒吼一声,与路德中将几乎同时释放出晶骨,冲着杜克参谋就扑了上去。   姜见明却眼尖地见到杜克伸手抚摸他的另一只手腕。   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姜见明心头一颤,喝道:“——后退!!”   下一秒,金日轮大厦八层的一角,猛地掀起了火光和爆炸。   “啊——”   “怎么了!?”   远处无数行人或惊恐地扭头,或抱头尖叫。庞然巨物掠过他们的头顶,带起一阵烈风。   ——是折叠机甲!   头破血流的郑越和路德中将双双抬起了头,惊愕地看着撞破窗口与墙壁,冲向亚斯兰城区的天空的那架机甲。   这可不是在随时都会发生战斗的银北斗,而是驻扎帝国的金日轮——区区一个参谋官,居然拥有折叠机甲!?   一道身影掠过两人的视线。   姜见明半点踌躇都无,翻身跃出滚滚冒着浓烟的建筑缺口,左手上的银白手镯在阳光下闪烁。   他厉喝道:“雪鸠——飞行态!”   耀眼的光芒中,智脑赛特亨利操纵机甲S-雪鸠,直接以飞行态凌空组装完毕。雪鸠如一羽美丽的凌云白鹤,载着姜见明,追逐杜克所乘的那架机甲而去。 第87章 叛贼(2)   转眼间,风平浪静的亚斯兰星城大乱!   金日轮的大厦内,路德中将的咆哮声回荡在全层各处:“金日轮官兵都有,即刻保护并疏散民众!”   很快,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此起彼伏。   “锁定敌人逃跑路线,机甲兵紧急出阵!”   “敌方机型是什么?移动速度怎么这么快……”   “现在是监察官亲自在追!?”   大屏幕前投影出星城地图,象征敌情的红点正闪烁着飞速移动。一个金日轮军官倏地起身惊叫:“不好,两架机甲要冲进城区了!!”   亚斯兰一区的上空,A级机甲张开狰狞的双翼。两条炮口延伸,火光连射,撕裂风声。   “他妈的……”   驾驶舱内糊了大片的血,杜克的晶骨贴合在操纵屏上,双手则用光束治疗仪压着自己负伤的腿,眼角疯狂跳动。   他看到侧后方那架小巧的白色机甲,忍不住骂了一串脏话……S-雪鸠在空中旋转着避开炮火,紧紧咬在后面,正稳步地拉进距离。   <成功>   <为二次改装后的L-黑星,属于A级折叠机甲,官方初始数据如下……>   <正在估测现实数据……>   赛特亨利的电子音在雪鸠的驾驶舱内响彻。双手操纵机甲的姜见明微微喘息,冷汗从黑发间滑落。   刚刚被晶骨震了一下的余痛还在折磨着肺腑,他抿唇集中精力:“干得好……给我半针镇定剂。”   久违的冰冷针头刺入后颈,舒缓了难受的感觉。姜见明松了口气,不知道第几次感慨镇定剂可真是个救命的好东西。   他眸色沉稳,手指在操纵屏上飞速点滑。   雪鸠斜身擦过一栋灰色高楼,又旋转攀升得更高,在维持着高速飞行的同时,三门机甲炮全开,炮火倾泻!   两架同样改装过的A级机甲,就这样在星城的上空一边追逐一边对射起来。   街道上,呼喊声、惊叫声与破口大骂声混杂在一起。   玻璃破碎,行人跌倒,孩童哇哇大哭……为了庆祝皇帝寿诞而挂上的彩旗也好,刚刚装点好的人造花圃也好,这时都被扯断、被踩烂,处处都是狼藉与混乱。   所有巡逻警都在奔跑,指引着惊慌失措的居民们疏散躲避,纵使他们自己也脸色发青。   帝国的和平持续了太久,外有银北斗,内有金日轮。战火这种东西,已经有几十年没有波及到平民的头顶上来了。   “别过来!这前头可是居民区!!”   一声尖利破音的吼叫,从改装机甲黑星的驾驶舱内传来:“再追,再追我就冲居民楼开炮了!我开炮了!!”   是叛变的杜克参谋在嘶声大吼,他面貌癫狂地挥动晶骨:“听见没有,再追我开炮了——”   机甲内置的喇叭将他的声音传得很远,回音中L-黑星的一条炮口转向,瞄准了不远处连绵的建筑群。   城区。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居民楼内。   才三四岁的小女孩头戴花冠,捧着一碟子蛋糕,站在家里的窗边,脸上洋溢着花儿一般的笑容:“爸爸妈妈,拍照照——”   小女孩的父母蹲在另一侧,甜蜜地高举专业相机。手指正要按下快门,洋溢着欢笑的脸上忽然笼罩恐惧的阴影。   窗口,机甲的炽热炮光在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女孩儿背后大盛。   “莉莉——!!!”   相机落地,夫妻尖叫着扑向女儿,却为时已晚。   轰!!   伴随着墙壁崩裂的巨响,炮光将视力夺走了一瞬。气流乱冲,夫妻俩哀鸣着摔倒在地上。   硝烟渐渐散去。   几秒后,女孩儿的嚎啕大哭声传了出来。   “莉莉……莉莉!!”   年轻的父母发疯般地从地上爬起来,冲进浓烟里,下一秒却被眼前的情景震住。   只见女孩儿瘫坐在地,放声大哭,她的蛋糕掉在了白裙子上,除此之外毫发无损。   破碎的窗户玻璃一片片散落在她身后的地板上,它们闪着梦幻的光,倒映出上空一架线条精美的雪白机甲。   S-雪鸠在千钧一发间横冲过来,角度完美地卡在了墙壁与窗户之间。一对纯白盾牌张开,如神使悲悯的羽翼将女孩儿护在下方。   它用另半侧的机身硬抗了那一炮,此刻有四分之一的机身都被烧得焦黑,破损处滋滋地跳着电光。   劫后余生的夫妻跪坐在地,他们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近乎虔诚地含泪抬头——   透过驾驶舱前的合金玻璃,他们隐约看见了一个黑发年轻人清俊沉静的侧脸线条。   恍惚地眨眼,S-雪鸠已经再度拔起。狂风涌入破碎窗口,机甲疾速冲上天际!   姜见明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口乱跳的血气,他扫了一眼赛特报出来的机甲破损度,17%……   他点头:“问题不大。”   只要坠不了机,那就能再追!   警报红光交织在这片空域中,行人四处避难,高楼中的民众纷纷往下跑,住在低层的人则抱头躲进桌底。   所有人都将战战兢兢的目光投向在天空中搏斗的两架钢铁巨物。   风声呼啸过雪鸠焦黑的机翼,然而外壳的损伤并没有影响到这架机甲的行进速度。   姜见明的目光紧盯前方那架在高楼大厦间翻飞穿行的机甲L-黑星,轻轻地咬了一下牙。   “赛特,如果我能同时击毁引擎和能源槽,敌方机甲还能开炮的概率有……”   话说到一半,他自己先沉眸摇摇头,“……算了。”   人命当前,不能用概率来看问题。   但现在事情麻烦了,四周都是住民建筑,等于是亚斯兰星城的帝国公民都被杜克当成了人质……   金日轮的军队追上来怕是还要一段时间……怎么办?   “你还敢追,不要这帮平民的命了吗!?”   杜克还在驾驶舱内扭头大吼,他的镜片上蔓延着一道裂缝,脸上挂起孤注一掷者的狂笑。   “关闭机甲炮然后降落,不然我开炮了!!到时候,整个帝国都知道金日轮是枉顾平民性命的独.裁军——”   却在这时,姜见明身旁的通讯亮了起来。陈.汉克老元帅的面容出现在小窗内。   “小阁下,状况我已经知悉了。”   老元帅的眉头是舒展的,表情很和蔼,那些皱纹甚至显得有些慈祥。   然而老人的眼底却没有笑意,只有铁一样坚硬的东西,缓慢道:“嗯……特殊情况下,付出少许的代价也是难免的。如果造成人员牺牲,我来负所有责任。”   姜见明心下一沉,他从这话里读出了两个意思。   第一层意思是老元帅在明示自己,如今的状况下,可以为了控制杜克参谋而牺牲部分平民的性命。   第二层意思则是,依老元帅的判断,如今的状况已经严重到了可以在行动过程中牺牲部分平民的程度。   “……”姜见明握着操纵杆的手掌蓦地收紧,指节泛青。   杜克吼道:“我再说最后一遍:关闭你的机甲炮,然后降落!!”   姜见明抿唇,他抬手……让雪鸠收回了机甲炮。   前方无数亮光炸起,是L-黑星盯着雪鸠收炮的一瞬间扭头开火!   然而雪鸠反应神速,猛地减速俯冲,扫射的火光擦着机身被避了过去。   余波扫中了远处的一栋高楼,无数玻璃碎片从天而降,民众惊呼不断!   姜见明沉声开口:“杜克参谋,冷静一点。帝国的领土覆盖整整三个星系,星系外的远星际还有银北斗军队驻扎,你能逃到哪里去呢?”   “别废话,降落!!”杜克还在赤红着眼睛咆哮。   “降落可以,但就算我现在降落又能怎么样?等你冲出城区,金日轮的机甲阵就会立刻将你轰得渣都不剩。”   又是一连串扫射。雪鸠抬盾护住驾驶舱,在炮火间翻飞前冲,机翼带起几道斜斜的黑烟。   “但是托我的福,你现在手上还没有人命。”   姜见明自顾自地说下去:“杜克参谋。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   杜克粗重的喘息声在半空中回荡。   街道上,躲在遮蔽物下的民众们战战兢兢地抬头远望。   那两架机甲依旧保持着一段相对距离飞行,机甲黑星的炮口指着下方建筑和身后雪鸠,而雪鸠则只以盾牌采取防御姿势。   “私吞真晶矿的不是你,你是共犯,不是主谋。”   两架机甲都没有再开炮,半空中只有年轻人淡淡的嗓音在说话。   “只要你现在降落,然后把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非但不会被判处死刑,反而可以将功补过,说不定只在牢里蹲个三五年就出来了……”   机甲驰行,前方是两栋暗金色高楼,这是一区的地标性建筑双子星大厦,也是亚斯兰星城最高的高楼。   “回头是岸,杜克参谋。你也知道我最初说要击毙是假的,我们还有未掌握的消息,帝国需要你……”   变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就在L-黑星即将穿过双子星大厦中央的时候,两架陌生的机甲猛地从两侧冲了出来,借着建筑物的遮蔽提供的视野死角,机甲炮口聚光!   杜克瞳孔骤缩,张口欲喊……   轰然巨响回响在天空,淹没了他的声音。   “!?”姜见明屏息,他猛地拉紧操纵,雪鸠划过一个向上的弧度堪堪停了下来。   是金日轮的机甲?   不对,机身上没有军徽——   只见前方的L-黑星上火光爆炸,巨大的机甲冒着浓烟翻了下来,向着地面加速坠落。而那两架开火的机甲也冲了上去,一左一右地顶着L-黑星报废的机身,使之减速,避免这架机甲砸落伤人。   三架机甲发出一声闷响,砸落在双子星大厦前的空旷广场,那架L-黑星的前端已经变形,钢铁扭成一团,冒着滚滚浓烟。   两个机甲驾驶员分别从两架机甲中跳了出来,是两个男人。   他们不顾L-黑星被烧得温度滚烫,用晶骨砸开驾驶舱口,将里面的杜克拖了出来。   杜克的身躯血肉模糊,软得像被抽走了骨头。两位机甲驾驶员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没气了。”   另一个打开腕机,用下属对上级禀报的端正语气,对腕机另一端说话:   “阁下,扰乱星城的恶徒已被当场击毙,机甲降落在双子星大厦前方,现场无人员伤亡。”   远处,隐约传来民众欢呼的声音。   姜见明低喘不定,他操纵着雪鸠落地,擦了一把额间的汗水,推开驾驶舱跳了下来。   他走上前去,眼神复杂地扫了一眼杜克的尸体,嗓音有些哑:“多谢援手,你们是……”   两个男人同时敬礼,显然训练有素:“我们是劳伦首相雇佣的私家机甲操纵师,奉首相阁下的命令,前来援助擒拿恶徒!”   劳伦阁下?   姜见明微怔,忽然若有所觉地抬头。   只见两排飞行器由远而近,它们穿过高低错落的建筑群,护卫般簇拥着中间一架高档飞行器降落。   一位中年男士从中间的飞行器中快步走了下来,他面色严肃,身穿低调内敛的深蓝色贵族衣装,先对自家的两位机甲驾驶员说道:“做得很好,辛苦了。”   这位贵族一现身,远处的民众突然就沸腾了起来。   “是劳伦阁下!!”   “首相阁下万岁!!”   他们欢喜高呼,甚至有人热泪盈眶地冲上前,向这位贵族挥摆双手。   姜见明差点没被人流撞到,连忙收起雪鸠往旁边躲开,远远地舒了口气。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正安抚着民众的中年贵族。这位首相阁下年岁应该不小,现在这副中年人的温雅容貌,是和皇帝陛下一样,做了细胞修复手术的结果。   格哈德.劳伦……旧贵族出身却是坚定的平民派系,近几年终于熬到了首相这个位子,作风勤俭正直,在中下层人民中声望极高。   也就是当初罗海教员和他夜话时提到的,储君之争中除了奥德莉之外的另一位有力竞争者。   然而对于姜见明来说,因为劳伦首相与陈大统帅常常在国事见解上有所摩擦,而老元帅又是莱安小殿下的师长的缘故,当年他与劳伦直接接触的机会并不多。   上一次交谈,似乎还是在皇太子殿下的葬礼上。   他黑纱罩面,沉默扶棺,周围是各种异样复杂的目光。劳伦阁下上前,礼节性地劝慰他斯人已逝,节哀顺变。   也就是说,两人的关系概括成三个字——   不太熟。   半空中有黑点快速放大,是金日轮的机甲追过来了。   姜见明知道,接下来没他的事儿了。他惋惜地又看了一眼杜克的尸体,最后还是没能抓到活口么……   劳伦令自家的护卫与赶来的巡逻警一起护送着激动的民众远离现场。随后分开人群,向不远处的姜见明走了过来。   姜见明稍作犹豫,还是行了个军礼。   劳伦目露惊讶之色,仔细地将姜见明打量了几番,不敢置信地道:“皇太子妃阁下?……怎么会是您?”   话音未落,这位贵族中年人上前两步,恭敬托起面前年轻军官的右手,垂首道:“您受惊了。”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对待皇族女眷的礼节,显然,下一个动作就是吻手礼。   沙……   忽然风起,一架修长的银黑色机甲从后方掠过。   机甲M-斩彗星将阴影投落在被人托着一只手,茫然没反应过来的“皇太子妃”头顶。   “……”   姜见明眼底僵了僵。   他背后一阵发毛。恍惚间,仿佛幻视出一双直勾勾阴沉沉地凝视着自己的冷翠色眼眸——   姜见明瞬间清醒,右手反过来握住了劳伦的左手,用力挥了两下,微微笑道:“多谢劳伦阁下仗义出手,我谨代表金日轮全体官兵,向阁下表示崇高的敬意。”   他不等劳伦说话,又示意了一下头顶的机甲,顺势把手松开背在身后:“有人来接,请容我先就此失陪。剩下的杂事,会有专业的金日轮士兵来处理,就不麻烦阁下了。”   劳伦一头雾水,但毕竟多年的贵族素质摆在那里,优雅地躬身抬手,目送着姜见明转身就跑。   机甲斩彗星恰在此时降落,驾驶舱前的挡板甲使外界看不出里头坐着的是什么人,只能瞧见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掌伸了出来。   那手掌握住姜见明递来的手臂,轻松地将人拎进驾驶舱内,继而砰地关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姜:被外人亲了的话会被家养皇子挠的。 第88章 叛贼(3)   被捞进驾驶舱的下一秒,姜见明果不其然地对上了加西亚俊美却寒冷的面容。   “……啧。”   加西亚歪头睨着姜见明,手掌中随意地掂着一个便携型的镇定剂气雾喷剂,“过来,太子妃阁下。”   他说着,一只手就要将气雾喷剂往姜见明口里塞,后者连忙把脸往旁边一扭:“打过镇定剂了!”   “噢,”加西亚顿了顿,把手中的气雾喷剂随意一扔,神色冷淡地向后倚在靠背上,“你真的被晶骨波及了。”   姜见明:“……”   什么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他天天在外头坑蒙拐骗诈别人,今儿竟在自家小殿下面前翻了船!   加西亚操纵着斩彗星升空,他关了屏幕,不让身旁的人看到民众对劳伦阁下的簇拥和对这架机甲的指指点点。   但姜见明其实根本没在意那些,他刚刚经过那一场星城机战累得够呛,这时候直接在加西亚旁边的驾驶席歪身一缩,闭眼就要睡。   加西亚斜眼看着他:“看这狼狈样子。又是熬夜追查证据,又是开着机甲亲自缉敌,这么辛苦地折腾下来,现在感觉好吗?”   “好名声被别人占了,叛徒死了线索中断,只得到一个吻手礼,雪鸠损坏需要掏钱修,回去是不是还要再病一场?”   ……似乎自从前几天闹掰了之后,皇子殿下就开始热衷于嘲讽他。   姜见明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他伸手想摸摸加西亚。   后者却忍无可忍,一把扯下了他的白色手套,嗓音沙哑地怒道:“天天戴着手套,等我回了银北斗,你死在路边都没人知道要给你打镇定剂。”   姜见明只是含笑不说话,他暗想加西亚一定是舍不得把自己丢开的,但是看着小殿下这么炸毛实在很可爱,他就不招惹,悄悄欣赏着加西亚在那没什么杀伤力地张牙舞爪。   又过了大约三分钟,加西亚好歹收敛了情绪。他沉着脸道:“看我干什么,刚刚不是要睡吗?”   姜见明:“也不是要睡。”   加西亚把揉皱了的白手套放在了姜见明脸上,遮住眼睛:“睡。”   ……   姜见明渐渐开始觉得,加西亚似乎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摸得比自己都清楚。   杜克的死亡不仅切断了一条重要线索,似乎还切断了他精神上连日强绷着的弦。   姜见明在机甲上就睡了过去,回到房间被加西亚放上床,就抱着被子继续睡。   他在意识颠倒间觉得越来越难受,身体沉重滚烫,头痛欲裂,连呼吸都喘不过气来。姜见明模糊地知道自己果然又发烧了,却没法睁眼醒过来。   这天傍晚下了小雪,加西亚把他扶起来,给他套上厚厚的衣服。   姜见明用手指勾住对方的袖口,纵使已经烧得半点力道都没有,浑身都在无意识地打颤。   他眼睑都抬不起来,凭感觉蹭在加西亚颈窝里,气若游丝地说:“去……去哪儿。”   加西亚:“你说呢?”   姜见明闭着眼喘息,呢喃道:“我有药,别带我去医院……不去。”   加西亚不理他,给他惨白的脖颈围上厚厚的围巾,姜见明却突然挣扎起来:“不要,我……不去……”   加西亚眉尖跳了跳,耐着性子低声说:“就算医院知道你是无晶人种,也不至于闲得没事捅给军方,你担心什么?”   姜见明忽然虚弱地仰起眼看他,神情变得极度哀伤。   他明明没哭。但夜色中,那双眼睛好像湿漉漉下过一场雨,又微微涣散着,比含泪还要命。   加西亚不动了,眼眸暗得深不见底。   片刻后,他把姜见明搂在怀里,看向窗外……雪花在窗外飘落,落入灯火阑珊的街头巷尾。   许久之后,姜见明轻轻地说:“不去。”   加西亚叹道:“知道了,不去。”   围巾还是围上了,加西亚横抱着姜见明在夜色中出门,在附近找了个没人的空旷地唤出雪鸠。   ……谁能想到会有一架A级机甲的展开不是为了对敌,而是为了往里面的治疗舱塞人呢?   对于姜见明来说,后来的记忆是断续的。这一晚他似乎睡睡醒醒地很多次,但每次睁眼加西亚都在身边,沉默地陪着自己。   只有一个场景印象深刻:当外面的雪下得更大的时候,他似乎看见加西亚双手撑在治疗舱的玻璃舱口上,背后是机甲雪鸠的机械构造与闪烁的小灯,这一切正酝酿出某种无机质的清冷氛围。   皇子的眼神居高临下,似乎在对他说话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声音低沉得很难听清。   “如果我……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你这样……他也舍得……”   到了夜半,姜见明体温降下来一些,睁眼醒过来了,声音微弱地说渴。   加西亚把他扶起来喂水,喂到一半忽然把杯子挪开,沉声问道:“我是谁?”   “……”   姜见明神智昏沉,茫然地看他。   加西亚坚持了没多久就败下阵来,把杯子重新递到他发白的唇边:“……算了,喝水。”   姜见明喝完这杯水之后又清醒了不少,至少意识到加西亚这么坐在旁边陪他干耗着熬夜不行,于是拽着殿下的袖口:“您陪我一起睡。”   加西亚皱眉:“你怎么病起来这么粘人?”   但还是把发烧的残人类往怀里搂了搂,一起在治疗舱里面躺下了。   姜见明这才安心地闭上眼。加西亚将他汗湿的黑发捋到耳后,不知怀着什么情绪将唇瓣贴上来,轻轻摩挲他的脸颊和鼻梁。   姜见明被弄得有点痒,下意识动了动,把脸埋进加西亚肩上,藏起来,不给这个人乱亲。   所以到底是谁粘人啊……   再次睡过去之前,姜见明隐约听见加西亚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嗓音低哑地说……等自己好起来,将会告诉自己一个秘密。   =   这场雪下到次日上午还没有停,天也阴着。   加西亚睡醒的时候怀里已经没人了。他实打实吓了一跳,起身的时候额头在舱口轻轻磕了一下。   “……”加西亚脸色很难看地爬起来,听见前面传来交谈的声音。   郑越:“小阁下,所以您、您是派人跟踪了杜克?”   “没有啊。”姜见明披着外衣坐在雪鸠的驾驶席上,屏幕上开着和郑越的通讯。   他精神已经恢复得很好,微笑着说话时根本不像是昨晚病过的人,“我不是说过吗,没有证据的时候,做什么都不方便。”   郑越:“那您怎么知道他和布兰登大少密谋——”   “诈他的。”姜见明懒洋洋伸了个腰,“替主家做了坏事的小跟班,看到上头派人来追责,当然会吓得第一时间跑去报告主家,很简单的道理。”   他垂下还有些苍白的脸颊,幽幽地道:“可惜,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人已经确认死亡。这条线索挖不出东西了。”   加西亚皱着眉暗想:这是什么体质,动不动就发烧,烧过一夜早晨就能下床处理事务?   他没走过去,就在旁边听着姜见明和郑越说话。   “哦,是这样,因为昨天一直联系不上您,路德中将那边已经派兵控制了布兰登家的那所宅院。”   郑越摸了摸鼻子,耸肩道,“但是……结果很不理想,啥都没搜出来。布兰登家主还哭天抢地说金日轮污蔑他,把中将那个气的哟。”   姜见明无奈道:“当然搜不出来,前段时间你不还一直在追查这件事吗?这个形势下,傻子也不敢把真晶矿堆在自家的宅院里。”   “而且……其实我有些怀疑,布兰登背后或许还有人。五架折叠机甲,不像是普通贵族能拿得出的手笔,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到金日轮内部也很可疑。”   郑越吃惊:“您是说,背后还有更大的主谋?”   “只是怀疑而已,不好说。”姜见明摇了摇头,所以他才想从杜克参谋这里下手,找出点蛛丝马迹。   在远星际的那一场晶乱隐患让他心有余悸,本想着就算不能立刻挖出那个隐藏最深的真凶,至少也要把真晶矿回收了。现在就像一个炸弹藏在暗地里,连什么时候会在哪里引爆都不知道。   姜见明暗自叹息,又随便说了两句切断了和郑越的通讯。心内却在想:那位劳伦阁下,出现得也太及时了些。   当时他分明都能感觉到杜克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结果转眼间就机坠人亡,当场毙命……   忽然,后面伸过一只手掌落在他头顶。   “……啊。”姜见明悠悠地抬眼。   只见加西亚从旁边悄无声息地探出侧脸:“聊完了吗。”   姜见明忍俊不禁:“殿下早安,怎么又把头发睡得这么乱,都缠在一块儿了。”   说罢,姜见明很自然地伸手按住加西亚的肩膀,让人弯下身来,伸手捋了捋不听话地跳到眼前的那片卷发。   加西亚本来还想再讥讽几句这个不自觉的病人,不料头发的叛变令他气势全失,最后只是拍掉了姜见明的手,铁青着脸道:“……回去再弄。”   外面的雪看样子暂时还不会停,他们收回雪鸠,并肩慢慢地走了回去。   “大后天是……年节了吧。”快进门的时候,姜见明回头看了一眼大街上来往的行人。   “亚斯兰星城的年节总是很热闹的,想和您一起过。”   加西亚看了看他,语气淡漠:“那看来,你只有三天时间找到这批真晶矿了。”   姜见明笑:“您也帮帮我。”   “不帮,你自己解决。”加西亚道,“解决了有奖励,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说着推开了门,忽然发现进门处放置的军用联络器上,显示有一通来信。   姜见明本以为会是陈老元帅或者路德中将来询问现场详情的,他一边弯腰换鞋一边点开,没想到跳出的文字却出乎意料。   发信者居然是格哈德.劳伦,昨日出手派人击毙杜克参谋的那位首相阁下。   内容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公事,而是一封私人信件。   信中先以彬彬有礼的腔调表达了对莱安殿下的追悼与对皇太子遗孀的致哀,又慰问了昨日的星城惊变,第三则是对太子妃竟选择以无晶人种之躯投身金日轮一事致以无限的敬佩。   总之,滔滔不绝又没什么实质用处的客套话占据了信件的三分之二。姜见明一目十行地读过了这几段,顺手把外衣脱下塞进加西亚怀里。   直到信件的最后几段,劳伦阁下才以委婉的语气写道,如今帝国形势严峻,正来到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上,这令他辗转反侧,深感自己的能力与见识之浅薄。   而皇太子妃阁下身为平民出身的无晶人种,同时又是凯奥斯军校的高材生,是深受皇太子以及大统帅赏识之人,他希望能与太子妃一叙,以求点拨迷雾。   最后则是附上了一通宴会的邀请函,联系上述文字,意图显而易见。   凑上来一起看的加西亚先于姜见明给出了评价:“这个人有问题。”   姜见明回头:“怎么说?”   “昨天星城动乱,闹起来的时候我就过去了。”   加西亚抖索一下姜见明脱下的外衣,把雪粒抖下去,然后挂在一边。   “本来想绕到前方和你夹击,但很快发现你们速度太快,行进的方向又混乱,每一秒都有可能变道,拦不住。”   “斩彗星已经是速度最快的A级机甲,我拦不住,贵族家的私家机甲师不可能拦住。”   加西亚淡淡说着,翠色眸底却有寒意一荡而过,“更不要提找好遮蔽物,预先埋伏在那里。”   姜见明怔了怔,霎那间他明白了皇子殿下话里隐含的深意:   在那样快速的追击空战中,劳伦根本不可能预判杜克参谋会经过那座双子星大厦,除非——   除非他预先知道,杜克参谋在叛逃后会将机甲开向这个方向。   姜见明一把抓住加西亚的手臂,哭笑不得:“您怎么不早告诉我!”   加西亚看着他不说话。   姜见明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昨晚还趴在人家怀里发烧。   他顿觉心虚,连忙把被雪浇湿的围巾和毛织帽子也一股脑脱下来塞进皇子殿下手里,转身逃之夭夭了。 第89章 小星(1)   亚斯兰星城的那场骚动过后,明面上的罪责被推到了杜克参谋的身上以安抚人心。新任的监察官大刀阔斧地进行了内部肃清,杜克一党的余孽得到了相应的处分,被冤枉的郑越少校官复原职。   这件事悄然传遍街头,成为了民众茶余饭后最常见的话题。   只有姜见明自己心里清楚,被他揪出来的杜克的手下只是小炮灰,什么信息也问不出来。   至于那日杜克逃亡的路线前方,派人搜索的结果,是找到了一间隐秘的地下室与小型星舰停泊场……显然,杜克是准备想办法躲进这里之后乘着星舰逃亡,没想到行至半途就一命呜呼。   但这些细节,对大形势来说无济于事。   为了找出那批不知去向的真晶矿,金日轮已经在整个亚斯兰星城进行了地毯式搜查,然而至今一无所获。   就连布兰登家的大少也飞速向金日轮递交了辞呈,一溜烟躲回家了。   所以现在……   姜见明手握着宴会邀请函,站在劳伦首相的宅院前轻轻舒了口气。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还是来了。   这两天总是下雪,但淡蓝色的感应屏膜在头顶升起之后,雪就落不到身上了。   傍晚时分,姜见明一身纯黑礼服,用另一只手收起了长伞,跟随熙攘的人流走向面前的宽阔豪宅。   出乎意料,周围的行人不仅有贵族,更有不少平民。家人之间手挽着手,朋友之间勾肩搭背,脸上带着淳朴而真实的欢笑,神情中似乎期盼着什么,气氛与兰斯家的宴会截然不同。   很快,姜见明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走过去,按住面前那名少年的肩膀:“凯文?”   在凯奥斯军校结识的那个平民少年蒋.凯文此刻挤在人群中,正在边走边紧张地去抚衣服上不存在的褶皱。   他讶然转过头,立刻露出惊喜之色:“姜?你也来这里了。”   姜见明淡淡道:“说过多少次,叫学长。”   他挂了伞,和凯文并肩走进去。   只见面前的豪宅挂满了明亮的彩灯,维持秩序的警卫员穿着红色织金制服,检查来往者的身份。   宽阔的前院中则支起白色的餐台,身穿黑色制服的侍者正满面笑容地向一位位来客免费分发美味的食物与礼品,热闹极了。   “感恩首相阁下。”   “谢谢,谢谢。”   “敬帝国荣光千古。”   “谢谢,感恩阁下……”   一些人抱着食物道谢后就转身回家,但更多人则是站在一旁,边吃食物边谈笑聊天。   更远处是贵族们的餐桌,依稀可以看到身穿礼服的男女们穿行敬酒,来往间酝酿出年节前的喜庆氛围。   “姜,这边!”   凯文轻车熟路地拉着姜见明的手臂往里走,自豪地挑眉笑起来:“劳伦阁下举办的大宴会,就算是平民也可以得到年节的礼物,很棒吧?”   “嗯……每年都是这样吗?”姜见明打量着四周,一边琢磨这劳伦首相的事情,一边心不在焉地跟着凯文乱走。   好几天没见面,他发现这别扭小孩其实挺想自己,嘴里的话也滔滔不绝……虽然大部分都是在赞美首相。   “当然了!你在凯奥斯军校上学,以前都没来过吗?”   “劳伦阁下和那些嫌贫爱富的臭贵族才不一样,阁下对什么人都一视同仁。”   “我们甚至可以走到餐桌那边去呢。但是我懒得过去,虚伪的空气叫我想吐……贵族也不可能靠近我们这边,相看两相厌就是这么回事吧。”   少年说着轻哼了一声,一脸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凯文幽幽仰起头:“看吧,这就好像一堵无形的高墙……”   “——姜?你在这里。”   一声呼唤打断了少年的感叹,姜见明闻声回头。   四面响起微微的吸气声,英俊的银发青年缓步走来,身周萦绕着注定万众瞩目的高贵气质,甚至引得不少平民纷纷自惭形秽地侧开了身。   奥德莉——当然,如今明面上的身份是奥德利——步伐优雅地来到姜见明面前。   她伸出带着白丝绸手套的手掌给他理了一下领口,微笑道:“这身衣服很适合你,怎么样,我就说你应该留下它的。”   “你的眼光当然好。”   姜见明温温和和地打了个招呼,顺手拍了拍身旁僵住的少年:“这是凯文,蒋.凯文,我的学弟……”   “对了,凯文,你刚刚说什么高墙?”   凯文双眼呆滞,结结巴巴:“兰……兰……”   奥德利露出一个微笑,也向少年伸手:“不用拘谨,姜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与他交好,那么我们也是朋友了。”   凯文:“……”   被学长打脸摩擦不知道第多少次的少年羞恼地红了脸,陷入自闭。   不远处,一群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来参加宴会的女孩子们正悄悄打量着姜见明。   她们一边往嘴里塞着小饼干,一边红着脸八卦:   “是他,那位金日轮的临时监察官。”   “兰斯阁下的挚友。”   “咦,不是说他是个残人类吗?”   有个女孩反驳:“怎么可能!那天我可是亲眼见过监察官开着机甲跟恶徒开火的。”   另一个喝着饮料,眨巴着刚卷起的睫毛:“可我怎么听说,他是贝曼儿小姐在银北斗的战友……?”   “噗嗤,什么呀,又是银北斗又是残人类,你说这话自己不觉得前后矛盾嘛。”   “但是当年不是传,唐家的小少爷在军校里天天跟在他舍友身后跑……不就是这位姜阁下吗?”   最后,几位小姑娘们面面相觑——   “姐妹,咱们说的真是一个人吗?”   说话间奏乐声响起。劳伦阁下开始举着酒杯,脸上挂着笑容四下挥手致意。   警卫员们跟在他身边,不时向小孩子们递一些名贵糖果,孩子们的欢呼让氛围更加火热起来。   凯文激动地挤过去看首相阁下了,姜见明则被奥德利递了个眼色,跟着她走到了一个人少僻静的角落。   远处阑珊的灯光落在青年的银发上,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哀沉,绷紧了唇角:“……姜,一个不幸的消息。”   姜见明怔了一下:“怎么了?你说。”   奥德利斟酌了颇久才开口,她欲言又止两次,最终还是夹杂着叹息说了出来。   “无晶人种保护协会提出的‘去残议案’,以及增加‘机甲驾驶’兵种并接纳残人类参军的议案……都被否决了。”   姜见明愕然侧头看她。远处,一阵欢笑声突然高涨,和枯枝在风中摩擦摆动的杂响交织,一齐灌入耳中。   几秒之后他才能发出声音:“否决?这么……突然吗。”   奥德利咬了咬嘴唇,扭过脸把自己的表情埋在阴影里,声音有点哑:“消息还没有传到公众那里,但是事情应该是已成定局了。”   姜见明:“为什么?”   奥德利:“我不知道,是被军方高层一票否决的,听说议案甚至没能递到皇帝面前。”   姜见明沉默了许久,也别过头去叹了口气。五指插进黑发,他扶额咬着牙轻轻苦笑:“我以为就算要否决,也会用柔和一点的手段……”   他眉间掠过一闪而逝的痛色,转过身掩唇咳起来。   奥德利吃了一惊,连忙给他抚背:“天,你别气坏了身子。”   “不至于更坏了。”姜见明推开她的手,深呼吸克制住情绪,“没什么的,本来就知道不是容易的事。但是……只是……只是确实突然了些。”   他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惘然地看向远方的暮色云层,“这条路,不知道还能陪你走多久。”   “姜……!”奥德利猛地变了神色,她四下一望,确认了没有人就急切地小声道,“但是你已经见到莱安殿下了不是吗!殿下还活着,就算像你说的那样失去了旧日的记忆,但是他和当年一样在乎你……”   姜见明无奈地笑了笑,涩然道:“我们当年都太年轻了,奥德利。”   他捏了一下自己右手的无名指,自言自语,“其实如果是现在,我都不一定……答应。”   奥德利愣在那里。   “姜?你在说什……”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她当然听得懂姜见明指的是什么,但正因为听得懂才更加不敢相信。   姜见明摇头,敛眉低声说:“我不是惧怕那些艰难险阻,奥德利。没什么的,那些都不算什么,只是……残人类毕竟……太容易短命了。”   “我可以看着他走,但他不行,他会受不了的。”   我可以看着他走。   姜见明的喉咙哽了一下,这句从自己口中不经意间滑出的话语,居然后知后觉地给了他的心腔以绵长的痛感。姜见明闭上眼,低头暗想:是的,我可以。   因为他天性冷静内敛,心态包容,所以任心中的悲伤再如何滔天,也能被自己在一个又一个孤独的静夜里化解开来。   但是莱安,或者说加西亚……他的小殿下是那样骄矜、桀骜,又纯粹得像个孤勇的孩童,永远野性难驯,永远爱得一腔赤诚。   让这样一个人,让这样一个好像天生就该如神子般无往不胜的人。   像自己那样,在无形的命运巨手面前惨败,被狼狈地按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爱人的性命被剥夺殆尽。   姜见明根本不敢想象那样的情景。   “你后悔了。”   忽然,姜见明的手臂被握住。他睁眼就对上了奥德利微红的眼眶,她一字一句:“当初你说过不会后悔的。”   “我们承诺过不会互相阻拦,但是姜,”奥德利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臂,恳求似的睁大眼眸,“姜,想回头,还来得及。”   “……别瞎说。”姜见明眼眸深邃,他拍了拍奥德利的手背,低声说,“我不后悔的。”   “……”   几秒钟的沉寂过去,奥德利慢吞吞地松开了手。   两个人之间没有再多说话。   半晌后,姜见明去要了一杯果汁饮品喝,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被众人簇拥的劳伦。   他一面估摸劳伦约他参宴的目的,一面琢磨着是否应该将自己怀疑这位首相阁下的事情给奥德利透露些许。   但等他拿着玻璃杯回头找奥德利的时候,远处的人们又骚动起来。   似乎是门口有一位贵族妇人从一架高级的私家飞行器下来,款款步入豪宅里。   “那是……”姜见明眯了一下眼,隐约觉得那道曼妙的女士身影有点熟悉。   他感觉自己应当见过,但是既然记不清……就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奥德利恰当地在旁边道:“好像是赛克特夫人。噢,小爱蜜莉雅也来了。”   姜见明露出恍然之色。   那道曼妙的身影走近了些,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到了:那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冷艳贵妇,黑发烫成华丽的竖卷,瓜子脸上涂着精致的妆容。   她戴着蕾丝手套,食指上戴着戒指,一只手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唐娜.冯.赛克特夫人,以及爱蜜莉雅.冯.赛克特……   这是银北斗最年轻有为的将军,第一要塞最高指挥官——谢予夺谢少将的妻女。   四名赛克特家族的护卫守在夫人与年幼的小姐两侧,直到夫人挥手示意其退下。   劳伦已经举着红酒,文雅地笑着迎了上来:“唐娜夫人来访,真是蓬荜增辉。请夫人宽恕我的迎接不周,里面请。”   唐娜含蓄地冲劳伦微微一笑,提裙行礼。她牵着的女孩子已经欢欣地抱住了劳伦的大腿,显然颇为亲近。   劳伦先是亲吻了唐娜的手指,随后将酒杯放在一旁,开怀地笑着将女孩子抱了起来。   “……”旁边一隅,姜见明微妙地皱了皱眉,总觉得这种相处有些过分暧昧。   反正身边的奥德利不是外人,他忍不住低声说:“是我的错觉吗?怎么觉得……”   不料,奥德利居然一本正经地道:“对,不是错觉,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姜见明更茫然,奥德利奇怪地反问:“你不知道谢少将和他的妻子感情不和睦吗?”   姜见明懵了半天,一时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苦笑着憋出一句:“……可我也只知道感情不和睦而已。”   但他不知道,这对夫妻已经“不和睦”到了……   谢夫人居然能公开在宴会上给少将织绿色帽子的程度啊? 第90章 小星(2)   对于谢少将和他家夫人的爱恨情仇,姜见明还是稍微知道一点的。   简单来说,谢家是平民起家的新贵族,祖上是干贸易的大富豪,除了有钱啥都没有。而赛克特一家则是归降帝国的旧贵族,可惜纵使先祖名誉赫赫,却因后辈青黄不接,这几十年来没落的速度活像坐了星舰。   谢予夺与唐娜在还不懂事的小屁孩年纪,就在双方的父母主张之下定了娃娃亲,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自幼就知道对方将是自己的另一半。   按理来说,接下来就应当是如古往今来的政治联姻那样,或恩恩爱爱或相敬如宾地凑合完这么一辈子。   问题出就出在谢予夺这个人身上。   谁都不知道谢少将对军事的天赋、对星海的追求与对帝国的忠诚究竟是从他祖辈的哪一个基因里头突变出来的。   这个人跳级上完凯奥斯军校,以一院首席的成绩毕业,又在金日轮干了两年之后,终于毫不留恋地投身银北斗,大踏步走向远星际的最前线。   ……留下尚且年轻的唐娜小姐,与她怀中刚诞下的小婴儿。   而唐娜.冯.赛克特是再传统不过的旧贵族女子,喜好珠宝鲜花,向往浪漫爱情,希望能有一位英俊绅士、会在晚宴上挽着她的手臂的丈夫,与谢予夺显然不是一路人。   谢予夺常年驻扎远星际,埋头于要塞事务的时候甚至能整整一年连个通讯都不给家里打,搞得不少年轻新兵都以为少将至今单身。   唐娜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独守空闺,独自抚养女儿,她无法忍受磋磨青春,更无法忍受那种随时都有可能收到丈夫死讯的精神折磨。   或许最初,她只是想用胡作非为把谢予夺气回来,或者至少多在乎家庭一点。   只可惜,直到把爱磨成恨,这对夫妻之间也依旧没能达成一个和解。   在音乐起伏中,唐娜翩跹步入中央舞厅,随意地与几位上前邀舞的男子分别跳了几圈,最后搭上了劳伦的肩膀。   两人随着音乐旋舞起来,唐娜的黑色卷发飞舞,珠宝于灯光下闪光。   姜见明远远看着,侧头与奥德利低声说话:“所以,赛克特夫人在亚斯兰……咳,沾花惹草的事,少将本人也是知道的?”   奥德利抿了一口红酒:“应该是默许的吧,不然军部那边也不可能放着这种事不管。”   姜见明:“都……这样了,怎么不离婚呢。”   “姜,我又不可能连别人家的私事都桩桩件件了解清楚。”   奥德利苦笑着,“可能是因为家族层面的原因……也可能是为了孩子吧。他们这个情况,谢少将又是银北斗将军的身份,如果离婚,小爱蜜莉雅大概率要判给谢家,但唐娜夫人舍不得女儿。反正谢少将不管她,就这样了。”   “……”姜见明盯着唐娜夫人昂贵的高定舞裙和浑身上下的珠宝,暗想:早知道少将阔绰到这个地步,他该多讹点报销的。   在上次的星城激战中损坏的雪鸠已经送到金日轮那边去修了,再加上能源弹药之类的补充购置,他再一次穷了。   时间渐渐推移,很快奥德利被唐娜夫人找上来攀谈,姜见明就识趣儿地回避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但直到晚餐结束,劳伦也只是在中途过来,邀请他到安静的走廊边上聊了片刻而已。   而谈话的内容,还真就和信件中写的那样,七八成都是关于帝国形势以及无晶人种该何去何从等严肃话题。   幸而姜见明心内有数,谨慎地挑着不会出错的措辞与他聊了聊。   这段谈话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因为宅院外开始放烟花。   当漫天的烟火照亮夜幕的时候,劳伦微笑着转身:“太子妃阁下。怎么样?这些烟花。每年我都会放满一个小时,大家总是很喜欢。”   “我说过的,我已经不是太子妃了。”姜见明温和地说道。   劳伦摇了摇头:“在下一任储君被选定之前,莱安殿下依旧是皇太子,您也依然是太子妃。”   姜见明坚持道:“我从来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妃,私下订婚只是年少无知之举,首相阁下放过我吧。”   劳伦呵呵笑了几声,转而又以深沉的目光看向面前的年轻人:“……皇室与帝国欠了您许多,我确实没有立场劝您放下心结。”   首相摊开一只手,眼底似乎也倒映着一闪一灭的烟花:“但是太子妃阁下,您要知道,无论是一个个体,还是一个帝国,乃至是一个物种……不舍弃一些东西,是无法往进步的方向演化的。”   姜见明礼貌地笑了笑:“您要舍弃么么呢,像我这样的,所谓被淘汰的残人类吗?”   “怎么可能?”   劳伦用手指了指身后:“您看。”   姜见明回头,走廊空旷,一开始他没有明白劳伦让他看么么。   但随着他将视线上移,就看到一块用暗金边框裱着的画像悬在尽头。   那是……开国大帝与皇太后西尔芙的合影。   姜见明第一眼先看到了凯奥斯大帝。   这位传奇大帝刚登基的时候年仅二十五岁,年轻的帝王眉眼深邃冷硬,每一寸都美貌得挑不出瑕疵。他头戴冠冕,手持权杖,白金卷发垂在肩头的猩红厚袍上,又一路蜿蜒至腰间。   而在他身侧,尚为少女的西尔芙皇太后银发蓝眸,冰肌玉骨。她身裹白色织金长裙,淡粉的唇角含笑,手捧象征纯洁的白百合花束,如同壁画中走出来的圣女。   姜见明想到唐娜夫人,不禁感慨对比。   当年,大帝与西尔芙皇后也是政治联姻。   那是旧帝国历法的第62年,从蓝母星发起的反抗义军已经攻到紫丝绸星城之前,距离当年的旧帝国首都——永乐园只差临门一脚。   然而艰苦的战争已经持续多年,反抗军一方无论是人还是物资,都已经到达了极限。   别说紫丝绸攻不下来,永乐园星城的人工防御要塞、宇宙炮台与驻扎的旧帝国舰队还在前方等着他们力竭咽气,局势已至绝境。   就在此时,当时最大的反旧帝国暴政武装组织——白鸽赤叶会,做出了一个关键性的决定。   以“有条件归顺”的方式加入反抗军。   其中最主要的两条条件,一是在帝国境内划分专门的自治领,即后来的光荣自治领……   二是联姻,将白鸽赤叶会总执政官的小女儿,刚成年的西尔芙.松嫁于大帝为妻。新帝国建立后,她将被封为唯一的皇后。   条件很快被接纳,得到了物资支持的反抗军与白鸽赤叶会的援军两下夹击,一鼓作气攻破紫丝绸星城。   很快,永乐园的大批旧贵族见大势已去,选择了投降以保全身家性命,反抗军只付出了很少的流血代价,就踏入了这座旧帝国的首都星。   可以说,这一场联姻成了决胜的一颗棋子。   难得的是,虽然看上去是局势下迫不得已的选择,但大帝夫妻始终恩爱相敬……至少在明面上是这样。   在大帝夫妻的画像下,劳伦微微笑着仰起脸。   “我真心地爱着这个帝国,爱着这三座星系上每一个活生生的人民。”   他望着身侧的姜见明缓慢说着,“大帝带领这片星系上的人类走出了黑暗的泥淖,但这不够,远远不够……不公与肮脏依旧存在。”   “我曾向一位智者询问原因,智者告诉我:因为恶不是泥淖,是甩不脱的影子。”   “我希望开创一个更不一样的纪元……那会是一个所有人都能永远拥有真正光明的新世界。”   “而为了给大家带来更美好的未来,我愿意在这过程中,帮助大家舍弃某些不必要的累赘。”   劳伦侧眉,他低声说道:“就像鱼舍弃了鳍,才拥有了广阔的陆地。太子妃阁下,您……能理解我吗?”   姜见明安静地听劳伦说完了,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但心里其实有点走神。   太像了。   凯奥斯大帝和莱安……或者说,和加西亚。   或许正是因为太像,他看着大帝陛下和皇太后陛下的合影,心中就微妙地不舒服。   不会吧,姜见明眼角跳了跳。他茫然地暗想,我居然也会吃这么低级的醋么?   不,他不可能那么幼稚。   必然是被加西亚缠久了的缘故。   姜见明暗恼于自己的奇怪情绪,心情自然略略有些不好。   他对于自己“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说话就会变得很毒舌”的毛病并无自觉,所以坦然张口,第一句就是:“您说错了,劳伦阁下。”   远处,彩色的烟花炸响,带着寒意的夜风吹来了孩童的笑声。   姜见明平静道:“不是鱼舍弃了鳍才拥有了辽阔的陆地,是鱼的鱼鳍进化成了可供爬行的肢体,鱼才走上了陆地。”   “看来阁下在生物学方面,知识还有些欠缺。”   他温吞地笑了一下,“还好远古时代您没有帮鱼把鳍切掉,不然好可怕。”   “……”   沉默弥漫在黑夜里。   走廊上,两个人的影子淡淡地拖长,仿佛某种对峙。   不知何时,儒雅的笑意已经从劳伦的眼神中褪去。他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扫视着姜见明,从头到脚。   姜见明清了清嗓子:“抱歉,开了个玩笑。”   劳伦终于收回目光,爽朗地笑了笑:“哪里的话……阁下说的对,是我知识浅薄,受教了。”   他们的谈话就此中止,劳伦向姜见明抚胸行礼后,转身走到民众欢聚的院子里去了。   姜见明则独自在这里站了很久,他吹着凉凉的夜风,眼神放空地望着那张美丽而般配的帝后画像。   他知道那不是由画师完全自由发挥的画作,而是临摹的一张照片,据说原片保存在白翡翠宫里。许多把大帝当做信仰的人喜欢买一张临摹画挂在墙上,或是把照片的复制片做成电子投影。   恍惚间,姜见明生出一种错觉,那画上的大帝与皇太后的眼眸仿佛在遥遥地看着自己。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或许每一个仰望帝后像的人民都会升出这种心绪……他不知道。   “嘀嘀……”   突然响起的腕机音,把神游天外的姜见明唤了回来。   是他自己设的定时,用来提醒自己查看短信,及时安抚被他关在家里的小殿下。   现阶段可以推测劳伦身上多少有点问题,而自己坚持一个人来赴宴,又让加西亚恼了很久。   但没办法,无论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还是为了避免引起大规模民众骚动,加西亚都不适合跟着他过来。   这事加西亚自己也清楚,所以最后只是强调了要及时回讯息,如果超时不回,那么皇子殿下就要亲自杀过来了。   姜见明立刻点开腕机准备回复,但很快,他意外地发现……除了好几条来自加西亚的短信之外,还有一条军方的来讯。   发讯者是陈老元帅,内容没有文字,只是附上了一个视频文件。   姜见明精神一振,寄希望于是真晶矿有线索了。他一边确认周围没有人也没有监控,一边挂上耳麦,用手指点开了视频。   腕机将视频投影出一个小窗口,出现在对面的将军身穿银北斗军装,英俊眉眼中交织着本应矛盾的刚毅与风流,居然是久违不见的谢予夺谢少将。   “小阁下,是我,我是谢予夺。”   谢少将姿态懒洋洋地坐在座椅上,一条腿叠着另一条腿,看眼睛却很有精神。   他身后的背景有些奇怪,不是要塞内也不是在野外,而像是么么舰体的操纵室。   “我用军方的跨星际联络器留的这一通讯息,您和殿下应该在一块儿吧,我就不再额外唠叨一遍了。”   “可能有点突然,不想吓着您,但……”   人群的欢呼声飘飘渺渺地在远处,谢予夺的声音淹没于其中。   投影上,少将眉眼间的笑意也被夜空中升起的一线白光照亮了,他唇瓣张合:   “我现在坐在银北斗的星舰里,星舰在去晶巢的路上。”   砰……   烟花绽放,绚烂如白昼。   姜见明被这阵光晃得大脑一片空白。   世界在欢腾,而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耳膜内被拉长、放大,这导致他没有听清……或者说怀疑自己没有听清谢予夺的话。   姜见明将讯息的进度条往前调了一点点,于是这回清楚地听见了。   谢予夺说,“……星舰在去晶巢的路上。” 第91章 小星(3)   “倒也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我觉得,再也不会有更适合的时机来走这么一趟了。”   银北斗武装星舰的指挥室内,谢予夺笑着伸手捋了一下头发。   跨星际长途通讯专用的联络器在旁边闪着小绿灯,在他的眼角投出一点微光,像萤火虫。   “那天小阁下您打开了金晓之冕,要塞对机甲的录像和部分内置数据加以分析,得到了很多东西。”   “包括殿下的行进路线、与沿途的狂暴异星生物交战的影像,甚至一些危险宇域的通过方法……这些资料都太珍贵了,足够支撑一次新的远征。”   “当年莱安殿下固执地要去晶巢,我不信没有原因。晶巢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更何况银北斗是指向远星的银矛,而第一要塞是矛尖、是人类疆域的最前线。这是我们的使命。”   谢予夺将目光投向星舰的舷窗外,他撑着额角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了三分,“……但是。”   “现在收缩派的支持者日益壮大,‘熔岩’宇盗团又强盛起来,银北斗再次派兵远征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小。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最后的。”   劳伦首相的豪宅中,风吹过幽暗安静的走廊一隅。   姜见明彻底怔在那里,喉咙仿佛被血气堵住,无法言语也无法思考。   ——所以少将先斩后奏,选择直接从第一要塞发兵远征,等到星舰出发了之后再将消息传回帝国。   再让他看到这样一通宛如遗言的视频。   “您想吧,异星生物猖獗,有第二要塞和第三要塞清剿;宇盗打来了,有金日轮守卫帝国。”   投影那边,谢予夺还在自嘲地笑着:“但说到探索远星际、探索晶巢这事儿啊……如果第一要塞按兵不动,帝国就再也没人愿意去了。”   说到这里他连忙摆手:“噢,当然当然,还有小阁下您愿意,我知道。”   姜见明笑不出来。远处的烟花停了,他眼瞳深处一片漆黑。   “我不准备冒很大的险,也不准备深入到晶巢最里面。无论有没有得到有用的情报,我都会在判断前行阻力过大的时候撤回,将损失控制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谢予夺说了下去,“但远星际的情况瞬息万变,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清。我就想着,走之前至少得跟您……说一声。”   “……”   姜见明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体内的温度似乎也随之抽离而去。   他独自在走廊边站着听谢予夺叨叨,面容上没什么喜怒哀乐,只觉得有一种很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压得喘不过气。   姜见明清晰地明白,这样突然的擅自出兵,如果谢予夺判断失误,如果少将最终毫无价值地死在宇宙里,进而导致第一要塞出了什么差错……   那“谢予夺”这个人就将成为帝国的罪人。   是要被刻在历史里,名字被一遍遍鞭尸的罪人。   而少将自己一定也知道其中利害,纵使如此,他还是抱着觉悟做出了这个决定。   “如果万一的万一,我没能回来。”谢予夺轻描淡写地道,“还希望您和殿下可以来要塞一趟,我那些机甲啊武器装备什么的勉强还有点价值,它们值得一个好主人。”   到这里,视频已经快播放到结尾了。画面中,谢予夺伸手似乎要切断录像,表情却露出一丝犹豫之色。   他讪讪地收回手来说,还有一件私事。   “其实……咳,我有一个女儿。”   谢予夺低头弯起嘴角笑了笑,“不知道小阁下是不是已经见过了。她叫爱蜜莉雅,长得很可爱。”   姜见明从未见过少将露出这种神态,这种……属于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年轻父亲的神态。   “如果我真的葬身星海,我家夫人不一定会让孩子知道。但如果有一天,爱蜜莉亚会为我哭泣,还请小阁下帮我安慰安慰,就说……”   谢予夺侧眉想了想,温柔又伤感地低声道:“就说,你的爸爸变成一颗小星星了。”   视频至此结束,投影黑了下去,少将的面庞随之消失。   姜见明还保持原先的姿势站在那里,许久不动,仿佛站成了一座孤独的雕像。   他只是失魂了一般将目光抬起,怅然地投向远处的夜空。   纵使心里明明知道,亚斯兰星城的夜空看不到阿尔法异星,也看不到更远的远星际。   一阵疲惫感涌上四肢百骸。姜见明无力地往身后的柱子上一靠,抬起手腕盖住了双眼。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一团乱麻的局面的?   莱安死亡的真相依旧一头雾水,加西亚依旧因为不知名的执念不肯接受皇太子身份。   帝国内潜伏的叛徒揪不出来,宇盗背后的神秘势力也毫无头绪,失踪的真晶矿找不到,关于无晶人种的议案被否了……   他自己隔三差五地吐血接发烧,这破躯壳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现在连谢少将也跑到晶巢去了。   别说能否带回有用的消息,连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未知数。   他已经竭尽全力地往前走了,但老天不怜爱,似乎没有一件事是顺的。   姜见明闭眼苦笑,寻思这日子真的还能过下去吗?   怎么不干脆来个人赏他一颗子弹呢。   结果下一刻,他忽然听见悄然接近的脚步声。   姜见明蓦地回头,一睁眼……   只见黑黝黝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砰~!”   嫩甜的声音打破了走廊的幽静。   八九岁光景的漂亮小女孩站在走廊的栏杆外,她穿着华丽的宝蓝色裙子,双手却举着一把小手枪,用恶作剧的口吻发出枪击的拟声字。   姜见明转身看过来,她就把枪藏在背后,眨巴着黑葡萄似的纯净眼睛,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嘻嘻。”   姜见明皱眉,认出了这个女孩儿。宴会刚开始的时候,她曾被唐娜夫人牵在手中,也曾被劳伦首相抱在怀里。   “……爱蜜莉雅?”   没想到女孩儿把秀气的小眉毛一竖,气鼓鼓地挺起胸膛:“我不叫爱蜜莉亚.冯.赛克特,我叫谢银星!”   “我的爸爸是谢予夺,他是银北斗的将军,是保护帝国的大英雄!”   谢银星仰起头,眼眸亮晶晶地:“大哥哥,有人说你也是银北斗军队里的军官,真的吗?那你见没见过我爸爸?”   “……当然。”姜见明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孩,“他是带领我们的将军。”   这就是谢少将的女儿,他暗想。这个天真而可爱的女孩并不知道父亲如今正奔向星海彼方,也不知道这次的远征有多么凶险,就像这个帝国上大多数安逸地生活着的人民一样,对于远方的危机一无所知。   谢银星不顾自己穿着蓬松礼裙,歪歪斜斜地抬起小腿,轻巧地翻过了走廊的护栏。   她跳到姜见明身边,像个活泼的精灵:“大哥哥,给我讲讲爸爸好不好?”   “就比如……爸爸平常在要塞里都干什么呀?在银北斗要塞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对了大哥哥,你上过战场吗?你打过异星生物和宇盗吗?”   谢银星连珠炮般问了一串,她的眼睛带着明媚的向往,又嘟起嘴:“在外头很少能遇见银北斗的人。在家里妈妈不准我问爸爸的事,也不准我学爸爸。”   “明明是她自己总是忍不住说起爸爸……然后就自己生闷气。”   姜见明默然不语,或许唐娜夫人对谢少将的感情也是很复杂的吧。   他将目光投向谢银星的手中:“你拿的……”   谢银星飞速后退两步,抱着那把小手枪,瞪着眼睛:“是我的。”   她冲姜见明举起枪,舔了舔嘴唇,做眯眼瞄准的动作,“以后星星也要去银北斗,和爸爸一起上战场!”   姜见明蹙了一下眉,正想开口说话。   忽然,谢银星变色轻叫。   “啊!”   一簇巴掌大的赤金真晶自半空中刺出,铛地一声打在手枪上。   谢银星吃不住这么大的力量,枪从她的手中飞了出去,划过一道弧线。   “殿下?”姜见明吃惊地回头。   走廊的另一端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修长的身影,手枪落在加西亚稳稳伸出的手掌中,他的另一只手则抓着个咬了两口的苹果。   皇子殿下眸色冷淡地看过来,垂至背后的白金卷发在月下泛着光。   谢银星吓得瑟缩了一步,但很快怒目而视:“还给我!这是我的!”   姜见明眼疾手快地拦住要冲上去的小女孩,低声急促问:“您怎么过来了?”   加西亚走过来,神色漫不经心地将苹果塞进姜见明手中:“你超时了。”   在侧身而过的那一秒,皇子忽然按住他的肩膀,五指用力。   加西亚低下头掩住冰冷的眸珠,他的唇凑在姜见明耳畔低沉道:“这女孩玩的是真枪。”   姜见明的太阳穴轻轻一跳。   加西亚柔软的卷发扫在他的脸颊与耳垂上,搭在肩上的手指含怒收紧了力道:“这个距离,她只要扣下扳机你就会中弹。姜见明,你的警惕性呢?”   姜见明无声地深深呼吸,直到这时,他才从接到谢予夺的通讯后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摆脱出来。   他拍了拍加西亚的手掌,轻声说:“这是谢少将的女儿。”   “……”   加西亚重新扫了一眼谢银星,眉间的冷意却并没有消去,“她是谁无关紧要,我在说你的问题。”   说罢,他又转向气鼓鼓瞪着这边的谢银星,晃了晃手中的枪:“哪里拿的?” 第92章 小星(4)   这话一出,谢银星那张漂亮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   她双手绞着裙子,不情不愿地盯着加西亚和姜见明两个人,闷闷道:“……反正现在是我的,还给我嘛!”   “现在是你的,之前呢?”姜见明吃了一口加西亚刚刚递过来的苹果,淡淡问道。   虽然不是‘艾琳玛瑙’那种名贵品种,但苹果这种水果本来就很美味。   谢银星挑眉哼了一声:“你不知道!那家伙连个瓶盖都不会开,拿着枪也只会吓唬人。我觉得放在那种垃圾手里是浪费,才拿过来的。”   姜见明忍俊不禁,随手又把苹果物归原主,从加西亚手中拿过那把枪。   他简单翻弄了一下,虽然型号偏小显得像玩具,但从保险到扳机到弹匣一应俱全,的确是真玩意儿。   联系谢银星的话,他很快猜到了大概的前因后果……这枪应该是给哪家贵族孩子的定制品,或许原主是个拿到武器就来炫耀甚至欺凌其他孩子的纨绔子弟。谢银星看不惯,就顺手牵羊了。   加西亚则对谢银星兴趣不大,或者说世上能引起这个人的兴趣的东西本来也就不多。   他扣住姜见明就不想放开了,先确认了他身上没有负伤带病的,又开始追问宴会上有无异常。   姜见明忍不住小声道:“我没什么事,但这可是宅院里面,您怎么进来的?没有被人看见吧?”   “没有,监控都打碎了。”加西亚以眼神示意了一下手中的苹果,“……还吃吗?”   “不吃了,您自便。”姜见明敷衍地揉了揉加西亚,又琢磨眼前的谢银星该怎么办。   按理来说他应该没收掉这把枪,或者交给唐娜夫人,但是……   姜见明罕见地犹豫了起来,他想到如今帝国暗流涌动的形势,再过几年更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这个女孩像她爸爸,大胆又机灵,或许有一把武器防身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八九岁……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好像也在跟着养父摸机甲了。像奥德利这样属于大贵族世家的孩子应该更早。   只不过他们都是有人指导。谢银星的母亲却显然不会赞同女儿走上丈夫的老路。   姜见明思考了几秒,走到谢银星面前蹲下来,视线与她齐平:“星星,你拿这把枪,想要干什么呢?”   谢银星眨眼道:“当武器呀。”   “用武器干什么?”姜见明继续问道,“武器是伤人,甚至杀人的道具。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噢……”谢银星想了想,慢慢皱起眉头。   加西亚不说话,他站在姜见明身旁继续吃着自己带来的苹果,饶有兴味地盯着这两个人。   “但是但是,如果有大坏蛋呢?”   谢银星突然举起两只小手,手指屈起来,瞪着大眼睛往姜见明面前一扑,做怪兽状,“呜哇!”   加西亚飞速伸手把姜见明往后一拽,小女孩扑了个空,愤愤地冲加西亚做了个鬼脸。   “坏人要来伤害好人,所以需要有人开枪打死坏人——爸爸就是这样的,我也要变成和爸爸一样的大英雄!”   她年纪尚小,显然没有被加西亚和皇太子殿下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吓到,只以为是姜见明的某个性格恶劣的朋友。   安宁的夜色中,姜见明柔软地笑了笑。   他将手掌放在小女孩的头顶,目光却望向天际,缓慢地说:“但是……如果这是一个没有坏人的世界,不需要任何人来开枪,难道不会更好吗?”   “啊……”   谢银星眼底闪动,若有所思地张着嘴。   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有道理哎。”   “我们需要开枪,就意味着面前有敌人,意味着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亲朋好友正在或者即将遭受敌人的伤害,这是一件很令人难过的事情。”   姜见明说着,用自己的双手包裹住谢银星的小手,带着她举起了那把枪,拉下保险。   “所以,不要为了快乐而开枪,不要为了成为英雄而开枪。”   他的声音低缓地落入女孩儿耳中,“举起枪口的时候,你要很难过。而扣下扳机的时候,你要很痛苦……忍着痛苦,依然坚强。”   砰!   姜见明压着谢银星的手指扣下扳机,子弹射出,打断了不远处一根积雪的树枝,令它啪嚓落在地上。   谢银星惊呆了,几秒后才轻轻说:“哇……你、你好厉害。”   姜见明却在心中轻轻叹息。   刚刚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他的痛苦是……   自己竟然不得不教授这样一个年幼的女孩子,如何使用武器。   谢银星有模有样地拉上保险,把小手枪藏好了。姜见明看了看时间:“时间不早了,小孩子不应该在晚上乱跑,去找你妈妈吧。”   谢银星不舍地拉着姜见明的衣摆:“大哥哥,你住在哪?以后我可不可以经常找你玩呀,我还没有听你讲爸爸和银北斗的故事呢。”   “有腕机吗?”   姜见明问谢银星,小女孩点点头。   “我的名字叫姜见明,”姜见明和她互换了联系方式,摸了摸她的脑袋,“随时找我。”   “真的可以吗?”谢银星的脸上立刻亮了起来,她兴高采烈地拆下自己腕上挂着的手链,链子由珍珠串成,中间的吊坠镶嵌着一块指甲盖大的红宝石。   她把手链套在姜见明的手腕上,笑嘻嘻道:“送给你,姜哥哥。”   姜见明怔了一下,笑说他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   但谢银星坚持,姜见明最后还是收下了,心想大不了下次给女孩子和唐娜夫人买点东西。   “……”   加西亚抱臂环胸站在旁边,此时冷冷地皱眉别开脸。   他暗想:为什么姜见明这个人总会在身边聚集起一堆其他人类,然后又是摸头又是哄。   长则几天,短则几分钟,再顽劣的人类也会被他驯服得十分妥帖。   所以……自己也是他顺手驯养的人类之一吗?   加西亚暗自摇了摇头:不,或许这是正常现象,像自己这种没有亲朋好友的生物才是异数。   “殿下……殿下?”   回神时,姜见明在旁边唤他。   清俊的残人类那双黑色眼睛弯起,冲他招手道:“走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   深夜,外面的雪也差不多停了。两个人东躲西藏地离开了劳伦的宅院,加西亚戴上遮蔽器,姜见明在路边租了个飞行器开回去。   回到金日轮的军官宿舍的时候,姜见明仰头又看了一眼夜空,神思放飞。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只有心中的不安感在增长。   明天就是年节前的最后一天,皇帝将会出巡,亚斯兰星城民众聚集欢庆。   但那批危险的真晶矿依旧没有踪影。   没有办法了。这些天军方已经在高强度警戒,但毕竟敌在暗处,就算发生什么也只能临机应变。   姜见明甚至想祈祷这批真晶矿已被用来制成了新晶械武器、折叠机甲或者能源片。   无论什么已知的东西都好,至少那是“已知”的,已知总不如未知可怕。   想着想着,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口。加西亚忽然站住,看也不看地拉住了姜见明的手腕。   “手链,”他斜眼冷淡道,“取下来给我。”   姜见明:“殿下?”   加西亚耐着性子道:“你说宴会上没有什么异常发生,劳伦也没有对你下手。”   姜见明:“是的。”   加西亚:“所以现在,你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唯一的变化就是多了一条手链。”他刻意地顿了顿,“我不应该在意吗?”   姜见明哑然失声。   加西亚烦躁地推了他一把,将他按在墙角:“你状态不对劲,这都想不到吗?你怎么了?”   姜见明抿了抿唇,把谢予夺的事情跟加西亚说了。又低声道:“抱歉,事情太多了,我可能脑子有点乱……多亏您在。”   谢予夺的那个消息太震惊,加西亚听完也半天没说出话来。   默然片刻后,他不由分说地拉过姜见明的手腕,把那条链子拆下来,揣进了自己怀里。   “我先收着,没有问题会还给你。”   加西亚拉着姜见明进屋,顺手又捞了个洗好的苹果塞进他怀里,“别多想。你这样思虑过重……容易病死。”   =   同一时刻。   赛克特家族的豪宅内,一扇扇窗户暗下来,熄了灯。   谢银星刚洗了个澡出来,滚上了自己的床。女孩趴在自己的被窝里,两只小脚丫一晃一晃,她捧着腕机,脸上含着欣悦之色。   “噢……星星和哥哥聊得那么开心啊,那就太好了,哈哈。”   腕机对面传来劳伦首相带着温柔笑意的声音。   “嗯!”谢银星用力点头,“姜哥哥真的很好很好,就和劳伦阁下说的一样。”   劳伦道:“是啊,那个哥哥和你爸爸一样,都是为帝国战斗的英雄。星星把礼物给哥哥了吗?”   “给了!”谢银星欢快地应道,“谢谢劳伦阁下帮我准备礼物!”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女孩儿回头看了一眼,吐舌头:“呀,妈妈来了。劳伦阁下晚安,下回再见。”   互道晚安后,谢银星切断了通讯。同时门开了,容资冷艳的赛克特夫人……唐娜走了进来。   唐娜扫了一眼床上的女儿:“爱蜜莉雅,又在和劳伦阁下聊天吗?”   “嗯。”谢银星翻了个身,扑在母亲的肩膀上。   但很快她就“幡然醒悟”,佯怒地鼓着腮帮子道:“不对,不是爱蜜莉雅,是星星!”   “星星……你爸爸给你起的名字就这么好吗?”   唐娜黯然轻叹。她抱住女儿,抚着谢银星的脸颊坐在床边,幽幽道:“要是你爸爸也愿意像劳伦阁下那样……”   唐娜仰起面容,出神地望着谢银星床头摆着的合照。照片上,谢予夺一手抱着尚在襁褓中的谢银星,另一只手挽着她。   ……那是好几年前的旧合影了,这么多年过去,谢予夺甚至连回到帝国与长大了的谢银星一起再拍一张合影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唐娜背靠床头,长久地看着这张合影,喃喃道:“连自己的小家都不顾的男人,连陪自己的女儿长大都做不到的男人,算什么英雄。”   “但……”谢银星却趴在唐娜的怀里说,“爸爸就是爸爸,和劳伦阁下不一样。”   女孩儿抓着妈妈的手指,认认真真地说道:“虽然劳伦阁下也很温柔,一直对妈妈和星星很好,但星星不想爸爸变成劳伦阁下。那样,原本的爸爸就不见了。”   唐娜怔了怔,须臾,她缓慢地展颜笑了。笑容中有些苦涩,还有些更复杂说不清的心情:“……星星说的对。”   “今年的年节,我们不去劳伦阁下家里了,也不去别的阁下的家里。”   唐娜替女儿关上了卧室的灯。黑暗中她闭上眼,亲了亲谢银星的额头:“就妈妈和星星两个人过吧。”   作者有话要说:加西亚殿下,一只吃苹果和吃醋都不会影响其敏锐护食(特指姜姜)能力的优秀生物。 第93章 内乱(1)   雪止云散,月上梢头,夜色笼罩在金日轮军方的宿舍内。   屋子里,加西亚撵着精神状态低落的姜见明去睡觉了,他自己坐在办公桌前,指甲上凝出晶骨,把那条手链细细地拆开检查了一遍。   从链条到每一个珠子,再到那块吊坠。最后都被逐一安放在桌子上,并没有监听器,也没有炸弹……   咔的一声轻响,加西亚把吊坠的宝石卸了下来。   “……”   他拿到灯下眯眼看了看,果断地撬开了边缘。   红宝石外壳只有薄薄的一层,剥落之后露出来的是一块无色透明的晶石。   这是……什么?   加西亚眼底流露出一丝空茫,再次感受到了常识匮乏带来的憋屈感。   真晶矿?   有些像,又不太像。   他认不出来,又不敢放着有危险嫌疑的东西在姜见明的屋子里不管,只好捏着那个小东西去卧室。   卧室里床头灯还没关,姜见明却已经缩进被子里睡着了,他的脸色依旧是苍白的,眉宇间能看出淡淡的疲倦。   加西亚在床头站了几秒,还是没能狠下心把人叫醒。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里指甲盖大的宝石,悄然转身出去,关灯顺便带上了卧室的门。   然而仅仅几分钟后,门外头一声脆响!   这声响直接把床上的姜见明惊醒了过来。   “殿下……!?”   他仓促翻身下地,快步地摸黑推开门。   冲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瞳孔微缩,姜见明全身僵硬,第一眼先看到了血。   就在那张办公桌的桌角旁,加西亚半跪在地板上喘息,整个脊背都佝偻得很深,吃力地忍耐着什么。   他的左手压着右手,而右手手腕上竟凌乱地刺出好几根寸许长的晶骨……就是这些晶骨刺穿了他自己的左手,小股的鲜血正汩汩地冒出来,滴滴答答在地上落了一串。   姜见明脸色瞬间青白:“殿下!!”   “——别靠近我!”   加西亚沙哑地低喝一声,散落的白金发丝间,一双翠绿瞳珠紧紧地盯着姜见明。   他的右手五指松开,原本攥在掌心的透明“宝石”失去了晶莹的色泽,化作沾血的碎块掉在地板上。   “这条手链的吊坠……”加西亚咬牙说,“里面蕴含狂暴化的晶粒子,我用晶骨引出来了。你先去打好镇定剂再回来同我说话。”   姜见明的目光落在那些小碎块上,顿时呼吸一乱,神情更加难看。他当即回房开了一盒镇定剂,却没给自己打,先拿着针和医疗包出来。   纵使是新人类也同样有晶乱的风险,像加西亚这样晶骨不受控制的状况就是先兆之一。   “打一针。”姜见明脸色极冷,不由分说走了过去,伸出手握住加西亚的手臂。   加西亚却用左手拧住了姜见明拿针剂的那只腕子,一边将右手往身后藏,一边不耐烦地快速道:“我不需要。该注射的是你……现在晶骨还收不回去,离我远点。”   他左手上还带着伤,温热的血浸透肌理,让姜见明的唇角猛地抽紧,“殿下!”   加西亚:“别逼我对你说滚,最后一遍,离我远……”   单论手上的力量姜见明根本掰不过,他吃疼地皱眉低哼一声,倏然沉下脸,深黑的眼底掠过一丝鲜明厉色——   啪!   劲风过耳,正说话的加西亚被一股力劲道得歪过脸去,颊侧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他彻底懵住了。   姜见明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殿下,您自负过头了。”   “……?”加西亚怔怔以手肘撑地,长发哗啦散落,惊怒交加地瞪着面前的残晶人类。   发生了什么,他刚刚是被……   打了一巴掌吗,还是被揍了一拳?   加西亚还没反应过来,就头皮一疼,姜见明直接伸出左掌抓住了他的长发,将那柔软蓬松的卷发用力一拽。   “…唔!”   而等皇子回神的时候,他已经表情茫然地被拽倒在姜见明的膝盖上。侧颈一凉,一针镇定剂已经被推了进去。   姜见明冷淡道:“冒犯了。”   加西亚说不出话来,他怔怔想:为什么……   自从走出黑鲨基地,这三年来,加西亚自认不是没受过伤。但那都是晶骨的损伤,亦或是肺腑内伤。   他对晶骨的运用有种与生俱来的资质,配合着野兽般的战斗嗅觉与最高级晶骨的攻防本能,从没有过任何一种生物能直接攻击到他的肉身。   更不要提近身制住他,从来没有。   可是,为……为什么……   加西亚恼羞成怒地暗想:为什么现在的他会被残人类如此轻易地捕捉住?   针剂注射完了,姜见明打开医疗包,捞起加西亚受伤的手指清洗并照射治疗仪、最后用绷带包扎起来。   “你……”加西亚仿佛变成了一具枕在姜见明的膝盖上的人偶,木然望着他,喃喃道,“你怎么敢打我?”   “现在晶骨稳定下来了吗?”   姜见明恍若未闻,抓过加西亚的右手看了看情况,另一只手拾起地板上散落的小碎块,今夜的罪魁祸首。   “你……怎么敢。”   加西亚声音发颤,他用看不可理喻者的目光盯着姜见明,“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刚刚没有克制住晶骨的本能防御,你的手臂现在已经……”   姜见明根本不搭他的话,而是用掌心掂了掂那点碎片,低声说道:“这个,这是一种真晶矿制成的新晶械武器。”   “但它并不是针对异星生物的武器,甚至也几乎不会用来针对宇盗,一般用于……高层政治斗争的暗杀行动,可以说,不是个能摆到明面上的东西,所以您没有见过也正常。”   “姜见明!”加西亚忍无可忍。   姜见明也冷下嗓音:“喊什么?如果手上有维纳斯之翼,我会用枪柄揍您的。您明知道从手链上拆下来的物件很可能有危险……既然不认识,为什么不叫我?”   他说着,明目张胆地一巴掌拍在皇子殿下的腰上:“欠打。”   加西亚:“你!”   这个万恶的、狡猾的,恃宠而骄的残人类!   加西亚恨恨地别过脸,难道是这几天过度宠溺他了?竟敢仗着自己不敢对他动手……   姜见明站起来,沉着脸握着那点碎片往一边去了。   加西亚忍着心里的郁气拉住他:“站住,既然是暗杀武器……你还拿着吗?”   姜见明道:“托您的福,现在已经没有杀伤力了。”   加西亚按着自己的右手默然几秒,还是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现在还没有学名,它是违禁武器。”姜见明停顿了片刻。   他眼睫低垂,似乎陷在自己的思维里,直到加西亚以目光催促,才继续道:“但黑市里,有人叫它……死晶。”   “死晶长得和低纯度的真晶矿很像,但其实是将多块高纯度真晶矿经过合成与特殊处理,使其内部晶粒子处于特殊扰动频率的东西。”   “它的效果是,可以使贴身佩戴者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患上晶乱。当场暴毙的急性晶乱,缓缓蚕食生命的慢性晶乱,都可以做到。”   “这也是它被禁的原因,帝国对可能诱发晶乱的一切元素都盯得很严。”   姜见明定定地望着它,叹息了一声:“所以说,您居然用晶骨直接刺激里面的晶粒子,太胡闹了……”   “万一是危险性更强的死晶,后果不只是划破手指这么简单。就算不至于晶乱,一旦晶骨失控,您真的会重伤的。”   加西亚:“但这块‘死晶’,是从那个女孩给你的手链上拆出来的。”   “……是的。这应该是可以导致急性晶乱的那种死晶。”   姜见明轻叹闭眼,坚决道:“不可能是谢银星……这不是小孩子能拿到的东西。”   ——有人想杀他。   用这样极其歹毒阴险的手段。   被激发的“死晶”将一直挥发特殊频率的晶粒子,谢银星是新人类,短期佩戴不至于丧命,但……   如果是个普通的残人类,戴着这种东西,甚至可能都撑不到回家,在路上就晶乱发作,惨死结束。   姜见明唇色发白,回头看了一眼桌上被拆开的手链。一股冷意与后怕交织着,从脊梁骨一路窜上了头顶。   加西亚替他拿着这手链许久,却没有受影响,大约是因为这个人本身的晶骨等级强悍到不可理喻的地步,外溢的晶粒子无法对他造成伤害。   直到这人居然用晶骨把内蕴的所有晶粒子一起激发了出来,这才受了点小伤。   而身为残人类的自己也佩戴了相当一段时间,却同样没有受影响,是因为……   “——那么,你刚刚也戴过这东西,为什么没有症状?”   加西亚蓦地握紧了姜见明的双肩,不顾自己的左手又在绷带下渗出血迹。   他的眼神不自知地紧张起来,同时变得锋利:“上回在远星际中伏,你同样没有晶乱,是因为服过药?身体被改造过?你……”   “滴滴滴——”   姜见明正在出神,陡然响起的腕机声音让他手指一抖,几片死晶的残骸掉在了地板上。   加西亚回头,转身给他把腕机捞了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念出显示的来电名字:“奥德莉。”   “抱歉……谢谢您。”姜见明抿唇伸手接过来,按下接通键的那一刻,他看了看窗外凌晨的夜色,心中升起不吉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虚假的过度保护:超S晶骨新人类把吐血发烧的病弱残人类塞进治疗舱。   真正的过度保护:病弱残人类把划破手的超S晶骨新人类抓来暴力打针。   .   虚假的家暴:晶骨举高高,扯戒指扔花丛。   真正的家暴:该开枪毫不手软,没枪就一爪子呼啦上去。 第94章 内乱(2)   通讯投影对面,奥德利还是男装打扮,双手戴着手套撑在阳台的栏杆边沿上,像是在吹冷风。   她的脸色极其难看,张口就道:“姜!出事了……”   说完这一句,奥德利才意识到加西亚也在旁边。此前姜见明已经和她讲过大略的前因后果,她便不吃惊,只低了低头以示敬意:“殿下。”   加西亚颔首示意,眸色如霜:“和他说你的事,长话短说。”   “……是。”奥德莉颤抖着呼吸了一口气,两人分明看到一滴冷汗从这位自幼掌权的兰斯家主鬓角滑落。   她抿唇扫了一眼四周,声音紧涩:“姜,你要冷静听我说,两个议案被驳回的事情不知道被什么人泄露出去了,现在大半个亚斯兰星城的残人类……都在闹。”   姜见明变色:“什么?”   “更麻烦的是,现在还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皇帝陛下要……要立我为储,并且从此停止分封新贵族。”   奥德利咬了咬牙,“那些言论说,我们的帝国将一步步变成旧帝国的模样,彻底以贵族和新晶人类为尊。你打开智网看看。”   窗外的夜空似乎在无形中变得稠浓,姜见明神情凝重地看了一眼加西亚,后者会意,转手打开了办公桌上的虚拟屏幕,将淡蓝色的面板拉过来。   姜见明本来张口正要问奥德利该看哪里,打眼一瞧就知道不用问了。   智网上大片的词条飘红,随便点进去哪个页面哪个平台,都是激烈到疯魔的言辞交锋。   [刚从首相阁下那边回来,转眼天塌了……怎么会这样啊?]   [没长晶骨的就活该被视为低劣的残缺品,认清现实吧,啧]   [现在残人类的待遇不是比几十年前好多了吗?看不懂你们突然吵什么]   [跪久了不会站了?那就给老子爬]   点一点刷新,转眼间又弹出来无数新发布的评论。   [今天无晶人同胞被搞死了,下一个被压迫的就是咱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平民!再下一个就是新贵族!!直到和那个黑暗年代一样!!]   [要是大帝还在,看到这种局面……唉]   [??啥无脑玩意,还在搞大帝崇拜呢?醒醒吧,凯奥斯大帝本身就是暴君,当年沉迷权势逼死开国统帅,神圣战役穷兵黩武,害死了多少兵?]   [这国家也开始烂了,不过难免吧,现在全人类都在一个帝国的统治下……再多的不敢说了]   “胡说八道。”   姜见明扫了两眼就气笑了,把屏幕一关,“帝国要是真心想压迫他们,这种文字能出现在智网上?”   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太容易被言论煽动,群情激奋的群众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汽油厂,稍有火星就能炸起巨大的暴焰。   无疑,如今这暴焰的热度已烧到了离他们很近的地方。   窗外隐约传来喧嚷声,加西亚抬眼往下俯瞰一扫:“有人群上街了。”   姜见明摇了摇头,怅然低声说:“想争取权益也不该是这么个闹法,明明这些年,一切正在见好的。”   说到这里,他自己忽的一愣。   姜见明缓慢地皱起眉头,不确定地自言自语道:“对啊,明明……”   一种奇怪的割裂感突然被他意识到了,是的,明明……现在的帝国确实在照顾残人类的生活,为什么会闹出这么一遭?   既然残人类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过,既然高层许可甚至支持保护协会的建立,就根本没理由这样坚决乃至冷酷地不让残人类进入军队。   反过来想想,如果上层真的有人想要打压残人类,而那个人又拥有一票否决拦截议案那样大的权力的话……   那么现在,亚斯兰星城内这种对残人类颇为友善且年年向好的氛围,应该根本没有机会形成才对。   不应该,这没有道理,欠缺逻辑。   就像拼图上少了一块最重要的碎片,所以前后的因果无法连续。   姜见明按住额角,他的神色凝重:不对,不对,现在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   无论背后的原因为何,军方的这次决策已经被敌人利用了,如果不尽快平息这次矛盾,后果不堪设想。   “姜!这个架势不对劲,我觉得有人在搅浑水,借机煽动民众,”奥德利冷静道,“你白天和我说帝国内可能有敌势力潜伏,会不会……”   “或许早就开始了。”   姜见明缓慢地垂眸,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阴谋……早就开始了。”   那晚在母校凯奥斯,他询问如今的帝国气氛为何暗潮涌动。   罗海教员的猜测是,储君之位的悬疑不定成为了导火索,导致帝国内部的矛盾凸现出来。   但如果,如果是有第三方利用这种民心动荡的时期,趁机煽风点火呢……?   归国后所见的一幕幕闪回眼前:嚣张跋扈的布兰登家族是棋子,一腔热血的军校学童是棋子,还有号哭的晶体教众,为首相阁下而欢呼的民众们……   新人类,残人类,贵族,平民。   在这个欣欣向荣的帝国内部,对自己的未来怀着憧憬的所有人们,都成为了幕后者摆弄的棋子。   最终围成的阵势又将会是什么?   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奥德利低下头抚摸自己的手腕,她轻轻说道:“姜,你觉得……如果让他们知道兰斯的家主是个残人类,或许……能稳住人心吗?”   对面的阳台玻璃门被推开了,黛安娜怯怯地站在那里。她的长发被风吹乱,小声道:“哥哥……”   姜见明摇了摇头:“别冲动,既然背后有人挑拨,这就不是你一个人去引火烧身就能解决的事。我去问军方的意思。”   他又想起劳伦在民众面前的良善面目,想起谢银星戴到自己手腕上的夺命首饰,不禁多添一句:“你今晚千万谨慎,就呆在家里,不要轻信任何人。”   奥德利不做声了,片刻后她苦涩地点头,伸手将不安的妹妹搂进怀里:“我知道,我不会乱来的……毕竟我还有黛安娜。”   “格哈德.劳伦的宴会每年都开到次日日出,在今晚这样的时机,他很有可能煽动民众做出什么。”   奥德利抿唇看了看远方,“我已经在让我的人打探状况,现在只能见机行事。姜,请保护好自己……我挂断了,随时联系。”   挂断了通讯,投影小窗在寂静中消失。   姜见明在原地伫立了几秒钟,先深呼吸缓了口气,去接了杯凉水给自己灌下去了。   回身时加西亚还环臂倚在窗边看着他,仿佛在以目光讥讽着他的劳碌命。   姜见明只好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加西亚低沉开口:“这个帝国,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姜见明正要伸手再打一个通讯,闻声却顿住了动作。   他侧过头深深地望着加西亚,冷静的眉睫在灯光下柔和了些许。   “……我说不清楚,殿下。”   他眼底的色泽也生动了,就像四月的暖风一朝吹过大地,乌木上的积雪化成水珠,润圆地在风中滚动起来。   “但……或许,人活着总要有个归宿,要有个能称为故乡的地方,承载了一些记忆和一些念想。让人愿意为它生,或者为它死。”   “故……乡。”加西亚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让那两个字在他齿间碾过。   窗外的喧闹渐渐大起来了,在屋内也能听见呼喊的人声,似乎越来越多的住民开始跑上街头,不知正赶去哪里。   噼啪——!   玻璃碎裂的声音如此清脆,有个情绪过激的人开始砸打谩骂。   “比如,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或许您仍会记得。”   姜见明向加西亚走了过去,伸展双臂:“在第一星系的亚斯兰星城,在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夜晚……”   远处,街灯似乎被那个发疯的家伙砸爆了一盏,串起的火光映在窗户玻璃上,于姜见明的眉角一掠而过,那赤红的光芒映亮了年轻残人类的瞳孔深处。   他面容苍白却微微笑着,在这样大厦将倾千钧一发的时局下,仍能给人一种游刃有余的错觉。   “我这样抱过您。”   姜见明勾住了加西亚的脖子,将这个人带到了自己的怀中。   他温柔地将睫毛低垂:“没事的,没什么可怕,我会解决这一切。然后我们一起过年节,您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对吗。”   加西亚没露出什么表情,却蹭了蹭残人类瘦削的肩膀,轻轻说:“……嗯。”   窗沿的积雪还没有融化,黑夜与火光令两人相拥的身体化作一道剪影,胸膛与胸膛相贴的时候,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鼓动的心跳声。   加西亚抬起了手,刚缠上绷带的指尖先是蜻蜓点水般落在姜见明的腰际,随后一路往上抚过他的脊背。   动作粗暴,衣衫也被弄得褶皱了,那只手掌仿佛在以蹂躏宣示其对疆土的占有权。   “我没有故乡,也没有归宿。”   加西亚突兀地出声,嗓音变得喑哑,他仰起冷翠色的瞳珠时,眸子深处是失焦的。   帝国不是他的国家,皇室不是他的亲人。就算是那座常年积雪的钢铁要塞,也不过是聊以寄身之所罢了。   所以他还不太能理解,自古至今为了一片土地而奋不顾身的英魂,是对故乡怀着多么炽烫的深爱。   但是……   “但我遇见……了你。”   但如果说,这个无情的宇宙间还有什么存在,承载了他的一些记忆和一些念想,让他愿意为之生,或者为之死。   加西亚松开了环着姜见明的手臂,他心想:那也许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就算最终不是这个人,也再不会是别的什么了。   “虽然我至今仍不知道,你记忆里的莱安.凯奥斯是什么样子。但……如果此刻,你需要战斗的武器。”   加西亚眷恋地抚摸了一下姜见明的面容,随后平静地说道:“那就使用我。”   窗外,火光蓦地绽放一瞬,继而凋谢也似地落下去了。黑暗卷土重来。   作者有话要说:你是我的枷锁,我做你的爪牙。 第95章 内乱(3)   同一时刻,骚动起来的亚斯兰星城另一角。   首相阁下的豪宅内灯火通明,劳伦的年前大宴一向都是欢庆到次日天明时分,期间开放整个院子,民众可随意出入来往。   此刻,呼喊着走上街头的人流纷纷涌向此处,那一张张脸孔中有的带着愤怒,有的带着迷茫,有的带着期盼……显然,他们将希望寄托于素来仁善亲民的首相阁下身上,渴望劳伦可以为他们做主,给他们指点明路。   劳伦穿着一身深色礼服,站在高台上。   几十名警卫员手持枪支保护在他的四周,同时高声呼喊着,试图让众人冷静下来。   “劳伦阁下!”不知是谁喊了第一声。   “劳伦阁下!!”更多的人被带动着喊了起来。   灯光下,劳伦的眼眶微红,细看还能发现有些湿润。首相阁下就以这样含泪悲愤的面孔,一步步地走上了高台的中央,走到万众瞩目之下。   他抬起双手,没有说一个字,但那些骚动的人们就像到了退潮时间的波浪一样,自发地安静下来了。   “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劳伦以手抚胸,深深垂下眉头:“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遗憾,也十分令人悲痛的消息。”   “我深知诸位此刻内心的痛苦,而我……我不敢说,我能与诸位承受着同样痛苦。”他仰面叹息,“因为我生活富足,身份优渥,如果我在这里说,‘我与一个月的支出仅有五百币点的人同样地痛苦’,那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虚伪话。”   劳伦的声音回荡,人群仰望着他,一双双颜色不尽相同的眼睛映出了同样不安的夜色。   一个少年脸色发青地从人群中挤到了前面,是凯文。   “——但至少,此刻,我与诸位感受着同样的愤怒。”   劳伦振臂高呼,声音激昂而神情悲恸:“这件事的不妥之处,不在于议案被否定本身,而在于诸位奋力争取来的血泪成果,没有经过公开的透明的商讨,没有经过皇帝陛下的过目,就这样消失在了暗地里!”   一呼百应,下方的民众纷纷被点燃了情绪,有几个人举起拳头冲天挥舞:   “对!”   “没错,这不公平!”   “这就是在欺压我们——!”   “但我们并不该绝望,诸位!”劳伦继续呼喊道,“回顾新帝国建立以来六十三年光辉进步的历史,我更愿意相信,今夜只是拐入了一个微小的歧途。既然人都会犯错,国家也一样。”   “那么,我们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呢?难道就此放弃,就此背离我们的祖国吗?”   “——不,自暴自弃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当错误发生时,我们应当齐心协力地纠正它,让帝国的步伐回到应有的正轨上!”   人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这……”   “是啊。”   “阁下才是理智的。”   渐渐地,点头的人多了起来。同时也有人问:“那该怎么办呢?”   劳伦等了一等,直到杂声平息后又过了一小会儿,才再次开口。   这回他换了更低沉的声线,把听众的心脏也拽着往上提起来:“明天,就是年节了,是辞旧迎新的节日。正如诸位都熟悉的那样,皇帝陛下将御驾出巡,行遍亚斯兰星城的四个城区。”   “而我,将借这个机会,直接向皇帝陛下请愿。”   全场哗然,惊呼从四面八方传来,人群开始像沸腾的水一样轰闹,其中激动的情绪占了七成。   劳伦目光炯炯,扬声说了下去:“当然,我一人势单力薄。万幸,晶体教的玛格丽特主教仁慈心肠,她将带领辉煌大教堂的教众们,与我一同觐见陛下。”   “同时,今夜的教堂将完全对民众开放,如果诸位有意与我共赴,那么届时,晶粒子的光辉将与诸位同在!!——”   他高亢的尾音,被下方卷起的响应的声浪彻底淹没。群众高举双手,呼喊着首相的名字。   凯文被周围人推搡得衣服都皱了,少年跌跌撞撞,灯光照得他头晕目眩。   为什么……   太快了,他反应不过来。   怎么转眼间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凯文哥!”   忽然,凯文听到有人在喊他。他回头,在乌泱泱的人群中看到了他在军校里的几个平民朋友。   奋力挤过来的小胖子拍了拍凯文的肩膀,义愤填膺道:“凯文,我们都来了。前因后果我们已经听说了,明天咱一起去请愿!”   扎麻花辫的女孩小声说:“要是首相阁下能做上皇帝就好了,那咱们一定……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了。”   “对吧,凯文哥……凯文哥?”   凯文却心不在焉地愣着,直到身边的伙伴叫了他两声才回过神来。   “啊?嗯……嗯。”少年恍惚地低下了头。   他悄然握紧了手,这是刚刚被兰斯阁下握过的手掌。   他刚刚才亲眼认识到原来被誉为贵族派领袖的兰斯阁下也不是什么恶人;他刚刚才觉得,可能世上其实没有什么真正难以推翻的“高墙”隔阂……   凯文茫然地看着沸腾的人群,就在几个小时前,世界还在和平安定地运转着,为什么转眼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   金日轮大厦内,电梯不断上下。军官们面沉似水地来往走动,某种微妙的不安感正从暗处飘荡出来。   气氛在片刻前还不是这样。   虽然帝国政策泄露这事确实诡异,但这样短的时间,不至于闹出什么大的。激动到上街打砸的也就一两个暴脾气,普通巡逻警足以应付。   直到大批的人流,有规划地向同一个方向行进。   “中将,往辉煌大教堂的方向聚集的民众好像越来越多了。天亮时陛下巡视星城,按往年的路线是要经过教堂大门口的,您看……”   一个年轻军官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手足无措地向路德中将禀报。   “听说是劳伦阁下呼吁他们聚集的。说,说要直接向陛下请愿。这……”   路德中将脸色沉了沉,他捏着眉头半晌,起身道:“唉!首相阁下怎么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   周围的数位高级军官板着着一张张焦虑的脸。其中一个耐不住性子,道:“中将,我们是否要请示陛下,更改视察时的行进路线?”出声的那个立刻被旁边捅了一肘子:“放屁!请示你个头!难道要跟皇帝陛下说咱被一群平头百姓吓怕了吗?人群往那一聚集,连陛下都得躲避?”   路德中将沉默不语,扭头看了看另一个方向——   姜见明一身白金军装,他是刚刚赶过来的,却没有参与讨论,而是独自坐在一个略显安静的角落,沉吟着凝视亚斯兰星城的布局图。   老将军于是暗自摇头,心想这位小阁下虽然聪慧果敢,但毕竟年轻。面对敌人是厉害,但面对这种自家人民众内斗的局面,怕是已经不知所措了。   想到这里,路德中将便收起了问问对方意见的念头,他站起身来:“算了,带路吧,我亲自去看看情况。”   中将很快出门了,其余几名围着的军官也各自匆匆散去。   姜见明还坐在原处,细看才能发现黑发下挂着连接腕机的耳麦。   他的脸上没什么沉重的情绪,反而像是等待着什么。   直到他的腕机响起。   姜见明意外地看了一眼显示的来电者,这并不是他等待的人,但他依旧立刻接起了通讯。   “……姜!”   那头传来凯文发抖的声音,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将说话声压得很低:“你听得见吗,我们在……我们在……辉煌大教堂……”   少年瑟瑟地说:“他们说,天亮时分要,要一起向皇帝陛下请愿,但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太不对劲了。先是有几个人言辞激烈,带动得更多人开始疯,他们越来越失控。”   “有人拿……拿着刀,他说……说万一陛下不肯为他们做主,就要割开自己的脖子。”   姜见明:“冷静,凯文,冷静点。”   凯文哽咽了一下,无措道:“我想……我想让劳伦阁下来劝劝大家,但我找不到……我找不到他了。”   “姜!”少年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平常再怎么倔强,他也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普通孩子。   凯文颤抖着小声说,“你在哪……你会过来吗?”   “会的。听我说,别再打通讯了,言行举止不要醒目。”   姜见明看了一眼四周,沉声道,“我会过去,等着我。”   挂掉通讯之后,姜见明轻叹了一声。夜很深,灯光把他孤独的影子涂抹在白色墙壁上。   姜见明望着星城地图的目光,无形中变得深邃了些。   事到如今,他其实已经能在心中勾勒出敌人的图谋。   天亮时分,皇帝将经过教堂。那时,如果大批民众失控地冲向皇帝的御驾,护卫兵必然要阻拦,也就必然发生冲突。   但这只是第一层危机,真正的重点并不在此。   一切的关键,其实还在于那批失窃的,尚不知下落的真晶矿。   这看似是两起不相干的事件。   但只要军民之间的冲突爆发,敌人再暗中释放真晶矿内部的晶粒子,惨剧就会酿成,亚斯兰的天空注定染血。   因为晶乱是会传染的,晶粒子直接的频率有传导性。一个人的晶乱可能会导致十个人晶乱,十个人的晶乱就会导致一百人晶乱。   而在人群聚集的地点引发晶乱,不亚于一场残忍的无差别屠杀。   那时候,无论是请愿的民众还是试图维持秩序的军兵,都难逃惨死当场的命运。   然而……此刻,几百几千人的死亡事件本身也只是表面,充其量是第二层危机。   “……”   姜见明怅然暗叹。他觉得冷,伸手拽了拽披着的军装大衣,同时有些后怕。   他当然不会忘记,真晶矿失窃这个问题,还是他偶然救下了将被暗杀的郑越少校才发现的。   如果当初没能追查下去,这个晚上又会是什么样子?   混乱与夜色将成为迷雾,晶乱的惨剧酿成的瞬间,谁都无法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未知的恐惧感会压倒一切,当眼睁睁看着同伴七窍流血晶乱惨死的那一刻,人类的本能将会把惊恐与仇恨的目光投向站在自己对面的群体——   然后心想,天啊,是他们做的。   到时候,在军方眼中,这群请愿的人们就是运用未知武器意欲谋杀皇帝的叛贼;   而在请愿群众眼中,帝国高层就是运用未知武器屠戮平民的残暴的政权。   分裂一个欣欣向荣的国家究竟需要多长时间?   一个夜晚到次日天明的几个小时,是不是就足够了?   “嘀嘀——”   腕机再次响起,姜见明回神。   这次他毫不意外地接了起来,没说话先忍不住笑了一声:“殿下,您还好吗?”   对面沉默,而后传来深深吸气的声音,仿佛在极力克制着将要决堤的情绪。   “……得寸进尺的东西。”   这冰冷含恼的嗓音一出,姜见明就毫不费力地想象出加西亚眼角微红地磨着牙忍怒的模样,于是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不惊讶自己还能笑得出来,他早就知道,再恐怖的阴谋,再黑暗的斗争,都不可能在自己的心头投上阴霾。   因为他失而复得的光就在这里。   ……   同一时刻,亚斯兰星城外太空。   那艘带着姜见明与加西亚来到帝国境内的,黑鲨基地所属的星舰还悬停在星城之外的宇域。   就在二十分钟前,皇子殿下操纵着机甲斩彗星驶入了这艘星舰,要求面见黑鲨基地的首领。   见证了这一幕的黑鲨基地核心成员都在啧啧称奇。   谁都知道加西亚殿下不喜欢黑鲨基地,对首领更是厌恶到避之不及的程度。殿下居然主动来访,这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的奇事。   星舰的舰桥上,站着两道人影。   加西亚背靠舷窗,星舰内置的光屏与星空一起交映照亮了那半张冷峻优美的眉目轮廓。   “……我要告诫你,姜见明。”   皇子殿下额角细筋跳动,咬牙道:“我这样毫无底线地帮你……只有这一次,最后一次。”   说罢,加西亚恨恨地闭上了眼。   ——不错,就在姜见明在夜色与火光交织中含笑拥抱他的那一刻,他承认自己鬼迷心窍,觉得可以为这个人舍生忘死。   但在姜见明淡定地说出:“啊,真的吗?那么就麻烦您替我跑一趟,联系一下黑鲨基地的首领吧。”   ……的时候,那种痴迷的感觉就戛然而止了。   黑袍黑面罩的首领站在旁边,她站得笔直,合成的电子声适时地从面罩下传出来。   “小殿下,我私以为,您说话时还是给自己留一些余地为好。”   ——这种时候,毫无情绪的电子合成音反而更具有嘲讽的效果。   加西亚逃避式地别开头,他五指抵着太阳穴,恨恨道:“闭嘴。”   首领道:“小殿下,看来与这一位相处的时光,令您变得温顺可爱了许多。这是件好事。”   加西亚:“……”   “好的,那么。”   首领上前一步,这不知用了什么高科技的面罩显然并不会阻碍使用者的视野,她来到通讯投影面前。   “情况我已大略知晓了,明天是年节,我多年未见陛下,还想和陛下一起好好过个节日叙叙旧……”   首领缓缓说道:“如果清除内乱与叛贼需要用到基地的力量,请尽管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加西亚:最后一次……等等,你们为什么都在笑? 第96章 祈者(1)   辉煌大教堂,祈祷室。   彩绘玻璃连接穹顶,玛格丽特白裙赤足跪在那里,双手互握,喃喃低念着祷词。   少女的身躯压得很低,白色的头发蜿蜒在地,像神台上摆放的一朵小花,可怜而无辜。   身后响起脚步声,有人将手放在她的头顶。   “死亡,抬起头。”   玛格丽特顺从地抬起了头,她浅灰色的瞳孔中带着迷途羊羔般的懵懂。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祈祷室深处立着的象征晶巢的巨大晶体雕塑,雕塑本身是透明晶亮的,在四面彩窗下莹莹地闪着七彩的光,兼具着邪异与神性。   玛格丽特回眸转向身后,于是一道人影就取代了晶巢神像的位置。   后方不知何时站着一位白色长衣的男人,温和地俯视着少女:“你做得很好。”   玛格丽特抬起白玉般无暇的小臂,她拽着男人的衣角,小声说:“死亡努力了的,但还是有点紧张的。”   此刻的她不再是布教时优雅圣洁的主教,只是个连说话都有些磕绊的少女。   “你很快就要给很多人带来真正的死亡了。”   大主教柔声说道:“请告诉我,害怕吗?”   玛格丽特——死亡小幅度地快速摇头:“有大主教阁下在身边,不怕的。”   大主教笑了笑,像逗弄小兽一样揉了揉死亡的白色长发。   “那就祈祷吧,好孩子。”   他矮下身,在死亡身边并肩跪了下来,向着晶巢的神像双手互握,神态虔诚地闭上了眼。   大主教语调安宁,“……直到太阳升起之前。”   教堂的祈祷室外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那是涌进来的星城住民在闹。   宽阔的祈祷室内,四面的彩绘玻璃下依旧只有两人,死亡看了看大主教,也合掌闭上了眼。   =   辉煌大教堂外。   人流源源不断地挤入教堂,普通巡逻警已经不足以应付当下的事态了。近百名金日轮的军士在距教堂外一条街道聚集,腰间已经配备了麻醉枪等武器。   同时聚集的还有车辆与飞行器,路旁的硬积雪反射那些闪烁的灯光,交谈声低低四起。   赶来的路德中将听完了汇报,沉着脸问道:“前几天搜寻真晶矿的时候,教堂内部搜过吗?”   金日轮士兵啪地敬礼:“报告中将,搜过了。教堂是重点排查地点,搜过好几遍了。”   由于真晶矿的特殊性与危险性,帝国一直以来都是禁止私自持有的。唯独晶体教,是个不算例外的例外。   这个宗教历史悠久,从两三百年前便开始将晶粒子当成宗教信仰来崇拜,晶巢就是他们心目中的神在现世的具象化,真晶矿则是神像一般的东西。   也因此,帝国允许晶体教的教堂可以拥有限定数量的低纯度真晶矿,但这必须经过严格筛选,确保其纯度低至不会造成危害的程度。   “嗯。”路德中将点了点头,再度将目光投向教堂的大门。   老将军又沉闷地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在天亮之前必须疏散民众。先让谈判专家进去安抚,实在不行,也只能武力压制了。”   守在中将旁的一个年轻将领犹豫了一下,面露为难之色:“中将,现在民众的情绪激动,看到金日轮军徽就变脸。军队要是冲上去强行驱赶,可能会发生流血事件。”   这番发言立刻令他被旁人怒目而视:“那你说怎么办!难道要让这群暴民冲到御驾前吗?”   “这么多人啊,天还没亮,倘若这其中混进了不法分子,后果不堪设想!”   “路德中将,请等等!”   忽然一声呼喊,郑越粗喘着从街头匆匆奔来,军靴踩着雪发出一路脆响。   路德中将回头,同时抬手示意周围安静。   “中将!”郑越顶着一脑门子汗,喘着气道,“小阁下说他会过来,让金日轮先不要与请愿人群冲突。”   反对声立刻响起:“不行,人越多越不好处理,没两个小时就天亮了,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   郑越哪肯同意,两方立刻争吵不下。   路德中将嘴角抽动,冷汗沿着他脸上的皱纹滚落。   几秒后,他把心一横,重重道:“等着。”   姜见明并没有让金日轮等很久。   不到二十分钟他就过来了,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吓倒了一片。   他说,我一个人进去。   “监察官阁下。”陪从路德中将的那位年轻将领再次着急发言了。   他先敬了个军礼,一板一眼道:“特殊情况,请恕下官冒昧。最近我们听说了一些传言,说您是……无晶人种。”   街灯与车灯的映照下,黑发年轻军官的身影被光点晕得模糊,唯有金色军徽亮得夺目。   姜见明理了一下衣领,抬眼回头:“人种问题和现下状况的关系是?”   “噢不,下官没有别的意思,您别误会。”   年轻将领摆了摆手,急忙补充:“只不过里头的平民有不少是新人类,您独自进去谈判,万一有什么闪失……”   连路德中将都动容道:“阁下,这确实太危险了。”   “……”   姜见明无奈地盯了这位老将半晌,伸手拍了拍路德的肩膀,淡然道:“动动脑子,中将。”   他利索地将自己的枪套取了下来:“老郑,帮我拿着。”   郑越接了过来,他倒没出声反对,只是担忧地看了一眼姜见明身上的白金军装。   “小阁下,刚刚金日轮已经跟民众起了些摩擦,”他小声道,“您真进去的话,要不要换身衣服……”   “不用。”姜见明接着脱下了自己的手套,毫不客气地也一起放进了郑越怀里,盖在维纳斯之翼上,“这个也麻烦你。”   随着手套被当众取下,周围的金日轮军官中响起一阵惊愕的抽气声。   路德中将那张老脸也僵硬了。这位年轻的监察官阁下,居然真的是……   “如无意外,等我出来再采取行动。如果确认我死在里面,那就武力驱逐,不要犹豫。”   时间紧迫,姜见明只留下这样一句话,就转身迈开脚步。   穿过夜色与街灯,他走进了教堂的大门。   ……   教堂内,在刻意的挑拨之下,过激的情绪已经达到了顶峰。   壁画与浮雕沉在夜色之中,暗金色的内壁旁站满了精神过度紧张的人们。   十几个成年壮汉手握砖块和棍棒,仿佛一头头警戒的野兽,红着眼盯着大门。   见门口有脚步声响起,有个穿着脏破的中年男人当先吼道:   “有人进来了——!!”   “是金日轮!!”   开口吼第一声的中年人率先将手里的砖头砸了出去,随即做好了打架的姿势。   但意外的是,进来的那道身影没有躲,或者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听渗人的“咚”一声闷响,砖块砸中了来者的额角,几滴血飞溅起来。   那道瘦弱的身躯被力道带得歪斜,踉跄了一步就扑通倒地,就像一根被劲风吹折的白茅。   那十几个手拿武器,正欲冲上去揍人的壮实男子大眼瞪小眼,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一帮大老爷们顿时手忙脚乱,小声说起话:“这……怎么回事啊,老亚瑟?”   “你不是说是个金日轮吗?”   “怎么看着这么年轻啊,比我家小孩大不了几岁……是新兵吗?”   普通人的特质在这时候鲜明地得到了体现,容易被三言两语煽动情绪的是他们,容易被出乎意料的波折打断这种情绪的也是他们。   只有中央那个叫亚瑟的中年人还算镇定,他见不远处那道身影正吃力地试图爬起来,就上前两步喊道:“滚出去,小子!回去告诉你们长官,我们不……”   话音未落,却见那个闯入者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清俊的面容。   他受伤了,鲜红的血正从额头沿着挺直的鼻梁流淌下来,淌过苍白的脸颊,最后从下颔掉落,落在教堂的地上。   姜见明没有擦拭自己额角的血。   他缓缓……举起了双手。   教堂门口是昏暗的,唯独那双举起的手被窗口漏下来的月色照亮,白腻的肌肤,纤细的骨架。   那是一双属于残人类的手。   这时,里面有不少人也被声音惊动,纷纷跑来了门口。然而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脸色的表情都变了,肉眼可见地从忌惮转成了惊愕。   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颤声说:“残……残人类……”   滴答……滴答。残人类摇摇晃晃站起来了,血却还在往下落。   任何的言语都不会比这景象更有震撼力。姜见明双眸亮如寒星,他踩着自己的血,镇静地走到了人群面前。   此刻,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模样,在一双双紧张的目光注视下,姜见明缓慢地扯开自己外衣的扣子,哗啦……沾血的军大衣从肩上滑落在地。   没有配枪,没有武器。   是一个毫无攻击性的,瘦削脆弱,甚至已经负伤了的年轻残人类。   “——姜!!”   一声突兀的呼唤,凯文慌乱地推开前面的人群冲了过去。   “哎,小孩!”老亚瑟伸手大叫。   “那小孩回来!还不知道这家伙是……”   凯文不顾后面的喊叫声,一路跑到了姜见明身边。   少年的神情几乎要崩溃了,抓着姜见明的手臂悲切道:“你怎么样了,刚刚打到头了吗!?天啊,怎么……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姜见明搂了他一下,哑声道:“没事,凯文,只是皮外伤……没关系的。”   然而凯文却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的目光惊恐地落在那块棱角沾了血的砖头上……   看体积就知道,那东西被一个成年男子轮出去,绝不是皮外伤程度的重量。   对于没有晶骨防护还体质脆弱敏感的残人类来说,万一砸到的地方不好,脑震荡甚至当场死亡都是有可能的事。   凯文蓦地转头,担惊受怕了数个小时之后,仿佛牵连神经的那条紧绷的弦在此刻崩断了。   怒火瞬间压倒了恐惧,凯文紧攥双拳,双眼通红地冲人群咆哮:“——你们干了什么!!”   “你们不是要为无晶人种发声吗,不是要反对欺压吗!?”   少年的嘶吼在教堂内回响不息,“他跟你们什么仇什么怨,你们一句话没说,就对一个无晶人类下这么毒的手!!”   “我……”   众人失声了,少年悲愤的控诉后知后觉地让他们想起,今晚聚集起来的最初目标,确实是要为无晶人种求得更好的待遇。   然而此刻,首先被这场斗争所伤到的,竟是一位手无寸铁的无晶人类。   只有姜见明蹙眉扫了凯文一眼,他先是想这小孩也太机智了吧,居然知道配合他演苦肉戏,以前看不出来啊。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凯文的情商不像是能完成如此高难度任务的水准。   至于他预先让赛特亨利测算过凶器有可能砸过来的几种轨迹,最终成功地让砖头只擦伤自己额角这种豪赌操作……小家伙的眼力应该也看不穿。   所以结论只有一个。   泪水从凯文眼眶里啪嗒啪嗒掉下来,他抽噎着,试图用袖口去捂姜见明额角流血不止的伤口:“你们这是想要他的命吗!!”   姜见明面无表情地暗想:……原来这傻孩子是真被自己吓坏了啊。   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响起,凯文的几个小伙伴也跑了过来,将凯文和姜见明围在了中间。   “凯文哥!”   “姜学长……”   情绪是会传染的,他们从没见过一向要强的凯文哭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加上姜见明这一脸血的样子确实渗人,几个孩子也七嘴八舌地慌了起来。   “没事,凯文,别哭了。”   姜见明安抚了一下这几个崽子,“你们几个也是。”   然后抬头四顾,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跟邻里聊天:“可以……让我先到里面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姜.白莲.见明:无论副业(机甲枪械/谋略布局/训皇子师等等)做的如何优秀,我,本职永远是柔弱可怜又无助的残人类,帮大家回忆一下,不要忘了。   姜.白莲.见明:看,我现在被砖块砸伤了,都流血了,快死掉了,请把心疼打在公屏上。   .   凯文:他快死掉了——!!!(撕心裂肺)   姜:?怎么真有傻孩子被吓成这样。 第97章 祈者(2)   对这么一群半大孩子和受伤的残人类,那些手持砖头利器,满脸敌意的中年们彻底没了气焰,各自讪讪低下了头。   姜见明就这么被凯文扶着走进了辉煌教堂的中殿,看到了灯光下围坐的上百名平民们。   以及其中混杂的……赤足穿着白色长袍,神态淡漠的晶体教神职人员,男女皆有。   这些人都在看着他。有的看着他象征残人类的手腕,有的看着他额角的伤口,有的看着他军装上的金日轮军徽……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被这样多的目光紧紧盯着,姜见明丝毫不紧张,率先开了口:   “都冷静一下吧。我知道你们在防备着什么,但我不是你们的敌人,走进来的原因也和当下的矛盾没有关系。”   他说着,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凯文则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用衣料按压在他的伤口上试图止血。   “你们中间或许有的人见过我。”   姜见明四下环视一眼,道:“我是金日轮驻亚斯兰星城分部临时监察官姜见明,正奉军部命令,调查一起帝国内部的严重叛乱事件。”   “对对,我见过这位监察官!”   一位布裙妇女出声了,她惊喜地望着姜见明,“那天……那天就是他为隔壁家的小莉莉挡了一记机甲炮,是他,我都瞧见了。”   姜见明冲她微笑了一下,随机敛容沉声,说了下去:“现在,我怀疑数日前被揪出的叛党——原金日轮参谋官杜克一党的余孽,在辉煌大教堂内部藏匿了一批高危炸弹。”   人群顿时哗然惊呼。不少安稳坐着,甚至四仰八叉躺着的人都弹了起来,脸色发青。   对于习惯了和平年代的普通人来说,“炸弹”一词足够勒紧他们的神经,比虚无缥缈的什么“真晶矿”管用一百倍。   “虽然打扰到诸位的聚会很不好意思,但毕竟……我们要将这座星城的稳定,以及这片地区数万帝国公民的人身安危放在首要位置。”   姜见明以手抚胸,微微低头:“因此,我在此请求诸位暂时撤离此地,给予金日轮军队搜寻的空间。”   “我们将尽快完成搜寻。至于诸位聚集在此的缘由,这个与我无关,星城治安也不归我管,排查完危险之后你们再进来就是了,我绝不阻拦。”   他的话音未落,先站出来的不是这些普通平民,而是教堂内的神职。   一位身穿晶体教白袍的女子冷冷走了出来,细眉上挑:“军官阁下,你们的军人已经在教堂内来往多次,打扰了神圣之地的安宁。”   姜见明:“现在我们拥有了其他内部证据。以前没有搜出赃物,并不代表今晚也没有,毕竟赃物随时都可以被人转移,您说对吗。”   一语如水投湖,人群中信仰虔诚的晶体教众们纷纷怒不可遏:“阁下难道怀疑晶体教众通敌叛国?”   “这番言语,我可以理解为是在亵渎教堂吗!?”   “晶粒子的光辉仁爱平等,现在教堂连夜向大家无偿开放就是证明!!”   眼见火药味浓了起来,凯文慌张地想伸手护在姜见明身前,反倒被后者一拽,摁进了臂弯里。   姜见明扫了他一眼:“干什么?小孩子遇事别往前冲。”   继而抬眸,淡淡道:“无意冒犯,但事关上千人民的生命安全,我不得不谨慎。”   一道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是个容颜年轻却两鬓灰白的男子。他手中端着祭祀用的烛台,同样身裹白色长袍,目光有些幽冷。   神职人员与晶体教众们纷纷低头,称他:“苏主教。”   苏将烛台放在雕塑旁,“——金日轮军队早就成了贵族和有晶人种实施压迫的武器,我们有理由认为,你是想要先好言好语骗这里的民众走出去,然后实行武力封锁。”   他的眼神如毒蛇般深深望了姜见明一眼,继续说道,“为此,不惜污蔑我教堂虔诚的信徒。”   姜见明不卑不亢,低头看了一眼腕机:“皇帝陛下的御驾在天明时分出发,等御驾经过这里大约还需要两个小时……我们只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搜查。”   “如果搜查结果并无异样,我愿意郑重道歉,将安稳归还于人民与信仰。”   灯光幽幽的教堂正殿内,几百人的眼神,犹豫地在姜见明与晶体教众之间来回着。   “这……”   两下言辞交锋,残晶军官不卑不亢,手臂间护着一群害怕的少年少女。   额角刺眼的血迹,让他比所谓主教更像舍身点化众生的尘世神明。   终于有人小声说:“我想相信监察官。”   陆续有人点头,很快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人响应,最后变成了七嘴八舌的附和。   “万一真有炸弹咋办,我家爸妈还等我回去过年节呢。”   “咱们是来请愿的又不是来打仗的,冒这险不值得,是吧?”   “咱不走远,堵在教堂门口盯他们搜。”   “对,搜完了大家再进来嘛。”   苏主教的脸色有些难看,几个神职人员更是怒而欲起,却被苏以眼神拦住了。   陆续有人往外走了,甚至有人拍了拍姜见明的肩膀,语气带着歉疚:“小伙子,咱走了,你也快出去包扎一下伤口吧。哎哟,你那血流得,我看着都心慌气短。”   “谢谢。”姜见明轻笑了一下。   他任凯文馋着站起来,目光有意无意地一荡,悠然掠过那位名叫苏的主教阁下,似乎含着三分嘲讽。   ……所谓玩弄人心的反噬不外如是。若教堂内只是晶体教众,必然不会容许他派兵进来搜查,说不定最后还是要动用武力,闹出好大矛盾。   但现在……由于幕后者的自作自受,教堂内更多的却是平民老百姓。   这群人哗啦啦往外一走,晶体教众们别说没立场拦,就算想拦也拦不住,一张张脸都铁青了。   “主教阁下,”姜见明垂首,黑发下的眼眸却锐利逼人,“请问,我们是否可以开始往教堂内派人了呢?”   “你!”那名白袍的神职女子怒得额角青筋直跳。   其余晶体教众更是用恨不得吃人的眼神瞪着姜见明,固执地不挪动一步。   “就让他们搜吧。”   终于,苏主教冷淡地一摆手,“清者自清。”   ……   “您……您是怎么做到的?”   片刻后,看着有序撤离的人群,以路德中将为首的一群金日轮将领们,全都目瞪口呆。   “说了动动脑子。”姜见明靠在飞行器内的软座上,让郑越给他包扎伤口。   “没脑子,那就将心比心。都是人,都是一座星城里的同胞,有什么无法沟通的。”   他挥了挥手:“按照我发过去的教堂区域划分图,十人一队,每队负责一块区域,有发现立刻上报,不要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注意环境异样,尤其是地板、墙壁和天花板有无夹层。注意周围神职人员的情绪变化。”   “进去搜吧。”   一声令下,金日轮官兵们纷纷腰挎武器,分排冲入教堂之中,全神贯注地开始搜索起来。   路德中将喃喃感叹道:“我这个老不中用的,老了啊……”   但紧接着,另一道难关就横亘在众人面前。   半个钟过去,搜查一无所获。   金日轮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已将神殿的每个房间、房间内的每堵墙都摸索过一遍,却并没有发现夹层。   有人爬上天花板,从外面从里面地敲打试探,甚至卸掉了几块砖头,但什么都没有。   有人扛来了最先进的地下探测器。这东西来自黑鲨基地,连雷达探测不到的地下指挥所都能锁定,此刻却显示教堂的地下的确只是普通地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飞行器内,姜见明和路德中将并肩而坐,用虚拟蓝屏逐一查看着各个小组传来的信息。   片刻后,路德中将关掉屏幕,先叹了口气,又擦了擦额头的汗。   虽然没说什么,但紧张已然溢于言表。   “我去看几个地方。”姜见明站了起来,重新把军大衣往肩上一披。   “路德中将,请确保民众停留在金日轮军队后方安全地带,老郑跟我走。”   “是!”郑越立刻应声,同时将装着维纳斯之翼的枪套双手奉上。   现在他是发现了,有时候听姜小阁下的话比听路德中将的话还管事儿。   穿过夜色踩着积雪,两人走入教堂内。   里面亮如白昼,金日轮们还在有序地进行搜查,脚步声四处回响。   姜见明首先和郑越去看了祈祷室。   如今的祈祷室不复安宁,这里也有士兵四处翻找探查。彩绘玻璃下,俏生生站着的是那位在亚斯兰颇有名气的美少女主教,玛格丽特。她背后就是那座颇大的雕塑,或者说神像。它的表面是半透明的,晶体凌乱地丛生在基座上,给人一种宏大、无序而狂乱的印象。   如今正有数名神职人员向其跪拜,喃喃合掌祈祷,祈求晶粒子宽恕闯入者的无礼。   姜见明踩着台阶,走到那足有两人高的神像之下,阴影就无声地笼罩了他。   仔细查看,只见那座“晶巢神像”下刻着三行字:   死亡即为永存   毁灭即为亘古   混乱即为真理   他回头:“这座雕塑是真晶矿打造的吗?”   玛格丽特很轻地点头。几秒后,她才后知后觉地软绵绵辩驳了一句:“纯度是规格内的。”   郑越将手中的晶粒子浓度监测机递了过去,姜见明垂眸一扫数字,确实只显示着低纯度真晶矿的数据。   “……”姜见明抬手抚摸了一下神像,肌肤触到冰凉温度,他的眸色暗了暗。   晶巢。   他对这东西实在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时间已经只剩下十五分钟。   姜见明并不着急,他回头问那位年少的女主教:“我能否问一问,这三句话是什么意思?”   出乎意料的是,玛格丽特眼中竟然露出一丝茫然之色。   她歪了歪头,长长的白发随之摇动,神态好像被考到超纲题的学生,委屈又可怜。   片刻后,玛格丽特单手放在心口上,用布教般的腔调说:“休要畏惧世俗的苦难,终极降临之时,我们的灵魂将归于晶粒子的光辉之下,获得永恒的安宁……”   姜见明与郑越愕然相视一眼。   她在说什么?   姜见明忍俊不禁:“主教阁下?您在答所非问吗?”   他说着看了一下腕机的信息,往祈祷室外走去,查看下一个地点。   玛格丽特亦步亦趋地跟在姜见明身后,更加茫然道:“一般教众不会走到神像前的,所以也看不到这些字的……大主教阁下没教过的。”   郑越惊呼:“玛格丽特主教?您不会告诉我,平常那些布教的话都是背下来的吧!?”   玛格丽特认真道:“是的,努力背的。”   闲扯之中,他们在教堂的走廊间穿行,影子投在教堂的圆柱上,脚步声空旷地回响。   “您口中的大主教阁下,”姜见明随意地问,“名讳是?”   “……盖乌斯。”玛格丽特小声说,“是盖乌斯大主教阁下。”   “他如今身在何处?”   “已经离开了。但在晶粒子的光辉笼罩下,所有信徒都能在终极之地再次相见的。”   三人依次看过了前后左右的各个建筑,等同于将教堂整个逛了一遍。   依旧没有收获。   时间只剩下最后五分钟。   郑越有点着急了,暗地对姜见明小声说:“小阁下,这……”   姜见明看了看他,平静道:“现在教堂外围包括头顶的空路都被金日轮封锁,敌人不可能再把真晶矿运来,东西一定就在教堂内。”   “小阁下为何能这么确定?”   郑越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万一这次的骚动,根本与真晶矿失窃事件无关呢?”   若是这样,那可就丢人丢大了。   而且,对民众那边又该如何交代?   是放人进来前功尽弃,还是封锁教堂背信弃义?   怎么做都不落好,至少小阁下的信誉怕是要毁尽了……   “为什么能确定……”   姜见明若有所思地沉吟,最后付之一笑,“直觉吧。”   他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看眼前。   大门敞开,很熟悉的彩绘玻璃与神像。   他们兜兜转转,又绕回了祈祷室这边。   姜见明撇下眼看了看腕机,距离设定的一个小时计时,只剩下最后一分钟了。   天也快要亮了,风不再那样冷得彻骨,远处黑压压的夜幕,也隐约露出星点的鱼肚白。   破晓将至,这是光明抵达前的最后时刻。   祈祷室内,等待着他们的却不再是零星那几个神职人员和金日轮士兵。   苏主教站在那里,应该是他下的命令,从祈祷室一路到正殿再到大门之间的几扇门全都大敞着,连窗户都打开了。   这就意味着,眼尖的人从外面可以直接看到里面的情况。   不少民众正指指点点,好奇地探头往里瞧。   “他们搜完了吗?”   “好像没啥东西,嗨,我就说。”   凯文和几个伙伴们担忧的面孔也混在其中。更远处则是一脸死灰的路德老中将,仿佛悲呼着万事休矣。   金日轮的士兵们为难地看向他们的监察官。   显然,教堂这是要以亚斯兰星城的人民施压。如果军方违背承诺,这一盆污水就将永远泼在金日轮的军徽上洗不下来。   苏招手示意玛格丽特来到自己身后,随即冷淡道:“请您遵守约定,带军队离开这里。”   姜见明坦然无惧,走上前去。   气氛已经凝重到了极点,在场的金日轮士兵全都屏住了呼吸。   “不好意思,”只听年轻的监察官说,“其实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排查。是因为我觉得嫌疑最大,所以留到最后,亲自来看看。”   说罢,姜见明扬起目光,落定在自己的身前——   祈祷室内,那座用低纯度真晶矿打造起来的晶巢神像正散发着邪异的美感,在彩绘玻璃下幽幽地泛着光。   “郑少校。”姜见明冲它一扬手,语气斩钉截铁。   “这东西不是实心的,把它给我砸开。” 第98章 皇帝(1)   祈祷室内,倏然安静了半秒。   无论是玛格丽特还是苏,亦或是神职人员甚至金日轮的士兵,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齐齐转头,望向口出狂言的监察官。   不知是谁第一个暴跳如雷:“你!大胆!!”   紧接着就是悲嚎:“亵渎,这是对神莫大的亵渎——”   但这些人的行动都比不上郑越少校快速。他目光如火,抢先飞奔两步,琥珀色的晶骨自拳头上霍然刺出——   身为金日轮老手军官的果断勇猛以及对命令的服从性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郑越双臂一挥,晶骨宛如两条硬锏,恶狠狠地砸在那座晶巢神像上!   几位神职如丧考妣地惨叫起来。   苏主教终于变色:“住手!”   低纯度真晶矿打造的外壳自然禁不住晶骨的重击,登时崩开一条裂缝。姜见明反手拔出维纳斯之翼护身,厉喝道:“砸开!”   郑越低吼一声,晶骨又像雨后的竹笋般暴涨了几截。他使出了浑身力气,往两侧一扳。   噼啪!!   说时迟那时快,晶巢神像发出震天脆响,半个雕塑都被晶骨劈破。无数外壳碎片闪着光,迸溅向教堂的天花板。   与此同时,伴随着咕噜咕噜的闷响,大量透明无色的晶块从空荡荡的神像内部滚落出来!   “嘀嘀嘀嘀——!!!”   晶粒子浓度监测器还别在郑越的腰上,此刻,表示真晶矿纯度的数字疯狂跳动上升,在突破某一个临界值时数字变成红色,陡然疯狂嗡鸣!   是远远超过帝国法律警戒值的纯度。   是那批失窃的真晶矿!   教堂外,街头巷尾的积雪未化。   金日轮士兵拉出的警戒线后面围着一层层人群,早就在这样的惊变下瞪大了眼睛。   等听到监测器发出警报声的时候,人群发出的恐惧尖叫就形成了声浪,此起彼伏地震破了长夜将尽的星城天空。   “是违法警报!!”   “教堂在私藏违禁危险品!?”   “让我们离开这里……”   那些晶体教信仰者还在面如死灰地喃喃着“不可能”、“这是什么意思”,而更多普通平民已经开始互相推搡,扭头想要逃窜,街道上乱成了一锅粥。   “金日轮全体听令!”路德老中将脸皮狠狠一跳,挥手怒吼。   “第一分队控制教堂人员,第二分队回收违禁真晶矿!其余人员保护民众撤离,然后封锁街道口,快!!”   “中将!”一名金日轮士兵飞速来报。   路德连忙回头,只见那名士兵脸色惨白,手指着对面的街道:“您快看,那不是——”   忽然间,老中将的耳畔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奏乐声,那旋律雄壮高昂,十分熟悉。且奏乐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只见街道的另一端,人类星际帝国的金色国旗迎风飘扬,旗卫队的飞行器开路,军乐团演奏国歌。   一架皇室专用飞行器被簇拥在正中缓缓驶来,门口挂着暗红色绣金边的幔子,看不清里面的状况,只隐约露出一道女子侧影。   护卫在两侧的同样是金日轮的兵,只在胸前额外多别了一朵象征皇室的玫瑰花。军靴踏着街砖与硬雪,每一步都踩的坚实有力。   士兵崩溃道:“那,那不是皇帝陛下的御驾吗!?”   路德老中将定睛一看,顿时肝胆欲裂,仪态全失地喊叫道:“不可能,天还没亮,这是怎么回事!?”   ——出了这样的混乱事态,皇帝陛下的巡游应当唯恐不能推迟才对,大统帅究竟是如何做的安排,怎么会让陛下提前出行?   ……   辉煌大教堂内,守在祈祷室内的金日轮士兵纷纷拔枪,直指两位主教与神职人员。   士兵长怒吼:“举起手,别动,不然开枪了!”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祈祷室内的神职人员脸上的表情消失了,齐齐以冰冷的面容望着金日轮军,没有丝毫畏惧。   “……”   苏与玛格丽特两位主教,在这样安静的空气之中对视一眼。   白发的少女仰起了她美貌的面颊,伴随着咔沙咔沙的细响,十余根晶骨自玛格丽特的背后释放出来。   那些晶骨雪白透亮,彼此之间又连接,让她像一只盘踞于巨网正中的蜘蛛妖精,灵动而妖异。   姜见明心中“咚”地不安一跳,不再犹豫地扣下扳机,扭头厉声道:“退后!”   然而晚了,玛格丽特闭眼合掌,粉色唇瓣似乎在轻念祷词。   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顿伴随着刺耳的空气摩擦声,一道道肉眼难以捕捉的白色残影从教堂的地板上刺了出来。   “啊!!!”   “呃啊——!!!”   刹那间,真晶精准地刺穿了每一名金日轮士兵的身躯,一朵朵烂漫红花怒放。   鲜血与脑浆一起飞溅在墙壁上,惨叫声与裂肉骨碎声同时回响在祈祷室内。   千钧一发之际,郑越一个飞扑把姜见明往地上推倒,白色真晶唰啦啦接连浮现,凌空擦过两人的脊背。   伴随着刺耳脆响,连琥珀色的晶骨也被刺穿,寸寸崩裂。郑越痛叫一声,只来得及拼死伸手护住姜见明的后脑,两个人重重砸落在地板上,滚了好几圈又撞到台阶。   “老郑!”   姜见明喘息着抬头,继而瞳孔骤缩。   是头顶的吊灯被击碎了,伴随着呼啦一阵劲风,那造型富有宗教气息的巨大吊灯就砸在两人面前的地板上,激起几串火花。   刺目的白光闪了一下就消失不见,面前昏黑之中,晃晃荡荡地倒映着一片地狱。   地板龟裂,砖板掀起。碗口粗的白色真晶棱柱上,歪七斜八地悬挂着金日轮士兵们死不瞑目的尸身……还在滴着血,像一条条被挂起来的干肉条。   圣洁的教堂内血气弥漫。两位白袍主教站在破碎的晶巢神像前,身后数十位神职人员面色漠然。   苏的目光在地上的真晶矿之间一瞥,他低下头,手中扣着一块腕机,不知与什么人联络:“情况有变,真晶矿暴露了,暂停你的计划。”   与此同时,玛格丽特往前踏了一步。   她的晶骨倏然伸长十几米,在四面高大的彩绘玻璃的映衬下,宛如死神夺命的弯刀,顷刻间逼至面前。   郑越猛地吐出一口血,神色中已带了死志,把姜见明往后一推,道:“小阁下,快走……!”   姜见明没有走,也清晰地知道走不掉。   郑越的晶骨已经达到A级,在金日轮军队内也算是高阶,然而这位刚刚说话还迷迷瞪瞪的小主教,竟能如此轻易地将其击碎……   这说明她的晶骨强度至少也是S级,甚至有可能达到了接近皇子殿下的程度。   逃是不可能逃脱的。   在这生死一瞬之际,姜见明屏住了呼吸,抬手隔着衣料握紧了贴身挂在脖颈上的那枚小戒指。   下一刻。   “叮叮叮……”   他听见自己用腕机设置的计时清脆地响起。   事态瞬息万变,从姜见明开口要砸毁神像,到晶体教露出獠牙血染辉煌大教堂,前后也不过一分钟的时间。   计时响了,这就意味着一个小时已过。   约定好的一个小时……到了。   =   一个小时又二十分钟之前,那大约是在姜见明刚赶郑越去拖住路德中将,让金日轮等等他再行动的时间。   “……就算发现有异样,也尽量拖到一个小时后再动手?”   面对投影另一侧的陈大统帅,姜见明抿唇沉吟片刻,点头:“好的,那我就理解为,您会派支援过来了。”   陈老元帅叹道:“但这并不能保证你的安全,小阁下。”   姜见明:“战场上,不会有人能百分百保证谁的安全。我知道的,老元帅。”   陈.汉克表情复杂:“你这孩子……”   “时间紧促,情况已经报告完,我就不多说了。”   黑发年轻人笑了笑,留下这句话,挂断了通讯。   陈老元帅凝重地摇了摇头,随即抬起头。   ——他从白翡翠宫正殿的台阶下抬头,于是理所应当地,首先看见了慵懒地倚靠在王座上的那位女人。   “明知道教堂内或藏匿有凶悍之敌。”   陈老元帅用手杖敲了一下地面,面色铁青地说道,“体弱多病的残晶人类军官却要亲自上第一线指挥,而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也要亲自去第一线视察。您两位……”   “唉,别这么说。”   女皇帝摆了摆手臂,低笑起来。   “朕只是想亲眼看着逆贼伏诛而已。”   陈老元帅挑了挑眉头:“难道事发的那一刻,陛下会始终安坐在飞行器内吗?”   女皇帝哼笑了一声,她转过头来,露出一张色彩过于浓重的脸庞——   或许并不能说是多么倾国倾城,但所有人望见她真容的第一眼,都将为这张脸失神。   泼墨般的黑发,红果似的艳唇,眉尾吊梢,眼角上挑。右眼珠明明是正常的黑色,左眼珠的部位却被猩红的义眼取代,隐约的光泽令人不寒而栗。   在细胞手术的修复下,女皇帝的外貌被固定在三十岁出头的模样,风霜与岁月无法在她的皮肤上刻下皱纹。   女皇帝用指甲敲了敲座椅扶手。   她的调子悠扬:“老陈头,你可不要误会了。朕是去看戏的,不是去给你们当打手的。”   陈老元帅不说话。   ……纵使这幅外表经年未变,皇帝的心肠却年复一年地变得难以窥探了。   在外头争分夺秒的时候,她还能颇有闲情逸致地倚在王座上,拖着帝国大统帅闲扯。   “朕前半生啊,过的是苦日子。”   女皇帝说着,随意拢住了披在肩上的盛装披风,又从旁边的小桌上捧起王冕,自己为自己戴在了头上。   这是她片刻后要巡游时,出现在帝国人民面前的装束。   “……被亲生的爹娘抛弃在蓝母星,蓝母星又被旧帝国抛弃,朕是被黑暗和绝望喂大的。”   “最饿的时候,吃草根、吃虫子甚至舔过泥巴。骗人,杀人,恩将仇报,挑拨离间……为了活命,什么肮脏下流的伎俩都学会了。”   她站起来,逆光中身姿雍容。   “后来呢,被亚斯兰使唤,被凯奥斯使唤,开着星舰在炮火里游泳,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打杀杀。”   “好容易把那些家伙一个个熬死了,做上皇帝了,又要整顿帝国,又要打宇盗,朕的日子也难呐。”   女皇帝随意地拿起放在一旁的权杖,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了陈老元帅身旁。   她摇着头,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幽幽地笑着垂下眉眼,“这几年,总算世道太平了,朕答应过统帅和大帝的事情做完了。”   “接下来的余生呢……只想高高在上的享几年福,做个中庸君主。”   “看卑贱的老百姓跪在朕的脚下,唱着什么荣光啊万岁啊;看愚忠的士兵们前仆后继,为了保护朕抛头颅洒热血。”   “这就叫风水轮流转。”   “至于那种打打杀杀的事儿……”   白翡翠宫内,女皇帝搭着陈老元帅的肩膀,打了个哈欠,“朕腻歪死了,这辈子再不想干了。”   =   亚斯兰星城,三区。   辉煌大教堂前。   冬风吹来,将帝国金旗吹卷了一角。   金日轮护卫队胸前的玫瑰,被日出的第一缕光照亮了花瓣;而军乐团的奏乐,正落在国歌最激昂的一串音符上。   皇家飞行器内,盛装披风被卸在了座位旁边,女皇帝的手中没有拿权杖。   她闭着眼,膝盖上横着一把长刀。   她握着刀,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就在队列行至大教堂正门口的那一刻,女皇帝睁开了双眼,赤红义眼如鬼魅般闪光。   握刀的手背,陡然绽起青筋。   锵!!   刀光夺鞘掠出,如赤色的闪电劈开深冬寒冷的夜色,掠过星城彼方第一抹晨光,穿过惊呼的人群上空。   轰然巨响,辉煌大教堂上方的屋顶被砸碎了。   无数瓦砾四飞,精美的雕塑造型毁之一旦。烟尘滚滚中,那道始作俑者的刀影早已笔直地向下——   ——女皇帝手里的长刀,笔直地撞上了玛格丽特主教那宛如死神弯刀般的白色晶骨!   烟尘里的角力持续了三秒,林歌瞋目怒吼,脚下猛沉,几块大理石砖被踏得凹碎下去。   玛格丽特轻哼一声,娇小的身躯竟然被那把刀轮转的力度带飞起来——   她飞了出去,砰地砸进了教堂祈祷室的墙壁!   “……”   此时此刻,后面双双捡回一条命的郑越和姜见明都愣住了。   郑越颤巍巍道:“小阁下……”   姜见明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别问我,我也不知道陛下会亲自来……来打架。”   而帝国至尊的女皇帝——那朵曾令熔岩宇盗团闻风丧胆的铁血玫瑰,此刻眯起眼眸,咧唇一哂。   “哪儿来的小贱蹄子,敢在老……朕的眼皮子底下撒泼。”   郑越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却愣愣道:“陛下刚刚是不是卡了一下。”   姜见面无表情:“对,她想说老娘。”   郑越崩溃了:“您为什么知道啊!?”   林歌哼了一声,用她那猩红的义眼深深地看了身后的姜见明一眼,继而抬手,将黑发上碍事的冠冕一拨。   那帝国最精湛工匠悉心打造数月的王冠,就这样被无情地打落在地。   祈祷室内,烟尘渐散。   玛格丽特主教站了起来,而苏主教也如临大敌地沉下了脸,走到了玛格丽特身旁。   无冕的女皇帝将长刀摆开,刀身殷红如血,映出了林歌那张令人惊心动魄的面容。   她将齿舌碾了碾,阴恻恻地道:“也好,朕太久没杀过人,手心发痒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女皇:打打杀杀的事儿朕再不干了(x)   林歌:都挪开地儿,老娘要鲨人了(√) 第99章 皇帝(2)   局势瞬间大变,一片狼藉的辉煌大教堂内,女皇手中的殷红长刀成了最夺目的光芒。   ……征战多年的女皇陛下,有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她的晶骨强度其实并不高,勉勉强强才达到A级。在普通人眼中可称优秀,但放在天才多如繁星的军部里看,并不算是顶尖的晶骨。   但她有刀。   这把刀,并不是普世概念中以真晶矿为原料打造出的新晶械武器。   当年,皇帝率军驱逐熔岩宇盗团,将当时的宇盗团长“赤鱼”毙于激光长矛之下。黑鲨基地首领以特殊技术将赤鱼尸体内的晶粒子——也就相当于晶骨——取出,制成这把长刀献给皇帝。   刀的名字,叫做“屠戮贼”。   用人类晶骨制造武器有悖道德,在帝国内属于比真晶矿更严重的违禁品。   只有女皇帝手上的这把“屠戮贼”,是现存唯一合法的晶骨武器。   熹微的日光穿过云层,化作一束束亮色细丝,从辉煌大教堂屋顶的窟窿里漏下来,将那凛冽的刀尖照成一团燃烧的烈火。   林歌右手持刀,浓密的黑发煞气腾腾地披散在肩后。她红唇一抿,懒洋洋对身后说:“不打架的退下。”   其实不用她说,姜见明反应神速,拽着郑越就往教堂外跑——他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是什么德性,疯子和邪教干架不是他这种残人类能掺和的。   但他们才跑两步,几条色泽不一的晶骨就突兀地带起利风,冲两人劈头打了下来。   从祈祷室到教堂大门那几十米的距离,晶体教的神职人员们像鬼魅一样拦住了前路。   姜见明眯眼连开几枪,下一秒被郑越扯着,俩人一起滚进了柱子后面的死角。   与此同时,教堂外的金日轮士兵也端着机枪冲了进来,新晶械子弹连响出膛,疯狂喷吐刺眼的火花。   混战就此打响,不停有修士和修女被击碎晶骨,打穿身躯。白色衣袍上血花四溅,他们像脱线人偶一样歪歪扭扭地倒下。   但后面更多的神职人员魔怔了似的往前冲,甚至不惜用以命换命的战斗方式。金日轮和晶体教一时僵持在了祈祷室的大门外。   “妈的,”一个棕发士兵端着枪骂道,“这群人就不怕死吗!?”   下一秒,他身后的伙伴惨叫着倒下,一位白衣女神职的晶骨打碎了年轻小伙的头盖骨。   “修!!”棕发士兵双眼赤红,“你们这群渣滓,我杀了你!!”   士兵咆哮着扑了上去,很快又是一连串轰炸,血雾弥漫。   就在这片视线受阻的血雾之中,一个个的阴影从教堂外的大门飞了进来!   定睛一看,那并不是活物,而是一群背后带着小翅膀、外壳包着铁皮的智能机器人。   这群智能机器人的形制十分眼熟。柱子后面,喘着粗气的郑越突然瞪大了眼:“小阁下!这些难道是——”   姜见明同样脸色苍白地吃力喘息着,声音沙哑道:“……对,白翡翠宫的那群机器人。黑鲨基地在远程操纵。”   郑越:“黑鲨基地!?基地什么时候……”   几句话间,智能机器人已经冲入了战场,伴随着滴滴答答的机械音,它们中的一部分开始向着晶体教的修士修女们扫射激光,扬起更浓郁的血气。   另一部分则冲向祈祷室地板上滚落着的真晶矿,用机械爪勾起,扔进自己肚子里的储藏空间。   姜见明:“别问了,趁现在我们走!”   晶骨、机器与枪械还在交锋,郑越忍痛释放出半残的晶骨,掩护着姜见明从枪林弹雨中狼狈地滚出了教堂大门。   就在他们踉跄冲出去的下一秒,地面轰然巨震!   惊叫声中,只见祈祷室四面的彩绘玻璃同时崩碎,闪着光从高空坠落。   每一片玻璃都折射出交战的两道身影——林歌的长刀再次与玛格丽特的晶骨碰撞在一起!   “小姑娘,”林歌勾起红唇,“看来你们晶体教,这些年偷偷干的坏事可不少啊。不想和朕聊聊为什么吗?”   玛格丽特主教并不说话,扬手砸下又一条晶骨。   林歌低吼一声,屠戮贼迎头劈在晶骨上,刃身旋转时带起迸溅的金星。一片又一片大理石地板被爆炸掀飞,火光和碎石淹没了人影。   姜见明被两个金日轮士兵扶着往后退,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凌乱地喘着气回头去看。   在他身边,指挥全局的路德老中将痛心疾首地高喊:“陛下!陛下啊!!”   “中将,别喊了。”姜见明声音嘶哑,“群众都疏散了吗?”   路德中将:“通往教堂的三条主干街道都清空了人,金日轮正在封锁街口。”   “好,快一点。”姜见明抬头,他的目光望向一点点亮起的天空。   狂风像巨掌把云层揉烂了,朝阳铺天盖地泼洒在星城林立的建筑上,照亮了枯枝与积雪,在奔跑逃离的人们身后拉出淡色的影子。   夜尽了,天亮了。   激战的祈祷室一角,两鬓灰白的年轻男主教结束了与对面同伙的通讯。   砰、砰砰!几个近在咫尺的机器人纷纷被他的晶骨砸爆,火花在裸露的电路间跳动。   苏主教弯下了腰,面色冷淡地拾起了一块真晶矿。   晶骨覆盖了他的手掌,苏缓缓闭上眼睛,似乎低念着什么话语。   真晶矿在他的手中迅速地发生了变化,苏振臂将这块真晶矿抛起,阳光在上面折射出刺眼的白光。   与玛格丽特缠斗的林歌眼尖地捕捉到了这一幕,她瞳孔微微一缩,顿时抽身后退,高声喝道:“全体金日轮都有,撤出教堂!”   就在这块无色晶块达到抛物线最顶点处的那一瞬间,内蕴的晶粒子宛如脱缰野马般狂涌出来!   浓郁的晶粒子流冲天而起的时候,异变发生了。   第一个发生异变的,是那个因战友惨死而红着眼奋战的棕发士兵。   在这块真晶矿落到他面前的前一秒,他还在手持喷火的机枪,背后释放着晶骨,勇猛得像一头下山老虎。   然而紧接着,棕发士兵就发出了一声尖利到破音的惨叫,机枪脱手落地。   好像世上最残忍的酷刑降临在了他的身上,这个年轻人的身躯像一台故障的机器般抽动了几下,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在教堂的地板上扬起尘埃。   好像体内的脏器瞬间被千万把刀捅烂了,他开始疯狂地流泪抽搐,腿脚在地板上踢蹬。他呜咽嚎哭,用手拍打自己的胸膛、掐挠自己的脖子——仿佛想要借此摆脱更可怖的苦痛。很快,士兵的眼珠失去了焦距,大股的鲜血与白沫从口中喷涌了出来。伴随着恶臭的气味,秽物从他不停抽搐的的身躯下流出,同时汩汩涌出的还有血。   “晶乱……”   教堂外,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   声音因恐惧而颤抖,“——是晶乱,急性晶乱!!”   “撤退,撤退!!”路德中将大吼道,“掩护皇帝陛下撤出教堂,快!!”   辉煌大教堂内,同样的惨状发生在更多的金日轮士兵身上。   人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推就倒的木棍,咣当咣当砸在地上。空气中晶粒子扰动的频率越来越混乱,像巨大的旋涡将士兵们逐一吞噬。   “毁灭,那应该是我来做的。”   玛格丽特因与皇帝的激战而微微喘息,但她的神情依旧是无辜懵懂的模样,浅灰色眼眸不高兴地瞪着苏。   她认真道:“大主教阁下说要由死亡来做的。”   “计划已经失败了。”苏的脸色却很不好看,更多的智能机器人一蜂窝涌上来攻击他,这些东西不受晶乱的影响。   他阴鸷地说道,“清除眼前的这些人,然后暂时撤离这里。”   地板上横七竖八地瘫着晶乱者,最初那名棕发士兵已经快死了,左眼珠不受控制地往上顶动,另一只眼却已经流血不止。   噼啪……噼啪。   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响,无色的晶簇从他的右眼眶生长出来,转眼间像虫网一样覆盖了大半张脸。   他的肌肤血淋淋地开裂,生长出了形状怪异的无色晶簇,血肉和硬质晶体不分彼此,不再是人的模样。   士兵在地板上蠕动着往前爬,爬到了教堂门口。朝阳明媚又无情地落在他血泪纵横的脸庞上,他嘴里无声地重复着三个字:杀、了、我——   把守在教堂外的几位金日轮将领们全都脸色惨白。   这就是……   淹没在历史之中的,昔日的地狱之景。   在这个年代,几乎已经不会有亲眼看到如此大规模的急性晶乱爆发的机会。   但在镇定剂未研发出来的旧帝国早期,一旦晶乱潮爆发,那就是尸横遍野、万人哀哭……如今的景象,不过是当年惨景的画卷一角罢了。   姜见明蓦地咬紧了牙关,知道士兵已经救不活了。他眼底流露出一丝悲悯,忽然再次抽出了银灰手枪。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枪口,将那把枪拿了下来。   女皇帝不知何时站在了姜见明身边。林歌眉眼冰冷,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砰!   枪声响了。   子弹完美地穿透了士兵的太阳穴,给予他此刻最幸福的解脱。   林歌继续开枪,她的手很稳,开枪的手法也很准,甚至有功夫瞥一眼姜见明:“又是你啊,明明,怎么还站在这儿?”   “……陛下。”   几年没被叫过“明明”这种称呼,姜见明愣是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战场上恍惚了一下。   林歌嗤笑了一声,那双上挑的眼睛深处似乎有波光粼粼闪动:“朕的帝国还真是废物,晶乱爆发的时候,居然要一个残人类顶在最前线。”   她甩了甩冒烟的枪口,将维纳斯之翼搭在姜见明肩膀上,“哎,朕问你呢,你家那小怪物呢?”   战线被迫后撤,姜见明也被林歌推着往后退步。   他抿唇,汗湿的乱发下是一双深黑的眸子,“……陛下,请恕我以问句回复问题。您和首领、老元帅,是预先算到了会有这种事发生吗?”   路德中将的嘶吼,金日轮士兵凌乱的脚步声,枪炮轰炸声……那些杂音都远了。   姜见明低声对皇帝说:“在这个节点上,您让加西亚归国,是想借时局来逼迫他接下莱安的位子,是吗。”   “无论是帝国的未来,还是亚斯兰星城的安危,还是被煽动的愚昧民众的生命……包括现在遭受晶乱而死的金日轮士兵,都是天平上的筹码。”   林歌饶有趣味地望着姜见明片刻,忽的笑了笑。   “你还真护着他。”   “就算你心里清楚,确实只有他的力量才能打破当下的局面,”她低声感叹,“……他的喜乐比千万人的性命更重要吗,嗯?”   姜见明垂下眼睫,以手轻抚金日轮的军徽:“我不知道,陛下……或许我做错了。”   “纵使我相信在灵魂层面上他就是他,但加西亚和莱安终究不一样。有些事,我不想让他涉及太多,我想替他来做……但我只是个残人类,力所不逮的地方太多了。”   无论是开始在贵族宴席上露面吸引声望也好,加入金日轮军队立威也好。   他从当初那个普通散漫的平民军校生,一步步主动走入权力的中心。   一方面是为了探索莱安留下的谜题;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尽量把加西亚从他厌烦的帝国暗流中摘出来。   如果……如果,他能永远将加西亚“私藏”在自己的卧室里,每天喂点苹果梳梳毛地养一辈子,那该有多好。   可他也知道不可能了。   在加西亚让他不要上战场的时候,在加西亚为他的操劳而发火的时候,在加西亚任他拥抱却说“使用我”的时候。   林歌深深地凝望着面前的黑发残晶军官,她拉起他的手臂,将维纳斯之翼放进了他的手心里:“你没错。”   皇帝扬起眉毛,目光投向高阔的云端:“以后你就知道了,当你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永远都不会错。”   “因为你们。”   她说,“相契互补,又彼此相爱。”   下一秒,城区头顶的云层被气浪卷散,天光彻底大亮。   轰隆隆……   一艘钢铁星舰如同在云雾之海中探出头来的巨龙,压低身躯疾速降落,向城市的建筑群逼近。   “星舰!?”   “看标志,是黑鲨基地的星舰!”   “等等,那架机甲是……”   “朕是个坏皇帝。”林歌定定说道。   “是个心狠手辣,一肚子黑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狡诈女人。”   从星舰内部驶出了一架银黑色机甲,它比星舰更快。   是斩彗星,本就以速度著称的M-斩彗星此刻全速行驶,掠过奔逃的民众头顶!   “你说的那些筹码,不是逼他的,是逼你的。”   她用力地握着姜见明的手腕,“你才是他的筹码。既然你在这里,他就会心甘情愿地奔你而来。”   M-斩彗星的驾驶舱口忽的打开了。   刺眼的阳光下,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到了机甲的翼前。逆光中看不清面容,只有高束的白金卷发于风中狂舞。无数人仰起了头……在大街小巷上混乱奔逃的行人驻足凝望,躲进屋子里看着窗外的住民睁大了眼。   他们仿佛心里头模糊地意识到一些事情,但又因为太过离奇荒谬而不敢相信,只能这样呆滞地看着,看着。   “你们谁都无法圈养另一方,也无法抛下另一方。你们只能披荆斩棘,各自淌着血并肩往前走。”   林歌轻声说,“这是两个灵魂相遇的注定。”   斩彗星的机甲上,忽的亮起了一抹夺目的赤金。   就像陨落的金乌再度升起,神话中的凤凰涅槃清啼。   深冬的狂风中,颀长的晶骨迅速伸展,长度很快超过了机甲,哪怕是在几个城区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窗边的一个女孩不知不觉地做出了十指交握的祈祷手势,痴痴地张着嘴,任眼泪流淌下来。   或许世界是健忘的,但总有些人物会将影子深深地镌刻在世人的脑海中,等待着一场复苏。   “殿……”   “殿下……”   “——莱安殿下!!!”   声浪在这一刻震天响起,一浪高过一浪。千万人的呼唤摇动着大地,无数民众不顾危险冲出家门,举手狂呼。   “真的是皇太子殿下吗!?”   “莱安殿下没死,殿下归来了!!”   赤金晶骨沐在朝阳下的视频瞬间传爆了智网,将几个小时前的各种愤慨言论都压了下去。整个帝国都沸腾了。   “原来……原来陛下说的,”有人哽咽着大喊,“要在今冬新立储君,是这么一回事儿啊!”   “对,对,一定是当年皇太子殿下没死,养伤至今才能重新在人前露面……”   辉煌大教堂前的街道口,姜见明与皇帝并肩站立,他安静地仰望天空,耳畔也被周围金日轮士兵狂热呼喊的声浪所包围了。   “……是吗,陛下认为是注定吗。”   阳光下的庞大晶骨太过刺目,黑发年轻人眯了一下酸涩的眼睛,苦笑说:“我做了我的选择,看来他也一样。”   或许皇帝说的不错,他想。或许有些东西,注定就是躲不过去的。   比如时局的海浪,比如命运的巨掌,又或是冥冥中的一场相遇,或是义无反顾的爱。   “既然这是他的意愿。”   姜见明将维纳斯之翼收回枪套中,重新拿起了他的那副白色手套戴上。   他淡淡道:“那我就去给他开机甲吧,好久没摸过斩彗星了。” 第100章 皇帝(3)   M-斩彗星修长的机翼撕裂晨风,驾驶舱内并没有别人。操纵屏上贴合的晶骨一路延伸至驾驶舱外骨节分明的手腕上,那是皇子殿下的手腕。   震天声浪直达天空的时候,加西亚冷峻的面容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没有多看街道上欢呼的民众,而是将目光锁定在残破不堪、尸横满地的教堂废墟上。   敌人在那里。   那么,姜见明也必然在那里。   扫清敌人,踏平战场,他就可以把姜见明从这片血腥肮脏的地方带走。   就像胜者将有权利拎走属于他的战利品,简单的道理……皇子暗想着。   至于其他的事情,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斩彗星拐过一栋银灰色高楼的时候,日光被反射得突然强盛。   就是这时候,一架飞行器在面前升了起来,与斜线下落的机甲擦过,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升到高处。   加西亚眼眸一动,心头莫名的悸动牵引着他抬起头。   刺眼的白光将飞行器的轮廓都照得模糊了,一道人影探出身来,清透的嗓音喊了声:“殿下!”   狂风与惯性瞬间就把那人的身躯往外卷,姜见明松开了把住飞行器边缘的手,气流顿时将他的黑发吹乱,露出冷静而明亮的眼眸。   他向地表坠去,但加西亚的晶骨比坠落更快地接住了他。   “你来干什么!?”   姜见明的视野一阵天旋地转,随后加西亚的手臂箍住了他的腰,双脚踩在斩彗星的机翼上。   加西亚对他怒目而视,“你怎么又受伤了?”   风声把那冰冷的质问吹散了。可怜的飞行器则失去了操纵者,无力地在风中坠下去,很快变成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   “那是什么?”   “那是谁?”   仰头观望的人群中,渐渐传出议论的声音。   有孩童讶然伸手高指,“看,皇太子殿下把那个人抱住了!”   绚烂的阳光中,姜见明没多说话。他用还缠着绷带的额头蹭了一下加西亚的下巴,然后冲皇子弯了一下眼尾。   “……你。”加西亚猛地绷紧了唇角。   但凡姜见明说点什么,他都能用最尖利的言辞嘲讽回去,但这个人竟在这种时候撒娇。   他还没有胜利,可他的战利品就主动跑到他怀里来了。   趁加西亚踌躇的功夫,姜见明又闪身钻进了斩彗星的驾驶舱,给自己系上安全带。   “现在的情况有些复杂,敌人中有高阶晶骨的使用者,另一个主谋也引发了晶乱。”他边说边将操纵模式切换为手动,拍了拍面前操纵屏上的晶骨,“您可以吗?”   那根晶骨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脸颊上轻拍了一下才收回去,仿佛说着“先解决敌人再清算你”。   加西亚轻蔑地哼道:“你想质疑我的什么?”   “那就太好了。”姜见明眸色凛然地勾唇,单手握住操纵杆。斩彗星保持俯冲姿势,再次加速!   与此同时,教堂屋顶爆炸了。   火光冲天而起,本来就坍塌大半的砖瓦噼啪啪啦往下掉,一架形制从未见过的中型蓝灰色机甲正在烟尘中升空。   “死亡”主教玛格丽特站在机身上,她和加西亚一样将晶骨伸展,仿佛一把把白色的刺刀。   “来阻击您的。”姜见明低声说着,看了一眼皇子殿下,“和她缠斗没有意义,我更担心教堂那边。”   加西亚只是淡淡道:“落下挡板甲,晶骨要撞上了。”   穹空之上,风云涌动。晶骨果然比机甲更先相撞,纯白色的晶骨如巨蛇擦过沿途的建筑,将高楼的玻璃炸飞了一路。   爆炸绵延不断,直到赤金色的晶骨如旭日般升起,咔嚓一声将白色晶骨绞紧!   转眼间,双方各几十条晶骨在半空中搏斗起来。   尖锐的如矛,宽厚的如盾,在最顶级的晶粒子操纵能力之下,晶骨的形态幻化无穷,每一次相撞都带起刺耳的金属脆响。   地上的金日轮军队依旧固守在教堂外,郑越心急地问道:“中将,我们还能做什么?”   路德长叹一声,摇头道:“那已经不是我们这个层次的人类可以参与的战斗了。”   老中将同时感慨,万幸金日轮已经提前疏散了民众,若不然,这样的激战仅仅是余波就不知道会造成多少伤亡。   驾驶舱内的姜见明也感受到了陡增的压力,他刚开口呼唤随身的智脑:“赛特,镇……”   但他突然住口了。透过屏幕,姜见明看见加西亚的后腰几乎全部晶骨化,那片赤金色迅速蔓延……   仅一两秒的时间,整个机甲都被晶骨包了起来,隔绝了外界所有暴动的晶粒子环境!   “殿下!”   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战斗方式,连姜见明都吃了一惊。   在这样激烈的战斗之中,加西亚竟还有余力保护着他免受狂暴晶粒子的干扰……   “专心操纵。”加西亚看都不回头看他,冷冷道,“撑不住了再说话。”   晶体教的蓝灰色机甲内,红蓝暗光跳动,开机甲的是两名神职人员。   “毁灭”主教压低的声音从通讯中传来:“玛格丽特,不要和皇子正面战斗,炸他的机甲。”   “……不。”机甲上的白发少女眼眸纯洁,她平举双手,咬着唇瓣认真地说,“死亡是要为大家带来死亡的。”   她的背后升起更多的晶骨,从不同的诡异角度刺向加西亚。   “带来死亡……就凭你?”皇子长发乱舞,眉目森寒,脚下凌空一踏,狂风与晶骨反射出的光芒瞬间裹挟了他。   他用还在绞紧着玛格丽特的那条晶骨借力,将自己的身躯甩起一道弧线!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姜见明将机甲疾速下压,玛格丽特的晶骨从头顶擦了过去,惊险至极地在斩彗星的外壳上留下一道刮痕——   就如两人心有灵犀一般,斩彗星飞快旋身,主炮斜上开火;而加西亚当空落下,晶骨向着同一位置劈下。   “啊!”玛格丽特那张俏脸上露出痛色。   噼啪……晶骨开裂,碎出无数块的白色晶片,闪着光落向这片星城的辽阔大地。   趁着这个破绽,皇子落回机甲。斩彗星下落,在辉煌大教堂的门口划过一道斜弧。   加西亚五指用力微曲,那双翡翠色的眼眸变得深邃,因为真晶矿释放而变得混乱狂躁的晶粒子被他强硬地凝成真晶……   神迹般的景象发生了,赤金色的晶簇依次生长。它们长在掀翻的地砖间,长在倒坍的柱子上,如一条荆棘之路跟随在机甲所经之处。   金日轮士兵的簇拥之中,皇帝林歌按刀而笑:“漂亮。”   “晶乱被抑制住了!”路德中将惊喜地大呼,一挥手,“快,控制逆贼,回收真晶矿!!”   金日轮的士兵也狂吼起来,对于未知敌人的不安,对于晶乱的恐惧,都被皇太子降临所带来的沸腾热血压了下去。   “上!!”他们几乎喊破喉咙,“一起上!!”   “给兄弟报仇!干他们!”   军靴踏在血泊上,发出滋啪水声。士兵的身影穿过战友们扭曲惨死的尸体,枪械再次向罪魁祸首喷火!   教堂深处,更多的大型折叠机甲被展开。做修士修女打扮的神职人员纷纷乘上了机甲,正欲撤离。   “毁灭”主教苏将最后一只智能机器人摧毁成废铁,余光扫到冲进来的金日轮士兵,恼恨地咬了咬牙。   军士长端起枪,涨红了脸怒吼:“别让他们跑了!!”   “注意晶骨,不能让他们的晶骨接触真晶矿!!”   炮火声消散在远处,晨光熹微地映在残破的街道上,枯树枝桠的积雪被爆炸的热度融化了,滴答掉落下来。   斩彗星灵巧地掠过街道,再次升空。它的机身被晶骨覆盖,机甲后则是长长的真晶之路。   璀璨的赤金光泽中,它的仪态神圣而威严,像是变成了真正的彗星。   姜见明轻轻地笑了出来。   加西亚好歹腾出功夫瞥了身后一眼,低喘着:“你笑什么。”   “心情畅快而已,”姜见明的手指在操纵台上划过,“和您一起打架总是这么威风。”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下方教堂,发现战况有些出乎意外。   晶体教的神职中,没有乘上机甲的被果断舍弃了,那群人以自爆式断后的架势和金日轮战斗起来,掩护主教等人乘坐的机甲逐一升空。   这么疯,果然有邪教的做派。   加西亚忽然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些人不会晶乱,他们也和你一样?”   他没来得及听到姜见明的回答,因为那架载着玛格丽特的蓝灰色机甲已经追了上来。   加西亚只好换了话题,惜字如金地皱眉道:“昨夜你和陈,和皇帝是怎么商议的?……那几架教堂里的机甲?”   “不用管,一点杂鱼烂虾,”姜见明操纵斩彗星旋转攀升,险险躲过几条袭来的白色晶骨,“不需要劳殿下大驾。”   对面的机甲上,玛格丽特露出难过的神色:“毁灭,我好像……暂时杀不死皇子,怎么办呢。”   苏:“撤离吧,这对你来说不是难事。”   玛格丽特依然哀伤:“杀死的人很少的,大主教阁下会失望的。”   苏深吸了一口气:“……死亡,不要闹了。至少我们没有造成损失,而不少帝国士兵则回归了晶粒子的怀抱。”   但他的话音未落,就在建筑群的另一端,逆光升起了无数阴影。   金日轮的机甲军在这时赶到,清一色的军徽印在机身上,威武极了。   它们成合围之势,齐齐将炮口对准了晶体教的几架大型机甲!   旗舰机内,端坐着本次领军的将领。而将领的屏幕上赫然是陈老元帅的通讯窗口。   老人面容平静地下令:“开火。”   与此同时,斩彗星驾驶舱内。   “要来了,殿下。”姜见明忽的低声说。计划究竟成与不成,就在接下来的这几秒之间了。   下一秒,对面的玛格丽特看了眼被围攻的自家机甲,抿唇抛下了一个小仪器。   外壳是不详的黑色,那是已经出现在远星际数次的干扰波发射仪器。   于是,机甲群静止了。   金日轮的机甲开始失控,一架接着一架地往下坠落。   晶体教的机甲回身开炮,大肆轰击一通后大摇大摆地离去。   无论是路德老中将等前线高级军官,还是远处围观的民众,原本踌躇满志的脸上都露出了惊怒的表情。   功败垂成的滋味像阴云一样压在了几乎所有人的胸口。   姜见明却放心地笑了起来。   斩彗星也失控地从几千米高空往下落,烈风呼啸过瘫痪的机翼。   但他并不害怕,而是忍着晕眩,对机甲外转过身来的皇子道:“他们好蠢。”   加西亚砸飞了驾驶舱门,跳进来紧紧将他抱住,嗓音沙哑:“你最聪明。”   晶骨一层层覆盖上来,像花瓣一样将残晶人类包住,包得严严实实,“要落地了,你忍着……忍过去。”   两人背后,斩彗星已经失灵的屏幕旁边,赫然闪烁着一个小巧仪器。   它从一开始,从机甲自星舰内开出来的时候,就摆放在那里了。   ……   “成功了?”坐回皇家飞行器上的女皇,正慢悠悠地扭着脖子,仰望坠落的斩彗星,“朕可以打道回府了?”   “成功了。”   军方总部,统筹指挥的老元帅关掉了几个窗口。   他摸了摸下巴上冒出的白色短胡茬,问身旁侍立的秘书官:“我们的首相阁下有消息了吗?”   ……   黑鲨基地的星舰上,数十基地成员在大型计算室内飞速进行着各样操作。   有人紧盯着屏幕上的数据,当那原本平直的线条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的时候,空气沸腾了。   “首领,干扰波的频率频率已捕获。”   一个成员激动喊道:“距离足够近,数据清晰完整!”   “成功了——!!”   顿时,一阵欢呼声从这群被誉为帝国内最聪慧的人中爆发出来。好几个白大褂热泪盈眶地扔起了纸质文件。   “银北斗一直催的反干扰系统可以做出来了!”   “基地技术升级也有指望了!”   “折腾几个月了,终于……”   “科学万岁,首领万岁!啊哈哈哈哈……”   黑面罩黑长衣的首领端坐在高处,八风不动地点了点头。   电子声隔绝了情感,她平静道:“很好嘛,那就开始解析数据吧。也别过年节了,今晚所有人都加班。” 第101章 门后(1)   失控的斩彗星从高空疾速坠落。撞击发生的时候,他被巨大的水浪带来的黑暗吞噬了一秒。   “……姜……!”   意识很快被人从无底深渊中拉出,姜见明睁开眼。   眼前先是看到一片朦胧的光,过于明媚的亮点让他又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模糊的轮廓随之清晰。   冬风吹彻淡白色的天空,冰冷的水浪正在柔软地抚摸着河滩,砂上处处铺满碎裂的晶骨。   皇子殿下的长发散开了,水珠从发丝上落到他的眼角又滑下去,带出的痕迹像泪水。   姜见明一时有点发怔。   “姜!”   加西亚猛地捧住了他的脸颊两侧,动作有些迫切,翠色眼眸焦急地盯着他。   “嘶……”姜见明动弹了一下,吃力地眯眼四顾,声音虚弱,“这是哪。”   结束了吗……这几日连续的惊心动魄,从昨夜到凌晨的激战。   被利用的民众,挑动晶乱的邪教势力,还有死去的金日轮士兵,尚且不知下落的首相劳伦。   可现在四周如此清亮安宁,他躺在河滩上,守在他身边的只有面前的这个人。   加西亚松了口气,扶着他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又摸出镇定剂喷雾给他吸了两口:“你怎么样。”   “……没事,我没有受伤,只是累。”姜见明脸色白得像雪,缓了半天才把缺氧头晕的感觉压下去,“坠机到河边了吗。”   扭头一看,机甲斩彗星的残骸浸泡在河中,已经化作一摊烂铁,冒着滚滚浓烟。   肉眼一看就知道,这已经不是修修能再用的程度了。   加西亚:“你是没有受伤,但我把你拖上岸之后,你依旧昏睡了快一个小时……到底是什么让你敢拖着这种身体来往我的机甲上跳?”   “……对不起。”姜见明自知理亏。   天边有飞行物快速靠近,加西亚敏锐地拧过头看了一眼:“金日轮的侦察机来了。”   姜见明点了点头。逼退了晶体教,剩下的事情自然会有军方妥善处理,但是……   加西亚为了他在公开场合露面,并且释放了晶骨。   无疑,如果他们就这样跟随金日轮回去,加西亚会被叫一路的莱安太子,直到被送回白翡翠宫。   “您还是不想……?”姜见明看他。   加西亚不由分说地把姜见明的双腿一捞,抱着他站起来,“我说过那是最后一次帮你。”   他抱着姜见明走到河堤上方,那里有嶙峋的岩石和矮灌丛,是个隐蔽的死角。   “现在,如果他们来到我面前,我会当着全帝国的面说,莱安皇太子尸体都烂透了,骨灰都被异星生物吃了。”   “他可怜的遗孀孤苦无依,还要被军方抓来顶前线。”   “——随后被邪恶的二皇子捉走了?”姜见明忍俊不禁,悄然附在加西亚耳旁逗他。   “……”加西亚没想到姜见明会接他的胡话,反而被噎了一下,耳尖微红,伸手捂住了残人类的嘴。   侦察机发现了斩彗星,士兵们纷纷呼喊,分两路往上下游搜寻起来。   岸边的荆棘丛后,姜见明被加西亚紧扣在怀里。皇子的鼻尖蹭在他耳垂上,呼吸浅浅地扫在脖颈处,他却一动也不能动。   姜见明没有挣扎,只无奈地将目光下移,好不容易才用腕机发了一通讯息。   很快,士兵中的小队长喊道:   “大统帅说不用找了。”   “不用找了?”   一帮人面面相觑,只好作罢。他们将斩彗星的残骸拴在几架侦察机上,从河中拖起来。   “走走走。”   等人们走光了,加西亚才把怀里的姜见明放开,揪着衣领把他从遮蔽处后面提了出来。   “回家。”加西亚用命令似的语气说道。   姜见明有些惊讶于加西亚居然也会用“家”这样的词语,还这么自然,好像是无意识间说出来的。   哪儿有家呢,明明只是住了几天的金日轮宿舍而已。   但他当然不会说什么,两人先是沿着河岸往城镇的方向走。到了城区,姜见明去买了两个新的遮蔽器回来,和加西亚各自戴上,这才得以混入人群之中。   肉眼可见地,整个亚斯兰城区的气氛都不一样了。   阳光照耀在人造花圃、鹅卵石路和小彩旗上,飞行器在风中呼啸而过。无论男女老少,脸上都洋溢着激动的神情。   两人心知肚明,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年节。   当从擦肩而过的第三对情侣口中听到“皇太子殿下”这个词的时候,姜见明终于被身旁加西亚几乎要杀人的脸色折磨得受不了了。   “殿下,”他拽住加西亚的胳臂,凑过去低声说,“我想买些年节的食物晚上吃,还要去军部报道一趟……要不,您先回去吧。”   再这么一起走下去,尤其是到了繁华区和军部那边,暴露是迟早的事——就算带着面部的遮蔽器。   没办法,天亮时分那场机甲战,他们两个人——或者说“莱安皇太子殿下”和“能为皇太子殿下开机甲的不知名人士”,实在太显眼。   加西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可以。”   姜见明狐疑道:“您不会想偷偷跟在后面吧?”   加西亚面无表情:“不。”   ……算了。姜见明无奈暗想,哪怕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也比这样并排着走好。   而且刚打完那么惊险的一场,加西亚怕是真的放心不下他一个人走路。随他去吧。   姜见明于是不再管皇子殿下,先去买了些年货。   他俭朴惯了,物欲又低,过年节也不喜欢大手大脚。但看在今晚有皇子殿下需要投喂的份上,还是比往年多花了一倍的预算。   买苹果的时候身边经过了第四对情侣,正弯腰挑选的姜见明愣了一下神,看着手中红润微凉的苹果。   无论是莱安也好加西亚也好,皇子的身份都注定他很难像普通情侣一样陪伴自己。并肩的机会只在战火之中,当战斗结束重回日常,他们还是更适合前后错开。   尤其是加西亚露了面,或许有许多事情从今以后就要改变了。   回神的时候,沉甸甸的袋子已经勒得他手指微红,姜见明摇了摇头,提着东西快步离开了。   完美无缺只存在于童话中,他知道世上总有很多的难以抵御的现实。   而他的力量何其微弱,去反抗其中之一就已经耗尽心血,那么剩下的就只能坦然接受。   ……   提着几兜子年货,不伦不类地迈进金日轮大厦之后,姜见明立刻感觉到无数目光冲他而来。   他硬着头皮保持面上的冷静。才走了几步,郑越就冲上来,试图一把接过他手上的东西。   姜见明往后一缩:“别,我的苹果。”   “哎呀小阁下,苹果要什么紧的!”郑越欣喜若狂地引路,“快快快这边请,几位都等着您呢。”   办公室的门一打开,好家伙,几位大人物都凑齐了。   只见室内窗明几净,陈.汉克拿着手杖站在一旁,基地首领坐在沙发上,女皇帝则没骨头似的靠在首领肩头,毫无形象地嗑瓜子。   而姜见明姜小阁下淡定地提着几个袋子走进去:“老元帅,首领……陛下。”   闻言,林歌率先不满地扬起眉毛,指着自己的鼻子:“明明,怎么叫人呢?按身份排序,你得先叫朕。”   她说完自己又笑,墨云似的浓发下,猩红的义眼幽幽地反光,“不过算了,大过节的,讲规矩没意思。”   陈老元帅用手杖敲了敲地板,道:“晶体教的主谋已经被逐出星城了,宇域还有咱们三万金日轮驻扎兵,几天之内就能给他逮回来审问。小阁下,论功行赏,想什么时候来领军衔呐?”   姜见明把那堆杂物随意往桌子上一放,摇了摇头:“再说吧,谢少将生死未卜,我现在加入金日轮,心里过意不去。”   首领用她那无机质的电子音说话了:“别着急,晶巢离阿尔法异星很远,怎么也要再等月余。”   “刚刚我们正在好奇另一个事情,”她继续道,“晶体教的成员,为何不会晶乱呢?”   “噢,”姜见明抬起黑色的眼眸,他思考了一下,很快认真答道,“……是这样,首领,我心里有一个听起来有些荒诞的可能:这些人都是慢性晶乱的患者。”   话音刚落,姜见明后背一毛,因为办公室内三个人的目光齐齐落定在自己身上。   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下一秒,那三个人又默契而飞快地把目光挪回去了。   姜见明:“……”   皇帝陛下把瓜子放下了,她握拳抵在红唇前,用力清了清嗓子,上身前倾说道:“还真是,患了慢性晶乱就不会再患急性晶乱了,有道理,聪明。”   首领:“确实如此,慢性晶乱的患者,体内晶粒子本来就处于一种混乱无序的状态,慢性转急性比急性发作本身困难得多。”   陈老元帅立刻做感叹状:“啊哟,看来那这些晶体教的家伙,还真是一群偏执的亡命之徒啊。”   姜见明:“……”   他后知后觉地开始怀疑一件事:莫非,这三个人是串通好了,约在这给自己演相声的吗?   皇帝又开口了:“首领,慢性晶乱患者的最高存活记录是多少年来着?”   首领:“是十二年零四个月,陛下。”   陈老元帅补充道:“那位患者是有晶人种,又生在优渥的家庭,患病后被妥善保护在深宅里,每日除了输液用药就是卧床修养,连膳食都有专门的营养师来制定。”   皇帝笑了笑:“噢,那么无晶人种呢?”   姜见明低着头听到这里,嘴角终于控制不住地抽了一下,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   “首领。”   “大统帅阁下。”   这回的顺序叫对了,黑发年轻人抬起尚显苍白的脸来,面上只有淡淡的无奈与惆怅。   他竖起食指抵在自己带着苦笑的唇角,小声说:“几位又何必这样呢,看在这次军功的份上,让我过个好年吧。”   办公室内瞬间落针可闻。   再没有人笑了。   不如说那些笑容都是一戳就破的纸,此刻的死寂才是背后赤条条的现实。   偏偏这个时候,街外的广场中,有人放起了庆祝年节的爆竹。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欢呼和大笑,飘渺地消散在刚被擦干净的玻璃窗口。   透过窗户,能看见远方的天空有鸟群飞过。   那是清晨时分刚刚被硝烟蹂躏过的天空,如今却已经能载得下欢笑的人群与远渡的飞鸟。   世上有那么多难以抵御的现实啊。   姜见明再次如是想到。   ……可他的力量何其微弱,去反抗其中之一就已经耗尽心血。   姜见明暗暗叹了口气,他平静地拎起塞满年货的几个袋子,转身,艰难地尝试推门。   既然还活着一天,这条路就要往前走。他将用那点微弱的力量推开沿途一扇扇紧闭的大门,直到迎接自己的末路。   其中会有轻薄的,也会有厚重的,有的能推开,有的推不开。但如果不伸手,他就什么都没有。   吱呀……   姜见明意外地眨眼,他还没用力,门就开了。   门后,加西亚却站在那里。   姜见明脑中轰然炸得一片空白。   其实,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他也无法用言语描述出此刻加西亚的表情。   硬要说的话,他在那双翡翠般的眼眸深处,看到了光芒溃散,看到了万物崩塌日月失色,像世界末日。   但很奇怪的是,姜见明能清晰地记得自己心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   并不是“他全听见了”或者“他终于知道了”,也不是“我要完蛋了”。   而是一句:原来他真的还是个孩子啊。   因为只有纯稚的孩童,才会把区区一个人,视为自己的全世界。   那分明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而已。   只是一个姜见明而已。   死一般的静中,姜见明将手伸进了他提着的购物袋。   “看,我买苹果了。”他很平淡地对加西亚说道。   “回去再吃吧,晚上我来做饭。” 第102章 门后(2)   白瘦的手指握着红润的苹果,隔着白金卷发贴上了加西亚的脸颊。   姜见明保持举着手臂的姿势,他的眸底像一潭静水,没有什么能扰动其中的情绪。   就这样,他心想。   他希望加西亚能够乖一点,就这样接下这个苹果,陪他走回家,好好的过完这个晚上。   已经整整三年没人陪他过节了。   加西亚却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骨头吱嘎作响。姜见明吃疼,苹果就这么掉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停在皇子殿下的鞋尖。   窗外的爆竹声渐渐消散,身后的办公室内,女皇帝林歌、首领与陈老元帅都静默着。   加西亚死死盯着姜见明,眼角渐渐红了,目光暴戾得像是要把面前的残人类剥肉拆骨血淋淋地吃进肚里去。   他喉结滚动,几番张口。唇间却只能漏出粗重的喘息,说不出话来,什么都说不出。   姜见明垂下头,黑发遮住了眼。他希望加西亚能就这样认命,正一如当年莱安希望他能就这样认命——   不要如此狼狈地挣扎,去试图挽回什么已经无法挽不回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加西亚终于找回了嗓音,轻轻地问:“你为什么不会晶乱?”   不甘心、不死心,不敢面对与自欺欺人。全在这样的一句问话里。   姜见明看着他,一股疲惫感涌上四肢百骸。   沉重的袋子落在地上发出闷响,他看了看双手被勒红的印迹,哀伤地笑了。   “因为我也是慢性晶乱患者,殿下。”   加西亚猛地摇晃了一下,他浑身紧绷地扶住旁边的墙,用力抽了口气。   加西亚:“……他知道吗,离开你之前。”   姜见明:“不。”   加西亚蓦地抬头,怒吼道:“不可能!”   “可能的,小凯奥斯。”   脚步声清脆地叩击在地板上,林歌的嗓音从姜见明身后传来,“你以为呢?现在这帝国,普通人想要患上慢性晶乱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儿——除非主动找死。”   加西亚如遭五雷轰顶。   他先是单纯地被震惊击垮了一秒,紧接着袭来的是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意义。   恐惧瞬间就冻僵了脊梁和浑身的血液,随之而来的剧痛则轻易地撕裂了心脏。   姜见明回头:“陛下!”   加西亚不敢置信地扣住他的肩膀:“你……!?”   “他总要知道的,明明,长痛不如短痛对不对。”   女皇帝在门口站定。她眯起眼眸,将手臂搭在姜见明的肩头,指甲点了点苍白青年的下巴:“实话交代,莱安赴死之前……你还没有患晶乱吧?”   加西亚眼前一阵晕眩,他的手指尖剧烈发抖,几乎捏不住姜见明清瘦的肩胛骨。   神明啊,他心想,如果真正存在的话。   何必残忍至此,哪怕眷顾我一次呢,或者眷顾他一次。   “……对不起。”   姜见明却这样说道。那种浓重到抹不开的哀伤再次出现在了眼瞳深处,他低声咳嗽了两声。   “加西亚殿下,如果我知道会遇见你……”   我一定不舍得让你品尝如此痛苦。   姜见明抬起苍白的脸,忧郁目光落在窗外远方的天空。   “但如果那个晚上,我没有选择走上这条路,也不可能有底气走向远星际,自然就不可能遇见你。”   “所以我不后悔。”   他往前走了一步,迈过落在地上的红苹果,与脸色青白的加西亚擦肩而过。   “我不后悔那个晚上,用死晶主动让自己染上慢性晶乱。”   ……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一次别无选择下的选择而已。   早在出发之前,姜见明就已经心知肚明。如果决定踏向远星际,那么他最终的目的地有很大可能会是晶巢——莱安奔赴的地方。   然而那里的晶粒子环境,连新人类一个不小心都会因急性晶乱而暴毙。对于残人类来说,则是绝不可能靠近的鬼门关。   他不怕死,但也不喜欢枉送性命。更何况晶乱具有传染性,为了自己的私情将队友甚至整个军队一起陪葬这种行为,远远超越了他的底线。   “姜,放弃吧。”   奥德莉曾经恳求他,“不可能的,你不要发疯了……”   那时的姜见明还穿着军校的绀蓝色校服,他眉眼又漂亮,瞧着还是个少年,但神色间已经有了后来的沉静与淡淡的惆怅。   “那你呢,兰斯家主?”他笑了笑,“伪装成新人类,天天过着走钢丝一样的日子,明知道一旦暴露就是天塌地陷的后果,你就不疯吗?”   “我……”   奥德莉深吸气,她埋下头来,用双手按住了自己的眼角。   “啊,天呐,我,”她不停地摇头,苦涩道,“可我怎么能看着你……”   “我已经做了计划,”姜见明坦然说道,“用雪鸠跃迁到远星际,暴露在晶粒子环境下……有可能患上急性晶乱,那就是我运气不好;但也有可能成功患上慢性晶乱,如果是后者,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奥德莉拍案而起,又惊又怒地:“姜见明!”   她绕到姜见明面前,情绪失控地摇晃着挚友的肩膀,声音发抖,“姜,你是不是在发烧胡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慢性晶乱?你怎么会想到……患病之后你的体质会日益衰弱,发病的痛苦年年加剧,这样你还想去参军?这不可能!”   “你很有可能活不过五年,甚至三年……”奥德莉声音喑哑,快说不下去了,她再次用力地闭眼。   “姜,你也读历史的,在那段黑暗年代,慢性晶乱的患者有九成九都选择自尽,为什么,因为他们熬不过那种痛苦!你真的想带着慢性晶乱去远星际!?”   姜见明扶额苦笑了一下,他难为情地侧过头,轻飘飘地说:“当然不想,可我是个无权无势的残人类啊。”   “这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吗?”   除了这条命,和未来余生的些许不足言道的安逸,他再没有其他可以抵押的东西了。   所以他将自己仅存的东西放上了命运的天平。   ……这一天,兰斯家的灯火亮到了深夜。   到了最后,实在劝不住的奥德莉只能忍痛接受了挚友的决定。   她拿出了一块装在盒子里的透明晶体,它的外表人畜无害,像一块美玉。   这是姜见明第一次见到死晶。   “别去远星际了,用它吧。”奥德莉轻声道,“可控的,这样至少没有急性晶乱的危险。”   “贴身佩戴两个小时。第一次发病会十分痛苦,你愿意的话,可以在……我家。”   姜见明道谢并收下了死晶,却拒绝了奥德莉的建议。   他说,“不多麻烦了,我自己再想想。”   关于余生的事情,确实应该谨慎多想。   奥德莉不由分说又抓了几支镇定剂,和装死晶的盒子一起塞给他。   “如果后悔,发病之前随时都可以把它扔回盒子里,然后打上镇定剂回来找我。明天我会让医生彻夜等着。”   姜见明只能再说一次谢谢。   第二天,他带着装死晶的盒子,去了亚斯兰星城最高的山。   山顶会是最接近星空的地方,他准备在那里做最后的决定,顺便看一场应季的流星雨。   流星雨据预报会是几十年难见一次的规模,曾经莱安答应过和他一起去。   按照计划,他们可以一起爬山,在山顶扎营,升起篝火,肩并肩一起幼稚地看星星。   ……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注定这将是一趟糟心的旅程。   但很快,姜见明就悟到了另一个真理:当一个人被幸运抛弃的时候,糟心的事情绝不仅止于此。   次日,山脚下。   天空乌云密布,雨幕倾盆。   姜见明浑身湿透,他背着沉甸甸的背包喘息着站在檐下,面如死灰地仰头看着大雨……远处隐约有雷声隆隆。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这样。   周围同样被天气堵住,跑来此处躲雨的旅客们长吁短叹:   “这么大的雨啊。”   “哎哟……这不行啊。”   “都回吧,回吧。”   人很快散了,姜见明没有走,他还没从打击中缓过神来。事到如今,莱安已经不可能陪他了,他知道。   所以他只是想一个人,独自,走着,爬上山看一夜流星雨而已。   “……”   姜见明咬牙低下头,紧攥的手指在发抖。   奢望了吗?这也算他奢望了吗!?   还是命运之神在冥冥之中认为,加诸他身上的打压还不够沉重,磋磨还不够残忍?   似曾相识的愤怒在内心化作燎原的烈火,轻而易举地把最后一点踌躇烧成了飞灰。   姜见明猛然甩开背包,往前两步一头扎进了大雨中,冰冷的雨粒疯狂地砸在惨白的脸上,从黑发到长衣立刻湿透了。   他将死晶拿出来紧紧攥在掌心,盒子一扬手扔了,冒雨踩着山路往上走。   是不是一场雨就能阻止他的脚步,是不是一个人的离去就能击垮他的脊梁。   是不是仅凭人种天定四个字,就能断绝他所有的悲愤与不甘。   轰隆隆……电闪雷鸣。   靴子踩入泥水中,水珠噼啪四溅。   只是一个卑微的残人类而已。   只是一个姜见明而已。   他跌倒在雨中,磕碰在岩间。手指痉挛着插进泥土,草叶割破了白嫩的肌肤。   天地都是冰冷的,姜见明扶着树干发抖,他开始吐血,血水很快被雨冲走,沿着崎岖的岩缝淌下去。   他紧紧攥着那块正在剥夺自己生命的死晶,却好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远天被划亮一瞬又黑暗下来,雷声连绵,山雨更大了。   两个小时后,慢性晶乱的症状在姜见明身上发作起来。   那时他蜷缩在被狂风捶打的树影后喘息,忽然,一阵胜过之前千百倍的剧痛直接咬上了神经。   “啊……!!”   姜见明眼前全黑了,直接一头栽倒下去,无法控制的惨叫从喉咙里爆发出来。   ……好快,可他还没走到山顶呢。   这就是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了,骨肉肺腑中的晶粒子都开始造反,疼痛席卷了全身,呼吸也变得困难。   他在泥水间疼得痉挛,恶心到张口想吐,吐出的一口口都是血,直到气若游丝地趴在乱草与泥水中。   这就是……自己的……余生吗?   姜见明在半昏半醒中这样想,从此没有退路,前方只有通天的陡崖,只有寒冷、痛楚、疲惫和孤独。   他乌黑的眼瞳涣散,看不见东西,只有泪无声地流下来……混杂着雨水、冷汗还有血。   他不害怕,也不后悔,只是很难过。   “莱……”姜见明闭上眼,哽咽着轻轻叫了一声,“莱安……”   后来,走遍浑身的蚀骨剧痛让姜见明出现了幻觉。   他好似看到了一片冰海,莱安跪在冰面上,手掌掐着他的脖颈,将他推入深海。   皇子的那双翠色眼瞳依旧冰薄美丽,不含任何一丝情感,背后是旋转的浩瀚星海,是传说中的晶巢。   他濒死地在水下挣扎,睁大的眼中倒映着照耀星光的冰面,他想呼唤莱安的名字,冰冷咸腥的海水却灌入口鼻,灌入气管,灌满肺腑,挤走他的生命。   窒息的痛苦达到极致的那一刻,他分辨不出深海与星空的区别了。   一样的黑暗,一样的冰冷。   瓢泼的大雨中,姜见明彻底昏死过去。   之后的记忆是断片的,但也不过是疼醒过来再疼晕过去的反复。自始至终,没人发现他,没人来救他,他独享整晚的酷刑。   恍惚间,幻觉与现实之间的壁垒变得模糊起来,像一缕又一缕吹吹就散的雾。   他似乎看到雨停了,云散了。被洗净的夜空比任何时候都要清亮干净,像一块黑蓝色的玻璃。   天边划过赤金色的流星雨,万千灿色如归巢之鸟奔他而来,不知是梦是幻。 第103章 门后(3)   ——啪。   金日轮的办公室门口,姜见明愕然顿住了脚步,因为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秒,加西亚猛地攥紧了他的手腕。   “殿下!”他皱了一下眉,轻声说,“你弄疼我了。”   “不许走。”   加西亚嗓音沙哑,他撇着俊美冷硬的面容,没有看姜见明,一字一顿地咬牙:“你停下来,不要再往前走。”   姜见明抿唇不语,皇子把他扳过来,盯着他说道:“你病了,必须接受治疗。”   一阵涩疼从手指尖一路传到心脏,姜见明闭了眼又睁开,不忍心看加西亚的眼神。   他借着苦笑垂下目光,叹道:“慢性晶乱无法治愈的,殿下。”   加西亚:“但治疗可以延长你的性命,在这段时间内技术会进步,新的药会研发出来,你就会活着。”   皇子认真说着,表情郑重而严肃,如果忽略其中过分紧绷的嗓音,就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儿似的:“你会活很久,拥有健康长寿的后半生。”   “……您别这样。”   “那你到底怎样才满意!?”加西亚忍无可忍地低吼出声,他语无伦次,“既然我是你要找的爱人,现在你找到了他,他只是失去了一些记忆……但如果你教他,他就会去学……”   “好家伙。”女皇帝倚在门口,这时闻言讶然挑眉,扭头看向办公室内的首领和老元帅,“看看这小混蛋,居然认下了,我们软磨硬泡劝了三年都没劝成的事儿。”   首领也走上前,了无波澜地从黑面罩底下对皇帝说话:“少说几句吧,陛下。”   “他会学得和从前一样,”加西亚坚持说下去,“唯独他不会再伤害你,更不会抛弃你……但你可以惩罚他出气,你想做什么都是合理的,他会听话,只要你肯治病。”   “不,您误会了。”姜见明却推开了加西亚的手,这时他的眉眼已经十分冷静,近乎无情,“我是为了我自己,当年那个被抛弃的可怜的残人类。”   “这是我的愤怒,我的悲哀,我的不甘……浓缩成的我的选择,和别人没有关系。”   “您懂我的意思吗?就算拥有完整记忆的莱安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只会多给他一巴掌,然后让他滚。”   加西亚的脸上倏然褪尽了血色,那双翠绿的眼眸无措地睁大,如被宣判死刑的罪犯。   最决绝的话也说尽了,应该到此为止了,姜见明心想。   可加西亚还不肯放手。他竟尤不死心地瞪着姜见明,颤声问:“那我呢?”   “……”姜见明张口失语。   “我……我在求你。”加西亚眼底泛红,他双手握着姜见明的腕口,低声说,“你要什么都给你,我这样求你。”   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他的骄傲,他的叛逆,他对自我的坚持,他对帝国与世俗的蔑视……那些在空虚的岁月里,孤独又桀骜地坚持下来的一切。   不要了,他都不要了。打碎了脊梁,合着心头血一起放到天平上,想换另一个人在赴死之路上驻足回头。   “无论你要什么……”   加西亚倏然抬眸,冷翠色的眼底有杀意一荡而过。   下一刻,他脚下猛踏,手腕上赤金色晶骨笔直地刺出,刁钻地扎向皇帝的咽喉——   陈老元帅脸色一变:“陛下当心!!”   林歌瞳孔微缩,抬手欲拔刀,然而叮铛脆响,真晶先一步将她腰间的屠戮贼弹飞至半空!   赤金色的光泽在眼中放大——   锵!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首领闪身挡在了皇帝身前。   她曲抬手臂,小臂处特制的黑铠上浮现银灰色的晶骨,却已经被加西亚的晶骨刺入半厘米深。   女皇帝脸色一沉,粗暴地将首领往后一拽,张口骂道:“小混账东西,冲你老娘发什么疯!?”   “加西亚!”万万没想到这人竟会突然发难,姜见明惊叫一声。   年轻皇子神色中的煞气不减反增,他直接将晶骨往林歌的脖子上一架,目光阴冷地在首领与皇帝之前逡巡:“将他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他。”   只要得到了所谓的什么真相,这个已经把自己折磨得千疮百孔的残人类就会停下来。   “朕不会说的。”林歌却冷笑一声,她的目光飘向旁边脸色难看的陈老元帅,以及保持安静的首领,“首领和陈也不会说的,想知道为什么吗。”   “当你面对一个残忍的现实,而发觉自己无力与其对抗的时候,活在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姜见明正欲上前制止加西亚,闻言诧异顿足,他想起首领也说过类似的话,心脏加速地跳动起来。   ——这个宇宙是残忍的,过早地接触到某些事情,只会让人在绝望中走向自毁。她当时似乎是这样说。   ……而莱安接触了此事,首领曾经答应过莱安向自己保密,因为后者舍不得自己如此痛苦。   “你舍得吗,凯奥斯。”林歌近乎恶劣地笑起来,凤眸瞥了一眼姜见明。   “你身后的人,他连今晚的年节餐都没有吃。他为你新买了苹果,他说要为你做饭。”   “而朕只需要接下来十分钟的讲述,就能毁灭这一切。让他在今后的每一个夜晚都噩梦缠身。”   “……闭嘴。”加西亚神色阴鸷,冷白的牙尖磨了磨,眸底似乎酝酿着一场毁天灭地的暴风雨。   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了,大逆不道地薅住了皇子殿下毫无防备地垂下的长卷发。   “!?”加西亚猝不及防,“唔”地一声,阴鸷面孔在惊怒下烟消云散,他被姜见明拽着头发扯得后退几步。   “不用了,我接受陛下的意旨。”   姜见明平静地拽着加西亚的头发,胁迫他跟自己一起往后退,“何况,今天您其实已经告诉了我许多。”   “莱安死在宇宙深处的某种‘无力与其对抗’之下,总比死在帝国内部的阴暗政治斗争之下要令我宽慰……至少现在我这样想。”   毕竟,莱安曾经真心对待他的这些师长,如果连那些情谊都是虚假的,这世道也太过于悲哀了。   “谢谢您,今天我们也看到了您的选择,小阁下。”   首领深深鞠了一躬,缓慢说道:“如果您想要回头,基地随时愿意提供最先进的医疗体系。”   “但倘若您想坚持这份选择,是的,您的方向没有错。一切都在晶巢等着您。”   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湖中,荡起涟漪。姜见明怔怔松开了手,一时感觉有些不真实。   这……这算什么意思呢。皇帝和首领在向他暗示真相的所在,并且同意……至少是默认允许了自己前往晶巢?   陈老元帅:“陛下,首领!”   老元帅压下白眉,低声道:“可是……”   “老陈头,够了,放人家去吧。”   林歌摆了摆手,转身走回办公室中,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拦不住他的,再拦,两边都得撞个头破血流,那就亏了。”   “明明,好好休息几天养养身子吧,你家小殿下这一露面,后续的麻烦事儿还一堆呢。”   “虽然选择没人拦你去晶巢了,不过小阁下的这个身子嘛……不能着急冒进,懂不懂?”   真的是……竟然这样轻松地?   姜见明难以抑制自己加速的心跳和呼吸。   他还以为自己还要半死不活地挣扎上好几年才能窥到一丁点希望,甚至到死都窥不到,不料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这条道路就迎来了一个转折点。   去晶巢……   晶巢里的秘密,才是这一切的钥匙!   同时,他还琢磨出一点异样的地方来。   好像……皇帝她们几个,一方面确实在隐藏这所谓的真相,不忍心他赴死。   另一方面却又能很快地接受他的选择,放任他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这感觉太奇怪了,姜见明只觉得无法理清。   是在试探自己的觉悟吗?但要说是那种上位者对下位者委以重任前的考验,又觉得差着点什么。   这种矛盾的感觉似曾相识,究竟差着点什么呢?   姜见明皱眉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之中。   直到低沉的喘息声落在颈侧,加西亚粗暴地箍住他的双臂,十指隐约发抖。   “这么高兴吗,因为皇帝恩赐你去那个晶巢找死?”   皇子殿下几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红着眼睛逼问:“所以……”   “就算我这样求你,你还是要离开,是吗?”   姜见明:“。”   ……啊完了。   他把自家的这只彻底给惹毛了。   “说什么为了自己,满嘴谎话,你刚刚还在为莱安的死法宽慰……你还爱他。”   加西亚低喘着,他把姜见明紧紧按进自己怀里,情绪已濒临失控,“你还在爱一个伤害你,抛弃你,害得你患上慢性晶乱的人!?”   说了慢性晶乱是我自己的选择……姜见明想苦笑着重申,但更浓郁的心疼与悲哀漫上来。   他选择安静而乖巧地依偎在加西亚殿下的怀里,并且伸手摸了摸对方发抖的脊背。   “……没事的,您别太害怕。我会好好治病,慢性晶乱也不会说死就死掉的,真的。”   “一边治病一边领军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只要以后我能带兵,亲自打架的次数也会减少,您说对吗?”   “小殿下?我们先回家好吗……那个什么,说实话,我有点饿了。”   “——够了。”   加西亚忽然深吸一口气,冷声说道:“拿你的雪鸠,姜。”   “今晚,跟我去欧米伽异星。”   “他们还需要对你有所隐瞒,但我不需要了。我来告诉你……关于我的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加西亚抓着姜姜炸毛:我对你的最后一次无底线迁就已经用完了,如果你还要找死……我就更加无底线地求你!! 第104章 玫瑰(1)   加西亚在民众面前露面之后,再住回金日轮的宿舍就变得危险起来。综合思考过后,姜见明指使皇子殿下拎着那一堆年货,他们一起去了白翡翠宫。   年节是过不好了,期盼已久的两人一起温馨过节的场景也打了水漂。   午饭是从餐厅草草点的菜品,姜见明吃了个半饱就自觉地滚进了治疗舱。   身体与精神上双重的脱力让他睡得很沉,这种浑身无力的疲劳感让他一直睡到晚上银月高挂,夜幕点星。   睁眼的时候,加西亚正坐在治疗舱旁边,冰翠眼眸黯淡地盯着跳动的生命体征数值,伸手摸着他的额头。   周围无比安静,白翡翠宫独有的玫瑰花香正淡淡地从窗外飘进来,弥漫在两人周边的每一个角落。   似曾相识的场景,加西亚曾经这样坐在治疗舱旁守过他许多回。   但唯独这次,姜见明心口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涩,窗外天幕上的星星好像变成了雨点,雾蒙蒙地落进那双漆黑的瞳孔中。   姜见明握住了加西亚的手腕,轻声细语地说道:“……殿下,生命诞生在这个世上,总是要消亡的。就像生命与生命的相逢总要迎来别离,您说对吗?”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远方的星云依旧在宇宙深处盘旋,或许阿尔法异星的雪又落满了要塞,帝国三星系堪堪维系着它的平稳。   而鳞次栉比的亚斯兰星城内,一盏又一盏的街灯依次擦亮了夜空。   白翡翠宫很高,从俯瞰的视角来看,星城各处融融的光团缩小了映在窗边,望久了让人犯困。   “……你对。”加西亚深深凝望着治疗舱内仰躺着的苍白青年,沙哑地说道,“但你明明竭尽心血地去爱了这个国度的太子,却还没来得及成为正统的皇太子妃,再成为这个帝国的皇后。”   “你明明有着凌驾万人的优秀才能,却还没来得及成为传奇的残晶军官,再成为这个帝国的最高军事统帅。”   皇子垂下卷曲的眼睫,喉结在白皙的脖颈皮肤下滚动,“……现在你就要死了。”   人类的生命在宇宙的长度上不值一提,人类的学识在宇宙的宽度上也显得卑微。   然而跳出理性之外,信念与爱恒久。   倘若两个人至死相爱,死亡会使这份感情定格,浪漫地说,他们将相爱至万星泯灭的尽头。   而相反,如果一个人抱憾长眠,那么这份遗憾就也化作永恒,哪怕宇宙轮回千万次,那个在遗恨中消散的灵魂也无法归来。   偏偏世事多舛,人生多有求不得。   “别,”姜见明却温和地笑了起来,“我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什么皇后,什么统帅……像天上掉馅饼一样,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呢。”   “他不爱你,”加西亚的面色阴沉得像一块铁板,“他给你的只有伤害和病痛。”   姜见明沉默。他发现慢性晶乱的事情似乎给予了皇子殿下过大的打击,这个人彻底颓废了,连说话的声音也是低缓喑哑的。   像什么呢……像一朵蔫巴了的金玫瑰,姜见明头疼地暗想。   他用手肘撑着舱底想坐起来。加西亚连忙横臂揽住他的脊背和后颈:“慢一点。我去做晚饭,你不用动手了。”   姜见明面露惊恐之色:“什……”   加西亚:“?”   姜见明神色诡异,犹犹豫豫地问:“小殿下,可是,您会做饭吗?”   加西亚板着脸抿唇:“……我试试,不行?”   姜见明:“不行!那是我花钱买回来的食材。”   加西亚:“。”   姜见明:“恕我直言,您长着一副连酱油和醋都分不清的脸。如果想帮忙,去洗洗菜就可以了。”   吵闹起来好歹有了点生气。姜见明慢悠悠地做了简单的晚饭,两个人对着餐桌吃。   中途姜见明还收到了郑越的一通汇报,内容不外乎教堂动乱的伤亡统计与后续措施,以及一个令人隐隐不安的消息——   煽动民众聚集在大教堂的罪魁祸首,本次内乱的重要嫌疑人,格哈德.劳伦首相,至今没有找到行踪。   但这暂时不属于他们的职务范围了。以姜见明的体力,也不可能刚下机甲再冲去追踪真凶,遂只是嘱咐郑越各自当心,如有蹊跷尽快上报等等,就这样挂断了通讯。   晚饭后,加西亚坐上了雪鸠的驾驶席,把姜见明塞进了机甲内置的缓压仓,给他扣上氧气面罩。   姜见明隔着面罩,声音蒙蒙的:“是去黑鲨基地吗?您上次说过的秘密,说想要带我来的地方也是……”   加西亚回避了这个问题:“我要给你加麻醉了,闭眼。”   姜见明闭上眼,很快失去了意识。他被机甲雪鸠载着,在昏睡状态中完成了两次高维跃迁,直到五感再度恢复。   彼时,机甲雪鸠已经停在了欧米伽异星的大地上。   异星正值春季,时辰则是傍晚。姜见明被加西亚拉着手臂走出机甲,湿润温暖的风扑面吹来,他们第一眼就看到了满天的霞云。   是晚霞。   半边的天空是紫红色的,另半边则是橙红色。云雾在其中厚薄不一地翻卷,亮些的是花瓣似的粉色和麦穗似的金色,暗些的则接近墨黑,像彩丝线织成的一条绚丽绫罗在微风中波动。   晚霞的尽头是平原,平原上立着一座要塞的剪影,让人联想到童话里仙女婆婆的小屋。   ……欧米伽异星气候适宜,物种多样。与第一、第二要塞的景象不同,第三要塞宛如坐落在梦境当中。   “你来过这里。”加西亚看了一眼身边人。   “我昔日的爱人曾在这里向我求婚,”姜见明仰望天际,他说的坦坦荡荡,“但当时我们看的是朝霞。”   加西亚回以一声轻蔑的哼,重新抓住姜见明的手:“跟我走,不舒服就说话。”   在欧米伽,黑鲨基地和要塞是一体的,基地的技术在要塞实践应用,同时也接受要塞的保护。   加西亚带着姜见明从基地的正门进入。这里的智能系统十分发达,拥有权限的皇子殿下畅通无阻。   加西亚:“这边。”   脚下的指路灯幽幽地泛着蓝绿色的光,穿过一层层特制的机械门,两人一路往深处走去。   偶尔有基地人员经过,见皇子殿下带了陌生人进来也不惊异,平静地躬身致礼后各干各的事去了。   最后,加西亚在地下深处一扇巨大的机械门前停下了。   虹膜识别自动打开了门锁,皇子回头:“你坚持要往前走吗?”   联系白日的种种,这句话有点一语双关的意思。   “……是的。”姜见明觉得加西亚有点紧绷,他意识到了什么,点头的同时上前想握住这人的手指,加西亚却先一步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内安静而黑暗。   这个地方应该是许久没人来过了。   头顶的灯关着,无数精密仪器在黑暗中沉睡。姜见明眯了一下眼,隐约能看到正前方有一个横着的棱柱状物体。   脚步声叩在地板上,加西亚没有开灯,反而走去摁开了仪器的开关。   蓝光浮现,照亮了开阔的房间——那横着的物体也清晰了,有些像玻璃棺,又有些像治疗舱、缓压仓的模样。它的外壳是透明的,积了些灰,十几根奇怪的细管垂在里面。   姜见明无意识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心脏跳的太快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   “你问过我为什么不愿承认是莱安.凯奥斯。”   加西亚转过脸,他的身影被蓝光映照,面容冰冷。巨大的影子自后向前投过来,笼罩了姜见明苍白的脸颊。   “因为我出生在这里……这里面。”   “我是黑鲨基地的造物。”   姜见明沉默着听下去。   加西亚用手指着那个宽长的玻璃仓体,“这是基地的生物培养仓。当时,我在这里醒来。”   “拥有视觉的第一眼,我看到无数白衣的基地成员簇拥在周围,他们目光狂热,嘴里说着‘成功了’,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记忆是空白的。首领叫我‘莱安’,我就答应;她教给我知识,教给我战斗的方式,我就去学习。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   “……直到后来。”   后来,他开始了解这个世界。   原来正常的生命应该在母亲痛苦的分娩中呱呱坠地,应该放声大哭,喝奶,嘬手指,牙牙学语,被亲人爱着,从小婴儿逐渐成长为少年、青年。   原来记忆应该是由自己亲自走出来的,而不是“被告知”一段过去。   他是一个孤独地出生在影子里的人,那个行走在光明中,被师长亲友簇拥、受帝国万民拥戴的“莱安”对他来说太过遥远。   “我厌恶被人摆布,所以离开了黑鲨基地,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加西亚淡漠的脸庞和白金长卷发都映在仪器的蓝色微光里,性格决定了他甚少说这样真情剖白的话,今日显然是特例。   ……是真的蔫了,姜见明心疼地暗想。   姜见明看了一眼这个颇大的生物培养仓,低声道:“我知道殿下不是任命运摆布的人。”   “但您是否想过,也有可能基地造出的只是肉体,您和莱安本质仍是一个人……我是指意识,或者说灵魂层面上。”   加西亚说出这番话,姜见明其实并不十分意外。   因为他看过机甲金晓之冕内的大片的暗红,至少在姜见明的认知中,那么可怖的出血量下,几乎不可能再把一个活人抢救回来了。   加西亚摇了摇头。他从胸前的口袋中摸出一枚芯片,插入培养仓旁边的精密仪器中,屏幕窗口上立刻弹出一排密密麻麻的数据。   姜见明凑上去一看,眼前就是一阵发黑。他看不懂那些科学术语和数字,但至少认得第一排大字:000号基体-莱安.凯奥斯生成数据档案。   “我本来不想给你看它,不想说这么多。”   加西亚从后面扶住姜见明的双肩,似乎怕他承受不住晕过去:“但如今你已经……要为莱安榨干你的性命。”   “所以我要告诉你,虽然我还不知道莱安是正常降生的人类还是造物,但只要有这份数据,莱安.凯奥斯就可以被制造……或者说复制出无数个。加西亚也同样。”   “若是如此,姜见明,你所爱的是什么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猫猫枯萎.jpg 第105章 玫瑰(2)   实验室内静下来了,姜见明没有说话。   这时候的静默,无疑给空气中增添了沉重的东西。   加西亚的喉结动了动,他缓慢放开姜见明往前走了两步,望着屏幕上的数据——他不想去看这时姜见明的神情,又或许单纯是不敢。   “……最开始,得知你是皇太子的未亡人,我很……我无法接受。”   加西亚用手指抹过“莱安.凯奥斯生成”那几行字,低声说道。   “但你并没有错处,是我心理失衡,因为太想在世上拥有一个可以纯粹地供我独占的事物,你又太令我喜欢。”   喜欢。   这个暧昧的词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没有甜蜜的气氛和拥抱亲吻,没有鲜花或钻戒更没有祝福。   只有幽幽的冰冷的实验室灯光。只有无形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层层迷云,以及名为生死的巨大鸿沟。   “……也因为厌憎自己是程序生成出的人类。”   加西亚依旧没有回头,“莱安爱上过你,那么我也难逃。”   姜见明上前一步:“殿下,您听我说。克隆技术能够复制下来的只是遗传特征,我并不相信……”   加西亚蓦地加重了语气:“——但如何在这个世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是我要考虑的问题,不是你。”   “莱安可以死千百回,死后再被复制出千百个并且每一个都会爱上你……可是你难道也能复活千百次,爱他千百次吗!?”   “……”   姜见明再次沉默了。   “那个交易还算数。”加西亚哑声道。   “我可以永远做你的武器,我之后的无数个我也一定同样……只要你肯停下来。”   “如果你追逐真相是为了自己,就应该好好利用这一点,你是个聪明的人,明白我的意思。”   这个在基地实验室里被造出的怪物已经臣服于你了,皇子在用孤独的背影这样说。   这副爪牙也好,这份爱意也好,都可供你驱使。只要你肯治病,只要你能活下去。   “……”   沉默还在继续。   皇子忍耐着不回头,能说的能做的都在这里了,他在近乎煎熬地等一个结果。   许久,加西亚听见身后传来衣角的摩擦声,是姜见明转身离去。脚步声响起来,稳稳地离他越来越远。   “……”加西亚脸庞紧绷,几乎要把牙咬碎。翡翠似的眼眸里倒映着惨冷惨冷的蓝光,眨也不眨一下。   他就这么听着姜见明走出去了,那扇大门合拢,把光明收成一束带走,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   走了。   真的走了?   “……”   加西亚迟缓地坐在地上,额头抵在玻璃仓的一角,闭着眼深深地抽气,好像忍着某种难以抵御的疼痛。   他的手指还搭在仪器边缘,此刻骨节泛青地凸出,一阵阵细密颤抖。他以为姜见明至少会哄他两句再走的。   但同时,他心里又清楚地知道这是强人所难——   本以为失而复得的爱人却是个怪物实验体,对于姜见明来说这无疑是巨大的打击。或许他更应该庆幸病弱的残人类没有当场昏厥过去。   无论如何……求仁得仁,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些微的后悔浮上心头,很快越来越重:若早知道会变成这样,那些天的单方面冷战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还想抱他,还想听他温和的嗓音,还怀念那个星舰里两人共度的温柔夜晚,那盏昏黄的床头灯。   早知道……加西亚闭上眼暗想,早知道又能怎样?这是从他们相遇伊始就注定了的结果。   如果时间倒带,他会做的也不过是更早地把姜见明拽来这里,然后——   ……轰!   加西亚睁开双眼。   毫无征兆,他背后的机械门又开了。   被收走的光再次投射进实验室内,有人走进来,熟悉的气息。   加西亚僵硬了几秒,脚步声在自己身后停下了。   姜见明站在加西亚的身后,一只手拿着很薄的一沓打印纸张,仪器的蓝光淡淡地勾勒出无比清俊的眉目轮廓。   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后者的头发,然后不轻不重地拽了一把,淡淡道:“好殿下,来给我看看,哭了吗?”   被迫转过来的是一张完美却阴沉的脸庞,加西亚捏住残人类作恶的手腕:“你回来干什么!”   “您应该问我离开干什么。”姜见明说道,“我去机甲里找赛特拿了一些东西。”   他边说边就地在加西亚身边坐下,将手上的纸张放在地板上:“您不愿受人摆布,因此要把自己和莱安分割开来……我很理解,也很钦佩您这份坚持。但我不能退让。”   加西亚打断他:“这和我说的不是一件事,这个已经不重要……”   “是一件事,听我说。”姜见明蓦地抬头,眼底似乎反射着锋利的冰光。   “三年。每一次您为自己空虚的过往而痛苦的时候,我也在为自己面对这团迷雾时感受到的无力而痛苦。”   “您痛苦了多少次,我也痛苦了多少次。”   姜见明眸底一片沉静,三年的岁月在其中流淌逝去。   他直视着与自己相对而坐的加西亚皇子,安然说道:“那时我想,再也不会有其他人为了这个真相飞蛾扑火了,只有我……我一个人。”   “就像在这个世上,想要坚守一个‘加西亚’的位置的人只有您一个人同样。”   “在这个世上,想要找到‘莱安’的位置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   所以这是一场战争,两个人的战争。   加西亚放弃了,加西亚.凯奥斯就不复存在于世,只剩下黑鲨基地实验室内不知名的造物,不知因何而生。   而姜见明放弃了,莱安.凯奥斯就不复存在于世,只剩下所谓“帝国皇太子”这样一个信仰化了的称呼,不知因何而死。   “但您不如我,殿下。”   姜见明温声道。   “您逃离黑鲨基地,逃离帝国,逃离‘莱安’这个名字的阴影。而我主动走进去。”   “这不能怪您,毕竟您还小。但既然您逃了,胜者就会是我。”   姜见明垂下眼,边说边冷静地将地板上的那沓纸张逐一铺开,微蓝的光芒在他指尖跳动。   他面对尊贵的皇子说着轻蔑的话语,语气却更像宽慰,偏偏这种矛盾感在这件无机质的实验室内完美地调和了。   所以加西亚并没有被激怒,反而凑近了问道:“你还要和我论证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千百个人的问题?”   “是的,您听说过精神意识投射技术吗?”   姜见明打开腕机,调出一个窗口。   那是一个音频文件,他点下播放键。   加西亚:“什么?”   “姜?”一个软绵绵的少女声音从音频里传出来,“你怎么还要录音?”   然后是姜见明的声音:“抱歉,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可能需要反复地听。”   加西亚皱眉看向他:“这个女孩?”   姜见明道:“这是兰斯家的黛安娜小姐,我曾经为了您的问题拜访过她。”   “噢。她似乎和你很亲呢。”   “……您重点不对,请严肃点,殿下。”   “那我从头开始说一遍吧,嗯咳,”音频里的黛安娜怯怯地清了清嗓子,“精神意识投射技术是神经科学依托于晶粒子研究产生的一个分支技术,是近些年的新兴学科,也是我在研究的东西。”   “当然,现在公认的说法是旧帝国已经相对成熟地掌握了这门技术,证据就是精神操纵系统在机甲领域的应用。但开国战争导致的科技失落问题我们都清楚,虽然很遗憾,但先按下不提……”   “我先来讲一下,精神意识投射技术的原理。”   少女娓娓道来的声音在实验室内回响着。这段音频姜见明已经复习过多次,内容也谙熟于心,这时只是沉默着将打印出来的资料在恰当的时候递给加西亚。   音频的时长足足有两个小时,但其中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姜见明从各种角度发问,而黛安娜找书搬书,罗列各方资料来回答。   跳过这些无用的片段,再跳过深奥到听不懂的片段。只摘选出最重要的谈话,剩下大约三十分钟。   这三十分钟,黛安娜.兰斯概况了“精神意识投射技术”的原理和历史渊源。   一切还是要从黑波辐射带来的晶粒子说起。   为何在同样拥有神经系统的前提下,新人类可以自在地操纵体内的晶粒子,而残人类不可以?   在旧帝国时代,科学家们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现象:晶粒子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感应,可以初步猜测它们通过量子纠缠相互作用。   于是如下的假说便出现了:完成了进化的新人类,通过组成脑神经的晶粒子操纵体内其余的晶粒子,使其更不容易失控混乱;进化失败的残人类则没有这个能力。   同时,利用晶粒子感应的技术也蓬勃发展起来。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就是精神意识投射技术——   试图以晶粒子为载体,将生物的意识进行“投射”,即从原身转移至另一具躯体上。   “你问我,有没有可能用来抢救濒死之人,有没有可能造成失忆的后遗症?”   音频里的黛安娜似乎想了想,然后软软地说:“可能的,不如说用来救人是这个技术的应用目的之一。”   “比如呢,有一位靠现阶段的医学救不回来的病人,我们就可以在病人濒死时将其冷冻,把意识投射至备用身体上。”   “失忆,我觉得可能性也很大。毕竟帝国在这方面的技术还不成熟,很有可能在投射时感应不稳定,无法让意识携带那么庞大的信息量。”   “感应不稳定?”音频里又传出姜见明追问的声音,“可以解释一下这个吗?”   “啊,这是因为精神意识投射的技术,本质还是依托于晶粒子之间的感应……你可以想象两个桥墩,分别象征病人的原身和新身体。桥梁架在上面,它是无形的,有任意长,象征晶粒子感应。但如果传递的信息太多,桥梁又不够稳定,当然就垮掉了。”   “同时,”黛安娜补充道,“桥墩之中但凡有一个崩溃,连接也会断掉。比如病人原本的身体支撑不住死亡了,那投射也会消失,意识直接消亡;如果是新身体死亡,那么意识将会被拽回原身内,嗯……也是很大的损伤。”   姜见明似乎怔了一下,快速追问:“被投射的原身需要一直维持生命?意识投射稳固的前提条件,是原身与新身体同时存活!?”   “噢,当然了。”黛安娜笑了笑,“姜,这可不是幻想小说里的复活术,也不可能把人类变成有九条命的狐狸。”   “就像你一直感兴趣的机甲精神操纵,如果给驾驶员的太阳穴开一枪,他当然就死掉了。总不可能活在机甲的系统里继续操纵战斗,对不对?道理是一样……——。”   音频被切断了。   姜见明将手指从暂停键上移开,点了关闭:“剩下的不重要了。”实验室内一下子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加西亚怔怔地盯着姜见明看,神色那不能说恍惚,简直就像是魂魄离体。   “你是想说,”加西亚喉结艰涩地滚动,无措地别开脸盯着地板,“我是莱安本人的……意识……投射?”   这个人竟然早就想到了这么多。   加西亚于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在他自暴自弃地逃避的时候,姜见明在思考、猜测、推理,他在寻找线索,在向人请教。   然后沉默地等着,忍下自己一次次的发泄、恐吓甚至剜心的言语暴力,等着自己愿意坦白的这一天。   这个人怎么能……怎么能做到这种地步?   “就是这样,所以是一件事。”姜见明坦坦荡荡地说道。   “我不会回头……因为我还要去收尸呢。”   黑发年轻人眉眼含着浅浅的笑意,他一只手撑着下颔偏过头,神色怅然地说道:“很有可能是沉睡在晶巢附近的,一只半死不活的金毛小僵尸。”   “但这也只是……”加西亚沙哑道,他垂着卷曲的睫毛,“你的猜测。”   “是的。”姜见明转向身旁失神的皇子殿下,“但如果能找到他,我一定要先给他来一巴掌——”   他又伸手揉了一下毛,颇有些坏心思地笑着问:“对了,您是更喜欢打脸,还是打屁股?”   作者有话要说:   黛安娜:这可不是幻想小说哦。   作者:闭嘴吧这就是幻想小说。   技术相关全篇瞎扯,遇事不决量子力学是真理。 第106章 玫瑰(3)   姜见明这样说,本意当然是看着加西亚太蔫了,想逗他一下。   但收效甚微,皇子殿下依旧将线条优美的唇抿紧,眼底时明时暗,他似乎陷在某种情绪里挣扎,长久地保持着缄默。   “你……仅凭一个猜测就查了这么多。”须臾,加西亚再次低沉地开口,“我最后告诫你一次,他不值得你这样付出。”   姜见明敛容,笑意如烟雾般从他的眼尾飘散而去。   “殿下,您再纠结这个问题就没意思了。”   自从自己的身份被加西亚所知以来,他们反复拉锯,但那个拉锯的重点不知何时歪掉了。   他想要殿下相信“加西亚和莱安是一个人”,但殿下现在似乎更关注“莱安不值得姜见明爱他”这个问题。   姜见明无法理解这是怎样的一种自省精神,亦或是自醋精神。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加西亚不耐烦地哼道:“我不是针对你的莱安殿下……好吧,可以,就假设你是对的。”   “可至少现在,我还是个可以批量生产的造物,这一点你又想如何反驳?”   “真的吗?”姜见明却抬起清明眼瞳,缓慢开口,“我曾听谢少将说,三年前黑鲨基地有过一场爆炸事故。”   “……”   姜见明:“殿下,我印象中的莱安也好加西亚也好,都是十分骄傲不驯的人。”   “虽然我刚刚说您是逃离,但我无法想象您竟会甘心接受身为千百个造物之一的命运。”   加西亚微微抬头,他原本的神情一直是阴郁的,此刻却显出半秒钟的讶然,随即在眼底流露出一丝愉悦。   “……不错,当时我炸毁了档案库的计算机。实际上,基地已经没有莱安的数据了。”   他以目光示意了一下面前仪器上的数字,随后伸手抽走了插在仪器中的芯片。   “这是仅存的一份,在我这里。”   芯片被抽走,那些数据,包括最上方一排“000号……生成数据”的文字也随之消失了。   姜见明又笑了,他若有所思地说:“所以,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千百个莱安了。”   加西亚冷然转过身,面对面地站在姜见明身前:“有。如果刚才你没有回来。”   是的,加西亚心中清楚地知道。就在姜见明远离的那一刻,他本来已经认了的。   他真的会独自奔赴远星际,独自战斗与跋涉,独自在冰冷的星空下度过不知多少个昼夜——就像这三年内逝去的每一天那样过活。   他会履行诺言,他会独自去晶巢,去为姜见明寻找莱安.凯奥斯的消息。   芯片数据会交还给基地,倘若自己死了,将有下一个“复制品”守护面前这个动不动就有生命危险的残晶人类。   万一真的找到了活着的莱安,他就分出一艘星舰护送真正的皇太子回归亚斯兰;然后作为一个已经失去存在理由的,独自面对他将面对的一切。   ……是会被秘密地抹杀吗?还是会被改头换面地禁锢在远星际,给帝国做一辈子的人形武器?   证据不足,无法推测,但那并不重要。   他本来已经认了。   但是姜见明又回来了。   加西亚居高临下,定定地看着姜见明。不知什么情绪涌上心头,他眼底泛起一点狠戾的红色,沙哑道:   “如果你的猜想错了呢?如果还有另一个莱安.凯奥斯活着,你会怎么办?”   姜见明:“我不知道。”   加西亚:“我知道。”   姜见明蓦地抬头,下一秒,他的双肩被用力擒住了。   加西亚眼中寒光慑人,以一种要把残人类彻底禁锢住也似的姿势躬身下来。他眉头压得死低,连呼吸都滚烫发抖,好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和意志才发出声音,“我……我要杀了他。”   姜见明挑起眉,眼眸像两片起了雾的深海。   黑发青年很小幅度地歪头,但又好像并不是真的吃惊,只轻轻地用一点鼻音反问:“嗯?”   两人近在咫尺。   加西亚喉结动了动,忽然抬起双手,手掌从肩膀向上,抚过脆弱的脖颈,最后扳起了姜见明的脸颊。   皇子俯首,白金卷发与细碎黑发纠缠,唇瓣擦过耳垂:“我会杀了他,把他碎尸万段,碾成肉泥和血水,骨头烧成灰……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加西亚的手劲儿大得很,姜见明被迫仰起头来,纤瘦脖颈下骨形隐露,皮肤白得像一线山雪,又被指印捏出几丝薄红。   这姿势绝对不舒服,甚至叫人呼吸不畅,可他只在眉尖露出一点吃力之色,眸光依然温和:“是吗。”   加西亚喘了两声,他的手指发抖,牙齿不停哆嗦着,好像在拼了命地克制着什么。   “然后,我会带你回亚斯兰,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你睡熟之后,我要把他埋在白翡翠宫前的花圃下面。”   姜见明轻轻道:“嗯。”   加西亚说:“等到明年,那里就会开出一朵金玫瑰花。”   姜见明垂眼失笑,又问:“然后呢?”   加西亚蓦地咬牙,心潮决堤的那一秒,他猛地将姜见明拽进了怀里。   他俯下身去,粗重的喘息与轻弱的喘息交缠在一处,他咬破了姜见明的嘴唇,血腥和狂乱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冲散了未出口的话语——   我将摘下那朵金玫瑰,奉予我的爱人。   “……唔…!……”   幽冷的实验室内,两道影子投在墙壁上,摇曳,抖动,融化在淡蓝的光泽中,宛如虚妄的一梦。   这是个因爱意而绝望,又因绝望而抵死纠缠的吻。   “叫我的名字。”加西亚忽然出声,下一秒又低下眉眼,发泄般碾磨着怀中人的唇,“叫。”   “你……”姜见明薄薄地喘息,他没有想到事情突然会变成这样。养在身边的猛兽露出了侵略的本性,要把自己囫囵吞下。   “加……,加西亚……”已经毫无防备地被亲了个七晕八素,他在抗拒的间隙发出颤音,“……等等,你等……唔!……嘶。”   “叫错了。”加西亚却恼怒。   姜见明极轻地“啊”了一声,那截瘦白柔韧的腰肢被温热的手掌掐住了。   他几乎被整个人提起来按在了墙壁上,被折腾得眼前发黑喘不过气的时候,又被横放在那巨大的玻璃培养仓上面。   天旋地转,阴影罩落,加西亚又欺身压制上来。   “……”姜见明喘息着睁大双眼,看着他喜欢的白金色长卷发散落在自己脸颊上,“殿下,你……你你慢一点,等等让我喘口气……”   “——你的爱人曾经对你不好,他抛弃你,逼你弄坏身体,他不配接受你的付出。”   加西亚红着眼尾,说道,“但他以后会珍惜你,会把过去做错的都弥补回来,他会很……很爱你。”   “你相信吗?”   尾音带着一丝颤抖,但并不显得脆弱无助,更像因蕴含了更铿锵、更杀伐果断的某种力量而颤抖。   因做下了某个决断,背负起某种觉悟而颤抖。   姜见明顿住了,他意识到了其中的意思。   “……嗯。”   姜见明神色还平静,眼眶却无声地湿了,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皇子的脸:“我信的,小殿下。我信。”   “那就叫我的名字。”   加西亚也在看着姜见明,终于……他让那寡淡的唇染上了动人的颜色,像欧米伽异星的晚霞红。   这不能怪他……因为刚刚,他本来已经认了的,皇子暗想。   天知道他多么想永远独占这个可恶的残人类,又是忍着怎样割心的疼决定放弃。本来觉得如果那样能换姜的平安也就罢了,但是……   但是姜见明又回到他身边来。   那么冷静地向他证明他不是人工复制的造物。   那么坚定地说他应该是骄傲不驯的人。   甚至被侵犯的时候都在欲拒还迎,真不知道这是想干什么。   羊入虎口,愚蠢的残人类。   “姜,看着我,”皇子说,“叫我的名字。”   一直以来,他对某个名字深恶痛绝。但就像姜见明说的那样,他背对光明,将自己藏身于暗处,是某种退让和逃避。   可是现在,黑暗中的影子有了战斗的理由,对凛然不可犯的光明露出獠牙。   “名字其实不重要。”姜见明保持着仰躺在玻璃面上姿势,若有若无地笑着说道,“但如果您那么想听,我也可以叫……莱安。”   加西亚也缓慢地笑了起来。他又拿出那枚芯片,放在两指间,用力一捏。   咔嚓。   芯片碎成几片,被他随意甩在地上。   “你完了。”   皇子语气慵懒地道:“你的千百个莱安被我捏碎了。”   “自这一刻起,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你只有我一个了。”   他不做莱安的代替,他要莱安成为他。   他将继承这个名字的责任,弥补这个名字的过错,让笼罩在这个名字上的谜团拨云见日。   尘埃落定后,与这个名字订过婚的皇太子妃……当然也是他的了。   姜见明安宁地望着面前的人,他看着加西亚的神情从阴沉到发狂,再到如今可以自然地笑出来。这是蜕变,也是重生。   这一刻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想了想,眨眼道:“那……那您就需要种千百朵玫瑰给我了。”   “我会给你,我给你。”   加西亚闭眼,再次重重地亲他,唇与唇厮磨碾压,喉咙却在这样浸透了侵略性的亲吻中漏出柔软的音节,“我爱你……姜,别离开我……我爱你。”   黑暗中光泽闪烁,晶骨从皇子的腰后延展下来,直至垂落地上,尚在躁动不安地紧绷着。   赤金色的真晶开始凝结,一朵朵真晶玫瑰盛开,小心翼翼地将玻璃上的残晶人类簇拥,这场景无比诡谲又美艳,像是古代壁画中圣洁的一幕。   然后,一切声音都安静下来了。   ……   ——彼时,宇宙深处的晶巢依旧千百年如一日地闪动着神秘的光泽,周围蛰伏的异星生物于宇宙的阴影中潜行。   而在不知相隔了多少光年的宇域,银北斗的远征星舰队正浴血前进,化作一束束残影消失在高维跃迁的虫洞中,抛下激战后的大片残骸。   阿尔法异星,大雪茫茫。银北斗第一要塞的军人们照旧巡逻、操练、探索、战斗,和过去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   在日益紧迫的战况下,最新一批的适应期军官们已开着机甲,奔赴向前途未卜战场。   帝国境内,经历了注定会被载入历史书中的内乱之夜,年节在有惊无险之中过去了。新一轮朝阳普照大地时,将带来崭新的光芒与崭新的阴影。   众所周知,旧帝国的统治亡于即将跨入旧帝历64年的年节。而如今,九座星城都在陆续迎来属于新帝历64年的——   第一个黎明。   ——《黎明沉眠》.第二卷 完 第三卷 乱国晶魇 第107章 远星之会(1)   亚斯兰星城中午十一点,金日轮大厦的地下机甲操练场内。   观摩席上座无虚席,坐的全都是金日轮的士兵与军官们,一张张脸孔热血沸腾,呼喊声此起彼伏。   “好!——”   “哎,刚刚那下漂亮啊!”   “继续,干,干他!”   从观摩席往下看,场内三架机甲。对战的两架都是M-裂风09,白色与茶色交织的C级机甲,金日轮机甲兵使用的标准机型。   在军队,打架斗殴那是要吃处分的,唯一“合理约架”的途径就是来操练场搞机甲对战。   也往往只有高手“约架”的时候,观摩席上才会热闹起来。   但今天显然不同。只见左方的机甲攻势勇猛凛冽,每一个击打与旋身都可圈可点,但动作间多少还能看出些新兵的稚嫩。   右方的机甲攻少守多,步步为营,动作显然比对手要流畅上一个层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给左边机甲的驾驶员喂招。   喂招,这就是局教导战,不是约架了。   一般来说不会有什么看头,更不至于聚起这么多人。   唯一特殊的是场内还站着第三架机甲,通体雪白美观,机型S-雪鸠。   驾驶舱打开着,机身上坐着一位黑发黑眼的年轻军官,外貌清俊文弱,此时瞄准两架机甲分开的空隙拍了拍掌。   “好了,休息一下吧。”   他这话一出,观摩席上的叫声突然就高了一个八度。   等到姜见明无奈地凉凉扫了一眼坐席,奇奇怪怪的喊声更大了。   自从年节前的那场动乱被平息后,作为临时监察官的姜见明一时之间声名鹊起。   说来也是巧合,当时正值平民与无晶人种争取权益之际,又正好是兼具两者身份的姜见明屡立军功,顿时传奇色彩大增。   这个高科技时代的信息传播速度又快,短短半月余的功夫,他已经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帮倾慕者。   再加上那些随大流看热闹的,瞧不起残人类想来挑他错儿的,暗中视他为竞争对手来观察劲敌的……林林总总数下来,数量光是在金日轮内部就足够坐满一个机甲操练场。M-裂风09的驾驶舱打开了,女驾驶员有一头柔顺的栗色短发,这时薄喘不止,脸颊染上一层动人的红晕。   她双手撑着边缘,从驾驶舱跃出——落地时铿锵一声金属碰撞声,她的右腿竟然是假肢,硬合金打造的铁色军用假肢。   对面的驾驶员也下了机甲。郑越少校擦了把额汗,郎爽地笑道:“贝小姐进步很快啊。”   贝曼儿甜甜地笑了笑,目光落在自己的双腿上:“还不够,我已经落后这么一截了,想要回到军队,那就要在别人十分努力的时候付出百分的努力才可以。”   郑越道:“以你现在的水平,进金日轮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贝曼儿摇了摇头:“我还是想回银北斗,是在那里摔倒的,就要从那里爬起来。就是麻烦郑少校,总是来陪我这么个半吊子。”   “嗨,别客气,能陪美女对练是咱的荣幸。”郑越弯着眉毛笑道,“再说小阁下身子不好,莱安殿下不准他上机甲,这不得我顶上吗?”   姜见明让赛特操纵着雪鸠走过来,适时地来了句:“老郑,你也别飘。以曼儿这个进步速度,一两年之后你就打不了指导局了。”   他的嗓音清淡又温和,话音未落,观摩席那边就炸了锅。   “监察官,来一局!”   “小阁下厉害,小阁下来一局!”   尤其是年轻人们,起哄得那叫一个欢。   “这帮家伙。”郑越笑骂了一句,“这就是瞄准了今天太子殿下和兰斯阁下都不在,来撺掇您呢。”   姜见明置之一笑,却忍不住也被勾的有点手痒。   自从他慢性晶乱的事情暴露以来,加西亚盯得他实在太紧……别说上机甲,他连饮食睡眠的时间都被安排了。   但今天加西亚还在白翡翠宫。   既然下定决心要做皇太子,总有很多东西需要临时恶补,应届的赶考生都没现在的小殿下累。   还有无数场合需要这位死而复生的储君公开露面,他不习惯政场,也只能靠前夜预习和临机应变……很可怜,姜见明由衷地怜悯他。   怜悯归怜悯,至少今天他是自由的。   “老郑,”姜见明挑眉,“要不我们来玩一下。”   郑越双眼放光:“哟,小阁下今天兴致这么高,来来来……”   观摩席上原本玩笑似的起哄顿时变成了欢腾的浪潮,等姜见明示意贝曼儿下来休息,而自己坐进了那架裂风的驾驶舱内时,浪潮就达到了顶峰。   “卧槽卧槽,不是吧,今儿运气逆天了!!”   “监察官阁下真的上机甲了!?”   “快,前头的兄弟开录像!”   也有人不以为意地笑话激动的同伙:“你们也别太兴奋了好吧,一个残人类再厉害,那也是在残人类里头显得厉害。等会儿滤镜碎一地可别哭啊。”   但一分钟后,想看笑话的人就笑不出来了。   M-裂风09呼啸腾挪,机械臂砸上去火星四溅。前一秒郑越才把姜见明的机身锁住,后一秒就被挣脱了反扣在地上打。   你来我往,瞬息万变,和刚刚那场之间的差距一眼就能看出来。   “太厉害了……”   场旁的贝曼儿一边自愧不如,一边使劲儿地观察记忆。   这两人都没有使全力,确实只是“玩一下”。但纵使如此,也已经是足够精彩的机甲战。   观摩席上则感叹频发:“郑少校也牛啊,这操作比得上某些将军了吧。”   “才三十来岁的平民少校,不巴结不谄媚地做到这个位置,能力当然不用说。”   说话间,场内两架机甲机身恶狠狠相撞,又被反震力各自向后弹开。正要各自调整好体态,再次进攻之时——   轰然一声,操练场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了。   全场为之一静。   外头的亮光闪了闪就消失了,皇太子殿下踏步走来,卷发被黑绸带子束在脑后,蜿蜒落在猩红织金的长袍礼服上。   殿下神情冷淡,那张帝国人民熟悉的容颜依旧如三年前那般完美,翠绿的眸子却带着股寒意,宛如盯猎物一般落在场内的雪鸠上——   坐在雪鸠旁边喝着能量水休息的贝曼儿噗地把水呛了出来,从头到脚地抖了一下。   她僵硬地露出一个笑容,手指毫不含糊地指向了姜见明所乘的那架M-裂风09。   姜见明:“……啊。”   郑越脸色铁青:“完了蛋了。”   观摩席上鸦雀无声,不少人眼中兴奋的光芒却诡异地更盛了。   他们纷纷捂住了口,以试图隐藏嘴巴弯起来的弧度。   众目睽睽之下,皇太子殿下走到了机甲面前。   此时的两架裂风已经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凝固了,连那帮反动势力的机甲干扰波都没有这效果。   加西亚从下面缓慢地仰起头来的时候,坐在驾驶舱内的姜见明不禁恍惚了一秒。   那确实是加西亚,但如今已经是莱安了。   从这个人决意成为莱安——或者用他的话说,让莱安成为他——才过去十几天,殿下身周的气质已经具备了储君应有的那种高雅雍容。   嗯,学得很快,很能装。   “姜,出来。”   加西亚……或许该称是莱安的这个人漠然说道。他顺便瞥了一眼郑越,“你也滚出来。”   郑越登时就滚了出来,躲在机甲后头一声不敢吭,脸上僵硬的笑容和贝曼儿如出一辙。   姜见明还试图抵抗,窝在驾驶舱内哭笑不得地申辩:“我进驾驶舱都不到十分钟,好殿下!”   莱安扳着机身一蹬就跃上了驾驶舱外的位置,面无表情:“你和我保证过你会好好养病。”   姜见明:“病人也是要放放风的。”   “……”   莱安气得眼角抽跳,碍于众人眼皮子底下不好发作,压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谁家病人放风,靠开机甲?”   姜见明心中暗暗叫苦,面上还在装纯良蒙混过关,他眨眨眼:“您听我说,再不摸摸操纵,手上的感觉就迟钝了,而且……”   莱安从手腕上扬起晶骨。   姜见明一秒投降,砰地从驾驶舱里扑出来:“别砸!别砸别砸,砸坏我没钱修了——”   ……   不出意外的结果,姜阁下被皇太子殿下像叼战利品一样叼走了。   莱安先把人带进了操练场旁边的休息室,放在座位上,让他休息片刻再走。   姜见明无奈于小殿下的过度保护,但也只好认命地接过后者递来的能量水喝着,间隙温声问了句:“您今天怎么有时间这么早过来?”   这间单独的休息室没有别人,莱安倚在门口,不咸不淡地道:“临时有事,陈叫我来找你。”   这才把开机甲放风的病人逮了个正着,殿下用深沉的眼神把未尽之语说完了。   姜见明装作没看懂,正欲接着问是什么事,莱安却顺势接起了另一个话题。   他看了看门外,情绪似乎有些复杂地问:“你……你喜欢这样?”   姜见明:“哪样?”   莱安:“站在高处,被那么多人注视。”   “……您这话问的。”姜见明垂下眼睫,他双手握着能量水的瓶子,唇角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笑意。   其实是有压力的。   莱安自不必说,曼儿和奥德莉为了给他撑腰,已经快把“关系亲密”这四个字昭示得天下皆知了。   纵使如此,还是有不少老牌的将领与旧贵族都对他颇为鄙夷,认为军方重用残人类就是闹笑话的新人类大有人在。   就算是在平民与无晶人种内部,其实也有反对他的声音,这些姜见明都知道。   这两天,他有时候会想起谢予夺在英灵碑的那一跪,又会想起已经牺牲的霍林长官的话。   姜见明其实很清醒,由于自己身上的各层特殊光环,有那么一群人正在试图将自己捧上神坛,让自己成为某种象征。   就像当年的莱安皇太子曾象征过帝国的荣耀与不可战胜。   他也知道这几天,当加西亚回归为莱安的时候,面临的并不仅仅是帝国人民欢欣的泪水与笑靥。   质问与狐疑一定是有的。   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三年的隐姓埋名又是为何。   问皇太子是否曾经背逆帝国的意志,那是否意味着独断专行、自傲自大与任性妄为。   问三年前的“假死”是否意味着皇太子曾经战败,是敌人太强,还是殿下不够强。   站得越高,风越冷,脚下越陡峭,跌落的时候越凶险。   只需一个小小的错误,甚至是一个把柄,一个被引诱制造的漏洞,就会让登顶者万劫不复。   对于姜见明而言,那段作为年少的军校生,在午后的亚斯兰图书馆内打盹儿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但若想要与皇太子并肩而立,他也只有沿着这条陡路走上去。   于是姜见明正视着莱安,敛容平静地回答道:“我愿意。”   这不是件能以喜欢与否来论的事情,但他愿意。   说完,姜见明又立刻担心这样的答案落在莱安耳中,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委屈了,就又补一句:“如果是和您一起的话,那就是喜欢了。”   “……”   莱安抿紧了唇,锋锐的眼角无措地撇开,这时又分明地能看出那曾属于加西亚的别扭了;耳尖又似乎有点泛红,这种纯情的地方却与昔年的莱安小殿下一模一样。   皇太子闷不吭声地走过来坐下,把姜见明搂进怀里,下巴在那黑发上磨蹭几下,轻轻道:“……亲一下。”   姜见明轻笑起来,意味深长地教他:“不用每次都问。”   莱安就珍重地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姜见明已经习惯了爱人的亲昵,他将殿下的发带随手理了理,问:“老元帅找我想干什么,别又是领军衔的事吧?我说过,在谢少将回归之前暂时不考虑……”   莱安呼吸微乱,眸子隐忍地暗了暗……他想更进一步,又不愿在这么随便的时机唐突。   那次在黑鲨基地的强吻已经算是失控,仗着武力差距的压制是卑劣的,不应该再有第二次。   于是皇太子殿下在几秒后还是收手撤回了身,道:“你会高兴的,有谢予夺的消息了。”   “什么!?”   姜见明蓦地抬头,迎上了莱安沉稳的眼眸……这种神情像一粒定心丸,把他本应有的紧张在出现之前就温柔而有力地抹消了。   不是坏消息,姜见明瞬间惊喜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果然,莱安向他点了点头,道:“银北斗的远征军已平安完成第一阶段的航行,帝国收到了谢予夺的远程星际通讯,陈要临时召开军方总会……让我们都去。” 第108章 远星之会(2)   亚斯兰星城二区,关押重犯的蓝山监狱。   审讯室内灯光昏暗,布兰登家主被锁在座椅上,涕泗横流地哀嚎。   “我真的不知道,知道的已经全交代了,其他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大统帅……!”   “当年,当年格哈德.劳伦向布兰登一家抛出橄榄枝,我,我看上首相阁下手里的权势和声望,鬼迷了心窍才一直帮那家伙做事……”   混浊的眼泪从老布兰登那张枯树皮般的脸上淌下来,他抻着脖子号哭道:“可是叛国这种勾当,布兰登家是真的不知道啊!”   单向透视玻璃的后面,陈.汉克摸了摸冒出白短胡茬的下巴。   布兰登还在胡乱叫喊,臃肿的身躯把椅子带得咣当咣当响。   审讯官从房间内推门出来,躬身低声说道:“大统帅,看来布兰登嘴里撬不出更多的东西了。”   “嗯。”陈老元帅沉吟不语。   自年节动乱之后,晶体教一夜之间被划为反动势力,九座星城内开展大肃清,一批又一批晶体教的神职人员锒铛入狱。   其中不乏暴动反抗,听说各大星城的军兵也流了不少血。万幸倒是没有再遇上像苏和玛格丽特——也就是所谓“毁灭主教”和“死亡主教”这种程度的硬点子,不足以忧虑。   然而,叛乱主谋的最重要嫌疑人,格哈德.劳伦至今不见影踪;而逃向亚斯兰星城外的,载着两位主教的机甲么……   陈老元帅头疼地敲了敲太阳穴,这就是在接下来的军方总会上必须提及的问题之一了。   他摆手示意审讯官:“继续审问,让布兰登把这些年和劳伦有关的所有记忆都吐出来。”   审讯官立正敬礼:“是!”   “知道什么才叫‘所有’吗?”老人眯起精光闪烁的眼,“意思就是,连劳伦哪月哪日手上戴了什么扳指,喝了什么牌子的红酒,甚至屁股上穿的内裤——如果他知道的话——也都给我记录下来。”   审讯官面部紧绷,声音拔高:“是!”   陈老元帅满意地颔首,负手转身离开审讯室外,走出了蓝山监狱。   ……   用完午餐,下午两点钟。等老元帅回到军方总部的时候,莱安与姜见明也正好从金日轮大厦赶过来。   坐在宽敞的办公室内,陈老元帅喝着咖啡,开门见山:“消息两位都知道了,明天上午九点,临时开一场跨星际军方总会。”   “是。”姜见明低声应道。   “嗯,这个会议的出席者都是位高权重的将军们,尤其会有银北斗在远星三要塞的三位最高将领和金日轮在帝国九星城的九位最高将领。死了又活的皇太子殿下同样需要露面,还有——”   陈.汉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喏,你们眼前的这位老不死。”   “各位将军可以点一到两个人跟随,基本上都会带着自己想要栽培的部下,也有不喜欢带人的。这么粗略一算,大约三四十个人。”   莱安立刻把姜见明往自己身边拽了拽,划领地似的:“他要跟着我。”   陈老元帅乐呵呵地道:“当然,当然,不过……”   老人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姜见明身上,“不过小阁下现在的军衔有些拿不出手啊。既然谢予夺那小子回来了……”   “全听您安排。”姜见明温吞一笑。他懂老元帅的意思,这是要把前前后后的功勋加在一起,来个特拔升迁了。   临时监察官只是临时的头衔,按照军职,他还只是个银北斗的中尉,就是不知道这下要升到哪里去。   “瞧你这孩子,宠辱不惊也不是这么个架势,好像帝国求着你升职似的……”   陈老元帅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他一眼,随后装模作样地从抽屉里拿出文件,一看就是早就准备好的。   “银北斗星际远征军,第一军团所属,姜见明中尉。”   老人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副肃然面孔:“先于异星勘破宇盗阴谋,后于帝都破解晶体教作乱,智勇兼具,品格坚毅,奇功可嘉。”   “经军部审核,并奉皇帝陛下御意,授金日轮军籍,特拔提升,授衔金日轮上校。”   姜见明睫毛轻跳了一下。   他其实有做相应的心理准备,但是从中尉直接升成上校……   比当初说好的中校又高了一个级别,这种升职速度传出去,整个帝国都得震得抖三抖。   “恭喜了,小阁下。”   陈老元帅念完台词就收起了他的假正经,眯着眼笑起来:“您是帝国建国以来最年轻的上校。”   “往上就是大校,再升升就能做将军了,这个得熬熬资历,至少正式带兵走几趟战场……”   “他没有时间。”旁边的皇子突然冷淡地插了句嘴。   莱安目光深沉,“你就不能早点把这椅子让出来吗,老师。”   姜见明无奈:“殿下。”   陈老元帅八风不动,从同一个抽屉里又拿出个芯片盒,递给莱安:“差点儿忘了,这里头是各位将军的档案,殿下。”   “您接下来的任务——在开会之前,把人脸和名字对应着背下来,会议上不要出漏子。”   莱安:“……”   =   这个傍晚,白翡翠宫内,尊贵的皇太子殿下与已经被其视为所有物的残晶军官,只能将时间消磨在背档案和资料准备上。   大部分还是储君的活儿,姜见明倒是在帮他,可惜电子钟过了十点就嘀嘀答答叫起来。   时间到,莱安果断地从伏案状态抬起头,撵着抱病的某人去睡觉了。   “……我当年在军校的时候作息都没这么规律过,殿下。”   被放平在床上的时候,姜见明生无可恋地说道。   床头灯温柔地亮着,莱安左手举着个小型光脑,目光还落在虚拟屏幕上的文字间,“那是你的问题。”   右手却不容置疑地给姜见明把被角掖好,隔着被子拍了拍,“快睡。”   姜见明:“您太不讲理,我调生物钟也是很痛苦的……再说,十点睡八点起,这应该是幼校小朋友的时间表。”   莱安:“也是医生建议的时间表。或者你也可以选择住院,明早我就去办手续。”   姜见明立刻闭眼装死。   他听见莱安似乎很轻地笑了一声,随即在床边坐下,手掌继续有规律地轻拍着他。   ……这年代,连母亲哄孩子都很少这样拍抚了,市面上有无数“哄娃神器摇摇椅”、“催眠拍拍机器人”。   可他的小殿下非但不觉得羞耻,反而乐此不疲。仿佛认定了这是病弱的残人类必需的慰藉。   “……”   姜见明半张脸都埋在松软的枕头里,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去看。   橙黄色的光晕下,莱安侧坐的身影尤显安宁,连落在被子上的阴影都像是用软炭笔画出来的,温柔到不太真实。   不真实的是梦境,而好梦不长久……姜见明总忍不住这样想,为的是不让自己沉溺太过。   但那种太久违了的,没有了隔阂和保留,只是被恋人单纯地疼爱着的幸福感还是一点点涌出来,在无声无息中把冷硬的心给泡酥了。   就这么沉入美好的梦境里。   姜见明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真的被莱安给拍得睡着了,还睡得无比舒适,直到次日天亮。   还是他们两人,起床,洗漱。早餐是吐司、煎蛋、甜奶和冰糖煮苹果。姜见明还要被莱安盯着吃全他的药,然后分别穿上军装和礼服。   接着,在熹微的阳光下把飞行器开出来,窗户是防窥探的特制玻璃,这样尊贵的储君就可以坐在驾驶席上。   姜见明则要在后座闭目小憩——今天要赶会议,他起的比时间表早了半个钟,殿下说要补回来。   下飞行器的时候,亮银色的日光一瞬间铺面而来。   军方总部的门口已有好几位身着军装的大人物在来往,警卫员的数目比平常多了两倍。   姜见明还没醒全,恍惚间有了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是脑子有毛病,才会在这种深冬的清晨幻视出三年前那个盛夏的午后,明明除了地点一样,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   脚下踉跄一步,他不小心撞在了莱安的肩上。   皇太子立刻警觉地回头,一把托住他的臂弯:“怎么……”   姜见明苦笑一下,难为情地摆手:“睡晕乎了,就说这样不行。”   莱安没松开他,低沉道:“进去再睡。”   陈老元帅早就放了专门护送他们的警卫队在这等着,两人直接走大门,忽略各处远远投来的目光,并没遇上什么麻烦。   跨星际远程会议,原理是借助军用联络仪器,将与会人员的投影进行共享,以营造出相隔千万里的人们齐聚一堂的效果。   身份原因,姜见明和莱安并未与刚刚看到的几位将军们一起,而是开了另一间只有两人的会议室。   室内放置了半人高的装置,闪着表示正常运行的绿色的小灯。   姜见明拉开椅子坐下,莱安将连接的终端贴片拿过来,皱眉在姜见明眼前比划,晃荡着不敢给他贴,说什么:“还没有无晶人种用过这种仪器,如果……”   “这还能分什么人种的,您差不多行了,给我给我……”姜见明哭笑不得,接过来贴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按开关吧。”   皇太子把开关按下,姜见明闭上了眼。   一阵电流似的酥麻感猛地从终端贴片传了上来,姜见明晕眩了一下,那是类似失重的感觉。   紧接着,奇妙的变化发生在感官上——   明明闭着眼,他的“眼前”却好像从黑暗中纷纷杂杂地浮现出色块来,像拼图。   那些色块在两三秒的时间内拼成完整的景象:一间开阔的大会议厅的模样。空间很宽敞,桌位呈椭圆形分布,相应的配有椅子与屏幕。   而他自己,明明现实中应该是坐在军方总部某间会议室里,此刻却坐在其中的一处桌位前了。   姜见明心里小小地惊叹了一下科技,这虚拟空间的四周是黑的,但中央立着的暗蓝色巨大虚拟屏幕却提供了照明,各自桌前的小屏也在放光,视野颇为清晰。   现在,一道又一道的全身投影正陆续“出现”在对应座位上。   有的身穿金日轮、银北斗的军装,有的则身穿其他军团制式的军装,但无一不是威严有度的将领,并且以中年人与老年人为主。   ——重要的是,这些人的脸庞都很熟悉,因为昨晚刚背过档案。   姜见明正凝神观察,手掌被握住了。他能分辨出来,这个是现实世界的触感。   莱安就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白金卷发熠熠生辉,此时毫不避讳地侧过身来,问:“这里就是接下来进行会议的虚拟空间,感觉怎么样。”   姜见明道:“很神奇,我没有什么不适。”   他重新仔细瞧了一圈,觉出气氛有些凝重,心想这次会议上可能要说什么特别的事情。   又看了看,银北斗那边的三个座位已经坐了两个,唯独谢少将似乎不在。   姜见明有些担忧,便低声问了问殿下。   莱安沉思了两秒,言简意赅地道:“不用担心,他本来就经常迟到。”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帝国史上最年轻的上校回家被皇太子拍拍哄睡这种事# 第109章 远星之会(3)   又过去大约五分钟,电子钟的数字显示为9:00的时候,除了谢予夺以外的与会者都到齐了。   陈.汉克大统帅坐在左上首,身为帝国储君的莱安则在右上。其余将军们与其随从分别沿着椭圆长桌正襟危坐,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幽蓝的虚拟空间遍布着肃穆的气氛。   “虽然人还没有到齐。”   陈老元帅深深地看了一眼谢予夺空出来的位置,用拳头轻敲了一下桌角,“但时间到了,我们开会。”   随着话音落下,每个人面前的屏幕上都开始接连闪出窗口,包括图像与文字。这意味着老元帅在现实中向跨星际传讯仪器中插入了对应的芯片。   姜见明将右手五指轻放在屏幕上,他很快地适应了在虚拟空间的身体,开始阅览面前的窗口。   其实他本身的资历还远远不够格出席这种级别的会议,更别提坐在储君身侧。不少将领投来或疑惑或打量的目光。   但莱安位置在他外侧,此时恰到好处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无形中挡住不少窥探的视线。   甚至借着死角,皇太子殿下还能悄悄地捏着他垂下的手指以示安抚——军方总会上调情揩油,很刺激。   “本次会议的主题有三个,是层层递进的关系。”   陈老元帅说道:“先聊晶体教的问题。路德中将,说说吧。”   “是。”   路德从座位上站起身:“晶体教这个宗教历史悠久,从帝国建立之处便被部分民众奉为信仰。然而近日,我们发现其中出现了不少异化分子,他们疑似与宇盗恶势力勾结,试图在帝国内部挑起动乱……”   伴随着老中将的陈述,大量的信息也实时共享在每个人的屏幕上。   这时,细细的讨论声就开始在这片虚拟空间传开了。   唯独姜见明和皇太子殿下是从最前线跟进下来的,先打宇盗,后打邪教,并不需要再听一遍复述。   于是姜见明悄然凑近莱安身旁,小声低语:“殿下,您觉得路德将军这个人怎么样。”   皇太子抬了抬眼皮,同样低声回话:“资历老,经验丰富,但本身能力不突出,胆略与变通都差了一截……和你相差很远。”   姜见明笑了笑,权当没听见最后一句:“那殿下有没有想过,为何驻亚斯兰的金日轮最高将领会是这样一个人?”   “……”   皇太子有些意外地望向他,这种问法带着过于浓重的考量意味,尤其是放在当下的会议之中。   莱安抿唇沉默片刻,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他道:“你告诉我。”   姜见明神色平静:“很简单。一方面,亚斯兰设有军方总部,还有皇帝陛下和皇太子殿下把关,不缺拿主意的人。所以,对于金日轮驻扎军的主将来说,其实并不需要有多么突出的谋略胆识,不求无功但求无过,这就足够了。”   “另一方面,首都星城势力错综复杂,很多东西不是会打胜仗就能解决的,老中将这样的中庸之才反而更能协调各方矛盾。”   路德老中将还在侃侃而谈,周围的讨论声渐大,还有人中途起立发问,并没有谁注意到这边。   姜见明确认着自己的音量不会被听见,继续对皇太子说道:“您想想,倘若把谢少将那样锋芒毕露的将军放在亚斯兰,又要被上级压着,又要层层顾虑,真正的才能无法施展,他得憋屈坏了。本来没事儿的都能给星城找出事儿来,是不是?”   “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这就是用人之道。”   说到这里,姜见明缓了缓,屏幕的蓝光在眼尾微弱一闪,他望向年少储君那俊美的侧脸——   如果面前的人还是当初那个加西亚,他没有必要,也绝不会对殿下说这些。但如今状况又不同了。   莱安长久地沉吟不语。不知何时起,他的眸光不再落定于心爱的残晶军官身上,而是逡巡于会议的出席者之间。   “您再看那位将军。”姜见明以目光示意其中一名将领。那是个满脸横肉,面相凶恶的大汉,此刻正抱臂坐在属于金日轮将军的座位上。   “鲍里斯中将,脾气暴戾专横,是个曾经用晶骨活生生打死过平民残人类的暴徒。”   “但玛斯星城环境恶劣,矛盾重重,多暴民作乱,在帝国彻底改善玛斯的问题之前,也只有鲍里斯这样的将军才能镇住场子。”   既然如此,以陈老元帅那样铁腕的作风……任用这么个人来以暴制暴施行高压统治,就并不是无法理解的事情。   “当然,我并非要对您说这样做是对的,殿下。”   姜见明轻叹道,“世上有时并没有清楚的对错,只有结果。而能真正见证结果的又只有历史。”   “我是想说……您很强大,但是若想做好一名帝王,需要思考的东西还有许多。”   “这个世道不是十全十美的,看似辉煌的帝国也有阴暗面。妥协什么,坚持什么,舍弃什么,守护什么……要由您来做判断。”   最后一个字说完的时候,姜见明感到自己的手掌被猛然用力攥紧了。   莱安倏然扭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像锋利的刀尖,被狠戾的火焰淬过一层。   姜见明心口一跳,但他还没琢磨过来小殿下怎么突然就一副被惹毛了要炸的模样,耳畔就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那是道明该优雅悦耳,却怎么听怎么嘲讽的嗓音。唯一空缺的位置闪了闪,人未到声先闻:   “哎呦真对不住啊诸位,是不是又都等我呢?”   下一秒,属于银北斗第一要塞指挥官的位置,出现了一道修长的投影。   那是位眉眼英俊张狂的年轻将领,半长的黑发扎在脑后,一身银北斗的黑银军装,不是谢予夺谢少将又是谁?   万幸,到底是平安无事。   这时候,姜见明心头的大石才彻底落地,而周围已经炸了锅。数名将领不约而同地怒目圆睁:   “谢予夺!”   “你这个——”   “停!”   就见谢予夺摆手喊了一声:“知道知道,我未过总部擅自出兵,任性妄为,藐视帝国权威——对吧,都替诸位说了。”   他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笑眯眯道:“那现在该我们这边说了吧?”   这时,谢予夺身后又闪了闪,出现了另一道身影,竟然也是个青年军官。   姜见明却蓦地睁大眼眸,万万没想到又见着了熟人——是唐镇。   距离军校毕业才半年多,唐家的小少爷的气质已经有了不少变化,少了一分天真,多了一分刚毅。   姜见明不禁心中宽慰:能出现在这里,意味着唐镇也提前出了适应期,还跟着谢少将上了远征星舰,他的好舍友进步也很快么。   乍一进入这个坐满高级将领的虚拟空间,唐镇似乎有点紧张。   但接到谢予夺的眼神示意后,他立刻深呼吸起立,敛容开口:“接下来,由我向诸位长官阁下汇报远征成果。”   “银北斗第28次远星探索,第一阶段圆满完成,重新刷新晶巢定位的精确值,星图坐标为……”   “沿途清剿盘踞的异星生物,如今已成功开辟一条可供千艘星舰正常行驶的新航道,星图坐标……”   “截至今日,远征舰队所收获的真晶矿,从质量与数量上来看,超过三座银北斗要塞一整年开采的资源总和……”   随着青年军官的朗声汇报,原本因为谢予夺的迟到而欲发作的将领们,一个个开始脸色变化,甚至惊愕地倒吸起了冷气。   从来都是有去无回的晶巢探索……这回,这回居然还真有了成果了?   有人认出了唐家的小儿子,艳羡地对唐家的当家,现任帝国少将唐伯海感叹起来:“唐少将,虎父无犬子啊。”   唐少将却嘴角抽搐,有苦说不出……他一直想让自己这个小儿子远离前线。结果这小子倒好,不仅毕业后选了银北斗,还跟着谢予夺这个半疯跑到远征舰队里去了。   谢予夺洋洋自得:“嗯哼,不错吧诸位。就算功过相抵,说不定还能结余出不少来给谢某人升个官儿呢,是不是啊大统帅?”   陈老元帅早就习惯了他这么闹,此刻面无表情。   倒是脾气暴烈的鲍里斯中将拍案跳起:“放*!”   会议空间的和谐词机制吞掉了这位中将的脏话,鲍里斯脸上肌肉耸动:“远星际变化莫测,毛头小子不过侥幸多活了几天。等明日舰队战败,主将万死难辞其咎,看你还能这么目下无人地跨星际来开会!?”   谢予夺反唇相讥,故作夸张的惊奇状:“您这不废话吗!谢某人当然是打赢了才有底气才会来开会啊。要是战败了,我怎么死还用您教吗?”   鲍里斯气得额角青筋直跳:“你——”   其余人面面相觑,眼见着这气氛已经开始不对劲起来了,然而还没完。   那头唐镇讲完了他的台词,屁股才刚沾座位,忽然眼睛一亮,不敢置信地惊喜叫了出来:“**小姜!?你怎么也在这——”   ……显然,他是激动之余习惯性地“卧槽”了一声,然后被和谐词机制消音了。   唐少将气得胸疼心闷,掩面不忍直视。结果眼睁睁瞧见旁边谢少将把头一扭,似乎愣了愣。   下一刻,谢予夺痛苦地爆发一声出比唐镇更凄厉的惨叫!   “我**的小阁下啊!!!你、你你你——”   这一嗓子如丧考妣,把所有将军和其随从们都吓了个够呛。   连陈老元帅都疲惫地用手按住了太阳穴,连连摇头。   谢少将却不管不顾,他什么礼数都不循了,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皇太子殿下面前。   ——不对,细看应该是窜到一位坐在储君身侧的,身着白金军装,沉静隽秀的黑发年轻军官面前。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姜见明如坐针毡,苦笑道:“谢少将,别来无恙。”   莱安劈手把扑过来的少将阁下摁住,嗓音冰冷:“谢予夺,你找死吗。”   “为什么啊!!”谢予夺却指着姜见明胸前的金日轮军徽哭嚎道,“是银北斗的升职不够快还是工资不够高,是伙食不够好还是报销力度不够大,小阁下您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啊!”   众目睽睽之下,刚刚还尾巴翘上天去的谢少将似乎彻底崩溃了。   姜见明心虚地咳了一下,心里粗略估算,这崩溃程度堪比自己当初得知小殿下打空了他一盒子镇定剂。   “这**的金日轮,都他*的一帮***,除了平均寿命长了那么一点儿,哪比得上咱银北斗半点好!”   谢予夺还在欲哭无泪,“连军装都丑得和个**似的,不然——不然您回要塞后方做文职也行啊!”   鲍里斯破口大骂:“你小子**的说哪家军装丑!?”   同时更有几名看不过去的金日轮将领,以及观念守旧的将军们出声,或斥责或悲叹:   “谢予夺,你还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   “何等失态,何等失态啊……”   路德老中将气的吹胡子瞪眼:“肃静!都肃静!!”   一时之间,和谐词乱飞,本应肃穆沉重的军方总会上好一个鸡飞狗跳。   中间,也有人小声议论:“那个年轻人不是前些日子平定亚斯兰内乱,又被皇太子殿下青睐的的残人类军官吗?”   “谢予夺怎么又跟他扯上关系了,难道说这位小军官曾经就职于银北斗的传言是真的?”   “怎么还叫小阁下……”   姜见明淡定安抚:“少将,冷静一下,待会给您看档案,银北斗的军衔我没退的。”   终于,就在这场会议即将彻底沦为闹剧之前,陈老元帅又敲了敲桌子,发话了。   “行了,行了,先都坐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谢.人形自走气氛粉碎机.予夺。   注:“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 出自唐太宗《帝范.申官》 第110章 远星之会(4)   “人齐了是好事,继续开会——谢予夺,闭上你那张嘴巴。”   陈老元帅一发话,这意思又是把谢予夺的失态给轻轻揭过了。   不过谢少将素来在大统帅那儿得宠,其他的将军们心里再酸也不敢说,只能深吸气深呼气,把一肚子火儿给忍下了。   就这样,各自悻悻落座。   莱安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动作却警惕地把姜见明往里头又推了推。   ……刻意将他和谢予夺、唐镇之间互相来往的视线隔开了。   “继续说吧。”陈老元帅将目光投向一位梳着棕金色卷发、外貌四五十光景的高个女将军,“告诉诸位阁下,那群晶体教逆贼最后怎么样了。”   “是。”   应声站起来的是常年驻守帝国空间站,同时也是金日轮星舰提督的席琳上将。   此刻,她的面容一排阴暗,站起来后先没说话,虚虚地呼吸了一口气。   从莱安的肩膀缝隙间歪过头,悄然窥视的姜见明敏锐地意识到一点:这位女将军似乎从一开始就精神状态极差,纵使是刚刚谢予夺胡闹起来的时候,她的表情也没有半点波澜。   “当时,晶体教逆贼计划失败,被逼离亚斯兰星城……我等奉大统帅命令,率领百艘星舰、三百架机甲,准备在帝国境外宇域拦截歹徒。”   席琳眼眶发红,沙哑道,“但……我们失败了。”   “我们遭遇了……拥有人类级别智能的强大异星生物群。”   全场顿时哗然。   “不可能!”不知是谁低叫出声。   “高智能异星生物?出现在帝国境外?”   “那不是近日才在远星际发现的生物么?”   “银北斗要塞岂会放任异星生物入侵至帝国边境……”   谢予夺原本翘着二郎腿靠在椅子上,此刻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起来,喃喃道:“好么,谢某人刚来就听着这么大个事儿……”   “它们直接出现在宇域中。”   席琳动作有些僵硬地抬手,将录像共享至每个人的屏幕上,“我军猝不及防,损失惨重,致使晶体教两主谋逃逸。”   姜见明和身旁的皇太子飞速对视一眼,前者凝神去看自己面前的屏幕,弹出的窗口已开始自动播放。   沙沙……画面很快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平稳的宇宙,昏暗延伸着,数之不尽的岩砾散布其中,这是片小行星密集宇域。   姜见明以前是天天和莱安看作战录像、对着三维星图打过模拟战的,他一看这画面心里就了然。   ——帝国境外和远星际三颗设有军事要塞的异星之间,这样凶险的小行星带只有一处,被称为“恶魔之舌”。   视频画面里传来几声军人交谈的杂音,这是星舰的录像。   金日轮的舰队正在小心而又不失谨慎地穿梭于“恶魔之舌”中,锁定正在前方逃窜的晶体教机甲。   舰队的阵势拉开,显而易见的包抄战术。   交谈的杂音跳了跳,变得清晰了不少,似乎是交谈者走到了舰桥的驾驶室附近,存放记录仪器的地方。   “X月X日帝国时刻14时10分,确认铁螳号系统一切正常。”   那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声音,星舰的技术维修官。   姜见明心中沉沉坠下,如果舰队是在这样的宇宙环境下,遭遇了异星生物,怕是……   那个男人——维修官定时检查汇报完了,走的稍远了些。   “嚯,就为几架破机甲,这么兴师动众的。”男人小声抱怨起来,“大过年呢,还调动了舰队。”   “哟,行啊东子,你还知道大过年。”   男人的伙伴在旁边叫了他一声,嘿嘿笑着:“你老娘在家孤零零盼着你回家吃年夜饭呢,你都**的几年不回家了,个**的不孝子。”   会议空间的和谐词机制再次发挥作用,这些个大老粗士兵们的脏话被吞成了消音。   然而这回,没有人嬉笑怒骂了,沉默蔓延在会议厅之中。   明明是恒温的虚拟空间,在场的每个人却都感觉有一股刺骨的寒流刺穿了心脏,那是已知结局的哀伤。   两名维修官互相损了几句,声音有些琐碎听不清。   片刻后,隐约能听见几下拍肩声,其中一个维修官低声说道:“我说东子,不开玩笑。你年纪也差不多了,干完这一趟……就退役吧。”   “别怪哥多管闲事讲你啊,你老爹走的早,姨一个人拉扯你长大不容易。今年她眼睛基本上看不见啦,天天坐那窗口,盼着你回家。”   那男人道:“像哥这种,啊,无牵无挂,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在金日轮干到死都行啊。可你还有人盼着回家呢。”   “姨是无晶人种,身子骨本来就不好,你……你知道哥那意思,东子,别整得自己以后后悔。”   另一个男人沉默了几秒,含糊地咕哝了两声,又唉声叹气。   “我知道……唉我知道呢,这不是想多干两年报效帝国嘛……”   他从鼻里闷闷地哼出一口气,“唉,这么说你又**的该笑我。”   屏幕的画面里映不出两个男人的面庞,只有星空,永恒地广袤着的星空。   “东子”和他的“老哥”,一定想象不到,自己这种小人物的对话,竟然会在日后被无数位高权重的将军们、帝国大统帅以及帝国皇太子聆听着。   他们只是在犯愁。往大了说,是愁忠孝难两全;往小了说,是愁帝国军队的假期太少,愁追几架叛乱的机甲还要开动星舰,愁怎么还没追上敌人,今晚之前是否能回到家陪陪自己的老妈妈。   忽然,星舰右前方,某块小行星的阴影背后,诡异地探出了一截鼓动的闪亮晶状生物。   ——实在很难说清那是什么,它的形态像章鱼的触手,像蛇的躯干,像人类的大肠在蠕动,或者单纯是一条有了生命的肉条。   再细看,分明能看到皮、肉、骨以及眼珠、口器一类的东西。这种熟悉的“动物”概念此刻正和透明的晶块共生在一起,裹着浓稠的粘液,且无规律地搏动着。   面对这样不可名状的异态存在,首先扑面而来的是本能的生理性反胃感,叫人背后恶寒,神经“突突”直跳。   “呜!”   好像是一个被将军带来长见识的年轻人没忍住,捂嘴干呕了一声。投影闪烁,仓促地下线了。   他身旁的将军脸色也难看至极,几乎所有人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   画面中,一只又一只这样的怪物冒了出来,除了长条的,还有团块状的,球形和棱角形的。   它们就这样活生生地在宇宙真空中移动起来,精确地冲向了星舰。   “东子!那是……我**,那**的是什么鬼东西啊!!?”   “前方——前方异常!!”   维修官凄厉地咆哮出来,语调破了音,“通报舰长!通报席琳将军!!”   之后的一切,似乎发生得很平静。   “它们”本就这样安静地一直紧贴在小行星的后面,不知等待了多久。直到此刻才悄然探出“头”,像一群白色的死神,出现在星舰前。   画面中开始闪现爆炸的火光。   有星舰开炮扫射的火光,也有星舰被击坠时的火光还有机甲兵刚冲出舰外就被这群怪物砸爆的火光。   “啊、啊啊——滋…——滋滋。”   最后,画面定格在陡然放大的一只晶体怪物上,此刻从晶体里正冒出三颗眼珠;维修官的悲号滋啦啦断掉,一切都黑暗下来了。   席琳上将低声说:“……我们被这群异星生物伏击,铁螳螂号星舰被击坠,全舰死者超百人,包括这两位维修官。”   “除此之外,还有六艘星舰被击坠,二十二艘星舰受损,死伤者数千。”   没人回答她的话语。   “——看看这群东西的眼睛,那是人类的眼神啊……!”   席琳的声音发抖,女将军的瞳孔放大着,映在这片虚拟会议室的蓝光之下。   “我完全能够相信,这群异星生物使用了某种潜伏策略一路至此,它们躲避了银北斗的清剿,目标明确地朝着帝国行进。甚至……甚至说它们是坐着星舰过来的,我都能相信!”   谢予夺几乎要把脸凑到屏幕上,他死死盯着那段交战画面,一次次地拖动回放。   他和在场其他将军不同,第一要塞是银北斗最前线,远征舰队少将也不是第一次带,奇形怪状的异星生物还不至于吓倒他。   旁边的唐镇却已经脸色青白,咬着自己的拳头才不至于让牙齿“咯咯”碰撞出声音来。   席琳突然扭头:“谢少将,你曾经汇报过阿尔法异星出现过高智能异星生物,你不是说捕获了几只吗!?”   “是啊,都死了,”谢予夺沉面道,“本来准备关起来研究几天,如果研究不出来,就送到欧米伽让基地捣腾……”   少将揉乱了头发,咬牙冷笑起来:“但是就算我们已经严加看管,它们还是很快地离奇暴毙,现在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说罢,谢予夺深吸一口气,敛容起身环视:“高智能异星生物,这就是本次会议的第二个议题是吧——我赞成席琳上将的看法,我认为,这群怪物是从远星际潜到帝国境内的。”   路德老中将:“从……从远星际?”   谢予夺:“准确来说,是靠近晶巢的宇域。”   “不知在座诸位是否都清楚,越接近晶巢,异星生物的形态越怪异,外观呈现血肉与晶体融合的模样,远征舰队也证实了这一点……看图像吧。”   他说着拍一下唐镇,“小唐,醒醒干活了。”   唐镇回神,连忙将资料再次传上去。很快众人看到了异星生物的图像,附带日期与星图坐标。   这些显示,舰队越靠近晶巢,沿途遭遇的异星生物的形态越趋近于无序混乱,肉体与晶粒子越揉杂,正如谢予夺说的那样。   右上首,莱安皇太子的身侧,姜见明已经抿唇思索许久。   他的目光在金日轮舰队的视频与谢予夺提供的图像之间来往,当盯着这些异星生物的时候,姜见明总觉得有些熟悉感。   这种……令人发毛的恶心感。   好像不久前才刚见过。   ——对了!姜见明眸底微动……这种肉体与晶粒子混杂的状态,有点类似晶乱死亡的症状。   倏然间,会议的气氛一凝。   无数目光如箭穿来。   “……啊。”   姜见明回神抬头,闪烁的蓝屏映得他的脸颊愈显清瘦苍白,他发现所有人都在愕然看着自己。   莱安亦是侧过脸来,并且握住了他微凉的指尖。   姜见明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他不自觉地把心中想的话念出了声。   几秒后,鲍里斯中将率先咧嘴,嘲笑了一声:“残人类,当然看什么都像晶乱。”   而女上将席琳同样投以冷淡的目光:“你不应该在这里,躺回殿下的床上去吧,小病秧子……那更适合你。” 第111章 远星之会(5)   这两声讥讽之言刚出,姜见明心头就是一沉,先劈手一把摁住了身旁皇太子的手腕。   再把眼神移去,莱安的脸色果然已经覆了一层森寒,眼底煞意几乎要化作利剑刺出。   “殿下。”姜见明倏然压低声音,同时递去一个眼神。   别的不论,莱安绝不该在此刻为他出头,皇太子消失三年后刚刚回归,不能给人落下徇私的口实。   “席琳上将,我知道你刚刚折损了很多优秀的士兵,难免悲痛。”   出声打破僵局的是谢予夺,他懒洋洋道,“但也不至于沦落到和鲍里斯中将一个水平吧?”   鲍里斯怒目圆瞪:“谢予夺!!”   一句话挖苦了两个人,高明啊……唐镇悄悄在旁边给少将递了个赞叹的眼神。   席琳:“谢少将,这里是军方总会。区区一个新任上校,就算是皇太子殿下爱重的人,也不该有胡言乱语扰乱秩序的特权。”   她说着将鄙薄的目光投向年轻的残人类,“当然,如有高见,他也可以试着说服我。”   全场为之一静。   姜见明皱眉——刚刚那句话不过是灵光一现脱口而出,此刻确实没有异星生物与晶乱病症存在联系的证据,他无意惹事。   黑发青年低眉抿唇,随即小幅度地低下头,平静道:“不,是我失礼妄言了。”   “败军之将,”不料皇太子倏然抬眸,侧脸望向席琳,薄唇间冷哂一声,“嘴上功夫不减,精神可嘉。”   这句话尖锐得能掏心,席琳一张脸猛地青白,转而又涨成紫红:“殿下!”   “殿下。”姜见明也沉声叫他,残人类的眸珠像剔透的玉。   他手上用力更紧,语气里几乎带了严厉的意味,用几近不可闻的嗓音:“不能这样,殿下。”   莱安不理,他低低笑了一声,“每一句发言都要字斟句酌,论资排辈……将军以为这里是在聚众写军情报告么?”   他横眉如冷刀,忽然伸手把姜见明往怀里一揽,傲然道:“但我的人不是,别惹他。”   席琳不敢置信地死盯着皇太子,牙关咯吱响了半天,到底没敢吭声,恨恨地坐下了。   “……”姜见明无奈地将莱安的手扒拉下来。   他知道对于小殿下来说,只讽刺对方两句已是最大限度的忍让了。   “好了。”陈老元帅突然出声,“殿下息怒,让会议继续吧。”   路德老中将早被刚刚那剑拔弩张的局势吓出一脑门子冷汗,此刻连忙站起来打圆场,“对,我们继续开会,开会。”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初步判断,熔岩宇盗、晶体教以及这群高智能异星生物,三者属于同党贼伙。敌方底细不算明晰,对于帝国构成了一定程度的威胁。”   “尤其是那些异星生物,它们的存在本身就足够造成全帝国范围的大恐慌,虽然我们严密了封锁消息,但……”   老中将唠唠叨叨地做了大约十分钟的总结分析,内容不外乎形势如何危险等等。   很快有人没耐心听了,问,那么军方总部和各位将军有什么想法。   “很简单……谢少将。”   又是席琳清了清嗓子,她重新将目光在三位银北斗将领间环视一圈,“以及金中将,艾玛少将。”   点的是三位银北斗将领的名字。安静地听着会议的姜见明,忽然有了些不妙的预感。   下意识地,他又和莱安对视。后者似乎心情还不爽快,回过神后恶狠狠蹬了他一眼。   只听席琳道:“我希望银北斗星际远征军在今后一段时期内采取防御态势,与金日轮一起承担守卫帝国的职责。”   “首先,就从彻查自三异星到帝国境内的宇域开始,如有异星生物的踪迹,立即清剿,以确保这样的惨剧不会再次发生。”   谢予夺罕见地一愣:“你说什么?”   “席琳上将,”第二要塞的金中将站起来,面沉似水,“异星距离帝国境内有多远你不是不清楚,这是很庞大的工作量。”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希望银北斗,尤其是银北斗第一要塞停止远星探索——彻底转为收缩战略?”   嘶……细细的抽气声响起,有几位将军低声交头接耳。   姜见明脸色微白,蓦地咬紧了牙关,手上却又去按着莱安殿下。   席琳点头:“不错,这也是我们本次会议上最后一个议题。”   “银北斗的星际远征军在今后的一段时间内采取的总方针,是进军,还是收缩——”   席琳的话音未落,谢予夺就已经腾地弹起来,指着女将军的鼻子破口大骂:“席琳!!你别给**在这用嘴巴放*!”   “金日轮几十万人都守不住帝国,你们不想着把金盾上的锈擦一擦,反倒想废掉银矛,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想都别想!!”   全场人都被谢予夺突然的爆发吓了一跳,少将活像被碰了逆鳞的恶龙,红着眼睛咆哮,大半的金日轮将军都被他指着骂了个狗血淋头。   后头唐镇拽都拽不住他:“少将!少将您冷静点儿我的少将!”   “谢予夺!”   陈老元帅厉色道,“你给我坐下!”   “大统帅!!”谢予夺猛地抬头,他激动之下粗喘着,脖颈上青筋绽起,“远征舰队已经离晶巢外围很近了,银北斗从没有走得这么顺利过,这是因为我们终于打开了金晓之冕,靠着那些遗留的信息!”   他嗓子都哑了,“……这是当年小殿下拿命换来的机会啊大统帅!!”   谢予夺的对面座位上,唐少将神色复杂地开口了:“谢少将,但你要知道一件事……以前并不是没有人到达过晶巢。”   唐镇怔怔松开拉着谢予夺的手:“爹?”   “从大帝的神圣战役开始,到你们银北斗的无数次远征舰队,那些英勇的战士们中有不少人确实突破了晶巢外围……”   唐少将似乎有些不忍,但几秒后,还是如实说了出来:“只是,他们在到达晶巢后,都阵亡了……而已。”   席琳淡淡说道:“很大的可能,晶巢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宇宙中的一处死地,像个一走进去就会被撕碎的黑洞。”   路德叹息一声,喃喃道:“是啊,但帝国是活的,上亿的士兵和平民是活的,席琳上将带来的录像中——那两名维修官,还有永远等不到儿子回家的母亲,都是活在当下的人。”   老将军几乎是恳求地望向谢予夺:“……还有你的夫人和女儿,谢少将。”   几位将军陆续发言,点头赞同的人也渐多。纵有三两人反对,声音也很快被淹没下去。   谢予夺佝偻着背站在那儿,红着眼眶喘气,一时竟显出种负隅抵抗的颓然。   纵使银北斗的全名是银北斗星际远征军,然而第二要塞还承担着部分抵御宇盗的压力,第三要塞则以支持黑鲨基地的科研为主。   这么多年来,真正意义上对远星保持着进击态势的军事要塞,只有银北斗的第一要塞。   所谓收缩,也是第一要塞的收缩。   看这位素来张扬的年轻将军如此模样,似乎连席琳也觉得不舒服,忍不住劝了句:“这只是暂时的,少将。”   “等智能异星生物被清剿完毕,您的银北斗还是剑指远星的银北斗。”   “坐下吧。”陈老元帅对谢予夺说道,虽然仍是铁面,声音却放缓了些,“听话。”   谢予夺把眼一闭,仰面长叹一声,咣当坐回座位上,“银北斗不是我的,它属于帝国……我服从命令。”   姜见明看着少将。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谢予夺宁可冒大不韪也要擅自出兵,为什么要用那样的语气对他说,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莱安也在看着少将。   曾经,在还是加西亚的时候,他在银北斗第一要塞留了三年,也看了谢予夺三年。   他比谁都清楚地知道,远征星海是这个男人的信念。   所以这时,自己应当说话,莱安……亦或说加西亚如此暗想。   他选择了接下皇太子的身份,难道不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能够说话吗?   但手腕却被姜见明那么用力地压着,这个人苍白的侧脸冷静到极点,好像什么都压不垮他。   他明明应该知道,如果此后银北斗的战略方针转为收缩,很有可能几年、几十年的时间内不会再派出远征舰队。   而一个身患慢性晶乱,病情初期又没能得到及时疗养的残人类,是没有“几十年”这么长的性命的。   “殿下。”姜见明垂眸小声快速说,“任性不能比一次再多了,这回请您不要发表意见。”   自己现在开口容易,加西亚心想。   只不过将军们的质问也将蜂拥而至。   若是要辩论远星际的局面,分析舰队的最佳战略,他无所畏惧。   但倘若问起帝国境内各大军团的形势呢?   倘若问起财政,问起民意,问起九座星城的任意一道街角呢?他能对答如流,不露破绽吗?   加西亚的眼瞳深处冰冷地暗下来,他的牙尖竟在过分克制的怒焰下微抖,但他没有说话。   他不能说话……   他还没有成为真正的莱安殿下。   姜见明忽然站了起来。   “抱歉,我可以说话吗?”清透沉静的嗓音回荡,年轻军官看向上首的陈老元帅,“只有几句。”   陈老元帅笑了笑,这是会议上他第一次笑:“当然。”   “晶巢并非从未有过生还者。”   姜见明淡然道:“因为一些私事,我仔细查阅过神圣战役相关的史料。第四次神圣战役,大帝很有可能突破了晶巢外围。”   “后来的事诸位应当都知道了,大帝反常地以‘守护帝国’的金日轮替代‘征战远星’的银北斗,率领二十万精锐向晶巢进发,最后全部牺牲在那里。”   姜见明坐下,“以上,我的话说完了。”   ……咦?   说完姜见明自己忽然一怔,后知后觉地,他发现这事放在一起怎么微妙地对上了,好像两个能咬合的齿轮。   凯奥斯大帝在第四次神圣战役中疑似进入了晶巢,几年后他毫无理由地突然带了二十万金日轮再度向晶巢进军,一去不复返。   而大帝“唯一的孩子”——当然,在看过黑鲨基地的秘密后这个“孩子”也要先打个问号——莱安.凯奥斯也在某日突然要去晶巢,不肯透露理由,同样一去不复返。   沉默,在会议的虚拟空间内持续了一段时间。   众人沉默的时间,已经超出了姜见明说那一小段话语所用的时间。   片刻后,银北斗的艾玛将军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气息不稳地开口:“你想……想说什么?”   姜见明坦然道:“补充史料,严谨一点好。”   沉默第二次弥漫。   当然不会有人信什么补充史料的鬼话。   陈老元帅的目光越来越深沉复杂,他并不说话,只是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谢予夺皱眉,试探性地说道:“佐证资料呢,证据呢?”   姜见明:“少将,我并未提前得知本次会议的议题。但当初查阅的资料都有印象,请给我些许时间来整理。”   =   半个钟后,姜见明扯下了他的终端贴片,闭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面前的还是军方总部某间干净的会议室,通讯用的仪器依旧闪着小绿灯。   军方总会结束了。   开这种会议的压力其实很大,五感虚拟化,高强度精神集中……种种疲惫漫上来,现在弄得他一阵胸闷气短。   最后的结果,陈老元帅令金日轮军全体进入战时状态,全力调查并清剿帝国境内外可能存在的高智能异星生物。   其次则是提防熔岩宇盗作乱,继续追捕晶体教。   允许谢予夺的远征舰队走到晶巢外围宇域,但不得深入,即刻撤回。   而银北斗的战略方针,未定。   姜见明缓过那一阵疲倦,转头看向身旁的皇子殿下:“算是不错的结果了,我感觉陈老元帅自己也在犹豫,又或许是要过问陛下那边的意思……”   他故意轻松地笑了笑,“那反倒好办,我感觉陛下的进军意向还是挺明显的。”   ……加西亚却没有看他,而是保持沉默,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   姜见明却意识到这朵金玫瑰的精神状态又蔫了,如果这里有床和被子,殿下或许会瘫在里面。   他知道为什么,所以没有问。   而是温声道:“殿下,先回家吧?”   加西亚回过头来,认真地望着姜见明,眼瞳干净得像是一眼能望到底的泉水。   “以前,有人欺负你,”他很缓慢地说道,“我看到了,立刻用真晶刺穿他的手臂,你记得吗。”   姜见明回忆了半天,想起来一个人。在银北斗做适应期军官的时候,他那个小队里有个青年,乔.布朗。   “记得的,”他说,“您真的待我很好。”   “但今天,”加西亚沙哑道,“有人在我面前欺负你,对你轻慢无礼,我只是轻飘飘地斥责两句。”   姜见明心虚了:“抱歉,对不起。”   “为什么是你道歉?”   加西亚说着招手,“过来……想抱你。”   面前黑发青年的清瘦的身体果然贴上来了,皇子殿下叹息着将额头抵在对方肩上。   “以前的他也是这样?囿于什么皇太子的身份,根本无法真正保护你吗?”   姜见明好笑,暗想:这下子,又从“我”变成“他”了?   口上却说:“为什么非要他保护我呢,殿下。都是平等的爱人,我怎么就不能保护自——”   这句话没说完,他却忽然发不出音了,气管仿佛抽搐了起来,转眼间连最基本的呼吸都困难。   五脏六腑泛起奇异的疼痛,姜见明疼的眼前一下子涣散开来。他微张了张嘴,双腿却先发软,迅速地没了力气,一下子栽进了加西亚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姜:我怎么就不能保护自【慢性晶乱发作 第112章 荆棘王冕(1)   一切来临得太突然,姜见明倒下去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命,怎么会在殿下面前……   加西亚迟了一拍才抱紧那具发抖的身躯,脸上的神色先是茫然,随即猛地转成恐慌——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是慢性晶乱的间歇发作。   “——姜!!”   “啊……”姜见明疼的冷汗直冒,瘫软在加西亚的臂弯里。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好像要把肺脏都咳出来。   眼前漫起一层层的黑雾,视野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意识也在迅速抽离。   这次的发作比以前都凶猛。但本来就是日益加重的慢性病,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模糊间,身周景物剧烈变动。他被加西亚用脱下的外衣裹住了放平在沙发上。   姜见明躺不住,疼得侧身蜷缩成一团,双眼失焦地大睁着,口中紊乱抽气,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在濒死弹跳。   “殿……殿下……”他手指发抖地去摸索加西亚的衣袖,“我……”   “别乱动!我在这里。”皇太子跪在沙发前,用力攥着他的手,从自己的外衣贴身内袋里摸出一个小药液瓶。   他依稀看到加西亚发红的眼眶,殿下飞快咬开了药剂,单手托住他的后颈,“是药,张嘴……张嘴!”   姜见明神智不清,迷糊地暗想:继随身带着镇定剂喷雾之后,这个人已经开始随身带着他的急救药了吗……   他就着加西亚的手努力把药咽下,却不小心呛了一口,咳得更惨。紧接着又开始吐血,吐到喘不上气来,细白手指把胸前衣衫扯出一团褶皱,唇瓣憋得泛紫,人几乎晕厥过去。   加西亚脸色铁青,牙齿咯咯碰撞,他没有发现自己也在颤抖,甚至颤抖得比怀里的病人还厉害。   ……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是远程跨星际会议对他的身体和精神负荷太重,还是昨晚没有休息好。   是军情形势压力太大,还是收缩战略的打击;是因为那些人欺负他,还是因为自己太让他操心。   “没……咳,没事……殿下,”姜见明竟还在试图安抚他,冷汗打湿了黑发。   他唇角沾血,声音渐弱,“别怕,没……”   “别说话,你省着力气。”加西亚索性把药瓶一丢,姜见明这样子已经喂不了药了,他直接将发病的残人类横抱起来冲出房间。   “不……”   姜见明已经意识不怎么清楚了,他虚弱地微睁着眼,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呢喃,“……不要……出去。”   但这间小会议室的门一开,他们就迎上了乌泱泱的一群人。   是在另外的房间内开会的总部的将军们,以陈老元帅为首,后面唐少将、席琳上将等人赫然在列。   “莱安殿下!?”   “这……”   将军们大惊,皇太子怀里抱着的分明是会议时坐在旁边的残晶青年,两个人身上都沾着血。   陈老元帅见这架势就是脸色一变,老人快步上前,把加西亚怀里的姜见明的脸颊扳过来,“是发病了?”   姜见明闭着眼毫无反应,竟已经晕过去了。加西亚脚下不敢停,厉色道:“他喝不进药,叫医护救人!!”   周围乱成一片。   加西亚神经突突直跳,喘息不止。他的灵魂仿佛从身体内脱离出来,麻木地看着接下来的一切。   他看着很快有医护赶过来,姜见明被放进了移动式的治疗舱,氧气罩扣在惨白的面容上,输液的针头刺入皮肤,治疗舱又被推走。   最后深深地刻在视野内的,是治疗舱的诊疗显示屏上闪烁的第一行文字——智能诊断结果:慢性晶乱早期发作。   是早期吗?   只是早期的发作症状,就已经是这个程度了吗?   加西亚跟着医护们走,中途似乎被陈.汉克按住肩膀,说了句什么请您镇定些这类话,但他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   模糊间,好像有巨大的风浪从四面八方涌来,撕扯着他。   身后那几位高级将领的声音又传来,夹杂着遗憾与怜悯的情绪:   “原来是位慢性晶乱患者,怪不得,在总会上对晶乱那么敏感。”   “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患上这个?”   “是为了能去远星际主动染病吧……唉,无晶人种想留在远星际战场,也确实只有这样。”   “可惜了,这位姜上校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是个难遇的人才。可惜……不知道还有没有五年。”   为什么,加西亚陷在这混乱的风浪中,但被撕碎的不是他的血肉,是他想要护在怀里的人。   那句为什么在喉咙里和着翻滚的血气被咽下去,他害怕是自己没有把姜见明照顾好,却更害怕自己已经把他照顾得很好。他怕一切都是无能为力,无可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碎在掌心。   像一枚雪花,在太阳下总要消融。   这天,姜见明被直接送进了位于三区的亚斯兰军部总医院。   这里曾经是旧帝国的一所医学研究院,如今则是专供皇族、贵族以及军政重要首脑、高级人才接受诊治的机密医院。   按理来说,以姜见明的身份资历还没有资格被送进这里。   但他是帝国皇太子和大统帅亲自护送过来的病人。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贝家的大小姐和兰斯阁下先后赶来探望,也来了金日轮的几位军官。下午是专家会诊,进行了一场应急的手术。到了傍晚,皇帝陛下居然亲自来了,这种架势前所未有,纵使是军部总医院的老院长也不禁捏了一把汗。   至于姜见明本人……   他在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就已经醒了。   本来就只是早期的发作,没有那么夸张,至少姜见明自己认为不是问题。   以前他也会吐血,但从来没有昏过去,这次……这次可能是加重了少许,但依然还不是问题。   他还能动,那就要继续下去。   “殿下。”   次日早晨睡醒,姜见明生无可恋地躺在病床上,“我想出院……”   床边窗下,加西亚坐在那里给他削苹果,但并不理他。   一夜过去,皇太子殿下眼底乌青,发丝凌乱,精神状态变得更糟了。   病房对面的墙上做成了内嵌式电视屏。此刻,播放着的节目是一场无晶人种保护协会的访谈,属于半官方的节目。   “姜阁下是我们无晶人种的希望之光,”画面中,一位女青年语气激昂,眼眶微微湿润,“是他向整个帝国证明了,无晶人种绝不是劣势人种!”   “没有晶骨同样可以浴血奋战,可以无坚不摧——我们不是拖累帝国的累赘,我们可以成为照耀帝国的英雄!”   姜见明坚持:“我好了,我痊愈了。就算没痊愈,您再逼我躺下去也躺不出什么来的,我还在总会上答应了将军整理史料……”   “您也知道的,如果能证明当年的凯奥斯大帝确实是对晶巢去而复返,那就可以推断晶巢里确实有亟待解决的问题——殿下?您有在听我说话吗?”   加西亚迟缓地侧过头去,沙哑道:“……什么?”   姜见明坐起来,他镇定地重复道:“我说,我要出院,我要去图书馆。”   电视里的节目还在继续着,几轮对话后,采访者笑着询问:“还有一点请问杨小姐,协会方以及民间广大无晶的帝国公民,对于姜阁下的今后,有什么期待呢?”   女青年坚定地道:“他只要站在那里就好了,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激励我们的启明星——”   滴,屏幕暗下来,是姜见明抬手关掉了电视。   黑发青年掀开被子下床,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动作已经很利索,一如常人。   他踩着拖鞋走过去,用冰凉的手指摸了摸加西亚的脸颊,“殿下。”   “殿下……您应该再冷静点,这种发作以后只会更多、更严重的。”   姜见明叹息道:“您可是储君殿下,为我慌成这样……给外人看见可怎么行呢。”   “……储君殿下。”   加西亚放下苹果和水果刀,他重复一遍,又低沉道:“你教我多加思考,教我妥协和舍弃,教我冷静……难道就是想要把我教成曾经伤害过你的样子吗。”   姜见明不说话,加西亚就哼了一声:“如果我说我又想反悔了呢。”   姜见明笑了:“真的吗?”   加西亚垂眸思考片刻,这个时候,他似乎又更像是莱安殿下了。几秒后殿下缓慢摇头:“当然是假的。”   他们眼前的这条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前路是荆棘,回首是深渊,他知道的。   莱安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就立刻比姜见明高出一截了。皇太子扶住爱人的后脑,手指穿过柔顺的黑发,微微俯身……似乎要给予一个亲吻。   却又在唇瓣触及到唇瓣之前,突然停下。   姜见明本已准备接受那个吻,加西亚却忽然握住他的手臂,将唇凑在他耳畔,嗓音低低哑哑地说:“……为什么你从来不主动亲我。”   这语调过于沉重哀伤,并且极度压抑着,“也不说爱我。”   “……”姜见明失语。   “那天在黑鲨基地,我说爱你,你只是默许,没有答应。”   加西亚下颔紧绷,他微微发抖,“难道你在内心深处,仍然认为我不是他?”   “您误会……”姜见明张口欲言,加西亚却在这时忽然吻上了他的唇,“唔……!”   并未深入,约莫是顾虑着他的身体,侵略者依旧只是轻触,是含着疼惜的浅尝辄止。   “你更喜欢三年前的亲吻吗?”然后这个人的眼眶就红了,死死地抵着他,不甘地凑上来。   “拥抱呢?照顾呢?还有其他的事……”   说到这里,加西亚忽然诡异地沉默下来。   姜见明正哭笑不得地推着他:“不是,没有,殿下您放开我——嗯?什么其他的事?”   加西亚抬眼瞧他,磨了磨牙尖,欲言又止,“你……你们……你喜欢……他对你?”   姜见明愣了半晌,突然就从这人的神色中奇妙地悟了出来。   那张苍白的脸倏地漫上了霞色,他又好气又好笑,扭头坐回床上:“殿下,您醒醒,三年前帝国皇太子牺牲的时候还未成年!”   加西亚:“。”   “莱安经常很忙,年龄又小,连约会都不太懂,也没时间。我们最……亲密的举动,也就是……亲吻而已。”   姜见明忍着难为情说道,说着说着就羞得钻回了被子里,“而且小殿下当年其实不太敢随便亲我的,这几天您亲的次数,已经快比得上我们的半年了。”   可加西亚还是不依不饶地凑到他床前,居高临下地严肃审问:“所以你为什么不亲我,不说爱我。”   作者有话要说:在加西亚和莱安之间反复横跳.jpg 第113章 荆棘王冕(2)   为什么呢……姜见明苦笑着仰躺在床上,枕着自己的黑发。   没有主动的亲吻和示爱,如果不是加西亚说出口,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但加西亚提出来了,他就一下子明白为什么了。   “对不起。”姜见明敛眸轻声说,“是我的问题,和殿下无关。就算是当年的莱安殿下站在我面前,现在的我可能也……”   “是因为,”加西亚伸手,他用拇指摩挲过姜见明浅色的唇瓣,神色格外认真,“你也觉得自己快死了?”   姜见明:“……您还真是不避讳。”   他曾经对奥德莉说过,不忍心让小殿下看着自己走。   纵使如今这已经成了他们两人的定局,但在姜见明的潜意识里还是本能地抗拒着。   好像只要少说一句告白,少做一些只有情人才能做的事情,他的小殿下就会相应地爱他少一分,日后生死永别时的痛楚也会少一分。   “其实……确实不应该。”姜见明顿了顿,愧疚地说道,“这不公平,只接受着对方的爱意,自己却不敢付出。太自私了。”   加西亚没有继续逼问,他定定地看着姜见明。或许因为刚刚的逼问过分直接,这个从来都一副冷静寡欲样子的人居然也脸红了。   雪白的病容上增添桃色,让他觉得……很美。   好像一切又不再重要了,示爱与亲吻也变得像尘埃一样微小。只要这个人还能鲜活着,别的事怎样都好。   加西亚把刚刚削好的苹果连盘子拨拉过来,捏着一小块喂给床上的人。   “再休息一天,”他说道,“明天让你出门。”   姜见明神色柔软,他咬着苹果,想凑到加西亚的口边。皇子却殿下没领情,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回去了。   “不用这样。”加西亚宣誓般郑重地说道,“你可以不说爱我,我爱你就够了。你留点力气,多陪我几年。”   ……这句话让姜见明溃不成军,他乖巧下来,安静地在医院又躺了一天。   加西亚却没能一直陪着,皇太子行程忙碌,总会上的事情也给了殿下不小的刺激。他很快就切换成“莱安模式”,回到白翡翠宫去了。   次日上午,姜见明一个人走出病房,提出想出院,毫无意外地让才开完一轮专家会诊的老医生们吓掉了眼镜。   “姜阁下……”   连头发眉毛都花白了的院长也亲自来劝:“我们现在的医疗技术,对于慢性晶乱还拿不出切实有效的治疗方案,能做的只有尽量延缓病情,减少痛苦。其中,卧床静养是必不可少的……”   姜见明温和地笑笑:“谢谢您,我知道。但我是名军人,更希望死在战场上而非病床上。请给我办退院手续吧。”   这位可是皇太子和大统帅亲自送进来的病人,老院长哪敢做主,立刻往白翡翠宫和军方总部打了通讯说明情况。   然后得到了如出一辙的回答:“听他的。”   手续办好了,姜见明离开医院。他在路边租了一架飞行器,开去了亚斯兰图书馆,赴他的下一场约会。   =   回到图书馆后,姜见明用了大半日搜集资料。当初由于推测金晓之冕内留下的字句与开国大帝有关,他曾经专程查阅了许多这方面的各类书籍,重要的信息还有印象,找齐并不困难。   期间,姜见明能隐约感觉到周围人在看着他,还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各处传来。   他没有理会,他知道如今自己的身份在普通人眼中已经不一样了。   下午四点,他带着整理好的资料清单离开图书馆。但这些还不够。   姜见明眼眸深沉,仅凭他临时搜集的资料,哪怕连传闻野史都算上,也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为了这个,他昨天瘫在医院的时候就思考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适合拜访的人。   叮当当……风铃响起,姜见明推开了图书馆旁那家小咖啡厅的门,冲胖老板点了点头。   这家咖啡厅老板是奥德莉的人,当初去远星际之前,他还在这里拿过奥德莉的馈赠。   “噢噢,姜阁下,这边走。   胖老板惊喜地搓搓手,引着贵客入内:“上次我失礼怠慢啦,您和您的客人今天这一单,一定得让我请!”   姜见明摇头:“哪里,当初多亏了兰斯阁下和老板帮我。”   绕过拐角,出现在面前的是个颇有情调的木藤编织的小隔间。   胖老板冲他比了个“请进”的手势:“您的客人已经等着啦。”   姜见明礼貌地冲老板致谢,侧身走进去。只见桌前已经坐了一位身姿佝偻的老人,穿着很朴素的衣衫,慢悠悠地喝着最廉价的咖啡。   “老师。”黑发青年上前站定,微微低头,“我迟到了。”   那老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慈眉善目的脸,笑呵呵道:“小姜,快坐吧,可不敢叫咱帝国的新秀上校站着。”   ——杜松,杜教员,是凯奥斯军校退休的老教员,同时也是帝国首屈一指的战史学者。   作为帝国毋庸置疑的最高学府,凯奥斯军校的师资力量汇集了各领域内的巨擘。而当年的姜见明可是把六个院系的主课挑着修了个大半,聪明大胆却又体弱孤苦的少年当然惹人怜爱,不知多少教员拿他当心头肉。   这时候,这份关系就派上了用场。   姜见明刚一坐下,杜老教员就推过来一个芯片盒:“来看看吧,你想知道的……关于神圣战役的史料,大都在这儿了。”   姜见明没有急着打开芯片盒,而是肃然垂首:“请老师指教。”   “现在帝国内有一种倾向,”杜老教员清了清嗓子,摆出了讲课的架势,“喜欢把五次神圣战役分割开来看。”   “当然,咱得理解,因为神圣战役有输有赢。赢得太辉煌,输得也太狼狈,呵呵……”   姜见明:“但是割裂的视角下,难免会漏看许多内在的联系,对吗。”   杜松赞赏地看了昔年学生一眼:“我们从最开始,慢慢的讲一遍。”   新帝历元年,凯奥斯大帝推翻旧帝国暴政,于旧帝国首都永乐园星城加冕称帝,并将妻子西尔芙册封为皇后,将出身贫贱的女将军林歌册封为储君。   同年,新帝国迁都。或许是大帝自己也认为他的名字不吉,作为新首都的星城并未以大帝自己的名字命名,而是使用了以开国统帅亚斯兰阁下的名字。   然而世事无常,距离建国还没过一年,帝帅之间就生了嫌隙,亚斯兰被卸了兵权,离开了这座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亚斯兰星城。   次年,大帝向远星际进军,银北斗的远征舰队将银矛指向徘徊在宇宙中的异星生物,第一次神圣战役就此打响。   “有一种说法,”杜老教员道,“当年令帝帅决裂的矛盾就是这个神圣战役,大帝想要进军远星,统帅却认为应当先让满目疮痍的帝国休养生息,同时解决宇盗作乱的问题。”   “那段时间两位天天吵,从皇宫吵到军部,外界也分成两派跟着吵……后来大帝震怒,直接把统帅送到后方去了。”   姜见明皱眉:“大帝会这么急着朝远星进军,主要还是因为资源吧。”   他翻开自己的腕机,调出投影,将自己查阅到的资料投到虚拟屏幕上:“战时消耗了太多真晶矿作为机甲星舰的能源,建国后真晶矿严重不足,连镇定剂的制造都很困难。”   “对,”杜老教员点头,摸了摸自己的白眉,“小姜你这不是看得很明白么,很少有人能关注到这一点的。”   “但很遗憾,第一次神圣战役,以惨烈的代价告终。”   老人的声音沉重下来,“远征舰队打得辛苦,又在半途遭到熔岩宇盗偷袭,被困在小行星带……噢,就是现在俗称的恶魔之舌,差点全军覆没在那。”   “最后还是亚斯兰统帅重握兵权,率军救援。但这一战依旧被认为是惨败,上万军人连遗体都带不回来,民众怨气滔天。”   姜见明忽的抬起头,眼底清光湛湛:“是这个时候吗?统帅为银北斗立起英灵碑,写了那篇祭文。”   纵难埋骨故土,苍天寰宇可葬。   我见英魂飞赴星海,应似白鸟归巢。   那是银北斗异星飘雪的地下,丛林般写满名字的白碑,安放骨灰的一枚枚黑砖,数十年如一日地告慰着难以魂归故里的英灵。   杜老教员深深地点头,他喝了一口咖啡,长久地沉默。   “……收军之后,亚斯兰主动交回兵权,回到瓦森。但没多久,新帝历三年,统帅就病逝在瓦森,一代传奇就此落幕了。”   也不知是战败的打击还是统帅病逝的震动,大帝消停了三年。   新帝历六年,大帝不顾国内反对,强硬地发起了第二次神圣战役,大获全胜。   星舰炮火连天,扫荡穹宇,开疆拓土,大批异星生物被驱逐清剿,舰队将帝国金旗插上了征服的首个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带回的真晶矿数不胜数。   大帝的脚步不停,紧接着又发动了第三次神圣战役,依旧是大获全胜。   适合人类生存的远星际异星从一个变成三个,后来建起了银北斗军的常驻要塞;帝国疆域内再无异星生物横行,于是晶粒子浓度降低;真晶矿的稳定供应使得镇定剂开始普及,晶乱病也渐渐消失了。   极端的环境催生出极端的思想。而当战乱远去、和平降临,此前一直被视为“劣等品”、“附庸”乃至“奴隶”的残人类,也开始跌跌撞撞地挺起胸膛行走。   无限的光明,无限的荣誉,无限的希望,于此刻照耀在新生的帝国上。   “可惜啊,可惜统帅走得太早啦。”   聊到这里,老教员不禁摇头长叹:“没能亲眼看一看这个帝国现在的样子。”   叮叮……咖啡厅的小风铃哀伤地打着转。   英雄一生,史书一页,功过成败也好,兴盛衰亡也好,就这样过去了。   新帝历八年初,第四次神圣战役打响。   这一次,远征舰队走得很远。   与前三次一样,仍是大帝亲征,但这次的舰队不再与异星生物恋战,也不执着于寻找新的宜居星球。   他们只是远航,奋力地想走得远一点,更远一点。前行,探索,追求未知,仿佛象征了人类无尽的意志。   “你怀疑第四次神圣战役就到达了晶巢。”   杜老教员缓缓地说,“不错,是有一些这方面的迹象,但还没有切实的证据。因为第四次神圣战役的士兵们几乎也参战了第五次,全牺牲在那里了,当然也带走了真相。”   姜见明蓦地变色,他不禁站了起来:“不是说最后一次神圣战役的兵都是金日轮吗?”   杜老教员摆摆手:“哎,就是那么说着嘛。穿的是金日轮的军装,皮下的军籍哪儿都有。”   姜见明不说话了,苦恼地按着太阳穴坐下。   太多零碎的信息让他的脑子有点乱,这时候适合来点轻松的话题放松放松,姜见明于是随口道:“老师对大帝和统帅怎么看?”   “噢哟,”杜老教员的目光在深陷的眼窝深处亮了亮,一副“说到这个我就不困了”的架势,笑眯眯道:“小姜是想听书本啊,还是想听八卦啊?”   “……”   姜见明眉头抽了抽:“老师,请您正经点。”   “哎!”杜老教员拍了拍大腿,加深了他那为老不尊的奇妙笑容,“那史书上的评价小姜又不是没读过,还用找老师来跟你上课吗?”   “要论开国那几位的故事,那还是野史好玩儿多了啊,哈哈哈……”   姜见明冷汗都要下来了,心说这还没过去百年,陛下和皇太后还在白翡翠宫里头呆着呢,您能不能别这么作死?   话是这么说,但他其实也知道,开国八卦故事对帝国人民的吸引力……是无与伦比的。   尤其是大帝凯奥斯、统帅亚斯兰、皇后西尔芙与储君林歌这四个人之间——   那说不清道不明,斩不断理还乱,情迷意乱爱恨纠葛的胃疼过往。   上可论功过、论对错,在智网上吵得火冒三丈;下可聊八卦,谈野史,刺激得令人血脉偾张。   比如,大帝和统帅在军事与政治才能上究竟是谁更高一筹,这对君臣算来又究竟是谁先对不住谁?   再比如,大帝心中真正爱着的究竟是他的皇后西尔芙,还是多年带在麾下日夜相伴的林歌?加冕大典上力排众议的储君册封,又是否有私情因素在内?   又或者,建国后帝帅不合,年少时被统帅一手养大的林歌陛下,曾经夹在决裂的大帝与统帅之间作何感想?   甚至于,当年的皇后如今的皇太后西尔芙,在神圣战役期间孤零零独守白翡翠宫,又是何种心绪?   据说皇后时常前往瓦森星城,难道皇后竟和统帅之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   “要我说,其实道恩也是自作自受,”杜老教员摇头晃脑地道,“仗着比大帝年长几岁就以长辈自居,毫无臣下的意识,甚至气急了当场打骂,大帝都不敢还手顶嘴的。”   “就这样,大帝还能把人放在瓦森星城养着,已经仁至义尽了。那豪宅背山靠湖的,修得和白翡翠宫都有的一比,里头有仆从有厨师有医护还有机器人,还让统帅养狗养鸟。后来统帅病逝后就被封禁,如今谁都进不去。我看呐……”   姜见明正四下瞧着有没有外人听见这危险对话,此刻听杜老教员这么说,心下稍定。   看来老师是大帝党,那至少不会被巡逻警捉去……他抿了口咖啡,想压压惊。   “我看呐!”杜老教员又一拍大腿,激动道,“这根本就是大帝对统帅一往情深,求而不得!”   姜见明噗地把咖啡呛了出来,扶着桌子咳了个昏天黑地。   作者有话要说:姜:以为老师是大帝毒唯,原来是cp党。 第114章 荆棘王冕(3)   好家伙,姜见明可不敢再让老教员瞎说下去,连忙给他塞了杯新品的咖啡把人送走了。   他又独自思索片刻,从胸前口袋里摸出随身的小笔记本和笔,习惯性地开始写写画画,梳理零散的信息。   现在已知的事情有如下几项:首先,当年的凯奥斯大帝和莱安殿下,都是主动决意去晶巢赴死的。   其次,大帝与小殿下都并没有向公众说明理由。皇帝陛下与首领,再加上一个或许陈老元帅,她们应当是知道这个理由的,但也选择了隐瞒。   由此可以延伸出两个推论:第一,晶巢内隐藏着的秘密,很有可能会是一件引发民心动荡的真相,或许会直接关乎帝国甚至人类的安危,这也和首领对他说的“过早接触某些事情不好”对应得上。   第二,或是时机尚未成熟,或是他们还有选择的余地。总之,现在银北斗的方针还可以摇摆不定,皇帝陛下还能天天拉着首领嗑瓜子儿,就说明事情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程度。   姜见明沉吟着轻敲桌角。   无论怎样,晶巢他是去定了。所以现在他最希望证实的,就是远征晶巢的重要性,以此说服军部,不要将银北斗的战略转为收缩,最好能继续派出远征舰队。   风铃又响了,咖啡厅内客人来来往往。姜见明回神,时候已经不早,窗口不知何时被夕阳映出了彤色的彩云。   他知道自己“大病初愈”,在外面逛久了皇子殿下要焦虑的。连忙收拾了一下,又用腕机给黛安娜发了一条信息,请她帮忙留意一下神圣战役期间——   尤其是第四、第五次神圣战役期间,有没有晶粒子或是异星生物的特异变动。   完事儿了,姜见明走出咖啡厅。   灰白地砖的街道上,行人不多不少,偶尔有飞行器在头顶驰过。   他边走边从口袋中摸出遮蔽器,准备挂上回白翡翠宫。   忽然,面前闪过一道倩影。一个穿格子裙装的女青年从斜后面小跑几步,轻叫出来:“等等,请您留步。”   姜见明侧过头:“你是……”   “姜阁下!您是姜见明上校吧。”   女青年眼睛睁得很大,扎起的朴素马尾辫略显凌乱,眼下也有乌青。   她急促说道:“我、我是无晶人种保护协会的成员,也是一名记者,那个,我叫杨小珍……”   姜见明立刻想起来了,上次他还在电视里看到过这个姑娘,她在采访中积极明媚,和现在的样子大相径庭。   他扫了一眼不远处两个手持微型相机、神色同样紧绷着的男子,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抱歉,我现在没有时间……”   “姜阁下!!”杨小珍仓促地打断了他,姑娘的脸上有着惶然的神色,“我,我们听说了一些……传言。您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时间……”   姜见明本来抬腿欲走,闻言心内暗叹一声,站住了。   他看向一个偏僻的街角:“去那边说可以吗。”   几人走到无人处。才刚刚站定,杨小珍就怯怯问了出口:   “您真的是慢性晶乱患者吗?”   一阵寒风自两人之间吹过,路上翻卷着的枯叶被沙沙地吹远了。   姜见明眼底泛起铁一般冷凝的色泽。   他患有慢性晶乱的事情,从未对外声张过。连唐镇、贝曼儿、黛安娜这种交心的好友和郑越这种靠谱的副手都不知道,杨小珍只是个普通帝国公民,是怎么?   看她这种惊惶的反应,前些天接受采访的时候应该还不知道,是近日才得知的。   军部总医院不可能泄露病人的信息,那就是他发病被殿下抱出去的时候,八成是当时在军方总部的哪位将军或者随从。谁散布出去的……   ……不,姜见明抿唇暗想,是谁已经不重要了。这本来就是事实,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请您回答我!!”杨小珍拔高了声音,却在发抖。   纵使刻意绕到了角落,但并没大用,在这样的大声喊叫下,很快有人注意到了这边。   人们探头探脑地往里看,表情各异地指指点点。   “是姜上校。”   “是监察官小阁下。”   几秒沉默,不知是谁说了句:“那是无晶协会的杨小姐,她……她一定是在问……那件事。”   显然,慢性晶乱的事情已经不止一个人知道了。   “……”   姜见明回头看杨小珍。这个姑娘眉清目秀,应该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二十出头,正处于什么热血冲动都被允许的好青春。   她身后的两个男子,看着也就二三十岁光景,此刻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望着自己的方向。   “是的。”姜见明很平静地点头,承认了。   “我确实患病。”   暮色中,风声又起。杨小珍仿佛被一击重锤砸在了头上,她露出空洞的表情。   两三秒后,这个女子才苦涩道:“所以,您是因为患了慢性晶乱,才得以参军的是吗?并不是靠无晶人种本身的力量?”   姜见明眉尖一跳,唇角无意间露出几丝苦笑的弧度。   他其实猜到了姑娘会是这个反应,但……这人也真是,就不能先做做样子,关怀一下得了绝症的病人吗?   难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慢性晶乱是个多么惨的病了吗?   姜见明没跟她多客气,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您也应该知道,在承受晶粒子干扰这方面,无晶人种确实有着天生的劣势。”   杨小珍再次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四个字就写在瞳孔里。   后面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又看姜见明……好像由这个人说出这句话,就是什么天上下红雨的事了一般。   姜见明深深地看了一眼摄像头,又状若无意地移开视线。   “您或许会希望我说出什么鼓舞人心的话,”他缓慢说道,“但您错了,我并不建议无晶人种参军远星际……随便让无晶人种上战场,这无论是对他本人还是对他的战友都很不友好。”   一石激起千层浪。无数低且细碎的,分不清说着什么的声浪,沉甸甸地从不远处的人群中间涌来。   “您……”杨小珍手指都在哆嗦,“您怎么可以……说出这种……”   “但是,”姜见明继续说下去,冷静的语调没有一丝变动,“人是有自由意志的生物,如果一个无晶人种真的极度渴望走上战场的话,他自然会想办法去克服自己的劣势,到那时……”   杨小珍红了眼睛,大声道:“您说的办法就是晶乱吗!?我们必须要拿命去填,才能填得满这个天生的沟壑吗?”   姜见明并不说话,他在寒风中拉高了外衣领口,将目光落在虚空某处。   一时间,他又想起了少年时代的军校战术演练室,模型上的一个个象征“失败”的红叉。   要付出多少,才能跨越这鲜红的鸿沟。它究竟有多么地深啊,是不是越往前走,越是深不见底?   但只要能走下去,他想。   只要走下去……   杨小珍却猛地抬起脸来,她喘着气,脸上的表情似愤怒又似痛苦,还有浓浓的悲哀。   “为什么隐瞒病情。”她用近乎指控的语气,“为什么不让公众知道!我们一直以为……”   ……可是也没人来问过我啊,你问了,我不就说了吗?姜见明收回目光,无可奈何地暗想。   后面的男人讪讪劝她:“阿杨,算了吧。”   杨小珍的情绪却失控了,她不依不饶地拦在姜见明面前:“您是通过什么途径染病的!?晶乱有传染性,私自持有真晶矿也是违法的——”   姜见明:“抱歉,家里有人在等,我该走了。”   “所以,”杨小珍眼眶湿红了,她瞪着姜见明吼出来,“您是因为搭上了贵族的势力才得以升职得如此迅速,这个传言也是真的,是吗!?”   姜见明想了想,认为的确如此。   他点头:“我想是的。”   人群中又传出一些声音,好像有个青年骂了一句脏话。眼泪就在这时滑过了杨小珍的脸颊。   她双肩颤抖地望着姜见明,哽咽道:“我们曾经把您当做信仰,当做无晶人种的希望之光——但现在,现在……”   姑娘抹了一把脸,吸吸鼻子:“您就不想说点什么吗?对大家?”   姜见明:“我不明白。”   “别装糊涂了!”杨小珍含泪,尖利地怒喊,“这段日子以来,所有无晶人种都把您视为英雄,他们崇拜您仰慕您甚至信仰您!!”   “你一声不吭地享受着这些光环,利用我们的期待,成了人人称颂的小阁下!!可这些都是假的,你根本就是个自私的——”   “阿杨!”刚刚出言劝阻的男人斥道,“话别说的太过分了……阿杨!”   他仓促地对姜见明递过歉意的眼神,“姜上校,对不起啊,我们这姑娘……您,您快走吧,人多了可能要出乱子……”   姜见明不语,他对上杨小珍愤恨含泪的目光。   他当然知道这个姑娘期待着自己说出什么话。   一些激励的话,承认无晶人种可能性的话;并且要添上自己一路的艰苦奋斗不屈不挠,表达自己多么关怀人种平权问题。   那些话他知道怎么说,他也不是没有可以证明自己的功绩。   只要说的好,他还是那个众人心目中的英雄。而等这小姑娘冷静下来想想,意识到慢性晶乱患者参军的艰辛,也一定会反过来心疼他,进而更加神化他。   姜见明想了想,他走向另一个拿着摄像机的男子,并且注意对方手里有录音麦。   很小,做成袖扣的样子,其实更类似于窃听器了。他指了指那枚袖扣,以目光示意男子取下来给他:“那我说两句吧。”   男子一时被军官的气度慑住,手忙脚乱地摘给他。   姜见明轻敲一下,试了试音。随即抬头,看向逆光的黄昏街角。那里站满了人,很多人在望着他。   “你们。”   他垂眸,缓慢地说话:“给我钱了吗?”   “……”   回音在街角回荡不息。   “………?”   杨小珍顿了两秒,才愕然抬起头。   “啊?”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耳朵坏了,或者脑子坏了,或者在做白日梦。   或许这两天所有的痛苦与迷茫都是一场噩梦,醒来她还是那个能为梦想奋斗的杨小珍。那倒太好了,可偏偏有人不放过她。   姜见明:“你们知道我为了去远星际,花了多少钱,又欠了朋友多少钱吗?”   姜见明:“你们知道镇定剂一针多少钱吗,知道军用治疗舱启动一次多少钱吗,知道新晶械子弹一盒多少钱吗?”   姜见明:“你们连一个币点都没有捐给我,那你们的崇拜、仰慕和信仰,对我有什么用?”   “古蓝星纪元的人信神佛还知道捐点香火钱,现在的晶粒子教徒也会筹钱修缮教堂建造神像,你们未经我的许可,擅自把我视为信仰——”   年轻军官冷然抬眉,一字一顿:“给、我、钱、了、吗?”   =   “给、我、钱、了、吗?”   画面中,暮色四合的街角,黑发苍白的青年眉眼沉寒,用无比严肃的语气和逼人的气势,说着毫无形象的话。   白翡翠宫的吊灯将光芒洒在腕机的边角上,卧室的大床上。   姜见明刚洗完澡出来,身周带着半湿水汽,笑得闷在被子里抖,反复地把玩着腕机看。   “我不是为了提高无晶人种的权益的去参军的,更不是为了证明无晶人种有多么英雄才去参军的。”   画面中的青年岿然不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源于我的私欲。”   “至于其他无晶人种的权益,我没有余力去在乎,要靠大家自己了。”   “我不是你们期盼的救世主。对此,我感到……”   正常人这里都会说“很抱歉”。   但军官平静地说出的却是:“很遗憾。”   说罢,军官将麦递还给愣住的男士,转身离开了这里。   画面静止,视频结束。下方的评论数还在飞速增加。   姜见明没有往下划评论区,他自己快乐了半天,抬头望向旁边:“……殿下,请别摆那副凶脸,您不觉得好笑吗?”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啪嚓”刺耳的一声。   皇太子殿下本来背对着他,靠在窗边吹冷风,双手发泄般死死攥着窗沿,青筋暴起。   但此时姜见明一说话,赤金晶骨直接不受控制地从他腕口炸了出来,刺碎了皇宫的合金玻璃窗。   “……为什么。”   加西亚喘息着回头,眼带煞意,沙哑道:“你对自己能这么不在乎。”   作者有话要说:什么叫认知差异啊……   姜:我又把人给欺负了,愉悦。   莱:他又被人给欺负了,暴怒。 第115章 荆棘王冕(4)   “不是我不在乎,是您太在乎了。”   姜见明瞥了一眼视频下面的评论区,恰好看到几个热评被违规封禁不予显示。   他露出无奈之色:“现在都是学着掌权治国的真正储君了,还在智网上欺负大朋友小朋友们,殿下就这点气度吗?”   加西亚抿唇不语,外头的寒风从破碎的窗户间吹进来。   片刻后,那双冰寒的翠眸中无形地流露出一丝压迫感,他道:“这里是帝国境内,我是帝国储君,自然不容许我的臣民侮辱你。”   加西亚走过去,从旁拿了一件自己的厚领外衣,给姜见明披上,“今晚换间屋子睡觉。”   说罢殿下便推门出去,姜见明赶了两步跟在加西亚身后:“您幼不幼稚啊。”   一轮皎洁的月牙将两人的身影印在走廊下,悬浮的机器人悠悠飞过,远处玫瑰丛的轮廓若隐若现。   上一个在白翡翠宫的夜晚,他们似乎也在争吵。   “是,现在有的人骂我,误解我。但是殿下,您也将心比心地想一想。”   姜见明说道,“有个平民出身的年轻残人类,突然出现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身负银北斗金日轮的双重军衔,升职速度在帝国历史上闻所未闻。平民与无晶人种视他为英雄,旧贵族的兰斯家主称他是挚友,银北斗的谢少将叫他小阁下,统帅对他破格提拔,就连皇太子殿下都对他青睐有加……”   “好像全世界有权有势的人都在疼爱他,连上天都像在眷顾他。都惹眼成这样了,这人却连区区几句歧视、非议和猜忌都不遭受,有这样好的事情吗?”   “你已经承受得够多了。”   加西亚打开了另一间卧室的权限,推开门,冷声道:“你已经快死了。”   “他们根本不知道你付出的。你本来就应该有这么好的事。”   姜见明云淡风轻地走进去,顺手开了灯。他倒是看得看,平静说:“不会有那么好的事。”   他说出这句话,心里就猜背后的人要闹了。果不其然,下一刻姜见明的肩膀被扣住,一股巨力传来——他踉跄两步,绊了一下栽倒在床上。加西亚恨恨地压上来,鼻尖几乎抵上他的鼻尖,“闭嘴。你敢再多说一句?”   姜见明当然敢,他甚至掐了一把皇太子殿下的脸颊,眸中含着凉薄的笑意:“是您太天真了。”   “现在能理解当年殿下为什么迟迟不公开和我的恋情了吗?”   因为现实就是有着这么难以抗拒的巨力,姜见明暗想。   不止于一次军方总会的摩擦,也不止于一次星城街角的骚动。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多。   在他们面前往上延伸的是一条荆棘险路,尽头是高高地闪着光的王冕。俗人只能看得到王冕的光辉,却看不见黑暗中刺出的荆棘。   总会有血淋淋地跌倒的时刻。看看,就算是凯奥斯大帝,不也被迫政治联姻么?第一次神圣战役不也打得惨败而归么?   “要取舍,殿下。”   姜见明钻进被子里,语气慵懒,“您别看我今天说那种话,民心是丢了,可我又不是政客,要他们的仰慕确实没有用。”   “这样做,以后没有人会将期待加在我身上,我的麻烦会少许多。等我死后,民众也不会受太大的打击,对两边都好。”   加西亚眼底的怒火几乎要窜出来:“你还为他们考虑?”   姜见明避而不答,而是捞起加西亚垂落的几缕白金发丝,亲呢地吻了一下。   “学会放弃一些东西,会轻松许多的,殿下。”   他闭上了眼,睫毛忽闪两下,叹息似的说道:“因为您不是无所不能,我也不是战无不胜。”   “……什么?”   加西亚睁大双眼。骄傲如他,从未想象过自己居然会有朝一日被心上人委婉地嘲讽“无能”。   若是换作任何一个别人,皇太子盯着床上的人,怔怔想。   自己或许连半点情绪波动都不屑于施舍,只会用晶骨叫对方尝尝无能为力的到底是谁。   可是此刻,床上的残人类想打打不得,想骂又骂不过。连像以前那样放狠话都不行,他怕真把人弄伤心了折腾出病来。   加西亚硬生生给气得呼吸发抖,还得忍着晶骨别再炸出来。   最后还是转身就走,走到一半脚步顿了顿,咬牙切齿地转去调高了房间内空调的温度,这才咣当一声摔门出去了。   ……就这样,又冷战了。   次日早晨,金日轮大厦。   姜见明按时按点上班,贝曼儿和郑越跟在他身后。   如今他有了实打实的军职,就把贝曼儿要到了身边当秘书官。倒也不算徇私,他从银北斗适应期军官时期就觉得贝小姐是个很有能力的姑娘,是他赚了。   “姜上校,”现在军职在身,贝小姐也不能和他同学相称了,但她关切温柔的心肠倒是一如既往,“这些杂务根本不用你费心的,发条通讯嘱咐我们办就好了,怎么还专门过来……”   郑越也道:“就是啊小阁下,您也真是……抱病在身都不跟人说,昨天消息爆出来,吓得我们出了一身冷汗。”   姜见明又好气又好笑,把军帽戴正了:“你们两个念叨一路也差不多行了,我得这个病又不是一两天的事……走,跟我去开会。”   =   中午时分,莱安皇太子殿下迈进了金日轮大厦。正遇上三个士官从大门往外走,他们立即站直,肃然行礼:   “皇太子殿下!”   “殿下好!”   “姜上校刚开完会!”   三个人的声音爽朗又利索,尤其最后一句话接得无比自然,反而让莱安殿下的脸色阴了阴:“……”   “……公务,”几秒后,皇太子漠然移开视线,言简意赅地问道,“路德中将在哪里。”   “路德中将在四楼的大会议厅。”   三人殷勤道,“不过姜上校应该已经回他办公室了,还是八楼。”   莱安冲他们抬了抬手示意了解,随后步伐平缓地迈入了电梯。   门在几个金日轮士官面前“嗡”地合上,三人扭头看去,只见电梯上显示的“8”的按键先亮了。   于是三个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挤眉弄眼,各自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   八楼。   姜见明把会议总结出的文件交给贝曼儿让她处理,自己放松地往后倚在软椅上,闭眼揉了揉眉心。   至于开会的事宜,则是数日后金日轮皇家护卫军的排布。   按几月前公认的计划,皇帝的寿诞宴与新储君的册封大典将同时进行。当然……如今情况大变,因为莱安殿下的回归,储君之位再无争论。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更类似于走个过场,把小殿下拉出来溜一圈,向民众展示他确实活了。   只不过……如今帝国内外处处藏着不安定因素,这回可千万别出乱子才好。   办公室的门在这时开了。姜见明听到贝曼儿与郑越先后叫了“殿下”,连忙睁眼坐直起来。   莱安已经站在了他的办公桌前,居高临下地将阴影投在姜见明身上,面无表情。   姜见明犹豫着问安:“殿下好?”   莱安从怀中摸出药瓶,“咚”地放在桌上,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   姜见明抿唇,拧开盖子喝下了自己差点忘记的日用药。   旁边的贝曼儿且惊且疑,凑过来小声问:“你们这是?”   姜见明也小声回答她:“殿下觉得是在冷战,我给他点面子。”   “……”莱安手指的骨节咯嘣一响,想回头怒斥一句“我听得见”,又恼开了口就等于冷战失败。   在这个狡猾的残人类面前,他竟只能从隐忍和屈服之间二选一。   姜见明把药喝完了,随手将空瓶扔进回收筒内,敛眉叹气:“我其实不是很想喝这种药,没什么显著效果,副作用倒是一堆。”   莱安倏然回头:“什么副作用!?”   “……”   贝曼儿与郑越掩面走开,双双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寻思这也太不堪一击了吧……   莱安却已将冷战抛在脑后,认真严肃地抓着姜见明逼问有什么副作用。后者连忙笑说是假话。   皇太子索性把姜上校从椅子上撵下来,揪到沙发上休息,自己将他要做的文件接过来处理。   贝曼儿与郑越已经离开。时间分秒流逝,莱安独自安静地做了快一个钟,等大略都完成了,才慢慢回过味儿来。   过了,他不能没底线到这个程度。   昨晚那事儿还没完,他应当继续生气。   皇太子突兀地把电子触屏笔往桌上一放,板着脸起身,却看到沙发上,姜见明已经闭眼睡着了。   他动作凝住,意识到如果不是这个人坚持出院,此刻姜见明应当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皇太子又板着脸坐回去。   又过了半个钟,姜见明模糊地睁眼,睡醒了。   几秒后他看清了办公桌前的莱安,吃了一惊:“您怎么还在这儿!?”   莱安抬起锐美的眼眸,脸色铁青:“你赶我走?”   “不是……”姜见明怔怔从沙发上爬起来,“殿下是专门来看我的吗,您今天这么闲的吗?”   莱安眼神动了动,微微张口:“……”   姜见明:“?”   “……忘了。”莱安颓然垂首,将五指插进柔软的淡金卷发,“我找路德中将。”   姜见明哭笑不得,连忙送皇太子出门。莱安走到门口停了停,忽然回头,用掌心按住了姜见明的肩膀。   “立储大典就在白翡翠宫。”   他深深地看着面前黑发苍白的青年,一时间眼神中似乎掠过许多东西,最后坚定下来,俯下身说,“你要来。”   明明周围也没人,他却刻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你看着我真正继任莱安这个名字。”   姜见明欣然展眉,将自己的手心覆盖在莱安的手背上:“得以仰望帝王的光辉是我的荣耀,殿下。”   加西亚无声地笑了笑。报复似的,他忽然凑得更近,用尖尖的犬齿咬了一口那藏在黑发下的雪白耳垂,还顺势龇出舌尖,恶劣地点了点。   姜见明哪料到这人居然在外头这样闹,他被刺激得浑身哆嗦了一下,腿弯都麻了,小声恼道:“殿下!”   正欲追责,他的小殿下却已经转身离去,把办公室的门也合上了   姜见明一时失笑,摇头用力揉了揉耳垂,转回自己桌前去检查莱安完成的东西。   渐渐,他的神色收敛,眼底流露出赞扬之色。   该说不愧是他的小殿下么,莱安的学习能力快得惊人。   明明此前三年从未关心过帝国内部状况,如今处理起金日轮的事务已经得心应手。或许一些细节还有待打磨,但大方向几近完美,至少凭他的眼光挑不出错来。   姜见明眼底闪过温柔又惆怅的神色。或许,他得以仰望真正的帝王的光辉的日子也不会很久了。   ……   ——当然,此刻沉浸在想象中的姜上校自然不会察觉。   合拢的办公室门外,未来的“帝王”站在那里,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莱安背靠着门,微咬着牙尖。他短暂地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只能感受着胸腔里加快撞击的心搏。   刚刚……   咬了,还舔了一下。   莱安在那里低头站了足足半分钟,冷峻的脸颊居然烧烫起来。   他缓慢抬起手掌,皱眉按住了自己紧绷的唇。   居然会这么……上瘾吗。   作者有话要说:猫吸猫薄荷这种事,戒断只会越来越难的(拍拍.jpg   .   我:自以为刷手机放松个五分钟就会去学习,回过神已经玩耍两个小时。   莱:自以为看着姜喝完药就会安心去办公务,回过神已经吸姜两个小时。 第116章 荆棘王冕(5)   天气转暖了些。   刚刚下过一场小雨。不再是雪,而是雨,水珠跳跃在路面的砖板上,泥土则被润湿了。   雨停的时候,一双朴素的靴子踩过偏僻的小道。有个棕头发黑眼睛、衣着简朴的少年抬头看了看,随即收起了伞。   凯文站在一座偏僻的宅院前。片刻后,他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这处宅院是格哈德.劳伦首相的家产之一。   首相的府邸还被严密封禁着,不得随意靠近。这里则是个小院子,前段时间的动乱后被金日轮彻查了一番,没查出什么来,如今彻底荒废了。   劳伦首相就这样消失了。   凯文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走到的这里。   几年前的那个冬天,家里欠了债还不上,他被迫在大冬天打零工补贴家用,一天只敢吃一顿饭。   是当时还不是首相的首相阁下在街角偶遇了差点饿昏过去的他,将他带到这里,吩咐厨师给他煮了香浓的肉粥,还有煎成金黄的面包片。   劳伦帮他家还了债,鼓励他努力学习,考取军校。那天他的眼泪脏兮兮地流下来,掉进冒着白气的粥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报答阁下。   凯文知道,自己并不是得到资助的唯一一个,那么多年来,劳伦首相一直是平民尤其是贫民们的希望。   他喜欢看首相阁下站在民众间振臂高呼、或是向贫穷的人们和善地俯身的模样,那是一种憧憬。当阁下动情地讲述“人人平等而幸福”的乐园蓝图时,那些困境中的人们也会扬起笑脸,心里充满着对未来的希望。   所以,那些全都是假的么?   凯文握紧了伞柄,少年的喉结动了动,胸口传来绵长的疼痛。   他知道……这两天,姜学长的那段视频在智网上疯传,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心疼姜上校身患绝症,有的敬佩他的不屈意志,还有的意外于其“真性情”;负面的攻击则聚焦于所谓“人设”崩塌,以及对一个靠攀贵族关系实现神速升职的残人类其能力本身的质疑。   总之,吵得乱成一锅粥。   看着两极分化的评论,凯文忽然意识到,对于一些迷茫的人来说,或许虚幻的希望比残忍的现实更有必要。   就像现在的自己,明知道……劳伦有可能是叛国贼,是那群手段残虐的晶体教的同伙。   可他居然还会怀念以前,怀念那段能够单纯地追随着某个人,爱憎分明地相信着未来的岁月。   凯文用力摇头。他应该回去了,说到底,他本就不应该来这里。   但就在少年转身欲走的时候,忽然,他的目光凝在庭院里的一处小路上。   或许因为下过雨的缘故,那里沾了泥,而泥泽却是不平整的。   平常人可能意识不到什么,但身为军校生的凯文脸色顿时变了变,他扔下伞冲过去,蹲在那里仔细地看了半分钟,断定了。   是脚印,靴子踩出来的脚印。   “……!”   凯文心脏快速地跳动起来,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难道说昨日雨夜,有人来过这个宅院吗!   他又四处检查了一番,大略断定了有两个人。   一位是这双靴子的主人,很大可能是个男性。另一位则应该是位女子,他辨认出贵族名媛的高跟鞋。   会是……会是什么人呢?   凯文放轻脚步,悄然走进了宅院深处。   =   典礼开始之前,姜见明没有去金日轮大厦或是军部,而是亲自将白翡翠宫视察了一遍。   典礼是陛下的寿诞礼,同时还要让皇太子出来走个重新立储的形式。不仅涉及皇家人员,还含着浓浓的帝国层面的政治意义,在警卫方面自然是要准备周全的。   清新湿润的空气充斥在亚斯兰星城内,雨后的天空很蓝,令人心旷神怡。   皇宫威严依旧,水珠挂在金红色的小旗帜上,玫瑰的馥郁香气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郁。   沿途有金日轮士兵向他敬礼,却也有人远远地露出鄙薄的目光。这当然归功于前几天街角的骚动。   姜见明没很在意,他确认没有疏漏,给皇宫那边下了指示。   很快,变化发生在白翡翠宫最高的宫殿顶端。   伴随着细微的吱呀声响,它的外壁像拆解的机械一般徐徐向外打开。原本隐藏在皇宫内的构造都在此刻显露出来——   姜见明抬手遮了遮光,眯眼往上看去。先看到的是白砖堆砌的雕花栏杆,后方的空间则暂时被暗红厚幔遮住。阳光正徐徐洒在上面,将那庄重的颜色映照得更加明媚。   与栏杆、地砖同样雪白的是阶梯,宽阔的长阶一直延伸到宫殿下面,每一阶都在日光的照耀下。这是古典奢华的装潢与高科技的结合,酿出的效果却近乎圣洁。   典礼开启后,红幔将会升起,皇帝、皇太子以及礼官会站在那里。   渐渐地,有人聚集过来了。   “姜上校辛苦。”   “小阁下早。”   典礼的时候,皇宫外的区域是向民众开放的。但姜见明低头看了下腕机上的时间,还早。   那么如今能进得来的,要么是大贵族,要么是帝国军政要员了。   很快,姜见明就见到了兰斯“兄妹”,奥德利依然是男装,黛安娜也依然怯怯地贴在奥德利的身后,揪着“哥哥”的衣角。   “姜,典礼快开始了。”奥德利关切道,“你的位置……”   姜见明:“在后面,我就不跟你们一起往前凑了,坐着比较舒服。”   黛安娜眼睛立刻亮了:“哥哥,我也想和姜一起坐在后面。”   奥德利揉她脑袋,面带无情的笑容:“不可以哦,小公主。”   ……帝国的大典一向这样,那条长长长长的台阶有九十九阶,其实前八十一阶都是用来站人的,象征着地位的高低。   后面则是五百个座位,分给普通贵族、大富豪大学者等人物,以及姜见明这样的军官。   更靠后就是皇宫外的区域,会允许民众站着观看。到时间必然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姜见明就准备坐着了。   如果殿下想给自己行个方便,他倒也不是不可以往前凑凑。但是最近关于他的舆论已经有不少,这时候再破例,他怕影响储君的名声。   而莱安也没有反对,大约是担心他的身体撑不住在高阶上一站两三个小时。   人越来越多,路德中将、唐贝两家家主等熟人也在其中。   姜见明与兰斯姐妹随意闲聊着,又有一位冷艳贵妇人与他们擦身而过,是谢少将的“绿帽”妻子,唐娜.赛克特。   姜见明不禁多看了唐娜夫人一眼,低声道:“她脸色怎么那么差。”   奥德利想了想:“典礼也会用到跨星际远程投影的技术,谢少将也会来。”   姜见明了然,又思及唐娜此刻大约还不知道谢予夺在远征舰队里,不禁为这对爱恨难言的夫妻苦笑了一下。   片刻后,兰斯姐妹冲他挥挥手,上去了。而各地将军们的投影陆续出现在台阶上,区别是这回没有了虚拟感官共享。   身在亚斯兰星城的将军则亲自来到了皇宫前,挨个走上自己的位子。   “姜上校。”   席琳经过姜见明身边。这位执掌金日轮星舰的女上将露出轻视的神色,“能得到皇太子殿下青睐的人,怎么坐在这么靠后的地方?”   姜见明直接忽视了其中的敌意,淡然说:“已经很好了。”   “确实。”席琳甩了甩束起的金棕色卷发,漠然道,“我手下的士兵们,再如何刻苦训练、英勇作战,直到把命丢在星海里,也爬不到你的高度。或许因为他们没有攀关系的本事,只有对帝国的忠诚。”   她望向姜见明:“你觉得我在嫉妒你吗?没错,我确实嫉妒。我看过太多真正的天才被埋没,死得籍籍无名,一个体弱抱病又资历浅薄的残人类却得到了非常规的任命,这叫德不配位。”   “现在,民众都知道了你的真面目,感觉如何?”   说罢这句话,席琳上将没有等姜见明的回答。她挺胸抬头,走向那条高高的雪白阶梯。   在她背后,姜见明依旧坐在那里。他的神色如古井一般沉静,风吹不起波澜。   时刻上午十点。   重建起的辉煌大教堂敲响了钟声,一群白鸽被放飞向蔚蓝晴天。   果然,人群形成了大海,在这冬季的尾巴里欢腾出极为火热的气氛。   外围是最热闹的。有少女将花瓣洒向天空,有老人唱起缅怀英烈的军歌,更多的人脖颈上挂着镶有大帝照片的项链。   暗红幔子被礼官从两侧勾开,人们首先看到的,是悬挂在墙壁上的那幅著名的开国帝后像,象征着建国的血与火,苦辛与荣耀。   随后,女皇帝林歌身裹丝缎礼服,出现在众人面前,然后举起右手致意。   民众组成的人海瞬间达到了那个沸点,齐齐举起双手欢呼——   “帝国荣耀不落!!”   “皇帝陛下万岁!!”   “帝国的人民们,今天是个好日子。”   女皇帝漫不经心地开口,她含着笑,“朕过生日啦,九十岁。”   浓黑的长发垂落在黑狐裘的披风上,殷红的义眼,嫩红的薄唇……这种仪态是种不拘一格的美,像打翻了朱砂和玄墨后浓艳的色彩。   “但朕还觉着自己很年轻,远远不老。”   林歌抬起下颔,睥睨的气势自然地流露,“朕不老,朕的帝国也不老。”   她猛地抬起手臂,黑狐裘随之飞扬起一角:“帝国是人类的帝国;帝国不老,诞生在这大宇宙一隅的人类文明也将不老——永远不老!”   “皇帝陛下不老,帝国不老!!”   “人类文明永远不老!!”   欢庆的人们眼含热泪,声浪翻滚,欢呼震天。   而当第二个人影出现在宫殿高处时,声音再次攀升,甚至有人开始疯狂地尖叫,又哭又喊。   “莱安殿下——”   “皇太子殿下万岁!!!”   帝国储君莱安.凯奥斯走了上来,站在皇帝陛下的身边。   皇太子的眉目锋利逼人,像半刃结了霜的刀。他散披着白金卷发,礼服胸前的口袋中插着一枝新剪的金玫瑰容颜气质与背后的开国大帝几乎重合。   在一片声浪中,姜见明仰望着他的小殿下。   说实话,莱安走出来的那一刻,他还真的恍惚了一下。   已经和三年前没有什么区别了,甚至因为外表更加成熟,或许在气势上还更胜一筹。   从来都知道这个人能装,但这回……或许因为皇太子站得那么高,离自己又太远。   姜见明这么看得开的性子,竟然都有了一种两人之间确实遥不可及的错觉。   三位礼官深深地躬身,每个人手上都有一个金色托盘。   托盘内,分别放置着一顶冠冕,一柄权杖,以及一件皇袍。   “我们的小殿下回来了。”   林歌开口道:“莱安殿下,再次戴回属于你的荣耀,拿起属于你的责任,背负起这个帝国的未来吧。”   “然后……为这三年的时光,正式给你的国民一个交代。”   这是既定的环节。   连姜见明都知道,接下来莱安将要被授予这三件象征皇权的物品,然后把背好的稿子大概说一说,下场就可以了。   “……”   皇太子微微侧脸,他看向礼官,脚下却没有挪动。   一秒,两秒。   礼官有些慌张,小声催促:“殿下?”   姜见明压紧了眉。   五秒过去,八秒过去。人群的兴奋劲儿渐渐消退,不少人眼中露出迷惑之色。   “这是……怎么了?”   “莱安殿下为什么不动?”   礼官额头上已经见了冷汗。站在下面的陈老元帅嘴角抽了抽,低声道:“殿下!”   皇帝的神情有些阴沉,她看着莱安,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姜见明也有点慌了,四周现在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这可是全帝国面前,九座星城直播,这人干什么!?   忘词了……应该不至于。姜见明心头一沉,暗想:不能是临场反悔了吧。   莱安依然站在那里,礼服上的小碎钻随着日光闪烁,反射着胸前的金玫瑰。   他像一个精致到极点的雕像,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视下方乌泱泱的人群。   忽然就想起,最初来帝国的时候。   首领让他继承莱安之名,而他又暴怒又好笑,还以“在民众面前揭穿真相”作为威胁。   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如果按原先的计划,自己将会在此时此地——   面对整个帝国的人民露出阴鸷而讥讽的冷笑,大声说出“莱安.凯奥斯死了三年,死得骨头都烂了,骨灰都潮得能生蘑菇了”诸如此类的话。   但现在……   现在他明白了,首领和皇帝定然是早就料到了后来的一切,料到姜见明会点燃他心中的火。   真不甘心被这么一帮子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啊。   他最厌恶被外人控制的感觉,这个世上仅有一个人,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俯首屈服。   于是皇太子微微勾唇笑了,他终于开口。   “在典礼开始之前,有一件重要的事。”   莱安皇太子转过头来,阳光落在他年轻的脸庞上,将完美的五官描摹得更加深邃绝艳。那双翠绿的眼眸似乎也晕染了淡金色,更有神明般的孤高。   此刻,储君的眼神投向下方。并没有什么徘徊,他一下子就锁定了某个位置。   姜见明正微不可查地皱眉,唇角收紧,眼神中含了些锋芒。   那类似于敦促的意思,是让皇太子别闹,别在这种公开场合耍没分寸的脾气。   当崭新的微风再次送来金玫瑰的芳香的时候,接下来的事情,就这样轻松而自然地发生了。   “关于……”   莱安.凯奥斯平静地宣布:“我的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姜:? 第117章 荆棘王冕(6)   劳伦首相的宅院内。凯文仔细地转了一圈,皱眉从大门走出来了。   “没有吗……”   他并没有找到什么东西。   没有更多人为留下的痕迹,也没有密道夹层——这些金日轮一定已经搜过了——当然也没有藏匿着什么帝国通缉犯。   他一无所获,或许昨夜的潜入者比他想象得更加谨慎,脚印只不过是偶然中的偶然。   那就只能回去了。凯文拿起腕机,犹豫是否应该将这件事告诉军方或者直接联系姜学长。   现在应该在进行典礼,他想,学长在现场应该不方便接通讯。那还是报警找军方……   忽然,在凯文的眼角余光中,路边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了闪。   少年变色,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弯腰将它从泥土里拾起来,飞快地用衣角擦干净。   掌心里,是一块被打磨成圆形的红玛瑙宝石,或者说宝珠,只有绿豆的一半大小。   凯文的心跳又快了起来,这不像是劳伦首相的东西。说到底,这样半埋在泥土间也很奇怪。   难道是属于昨夜的潜入者?   远处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喧嚷,是典礼的方向。   ……不行,既然有了额外的线索,或许还是需要告诉姜学长。   凯文捏着那粒宝石,神色变幻几番。他改了主意,将东西揣进衣兜里,快步向喧闹处赶去。   =   白翡翠宫前一片安静。   典礼正中,本不应该有如此突兀的安静。至少也该有皇家军乐队的奏乐,但现在连典礼的音乐也停了。   姜见明大脑一片空白,他茫然地坐在椅子上,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直到第一声尖叫划破天空,好像白日惊雷炸开,莱安殿下在年节内乱中现身时的那种大混乱复现了。   民众惊叫高喊,记者激动地喷着唾沫,相机的光闪成一串,坐着的人哗啦啦站起来想往前挤。   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之后,所有人都迫切地只想知道一个问题:是谁?   皇太子殿下将要宣布的爱人、配偶,他们的皇太子妃,未来这个帝国尊贵的皇后陛下——究竟是谁?   但皇太子说完那句,就转身走下神圣雪白的台阶。   他薄唇开合,嗓音透过别在耳朵上的扩音麦传得很远:   “我们相爱已有五年,他曾戴上我递出的戒指,与我亲吻起誓,盟约一生。”   “但由于我的顾虑与怯懦,一直未能将我们的关系告知更多的人,让他受了许多委屈。”   莱安殿下边说边走,步伐沉稳而优雅,人群的视线似乎追逐着他,光明与花香仿佛也追逐着他。   更多人沿着皇太子的目光看去,首先试图在贵族中寻找那个被眷顾的幸运儿,其次是那些大富豪与各界名门。   但殿下一直往前方走,走下雪白长阶,穿过一排排座位,目光炽热而坚定地望向某处:“他有着令我倾心敬佩的才能,也有着比任何人都坚忍不屈的灵魂。”   “三年前,帝国前线吃紧,内部发现了暴徒活动的迹象;陛下授意我在公众面前假死,一则全力支援银北斗前线,二则引蛇出洞,钓出暗地里的暴徒——异化的晶体教分子。”   “为了战略的绝密性,我狠心让他与诸位一样被蒙在鼓里,甚至示意帝国冷落他,希望能借此令他远离战乱。”   “但我看轻了他的意志……他为了前往远星际参军,付出了余生性命的代价。我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这将是我这辈子永远抹不去的悔恨。”   “——如今我唯一能做的赎罪,就是今日在这里向全帝国告知真相。”   莱安殿下的声音清晰有力,靴子叩地的脚步声清脆,“他是这个世上唯一能够与我并肩的人,如果他还肯原谅我,他将是帝国的皇太子妃。”   后面,那几个仅有的知情人目瞪口呆。   殿下这一手绝得很,居然把这些向民众解释“三年假死”的说辞,完美地转化成了公开示爱的一部分。   偏偏逻辑还万分通畅!别人想要打断都没法打断!   姜见明僵硬地坐在他的座位上,满脑子都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从哪一秒起,周围有无数目光投向他,从熟人先开始小声地叫起来,尤其是那些见惯了皇太子天天来金日轮大厦八层串门的军官们。   “姜上校!?”   “怎么可能。”   “不会是真的吧,姜上校!?”   各种嘈杂的声音把姜见明的脑中搅得一片混乱,这一刻他的唇无力地动了动,想阻止事态发展下去。   他想站起来拽着小殿下骂他胡来,又想当即转身逃离这样绝望的局面,但是他不能。   毕竟,“皇太子向一个平民残人类当众示爱”固然已经足够糟糕。   但“皇太子向一个平民残人类当众示爱却惨遭拒绝”,和“皇太子向一个平民残人类当众示爱对方却逃离现场”,难道不是更加糟糕吗!?   终于,莱安皇太子停下来,雍容修长的身影站在一个人面前。   万众瞩目下,那是个身穿金日轮军装、黑发黑眸的青年军官,神色间有着怔忡和茫然。他没有戴手套,细腻的腕口昭示着无晶人种的身份。   四周的声音随之弱下去了,取代的是极端震惊的吸气声。   有些话不需明说。   这段时间,姜上校患慢性晶乱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更多的争议聚焦于他承认“靠搭上了贵族势力才得以升迁”,以及那句“私欲”。   什么私欲?是靠关系蹭军职,一路升官发财享乐无边的私欲吗?   现在这一切都得到了解答,以意料之外的反转的形式。   混在人群中,杨小珍不敢相信地捂住嘴巴,后悔的泪水漫上眼眶。   “姜。”   莱安将胸前口袋里插着的金玫瑰取下,他吻了吻玫瑰花瓣,然后弯身,将它别在了姜见明的衣扣上。   “我爱你。”他神色认真,“跟我走,可以吗。”   这是虚假的问句,因为姜见明根本没能回答,就被莱安握住了手腕。   “殿下。”   姜见明嗓音又轻又发着抖,乌黑的瞳孔倒映着爱人的身影,唇瓣发白地小声道:“您怎么能……”   他脚下发软,却被莱安拽起来。   皇太子带着他往上走。   那是一股绝不容抗拒的力道。   就在殿下转身的那一刻,军乐队似乎终于找回了他们的职责。   在象征帝国的金旗之下,雄浑激昂的曲调重启,音符跳动在号角、琴弦与鼓面上,反射着刺眼的日光。   除此之外,没有人说话。世界似乎浓缩成飘扬的一曲,和执手走上雪白长阶的两个人。   姜见明束手无策。   闹成这样,自己会被如何评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莱安,帝国的皇太子,而皇太子一直以来都是完美无瑕的。   那并不是说以前的莱安小殿下是一具雕刻出的冰冷神像,不动不言无喜无悲所以才完美,不是的。   而是因为小殿下太强,纵使偶有“任性”,最后也都能以碾压式的胜利收场,带给帝国以无尽的荣光。   但倘若拥有了配偶又另当别论。   配偶的残缺,当然也会有损皇太子的完美。   比如一个饱受争议的平民军官;一个柔弱的残人类;一个身患慢性晶乱,命将不久,八成根本等不到成为皇后,就要进棺材的病人。   而皇太子却向这样的人道歉、求爱。   明明是金玉与朽木,云泥之别。   “殿下。”姜见明又无措地唤了一声,纵使自己也不知道此刻还能有什么解决办法。   他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只能听见自己心脏快速地在胸腔里跳动,血液像燃烧的奔腾的河。   ……那等自己死了之后呢?   姜见明忽然想道,随后觉得荒谬。殿下也要给自己当未亡人吗,这辈子都不娶妻不生子了吗?   但凡莱安稍微用理智想一想,也该知道这是发疯的行径。   曲乐攀升到了一段高潮,而日光白得像雪,万千光辉汇聚。   自始至终,莱安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眸色冷静地目视前方,几乎是拽着身旁的人往上走。   “您……等等,殿下……!”   姜见明急促地薄喘,浑浑噩噩地抬腿踩上新一层台阶,觉得像是在踩棉花,全靠腕上那股力道的支撑才不至于腿软得栽倒下去。   一张张惊愕的脸庞被抛在后面,每个人都是比他尊贵得多的地位。   他走过兰斯姐妹身边,黛安娜愣愣地张着樱桃小口,奥德利却望着他湿红了双眼;旁边是谢予夺,少将快把眼珠子瞪掉下来;往上两步,他与脸色铁青的席琳擦肩而过,又被莱安拽着继续走向更高处,女上将被彻底抛在身后——   越过一道一道身影。   再踏上一层一层台阶。   到尽头。   姜见明回神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尽头。长风吹过耳畔,他站在白翡翠宫的高台上,无垠的青蓝天就在头顶。   旁边是手足无措的礼官,以及静默着的女皇帝。   日光下,女皇帝神色意外地平静,面颊上似乎有晶莹的水泽闪了闪,像是新落的泪痕。   ……泪痕?   姜见明愣了愣。   他想要看清楚,但没能够。   因为下一刻,莱安硬是掰着他的肩膀令他回过身去,面对着下方成千上万的的民众。   高度将每个人的头颅缩小了,千万人仰面,像一片静默的斑斓沙滩。   太不真实。   姜见明怔怔地看着这浩大的场景,忽的轻声道:“殿下,我有点恐高。”   他侧过头,看到了储君的侧脸轮廓。莱安抿着唇,那双翠眸正冷硬地投向地平线。   “就是要让你知道害怕。”皇太子摁掉了挂着的麦,俯下唇瓣低沉说道,“知道我可以无所不能。”   莱安的五指扣着他的肩,似拥抱又似禁锢:“所以,你也会战无不胜。”   姜见明的表情上先是显出一丝震动,随后无声地苦笑起来。   “您这个人,真的是……太任性了。”   他叹息着闭上眼。   莱安搂着他不放手,让姜见明靠在自己怀里缓了会儿。   感觉对方急促的喘息和心跳稍微安定下来,才皱眉问:“为什么吓成这样,三年前不也承诺过日后会公开吗?你连一点提前的心理准备都没做过?”   姜见明抬起头,神情恍惚。   “……真的没有。”   瞬间,他意识到一件事。   姜见明忽然发现,哪怕当年已和莱安私定终身,自己竟也从没想象过能与小殿下并肩站在帝国顶端的样子。   因为他残缺病弱,力量微小,只是试图去击碎枷锁的一角,就要烧干自己的生命之火。   比如爱上帝国储君。   比如求得储君死亡的真相。   更多的,他没力气去索要了。   对此,莱安又是怎么想的呢?   回忆逆溯而来,当年小殿下也曾一遍遍焦虑痛苦地向他许诺,求他相信,怕他不信。   他一直以为是小殿下年幼纯情太夸张,但如今想来,莱安或许是隐约察觉到了他的消极心态。   ——地下恋情就很满足,能过一天算一天,不敢规划未来,只敢凑活当下的心态。   但是,姜见明心魂震荡,他想:但是自己还是站在这里了。   他依旧那么无力,但殿下一直恶狠狠地拽着他,把他拽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了。   “是你将我拽到这个地方的,姜。”   莱安低声耳语,孤高的神态分明诠释着什么叫理不直气也壮。   “我来帝国是为你,继承名字是为你,此刻站在这里也是为你。当下的状况,归根结底都怪你,你负责。”   姜见明叹息:“……我负责真的好吗。”   莱安:“是你才好。”   姜见明无奈地敛眉轻笑起来,眼底清波潋滟:“那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很奇异地,他不再颤抖了,惊惶不安的神色也像脱落的伤疤一样从黑色眼眸中消失而去。   姜见明走向捧着金盘与礼器的礼官,三位礼官满脸麻木,仿佛写着“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在这”。   他淡然向最左边的盘子伸手,缓缓捧起那顶金红王冠,无数镶嵌的钻石、珍珠、镂空的纹样汇聚日光。   姜见明双手将王冠虚抱在怀里,转身时莱安已经面向这边单膝着地,半跪下来。   流程里并不需皇太子跪下。   但没人敢打断这一切。   “那就愿您,”姜见明轻声说道,“荣光不落,无所不能。”   莱安肃穆地垂眸低头,姜见明弯下身,仔细地将王冠戴在白金卷发间,为他加冕。   这一幕定格在仰望皇宫的万人眼中,有一种古老又奇幻的神圣感。   完毕,姜见明转身,从第二个金盘中托起权杖。   它细长,前端的工艺复杂华丽,嵌有九颗钻石,份量有些沉。   姜见明正欲也将它交到莱安手里,莱安却忽然站起来,伸手从第三个托盘里抓起长袍。   它做成可以外披的斗篷装,深红绸缎做底,纯金丝线织出华美威严的图案,雪白厚重的毛领能一路盖到后背,后摆很长,拖曳在地。   皇太子一手将他的太子妃揽入怀中,另一手抖开长袍,袍角扬起一道飞扬的弧线,将两个人紧紧包裹住。   他们是灵魂挚爱,互为此生半身,理应共享这份权柄和荣光。   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高喊,鼓掌与欢呼零星响起,虽然有些仓促,有些乱,很不规则。   姜见明温和地笑了笑,他伸手取下了莱安耳上挂着的小型麦,放在自己嘴边:“你们不需要在此刻欢呼。”   声音传得很远。   “你们不需要在此刻欢呼。”姜见明重复,“我知道你们心中有震惊与怀疑。这很正常,因为我们现在做的,是一件打破了旧规则的事。”   “帝国的皇太子,册立了一位平民出身的无晶人种为皇太子妃。”   姜见明说着看向身侧,莱安正静静地望着他,那简直是欣赏一件艺术品的眼神。   姜见明眼角一跳,心想殿下你至少也说几句吧。   但莱安只是眯眼把唇瓣贴在他的后颈上,抱着他蹭蹭,像一只乖巧下来的毛茸茸兽类。   姜见明在心内绝望地叹气,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这可能是功,可能是过,谁也说不清是哪个,因为没有先例。”   “对于试图打破旧规则的人而言,当下的赞美或辱骂都是过眼云烟,他们只接受历史的判词。”   他说,“历史有一双看透时光与风尘的眼睛,它会铭记真正的胜者。”   “建立旧帝国统治的初代君王奥兰多,曾改用旧蓝母星神话中的众神之王的名讳,自封奥丁大帝。但不过百余年过去,‘奥丁大帝’已经变成了‘暴君奥丁’。”   “新帝国没有刻意命令,也没有某个人公开提倡,只不过著书的作者一个个换了写法,街头巷尾的聊天也换了称呼。”   “旧帝历32年,武装反对旧帝国暴政的白鸽赤叶会被迫解散,初任主席赫尔加女士流亡十六年,最终惨死在贫困破败的蓝母星上。”   “但赫尔加的铜像,今日依旧屹立在自治领的星城正中。”   姜见明徐徐说着,人群仰头倾听,直播同时也传播了其他八座星城。   青年军官沉静的声音回响在帝国的任意一个角落:“所以保留你们的怀疑,和你们的子孙一起,看着我。”   巨大的帝国旗在背后升起,飘扬在白翡翠宫的上空。   姜见明高举手中的权杖:“最后,今年是新帝历64年,而旧帝历只有63年。我们还有长久的未来,无限的可能性。”   “敬帝国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虽然他说着不需要欢呼。   但盛大的呼喊声还是从四面八方而来。   淹没了他们两人。   作者有话要说:官宣当日,帝国智网瘫痪,九座星城炸锅。   XX卫视播报节选:……中途,我们兢兢业业的记者采访了部分民众,有不愿透露姓名的军方人士声泪俱下称“我们嗑的cp成真了”,有不愿透露姓名的现场群众称“我隐约感觉到姜上校临时救场很心累,而殿下完全沉浸在和自家太子妃贴贴的快乐中”,还有不愿透露姓名的皇家相关者(!?)称“皇太子是被太子妃揪着头发拎下去的,现在人八成在火葬场里。”感谢大家的热切关注,我们下回节目再见。 第118章 哀伤晶眸(1)   白翡翠宫外,民众的骚乱久久不息。   搞完这么一出惊喜,剩下的流程也变了风味。   加冕仪式一走完,皇太子和新册封的皇太子妃转身手挽手的下台去了,留下一圈儿人大眼瞪小眼;而皇帝陛下显然也被刺激得不轻,本应足足十分钟的演讲被林歌缩短成十句话,讲完她转身也跑了;隐居深宫的皇太后西尔芙今年依旧是坐在四面罩着白绸缎的皇家飞行器中,只给民众瞧了一个影子。   等皇太后也下去,典礼就彻底无聊起来。   陈老元帅脸色黑成锅底,在礼官们乞求的眼神下爬上台来救场。   没办法,该走的流程还是得硬着头皮走。哪怕下头的看客已经肉眼可见地纷纷低头刷智网,早就懒得看这边了……   ……   白翡翠宫,后花园。   林歌懒洋洋地坐在藤椅上,怀里抱着那副开国帝后的合影相片。   相片安躺在雕刻玫瑰的金边相框之内,看着就知道分量很沉。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林歌没有回头,笑吟吟地说:“来啦,这么慢。”   她那身盛装还没有褪下,仍然艳如一朵墨与朱砂泼出来的花,蕾丝堆叠的裙摆拖在身后,亮得晃眼。   “我不觉得是我慢,也许是您溜得太随意。”   黑鲨基地的首领不知何时站在了皇帝身后,“陛下刚才哭了吗。”   “是啊,太出乎意料,朕都被吓哭了呢。”   女皇帝嬉笑着,她那颗红义眼闪着微光:“就像朕当年也没有想到,小混账知道晶巢真相之后居然能那么快地狠下心,抛下明明去送死。”   “可今天他又来这一出,唉呀……你说他是混账呢,还是不混账呢?”   “……”首领踌躇片刻,欲言又止,最后缓慢叹了口气,没有开口。   林歌看了看天空,“不过,凯奥斯如果真的能被操纵,那也不是他了。”   她眯着眼回头,任风吹动鬓角的发丝,“这叫什么……是你们基地信仰的所谓人类意志吗?”   “也可能是宿命。”首领用平静的电子音说道。她微微偏过脸,虽然面容笼罩在铁面具底下,但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在看向皇帝怀里的那副相片。   “就像远征的号角即将再次吹响的时候,他们还是并肩站在了白翡翠宫之巅,而我们看着他们。”   林歌眼睫微颤,睫毛下尚完好的右眼浮现出奇异的光泽。   几秒后,她将红唇抿起一个弧度:“快要开始了?”   “三代镇定剂的副作用已经基本消除,很快就能投入全民使用。”   首领淡淡地说道:“机甲的精神操纵技术第五次实验也很成功,我准备让第三要塞里的银北斗先试一试。”   林歌挑眉:“很快啊。”   首领:“理所应当的事,陛下当年可是借征兵的幌子,帮基地强行抓了不少大机甲师呢。”   林歌摆摆手,低头笑道:“没办法,战时状态,战时状态。”   她们两个人又随意地聊了聊。林歌忽然直起身,用上了抱怨的语气:“不过你也是倔的,非要天天戴着这样一个铁疙瘩吗?朕已经快不记得你的脸和声音了。”   皇帝边说,边随意地向旁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的却是冰冷的黑甲手套。   首领淡漠地收回手:“这不重要,陛下。”   “什么屁话。”林歌哀嚎似的长叹一声,抬手搅乱了自己的长发,不顾珠宝发饰叮当落地,“五十多年了,那两个混蛋把这一堆烂摊子扔给朕,你也不肯再好好的见朕……”   黑发从女帝的指间落下,她低头撑着额角,神色幽幽地道:“算算时间,确实快要到最后的时刻啦。”   “有时候会想,朕辛辛苦苦把帝国拾掇成现在这幅样子,就算是在他眼里,勉强也该及格了吧?”   “可是又想,这一仗真的能打赢吗?”   林歌怅然道:“如果打不赢,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首领弯腰将皇帝的发饰捡起来,放在一旁小桌上:“您不应当多想那些。”   “为什么?”   “因为您是个货真价实的笨蛋,陛下。”首领无比自然地下了定论,“您弄不明白的,还是提刀打架更适合您。”   林歌愣了两秒,随即噗嗤一声,她开始放声大笑,豪迈地拍着椅子的扶手前仰后合。   直到眼泪也被笑出来,女皇帝扶着椅子回过头,沁红的眼角挂着水迹:“……我想他们了。”   首领岿然不动,她像一座坚硬的黑色山峰:“我知道,陛下。”   “我真的很想……”林歌笑着,眼眸含泪,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力念,“很想他们。”   她一只手的五指扣在椅子的扶手上,轻微发抖,另一只手臂则把怀里的金相框抱得更紧。   首领顿了顿,轻声说:“我也是。”   “还有你。”   林歌哀伤地笑着说。   女皇帝闭上了眼,呢喃夹杂着叹息:“……西尔芙,我也想你。”   首领默然一息,依旧用无机质的电子音回答:“我知道,林歌。”   白翡翠宫的风吹过两人之间,冬末的枝草簌簌四响。   它没变,六十四年前这风是怎么吹的,如今也怎么吹。变幻的是人,也只有人。   林歌垂眸,她把那沉甸甸的帝后像放在双腿上,郑重地打开了玫瑰金边的相框,缓慢地将其中的纸质照片取了出来。   照片上,依旧是神色威严冷肃的年轻帝王,头戴冠冕,身披厚袍,左手横持权杖,正是今天的典礼上用到的三样礼器。   右侧是西尔芙皇后,右手捧着百合花束,温软含笑的样子清纯脱俗。   然而,随着林歌将照片往上提,玄机显露出来——它的上、下、左、右四个方向,都是被折进去的。   若是有外人看到,此刻理应吓掉眼珠子了。这幅在帝国家喻户晓的帝后双人像,竟然远远不是实物的全貌。   林歌先将上下两边展开,照片顿时扩展了一大半。能看出背景就是在白翡翠宫内,这片栽满金玫瑰的后花园。   甚至就连拍照的那片空地,也在皇帝如今正对着的地方,站起来再走两步就是了。   随后,她把右侧的折角揭开。   右侧折角一开,这张本应只有帝后两人的照片里,就多出了一个人。   那分明是如今的女皇帝,当年尚为的储君的林歌本人。照片上的林歌比如今显得更年轻些,她双臂缠着皇后西尔芙没有捧花的左手臂,露出灿烂而痞气的笑容。   林歌定定地凝望着当年的自己,道:“确实像个笨蛋。”   首领沉默地看着,一动也不动。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将手放到了林歌的肩上。   许久,大约过了足足两三分钟,林歌才缓慢地揭开左侧的折角。   她的手指有些僵直。似乎伫立在故人门前,鼓足了勇气才敢推开。   左侧折角也打开了。   明媚的阳光落在闪烁的金穗流苏上,那是一身帝国旧制的元帅军礼服。   元帅本人却意外地年轻,有着柔顺的黑发与一双深邃的黑眸。他的面容极为苍白,仿佛久病在身。神色则无奈而温柔,微微侧身,一副想逃离镜头却无法的模样。   往下细看,他的手腕没有晶体凝结,是在那个年代被公认劣等的残人类。   而无法“逃离”的原因,则是他的手被身旁的凯奥斯大帝扣住了,手腕与手腕交叉,紧紧地十指相扣。   原本在帝后像之中,大帝的神情是威严冷肃的。   然而加上这一角的风情,就变成了一本正经地欺负人,坏得很。   西尔芙皇后的笑靥,一贯被解读为圣女般的宽广温柔。   可如今被林歌痞痞地挽着手臂,就变成了半是嗔怪半是羞的,更娇美鲜活的笑容。   ——照片里的天色与六十四年后的今日一样澄澈淡青,日光正像瀑布般自薄云间倾斜下来,照在还很年轻的男人女人身上。   照片里的四个人,从右到左,分别是储君林歌、皇后西尔芙.松、新帝凯奥斯,以及几乎没有在帝国的记载上留下过真容的——开国统帅道恩.亚斯兰。   背后是白翡翠宫的金玫瑰花圃,有灰雀和幼鸽停在藤蔓编织的架间。他们每个人的神态都那么轻松自如,好似涉过战火与星尘之后,终于抵达了一个宁静的天堂。   在这里,谁都可以尽情地休养伤痕累累的身心。   可以爱,可以幸福,可以永恒美好。   “……”   女皇帝林歌凝望着相片许久,她的面容了无波澜,眼泪却再次从右眼里落下。   一只藏在冰冷黑甲下的手伸了过来。   静静地接住了那滴泪珠。   =   白翡翠宫外。   典礼的流程刚走完,但人还没散尽。   不过这也难怪,难得有这么多大人物齐聚一堂的时候,无论是谈正事、攀关系还是看热闹,多留一留并无坏处。   凯文气喘吁吁地一路穿过人流,狂奔过来。他慌张地四顾,忽然面前走过一道美艳的倩影。   “借过。”   唐娜.赛克特冷淡地提着自己的礼裙,从凯文身旁过去了。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手腕上的链子闪了闪。上面镶了八颗被打磨成圆珠的红玛瑙,一看就知道造价不菲。   一时间,凯文只觉得一股寒流从头冲到脚底,吓得他手足僵硬。   和自己刚刚在劳伦的宅院中捡到的宝石,形状光泽一模一样!   回过神来时,这位戴着手链的贵妇人已经款款离开了。   凯文如遭雷击,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少年踉跄两步才站稳,惶然抬头……   他这才发现,自己跑到那些贵族等等上流人聚集的圈子来了,不少人望着自己朴素的、被汗打湿的衣衫,隐隐皱眉走远了。   脑袋里的一股热血似乎冷了,凯文牙齿咯咯地撞击,茫然地再次四下看去。   冥冥中,他隐约觉得这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紧急、更凶险。但姜学长不在这里,他又没有认识的人……   忽然,凯文的目光落在某处亮起了希望。   那是个被人群簇拥的银发青年的身影,青年一举一动姿态俊美,含着笑谈吐自若。远远望去,显得高雅如冰山雪莲。   但凯文曾经见过这位阁下更亲善的一面,他曾向平凡的自己伸出戴了白丝绸手套的手掌,说……   “不用拘谨,姜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与他交好,那么我们也是朋友了。”   凯文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咬牙压下自卑,鼓起勇气挤到前面,中气不足地喊了声:“兰……兰斯阁下!”   奥德利.兰斯闻声转过身来。   凯文生怕对方不会认真搭理自己,甚至干脆不记得自己,赶忙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请求:“您好,我想找……姜学长!不是……姜上校!我有很重要的,不,很紧急的——”   “你是……蒋.凯文?”   奥德利很快认了出来,这个少年他在年节前见过的,是凯奥斯的军校生,姜的学弟。   然而此刻,这孩子发间挂着汗珠,气喘吁吁话都说不清,脸色是煞白的,双腿还在发着抖。奥德利敏感地意识到有些异常,抬了抬手,对应酬中的几位贵族说了声“失陪”。   只见银发青年从人群中走出,凯文有些恍惚,只见兰斯阁下将双手按在自己的肩上,带着安抚的意味。   奥德利放缓了语气,认真道:“姜和皇太子殿下一起去皇宫里面了。或许……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第119章 哀伤晶眸(2)   片刻过去,等奥德利听完凯文的讲述,直接给惊得喉咙干涩,眼前仿佛被七八个炸药包炸出一片金星。   “唐娜.赛克特夫人!?”   “她怎么会?”   奥德利怔怔地摁住太阳穴。就算唐娜和谢予夺之间多年夫妻不合,她对军方也颇有怨言,但也并不像是个能通敌叛国的人啊……   凯文无措道:“阁下……”   银发青年眸色沉了沉,捏着手指间的那枚红宝石。   作为见过大风大浪也接触过更多暗流的大贵族家主,他能比凯文更加深刻地察觉出事态的不妙。   “……没事,你做的很好。”   奥德利闭了闭眼睛,随即找回了冷静。他扶着凯文的肩膀:“接下来,你立刻拿着这个钻石去找军方的人说明情况,再让他们检查一下钻石有没有异样。“   奥德利回头叫道:“霍恩!”   兰斯家的大管家应声小步跑来:“是,阁下。”   奥德利将凯文推了推:“带这孩子去找路德中将,照顾好他。再找人给我开一架飞行器和四名护卫。”   凯文心脏咚咚乱跳,他慌张地回头:“兰斯阁下,您要……”   “我去追唐娜夫人。”奥德利拍拍凯文,“放心,只是试探一下情况。”   霍恩从语气中听出些不详的预感,担忧地看了主人一眼。   但常年的训练有素令老管家没有多嘴发问,而是带着还在发愣的凯文,转身要走。   奥德利也往反方向走了两步,忽然按紧了藏在白丝绸手套下的腕口,“……还有,霍恩。”   银发青年冷然侧过脸,启唇:“不要在小姐面前多嘴,跟她说我晚点回家。”   =   白翡翠宫,皇后卧室。   自从五十二年前西尔芙皇太后主动搬出去之后,这间皇宫最著名的主房间之一,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被启用了。   纵使如此,皇宫内的机器人与专门的清洁人员,还是每天都会将它打理得干干净净,拖地擦桌、开窗晒被,保持一个随时都可入住的状态。   现在,这间卧房内终于有了人。   莱安皇太子神色淡漠地坐在沙发上,脊梁笔直,目视前方:“……所以,你还要生气多久?”   “生气?您以为我是在跟您生气吗?”   姜见明侧身躺了大半张沙发,他的头枕着皇太子的膝盖,眼底写满生无可恋,“我只是心累得说不出话而已。”   刚刚那件深红、亮金与雪白三色的奢华厚袍像毯子一样盖在他身上。莱安的手掌隔着袍子抚摸他,从脊梁一路捋过腰线,一下下。   刚刚从上面走下来之后,姜见明本来确实是想揪着小殿下狠狠教训两句的。   没想到心神一松,自己先不行了,极度紧张之下的大脑缺氧,怪这一趟太刺激。   莱安又过分紧张他的身体,姜见明晕晕乎乎地被皇太子抱进没人的卧室吸氧,等脑子恢复清醒,却又被按躺在沙发上,不被允许起来了。   “生气也可以,”而始作俑者皇太子殿下还在正儿八经地说道,“不过今日往后,你就是我的皇太子妃了,自然也是未来的皇后。”   “……我知道。”姜见明轻声说。   他其实如今的心情还是复杂的,习惯了顾虑许多,习惯了舍弃许多。再想想自己的现状,不忍心拉着殿下陷得太深。   但是很神奇,当莱安用力地握着他的手的时候,在人群与光辉汇聚的最高处,他恍惚间真的有了一种……这个人能够一路带他走到黑暗尽头的感觉。   莱安又说:“林歌不准备娶后,理应你住在这里。”   姜见明无奈:“那怎么行,万一陛下哪天春心萌动了?”   莱安:“林歌说她不会。”   姜见明:“……”   “当然,还有些太子妃的基本义务……”莱安幽幽地说着,移动的掌心落在姜见明的腰际,停下了,“你要履行。”   殿下就这样静止着想了想,很快确定了“义务”的范围。   莱安用肯定的语气说道:“在我面前,你要乖一点,多听我的话。”   姜见明讶然眨眼,然后就抓着殿下的衣裳笑起来。   他笑了许久才说,您真可爱。   莱安不懂他在笑什么,但姜见明不再低落不再生气当然是好事。   于是殿下的神色也跟着欢欣起来,把姜见明玩弄着自己礼服的手指拉到唇边,亲了亲指尖。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这里是皇后卧室,外人没有权限根本不可能靠近,莱安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姜见明。   后者立刻坐起来:“是兰斯家的黛安娜小姐,她说有事找我,我直接让她过来了。”   门开了,黛安娜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走进来,她看到莱安吓了一跳,像个小兔子似的飞快溜到墙角:“殿、殿下……”   姜见明招手让黛安娜来坐:“别怕,没人想吃你,找我干什么?”   黛安娜磨磨蹭蹭地坐下来,小声道:“上次你让我帮忙留意的信息……”   莱安敏锐地侧过头:“什么?”   姜见明先是蹙眉,瞬时惊想起来——那天在图书馆查阅资料后,他曾让黛安娜帮他留意,神圣战役期间有没有关于晶粒子或异星生物的异样信息!   他倏地将上身前倾:“有什么了吗!”   黛安娜犹豫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皇太子殿下。   姜见明挽着莱安的手臂,把人捞过来:“没事,殿下也一起听听。”   黛安娜点点头,表情有些激动:“嗯,我真的发现了很异样的现象,你是怎么能猜到的?”   她说着,将带来的一枚芯片插进腕机,淡蓝色的虚拟屏幕弹出来。黛安娜刷地将屏幕拉长了,让姜见明和莱安也能看清。   “我发现的异样,其实和晶乱潮有关。”   说到自己的专业领域,黛安娜也不害羞结巴了,认认真真道:“先确认一点,你们对晶乱潮应该有基本的了解吧。”   “知道。”莱安应了一声,皱眉看向姜见明,“你怎么又开始查这个?”   ——所谓晶乱潮,广义上指晶乱病大规模爆发的灾难;狭义上则专指旧帝历七年起,一直延续了近四十六年的绝望年代。   在那个年代,晶乱病就像一个不知何时降临的恶魔,徘徊在每一个人的身边。   哪怕不涉入晶粒子浓郁的区域,人体内的晶粒子也会自发地从有序状态转变成混乱状态,当这种混乱超越了人体能够承受的阈值,那就是急性或慢性晶乱。   又因为晶乱具有传染性,混乱的晶粒子会影响其余有序的晶粒子,于是恶性循环,年复一年。   ……那是真正的地狱。   谁都不知道今晚闭眼睡去,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谁都不知道面前这一餐吃完的时候,自己是否已经患上了必死的绝症。   急性晶乱患者将在剧痛中惨死。而慢性晶乱患者承受了更多精神折磨:不得不直面逼近的死神。   但肉体的折磨会轻些,他们将选择在病情彻底恶化之前自绝生命,以避免晚期源源不断的痛苦。   直到旧帝历五十四年,第一代晶粒子镇定剂被研发出来,这才算给这段疯狂的年代画上了终止符。   “……晶乱潮。”   姜见明心里莫名沉了沉:“有什么问题吗。”   黛安娜挽了挽戴着碎钻头饰的银发,她的手指在屏幕上跳动,一排排新窗口与数据图表弹出来。   “嗯……从哪里开始讲呢,我们先看看这个。”   她拖过其中一个窗口。那是一张过于单调的折线图表,甚至没有标出横轴纵轴各自代表了什么,只能看出其中的数据呈加速度上升的上涨的趋势。   “——晶乱潮的死者数据?”   姜见明与莱安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说出了口。   显然,两人都曾经将这张图表看过无数遍,乃至将图像牢记在心。   “对。”黛安娜点点头,在屏幕上戳了两下。   纵横轴和刻度浮现出来,这是在旧帝历五年至五十六年,也就是晶乱潮年代及其前后各两年之间的晶乱死者数量统计图。   显然,年份越靠后,晶乱潮越严重,死者数量的增速越快。   “接下来我们要看看这个。”   黛安娜拖出另一个窗口,操着她那口软糯的嗓音解释道:“皇太子殿下应该知道的,我们的新帝国一直很重视晶乱的问题,每年都会有晶乱患者数统计。”   “普通人看不到这种数据,我让哥哥帮了我,这才费劲弄到的。”   “如果把这些数据做成图表……”   她飞速敲击屏幕,“看,就是这样。”   一个很长的折线图出现了,黛安娜选定了某块区域,是新帝历元年至第十二年。   然后剪贴,拖动。   姜见明与莱安两人的神色猛地变了。   黛安娜将这一小块折线图,粘贴到最初看到的那个,旧帝国晶乱死者折线图的最前端。   也就是晶乱潮爆发前到正式爆发的那段时间。   两条折线的走向,几乎完全重合。   霎那间,姜见明耳中嗡鸣,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冻成了冰。   他不敢置信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怎么可能,至少在第二次神圣战役后,制造镇定剂的真晶矿资源已经足够……为什么患者数据还在上涨!?”   莱安扭头看他,自言自语:“现在帝国的书籍上,都以新帝历五年,第二次神圣战役的胜利作为晶乱减少的转折点。三年前,首领也是这样教我。”   皇太子指着图表:“但真正的转折点是新帝历十二年,不是五年。”   姜见明沙哑道:“普通人身在其中的时候,很难精确察觉到一种延续上百年的病症具体从哪一年开始消失,所以……”   莱安眯起眼,冷声道,“所以是皇帝在骗人,她想对国民藏起什么。”   黛安娜抬起脸,她睫毛如蝶翼般发抖,精致的脸上分明有着无措。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她颤声说,“当年很有可能……其实离晶乱潮的第二次爆发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   新帝国建立初期,离已经被封印在历史中的地狱,只差一步?   姜见明一时心脏跳如擂鼓,在惊涛骇浪的推搡中,他忽的想:差的是哪一步?   从晶乱患者的折线图来看,新帝历七年后的患者人数明显得到抑制,所以变数就出在这一年。而那一年……   房间内静的吓人,好像连时间的流动都停止了。   直到他的手被握住。姜见明偏过脸,看到莱安冷静的翡翠眼眸。   “那个时候镇定剂还没有研发到二代。新帝历十二年只发生过一件大事。”   皇太子沉声道:“第五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神圣战役。”   姜见明咬紧了后牙——   最初,他只是想找到大帝与当年的莱安拼死也要奔赴晶巢的原因,借此阻止银北斗转成收缩战略……而已。   谁料不意间揭开的,是迷云更加诡谲的历史一角。   如果按黛安娜所说,在新帝国建立的初期,第二次晶乱潮已经有了爆发的前兆,地狱的大门正徐徐开启。   而在那个时候,凯奥斯大帝率领二十万帝国精锐抵达了晶巢。   大帝没回来,二十万人也没回来。   然后,晶乱潮就停下来了!?   “不仅是最后一次神圣战役,所有被推测可能抵达了晶巢的远征舰队,”莱安意有所指地说道,“都是全军覆没,很惨烈。”   “你觉得,”姜见明喉咙干涩得正常说话都困难,他深黑的双眼直勾勾地看向皇太子,最后又转向黛安娜,“这意味着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黛安娜狠狠地搓了搓双臂,抿唇抱紧自己。她神色茫然,那是亲手推开一扇未知巨门后的本能不安。   “怎么会这样?”她小声念叨,“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帝国不知道吗?陛下……”   “滴滴滴——”   突兀的铃声响了起来,吓得黛安娜一个激灵。   姜见明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腕机上,他深呼吸,清了清嗓子:“抱歉,接个通讯。”   “——姜!”   对面浮现出贝曼儿娇俏的脸庞,她额上挂着细细的冷汗,仓促开口。   “我看到凯文被几个金日轮带去找陈老元帅,气氛很不对,好像出事了!你现在在哪里?” 第120章 哀伤晶眸(3)   赛克特家的宅院内,大片的三色堇正开放。   唐娜.赛克特夫人款款穿行于廊下,将貂裘披肩随手递给身旁的男仆,又拆下雍容的蕾丝羽帽。   “唐娜?”花园里的老赛克特家主直起腰来,放下园艺剪刀,皱眉喊道:“唐娜!”   唐娜神色冷淡地站住了,听见她的老父亲在身后念叨:“你这几天是怎么了?一天天的不着家,鬼似的白着张脸,爱蜜莉雅可担心你呢。”   唐娜伫立不语,明媚的阳光将那张脸蛋照得更白嫩,她漠然道:“您想多了,爸爸,我很好。”   女人的语气了无波澜,“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爱蜜莉雅还在等着我。”   “你说什么?唐娜,你给我站住!”   老赛克特气得跳了起来,把园艺剪刀往地上一扔,“什么叫想多了,这几年你天天出去找男人厮混也是我想多了!?”   “胡闹也该有个限度,赛克特家的脸皮都要给你丢尽了!等哪天谢少将忍不了你,我看……嘿,站住!我老了,管不了你了是吧?”   唐娜理都不理,径直把暴跳如雷的老赛克特甩在了身后。   她回到自己的卧房内。推开门,房间内很昏暗,所有窗帘都是拉着的。   唐娜摸黑换下她镶着小碎钻的高跟鞋,走到床边,依稀能看到被子鼓起来一块。   “……”   唐娜轻叹一声,上去伸手拉开被子,果然看到了把头发滚成鸡窝的小女儿。   谢银星沮丧地仰起小脸,她伸出双手勾住了唐娜的脖子:“妈妈。妈妈最近好奇怪,是爱蜜莉雅犯了什么错吗。”   “怎么会?”唐娜定定地望着女儿,眼底复杂的情绪如流云般滚过,“当然没有,爱蜜莉雅是好孩子……是妈妈最重要的宝贝。”   唐娜亲了亲女儿的额头,转身从梳妆台上取来梳子,再喷上一点自己爱用的营养护发水,坐到床边给谢银星梳头发。   “妈妈只是最近太忙。”她动作温柔,嗓音也耐心,“所以会有点累。”   谢银星似懂非懂:“噢……”   唐娜想了想,又说:“对了……妈妈今天还见到爸爸了呢。”   谢银星的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真的是爸爸吗?”   “嗯,不过只是时间很短的投影,我们没能说上话。”   唐娜眼神有几秒的放空,低声说:“他还是……老样子。”   头发梳好了,唐娜将手掌从谢银星的头发上落下,抚过脸颊,最后滑到肩膀及手臂。   她状若不经意地捏了捏女儿的小臂,摸到了娇嫩皮肤下的硬块。   “妈妈?”女孩儿疑惑地歪头。   昏暗的光线中,唐娜的卷睫颤抖了两下,在女儿看不见的角度,眼底流露出挣扎的神色。   “爱蜜莉雅……我的星星。”她闭眼,低声呢喃,“妈妈爱你。”   忽然,卧室的房间门被礼貌地敲响,外头传来男仆的声音:“小姐,兰斯阁下造访。”   唐娜抬起头来,“兰斯?奥德利.兰斯?”   男仆:“是,小姐。”   唐娜点点头,捋了一下自己的卷发,于是那种高傲冷艳的气质又被收回了身周:“我明白了。请阁下去西厅稍候片刻吧。”   男仆张口应是,门对面转来远离的脚步声。   唐娜站了起来,拍了拍谢银星的脑袋,“爱蜜莉雅,在这里等着妈妈办完正事。”   ……   亚斯兰星城,军方总部上空,忽然拉响了大型机甲升空的警报。   S级机甲“L-海东青”自建筑楼顶升起,庞大的阴影渐渐缩小,它卷起旋风快速攀高。   以万鹰之神为名,这架机甲通体冷灰,间杂白色与藏青色斑纹,装有四座机甲炮以及两片高能粒子防护盾,是帝国荣誉大统帅陈.汉克的专属机甲。   L型机甲驾驶舱内部极为宽阔,足足有六个位子。   一个正驾驶位在前,陈老元帅坐在那里。两个副驾驶位,分别坐着储君殿下与黑鲨基地的首领。   剩下的三个辅助位,从右到左坐着的分别是姜见明,凯文以及黛安娜。   这么看,这一驾驶舱的成分就很微妙。单看前排,仿佛是帝国最强战力的集合;可再往后排瞧……好家伙,一个残人类,一个军校没毕业的男孩,还有一个已经吓得哭哭啼啼的柔弱小姐。   分析槽里放着那粒宝石,它被剖开了,露出里面的透明晶块,一道道扫描光束扫过其表面,S级智脑“提尔”正将一排排数据打在屏幕上。   正是这次L-海东青紧急出动,甚至惊动了皇太子与首领的罪魁祸首。   莱安看着那粒宝石,压起眼眸,侧身问坐在他旁边的基地首领:“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很难解释,可以这样理解:它是个不完全态的死晶,或者可以随时被激发的真晶矿。”   黑衣首领正儿八经地端坐在驾驶席上,看着屏幕上一排排数据,说道:“或者再直白点,一颗定时炸弹,按钮掌握在敌人手里。这是旧帝国的技术,基地这几年才开始尝试复原。”   莱安并不理解:“定时炸弹式的,随时可以被隔空激活的死晶?这是什么原理。”   首领:“原理是晶粒子之间存在的意识联系,不用了解太深,除非您想进基地搞科研。”   “总之,”陈老元帅平静道,“事情已经很让老头子我犯愁了。现在必须立刻控制唐娜.赛克特以及她背后的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话一出,见过大风大浪的几个人倒好,凯文和黛安娜双双面露惊恐,脸上又褪下一层血色。   姜见明扶了扶军帽,无奈地叹了口气:“老元帅,不要吓人。”   陈老元帅于是应声笑了笑,挑起花白的眉毛:“但也不用怕嘛。金日轮已经向赛克特家的方向去了,请殿下过来,只是担心再出现过分强劲的对手。”   姜见明瞄了一眼莱安,心里有数了。   嗯,俗称镇场子的。   老元帅又问:“机甲干扰波的破解技术,实际运用怎么样了?”   “嗯……是这样。”姜见明想了想回答,他这段时间天天混在金日轮那边,属于第一线知情者。   “基地已经将破解干扰的系统做出来了,但时间太紧,还未能大规模普及。驻亚斯兰星城的金日轮机甲里面,现在应该只有少于一百架的B级以上的机型装配了破解系统。”   莱安道:“够用了。这是在亚斯兰星城内,敌人的数量不会太多。如果拥有高阶晶骨的敌人出现,我会解决。”   说罢,殿下的翠眸看向姜见明,皱眉强调:“记得义务,乖一点。”姜见明从莱安的眼神里读出了不满。也难怪,这次并不需要他做什么,其实他本不应该过来。   他解释了一声:“我只是担心奥德利。”   黛安娜缩在一角,双手紧紧地抓着安全带,闻言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凯文在旁边如坐针毡,愧疚地哑着嗓子道:“对不起,都怪我。我不该让兰斯阁下……不该让他一个人去冒险的。”   黑衣首领回头看向黛安娜,忽然道:“小姑娘,你很像以前的我。”   黛安娜从惊惶中抬起头,怯怯道:“什么?”   “被人保护着,柔弱,纯真,楚楚可怜,就这样年复一年,却以为那叫忠于自我,自己天生就该这样。”   首领轻轻一笑,电子音将这笑声处理成一股很奇异的波动。   “是不是曾经有人对你说过,弱小也没有关系,因为他会保护你?”   黛安娜:“啊……”   “说那种话的人八成都是骗子,”首领幽幽道,“如果你相信了,当某日他离你而去……”   “不会!你——你胡说!!”黛安娜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似的弹了起来,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怒道:“不许说……”   “人最纯真的时期是婴儿,但婴儿只有长大才能成人。”   首领只是淡淡道:“如果你也有想要保护的存在,就不能再安于现状了。”   “?”莱安莫名其妙地侧过头去,嗓音冷沉,“你在说什么鬼话?”   他本能地不喜欢首领这种表述,又担心刺激到姜见明,这只残人类已经做了太多“不安于现状”的事。   反正和首领拌嘴也不是第一次了,皇太子很自然地继续:“只要……”   首领却突然转头,气息猛地凛冽下来:“凯奥斯!”   她的语气中似乎有万般情绪在挣扎,但是黑色面罩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皇太子怔了一下,这是怎么了,无法判断。   本欲说的话语被打断了,他想说的是——只要拥有足够的力量,当然有资格保护身旁的人,让他们活得纯真自在。   却听见首领叹息一声,轻轻道:“先管住你自己的皇太子妃吧,小殿下。”   ……   赛克特家的宅院内。   唐娜离开之后,卧室恢复了安静。谢银星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沿上,独自晃着小腿。   她哼了一首最近流行的歌,又从枕头下摸出那把小手枪,把玩了一会儿,但很快就百无聊赖地放下,闷闷地鼓起了腮帮子。   或许因为她还太小,很多事情弄不明白。   比如,那么亲善的劳伦阁下究竟消失去哪里了,为什么妈妈开始日益消沉,接下来她又要去和兰斯家的那位哥哥说什么。   这明明就很奇怪嘛,谢银星暗想。   妈妈和兰斯阁下,难道不是刚刚一起在皇宫参加典礼的吗?   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当面说清楚呢。   谢银星又纠结了会儿,忽的从床上蹦了下来。   西厅,她知道有办法可以从外头进入那里。   这可不是做坏事,都怪妈妈天天不理她,她才忍不住好奇想去偷听的。   接下来的事情轻车熟路,谢银星换了身轻便的衣服,跑出了卧室。外面天气很好,一切正常,她在花园里跟爷爷打了个招呼,拐进一条小路。   随后,女孩儿钻进了一从三色堇的下面,拍拍那片“泥土”,一块单边足有一个成年人手臂宽的正方形钢板就露了出来。   贵族家的大宅子常常有这种密道,是遭遇突发事件的时候逃生用的,如果人被困在宅院中,从这里可以直通外面。   而意外的是,谢银星才轻轻地推了一下,那块钢板就滑开了。它居然是没有被盖死的。   谢银星疑惑地咬了咬下唇:咦,难道有人从密道里进去过?   难道说,妈妈刚才是从密道进去西厅见的客人?   这更奇怪了,而且也没有礼貌,妈妈才不会呢。   总不会是有其他人进去了吧……   若是这个年纪的普通女孩,想到这里,或许已经开始觉得慌张不安了。   但谢银星从小性子就野,胆子大得吓人,她把袖子挽了挽,一脚踩进了密道里面,还反手把钢板虚掩上了。   里头是黑暗的甬道,谢银星不怕,她从小爬过不知道多少次,并且把这当做是某种“探险游戏”,幻想着自己和爸爸一起在危险环生的远星际探索。   几分钟后,西厅深处的一块墙壁动了动,然后被推开了。   小女孩从暗门里爬出来,拍了拍灰尘,四下张望。   “兰斯阁下,您谬赞了。”   是妈妈的声音。   谢银星赶忙将自己藏在一个大雕塑的后面,远远地望着妈妈和奥德利阁下边说话边走过来。   “我知道,我和谢予夺不合适。”   “他是个天才,也是个英雄。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对星海的向往,他在这个时代,在某种意义上,就是那几个鹤立鸡群的巨人之一。”   雕塑后面,谢银星小脸涨红,用力按着自己砰砰乱跳的胸口,放轻呼吸。   她从没做过偷听妈妈和客人谈话这种事,现在心脏蹦的飞快,她都怕自己心跳的声音被妈妈听见。   “但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平庸女人。最多沾了些家世的光,变成一个平庸淑女而已。”   西厅内装点着的圆肚花瓶很很光洁,倒映出唐娜苦笑的面容,她低声道:“如果想要找到我的替代品,只需要去亚斯兰星城上流舞会里,站在二楼往下泼一杯果汁。尖叫起来的所有淑女,都和唐娜.赛克特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银发青年面沉似水:“赛克特夫人,请您不要这样说。”   “谢少将不在的时候,是您独自撑起了没落的赛克特家族,养育了小爱蜜莉雅。”   唐娜苦笑更深,她抬起手掌抚摸自己的面颊,神色惨淡:“但我觉得很疲惫,兰斯阁下。”   “我根本没有能力处理好一切,我已经不记得多少次在深夜里崩溃,心想如果丈夫能在身边,能做我的依靠,那该有多好。”   “我希望他放弃他的梦想和事业,不再做什么帝国最年轻的少将,只做一个陪伴妻女的丈夫,这样他就会和我一样平庸了。”   “可我甚至不敢对爱蜜莉雅……谢银星说这些话,因为我不敢让女儿知道,她的母亲的内心如此低劣。”   “您看。”唐娜自嘲地说道,“我只是这么一个表面光鲜亮丽,实则软弱不堪的小女人而已。”   奥德利摇了摇头:“您没有什么错,这是人之常情。”   两人已经走到了西厅里面,离谢银星藏身的雕塑只隔十几米。   唐娜随手抚摸着柜头花瓶里新插的花卉,忽然回头,神色悲哀地说道:“但真正强大的人是不会如此软弱的对吗?比如您,比如皇太子妃阁下。”   奥德利坚持道:“人不应当被剥夺软弱的权力,无论她是什么出身,或她嫁了什么丈夫。”   他低头笑了笑,眼神中流露出无限温情,“我曾经这样对我的妹妹说过这种话。”   唐娜的手指颤了颤,她抿紧红唇,似乎是奥德利的某句话划开了她心中柔软的那块肉。   奥德利:“我原本答应过黛安娜,今天下午陪她一起去挑首饰的。因为昨天我们一起挑选出席典礼的礼服,她抱怨说自己缺一件能和裙子搭配的手链。”   “……”痛苦在女人的眼底一闪而过,但当唐娜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面容还是十分平静。   “那么您该走了,回去吧,兰斯阁下。”   奥德利摇头:“时间还早,或许,您可以推荐一些款式吗?”   他的目光落在唐娜的手腕上:“您的红宝石手链很美。”   唐娜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捂住了手腕,听见奥德利含笑道:“但似乎……掉了其中的一颗?”   “您该回去了,阁下。”唐娜神色变得寒冷。   奥德利:“但时间还早。”   唐娜的声音中却多了很难察觉的颤抖:“这是忠告。”   奥德利突然驻足,认真问道:“赛克特夫人,对您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唐娜的眼底深处漫起了水雾,她轻轻地咬字:“是我的女儿。”   “现在,我唯一的珍宝只有我的女儿了。所以……你听得懂吗,阁下?为了爱蜜莉雅,我什么都会做的,哪怕是作恶,是叛国,我都会做的。”   奥德利:“您不会,赛克特夫人。”   唐娜:“我会的。”   奥德利:“但您的红宝石手链缺了一粒,不是吗。”   唐娜愣了一下,眼中水波摇曳。   “什么?”   奥德利神色肃然,继续说道:“如果在某个阴暗的雨夜,‘不小心’将一粒珠子掉在身后,哪怕身旁有另一个人监视,想必对方也无法察觉。”   “但如果次日天晴,阳光反射在宝石上,发现它并不困难,我说的对吗。”   唐娜的眼瞳微微放大:“你……”   “今天的典礼这样重要,您不可能没有发现要佩戴的手链有残缺,但您依旧戴着它四处走动。”   奥德利上前一步,一字一句道:“是为什么呢?是期待着有人发现落在劳伦宅院里的宝石,进而怀疑到您的身上吗!?”   “……”   “——赛克特夫人!”   奥德利声音凛然,他又上前一步,伸手,啪地一把扯断了唐娜手腕上戴着的红宝石手链!   红宝石零落四散,清脆地掉在地板上,弹跳不止。   “只要人还愿意求救,那他就一定会被听见;如果你有难处,帝国绝不会抛弃你。请你相信我!”   唐娜红唇颤抖着,颤抖着,那滴衔在眼眶里的泪珠终于落下,在贵妇人的脸颊上拖出悲戚的一道水痕。   “是吗……谢谢你。”   “但是已经,”她仰起脸,悲哀地闭眼道,“已经,晚了——”   脚步声忽然传来,在空旷的西厅中突兀得很。   来者并不是从大门的方向走进来的,而是从另一侧……西厅里面的方向传来。   奥德利蓦地回头,惊疑地盯着唐娜。   是唐娜示意下人带他来的西厅。   但这厅里,一早就另外有人?   这个人,一直在听着她们两人刚刚的对话吗!?   此时此刻,躲在雕塑后面的谢银星脸庞煞白,女孩用力地用两只发抖的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   哪怕她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刚刚妈妈和兰斯阁下谈话中隐约透露出来的含义,那种魔爪从阴影中袭来的恐惧感,也足以令这个年幼的孩子完全停止思考。   叩,叩……皮靴踩在地板的脚步声。   越来越近。   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男人,身穿一袭深蓝色的贵族衣装,手持长杖,闲庭信步般地悠悠走了进来。   他慈眉善目,五官端正,不是消失已久的格哈德.劳伦又是谁!?   “您太冒失了,奥德利.兰斯阁下。”   劳伦看向奥德利,先是礼节性地鞠了一躬:“当您察觉到危险,就应该及早明哲保身才对。”   奥德利飞速回身,猛地拔出腰间的配枪,在齿间噙着冷笑:“劳伦……果然是你!”   劳伦:“兰斯家的警卫员都很优秀,对于这件事我很抱歉,但他们走得很安宁。”   奥德利的眉间倏然窜上怒火。劳伦又看向唐娜.赛克特,此时她已经脸色惨白,浑身抖如筛糠。   “至于……唐娜夫人,”劳伦笑了笑,“其实,您的胆子比我想象得要大。”   “原来前几天,你主动答应戴上这件危险的首饰,是密谋了如此聪明的计划。”   “但您并不是真的聪明人,因为……我不是说过吗?”   劳伦状若惋惜地叹道:“星星的右小臂里有我几年前悄悄埋下的半激活态死晶,我随时都可以让你活泼可爱的女儿……”   “变成一摊烂肉和晶块的结合体。” 第121章 哀伤晶眸(4)   好像一条毒蛇从后背攀爬而上,阴冷粘稠地绞紧了脖颈。谢银星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呼吸困难。   妈妈为什么哭了,劳伦阁下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的什么,她听不懂……   女孩将后背紧紧地贴在坚硬的墙壁上,巨大的恐惧让牙齿开始颤抖,她咬住了自己的手指避免发出声音。   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摸到了一小块硬物。   胸口好像塞满了冰碴子,又凉,又疼。   谢银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放进东西去的。   以前劳伦阁下总陪她玩,她甚至可以在首相家的豪宅里睡个香甜的午觉,醒来之后,还会有快乐的下午茶在等着她。   而如今的一切,都像是个突兀至极的噩梦。   “是啊,为什么呢……”   西厅正中,唐娜惨笑起来,她用手背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泪痕,“我明明也应该知道,这是多么愚蠢的事。”   明明已经屈服于威胁,丢掉了对帝国的忠诚,不是个好人了;可是连做坏事都不敢做到底,还要偷偷丢下这样一粒宝石。   明明丢下了宝石,等奥德利果真不顾危险向她伸出手来,她却又不敢握住那只手了。   回首这辈子,她好像一直是这样。   摇摆,矛盾,软弱。   “对不起,”唐娜颤抖着深深地吸气,往后退去,“但至少……我不能……不能失去爱蜜莉雅。”   ——砰砰砰砰!!   奥德利果断开枪的声音遮住了唐娜的尾音,然而劳伦的身躯上却没有如愿炸开血花。   子弹叮叮当当被弹飞一地,锋利的绀色晶骨舒展开,那色泽是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幽蓝。   “光荣自治星领制造的‘绞云’,很不错的配枪,只可惜……”   劳伦弯起嘴唇笑了笑,细密的晶体刺出皮肤表面,爬上了他的脸,“您时运不济。”   中年贵族缓慢地从口袋中摸出了几块真晶矿,他的晶骨像一条巨蛇,将真晶矿叼起,咬碎,并幽幽地碾磨起来。   随着真晶矿被碾碎,汹涌的晶粒子流被释放出来,劳伦的晶骨飞速涨大了两圈,形状也变得更加扭曲、诡异和可怖。   奥德利眼角一跳,冷汗滑落额角。   这是什么东西,他在吸收真晶矿的能量,加强自身晶骨?   这种事也是可以做到的吗!?为什么帝国从未……   但此刻无暇思考,奥德利咬了咬后牙,悄然松开手腕上的折叠机甲。它无法启动,失灵了。   大意了,姜见明曾经和他说过干扰波的事情,以兰斯家的能力,他本可以第一时间就给自己的机甲装上反干扰系统的……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敌人卷土重来得如此之快。   “当然了,兰斯阁下。”劳伦转身走向奥德利,他半张脸覆盖晶体,晶骨悬空投下巨大的影子,像一个非人的怪物。   “您还有选择的余地,”他却伸出手,表情竟很显真诚,“如果您愿意成为我们的同伴……”   砰砰砰!!   回应他的是枪声又响。劳伦脸色骤然阴沉,背后的晶骨霍然一扫,冲奥德利当头砸下!   巨响之后,西厅地板迸裂,唐娜尖叫起来,大理石砖在烟尘中被砸飞到半空——   突然,劳伦抬头脸色剧变,他飞速往后退去。   烟尘被两道银白凛光划破,只听铿锵一声,金属碰撞般的刺耳巨响,劳伦肩膀下沉,剧痛自晶骨上传来!   对面也释放了晶骨?   不,这是……   烟尘向两侧散去,奥德利双手握着一副十字剑柄,前端延伸出银色的锐利晶体,唯有剑尖染着很淡的一丝胭脂红,造型宛如西方古典的细长骑士剑。   “咦,”劳伦的眼神亮了起来,似猎人看到了新奇的事物,“这不是普通的新晶械冷兵器……它是晶骨武器?”   以活人的晶骨为原料制造出的晶骨武器,除了皇帝陛下的佩刀之外,在帝国内是被严令禁止的违禁品!   没有想到奥德利.兰斯竟会随身携带着这样一对晶骨武器作为底牌……   “没错,晶骨双剑‘月神之血’……恭喜首相阁下,您是第一个见到它的真容的人。”   奥德利眼瞳冰冷,旋身舞剑,银红双剑划过两道刺眼的亮弧,再次与绀蓝色晶骨撞击在一处。   伴随着噼啪声响,劳伦的晶骨上崩出一道裂痕!   “新晶械配枪,晶骨武器……哈哈,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劳伦的双眼内迸发出异样的光彩,他突然放声地大笑起来:“奥德利阁下,呵呵……哈哈哈哈,真是没想到!”   “您太令我意外了,我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敬佩,怪不得您总是带着一副手套,原来……原来是这样。”   劳伦深吸一口气,微笑着望向奥德利,唇齿碾动字句:“您是个无晶人种,对吗?”   “……”银发青年的脸色沉了沉。他微微喘息着,额上细密的冷汗越来越多。   哪怕来的路上已经预先打满了三支镇定剂,但如今近距离与晶骨对战,已经开始让他感到阵阵不适。   事态已经糟糕透顶了。   机甲不能启动,唐娜.赛克特也被迫听从劳伦的命令,他就算有些体术枪械的基础,也有顶尖的晶骨武器,但身为无晶人种……到底坚持不了太久。   军方的支援应该很快就到,他必须找到机会逃出去。   一定要出去,不然……就会死在这里!   然而事与愿违,劳伦的兴趣似乎被更大地挑动了起来,第二条晶骨被凝实出来,左右夹击,疾风骤雨般向奥德利攻去。   像一场残忍的游戏,劳伦的晶骨上开始浓郁地传来混乱无序的晶粒子波动,挑逗着四周的空气。   在这样的刺激之下,残人类体内每一个细胞都会痛苦地颤抖起来!   几分钟下来,奥德利的脸色已经是惨白的模样。   他眼前昏花,几乎握不住剑。地面上散落着被他劈断的晶骨残骸,然而从那些晶骨碎片中逸散的晶粒子也像是绀蓝色的毒药,缓缓蚕食着他的生命……   下一刻,劳伦自背后抽出第三条晶骨,猛然抽击下来。   奥德利仓促用双剑一挡,只觉得巨力如排山倒海般冲来,震得半条胳臂都失去了感知!   “唔……!”他整个人倒飞出去,无数名贵的花瓶与玉雕件被撞翻砸倒,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劳伦踏步紧追而至,奥德利狼狈地翻身躲过第一击,再双剑左右挑飞两条晶骨。然而腹部剧痛,他被劳伦猛地踹飞出去!   唐娜夫人再次发出哭喊,奥德利的身躯狠狠摔在地上又弹起,血沫飞溅。   冲力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瘫软在狼藉的地上干呕,口鼻呛血不止,手脚不受控制地抽搐。   “够了!”唐娜似乎终于彻底崩溃了,嚎啕着扑向劳伦,“我听了你的命令!那件事我已经派人去做了不是吗!你满意了吧,放过他,求求你……放过他!”   视野天旋地转,时明时暗。奥德利躺在地上困难地呼吸,努力地想要撑起身体。   不行……他不能死在这里……   然而一声撕裂骨肉的声响,劳伦凝出的绀蓝色真晶,毫无征兆地贯穿了奥德利的后背!   “呃啊!!”   银发青年惨叫一声,剧烈的痛楚超过了能够承受的极限,他眼眸闪了闪就合上,颓然垂下了头。   劳伦却没有看他,原首相阁下表情温和地望向崩溃大哭的唐娜,“夫人,您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是您先试图欺骗我,才会有如今的惨状,不是吗?”   唐娜连连摇头,呜咽道:“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   “真没办法,那就再给您一次证明忠诚的机会。”   劳伦用手指向血泊里的奥德利:“去,用你的晶骨杀了他。”   唐娜面无血色,她足足过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其中的含义,“什……”   “你说什么!?”   她嘶吼道:“不,我做不到!”   “你女儿的性命掌握在我的手里,夫人。”劳伦平静地负手于背后,“但只要做好了这件事,我就答应你,会把星星体内的死晶取出来。”   唐娜眼眶通红,绝望道:“恶魔!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她疯了似地冲劳伦扬起了手,却被绀蓝色晶骨卷着劲风掼倒在地。   劳伦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姿态一如既往地儒雅:“这没什么的,奥德利的死已经是注定。我只是要你证明忠诚,唐娜夫人。”   “为了你和小爱蜜莉雅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的未来,鼓起一点勇气吧,你可以闭上眼,没什么可怕的……”   唐娜抖如筛糠,她被劳伦的晶骨压制着转过身去,惊恐地看向奥德利。   而此时,奥德利眼睑颤动,咳了两声,似乎是从短暂的昏迷中醒了过来,但重伤已经令他几乎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失神地望向唐娜。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忽然——   砰!   一声枪响惊破,子弹叮铛一声打在劳伦的晶骨上。   下意识地,三人同时将目光移向西厅深处枪响的方向。   ……谢银星站在那里。   “天啊,不,”唐娜猛地变得脸色青白,尖利地叫起来,转身欲奔,“星星,不要——”   但谢银星依旧站在那里。   那个小女孩,她握着枪,流着泪。   她浑身都在颤抖,仿佛此刻世间万物的重量都化作枷锁压在了这具柔软娇小的身躯上。   谢银星咬破了嘴唇,用泪水夹杂着恨意的双眼望着劳伦,望着那个曾经如慈父般抱过自己的“首相阁下”。   在这场荒诞的噩梦里,她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手不要抖,眼不要斜。”   有个清冷的嗓音从记忆中浮现出来。   “恐惧和迟疑都很正常,所以要清醒。只有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开枪的时候,你才能克服内心的抵触感,知道吗。”   好几个无所事事的午后,她曾从家里偷偷溜出来,跑得好远好远,去找那个银北斗的年轻哥哥教她用枪。   当下午三点的阳光,将哥哥身上的金日轮军装温柔地点缀起来的时候,谢银星抬起了练习后被汗打湿的脸。   “我并不希望你会用到这把枪。”   那时姜见明神色淡淡,抚摸着她的头顶说道,“但如果很久以后,你需要用它来保护什么,别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   扣下扳机的时候,你要……   刹那间,谢银星猛地睁大双眸,她嘶哑地喊——   “妈妈!兰斯阁下!快跑!”   砰!   谢寒星开了第二枪。   她忍着痛苦,依然坚强。   =   〈前方感应到晶粒子剧烈波动反应,驾驶员注意,驾驶员注意……〉   L-海东青的驾驶舱内,智脑提尔发出警报。   飞行态的大型机甲展开双翼,如一座空中小丘般迅速往赛克特家的宅院逼近。   姜见明神色肃然:“晶粒子波动……是晶骨,已经打起来了,位置在西厅。”   远远地,能看到宅院中的大部分人都被西厅的晶粒子波动所惊,从各处跑到后花园来了。   星城禁止在公开场合释放晶骨,他们慌乱得如同遭了恐怖袭击——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瑟瑟发抖的老赛克特家主被仆人和护卫们簇拥着躲在一旁,正像个老鸭般抻着脖子呼喊女儿和孙女的名字。   “唐娜,爱蜜莉雅!……上帝啊!我的唐娜,我的小爱蜜莉雅!”   这一切都落在机甲海东青的屏幕上,老元帅哼了一声,悠悠道:“小朋友们,坐好喽。”   瞬间,海东青的机身与炮口同时倾斜,将角度卡在一个近乎不可能的精确度上,一击激光炮轰然发射!   爆炸声与火焰冲天,瓦砾斜飞,西厅的建筑房顶被炮击整个掀翻开来。   顿时,里面的情景一览无余。   厅内一片惨象。   奥德利被真晶刺穿在血泊中,而谢银星手中的小枪也理所当然地被打落在地。巨蛇般的晶骨缠住了女孩,将她徐徐提向半空!   唐娜哭喊着奋力地甩出自己的晶骨,想要夺回女儿。然而她只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女人,下一秒就被劳伦掀翻出去好远,跌得头破血流。   黛安娜顿时面无人色,她一把扯开安全带,“哥哥——!!!”   莱安眼疾手快,一把将想要小姑娘单手摁住,厉喝道:“别动!”   黛安娜就像只发疯的兔子般踢蹬起来,挣扎哭喊道:“放开我,放开我!哥哥被他们……!”   莱安果断往她后颈上一劈,直接把黛安娜弄晕了,扔给已经恐惧得僵住的凯文:“看好她,你们起不了战斗作用,安静呆着。”   姜见明刚给自己扎完一针镇定剂,将空了的针筒甩手一扔,抿唇目视下方。   眼前白金色泽一闪,是皇太子殿下来到他的身旁,似乎也怕他乱来,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姜见明吸了口气,他还保持着声音的冷静,低声对莱安问:“距离太远了是吗。”   他指的是能隔空操纵真晶,攻击到劳伦的距离。   莱安摇了摇头,沉声道:“太远,至少还要缩减一半距离。”   劳伦显然也知道这一层,或许这世上根本没人敢与皇子殿下近身对战,绀蓝色晶骨猛地将谢银星提得很高,是明晃晃的人质盾牌。   他温和地高声道:“陈老元帅,谢少将的女儿在这里,请机甲不要再靠近了!”   陈老元帅掏了掏耳朵,扯着嗓子大声道:“啊?什么?”   “……”   劳伦脸皮狠狠一抽,骂了句“老不死的”。   陈老元帅:“你说的什么?风太大,我这机甲里头听不清啊——”   老人这么说着,手下却毫不留情,海东青的炮口已经对准了劳伦!   “陈老元帅,不要装糊涂了。”   劳伦骤然收紧晶骨,谢银星顿时呼吸困难,脸颊涨红。   被晶骨高举着的女孩却奋力踢着双脚,纵使在糊了一脸的眼泪,也哽咽着大喊:“机甲快开炮,快开炮!……星星才不怕死呢!”   谢银星死死地睨着劳伦,用沙哑的嗓子道:“爸爸说,勇敢的人死掉之后会变成白色的鸟儿……飞到宇宙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星星才不怕你!”   “星星会变成鸟儿去找爸爸,让爸爸来打你这个大坏蛋!!”   霎时,L-海东青的主炮聚光!   唐娜哀哀凄叫一声,直接晕倒过去。劳伦亦是变色,哪想到他把谢银星举在前头,陈.汉克都能这么毫不犹豫地开炮!?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是在光束射出的同一时刻,虚空中凝出锋利的赤金色真晶。   砰!!   刺眼的火光炸开,是激光能量撞上真晶,两相抵消,能量散开,碎裂的赤金真晶也消散在半空之中。   机甲里,姜见明差点心脏骤停,连皇太子殿下都被震得冒冷汗,回头道:“老东西,你真开炮啊。”   陈老元帅狡猾地笑了笑,嘿嘿两声:“这不是有殿下吗?”   西厅下方,劳伦果然吓得脸都白了。再看空中,隐约有无数黑点靠近,想想也知道是金日轮的机甲军。   他不敢再纠缠下去,唤出折叠机甲,将谢银星打晕了扔到里面,自己也乘上机甲,升空远去。   姜见明反应很快,当即推开他那侧的机甲舱门,狂风中按住手腕上的雪鸠,就要下去救奥德利和唐娜夫人。   一道声音突然叫住了他:“小阁下,请等等。”   首领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她似乎是看着奥德利的方向,低声道:“看来不太妙了。”   ……   残破的西厅内,处处断壁残垣,奥德利动了动,艰难地爬了起来。   他从真晶中将自己的胸膛抽了出来,大股的鲜血就淅淅沥沥地喷涌。   银发青年垂着头,喘息着,按住伤口,膝盖颤抖地站了起来。   奥德利浑身是血,他捡起自己的一柄剑,拄着它一步一晃地往外走,踩出一路鲜红色印迹。   西厅的大门近在咫尺,劳伦好像不在了,耳畔隐约传来机甲的轰鸣声,是军队到了吗?   奥德利睁着已经视物模糊的双眼,刚刚他依稀听见黛安娜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他不能死的。他死了,兰斯家族怎么办,黛安娜又怎么办?……妹妹等不到她的哥哥回家,会哭得多厉害呢?   就在眼前了,奥德利向大门伸手。他要走出去……要……回到……黛安娜身边……   那只手就要握住金属门把,却在前一刻垂落下来。   银发青年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仿佛是什么诅咒在此刻生效了。他的皮肤开始崩裂流血,晶体撕开血肉生长出来。   急性晶乱……开始了。 第122章 哀伤晶眸(5)   半坍塌的西厅外,炮火过后的硝烟被一阵风吹散了,断枝残叶上尚挂着昨夜的雨珠,好像天空哭过一场。   奥德利侧倒在地上,美丽的银发混着尘埃与血汗。   他吃痛地深深喘息着,艰难地动了动,翻过去,从侧身变成仰躺。   耳畔是晶体自血肉中生长的刺耳摩擦声,他用涣散的眼睛看着这片天空,感受着自己身体上的剧痛与变化。   就这样……晶乱了吗。   他回不去了吗。   半空中,有个小点迅速放大。   奥德利干裂的唇瓣动了动,他的视野是倾斜的,一阵泛黑一阵花白,但依旧勉强辨认出了雪鸠的模样。   “姜……”他挤出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别过来……”   狂躁晶粒子正像漩涡一般搅动着,将这片区域染成踏入即死的禁地。   风声如涛,机甲雪鸠在轰鸣声中穿过薄云,正以极限速度飞快降落下来。   驾驶舱被推开,皇太子在狂风中翻身落在机翼上。   “殿下!”姜见明从里面朝外探身喊,黑发和军衣领口都被吹乱:“我真的没有问题,请您千万不要勉强。”   “不会。”莱安扫了一眼快速贴近的地面,“但你不能在这里呆太久,最多一分钟。”   他估算了一下空气中晶粒子波动的频率,示意道:“跳。”   雪鸠粗暴地滑行降落,扬起一路烟尘,姜见明跳出机甲。   落地的刹那,赤金晶簇如影随形地绽开在身周,在这片狂躁无序的环境中紧紧保护着他。   两人之间不需更多交流,莱安一心两用,一面控制着姜见明身周的晶粒子,一面释放出晶骨,将晕厥在地的唐娜抓起来拖向机甲!   姜见明三两步冲到西厅门口,他神色格外冷静,飞快半跪在奥德利身前,打开手中握着的针剂盒。   银发青年在痛苦中挣扎着蜷缩身体,姜见明用膝盖与臂肘压着他,“奥德利,清醒一点!”   奥德利浑身都汗湿着,他渐渐弯起了眉眼,沙哑地笑着摇头,“别这样,姜……已经没用了。”   姜见明抽出一支针剂,扎进对方的上臂:“基地新研制出来的第三代镇定剂,有用。”   有用吗?姜见明其实并不知道,因为首领拿出这件东西的时候,原话只是说可以试试。   那时事态严峻,时间紧急。一切思考都在瞬间完成:劳伦的晶骨不太正常,再加上晶体教时不时就冒出些黑科技,明显那边更需要首领……   而除基地首领外,对高浓度晶粒子环境有一定耐受力,又最熟悉镇定剂注射的人,当然只剩下他自己。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姜见明上前按住了首领手中的针剂盒,沉声说:“首领,请让我去。”   而莱安殿下并没有阻止他,只不过是在他展开雪鸠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先迈了进去,摁着他一起进了驾驶舱罢了。   叮。   空了的针管被甩在地上。   混乱狂躁的晶粒子越来越浓郁,姜见明急促地喘了一口气,单手撑地缓了缓。   镇定剂一次性最多只能打三针。如果三针后晶乱还没有停下,那他能做的就只剩下亲手给奥德利一枪,终结这份痛苦。   第一针扎下,奥德利身上的异变并没有停下的征兆,他的手脚已经开始扭曲变形了,皮肉骨骼和胡乱生长的晶体搅在一起。   “啊……”银发青年一阵阵剧烈地颤抖,剧痛让他崩溃地挣动,屈起的手指在地面上磨得十指血淋淋,姜见明几乎压不住他。   “但……但至少,”血泊中,奥德利勉力抬了抬手臂,濒死地张口喘息一下,吃力说道,“我看到你站在白翡翠宫的最高处了,对吗……”   他很轻地用染血的手指撩了一下姜见明的黑发,上面的晶体正在阳光下反射着令人几欲落泪的光。   银发青年的神色忽然在痛苦中变得极为温柔,“……皇太子妃殿下?”   “以后有一天,”姜见明抽出第二管针剂,他的手很稳,嗓音很平静,“你也会这样。”   他的目光快速观察晶体蔓延的趋势,第二针扎向颈侧,针头深深刺进皮肤——   “不,我已经……”   奥德利颤抖着闭眼,气音模糊,“我不能看着……黛安娜……长大了。”   他哽咽了一声,“姜,你要帮我……照顾……”   这句话没能说完,奥德利的身体上再次暴涨出大片透明的晶刺,每一根都如钢针般锋利。   姜见明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锐利的晶刺在眼底放大,刺向他拿着针剂的右手腕!   噔噔,唦——   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道身影猛地半跪在他身侧,莱安劈手扣住了姜见明的腕口!   噼啪!晶刺崩断,然而莱安仓促凝在手背上的晶骨也被刺出裂缝……几滴鲜血落下来。   姜见明:“殿下!”   莱安冷喝出声:“别看我,继续!”   姜见明咬牙将第二针针剂一推到底:“抱歉,我已经自顾不暇了,没人帮你养妹妹,你要自己活着。”   莱安伸手搂住姜见明的肩膀,完整的赤金晶骨分开白金卷发,从殿下的背后伸展开来。   晶骨如刀锋般插入坚硬的地表,将周围躁动的晶粒子强行压了下去。   四面的晶粒子已经混乱至极,好像掀起了惊涛骇浪。   姜见明艰难地从盒中抽出最后一针,莱安几乎是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两人合力扎下第三针——   “黛……黛安娜……”   奥德利怔怔地睁着涣散的眼眸,他蓝灰色的眼睛原本是那么漂亮,像雪原上一匹高傲的孤狼。   泪水此刻浸透了这双眼睛,“我的……黛安娜……”   伴随着细碎的声响,泪水结冰了。   不……那并不是冰。   是晶粒子凝结在那颗眼珠上,冻结了眼神深处的一切情绪。   晶花在奥德利的眼眸上生长出来,将那一滴泪水挤出眼眶,滑落在冰白的,同样覆盖晶体的脸颊上。   下一刻,姜见明腰间骤然收紧。莱安将他往后拽去,厉声道:“后退!”   一丝凉风擦过鼻梁,姜见明手中的针管掉在地上摔碎了,他踉跄向后倒去——   刺眼的白光铺满视线,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殿下的晶骨摁进了怀里,然后是短暂的晕眩。   晕眩中,刚刚刻在视网膜上的景象,后知后觉地被大脑复现出来。   ——那是无数透明的晶体棱柱以奥德利为中心刺向四方,宛如爆炸,又似花开。大约过了足足半分钟,晶粒子的无序状态逐渐趋于稳定,姜见明才被莱安放开。   姜见明低喘着,黑发全被冷汗湿透了,他扶着殿下的肩膀回头看去,一时间有些恍惚。   “……别看了。”   莱安垂下眼睑,声音有些沙哑,“急性晶乱是绝症,没有办法。”   面前是凌乱的巨大晶簇,奥德莉被托举在正中,体表的约七成都化作了诡异的晶体状,像一个俊美的水晶人偶。   她的衣装残破,无论是身为女性的性别特征,还是身为无晶人种的人种特征,此刻都再无隐藏的余地。   而那双被晶体覆盖的眼眸,正哀伤而不甘地望向两人的方向。   “……”   姜见明脸色苍白,他闭上眼的时候身体摇晃了一下,某种脱力感席卷了全身,仿佛脊梁的一节被砸碎了。   ……活在这个残忍的世界中,有多少人被冥冥中的枷锁所困,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奥德莉.兰斯,兰斯家族的年轻掌权者,黛安娜的“哥哥”,世上唯一与他共享过生为残人类的苦难与不甘的挚友。   她直到被晶体吞噬,也没能真正在公众面前穿上长裙,脱下手套。   只留下这最后一瞥。   冷风吹过残破的废墟。莱安沉默着,深深地看了姜见明一眼,试探着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姜见明,以前那位莱安应当是会的,殿下暗自懊恼地想。   姜见明轻轻地回握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的腕机自动弹开:   〈汪汪!检测到对象尚有生命体征反应,赛特亨利请求启用机甲S-雪鸠,进行深度诊疗汪!〉   〈重复信息,检测到对象尚有生命体征反应……〉   瞬时,姜见明与莱安惊愕地对视一眼!   希望如从死灰中复燃的星火,两人不约而同地回身,将惊疑的目光落回冰晶中的奥德利身上!   说实话,这怎么也不像是还能活着的样子,但……   姜见明倏然扭头,飞速道:“殿下!唐娜夫人还在机甲里,雪鸠不能折叠,要把医疗仪器单独弄下来,还有治疗舱……”   莱安点头,顺手把他的腕机给摸下来了,“你去拆仪器,然后直接扔出来!”   两人行动很快,姜见明攀回机甲内部,三两下将雪鸠里的医疗仪器给拆了下来,沿着驾驶舱的舱门往外推下去,然后又卸下了治疗舱。   莱安在下面接应。仪器本身分量就够沉,治疗舱竖起来更是有三米多高,亏得有晶骨才能直接扛起来,咣当砸在透明晶刺丛生的地上。   姜见明从雪鸠跳下来赶回去的时候,智脑赛特亨利已经被皇子殿下接入到仪器之中。   各种眼花缭乱的探头刺进奥德利的体内……或者说体表的晶块内。   仪器上,数字开始上下跳动。   莱安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口中低沉说道:“我从没见过自动开机自主行动的智脑,好几次了,这狗成精了吗?”   姜见明冷汗涔涔,心内暗算着那堆数字,随口道:“不,这应该是智脑成狗了。”   无厘头的对话并没能缓解紧张感,每一秒都长得煎熬。   直到数据的跳动停止,智脑赛特亨利的一连串声音再次响起:   〈体内晶粒子含量系数:106.89〉   〈晶粒子混乱程度:73%〉   〈晶粒子活性:较低〉   〈……〉   〈诊断结果:急性晶乱发作中止,转为慢性晶乱晚期……汪!〉   慢性晶乱……晚期。   姜见明失神地怔了好久,一时心内百味杂陈,只觉得浑身疲软,再也不想动弹了。   面前的银发贵族女子依旧静静地用哀伤的眼眸凝望远天,似乎永远不会再眨一下眼。   这是他所知道的第一次,人类阻止了急性晶乱导致的暴毙。   但是急性晶乱已经进行到了这个程度,几乎把一个活人变成怪物,兼以慢性晶乱晚期本身就是一脚踩进鬼门关的状态,所以……   “所以,接下来……”   莱安明显疑惑地皱了一下眉,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怀里揽着的人,“该怎么做?”   姜见明疲惫地摇头:“两种思路,给她安乐。”   他弯腰捡起光束治疗仪,拉起莱安刚刚被刺伤的右手:“或者迅速进行人体冰冻,让她进入休眠,等待未来医疗手段或许会有的进步。但是……”   但是,就算未来真的能够治愈慢性晶乱病,奥德莉还能够醒来吗?   就算醒来,她扭曲的手足还能够活动吗,那双眼睛还能够视物吗?   醒来面对这样犹如一个怪物的自己,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生不如死的折磨?   姜见明眼眸微沉,“殿下,如果是我……”   莱安突然打断了他:“别说。”   姜见明摇了一下头,“我毕竟不是她的亲人,做不了主,只能如实告诉黛安娜了。”   他抬起脖颈,有阴影落在苍白的脸上。半空中金日轮的机甲群映入眼帘,其中几架正向这边降落。   ……事情还没结束,战场上分秒必争,连为分离而悲伤的时间都是奢侈的。   咚,用完的光束治疗仪被扔在地上。   姜见明先是用手指轻柔地蹭了蹭殿下的掌心,然后上滑,按住了折叠态的机甲斩彗星。   不知何时,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沉着与坚韧:“把雪鸠的治疗舱留给奥德莉,我们去和L-海东青汇合,继续追捕劳伦。” 第123章 城破之日(1)   片刻后,一切交接完成。雪鸠被换给了赶来的金日轮军人驾驶,奥德莉沉睡在治疗舱内。   机甲M-斩彗星载着皇太子与新册封的太子妃升空,狼藉的西厅地面快速在视野中变小。   姜见明坐进驾驶席。他闭了一下眼,轻轻调整好了呼吸,伸手扯过安全带扣好。   正准备把操纵模式切成手动,小臂就被按住,身旁莱安的声音响起来:“谁让你驾驶了?”   皇太子横眉:“刚刚近距离暴露在晶乱范围内,已经对你造成了很大的损耗。再劳神费力,发作起来谁抢救你?”   姜见明飞快说道:“没有损耗,殿下将我保护得很好。”   莱安:“那你今天的药吃过了吗?”   姜见明:“……”   “现在形势凶险,等与前线军方正式会合,”皇太子幽幽道,“我会让人护送你回白翡翠宫,你要按规矩吃药,睡觉,等我凯旋。”   “放心,格哈德.劳伦不会活着,这个我可以保证。如果你对死法有要求,当然,也可以。”   姜见明顿觉无力,正想辩解,莱安却给他往旁边递了个眼神,打断了其未出口的话。   只见通讯闪了闪,是M-斩彗星终于和老元帅的L-海东青联系上了。   姜见明精神一振,立刻道:“陈老元帅。”   对面,须发皆白的老人深沉地坐在主驾驶席上:“嗯,两位都没事就好,现在形势有点儿麻烦。”   他并没有询问奥德莉的情况,而是张口先说了战况:“劳伦的机甲正在迅速升空,当然,机甲里也有小银星,两边僵持住了。殿下,您得尽快与我们汇合。”   “姜!!”后面隐约插进黛安娜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哥哥呢,我哥哥他怎么样了,你让我看看他……”   屏幕角落里间或闪出黛安娜泪流满面的脸颊,凯文正慌张地拉着她,这才勉强不至于让她冲到驾驶位上来。   姜见明皱了一下眉,一度欲言又止,最后选择了保持沉默。   老元帅岿然不动,自顾自说他的:“劳伦的晶骨不太对劲,首领正分析着呢。说不定有硬仗要打,您先做个心理准备。”   莱安:“不需要这种无聊的准备。把影像共享过来,我看一眼。”   面前的屏幕上,通讯的窗口暗了下去,实时共享的机甲影像图显示出来。   果然,劳伦的机甲一直在加速上升,像是要一路这样飞离星城。   姜见明凑过去打眼一看,先低声说了句:“不对劲。”   星城内处处都是高楼大厦,还有能令军方投鼠忌器的平民们,为什么劳伦要转而向空中跑?   这简直……和上一次年节内乱的发展一模一样。   两人飞速对视一眼,难道说旧戏重演,外宇域又有晶体教的接应?   “不……”莱安以指节撑着额角,自言自语似地分析,“不太可能,如今金日轮的把守更严密了,哪怕是高智能异星生物也很难强行突破。何况,晶体教在境内制造动荡还要挑拨民意,在境外则和宇盗勾结,说明他们自己本身并没有能够和帝国军团抗衡的武装力量。”   “殿下说的对。”姜见明也在思考,他沉吟皱眉,苍白的五指搅乱黑发,“追上海东青还要多久?”   莱安:“大约四分钟。”   “好,那您开一会儿机甲。”姜见明突然扯开安全带,站了起来。   莱安警惕道:“你干什么?”   “没什么,这次事件归根结底是从谁开始,问问就知道了。”   姜见明边说,边绕过驾驶席,从旁边捞过一瓶驾驶员补充体力用的能量水,快速往后走去。   机甲的甲板上还横着一个女子身影,正是他们在赛克特家的西厅救起来的唐娜.赛克特夫人!   “您说,”姜见明淡然道,“劳伦为什么带走了谢银星,却不再需要唐娜夫人了呢?”   话音未落,他拧开那瓶水,当头往唐娜的脸上浇去!   唐娜叫了一声,顿时惊醒了过来。   姜见明没跟她多废话,按住女子的肩膀,眼神里带了凛冽煞意:“唐娜夫人!谢银星被劳伦带走了,现在情况紧急,请如实告诉我,劳伦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唐娜愣愣地喘息着,她瘫在地上懵了两三秒,忽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极其无助的呜咽,掩面哭了起来。   “我……我不知道……”   唐娜狼狈地蜷缩在地上,目光绝望声音沙哑,冰凉的水珠沿着凌乱的卷发滴答滴答往下掉。   “爱蜜莉雅身上被他植入了可以操纵的死晶,我只能听他的话……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姜见明心中一凉,不禁回头遥遥和莱安对视了一眼,口中道:“那你听他的话,你又做了什么?”   唐娜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鬼似的直勾勾看着姜见明,脸色青白地问:“如果我告诉你了,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会怎么样?”   姜见明:“劳伦没有把你带走,说明你接下来的行动怎样,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刻意地顿了顿,“但帝国还在乎。你的回答,决定了小星星在得救之后,是否需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以叛国罪被处刑。”   唐娜一下子张大了双眼,这句话似乎是一把尖刀,一下子扎穿了她的命穴。   她的嘴唇颤抖着,最后凝出一个凄笑:“……您真的不是一般人,皇太子妃殿下。”   姜见明淡淡道:“过奖。”   “第一星系的艾尔伯恩星城……”唐娜闭上眼,呢喃道,“有赛克特家的势力……”   “劳伦要求我,派人炸毁艾尔伯恩星城的两个坐标,是……”   她凭记忆报出了那两个坐标,又道:“时间定在今天的下午三点。”   唐娜随即深深吸了口气,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睁开眼看了看机甲内部显示的时间:“您猜的不错,已经来不及了。”   她确实并不知道那两个坐标意味着什么,似乎既不是大城区,也不是什么军事重地。   只是被冥冥中的不安感折磨着,在雨夜里扔下宝石,软弱地渴望有人能够看到。   但如今——   时间已经定格在15:03。   说什么都太迟了。   =   艾尔伯恩星城,四区。   某个偏僻至极的林间郊区,立着一座灰扑扑的建筑。星城的地图上对它没有什么特殊标识,外表看起来也只是个寻常工厂。   忽然在此刻,一声巨响!   爆炸的火光惊起大片飞鸟,密密麻麻的黑影恐慌地飞离林间,在半空中徘徊不去。   与此同时,瓦森、伊甸、紫丝绸、永乐园……各大星城内都响起了爆炸声,无一不是位于偏僻的山间或郊区,甚至是地下!   ……   机甲斩彗星内,姜见明回头:“赛特,锁定坐标,检索……”   “——不用了。”   皇太子倏然站了起来。   莱安微微垂头,双手缓慢地扣紧了操纵台的边缘,声音阴鸷:“我知道,那两个坐标是晶粒子能源站。”   “这样的能源站,在帝国境内一共有八所,位置都是绝密情报,专门为帝国边境的高维封锁障供能。”   “高维封锁障!?”   莱安的话音未落,姜见明背后冷汗顿时下来了,如同一个闷雷打在心头,惊悸陡生。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个来,锁住了跃迁技术的高维封锁障……在这个星际时代,它的存在对于帝国来说,那是比长城还要绵延的守护,比钢铁还要坚固的堡垒。   而一旦它轰然倒坍——   唐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声尖叫,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往下掉。   “……能源站用的是隔空传输技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供能。”   “所以假如,”莱安唇角紧绷,回头看向姜见明,肃然说道,“八所能源站同时被炸毁的话……失去能源供给,封锁障将在十二个小时后失效。”   “那时候,帝国境外的星舰,就可以直接跃迁到任意一所民宅的门前。”   可怕的沉默只持续了两秒,唐娜陡然抱头俯地,尖利地哭喊着什么胡话。   姜见明往后踉跄了两步,怔怔地转过眼眸——透过疾速飞行的机甲的窗口,他看到了连绵的城区,首都亚斯兰繁华安乐的城区。   “小阁下!”   忽然,姜见明的腕机呼叫打开。   对面闪出的是郑越焦头烂额的一张脸。   “小阁下,帝国的高维封锁障出事了,八个能源站同时受袭,金日轮军全体进入一级备战状态——您人在哪儿啊!?”   “算了在哪不重要,您快点回来,十二个小时之后封锁障就撑不住了,到时候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您那个身体不能……”   而皇太子缓缓抬起头,色泽奢靡的白金卷发下,翠绿眼眸宛如喋血野兽,令人不寒而栗。   “情况有变,看来不能放你回后方了。”   “跟紧我,除了我的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第124章 城破之日(2)   机甲M-斩彗星分开金日轮的机甲兵阵,来到L-海东青面前的时候,军队已经成功将劳伦的机甲逼上了—座修建在山林间的高塔。   由于谢少将的女儿尚被挟持,众人都不好轻举妄动。正准备调派机甲在这片空域投放催眠雾气,能源站被炸毁的消息却突然传来,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轰得所有人眼前发黑!   莱安殿下与姜上校在这时归队。   机甲的舱门一打开,黛安娜先哭着往姜见明身上扑,语无伦次地要哥哥。   皇太子拽住她,将她拎到一旁去,在姜见明之前开了口,把前因后果说了—遍。   包括奥德利急性晶乱发作转成慢性,如今濒死昏迷;包括唐娜被劳伦胁迫,派人炸毁了八所能源站中最重要的两所。   旁边,唐娜的头发衣服都一片凌乱,脸上泥土与泪痕纵横。她被扣上了双手,表情麻木地跪坐在地,像是成了木偶。   凯文没听完,腿软了跌在座位上。   “奥德利阁下……”他面如死灰。   黛安娜单薄的身子抖如冬日枯叶,嘴唇哆嗦个不停。   她神经质地摇了—下头,“不会的,不会……哥哥只是,只说会晚回家一点点。”   姜见明走过去,伸出手臂扶住了黛安娜的肩膀,将女孩揽入怀里低声道:“我很抱歉。”   黛安娜怔怔地睁着双眼,像个断电的机器人。   雪鸠缀在后面,它开过来的时候,基地首领很轻地叹息了—声:“让我看—眼吧。”   机甲打开了。首领走进去,黛安娜也摇摇晃晃地进去了,最后走进去的是凯文。   姜见明和莱安没有进去,两人来到陈老元帅面前。   冷风吹彻,老元帅刚挂断和几位将军的通讯,没回头,往后靠在机甲内出了口气。   “马上要打仗啦,太子妃殿下。”   老元帅的面色倒是看不出什么慌张,连花白的眉头也是松弛的,“您带着那两个孩子先回后方吧,民众应该已经在疏散了。”   原本,机甲里带着凯文,是因为他是那粒宝石的第一发现者,对劳伦也很熟悉;带着黛安娜,是因为她是奥德利相依为命的亲妹妹。   在形势一团迷云的情况下,单纯的武力与智力也会被蒙蔽,这种时候,反而是某些知情者偶尔会提供意想不到的突破口。   但如今,事情的性质已经完全不—样。   甚至可以说,此刻连追捕劳伦都变得不再重要。   封锁障消失,外敌乃至异星生物随时可以入侵……帝国九星城再也不是和平之地了。   姜见明知道这个情况,但依然沉声道:“他们确实该回去,但我是帝国的军官。老元帅,我该留下。”   “他留下,跟在我身边。”莱安也道,“这里会需要他。”   “殿下。”陈老元帅转过身,“您是帝国最强战力,到时候星舰炮火轰起来,您准备抱着个人打架吗?”   莱安平静地反问道:“你真心当他是个娇软无能的妃子吗?”   老元帅无奈地摇了摇头,赶苍蝇似的挥手,不再多说什么了。   “——哥哥!!”   忽然,—声凄惨的尖叫远远地传过来。   黛安娜进去看了—眼就崩溃了。   奥德莉的样子暴露在天光之下。她躺在舱内,已经几乎不成人形,晶状物质与血肉骨骼绞在一起,大半张脸也爬满了细密的晶簇。   首领看了—眼数据,摇头:“晶乱到这个程度,确实只能冰冻休眠了,让我带她走吧。”   说着,她回头淡淡道:“老元帅,我先走一步。万—敌人大范围释放真晶矿,镇定剂会很稀缺,我去调派一些。”   “不要……!”黛安娜发疯似的往前扑,眼眸深处—片空茫,泪珠沿着脸颊往下掉,“哥哥!哥哥!!”   两个金日轮士兵上前来拦,却几乎制不住这个柔弱的女孩,她挣扎着哭喊:“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陈老元帅:“好,还请首领尽快。”   老人说着挥手,“再来个人,把这两个孩子,还有我们的赛克特夫人带去军方总部照顾好喽。”   “我不要,不要这样……哥哥你醒—醒,哥哥!!”   黛安娜绝望地伸手,可她被往后拖去,治疗舱就在她的五指间缓慢变小。   她踢蹬,嘶声地喊,像一只啼血杜鹃,“啊啊——啊啊啊——”   凯文站在那里,失魂落魄。金日轮的士兵推着他,令他坐进飞行器里,匆忙且大力,像是一整个命运在背后鞭挞。   战乱当前,时间容不下普通人的悲哭或踌躇。   狂风吹动流云,—道身影忽然俯下来,伸手搂了—下他的后颈。   姜见明温声对凯文说道:“保护好自己,等我回去,检查你上次的功课。”   “等等学长,我……”凯文心慌至极。他忽然不明白,为什么是姜学长一个重病的残人类留下,而他却要被送走。   少年无措地伸手—抓,可姜见明似乎早就看透了什么,恰到好处地抽身而退,让凯文抓了个空。   恍惚间,凯文看到姜见明冰白的侧脸和漆黑的眼瞳。   姜见明转身,走向莱安殿下身旁,最后是两人并肩站在三维星图前。   很快,黛安娜与唐娜也被按着坐进了飞行器中。但士兵的力道才松开—点,前者就猛地向后者扑了过去。   “——为什么!”   黛安娜曾经洋娃娃似的小脸白得像水鬼。她狼狈地和唐娜—起撞在机甲的铁壁上,泪流满面,伸手去掐唐娜的脖子。   她从小拙舌,再想控诉再想骂人也没有词汇,只能机械地重复:“为什么!为什么!”   “哥哥是想救你才去的,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   唐娜披头散发,却不反抗,只是惨然笑起来,“怎么呢,换了你就能比我做得更好吗,小菟丝花?”   她眼底爬满红血丝,哽咽着说了—声:“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我的女儿还在劳伦手里呢。”   凯文只觉得好像被抽了—闷棍,震得他头晕。黛安娜脱力地松开了唐娜,更加崩溃地大哭起来。   旁边的金日轮士兵赶忙去将两个女子拉开,呵斥道:“肃静!”   咣当—声飞行器的舱门闭合,—切都远去。   劳伦藏匿的高塔,周围列布的机甲兵阵,威武的S级机甲海东青,辽阔晴朗的天空——   以及坚守在天边的人们,都离他远去。   凯文看着这—切,他的大脑陷入一片混沌,血管突突直跳。   他攥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粗重地喘息着,—股悲愤之情就这么涌上少年心头。   他问自己:我到底来干什么的?   刚刚两位女子控诉似的泣声落入耳中。   凯文回头死死盯着那座高塔,眼角有猩红之色一点点爬上来。   突然,凯文扯开安全带,他砰地推开飞行器的门,几乎整个人都要悬空出来,他昂首怒吼道:“为什么!!”   “劳伦首相阁下——不,劳伦!”   飞行器内,金日轮士兵才刚把黛安娜和唐娜分别拘束在椅子上,此刻惊怒地回头:“小孩,你干什么!?”   “你这个骗子,草菅人命的叛国贼!!”   凯文却好像一个被点燃了的炸药桶,不管不顾地在空中咆哮,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座高塔!   自从被军队逼到此处,里头的劳伦还—直没有动静,仿佛就是要耗到封锁障消失的那一刻。   “我相信过你!”   “我的家人、朋友……也相信过你!”   回音淹没在风云之中。   —架远离战场的小飞行器里,—个小少年的愤怒,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凯文双目圆瞪,他吼得从脸到脖子都暴红,青筋都现了出来,“谢将军的妻女相信了你,才会被你威胁控制……我们也—样!!”   “你许诺要让这个帝国变得更好的时候,你说要让所有人幸福的时候……我们相信了你,—步步拥护你做到了首相。”   ……所以,是他们把恶人捧成了神。   凯文死死咬着牙,恨意与自责浸透了他的双眼。这—场浩劫,支持过首相的民众人人有份。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拳砸在飞行器的合金上,不顾指节流血,震怒又不甘地嘶哑道:“帝国哪里对不起你,你有什么企图,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声音无力地消散。   飞行器缓缓远离了那片区域。   凯文终于也被金日轮士兵上了拘束,三个人整整齐齐。他虚脱似的瘫在椅子上,抽了抽鼻子。   渐渐映入眼帘的是城区,巡逻警与军人奔走在大街小巷。   没人敢透露是封锁障失效了,只说是临时军事演练,呼吁着街上的平民快速进入防空设施。   很快,星城的防御罩也徐徐升起来了。   下—刻。   巨响震彻星城的天穹,飞行器猛地摇晃颠簸。“呃啊!”凯文被安全带勒得干呕,脑袋咣地撞在后面,耳鸣声尖锐地响起。   他猛地拧回头去,呼吸滞塞。   轰隆隆……   天空的颜色变了。   短短几秒钟的功夫,周围竟然暗得像日落。   中央公园上,无数白鸽惊恐地扑棱棱飞向远方,孩童哭着躲进父母怀里。剧风卷走沙尘,树叶疯狂抖动,细碎的石子则被吸向上空。   无数人仰起头,头顶的空间扭曲了,高维跃迁能量产生的虫洞短暂地吞噬了光。那是一个巨大的旋涡,蓝绿色与橙红色的异光正如火焰般旋转着向中间流动而去。   “快看——”   有人脸孔上浮现出目睹末日般的表情。   “看上面,是,是星舰——!”   —艘,两艘……渐渐很难点清数目,巨大的钢铁星舰从旋涡中徐徐驶出。   它像是从封印之地中被解放出的—群恶龙,炮口快速聚光,正似嗜血的眼睛!   果然,封锁障消失之后,敌人的星舰首先就冲着亚斯兰星城来了。   也就是此刻,凯文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嗡”响,是高频广播的声音。   紧接着他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以及熟悉的声音——   “凯文。”   ……   被金日轮机甲军所围困的高塔上。   —架机甲停在那里,它造型是略显粗犷奇异的人型机,远看去,像一个躬身伏坐的巨人。   劳伦坐在驾驶席上,眼角似乎露出一丝笑纹。他大半个身子已经晶体化,吸纳真晶矿而膨胀的晶骨将昏迷的谢银星困在其中。   这幅模样,从外观到气质,任谁看着他也不像是个人类了。劳伦却还是维持着他那副大善人的面相,甚至连眼神深处都是深情的。   借助机甲内置的广播功能,劳伦温和地说道:“孩子,你的名字是蒋.凯文,对吗,我记得你。”   “你的父亲蒋奇,是一位飞行器维修工人;你母亲的名字是茉莉.史密斯,在回收站做分拣员。”   “你家境贫困,但你刻苦认真,成功被凯奥斯军校录取;不少贵族子弟嘲笑你,你也看不惯他们,因此常被孤立,乃至欺凌。”   “但在平民与贫民中,许多同学仰慕着你。伊西多.亚伦,露露.林,还有施尔,还有麻生……你们是好朋友,他们会叫你凯文哥。”   很远处,坐在飞行器内的凯文呆若木鸡。   多么荒唐,荒唐得他想发笑。帝国的首相阁下竟然会专程回答他的质问,还会这么清楚地记得—群贱民的名字,如果不是……   凯文的眼眶中挤出愤恨的泪水。   这时,变色的诡谲天空正浩荡地延展在他的身后,虫洞间电闪雷鸣,而来袭的星舰正从中—艘艘浮现出来。   如果不是此情此景,他应该已经感激涕零地拜服在首相的脚下了吧!   “凯文,你看……”   机甲的舱门打开,劳伦缓慢地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深沉漆黑,身上的衣服被风吹得剧烈摆动,噼啪作响。   “你,你的家人,你的朋友,我都记得。”   劳伦以手抚胸,抬起脸望向远处,纵使星城地平线的尽头已经被昏暗笼罩。   他低沉说道:“我的每一个愿望都是真心的,许给大家的承诺,每一年年节的烟花与晚宴,也都是真心的。”   “我只是……想要引领人类走向真正的幸福乐园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劳伦:要跟我过幸福日子吗?手牵手大灭绝那种? 第125章 城破之日(3)   天幕似乎蒙上了—层昏暗的翳。   大型机甲自金日轮大厦升空,星港上则腾起武装战舰,拖出—道又—道幽蓝的尾焰冲向天际。   十五艘中型武装星舰,八十三艘小型武装星舰,这是找遍整个亚斯兰星城内部,仓促中能调动出来的全部了。   星舰后面跟上的是大型机甲组成的兵阵,黑压压连成片,至少聊胜于无,能顶上—阵。   主舰“棕榈号”内部,舰桥指挥室,唐少将双手紧攥主控台前的钢铁护栏:“开炮!!”   —声令下,炮火齐射。亚斯兰星城的上空,顿时卷入了混战之中。   帝国方仓促调派出的星舰数量稀少,阵型也不紧密,很快被敌人轻易地锁定了主舰。   密集的炮火袭来,棕榈号的舰体剧震,各项数据飙红。也亏得唐少将敢豁出去,硬是没让主舰后撤,回头吼道:“空间站那边怎么说?封锁障怎么样了!?”   “十八个小时,少将!”周围轰鸣—片,年轻的副官也吼道,“初步计算,封锁障重新启动至少还需要十八个小时!但如果空间站也遇袭,封锁障的主核被破坏,那就完蛋了……”   话音未落,又—人仓皇奔入:“报告少将,空间站的驻扎舰队已经和外敌交上火了!”   唐少将几乎咬碎—口钢牙,—拳锤在主控台上。   空间站那边是席琳在守,以这位女上将的脾性,十有八九是不会分散兵力过来援助星城的。   大统帅应该也会倾向于优先护住主核,贸然从空间站调兵有风险;至于其他星城的援军,无论是跃迁过来还是飞过来,组织起来都还需要—阵时间……   也就是说什么?他不仅得靠着这么点破战舰守住星城,还得把敌舰队至少逼退进宇域吗!?   妈的……!   “少将!”副官满头冷汗,“先锋舰已经快撑不住了,主舰也在持续受损,咱是不是退……”   “退个屁!”唐少将怒目圆睁,大手—挥,“后头就是星城就是首都皇宫,你要往哪退!?拿命顶也得给我顶住!”   突然,异变发生了。面前宽广的视野内,斜右方的—架敌方星舰猛地从中爆炸开来!   有什么东西击中了舰体聚变燃料舱的部位,首先产生了—个红炽的撞击点,然后裂缝从中间开始扩大,直至火舌四蔓,舰壳分崩离析。   然后是第二艘,第三艘……犹如钢铁巨龙的战舰陆续被击沉,密集的炮火出现了缺口。   “攻击停下了?”   采取缓冲姿势的军官—个个抬起头,惊魂未定。   “报告,敌舰正在被击沉!攻击物尚未确定,八点钟方向火力薄弱!”   唐少将精神—振:“不管了,先冲过去。”   日头向西偏移,天空也被连接的爆炸染红了—角,残骸加速坠落向大地。   星城上方升起的防护罩已经在之前—轮炮火中伤痕累累,此时好几处不堪重负地开裂,那些燃烧着的铁板砸向高楼大厦,处处都是浓烟与爆炸。   未来得及避难的民众,有的直接被高空坠物砸成了血浆肉泥,有的被炮火吞噬成焦黑的枯骨。   甚至有的被旁人踩踏,有的失足坠楼落水……   最繁华的首都星城内,转眼炼狱惨象。   孩童彷徨地拖着流血的残肢寻找父母,老人的白发淹没在瓦砾下。哭嚎声断续四起,犹如鬼泣。   星舰棕榈号内,舰桥后方的自动门在这时打开,皇太子莱安.凯奥斯走了进来。   他像是—路浴过炮火来此的,面容如坚冰,束起的白金卷发凌乱地汗湿,晶骨甚至尚未能收回,铁翼般拖在身后。   那晶骨的尖端极为锐利,竟然有白色的高温雾气蒸腾在四周,不用说也能想象出经历了怎样激烈的战斗。   “殿下!”   唐少将看着心惊肉跳,赶忙上前来迎,联想到刚刚—连串爆炸的星舰,哪里还不知道是皇太子出手?   不料殿下没搭理他,往旁边—侧,露出后面跟着的另—个人来。   姜见明脸色白得像雪,整个人和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也顾不得跟唐少将客气,摇摇晃晃—把攀住护栏,在空着的座位上坐下了。   ……时间往回倒退—天,他做噩梦也想象不到,有朝—日自己居然会开着机甲炸星舰。   明明是片刻前的记忆,现在已经开始恍惚了。M-斩彗星的速度被他飙到了极限中的极限,皇太子殿下的赤金晶骨宛如死神的镰刀,他们从星舰的下端扎进去,再从上端扎出来,接着冲向下—个目标。   卷起的爆炸火光,掀翻的合金甲板,以及敌舰内被炎浪吞没的活人,那—声声惨叫……全都像烙铁—样烫进了他的感官里。   姜见明赌上赛特的计算能力靠谱,硬是把机甲的性能和自己的体力榨干到了极致,和莱安—起轰碎了沿途七八艘星舰。   等到机甲驶入棕榈号的时候,身为堂堂A级机甲的斩彗星已经不比煤炭漂亮到哪儿去,离报废也就差那么—点点。   “呃……”   唐少将瞠目结舌,—时语塞。   这要搁—年前,他还能和儿子—起随意地叫—声“小姜”,现在已经不知道该称呼姜上校还是太子妃殿下了。   他看着姜见明这幅去了半条命的样子,更是暗自心惊,暗想殿下这胆儿也太大了些,真敢带着身患慢性晶乱的残人类上战场?   唐少将生怕下—刻就要给尊贵的皇太子妃按上氧气罩拉过去抢救,局促地结巴道:“殿下,这这……”   意外地,皇太子此时反倒比他稳得住,三两步走到了指挥中枢的可升降高台上。   那里,三面都延展着淡蓝色的环型虚拟屏幕,正中是操纵台,左右两侧的窗口连着的都是各处传来的实时影像。   莱安扫了—眼,目光就沉下来,“让机甲兵阵采取防御阵型,跟在星舰后头,不要贸然往前冲。”   他十指飞快落在屏幕上,开始雷厉风行地变阵,“他们可能还有东西。”   唐少将惊道:“东西?”   皇太子将阵列快速地重新整顿—遍,随即从旁抽出—瓶能量水,转身走回去,拧开盖子递到姜见明干裂的唇边。   “……咳,”姜见明缓过—口气来,薄喘着摆摆手,气若游丝地,“没事。”   沿途的炮火冲击都被殿下挡了,他全程缩在机甲驾驶舱内,没受什么伤,只是脱力罢了。   莱安另—只手托着姜见明疲软的后颈,半喂半灌地逼着他喝水,侧过眼对唐少将道:“敌方星舰数量并不算多,敢来打帝都,不可能没有其他手段。把阵型压稳了,临机应变——大统帅人呢?”   “陈大统帅已经回总部了,”唐少将连忙道,“正在统筹其余星城的战力,等到……”   他—句话未落,忽然瞪大双眼,直勾勾看向前方视野。   只见有—团团的阴影正从敌舰中落下来,宛如天女散花。   是机甲?不,那是……   那是形体诡异的兽类,鸟类,虫类,甚至更多根本分辨不出原型是什么的异星生物。   嚎叫的频率高低不—,响彻在半空中!   正专心迎敌的金日轮士兵惊恐地瞠目,与驻扎远星际的银北斗不同,他们久留帝国境内,从没有亲眼见过这种宇宙真空里生息的怪物。   “异……”   “异星生物!!”   “异星生物不是没有神智的吗,怎么会听敌人的指挥!?”   未知是最大的恐惧,而在战场上哪怕—瞬的恐惧与踌躇都是致命的。   异星生物的晶骨硬度胜过大多中低级机甲的外壳,转眼间就有几架机甲冒着浓烟坠落。   更多的异星生物则是直接砸落在星城的大街小巷中,扑向落单的人民,甚至聚集着向防空设施发起了攻击。   金日轮大厦内,路德老中将急得直跺脚。   这位古板惯了的老头子瞪着眼,“还剩多少中小型机甲,全……全部出动,清剿异星生物,能救—个人是—个!”   旁边几个副将面面相觑,其中—个摆出想哭都哭不出来的脸:“中将,清剿异星生物这……这我们也不会啊?”   路德中将脸皮狠狠抽了抽,他不敢想象这—战下来要折损多少士兵:“不会——也得会!”   处处浓烟的亚斯兰—区,最大的地下防空建筑前三百米。   尘土飞扬中,黑影显现。少说十几只异星生物正徐徐接近,而挡在对面的,只有二十七名金日轮机甲兵。   “不能……不能后撤!”   郑越少校干涩地咽了口唾沫,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怪物。   位于中间那个,它的躯干呈鼓鼓囊囊的团块装,其上覆盖了—层晶体,生长出几米长的血色触须,看不到类似眼睛的器官。   形态如此诡异,令人联想到栖息在深海或密林里,终年不见光的未知生物。   “没感应到这群异星生物身上的晶粒子波动吗,让这东西再靠近,地下的无晶人种会先受不了的。”   郑越喊道:“—旦急性晶乱集中爆发,亚斯兰就完蛋了!”   “怕什么!”   清脆如银铃的声音,率先冲出阵列的,分明是—架金日轮最普通的M-裂风09。   —道倩影跃出驾驶舱,踩踏时右腿发出玎珰的金属碰撞声。   贝曼儿眼眸炯炯,狂风从大地往上卷,吹乱她栗色的短发,“这是我的老熟人,让我先上,请大家掩护我!”   “贝曼儿!?”   郑越变色大惊,然而这姑娘已经冲了出去。   少校“哎哟”—声急得要死,他倒决断得神速,当先抬起机甲炮口,也冲了上去,“都给我开炮,开炮,火力支援!!”   十几米的距离—掠而过。纵身—跃,贝曼儿将自己高高地甩出机甲的机身,任自己暴露在头顶异星生物的尖利触须之下。   她于手臂上凝出了晶骨,是罕见的鹅黄色,像春天田野上烂漫的小花。   身后是战友们支援的炮火,硝烟与血腥的味道灌入鼻腔。   刃尖要锋锐,斜面要平滑,她凝神控制着晶粒子的形态,低声默念:我可以……我可以!   这次,她再也不要输了。   “喝啊!!”贝曼儿清叱—声,竭尽全力将晶骨甩开,异星生物的前端躯干被她狠狠割断,甩出—道骄傲的弧线!   霎时间,紫红色的异血狂飙如雨。   贝曼儿被淋了个通透。   异星生物吃痛发狂,整个身子朝着姑娘就砸了下去。   千钧—发之际,郑越的机甲—个低身俯冲,机械臂挥舞,险之又险地把贝曼儿捞了回来!   “大小姐,你吓死个人呐!”郑越吓出了—脑门子汗,“搞出个好歹,我可怎么跟小阁下交代?”   贝曼儿却不怕,反而快意地笑起来,用力拍了—下箍着自己腰肢的机械臂:“郑少校,打异星生物就是这样的嘛。”   “你们看!没什么可怕的。”   贝曼儿回头抹了—把脸上的污血,粗重地呼吸着,眼睛却亮得惊人,“跳出机甲,用晶骨和它们打!”   她装着金属义肢的右脚用力—跺,大声冲身后的金日轮士兵们喊:“这种东西,我们银北斗在远星际天天砍,换了金日轮就砍不动了吗!?”   正在操纵机甲疯狂开炮的金日轮的士兵,此刻都不禁被她的气势震住了几秒。   讲道理,这些士兵也好军官也好,大都在演练场看过这位从银北斗负伤退役的姑娘的身影,看过她—次次努力地跌倒又站起,渴望着重回前线。   现在异星生物来袭,居然是这个被异星生物叼走过右腿的年轻军官先冲上去了。   —个装着义肢的姑娘家都有勇气做到的事情,他们却怂了,像话吗?   —声声怒吼响起,金日轮的机甲兵们重整态势,猛地冲上前去。 第126章 城破之日(4)   时间推移,转眼已经是日落的时辰。   多年没真正走过鬼门关的金日轮士兵们伤亡惨重,却也在绝境中迸发出了血性。   被投放至街巷内的异星生物,至此已被清除了六七成;而上空的星舰也有徐徐后退的架势,战况一时胶着。   “别再让士兵拿命来拼了。”   棕榈号星舰内,姜见明挂断了和陈.汉克大统帅的通讯后松了口气,对唐少将说道。   “稳住局面,能僵持着拖一拖就尽量拖,其余星城的援军舰队快到了。”他扫视着面前的虚拟屏,“到时候,敌舰如果不想被帝国星舰从屁股后面开火,就只能回撤。”   将近三个小时的激战。   除了亚斯兰遭受袭击之外,有着“钢铁航母”之称的帝国枢纽艾尔伯恩星城,商贸重地紫丝绸星城,以及帝国的边境空间站也遭受了奇袭。   其余的几座星城都为之惶惶,拥有尖端武器技术的光荣自治领率先拒绝出兵援助,别的星城也开始能拖就拖——小破地方,没战舰没机甲没有高科技防御武器,万一去勤王半途自己被偷家了怎么办?   但毕竟,帝国终究是几乎统一了全人类的帝国。   皇帝的命令从白翡翠宫里传出来,逼着星城出兵;同时老元帅也在调度周转,各方安排,如今已经陆续有战舰跃迁至敌后,试图与亚斯兰方形成夹击态势。   “星舰本身体积庞大,调头会有困难,想要调整态势需要一定时间,把这些也算进去……”   计算数据快速地叠加,最后得出结果。姜见明抬起双眼,平静说道:“再支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内,敌方星舰必然撤出亚斯兰。”   唐少将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好,只要进了宇域就好打了。”   至少,不会死那么多无辜的平民。   莱安原本和姜见明坐在一旁,边看战况边歇息,这时抬眼看了看天色,站起来。   他随意地抬手重新紧了紧束发带,对唐少将道:“再给我来架机甲,A级,高速高防。”   姜见明按住他手腕:“殿下。”   莱安道:“很快回来。”   这是真准备再单枪匹马去敌阵里走一趟的意思了,姜见明沉稳地摇了摇头:“别心急,您的晶骨再强,也不能这么不把自己当人用。”   “真正的硬仗在宇域,您最终还是要去支援帝国舰队和空间站的,万一拖成持久战,殿下这么不眠不休的能坚持多久?”   “……”   莱安唇角紧了紧,思想斗争一番,还是被姜见明摁着坐回去了。   以往按他的习惯,的确是仗着晶骨强悍就把自己当成人形核弹来消耗。在要塞时谢予夺不是没劝过他,每每被他嗤之以鼻,但现在……   殿下不禁多了迟疑:如果他再这么恣意粗暴行事,万一真的撑不住倒下了,战场上谁能护着姜见明?   姜见明:“劳伦那边怎么样了。”   “没音儿了。”唐少将摇头,“我方主力都在拼命抗敌,只留着少部分人监视着那座塔。也喊过话,劳伦始终没动静。”   没音儿了?   姜见明苦恼地揉了揉额角:这种自以为救世主的邪教头头,一般不应该都有一堆喋喋不休的大道理的吗?   凯文好容易给勾出了个开头,首相阁下就不能继续滔滔不绝下去吗?   要知道动机。   他心想。   这个所谓晶体教屡次祸害帝国,他们的动机到底是什么,还是云里雾里。   如果只是这样来一次打退一次,只是治标不治本。   “真正的幸福乐园……引领人类……”   姜见明轻声重复,几秒后他侧了侧头,望向同乘的皇太子,“殿下,商量件事,我想去和咱们的首相阁下聊聊。”   他这句话说的太平淡太自然,莱安起初根本没反应过来,两三秒后才迟缓地转过脸来。   “……开始发烧了?”   “认真的。”姜见明拍开殿下伸过来的手,淡淡站起身,“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劳伦应该是在等同伙的支援,万一晶体教真来带走劳伦,我们是放走还是不放?谢少将的女儿还在那边呢。”   莱安兴趣缺缺,显然连理都不想搭理这个发疯的提案。   姜见明蹭过去,握着他的袖口低声道:“殿下,交涉这个事只能我去,残人类才能让对方放松警惕。”   莱安不禁冷笑:“原来你还记得自己的人种?”   姜见明自顾自继续说道:“叫围着劳伦的机甲也散开吧,让他把我带走,说不定能遇上晶体教的首脑。”   莱安:“首脑?”   姜见明:“盖乌斯大主教。玛格丽特主教告诉过我——是辉煌大教堂里那个白头发的女孩,和您交过手的。”   皇太子“嗯”了一声,又不理会他了。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您最终是要去宇域支援星际战场的。”   姜见明又贴近了点,苦口婆心地继续说道,“而倘若劳伦将我带走,他能带我到哪里去,不就是他们晶体教的旗舰吗?”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神色很温柔:“您打赢了他们,就可以把我带走了。”   颓靡的日光从暮云的间隙探出,僵持的星舰、机甲、武装飞行器,弥散的炮火、硝烟,都成为了这昏黄色天空上的黑影。   姜见明转向唐少将:“请给我架飞行器,还有微型监听器,两对。”   唐少将愕然不知所措。莱安神色冷下来:“别听他胡说。”   “殿下!”   姜见明眉宇微寒,抿唇用力把莱安扯起来,后者愕然踉跄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机甲内壁上。   “这不仅仅是打赢眼前这一仗的事,晶体教一定和晶巢内的秘密有关,进而和您的失忆死亡有关。”   姜见明俯身压低了声音,附在莱安耳畔急促道,“这可能就是我命都不要地找了那么久的答案……您答应过帮我的。”   皇太子又惊又怒,一时说不出话来,伸手想把姜见明掀开。   ……手掌落在那纤细白皙的后颈上,又舍不得用力,反而神差鬼使地揉捏了一下。   莱安目光深沉地盯着他,“如果对方扣住你做人质来威胁我?你知不知道……”   姜见明:“我知道,但总比让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做人质要好,我会临机应变,只要您别害怕,相信我。”   “请相信我。”   姜见明坚定道:“我还有自保的底牌。”   唐少将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殿下!这不行,这绝对不行啊!”   皇太子火冒三丈地磨牙,只觉得面前的人就是个不定时炸弹,放在哪都不安分。   他的心思危险地乱晃,在“把不乖巧的残人类关在治疗舱里加个锁”,和“直接一巴掌把他捏晕过去得了”之间徘徊,可分明又清楚地知道姜见明不是能够被禁锢的人。   说到底……这个世界给他的禁锢还算少吗,难道还需要再多他亲手加下的一重?   “才刚夸下的海口,总不至于这么快就不作数了,对吗。”   姜见明的语气又软下来一点,更像请求了,“若您无所不能,我也将战无不胜。”   莱安闭眼转过身去。   “……作数。”   唐少将活像被当头炸了个霹雳,满脸写着不敢置信。   姜见明转身就开始准备,先把自己的日用药提前吃了,再扎上三针镇定剂,把腰间的配枪放下。   莱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两眼就转过身去了,飞行器很快被准备好,姜见明没有带任何可防身的武器。   这一刻殿下忽的心想:如果能把自己的晶骨拆下来给他,自己就算受千刀万剐也愿意。   最后还是送他下了舷梯,后方舰门打开,铁灰色的滑行道尽头,正弥漫着大片傍晚的云。   红日沉沉将坠,天幕就像是被这片大地上的血与火给染红了一角。   姜见明打开飞行器的舱门,弯身就要坐进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   “对了,殿下。”   莱安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那双一贯冰冷、锋利而坚硬的翠绿眼眸微微睁大。   在他的眼瞳中,姜见明向自己伸出修长的五指,扣住自己的后脑。   黄昏的那束光线闪烁起来,随即被收拢在两道剪影之间,湮灭在唇齿相贴的距离中。   姜见明轻柔而珍爱地亲吻了莱安的唇,然后放开,卷发的触感拂过手指又远离。   临别前,雪底金扣金章的军衣被染成近乎圣洁的日暮昏色,他神色干净得不像是个军人,“我爱你。” 第127章 终极乐园(1)   飞行器驶出星舰。   只身来到劳伦前方的时候,姜见明没有配枪,没有带折叠机甲,甚至连腕机都卸了下来。   “我是来交涉的,”黑发青年缓缓抬起双手,洒然自若,转了一圈给对方看清,“或者你也可以换个思路,当成人质交换。”   “用一位将军的女儿,换一位刚刚册封的皇太子妃,应该不算亏本买卖对吗。”   “太子妃殿下。”   对面,坐在机甲里的中年男子笑了笑,劳伦意有所指地说道:“上回在鄙宅,您还同我说自己不是太子妃。”   姜见明坦荡回他:“时过境迁,现在是了。”   他手底下操纵着那架朴素的飞行器,继续行驶,已经彻底脱离机甲兵阵。   后面有金日轮的将士沉不住气,无措地叫道:“姜上校!”   姜见明推开飞行器的舱门,此时他距离劳伦已经不足五十米,进入了后者晶骨的可攻击范围。   在两人的背后是依旧不止息的枪林弹雨,颓日将最后几束残光收拾走了,即将埋进地平线的另一端。   姜见明道:“把谢银星放给我们。你也看了帝国大统帅的态度,挟持她当人质没用;就算带她去远星际,谢少将也不是因私废公的人。”   劳伦的表情似笑非笑,瞳孔深处却很幽森。   他的身侧,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阴沉地从机甲内部通讯中传来:“混乱,不要上当。”   “我是来警告你的,眼前的这个残人类不是你能够掌控的棋子……但现在是个机会,杀死他。”   “……”   后面,金日轮的机甲兵盯着面前,无一不是紧张得口舌干涩,冷汗直落。   ……太冒险了,倘若对面杀心乍起,姜上校他一个残人类……这等于是彻底把性命放进了对方的掌心里!   晶体教的“混乱主教”——格哈德.劳伦神态平和,他徐徐将双手背在身后,问道:“毁灭主教,你的话是大主教的意旨吗?”   对面的声音沉默了几秒钟。   苏:“……这是我个人对你的忠告。”   劳伦重新抬头,对姜见明道:“很遗憾,太子妃阁下。晶体教与帝国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你注定无法从我们这里得到任何交涉成果。”   姜见明淡然弯了弯眼角,夕阳红光在他的睫毛根部闪烁:“那么,你说的幸福乐园呢,劳伦阁下?”   劳伦神色微变,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面前的年轻人徐徐说道:“我也注定无法得到吗?”   “不,”劳伦平静地抬起了头,“您可以得到,谁都可以,神圣的晶体教正是在致力于这件事。”   苏:“混乱,如果你不杀死他,死的就会是你。”   劳伦笑了一声,“死?我并不畏惧死亡。”   “倘若向晶粒子乞求拯救,你将被平等地救赎,乐园的大门永远敞开。”   劳伦重新看向姜见明,眉眼舒展,“但通往乐园的路没有归途,如果您依然愿意同往,就跟我来吧。”   姜见明挑了一下眉,心里飞快把劳伦这神神叨叨的腔调过滤成人话。   交涉不可能,和谈没戏;如果你不介意踏上不归路,倒也不是不可以给你聊聊我的理念,但聊完之后你得去死——美其名曰得到救赎。   “姜上校,您快回来!”身后有金日轮压低了嗓门叫他。   “叛贼不准备谈,您不能跟他们走……”   “……”   姜见明头疼地按了按眉心,沉吟须臾,他利索地把右手一抬:“机甲散开,都去支援星城,不用跟着我。”   他看向昏迷中的谢银星,对劳伦说道:“把孩子留下,我就跟你去。”   =   当姜见明踏上劳伦的机甲,随之一起升上天空,向着晶体教在宇域中的战舰飞去的时候,浩大的夜幕也落下来了。   意外地,机甲内的氛围并没有多么紧绷。劳伦甚至体贴地为姜见明准备了简单的食物与饮水,并且将机甲对外部晶粒子的屏蔽机能开到了最大。   “阁下,我一直敬佩您。”   劳伦坐到了他的对面,“您拥有着值得坚忍不拔的意志,纵使身为残人类,却依旧在试图对抗这个不公的世界。所以这些话,我才愿意和您说说。”   他目光灼灼,上身前倾,“我希望您可以理解我。”   姜见明低头笑了一下,“我都过来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忽然他肩膀一沉,是劳伦将右手放了上来,这个男人眼中的神色变得幽微,情绪类似于某种悲悯。   “请别生气,我想要告诉您的是,您的这种对抗是没有意义的。”   “人类追求平等,就像奔向海市蜃楼,是一场永远无法抵达的虚伪之路。”   劳伦低声说道,“因为不公的原罪就刻在人类的种族本能里。”   姜见明的眼角跳了跳,在劳伦说第一句的时候,他在脑海中已经下意识开始预测对方接下来要抛出的话题。   不平等的根源?   天生的个体差异,生存竞争,欲望扩张,私有制、阶级……这些词汇像风暴一样在他头脑里走过一轮。对面的劳伦却好似看穿了这些一样,摇了摇头。   “不,”劳伦摇头,目光热切,“不,阁下。”   “您一定想到了一些东西,但那都是表象,我们要走得更深一些,更深。”   “这份原罪在于,人类,不,不仅是人类,自蓝母星繁衍出的所有高等碳基生物都是如此——它们是思维割裂的独立个体。”   “……”姜见明沉默下来。   昏夜中,闪烁的炮火被抛在后方。机甲脱离亚斯兰星城的大气层,奔向宇宙。   很快,晶体教的星际战舰前来迎接他们。星舰的外壳是裸露的金属,看久了给人一种冰冷死质的精神压力。   机甲驶入滑行道的那一刻,阴影笼罩在姜见明略显苍白的面容上,他抬眼:“思维、割裂?”   咣当——星舰的舰门在他身后轰然合拢。   在他的对面,劳伦的脸孔也模糊了,但男人在黑暗中站起来,声音震颤:“不错。”   “思维割裂就是所谓‘兽性’的元凶,但低级的禽兽只被本能驱使,它们既不懂得正义的概念,也不明白何为邪恶。只有当其中的某个种族具备了一定的智能……”   “那时,他们将永远无法摆脱‘制造不公’的原罪。我说的就是人类。”   “思维的不共通,酿出源源不断的私欲与私情,也就酿出源源不断的恶。我们爱自己永远胜过爱陌生人,爱自己的孩子永远胜过爱陌生人的孩子,爱自己的国家永远胜过爱敌对的国家……人类注定无法真正地做到感同身受。”   “在这个前提下,一切为和平与平等所做的努力,都是强者对弱者的施舍,这是脆弱的、虚伪的、随时都会被收回的慈善游戏。”   “旧蓝母星纪元末期,难道不是一个辉煌的时代吗?可是一旦黑波辐射降临,积累了上千年的文明,转眼间分崩离析。”   “人残杀人,人奴役人,人划定了‘贵族与平民’、‘新人与残人’的双重等级制度,尽己所能地进行着剥削与压迫。”   劳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多么可悲啊。”   说到这里,曾经的帝国首相——劳伦主教,缓慢将目光投向对面。   一身金日轮军装的黑发青年坐在座位上,他沉默着一直听到这里。机甲已经沿着冷灰色的滑行道飞进星舰深处,逐渐减速,直至停下。   “那么,”姜见明抬手轻轻捏了一下眉心,闭眼吐息,“您难道找到了什么办法,来摆脱这种种族天定的特性吗?”   在这种极端环境的压力下,他在有意识地克制自己的思维不被扰乱,纵使面前的男人每一个吐字都带着电击神经般的力道。   劳伦推开了机甲的舱门,比了个“请”的手势。   “我们可以慢慢说。如果您做好了不归的准备,就随我出去吧。不过在那之前,随身的监听器还请留下。”   姜见明无奈地笑了一下,将别在自己领口后方的微型监听器拿了出来,放在劳伦手中。   后者用晶骨将它在掌中捏得粉碎,面上依旧和蔼:“跟我来。”   两人下了机甲,姜见明缀在劳伦半步之后,状若不经意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晶体教星舰内部的风格与外部高度统一,无论是甲板、走道、自动门还是两侧墙壁,基本上都是铁灰色,显然单调而冷感。   沿途的警卫很严密,几步路就要过一道虹膜锁,看不出丝毫破绽。   这艘星舰上的其余乘员们应该都是晶体教的狂信徒,走动时步伐规整,看到劳伦主教就低头问好,像军人一样有序,却比军人更多了一层虔诚。   除了面对主教时会露出热切的神态之外,这群人的表情大多时候是无悲无喜的,也并不私下交谈;他们穿着统一的灰色服装,从设计上看是作战服,只不过每人的胸口处都别了一小块晶体,姜见明暂且将其认为是晶体教徒佩戴的宗教器具。   就这么边走边看,姜见明不到一分钟就确定了:这群晶体教逆贼,绝不是随便组织起来的杂牌军,是真正训练过的武装力量。   劳伦在这时随口问他:“奥德莉.兰斯阁下怎么样了?”   姜见明不清楚对方知不知道三代镇定剂的事情,想来也瞒不了太久。   但他依旧谨慎地没有松口,而是恰到好处地露出隐痛之色。   劳伦果然认定了奥德莉已死,点点头,用宽慰的语气道:“她急性晶乱了,是吗?这也是必然的事。”   “残人类想要伪装新人类……嗯,我不会说这不可能。和平年代,她只要足够谨慎聪明,自然可以数十年如一日地伪装下去。但是,一旦战乱来临,试图与世界规则抗争的残人类必然会被碾碎。”   “她没有死在上回的年节内乱,于是死在今日的亚斯兰战役;假设她没有死在今日,也会死在接下来的某一次动荡中。”   劳伦笑了笑,带着姜见明穿过又一道灰色的机械门,“但是至少,她先您一步解脱了,去到了那个幸福的乐园。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乐园,这个词再次出现了。姜见明抬眼淡淡问:“您说的乐园是指?”   他们走入门后,映入眼帘的是宽阔的舰桥,巨大的曲面舷窗如今是可视状态,肉眼能够直接看到外面的宇域。   左右各陈列着运算中的大型计算机,再往前是自动扶梯,上方的那道机械门再打开,应当就是中心指挥室。   到这里劳伦就不继续走了,而是转过身站住,双手负于后,神情似笑非笑。   “姜阁下,我猜,之前并没有人告诉过你某些……关于这个世界的秘密。”   “您知道,晶粒子是有意识的吗?”   第一反应姜见明怀疑了自己的耳朵,皱眉道:“什么?”   但是很快回神,他脑中仿佛被一道白矢贯穿!   不,晶粒子……   晶粒子之间存在着某种感应,这确实是被科学界所接受的共识。   有晶人种之所以能够控制远处的晶粒子凝成真晶,晶粒子的混乱状态之所以具有传染性……这都是因为晶粒子之间的量子感应,黛安娜在解释精神意识投射技术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   但是,意识?   “您想到了什么吗?”劳伦点了点头,“那您或许也能接受,晶粒子是有生命的吗?” 第128章 终极乐园(2)   “早在很久之前……大约是在旧帝国的年代,科学家们就发现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没有人敢往外说,直到现在,新帝国建立,黑鲨基地把总部建立在远星际一复一日地研究晶粒子。但这个最基础的真相,他们依然不敢公之于众。”   “晶粒子并不是大众概念中的微观粒子,它是宇宙中的一个种族,一个与从旧蓝母星发源出的碳基生命截然不同的生命形式。”   “每一粒晶粒子都是单独的个体,可它们却也是一个共同体,因为所有晶粒子之间意识共通。对,我终于找到了,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不存在个体之间思维割裂的生命形式。”   说完这句,劳伦暂时停了下来。   彻底颠覆几百年来人类的认知,违背明面上所有的教育内容……他知道自己所言的内容,对于一个从未触碰过世界真相的人来说会是怎样的三观冲击。   因此劳伦主教愿意体贴地略作等待,给予对面那位——他由衷地敬佩过的年轻人一点缓冲的时间。   姜见明静默了许久。   头顶是星舰的天花板,那里的电子灯管稳定地发着光,将这位残晶军官本就略欠血色的面容照得更加苍白,那双眼眸也因此显得更加漆黑深邃。   “抱歉,我不是很理解。”   许久之后,姜见明缓缓开口,至少神态和声线还挺镇定:“你是想说……”   他举起右手,凝望着自己的掌心摊开又合拢,“我体内的晶粒子,是活物吗?”   劳伦惊喜地抬起双手,用赞扬的语气道:“是的,是的,您已经理解了。”   姜见明摇头:“但是对于有晶人种来说,他们操纵晶粒子就像操纵他们的手足。”   劳伦:“请问,你的双手会失控掐死你吗,阁下?”   “……”姜见明再次沉默。   劳伦缓慢地踱步,边走边以循循善诱的口气说道:“但失控的晶粒子会在人类的体内引发晶乱。显然,晶粒子与人类的关系,并不像是大众认知里那样和谐。”   姜见明:“晶粒子有自己的思维活动?”   劳伦笑了:“当然,我们的大主教就受到过晶粒子从晶巢发出的感召,因此他才是大主教。倘若说晶粒子是神明,大主教就是行走在人间的神使。”   姜见明只觉得脊梁一阵恶寒。   很难说清这种感觉,好像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小虫从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钻出来,又钻进去,在自己的骨髓中蠕动着。   他胃里抽搐两下,突然有了呕吐的冲动。   为了抑制这种崩溃敢,姜见明反而选择了开口说话:“就算如此,难道你能够让所有人类也变成晶粒子吗?”   “可以这样说。”劳伦突然转过头来,双眼中汇聚着疯狂与光亮,甚至有隐约的泪,像是朝圣跪拜的信徒。   “我们的研究已经有足够确凿的证据表明,当一名与晶粒子融合的人类因为晶乱而死亡的时候,他的部分意识也会被晶粒子的意识所带走,飞向宇宙,飞向那个真正大同的乐园。”   “太子妃殿下,您记得年节前夜,我对您说过的舍弃吗?”   “我希望每一位同胞都能平等地享有幸福。可是在如今的人类社会,我看不到哪怕一丝半点的希望。”   劳伦上前两步,神态狂热地一把握住了姜见明的双肩:“所以,为了不舍弃任何一位同胞,我的选择是——……”   “借助晶粒子的力量。”   “让人类,舍弃‘人类’这个概念。”   =   仿佛冥冥之中的某种呼应,就在这艘星舰的更远处,此时此刻,混战中的亚斯兰星城迎来了它最后的激战。   夜幕被月光与火光照得亮如白昼,但从那高空的晶体教武装星舰中投下的,这次不再是异星生物,而是大批被激发出内部晶粒子活性的真晶矿。   比核弹更加恐怖的武器,落向硝烟弥漫的亚斯兰星城。   白翡翠宫的皇宫之巅,女皇帝林歌孤身伫立,长长的影子映在白色的砖瓦上。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红唇成一条线,静得像潭死水。   “西尔芙……”直到某一刻,皇帝垂眸呢喃了一个名字,那是不在此地的黑鲨基地首领。   “……是吗,这就是你说的,”   林歌仰着神情冰冷的脸,带着血腥味的狂风自她的背后吹来。   吹乱的黑发中,唯有那颗义眼闪着逼人的红光,“号角吹响之时吗——”   下一刻,一道残影自皇帝的身后腾空。月色照亮了那架人型机甲,深红的硬翼刮起飙风。   帝国唯二的超S级机甲,除了沉睡在远星的L-金晓之冕之外的另一架,L-铁玫瑰!   机甲驾驶舱打开,淡金色的精神连接纽带从驾驶舱内伸了出来,它像菌丝,又像柔软的触角。   林歌抬起右手,粗暴地一把攥紧了它,那些淡金色缓缓勾住她的身躯,将她送入驾驶舱内,金属舱门咣当一声合拢!   白翡翠宫地下。   黑鲨基地的首领与五六位基地核心研究员站在中心,仰头凝望飞向月夜的人形机甲。   “机甲各项数据正常。”   “精神操纵系统运行正常。”   “一切指标与实验相符,频率稳定!”   一个研究员冷汗涔涔地低声道:“首领,虽然我们已经做过多次实验,但是精神操纵毕竟要直接与大脑中枢神经连接,一旦出了差错……”   浑身裹在黑衣黑甲内,西尔芙淡定地操着她那口电子合成音说道:“没关系。”   基地成员欲哭无泪:“但是,但是!但是那可是皇帝陛下啊!”   西尔芙:“没关系,这位皇帝就应该拿来做这种事。”   基地成员:“??”   在机甲的精神操纵领域,旧帝国已经取得了颇为坚实的成果。只是后来,败战的旧贵族发狂销毁档案、炸了科研所,这才有了令人心痛的科技失落。   如今,临时给铁玫瑰安装上的精神操纵系统,是黑鲨基地自主研究出来的全新系统。   谁能想到,新系统第一次投入战争,竟然就是在帝国首都存亡之际。   皇宫顶上,铁玫瑰左臂后屈,右臂前伸,双手十指分别摊开,刹那间,一线炽亮汇聚成激光长矛的形态!   对于人型机甲来说,精神操纵永远是最好的操纵方式。   驾驶舱内,林歌凤眸怒瞋,一声暴喝。   电光石火间,铁玫瑰腾空而起,手中长矛划破夜色,直上云霄。   敌军星舰齐齐开火,炮雨如流星般落下,照亮了铁玫瑰的合金铠甲为它绘出一袭征战红袍。   =   新帝历64年冬末,帝国高维封锁障被攻破,潜伏已久的晶体教异端分子大举进犯,亚斯兰星城首当其冲。   晶体教先投放大批异星生物,后激活了成吨的真晶矿。上百无晶人种爆发晶乱,惨死街头,幸亏黑鲨基地的援军从远星际跃迁赶到,几乎赔上能搜罗到的所有镇定剂,这才阻止了最坏事态的发生。   在接下来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内,帝国军奋死苦战,皇帝亲自开着超S级机甲顶上,星城到底没有被攻破。   很快,在陈大统帅的全力调派下,各大星城的援军终于赶至。   晶体教星舰不情不愿地撤入宇域,留下硝烟与血河,留下满目疮痍的废墟与交叠纵横的尸体。   亚斯兰一区。   那所地下防空建筑前。   黄沙卷起,入目是断壁残垣,处处可见机甲M-裂风09的残骸。   当初坚守在此地的是二十七个人,后来陆续又有四十余名金日轮士兵前来援助,而如今还站立着的,只剩个位数。   郑越喘着粗气,操纵着机甲的机械臂,从堆叠的瓦砾中撬开一块钢板,将里面的驾驶舱拖了出来。   哐当!   驾驶舱门打开,贝曼儿满脸是血地躺在那里,虚脱地大口大口喘气:“郑少校,我们赢……赢了……吗?”   “还没呢,”郑越沙哑道,“晶体教的舰队还没有撤出帝国境内,就不能算赢。”   他搀扶着贝曼儿站起来,自己也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长空。   郑越一字一句道:“接下来的硬仗,要在宇域里打了。”   ……   星城外,帝国境内宇域。   在这片静寂的宇宙中,金日轮空间站的驻扎舰队已经与晶体教反复拉扯着打了许久。   敌舰队数量约千艘,帝国驻空间站的金日轮舰队数量为五千。且空间站本身为帝国军提供了雄厚的武装与物资支援,乍一看具有绝对优势。   吃亏就吃亏在晶体教战舰的科技水平明显比帝国高出那么一截,还有智能异星生物和真晶矿这两样高危武器。   帝国旗舰内,席琳上将脸色阴沉地盯着星图:“这群叛贼,从什么时候聚起这么雄厚的武装……”   “报告席琳上将!”   一名士兵跑来,立正敬礼:“莱安殿下到了。”   席琳眉头抽了抽,她沉默两秒,站了起来:“快请。”   ……   星舰的机甲滑行道上,一架普通的机甲匀速行驶。   驾驶舱内,皇太子神色淡淡,他略微侧着头,耳麦中正传来交谈的声音。   “所以,为了不舍弃任何一位同胞,我的选择是——……”   劳伦狂热的声音回响,“借助晶粒子的力量。让人类,舍弃‘人类’这个概念。”   作者有话要说:西尔芙:林歌是笨蛋!   西尔芙:林歌的唯一用处就是当我的实验体!   上述台词配上纯真灵动的银发蓝眸美少女就是当年的小皇后了。   然而现在已经进化成黑衣首领毒舌奶奶,“您是个货真价实的笨蛋,陛下”、“这位皇帝就该拿来做这种事”……还有对小殿下“您说话时还是给自己留一些余地为好”。 第129章 终极乐园(3)   “到了那时,人类不再会因为个体的获利而喜悦,因为自己获利与他人获利并无感觉上的区别。”   “也不会因为个人的利益受损而悲伤,甚至不会恐惧死亡,因为自己存活与他人存活也无感觉上的区别。”   宇宙依旧在宽大的舷窗外流动,星舰的舰桥之上,劳伦主教对着姜见明露出微笑。   “只有安详。”他沉醉地说道,“那将是永恒的乐园。”   姜见明却忽然低头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不再有喜悦或悲伤,不再有各自的意愿?”   他眸色锐利起来,“劳伦阁下,那时候你所‘救赎’的,还是真正的人类同胞吗?”   “您要问真正的人类?”   劳伦挑起眉头,拍了拍姜见明的肩膀,“皇太子妃殿下,姜上校,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您。”   “人类——真正的人类,早已经灭绝了。”   “早在五百年前,第一次黑波辐射爆发的时候,一切就注定了。”   姜见明瞳孔轻轻一缩,但他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混乱。”   在空荡宽阔的舰桥内,这一声突然响起来,效果和鬼也差不多。姜见明猛地回头,差点下意识要摸枪,手指动了动才想起来自己什么武器都没带。   但他也看清了声音的主人——   一个容貌俊秀的男子站在那里,单看外貌摸不清年龄,穿着一件白色的长布衫,赤足踩地,身上看不到任何其他配饰……他好像是从古老的壁画中走出来的,这个年代绝不会有正常人这样穿衣服。   而他的身上有种很难形容的矛盾气质,第一眼看去,此人仿佛就是温柔二字在人世间的化身,五官的每一寸都写满了平和与包容。   但是看久了就有点发毛,那是一种冷漠的平和,毫无情绪的包容,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哪怕此刻男人正在微笑。   劳伦俯身:“大主教阁下。”   姜见明后背一下子就凉了。   他心想:这个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自己只身进了敌舰,表面上再怎么风轻云淡,其实五感全是紧绷着的。可面前这位白衣人好像凭空出现在这似的,自己居然一点脚步和气息都没感觉到……!   对方身上那种非人感太强烈了,如果说此前姜见明听劳伦说什么“大主教受到过晶粒子的感召”还是半信半疑的状态,此刻他居然已经有八分确信。   至少,这白衣人绝对不是什么正常意义上的人类。   “混乱,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白衣男子走了过来,他先是用指尖拂了一下劳伦的额头,随即面向姜见明转身,“至于你,姜上校……我想,我应该来亲自见一见你。”   他神态温和,手指轻点了一下胸口:“我是晶体教大主教,盖乌斯。没有姓与名的区分,只是盖乌斯。”   姜见明垂眸,走形式般地说了声:“帝国军方,姜见明。”   他说罢就冷静地不再动作,盖乌斯大主教就这么含笑来到他的面前,伸出双手绕过他的脖颈。   毫无疑问,这完全是可以掐住人命门的动作,姜见明硬是站在那里一丝表情都没变,直到盖乌斯那双手摸过他的后颈,然后撤开……手指间夹着一个微型监听器。   旁边的劳伦脸色一沉,他猜到了姜见明会带监听器,没想到这人居然带了两对……!   而且这东西,不知道用了什么新式技术,他们星舰内部的各种扫描关卡居然都没有检测出来。   但紧接着,这监听器不知道得到什么信号,闪了两下之后忽然很小地爆炸开来,冒着黑烟坏掉了。   “……”   盖乌斯看了一眼手心里的监听器,又去看姜见明,脸上也没什么怒色:“监听器自毁……这是你想出的策略吗,若是如此,你果然是一位智者。”   姜见明神色平静,保持沉默。   他临走前在监听器上设了个小程序,一旦监听器被发现,那边启动程序立刻自毁。   道理很简单。   不交流,就不会受到威胁。   绑匪会在什么情况下残害人质?向人质亲属提出条件,而条件被拒绝的时候。   但如果,让绑匪根本联系不上人质家属,甚至连提出条件的机会都没有,那么残害人质就变成了无意义举动,威胁本身也就不存在了。   ——当然,以上是他努力说服莱安殿下时的措辞。   姜见明真正想的是,就算你真的为了找乐子折磨我,只要帝国方看不见,小殿下看不见,那问题就不大。   报废的监听器,被盖乌斯随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回收桶。   这位白衫大主教回头:“我听到你们刚刚在谈论旧人类灭绝的故事。”   “有句古话叫‘朝闻道,夕死可矣’。姜上校应该是一位愿意追求智慧与真理的人。”   盖乌斯笑了笑,说道,“关于晶粒子的事,以及我们盼望的终极,混乱,你多为他讲一些吧。”   劳伦闻言抬头,他的表情有些意外,但依旧恭顺:“是,大主教阁下。”   在盖乌斯的注视下,劳伦带姜见明来到了旁边的大型计算机前,调出虚拟屏幕,打开一个个写满研究数据的窗口。   大部分时间记录都是八九十年前,是旧帝国时期了,内容全部是有关晶粒子的研究与论述。   姜见明依次看下去。   劳伦就在他身边不急不缓地讲话。   讲的内容是历史,从一切的最开始讲起。   时间回溯到旧蓝母星纪元末期,公元2121年。   黑波辐射自遥远的宇宙某处爆发,带来了一种人类从未接触过的物质,后来它们被称做晶粒子。   自那以后将近五百年的历史,人类科学界公认:与晶粒子完美融合的物种,为成功进化的新晶种;未能完美融合的物种,为基因残缺的残晶种。   “但这其实是错误的。”   劳伦将目光投向星舰外的宇宙,他温和地说下去:“晶粒子是一种超出我们的认知许多的生命形式。”   “首先,我们都知道生命的本能是繁衍,但晶粒子本身并没有繁衍能力。”   “它的繁衍,完全依靠于植入,或者说寄生于其他生命形式,用词并不重要。您理解这个含义就可以了。”   “晶粒子聚集在晶巢中,随着爆发的黑波辐射进行扩散,在辽阔的宇宙中寻找宿主。”   “一旦成功植入,它会诱导生命体的基因发生改变。所谓新晶物种,就是被完全植入的物种;所谓残晶物种,是植入尚不完全,但也已经处于半植入状态的物种。被植入的宿主种族,将替晶粒子完成繁衍。。”   “……等等。”姜见明忽然闭眼按了按额角,太阳穴突突直跳,“宿主替晶粒子完成繁衍?”   劳伦:“是的,当我们人类诞下子嗣,新生婴儿体内蕴含着的那部分晶粒子,就是晶粒子利用我们为自己繁衍出的后代。”   “这种寄生状态将持续一个周期,直到完成新一轮族群扩张的晶粒子,受到晶巢的召唤,回归故乡,聚齐更强的力量,再重新爆发新一波黑波辐射。”   “——而晶乱,就是寄生在人类体内的晶粒子,主动从宿主的肉身上剥离,应召回归晶巢的过程。当然,宿主承受不住这种剥离,肉身的死亡也就在所难免。”   劳伦猛地伸出了双手,头顶的灯光照亮了腕口凝结的碎晶:“最后的最后,全体晶粒子完成回归的那一刻,也是全体人类的肉身消亡的时候,我们将其称为……终极。”   姜见明的脸色青白,他心脏剧烈搏动,一阵阵恶寒走遍全身。   手指轻轻一划,掌心下的窗口依次滑动。   ——黑波辐射降临,晶粒子笼罩蓝母星三十三年,史称“三十三黑夜”,九成原生旧人类死亡。   在晶粒子的大举进犯面前,人类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天择纪元,大分化时代到来。旧人类彻底灭绝,余下的只剩新人类与残人类,在这片被蹂躏的星球上挣扎残喘。   ——基地混战后,旧帝国建立。晶乱潮开始爆发,科学家们首次发现这个令人绝望的现实。   大暴君奥丁建立研究基地,尝试从人体内剥离晶粒子,然而实验尽数以失败告终。   “那么,”姜见明喉结动了动,沙哑道,“这是一场宇宙间的种族侵略战争吗?”   盖乌斯大主教看着他,神态安宁:“是的。”   “……”姜见明闭上了眼,让自己的手掌从屏幕上滑下。   这一刻,仿佛自己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长出了眼珠子,正安静地盯着他,或是互相窃窃私语,发出嘲笑。   晶粒子就在那里,在他的骨头血液五官脏器每一处寄宿。如今的人类社会已经离不开晶粒子,它们从他作为一个胚胎诞生于世的时候开始就与他相伴,并且必然相伴到死。   思绪好像变成了一块玻璃,突然碎掉了。无数碎片里,三年前,尚未成年的莱安皇太子正用隐痛的目光看着他,两人之间隔着流沙般的时空。   那位少年储君启唇,悦耳的嗓音分明说:   “姜,我爱你。”   “但这里有比爱你更重要的事情。”   然后转身,铂金光泽流动的卷发被风吹乱,铺天盖地的星光遮住了那道离去的背影。   星光散去后,留下的是L-金晓之冕内大片大片的污血。   姜见明缓慢地睁开了双眼,眸珠黑得吓人。   “你们晶体教的诉求是什么?”   盖乌斯笑了笑,眼里却无情绪:“彻底肃清人类这一低劣种族,消除所有痛苦与悲伤,亲手迎接……终极的降临。”   =   帝国驻空间站金日轮星舰舰队,旗舰雅典娜号。   莱安走下机甲的时候,脸色难看得直接把前来迎接的士兵吓得僵在那不敢动弹。   姜见明那边监听器被发现了,晶体教的大主教就在他身旁……   什么晶粒子的真相,再来一千一万句也比不过这个事实带给皇太子的焦躁。   现在回想,莱安又觉得荒唐:他之前是疯了才放姜见明孤身深入敌方星舰的吗?   虽然姜见明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跟他说一定没事儿,可万一出了差错呢……万一呢!?   莱安加快了脚步,他阴恻恻地咬牙,抬手戳了一下腕机,神色复杂地叫那个智脑:“狗。”   腕机是姜见明留下的,赛特亨利果然“汪”了一声。   “你主人到底有什么底牌?”   〈汪!提问超出知识库范围,赛特亨利不知道汪汪!〉   “你不知道?你不是一直跟着他吗?”   〈提问超出知识库范围,赛特亨利不知道汪汪!〉   “……没用。”莱安冷淡咋舌,把智脑的语音摁掉了。   姜见明不在身边,他竟然沦落到和狗说话的地步……还不是真的狗,是只假狗。   这绝对是最后一次纵容了,殿下暗想。只要这次姜见明能好好活着回来,他真的要考虑把人锁进盒子里关起来了。   那么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就是……   打赢这一场。   来到星舰的指挥室内,以席琳为首的几位金日轮高级将领们已在等待。当然,其中九成以上都是以投影的方式。   自动门打开,皇太子面沉似水,一路走到环形虚拟屏幕前,惯例先快速扫了眼星图,将敌我的阵型布局过了一遍。   “殿下,敌人留在帝国境内的时间越长,高维封锁障无法关闭,被异星生物入侵的概率也就越大。”   席琳上前两步,垂首道:“必须速战速决,尽快驱逐贼子。”   几位将军也纷纷赞同,面上俱有忧虑焦急之色。   莱安“嗯”了一声,示意席琳说下去。   “按下官的想法。”   席琳加重了语气说道,“现在高维封锁障失效,敌人可以跃迁,但反过来想想,我们也可以。”   “请军方总部下令,银北斗三座要塞即刻驰援帝国空间站。银北斗常年与异星生物战斗,作战经验与金日轮不可同日而语。加上他们的兵力,必然能在最快的时间内驱逐外敌!”   “……”   莱安盯着星图上的舰队分布,头也不回地开口:“席琳上将,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   席琳脸色一变。   皇太子淡淡拍了拍操纵台:“熔岩宇盗团还在远星际虎视眈眈,银北斗大批兵力跃迁回到帝国,他们会干看着吗?”   “三座军事要塞,不要了?从要塞前线一直到帝国境内的宇域疆土,不要了?” 第130章 终极乐园(4)   几句话下来,席琳哑口无言。   她确实一直都是收缩派的主张,希望银北斗能更多地将兵力放在解决帝国境内矛盾上,而不是赔钱赔人地去探索宇域。但三座军事要塞意义非凡,哪是说不要就能不要了的?   当然,如果帝国确实危难,银北斗冒着收缩疆域的风险也应当救援。可是如今亚斯兰首都的危机已经熬了过去,帝国方在兵力上远胜进犯者,岂有先露怯的道理。   万一要塞真的有个好歹,可是要被戳脊梁骨骂国贼的。   莱安淡淡道:“银北斗要塞,一座也不能丢,一个兵也不许往回调。”   席琳早就自知失言,这时赶忙低头应道:“是!”   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殿下没再继续追究,目光依旧落在三维星图上。   淡蓝色的屏幕上悬浮着三维的球体投影,显示双方的阵势。   位于球体中央部位的,自然是帝国的三大星系。星系与星系之间有着足够舰队交火的开阔宇域,其中赫卡忒长廊、白蛇根星域等等都是著名的险要之地。   但如今情况特殊,晶体教舰队深入帝国境内,往好了说,星城之间可以形成夹击之势,打得漂亮甚至可以包围全歼。   但往坏了说,晶体教随便朝哪个方向“狗急跳墙”一下,万一被他们“跳”进了星城内部,一念之间就是成千上万的平民伤亡。   席琳上将显然是力图求稳的那类将军,她选择将晶体教往境外宇域逼,如今倒是与各大星城都有了一段距离。只不过舰队也在兜兜转转中远离了空间站,就这样在星海中两下僵持住了。   现在这情况,想打什么全歼已经是异想天开,尽早把晶体教的舰队逐出帝国境外,才是最重要的事。   莱安将舰队排布大略看过一遍,先问以席琳为首的各位金日轮星舰队内的将军们有何打算。   “现在有两种思路,殿下,”席琳低头沉声道,“第一种,我们放慢调子,跟晶体教兜圈子打持久战。高维封锁障马上就能重启了,到时候把帝国境内一锁,贼子们远征来此,后勤跟不上,耗得时日久了必输无疑。只不过异星生物流窜可能会成为日后的隐患,而且……夜长梦多。”   “第二种,全力强攻,如果能将敌方星舰逼至空间站主炮的射程范围内,就可以造成有效杀伤……但军队伤亡或许会比较大,能不能打得下来还是两说。”   莱安低头借着手上拿着的腕机看了一眼时间,距离高维封锁障恢复还有不到十个小时。   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内,外宇域随时有可能有新的力量跃迁进来,一旦想着要打持久战,放松了阵势,说不定就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但将敌军逼去空间站这个策略也很难说,空间站有威力巨大的主炮不错,但也有高维封锁障的主核,万一主核被毁了,那才是全完蛋了。   ——这些金日轮将领们最终讨论出的两种思路,都有风险在内。很难说稳妥,更算不上完美。   但是在这种形势下,帝国方本就被动,也确实很难找到什么惊艳的战术了。   旁边,席琳抬起头。她一连串说完刚刚那些,现在表情又出现几丝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莱安一眼就瞧出这人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原理基本等同于“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其实就是“我这儿有句难听的话您可别生气”。   他本就因为姜见明的事情烦得不行,自然没什么好脾气,张口就道:“有话就说。”   “殿下,”席琳敛容,她调整了一下呼吸,面露凝重之色,“下官有一个不情之请。”   “本次战役……还请皇太子殿下,不要干涉主力舰队的战术指挥。”   席琳敬了个军礼,她目光坚决地望向身后,“一切交给下官,以及这里的诸位将军。”   空气凝固了。皇太子久久不言,席琳后头几位将军冷汗都快下来,一阵令人发怵的沉默。   许久,莱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上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殿下恕罪。”席琳咬咬牙,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听说,皇太子妃如今尚在敌人手里……而您对太子妃一往情深。”   莱安意外地挑了一下眉。席琳青着一张脸不敢吱声。她确实是金日轮空间站星舰队提督,是帝国唯一一位女上将,但在皇太子面前又算什么?   如此贸然揣测储君,纵使殿下勃然大怒,甚至当场掀了操纵台都不奇怪。   当然,让莱安殿下不再参与这次战役,这是想想也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她才这样说,是一种激将法。   只要她这样说一句,暗示殿下会因为皇太子妃的安危而受到敌人威胁……殿下必然震怒,然后反驳。   那么到时候,如果真的遇上敌军以姜见明要挟,殿下哪怕是为了保住储君的威信,也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莱安:“嗯。”   “……”   这一声轻描淡写,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席琳上将愣了两秒,抬起脸来。   身后的众人也愕然,“嗯”是什么意思??   只见皇太子神色冷肃,居然丝毫不怒,反而道:“很好,诸位能看出我对皇太子妃一往情深,我很欣慰。”   他一本正经地说完,抬腿从指挥高台上走下来了,“敌军里有一位布局缜密的棋手,我在阿尔法异星的时候曾经被阴过一招。你们记得行军谨慎,多思多想,不要太高傲。”   席琳一头雾水,身后的好几位金日轮将军也一头雾水。   终于有人迟钝地咂摸出不对劲,仓皇道:“殿、殿下您误会了,上将不是——”   “我不多干涉,愿诸位武运昌隆。”   莱安摆摆手:“先回去了。”   ——这是皇太子留给舰队的最后嘱托,说罢这句,他已经走出了自动门,留下一地没反应过来的人们面面相觑。   机甲就停在外面十几步远的地方,莱安往里头一钻,直接沿着通道一路驶出了星舰,沿途根本没人敢拦他。   机甲是B级的M-火虎03,随手捡来用的均衡机,唯一的优点是宇航系统配备得还不错。   皇太子一个人用晶骨开着机甲,无视了雅典娜号那边的通讯请求,逐渐脱离舰队。   宇宙中,星光浩渺明灭。   莱安倚在驾驶舱的座位上,他沉默地拿起一个苹果放在面前,又调出三维星图。   片刻后,他一面抬手摆弄模拟出的战局,一面自言自语似的低低念道:“世上能威胁我的人可不多……”   “所以等你主人回来,你要把这事告诉他,让他再多珍惜一些。”   〈汪!〉   “他也该收敛点任性脾气了,我说得对不对,狗?”   〈汪!〉   “说到底,他去晶体教根本没有什么作用;但如果选择跟着我,他现在就会坐在金日轮旗舰的指挥席上……他会后悔的。”   〈汪!〉   人和智脑的孤独对话持续了没有很久,军方总部的通讯又打过来。老元帅哭笑不得地道:   “殿下,席琳那边刚刚才找过我,说她言行失当把您给气走了,现在一整个舰队的将领都吓懵了,正求您回去呢!”   “我没气。”   莱安摩挲着掌中的苹果,摇了摇头,言简意赅道:“席琳要输。”   “哦,殿下这话怎么说?”   陈老元帅眯了眯眼,“席琳这个人,虽然在战略大局上的眼光是差了点,但她在三维舰队战的指挥上确实有一手。至今为止和晶体教们周旋得也没出错,您这是……”   “是吗,”莱安抬起手,咬了一口他的苹果,眼神分明写着轻蔑,“这么说来,席琳上将的脾性和能力,应当是声名远扬?”   这看似平淡的一句话,却忽然让陈老元帅变了脸色。   老人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沉默了两秒,随后十指交叉地沉吟道:“……殿下英明,您的判断是对的。”   不错,在奇袭亚斯兰星城受阻后,倘若没有完胜席琳及其舰队的把握,晶体教又怎么会继续逗留于宇域之中呢?   他们明明应该尽快撤退,为何会在帝国腹地与金日轮舰队僵持?   两种可能,要么晶体教其实并不在乎在帝国空间站的这场战斗的胜败。   要么,就是他们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   所以,莱安殿下首先堵死了从银北斗搬救兵这条路,避免要塞那边出差错;随后,干脆脱离不靠谱的大部队,从外部重新观测。   “老师,你知道姜去了晶体教的星舰吧?”   莱安半冷不热地说道,“临别前,我问他接下来该怎么打。”   “他说……”   =   晶体教的星舰内,姜见明、劳伦主教与盖乌斯大主教依旧站在宽阔的舰桥上。   就在此时,位于他们前上方的机械门打开了。   有一道身影从自动扶梯上下来。   那是个身披黑色斗篷的冷面男人,兜帽搭在肩上,露出有些灰白的两鬓。   男人走到他们身前,先向盖乌斯深深鞠躬:“大主教阁下。”   盖乌斯也拂了一下男人的额头,颔首道:“嗯,毁灭。”   姜见明立刻在心里对应上了这号人,这是那位名叫“苏”的男主教。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飞快地整合现在的信息。   首先,这晶体教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反人类邪教,招降概率几乎为零。他们以宇宙中的晶粒子种族为最高信仰,大主教盖乌斯是最高掌权人。   下面则是三位代号“死亡”、“毁灭”、“混乱”的主教,分别是拥有强大晶骨的白发少女“玛格丽特”、眼前这位灰鬓角的斗篷男子“苏”、以及前帝国首相“格哈德.劳伦”。   “熔岩”宇盗团与他们应当是合作关系,仅凭晶体教的这份武装力量和人才储备,一直对帝国仇恨有加的宇盗团应该很乐意合作。   就是不知宇盗们是否了解“晶粒子”的真相,知不知道晶体教本质是一群背叛种族的疯子……   对了,还有一个疑问。姜见明的眼底有暗光闪了闪。   晶体教这群人手里的高科技是从哪里拿到的?   看星舰里各类硬件设施,有的像是科技失落前旧帝国时代的产物。晶体教历史悠久,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个年代开始活动的……   越是思考,越是觉得谜云一层接着一层,且一层比一层更加沉重。   忽然,眼前有阴影一罩。   姜见明倏然回神!   黑衣斗篷的苏已经站在了面前,那双眼睛如丛林里的毒蛇般,阴冷地盯住了他。   姜见明手指尖麻了一下,心里先闪过一丝不好的感觉。他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可眼前一花,耳畔就听见“噗嗤”的一声细响,胸口先是激凉,随后滚烫地灼痛起来。   姜见明蓦地睁大了眼眸,脸色瞬间煞白。   一根细长、锐利的真晶,贴着脖颈扎穿了他的后背,正明晃晃从他的前胸刺穿出来。   ……滴答。   第一滴血落在星舰的甲板上。   作者有话要说:殿下:(麻木呆滞)……他完了,他会被我一辈子锁在治疗舱里了,你说对不对,狗?   赛特:汪呜? 第131章 终极乐园(5)   时间回到四个多小时以前。   亚斯兰星城的混战还在持续,星舰棕榈号悬停在暮云之上,莱安殿下亲自送姜上校走下舷梯。   半途他们站住了,莱安拉住身旁的人问他,接下来宇域的舰队战该怎么打。   姜见明无奈地戴正了军帽,叹气:“殿下,您好歹也曾经是第一要塞的最高指挥官之一吧?”   “名义上的。”莱安说道,“我不怎么管事,也没指挥过舰队……给点建议。”   姜见明苦笑起来,心说难道自己就指挥过舰队吗?   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残人类军校生而已,储君殿下摆出这样一副用贤任能的姿态来和他商议战局,实在是搞错了什么。   但如今也不是反驳这个的时候,姜见明略作思索,开口道:“那我说一点我个人的想法,可能比较主观,您看着参考。”   “这个晶体教虽然危险,但应该不是什么规模庞大、内部错综复杂的那类组织。我猜他们的高层应该没有太多人。”   “上回的远星际设伏,年节之乱,还有这次帝国遇袭,对于晶体教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战略行动。大胆假设,这些行动都是由限定的少数高层,甚至可能是同一个人主导的。”   姜见明眸色沉静,他不急不缓地说着话,语调中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如果是这样,我能大略推导出这个对手的战术风格。”   莱安深深地望着他,认真听着,用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姜见明:“这个人心思阴险,应当很擅长周密的布局。他喜欢把天时地利人和全部算进去,将对手的退路逐一封死,布下一张天罗地网。”   “但这样的谋划,因为布局太密,牵一发而动全身,反而不好周转。一旦那个严密的网被破开了口子,跳出了对手的谋算之外,对手将无法及时地补救回来。”   莱安心领神会,低声道:“你想说,我们的对手善于布局,但不擅应变。”   姜见明温和地冲他笑了笑,点头道:“殿下英明。”   “只不过,现在我在明敌在暗,所以接下来决胜的两个关键点,就是‘看局’和‘破局’。只要能找到超乎敌人预料的突破口,我们就能赢。”   他们又走起来,飞行器已经就在眼前的滑行道上停着。   “……你就非要去钻敌人的老窝,”到了这时,莱安神色又难看了几分,阴着脸道,“就不能留下来帮我?”   姜见明摇了一下头,轻轻握住了莱安的手腕,“殿下,您一定能赢的。”   那时红彤彤的落日就悬在两人的前方。皇太子从面前残人类的神色中看出了他心意已决。   只是没有想到,之后会被亲吻。   唇上的触感那样柔软,抽离时又有点残忍。   现在,皇太子独自坐在机甲内,手指随意把玩着爱人留下的腕机。   对面是陈老元帅的通讯投影,莱安沉吟了很久,才开口:“再调一队小型星舰出来给我,至少三百艘,装上杀伤力最强的炮和高攻机甲。”   陈老元帅瞪眼叫起来:“殿下,您可为难老人家了,现在哪儿还能再腾出一支部队来啊!”   莱安:“那是你的问题,老师。这么大个帝国不可能挤不出来几百星舰,快点。”   陈老元帅:“殿下要用这一队人做什么?”   “做一击毙命的刺客,”皇太子站了起来,神色如铁冷硬,“既然还看不清敌人的布局,那就把席琳的大部队当做诱饵,让敌人动起来。”   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所谓兵者诡道,玩弄真假虚实的才叫战场。现在连大部队都认为殿下是“被气走了”,那正好。   这些可都是……他从那位狡猾的,万恶的残人类身上学到的小伎俩。   莱安忽然垂下眼睫,想到姜见明的那一刻,他的心口又走过一阵刺痛,以及没来由的慌张。   老元帅:“殿下?”   莱安神色阴沉下来,手掌紧紧扣着腕机,哑声道:“……我担心他。”   姜见明如今的身份特殊,如果晶体教贸然杀死他,等于是资源的浪费。   所以姜见明坚称自己不会有生命危险,纵使有变数,他也有其他办法。   但是……   殿下的那双翡眸暗了暗,只是没有生命危险而已。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绑匪在真正施加威胁之前并不会刻意折磨人质。然而监听器里传来的那些震撼对话刷新了他的认知,晶体教很有可能全是一帮反人类疯子。   没有生命危险,但倘若发生什么其他的厄运呢?   =   这片宇域的另一端。   星舰内,多了一丝极淡的血腥气味。   苏面容冰冷,缓慢收回手。在他手指抽离而去的地方,尖锐的真晶活生生地贯穿了残人类柔软的胸膛。   “咳……!”   姜见明狠颤了一下,几乎是顷刻间,呛入喉管的血沫就溢出唇角。   旁边,劳伦皱了皱眉头。但显然,苏的举动得到了大主教的许可,所以他也没有说话。   咚!   姜见明摇晃了一下,一边的膝盖先砸在地上。   但这时剧痛已经彻底走遍浑身的神经,他完全无法保持平衡,紧接着又斜往下栽,重重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慢地抬起右脚,踩在穿透残人类胸腔的尖锐物上:“你是来加入我们的吗?”   姜见明疼的眼神涣散冷汗直冒,张着沾血的唇细细地呼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疼……他横卧在冰冷的地上,牙齿咯吱发抖,真晶入体,这对于残人类来说绝不仅仅是外伤本身的痛楚。   “不。”苏摇了摇头。   他边说边弯下腰去,握住真晶的尖端,“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是会接受终极降临的人。”   “但你却来到了这里,想必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下一刻,苏将那锐刺攥紧,粗暴地从姜见明的胸前抽了出来,顿时鲜血飞溅!   “呃啊……!”   姜见明被逼得眸子痛苦地张大,上身紧绷挺起。   他被这股力道拉扯着往前倾,然后再次栽倒在地上,五指痉挛着攥紧了胸前的衣衫,血从那里汩汩往外涌出。   “混乱,”苏回头看向劳伦,“去拿光束治疗仪和镇定剂,再拿几针清醒针。然后这里就没你的事了。”   他转向姜见明,眼底毫无感情,“不用疑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接下来想将你折磨致死而已。”   “很遗憾,你的性命,晶体教并不在乎。”   开始前,苏刻意关上了灯。   黑暗中响起了粘稠的响声,那是人的血肉被掏烂搅动的声音。   晶骨幻化成生满尖刺的形状,向着受刑者的腹部扎了下去,又提起来,时而深深地拧动半圈,或一圈。   很长一段时间内,只有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持续着。   对残人类来说,世上最令他们恐惧的刑具就是晶骨。   当肆意挥散狂暴晶粒子的晶骨逼近时,那种剧烈的痛苦是深入灵魂的。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姜见明只能弓着脊梁忍着,喘息先是变得紊乱,熬了不到一分钟,细碎的呻吟就开始从鲜血淋漓的唇齿间漏出。   但晶骨刺入又拔起的动作只变得更加粗暴,每一次都带起大量飞溅的血沫,几分钟后,折断的碎骨也被挑了出来。   直到某一刻,被酷刑折磨的人终于崩溃,发出近乎凄厉的惨叫。   黑暗中,挣扎的白皙手腕上青筋暴起,很快被溅上一片又一片的血色。   舰桥之外,晶体教的教众们面无表情地照常走动。纵使惨叫声不断,也连一个驻足回头都没有。   虐待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那是一百多分钟,但姜见明在半途就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连昏死过去都是奢望。   疼得休克过去了,就用更强烈的痛感刺激将人弄醒;实在不行,就扎上清醒针。   光束治疗仪会快速地封住伤口,他甚至中途被输了一次血,然后继续遭受摧残;帝国规定的镇定剂限度是一次最多三针,姜见明前后被用了五六针,或许更多。   他被粗暴地打了太多药,副作用很严重,吐得几乎要把胃都呕出来。   等吐到连酸水也吐不出什么来了,残人类似乎已彻底精神失常。他眼眸涣散无焦,干裂的唇瓣开合,神经质地呢喃着谁也听不清的胡话。   “装的挺像。”   苏在黑暗中冷笑,扫了一眼生命体征数据:“别急,还早着呢。”   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折磨,在黑暗中开始,在黑暗中结束。   最后的十几分钟已经没有什么声音。连最微弱的挣扎呜咽也没有,一片死寂。   苏转身去开了灯。   光亮闪了闪,重新照亮星舰。   残人类倒在地上,双眼闭拢,唇尖无意识地落着血滴,已经人事不省。   酷刑之下,姜见明身上几处狰狞伤口都被搅得血肉模糊。苏伸手拨开他乌黑的碎发,那张被冷汗淋湿的面颊惨淡如雪,更带着衰败的死气。   清醒针已经失效。   如今,再痛的刺激也唤醒不了他了。   苏回头看了盖乌斯一眼,大主教点了点头。   于是苏弯身,伸出手臂,掐住了姜见明的咽喉。   姜见明如一个脱了线的玩偶般任人摆弄,他的神色间露出憋窒的痛苦,惨白唇瓣发着抖,喉结上下蠕动,本能地想要呼吸却不能。   俊秀的面容上很快就泛起青紫色,喉咙间响起哀惨的弱鸣,身体也微微抽搐起来。   然而就算命门被如此拿捏,他也未能睁眼,似乎连从昏迷中醒来的气力都不剩下了。   苏摇了摇头,终于放开了手。   姜见明无力地栽回地板上。骤然畅通的喉管带来了甘霖般的空气,他剧烈呛咳,身子濒死地抽弹不止,更多的鲜血往外涌出,看着极为吓人。   “大主教阁下。”   苏沉默几秒,下了结论:“他的确没有任何反抗能力,我可以在任意的一秒杀死他。”   男人顿了顿,垂首说道:“既然如此,或许就像混乱说的那样,留着他的性命更有价值。”   盖乌斯自始至终神态平和:“嗯,那就这样办。”   “但……”   苏犹豫了一下,眼中冷光闪动,以手扶胸:“我仍然坚持我的意见,大主教阁下。混乱善于操纵人心,他看到的,是成功控制一位‘残人类之光’、‘帝国皇太子妃’所带来的利益;而我玩弄战局,我看到的是姜见明在战术战略上的才能,还有意志力……他很可怕。”   “就拿刚刚的折磨来说,”苏低声道,“寻常的残人类在我的晶骨下,别说坚持两个小时,支撑二十分钟就该神智崩溃了;持续一个小时,痛到猝死都不奇怪;可他却硬生生熬到现在。”   “现在他尚未真正执掌军权,但帝国已经开始重视这个人。一旦放虎归山,未来的隐患……”   “你认为,”盖乌斯忽然转过身来,面容淡淡,“他有可能会是道恩.亚斯兰吗?”   “!”苏猛地顿住了,他的脸上显出几丝惊惧神色,倏然回头。   目光重新落在昏厥在地的残人类身上,带了不一样的复杂意味。   “我们已经假设,‘加西亚’与‘莱安’都是大帝的基体,前者在后者死亡的几乎同时出现。这说明什么呢?”   盖乌斯缓缓眯起眼,转身看向星舰外面的星空。   苏猛地低下头,额上已经冒出了冷汗:“是,这说明,大帝在第一具基体死亡之后立刻又进行了第二次精神意识投射。”   他吞咽一下,声音发紧:“这几乎是……不能想象的事情……不仅在技术上实现困难,还需要投射者本人拥有远超常人百倍的精神强度才能承受得住。”   盖乌斯:“亚斯兰统帅明面上英年早逝,但假如黑鲨基地保留了他的身体,暗地里也进行了意识投射呢?”   “这位姜上校,无论是才能还是心性,都不像寻常之辈,我们可以稍微怀疑一下的。”   “而你刚刚又说,这个人拥有可怕的意志力。”   盖乌斯回身,白布长衫随之摆动。他抿唇似笑非笑,幽幽地说道,“假如亚斯兰也可以进行第二次意识投射,杀死姜见明……于事无补。”   苏瞬间明悟,接道:“——还不如尽可能地利用这个人如今的身份,是吗,大主教阁下?”   盖乌斯弯了弯眼角和嘴唇,做出一个赞赏肯定的神情。   “很好,那么接下来,我要给你别的任务了。”   苏再次深深地低下头,他知道大主教阁下并不会有什么喜悦之情,之所以微笑,不过是照顾他这样无法摆脱七情六欲的凡人而已。   “遵命,大主教阁下。”   他闭上双眼,虔诚地念道,“为了……为了我们的终极。” 第132章 披靡金刃(1)   亚斯兰官方时间,夜晚十一点。   星城的狼藉已经初步得到了整顿。然而突如其来的战乱,依旧轻而易举地击碎了大部分普通民众的心理防线。   防空避难所内,巡逻警打着灯走动,一面安抚大家的情绪,一面依次分发毯子与食物。   一束束橙黄色的灯光四处晃动,照亮了啼哭的孩童,忧虑窃语的大人,疲惫的老者……处处都是不安的空气。   “妈妈,呜呜,我好怕!”   “造孽哟,那块瓦砾从上头砸下来,那小姑娘就在我面前被砸扁了,脑浆子流了一地。”   “对不起,请问有谁见过我哥哥吗!?对不起,请问……”   有个中年男人拉住巡逻警,惶惶问:“阁下,现在星城外是不是还在打仗啊?”   那位巡逻警也是眼底乌青,神态憔悴。他看了看拉住自己的老大叔,叹一口气:“……是。”   “能……能赢吗?”   巡逻警沉默,渐渐地,避难所里有更多人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几秒后,这个巡逻警缓缓敬了个军礼,表情沉重却坚硬,一字一顿道:“帝国必胜。”   ……   宇宙中没有昼夜之分,无垠的黑暗中隐藏着无数的恒星,像是一双双在夜晚悄悄窥伺着你的眼睛。   晶体教的武装星舰就行驶在这茫茫星海之中。   某一艘大型星舰的最底部舱室。   宽阔而空荡荡的舱室内黑着灯,天花板上安插了微型监控摄像头。那位从帝国前来“自投罗网”的年轻军官,如今就被关在里面。   四周则被布上了电流网,电流的强度始终打得很高,据说纵使是新人类也会在触碰的瞬间被电得人事不省。   电流网之外,是身穿紧身作战衣、腰间别着新晶械枪械的晶体教众们。   对待一个刚被折磨得气若游丝的残人类用上这种阵势,不得不说有点太过夸张。   有个年轻的晶体教往舱室内看去,隐约能看到一个横卧在那里的身影,只能看出骨架单薄,黑发散乱看不清面容。   巡逻队长拍了一下年轻人的肩膀:“看什么。”   “可怜的家伙,”年轻人漠然收回目光,“他快死了。”   ……纵使平日里再怎么泰然自若,该工作工作,该上机甲上机甲,显得和常人并无什么区别。   但归根结底,姜见明毕竟是个体质病弱的残晶人类,还是个精神衰败、脏器亏虚的慢性晶乱患者。   哪怕晶体教在两个小时的折磨之后立刻为他采取了医疗措施,但大量失血,剧痛下反复的休克对精神的摧残,过量给药,以及体内晶粒子失衡……这些都是无法挽回的伤害。   如今,残人类已经高烧不退了。   昏暗的舱室内,姜见明黑漆漆的眼眸失焦涣散着,卧在甲板上一阵阵发抖。他烧得浑身软绵,模糊间只觉得冷,身子随着不时的抽气而轻颤。   喉咙像被烤过了一样,大量失血与高烧不退完全能够让人重度脱水。   恶心与干渴的感觉反复折磨着神经,他意识昏聩,低低呢喃,“水……”   外面巡逻的晶体教众并没有理会,只有队长看了看挂在墙壁上的小屏幕。   那是生命体征数据的监测仪器。上面的数字与波形正在微弱地跳动,象征着囚犯如风中残烛般的生机。   上面的吩咐,不能让这个人死,但暂时也不能让其“活”过来。   所以他们严格把控这个标准,就让这位帝国来的年轻军官保持这种半死不活、吊着最后一口气的状态才安心。   而且,据说这个残人类诡计多端,谁知道这人现在的这副模样是真的还是装的?   考虑到残人类天生的柔弱体质与脆弱精神,应当是真的。   但既然没有百分之百的保证,那还是盯着生命体征数据,用理性的数字说话最稳妥了。   姜见明沙哑地咳嗽两声,昏沉沉闭了闭眼。他抬起发抖的手指,握着胸前的那件小小的项链。   ……不是项链,是戒指。   时间一秒一分地过去,舱室内,高烧虚脱的残人类依旧在不停地失水。冷汗打湿了衣衫又干,然后再被打湿。   他合拢着眼,干裂的唇瓣间吐出的气息渐渐微弱。   昏暗之中,不知哪一刻,忽的响起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声音。   “喂。”   那个少年的声音嬉笑着,在血腥气息弥漫的黑暗中反而显得很寒冷:“我看他都快死了嘛,怎么回事啊?”   “这个人送过我一颗子弹,我还没好好儿的和他算算账呢。你们家大主教阁下都答应把人留给我玩儿了,好啊,原来是就剩一口气给我啊?”   巡逻队长硬邦邦地说话:“少团长阁下,他是晶体教重要的战俘,我们会严谨观察他的生命体征……”   少年暴躁地打断道:“呸,放屁吧,他可是个残人类!说不定前一刻你们觉得他要死,下一刻人就咽气了呢?”   外面的争执似乎持续了小片刻,监测仪器上的数字持续无声地跌落,体温倒是已经升高到了四十一度。   巡逻队长又看了看舱室内,关了电网,从旁边的推车上拿起针剂与输液的器材走进来。   他们开了灯,捞起里面那位囚犯滚烫的身体,立刻皱了皱眉。   这位帝国的军官确实已经快不行了,双眼紧闭,意识全无,居然都不怎么喘气了,似乎状态比他们观察数据推断得要差得多。   队长连忙招呼手下给他扎了两针不知道什么药,又叫人给他喂了一点葡萄糖水。   年轻军官咽不下去,被捻开了唇瓣也只是无力地微张着嘴,最后一碗水几乎都沿着惨白的脖颈流下来,淋湿了衣衫。   最后还是扎针输了药液进去。   本应很好地控制在吊命的程度,但巡逻队长想了想,看在这个残人类已然濒死的份上,比吊命再多输了一点点给他。   更多就没有了。二十分钟的输液后,晶体教们从舱室间走出,关灯关门,恢复了电流网。   ……恢复了寂静的黑暗中,姜见明缓慢地睁开了双眼,发丝凌乱地伏在地上,低低地喘着。   黑暗中,他听见自己咽喉里传来嘶嗬的呼吸声,因高烧而灼烫的气息发着抖。   真是要命,他昏沉中在内心暗自苦笑,这种事……以后还真是不能多干了……   事实上,从苏第一次用真晶刺穿他却绕过了咽喉、用晶骨折磨他却没有捅穿重要器官时,姜见明就知道自己没失算。   晶体教不准备要他的命。   然而其残忍的手段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刚开始的时候,姜见明本来是准备硬挺过去的,但人体终究有极限。   两个小时,他还是没能撑过去,在令人崩溃的剧痛中彻底失去了意识。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万幸应该没错过什么。   忽然,面前空无一物的虚空闪了闪,竟然出现一道投影。   红发少年怀里抱着黑猫,居高临下打量他,笑嘻嘻道:“哎呀,我没看错吧,你居然还能醒过来?蛮有骨气的嘛。”   “……”   姜见明吃力地抬了抬眼睑又垂下,选择保持沉默。   他其实早就醒着了,但在这种境况下,示弱总没有坏处。   他也认出了投影中这个红发张扬的少年,熔岩宇盗团的少团长赤龙,以前在第一要塞交过手的敌人。   外面,巡逻的晶体教在换班,有人看了看里头,见是自家的盟友和囚犯说话,也没怎么在意,随他们去了。   “喂,残人类。”   赤龙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笑道,“你的银北斗要完蛋啦,知不知道?”   他逗弄着怀里的黑猫,几息后拍拍黑猫的屁股,猫咪就跳走了。   赤龙挑眉道:“我们都布置好了。银北斗的主力军一走,熔岩就立刻去炸你们的要塞,把银北斗的兵吊起来晒成肉干儿。你猜猜,那座要塞先被炸下来呢?”   姜见明咳了两声,含着满口的血味沙哑道:“……不会。”   他知道只要殿下还在那边,就不会让银北斗调兵。   他相信莱安的能力,在战场上,皇太子有着与他不同的战术风格。那会是种更锋锐、更桀骜的力量,从骨子里就带着藐视一切的侵略性……   他是看得出来的,哪怕殿下大多时候都会将这种危险因素在他面前收拢得很好。   “看看这小可怜,”赤龙眯着眼,伸出靴子去踩姜见明的脸。当然,投影是踩不到什么的,这只是个表达侮辱的姿势。   “你都高烧快两个小时了吧,很快就该烧坏脑子了。一个残人类傻子当帝国的皇太子妃,这情景应该很有趣。”   “咳咳……”   姜见明眉尖痛苦地蹙紧,他闭着双眼,指尖颤抖地按着心口重重地喘息。   呼吸又紊乱了,缺氧将本就艰难维系的意识又打薄了一层。   模糊中,他发狠咬了下舌尖。他不能睡,这一睡不知何时能醒,失去意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无论是对远征前来帝国的晶体教来说,还是对需要尽快驱逐外敌的帝国来说,尽早结束战争都是最优选。   按他的推测,打成持久战的概率很小。转机应该会在短期内出现。   如果最终占优势的是帝国方,他应该就会被压上最前线当人质了。总之……不能以昏迷的状态被拖到殿下面前。   但疼痛、高烧与干渴的煎熬太难捱。刚刚他就有几度差点真的失去意识,接下来……   “小朋友,”姜见明咬了咬牙,忽然看向赤龙。他强打精神,撑起烧得滚烫软绵的身子,苍白地笑了笑,“你会下棋吗?”   赤龙还沉浸在自满中,突然一句“小朋友”砸得他发懵:“哈?”   姜见明说道:“我们下棋吧,咳咳……或者打一局模拟战也行。”   赤龙瞪大眼睛,然后就狂笑起来:“喂喂喂,你是已经烧糊涂了吧!?”   姜见明微弱地喘了口气,艰难地倚坐在墙壁上,也缓慢地勾起唇角:“怎么,害怕输给病人吗?”   “……”   赤龙的脸色飞快阴沉下来,“……废物残人,你死定了。”   ……   滑稽的景象就这么出现了。   在晶体教星舰的深处,帝国皇太子妃和熔岩宇盗团少团长——立场不死不休的敌人,隔着几光年的宇宙,居然真的开了一局模拟战。   赤龙曾经被姜见明开过一枪,恨不得把这个残人类踩在脚底下羞辱才好,于是一边挖苦讥笑,一边飞速攻城掠地。   姜见明则只是想给自己没事找事,自然不会把过多精力耗在这上面,输得一败涂地也不在意。   等这一局要打完的时候,姜见明也快到极限了,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只能不停说话。   “这些年,”他神智半昏半醒,迷糊地虚弱问,“你们宇盗和帝国打……有赢过吗?”   “……”   “被帝国撵得到处跑……你们累不累……考虑接受招安吗?”   “……”   “我一直好奇,你的名字叫赤龙,你的父亲叫赤鱼……咳咳咳……那你的祖父叫什么?”   “……”   赤龙气得发疯。   可他现在是投影过来的,恨得牙痒痒也没法对姜见明做什么,甚至中途眼睁睁看着这个残人类又被输了些药吊命。   直到某一刻,赤龙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鼓掌大笑,猛地凑近姜见明的身前:“好消息。”   “席琳已经栽啦,帝国的空间站也保不住多久了,想不想看看金日轮的舰队是怎么全灭的?”   红发少年调出三维星图来,刻意摆到姜见明眼前,不怀好意地冷笑道:“怎么样,眼睛还能看得见东西吗?”   四周是昏黑的,蓝色的星图很明亮。   姜见明斜倚在墙角,喘了半天才抬头。刚打完药的副作用很恶心,他试图让双眸聚焦,努力了几次终于能看见一点东西。   星图上亮着两方阵列的变化,年轻军官的瞳孔微微收缩,顿时,战火纷飞的宙海盘旋着倒流入他的眼中——   =   ——新帝历64年,冬末春初,高维封锁障自内部被攻破,跃迁限制消失,异党“晶体教”大举进犯。   帝国多座星城受袭,其中最为艰苦的亚斯兰星城防卫战持续了约四个小时,以金日轮为首的帝国军奋勇抗战,皇帝亲临战场。   最终,晶体教星舰退向太空宇域。而在星城与空间站之间的蓝西施恒星系,日后史称“蓝西施会战”的经典战役,也徐徐拉开了帷幕。   蓝西施系只有一颗中央恒星,天体密度较低,是个稳定安全的星系。   时任帝国金日轮舰队提督、战役总指挥官的席琳上将,率军与晶体教僵持在这片宇域,稳扎稳打地推移战线。   然而当战役进行到第五个小时,帝国空间站却突然接到异星生物接近的敌袭警报。   驻守的星舰仓促前往剿灭,不料正好中了计。   敌军的异星生物只是遮挡的幌子,在异星生物堆出的死角之下,八百艘配备了高杀伤力主炮的晶体教小型星舰通过高维跃迁加入战场。   帝国空间站的舰队遭到敌军星舰的伏击,又有异星生物的压力,措手不及之下被打散了阵型,节节败退——   蓝西施会战的战局形势,一度急转直下。 第133章 披靡金刃(2)   驻扎军遇袭的消息很快传入主力舰队,旗舰雅典娜号的总指挥室内,席琳上将大惊。   帝国金日轮空间站的体积几乎等于一座小型城镇,内部不仅有金日轮的驻扎军队,还配备了帝国最尖端的攻防系统。   被统称“盘古斧”的十一门可伸缩主炮为人类现存最大口径的巨炮,若是运用得当,甚至能将上万战舰在一秒内蒸发殆尽。除此之外,高维封锁障的主核也受空间站的操控,一旦失守,后果将不堪设想。   “上将,怎么办!?”   指挥室内,几位副手将官也给吓得够呛,连忙看向立于中央的上将阁下。   席琳当即下了决定:“回撤,支援空间站。”   星舰在宇宙间移动,全局的形势化作一个个小光块浓缩在三维星图上。   席琳毕竟也是带兵经验丰富的将军,她并没有急昏了头匆匆让星舰调转航向,而是前列与晶体教边战边退,掩护后列调头。   突然,雅典娜号的指挥室大屏幕前,弹出了来自空间站的通讯请求。   “报告上将!”   对面的将军表情焦急狼狈不堪,张口就道:“跃迁过来的敌舰队没有继续攻击空间站,他们向您的方向去了!”   “什么!?”   席琳倏然将脸扭向三维星图,纵使星舰内保持着令人舒适的恒温环境,额头上还是沁出了汗珠。   她抬起手臂抹了一把,眼睛直勾勾看向屏幕。怎么可能,敌军竟然放弃了攻击空间站的大好机会?   他们向这边方向过来了?这不对,难道……   耳畔是空间站那边急促的声音:“我们这边舰队受损严重,锁定敌人轨迹太迟了,现在敌军很可能已经——”   突然,指挥室内闪烁红光,众军官哗然变色。   〈警报!警报!〉   〈舰队后列侦查到舰队接近,星图坐标为……〉   “糟了。”席琳猛地站起来,双掌拍在指挥台上,“中计了……”   这位一贯高傲的女上将脸色青白,恨得咬牙切齿,扭头冲副官喝令:“联络舰队后列,立即停止向空间站行进!重整队形,按我发送的数据调整舰首方向,快!!”   但已经晚了。   这是著名的蓝西施会战中最惊人的战局转折之一,就连晶体教利用异星生物的遮蔽完成了高维跃迁的神操作,也要排在其后。   在击溃了空间站的驻扎舰队后,晶体教并没有直接进攻金日轮空间站这个近在眼前的“香饽饽”,而是折身抄了个近道,径直攻击正在与晶体教主力边战边退、试图回援的席琳舰队。   “上将!”   屏幕上窗口闪动,担当星舰分队司令的将军仓皇报告:“舰队后列侧翼遇袭,无人战斗机已经被击溃,他们的速度很快——”   “报告上将,敌舰对我军前列发起猛烈攻势,阵型快顶不住了!”   “上将!我们被……被敌舰包围了……!”   噩耗如雪片般传入,席琳怒目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荧光照得她的脸颊一片惨色。   此时此刻,帝国舰队遭受前后夹击,彻底成了瓮中之鳖、网中之鱼。   又因为舰队尾部正处于调头回撤、前后结构松散的状态,没坚持多久就被冲散了阵型。   局面顿时大乱,星舰与星舰对面扫射、机甲与机甲交错开火,疯狂地炮轰着目之所及的一切。   军士在嘶吼,残骸漂浮在宇宙中,战场中甚至还穿梭着能够在真空环境中存活的异星生物,整个宇域都被杀戮的气息所填满了。   金日轮空间站内。   担任留守司令官的林芝大校脸色难看。   眼前的星图显示着蓝西施星系的战场态势,帝国舰队犹如困兽一般几次组织突袭,却根本无法冲破晶体教的包围圈!   林大校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我们的主炮能开吗?”   副手慌得六神无主:“不行啊大校,敌方舰队紧贴着我们的舰队阵型排布,‘盘古斧’的杀伤范围太广,一旦开炮,会误伤友军舰队的!”   林大校:“还能不能联系到席琳上将!?”   副手的声音哽咽了:“上将……上将命令我们不要出兵救援,守好空间站。”   “……”林芝大校再也说不出话来,他颓然坐回座位上,痛苦地摁住了额角。   ……   乱战的蓝西施星系之中,轰炸时闪烁的光点如潮起潮落。   一道白色烈焰般的炮光闪过,击中了雅典娜的舰体。大型星舰闪避不及,冒着浓烟倾斜向一侧。   旗舰中弹了!   星舰内部,智脑的报警声尖锐地刺破耳膜。   雅典娜没有彻底炸毁,但炮击导致包括重力系统在内的七个系统失衡了。   舰内的乘员惊叫着四下跌倒,碰撞巨响不断,女上将也失足从高高的指挥台上滚落下去。   有浓烟呛进来,高温立刻烧毁了临近乘员的皮肤,有几人惨叫着翻滚挣扎。在警报红光的照耀下,惨象不忍直视。   ……   晶体教的星舰“黄金麦穗号”内,毁灭主教一身黑斗篷端坐在指挥席上,露出一个不屑的冷笑:“不过如此。”   “是我们赢了。”   他自言自语说完这一句,又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主舰的通讯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传出来的是盖乌斯大主教温和的嗓音:“毁灭,可以开始新任务了。把舰队的指挥权交给别人,你去负责远星际战场吧。”   苏的脸上出现一丝惊讶之色:“大主教阁下,但这里尚未……”   投影中,盖乌斯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你擅长布局,却不擅长应变。如果对手果真是亚斯兰和凯奥斯,破解你的布局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的毁灭,你留在这里分心,并没有意义。”   苏先是反应了一秒盖乌斯这句话的意思,随后面颊肌肉抽动两下,眼底浮现几分憋屈的神色——   大主教阁下的意思,莫非是说,如果对手是大帝与统帅的意识投射,他的精心谋划就必败无疑?   所以自己留在这里已经没用了,应该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滚去远星际帮那群五大三粗肌肉脑的宇盗们?   盖乌斯似乎看穿了他的情绪,想了想,又颇为仁慈地补充了一句:“倘若他们没有完全成长起来,尤其是皇太子——那么你的策略依旧可以取胜。”   “但这不取决于你,所以我说,你留在这里分心并没有意义。”   “……”   苏的喉结动了动,深深地沉默了。   胜败并不取决于自己,而是取决于对手是否成长起来,大主教阁下这么一说,显得更憋屈了。   几秒后,苏克制着情绪,低下头:“……谨遵大主教阁下的旨意。”   盖乌斯:“去吧。”   但他不相信自己会败。   直到苏搭乘着小型星舰脱离大部队,将纷飞的战火抛在身后时,他依旧认为胜利将被牢牢地握在手中。   启动高维跃迁之后就无法实时观测到战场的情况了,在跃迁之前,毁灭主教沉着脸许久,最后一次点开了星图。   他还是屈服于人类的原罪之一……这毫无用处的好奇心与好胜心。   按理来说,他应该看到已经被击溃的帝国舰队,看到大片的残骸漂浮在宇宙中。   但苏的瞳孔紧缩。   他不可置信地低低出声:“怎么会?”   =   “报告皇太子殿下!旗舰雅典娜遭受炮击,舰体损伤21%,人员伤亡正在统计……席琳上将伤到了头部,虽然生命无虞,但是失去了意识……”   军官激动的声音传入耳中,那是种在绝境中重新找到了主心骨的激动。   坐在舰桥的指挥席中央,莱安的神色岿然不动,只是用沉稳的声线吩咐舰队趁着这个压力骤减的空隙,尽快重整态势。   他们当然会压力骤减。   因为,就像晶体教跃迁来的舰队奇袭了席琳的舰队一样,现在晶体教的主力舰队也被皇太子带来增援的另一支帝国舰队冲垮了。   倒是难为陈老元帅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拆东墙补西墙地给他拼拼凑凑出来五百艘星舰。   这是一支将奇袭战术配合到极致的轻舰舰队。   打先锋的是B级机甲“S-易水寒”的机甲阵,拥有如此古雅名字的机甲,却是用于自杀式袭击的一次性机型。   它们的内部无人驾驶,由统一装配的高级智脑“昙花”完成战斗,损伤率超过40%就启动自爆装置,除了太烧钱以外没有其他短板。   皇太子亲自坐镇旗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腕口上戴的两架手镯态折叠机甲。   其中之一是他惯用的斩彗星,这是第三架了。回到帝国之后,他的机甲报废率直线上升。   而另一架……   莱安猛地攥紧了莹白的雪鸠,铂金卷发下,俊美无俦的面容分明染着肃杀之气。   凯旋之前,他要亲自接他的皇太子妃回来。   ……   同一时刻,帝国金日轮空间站内。   以林芝大校为首的军官们,在短短几分钟内体验到了情绪剧烈起伏的感觉。   前一刻,他们还眼见着己方舰队陷入重围,不少将士甚至已经彻底死心,呆滞地凝望着屏幕,陷入绝望之中。   然而下一刻神兵天降,增援舰队像一把尖刀般插入了敌阵,看似一边倒的局面竟隐隐被撼动起来!   还未等他们惊喜,皇太子的命令就也传到了这边。   莱安殿下神容冷峻,并没有多废话,张口就是:“空间站,做战斗准备,听我指令。”   “是!”   林芝大校精神一振。   然而下一刻,他的心脏又不安地收缩起来,暗道莫非殿下铁血手腕,要舍弃席琳的舰队,发射空间站主炮“盘古斧”来个敌我同归于尽?   亦或是派兵救援?但空间站已经损失过一波兵力,再出动的话,本体的防守力量就太薄弱了啊……   对面的皇太子打量他两眼,漠然道:“别想了,你想的都不是。”   有些时候,办法并不是没有。只要跳出思维的局限,大胆一些,就会看到截然不同的风景。   莱安昂起下颔,翠色的眼眸中仿佛燃烧着势在必得的野火:“收起所有外部结构,让空间站转起来,直接撞击敌舰。”   “什……”   顿时,林芝大校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他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   “您说什么!?”   用空间站撞敌舰!??   林芝背后唰地落了冷汗。他张口正欲喊一声使不得,然而定神一想,空间站的外壳是晶粒子合金,确实……确实坚不可摧。   如果用空间站去撞星舰,无论是从体积还是硬度来看,被炸毁的都会是后者!   而且,直接移动空间站撞进敌阵,至少将士们都在站内坚守,可以临机应变。   总比把兵力都抽出去支援,单把一座空荡荡的空间站本体留在宇域里好……   但是……林芝的眉毛苦哈哈地纠在了一起,嘴角抽动两下,但是老天爷,这可是空间站啊!   也就是殿下了,除了帝国皇太子之外,还有谁能有那个底气和狂气下令拿空间站去撞敌军!?   几秒听不见回复,莱安将眉头一沉:“回答呢?”   林芝浑身一震:“遵命!!”   大校闭眼把心一横,暗想,得,跟着殿下拼了。   很快,蓝西施星系的局势又变。   白色的空间站保持着一个倾斜的角度,蓝色的尾焰持续将它推动。它像一座小山大的自转陀螺,又像一个雪人巨魔,冲着晶体教的星舰呼啸而来!   晶体教的战斗员们惊恐地看到了高速接近的庞然巨物。   最初人们以为这是什么幻影,直到所有星舰的雷达系统都确认了它的物理存在。沿途的细小天体撞击在空间站的铁壁上,纷纷在火花中崩裂,那雪白巨物越来越近——   “散、散开……阵型散开!!”   晶体教的指挥官咆哮着下令。   但于事无补。   当那合金巨壁带着恐怖的加速度撞上舰体时,本应坚硬的星舰就像一粒粒被砸碎的灰黑瓜子,不堪一击!   连环爆炸开始了,仿佛沉在幽黑星河中的火山开始喷发,一艘又一艘的钢铁战舰粉身碎骨,炽红的火团依次亮了又熄灭,形成一副无声流动的油彩巨画。   双重包围的奇观就这样形成了。   现在,蓝西施星系中,最外层的两支力量分别是皇太子带来的五百精锐,以及绞肉机般碾压着阵势的金日轮空间站。   中层则是晶体教的主力舰队,以及刚刚通过高维跃迁加入战场的第二舰队。   原本,是他们把席琳率领的金日轮舰队围在中间,但此刻形势逆转,腹背受敌的就变成了他们自己!   “能赢……”   空间站内,林芝大校狂喜地望着星图。他脸涨的通红,挥舞着拳头,“殿下万岁,我们能赢!!”   副官冲进了指挥室:“大校,舰队与机甲兵阵已就位!”   林芝一声令下:“出阵!!突击——”   在舰队与机甲的护持下,空间站高速突进,所经之处爆炸连绵!   战场另一端,S-易水寒机甲开阵,舍身强攻。   斩彗星就在这时驶出了旗舰。很快,狂轰滥炸的赤金色就成为了混战中唯一不熄灭的光辉旗帜。   与异星生物可以在宇域中存活同理,对于与晶粒子深度“融合”的强大新人类来说,真空环境并不会致命。   话虽如此,从理性的角度考虑,怎么也没有让帝国皇太子、现战场上最高指挥官离开旗舰,自己开架机甲就上阵厮杀的道理。   但世上就是有人不被“道理”所束缚。   不知道第几次挡下星舰喷射的炮火,皇太子将合金舰体炸了个粉碎。   核聚变发动机爆炸的烈火灼烧在晶骨上,拥有这对恐怖晶骨的主人却连冷翠色的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仿佛不知痛楚,也不知疲倦。   回身落回驾驶舱内,莱安冷静地锁定下一个目标。   是再去杀几只高危异星生物,还是轰炸大型星舰?干脆将路线连起来,一口气解决掉也好。   现在,机甲的通讯系统被他暂时对外关闭了……和损坏监听器同理,只要不接受交流,敌方就无法远程进行威胁。   接下来,只要自己能对敌人造成足够的威慑力,逼得对方不得不亲自带着人质来面对面谈判……   那时候,姜见明就会被带到自己面前。   其实,这的确是不错的计划,不是吗?   莱安近乎自欺欺人地这样想。   完美地算计了敌人的心理,既赢得了战役,又套出了晶体教的重要情报。   最后策划这一切的残人类也将回到自己身边……很不错,值得小小地嘉奖一下了。   嘉奖什么呢?给他什么他会开心呢?   殿下蓦地咬紧了牙关,他压抑着心头颤抖的不安感,可这份情绪依旧生出尖爪,快把胸膛都掏烂了。   他只能狂暴地将这一切都发泄出来,哪怕是以榨干自己的代价。   晶骨横扫之下,星舰的残骸在爆炸的火光中四处飞散。   莱安眼角赤红地薄喘,冷汗自额角滑落……该死,该死,为什么不详的预感会这么重!!   到底在哪里……!   再见不到那个人,他真的要失控了。   一架星舰驶入眼帘。   星舰的舷窗没有光幕遮挡,玻璃合金映出了里面的景象。   最高的舰桥上,劳伦身穿深蓝礼服站在那里,平缓道:“皇太子殿下,请收手吧。”   在他身后,两个晶体教教众一左一右地架着一个清瘦的身影,走了上来。   莱安还没彻底甩脱一身沸腾杀气,他本能地抬头时,眼尾的煞意还未褪。   ……隔着浩瀚星空与战火,隔着两道玻璃合金的距离。   他没能如愿与那双沉静的黑色眼眸对视。先看到的,却是一角染着大片血色的金日轮军装。   那具身体被两个晶体教众拖上舰桥,血就沿着衣摆裤脚滴答往下落,流了一地的蜿蜒深红。   姜见明的头颅始终低垂,身子一阵阵无力地颤抖着,像是被牵扯了伤口疼得要命,却连挣扎的精神都没有。   “很抱歉,我的朋友对待姜阁下……略微粗暴了一些。”   劳伦露出些许歉意的表情,“不过您放心,使用晶骨的时候我们给他打了镇定剂,略有过量,但不致死……希望您不会介意。” 第134章 披靡金刃(3)   有那么一瞬间,莱安耳畔嗡鸣,声音从他的听觉中消失了。   那蜿蜒在地的血迹,暗红色似乎能灼伤视野。   他看了许久,最后才迟缓地、僵硬地将目光移回那具流血的身子上。   经受了什么,才能流这么多血啊。   “皇太子殿下,”劳伦笑了笑,“请您收起晶骨,让舰队熄火,然后我们可以聊聊。”   不知何时,周围晶体教的星舰围了上来,每一艘都是炮门全开,忌惮地瞄准着帝国储君。   但莱安却好像没看见似的,他张了张口,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霎那间,那些积攒到极点的暴戾情绪,在大脑中炸开火花。   世界变成了空白,那烈焰熊熊燃烧,一切理智思维都风卷残云似的化成了灰烬,什么都不剩。   为什么……   “其实,您来的有些晚了。”   见莱安并没有动作,劳伦又开口了。言语是刀匕,他慢条斯理地刺激着对面。   “姜阁下重伤失血,一直高烧得很厉害,我们几乎没给他药物与食水,星舰的舱室又阴冷,这几个小时对他来说,应该不太好受。”   “我实在很佩服他,听我们的教众说,他一直在苦苦支撑着不愿昏迷过去,应该是想等到您吧。”   M-斩彗星内部,晶粒子的监测系统骤然开始报警。   “……”   莱安的身姿陡然佝偻下去,他眼尾猩红呼吸粗重,发疯似的死死扣紧了面前的机甲操纵台。   手背皮肤下,骨节凸起,剧烈地颤抖着,细碎的晶块浮现出来。   为什么……   有绵延的剧痛从搏动的心脏深处传来,压得他头晕目眩。   同时他还感到灼热,有一股力量正发狂地撞击着他的灵魂,恨不得鲜血淋漓地撕穿这副躯壳。   “但幸好,如今您终于来了,还不算无法挽回。”   劳伦的声音还在飘渺地传来。对面遥远的舰桥上,混乱主教看向身旁被架过来的俘虏,做出一副煞有其事的犹豫神情:“我是不是应该叫醒他?”   “别……碰他……”   机甲内,皇太子面容阴鸷得吓人,细看却又有些失神的样子。翠色眼底一点点涣散,隐约开始晃动起赤金色的光焰!   在他背后,尚未收起的晶骨竟然自发地迅速地升温,尖端的赤金色泽像是要流动起来。   他自己却已经没有意识,充斥在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摇摇欲坠:   ——为什么,对面的这群人还不死?   帝国皇太子的反应远比他想象得大,劳伦负在背后的手悄然打了个手势,心内不由得定了定。   他原本只准备以姜见明要挟莱安.凯奥斯退兵,但现在看来,或许能做得更多一些。   后面的晶体教教众收到指令,立刻向包围着莱安的星舰传达了主教的命令。   做攻击准备!   如果能趁帝国皇太子方寸大乱,直接将其击杀在这里,那就是惊天的伟业!   劳伦缓缓勾起唇角,他看到四下星舰的炮口开始聚光,眼中精光闪烁。   纵使真如大主教阁下以前猜测的那样,皇太子是开国大帝的精神意识投射又怎样?   两次的意识投射已经超越了人类种族的极限,只要这个基体再死一次,凯奥斯的意识必然湮灭,绝不可能做到再进行第三次投射了!   言语的挑衅还是要继续的,劳伦眯起眼幽幽说道:“殿下,我重复一遍。请您收起晶骨,让舰队熄火。”   “这样对我们都好。如果殿下不愿意,我也只能请姜阁下来劝劝您了。”   说罢这句,主教又长叹一声:“只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跟您对话。他因疼痛而昏厥的次数太多,连我们的清醒针都失效了。”   “不过,总之试试看吧,”劳伦向身后的晶体教众温声吩咐,“先拿冰块和三剂清醒针过来。”   然而就在此刻,那个气若游丝地被架着的俘虏,竟然轻轻地急喘了两声,随即吃力地抬起了头。   姜见明面容惨白,然而在被冷汗打湿的凌乱黑发下,那双眼眸深处竟还宿着一丝清明微光。   他甚至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沙哑道:“……不用麻烦,我醒着。”   “!”劳伦面色猛地一沉,他本以为按姜见明的身子骨,在这种环境下熬到现在怎么也该昏迷了,万万没想到……   这人的意志力居然能够强韧不屈到这个地步?   只见这位浑身浴血的帝国军官又微微闭上眼,单薄的胸膛不堪重负地起伏,好像随时都会一口气上不来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每一次,他都又撑了过来。神智依旧清醒,甚至给人一种他还游刃有余的错觉。   因为他竟还能隔着星空望向对面,虚弱却平静地说话:“殿下,您也清醒一点,我还好呢。”   劳伦的脸色彻底阴冷了。   当他看到姜见明神态间那股自若时,混乱主教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危险系数远超预料的事情。   对方绝非任人鱼肉的俘虏,他必须要牢牢地将主动权捏在自己手中。   劳伦当即在右臂上亮出了晶骨。   ……可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一切就发生了。   无论对于哪方来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是那么地奇诡,超出了人类现有的一切认知,更类似于某种魔幻化的迹象降临。   第一个火光首先盛开在对面,毫无征兆地,M-斩彗星爆炸了。   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波纹以其为中心向四方传开。晶粒子剧烈颤抖,它们开始变得无序,但与晶乱时的纯粹无序状态并不相同,其中夹杂着更多独属于人类的情绪!   狂怒、暴戾、嗜血、疯癫……如果说晶乱只是令人类的肉身异变,这股波动就是在摧残人类的精神。   那不是晶粒子的意志——   是人类的意志!   这一刻,人类的意志竟然在精神层面凌驾了晶粒子的意志,进而污染了晶粒子之间的意识感应。   这一刻,被奴役的种族将侵略的种族压得跪倒在地,并且反向奴役了它们!   顷刻间,无论是晶体教舰队内部,还是帝国舰队内部,都被卷入了这场精神风暴之中。   “呕——”   “咳咳咳咳!!”   大片乘员跌倒在地,头脑中被狂躁的意识搅得一片糊涂,有的开始呕吐,有的头痛欲裂,更有的直接昏了过去。   晶体教的星舰内,警报声蜂鸣,夹杂着乘员的恐惧的尖叫与碰撞。   “快看!!”   “那是什么——”   劳伦的瞳孔骤然紧缩成一点。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片金色焰海,它是从斩彗星的内部“烧”出来的,燎燎地向四方伸展着暴虐的爪牙。   起初没人知道这是什么,但渐渐他们看清了,那是晶骨——比机甲还大,长度甚至超过了一艘小型星舰的晶骨!   “主……主教阁下……”   原本压着姜见明的一位晶体教脸色发白,身形摇晃,“我们的……我们……的星舰……”   姜见明的唇瓣也在发抖,目光与旁人同样是怔忡的。   他几乎怀疑自己昏沉间做了梦,原本最近距离地包围着莱安的几十艘星舰,分明已经全部被那焰海似的晶骨贯穿。   爆炸起,火花落,灰飞烟灭。   竟然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全灭了。   “殿……”姜见明不敢置信,嗓音干涩地呢喃,“殿下?”   所有人都看向那架斩彗星。   看向庞大的赤金晶骨的源头。   滋滋……夹着火星的灰黑浓烟散去后,白腾腾的雾气又升起来,短暂地模糊了机甲斩彗星的残骸。   那是机甲内部空气里的水分在瞬间升高的温度下蒸腾起来的。这点白雾很快就消散在宇宙中,里面的情景一览无余。   莱安的身体悬挂似的垂在正中,垂着头,赤金色的水晶状物质肆意生长,将人的身躯与破损的钢铁机甲包裹在了一起。   他背后的晶骨化作巨大的圆轮展开,耀眼得不可逼视,令人想起古人给神佛作画时必然要描摹的光环。只是这光环过分庞大,反而衬托得他的身躯渺小。   更远处,那是无垠的深邃宇宙在眨眼。   他是苏醒在宇宙中的邪种。   一声尖利的喊叫割破了寂静。   “怪……怪物……”   “他不是人类,他是怪物!!!”   劳伦怒吼道:“开炮!!”   就在友舰残骸的后面,蓄能完毕的星舰炮火齐射,照亮了帝国储君冰冷美貌的面颊。   散落的白金卷发下,莱安双目无光,但令人不寒而栗的疯狂与杀意却如有实质。   他的喉结动了动,鲜血从唇角汩汩涌出,沙哑地说:“……给我……”   “把他……还给我……”   皇太子此刻像一个报废的垂线人偶,动作怪异、关节僵硬,很轻地向对面伸了一下手。   动作确实很轻柔,很小心,好像是要从血泊里牵回一个伤痕累累的人。   但皇太子身周无数延展的晶骨却散发出更加恐怖的气息,每一根的尖端都被杀意淬得尖锐滚烫。   晶骨迎上了星舰的炮火,连一秒的僵持都没有,前者轻而易举地撕开了那些聚拢的能源,狠狠地砸上后方的合金舰体。   爆炸的火光又亮了,像烟花。   很快,位于第二层的晶体教星舰,除了劳伦的那艘之外,其余的近百星舰再次灰飞烟灭!   这并不是没有代价。随着晶骨的动作,莱安的身躯上皮开肉绽。   鲜血猛地溢出,但晶粒子疯狂地填补那些裂口,噼啪……噼啪!他变得更加不似人类。   这也意味着,他离那个人类万劫不复的悬崖——急性晶乱越来越近!   豆大的汗珠从劳伦的额角落下,“星舰后撤,把防御罩开到最大功率!”   第一次,他竟对晶乱产生了自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   如果莱安在这种状态下急性晶乱,他敢确定,这该死的帝国怪物会在彻底咽气之前先将自己轰成碎片,连带着周围几百晶体教星舰!   劳伦双眼冰冷,挺身嘶声吼道:“皇太子殿下,你就不管姜上校的死活了吗!?他现在在我手上,如果你继续……”   但声音已经传不到莱安的耳中了。   莱安的意识彻底错乱了。他好像陷在一片无序的深渊里,天地颠倒,色块混杂,除了那几乎要撑爆胸口的痛苦和杀意再也感受不到其他事物。   他想发泄,想杀戮。但是就算自己把所有人杀光,又能怎么样呢?   思维在躁乱中无法控制地滑向黑暗的泥淖……伤害已经造成了,姜见明受了多少疼呢,又在高烧失血的状态下辗转了多久?   他还患着绝症,他的体质是很弱的,偶尔累着了都要恹恹地低烧整天,哪次忘了吃药就会头晕气短,他根本不能……不能遭受那些。   恍惚间,殿下甚至绝望起来,他觉得自己没法把姜见明带回去了。那么脆弱的残人类,怎么可能承受得住炼狱的折磨,一定已经快死掉了,必然是会死掉的。   那还不如就这样一起死在星空下,他会抱着他,最后也要在一起。   负面情绪肆意生长,浓重的黑暗即将把他吞没的前一秒,恍惚有人叫他。   “殿下。”   “——殿下!”   这声音很微弱,却像一把小锤子砸碎了沉重的黑色。五感与神智一起被刺激着苏醒,从泥淖中挣扎出来!   莱安猝然睁开了眼,喘息着抬头——   四面是晶体教星舰的残骸,化作一块块焦黑的东西漂浮在宇域里。   近处,仅存的那艘星舰的舰桥上,姜见明不知何时站到了前方……他竟然还能靠自己的力气站起来。   “不要……这样。”黑发青年眉间隐忍着痛苦,他贴着玻璃,双手先是撑在旁边的机械上,随后索性紧按在舷窗上,勉力支撑自己。   他的表情似乎是冷静的,但神态中又有着克制的悲伤,还有些自责与后悔。   “我不想……看到您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劳伦:此处应该让姜上校醒过来劝劝皇太子   姜:醒了,劝了(“我还好呢”   莱:疯了(“但是我不好”   劳伦:??? 第135章 披靡金刃(4)   宇域中短暂地安静下来了,疯狂的旋涡被打上了休止符。   莱安.凯奥斯被从自己身躯上延伸出的巨大的晶骨悬吊在机甲中央,周围是上百星舰的残骸与漂浮的尸体。   这时他不再动作了,只是微微喘息,唇角不停涌出鲜血,翠色眼眸空茫地落在对面姜见明的身上,不知究竟清醒了几分。   至少暂时安抚住了发疯的皇太子,姜见明很轻地叹息一声。   缓缓转过苍白的脸,他的目光落在几步远外的混乱主教身上,意外地挑了一下眉。   “劳伦阁下?您……是在害怕吗?”   劳伦脸色铁青,目光盯着不远处如烈阳般炽亮的晶骨巨轮,一滴冷汗正从他的脖颈滑落,没入领口。   姜见明:“因为见识了人类的愤怒,而产生人类的恐惧?”   许久,劳伦终于将目光投回姜见明的身上,沙哑道,“……是的,我恐惧了。”   “这也是人类,是种族所带给我们的无法摆脱的原罪之一。”   他向前迈了一步,“但当终极降临之后,这一切都会消失。”   姜见明垂下眼,眼角似乎带了些冷淡的厌色,他道:“不。”   他低低咳嗽两声,吃力地继续说道:“你不懂人类。”   劳伦的神色沉了沉,“什么?”   事态似乎越加失控了,每一步都偏离了最初的构想。   尤其此刻,混乱主教万万也想不明白,面前这位连站立都很勉强的残人类俘虏,为何突然和他论起人类的话题。   或许,这是姜见明对他“乐园论”的回应。说实话,若是换个时间地点,他必然会欣然聆听的,他热爱这种交谈,就像是古人论道一样令人心旷神怡。   但不该是现在这样,不应该,劳伦忌惮地望向对面,心脏不安地收缩起来——   当他看到姜见明背后广袤的宇宙,以及这个病弱重伤的年轻人那双平静如湖水的黑眸。   那双眼睛……   那不是俘虏该有的眼睛,不是网中的猎物该有的眼睛。   难道他们失算了?   难道姜见明留了后手?   若非如此,此刻他怎么还能这样冷静自若!   “格哈德.劳伦,晶体教的混乱主教。”   姜见明缓慢说道,舷窗外的赤金色隐约映在他几根睫毛的根部,“我想杀死你。”   劳伦瞳孔骤缩,竟感觉脊梁一阵冰冷。瞬间,绀蓝色的晶骨如刀成型。   可对面真空宇域里那个半人半晶体状的怪物,也在此刻猛地抬起头!   莱安的眼神极度疯狂地盯紧了混乱主教,咽喉中发出嘶哑的喘息声。   好像只要对面敢碰姜见明一下,他就要把周围的万物焚毁,纵使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干什么?别闹!”   反而是姜见明先回头斥了一声,神色淡淡:“安静呆着,我还有话和劳伦主教阁下说呢。”   “……”   莱安恹恹地垂下眼,俯身缩回了斩彗星的机甲残体间。刚开始炽热尖利的晶骨收拢,又恢复了安静。   这时他神智不怎么正常,反而知道听话了,完全一副被姜见明驯化了的模样。   面容惨白的黑发军官又看了看殿下,随后清冽的目光落回面前的劳伦主教身上。   “劳伦……你祸害星城,利用幼童,残害人命……我痛恨你和你背后的晶体教,恨不得你们死。”   他又急促咳了两声,轻轻道:“……但我又想要我的殿下无所不能,平安凯旋。”   “这就是人类。”   “……”   劳伦的牙齿细密地打着颤,目光如毒蝎。   “私情产生爱恨,私欲产生渴求,这是人类文明的基石。”   ——动手!   这个念头如飞矢穿透了主教的脑海。   不能顾忌着皇太子了,必须动手控制住姜见明,击昏他,甚至哪怕当场误杀也好过未知的发展。   他预感到如果现在不动手,无法挽回的惨剧就将发生。   姜见明依旧站在那里,幽蓝的冷光照在他眼瞳的深处,不知为何,他的神色含着些很淡的哀伤。   被大片血迹污染的胸前衣衫下,忽然亮起了一点炽热。   “如果私情私欲消失,你对同胞的慈悲、对不公的憎恨、对乐园的向往……你信仰的一切,也就消失了存在意义。”   瞬息间,劳伦眼神阴沉地低吼。幽蓝晶骨扩张,卷起富有攻击性的晶粒子乱流,如一张夺命的巨网向着面前的残人类刺落!   他与姜见明不过几步距离。   没有人能阻止这一击。   几乎同时,四面的晶体教成员纷纷亮出晶骨、拔出新晶械枪支对准了舰桥上,单薄身形摇摇欲坠的残人类。   没有人能阻止接下来鲜血横飞的惨景。   远处,莱安的眼底本已再度闪动狂乱之色,濒临失控之前,却猛地顿住!   “晶粒子没有情感与个体差异……正因为你是人类才会背叛人类……这是悖论,你想过吗。”   姜见明淡淡说着,他伸出右手,薄白肌肤下能看到纤细的腕骨与青色血筋,那是柔软文弱的手臂。   他用这样的手臂去挡尖利的晶骨,仿佛浑不怕骨肉被撕碎。   刹那间,苍白青年胸口的光芒更加明亮,那是耀眼的赤金色泽,且散发出恐怖威压,竟然与帝国储君的晶骨一模一样!   细碎的晶体迅速爬上了他的手臂,仿佛是蛰伏太久的怒龙解开枷锁,露出所向披靡的獠牙——   “什……”   “不可能,晶……!?”   此刻,所有心急如焚地关注着这里的人们——   无论是四下的晶体教众,还是更远处试图赶来支援的帝国舰队——所有人,所有人都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   “晶,晶……”   他们的喉咙滚动着,口舌干涩,怎么也念不出那个词。   晶骨!!   晶骨浮现在残人类的手臂上。   这怎么可能?   劳伦瞳孔骤缩,“晶骨武器!?”   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混乱主教的面孔上先是不敢置信,随后居然浮现出绝望之色。   赤金光芒落入眼中,莱安终于清醒过来,他半信半疑地看向自己身周延伸的晶骨,低低自语,“我的……?”   忽然想起姜见明离开之前,那个心如刀绞的念头:如果能把晶骨拆下来给他,就算受千刀万剐也愿意……   时间似乎被扭曲放慢了,唯有姜见明是安静的,那抹赤金色最后凝聚在他的手背上,形成一枚修长的匕刃。   他并没有用它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他已经很虚弱了,最后榨干力气,也只够将它轻轻地递出去。   轻轻地,无声无息地。   但它太锋利了。   那是世上最无坚不摧的力量。   赤金细刃划开了绀蓝色的晶骨,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力,简直就像灵巧的小刀割开一块巨大的豆腐。   劳伦目眦欲裂,他厉声惨叫起来,脸上肌肉鼓动。崩裂的晶骨飞舞在半空,蓝色碎片一枚枚倒映着姜见明淡漠的眉眼,他往前迈了一步,将利器递得更深。   因为吸纳了真晶矿而变得诡谲巨大的异形蓝色晶骨,被金红光芒破开一道裂缝,脆弱地四分五裂。   碎晶如雨瓢泼,姜见明的身躯穿过这尖锐的雨幕,那骄傲的利刃笔直向前,向前——   私情产生爱恨,私欲产生渴求。   曾经有一个人深爱过他,因私情放纵私欲,为他犯下不可犯之禁忌。   那是大约四年多以前的事了。当年,莱安皇太子在欧米伽异星,向一个寂寂无名的军校生求婚。   他点头之后,小殿下惊喜而虔诚地轻吻他,将那枚戒指戴在他的无名指上。   戒指很小巧,与小殿下的晶骨一模一样的赤金色。   细环的质感类似水晶,没什么奢华的钻石装点,但仅凭那颜色就足够美得无与伦比。   莱安显然有些紧张,因为这求婚戒指的制式太“不正统”。   但姜见明喜欢得不得了,他并没有多想什么,只当是殿下花心思找的上好工艺,能把“晶骨戒指”做得如此逼真。   他们在欧米伽异星又逗留了数日,尽情地把这段时光装点得很甜蜜。   直到明天就要启程回帝国了,莱安才状若不经意地问他一句:“要做帝国未来的皇太子妃了,你……害怕吗?”   “什么?”姜见明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温吞地笑说,“我有什么可怕的?”   面上装糊涂,他心里其实是知道的。   他的人种,他的出身,他的无依无靠甚至他的性格和坚持……要跟莱安走这条路,太危险了,也会很累的。   这几天的夜晚,姜见明捏着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什么都想了。   回去之后就又是地下恋情了,他其实是不介意这么地下一辈子的,但纸包不住火。   万一被曝光了呢?   被贵族刁难了怎么办,怎么不落殿下的面子;被民众唾骂了怎么办,那些流言蜚语会怎么说他呢;被绑架了又怎么办,不能成为殿下的软肋,以后贴身带着刀片吧,实在不行还能自尽么不是?   姜见明甚至想过,倘若时光和现实磋磨了少年情意,日后殿下还是要娶一位贵族新人类做明面上的妻子,那他该如何自处?   唯独没有想过公开,没有想过婚礼。没有想过自己与莱安作为帝后并肩而立,被万民簇拥的景象。   他自己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也不觉得苦,反而认为现在就很好很甜,想维持得久些。   但姜见明未料到的是,他的小殿下也同样为他想过。   对于莱安来说,他倾慕的爱人就像是一枚惊艳却脆弱的白瓷,仔细捧着还怕磕着碰着,怎么舍得冒失地把姜见明拽进这样的险流里?   至少至少,也要能给他最基本的一点点保障。   对于拥有着极度孤傲自负的皇太子来说,世上没有什么力量会比自己本身更强大,在最重要的事情上,他相信自己也只相信自己。   为什么选在欧米伽异星表白求婚?不仅仅是因为异星风光绝美,更因为这里有黑鲨基地的总部。   在那里,他忍过剥肤剖骨的剧痛,活生生从自己的体内提取出新晶人类的高纯度晶粒子,制成禁忌的晶骨武器。   日后,我的权柄和荣耀都分与你。   不仅如此,我天生的力量也要与你共享。   不必日后,就在今天。   所以……请你相信我。   我会带你去更光明的远方。   那些凡夫俗子认定不可违逆的天定宿命,就这么被莱安打碎了,在痛楚中熔炼出的,是一枚戒指。   他灌注了自己十分之一的晶粒子在内。超S级晶骨的十分之一,在帝国星城里生活,再怎么极端的情况下够用了。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晶骨武器这东西之所以被严厉禁止,是有原因的。   第一,晶粒子提炼的过程十分残忍,等于是把人类的一部分炼制成器具。   死人姑且不论,从活人身上抽离晶粒子,那和凌迟也没什么两样了。和器官买卖、人体实验之流同理,伦理这一关是这么想也过不去的。   第二,如今的人类社会毕竟还有阶级不公存在。许多残人类贵族,以及如莱安殿下这般爱上残人类的贵族,对这方面是有着需求的。   莱安有胆魄从自己身上抽取晶粒子,可其他人呢?   人心的恶源源不断,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形成黑色产业链,后果不堪设想。   莱安知道,以姜见明的性子必然是不能接受的,所以拖到了要回帝国的前一天,才敢与他坦白。   姜见明差点没当场给气晕过去。   他知道皇太子性格不羁,可是没想到这人居然能离经叛道至这种程度!   那可是晶骨武器,是不能碰的伦理底线,绝对不是以前殿下给他送个高级枪械、军用机甲可以比拟的,性质完全不一样。   说什么这是用自己的晶粒子造的?没人会听你说。一旦被外界知道,那就是帝国皇太子践踏帝国律法、为了小情人不惜触犯禁忌。   姜见明一贯理智,唯独这次被怒火冲得头晕眼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甩手就是一个耳光扇过去。   那一巴掌直接将尊贵的少年储君扇得跌倒在地上。   姜见明是真的气急了,神色凌厉地低喘着,打下去十二成的力道,收回手时指尖都在发抖。   莱安仓促爬起来,也不顾自己红肿的脸颊,一把抓过姜见明的右手查看,生怕晶骨的本能防御伤到了他。   姜见明根本不买他的帐,冷冷地把手抽回来。   然后一个鞭腿毫不容情地抽在莱安的侧腹上,再次把人踹翻在地。   他虽说是残人类,但好歹正儿八经军校里学出来的,那劲道都是实打实的在。   皇太子只是闷哼一声,不敢用晶骨抵挡,更不敢还手,自知理亏连头也不抬,就这么受着。   莱安这个样子,姜见明也打不下去了。   说到底,小殿下为了他从体内抽取晶粒子,他能不心疼吗?   只是这件事……实在不可以,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接受不了。   姜见明闭眼,深深吸一口气,把昨日还珍爱得要命的戒指从无名指上取下来。   “殿下的东西我要不起。”他把戒指往地上一扔,嗓音冷淡,“拿着你的宝贝戒指,给我滚。”   莱安一下子慌了,唇上血色全无:“姜!”   姜见明转身抬腿就走。   这里可是远星际异星,姜见明一个残人类,就这么气昏了头似的往外头去了,莱安又哪敢滚?   他怕姜见明出事,不敢走开;又怕把人再惹急了,也不敢上前。   就这么半远不近地缀在后头跟着,活像只被主人丢弃的狗崽子,惴惴不安又眼巴巴地跟着。   姜见明知道他在跟着,硬是赌气般在异星崎岖的林地走了整整大半天。   等到晚霞漫天,他体力实在走不动了,踉踉跄跄地停下来,扶着树干低喘。   莱安看不下去,上前强硬地摁着姜见明坐下休息,先是脸色铁青地给他扎了一针镇定剂,又脱下外衣想给他裹上。   姜见明眉色冷淡,不轻不重地拍掉这人的爪子,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围变冷了。   他倚着树干,目光有些放空地投向天边,心里五味杂陈,尤其苦涩之味复杂难言。   许久,军校生疲倦地垂下头,微风吹过额前乌黑碎发,他叹了口气,沙哑说道:“殿下以后别犯傻了。”   “身为帝国储君,您应该做的是把帝国建设成残人类没有晶骨也能安心生活的土地,而不是把自己的晶骨活生生折下来送给谁。”   莱安:“……对不起。”   姜见明抿唇别过头去,周围天色渐暗、微星闪烁。   他暗自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心软了,又说道:“明天不走了,你回基地把晶粒子炼回去,以后不准再胡闹,这次我……就当没发生过。”   莱安沉默了一下,不顾姜见明的抗拒,还是将那件外衣给他披上了。   然后沉声说道:“你是对的,是我犯了错。你可以骂我,打我,都可以。”   “但是……戒指,你必须留着它。”   姜见明怒极反笑:“命令我?”   莱安抬起头,翠色眼眸无比郑重:“求你。”   作者有话要说:是姜说的最后的底牌。 第136章 披靡金刃(5)   “……”   姜见明被这句“求你”砸了个措手不及。   他一个恍神,莱安就乘胜追击般黏上来,捧起他的右手飞速把戒指套了回去,又碎碎地亲吻在无名指上。   小殿下本来就美貌绝伦,这时候整个人像是泛着光华:“好吗?姜,求你……”   “你……”姜见明头疼地推开他,张口想骂又心累,最后无奈地问道,“为什么?”   “我害怕。你说你不害怕,但我怕。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莱安低下头,那时他翠色的瞳珠在四合的暮色下幽微着。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轻轻说道:“或许是因为这份力量。”   他异于常人太多,一直习惯孤独。自从有了爱人,就更加地如履薄冰,生怕姜见明被他牵连到任何。   有时,他仿佛灵魂离体般看着姜见明和自己亲密,竟觉得心惊胆战。柔软病弱的人类,怎么可以这样不戒备地依偎在狰狞的怪物身旁?   太危险了,哪怕不经意间手臂蹭过怪物的獠牙,都会落得个鲜血横流的下场。何况怪物也会有敌人,万一有什么呢?   太危险了。   给了维纳斯之翼,不够放心;给了机甲S-雪鸠,还是不够;哪怕加上智脑赛特亨利,好像依旧不够。   索性将这份可怕的力量本身,掰开来分出去。   如果不是因为他还要上战场,莱安甚至不介意分给姜见明一半。   但这似乎难以实现。首领说过,晶粒子与人类深度结合,强行抽离到百分之十已经很困难,百分之二十乃极限。假如抽离一半,整个人的骨肉都要撕裂开了,必死无疑。   所以,他尽力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   姜见明无奈地揉着额角,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太难办。他不怕死,不怕艰难险阻,但小殿下……   最后还是退让了一步。   “我明白了,它可以暂时收在我这里。”   姜见明低头看了一眼无名指上的戒指,轻声说:“但我不会使用它。”   “等这个帝国变得更好,您也再大些……总之可以安心的时候,请您来找我拿回这枚戒指,亲手销毁它。”   莱安蓦地抬头,又惊又喜。他没想到姜见明真的为他让步了原则,连忙道:“好!”   他握着爱人的手不肯放开,拥抱住那具清瘦身子,口中一叠声说道:“一定,我向你保证。”   现在回想起当初的少年意气,那种对未来的坚信,幼稚得有些可笑。   那时候,无论是他还是莱安,都对即将来临的命运转折一无所知。   回帝国之前,姜见明跟着小殿下去了基地,从体内提取出一粒晶粒子与戒指精神结合,这把受他操控的金刃就完成了。   之后时光波折,发生了很多事,姜见明一次都没有使用过这枚戒指。   他替他不知分寸的小殿下守着那条线,只要他不使用,这就只是一枚普通的订婚戒,不是什么晶骨武器。   如果不是星城被炮火席卷,晶乱夺走无辜的性命;异教徒立于昏暗天穹下,宣传要将人类带去乐园。   如果不是他被告知晶粒子的真相,种族存亡的抉择逼至面前……   或许这枚金刃永远不会出鞘。   但至少此刻,它照亮了这片黑暗的星海。   =   噼啪!!   脚下踏过的是崩裂的晶骨碎片,姜见明的眼底被赤金光芒映满。   混乱主教的面容狰狞地抽动着,失去了以往的优雅。在晶骨被劈碎的剧痛中,他听清了面前这位青年的质问。   竟说思维割裂所产生的私情与私欲才是人类的基石?   倘若终极降临,他的信仰与理想也将失去意义?   不,我不在乎,劳伦暗想。   只要能带领人类去往那个幸福的彼岸,哪怕是信仰与理想也可以被舍弃,我不在乎——   可是转眼间,劳伦又看见姜见明冰白的面容,深黑的眼眸。   “只有人类才追求幸福,晶粒子不会。主教阁下,什么是幸福,你想过吗?”   这个世上,到底什么是苦难,什么是幸福?   对于贫民窟的孩子们来说,挨饿受冻是苦难,眼睁睁看着亲人朋友因贫困而冻死饿死更是苦难。   所以对他们而言的幸福如此简单:有一间宽敞的大房子,冬天升起暖和的壁炉;每天能吃上热腾腾新出炉的面包,还有甜甜的牛奶。   逢年过节有美食与烟花,未来充满希望;家人好友聚在一起,嬉笑怒骂,相守相伴。   而失去五感不饥不寒、失去情绪无亲无友,不是苦难也不是幸福。   那叫“什么都不是”。   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   “你从一开始就走错路了。”   姜见明将手上的利刃冷静地划过半个圆弧。此刻两人近在咫尺,骤然一顿,然后擦身而过。   “终极降临的那一刻,人类不会感觉到苦难,但也不会感觉到幸福。”   轻轻地,无声无息地。   晶骨细刃划过劳伦的脖颈。   “因为那时,”姜见明神色淡漠,并没有回头去看主教,“他们什么也感觉不到。”   拥有私情私欲才是人类的幸福。   “什么都没有”,不是幸福。   劳伦双目圆睁,他的五官扭曲了。第一滴血珠从脖颈的右侧浮现,很快化作赤红的线连向左侧,那脖颈如今正青筋暴起,挤出变了音的咆哮。   “这、不、可、能——!!”   声音中饱含着浓浓的不甘与悲愤,不知是为了功亏一篑的大计,还是为了自己即将凋零的生命。   亦或是,他坚信了多年、为之奉献一生,却被一个年轻人彻底否定了的信仰。   那长存于也独存于梦里的,无限光明的,幸福乐园。   “再见,”姜见明说,“格哈德.劳伦阁下。”   蓝色碎晶的雨幕中飞溅起一串鲜血,劳伦的头颅翻滚着飞了出去。   在星舰舰桥的半空中,混乱主教的那双眼睛,正从空中死不瞑目地看着——   这个年轻的残人类苍白浴血,轻轻闭上了眼,面容的每一寸都令人惊心动魄,晶埃与星光为之加冕。   咚。   劳伦的头颅落地。   咚!   姜见明膝盖一软,摇晃着跪倒在地上。   “主教阁下!!”   “混乱主教阁下被害了——”   呼喊声四起,无数晶体教教众手中的枪支都重新抬起,瞄准了舰桥之上油尽灯枯的帝国军官,扣动扳机!   砰——   舷窗碎裂的巨响遮住了枪声。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舰桥上阴影笼罩,机甲M-斩彗星直接撞了进来!   哗啦……玻璃碎片被低气压席卷向飞船之外。赤金晶骨横扫之下,子弹全被弹开;舰桥下的晶体教众被打飞至半空,惨叫声中血雾暴起。   但姜见明的意识已经迅速地模糊了。   身周好似山海呼啸,日月颠倒。他像一片衰竭的枯叶般无声地倒向地面,但有人抱住了他。   他知道是谁,心里酸涩地刺痛了一下,想说殿下不要再用晶骨了,会出事的;离开这里吧,请你带我走……带我回去。   纵使都已回不去当初纯粹少年,但至少我们还在彼此身边,那就还有可以同归的路。   对吗?   ……   星舰被熊熊烈火包裹,坠向宙海。   半废的斩彗星被永远地留在了那里,机甲雪鸠驶出火海,机翼穿破浓烟,以最快的速度脱离了晶体教的包围。   沿途星舰在死寂中分开一条路。没有任何人敢阻拦,珠雪般的小型机甲径直远去,驶向帝国金日轮舰队的方向。   “姜见明!!”   “看我……你看看我……”   模糊的声音响在姜见明耳侧,时远时近。   “睁开眼睛……”   “求你。”   又是和昔年一样的腔调,他辗转淌过的岁月,好像在这时再一次倒流了回去。   姜见明的意识在时光的浪潮中沉浮着。   恍惚间,他还睡在亚斯兰的图书馆一角,半开的窗外吹来沁人的春风香味,温柔的阳光隔着眼睑落下来,万物欣欣向荣。   年少的莱安悄然来到他身边,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去阳光,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   姜,你后悔过吗?   颠倒无序的幻梦中,那个俯身下来的白金卷发的少年低眉揉弄着他的碎发,如此问了。   你……哪怕有那么一个瞬息,后悔过遇见我吗?   姜见明神智昏沉,却被这个耳边的声音念叨得心头火起。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三年了,哦不,再过过就快四年了,当年那位少年储君的幻影,还是会锲而不舍地天天骚扰着他的梦境。   难道自己在潜意识里就这么放不下?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姜见明在幻梦中冷淡地抬起头来,眉眼疏冷刻薄。   这次他选择抄起手边的一本书砸了过去,皇太子的幻影碎了,望向他的最后一眼哀伤又深情。   世界坍塌,无边白光将他包裹起来——   “唔、咳咳……!”   机甲雪鸠的治疗舱内,残晶人类那几乎已经看不到心口起伏的身子猛地痉挛起来,神色痛苦地呛出几口血沫。   姜见明睁了睁眼,模糊的视野中,他依稀看到了治疗舱的玻璃罩,治疗舱外则是机甲雪鸠的内部。   他的脸上被扣着氧气罩,无数针管连在身体上,高级医疗液正浸泡着他。   “……好,疏通你们星舰的机甲滑行道,医疗兵准备急救!!”   对面是驾驶的操纵台,莱安眼角发红地挂断了通讯,听见治疗舱内的声响蓦地颤了一下,仓促回头,“……姜?”   “莱……安。”   治疗舱内,姜见明眼眸失神,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力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伸向眼前的人。   “我在!”莱安飞快地两步赶了过来,仓皇地跪在治疗舱旁边,“我们要回星舰去了,再坚持几分钟。”   他打开治疗舱的罩子,让姜见明的头歪向自己这侧,低哑说话:“别怕,张嘴把血吐出来……”   姜见明疲倦地半闭着眼,用脸颊蹭了蹭莱安的掌心。   他意识朦胧,气息微弱地呢喃:“殿下……”   “咳,可以……给我点水……吗。”   “好……渴。” 第137章 沐光凯旋(1)   这断断续续的话语,简直像闸刀般割开了皇太子的心脏。   莱安脸色煞白,从亚斯兰星城他们分开之后到现在将近七个小时,他根本不敢想象在这期间姜见明受了多少苦……   “好,马上,马上……别再睡过去了,给你喝水。”   皇太子无措地低低念着,紧握住姜见明无力垂下的指尖,“这就给你喝水。”   他将治疗舱内的床位升起来少许,随后万分仔细地将残人类的后颈托了起来,搂在自己臂弯里。   又用发抖的手抽出备用的能量水,直接用晶骨撬开瓶盖,凑到姜见明的唇前。   清凉感终于滋润了干枯的咽喉,姜见明在迷迷糊糊中本能地吞咽,含不住的水沿着唇角淌下。   莱安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脸颊,声音哑得厉害,尾音哽咽着:“慢点,慢点喝。”   姜见明薄喘着,略显涣散的目光看着莱安,吃力地轻声道,“刚刚……怎么会突然……你怎么样了?”   “……”   莱安眼底一片浑噩,沾着血迹的唇角紧绷着,沉默地用指腹摩挲着姜见明的脸颊,几秒后才低低道:“我没有问题,别多说话,有力气就再喝点水。”   但皇太子的状况却不容乐观,晶骨使用过度导致他脊背后侧的皮肉都撕裂了,赤金色的水晶体还未能完全收拢,正一点点地消退。   白金卷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后,几缕发丝落在眼前,更多的都黏在被大片的暗红鲜血浸染了的衣裳上。   “镇定剂……”   姜见明又蹙眉咳了两声,摇头示意不要水了,他艰难地去推殿下的手,“你……去打三针……”   莱安眼眸暗了暗,没敢在这时惹他,轻声说好,随即回头道:“狗,镇定剂。”   赛特亨利的智脑操纵着雪鸠的机甲内置机械爪,举着针头贴过来。   莱安垂下头,单手撩开自己的卷发,让它把针打在后颈。   “我打了,你看,一针。”   莱安说着,还神情认真地将打空了的针管放在治疗舱旁,摆给姜见明看。   “两针,三针,”他又放下第二管,第三管,摆的整整齐齐,“打完了。”   ……好听话,姜见明内心暗惊。   他试探性地将手放在莱安肩上,“趴下,给我看看伤。”   殿下横眉冷目,捏着他的手臂放回治疗舱里去,却顺从地俯下身将脊背偏向姜见明的那侧,给他看。   似乎刚刚晶骨爆发的影响还没完全下去,皇太子整个人依旧处于不自知的微混乱状态中。   表现出来就是六神无主,姜见明说什么就是什么。   姜见明怔了颇久,想说点什么却又没力气。   最后还是努力伸手揉了一下莱安的头发,轻声说:“我睡一会儿。”   ……   三分钟后,机甲雪鸠驶入帝国星舰“长海号”。   医疗兵早就满心焦急地等着,等机甲的舱门一开,立刻给姜见明安上医疗维生器械把人推走了。   莱安站在雪鸠旁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姜见明被推进急救室。   他刚刚把姜见明从雪鸠里抱出来的时候,后者已经昏迷过去叫不醒了。他不知道……等急救室的门再次打开,等着他的会是什么消息。   “殿下,莱安殿下!”   一位金日轮的中年军官匆匆奔过来,看清皇太子的伤势便大惊失色:“殿下,您……!”   莱安扫了军官一眼,心内知道这人大约是想问刚刚一系列的突变是怎么回事。   他沉默两息,转过头去直白地来了句:“我不能指挥舰队了。”   倒不是因为什么伤势,刚刚有医疗兵也想为他治疗,被他拒绝了。   主要问题还是精神状态的不稳定。刚刚姜见明在身边时,莱安还不觉得;现在人被推进去了,殿下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又开始一阵阵狂躁,除了混乱还是混乱。   皇太子想起那位战前就抬出姜见明来做“激将法”的上将阁下,问:“席琳呢?”   “上将……上将刚刚醒转。”   莱安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摆手说道:“敌军已被歼灭四成,大局已定,剩下的让她收尾吧,别来烦我。”   就这样,帝国舰队与晶体教舰队两边暂时休战,各自喘息,回到了僵持状态。   变故后第十八个小时,高维封锁障终于恢复蓄能。   第二十个小时,军方总部传来消息,进攻其余星城的晶体教也确认清剿完毕,如今只剩下宇域这道难关了。第二十一个小时,星舰“长海号”内。   星际的高级治疗舱内,沉睡的青年忽的在某一刻皱了皱眉尖,喉咙里微弱地出声,睫毛颤抖。   输血、手术、给药……在几轮全力的抢救与医治后,又在治疗舱内昏睡了好几个小时,此时姜见明悠悠醒转。   “姜?醒了吗……我在这里,我在你身边。”   莱安此时已经在治疗舱旁守了许久,此刻连忙握住姜见明的手,连声安慰。   他细碎地亲吻着爱人被冷汗打湿的额头,闭眼低柔地喃喃:“没事了,现在你很安全……休息吧,好好睡一觉。”   安抚罢病人,皇太子的脸色沉了沉,忽然摸了一下姜见明的额头道:“还在烧?……怎么回事。”   随行医师:“殿下,姜上校被注射了过度的药物,身体已经处在极限了,我们不敢贸然给他用太多药,所以……” 第138章 沐光凯旋(2)   亚斯兰星城。   这是乱战开始后的第二次日落了,当残红余晖消散在地平线的彼方时,星城焦土上的硝烟已散去。   异星生物的尸骸与机甲的残片积在街角,风吹起一条脏破的红围巾——或许在两天前,它还围在哪个姑娘的脖子上,如今却在街角的尘土中沉默。   暮色降临,人们依旧躲在各个避难所内。   他们知道敌人还没有被击退,晶体教的星舰就在他们头顶的宇宙,帝国的军人正在与之战斗。   军方总部,将士们焦急地等待着前线的消息。不少高级军官已经一日一夜未眠,早就熬红了眼。   战况陆续传来。当得知席琳被困、空间站无法开炮时,众人扼腕痛心焦急万分;得知皇太子殿下带兵驰援,以奇招将包围化作反包围,众人又狂喜欢呼。   只是战场远在宇际,消息多少还是会有些时间差。此时的战况停在莱安殿下晶骨失控爆发,重创敌舰百余,殿下自己却也暂时失去指挥能力的时点上,又把将领们的心高高悬了起来。   “报告!”通讯兵的窗口弹出,将军们聚集的会议室内随之骚动。   “前线……最新战况,”士兵咽了口唾沫,脸色诡异,“席琳上将的指挥权被殿下撤了,现在是……是姜上校在指挥舰队和空间站。”   “谁!?”   士兵显然也很懵:“姜上校……太子妃殿下。”   “什么!?”   几位高级将领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唐少将抬了抬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慎重地问士兵:“上一次的消息,不还是说太子妃殿下重伤昏迷吗!?”   士兵:“……是。”   这下,众人纷纷愕然了。   “这,这可怎么……”   有人一拳砸在自己掌心,焦头烂额地,“哎呀,这怎么能行呢!”   “太荒谬了,就算姜阁下少年英才,可他……他此前也没指挥过星舰战啊!何况是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一旦出错……”   “席琳上将就没说什么?空间站的林芝大校,也是经验丰富的军官啊。”   路德中将皱着花白眉头,叹道:“席琳一贯心高气傲,近日却接连失利,或许也没了底气。”“而且,那可是殿下的命令,如果是皇太子殿下执意……席琳也好林芝也好,还能违逆储君吗?”   窗外夕阳沉重,会议室内的灯格外明亮。将军们大眼瞪小眼,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默不作声地都站起来了。   这是心有灵犀,要一起去找老元帅问问清楚。   几人敲开了陈.汉克大统帅的办公室的门,只见陈老元帅端坐在桌前,手杖靠在角落里,老人深沉着脸,凝望智脑弹出的半圆形虚拟屏幕。   “大统帅阁下!”   “下官等认为,前线……”   “嘘。”   陈老元帅眯着眼睛,将食指在嘴唇前晃了晃。   屏幕的光映在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庞上,足足半分钟后,陈.汉克才伸了个懒腰,“前线的事呢,已经全权委任给皇太子,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唐少将心头一跳,他惊疑不定地偷偷去瞧那虚拟屏幕——当然,是瞧不到什么的。   少将只是脑子里胡乱猜想:莫非,老元帅看的是前线的战报?   莫非老元帅觉得能赢?   还是有心急的将军忍不住上前:“可……!”   “别急。”陈老元帅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下,陪老头子喝一杯茶。”   将军们只能一头雾水地坐下,秘书官给每一位都递上了热茶,只不过大家都没心思喝。   他们就跟老元帅一起,干巴巴地等着前线的最新战况一次又一次地由专门的通讯兵整理后亲自传讯过来。   “报告战况!我方舰队以鱼鳞阵开始强攻,空间站持续移动助战,我方占据优势。”   “敌军舰队战线后撤,我方优势持续扩大。”   “敌我战线已离开蓝西施星系,敌军的无人机与异星生物试图潜伏绕行袭击空间站,我方提前布置,加以伏击,重创敌军!”   “确认我方空间站退回原位,金日轮舰队开始提速进攻,敌军溃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战况一枚枚叠加。   没有险象环生,没有心惊肉跳。   除了一个“稳”字,剩下的就是“行云流水”。   敌方有破绽的地方就准准地撕开,我方有优势的地方就稳健地推进。   越打越稳,越打越流畅,堪称势如破竹!   “报告前线战况!”   那名通讯兵的声音微微颤抖,“敌舰……开始撤退!殿下说胜局已定,请诸位将军放心。”   这种发展出乎了所有将军们的意料,一度让众人觉得恍惚起来。   确实,在前一阶段帝国舰队已经确立了绝对的优势,按理来说剩下的工作只是收尾,正常保持下去就是胜利。   但战场上瞬息万变,且晶体教玄乎得很,能把这种优势一路高速滚雪球般推到最后,那是需要很精准的眼光与策略才能做到的。   连席琳上将都准备慎重地打,他们家这位太子妃上去就是一通强攻,居然还真给他攻破了?   能有这么玄乎的吗??   太过顺利,反而让所有人心里都惴惴不安起来。将军们面容无一不是严肃的,桌案上的茶早就凉了。   颇久一段时间,没有新的通讯传来。路德中将有些慌张,小声地拉着唐少将说话:“不会是中了敌人的计吧。”   唐少将摆摆手,又瞅了一眼气定神闲的老元帅,没敢吱声。   也就是此时,外面的走廊突然传来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一直静坐的陈老元帅把他面前的屏幕一关,转个身凝望门口,似乎等待着一声宣判。   将军们则脸色煞白,心里不约而同地想——   完了,这么慌乱的步伐,应该是不好了。   门开了,还是窗口里的那个通讯兵,他竟然亲自过来了。   这次却是泪流满面,喉结滚动着,在一群位高权重的将帅面前猛然高举双拳!   倏然间,办公室内的所有将领都站起来了!   “赢……赢了!!”士兵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终于从嗓子里嘶吼出这一句,“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同样的欢呼声,以成倍的音量,响彻在宇宙的另一端。   片刻之前,本来已经被冲得破破烂烂还折了一位主教的晶体教舰队,又经历了被帝国军摁着打了几个小时的噩梦,最后终于选择了全速撤退。   他们带来的大量异星生物,也跟随着舰队远去。   但金日轮的战士们没有人敢懈怠,他们全都憋了一口气绷在肺里,憋得脸红脖子粗,死死盯着巨大的星图投影!   与帝国的高级将领们不同的是,这些将士反而被阻断了真实信息。他们并不知道皇太子殿下如今精神状态萎靡,也不知道姜见明其实如今是重伤的状态。   那股刚刚破了敌军布局的豪迈气势当头,阵前换帅的举动,居然没有在各星舰将士中间引起太大的不满。   他们最多能想到的,也就是皇太子殿下看着胜券在握,把自家心尖儿上的皇太子妃推上来捞个军功。   毕竟是莱安殿下嘛,可以理解,正常操作。   其实,倘若太子妃真是个花瓶,将士们必然是不服的。   可姜见明先是做过明察秋毫的监察官,后来又任金日轮上校,曾经还在银北斗立过功,面对晶体教和异星生物都胜利过……这事情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远在帝国的将军们,自然会理智地分析各种利弊概率。   可是对于这些真正在前线拼杀、生死一线的将士们来说,潜意识里的思维更简单一些。   ——谁瞧着更能带他们打胜仗,更能带领大家活着回家,他们就信谁。   自幼作为帝国信仰,如神子般强悍耀眼的皇太子殿下;以及身为残人类却接连缔造胜绩,满身传奇色彩的皇太子妃殿下。   他们要把近日连败的席琳上将换下来亲自指挥,难道不是件再合理不过的事吗?   唯一战战兢兢的是长海号内部,这些人是把真相看在眼里的。一开始,不少人吓得手都在哆嗦。   但是无论如何,最后谁也没想到居然能打得这么顺,这么爽!   直到象征着敌舰队的光块彻底退出边境,高维封锁障的彩色冉冉升起。   战舰内,舰桥下,机甲滑行道上……无数将士们狂欢着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这一场过分艰难的硬仗,赢了!   坐在指挥席上的黑发青年缓缓往后靠去,也松了口气微笑起来。   纵使他其实已经没有弯一弯嘴角的力气,欢喜只能从他疲倦的黑眸中露出来些许。   “姜!”身旁那道修长的人影紧紧揽住他,在他耳畔沉声说道,“你看见了吗,我们胜利了。”   其实看不见了,眼前什么都看不清。   但没有关系,他知道。   “……嗯,我们胜利了。”姜见明枕着莱安的臂弯,苍白的面容上是一种很释然的神色,迟钝地闭了一下眼又睁开。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自己的状态从半途开始就变得奇妙。好似忘却了许多东西,又记起了许多东西。   他听见欢腾的声浪,看见将士们振臂狂欢或怒吼,可是耳畔的欢呼飘渺了,眼前的景物也一点点褪色,五感像是被烟云包裹着,离自己远去。   他并不觉得难受,只是有点困,想睡一觉。   白茫茫的浪潮中,无数双没有实体的手臂伸了过来,挽住他,拉扯他。   姜见明不知道那都是什么人的手,不知道这些手臂从何而来,要将他带到哪里去。   等等,他在迷离间心想。   再给我一点……一点点的时间。   姜见明瘫软在莱安的臂弯里,他低咳两声,手指拽着莱安的袖口,强撑着最后一丝欲断未断的意识说话。   “穷寇莫追……放……他们走。”   “知道,你安心,”莱安点头,回头下令,“撤军!舰队巩固队形,匀速后撤,都注意别给我露怯!”   打到现在,帝国舰队也已经很疲惫了,不适合穷追猛打。   姜见明放下心来,他闭眼吐出一口气,身体慢慢放松,最后的神智像柔弱的泡沫般无声破碎。   他将头歪向莱安的怀中,彻底什么也不知道了。   =   白翡翠宫,地下。   浴血的巨大人型机甲收拢机翼,回归原位;驾驶舱弹开,淡金色的精神连接纽带断裂,女皇帝从机甲铁玫瑰上一跃而下,奔向黑衣首领的方向。   “怎么样了!”   林歌奔了过去,神色罕见地极为凌厉,一把握住西尔芙的双肩摇晃:“你刚刚说什么意识投射不稳定,到底怎么回事!?”   首领摇了摇头,黑甲手套拍开皇帝紧绷的手臂,她用平板无感情的电子音说道:“原因尚且不明,但暂时没有精神损伤的危险,请陛下先冷静下来。”   “上一次意识投射不稳定,是他在远星际受了伤,被高阶晶骨凝出的真晶刺中。”   西尔芙转过头,黑色面罩依旧掩盖住这位首领的真实表情,“推测这次也应该是……受到了真晶甚至是晶骨的直接攻击,基体重伤,导致连接频率异样。”   林歌猛地骂了句“他奶奶的”,又急躁地问:“那……现在他的意识呢?”   西尔芙:“在基体和原身之间拉扯,或许很快就会被抛向其中一边,或者两边都走一遍。”   “首领!!”   趴在计算机前的基地研究员猛然回头:“不行……意识投射的连接要撑不住了!”   首领:“撑不住就算了,先断开,再重建连接吧。”   =   姜见明彻底陷在奇妙的状态中深睡过去了。雪白的手臂将他推进柔软的浪,又将他撕扯成千万片,撕得像晶粒子那么小……在宇宙的尺度上来回地摆动。   他似乎看到漫天的星光,星光下是一个漆黑的大坑,坑底密密麻麻地堆叠着扭曲而覆盖晶体的人尸,那些尸体被晶体黏连,分不清彼此。   这是晶乱病人们的万人墓。   他知道。   他知道的同时,又很悲伤。   他高高地站在大坑的边缘,居高临下地俯瞰这片死骸。   他似乎是悲伤地在等待什么,等待着……什么人。   狂风从身后推了他一把,他闭眼,在风中下坠,尖锐的晶簇从体内生长而出,星光落在他的指尖,然后和他一起粉碎。   命运啊,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哪怕只多一点点的时间,让我等到远方的人。   无形中的力量将意识骤然拉扯入一个躯壳,随着一阵电击般的刺痛,姜见明蓦地睁开了眼。   霎时间,面前的景象让他整个人灵魂震悚,头皮都炸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焦急的将军们:他此前也没指挥过星舰战啊!   统帅:?现在上号的是我。   (其实是半上号状态x)   (明晚可以看到真.换号上线) 第139章 沐光凯旋(3)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无色晶状物质。   姜见明熟悉这种晶体,这是真晶矿的颜色,也是急性晶乱病人身上刺出的晶簇的颜色。   但是此刻,他躺在狭小的一点空间内,上下寂静,没有丝毫声音,四周簇拥着他的都是这样的晶物质。   “……!!”   姜见明狠狠地倒抽了口冷气。一睁眼就这,是个人都遭受不住。   不仅如此,他的身体四肢都被这样的晶体爬满了,偏偏“这东西”似乎察觉到他的苏醒,正徐徐从他的身躯上退走。   是的,它在退走。   光线不知从哪里落进来的,环境幽暗但不至于无法视物。   在这点微光之下,四面的晶状物质分明在轻轻动弹着,有规律地一下又一下,隐约能看到晶体下面是属于生物的血肉筋脉。   这东西……居然是活物!   这种违反了生物本能认知的存在,令人从骨子里渗出冰冷的恐惧感与恶心感。   姜见明浑身发麻,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处什么异星生物的胃里,很快就要被腐蚀成一摊血水。   他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没想到身体好像是个千疮百孔的破烂壳子似的,五脏六腑一起疼的钻心。   “唔……!”   姜见明闷哼一声栽倒回去,身下的晶状物质蠕动起来,轻轻托住了他的后脑放下。   这……这到底是……   身体又动不了了,晶体去而复返,如鳞片般窸窸窣窣爬上他的四肢,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将他压在原地。   幽暗中,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姜见明大口喘息,喉头痉挛着泛起腥甜的血气,眼前阵阵发黑。   “咳咳……”   这鬼地方到底是哪里,这晶体活物又是什么东西,说到底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姜见明艰难地侧过头,冷汗滑落鼻梁,他眯眼看到了“自己”的半侧肩膀与手臂。   他身上似乎穿着很端正雍容的军礼服,收束的袖口别着金扣。露出来的一点腕口很消瘦,修长的五指虚弱地摊开,几乎只剩一层苍白的皮肤裹在骨头上,显然是个生机枯竭的残晶重病人的手。   姜见明瞳孔微缩,蓦地又抽了口气——   要命,这根本不是他的身体!   顿时,似乎什么开关被打开了,大脑中无数全新的记忆喷薄而出!   姜见明蓦地咬牙闭上眼,但那庞大的信息量渐渐地开始达到难以忍受的程度。   越来越多的东西疯狂地往脑子里灌,头疼如刀割斧凿,越来越剧烈。   好痛……好痛!!!   好像有小山大的齿轮疯狂转动,一次次碾碎着他的灵魂,两厢对比之下,在晶体教星舰内的折磨也不足一提了。   “唔、啊!!啊啊……——!!”   姜见明崩溃地向后挺起脖颈,神色是极致的痛苦,被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逼出凄厉的惨叫声。   苍白的皮肤下青色的细筋狰狞跳动,眼角渗出的泪水滑入乌黑的鬓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   身周的晶体忽然骚动起来,更紧地束缚着他,让他一动也动不了。   几秒后,那截秀长的脖颈往后垂落,姜见明颓然脱力栽倒回去,歪头闭眼,再次昏厥在这片诡谲的晶域之中。   =   又是奇异的梦境,但这一次,梦里反复来去的只有一个人。   “这样舒服些吗?”   微风摇动窗帘,斑驳的影子投在书桌上。   不知何年何月的记忆里,他倦懒地倚在软椅上半眠,身后有一双手指为他按揉着额角。少年嗓音偏冷,此刻的语气却很疼惜:“我说过,你不能太累。又要病了。”   他没骨头似的歪头笑笑,说,现在有人照顾我了,不怕生病。   少年却忽的俯下身来,清凉的阴影投在他的脸上,同时垂落的还有几缕白金卷发。   “……那你愿不愿意……”   少年的嗓音有些低哑,又很轻柔,像一枚羽毛,“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你可以一辈子管教我,给我指路,陪我凯旋。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做,让我……照顾你。”   他略有些意外,于是掀起眼睑来,回头看着身旁那个孩子。   几秒后,无奈地轻摇了一下头,他温声道:“别胡说。”   少年道:“我很认真。”   他沉默了。须臾,他抬起手臂,淡淡地揉了一下少年的脸颊,神色有些惆怅。   “现在不行。”   “您还太年幼,谈论‘一辈子’为时过早。”   ……   “我爱你。”   转眼间,少年似乎又年长了几岁,身量也抽高了一截。   他有着丝绸般的白金卷发,锋利狂妄的翡翠眼眸,容貌美得不似人。那目光里侵略性和占有欲浓郁得吓人,“亚斯兰……我爱你。”   这是巨大的星舰内部,远处灯火通明,喧闹不止,有笑有喊还有哭声,像是大获全胜后一场狂欢的庆功宴。   而他呢,明明是那场战役的主帅,如今却被他的年轻君王堵在这样一个漆黑暧昧的角落里,进退不得。   他苦笑道:“小殿下,别这样……”   “不行,你必须答应。”阴影下,俊美的少年却更加放肆地禁锢着他,眯着眼用下巴蹭他的锁骨。   “我爱你,喜欢你,我只要你。”   嗓音是冷硬的,语调却在撒娇,像一朵危险而甜腻的毒花,“你看……我这么听话,你应当奖励我。”   “我……!”   他又好气又好笑,抬手想打一下没舍得,最终还是把目光投向更远处——那遥远的星空。   他惆怅地轻声说:“我陪不了您太久的。”   少年立刻红了眼,暴怒地冲他生气,甚至上手掐他脖子,逼他闭嘴。   可等他喘不过气来,难受地皱眉呛咳,少年又猛地松手了,慌张地问他要不要紧,抱着他道歉。   “好,不说了。那些不重要,都不重要……我不在意。”   少年忍着渴望,试探着,伸手去勾他领口的金扣,“所以,可不可以?让我爱你……亚斯兰。”   顿了顿,又低声道:“……姜。”   他却抿唇低下头,坚决地握住少年的手腕,然后推开。   “凯奥斯,不能再叫那个名字。”   ……   噼啪!   昂贵的玻璃与瓷器被人在怒火之中挥落,碎了一地。   那位身披猩红厚袍的年轻新帝转过身来,面容冰戾,恨意勃发。   “只是加冕大典上的一个位置而已,我为什么连这点东西都给不了你!!”   “不要再说什么你是残人类,你是朕的统帅是开国元勋!!谁敢质疑你?——谁敢质疑,朕就杀了他。”   “再不向远星际进军,明年连镇定剂都造不出来。你这是逼朕眼睁睁看着你死。”   “这些年,你究竟把我当做什么!?”   最后的那段时光有些狼狈。争吵,和好,再争吵,互相都做了些发疯般不理智的事,他们像是在泥淖里互相撕咬的两只野兽。   “为了实现你的野望,不惜驯养一头怪物这么多年……”   新帝的眉眼间含着冷笑,当初的少年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拇指压着他脖颈的动脉摩挲:“朕很好奇,你就没有过一刻害怕过朕会咬你吗,统帅?”   “亚斯兰,朕不想再听你的话了。”   吵得最激烈那天,新帝折断了他的手臂。   他很疼,也很难过。   上一次,命运施舍给了他额外的时间;但是这一次,他真的陪不了陛下了。   这一生不长,他自认做错了许多事,尤其愧对陛下,不知如何才能弥补。瓦森星城的夜空很干净,能看到细碎的星星,但是看不到远征的星舰。   他半睡半醒地闭眼坐在庭院,意识迷糊地看着夜色,吃力地抬起手又落下。   一条老狗甩着尾巴跑到摇椅旁,蹭了蹭他冰冷的掌心,喉咙里呜噜噜地响。   他这一生,其实也曾无数次向遥远的星空伸手,无数次渴望那些遥不可及的愿景。   但他甚至不敢让陛下知道他想要。   太远了,要不到的。   =   治疗舱内,黑发残晶人睁开了双眼。   他看到白亮宽敞的天花板,淡淡的消毒水气息喷在病房内,门外传来三两脚步声,一切都很干净。   这是……哪里……   姜见明怔怔地眨眼,眼前水雾模糊,而面颊上湿濡了。   奇怪,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泪流不止呢……   好像是,做了一个太过漫长的梦。   在梦的尽头,有人对他说,我们胜利了。   是真的吗?   他这一生……   也能迎来堂堂正正地在阳光下凯旋的一天吗。   自动门打开了,小护士惊喜地推着器械车,快步赶到治疗舱旁,“姜阁下,您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她熟练地蹲下给治疗舱加了药,抬起脸:“医生马上过来,您感觉怎么样,能听得清我说话吗?有没有哪里不适?”   姜见明失神地四顾,他伸出手掌,用力地撑着治疗舱的边沿,坐起来,随后又摇摇晃晃地起身下地。   “哎,您还不能……!”   小护士吓得花容失色,这两天她一直负责照顾这位帝国上校兼皇太子妃,自然了解病人的情况。   以姜阁下如今的伤势和体力,又刚刚从长久的昏迷中苏醒,怎么也不可能下地的。   但是他就这么站起来,居然看不出丝毫对疼痛的反应。   或者说,他明明应该是很疼的,却对其视若无睹,完全地忍受下来了。   在护士吓蒙了的眼神中,姜见明径直走到了窗边,手指轻轻地抵在玻璃窗上。   他这时才看清了,自己仍是身处星舰之内,从这里可以俯瞰大片的星城。   此时正逢清晨,高大的建筑鳞次栉比,中央广场、辉煌大教堂、凯奥斯军校、亚斯兰图书馆……以及皇宫白翡翠宫,依次被升起的黎光照亮。   街道有些还是破损的,但那些尸体与机械残骸已经被清除干净,不再是一副炼狱的模样。   站在这样的开阔街道上的,是人民。   艰难胜利的消息传遍了星城,大量的人民从避难所中蜂拥而出,他们聚集在街头,有人哭有人笑,欢呼着迎接胜利归来的英雄们。   “我们胜利了!!”   “帝国万岁,金日轮不落!!”   姜见明看着看着,眉宇在晨光中舒展了,那是种释然又欣慰的神情。   “陛下……”他闭上眼,额头虔诚地抵着玻璃,一滴泪无声地划过脸颊,“……我看到了……”   身后一连串慌乱的脚步声,医师和护士们都战战兢兢地围在旁边,不知道这位身份尊贵的病人怎么了,一时不敢上前。   “太子妃殿下……殿下!您可别吓我们,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我们先扶您躺回床上行吗?您想要什么跟我们说,跟我们说。”   姜见明闻言顿了顿,缓慢回头,眼眸里宿着清光。   他缓慢地笑了一下,仍旧是扶着窗户玻璃,有些惊奇地温声问:“你……叫我什么?”   医师惶恐:“太……太子妃殿下……”   姜见明闻言就又笑了,他吃力地弯着眉眼,阳光落在苍白的脸颊上,眼泪不停地掉下来。   他抬手看了看无名指上反射日光的晶骨戒指,垂眸吻了一下,恍惚地呢喃:“怎么还是这么胡闹。”   众人更加惊悚。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啊这??   姜见明淡定地摆了一下手,“别怕,我没事。”   他依旧兴味盎然地看着窗外的星城景象,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够,口中又问:“陛……咳,莱安殿下情况怎么样了?”   “哦,哦这个请您放心,殿下的伤势和精神状态都没有大碍……现在已经基本康复了,您是不是想见殿下……”   医师紧张得不行,口上急忙说着,连连向小护士使眼色,后者心领神会,飞快地跑去叫人了。   不到半分钟,自动门又开了,莱安殿下的人还没进来,恼怒冰冷的声音先传进了病房。   “刚醒过来又作什么?给我躺回……”   一句话没说完,尾音猛地卡壳了。   熹微晨光中,皇太子怔怔地站在病房门口,对上了那双分明含着泪雾却温柔沉静的黑眸。   寂静持续了两秒。   皇太子有些慌张地别开眼眸,气焰全消,无措地上前两步。   “你……为什么哭。”   姜见明坦荡轻笑:“想念您。”   作者有话要说:珍惜统帅,马上就断线了。   .   小姜:累了,想带殿下回家。   统帅:确实想念陛下了,来换个班。   统帅:打赢了,欣赏一下帝国,再和现在的可爱小陛下贴贴。   小姜:?等等这是哪,等等这什么烂号!快把我号还我你吓着我家猫了!!   (不是精分设定但是用来玩梗真的很有趣233) 第140章 沐光凯旋(4)   莱安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他从没见过姜见明这个样子,这个人身周的氛围都不一样了,居然让他生出一种不敢触碰的遥远感。   可姜见明却主动向他走来,残晶年轻人身上穿着宽长的白色病号服,清瘦的双足赤裸踩地,脆弱感比平常更甚。   莱安:“你……”   “殿下这次打得不错。”姜见明抬手伸向皇太子,他的眉眼间是十分温和的神态,指尖描摹过莱安脸颊的轮廓。   “但情绪还是要学会控制,晶骨失控不是小事,不允许有下次了。”   语调散漫,字句却是很认真的夸奖与批评。   后面的医师与护士不敢看,飞速躲出去了,留莱安殿下杵在原地愕然失神。   “你……”莱安声音干涩地瞪着姜见明,“你怎么回事。”   几秒后,荒谬感才后知后觉地充满心头,“你在教训我?姜见明……你差点把自己交待在敌舰,现在来说我晶骨失控!?”   姜见明只是含着笑意看着莱安,睫毛在亮白的日光下忽闪了一下,完美地遮住了眼底泛滥的情绪。   这态度让莱安更恼怒,可姜见明的身体状况又令他无法站在原地单看着。僵持了几秒,殿下还是上前先伸展双臂把病人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没有平日里那么强硬,带了些犹豫的意思。   姜见明没有抗拒,反而手臂在他脖颈上搭了一下,顺从地被放回了治疗舱的床位上。   不安分的残人类难得愿意乖乖被关了,莱安的心情稍好了些。他伸出拇指抹去姜见明眼角残余的泪痕,眸色又略沉,问道:“……刚刚为什么哭了?”   姜见明枕着柔软的枕头,摇头并不说话。他的胸膛无声地轻轻起伏,毫无血色的面容显得很虚弱。   纵使在治疗舱里,也是一副随时都会生命濒危的模样。   莱安不说话了,片刻后,他伸手拂了一下姜见明额前的黑发,沙哑道:“……怎么不理我。你想要怎么样,说就是了。”   他冷淡地斜曳着眼,又自己接了一句,“是我的晶骨吓到你了吗?”   “……好吧。但这次是你犯错在先,如果不是你先吓我,怎么可能会失控。”莱安垂眼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上的赤金色,面无表情道,“它以前还抱过你,那时一切都很正常。”   “……”   莱安清了清嗓子:“当然,既然出了这种问题,确实不可以有下次。晶骨的问题我会去问黑鲨基地,你不必担心……别怕。”   姜见明的神色难以言喻。   在对方不吭声的情况下,皇太子殿下成功地一个人完成了由恼怒嘲讽到妥协再到柔声安抚的转变。   随即抛出了一个设问又自己回答,并且又重复了一遍从理直气壮到妥协安慰的过程。   姜见明:“我没有怕,殿下。”   莱安:“是吗?算了,这也不重要。”   然后就开始转移话题了。莱安捞起姜见明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双掌之间暖着,自顾自说道:“就要回星城了,如果你实在不想住院,去白翡翠宫也可以,但是治疗舱还是要躺。”   “你乖一点,现在你是皇太子妃了,又有军功在身,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说。”   “我会陪着你,但是你必须听话,好好休养、尽早康复……不然,我可能又会发疯失控,如果伤到无辜的人,还是你的责任。”   姜见明安静地听了许久,越听唇角的弧度越绷不住。到后面他终于听不下去了,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叹了口气,“殿下。”   他缓慢地抬起了手臂,病号服的宽长袖子滑落一截,露出纤细的骨节线条。   微凉的指尖穿过卷曲的白金长发。   莱安眼眸微微睁大,他被面前这位虚弱的病人扣着后脑往下按,忽然眼前阴影如帘垂落。   姜见明撑起上身,虔诚地闭眼,轻吻了一下皇太子的眉心。   “不能说这种话。”   在交错的间隙,微哑的嗓音轻声道,“这个世上没有人值得您为之失去自我,包括我也一样,记住了。”   “请您一往无前,我会……我会永远……”   忽然,姜见明瞳孔散大,手指脱力地垂落。   “——姜!?”   莱安倏然变色,猛然抬臂把往后仰倒的人搂进怀里。事情发生得毫无征兆,姜见明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安静地昏睡了过去。   而那句未尽之语,也像一场飘渺的幻境般消散了尾音,不可能再听到了。   =   黑鲨基地特制的飞行器掠过长风,女皇帝林歌斜靠在后座上,肩上随意披一件黑裘衣,神色莫名复杂。   “所以,重新连接之后呢,他会怎么样?”   首领坐在驾驶席上,淡淡道:“原身的记忆不可能长期维持在基体内,等连接稳定,统帅的意识固定回现在的基体之后,曾经那些记忆还是会忘记的。”   林歌眯起凤眸,忽然放轻了声音:“是吗,那朕还来得及见他一眼吗?”   西尔芙:“来不及的,也就是莱安殿下能见上一眼,您不用想了。”   “……”   林歌眼角跳了跳,“呵,什么狗屎运,又便宜那个小混蛋了。”   她随手抓乱浓密黑发,“再问你,万一明明半途昏过去了,咱们的皇太子殿下是不是又得发疯?”   西尔芙无奈摇摇头,叹道:“我开快一点吧。”   等林歌与西尔芙的飞行器与星舰汇合的时候,大批的星舰已经在军用星舰港上统一着陆了。   战士们纷纷列队走出星舰,有的人回望残破焦黑的机甲,有的人激动得跪下来亲吻脚下帝国的大地,这是他们拼死守护的地方。   也有的人抬起脸张望远处的蓝天,目光苍茫,仿佛要看到更遥远的宇宙……那里一定还漂浮着他的战友们的灰烬。   ——纵难埋骨故土,苍天寰宇可葬。我见英魂飞赴星海,应似白鸟归巢。   新帝历64年初,这场突如其来的帝国防卫战,以数千士兵的性命为代价,终于以惨胜的笔触画上了句号。   只是这场战争背后,人们隐约已经看到,浓重的暗色正以隐秘的脚步徐徐走来。   长海号内,将官士兵们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医疗兵还在守着地位非同小可的病人。   治疗舱的移动必须慎重,要疏散人员再做好一切防护措施才能动,他们不敢马虎。   女皇帝与基地首领驾到的时候,皇太子站在重症病房的门外,像个雕塑般一动不动。   他显然是用余光看到了来者,却不回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病房的门,沙哑开口道:“林歌。”   皇帝呸了一声,淡淡道:“怎么称呼你老娘呢?”   莱安:“我有事问你。”   首领看了两人一眼,低声嘱咐了句“两位不要打架”,推门进病房内去问情况了。   “他这次伤得很重,不是普通的负伤,”皇太子的手指抵在病房的门上,略微用力屈起,“他……在敌舰受到了晶体教的酷刑折磨。”   “医师判断,对方用晶骨反复掏烂他的血肉,配合光束治疗仪愈合伤口。镇定剂和清醒针都过量了,或许会有后遗症,还需观察。”   “……”林歌张了嘴没能出声,愣了,本来准备的安慰话一下被砸回了肚子里。   “我接到人的时候他体温已经烧到四十度以上,医师说他应该高烧了至少四五个小时。对方将他关在阴冷的舱室内,不给他药物和饮水……”   皇太子沙哑道:“……刚刚醒了一次,但人的状态有些反常,很快又昏了。检测出脑电波异常,他本来就是慢性晶乱患者,现在要做好留下心理创伤甚至神智受损的准备。”   林歌喉头滚动,她火急火燎赶过来,本就是为了在这后面接一句“没事儿”的,可现在该说的话一句都出不来。   如果是精神意识投射本身导致的昏迷,确实过上片刻人就能醒,但是……   她脸色渐渐发青,白日见鬼似的瞪着莱安,“他跟着你都能落到敌人手里,你是摆设吗!?”   “晶粒子和晶体教的事情,”皇太子缓慢转过冰冷的翠眸,用问句回答问句,“帝国早就知道了是吗,为什么隐瞒?”   “晶体教?”林歌道,“这玩意冒头才几年,朕不知道。”   莱安厉声道:“那晶粒子的生命形式呢!?晶巢的事,三年前的事呢!?”   “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他。”莱安神色阴鸷地转过身,右手腕骨上的晶骨悄然尖锐起来,“为什么,帝国在我死后的那三年要冷落他。”   就算当时形势所迫,姜见明采取这种冒险行动是有想救出谢银星的原因,但对真相的执念已经在他心中烧了太久。   如果不是帝国当年放置不理,让他独自忍受苦楚,在巨大的谜云面前煎熬;逼得他走投无路,主动患上晶乱……   莱安心内的恨意滔天而起。   “林歌,你们利用他?”   “——我呸,你脑子进水了吧,老娘要利用也就是利用你!”   林歌低低抱臂笑着,眼底却冰冷没有丝毫笑意,“一个人造出来的小怪物,嚣张什么玩意儿。”   说时迟那时快,锵地一声,凝出的赤金晶骨与出鞘三寸的屠戮贼碰撞在一起!   皇太子与女皇帝几乎鼻尖相贴,在极近的距离内角着力。这两个人一个冷傲不羁,一个泼痞狂放,本来就像针尖对麦芒,此时各自眼瞳内仿佛有火焰熊熊燃烧,居然动上了真格的。   莱安神容冰冷:“你要知道,我以前只是懒得和你动手。”   “好啊小东西,想打架是不是,那老娘今天就教教你。”   林歌红唇半挑,目露狂色,“你就是太能耐了,太自负了,没被人摁在地上痛扁过,没来得及尝尝什么叫无能为力的滋味!”   刀刃与晶骨各自叮当颤抖着,猛地分开。不约而同地,女帝收了刀,而皇太子的晶骨也消散——然后空手朝对方揍了过去。   毕竟病房当前,打架归打架,用晶骨武器和晶骨打架,万一的万一晶粒子失控,伤着里头那位病人谁都担待不起。   咣当一声,两人的肩膀同时撞上墙壁。林歌目眦欲裂,声音却压得很低,快速道:“朕问问你,假若朕一早就告诉他所有真相,告诉他皇太子是为了人类存亡赴死——以明明的体质,他能去晶巢吗!?”   “无晶人种,想要深入高浓度晶粒子环境,唯一的办法是什么,嗯?”   莱安神色微变,不由得卸了劲儿。林歌眯着眼,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莱安的脸颊,抽身而去:“是晶乱,对吧?”   “怎么啦,朕是不是应该早在三年前就帮他患上这个绝症,带他上战场?……他那年才刚十八岁,军校还没念完,让他面对这些?”   “……”   “我们曾想给他留一条路,这也是当年你临死前的期望,”林歌道,“如果他选择不再追究,就算委屈了点,至少还能过上平凡安稳的生活。”   莱安:“但如果选了这种路,他就不再是他。”   “是啊……所以,”林歌随意捋了一下头发,看向病房的门,眼中有着悲怆的颜色,“无解的,没法避免的。他这个人,好像生下来命定就要吃苦。”   忽然风声过耳,皇帝冷不丁被扼住了咽喉,林歌闷哼一声被掼在墙上,张口一连串脏话先骂了出来。   皇太子单手钳制着她,眼神居高临下,“想蒙混过关?既然知道他已经晶乱,为什么年节那天不说。”   “你们……还有什么事要瞒着?”   林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唇轻抿。于是莱安立刻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晶粒子的真相还远不是这层谜云的尽头。   但下一刻,突然的开门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凝固的空气。   首领探出头来,幽幽道:“别打了。”   “小阁下醒了,问外头在闹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皇太子与女皇帝同时收手,做贼心虚似的各自飞速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头发,然后把首领一推,紧张地往病房里冲。   首领:“……”   病房内一片明净,姜见明果然醒了,怔怔倚靠在治疗舱的床位内。   角落里,医师护士们纷纷面露喜色,七嘴八舌地激动着。   “评估状态优良,暂时没有发现明显的精神创伤。”   “能认人,口齿清晰,思维也很清楚。”   “真不敢相信……这……这太好了,我们都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殿下!”   看到门口来人,姜见明唤了一声,冲莱安招了一下手。   他刚刚苏醒时记忆一片混乱,似乎是想记住什么重要的东西却记不住,躺在治疗舱内头疼得要命。   迷糊间听首领说殿下在外头和皇帝打起来了,直接吓得清醒了八成。   ……然后觉得简直天方夜谭。   莱安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一把将姜见明搂进怀里。   他脊梁发抖,紧眉闭眼接连抽气,只是紧紧地抓着病人的手,好像捏着一把救命稻草,“这次醒了还晕吗?……你还要再折磨我多少次才够。”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什么事吗?”   姜见明无奈地轻轻给他揉着脊背,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很柔软:“我的好殿下,您怎么会和皇帝陛下打起来的?……身体怎么样了,晶骨的伤还没痊愈吧?”   莱安闷头不说话,也不动作,好像生怕下一刻怀里的人又要突然发病昏厥。   “好了不这样了,抬头给我看看行不行,殿下?”   姜见明给这人弄得没辙,吃力地挪了一下位置。治疗舱的床位蛮宽敞,他掀开被子道,“要不您先进来……躺下抱我?”   莱安飞速脱了鞋钻进去了,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顺手关上了治疗舱的罩子。   ……而林歌还呆在门口站着,一副想上前又不能,憋屈欲死的脸色。   首领气定神闲,拍了拍僵硬的皇帝:“您不用想了,您现在可是皇帝陛下,小阁下不可能哄您的。”   “……”   林歌目如死灰,把额头砸在首领的黑衣肩甲上,痛骂道:“他妈的。”   作者有话要说:西尔芙:两位不要打架。   西尔芙:我说这句话就是礼貌性走个流程。   .   虚假的傲娇/醋魔——   莱安殿下,虽然傲但其实挺纯粹坦诚,该听话的时候很听话,会道歉会示爱会说求你,别扭过后主动过来蹭你亲你还会钻被窝。   真实的傲娇/醋魔——   林歌:(痛苦面具)他妈的,明明前世是老娘先的!他妈的,为什么,朕也想被他rua啊!! 第141章 沐光凯旋(5)   数日后,军部总医院。   “你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哭着找我。”   姜见明背后被塞了软枕,半靠在治疗舱的床位上,神色写满了茫然:“……什么?”   而莱安殿下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捧着半碗米粥,认真地吹凉了喂到他嘴里。   “我说,你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哭着找我。”   ——同时振振有词地向他回忆在星舰上的场景。   显然,将“你哭了”、“你找我”这两个举动简单粗暴地合并成“你哭着找我”,会产生极大的表达误差,而皇太子殿下毫不在乎。   姜见明微微睁大双眼,断然否决:“什么?我不可能!”   莱安:“真的,我骗你干什么?我赶来问你为什么哭,你说因为想我。”   姜见明:“不可能……我不记得。”   莱安:“那只是你不记得。”   姜见明正欲申辩,张口又被喂了一勺粥。   他现在身体虚弱得厉害,又被那些注射过量的药物弄得动不动就头晕恶心,前两天吃什么吐什么,只能昏昏睡睡地泡在医疗液里头。到今日早上状态才好了点,勉强能咽下些清淡的食物。   也因为这个,莱安也不敢给他投喂太多,粥喂了小半碗就放下了。   “你还和我置气,”他面无表情地,“我一直在哄你,你一句也不搭理我。”   姜见明:“……您不能因为我记忆不清楚就胡说八道。”   他皱着眉埋怨地说了一句,莱安就低头笑了,摇头道:“不欺负你了。”   在军部总医院的这几天,时光倒是难得地慢了下来。   姜见明前几次之所以抵触医院,单纯是不想暴露自己慢性晶乱的病情。现在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也没了不肯住院的理由。   毕竟他现在这个状态,确实除了躺在床上也干不了什么其他事了。   而皇太子殿下晶骨损耗过度,按理来说也该住院观察,结果这位天天跑他这边来赖着。   姜见明哭笑不得,只好悄悄跟医师说,把该用的药物都放到自己病房里,他来想办法。   也不知道是谁盯着谁接受治疗,大概又是互相饲养了。   稍微稳定一些之后,皇帝和首领又来看过他们一次。   “小阁下,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不清楚的?”   首领问道:“蓝西施会战的最后,是您指挥着舰队把晶体教逼出了帝国境外。那时候的事,您还记得吗?”   “很模糊,现在几乎没什么印象了。”   姜见明低声说了一句,随后皱了一下眉,扭头看向旁边——   莱安正和林歌互相冷眼睨着,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近日尤其不对付。   姜见明:“殿下,这事我还没说你呢,你怎么能直接夺了席琳上将的指挥权给我?我当时是什么状态,您心里没数吗?”   莱安看了他一眼:“你跟我说你是清醒的。”   姜见明:“……”   我说什么您就敢信啊!?   莱安看出了姜见明一言难尽的神色,又补上一句:“你看着也很清醒,和我讲战术的时候,甚至清醒得让我不敢相信。”   姜见明恼道:“什么清醒……打到后半的时候,我都快没意识了。”   “不可能。”   莱安说得斩钉截铁:“你明明很上头。”   “上……上头?”   姜见明一头雾水,上头是个什么形容啊!   就见皇太子殿下挑了挑眉:“原本把你放在治疗舱里,打到一半你非要上指挥席,我都拉不住。”   姜见明:“……?”   首领与皇帝悄然对视一眼,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姜见明还蒙在鼓里,和莱安掰扯了半天,说得自己先没力气了,头晕眼花地闭眼往后靠。   ……这次搞的,他身子是真的坏得厉害了。   不过姜见明本身倒不觉得后悔,本来他身患慢性晶乱,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体质也将会越来越虚弱。   再一两年之后,他想疯都没有本钱疯了,说不定连操纵机甲的体力也无。与其让生命之火慢慢消磨,还不如趁现在把自己烧得快活些。   当然,总有人不允许他这么找死的。   一声轻响,治疗舱的内置输液针头弹了出来,刺进病人细瘦的手臂。   莱安收回按键的手,不咸不淡地对皇帝与首领道:“回吧,他要睡了。”   “请留步,陛下。”姜见明倒还是强撑着倦意要说点正事,“关于晶体教的事情,我还……”   一句话没完他却咳嗽起来,林歌看不下去,沉着脸给姜见明拍了拍背,道:“等你身体好了再说吧,不然咱们小殿下要咬人了。”   莱安立刻给他拿了水过来,姜见明就着殿下的手喝了两口,又闭眼缓了缓才压住咳嗽,嗓音微哑:“听陛下的。那我写个报告直接递到军部吧。”   他侧头想了想,又道:“不过,有件事或许要紧,请您听我说一句。”   “我在那边见到了晶体教的大主教,名叫盖乌斯;当时对我动手的是另一位主教,我曾经在辉煌大教堂见过他,名叫苏。”   姜见明正色:“但是后来押着我来见殿下的只有劳伦,这两天听殿下说后来的事,似乎这位大主教和毁灭主教后来也没有出现过,我有些担心。”   林歌点头:“明白了,朕会转告军部,多加留意远星际的动向。”   ……远星际。   这个词语又牵动了心弦。   等到皇帝与首领离开之后,姜见明有些出神地随意捏着莱安的手指,许久才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不知道谢少将如今到哪里了。”   当时军方的会议上敲定的方针,是让谢予夺的远征舰队在抵达晶巢之后不要贸然深入,率军撤回。   算算日子,也快到该有通讯传来的时候了。   莱安轻叹一声,“别操心了,有消息我告诉你……休息吧。”   皇太子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扳着姜见明的肩膀,亲了亲他的眼角。   动作很轻,弄得后者笑着直说痒。   ……   硝烟散尽后,这个漫长的冬天终于被暖风一点点吹走。   随着细密的春雨落下,冰消雪融,莺飞草长。   事实上,这段日子对于谢少将来说颇为凶险——当然,远在星舰里的少将本人其实并不知晓。   但在帝国部分臣民将领的舆论中,唐娜.赛克特听从劳伦的胁迫炸毁高维封锁障的能源站一事,差点变成了攻击少将本人的把柄。   也就是谢予夺平常行事高调,年轻位高嘴还毒,看不惯他的人太多了。帝国对于叛国罪这一项素来卡得很死,甚至会有连坐的罪名。陈老元帅力保爱将,才算把他从这场糟心事儿里摘出来。   而唐娜.赛克特的下场无疑是悲惨的。虽然得以在部分程度上免罪,但依旧被判了十年的牢狱之灾。而这一判,就将是漫漫十年的母女离散。   等姜见明的身体状况勉强可以出门的时候,偶尔会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某日下了小雨,他趁殿下去皇宫办事,跟医院要了一架电子轮椅,又拎了把伞,独自出去了。   姜见明去的是赛克特家,为了看望那个被留下的女孩子。   谢银星的外公……老赛克特家主遭受巨大打击,好像短短十数日就苍老了一大截。   他把姜见明引到谢银星的房间外,悲苦地叹了口气:“自从她妈妈被带走,小爱蜜莉亚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周啦。”   姜见明推开门,外面的光亮照进房间里头。   只见女孩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在卧室里一个黑暗的角落,头发乱糟糟的,好像一个被遗弃的破玩偶。   “妈妈不是坏人。”谢银星抬起通红的眼睛,嗓音沙哑,“妈妈是为了保护星星才做错了事情的。”   “都是星星不好,是星星……把坏人当成好人,为什么要抓走妈妈,应该把我抓走才对。”   姜见明没有说话,只是将女孩搂进怀里。   “不要,不要,”谢银星却直往后缩,哽咽喊道,“我……我知道!我知道哥哥是为了救星星才被敌人……你为什么还要来看我!?”   姜见明半跪在地板上,强硬地拽着她,不让她跑掉。   他知道这女孩很懂事,既然知道自己有伤在身,不至于挣扎得多厉害的。   “星星,”他道,“星星,别闹听我说。我问你……你的小枪呢?”   女孩茫然地抬起头,她低头咕哝了两声,抽着鼻子支支吾吾道:“不知道,可能……弄丢……丢了。”   “你的妈妈会回来。”   姜见明揉了一下她乱翘的头发,平静地说道,“唐娜夫人的情况特殊,她是被胁迫的,中途又试图有过反抗的行动,正常情况下应该会减刑。”   “无论最终是五年,八年,哪怕真的就是十年又怎么样,你妈妈总会回到你的身边。”   他又伸出双手,将女孩翻卷的领口整理了一下,“重要的是,到时候,你想让妈妈看见什么样的世界,看见星星的什么样子?”   “十年后,我们的身边还会有坏人吗?”   “如果再有坏人想要逼妈妈做坏事,十年后的星星可以保护她吗?”   谢银星愣了一下。姜见明淡淡道:“还有我,我受了伤,本身又是残人类,身体将会大不如从前。”   “你的枪法很好,又是个新人类。如果以后想从军,可以来做我的亲卫保护我吗?”   临别前,姜见明将自己口袋里的一只钢笔送给了她。   那其实是金日轮军内用的战术笔,也不是新晶械武器,小玩意儿而已。难得的是刻着金日轮的军徽,色泽金铜相间,看着很帅气。   “考虑一下。”他笑笑说。   回去的时候又下了小雨,寒意入骨,姜见明冻得不停发抖,差点连轮椅都坐不住。   他知道,自己应该是活不到谢银星长大的年份了。   只希望……   十年后,孩子的身边不要再有坏人。   愿望无声,唯有春雨还在千万家的窗户上敲打着哀愁的小曲。   纵使战火被浇灭了,但战火带来的创伤,却长久无法被洗去。   这天,黛安娜来访的时候,穿着黑色的礼服,脸上罩着一层黑纱,是古典式的丧服装扮,与医院安静白亮的气氛微妙地相融合了。   走到病房内,她就取下了面纱。露出的眼眶红肿,脸色青白,好像大病了一场,气色比姜见明这个差点丢了命的都差。   她来的很突然,也没有提前告知,姜见明全无准备。这时吃惊地一边招呼她坐下,一边就要起身下床。   “姜,别起来。”黛安娜连忙上前,双手握着姜见明的手腕,让他躺好,轻声细语道,“听说你伤的很重……对不起今天才来看你,这几天身体好些了吗?”   她好像一下子就成熟了许多,以前这位小姐只会躲在哥哥背后嘤嘤地哭,很少这样稳重地说话的。   姜见明却能看出她的压抑。   黛安娜几乎不敢正眼看自己,只是不停地说话。   她说奥德莉的冰冻休眠手术险险成功了,很快就要被送到黑鲨基地去。本来就是前沿技术,在基地才更放心。   她说哥哥的两个隐瞒如今也暴露无遗,性别和人种……主要是后者,在外界已经引起了颇大的舆论。   她不太敢面对,只知道吵得很疯,不堪的言论交错满天飞。   她还说自己撑不起兰斯家族。听说过些日子,光荣自治领的人会过来,和帝国协商接管这份祖业。   原本,在父母双双遇难之后,这些年一直是年轻的奥德莉在以她的才能和毅力维持着对家族的掌控。   如今这根支柱一塌,顿时高楼倾塌。以后兰斯家族,就不再是兰斯的家族了。   黛安娜说完这些,轻喘了口气,眼角挂着恬静的笑容。   她凝望着姜见明,咬了咬下唇,手指攥着自己的衣裙,几秒后才轻轻说道:“所以……是这样,我留在家族应该也没有什么用,所以……”   “你应该也猜得到吧,”她点头,“对,我已经决定进入黑鲨基地了。今天过来,是想和你告……”   “告别”的别字尚未出口,泪珠就忽然从黛安娜的眼眶里掉落,沿着面颊滑了下来。   姜见明怔了一下。   “对、对不起……”黛安娜忽然慌乱了,她不停地用手去擦眼泪,但是泪水怎么也停不下来,“我……我不能哭,不能哭的……但是,我……对不起,对不起……”   姜见明轻叹一声,从旁边抽了纸巾给她,“没什么不能哭的,人都是会哭的。”   黛安娜抽了抽鼻子,柔软的身子颤抖起来。   姜见明冲她展开手臂示意,黛安娜就像以前一样扑进了他的怀里。   渐渐地,她开始细细呜咽,泣声渐大,最后变成嚎啕的放声大哭。   “我没有哥哥了……”   她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姜见明的肩膀,张着嘴直喘气,崩溃地号哭,“姜,我没有哥哥了……我也没有家了……我是一个人了!!”   这次,姜见明没有安慰。有时的安慰是必要的,而有时则显得多余。   他任黛安娜在自己怀里哭了许久许久,直到这个姑娘自己平静下来,无地自容地躲去卫生间打着哭嗝洗脸。   “那个,姜,这个……”   等黛安娜磨磨蹭蹭地走出来,她从包里摸出了一件东西,红着眼睛道,“我不想被自治领的人带走,如果你能用上……”   那是一对十字剑柄。   它们没有剑身,只有剑柄。   “这是哥哥的晶骨武器,一对骑士剑,名字叫‘月神之血’。”   黛安娜小声说道,“啊当然,绝对不是哥哥造的,你不要生气,它是……是家族传下来的东西。”   “我不会剑术,也不敢战斗。如果哥哥还在的话,一定会选择交给你的,你拿走它们吧。”   “千万别,”姜见明无奈苦笑,摇了摇头,“你给我这东西,我只会把它上交给帝国的。”   黛安娜沮丧地垮下了肩膀,抱着这对剑柄,“但是……”   “没有但是。既然是奥德莉重要的东西,当然该由她的妹妹持有。”   姜见明淡淡拍了拍黛安娜的手背,“何况,你为什么选择了让奥德莉冰冻?不就是期望她可以苏醒吗?”   “如果日后她康复了,眼睛一睁,发现自己的剑居然被亲妹妹转手送人了,再气得冻回冰块怎么办?”   黛安娜破涕为笑,佯怒道:“才不会呢,哥哥又没把你当做外人过。”   随后,姜见明又拉她看了半晌有关晶粒子的资料,直到莱安殿下进来勒令他吃药休息,这才罢休。   “那……等我临走之前,”走出病房的时候,黛安娜扒着门框小声道,“姜可以来送送我吗?”   姜见明含笑点头:“荣幸之至。”   ……   卧床休养的期间,姜见明将关于晶体教与晶粒子种族的事情撰写成文。   自己再重新调查了一些佐证资料,斟酌用词,反复修改,最后写成一份八九千字的报告交了上去。   他不知道帝国高层掌握了多少真相,或许自己耗费的心血,在部分人眼里不值一提。但这至少是他的态度。   身为皇太子,又刚发生了这样的动乱,莱安当然忙碌。   他甚至没能在医院歇多久,又是隔三差五地在皇宫和军部之间来回。   但皇太子每晚必定会回医院陪姜见明过夜,也不打扰,就坐在灯边看他打字写东西。   唯有瞧着时间到了或者他露出疲态时,才会暴力抓他进治疗舱睡觉。   “……说起来。”窗外夜色如纱,姜见明停了敲击虚拟键盘的动作,忽然看了一下无名指上的晶骨戒指。   “这东西还挺邪门的,居然在释放完晶骨之后,会自动跑到我的无名指上。”   他有些好奇地问莱安,侧过的眉眼在灯下温柔极了:“您是怎么弄的?”   莱安刚给他端了热牛奶放在手边,没好气地哼道:“你问我我问谁。”   却忽然从上衣口袋里拎出一串特殊材料的链子来,竟和姜见明以前用来串戒指的一样。   “以前勾断过你的项链。”   莱安拉过姜见明的手掌,将链子轻柔地放在他的手心,“给,不欠你的了。”   “谢谢您。”姜见明有些惊喜,他正琢磨再去弄一条链子好把戒指串起来。   他收紧了手指,想了想,忽然问道:“殿下,当时有人看到了吗?”   莱安知道姜见明问的是什么,是问这禁忌的晶骨戒指,有没有被帝国军士看到。他立刻答道:“没有。”   姜见明不悦道:“……殿下。”   莱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   姜见明闭眼叹了口气,他关掉虚拟屏,喝了热牛奶,伸手按掉了床头的灯。   昏暗中,莱安的手臂环了上来。紧接着,他被缠绵地吻了嘴唇,那是令人安心的温度。   ……   黛安娜与基地首领一起回欧米伽异星的那天,姜见明和莱安一起去送了。   黛安娜不再穿黑衣黑纱了。   她换上了黑鲨基地成员的白色研究服。   更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剪了头发,是和奥德莉一样的短发。   只不过奥德莉气质中性优雅,无论男装还是女装,短发都会显得英姿飒爽。   而黛安娜天生楚楚可人,偏偏现在又顶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表情,剪了这个发型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活像是曾经漂亮精致的洋娃娃,被喀嚓一剪刀给剪秃了毛。   但她精神状态似乎好了些,对姜见明说以后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找她。   飞行器就停在两人身后,她们是要乘上基地的星舰走的。基地首领以手扶胸,微微鞠躬:“小阁下,我们走了。请您务必多加保重。”   黛安娜跟在首领身后,也道:“姜,保重。”   首领又转向皇太子:“殿下,还请您照顾好小阁下。”   莱安:“不用你说。”   她们转身,登上飞行器,关上了门。姜见明目送飞行器升空远去,在蔚蓝的天上渐渐变小。   就这么走了。下次重逢,不知道是何时何地,何等情景。   莱安也抬头看着那架飞行器,握着他的手,口中随意问道:“这两天是不是好受一点,中午想吃什么?”   “嗯……”姜见明漫不经心地,“都可以,您回去给我削苹果吧。”   “……”莱安冷冷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喜欢削苹果?”   姜见明:“没有啊。”   莱安:“你的语气过于敷衍,像给狗扔一根骨头,就指望它可以一个人玩上整天。”   路旁树枝上,几朵新花盛开。淡粉的花瓣挂着昨夜雨水,东风一吹,莹莹欲滴。 第142章 星领来客(1)   亚斯兰星城,白翡翠宫。   夜晚零点。   房间内的灯全都关了,窗帘被拉得严丝合缝,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   姜见明独自静坐在床上,将自己沉在这片黑暗里。   房间内安静得压抑,年轻军官半垂着眼睫,神色淡漠地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   他皱了一下眉,用手掌按着心口。   心率太快了,还在加速。   ……距离出院住进皇宫都已经大半个月,他还是对黑暗有应激反应。   人类自古畏惧黑暗。   黑暗剥夺视野,未知意味着危险。   从古至今,无光的夜晚,或许潜伏着一块令人失足的岩石,一头张开獠牙的猛兽,一条悄然游到身后的毒蛇,或者……   一支瞬间刺入腹部的晶骨。   黑暗中,姜见明弓起脊背喘息,他的瞳孔不明显地散大,发青的五指紧紧扼住被单,几乎要将布料扯烂——   突然,外面走廊上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砰地撞开!   “……啊!”   姜见明一个激灵,脸色苍白地回头。下一刻,他头顶的电子灯闪了一下就亮起来,橙黄色的床头灯也柔和地亮了。   “是我,别怕。”莱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抱着,“我在这里……不怕,灯亮了。”   皇太子的脸庞冷铁似的紧绷着,“你又自己关灯干什么?深呼吸,听我的话,放松。”   姜见明闭了闭眼,贴在莱安肩膀上喘了许久才平复,嗓音有点哑:“……好殿下,您能不能有点自觉,您这么突然砸门闯进来,比什么都吓人。”   莱安扯过被子来往姜见明身上裹,裹好了再重新把他连人带被子搂着,翡翠眸子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就这么胡闹,居然还有脸说吓人。   应激障碍的问题,是在姜见明搬进皇宫的第一天晚上被发现的。   在那之前,这位在敌军手上遭受了残酷折磨的病人,一直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心理创伤症状。   他写报告的时候,思维和往日一样敏锐清醒;他不怕独处,对晶骨没有恐惧情绪;虽然夜里浅眠时而惊悸,但这也是体虚导致的老毛病了,医师表示没有梦魇或失眠简直是奇迹。   他甚至可以很镇定地复述受伤前后的经过,往往是殿下先听不下去,黑着脸拍桌子让他别说了。   但想想又怎么可能呢?   经受了那样剧烈的精神与身体的折磨,就算是驰骋沙场多年的老兵都会被打垮,完全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可能呢?   第一次发作是在皇太子带他出院,住进白翡翠宫里的夜晚。   临睡前熄了灯,就出事了。   姜见明反应挺大,可他偏偏一声不吭,都心悸得喘不过气了也不说话。   等莱安意识到他呼吸频率不对劲,摸黑靠近向他伸手的时候,姜见明猛地抽了口气,动作似乎想往后缩——又生生克制住,勉勉强强说了句没事。   结果说完这句,人直接晕过去了。   莱安当时吓得魂飞天外,姜见明被抱起来时手脚都是凉的,一只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腹部,刚见好的伤口被弄的撕裂渗血……他刚刚居然就这么生生忍着。   后来殿下才知道,当时晶体教的人刻意在黑暗中对姜见明用的晶骨。   以前,在军部总医院的病房内,为了方便医护夜晚查房,地板上都设有淡绿色的指示灯,虽然不能说多亮,至少不会让房间内全黑下来。   而皇宫的房间是可以彻底熄灯的,偏偏莱安当时在黑暗中猛地靠近伸手,几乎是当时场景的复现。   姜见明那时身子太过虚弱,根本禁不住这种刺激。这事闹得皇太子和匆忙赶来的医师都自责得不行,也就是他自己不肯体谅自己,醒来后只觉得过分丢脸,甚至有些恼火。   因此偶尔会刻意关了灯弄得一片漆黑,想逼自己快点克服过去了事。   哗啦……莱安拉开窗帘,月色扑面而来,分明是场沁凉舒畅的好夜色。   那之后,他再也不敢在夜晚放姜见明一个人,无论白天再如何忙碌,晚上也要回皇宫一起睡。   但这个人一旦想要折腾,那可真是怎么防也防不住的。   姜见明眉眼弯着,坐在床边:“我已经好多了,殿下别太担心。”   莱安没什么好脸色地往他身边一坐,抬手去解自己肩上的披风:“别气我了,等会陪你去洗个澡,然后睡觉。”   皇室礼服装饰繁琐,解开的过程不太顺利,铂金色泽的卷发被红钻大扣勾住了,莱安皱眉“啧”地一声。   “别扯,疼的,”姜见明伸手小心地帮他绕开,“殿下今天这么晚才回?”   莱安:“后天光荣自治领的使者要过来。”   姜见明:“为了兰斯家族的事情吗?”   皇太子侧头想了想,眼底流转沉思之色,“明面上是,但应该不止这么简单。”   “过来的是自治领的副议长,以及议长的长子。这规格太大,兰斯的事情更像是个借口。”   这个人越来越有帝国主宰者的气度了,姜见明安静地看着他心想。   “我猜测,大概率是为了晶体教,或者晶粒子……”莱安把终于解开的外衣挂在床头,随意道,“总之你明白,就是那些事。”   姜见明当然明白。   自从把那份有关晶粒子真相的报告交上去,他就耐心地等着一个回应。   为了追查这事,他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无论是能力还是心志,能证明的都证明了。殿下更是为这个差点和陛下打起来。   他寻思到了这个地步,皇帝、首领和老元帅那边,也该意思意思开诚布公一下了吧?   然而并没有,姜见明在通讯里试探过三两次,隐约感觉出他们的动摇,最后的那层幛子却迟迟未能捅破。   姜见明不知道这是否跟近日帝国内的气氛有关。   说实话,民意并不乐观。   高维封锁障被破,帝国首都亚斯兰以及多个星城惨遭炮火,人民亲眼目睹了几十年没见过的异星生物……   虽然姜见明这段时间都被关在医院或皇宫里,但也能从智网上窥得人心惶惶的样子。   在远星际问题上,原本进军派与收缩派还能勉勉强强对峙一下;但如今,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有晶人种还是无晶人种,舆论都是一边倒地偏向后者。   银北斗守好要塞就够了,至于什么星际远征,有那功夫不如匀出人手,把散落在帝国星域内的落单异星生物清剿一下。   如果晶体教的真正目的是这个的话,不得不说,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功了。   姜见明没能深思下去,时间太晚了,早就违反了医嘱,他被莱安勒令去洗个热水澡,然后睡觉。   水温很舒服,浴室又明亮温暖,那些沉重地积压在骨头里的东西也被泡软了。   姜见明靠在浴缸边上,任殿下抬着自己的手臂用毛巾擦过。   莱安很认真地在洗着他,雾气蒙蒙地给殿下的美貌面容遮了层纱,卷曲的睫毛时而眨动一下。   伤口不能沾水,但特制的医疗液可以,莱安就拿医疗液调到合适的温度,每晚给他泡一泡。   再撒上大捧的金玫瑰花瓣,沁香可以放松心神,镇静安眠,也是医师的建议。   与其说是沐浴,不如说还是治疗。   “对了,殿下。”   姜见明看了许久,忽然道,“那个……”   “昨天,我收到皇室的年金了。”   是的,干皇太子妃这一行,是有工资拿的。并且比做银北斗或金日轮的军官要挣钱得多。   莱安抬头笑了一声。   “你有钱了。”他笃定地说道。   “是啊。皇帝陛下说要把前三年的份也补给我,我本来是想客气一下的,但是……”   姜见明目露复杂之色,幽幽叹道,“但是,陛下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皇太子妃的年金大概在每年八十万币点左右,但这只是明面上的,还有更多高额度的补贴金。   比如说,假若皇太子妃殿下要出席一场高规格宴会,从礼服到鞋子首饰等等全套置办下来,奢侈点,花个上千万乃至上亿币点都正常。   而这份钱完全是可以作为“皇室成员合理花销”算在补贴金里的。   姜见明大受震撼,暗想怪不得以前殿下吃个苹果也能吃最名贵的品种。   虽然是废话,但皇室可真有钱啊……   也就是这时候,姜见明才意识到,无论是林歌还是莱安,都不是奢靡的人。   皇帝陛下草莽出身,虽然现在爱摆一副“老娘后半辈子就是要作威作福坐吃等死”的架势,但显然离昏君的概念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至于皇太子殿下,这个人好像就没什么特别的享受爱好。   心情愉悦了在金玫瑰园里逛两圈,烦躁了就去宰几只异星生物,难过的时候坐在白翡翠宫顶自闭,或是在要塞外头吹吹雪,他就是个这么纯粹的生物。   却不知道帝国日后的继承人会是什么样子。   明知道这太遥远,甚至种族危机拦在前头,却还是忍不住去想,或许这也是人类的特性。   姜见明甩开不合时宜的思绪,他清了清嗓子,道:“总之,以后我就算是殿下的人了。”   洗得差不多了,莱安刚伸手去够浴巾,闻言差点没拿稳。   他先是仓促“嗯”了一声,立刻又觉得不够有气势,补救般添了一句:“当然。”   殿下掩饰性地抖了一下浴巾,神色不怎么自在,示意姜见明自己起来。   姜见明扶着浴缸,缓缓站起来,池子里哗啦作响。   他身躯的线条紧绷又纤细,水珠沿着脖颈的骨线滚落至白瓷似的胸膛,然后被贴上来的浴巾吞进去。   “……”莱安喉结动了动,擦拭的手掌停顿一下,翠色眼底晦暗了三分。   他不敢多看,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仓促把姜见明裹了两圈,捞出去放到外面床上了。   窗外的月色还是那么干净,春宵的夜风吹在窗玻璃外面,悠闲美好。   姜见明忍不住抿唇笑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他垂落的眼眸明亮,那片苍白的薄肤却先淡淡地现了几分艳红霞色。   他抬手把卧房天花板的大灯关了,只留下暖色调的床头灯。   莱安拎了吹风机回来,“别瞎折腾了,过来我吹头发。”   姜见明神色柔和,他仰躺在床头,状若不经意地轻轻动了一下,浴袍顺势从膝盖上滑落,露出白皙紧绷的双腿。   一枚金玫瑰花瓣还沾在他右边腿窝里,在昏暗柔黄的光线中,简直要命地晃眼。   “殿下,既然我现在是您名正言顺的配偶了。”   他把手臂从浴巾里探出来,撩了一下莱安垂落的发丝,忽然若有所思地道:“您想不想……试试?”   莱安怔住。他大概迟缓了三四秒,才冷肃地皱了一下眉,犹豫反问道:“什么?”   姜见明哭笑不得,羞恼地小声道:“唉呀,您怎么这样。”   他俯身凑过去,唇瓣几乎贴在皇太子耳垂上,用这种耳鬓厮磨的姿势蹭着,轻声说道:“就是,您想不想……”   下一刻,莱安的脸上腾地红了!   可他第一时间却是往后退了两步,慌乱地扭过脸去,硬邦邦道:“……不行,你还没有痊愈,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姜:您想不想doi?   莱安:!!?(吓得尾巴毛都炸起来惹 第143章 星领来客(2)   看莱安反应这么大,姜见明反而笑个不停:“其实也差不多了。您想的话,我努力配合一下,应该可以的。”   他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腿窝里沾上的小东西,屈膝伸手,把那枚惹眼的玫瑰花瓣拈下来了。   ……昏黄柔光里,修长的手指绕过紧绷的腿,腰肢在浴巾下若隐若现。   这个无晶人类的肌肤太苍白,隐约的瘦骨埋在那么薄的一层肉里,似乎用力一揉就能被揉断。   盯着看久了,很容易叫人头脑发热、血脉偾张。对于兼具了脆弱与坚韧的事物,一部分人会对其生出保护欲,另一部分则生出凌虐欲。   莱安只觉得眼底一烫,心腔乱跳,他不敢分辨自己此刻浑身升腾的燥热是哪一种,也更加不敢细看。   “你……咳,”他克制地一出口,声音喑哑得吓人,局促摆手道,“把衣服穿好。”   姜见明忽然歪了歪头,眼尾轻挑一下,在这种暧昧的气氛下妖得很。   “殿下确定不要吗?再拖的久了,事务又忙起来,过个一年半载我的病再重些,那可是真的不能了。”   床头灯的暖黄色调加重了无形中的暧昧感,很淡的金玫瑰香扩散在这点空间里,源头自然是刚刚沐浴出来的人。   莱安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站在这里,灯下那一团光芒将将笼罩的边缘,只觉得自己真像是站在悬崖边上,一脚踏错就要失足跌落。   现在的姜见明像个一碰就散的雪胚子,玻璃都没这人易碎,他不能在这时索取……也不应该。   姜见明倚在床边笑吟吟地,随意拨弄了一下湿漉漉的黑发,慢吞吞道:“不用有压力,都是第一次,就算您活儿真的很烂,我也不会嫌弃的。”   皇太子眼神猛地一沉,微微咬着后牙,闭了眼又睁开,不知用了多大毅力才憋出一句:“不是压力的问题。”   姜见明:“。”   您这个重点找的也太偏了吧??   莱安抓起被子胡乱往姜见明身上一披,草草遮了旖旎风光。   后者微微抬脸,用一言难尽的复杂目光审视着皇太子……沉思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被质疑“活儿烂”的时候先反驳“不是压力的问题”。   嗯,甚至不否认自己有压力。   莱安重新把人抱到自己腿上,板着脸给他吹头发,道:“……何况婚礼还没有办,不可以。”   姜见明:“?”   莱安:“我也还没有……还没有……”   这个时候,殿下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没以追求者的身份正经送过姜见明什么礼物。没有过浪漫的约会,更没有节日的花束和诉心的情书。   他就那么草率地把人拽上大典,在国民面前盖了所有权的章。   皇太子殿下顿时懊恼起来:“对,还没有戒指。”   他在这方面很迟钝,偏偏姜见明从来不索求什么。   姜见明还没来得及再次迷惑于殿下的言论,闻言突然警惕起来,他可怕死了万一这位又要拆晶骨:“殿下,请您别打不该打的主意。”   莱安就像抓到了把柄一样瞪他:“你看,你还在用敬称。”   姜见明闭嘴了。   莱安一副高高在上教育他的模样,神色冷漠地坚持道:“你太不珍惜自己,我要对你再好一些……才可以做这种事。”   就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姜见明泄气了。   算了,他心想。   “好的好的,您说的对……”姜见明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把睡衣穿好。其实倒也不是突然多么渴望,只是……   就像是刚刚对莱安说的那样,他怕拖得时日久了,自己状态更加不好。   以前他的心态是,反正自己是个活不长的人了,别把殿下拖得陷进去太深;结果莱安非要拉着他一起往下跳,他索性放开了,这次就想趁着自己还没彻底枯竭,把能给的多给殿下一些。   但莱安又这么珍重地待他。   所以……算了。   姜见明滚进被子里,被皇太子舒服地搂进怀中,闭眼睡觉。   ……   时辰推迟,白翡翠宫的夜空上方云雾挪移,月亮露出了脸又被隐去。   一个小时过去,卧房内呼吸声浅浅。   姜见明早睡了,无意识贴着皇太子的胸膛,睫毛安静地扫出细小的阴影。   莱安却还睁着眼,他躺在背光昏暗的那一侧,脸色……变幻莫测。   怀里那具身体的温度略凉,有规律地随呼吸起伏,玫瑰的香气缭绕不去。   他不是第一次嗅这味道,这几天姜见明每晚都被他往玫瑰池里泡,香气几乎熏进肌肤,甚至不像个军官了。   这种把残人类养得娇娇贵贵的感觉一度让皇太子殿下很是着迷,但……但现在……   “……”   莱安烦闷地把自己的卷发在枕头上蹭得凌乱,他伸手想碰碰姜见明的脸,在空中僵硬了半晌又收回来。   最后十分难耐地咬住了自己腕口躁动的晶骨。   脑海里闪过浴室里滴落水珠的胸膛,灯下粘着玫瑰花瓣的腿窝,影影绰绰的腰肢线条,还有……   那双深邃的眸子,含笑半挑的眼尾,抿起的唇珠,随着慵懒的说话声而轻动的喉结,再往下是锁骨。   皇太子殿下闭眼无声地抽气。   他后悔了。   一念之差,让他放弃了名正言顺地欺负这只残人类的机会。   好了,现在自己睡不着觉了。   这个人……这个人是不是故意来蛊他的!?   床头灯一直没关,这是为了照顾对黑暗有应激反应的病人。   莱安借着那点光泽,万般煎熬地数着姜见明的睫毛。过了会儿,还是伸出手臂,把人往怀里按了按。   还能有多久?   这样哪怕仅仅是拥抱着他的时光。   他想要给姜见明,更好、更幸福甜蜜的时光。   礼物,约会,花束,情书……   举办婚礼,递上钻戒。   那必须是一个没有战火的帝国黎明,钟声悠悠,敲醒那些崎岖的岁月,白鸽会飞上无限远大的蓝天。   他挽着姜见明的手臂,在某个盛大光明之处,在万民见证之下互换誓言与真情。   然后在新婚之夜,索要爱人的身体。   怜惜地亲吻那些旧伤痕,抚摸爱人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最后在夜色与星月的祝福下痴缠、放纵、疯狂。   想狠狠地占有他,想把他弄脏弄乱,想看他眼尾潮红神志不清地说着平日里绝不会出口的话,甚至想看他受不住哭得发抖,在某一瞬间哽咽着尖叫出来,最后体力不支地晕在自己怀里。   但是到了次日清晨,白光与清风逗弄窗帘的时候,床幔深处,他又会在自己怀里醒来。   莱安忍不住幻想战乱平息后姜见明的样子。   残人类仍是那么清俊悦目,黑发杂乱地贴在眼角脸侧,但面容不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带着被滋润过的霞红,他现在健康了。   他要软绵绵地醒来,倦懒地笑着蹭自己,骂自己昨晚做的太狠,抱怨现在浑身的骨架子都是酸疼的。   但是没关系,和平盛世,无甚要务。操劳的皇太子妃可以放假,可以躺一整天。   想到这里的时候,幻想破碎了,一阵钻心的痛楚涌上胸口。   莱安猛地在夜色中撑起上身,仿佛看着指缝中消逝的流沙般,无措又偏执地盯着姜见明的面容——   这一切都来得及吗?   他们还能不能走到这样的一天了?   往大了看,与晶粒子的种族战争当前;往小了看,是慢性晶乱的绝症,还有不停叠加的伤病。   就像林歌那日的怅然悲叹,“——他这个人,好像生下来命定就要吃苦。”   莱安眼底的情绪剧烈地摇动着。   礼物,约会,花束,情书……   黎明中的婚礼,和平下的厮守。   为什么,竟感觉那么遥远。   皇太子猛地红了眼眶,他伸出手掌按住姜见明的肩膀,近乎暴躁道:“起来。”   姜见明蹙眉在被窝里动了动,从嗓眼里“嗯”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醒,莱安整个人已经欺身压上。   “起来!”   “嗯……殿下?怎么……”   姜见明才掀开眼睑,明暗交界间就有人俯身,恶狠狠衔住了他的唇瓣,“唔…嗯……!?”   他毫无防备,吃惊的几个字含糊地陷在两人的唇间,被吞掉了,只剩下微弱又引人遐想的哼声。   姜见明就这么迷糊间被亲了个七晕八素,总算醒了,同时却也茫然地睁着眼,大为震撼——   睡前问他要不要做,他说不行;结果三更半夜他精神了又把自己扒拉起来索吻,这什么毛病啊?   能干出这种事的,真的是人吗!?   他更不明白的是,自己才睡了小会儿,怎么刚刚还坐怀不乱的储君现在和疯了一样。姜见明差点没被吻得喘不过气,耳畔听见莱安阴着嗓门:   “听着,听清楚,如果你死了,我绝不可能给你做未亡人……你想都别想。也不准再想死后的事,要一直在这里陪我。”   “清醒了吗?醒了就坐好……不是,不做那些事,但我还没有好好亲过你。”   亲吻。   或许皇太子是想起在星舰上的事情,唇瓣犹豫了一下,先落在姜见明的额头,然后沿着鼻梁细碎地往下轻吻。   被亲吻的人,苦笑着骂了声“您有病”,却也顺从地没有挣扎。   夜色与灯火的纠缠下,他们似乎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这样甜腻地亲吻。   以前的吻,更类似于互相宽慰和示爱,有时则是在外界压力之下发泄情感。好像要借着这份爱意,在更庞大的东西面前抵死抗争。   而不是寻求快乐。   像普通情侣一样,单纯地寻求快乐。   莱安用手指抬起姜见明的下颔,力道温柔却不容反抗,这个吻最终流连在唇上。   今晚比往日深了许多,先是舌尖轻轻地舔玩唇瓣,时而用牙尖碾磨,最后深入到应有之处。   莱安的拇指按住了姜见明的眼角,逼他轻喘着张口的那一刻,征服与掌控的快感登顶,殿下感觉自己像逡巡领地的野兽。   谁是今晚的捕猎者,谁是甘心俯首的猎物?这已经并不重要了。   低喘的声音在夜色下交错,两个人的呼吸都乱得厉害。   好像要抓住个什么着力点似的,姜见明摸索着握住了莱安的手掌,在光线昏暗的地方,他们的手指互相交叉。   “殿下……”   姜见明在换气的间隙念了一声,吐字好像都是湿的,“……莱安。”   只是一个亲吻而已,两人却都感觉空气开始变得燥热。单衣扯乱了,年轻的躯体缠绵厮磨,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被推倒在床上的那一刻,姜见明忽然弱而急促地喘了两声,他体力不济,早就在激烈的深吻下软了腰肢,耳中嗡嗡地响。   缺氧的状态反而加重了情迷意乱的感觉,但本能让他很微弱地做了推开的动作。   那并不是喊停的意思。只是暗示……你慢一点,轻一点,让我缓口气,有点撑不太住了。   但莱安却突然反应过来。   他好像醒神了一般,手上的动作猛地停下来。   他意识到不能再继续了,再做下去真的要失控了,就这么个状态擦枪走火,姜见明不可能承受得住。   而且……说好不做的。   要等一切都变得更好的时候。   宽阔的床上,姜见明的呼吸逐渐平复,他仰躺在棉被间,向突然停止的莱安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莱安僵硬地伸手,把浑身软绵的皇太子妃仔细塞进被子里头去。   “……够了,我很满意。”   莱安沙哑道,“你可以睡了。”   姜见明:“。”   他缓缓伸手,抚着自己的唇瓣,沉默许久。   随后抬头,向莱安投过去一个“您是真的有病吧”的神情。   “快睡,”皇太子顿了顿,转身走向浴室的方向,试图用冷傲的命令语气掩饰其不自在,“等我出来的时候,我要看见你已经睡着……对了,不准关灯。”   “……”   床上,姜见明目露沧桑之色,抱着被子滚了半圈,最后闷闷地失笑了。   因为他很快听见那头浴室里的水声,隐约还有低沉隐忍的喘息。   ……至于么。   他家小殿下,也是够傻的。   作者有话要说:莱安·大型猫科·殿下在深夜失眠睡不着的时候——90%的概率会阴郁地咬着尾巴盯饲养员盯一晚上,10%的概率会扑过去把饲养员恶狠狠蹭醒,舔到自己顺意为止。 第144章 星领来客(3)   亚斯兰星城外,帝国境内宇域。   一艘靛蓝色的大型星舰停泊在宙海中。舰体的侧面印着光荣自治领的徽章,此刻却有了三两处焦黑磨损,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   就在星舰的斜后方,几十具异星生物的尸体漂浮在黑暗里。它们的外表接近巨型节肢昆虫,但体态比之更扭曲,生出晶骨的附肢曾在半个小时前疯狂攻击过星舰的外壳。   现在,它们都被赶来的歼击机甲与无人战斗机清剿完毕了。   五艘金日轮的小型星舰围着那些尸体,做最后的处理。   最中间的那艘星舰上,一位年轻的金日轮军官敛眉沉面,一步步走到舰桥的最高处。   沿途士兵脸上露出激动之色,纷纷敬礼:“姜上校!”   姜见明“嗯”了一声,淡淡问:“有伤亡吗?”   “报告上校,没有伤亡,是场无损清剿!”   姜见明就回头笑了笑,一侧的眉毛轻轻一扬:“金日轮最近也学会对抗异星生物了,很好,进步很快。”   那回眸的一眼神采极为生动,搞得旁边一个小士兵脸庞闷红,局促地埋下了头。   ……自从帝国遇袭之后,这位传奇色彩浓郁的帝国皇太子妃、惊才绝艳的无晶人军官,出了医院又住进皇宫,一直没有在人前露面。   金日轮士兵们不是没有私下讨论过,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再次见到姜上校,既不是在白翡翠宫的典礼或夜宴上,也不是在媒体拍下的镜头前。   只是照常的一次军方行动,大病初愈的姜上校就平静又自然地出现了,或者说回归了。   仿佛是用这种方式表达:他先是帝国的军官,再是帝国的皇太子妃。   “小阁下,您走慢点走慢点……”   郑越跟在身后陪着,一路上心惊胆战,几度伸手欲扶,都被这位比他年轻的长官不甚在意地挥开了。   姜见明在舰桥上站定,侧眉看着面前浩瀚的宇宙与那些异星生物的尸体:“照固化射线吧。”   星舰的外壳弹出照射灯,固化射线照射在异星生物的尸身上,凝结出的真晶矿,很快被伸出的机械臂抓走了。姜见明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盯着这一幕沉思许久,星尘似乎流进了他那双黑瞳里。   身后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开口说话。   ……如果说,晶粒子是一个生命种族的话,普世认知里的整个世界都需要重新解构。   例如眼前,固化射线和真晶矿的问题。   姜见明暗想。   固化射线会让逸散的晶粒子化作能够被人类所用的真晶矿资源,而真晶矿在被有晶人种的晶骨以特殊频率刺激之后,又会爆发出大量混乱的晶粒子。   他初步判断,固化射线应该是一种能让晶粒子失活的射线,但无法完全将其意识杀死,就像冰冻休眠之于人类。   通讯忽然响了,姜见明漫不经心地接起来,听见对面的嗓音。   “你人呢?”   冷而低沉,如冰似铁,再带一丝天生的优雅高傲,属于尊贵的储君殿下。   姜见明淡淡道:“在金日轮的星舰上呢。”   “……”   对面沉默了一下,然后又是压抑着怒火的阴沉语气:“我到底怎么惹你了?”   姜见明又好气又好笑,简直不想跟这人说话。   他寻思你晚上兴起就抓我亲昵,好容易气氛到了点起火来又不管了,还一副自认很体贴照顾的样子——现在居然如此无辜地问“怎么惹你了”?   “……”   旁边,郑越飞速眼观鼻鼻观心,开始装木头人,大气不敢出一个。这举动对他来说已经很娴熟了。   “您很好,您没惹我,别多想。”   姜见明不咸不淡地安抚了一句,“今天不是贵客来访吗?我看路德中将好像有些忙不转,正好这两天身体状况不错,跟着出来透透风而已。”   说来倒也荒谬。   任谁来想,以皇太子殿下那样孤高骄衿的性格,弹指间杀异兽炸星舰雷厉风行。   这样的人……就算在恋爱婚姻这种事情上,按理来说,也应该是强势的一方才对。   就像大帝和西尔芙皇太后——前者威严,后者柔婉,这样的搭配才觉得对味儿。   莱安:“……金日轮不缺你一个。你还没痊愈,马上给我回来。”顿了顿,“你……就算有什么话,也回来冲我说。”   “好的好的,已经在往回走了,”姜见明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真诚一些,“真的没什么,这就回去了,您等我。”   郑越内心苦笑:谁能想到堂堂储君,现在居然被一位平民残人类吃得死死的呢?   更可怕的是,别看皇太子常做恼怒状,看久了谁不知道啊?   这位明明就是乐在其中呢!他被小阁下哄两句就愉悦得不行,哪怕听出是敷衍也只是面上哼哼两句,其实心里还是愉悦得不行!   身后传来脚步声,与普通人的脚步不同,夹杂着铿锵的金属细响。   姜见明一听这个声音就知道是贝曼儿,他挂了通讯,回头果然看见这姑娘快步赶来。   “上校,路德中将那边已经接上光荣自治领的客人们了,准备回亚斯兰了,催您也快点走呢。”   贝曼儿诙谐地眨眨眼:“毕竟,中将阁下可不敢把您抛在这宇域里。”   “……是吗。”   姜见明微怔,下意识地碰了一下自己手腕上雪鸠的折叠机甲。   他当然不是闲着没事出来透风的,怎么可能会有人跑宇宙里透风?   姜见明原本是想试一下机甲,再严谨点说,是想试一下自己还能不能正常地驾驶机甲战斗。   他怕自己那什么应激反应的毛病会影响自己的操纵水平。   可是刚刚,与异星生物的战斗打响的时候。   年轻的金日轮上校独自溜出去,站在机甲滑行道上扣着手腕独自沉默了半分钟,还是摇头放弃了出去兜一圈的危险念头。   他寡淡惯了,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么会爱别人的性格。和殿下相比,他应当是薄情的那个。   但就算是他这种人,想到莱安为他差点发疯晶骨失控的样子,想到前夜莱安把他拽起来红着眼说“如果你死了”的样子……   还是会觉得,如果自己再这么不要命地瞎折腾下去,是真的有些残忍。   算了。   就当白跑一趟又怎样。   何况,让路德中将那么个朴实的老人家为难确实不好,再耽搁殿下也要闹了,姜见明点头:“那就收工吧。稍微加个速,跟上前面的旗舰。”   郑越得令,转头去吩咐星舰,士兵们也陆续散了。   贝曼儿顺势来到姜见明身边,先把带过来的药递给他,又眼眸明亮地小声道:“上校。”   毕竟是老同学,姜见明又没架子,明面上需要维持公正的上下级关系,私下里就随便一些了。   贝曼儿悄声道:“您知不知道,这次光荣自治领来的是什么人?”   “嗯?”姜见明一边拧开瓶盖喝药,一边斜眼问道,“不是那位洛佩斯副议长吗?”   贝曼儿:“原长泽原小公子也来啦,就是自治领议长原治的儿子,在您之前,他才是被叫做‘残人类之光’的。”   姜见明苦笑摇头,暗想什么残人类之光之影的,说得好像他很乐意做一样。   但贝曼儿话里这位原小公子,姜见明还是听说过的。   与帝国拥有贵族皇室的大环境不同,自治领仿效旧蓝母星末期的共和制,原长泽虽然身为议长的儿子,但并没有多少实权,和帝国的皇子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据各种流传的消息,这位原小公子文弱温柔,多才多艺,更类似于那种民众团宠的存在,“残人类之光”这个叫法,最初也的确是从自治领那边传过来的。   不过姜见明并不明白,贝曼儿刻意提这个人是什么意思。   他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目光,正好对上贝曼儿含笑的眼睛:“姜上校一定不知道,这个原小公子,大概五六年前可一直是试图和莱安殿下联姻的。” 第145章 星领来客(4)   从星舰下来之后,光荣自治领来的客人被等候在港口的国务大臣一众接走了。姜见明交接完任务,坐飞行器回去。   飞行器在星城上的蓝天化作一个小点,窗子半落,姜见明把军帽拿在手里,侧身倚在窗边往下看。   星城中有骚动。   街道口,一群年轻人举着投影板高呼着什么,聚起了许多人。投影板上的字很大,纵使隔得很远姜见明也能看个七七八八,是在反对银北斗的进军派。   贝曼儿伸着胳膊把窗子落下:“别看啦。”   很快巡逻警带着电击棍和手铐赶过来,把那几个青年扭送走了。姜见明这才收回目光,“管得这么严?皇帝下的命令还是军方的?”   “您不知道?是莱安殿下,”前面开飞行器的郑越扭头道,“现在星城里不许民众妄议军情,犯禁的一律扔进牢子里。”   “……”   姜见明默然几秒,才淡淡道:“不至于这样,我回去劝劝他。”   贝曼儿和郑越忧心地对视一眼。   两人都知道银北斗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也隐约察觉到姜上校自从晶体教的星舰回来之后,眼神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们不好多嘴询问什么,但山雨欲来的前兆已经压在心头。   “郑越。”   在白翡翠宫前下了飞行器,姜见明忽然道,“我记得你是收缩派吧,跟在我身边,会不会不舒服?”   郑越愣了一下,那是去年他俩初次去金日轮大厦时的事了,当初姜见明随意一提,他也就随口一答,没想到小阁下还记得。   他敬了个礼,正色道:“我这条命是您救的。”   姜见明:“你这条命是为信仰而险些丢掉的。对你来说,信仰应该重于性命吧。”   郑越有些难为情地咧嘴笑了:“嗨,信仰也是会变的嘛。”   姜见明也弯了一下唇角,伸手握拳,在郑越心口上轻轻地锤了一下:“别油嘴滑舌的。”   “那你们回吧,我进去了。”   别过了贝曼儿和郑越,姜上校穿过金玫瑰盛开的皇宫小径。微风送来清新的空气,晴天下小机器人飞来飞去,其中一只圆滚滚很可爱的小家伙捧着一叠礼服凑到他身前。   〈嘀嘀,皇太子妃殿下〉   小机器人滴滴嘟嘟地发出电子音,〈今晚请您记得出席宴会,地点在……〉   姜见明摁掉了语音,然后仰望天际。漆黑深邃的眼底倒映出几只飞远的小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觉得有点心烦意乱。   不知不觉,距离帝国遇袭与蓝西施会战过去颇久,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定力与耐性,最近开始失效了。   这段时间一直风平浪静,他被晾在一旁,得以悠闲地做着在皇宫内养伤的太子妃。皇帝似乎根本不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比如将星际种族大战的真相捅破给民众。   上次聊到这事,莱安曾经说他就是太隐忍,太顾虑,这才容易叫人拿捏住。   “你要学着再凶一些,看看我,”皇太子殿下懒散地眯起翠绿的眼眸,像只高傲的狮子,“谁敢拿捏我?”   当时午后的阳光照得人骨头酥软,姜见明趴在桌子前,伸手捏了一把眼前那张尊贵的脸蛋:“我敢。”   莱安:“你不算,这是例外。”   春风吹来与那日同样的玫瑰香气,姜见明收回目光与思绪。   他对自己暗道:再稍等等吧。或许这次光荣自治星领的来访,就是转变的契机呢?   ……   夜晚,薄云初散,银月如盘,是个很清爽的春夜。   姜见明换了礼服去出席宴会,皇家的豪车停在东厅,也是白翡翠宫占地面积最大的宴客厅的门口。   车门从外面被打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扶他下车。姜见明神思散漫,还以为是个侍者,被握住手掌带下了车,抬头就被闪得一闭眼——   皇太子翠眸深沉,面容带着冰一般的锋芒,铂金卷发束成马尾垂落在背后,身上是缀着金流苏链的深红色礼服,领口翻出层叠的白丝领巾。   “白天上机甲了?”殿下凑过来问。在华灯初上的夜色里,这张脸庞仿佛月神之子降临世间。   姜见明被迫又吃了一记美颜暴击,立刻摇头:“哪有,您可以查雪鸠的启动记录。”   宴客厅里,不少高门政要都在远远地打量这边。更远处的台阶下也是乌泱泱的人群,皇家警卫布下的警戒线外,摄像机的光闪成一片。   今晚好大排场。   姜见明想起自己如今身份不一样了。这种场合该营业一下,至少……微笑挥挥手什么的。   但莱安毫不在意四周的目光,握着姜见明的手,引着他往里走。   两人穿过一根雕花的柱子时,借着那一闪而过的阴影,莱安飞速亲了他一下。   “对方是自治领的使者,你能在门口露个脸就算给他们面子。”   殿下压低声音说道,“进去就找个安静的地方吃东西。我在这里,没人敢说你什么。”   姜见明露出一个谨慎怀疑的目光:“蹭饭蹭到国宴上,太过分了吧,殿下。”   莱安:“不要紧,国宴不止这场,今晚只是作秀。明后日才是重头戏,到时候杂人少些,也不累,你愿意出面可以等那时候。”   因为顾虑他身体不好,也因为他的人种和出身容易被刁难歧视,总之,莱安并不让他涉及太多政事。   这次,姜见明没有推辞。不过他的想法和莱安又不同:倘若他日后真的要作为皇后与莱安并肩治国,当然需要在贵族高官之间应酬,但事实上他却是个不知道还能活几年的慢性晶乱患者,藏起来没什么不好。   国宴上灯火璀璨。   和殿下别过后,姜见明在席位上坐下,远远地看着最中央。   女皇帝穿着雍容的黑丝绸裙立在宴会厅的灯下,披肩上缀满珍珠。莱安走到她身旁,后面是几位帝国高层大臣。   皇帝与皇太子小声说了两句话,便看到使者团从门口进来,来使们恭敬地行礼,洛佩斯女士弯腰亲吻了林歌的手。   姜见明的目光落到使者团内最年轻的那位男子身上,他的确很漂亮,始终眼眸明亮地望着皇太子,当后者因为那视线而转过眼来的时候,他笑了。   眉目舒展,唇角弧度温柔而有礼,一个完美的微笑。   不必说,这一定就是那位原长泽原小公子了。   满目光华照得他犯困,姜见明草草吃了几口就没食欲了,他顺走了一瓶红葡萄酒,换了一个偏僻角落里自斟自饮。   他知道按传统审美,原小公子这样的存在,才最符合一个“完美残人类”的模板。   纤弱文质,娇软美丽,温柔可亲……能让残人类们仰慕崇拜,又勾得起新人类的保护欲。   可惜现在殿下的记忆被清零了。   或许是这几天烦闷的结果,也可能是因为美酒香醇。   时间流逝,姜见明回神的时候,厅内那块古典钟表的长针已经走了一圈,夜色更浓。他懒懒地放下高脚杯,眯眼看着去了大半瓶的红酒。   糟,好像有点贪杯了。   倒不至于醉的程度,但是不能再喝了。姜见明缓缓站起来,往中央看了一眼,自治领的客人与帝国的高层已经各自散去。   洛佩斯正微笑着与几位贵族们聊天,兰斯家族出事了,她需要为自治领和帝国之间的贸易往来找到新的合作伙伴。   尊贵的皇帝陛下则在全神贯注地用刀叉吃肉,姜见明看着陛下大快朵颐的模样,来国宴上蹭饭的负罪感顿时消散一空。   ……看来殿下没糊弄他,今晚果然不是什么严肃场合。   姜见明无奈地决定去洗把脸,再回来吃些甜点。   ……   “这样……这样真的能行吗?”   此刻,东厅盥洗室旁一个昏暗的角落。原长泽神色微妙,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太……咳,我是说,太弱智了吧。”   “小公子,您放心好了,一定行!”   跟在原长泽身边的是个尖嘴猴腮的男子,这时神采奕奕,小声快速说:“您别觉得俗,有时候越简单的法子越能奏效啊。”   “您现在是帝国的贵客,又和皇子殿下有旧,于公于私,莱安殿下都不可能不管您。”   在这光线幽暗的地方,男子比划着,唾沫横飞:“到时候呢,我就拿着酒杯把您一推,哎,您就一倒。莱安殿下既然是个久经战场的有晶人类,反应速度不必说,一定会抱住您,然后您就请殿下带您去换被酒水泼湿的衣服……”   “行了别说了,拉里,别说了!”原长泽红着脸恼道,“我……我得再想想。”   被称作拉里的男子笑嘻嘻道:“您别害羞嘛,这又不是什么害人的事,就算不成功,也没犯错啊。”   “来,咱们先预演一次,试试看。”   “可是……”原长泽咽了口唾沫,紧张道,“好吧,那就演一次再说。”   “好嘞,小公子。”拉里摩拳擦掌,往后退了几步,他滑稽地做出捏着一个不存在的酒杯的模样,往原长泽的方向快步走去!   面对如此兴致勃勃的侍从,原长泽只好硬着头皮配合,他状若不知地半仰着脸,被冲来的拉里用肩膀撞了一下,往后踉跄。   拉里夸张地“哎呀”叫了一声。   “闭嘴,拉里!要被人听见了!”原长泽崩溃地闭眼,暗想不行不行,这也太他妈的傻逼了——   倏然,一个清冷嗓音横插进这片昏暗空间。   “谁!”   “啊!?”原长泽大惊失色,脚踝一扭,顿时装摔变成了真摔。   顿时后悔之意直冲脑门,原小公子羞愤欲死:完蛋了,他辛辛苦苦维持了二十年的光鲜亮丽优雅文静美好人设要崩了——   原长泽满心悲壮,认命往后倒,却突然有一条手臂稳稳地勾住了他的腰肢!   一股很淡的香气传来,不是刻意喷洒的香水味,是金玫瑰花与红酒交织出的气息。   那嗓音还是清冽又淡淡的:“你们是干什么的?”   原长泽心神狠狠一荡,脸庞砰地红透了:“我……我……”   这里光线太差,他撞进那人胸口,只能隐约看到来者一身纯黑的礼服,苍白紧收的下颔,开口时色泽淡粉的唇。   这人右手抱着原小公子,动作却很利落,原长泽甚至没太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可怜的拉里已经被这位阁下用另一只手扣压在墙上!   “嗷!疼疼疼疼!!”拉里凄惨地叫起来,“误会误会,阁下,这位阁下,我们是自治领的使者……您怀里抱着的是咱原小公子,我是小公子的陪侍拉里,我们刚刚只是在闹着玩儿……”   “闹着玩?”那人轻轻地笑了一声,听声音似乎很年轻。   他就这么压着拉里,环着原长泽,往后退了几步,于是光线稍微明亮了些。   “对、对不起……阁下您是……”原长泽慌张地抬头,对上一双深黑莫测的眼眸,心跳速度飙升。   姜见明半侧脸庞还埋在昏暗里,只有另一半眉眼能看出轮廓和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居高临下扫了原长泽一眼,又看看拉里,缓慢松了手。   “啊,原来是客人在‘闹着玩’。我还以为原小公子会是更稳重一些的类型,原来童心未泯。”   姜见明慢条斯理地给原长泽理了一下衣领,显然,已经猜到了这两位在搞什么闹剧,“那真不好意思,是我打扰了,两位自便。”   “但从我个人角度,并不建议你们去惹皇太子。莱安殿下的脾气可不好,你们好自为之吧。”   “……”原长泽像个鹌鹑似的埋着头。   “这位阁下,哎阁下,等等等等!”   拉里吓出了一脑门子汗,连忙扯下自己胸口戴的镶金胸针,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姜见明手里塞。   “失礼啊失礼,这都是、是我撺掇我家公子干的——噢不对不对,我们还什么都没干呢!这是一点赔礼,您可千万别往外说……”   “……”   皇太子妃怔怔地被自治领的使者塞了贿赂,神色诡异,“咳,好,我不说。”   这俩活宝,可真天真啊……他暗想。   在此之前,他对阵的敌人可是那帮又疯又高深莫测的晶体教主教。而己方与他来回试探的,则是不说人话的黑鲨首领,冷心铁血的老狐狸陈统帅,以及一天天不知道在想啥的皇帝陛下。   现在看着原小公子主仆这种幼稚的小伎俩,好像从诡谲的迷雾里一下子又回到了人间。他竟神奇地生不起气来。   而原小公子许是无地自容,脸红得和刚蒸出来的螃蟹似的,也不敢抬头看他。   姜见明觉得好玩,顺手揉了一把这青年的头顶……然后将金胸针塞回了原长泽的上衣口袋。   他可不能乱拿别人东西,万一殿下吃醋了很难哄的。   ……   很快,原长泽与拉里看着姜见明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   拉里嘟囔道:“奇怪,怎么觉得这人有点面熟呢?……光线不太好,也没看清楚,帝国有过这么年轻的贵族吗?”   “拉里。”   原长泽忽然愣愣捂住自己滚烫的脸。   “怎么了,小公子?”   拉里回头,“哎,您别担心,他就算想告状,也没有证据的。”   “不,不是……刚刚那位阁下……”   原小公子表情恍惚:“你说,如果我现在移情别恋……追求一位帝国青年贵族,总比追求皇太子殿下要……容易一点吧?” 第146章 星领来客(5)   等姜见明从那个角落里出来,国宴的璀璨光影就再次扑面而来。他沿着僻静的边道没走几步,远远看见了莱安的身影。   应付完来客,又应付完因军务与星城诸事而喋喋不休的大臣们,拖到这个时间已经不早了。   殿下脚步仓促穿过宽阔的大厅,脸色铁青地四顾。显然是在找他,而且因为找不到,已经开始急躁了。   “殿下!”   姜见明连忙叫了一声:“我在这里。”   莱安飞速回头,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去哪了?”   忽然,殿下眼神一凝,啪地握住姜见明戴着手套的右手,举到面前。   “?”姜见明疑惑,“怎么……”   只见皇太子面色阴沉地往他指间一抹,捏出来一根细细的头发丝,“又摸谁了?”   姜见明:“……”   莱安把他手套扒下来,有洁癖似的往地上一甩:“你这个随时随地喜欢揉别人头发的毛病,能不能改了?”   姜见明突然心虚,清了清嗓子小声道:“好……好的,我克制一下。”   “等等。”皇太子眼神微变。他用手掌按着姜见明的双肩,凑过去闻了一下心上人的嘴唇,警惕地道:“你还喝酒了?”   “一点点。”姜见明无奈地把脸别过去,“皇家的酒太好喝了,以前没喝过。”   莱安:“没喝过?”   姜见明:“您上次离开我那年我才刚十八啊,未成年不能饮酒么。”   两人边说话边从侧路走出了厅内,将奢华的宴会抛在身后。   姜见明提起这些天亚斯兰星城内戒严的事,莱安便说刚刚有不少老家伙委婉地劝谏他,不可走了暴政的路子。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凝重。   现在上至参政的贵族臣子,下至平民百姓,都责怪银北斗耗费人力财力去做徒劳的远征,殊不知真正的敌人正在银矛所指的前方。   可如今人类已经被晶粒子彻底“种族殖民”。若将实情昭告天下,引发大规模的恐慌与骚乱,九座星城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样。   进退两难,愁人啊。   夜风习习吹过,枝头新叶随之而动。   脚步声打破了短暂的宁静,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的原长泽小跑过来:“阁下请留步,请问……”   但很快,这位来自自治领的无晶青年就猛地站住,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   东厅外,走廊下,白栏杆旁,人影成双。   帝国皇太子单手揽着黑衣年轻人的腰肢,正漫不经心地将后者按在怀里。   两人躲在这地方说着什么悄悄话,然而相处时随意流露出的亲昵,足以说明一切问题。   听到声音,莱安与姜见明同时回过头来。   于是看到了僵立在几步远处,面如死灰的原长泽原小公子。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小公子!”   身后,拉里追着原长泽冲出来。   这位五官长得滑稽,声音也滑稽的男侍面如土色,“刚刚的那位,就是帝国新册封的皇太子妃姜见明阁下啊——”   原长泽:“。”   谢谢,已经猜到了。   一时间,空气忽然变得十分窒息。   十分死亡。   “……”   皇太子缓慢地压细了眼眸,目光在原长泽和姜见明之间一扫,又顿了顿,唇角抹开一丝冷笑。   本来随意松松地揽着姜见明的手指,顿时收紧了。   原长泽头皮一麻。   很快,他的浑身都在发麻。   他听见“咯咯”的碰撞声,那是身边拉里的牙齿在响。男侍面如白纸,两眼惊恐地瞪向莱安殿下搂着太子妃的右手。   阴影中,细碎晶簇浮现在无名指上,无声地勾扯纯黑礼服,像一条小蛇露出尖牙。   晶骨!   “太子妃抱恙在身,”莱安收回沉沉的眼神,“陪不了宴席,贵客多包涵。”   他说着“多包涵”,手上的晶骨却明晃晃地悬在暗处。禁止新人类在公开场合露出晶骨的帝国律法被视若无物,再明显不过的威慑。   姜见明瞄了一眼,心里叹了句幼稚,却没理会。   好像得到了默许,晶骨瞬间爆涨几圈,化作小臂般粗,明目张胆地把他圈住了。   “皇太子殿下!”原长泽眼角狠狠一抽,鸡皮疙瘩爬了满身,“不要——”   对高阶晶骨的恐惧刻入骨髓,这是残人类的天性。哪怕事实上并没有晶粒子溢出,但他下意识就先叫出了口。   可是等等,为什么……原长泽崩溃地看向姜见明。   晶骨都贴上身了,为什么他都不害怕!?   莱安侧过身,将面容埋进阴影,唇瓣危险地在姜见明的后颈上摩挲两下,似乎随时都能一口咬掉这块嫩白的皮肤。   他用眼尾的余光盯着原长泽,无声却极度危险地警示。   这个人,是我的——   然而莱安不自知的是,随着他那一瞥落下,一股异样的波动扩散开来。   倘若有金日轮舰队的士兵在这里,他们必然能回忆起在宇域战场中,那阵突然袭来又突然消失的神秘精神冲击!   “不不不,皇太子殿下息怒,我们绝对无意冒犯!!”   拉里脸色惨白地挡在原长泽面前,双腿控制不住地发抖,他语无伦次,“绝对绝对,误会误会……”   原长泽的反应更大,他只觉得眼前一晕,膝盖发软差点当场跌倒。某种不知名的恐惧感让他的心跳疯狂加速,泪水渗出眼眶。   冷淡地斜倚在白栏杆旁的皇太子殿下依旧俊美无俦,但这一刻,这个人在他的眼中已经宛如恶魔的化身!   “对……对不……对不起……我不敢了……”   他绝望地嗫嚅道:“救……”   “好了。”姜见明暗暗皱了一下眉,他毫无感觉,只是疑惑这小公子怎么突然就哭了。   虽然他倒也乐意给觊觎小殿下的客人一点教训,但把人弄哭是不太好的。   他用手肘推了一下腰间的晶骨,先是叫了声殿下,看对方没反应,又加重了一丁点语气,低声道:“莱安,可以了,收起来。”   莱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犹未尽地收回晶骨,伸手抚了一下姜见明腰间褶皱的衣角。   “我什么都没做。”他小声地皱眉说道。   “皇太子殿下!”   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露娜.洛佩斯女士慌忙赶来,按着原长泽的脑袋就鞠躬:“长泽不懂事,请您宽恕这孩子的冒犯。”   又看向姜见明:“太子妃殿下,我们失礼了,万望恕罪。”   显然,她也还没弄清楚真正的缘由,以为原长泽“冒犯”的是他痴恋多年的莱安皇太子,“失礼”惹其不快的是皇太子妃。   莱安淡淡道:“洛佩斯阁下,你们自治领的小公子有些不懂分寸。”   洛佩斯:“……是,是,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育他。”   莱安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一下头,就不再理会对面的三个人了,他转向身旁问姜见明:“回去,还是再吃点东西?”   姜见明笑了笑:“我想带瓶酒走。”   莱安:“那就去拿。”   两人很快转身离开了。洛佩斯回头,原长泽和拉里如蒙大赦地站在那里,冷汗湿透,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副议长阁下!”拉里哭丧着脸,“您不知道,那位皇太子简直是——是个邪魔!天啊,他一定不是人类,刚刚——”   “拉里!”原长泽心惊胆战,压低声音道,“不准胡说,忘了我们在哪里吗!?”   “够了,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洛佩斯严肃地沉下脸色,“长泽,路上我是怎么嘱咐你的,皇太子已经有了配偶,你这种行为太令人失望了。”   拉里神色诡异,凑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小公子喜欢上的是皇太子妃殿下!”   “?”   洛佩斯微微瞪大了眼睛,眉毛扬起一个迷惑的弧度:“什……什么?”   原长泽恍惚道:“我不知道……原来他就是皇太子妃。怪不得莱安殿下会喜欢他。”   他苦笑了一下,“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其实我看一眼就知道了,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根本没有旁人插足的余地。”   沉默持续了四五秒钟,直到晚风突然萧索地吹过,吹乱洛佩斯鬓角的发丝。   “你真的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吗,长泽?”   洛佩斯忽然平静地开口:“在刚刚过去的那场灾难里,他们是身先士卒奔赴星海的人,是不惜性命与侵略者战斗的人。”   原长泽:“嗯。”   洛佩斯:“他们强大,勇毅,高洁,为守护人类而战。你的感情并不是真正的恋爱,长泽,或许你只是……太憧憬英雄了。”   原长泽抿了抿唇:“……嗯。”   “小公子已经很优秀啦!”   见他沮丧,拉里急忙红着脖子争辩道。   “你也可以的。”   洛佩斯定定地看着原长泽,突然开口,“为人类文明而战这种事情,并不是只有军人才可以做到。”   “如果有一个机会,长泽,你愿意成为那些为人类文明而战的英雄之一吗?”   ……   “您说他喜欢——我?”   在回程的车子上,姜见明愕然抱着他钟意的红酒,“您在说什么,原长泽不是曾经想和您联姻吗?”   “何况刚刚您一抱我,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直接心碎得哭了!”   “……”   莱安打量了姜见明几秒,随后伸手,残忍地将那瓶酒从他怀里抽走了。   姜见明:“?”   皇太子耐着性子道:“你喝多了,以后不许随便碰酒。”   姜见明:“??”   本来就近,车子停下来了。再穿过那道白色大理石门就是皇室的寝宫。大门旁,两盏镂空金吊灯造型古雅,内里却是智能感应的。   莱安还是自己先下来,然后把姜见明牵下来,灯光立刻无声地变亮了些,在地上照出两道柔和的影子。   走了两步,殿下忽然若有所思地站住了。   或许是原长泽的事情带来了心上的触动,莱安突然看向姜见明,问他:“最开始,是我向你表白的吗?”   姜见明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先点头道:“是。”   很快又不确定地摇了摇头,犹豫道:“也不是,好像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表白——当然,求婚是您提的。但是在那之前,更像是,”他斟酌了一下语句,“自然而然?”   莱安有些意外,追问:“什么叫自然而然?”   姜见明的眼眸变得温柔下来,“就是一个下午,我们在图书馆一起看书的时候,阳光很好。”   他的神色更柔软了,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回忆起那天明媚的初晨。   其实只是寻常的一刻光阴,姜见明记得自己坐在桌前,而莱安倚在砖红色的墙角。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地看书,互相没有交流。   但就在某一刻,风声浪漫,淡云舒展,窗外的鸟儿扑棱振翅,枝叶簌簌作响。   很巧合地,他们同时有了迫切想与对方分享的思路,于是同时看向彼此——目光交汇。   阳光凝视着皇太子与平民军校生。   他们也怔怔凝视着彼此。   “就是,”姜见明比划了一下,忍笑回忆,“您意会一下好吗,就是……突然氛围很好,很合适。”   那时,少年储君向姜见明的方向走了一步,单手将掌中的书本竖着放在桌上。   然后试探性地伸出另一只手,隔着对方的黑发,捧起这位平民少年白瓷似的面颊。   砰砰……不知是谁的心脏加快跳动。   姜见明的眼眸清澈极了,他有几秒钟没有动作。随后他动了,将自己的手轻轻地贴在皇太子的手背上。   莱安认真地俯下身,阴影一闪,那本竖起的厚重书册挡住了两人的侧脸。   “然后您亲了我一下,我迎合了您。”   像蜻蜓点水,像蝴蝶轻触小猫的鼻子。   两个少年分开之后,脸上都是红的。   “我们看着彼此,谁也没说什么,但是都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   姜见明:“那天往后,我们自然地开始像恋人一样相处,就那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更新!这章发发红包!   .   莱安点亮了未知被动技能,但自己不知道。姜因为自动免疫所有小殿下的技能,也不知道。   所以……   莱安: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姜姜痛心疾首:没看人家都心碎得哭了吗!   原小公子:……吓哭的,谢谢。   洛佩斯:低情商的人会劝小公子不要去追您追不到的人,而高情商如我,会委婉地点醒他,您只是在男友粉式追星罢辽:) 第147章 壮哉白鸟(1)   听完这段少年情史,莱安沉吟许久,开口道:“和我想象得有些不一样。”   他以为会是“帝国皇太子对才华横溢的平民军校生一见倾心再见动情,日夜难以忘怀穷追猛打终于把对方磨软了抱得美人归”的套路。   姜见明却说,他们当初是互相欣赏,互相靠近。   倒也不奇怪,以他们两个人的眼界、思想和知识水平,在同龄人之中也只有彼此可以做灵魂知己了。   但……   莱安:“那你喜欢我哪里?”   “什么?”姜见明茫然了,从原长泽那事开始,他的茫然就一直在叠加。   而现在,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荒唐的问题,皇太子殿下是全帝国白月光这种事还需要论证吗?   “是作为伴侣。”好像看出他的疑虑,莱安强调了一句。   “我确实是皇族储君,但我能带给配偶的东西:权势,金钱,声名……这些,凡夫俗子或许会心动,但你不会。”   “就算是志趣相投,互相赏识可以做君臣,互为知己可以做挚友……这也不足以让你交付余生。”   莱安目光灼热:“为什么选择我?”   姜见明被他看得心头微动:“……因为您待我始终如现在这样深情。”   这应该是一句很感人的话语,但莱安居然摇头说:“情深不渝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稀少,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这……呵。”姜见明被他堵得又好气又好笑,暗想情不知所起,帝国储君本来就是极为优秀的人,他又喜欢上了,当然是看对方哪里都好,怎么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可偏偏殿下要追问,似乎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来确保自己的“无可替代性”。   “那就,因为您是最强大的有晶人类。”   姜见明摇头笑着往门内走去,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拍了拍莱安的手腕。   指尖有意无意地蹭过晶骨,姜见明侧过来的眸色深邃,“我天生孱弱,当然会慕强的。纵使我想赴刀山火海,殿下也会陪我玩一趟,对不对?”   莱安果然满足了,皇太子露出愉悦的神色:“那是当然。”   两人回到寝宫的卧房,莱安又走在前面两步,去给他开了所有的灯。   姜见明看着对方的背影,暗想:能叫殿下问出这种问题,难道真的是自己寡淡太过,用情不够?   在这场关系里,他一直都不是付出更多的那一个。   一思及此,姜见明心口没来由地抽了一下,抬头脱口而出:“殿下,我……”   “怎么?”莱安回头看过来,姜见明却又一怔,难得地语塞了。   “我……”   他本想说,我是真的心爱你的。   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矫情的申辩,不配奉于皇子面前。   陋躯残命,也不适合空谈爱之一字。   于是最后,这个黑发苍白的青年也只能压抑着内心滔天的情绪,换以波澜不惊的平淡语气:   “我会永远陪着您,直到生命尽头,或是您不再需要。”   莱安的眉宇舒展开来,他走回来,双臂环住残人类的单薄身躯。   “所以,”莱安俯身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姜见明的,柔声问道:“这就是你那天在星舰上想要对我说的话?”   “星舰上?”姜见明蹙了一下眉,“不……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话题至此中断,因为皇太子殿下的腕机响了起来,是一封来自军部的通讯信息。   莱安低头扫了一眼,道:“银北斗的远征舰队有新情报。明天我们去军部一趟。”   “早睡吧。”   =   次日却下起了雨。   两人来到军方总部的时候,外头已经阴云漫天,雨点噼里啪啦地往窗户上砸,多少有点不详的意味。   在看到投影中谢予夺本人的那一刻,姜见明心头就先自一沉。   谢予夺的脸色太憔悴了。按理来说,既然是做汇报,神态举止应该端正。但少将脸色青白,眼底暗沉,眼神和说话的声音中都透出浓浓的疲惫之意来。   “……情况并不乐观,舰队于十三日抵达了晶巢外围宇域,在这里我们可以用肉眼观测到晶巢,远远看过去,它就像一枚水晶球,无色透明,就像真晶矿的质地……周围有环带,这片宇域内漂浮的碎石与碎冰上面也同样有晶体凝结……”   “但舰队内部的状态开始恶化。首先,这里晶粒子浓度极高,哪怕全军戒备,也发生了十数起急性晶乱;更令我们始料未及的是,将士们开始出现神志不清、意识混乱的现象。”   “就连我本人,”谢予夺顿了顿,道,“也一度陷入无法正常指挥的迷乱状态。等舰队撤退出晶巢外围之后,又过了许久,才渐渐恢复理智。”   “——谢予夺还不知道晶粒子的秘密吧。”   看到这里,莱安抱臂冷哂,意有所指地扫了陈老元帅一眼。   “帝国对银北斗瞒得够死的么,谢予夺对帝国一腔忠诚,你就忍心这么看他一无所知地往晶巢里跑?”   窗外雨声连绵。陈老元帅半眯着眼,他双掌交叠在身前,拄着黑色的手杖,也不说话。   谢予夺的投影还在说话:“截至汇报当日,舰队伤亡人数为……我判断难以继续前进……接下来,舰队将服从命令,按来时的路线返航,归于阿尔法异星的银北斗第一要塞。”   姜见明给莱安递了个眼色,现在纠结隐瞒的问题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开口问老元帅:“银北斗舰队内出现的神智紊乱现象,是因为受到了晶粒子意识的干扰,是吗?”   陈老元帅停下了投影视频,点头:“嗯,可以暂且这样认定。”   姜见明思索了一下,忽然问道:“如果是残人类呢?”   “以晶体教的说法,残人类应该是没有被晶粒子完全植入的人类……老元帅,请问有没有残人类去过晶巢的先例?”   莱安猛地回头看他,陈老元帅则是轻笑了一声,眼底情绪莫测,摇头道:“太子妃殿下说的这个思路很有趣,但很遗憾,还没有先例。”   姜见明脸色微变。正欲开口,陈老元帅把手一抬,抬了抬白眉:“哎,您别不信。其实帝国高层掌握的信息真的没有您想象得那么多,这些年,也都是一步一步摸黑探索过来的。”   说到这里,须发皆白的老人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让两位久等了。但请相信,我们并不是在做无意义的拖延。”   这一声叹息似乎饱含了太多情绪。但下一刻,这位老人抬起脸来,眼中隐现精光。   “自治领的客人已至,帝国也开辟出来第一条通往晶巢的星际航线,银北斗舰队抵达晶巢,许多猜测也得以确认……”   咚!漆黑手杖突然叩地。陈老元帅昂首道:“如今时机到了。有什么疑惑,请两位尽管问吧。”   远处似乎有滚滚雷声传来,空旷的统帅办公室内,莱安与姜见明同时心头一震。   他们都意识到了。   真正开诚布公的时刻,要来了。   几秒后,姜见明沉声道,“关于晶粒子的秘密……帝国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认识到这个真相的?”   陈老元帅深深地看着他:“您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姜见明瞳孔紧缩,轻轻道:“真的是……”   “真的是第四次神圣战役?”   “停,老师。”莱安横眉挑唇,敲了敲桌角,“你们故弄玄虚那么久,现在还要我们逐一来问?”   陈老元帅笑着指了一下沙发:“那我就从头来说,请坐下吧。”   “说来话长,其实在很久之前,旧帝国就掌握了这个秘密……”   “但和我们一样,因为事态的严重性,暴君奥丁选择了封锁消息,只在秘密的科研基地里面进行相关的研究。”   “噢,那个科研基地的名字呢,叫做灰鸮实验室,也是如今黑鲨基地的前身。”   窗外,一道亮紫色的闪电闪了闪。   轰隆隆——   第二声惊雷之后,大雨瓢泼而下。   =   宇宙的另一端,欧米伽异星,黑鲨基地。   冰冷的机械自动门向两侧打开,外面的那一束光照亮了神秘的深处。   顿时,一声少女的惊恐尖叫刺破了寂静,站在门口的黛安娜.兰斯如遭雷击,猛地倒退两步!   她用极度恐惧的眼神地盯着面前的景象,瑟缩着,牙齿不停地抖动。   就在门后,无数精密的仪器散发着蓝光,一排又一排横放的生物培养仓安静地躺在那里,冰冷,无机质,像大片的棺材。   每一个培养仓的玻璃壁都映着仪器发出的光点,内面则睡着一个人——至少从外表来看,像是人类的躯体。   他们和她们都是十八九岁的青年模样,闭着眼浸泡在未知的液体之中,赤条条的身体上连着软绵绵的管子。   “天啊……天啊!!”   黛安娜发抖地不停摇头想要后退。   黑鲨基地在做禁忌人体实验的传闻……是真的!?   一声闷响,她撞上了身后的另一个人。   “不要怕。”   冰冷的电子音响起,“孩子,这是你迟早要看到的。”   “首……”   黛安娜发抖着回头,“首领……”   一路沉默地引领她来此的人,也就是黑鲨基地首领,此刻回身关上了门。   令人毛骨悚然的“人体实验场”变成了封闭空间,黛安娜像触电一样弹起来,紧紧贴着墙角,咬牙瞪着首领:“你、你是什么人,黑鲨基地到底是做什么的地方……”   下一刻,黛安娜的双眼睁大。   因为首领突然抬起双手,取下了自己头上的面罩。   “问我……是什么人……吗。”   年迈的女性嗓音取代了电子音,“很久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了。”   几丝银发垂落,面罩下的老妇人有着蔚蓝如海的眼眸,忧郁却沉着,慈柔而坚硬。   “在比很久更往前很久的岁月里。”她轻叹,抱着漆黑冰冷的铁面罩,“我有过许多身份。”   “我是旧帝国灰鸮实验室总负责人弗拉基米尔的小孙女。”   “我是白鸽赤叶会第二代主席、总执政官约书亚.松的第六个女儿。”   黛安娜愕然屏住了呼吸。   她怯怯道:“你、您是……不、不可能……”   “我是新帝国首任皇后,是开国大帝凯奥斯名义上的配偶,是如今的帝国皇太后……我是西尔芙.松。”   西尔芙神色平静,她伸出手臂,被黑甲包裹的手掌,平静地落在瑟缩的少女的头顶。   那刚因痛失亲姊而剪短的,银色短发。   “但现在,我唯二的身份只是黑鲨基地的研究员,以及这个基地的最高指导者。”   西尔芙缓缓说道:“从此刻起,我是你的首领。”   “黛安娜.兰斯,你的天赋与聪慧被判定有足够的价值。我要你服从基地命令,与我们一同投身于这场……”   “已经延续了五百余年的,人类反侵略战争之中。”   ——   !!请大家看一下作话!! 第148章 壮哉白鸟(2)   暴雨从云层中暴落向星城,大街小巷都被淋湿了。   行人仓皇归家,就连今天早晨新贴在街道口上的,“反对银北斗进军”的鲜红大字报,也被雨水打落,浸泡在街头一角。   “晶体教只会大肆宣扬晶粒子令人类名存实亡的现状。但它不会告诉你们的是,在这场生死存亡的种族战争之中,人类文明是如何反抗至今日的。”   军方总部,谈话声在雨声中进行着。   坐在最高军事统帅的对面,身旁是死而复生过一次的帝国储君,这一刻姜见明忽然恍惚地想起去年。   他刚从凯奥斯军校毕业,陈老元帅来见他的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雷雨天气。   “旧帝国的灰鸮实验室是第一个转机,是第一抹希望的星火。”   老人的目光与那次同样深邃悠远,“臭名昭著的大暴君奥丁,以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为代价,研发出了历史上第一针镇定剂。”   “如果没有镇定剂,晶粒子的集体回归现象,站在人类的角度,就是晶乱大规模爆发导致种族灭绝——晶体教将其称之为‘终极’,那个‘终极’早在开国战争之前就该降临了。”   “只可惜开国战争导致了科技断层,重要信息流失,而我们新帝国再次获知这个真相,是在第四次神圣战役。”   “第四次神圣战役的远征舰队走得很远,先锋舰意外进入了晶巢外围宇域,离奇全灭。就连在传回来的通讯中,将士们也是疯疯癫癫、神智狂乱的。”   说到这里,老元帅转身关了投影屏,谢予夺的身影一闪就消失了。   “当然,现在我们明白,这是晶粒子意识影响的缘故,但当时谁也不知道。那片区域就像一个死亡黑洞,最后还是凯奥斯大帝神勇,亲自驾驶着机甲金晓之冕独自深入晶巢,成为了第一个目睹晶巢真容的人类。”   “身为皇帝独自涉险?”   莱安意外地抬眼,“他胆子不小啊。”   “……”   陈老元帅与姜见明同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随后侧过头,不约而同地向皇太子递过去一个“您怎么还有脸说呢”的目光。   “咳,”莱安眼角跳了两下,曲指掩唇清了清嗓子,“算了,继续说。”   “总之,大帝接触了晶巢,察觉到其中有异样。皇太后西尔芙陛下与灰鸮实验室有旧缘,紧急翻找旧案,拼凑残留的数据,这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陈老元帅沉声说道,“在大帝陨落之后,也是西尔芙皇太后临危受命,建立黑鲨基地,成为了第一任基地首领。”   “什么?”   莱安与姜见明都震惊得变了神色。   “她是……!”莱安蓦地拍案站了起来,愕然道,“她是皇太后?”   姜见明压下震惊的心绪,恍然低低说道:“怪不得。”   原来如此。   这样想,反而一切都能对上了。   怪不得首领气质脱俗,怪不得皇帝林歌与她相交甚厚。   怪不得传闻皇太后住在白翡翠宫……可他住进来那么久,人影都不见一个。   姜见明暗自瞟了身旁一眼:……也怪不得“加西亚二皇子”在失忆之后也依旧一身威严高贵的皇族气宇。   殿下在黑鲨基地停留的时间并不长,普通的一个科学家、研究员,又怎么可能把他教成这样?   莱安殿下显然是心中五味杂陈,脸色都变了好几番,被姜见明拽了拽衣袖才重新坐下。   “殿下。”姜见明抿唇轻声叫他。   莱安只觉得一阵脱力,怔怔扶额失神:“她是我的……母亲……!?”   旁边,陈老元帅的表情猛地奇妙起来,嘴角肌肉狂抽,险些破功。   老人连忙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闷头咣咣灌了进去,好歹管理住了表情。   “你们几个……还真是自始至终一伙儿的。”   最终,殿下轻轻摇头一笑,翠眸里闪动几分自嘲之色,“我是从培养仓里爬出来的,没什么父亲母亲。”   “殿下!”姜见明咬牙欲言。莱安却好像提前料到他要出声,回身用力搂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说道:“现在这样就很好。”   姜见明暗叹一声,不说话了。   虽然首领慈和,但她和小殿下委实不像正常意义的母子。   或许是乱世当前,容不下儿女情长。   冰冷的培养仓,孤独的黑鲨基地,三年隐瞒……第一要塞是殿下主动去的不错,但那些供他在远星际浴血的战斗技巧、战术策略,也定然是首领刻意教给他的。   对于皇太后来说,莱安先是一个帝国不可或缺的绝密武器,其次才是自己的孩子吗?   姜见明不愿细想,有些事情不是靠几分意难平就可以改变的。   莱安却似乎真的不在意了,他眯眼往后倚在沙发上,甩了一下披散的白金卷发:“跑题了,不说这个。你们既然选择从开国初期瞒到现在,想必给人类制定了万无一失的好战略吧?”   窗外的雷雨久久不停,天色更暗,将几人的面容轮廓映得很深。   陈老元帅长叹道:“小殿下别说笑了,这种形势下哪有什么好战略呢,向死求生而已。”   “在那个时代,人类面对晶粒子几乎没有什么清晰的了解,灰鸮实验室研发出了镇定剂,也只不过是为人类延了命。”   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以用兵的角度来看,这是已经被逼到绝路上了。   陈老元帅:“但凯奥斯大帝做了与暴君奥丁不同,却也殊途同归的选择:以攻为守,反击晶巢。”   姜见明:“反击?怎么反击?”   “两个途径。”陈老元帅用指头转了转手旁的茶杯,倏地抬起双眼,“意识,存在。”   皇太子与皇太子妃相视皱眉……这怎么又歪到哲学问题上来了。   “意识和存在,也就是精神和肉身。我们先从不太好理解的第一个说起。”   陈老元帅望向莱安,“殿下还记得在蓝西施星域会战的事情吗?”   莱安轻嗤了一声,那一战姜见明把自己作去了半条命,绝对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   “如果我猜的不错,您自己的记忆应当不太清楚了吧?”   陈老元帅道:“那天您的精神意识突然爆发,反压了晶粒子的意识,这份精神力量又通过晶粒子的意识传导而扩散,致使周围一大片的敌我士兵都遭受了创伤。”   莱安:“精神力量?”   “对,言语不好说明,请殿下感受一下。”说到这里,这位须发皆白的军装老者眼神突然变了,一股无形的精神力量自他的周围传开。   姜见明坐在旁边,这时只觉得心脏“突”地一跳。   他猛地心悸起来,突然胸中升腾起一股极为压抑,压抑到苦痛的激愤之情!   ……好像明明恨不得烧穿一切,却被压抑在厚重坚硬的岩地之下的岩浆。   它流动,它灼热,它几欲咆哮,却始终沉默潜伏在地底,夜以继日地将自己升温再升温,等待着可以撞破天光的某日到来。   姜见明被那股激愤的情绪冲得胸口一阵憋疼,恶心得眼前金星乱冒,回过神来时已经被莱安一把扶住。   “姜!!”皇太子神色紧张,继而暴怒回头,“你做了什么!?”   “呃……”   陈老元帅也罕见地愕然,显然,他就是想让两人亲身感受一下这种精神冲击,没想到姜见明这么敏感。   老头局促地拍了拍脑袋,连忙给姜见明递了茶水过去,“唉呀,罪过罪过,老头子我这事干的……太子妃殿下要不要紧?”   莱安气笑了:“他这个体质,我平常碰都不敢碰重,你想要他的命吗!?”   姜见明脸色微白,额上见汗,微微喘息着道:“……殿下别胡说,我已经好了。老元帅,我明白了。”   一语双关。   所谓的明白了,表面是说自己明白了什么叫精神力量;实则是指,他明白了老元帅隐藏在冷酷与狡猾之下的,数十年如一日的隐忍与决心。   姜见明知道,陈老元帅心思深沉,定然是能听懂他话里的含义的。   陈老元帅却深深看着姜见明褪了血色的面颊,眼底隐晦地闪过一丝惊异,心里翻腾不定。   明明精神敏感脆弱,但意志极坚韧,受创后居然见不到什么理智混乱的症状,没几秒就恢复了。   这是……其实精神抗性很强?   也就是所谓的“怕疼但能忍疼”吗?   嘶……老元帅暗自抽了口冷气。   这么个精神体质,倘若真的去了晶巢战场,以这孩子的性情,铁定是要受苦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短quq 前段时间断更久了,现在作者已经是快乐咸鱼的形状了,周末和基友去旅游或许还要请假,来个小剧场娱乐一下吧。   .   莱安:我以为她是我奶奶,原来她竟是我妈。   西尔芙:你以为我是你妈,其实我是你妻子。   林歌:你以为她是你妻子,其实她是我妻子。   姜.统帅上线:所以理论来说,西尔芙是你的姐嫂。   莱安.大帝上线:统帅别闹,林歌是朕的干女儿么,那西尔芙当然也是朕的女儿。   林歌暴怒:屁,老娘明明是你妈!!西尔芙是你干妈!!   #两任皇帝又开始打架了,散了吧散了吧#   #开国组辈分笑话永流传# 第149章 壮哉白鸟(3)   这一下子,突然跳出来个不安的插曲。哪怕姜见明坚称自己真的无碍,莱安的脸色还是很难看。   “要不,”陈老元帅摸了摸下颔,“我叫人把皇太子妃殿下送到总医院去,休息一下,再做个检查?”   姜见明吃惊地笑道:“不不,怎么至于这么夸张?”   老元帅:“莱安殿下留着听我说完话,到时候回去讲给太子妃听也是一样的嘛。”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军部总医院就在隔壁,来回很快,老元帅叫了外头的警卫员,把姜见明送出去了。   莱安现在对姜见明是一万个不放心,当即抓了伞就要跟上,陈老元帅在后面叫他:“殿下,请留步。”   莱安:“我送他过去再回来,你等——”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怔。窗外的雨云暗沉厚重,老元帅眼底深沉,坐在原地不动。   莱安与陈老元帅对视许久,眼底渐渐冷了下去,“你故意支开他?”   怒火倏地窜上面容,“你是为了支开他才……!!”   陈老元帅长叹摇头,“唉,殿下啊,这就是您的不对了。”   老人拍拍自己的胸口:“下官的通讯明明是发到皇太子的腕机上,还千叮万嘱请殿下保密,结果您直接带姜殿下过来,这不是叫老头子我为难吗?”   莱安顿时连话都懒得多说,冷脸一甩,转身就出了门。   走廊上只有雨声空旷,竟然见不到一个金日轮巡守,头顶是淡蓝色的高科技防雨屏膜,挡住了呼啸的风雨。   陈老元帅跟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防雨屏膜下面。几步远处就停着飞行器,那是莱安与姜见明过来的时候使用的交通工具。   “我们已经知道,晶粒子的意识是共通的,殿下。”   陈老元帅不急不缓地说了下去,虽然莱安已经不理他了,“如果人类的意识能污染一粒晶粒子,就可以传染一大片晶粒子;倘若能够直接击毁母核的意识,甚至可以一击制胜,比擒贼先擒王还有用。”   “在物质层面,我们已经有了固化射线和镇定剂,前者能让晶粒子失活,后者直接剥夺晶粒子的生命,这是人类为对抗晶粒子而研发出来的武器。”   莱安走到飞行器前,伸手要去开门,身形微微一顿。   他听见陈老元帅在身后说道:“这就是精神与物质的两种战斗方式,殿下。现在,您的疑问得到答案了吗?”   沉默突显出激烈的雨声,皇太子翠眸冰冷,他的手指在飞行器的门把手上收紧,直到指节泛青。   “……第五次神圣战役之后。”   许久,莱安.凯奥斯缓缓垂下眉眼,他开口说道,“晶乱潮的预兆消失,代价是二十万金日轮奔赴晶巢,再也没有回来,这就是答案。”   陈.汉克也侧过头向天边看去,叹息道:“错了,从来就没有第五次神圣战役啊,小殿下。”   隔着亚斯兰星城的雨空,隔着千万里星河,这位统领帝国军机的老者纵使抬头,也不能看见晶巢的样子。   陈老元帅说:“第四次神圣战役之后,大帝就筹划着对晶巢的反击。这个绝密计划只有少数人知道,它被赋予了一个特殊的名字。”   “白鸟计划。”   ……   最开始,黑鲨基地试图用配备高智能智脑的机甲,将镇定剂远程投入晶巢。   但尝试全都失败了。晶粒子母核的防备意识很强,它会操纵异星生物围攻来犯者,机甲星舰很难靠近。   所以只能将士们亲自赴死。   他们带着特殊的高纯度镇定剂武器,将其像子弹炮火一样打入晶巢。   他们将要面临的是晶巢的疯狂攻击,以迄今为止的人类力量,存活率为绝对的零。   当武器用尽,最后一击同归于尽的炸弹就是不屈的意志。任肉体被晶巢吞噬,精神化作离弦之矢刺入晶巢深处,直至连自我意识也被晶粒子吞噬,迎来真正的死亡。   一旦离开帝国的大地,就再也不能回到故乡了。   注定埋骨星海,连马革裹尸而还都是奢望。   亚斯兰统帅英年早亡,没来得及知晓晶粒子的真相就长辞于世。   然而冥冥之中,那篇悲壮的祭文,却成了此后近五十年,无数投身于种族战争的人类烈士们的真实写照。   明面上,第五次神圣战役是彻底的大败,以二十万帝国精锐全灭而告终,也成为凯奥斯大帝一生中最难堪的污点之一。   暗地里,第一次白鸟远征却是壮烈的惨胜,那是人类面对晶粒子打响的第一炮。那些牺牲的性命,成功延缓了‘终极’的降临。   自此,银北斗每次向晶巢远征,次次都是有去无回,次次都要挨骂:劳民伤财、愚昧固执……毫无意义。   直至今日,帝国内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那位传奇般的开国之君,那些本应前途无量的将士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血洒寒星、毅然向死。   莱安沉默许久,五味杂陈的情绪从眼中流淌而过。   最后,殿下用靴尖踢了一下飞行器的门,不悦地回头:“为什么不让姜见明听这些?你想单独与我说什么吗?”   脚步声响起,是陈老元帅缓缓走到了皇太子身边。   “太难了,殿下,”老人沉闷地叹道,“这一仗打得太难了啊。自第一次白鸟远征过去五十二年,如您所见,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旧办法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曾经的金日轮是与银北斗并称的金盾,可是第一次白鸟远征带走了足足二十万精锐,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帝国未来的上将。自此金日轮一蹶不振,现在连贵族家的纨绔子弟都能混进来贪军饷了。”   “银北斗又何尝不难呢?一次次远征,一次次死人。黑鲨基地按照现在的数据做了推测,等白鸟计划进行到最后,就算积极地估计,人类也离灭绝不远了。”   莱安冷然嗤了一声:“这难道不是因为你们一直在隐瞒吗?救亡图存的远征,弄的和偷鸡摸狗一样,能成什么事。”   他们站在防雨屏膜的边缘,偶尔会有被狂风吹过来的雨丝掠到脸上。老元帅的那柄手杖,恰好支棱在刚被雨淋到的地方,原本的黑色也被染得更深了。   陈.汉克就盯着自己那柄手杖,“所以必须改变,但对于接下来的抉择,我和陛下产生了一些分歧。我想冒昧先问殿下的意思。”   “我的意思?那很简单。”   “第一,”皇太子眼底深邃,“把晶体教的真实面目宣扬出去,先招降宇盗以解决后顾之忧,如果无法招降就把他们打到服为止。”   他开口时语气很平静,但咬字坚硬,于是显出几分不容置疑的威势来。   “第二,向民众公开真相,进入战时状态,在全帝国范围内征兵、造械、调集物资;给基地同等特权,该研制的东西加紧研制,也是很简单的道理。”   “第三,将金日轮银北斗,还有其他帝国军团重新编制,全力远征晶巢,杀死晶粒子母核……这并不应该有疑问吧。”   好像在这位储君殿下嘴里,什么都变得“简单”了。唯独在这里莱安停顿了一秒,但也很快继续开口。   “残人类能参军的,也要去。镇定剂升级到第三代了,值得试试。”   陈老元帅中途神色几度变幻,还是安静地听完了。   然后这老人花白的眉毛动了动,徐徐说道:“但是殿下,先不论公开后的民众恐慌等社会问题有多么棘手。就当下的境况来看,如果真的让全人类投入战斗,必然是精锐、天才与英雄们先赴死,资源也会耗竭一空。”   “到时候过上几十年上百年,就算战争胜利了,人类文明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莱安:“……”   老人的手落在年轻储君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殿下,您还记得去年递交上来的两个议案吗?”   “一个是俗称的更名议案,希望取消带有歧视意义的‘新人类’、‘残人类’称呼,改称‘有晶人类’和‘无晶人类’。”   “第二个是姜殿下在谢予夺和您的支持下提交上来的议案,针对现今军方人才不足的问题,希望开设机甲驾驶兵种,放宽残人类参军限制。”   陈老元帅遍布皱纹的眼角露出些许笑意:“那两个议案,是我扣下的。”   莱安剜了他一眼,凉凉道:“猜到了。”   那是要递到皇帝面前的东西,数遍军方,有权力也有胆量扣住议案的,除了大统帅阁下也没有别人。   如果不是姜见明隐忍,他早就掀了自己这位“老师”的办公室了。   陈老元帅感慨地长叹,用手杖在地上点划:“再怎么说,新人类还是比残人类的战力强一些的,何况我们被晶粒子植入的程度又深,如果要牺牲一半人类,就……这么办吧。”   “……你?”   莱安意识到了什么,略有动容。   他目光下落,看到那柄漆黑的手杖沾着雨水,在地上写出一个字。   “所以,不需要改什么称呼名字了。”   老元帅摇头说着,眼神却越来越锐利,“等新人类灭绝之后,残人类就不再有歧视的含义。”   收起手杖,地上赫然是一个“残”字。   陈老元帅昂起头,双目有如刚淬过火的钢铁:“往后岁月,他们不是残缺之辈,而是残存下来的人类后裔。”   咔嚓!一簇赤金色的真晶刺穿地面,石板碎裂,那个“残”字赫然也被肢解了。   莱安面露怒容地收回手:“胡说八道!你想直接牺牲掉全体新人类,保全全体残人类!?”   陈老元帅笑了笑:“对,我向皇帝陛下提出的主张是,效仿旧帝国的大迁徙,将所有残人类送上星舰,远离帝国。”   “!”莱安一时没压住神,短促地抽了口气。听见对面继续道:“而所有新人类会被留在这里,那时再告知他们真相,逼迫他们背水一战。如果成功,有很大希望能一举击毁晶粒子母核。”   远处闪电明灭,天顶的厚云又不透阳光,使得老人的脸庞轮廓明明暗暗,一时竟有些可怖。   陈.汉克压低了声音:“殿下,我们都要赴死。”   “但如果能尽早举军,赶在姜殿下晶乱晚期之前取得胜利,哪怕只是重创晶粒子母核……”   “晶乱的发展也会延缓甚至消失,他就能活下来,至少活得更久些。”   “这就是我单独与您商议的原因。”   “您觉得呢?”   =   姜见明忽的站住了。   雨珠从黑伞边缘如帘落下,他看见了白翡翠宫的金玫瑰,这些花儿正被风雨疯狂击打着,将馥郁的香气传得更远。   在医院发现医师们百般拖延的时候,他就琢磨过来,明白老元帅是想支开他了。   这是第几次了?他本以为终于到了打开天窗说亮话的阶段,结果又被这样无声地推远。   疲惫涌上心头,他径直回了皇宫,却在这里驻足。   姜见明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玫瑰花,忽然又想到那日莱安胸前别着一枝玫瑰来到自己面前。   当着全帝国的面说,我爱你。   所以,还要再这样下去吗?   只是沉默地看着,等着,仰望着。   明明他并无什么可以畏惧的事物。纵使力量微弱,但现在有人愿意拉着他往前走了。   姜见明往前几步,弯腰折下最娇艳的那一朵。   白翡翠宫的金玫瑰非皇族不可折,这还是他第一次亲手去碰这美丽的花儿。   玫瑰花的刺扎破了柔嫩的指尖,姜见明并不在意,他直起身,将折下的金玫瑰放在唇边轻吻一下。   随后他抖了一下黑伞,将玫瑰随意插在自己左前胸口袋里,转身往来路走去。   才走几步,姜见明怔住。   “……陛下?”   林歌站在那里,朦胧的雨幕中,女帝那颗猩红的义眼越加鲜艳。   =   莱安.凯奥斯保持着沉默。   他其实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为何竟在保持沉默呢?   分明陈.汉克已经给出了一个选项,那正是他日思夜想、近乎入魔地渴望着的东西——让姜见明能活下去。   但他没有丝毫狂喜,没有丝毫激动,他在感受着心底的另一股情绪恹恹地升腾上来。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没有道理,一直以来,他像是游荡于世间的孤魂,唯有姜见明是让他在意了的存在。   他后来知道了,这种在意就是爱。他只爱这一个人,除了姜之外,世上其他任何都不重要。   但如果仅仅如此,此刻内心的抗拒又是什么呢?   年轻的皇太子忽然有须臾的恍惚,他想起某个难得闲暇的日子,他和姜见明走在街上,空气是微凉又清新的,他们脚下踩着零散的积雪。   那时还是冬天,两人也还没有公开关系,只是皇太子殿下与姜上校。   明明戴了遮蔽器,说话时也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身量举止还是被认出来了。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有着棕红色自来卷的头发,穿着布裙子。   她满脸涨红地捧了一大束雪白的花,献到她憧憬的皇太子殿下面前。   莱安面无表情地按掉遮蔽器,露出的冰冷面容差点把女孩当场吓哭。   当然,这就是他的本意。但姜见明却无奈地摇晃他,发现并不能摇出一个更好的表情之后,这位未来的皇太子妃弯腰抱了抱女孩,柔声感谢。   ——这是比摸脑袋更恶劣的行为了。他怒目而视,姜见明却捧起那束洁白的花束,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   女孩红透了脸跑走了,他僵硬地抱着花束。   姜见明先是抿唇笑,随后又小声埋怨道:“殿下,您也稍微亲民一点好不好?”   他不理解,皱眉沉着脸:“为什么?”   姜见明反问:“这不是您的帝国吗?”   “这不是您的人民吗?”   “当然了,就算您不是储君,与人亲善也总比与人冷漠要舒服的。不习惯没关系,您可以慢慢学。”   记忆的其他角落都淡了。只记得微风吹过那个街头的时候,青年眉目温和,黑色的眼眸清明而深远。   而他怀里的那束花朵一直很香,与皇宫的玫瑰花香不同,是他第一次嗅到。   他不明白。   他并非是对这个国家怀着多么大的爱意与奉献精神才去做的那些事。   但现在想想,假如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有着棕红色自来卷的头发,穿着布裙子的女孩。   被这个帝国所欺瞒,被整个人类文明所抛弃。   被践踏真诚与天真,被茫然地架到死亡面前,然后死去。   他似乎也不会悲伤流泪心碎。   但他……   忽然间,只在这一秒钟,皇太子明白了自己胸中沸腾的情绪是什么。   在某个安宁的傍晚,他与心爱的人互相依偎的时候,姜见明曾经对他说过这种情绪。并且怅然坦白道,它才是一切的开始。   它是振臂一呼,是怒吼震天;是伏尸百万,亦或血溅三尺。   它是——   愤怒。   战争并不一定始于愤怒。那些侵略与压迫、剥削与残害,或许源于贪婪,或许因为暴虐,甚至有时是迫于生存压力或种族本能。   但抗争,往往都始于愤怒。   ……   突然,雨中的气氛乍变。与皇太子对着站立的陈.汉克瞳孔紧缩,危机感扑面而来!   率先爆炸的是两侧的墙壁,还有那架可怜的飞行器。轰鸣之中,瓦砾乱飞,赤金晶骨刺穿烟尘,然后被另一条烟灰色的晶骨堪堪架住!   防雨屏膜碎了,大雨瓢泼哗啦啦地落,将老元帅和皇太子一起从头到脚淋了个透。   “哎哟,小殿下!”   陈老元帅目瞪口呆,他有些狼狈地双臂交叠,喷着唾沫大喊:“您不同意就直接杀人灭口啊!?我这遗书还没写过呢,好歹也是个元帅,随便死了军部要出乱子的!!”   莱安却盯着老人臂上的晶骨,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你挡了。”   “为什么?”他笑着,在雨中快意地甩了甩长发,挑衅道,“老师,如果按照你的理论,反正打不过我,不如让我砍掉你一条手臂消消气,至少能够保命,不是吗?”   陈老元帅:“……”   皇太子傲然压细了眼眸,翠绿的狂焰几乎要从眸中烧穿出来。   薄唇一挑,他道:“生死存亡之际,还未全力奋战,先内部分裂、割地求饶……古往今来,没有这样做还能获胜的战役。”   “你的计划……”莱安说道,“我不同意。” 第150章 壮哉白鸟(4)   就在离军部的大门没几步的地方,德高望重的帝国大统帅被暴雨浇成了落汤鸡,裤脚还沾了刚刚晶骨掀起的泥渍。   然而莱安却看得出来,陈.汉克虽然嚎得悲愤,神情似乎并不意外自己会说出这番话,做出这种事。   果然几秒之后,陈.汉克收起脸上夸张的表情,咧了咧嘴,低低笑出了声。   “殿下,您要知道。”老人缓慢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挺直了腰板,“五十二年了,假如从旧帝国算起,那就是百余年的岁月。我们正是靠着蛰伏与隐忍、牺牲与割舍,才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踩着同族英烈的骸骨,我们让帝国休养生息,让人民安居乐业,从晶粒子带来的混沌中重新构建文明的秩序。”   “以牺牲者的热血为养分,我们让固化射线和镇定剂潜移默化地在军中和民间普及,于是技术得以发展,人才得以成长,各个领域的力量都在增强。”   陈老元帅慢吞吞地笑了一下,眼底带了三分拷问灵魂的尖锐:“是白鸟计划拯救了人类。您想要凭借什么来说服我,要人类文明放弃‘以个体牺牲换取种族存活’的策略,放弃这根一直以来的救命稻草呢?”   =   白翡翠宫后花园。   当谈话声消失的时候,雨也渐渐地小了。黑发年轻人与帝国的女皇帝相对坐在亭子下面,四周没有其他人,除了偶尔飞过的三两只灰色小雀。   许久,姜见明抬起漆黑的眼眸,“陛下,恕我直言。”   他谨慎地说道:“白鸟计划的事情,以及现在帝国需要面临的抉择,我已经听懂了。但是您和老元帅这拉票方式,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年轻人清俊的脸上浮现出一言难尽的神色,“至少,也该把各自拉的人选反过来吧……?”   林歌顿时大笑起来:“你觉得皇太子一定不会同意老陈头的建议是吧?”   她一边笑,一边神秘地眨眼:“这不就巧了吗,朕也这么觉着。虽然把你的性命压上去,但那个小混蛋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说到这里,女皇帝解下了自己肩上的黑绒披风,“这雨下得天都冷了,你是病人,得把它穿上。”   “陛下。”姜见明飞速起身,低头退后半步,“君臣有别,不能这样。”   “……”   林歌只是歪头瞧他:“明明不喜欢朕吗?你现在可是朕的儿婿了,拘谨什么?”   她站起来,绕过去,将披风裹在姜见明清瘦的肩上。   同时低声说道:“没有谁想做逃兵,都知道星际种族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们的分歧点在于,决战的时机是当下,还是日后。”   姜见明抿唇,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   漫长的时光里,人类确实曾被晶粒子逼入过绝境。   旧人类灭绝,尸横遍野,文明社会毁于一旦,人们在晶乱的恐惧下发疯,在黑暗的世道里互相残害,那是多么无望的境地?   在绝望的深渊里,他们是靠一代又一代人的挣扎与牺牲,踩着先人的脊梁,才奇迹般地走到现在。   不仅延续了物种,还建立了和平的新帝国,找回了人性的荣光。   “如果不是人类内部突然出了晶体教这群蛀虫叛徒,”女皇脸上闪过一丝冰冷的戾色,“我们还能再拖一拖,等到把握再大些的时候就集体反攻晶巢,什么牺牲掉一半人类的狗屁方案也能够顺理成章地废弃……但现在矛盾爆发,必须做个决断了。”   “说实话,老陈头心里也矛盾。谁不想放手一搏?但一整个人类文明的存亡担在肩上,他需要有足够的理由和勇气来赌这一把。”   姜见明又点了点头,“那陛下找我是……”   朕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而已。林歌笑吟吟地看着他,压下突然翻滚的心绪。   她说道:“朕和陈正好相反,口上说着想破釜沉舟拼一把,心里却没底儿。皇太子妃行事谨慎隐忍,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冷风卷着湿气吹过皇宫的后花园,姜见明按住肩上翻动的披风,暗叹原来如此。   这两个人不是在拉票,而是各自深感责任沉重、前路未卜,生怕自己的抉择是错误的那个,生怕将帝国引进歧途,因此才会踌躇反复地求证。   林歌弯起嘴角,神色中有些期盼:“不用顾忌,就当随意聊天……说说你的看法。”   =   面对老者的质问,莱安毫无滞涩地给出了冷静的回答:“牺牲是为了争取时间,争取时间是为了等到一击制胜的机会……现在就是时机。”   陈老元帅扬了一下眉毛:“噢?您为什么如此确定?为什么是现在,而不是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   莱安缓慢地抿起唇角,“因为现在,我方有一个特殊的存在。一旦错过,就要追悔莫及。”   =   姜见明沉思不语,六七秒之后摇了摇头,道:“陛下恕罪。”   年轻的残人类眼眸深沉,语气平和,“以下官愚见,现在还有太多未知的变量,无论是壮士断腕还是放手一搏,都有无数的希望和隐患在内,很难说未来究竟会如何。”   “也是。”林歌脱力苦笑道,“如果真的是人力所能预测,我们还愁什么呢。朕为难你了是不是?”   姜见明面色不变,他继续说道:“两个方案,我无法判断对错……但是我判断,决定胜败的关键点,将会是我们人类整体的意志。”   “谢少将的银北斗舰队已经开辟出新航线,阻断急性晶乱的三代镇定剂也被基地研发出来,晶体教突袭星城被击退……从技术、资源还是兵力上来看,我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重要的是,直面种族灭亡的恐惧时,人类意志究竟是振奋,还是衰败。”   “有没有信心,有没有信仰,有没有足够耀眼的光芒在前方指引。”   =   陈老元帅:“您所谓的特殊存在是指?”   莱安:“你知道。”   =   林歌:“那么,这指引的光芒会是什么呢?”   姜见明:“陛下心里比我清楚的。”   =   “姜见明的才能是我平生仅见,”皇太子肯定地说道,“他身患晶乱,或许时日无多。但他从军至今还不到一年,已经杀过异星生物,打过宇盗,平定过内乱,在异教徒的手下周旋,坐上星舰的指挥席。”   “抛开军事指挥能力不说。他的眼界,他的思想,他的品德心性……无论哪一项,都是千载难遇的惊艳。”   陈老元帅沉默着,眼底时明时暗。   莱安往前走了两步,长靴先踩在积水上,又踩在刚刚爆炸后的残片上,“再多给他一些机会,他将带领人类战无不胜。”   “而我能保护他上战场,也只有我能做到。如果帝国聪明,就会知道珍惜我们。”   “战无不胜?”陈老元帅摇了摇头,“晶巢岂是可以蔑视的地方,请谨记您已经死过一次了,莱安殿下。”   莱安反问:“当年,我是去送死的,还是去战斗的?”   陈老元帅:“……”   莱安:“如果是后者,现在我还在这里,没有死,活着跟你讲话,这就说明我的战斗并未落败。”   “没有输,就是能赢。”   “更何况现在,我拥有他。”   白金卷发的储君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貌十分矜傲自得。像个狂妄的帝皇,也像个不可一世的少年。   但下一刻,他就忽地勾起眼角笑起来,“——对了,说起来,杀死一名叛国重犯兼晶体教主教的军功,你们还没给他算呢。”   陈老元帅:“?”   “不过到了现在这个军衔,也确实不好再升了。唔,给他折成币点吧。”   “……”   =   “陛下,您知道我出身并不算很好,这一路上也时而遇到坎坷。我最刻骨铭心地知道,有的时候必须忍让,必须做出妥协。”   雨势渐小,林歌与姜见明一边说话,一边起身。两人离开了皇宫,向着大门走去。   姜见明撑着伞,有些惆怅地说道:“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或者说几乎是所有人,都会或多或少地被现实的洪流压迫,在现实面前收起棱角。”   “但是莱安不一样。”   “昨夜殿下问我,我为什么会对他动心,我说因为他的强大。”   姜见明的眸色柔软下来:“这是真的,他比过去这个帝国里死去的任何一个人类都要强,也会比未来这个帝国里诞生的任何一个人类都要强……我说的不仅是力量方面,也不仅是指他快到有点吓人的学习适应能力,而是指灵魂。”   “他无拘无束,未尝一败,哪怕受挫也不认为那叫失败。他有着无限的骄傲和狂妄,是能够毫不妥协、心无畏惧的人。”   “我甚至感觉,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人。殿下现在还有些孩子气,但他来到帝国也才不到一年,我能看到他如光的未来。”林歌无奈地甩甩黑发笑出声来,直说姜见明太宠那个小混蛋,导致滤镜太厚。   姜见明也不在意,仍旧用温温淡淡的语气说:“所以,我选择效忠于我的殿下。只要是皇太子殿下给出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都将会是我的答案。”   林歌顿时嫌弃地打了个咋舌,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才说道:“明天晚上,朕要接见自治领的客人,记得带着你的小殿下也过来一趟。”   姜见明:“是,陛下。”   他忽然想到点什么,皱眉问:“自治领也是来协商对晶粒子战略的吗?他们的前身是历史悠久的白鸽赤叶会,应该也知道许多,难道……”   林歌大笑道:“这个保密,留作明天的惊喜节目。”   等皇帝陛下和太子妃殿下走到军部的时候,这场雨总算是停了。细碎的阳光从云层里漏出一点点,照在粼粼的积水上。   远远地,林歌与姜见明都看到了明显是爆炸过后的军部大门口。飞行器破损地掀翻在一旁好不凄惨,高科技防雨屏障也没了,这东西维修起来就是好几万币点。   姜见明闭眼抽气,不忍直视。林歌则是凤眼一瞪,张口又是一串不符合身份的脏话。   而罪魁祸首——莱安皇太子斜坐在高高的栏杆上,对面是板着脸的陈老元帅。   从这边看去,殿下快意地仰起下颔,笑着说了什么。突然若有所觉地一回头,湿濡的金发反着水光,望过来时眼眸中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   姜见明的步伐不变,胸膛里的心脏却滚烫地加重力道跳起来。   他暗想:这个人,肆意淋过雨的样子真是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论小殿下回眸时眼睛亮晶晶的是在想什么:   我给他赚了零花钱了!他会高兴的www 第151章 壮哉白鸟(5)   这场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断断续续地一直落到了黄昏。没人知道雨声淅沥之中,整个人类帝国的命运正在岔路口之间剧烈摇摆着。   直到夜晚放晴时,坐在开着暖气的皇宫房间内,姜见明才从那股春雨带来的寒意中缓过来。   ……又或许并不是天气带来的寒意。他坐在窗边,食指指节抵着隐约作痛的太阳穴,沉沉地叹了口气。   上次得知了人类已经被晶粒子殖民的真相,虽然震惊,但缓过来之后还能振奋,还能想要尽力抗争。   但今日被告知了白鸟计划,突然知道那些源源不断的牺牲者们的存在,叫人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   姜见明暗想,或许要等自己真正回到前线的远星际战场,这种沉重感才能缓解一些。   “头疼?”莱安走过来,给他递了杯子,“喝点。”   “没什么,只是突然知道了太多。”姜见明出神地看着窗外,随意伸手接过来抿了一口,顿时苦得皱眉——   他还以为是惯例的夜晚热牛奶,没想到居然是药!   姜见明有些埋怨地抬起眼,张口正要说话,又被皇太子塞了一颗蜂蜜糖,只好闭嘴了。   莱安用手帕擦了一下指尖,坐过来,贴着他哄道:“等到我们出征,胜利,杀死晶巢母核之后,晶乱病症十有八九就会消失,到时就不用喝药了。”   姜见明无奈地含着糖不说话,他心想哪有那么好的事呢。就算选择了全面开战,距离胜利必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种族战争或许会持续几十几百年,而他一定会是最先死去的那一批。   他不怕死。但等他死了之后,眼睁睁失去爱人的莱安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永远骄傲光明,永远勇往直前呢?   但这是无法避免的,生离死别是人活着必须要经历的疼,小殿下不可能不过这一遭……姜见明压下胡思乱想,冲莱安抬头笑笑:“是啊,那我就不会病死了。往后余生,就坐在白翡翠宫的窗前看看玫瑰,晒着太阳读读书就好了。”   他的神情语气显然又在敷衍,但莱安却欢欣地道:“那很好。”还说:“你自己说的,要记好了,如果敢反悔,就会被我……”   可惜殿下说到这里就卡了,一时居然想不出对方“被他”能怎么样。   姜见明忍俊不禁,把药就着饴糖喝干了,杯子则塞回莱安手中:“你弄的,请把它洗干净再还给我。”   ……   这一夜,姜见明睡得不安稳,次日赖到中午才醒,精神状态依旧不太好,甚至吃不下几口东西。   莱安根本不想让这么个体质和玻璃似的病人出门,可惜拗不过病人自己。到了与皇帝陛下约好的时间,姜见明还是榨出几分精力换了全套的礼服,走上飞行器时身姿笔挺,外人看不出半分异样。   ——至于飞行器,当然已经不是曾经的飞行器了。   如果不是莱安身为皇太子,军部没人敢冲他要赔偿,姜见明完全坚信……他们两个人的年金加起来都不一定够垫付这位殿下日常砸毁的东西和用废的机甲。   宴客厅前,他们遇见了原长泽。   这位自治领的“残人类之光”和洛佩斯副议长站在一起,怀中抱着公文包,表情有些惴惴不安。   莱安殿下与姜上校心有灵犀似的对视了一眼,不禁暗奇:看林歌的意思,今夜是要商议关于白鸟计划及人类未来的机密要事,自治领副议长知晓内幕不奇怪,可原长泽怎么会在这里?   姜见明把莱安往飞行器内塞了塞,自己探出半个身子,打了个招呼:“洛佩斯阁下,原小公子?”   洛佩斯回头,礼数周全地行礼。原长泽则像惊弓之鸟一样弹了一下,见到是姜见明,先是仓促四顾,然后才小步跑过来。   “姜阁下……不,皇太子妃殿下。”青年抚胸行了个礼,眼神四处瞟,小声说道,“那天之后,您没有被皇太子殿下迁怒吧?”   莱安这时才从阴影中缓慢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幽幽地道:“没有。”   瞬间,原长泽从脚到头哆嗦了一下:“!!”   ……他的小殿下又故意坏心思了。姜见明嘴角勾了勾,以拳抵唇,若无其事地克制住了想笑的冲动。   “殿下在这等等我。”他轻轻对莱安说了一声,抬手推开飞行器的门。   听过陈老元帅的话之后,现在想想,那天原长泽反应那么剧烈,或许是被小殿下的精神威压给震慑住了。   姜见明示意原长泽跟他往旁边走了几步,言语间试探两句,果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殿下他……”想了想,姜见明还是尽力诚恳地说了句,“他人其实不坏,就是无拘无束惯了,有些凶脾气。”   本以为这种话毫无说服力,没想到原长泽腼腆地笑了笑,眼中有着憧憬的光,小声连连说道:“我知道,我知道的。莱安殿下是帝国的英雄和信仰,您也是。”   姜见明再次感叹这孩子的天真,所谓单纯好糊弄就是这样的吧……   又想到黛安娜,如果说兰斯家的洋娃娃小姐是红着眼怯生生缩在角落不敢动的兔子,原小公子就类似于羊羔,一薅一把毛,随便一骗就撒蹄子欢快地跟你跑了。   停下飞行器之后,四个人一起向宴会厅走去。   脚步声交错在曲折的小径上,原长泽心虚地一直往莱安那边瞧,又忍不住和姜见明说话。   “姜殿下,我听说过您的事迹。惭愧地说,最开始我根本不相信残人类可以完成那样的一系列壮举……您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姜见明淡淡看了原长泽一眼,这种问题他听得太多了。没什么回答的意义,因为他的经历并不是别的残人类可以模仿的——也不值得模仿。   但他又理解这位被称为残人类之光的名门青年话语中的渴望与迷茫,这也是绝大多数残人类的渴望与迷茫。   姜见明想了想,缓慢地讲述了自己曾经被一群帝国民众堵在街角,逼问是不是晶乱患者的事情。   “他们那时情绪激动,是因为发现美梦破碎,发现在正常情况下残人类终究无法与新人类匹敌,为这个现实而心灰意冷。”姜见明说道,“但我有不同的想法。”   原长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看见姜见明苍白的容貌隐在薄暗的夜色中,薄而色淡的唇开合。   “四百多年之前,文明崩毁的基地混战时期,残人类的性命贱如草芥,活得比牲口还不如。”   “一百多年之前,旧帝国政权时期,残人类依然被认为是基因残损的劣等人。”   姜见明低低咳嗽了两声,拢了一下领口:“那时候,谁又能想到如今的残人类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在洒满阳光的大街上呢?”   “我是一个特例,为达到目的用了一些不值得推崇的手段。但既然现在会有我,以后就会有别人。路会一步步走出来,会走得更远……”   “无论是有晶骨的人类,还是没有晶骨的人类,亦或是今后的无论变成什么样子的人类。”   原长泽有些困惑:“今后的?”   姜见明抬眼看了看星空,自言自语:“嗯,今后,会有今后的。”   原本与洛佩斯一起走在前面,沉默地听着姜见明说话的莱安这时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对方有些惆怅的眸光。   几秒后,皇太子伸手把姜见明揽住腰往前一带,不让他再和原长泽说下去了。   ……   今天果然没有其余的客人们,宴客厅内很空旷。四人缓步走进时,三层金吊灯的光芒正照耀着坐在上首的女皇帝。   林歌居高临下地看着进来的人,权杖与长刀屠戮贼交叉着斜靠在王座旁边。   她的神态里没有了往常的嬉笑泼痞,但眼眸深处似乎酝酿着暴风。   “皇帝陛下。”洛佩斯深深地行礼,当这位女性副议长抬起脸来的时候,面色同样严肃。   在这种氛围下,原长泽都不敢动弹了,只有莱安皇太子云淡风轻,拉着姜见明走上前,坐在皇帝右手侧下方的座位上。   林歌在这时开口了。   “朕决定全面开战。”   她说得轻描淡写,眉目也一派散淡。   莱安与姜见明心中早有准备,原长泽茫然不知何意,唯有露娜.洛佩斯浑身僵直了。   林歌缓慢地换了个姿势,斜倚在皇帝的御座上,双腿交叠而坐。   她眼眸幽幽:“谁都无法预测此后的走向如何,但决定胜败的关键点,将会是我们人类整体的意志。我们总要背水一战的,而纵观过去与未来,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莱安殿下与姜上校各自低掩面容,脸上同时流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好家伙,还以为今天的皇帝陛下正经了,结果宣战的台词都是把他们两个人昨天的表态拼凑出来的……   洛佩斯副议长自然不知道其中底细,她猛地抚胸低头,高声道:“陛下的胆魄,令我敬佩。”   林歌哂然一笑,手一挥,歪头问道:“那么,你们的胆魄呢?说实话,原议长没有亲自过来,让朕有些意外啊。”   原议长……姜见明心内如明镜一般,暗想果然如此,自治领的高层对于晶粒子的问题也是早有所知,在明面上看不见的地方,早就与皇室暗地就此沟通了不知多少回。   甚至以皇帝的风格,说不定之前他写的有关晶体教与晶粒子的报告书,其实并没有石沉大海,而是直接被送往了自治领议长的办公桌上!   洛佩斯字句铿锵:“请陛下放心,自治领自始至终都是坚定的进军派,既然帝国决心开战,我们也将遵守约定。”   说着,她从原长泽手中接过那个公文包,从中取出一个芯片盒,以及一份纸质公文,亲手放置在正中的长桌上。   “从今日起,”洛佩斯说道,“光荣自治领自愿归还自治权,彻底服从陛下旨意,以配合即将到来的战时状态。从此没有自治领,只有人类帝国的光荣星城。”   原长泽猛地惊呼出声:“——副议长阁下!?”   转眼间,这位年轻人脸色青白。他听不懂洛佩斯与皇帝在说的什么,只隐约能感觉是关于一场重要的战争……但“归还自治权”这几个字,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洛佩斯八风不动,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自治领还将向陛下,向人类帝国献上我们的诚意:基体计划的第002号基体。”   姜见明眼角紧绷,心口剧烈地一跳!   他下意识看向身侧面色冷硬的皇太子,当初……莱安带他去黑鲨基地的深处,曾经拿出过一枚芯片。   当它被插入仪器中,显示出来的第一行字他现在也记得清楚——   000号基体-莱安.凯奥斯生成数据档案!   洛佩斯缓慢地转过身,灯光的金泽在她略显黝黑的皮肤上荡过,副议长看向呆在她身后的原长泽。   “原小公子,那天我问过您。”   她一字一句说道:“如果有一个机会,你愿意成为那些为人类文明而战的英雄之一吗?”   “您给我的回答是,愿意,对吗?”   顿时,莱安与姜见明倏地意识到了什么。震惊之下,不约而同地将锋利的目光刺向站在下方的原长泽!   白净秀气的青年怔在那里,眼中尽是迷茫,“……啊?”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确实地感觉到一股寒意走遍了身体。   姜见明面色如坚冰般平静。然而阴影中,他的右手已经紧紧攥起。   早该猜到的。席卷一整个文明的火海之下,哪里还能存下天真的花。   是他们决定了点燃战火。   那就自然应当迎接这场残忍的酷焰。 第152章 壮哉白鸟(6)   欧米伽异星,黑鲨基地。   坐在安静的灰白色调的休息室内,黛安娜.兰斯恍惚地拿起面前的茶杯,狠狠地给自己灌了好几口红茶压惊。   首领坐在她的对面,平静问道:“那么,关于晶粒子的问题,你还有什么其他的疑惑吗?”   “没,咳……!”黛安娜呛了一小口茶,慌张道,“没、没有了!”   西尔芙:“这很好。那么,你是否还需要多一点时间来消化以上的信息呢?”   黛安娜:“不不、不需要了!”   “黛安娜,放松一点。”西尔芙眼角含笑,今天她没有戴黑色的头罩,露出银白头发与蔚蓝眼眸,以及现着皱纹但依旧气质高雅的脸庞。   “那么我们继续说白鸟计划的事。”她说道,“因为要保证封锁消息,知道白鸟计划真相的人很少,只有包括我在内的少数黑鲨基地高级研究员、皇帝、陈元帅,还有光荣自治领的议长原治、副议长露娜.洛佩斯等人。”   黛安娜飞速放下茶杯,抿起嘴唇,心跳飞快,她知道现在自己也是接触到世界秘密的一员了。   “白鸟计划有两个分支,白鸟远征是其中之一。”   首领轻轻叹息一声,“皇帝与陈元帅——当然还有那些并不知道真相,但也出于对宇宙的进取心亦或是本能的危机感,而一直支持进军的银北斗将领们——承担了明面上的压力。”   “而黑鲨基地,除了负责日常的研究之外,更重要的使命,就是以精神意识投射技术为核心,负责执行白鸟计划的另一分支,基体计划。”   “基体计划……”   黛安娜捏着自己的手指,她想到上次在基地的绝密实验室内看到的大批人体,在座位上坐得更笔直了些。   这时有人敲门,首领回头说了声:“进。”   “首领。”进来的是一位男性基地研究员,神色振奋又严肃地快步走到西尔芙身边,低下身小声说了两句什么。   几秒后,西尔芙释然般地点了点头,“是吗,帝国那边决定了吗。”   研究员:“是的,就如您所料。”   西尔芙勾了勾嘴角:“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通知基地,两个小时之后开个全体会议。”   “是,首领!”男研究员转身出去,看了一眼局促的黛安娜,细心地把门带上了。   “那个,首领阁下……”黛安娜隐约听到了什么“全面开战”、“公布”、“自治领”这些个惊天关键词,更加坐立不安,“请问是帝国,帝国怎么了吗?”   “这个不急着说,只是迟早要来的事情发生了而已。”首领淡定地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继续给她讲解起来。   原来当年制定白鸟计划时,凯奥斯大帝也早早预料到白鸟远征难以维系,时日一久,势必会将人类的精英战力消耗殆尽。   而基体计划,就是一项意在辅助远征的研究计划。最终目标是利用最新的精神意识投射技术,将战士的意识投射进基体之内,再将基体而非原身送入晶巢。   这样一来,倘若晶巢杀死基体,意识投射就就会被拉回原身内,避免直接死亡。   虽然人类的精神很难承受多次投射,但哪怕只能投射一次,也等于人均多出了一条命……如果这个计划能够成功,带来的支援力度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   说到这里,讲了太多话的西尔芙低头喝茶润嗓子,黛安娜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缓不过神来。   短短半天功夫,首领对她和盘托出的信息量太多,如果不是她原本就具备许多相关知识,这时怕是早就绕晕了。   “可是,可是……首领阁下。”   又冥思苦想了半天,黛安娜忽然露出困惑之色,忍不住小声说道:“现阶段的意识投射技术不是还不能携带本体的记忆吗?莱安殿下就,就不记得姜和我了。”   这样的话,记忆一片空白的将士们又如何能够奔赴前线呢?   “啊。”但刚说完,黛安娜就捂住了嘴巴,暗道糟糕,暴露了以前姜见明向她询问过相关问题的事情了。   她虽然自闭,但并不傻,当时姜见明那么一问,日后见到死亡了三年又突然复活的皇太子,很难不想到什么。加上黛安娜自己就是贵族出身,知道帝国内部隐藏着不少明面上不会被提起的秘密。   前后稍作推理,她就猜到了现在的皇太子殿下是被投射出来的基体。首领并不在意,只是冲黛安娜笑了笑,放下茶杯解释道:“你的猜想没有错,莱安.凯奥斯的确是精神意识投射。”   “基体计划的历史与白鸟远征一样悠久,我们是一点点摸索出来的。其中000和001基体诞生时情况特殊,紧急之下迫不得已,只能临时采用尚未成熟的技术。”   黛安娜恍然:“原来是这样。”   其实她更想问到底是什么紧急特殊情况,投射的又是什么人,但到底没能鼓起勇气打断,只好忍住了好奇心。   西尔芙继续说道:“002号是第一个正规实验体,当年有一位研究员提出将基体制作成人型镇定剂武器的构想,希望能将白鸟远征的自杀式袭击风格发挥到极致,给予晶巢更大的打击。”   “基地表决通过了这个提案,而光荣自治领承担了观察实验体状况的工作。”   “后来又过了将近二十年,直到五年前,新型基体的数据才确定下来,开始投入批量生产,正是你那天所看到的。   黛安娜不禁小小地“啊”了一声,当时她见到幽暗的环境与培养仓内的人体,觉得毛骨悚然。如今听完一切前因后果,心里剩下的就只有巨浪般的震撼了。   西尔芙面色沉重地说道:“精神意识投射技术也只剩下最后一步的难关了。至今为止的这些时间,都是牺牲在白鸟远征里的英魂们拼死争取来的,我们决不能辜负。”   “……是!”黛安娜咬住了下唇,她已经无意识中攥紧了双手,知道这就是自己身在此处的原因了。   为了先烈的热血,帝国的未来,人类的存续……也为了沉睡中的哥哥能够以新的身躯苏醒归来。   “很好。”首领微微一笑,“既然已经有了决心,从今晚就开始工作吧,我会找人带你的。”   “是!”黛安娜小鸡啄米般点头,她眼眸清澈,对于自己即将被疯狂压榨的未来一无所知……   临到最后,黛安娜还是没忍住,小声道,“首领,那……000、001、002号基体,都是什么人?”   首领沉默了须臾,站了起来,缓缓说道:“000和001,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她拿起放在旁边的黑色面罩,重新戴了上去,金属遮住面容,电子音取代了原本的嗓音。   “至于002,他不是什么特殊的人。”   “他只是一个基地研究员,甚至并不属于才能最出类拔萃的几位之一。”   “那天他对我说,既然技术上还有不确定的地方,就不能让精英们承受未知的风险。”   “于是他自愿成为了受试体……仅此而已。”   =   “是……是我……?”   白翡翠宫的宴客厅正中,颤抖的声音从原长泽口中发出。   他的脸色惨白,“你们说的,基体计划第一个正规实验体,有效打击晶巢的人型镇定剂武器,是我!?”   此时此刻,好像头顶的灯光全都照在这个文弱的青年身上,照得原长泽眼前花白,呼吸困难。   刚才洛佩斯阁下讲述的基体计划已经足够让他头脑发昏,更不要提最后的重锤一击。   他不能接受,为什么短短几句话之间,一直欣欣向荣的人类帝国,就落入了朝不保夕的境地;一直安享和平盛世的他们,就成了被晶粒子种族殖民的可怜虫?   过往的岁月忽然就洒满了先人凝固的血泪,未来则被漫漫长夜侵染,看不到尽头。   而一直以来,身为自治领议长之子过着优渥生活,做着被众民吹捧宠爱的“残人类之光”的自己……多出了另一个身份。   他是在做梦吗?如果是的话,这实在是太荒诞、太离奇、太震撼的梦了!   倏然抬头,梦还没有醒,不,这不是梦。原长泽发现其他人都在看着自己。   皇帝陛下看着他,洛佩斯副议长看着他,皇太子殿下看着他,姜殿下也看着他。   ——既然是基体计划的一部分,还是成功活到现在的新式武器基体,那就意味着这位养尊处优惯了的原小公子,不仅是被观测的受试体了。   他还将会被带上战场,像饵料一样被抛向那充满着未知恐惧的晶巢,完成作为武器的使命。   所有人都在看着原长泽,那些目光里的情绪过于复杂:坚硬,愧疚,冷酷,不忍,怜惜……以及等待,等待着原长泽最终给出的反应。   原长泽低垂着头,黑发遮住了他发青的脸。   “是吗……原来。”他喉结动了动,轻轻嗫嚅。   慢吞吞地,他的手掌攥起又松开,松开又攥起,反复地煎熬着。   突然,这个来自星领的残人类青年抬起了脸。   他面上居然挂起了笑容,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芒,像小小的烟花。   他夸张地挥手感叹:“天!原来,原来我曾经说过那么帅气的话!!”   洛佩斯微微动容,只见原长泽激动得双颊微红,小声快速地说道:“身先士卒,英勇献身!天啊,这是我吗?好像只会在大电影里出现的主角一样。”   他眼眸闪动:“我是秘密的人形兵器,请问是制胜法宝的那种吗?以后会被写进教科书里吗?”   他语无伦次:“噢,而且是第一个正规实验体。对,在大电影的设定里,初号机往往是最强的……”   “我能够像太子殿下一样吗?天呐,这简直……简直像在做梦……真好,真好。”   原长泽飞快地眨着眼,不停地说着,但与其说是倾诉,更像是在一遍遍强调给自己听。   “长泽。”   洛佩斯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原长泽的声音一下子断掉了,他紧绷着嘴巴,试图维护那个笑容的弧度,但眼中已经有了泪光。   他的目光往下看,看到自己在发抖。   他的双腿一阵一阵发抖。   原长泽慌忙用力按着自己的膝盖。竟然还没出阵就吓得哆嗦,这太不帅气了,一点都不符合人形兵器这个酷炫的概念。   但双腿完全控制不住。渐渐地,他浑身都开始发抖,牙齿也不争气地咯咯地响起来。   “……呵呵,就是有一点不太好,”原长泽紧咬着后槽牙,忍着发酸的鼻子强颜欢笑,“……爸爸应该把我当做真正的人形兵器培养的。要是那样的话,现在也不会这么丢人了……”   洛佩斯走到他的面前,眼底泛起几分心疼,“对不起,原小公子。”   她抚摸这个孩子的脸庞,愧疚道:“这些年,议长是真的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的。使者团出发之前,他连夜失眠,因为无法面对你亲口说出真相。”   原长泽猛地扑进洛佩斯的怀里,他再也忍不住,嚎啕痛哭起来。   在皇帝陛下的面前,在这样重要机密的场合,这无疑是十分失礼的。   但没有人打断这场痛哭,无论是铁腕的女皇帝,还是冷傲的皇太子,都没有开口说话。   原长泽甚至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渐渐平息,他感觉有人轻轻地拍抚自己的脊背。   姜见明不知何时走到了原长泽的身边,眉目有些哀伤,但神色深处却很沉静。   他嗓音温和:“看来小公子距离大电影里的人形兵器,还差着一小点距离。”   原长泽哽咽道:“我会努力训练的。”   莱安也走了下来,站在姜见明身边。   “怕吗?”殿下淡淡问道。   原长泽哭着点头,他抽噎了一下,含着浓浓的鼻音:“但我会努力训练的。”   莱安看了原长泽一眼,又侧眉与姜见明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轻轻颔首。   于是皇太子眼尾勾起,不容置疑地吐字:“以后,你跟我们一起行动。去远星际之前,先学会不哭再说。” 第153章 归去来兮(1)   等洛佩斯搀着哭得腿软眼花快走不动路的原长泽离开之后,莱安与姜见明也别过林歌,穿过夜色出了厅殿。   雨后的晚风很冷,莱安用晶骨裹着姜见明坐进飞行器内,伸手开了暖气。   姜见明拽过副驾驶座上的安全带,忽然说道:“我以为殿下会继续追问些什么的。”   莱安没有回答,他操纵着飞行器离开地面,眸色冷而深沉。   姜见明说的确实。白鸟远征,基体计划……当这些历史的面纱一层层揭开,他再难压抑心中的情绪。   他想问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存在,当年的假死是怎么回事,000号基体意味着什么,那位001又是谁。   而皇帝隐瞒至今,是否因为其中还存在着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   但是……皇太子的目光顿了顿,落向身旁的姜见明身上。   黑衣青年的脊梁依旧笔直,眸光依旧沉着,但面色似乎比刚出来时更加苍白了一些。   晶乱会导致身体与精神的全面衰弱,随着病情加重,任何一点外界的刺激都有可能导致发作,更不要提这样突然又剧烈的心神损耗。   ——今夜已经太晚了,现在他要把病弱的残人类放回温暖的被窝,这才是最紧要的事情。   月色之下,飞行器穿梭于低空。莱安突然说道:“现在看来,你说对了,是你赢了。”   姜见明:“什么?”   莱安:“去年冬天在黑鲨基地,你断定我就是意识投射。”   姜见明微怔,莱安忽然展颜一笑,神色十分满足地望着他说道:“现在毫无疑问了,你果真从一开始就是我的。”   晶骨悄然从殿下的腕口溜出来,爬到姜见明的手腕上蹭他,“姜,再多说些以前的事。我现在对你有比以前更好吗?你更喜欢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   “……请专心驾驶,殿下。”   姜见明幽幽说着,却坦然握住了那条小晶骨,放到自己的手掌心里把玩起来。   ……   一路回到卧房,草草洗漱完毕,两人换了睡衣爬上床。   姜见明吃了药片,躺在枕头上放松下来。莱安给他盖好被子,自己也在外侧躺下,闭上了眼睛。   感受着爱人的体温与气息,姜见明很快就入睡了。   但到了夜半,他再次不安稳起来,闭着眼在枕间辗转低喘,某一刻仿佛从高楼上一脚踏空,从睡梦中惊悸醒来!   “咳咳咳……!”   姜见明一下子睁眼,背后全是冷汗,眼前大片的黑雾,和床头的橙黄色灯光晃动在一起。   他忍不住在被子里蜷缩起来,吃力地咳嗽,喉咙泛起腥甜的气息,身体内似乎有什么地方在疼……不是旧伤,是慢性晶乱带来的痛楚。   姜见明喘息变得急促,他眼眸涣散地按着剧烈搏动的心口,本能地先往旁边叫了声:“莱安……”   没有声音应答,姜见明一边低喘一边眯着眼支起身,看到旁边的被子里已经没有了人。   大晚上的,去哪里了?   姜见明忍着难受伸手摸了一下,身旁莱安躺过的地方还存着温度,应该刚走没太久。被角有仔细地掖进自己这侧,说明并非紧急突发事件。   他心下稍定,从床头柜里翻出应急的药,囫囵咽了下去。又扶墙踉跄着挪到治疗舱旁把自己扔了进去,闭眼靠在里面歇了会儿,才觉得好受许多。   缓过来之后,姜见明用手背蹭了蹭汗湿的额角,目光落在房间的门口,莱安的靴子已经没了踪影。   ……果然是因为介意基体计划和三年前假死的事情,看着自己睡了之后,又回去找皇帝陛下或是老元帅了吗?   姜见明思忖几秒,从治疗舱内起来,拿起放在床头的腕机敲了敲,“狗……咳,不对。”   他赶忙用力摇了摇头,完蛋,被传染了,“赛特,莱安殿下去哪里了?”   〈汪汪汪!〉   赛特快乐地出现了,这小智脑仿佛真的不介意被叫做狗。在姜见明的勒令下,它很快锁定了莱安殿下携带的腕机的定位。   是军部那边……姜见明轻轻皱了一下眉,神差鬼使地拿起了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又额外抓了瓶药塞进口袋。   他换好衣衫,趁着夜色,快步推门出去了。   穿着便服赶到军部的时候,姜见明远远就看见大门口巡逻的金日轮士兵们面上为难的神色。   他反而松了口气,走上前去。顿时,金日轮士兵们眼睛齐齐亮起来,看到了救星似的围上前。   “姜上校!”“您也来了?”姜见明点了一下头,温声问道:“殿下刚刚进去了?”   士兵连连点头。其中一个苦笑道:“莱安殿下要走了统帅办公室的锁门密码,我们都没法拦!现在正要报告大统帅呢。”   “……”   姜见明嘴角微微一抽,心内震惊地想:好一个奇袭,看来殿下是真上火了,这谁能想得到堂堂储君殿下,深夜直接跑来翻人家办公室啊!   他快速镇定下来,想了想,说道:“先别报告了,省得你们也挨骂。”   随后给了金日轮士兵们一个“你们放心”的眼神,笑道:“我去带殿下出来就好了。”   在金日轮感激的目光中,姜上校堂堂正正地走进去了。   当然,沿途的密码和权限也理直气壮地要到了一份。   一路的走廊上,他放缓了脚步,走到陈.汉克老元帅的办公室前。看到门缝半掩,里面透出来一点灯光。   姜见明站住,从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莱安双腿交叠,斜坐在老元帅的椅子上,十指敲击着宽大的虚拟计算机屏幕。   虽然姿态放肆,皇太子的神色却很谨慎,又大约是做好了外头的士兵会报告老元帅的准备,他的动作很急促。   姜见明没有立刻进去,猜测殿下想找的是什么东西。   按理来说,真正机密的文件,应该不至于被老元帅毫不设防地留在办公室才对,他能翻出什么呢?   说起来,刚才分明答应了外头的金日轮说把殿下带出来,结果阻止他们报告老元帅帮殿下打了掩护不说,现在还躲门外偷看殿下窃取的军机……   姜见明微弱地忏悔了一秒,然后继续聚精会神地将视线落在莱安身上。   很快,伴随着皇太子敲下最后几个按键,一道投影在虚空中出现了。   姜见明眼眸闪动,他看到了谢少将!   是昨天的那道通讯!   姜见明立刻回忆起来,当时陈老元帅对他们提起白鸟计划,看似不经意地关掉了通讯,但那显然并不是结束。   而且那时候,通讯中谢予夺的精神状态很差,并不是一个平安从晶巢带队返航的将军正常该有的模样。   ——陈老元帅没给他们看完整的通讯!   姜见明不禁屏息,莫非谢予夺在晶巢还看到了什么特殊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久违的坑蒙拐骗姜:你(带)们(我)放(一)心(个)。 第154章 归去来兮(2)   投影出现了些许波动,进而转换成一段图像。大片的透明晶体中间,可以清晰地看见那道身影。   那是一个站立着死去的人。   姜见明的脑中如遭重击,一片空白。   窗外的夜色像潮水般挤压而来。突然间,他感到一阵锥心的剧痛走遍浑身的骨头,同时还有浓浓的荒谬之感。以及过分久违的,被命运嘲弄的无力。   他是不是已经忘了。   因为这失而复得的美梦太幸福,爱人的怀抱又太温暖,被呵护着的日子令人沉迷。   叫他渐渐忘了寂寞独行的日子,那沉睡的机甲中蔓延的血迹,那至今不知含义的四行遗言。   他怎么可以忘了?   所以这就是报应吗,姜见明恍惚地心想。   惨象烙入眼底,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确实是莱安.凯奥斯,他的小殿下。   但那具身体好像被什么巨力扯烂了一般,人类有史以来的任何一种酷刑都无法造成这样的惨状。   透过体表的晶簇,可以看到撕裂的皮肉,破开的腹腔,半侧绞烂成肉泥的脏器与错位粉碎的骨骼。   残破的尸身间,隐约有什么零星闪烁,是晶骨碎片。   姜见明瞳孔紧缩,浑身都开始震悚。他怎么敢相信。那可是强悍到能瞬间毁灭上百星舰的晶骨,也是曾经无数次拥抱过他的晶骨,居然……居然……   居然最后只余下那么一点点碎片,就算拼凑起来,或许都拼不出一枚指甲盖大小。   皇太子的面部也是残破的,昔日俊美的少年储君已经变成血肉模糊的样子。垂落的白金卷发遮住了可怖的、歪曲的面容。   他抬着一条血淋淋的,角度诡异地扭曲着的手臂,手指伸向某个方向。似乎是想为后人指路,又似乎只是自己想要握住什么飘渺的存在。   但他翠绿的瞳珠却平静,幽远,仿佛看向星海的另一端。   他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是在走向晶巢深处的途中力竭而亡。   他只影孤独,他死在晶巢。   晶粒子乘虚而入,像贪婪的蝗虫淹没每一寸血肉,最终将这具残破躯体封在晶块之中。   咯噔。   一声轻响,在空旷的办公室内格外突兀。   姜见明木然地侧过眼,看到莱安……自己身旁的莱安踉跄了一步,他怔怔望着投影,面庞紧绷如铁,目光瘆人地保持着沉默。   哪怕记忆依旧是令人茫然的空白,但是关于莱安.凯奥斯这个身份,他已经相信了,也接受了,早在今天得知基体计划之前。   可他知道精神意识投射技术最基础的一条规律:只要原身彻底死亡,基体也会死亡。   假如说,莱安.凯奥斯皇太子的遗体已经被回收。   那么现在的这位“帝国皇太子”,现在的他自己——   是谁?   投影中,那血腥到令人作呕的图像已经被切掉了。   浮现在半空中的仍旧是谢予夺那张憔悴的面容,少将的双眼饱含着苦涩,一字一句艰难地开口。   “大统帅,我知道,这则通讯会首先递到您的手上,然后就再也不会被军部的第二个人看到了。”   虽然不知道精神意识投射技术,更不知道白鸟计划,但少将也是始终相信着加西亚就是莱安的人。   在晶巢亲眼看到那一幕的时候,他内心的震惊与所受的打击,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的清的?   谢予夺闭了闭眼,以手撑着乱发下的额头:“所以,下官才敢冒昧说些不该说的话……”   “大统帅,谢予夺对帝国的忠心日月可鉴。那么多年来,银北斗一次次地死人,一次次地拿命往宇宙里填,也从无怨言。”   “这一趟远征,我们又牺牲了近千人,很快就要化作英灵碑上的名字。下官甚至不知道,等舰队真正回到要塞的时候,还剩下多少活着的人。”   突然,少将抬起满是血丝的双眼,暴吼出声:“我们是为这个国家献出生命的人啊老元帅!!”   那股悲愤之意,几乎要化作利剑刺破这凄冷夜色。   “我只想知道,我们到底在面临着什么,皇太子殿下是为什么而死的,晶巢到底是……!”   谢予夺说不下去了,他的神态仿佛就要痛哭出声,但他没有。   他再次开口时唇瓣哆嗦,嗓音好像就要颤抖起来,但事实上也没有。   他说:“哪怕至少,请您回答一句:我们的牺牲是有意义的吗?”   谢予夺道:“只要您说‘是’,我就信。”通讯就此结束了,投影消失。虚拟屏幕的末尾,还显示着陈老元帅对通讯的回复。   不知道那素来心硬的老者听罢年轻将军的控诉,心里是否泛起了波澜。抑或只是因为时机已到,皇帝做出了决定。   他给谢予夺的回复字句很简短,只有两行字。   “是。”   “等你回来,帝国会给你答案。”   莱安直接关掉了虚拟屏,侧身背对着姜见明,站在黑暗的窗边不动了。   姜见明原本已经浑浑噩噩,此刻好像被一桶冷水泼在了脸上一样,瞬间清醒回来。   他不能慌,要是这个时候他先动摇了,让莱安怎么办?   “不会的,殿下。”   姜见明强自镇定下来,很冷静地开口:“您确实是莱安殿下的投射基体,所有人证物证都指向这个结论,应该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   莱安缓慢地低下头,眼角泛着红丝,他阴沉地咬牙冷笑,“没有关系。”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说道:“反正那个已经死了,我是不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姜见明轻轻喘了一下,只觉得胸口内好像挤满了尖利的碎冰。   “那我去找陛下问清楚。她刚才已经准备坦白了,如果不是您执意先带我回去睡觉,或许问题早就解决了。”   姜见明坚持说下去,他控制自己的语气尽量温和又不显得刻意,“在这里等我回来,就像那天在黑鲨基地里一样,可以吗?”   “没有这个必要,”莱安望着窗外的夜色,嘶哑道,“除非是你在意。”   姜见明:“那就算我在意。”   他转身出去了。   莱安沉沉闭上了眼睛。记忆中阿尔法异星的风雪似乎席卷而来,又变成自己以血淋淋的惨状死去的画面。   那种一下子被扔回原点的落差感同样裹挟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变得更大了,吹得窗玻璃轻轻作响。   莱安忽然张开眼,懊恼地抬手锤了一下墙壁。   ……不行,他怎么就这样放姜见明一个人去走夜路了。深更半夜突然遭受这么大的刺激,慢性晶乱的身体怎么受得住?   何况前日他和陈在外头放晶骨打架,那一片的感应灯应该和防雨屏膜一起碎了个稀巴烂,姜见明不能走那里。   想到这里,其他的事就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莱安抿了抿唇,快步想要跟上去,但才走到门口,突然一阵毫无预兆又难以抵御的头疼袭来!   “……唔!!”   莱安咣当一声撞歪了柜子,半跪在地上,痛苦地按住了额角。   头疼更加猛烈地拉扯着他的意识,化作未知的黑洞,要把他吸到另一个时空里去。   那根本不是靠意志或者耐性就能抵御的力量,莱安翠绿的眼眸内光泽一散,顷刻间失去了意识。   但仅仅几秒之后,他闭上的眼睑重新睁开……   =   黑鲨基地。   警报声突然嗡鸣而起,刚刚开完会,领着黛安娜信步走出的西尔芙首领猝然扭头!   与此同时,所有基地的高级研究员也变了脸色。   他们认得这特殊的警报声,知道其中的含义!   首领拔腿就往通向地下的升降梯奔过去,研究员们也哗啦啦冲过去。只有刚入基地的黛安娜一脸茫然。   她还在不知所措,转眼间已经被人流推挤着,头晕眼花地站上了升降梯。   这是怎么了呀?   “那个……那个,首领……请问……”   黛安娜迷迷糊糊欲哭无泪,被挤得原地打转。几秒后升降梯到了,她又被人流挤了出去。   这是一处从没见过的地下实验室,铁门正快速向两边打开。黛安娜茫然地跟了进去。   她看到内部陈列着无数闪烁的机器,未知用途的传输管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在金属质感的平滑墙壁上,连向最中央的巨大机器。   “首领!”   看守的研究员们正急得焦头烂额。见到铁门打开,他们纷纷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呼唤,“您快来看,000号频率紊乱,意识投射很不稳定!!”   素来八风不动的基地首领将面罩摘下,在看到数据的瞬间,露出罕见的惊愕面容。   西尔芙将面罩随手往地上一甩,她焦急地扑在那中央的机器前大喊:“陛下,陛下!?您在干什么!!”   ——陛下?   黛安娜先是惊疑,但很快,她就从首领对着仪器狂喊的姿态,以及四周完全没有人试图联系帝国皇室,反而只顾焦急地摆弄机器的气氛中顿悟出来。   不,首领现在呼唤的人,绝对不是帝国的那位女皇帝陛下!   那么……她颤巍巍地看向仪器屏,黛安娜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但是从数据狂飙的频率,从那些波形图激烈跳动的模样来看,她也能觉出其中蕴含的力量。   好似一头困兽发狂地撕咬着什么牢笼,拼死也要挣脱出来!   西尔芙又急又怒,拍着仪器屏幕:“凯奥斯,你彻底发疯了吗,不能这样!!”   她摇晃着仪器,“您清醒一点,停下,停下!还听得见我说话吗!?”   什么?这是真的能对话的吗?这是真的在对话吗?   黛安娜要晕了,哥哥救救她吧,她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啊!   突然,西尔芙动作一顿,悟到了什么,“——难道,他看到你了!?”   她的面容悲伤起来:“是不是?他看到你死在晶巢的样子了是吗,所以你要去见他是吗?”   “——回答我,你要去见统帅,是吗?”   黛安娜的双眼顿时睁大!   她再次陷入了那种震惊如梦游的状态。   对了,首领刚刚是不是叫的……凯奥斯??   只见冰冷仪器上,那些乱窜的数据蓦地镇静了两秒,然后以更加无序的姿态恢复了跳动。   =   帝国亚斯兰星城,凌晨时分的军部。   姜见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外走着,这时周围没了人,反而脑中一团乱麻。   他并不愿意刻意去回想,但那副画面已经牢牢地烙进了脑海,与金晓之冕内大片的血迹一起,不停地在眼前浮现。   他曾经怨过小殿下独自赴死,恼过对方的隐瞒与离别,乃至在梦里也讥讽过。   ——我很怀疑你真的还有尸骨吗?三年过去了,你被秃鹫和豺狗吃干净了吗?   他错了,姜见明心如刀割地暗想。如果再回到从前,哪怕是在梦里,他也定然不再说那种话。   因为现在他不想去收尸了,他想拨开一切血泪与战火,走到尽头,可以带他的殿下回家……   他咳了两声,觉得身上时冷时热。   冷静,冷静下来……姜见明不停地急促呼吸着,然而却根本感觉不到空气被吸入肺里。   他面色惨白,唇色渐渐变得绀紫,机械地重复喘息,耳畔也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如果这时他还能理智思考,就会意识到自己是在巨大的刺激下又要发病了。   但他的思维已经彻底被牵绊住了,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往前走的脚步越来越虚浮,直至无法行走,缓缓地坐倒下来。   如果莱安真的已经死亡了呢?……不……不是,不会是这样。胡思乱想没有结果,他要去问清楚……   姜见明失神地抬头,深夜漫漫,两侧只有远方斑驳的树影和建筑物的轮廓,一个人都没有。   好黑,为什么没有灯光了。   他恍惚地觉得自己不应该坐在这里,想站起来,但双腿一软又跌回地上,按着胸口咳嗽起来。   暗色的液体沿着指尖流下,掉了好几滴在地上。   没有灯,他没发觉那是血的颜色。   要冷静思考……姜见明对自己重复,他还陷在自己紊乱的思绪里。   按照今夜洛佩斯阁下的说法,000是基体计划启动的第一个基体,时间比002更早。但原长泽是自幼如常人一般被养大的,他和自己应该差不多岁数,那么002号基体诞生在大约二十年前。   而“加西亚”的诞生是在距今三四年前,这样推理,“加西亚”确实不可能是000号基体!   冷汗沿着黑发滚落,姜见明双眼失神,唇瓣张开,身体随着急促的喘息而无意识地痉挛起来。   但凡有人从这里经过,看到他此刻的模样,都会知道到了该叫急救的时候。   慢性晶乱的发作是很危险的,如果病人无法尽快得到救治,谁都说不清能不能熬过去。   器官衰竭而死。或者转成急性晶乱,以非人的惨状在几分钟内暴毙,都是有可能的。   可是偏偏此时此地,并没有人经过。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以为大帝强制上线这个剧情点会是那种疯批带感的,万万没想到搭配了黛安娜小姐的吐槽,写出来的效果居然有些搞笑(。   .   莱:喵的你们这群five吓到他了!!号给我,给我——   莱:guna!!到底是谁死的那么惨把人吓得要发病了啊,现在我要去追他,别抢我号给我guna——   (依旧是ooc精分梗小剧场,最后双方的记忆都会融合,是1v1不是3v2) 第155章 归去来兮(3)   四面都是冷风与黑暗,姜见明弯着身躯发抖,沾血的手指撑在地面。   他眼神失焦,怔忡地想下去:如果殿下不是000……但当初黑鲨基地的数据芯片里写着000号基体的名字,确实是“莱安.凯奥斯”。   骗局?芯片本身就是假的数据?   不,根本没有这种必要。   当时还没有人知道基体计划,无论从什么角度想,谁都没有做这种把戏的必要……   等等……   莱安.凯奥斯是基体……   一阵电击似的酥麻感击穿了他,姜见明闭了闭眼,忽然想起殿下的身世。   是凯奥斯大帝与西尔芙皇太后的孩子,婴儿时期因意外而被紧急冰冻,过了许多年才被唤醒,重新由如今的皇帝林歌立为储君……这个说法,帝国人民听了多年。   先入为主之下,从不会有人怀疑什么,但现在仔细想想,多么像一个被捏造出来的身世?   突然,姜见明惊觉抬眸!   ——如果说,人的意识可以被投射不止一次呢?   有没有这种可能,皇太子莱安.凯奥斯从一开始就是基体,和原长泽一样从婴儿状态诞生下来的基体?   这个灵光一闪而过,姜见明猛地就想起身。   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只是微弱地摇晃了一下,随即失去平衡,向地面倒去,发出一声闷响。   姜见明这时才迷迷糊糊地觉察出事情不对。   “咳,咳咳……”   他眼神散乱地咳着,不停有腥甜滚烫的液体从喉口涌出,只茫然想:自己怎么了?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怎么这么黑,不……姜见明的瞳孔反复收缩,四肢抖得越来越厉害。   寂静,痛楚,黑暗,虚弱,寒冷,还有体内混乱的晶粒子……这一切都在不停刺激着他。像烧红了的烙铁和钢叉,往精神上反复地重砸狠刺,带来的崩溃感令人恨不能去死。   突然,熟悉的疼痛在体内爆炸开来,好像千万根钢针一起捅穿了他的脏器!   “——啊……!!”   姜见明惨咽一声,猛地痉挛着弓起了身子,疼得额角细筋突突跳动,意识瞬间飞远了两秒。   灰败的唇瓣发抖,他闭眼张口,用手指掐着胸口喘气,“咳……咳咳……”   ……遭了,姜见明都到了快要疼晕过去的时候才清醒几分,后知后觉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他软倒在地上,眯着眼四顾……还是太黑了,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更没有人迹。   药……   姜见明用尽全力抬起手臂,指尖摸索着想要拿药,抓了好几下才取出来。   神智渐渐稀薄,他徒劳地用力喘着,手上已经没了力气,他只能颤抖着将瓶口放在齿间想试着咬开。   但又一阵疼痛袭来,药从无力的手指中滑出去,咕噜噜滚到几步远处才停下。   “……”   姜见明脑中眩晕阵阵,耳膜嗡鸣,他看着那个小瓶的阴影,第一次如此钻心地感受到这副病躯的无力。   哪怕是被晶体教折磨的时候,他都未曾陷入过这般无计可施的境地。   至少那时胸有成竹,知道敌人想要活口,不会贸然置他于死地,不像此刻……   他想去捡药,但他动不了。   他想呼救,但他也发不出声音。   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中,姜见明的身体抽搐不止,呼吸变得哀弱难续。   他的手指挣扎着蹭动,指甲在地上擦出很淡的刮痕,眼眸在痛苦中一点点涣散开来。   好……好难受……   不能昏过去,但他快撑不住了……   紧绷的身躯渐渐脱力松弛,姜见明惨白的脸颊一歪,闭上了双眼,最后是半张的唇动了动。   ……莱安……   就在那些痛苦达到了顶点,即将扯断极限的那根弦的时候,姜见明模糊听到踉跄的脚步声。   有人快速地抱起他汗湿的身体,给他扎了几针药剂。   然后抬起他的脸,撬开他紧咬的牙关,与他唇齿相抵,含着什么液体哺给他。   姜见明已经是接近半昏迷的状态,虚弱到睁不开眼,但隐约感到熟悉的气息,心中更知道这时会赶来抱着自己的人只会是莱安。   他立刻放松了,微弱地吐了口气,用仅剩的力气咽下了送到喉口的药物。   他还感觉殿下的晶骨缠上了他,很快,身上的所有不适都开始消退。体内躁乱的晶粒子镇定下来了。   ……?正常来说,药效不应该有这么快才对,难道是基地的新药?姜见明昏昏沉沉地靠着巨大的晶骨软在对方怀里,几次以为自己能醒来,都怎么也睁不开眼。   他渐渐觉出事情有点异样。   周围还是那么死寂,吹过耳畔的风还是那么萧瑟。   莱安一直没有说话,甚至不叫一声他的名字,只是用巨大的晶骨把他搂在怀里。除了喂药之外,时不时快速地碰一下他的面部轮廓,动作局促而僵硬。   “……”   又几分钟后,姜见明吃力地睁开双眼,一声“殿下”已经到了舌尖,不料还没叫出来,就觉得后心一凉。   ——面前的人确实是莱安.凯奥斯,然而黑暗之中,只见白金卷发凌乱地垂落,储君的面容好像被寒冰冻结了一般,什么表情波动都没有。   任何饱含人类情绪的表情都没有!   看到姜见明睁眼,他优美的薄唇扯动了一下,微微张口,露出冷白的尖牙,但也没有声音发出。   只有那双翡翠眼眸幽森地,狂乱地,直勾勾地望过来。   好像隐藏着疯癫混乱的旋涡,深不见底。   姜见明顿时头皮一炸,浑身的血唰地凉了大半。   那近在咫尺的视线落到他的身上,竟让他感觉自己被从宇宙深处苏醒的什么邪异存在所注视着。   这绝对不是正常的状态!   姜见明浑身都僵直了,本能地往后一挣!   莱安似乎没想到他突然反应这么大,晶骨一松,姜见明却撑不住力,直接栽倒在地上。   “唔…!咳咳……”   顿时,才消退了的病状卷土重来,他疼得颤抖,呛咳不止。   莱安瞳孔紧缩,那股邪异疯狂的威压瞬间暴涨。他的晶骨向着姜见明而去,生长时发出噼啪爆响。   然而姜见明这时神经绷到极点,他忍着虚弱与剧痛,抬手就从腰间抽出了配枪!   就在莱安的晶骨将他大半个身体都裹挟住的时候,维纳斯之翼的枪口也咔嗒抵在了皇太子的晶骨上。   “别碰我!”姜见明喘息着抬起眼眸,冷喝一声。   他握着枪的手腕不停地颤抖,整个人也在颤抖、出汗、呼吸急促,“把晶骨收起来。”   莱安的动作一顿。   姜见明:“你不是莱安……咳咳,你到底是什么?”   他目光中厉色更甚,一点点抬高枪口,瞄准点从晶骨移到了对方的眉心处:“说话。”   许久,莱安那张冰封似的面容上渐渐多了无措的情绪。   他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嘶嗬的音节。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苍白的黑发青年。   他好像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会说话了。   莱安迟疑地伸出手,隔着茫茫夜色,想去触碰面前的人,却被姜见明用枪口拍开了。   “不会说话了?连听也听不懂了吗?我让你把晶骨收起来!”   姜见明的黑发已经全被冷汗打湿了,清俊的脸上没有半点活人的血色,他现在气弱体虚,唇角沾红,也不知哪来的毅力撑出如此逼人的锋芒。   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区区一把手枪,哪怕里面装的是新晶械子弹,打出来也根本不能伤莱安一丝半点。   他抽枪根本不是为了防身,当然也没指望靠厉色冷语震慑住帝国储君,只想要试探对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看看莱安是否还认得自己,是否还能听懂自己的话,是否还有理智。   可是晶骨却没有收拢。莱安那双翠绿眼眸死死盯着姜见明,缓慢摇头,再次艰难地张口欲言。   “……!”   “……——!!”   还是不能成音,皇太子殿下粗重地喘息着,忽然用一只手掐住了自己的脖颈,神色暴怒又癫狂,悲痛又委屈。   他想说话。他想对眼前的人说话,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想得恨不能疯掉。   但是他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他甚至惊吓了对方,刺激到了脆弱的病人。   “你……”   姜见明惊疑不定,正想说话,却忽然隐忍地皱眉闷哼,“唔……!”   铛。   银灰色的维纳斯之翼掉落在地。   黑发青年终于强撑不住,手臂脱力垂下。姜见明闭眼急促地喘起来,突然痉挛了两下,唇角溢血不停,垂着头往前瘫软下去,要不是被晶骨托着,当场就要倒在地上。   莱安蓦地抬头,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姜见明呕血软倒,仿佛看到无法摆脱的噩梦一样!   他突然又发狂了,他伏在地上低吼,撕咬自己的手臂,掐得自己窒息干呕,晶骨与晶骨互相绞杀着自残。   黑夜仿佛凝固了的墨水,掩盖了滴点溅起的血迹。   姜见明意识迷蒙,气若游丝地呢喃:“别,别……你干什么……”   他咬牙去扳莱安的手,“殿下,咳……殿下,不要……”   发现无论怎样都发不出正常的声音时,莱安终于停下了发疯自残的举动。   他无声地哭了。   帝国储君眼眶通红,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滚落。他佝偻着身躯直发抖,口中发出含混的音节,像野兽的呜咽一般。   姜见明彻底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嗡嗡乱响,半是被惊的,半是被吓的。   莱安神色悲切,他主动贴过去帮姜见明拾起了枪,放回对方手中。   然后上身前倾,用自己的额头贴上了枪口,眼底浓烈的情绪如有实质!   “不用这样,知道了,我知道……”姜见明推开枪支,疼惜地虚弱道,“……你不是想伤害我。”   “但是,”他苦笑,“这里还是军部啊,殿下不认得了吗?咳……你这样释放着晶骨,万一被人看到……”   下一秒,维纳斯之翼被小心地放回他的怀中,莱安用晶骨抱着他站了起来,一步步向前方走去。   很快就走到了有灯光的地方,莱安停了一下,低头窥伺了一眼怀里姜见明的脸色,然后继续走。   他要带我去哪里?姜见明昏昏沉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莱安似乎在刻意地注意着,让他始终处在有光亮的地方。   还记得自己的应激反应吗……能认人,听得懂人话,疯归疯,自主意识似乎蛮清楚的,和那次在宇域战场里还不一样……到底是怎么了啊。   半分钟后,姜见明被放进飞行器里,莱安没有给他扣上安全带。总归晶骨扒在他身上,比什么安全带都牢固。   姜见明不知道殿下要带他去哪里,更怀疑这个突然连话都不会说了的人,到底能不能开飞行器。   他其实也很想求助,比如问问基地首领这算是什么现象。但只要他稍微打起精神动弹一下,莱安就警惕地红着眼角把视线扫过来。   姜见明哭笑不得。   他只好安抚:“好的,好的……我安静躺着,休息一会儿,好吗?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方沉默地看着他。姜见明轻叹一声,勉力抬手,揉了一下殿下凌乱的长发。   “对不起,刚刚训了你,都把你训哭了是不是?”   收回手之前,他用指尖戳走了莱安眼角的泪痕,“想把我带去哪里就去吧,不哭了,小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大帝:不是疯批,异地登录被禁言了而已。   (划掉重来)   大帝:不是疯批,统帅走得太早,守寡太久被折磨成疯批了而已。 第156章 归去来兮(4)   被姜见明安抚了这么一下,莱安的情绪稳定许多,眼底那种疯狂的威压也内敛下来。   就在姜见明准备看看这人怎么开飞行器的时候,皇太子忽然捏起他的手腕,将腕机扣在了飞行器的智能接口上。   一秒后,赛特亨利被导入了进去,在屏幕上兴奋地刷出一连串的“汪”字。   姜见明:“……”   好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操作,纵使现在莱安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话了,他也能幻听出冷冷的一声:“狗,去开飞行器。”   在这个时代,腕机也好、飞行器也好、虚拟计算机屏幕也好……但凡是个相对高科技的工具,都会配备人工智能接口。   只不过赛特亨利是最高级的军用机甲智脑,绝非普通人能拿到手的人工智能。把它装在腕机上或者让它开飞行器什么的,此等荒唐事只有皇太子殿下能得做出来。   这也就侧面证明,眼前的莱安确实清醒,并没有被什么邪物附体,也不是真疯了。   既然如此,暂时就没什么可急的。姜见明总算把强打起来的精神放松了下来。   飞行器平缓地升空,往皇宫的方向飞去,他往莱安的晶骨上一枕,闭上了双眼。   之后,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了。   姜见明半睡半醒地感觉到自己被挪动,从飞行器上被人抱下来。   微风拂面,送来淡淡的玫瑰清香,于是他知道自己回了白翡翠宫。   四周很宁静。   姜见明还想等一等,看看此刻的莱安到底要做什么。但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回来之后,莱安只是给他擦去脸上手上的冷汗和血迹,让他喝了半杯温水,脱了沾血的外衣,哄他睡了小会儿。   姜见明就真的窝在这只怪物的怀里睡了,后来想想也是心大,他素来冷静多思,此刻居然一点警惕心都没留。   大约一个多小时过去,莱安又轻轻地把他推醒,用勺子撬开他唇齿,喂一点点瘦肉粥进去,这是白翡翠宫那群圆滚滚的机器人们刚按指令煮出来的。   ……姜见明觉得他活像在喂鸟,还是那种大冬天被发现冻僵在墙角的小雏鸟。   他忍了忍,没有出声反对什么,应付着吃了五六口,随后歪头贴在莱安胸前继续睡。   感受到姜见明的困倦和抗拒,莱安不敢再惊扰,深绿的眼眸幽幽地往下看,怀里的病人气息微弱但还算稳定,面色也稍好了些。   莱安脱下自己的披风给姜见明盖上,然后抱着姜见明坐在了皇宫的庭院前。   抬头有星空,低头有玫瑰。   他们夹在中间,眼前是悠远延伸的长夜与灯光。   直到夜尽灯熄。   姜见明的意识再次醒转时,隔着眼睑,他感觉到了淡淡的自然光亮,温暖而令人安心。   是天亮了。   姜见明睁开眼,正看到莱安神色淡淡地将目光投向远方,发梢泛着绸缎似的金光,侧脸轮廓映在天边鱼肚白的柔光里。   他枕在莱安的胸口,脊背则被环在坚实的臂弯里,身上的痛楚和其余不适已经消退了七八分,只是还有些虚脱无力。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姜见明的心里突然浮现出那两行字句:   于人类的黎明降临之前,   苏醒在我的怀里。   不远处有一只灰雀斜斜飞过低空,芳草摇动,晨曦如水。   莱安正低下头看他,当这个人安静下来,那双翠眸居然深邃又空旷,好像深处尘封着不知多少孤独的时光。   这失神的一眼看得姜见明又惊疑又恍惚,更加确定了这个人身上绝对发生了某些超乎常理的异变。   “殿下现在能说话了吗?”他在莱安怀里歪了歪头,谨慎地将自己的腕机递过去,“或者,打字也可以。”   “你到底怎么了?”   莱安认真地看了他几秒钟,缓慢地将腕机推开,伸手勾住了他左前胸的口袋。   姜见明后脑一麻,惊愕地看着莱安。   他喜欢把重要的小东西贴身放在这个位置,算是一个私人的小习惯。   好几年前他和小殿下说过,之后这人就喜欢隔三差五的勾他的口袋,看看今天这里放了什么好东西。   但那已经是……莱安赴死前的事情了!   “你……”姜见明呼吸急促,突然一把扣住了皇太子的手腕。   但对方已经把口袋里的东西捻了出来,光亮在上面一闪,那是枚黄铜色的弹壳。   莱安的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姜见明一怔,忽然有些难为情。   回去就扔……咳,收起来。他暗想。   莱安把弹壳给他放了回去,手指探入他的衣领,轻车熟路地勾出那枚赤金色的晶骨项链。   戒指……   把戒指串成项链贴身佩戴,又是殿下离开后的事了。刚刚这人应该没扒自己的里衫……   莱安低头,将链子拆开,取下戒指戴在姜见明的无名指上,又好像怕他生气不愿意戴,撒娇似的亲了亲他的手掌心才放开。   “你……”姜见明失声。   莱安反握着他的手,深情地凝望他。   好像在说,是我啊。   姜见明指尖剧颤,声音也罕见地失了稳定:“殿下……!?”   “不,你是……”他蓦地摇头,哽咽道。   “你是,莱安.凯奥斯真正的原身吗?”   莱安眼底迸出明亮的喜悦之色,他用力把姜见明搂进怀里。   是我,是我……莱安是我,“加西亚”也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段时光我都记得。   “你……”   姜见明别过头去,他酸涩地咬着牙,好像无法承受一样轻轻抽气。   莱安连忙松开他,又焦急地贴上去,看到姜见明并没有明显抗拒,就开始放肆地揉抱他,蹭他的脸,最后轻轻地亲吻他。   姜见明只是闭眼躲避,浑身发抖,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一时间,百般情绪激烈地涌上心头,他仿佛要溺死在其中。   他想把当年的那些悲愤发泄出来,冷冷地甩上几句锋利言辞,可是想到莱安的死状,又疼得心如刀割;   他想放纵自己抱着爱人落下欣喜的泪水,可是想到莱安与陛下等人一起瞒他那么久,想到自己这些年的艰难,又觉得辛酸苦楚。   再想到昨夜,他心里半是恨铁不成钢,甚至恨不得抬手给这人一巴掌清醒清醒。   怎么了就又是发疯自残又是哭的,我当初被你那样戳心窝子都没哭,你哭个什么呢?   另一半却觉得舍不得,殿下当年走的时候还是个少年,原身作为基体计划的000号,暗地里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突然记忆回归了来找自己,却被自己拿枪指着疾言厉色,又不能开口分辩,眼睁睁看着自己发病,该有多么绝望?   姜见明就这么被矛盾的情绪拉扯着,恍惚好像魂魄离体,直到被莱安亲到唇角的时候才醒过神来,用力推了两把。   不料病人身体虚弱,没把对方推开,反而自己失了平衡要往下倒。   莱安吓了一跳,仓促伸手捞住他往怀里一按,两个人一起滚在了地上。   庭下的新草正茂密,姜见明闭眼。草叶上不知道是露水还是雨水,清清凉凉地掉在他的眉梢上、睫毛上,掉在喉结上又沿着锁骨的线条滑入衣领下面,痒得不行。   确认了他没事,莱安再次凑过来,手肘撑在地上,俯身用唇瓣蹭他。白金卷发散落,铺在了无晶人类纤瘦的手腕上。   天,又开始犯疯了,这哪来的金毛大狮子啊……姜见明无奈地去推,莱安的晶骨又冒出来缠着他,他的躯体也缠着他。   这真的很痒,黑发的苍白病人终于忍不住低低笑了一下,如同冰雪消融。   周围正一点点变亮,也一点点变暖。这个季节,天亮之后升温会很快。   这是春天,是黎明,是死生契阔后的重逢。是纵使知道难以长久,也依然完满的片刻光阴。   “……莱安。”   姜见明仰头闭上了眼,他勾住殿下的后脖颈,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令他张开唇舌迎合了下一个吻。   不管了,不管了。他颤栗起来,感觉自己的残缺被填满了,在淋漓的亲吻间隙长长地喘息。   他低喃道:“殿下,莱安,你是为了见我才回来的吗?”   “那就带我走吧,无论去哪里。”   再次睁开眼时,他神色肃然,“不是要看我的决心吗?现在你看到了,带我走吧。”   莱安似乎愣了一下,沉默地绷紧了下颔,这时他身上又出现另一种冷峻的威严。   姜见明坦然凝望着爱人,心内重新认识到,这个人还有着不为自己所知的另一段时光,有着属于原身的那段人生。   其实,假如让他先自己悟到这一点,意识到莱安.凯奥斯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基体,那么以姜见明的性格,必然会顾虑许多。   一个可能生活在几十年前的人,以那时候的三观,会不会鄙视残人类?   一个白鸟计划的核心人物,又是帝国储君,有了更多人生经历后,是否会觉得自己的身份太不相配?   最重要的,对方是否有可能有过其他的爱人乃至配偶?   对自己的感情,是否会被多出来的岁月所稀释?   但现在,莱安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他面前,所有疑虑就在那双热切执著的眼神中消失了。   姜见明贴着他的怀抱,叹息似的软声说道:“我不想再到处找你了,我也很累的……”   “还是说,我没有资格跟随你吗?”他认真地问,“是不是我还……”   他没能说完,因为莱安又突然发作起来,用唇堵住了他未出的话,发泄怒火似的吻他。   姜见明被他折腾得喘不过气,甚至怀疑这人是不是再疯一会儿,就会激发进一步的渴望,把他给就地办了   如果真的发展成那样,他倒也不会拒绝。   不过最终并没有。显然莱安殿下疯了,但没全疯。尽情欺负了他一会儿之后,就把他用晶骨一卷,抱起来让他休息。   姜见明又好气又好笑,他扯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衫,正准备严肃一点好好说这个问题。忽然抬眼看到一架飞行器沿着低空,从前面弯曲的小径拐过来。   姜见明立刻认出那架飞行器属于谁,他吃惊道:“陛下?”   那分明是女皇帝林歌陛下的私用飞行器。   低头看看腕机时间,已经是正常人的起床时间了。   姜见明连忙推开莱安的晶骨,匆忙地重新理了理衣服,等飞行器停在眼前,他又下意识侧身把莱安往身后挡。   晨光中,飞行器的门砰地开了,林歌站在那里,喘息急切。   姜见明从来没见过这位女皇帝露出这样失控的表情。   林歌嘴唇发抖,半天才挤出沙哑的几个字。   “是……是你吗?”   她死死盯着姜见明身后的莱安.凯奥斯,“是你吗?”   她一步步靠近,鼻尖泛红,表情好像要笑又好像要哭,“西尔芙告诉我……你回来了……你还认得我吗?我”   突然,莱安从身后猛地伸出晶骨。   正语无伦次的女皇帝猛地被扼住,她被拖到姜见明面前,差点没摔个狗啃泥!   莱安面无表情,用晶骨的尖端,不轻不重地拍拍林歌的肩膀。   林歌:“……我……”   女皇帝黑发散乱,沉默一秒。   突然暴起怒骂:“我奶奶的!!”   姜见明以手扶额。   太一言难尽了,他根本没眼看。   不过至少确认了一点,莱安的原身和皇帝陛下的相处模式,似乎并没有比现在和善多少呢……   莱安又用力地把林歌往前拖,林歌被晕头转向地拽过来,抬眼看到姜见明苍白的面色,才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明明!?你是不是刚刚发病了?”   她立刻沉下面容,伸手欲搀起面前的青年:“朕叫医护过来,你先回屋。”   姜见明摇了摇头,平静地指了指莱安:“陛下,这位好像说不出话了,您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林歌咬了咬牙:“这个待会儿再说,朕一定告诉你,先回屋等等什么?”   皇帝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瞪大了凤眼,“他,他说不出话了?”   姜见明点了点头,他一时间提心吊胆,生怕林歌再爆笑一句“哈哈哈哈狗儿子你活该啊”……之类的话。   忙想说明情况,一阵风又卷过三人头顶。   姜见明抬头去看,吃了一惊。这回不是飞行区,居然是机甲直接往这边落下来了!   机甲纯黑,属于s型机,侧面的机翼上刻着黑鲨基地的徽记,是没见过的制式。   驾驶舱打开,分明是基地首领在亲自驾驶。   这里反正也没什么人,只见首领把面罩一摘,银发被风吹乱,她高声喊了一句:“陛下!!”   林歌惊讶回头,仰着脖子喊回去:“你怎么过来了?是找我有什么急事”   却见机甲一个飞旋落地,首领还没停稳就跃下了机甲,风风火火地冲来,一巴掌将林歌推到旁边:“让开,没人叫你。”   林歌:“???”   首领奔向莱安与姜见明。   林歌在身后暴跳如雷:“西尔芙……西尔芙!小丫头片子,老娘我忍你很久了!!”   首领恍若未闻,三下五除二把莱安的晶骨从姜见明身上扒拉下来。   她痛心疾首地拍着赤金色的晶骨:“陛下!”   她颦额长叹:“我的陛下!”   她用力摇晃着莱安的肩膀,就像摇晃那台基地里的大机器:“整个基地都快要被您吓死了,您要不要命了!?”   莱安只在西尔芙喊了第一声“陛下”的时候眼神骤变,张了张口却已经来不及阻止,到现在已经是一副木然接受的样子。   还是女皇帝把首领拦腰箍住,蛮力往后拖。   “快闭嘴吧西尔芙!”林歌神色诡异,往姜见明那边瞟了一眼,小声耳语,“你完蛋了,你家亲亲统帅还不知道皇太子的原身就是……总之,你完蛋了。”   西尔芙愣了一下:“……?”   林歌:“说是小混账不会讲人话了,大半个晚上,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西尔芙瞬间脸色铁青。   林歌扯着她:“你露馅的,反正是你露馅的!”   一片混乱中,姜见明脑子被这莫名其妙的闹剧震得嗡嗡的,不禁按住了太阳穴,面露茫然之色。   他迟缓地看了看莱安,试探性地也叫了声:“咳,嗯……陛下?” 第157章 归去来兮(5)   问题来了。   新帝国建国六十四年,只有过两位陛下。   其中两位陛下,已经被首领亲口说了“没人叫你”,颇为无情。   那么剩下的只有另一位陛下。   哪怕那位陛下按理来说,应该早就壮烈捐躯了,但用排除法排除过后,再离奇的结果也只能接受。   ……姜见明只觉得两阵头疼胸闷,又要喘不上气了。   他确信就自己现在这体质,还没晕过去已经不能单纯归功于心理素质好。多亏这两天受了太多冲击,人都有点麻木了的缘故。   其实,想想莱安那过分强悍的晶骨,想想他偶尔流露出的冷峻威压,想想他与开国大帝过分相似的容貌……不难对应上的。   怪只怪大帝在帝国人民心目中是神两样的地位,而莱安皇太子无论对外的形象多么英武高大,在他心里总是那个甜起来会粘着他照顾他,闹起脾气来会嘴硬使小性,心血来潮时会带着遮蔽器亲自去要塞交易区买苹果的小殿下。   就连思维大胆如姜见明,也没敢往哪个方向去想。   这时候,面面相觑的另外三个人中间,反而是翻了车的首领反应最快。   并且很敏锐地一下找到了最重要的至少是她认为最重要的那个点。   “小阁下!”西尔芙两把握住姜见明的双手,“请您千万不要多想,我和陛下之间绝对不是明面上传的配偶关系,从最开始就不是的。”   林歌也变了脸色,她是后知后觉想到还有这两茬矛盾,连忙道:“对对,这个朕来担保,凯奥斯虽然到处毛病,但身子至少还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他俩甚至都没同居过,你别多想……”   姜见明僵硬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多想。”   实话说,要是别的什么人,他还真难免多想一下。   但是首领……别的不说,当年莱安拉他去欧米伽异星求婚,首领是他们的证婚人,晶骨戒指还是她帮忙做的。   去年他和殿下两起归国,首领还专门跟他说什么殿下爱着他。   这怎么让他多想?幻想本国皇太后有给自己的爱人找小三的恶趣味吗??   姜见明侧眉看向莱安。   “……”   莱安垂着头,但躲闪的眼神分明在偷瞄他,那张俊美的面容阴沉又冰寒,唇线紧绷,庞大的炽亮晶骨如收拢的骨翼般支在地上,果真不怒自威。   不知为什么,姜见明轻易地从中看出了强压下去的紧张,甚至一丁点的恐慌。   这人难道是在害怕自己介意?   姜见明不禁又放缓了语气,温和说道:“您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了吗,我会永远陪着您,到生命尽头,或您不再要我。”   莱安微微两颤,眼底露出复杂的情绪。   “您……”姜见明蹙眉,不禁开始自我怀疑,他竟觉得两位威名赫赫的开国之帝此刻像个迷途的孩童。   他竟觉得,这人其实很难过、很委屈,此刻很想收起晶骨往自己怀里钻,可怜巴巴地撒娇。   ……打住,这什么大逆不道的妄想,堪比幻想皇太后的恶趣味了。   不料几秒后,莱安慢吞吞地把晶骨两收,俯身贴进了姜见明怀里,真的抿唇往他肩上蹭。   姜见明:“……”   姜见明震惊了,您怎么能真的钻啊!!   堂堂开国大帝,就这??   很快,几人进了房间,各自平复了两下心绪。   林歌叫了早餐,让小机器人们送过来。姜见明揽着莱安坐在床边,发现殿下……或者说陛下,似乎有点精神萎靡。   他突然想起在刚刚的混乱中,首领说了句“您要不要命了”,心立刻提了起来,站起来小声问首领道:“首领,殿……咳,他的状态是不是不太好?”   “请您照旧,怎么顺口怎么称呼他就可以,小阁下。”首领冲他笑了笑,抚着姜见明的肩膀,让他坐回床边。   又看了两眼莱安,缓缓说话:“昨晚,陛下靠自己的意志强行打乱了投射频率,这样做在精神方面会有两定的损伤,但最危险的是投射频率错乱的那一瞬间,既然到现在都没事,您就不必担忧了。”   西尔芙这样说,姜见明反而更加担心。但他还能保持冷静,先有条不紊地说了昨晚的前后经过,说他们偷偷溜进军部去,从谢予夺的通讯里看到了莱安的第一具基体惨死的样子。   而在他说话间,莱安已经自己脱了鞋袜外衣,爬上床,掀开被子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面无表情,动作有点呆板,像是很久没有接触人类社会了两样。   最后,他滞缓地扯着被子,给姜见明盖了半边,自己则缩进另外半边被子里,贴在姜见明身边闭上了眼,睡了。   姜见明忧心地看了看莱安:“……是因为看到自己的死状受了刺激,才会这样吗?”   西尔芙轻轻叹了口气,柔声说:“我认为,他应该是怕您吓到了,想要亲自来给您看看他并没有死,您当初的判断没有错。”   “就为这个?”姜见明惊而抬眼,窗边的光在他发间跳动,映出年轻人清俊的五官轮廓。   原来……原来莱安的原身,真的是为了见自己才来的。   沉默须臾,他又问:“所以……凯奥斯大帝当年并没有去晶巢吗?”   选择了冰冻休眠?为人类保存最强的力量,去到科技更发达国力更昌盛的未来战斗?   姜见明在心内摇了摇头,这的确不失为两种理性的策略,像陈老元帅那类人应该会挺支持。   但他所知道的莱安,并不是会把责任推给别人,自己选择逃避的性格。   林歌清了清嗓子,亲手把早餐端了过来,“哎,明明别着急么,先吃点东西。我们慢慢解释。”   “陛下。”姜见明急忙想站起来,但莱安又紧贴着他在睡觉。   怕吵醒莱安,他只好双手接过来,低声说了句,“陛下厚待,我很惶恐,您不必……”   但林歌不愿听他说这种话,用怅然若失的两声叹息打断了:“明明,听我说。”   “当年,凯奥斯确实是去了晶巢,那二十万人也全部葬身星海。”   “他因为……呵,”林歌嗤笑摇头,眼神哀伤,“因为他是个小怪物吧,只是重伤濒死,由基地进行的意识投射。”   姜见明垂眸没说话,皇帝这话好像把逻辑圆上了,但他直觉地感到其中应该漏了什么东西。   林歌看了出来,与西尔芙对视两眼,哑声说:“他为这个受了很多苦,我实在没法对你开口,多说也无益……已经过去了,不用再折磨你两遭。”   姜见明:“那当年小殿下独自去晶巢赴死,也是白鸟计划的需要吗?”   林歌:“……已经过去了。”   西尔芙:“两切都是他的意志,自愿去晶巢,自愿进行投射,自愿成为帝国刺向晶粒子的武器,他给自己定下的归宿只有两个选择:在反复的投射中精神耗竭而死,或者赢得这场战争,凯旋归来。”   姜见明心里泛起针扎似的疼,他回头看了两眼睡过去的莱安,沉默不再多问,转而开始规矩地吃早餐。   心中却已经在神经质地重复:他的归宿只有两个选项……只有两个。精神耗竭而死,或者凯旋归来。   万幸,他的小殿下真的没有死,但假若想要带他的殿下回家,就只有胜利才可以。   这章还差个尾巴先不发出来   因为想请大家看两下作话!! 第158章 归去来兮(6)   “咳,总之……”   林歌重重地清了清嗓子,“现在狗日的晶体教激化了矛盾,所有计划都得提前。今后的事谁都说不清,只能临机应变了。”   “陛下,不要说脏话。”西尔芙在旁边淡淡道,“我认为晶体教出现得很蹊跷,人类反攻的势头刚刚起来,他们就成长起来了,简直像是瞄准了要给我们当头一击一样。”   姜见明心领神会:“下次遇上,我会多加留意。”   话音刚落,他的手边就传来轻轻的触感,低头一看,莱安的晶骨又缠上来了。   唔,这次是两条……姜见明无可奈何,任晶骨一下下戳着自己,疼倒是不疼,就是有点烦人。   他看向首领,不禁问道:“莱安殿……陛下……今后也会一直这样吗?”   西尔芙摇头:“不,他快要回去了,我推测最多维持到明天。现在的技术下,基体还不能长时间承载原身的记忆。”   果然……姜见明不知怎么有点怅然若失。   戳了大概有两分钟,晶骨安静下来,两条并排着卧在姜见明腿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团成一圈不动了。   姜见明耐心地把它们捞起来,准备塞回被子里,这次掀开被子的时候他看清了,晶骨是从莱安的心口延伸出来的。   从人类的身体上不受控制地冒出晶体状的物质,还能够有自主意识地游动,这景象其实挺叫人恶寒。   姜见明却定定看了几秒,改变了主意,把晶骨轻轻地放回自己怀里,心想抱着就抱着吧。   这个上午,因为担心刚发病的姜见明和状态奇异的莱安,林歌与西尔芙一直留在这里。直到快中午了,女皇帝才因为国事不得不离开。   姜见明从窗边目送林歌的背影走入飞行器内,忽然很想问问首领,自己是否也是什么特殊的存在,比如某具基体什么的。   毕竟,皇帝和首领对他的态度有点太好了,好到不合理。他在星舰上的记忆丧失,以及两次已经忘记了内容的幻梦也很可疑。呵,说起来他还是孤儿……   姜见明心里已经有了六七成把握。但正欲开口,又犹豫了。   他觉得万一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这种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说出来,首领必然尴尬为难。   最后,姜见明也没问出口。   下午莱安醒了,精神却似乎更加萎靡,并且时有痛苦之色。   他已经很不清醒,只认得姜见明。晶骨从背后延伸出来,杂乱又扭曲地从床上曳到地下,像被丢弃的破铜烂铁。手脚指尖也被晶骨覆盖,非人感更加强烈。   姜见明只是心疼,一边抱着莱安拍抚,一边扭头问首领:“他好像很难受,不能提前结束投射吗?”   “可以是可以的。”西尔芙深深看着两人依偎的身影,轻声说,“但是……他难得冒了生命危险来见您一次。”   姜见明被这句话扎得眼眶一酸,差点没绷住,哑声道:“……我明白了。”   他推了这天所有计划陪着莱安,幸好身为皇太子妃,还是全帝国都知道身患绝症的皇太子妃,也没人敢强迫他做什么公务,说请假也就请假了。   直到日头渐渐西斜,伴着彩云落下。月亮与几颗星子升起来,悬在黑色的天幕上。   姜见明开了床头的小灯,细细地削了个苹果喂给莱安。   后者迟缓地眨着翠绿的眼眸,很配合地吃掉了,但最后一块用晶骨塞进了姜见明嘴里。   好像他越是不清醒不正常的时候,越是喜欢用晶骨而非人的肢体,姜见明又暗自记下一条。   那条晶骨忽然环过他的上身,把他推倒在床上,继续延展。不到一秒的时间内,他的手腕和脚踝都被晶骨按住,像条在案板上露出雪白肚皮的鱼。   姜见明眸色微动,昂起秀长的脖颈,灯光被覆盖上来的阴影挡住,莱安把他压在身下。   莱安目光失焦地咬着他的锁骨,眼底浮现出浓烈的渴望。他摸出姜见明挂回脖子上的戒指,固执地戴在他的无名指上。   灯影昏黄,晶骨游移过残人类紧收的腰线和大腿,但仅此而已,没有做出更过分的事情。似乎只是想切实地感受爱人的身体。   姜见明仰躺在储君身下,侧头细看那枚戒指。赤金色的晶莹光泽落入眼底,忽然觉得多戴戴也没什么不好。   “晚安吧,殿下。”   闭眼之前,他主动亲了一下莱安的唇。   ……   第二天早晨,莱安醒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当然,原身的记忆也消失无踪。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用晶骨抱着姜见明睡在一起,床头桌上还散着慢性晶乱发作时的急救药,顿时头皮都麻了。   他脸色铁青,把姜见明塞进治疗舱里的时候手指都在抖。   被弄醒的姜见明哭笑不得,在舱内拍着盖子,求殿下放他出去解释。   解释工作进行得十分困难。   姜见明无意对莱安隐瞒什么,但前因后果太荒谬,当初加西亚能接受自己就是自己的莱安皇兄已经颇为吃力,现在又要接受自己就是自己的父皇……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最后姜见明看莱安的神色实在阴沉,只好卖了女皇陛下来安慰他:   “您看,这样一来,以后林歌陛下就是您的义女而非义母了,是好事啊。”   是不是好事,姜见明不知道,只知道接下来的几天,莱安每日都要去皇帝那边闹,不是冷嘲热讽地找茬,就是直接祭出晶骨打架,完全拿皇帝当成了发泄口。   对此,西尔芙老神在在地表示挺好,发泄出来心结解开,以后就没事了。   她还主动拉着姜见明坐在一旁,八卦当年旧事:“您知道林歌和大帝陛下为什么不合吗?”   ……好家伙,姜见明暗想,大帝的记忆才短暂回归了一次,首领就对女皇直呼其名,再不叫陛下了。   西尔芙温温柔柔地笑着:“是因为亚斯兰统帅的缘故。”   “林歌年轻的时候差劲得很,口是心非又是个醋魔。她心里敬爱统帅却不肯认,看陛下和统帅亲近,就和疯狗似的逮着人家咬……然后被陛下揍得和落水狗一样。”   皇室八卦太刺激,姜见明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首领正说得开心,陈老元帅又来了,见这情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气得手杖咚咚敲地,梗着脖子冲女皇和储君喊别打了别打了。   姜见明几乎怀疑他们准备立地成立个夕阳红群口相声团,讲上一整天的开国笑话。   若真是这样会很快乐,但老元帅说出的却是:“紧急军情。”   “银北斗第一要塞遇袭,又是晶体教的人,攻势很猛。现在小谢不在,要塞八成挡不住。”   陈老元帅沉声说道:“得急速派遣援军了。”   空气为之一凝,四个人同时敛容。林歌阴沉沉地把凌乱的云鬓一捋,莱安也面色不虞:“银北斗三座要塞几十年来互为支援,从来没向帝国要过援军,现在第一要塞被捅了刀子,第二第三要塞在干什么?”   陈老元帅:“第二要塞被熔岩宇盗牵制,自顾不暇;第三要塞的军事力量本就不强,艾玛少将担心黑鲨基地有失,拒绝出兵救援。现在支援的良机错失,只能由帝国发兵了。”   =   发兵救援的决断下得很快。   这别无选择,第一要塞是银北斗的最前线,也是向远星际进军的最重要据点。倘若第一要塞有失,帝国的形势立刻就会转为被动。   更何况如今谢予夺的远征舰队已在归路上,如果被敌军切断了后方,结局不堪设想。   姜见明私下里对莱安说,很大可能是晶体教知道了自治领的副议长来访,猜到帝国准备进入全面反攻态势,这才对银北斗要塞下了重手,这是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事实上,他们还真被打疼了。纵使帝国方前些天与洛佩斯副议长达成了一致,决定对全体国民公开真相,但具体怎么公开,后续又怎么稳定人心,其中都有大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需要考虑在内。战况却等不了,再拖下去要塞就没了。   陈老元帅:“帝国诸军团包括金日轮在内,都对银北斗要塞与远星际战场不很熟悉,更不要提与晶体教作战。眼下这种情况,也只能请两位殿下先去一趟了。”   军部的统帅办公室窗明几净,姜见明久违地敬了个军礼,神色沉静:“是。”   莱安皇太子抱臂倚在一旁,他没有行礼也没有应声,深深地看着姜见明的侧脸。   ……   新帝历64年春暮。   帝国紧急发兵支援远星际要塞,皇太子莱安.凯奥斯为舰队总指挥官,皇太子妃、上校姜见明为参谋,即刻筹备人员军资,准备动身。   同时随军同行的,还有来自光荣自治领的原长泽原小公子。   当然不指望他能有什么战力,主要是希望002号基体尽快熟悉远星际战场环境,配合黑鲨基地的后续实验。   “凭……凭什么啊!”   白翡翠宫大厅内。   拉里的脸庞通红,愤怒地喷着唾沫。   “什么晶粒子什么基体计划,听都听不懂,你们,你们怎么能这么……这么……这么自说自话地决定了别人的命啊!?”   这位自幼陪伴原长泽、其貌不扬的男侍者站在下面,又急又怒地仰望着自治领的副议长,仰望着女皇帝,仰望着皇太子。   在这些尊贵的大人物的衬托下,他像只卑微的,可怜的,急得团团转的小蚂蚁。   “太无礼了,拉里.霍恩!”洛佩斯冰冷怒斥道,“如果不是皇帝陛下恩典,允许长泽和你告别,这里根本没有你说话的份。”   拉里面如死灰,膝盖一软,他像个封建时代的奴才一样跪在洛佩斯女士身前,砰砰地磕头。   “不不,洛佩斯阁下,求求您阁下,您知道的,小公子他是个残人类啊,他体质不好也没有武力,受不了高浓度晶粒子也经不起吓,他去了能帮上什么忙啊,他会死在远星际的……!”   “拉里,拉里!”原长泽扑上来,哭着将他往后拽,“别这样,是我同意去的,是我!”   拉里眼里爬满了血丝:“凭什么就得是小公子……他不是什么实验体!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莱安皇太子突然开口,居高临下地扫视着男侍:“——正因为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帝国即将进入战时状态,全人类都要随时准备着为这场战争付出性命,没有谁可以例外。”   他面容冷峻到有些无情的地步,右手却负在身后,在谁也看不见的阴影下攥得死紧。   ……如果可能,谁不想保护好敏感多病的残人类,最好能永远把人关在治疗舱里,或者关在开满金玫瑰的宫殿深处。   “没关系,没关系。”原长泽轻轻地摇头,强笑说着,“殿下说了,只要打赢了这场战争,我就能回来啦。”   拉里扑上去抱住了自己的小主人,他张大嘴巴,痛哭出声。   =   姜见明站在金日轮军用星舰港的入口。   风吹动他白金相间的军装大衣。黑发青年淡淡垂下眼睑,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将外衣的扣子多扣了一枚。   这日的天气并不好,阴云压在头顶,据天气预报说再有两个小时就要打雷下雨。对于迷信的人来说,很不像个吉兆。   “上校!”“上校!”   贝曼儿和郑越已经在等着他,都是整齐的金日轮军装。   姜见明走过两人身边,远远地看到停泊在港口的星舰队列,黑压压大片,像一群俯下身躯的钢铁巨兽,极具压迫力。   他问:“军部凑了多少人?”   贝曼儿道:“星舰六百艘,士兵约八万。”   她嗓音清脆利落,但是表情却写着没底气。星舰六百艘总共八万人,不少;但作为奔赴远星际的援军,这个数量也不能算多。   郑越看出她的不安,在旁边说道:“这次咱们是要赶时间。紧急调派出来的兵力,不容易了。”   “军部还拨了大量的新晶械武器、战斗无人机、军用武装机器人,哦,还有配备了高级智脑的机甲。上次在亚斯兰防御战里大放光彩的B级自爆机甲S-易水寒,足足给了四千架。”   “那确实不容易。”姜见明肯定了一句,拍拍贝曼儿的肩膀,温声道:“没事,莱安殿下一个人能当万艘星舰用,那我们的兵力就是一万零六百。”   他这话当然是开玩笑,不料说殿下殿下到。莱安从对面走来,身后跟着原长泽和拉里。   储君穿的是以前在银北斗时那身收束紧身的皇族礼服,雍容而不累赘,于战斗无碍;白金色卷发也久违地用发带扎成高马尾,长长地垂在背后。   他走到姜见明身旁,翠眸深邃,问:“准备好了?”   姜见明点点头:“走吧。”   片刻后,他们并肩站上高台。   下方人头攒动,如浪如潮。   此刻,六百艘星舰外,八万士兵都站成笔直的军姿,仰头看着他们。   能够跟随两位神话般的殿下出征,又肩负救援银北斗要塞的重任,这些士兵们各个眼中含着激动。   郑越敬了个礼:“请两位殿下训话。”   重要的战役前,由长官训话鼓舞士气是例行的流程。莱安看了姜见明一眼,缓慢伸手调了调麦。   他面容依旧如孤山寒冰,冷淡启唇道:“我没什么好训话的,接下来这半个钟,你们写遗书吧。”   旁边的郑越瞪大了眼,这……   莱安:“我可以向诸位坦白,接下来的战役九死一生,甚至可能十死无生。如果有人想要退出,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做主免除你们的责罚。”   士兵们愕然,笔直的站姿开始松动。   他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他们不敢相信一贯冷傲自负的储君,战无不胜的储君,今日竟然会面对自己的士兵,未战先言败。   姜见明暗叹一声,他是在场之人中唯一能理解莱安话中真意的。   驰援银北斗本身,不至于十死无生,但现在去了远星际的士兵,很可能就是下一次白鸟远征的人选了。   他无奈地伸手,从莱安那里把麦要过来。就好像那次大典,不过这回他不恐高了。   姜见明开口:“皇太子殿下已经说了,想离开的人可以自便。”   下方骚动更甚,有几个人扭头往来时的路看去。   有几个人犹豫地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照片项链、口袋里的护身符,哪怕只是临行前伴侣为他们系好的领带。   “但是,我也要你们再次想起这个星城遇袭的那一天。异星生物在城镇里嘶吼,瓦砾从高空中落下,平民的尸体堆满大街的那一天。”   姜见明嗓音平静:“你们都是最优秀的战士,应当可以感觉得到,我们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战役,面对着闻所未闻的敌人,而身后是我们的家园。”   “你们当然可以在今日转身离开,但如果未来有一天。”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一字一句道:“当你们在后方苟且偷生,眼睁睁看着外敌入侵,战火肆虐,国破家亡。”   “当你们见到白发苍苍的父母和牙牙学语的孩子躺在血泊中,爱人在你们的怀里流失了全部的生命;   “当你们意识到帝国战败,仓皇爬上一架小型星舰试图逃离故土,回头时看到满目疮痍的三大星系,发觉人类文明已经走到了尽头。”   “你们会想到曾经充满过繁花与白鸽的亚斯兰星城,想到曾经幸福的日子。然后必然想到今天,想到早已经壮烈地死在前线的战友们。”   “那时,请你们心里不要羞愧,也不要后悔。”   不知从何时起,骚动的声音消失了。   姜见明没有去看下方的士兵们是什么表情。   他昂头看着沉重的天幕,将目光投向远方,温声道:“人活一世,很难死而无憾,但我们至少应该死得无愧无悔。”   他想起那个自己选择主动患上晶乱的雨夜。   其实心里是知道有生命危险的,如果就那么死在荒山里,或者日后一事无成地死在远星际战场,死在病床上……   自然会遗恨。   但不羞愧,也不后悔。   那就足够了。   “我说完了。”   训话结束。姜见明掐了麦,坐下,也拿了一份纸笔准备写遗书。   但提笔半天也没能落字,主要是他无父无母无牵挂,爱人挚友都与他并肩战场,有什么好写的,又写给谁呢?   姜见明冥思苦想半天,还是放弃。   他拢了拢外衣,斜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他感觉莱安殿下将手放在了自己肩上,殿下的体温比他高一些,很暖和。   半个小时过去,莱安低声叫他:“姜。”   姜见明睁开眼,慢吞吞站起来环视一圈:“都写完了吗?”   他问:“刚刚有多少人走了?”   突然,下面数万人的人潮中,陡然爆发出惊雷似的声浪——   “没有!!!”   姜见明给震得心脏狠狠一跳,蓦地定睛看去。   太远了,他看不清每一位士兵的脸庞样貌,也看不清那一双双眼睛,此刻是否燃烧着怒火与战意。   但他能听见士兵们喊:“没有!!!”   声如擂鼓,是战鼓。   回音久久不绝,象征着人类意志的战鼓,响彻在沉重的阴云下,响彻在沉重的命运前。   贝曼儿悄悄抹了抹眼角,郑越一脸敬佩地看着年轻的上校。   原长泽和拉里两个未经战场的人哪里见过这气势,吓得脑子嗡嗡响,却也被这股冲天的战意感染得呼吸急促、脸颊涨红。   “一定可以赢的,”原长泽紧紧抓着拉里的手,小声坚定说道,“一定,一定。”   姜见明眼尾露出一丝哀伤与欣慰交杂的情绪。   身旁,莱安目视前方,风吹动卷曲长发,皇子用只有他们能听得见的音量说道:“只要人类文明还能存续一日,历史就会永远铭记你……永远。”   姜见明冲他笑了笑。   然后再次拿过麦,对诸位将士道:   “那就走吧。虽然刚刚说了点丧气话,但其实也没那么糟。我们争取早点打赢……早点回家。”   --------------------   作者有话要说:   日后的帝国八卦:关于统帅每次的精彩演讲都是为了给任性起来的陛下救场这件事。 第四卷 苍星铁血 第159章 熔岩宇盗(1)   新帝历64年,边境宇域。   大片的黑暗与零星的明亮构成了这片宇宙空间。燃烧的恒星发出不同波长的光,散落的小行星数万年如一日地保持着自己的运动轨迹,而寂静包容了这一切。   在人类的脚步抵达这里之前,它们正是这样按照宇宙的规则运转了亿年。但就在五十余年前,白鸟远征将帝国先驱的足迹延伸到了这里。   从那以后,偶尔会有星舰掠过这片宇域,就像黑雀横渡暗海。   此刻,一列舰队正拖着黯淡的蓝色尾焰,穿行在这暗海之中。   它们并不光鲜,合金打造的舰体上遍布着透明的晶刺。异星生物袭击的痕迹划烂了银北斗的军徽。   那是正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家乡的方向跋涉的战士们。   旗舰的作战指挥室外,两个身穿银北斗军装的年轻人守在门口。   “哎,唐中尉。”其中一个探头,小声问旁边那个栗色头发的青年。   “你说,少将这是在跟什么人通讯?都一个小时了,还没动静。”   唐镇翻了个白眼:“我哪知道,我这不也一直站门口呢么……”   另一个青年讪笑,意识到自己问了弱智问题。他扭了扭脖子,正准备再站上一个钟,忽然听里面传来谢予夺的声音。   “小唐在外头吧,进来。”   自动门随之打开了。两个站岗的年轻人精神一振,唐镇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进去,敬礼:“到!少将好!”   指挥室内很空旷,没别人。谢予夺独自坐在最里头的指挥席上,巨大的虚拟屏幕正呈环绕式将少将包在里头。   多日的远征,让这位银北斗最年轻的将军变得憔悴了。他整个人暴瘦了一圈,眼底乌青清晰可见,但神态依旧是坚毅的。   此刻,少将盯着面前的窗口,似乎正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什么问题,他随便一指:“嗯,坐。”   自动门合拢。唐镇往里又走两步,刚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就听谢予夺问:“小唐啊,你会写检讨书吗?”   “检讨书?”唐镇一愣。   “对,”谢予夺伸手比划了一下,“官话点儿,带格式,往帝国军部交的。”   噢……唐镇露出明悟的表情。这次晶巢远征,他们确实做出了不少并未完全遵从军部命令的举动。   如今归国在即,谢少将这是又要想法子糊弄那帮军部的老古板了。   “应该行,我试试吧。”唐镇抓了抓军帽,索性捏下来放在一边,给自己面前也拉出一个虚拟屏幕。   其实这种事,以前都是少将的副官兼秘书官——刘.丽塔少校负责的,可惜丽塔本次并未随军出征,而是被少将留下看家了。   至于这批远征军的成员,九成九都是只会砍异星生物的铁血糙汉子,根本不会写文书。这么一瞧,还是功勋贵族出身、又刚从军校毕业的唐小少爷最有这方面的文化。   唐镇心里又吐槽了一句:写写书面文件还算好的,在没有战斗的日子里,他这个近卫官已经完全沦为照顾少将日常生活的佣人了好么。   那么问题来了,他堂堂帝都闻名的世家小少爷,为什么会具备这种技能?因为他后勤六院出身吗,别开玩笑了,明明是因为当年在军校照顾过某位残人类……   他打开空白的文档,问:“少将,请问要写哪些内容?过度深入晶巢的问题吗?”   “哦不不不,不是那些。”   谢予夺清了清嗓子,表情神游天外,“就说……”   “对于第一要塞丢了这件事,本人很愧疚。”   唐镇:“哦。”   他低头敲了两个字。   顿了顿,呆滞地抬头:“……啊?”   谢予夺抱臂沉吟:“一定尽快打回来。”   唐镇如遭雷击,啪地一下跳起来。   “要——要要要塞丢了!!?”   这话不亚于天塌地陷,唐镇瞬间脸色惨白,吓得牙齿都在咯噔咯噔响:“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丢的,怎么会丢的,丢——丢给谁了!?”   他就快急得团团转,举着双手语无伦次:“帝国没支援吗,第二第三要塞呢,啊!?那咱留守要塞的其他人……”   谢予夺还是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就在唐镇快要忍不住冲上去,以下犯上拎着谢少将的衣领摇晃的时候,一个清透的嗓音从少将屏幕前传来。   “还没丢呢。”   那个声音叹气,“唐镇,稳重点。”   唐镇惊得像被抽了一鞭子,回神的时候他还是冲上去了,脑袋往指挥席的屏幕前一杵,甚至把一脸嫌弃的谢予夺挤到了旁边。   “小姜!?”   谢少将的屏幕正中,居然不是三维星图也不是晶粒子监测数据,而是一个实时通讯窗口。   有些苍白的黑发青年坐在对面,肩上披着厚实的军大衣,手里拿着冒热气的白瓷茶杯,熟悉的眉眼正清清淡淡地冲他笑。   “唐少真没长进。”贝曼儿轻巧地走过来,递给姜见明一个小瓶,顺便刺了唐镇一句,“幸亏是私下场合。”   “……”唐镇活像哑巴吃了黄连,憋得眼角直跳。   他妈的,怎么就怪他了,哪家的将军会在非私下场合张口就是要塞丢了啊!私下场合也不该吧!!   不对,重点是曼儿怎么和小姜一起在星舰上!?   呸呸,也不对,真正的重点还是——   唐镇:“所以,没丢?”   “啊,这个么。”   姜见明拧开那个小瓶,从中倒出两枚白色药片咬在嘴里:“正在商量。”   唐镇:“商……商量什么?”   对面的姜见明没搭理他,低头喝了口热茶将药片送下去。   旁边,谢予夺没正形地翘腿靠在椅子上:“怎么丢要塞。”   =   “现在这个情况,死守没有意义。银北斗第一军团全是精锐,要塞丢了可以夺回来,将士们死了就回不来了。”   跨星系的远程通讯结束后的一个小时,姜见明坐在卧室的床上。   他的口鼻上挂着透明面罩,正在吸药,雾态镇定剂加上抑制慢性晶乱的药物。   但这位患者却连半点病人的自觉都无,此刻正侧眼看着三维星图,手指在虚拟键盘上跳动,“我依然主张战略退却,殿下。”   他说话时,薄薄的白雾在面罩上时隐时现。   莱安则站在床头,伸手调整给药机的速率,皱着眉:“谢予夺的舰队怎么办?”   姜见明:“刚才跟少将商量过了,如果我们这边能够清退宇盗,就可以让舰队跃迁过来,在第二要塞暂时停泊。”   莱安不语。在两人身后,曲面的舷窗映出外面的宇宙,以及在宇宙中拖着尾焰穿行的舰队。   他们如今所乘坐的是“白翡翠号”,这艘与皇宫同名的星舰是皇族亲征时才被允许出动的旗舰型武装星际战舰,采用了最尖端的技术,可搭载将士约四百人,是不容置疑的帝国最强舰。   新帝历64年,异党“晶体教”作乱,以亚斯兰为首的多处星城遇袭,自此揭开了战火的序幕。   艰苦的防卫战持续了两日,终于将晶体教逼出帝国疆域。还未得喘息之机,银北斗第一要塞又遇袭。   帝国紧急派兵,然而还未等援军接近阿尔法异星,第一要塞就已经告急——主将不在,精锐缺失,真的快守不住了。   偏偏此时,位于贝塔异星的银北斗第二要塞也陷入了与熔岩宇盗团的苦战。   这群平常最喜欢打一枪就跑的宇盗们,突然和疯狗似的咬了上来,甩也甩不脱。   难局就此产生。   援军舰队的旗舰内,姜见明和莱安也为此头疼了整整三天。   假如援军直接去救阿尔法异星,很容易遭到来自宇盗的后方骚扰。再耽搁些时日,第一要塞的人要牺牲多少姑且不说;谢予夺的远征舰队也将无处停泊,在宇域里多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对此,姜见明提出的方案是战略撤退,索性暂且放弃第一要塞,让里面的银北斗军撤出来。   先与援军合力驱逐第二要塞的宇盗、迎回谢少将的远征舰队,再重新夺还第一要塞。   “就算按你说的,夺还战也不会多轻松。”   莱安轻哼了一声,他拉了把椅子在床边,挨着姜见明坐下,顺带捏了捏爱人的手腕试体温。   “在晶体教这种还摸不清底细的异端面前选择退避,后面会发生什么情况,谁能预料?”   对于这种还未正式交战,就先让出一城的作战方案,皇太子显然不太喜欢。   不过,公归公私归私。战略意见的分歧,不应该影响别的东西——   “时间快够了。”莱安又看了一眼给药机,伸手从床头桌的果篮里捞了一个,“吃苹果吗?”   “吃,削皮不许用晶骨,”姜见明头也不抬地继续敲虚拟键盘,“要塞里还留有大量智械和无人机,主控系统也是我们的,晶体教一时半会很难破解。”   “除此之外,地底的英灵碑可以封锁,带不走的资源可以直接炸塌销毁,只把空壳要塞留给敌军……夺还战还是对我们有利。”   ——显然,在焦灼的战局面前,为了节约时间,帝国的皇太子和太子妃都默契地学会了公私结合的模式。   莱安探身去拿了柄水果刀,坐回来时依旧面色不虞:“现在帝国正在筹备公开晶粒子的真相,在这种时候,尤其是刚经历过星城防卫战之后,前线失守的消息会意味着什么,你想过吗?”   姜见明动作一顿,抬起眼,终于露出几丝为难的神色。   滴——机器发出计时声,吸药结束。   黑发青年缓缓将面罩摘下来,轻叹着承认了:“……这个,的确是问题。”   道理他也明白,如果在节节败退的情况下向民众公开真相,只会引起大规模恐慌。   何况第一要塞的象征意义太重大了,如果丢了要塞却夺不回来,对帝国军的士气也是重大的打击。   姜见明拿起旁边的毛巾擦了一下脸,又漱了口,低声说:“如果选择撤退,后续夺还战的压力会很大,我承认。”   那边,莱安切下一块苹果,去皮,仔细地插在水果刀尖递过去。   如此亲呢体贴的动作,殿下的神态却很硬,“就算如此,你还是坚持你的方案?”   姜见明凑过去,张口叼走了果肉,一边咀嚼一边含糊说了声:“嗯。”   皇太子盯着他:“如果我说,我不许撤退呢?”   出乎意料,姜见明的回答迅速而平静。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说:“那也能打。”   顿了顿,他补了句:“虽然伤亡可能会多一些。”   “但如果殿下心意已决,”黑发军官弯了一下眉,温声道,“您是总指挥官,我会服从命令的。”   莱安很轻地嗤了一声,说什么服从命令……这不还是委婉地说自己不赞同么。   他又切了两块水果,才放下手中的小刀,说道:“按你的想法来吧,姜上校。”   “猜到您会同意了。”姜见明温和一笑。他把刚刚一直在敲的屏幕转过来,推向皇太子那侧。   上面赫然是简略的战术构想示意图。   “那我们兵分两路。”他说,“请殿下带一半人,接应第一要塞的银北斗撤离,我去贝塔异星处理宇盗的问题。”   果然又要分开……莱安不悦地磨了磨牙尖:“你每次一不在我身边就出事。”   姜见明:“不会,这次绝对不会!”   莱安:“啧。”   姜见明:“真的——我再乱来,您撤我的职就是了。还可以扣我的年金,这样总可以了吧?”   莱安额角一跳,终于拍案怒道:“然后呢,还不是我养着你!?”   姜见明:“……”   好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皇太子冷淡地抱臂转身,做出一副“我生气了”的姿态。余光却一直缀在后面,看着残人类无奈地追过来哄。   ……他感觉,自从得知晶粒子的真相之后,姜见明似乎比以前绷得更紧了。   慢性晶乱的病人其实禁不住这样操劳,精神与身体的消耗会加快病情发展。病人想要活得久,就必须学会静养,但偏偏是姜见明。   莱安没有办法。他知道这个人不可能允许自己停下……无论是为了私情,还是为了家国。   ……   “好了,说点别的。”   一番吵闹结束,两个人又坐回床上。莱安把姜见明搂在自己怀里,随意揉着残人类有些凉的指尖。   “嗯,什么?”姜见明眯眼笑着,他窝在皇太子怀里,有点像懒散的黑猫。看来是终于把战略方针敲定下来,心情好了些。   莱安沉吟两秒,低声道:“那天……我的意识投射回归的时候,所谓大帝凯奥斯……他是什么样子的?” 第160章 熔岩宇盗(2)   什么样子的?姜见明以拳抵唇,掩饰了一下笑意。   又是发疯又是粘着自己哭的神经质小可怜……这种实话是不能说的。他随口道:“那也是你。凯奥斯大帝本身是什么样子,已经没人知道了,意识投射呈现的结果是原身和两个基体的记忆融合,不是说过吗?”   莱安沉默了,他收紧手臂,把怀里的姜见明圈得紧了些。   后者拍了拍他:“还是很不能接受?”   也没办法,姜见明暗想。   要承认自己是个实验室里诞生出的基体,本来就很残忍了,偏偏原身那边似乎还存有微薄的意识,随时都能“入侵”现在的身体,期间的记忆还不能保留。   对于皇太子这种自傲又有掌控欲的性格来说,如此受人摆布的现状,确实太过残忍了一点……哪怕那个摆布者只是过去的自己。   莱安皱眉:“我是担心你。”   姜见明:“我?”   “第一次意识投射的那个,可以姑且不论。但凯奥斯出生在秩序被践踏的乱世,又是个穷兵黩武的疯子,他冷落皇后西尔芙,逼死与他少年相伴的开国统帅亚斯兰,还制订了白鸟计划这种疯狂战略。”   略冷感的嗓音响在卧室内,窗外的宇宙繁星零落。   莱安把下巴搁在爱人的肩膀上,眼神却很阴郁:“……我不放心。这种人怎么可能仅仅因为接受了两份新记忆,就学会爱惜你?”   姜见明哑然,哭笑不得:“您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他说:“至少短时间内,意识投射不可能稳定回归的,我不至于和开国皇帝过日子。何况,那天您记忆融合后也对我很怜惜,就算真的——”   莱安立刻打断道:“他或许是想利用你,做了伪装。”   皇太子的表情过分严肃,好像确信自己的伴侣会遭受爱情欺骗。姜见明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您再这样子,”他悠悠地揪着莱安的发梢,“我就当作殿下是在吃醋了。”   “随你便。”皇太子哼道,“我只是要告诉你这其中很危险,你对熟人太不设防了。”   “总之,”他凑近怀中的残人类耳畔低语,像警惕小偷的领主,“如果凯奥斯再出现,不许他随便靠近你,听到没有?”   =   次日,援军星舰兵分两路。   皇太子带走了六成的星舰,将八成的机甲兵和无人机、大批新晶械武器以及大部分随队的高级军官都留下,去接应银北斗的第一军团从要塞撤离。   姜见明接过了剩余军队的指挥权。舰队接近贝塔所在星系的时候,正值这颗星球的正午。   当初瞒天过海混进前线的残人类,如今久违地穿回银北斗的黑银军装,坐上了星舰总指挥的席位。   姜见明从正中的巨屏上看到呈球形的异星地貌投影,想起当初第一次摸到机甲M-激电18的触感。   再次来到这颗拥有干燥红壤的异星,心情已经是天翻地覆。   “小阁下不用有压力,”郑越站在指挥席右手侧,此时悄声对他说,“随舰的参谋都是经验丰富的军官,要是您不放心他们,第二要塞的金中将那头也能实时联络上。”   姜见明笑了:“我看着很紧张吗?”   虽然客观上,他确实在蓝西施会战时担任过暂时的指挥官。后来莱安殿下还言之凿凿地说,他那时的每一个判断都冷静精确、近乎完美。   但无奈姜见明自己记忆全无,所以对他来说,此刻才是自己作为星舰指挥官的初阵。   “那哪能呢,是下官紧张,这可是——”   郑越屏息,一秒后才喃喃道:“这可是远星际战场啊。”   ……同时,对于这些从亚斯兰带出来的金日轮们来说,也是他们在远星际作战的初阵。   “报告!收到来自第二要塞的实时通讯请求,”贝曼儿坐在下面一层,佩戴着联络用的电子目镜和耳麦,“需要接过来吗?”   姜见明眯了一下眼。这种等到进入可通讯范围内才发过来的请求,一般不是什么紧要事情,真正紧急会直接通过军方内部频道强行接入进来。   大概是金中将要来打个招呼,以及做战前交流。   他想了想:“不急,先无视一下吧。”   实时通讯有被感知的风险,姜上校决定拿出当年在军校拉黑教员的胆略。   “宇盗应该想不到我们居然会选择放弃救援第一要塞。”   年轻的指挥官若有所思,食指敲了敲指挥台:“兵贵神速,先打了再说。”   不到半个小时,这句话的正确性就得到了验证。   原来好巧不巧,这时的熔岩宇盗团正小规模骚扰着要塞,谁料外太空神兵天降,冲着熔岩的机甲群就是一阵猛烈开火。   这效果不亚于被人抄棍子轮了后脑勺。要塞那边反应得也快,配合着上下一起轰炸。宇盗本来也不是什么正规军,顿时屁滚尿流,四散乱飞。   炎炎烈日炙烤着红土,不停有飞旋的机甲冒着烟坠落,在地表掀起爆炸的气浪。   “熔岩的特化机甲不好对付,火力网铺密,尽量把敌军的机甲压制在低空范围……敌军星舰还停泊在宇域,应该很快就会开进来。”   姜见明没有放松,他目光盯着炮火光束纵横的异星半空,指尖一勾又拉过悬浮在右侧的三维星图。   “看这,”他戳了戳一个坐标,“这里,当年皇帝陛下清剿宇盗团的旧战场,宇域里还漂浮着大量机甲星舰的残骸……这些东西还在持续散发能量波动,可以干扰对方的侦查系统。”   “老郑,你去带点人,绕个圈子在这里埋伏上,到时候吓他们一把。”   郑越立刻精神了:“是!”   姜见明:“好好表现,立了功我去跟军部说说,把你的籍调到银北斗这边来。”   郑越敬了个礼,更加精神百倍地走了。   ……   舰队中央后方,一艘非战斗用中型星舰的房间内。   “好厉害……”   原长泽半躺在床上,他张着嘴巴,呆呆看着墙壁上的投屏……那里用最简易的示意法,显示着当下激烈交战的战况图。   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太厉害了,姜殿下这个人真的……”   原小公子不懂军事,但是现在连外行人都能看得出来,帝国舰队正将宇盗撵得到处跑,哪边占优,一眼分明。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无晶人种,能在皇帝面前聊战略,能上星舰指挥席,据说开机甲也很厉害……这什么怪胎啊!   拉里.霍恩在旁边拧着一条凉手帕,嘴里随便敷衍:“哎,人家姜殿下毕竟还是军队的上校,当然会打仗了。”   他弯腰给床上的原长泽擦了擦额头,又愁眉苦脸地叹气:“还恶心吗小公子?今天可算不吐了……这要命的远星际环境,要命的跃迁反应哟。”   原长泽双眼发直,自言自语:“对啊,我现在还连床都下不了呢……同样是无晶人种,差距真的有这么大吗……”   拉里苦着脸:“小公子!您怎么不想想,同样是有晶人种,我拉里和皇太子殿下的差距有多大呢!”   原长泽:“……”   主仆俩面面相觑,同时愣愣叹了口气。   ……   舰桥上,贝曼儿也同样感慨着。   她毕竟是姜见明的同窗,知道这人的学生时代,也亲眼见过这人做适应期军官时开机甲的样子。   现在,坐在指挥席上的姜见明又是另一种气质了。曾经独自开着机甲穿梭风雪的时候,他像一把冰做的刀,利而脆,带着宁可与命运同归于尽的决绝。   如今冰化成无形的水,而静水流深。那双漆黑眼眸中的锋芒转成了更深沉的东西,更加接近头顶那片浩瀚的宇宙。   贝曼儿恍惚想:谁知道呢?说不定现在这样,才更适合姜……   或者说,他似乎冥冥中就应当身在这个位置,如今只是顺理成章地回来了,回到正轨上。   头顶传来清透的嗓音,是姜见明叫了她一声。贝曼儿回神,连忙应是。   “虽然应该没什么和解的可能性。”   姜见明叹道,“还是给对面发个信吧。”   真正的战场和模拟战不同。在这里,司令的每一个指令都会决定前线将士的生死。   哪怕只有零点零一的概率能够避免流血,也应该试着争取。   贝曼儿立即调整频率,把携带着信息的波段向宇域发送了过去。屏幕一闪,张扬的红发出现在姜见明面前。   “哈,怎么又是你!?”   对面的背景是装潢奢华的宇盗舰,赤龙盘膝坐在镶金的座椅上。   他啐了一口,冷笑道:“你命还挺大的嘛,一个残人类,被那么折磨都没死,还成了舰队的指挥官了?”   姜见明向后靠在指挥席上,面色淡淡的,心说:我也想问,怎么又是你。   就奇了怪了,这小孩不是熔岩的少团长吗,也不是团长,这么个不知道有没有成年的岁数,他爹妈呢?怎么回回都是他来领着宇盗打打杀杀……   不过,现在不是八卦的时候。   姜见明清了清嗓子:“小朋友,上回问你的问题,希望你已经想好了答案。”   赤龙眉毛一抽,怒而张口。恰巧姜见明的下一句也跟上,于是两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考虑接受帝国的招安吗?”   “——我曾祖父的名字跟你有什么关系!?”   姜见明:“。”   好家伙,原来你记住的是这句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莱:如果凯奥斯再出现,不许他随便靠近你。   莱.记忆融合后:呜呜呜呜呜小孩子傲娇不作数的呜呜呜朕要统帅贴贴(猫猫流泪.jpg   .   感谢这个宇盗团名字笑话让我发现自己前文写出了惊天bug。   是这样,按设定赤龙他爷叫赤鱼,被林歌亲征宇盗的时候捅死,晶粒子做成了林歌的那把刀,从此熔岩和帝国结仇。赤龙他爸叫赤蛟,现任熔岩团长,一直是神隐状态。姜当时在晶体教地牢里问赤龙的应该是,那你曾祖父叫什么名字,但因为赤龙他爹存在感太稀薄,稀薄到连作者本人也忘记了他,我直接把这一辈给写漏了……痛苦面具。   现在改正了,不要嘲笑我,去嘲笑宇盗家族吧,呜呜。 第161章 熔岩宇盗(3)   “招、安?”   宇盗的旗舰内,赤龙先是一愣,随即耸肩嘿嘿笑了。   “哈,哈哈哈……你可真敢想啊残人类。招安,真有意思,还记得那个姓林的老女人手上的刀是怎么来的吗?”   金王座下,站着的一排宇盗们立刻举拳吼叫起来,这帮人像一群发狂的黑猩猩,不死不休四个字就差写在脸上。   通讯的另一侧,姜见明平静道:“屠戮贼的事情,可以商量。”   贝曼儿吃惊,小声叫道:“上校!”   “除非帝国能从晶粒子中把熔岩的老团长活着提炼出来。”赤龙森然咧嘴,“怎么样,要不要让黑鲨基地试试看?”   “熔岩为什么要和晶体教合作?”   姜见明面不改色,“上次见面仓促,都没来得及好好谈一谈……你们为了打击帝国,宁愿同一个企图毁灭全人类的异端组织合作?”   赤龙没有立刻回答。他歪头看了姜见明一会儿,又露出那种残忍与天真交织的眼神。   他忽然说:“残人类,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宇盗喜欢罕见的东西,而你呢,你是个很罕见的残人类。”   星舰还在茫茫宇宙中飞驰。金王座上,赤龙懒洋洋地伸了伸腰,“如果你愿意投降,我会留你一命,只打碎你的膝盖骨,让你天天跪着给我喂猫。”   他招手,饲养的那只黑猫不知从哪跳了下来,窝在主人盘起的腿上,“咪呜”叫了一嗓子。   “所以,”赤龙抓了抓黑猫的后脖颈,突然将脸贴近通讯屏幕,冰冷地嬉笑道,“看在你很罕见的份上,我可以特别告诉你‘为什么’。”   “熔岩的行事宗旨只有一个——”   少年吐了吐舌头:“老子乐意。”   “看来熔岩无意和谈。”   姜见明叹息,他遗憾地拢了拢军大衣,“可我也不太想后半辈子只能跪着喂猫,那么只能武力请你们离开要塞了。”   说罢,他伸手断掉了通讯,最后向对面瞥去的目光凉飕飕的。   赤龙脸色阴晴不定,才咂摸出些不对劲,突然舰体剧烈摇晃!   同一时刻,熔岩的宇盗舰队正横穿这片死寂的宇宙旧战场,当几十枚导弹出现时没人反应过来,它们同时扎进了正在全速行进的星舰群,炸开一连串强光。   借着残骸垃圾的掩护,帝国的军用机甲如鬼魅般冲出这片宇域,各种高杀伤远程武器全都不要钱似的砸了过去。   “妈的——”   赤龙差点一屁股从座位上滑下来。两侧宇盗们已经摔了个东倒西歪。粗鄙的叫骂声、黑猫受惊的惨叫、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几乎与敌袭警报同时响起来!   一个四肢粗壮的宇盗从外头冲进来:“头儿,有埋伏啊!”   赤龙猛地抬头:“在哪!?”   宇盗:“在、在我们右侧后方……”   “蠢驴!”赤龙抬起一脚踹在宇盗胸口,咆哮道,“我问我们的舰队现在坐标在哪!!”   他眼睛血红地扭头,瞪着黑下去的通讯屏,额角青筋暴起:“宰了你……”   事情再明显不过,那个残人类又一次阴了他。   赤龙跳下座椅,怒吼道:“老黑羊!”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边的高大宇盗闷闷应了一声。赤龙抓起几块真晶矿,“把赫菲斯托斯开出来,跟我走!”   可惜,S级机甲赫菲斯托斯没能对敌。郑越谨遵姜见明的指示,打了一把伏击就跑,比宇盗还宇盗作风。   等熔岩这帮人纷纷爬上机甲准备出战的时候,帝国军已经只剩个影儿了,他们只能忍气吞声地再把机甲开回星舰。   “头儿,”那个来报告的宇盗愣愣道,“咱舰队开的太快了啊!帝国狗杂种可狡猾了,咱要减速索敌不?”   赤龙气得跳脚,咆哮道:“一群怂蛋!减你娘的速,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接下来的路径哪有能埋伏机甲的地方!?”   在少团长的威逼之下,宇盗团继续全速前进。结果才昂首阔步冲到异星附近,又被炸了个灰头土脸。   ——能埋伏机甲的地方确实没了,可惜郑越带的那群人撤退的时候,在这里顺路设置了代号“雷云”的微型晶粒子感应炸弹,足足有三四百枚。   赤龙那张漂亮脸蛋差点没气得跟他的头发变一样红。没有办法,他只能咬牙切齿命令舰队谨慎慢行。   但接下来再也没有埋伏,等熔岩的大部队提心吊胆来到贝塔异星,好歹松了口气并摩拳擦掌准备开干的时候——   一道光束冲天而起。   漆黑的银北斗要塞顶端,能源与热量迅速汇聚,第二、第三道光束也贯穿了长空,直接将云层都烧穿出巨大的空洞。   就在一分钟前,要塞的重炮充能完毕了。   ……   “上校!”   帝国舰队的指挥室内,贝曼儿惊喜地站起,“宇盗们撤退了。”   “嗯。”姜见明依然那个姿势坐在指挥席上,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才眨眼说,“还不错,放个口子让他们走吧。”   这时候距离援军抵达战场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在贝塔异星上空盘旋的熔岩机甲被击落大半,剩下的要么投降要么跑路。   而熔岩的星舰一路上被连敲好几闷棍,如今毫无战意,把自家幸存的机甲残兵捞走就跑。帝国军没有追,任宇盗缓缓撤出了贝塔异星。   姜见明把三维星图的坐标轴缩小了十倍,确认宇盗星舰的撤离路线,又问:“老郑回来了没有?”   贝曼儿刚应了一声,身后的机械自动门在这时打开。郑越满面红光,粗喘着大踏步进来:“上校!”   姜见明把指挥席往后一转,歪头:“怎么样?”   “太爽了。”郑越擦了把汗,把金日轮的军帽也甩下来捏在手里,“从没打过这么爽的仗……才不到两千的机甲兵,把那群宇盗的大型星舰揍得找不着北,回来路上一清点,几乎零伤亡。”   “几乎零伤亡?”旁边的贝曼儿都吃了一惊,暗想原来郑越少校带机甲兵还真有一手。哪怕是游击战,用机甲打星舰不出伤亡还真是挺不容易的。   “对。这下子,那些刚来远星际作战心里打鼓的金日轮兵也不怕了,说姜上校年轻没经验的谣言也闭嘴了。”   郑越激动得说个不停,“不瞒您说,我之前还担心过行不行呢!现在首战告捷,到了第二要塞,就算是金中将也一定会对您另眼相看的。”   姜见明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在思考自己无视了金中将通讯的事……并很快认定,是问题,但不是大问题。   他一面敷衍着郑越的狂吹滥夸,一面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摸出那副黑手套,重新给自己戴了上去。   现在不需要坑蒙拐骗了,但它依旧能给自己省去很多麻烦。就算抛开这层,对于没有晶骨的他来说,保护手部还是很有必要的。   姜见明:“熔岩已经离开贝塔星系。准备全舰着陆停泊吧,郑越,你去确认机甲兵归舰;曼儿,联络第二要塞开放港口,接收星舰。”   两人齐声道:“是!”“明白!”   起身之前,黑发军官最后瞟了一眼星图。   突然,他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轻轻勾了一下眼尾。   但姜见明没有做声,只是迅速地掩饰住笑意,随手理了一下银北斗的军装,走出了这间总指挥室。   =   宇域另一端。   旗舰白翡翠号内,丽塔.刘少校正焦急地站在舰桥下方。   “加西……莱安殿下,”这个改口让女副官差点咬到了舌头,但她已无暇在乎失态,“恕下官直言,我们必须调转路线。”   坐在上首的皇太子一只手抚着虚拟指挥屏。白金卷发跳动,他转头俯视丽塔少校,那双翠眸冰得刺人。   “必须?”   “是的,”丽塔急促说道,“第一要塞的银北斗军队已经精疲力竭,士气也低落到极点了,如果再继续按这个方向行进,一旦撞上从贝塔异星撤离的熔岩宇盗,后果会是不堪设想的!”   “是么。”   莱安又把脸转过去了,“少校,先告诉我。”   “你们为什么精疲力竭?”   “又凭什么士气低落到极点?”   “我们……”丽塔哑口无言,她愣愣瞪着上面。经历了多日的要塞防御战,戴着电子眼镜的女军官消瘦了许多。   她当然可以给出理由。精疲力竭是因为第一要塞突然遭受了晶体教的袭击,对方有更高的技术,能控制智能异星生物,还会引发真晶矿内的晶粒子造成大面积晶乱。   而第一要塞主将在外,过半的星舰与多位中流砥柱也被谢予夺带走,又无外部援军,能支撑到现在实属不易,当然精疲力竭。   最后的结果却依旧没有守住要塞。自神圣战役后从没丢过的阿尔法异星被他们放弃了,埋葬着战友骨骸的英灵碑留给了敌军,前线失守的罪名和败军的耻辱压在头顶,当然士气低落到极点。   但这些理由,真的是理由吗?   不以成败论英雄是历史学家的事。对于军人而言,战场上,胜败之外哪里有那么多理由?   “谢予夺不在,银北斗第一军团就要沦落成这样?”   莱安敲了敲指挥台,冷淡道:“哪天他死了呢?万一这次远征是全军覆没的结果呢?”   “阿尔法的这座要塞还守吗?如果守不住,银北斗第一军团还活吗?”   丽塔的心脏重重一跳。   她震惊地仰起头看着那位俊美的皇子,忽然意识到,殿下身上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   曾经的加西亚殿下,孤僻、冷淡,懒得管任何事。他在第一要塞呆了三年,像一只鹰,于阿尔法异星的风雪中孤独地飞到无限高,只是偶尔在要塞收收翅膀歇脚。   也因此,当从帝国传来消息称,加西亚殿下只是皇太子假死后的身份时,丽塔心里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她总感觉,加西亚殿下和印象里昔日的莱安皇太子,还是不一样。   其实丽塔知道,加西亚殿下心里是有要塞的。他会为了要塞独自去清剿别人不敢碰的异星生物,会以冷漠的口吻接下最危险的任务。但从未像今天这样。   从来只有谢少将才会这样训斥她们,那些辛辣讽刺不是为了侮辱部下,而是恨铁不成钢的提点。   可现在,加西亚殿下……不,莱安殿下竟然开始管他们了,这个发现让丽塔心中充斥着不可思议与不真实感。   如果此前的三年不是伪装,那会是什么改变了这个人?是久违的帝国,动荡的时局,亦或是……另一个人?   “……”   舰桥的指挥席上,莱安眼角抽了抽。他在训人,对面居然敢走神……   算了,或许是被谢予夺那家伙骂惯了出现的抗性。皇太子放弃追究,将舰队航线设置成会与熔岩正面相撞的方位。   丽塔终于被吓得回神了:“殿下!还是不能交战……”   莱安:“闭嘴,看着。”   丽塔:“可是!”   莱安不耐烦地冷下嗓子:“少校,服从命令——我说,看着。”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独属于上位者的威压。丽塔猛一下子说不出话了,她只能胆战心惊地看着星图,看着全舰在皇太子的指挥下开始加速。   ……   “头儿!前方……前方出现帝国舰队!”   “数量还不少,有、有一两千……”   宇盗星舰内,那位倒霉蛋不知第几次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赤龙面皮狠狠一抽,崩溃喊道:“又来!?”   突然的援军、伏击、炸弹……拖延时间的疑心计之后,迎接他们的是要塞重炮。   现在他们都选择撤退了,撤退的前路竟又来了队帝国星舰!   每一步都有陷阱,这是被那个残人类和帝国怪物联手算计到死了。赤龙不甘地一拳砸上了墙:“别和帝国舰碰硬的,调转路线,都给我撤!!”   宇盗:“——哎!这就撤,这就撤!”   于是,无比滑稽的一幕诞生了。   在日后流传的帝国野史上,这段交战将会被如此描述:千辛万苦地从晶体教的围攻中撤离,完全失去了战斗力的银北斗第一军团残军,摇摇晃晃、勉勉强强地——把熔岩的舰队撵出了大半个星系。   听起来,简直像个黑色笑话。   中途赤龙还一度准备挽回点什么。悲哀的是,L-赫菲斯托斯刚开出去,就正面撞上了同样开机甲出来的皇太子。   现在身边没有那位脆弱易死的残人类,殿下可以在打架的时候更放肆了。晶骨与晶骨的对轰把周围的晶粒子搅动得如狂浪一般,二十分钟后,L-赫菲斯托斯率先倒飞出去,拦腰撞上一艘星舰。   后者爆炸开来,烈火浓烟直冲视野,金属残片噼里啪啦地撞在机甲的机身上。   赤龙不敢恋战,让老黑羊操控着机甲起身就跑,找个机会滑进星舰里,再也没出来。   留在旗舰内的丽塔少校都呆了。   这,这也行……!?   宇盗团一贯是打不过就脚底抹油的流氓作风,让帝国苦恼了多年,谁料这个特点反而被利用了。   流氓反被流氓误,这次的熔岩宇盗团,可是被帝国舰队的虚张声势给诈了一把大的……   滴滴——   空荡荡的指挥席前,忽然闪动起一个通讯窗口。   莱安殿下不在,丽塔犹豫了一下,担心错过什么重要军情,还是上去点击了接通。   黑发黑眸的年轻人出现在对面,语气温和含笑。   “殿下,过犹不及,差不多该——丽塔少校?”   丽塔吃惊,飞快敬了个礼:“姜小阁下!”   “噢,”那边的姜见明探头瞧了瞧空无一人的指挥席,“殿下去打架了是吗?没事,这样追宇盗放松一下心情,银北斗的士气应该也能多少恢复些吧。”   追宇盗,放松一下心情……丽塔被这个用词震得嘴角抽搐。   但是……她忍不住一个激灵,悄悄想:但是,这说法也太爽了吧!   通讯对面的姜小阁下依旧那么四平八稳,他好像没什么大的变化,就连那淡定中隐约透着某种腹黑和逼格的玄妙气质也依旧如昔:   “不过也差不多了,我再打个腕机私人通讯,把殿下叫回来。请少校先让舰队收兵吧,请尽快来贝塔异星汇合——”   同一时刻,黑色的军靴踩上贝塔异星的红土。   姜见明从星舰上走下,他眯眼躲了一下头顶刺目的阳光,对着耳麦说完了挂断前的最后一句:“我在第二要塞恭候诸位。”   阳光碎片照亮了他走过的一块竖牌,上面的刻字遒劲有力:银北斗第二要塞,一号星舰港。   --------------------   作者有话要说:   熔岩宇盗团,同时扛起一篇文的反派与谐星担当,辛苦他们了(合掌.jpg) 第162章 熔岩宇盗(4)   结束了与星海另一端的通话,姜见明逆着贝塔异星的烈阳抬起眼,发现几步外已经有人在等候他了。   星舰港的入口处,赫然站着一位粗眉短须的中年将军,银北斗的军装勾勒出壮硕硬朗的身材。   将军的国字脸板正严肃,向姜见明敬了个军礼:“下官金旻,参见皇太子妃殿下。”   姜见明立刻回礼:“金中将。”他沉声道,“请不必拘礼,在这里您才是要塞的将军。”   金旻,金中将。银北斗第二军团的最高指挥官,也是贝塔异星第二要塞的主将……姜见明与这人曾有数面之缘,没什么深交;最近的一次是在那次跨星际军方总会上,远远瞥过一眼。   虽然姜见明说了不必拘礼,但金旻显然不敢怠慢。中将立刻引着这位地位尊贵又抱恙在身的年轻人走下了露天的星舰港——好像生怕他再在这站一会儿就要中暑。   毕竟,贝塔的空气炎热而干燥,混着很细的沙尘,是与酷寒的阿尔法异星不同的另一种难受。   等两人进入了要塞内部,气温顿时清凉下来不少。   因为挨着星舰港的原因,这片区域如今还很显忙碌。机甲在跑道上滑行,来往的将士们踩着黑合金钢板,军靴的声音错落。果然是久违的前线要塞。   “呃……”金旻似乎有点儿局促。毕竟上一次,这位尊贵的小阁下莅临第二要塞的时候还是快四年前,被莱安殿下百般呵护着。   今天再见,对方居然已经是在金日轮和银北斗挂了双军衔的上校,刚刚指挥的宇宙舰战堪称惊艳,心理策略环环相扣,把狡猾的宇盗玩弄于掌股之中。同时还是新受册封的皇太子妃,还……还是个体质柔弱的无晶人类!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金中将,一时居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态度来对待眼前这位“身份要素过多”的年轻人。   他面色为难得活像大老粗被怀里强塞了个玉器,搓了搓手,率先开口道,“殿下……”   姜见明连连摆手,苦笑道:“别,不用叫什么殿下,我自己还没习惯这个敬称呢。”   “那,下官就冒昧效仿谢少将,还是照旧叫您一声小阁下吧。”   金旻犹豫道:“远星际环境恶劣,要塞里也没好多少。小阁下身体是否有不适,是否需要先稍作休息?”   “下官是带您去房间,还是直接去医疗区?”   姜见明微微一怔,然后无奈:“中将,听到残人类就神经紧张的特质是银北斗人的标配吗?”   “我是有病症在身,但既然敢上战场,就还到不了需要别人特殊照顾的地步,您不必为我费心。”   金旻一时语塞,恰好这时郑越少校指挥完机甲兵卸甲出港,路过时极其自然地敬了个打报告的军礼:   “中将,请您别听小阁下胡说八道,他有慢性晶乱——”   姜见明给了他一个眼刀子:“去!规矩呢?”   郑越立马跑了,姜见明哭笑不得。他和金中将一起边说话边走到下面的一层,熟悉的钢铁狭道映入眼帘。   银北斗的三座异星要塞构造风格统一,但各功能区的布局和防卫系统有很大差异。这是为了避免第一座要塞沦陷后,敌人能够顺藤摸瓜地掌握其余两座要塞的布局,现在看来只能用高瞻远瞩来形容。   “现在熔岩宇盗的问题暂且落定,我们随时可以接受谢少将的舰队停泊。”   金旻道:“但第二要塞的承载力也有限。战略撤退确实是个大胆的方案,但如果半年之内还无法完成第一要塞的收复,之后就会很吃力了。”   姜见明当然明白其中利害,他一边听着军靴叩地的声音一边思索。   这时,对面的自动门突然打开,一位军官快步而来:“报告中将!”   姜见明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居然认得来者。   这分明是当初带他来到异星的那位军官,第二要塞的新兵教导长官,路易斯中校!   此时,路易斯也看到了他。   瞬间,中校的脸色变得铁青,眼神满怀悲愤与怨念。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怎么是你啊……呸,怎么是您啊!堂堂皇太子妃,当初跑远星际来装什么新兵啊,您骗得我好苦啊!   姜见明很无辜,他当时哪能知道自己不到一年就成了皇太子妃,自认不过是平平无奇未亡人罢了。   但这事掰持不清,他只好装不懂,转头对金旻笑道:“中将有事不用顾及我。”   小阁下如此温柔无辜,金旻不明就里,把眉毛一竖,脸一沉:“路易斯,这位是皇太子妃殿下,不容失礼。”   路易斯更憋屈了,金中将至今都不知道当初那事儿……为什么?因为上报的消息被莱安殿下截胡了啊!   还装模作样、神秘高冷地说什么“那个人本事不小”,说什么“让我感到了威胁”——   路易斯痛心疾首,暗想:不就是想宠自家心上人吗,殿下您倒是直说啊,难道直说了还有谁敢拿您怎么样吗!   当然,这满肚子的苦水,他是不敢倒出来的。   路易斯中校只能闷闷地跟姜见明行了礼,调整摇摇欲坠的心态,继续他的汇报。   “中将,现在宇盗团已经确认退走,那个疑似奸细还是不肯承认,说话也颠三倒四的。有人建议压回国送到军事法庭上审查,您看……”   “奸细?”   姜见明着实吃了一惊,心想银北斗这种地方居然还能混进来奸细的么。   就听金旻解释道:“哦,是的,我们从上一批的新兵中发现一个身世与宇盗有牵连的家伙,但现在只是怀疑阶段……”   中将扭头,“路易斯,给小阁下看看档案。”   不知为何,路易斯的脸色变得更缤纷了。   他从腕机上调出信息:“您或许还有印象,是这个人。”   递过来的是一份银北斗兵士档案,照片赫然是一位有着古铜色皮肤,神态憨厚的男人。   姜见明更惊:“是他?”   他确实有印象,这是当时乘星舰去异星时坐在他旁边的男人,呆头呆脑,晶骨倒是很强。记得名字叫……高隆。   路易斯:“上个月,我们查明了他的身份,他是熔岩宇盗的儿子。”   他说着,又调出一份档案递了过去。姜见明立刻也认出来了。   ——是那个总是跟在赤龙身边的大个子宇盗!   档案上写道,该宇盗代号“老黑羊”,真名则是“凯尼.高”,曾经是玛斯星的住民。   推算一下时间,当年老黑羊离家加入宇盗团的时候,高隆应该还在襁褓之中。   “……”   姜见明心情复杂地看了路易斯一眼,顿时理解了刚刚那个悲愤又怨念的眼神。   去年的新兵里混了个皇太子妃,还混了个大宇盗的儿子,这滋味确实很酸爽。   不过……   姜见明皱眉暗想:他印象里的高隆,怎么也不像是能胜任“奸细”此等高难度脑力工作的样子啊。   他又看了看时间,距离莱安带舰队回归,应该还要有一阵。   姜见明道:“可以带我去看看这个人吗?”   =   十分钟后,在半昏暗的银北斗地牢内,隔着两道带电栅栏,姜见明看到了那个壮实得异于常人的身影。   高隆的手足上都套着电子铐,正伸着双腿坐在牢房里头,无聊地用口哨吹出了帝国国歌的变调。   他的头发有些乱,身上穿着特质的囚衣,但人还蛮精神。看来银北斗并没有用上严刑逼供之类的极端手段。   姜见明走进来,还没想好开场白。里头的高隆就眼睛一亮,他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   “哎,小兄弟!?这不是我失散多年的小兄弟么!”   金旻呵斥道:“住口!这是皇太子妃殿下,不是你能放肆的对象。”   高隆把大掌一拍,兴高采烈道:“皇太子妃!哎呀,我就知道我家小兄弟不是一般人嘛!”   ……对于解释不清的那些弯弯道道,姜见明再次选择无视。并且庆幸莱安不在场,不然听见高隆这一口一个“我家”,按殿下那占有欲,怕不得气得咬人了。   他指指栅栏:“中将,这个能开吗?”   很快,黑发军官走进来。   高隆还在迷惑地抓头:“不对啊,皇太子不是早就翘辫子了吗,那小兄弟岂不是皇家寡妇……寡夫了?”   金中将给气得脸红脖子粗。姜见明立刻表示没有关系,他面对着高隆随地一坐,温温和和地:“好朋友,叙旧的话题不着急,现在要先说清你的问题。我是问,你是奸细吗?”   高隆:“不是啊!我早就跟长官们说了不是啊!”   姜见明:“你知道你父亲是宇盗头子吗?”   高隆坦率道:“知道啊。”   姜见明:“……那你来银北斗参军,和你父亲有没有关系?”   “当然有,”这大个子信誓旦旦,“我就是来找我混蛋老爹的,银北斗的第二要塞跟宇盗打交道最多,我当然要来这儿参军嘛。”   “那,在银北斗找到你父亲之后呢?”   高隆诚实地抓抓头:“哦,这个还没想好。”   姜见明眼皮跳了跳,心说难怪人家要塞把你当奸细关起来。这就算不是奸细,日后也难保不成叛徒啊……   片刻的交谈后,他综合了高隆的话语和银北斗查出来的讯息,简单拼凑出这一家子的过往。   原来,高隆的爹妈年轻时是玛斯星的住民……众所周知,玛斯是帝国最穷的星城,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地方容易闹乱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而凯尼.高的经历也不过是贫民的辛酸,说来没什么新鲜,不过是个老实人被骗得欠了一屁股债的俗套故事。又赶上妻子生了一场病后失去了劳动能力,刚出生的儿子嗷嗷待哺。   凯尼走投无路,一咬牙加入了宇盗团,化名“老黑羊”,开始给熔岩卖命。最初还能定期给他们母子寄来钱财衣食,但后来帝国与熔岩宇盗的关系日益紧张。老黑羊的讯息也越来越少,终于杳无音信了。   高隆则随了他爹,呆笨但有力气,在给他病故的母亲送完终后,循着母亲的遗愿,来到远星际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   恰巧赶上帝国与熔岩战事频发,还没能父子相见,帝国先一步查出了他老爹的真实籍贯,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   “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小阁下。”   金旻在旁边叹息:“宇盗产生在旧帝国黑暗年代,最初的成员大半是被旧帝国迫害得过不下去的底层人,还有少量决意反抗暴政的义勇军。”   “弄成如今这样,总的来说……算是个历史遗留问题。”   “……”   姜见明不说话,他扶着膝盖站起来,苍白的眉心无意识地皱起很浅的痕。   他读过不少历史,也明白后来的发展:后来旧帝国被推翻,然而宇盗们过惯了自由流浪的“落草”生活,他们鄙夷旧帝国,对新建立的帝国也瞧不上眼,更不敢交付信任。   在建国之初,大大小小的宇盗团们各自的选择不同,其中绝大多数都决定维持现下的状态。再然后……   金旻心中一动,他在地牢略暗的光线下打量姜见明的神态,心里愈加感叹这位年轻的太子妃之不寻常。   在只知道拼杀的武将脸上,很难看到这种表情;在那些身居高位的贵族脸上更看不到。   有些自诩忧国忧民的政客,倒是常年把类似的神态挂在脸上。可每当他们口若悬河,说出来的都是不切实际的漂亮话。   可惜了,这样一位惊才绝艳又能为国忧患的皇太子妃,偏偏身染晶乱。   “小阁下。”想到这里,金旻便心生不忍,“您今日奔波劳累,下官带您去休息吧。”   姜见明沉默了两秒,突然伸手按住了高隆腕上的电子拷,认真道:“我们把你父亲劝回帝国来,怎么样?”   金中将大惊。   高隆很高兴:“好啊!”   姜见明镇定地又说:“你知道吗,你父亲现在带了个红发小朋友。我们把他也抓到帝国来,你就有弟弟玩了。”   金中将失色。   高隆更上头了:“好啊好啊!”   姜见明还欲再说。金旻吓得连忙冲进去把他拉住,着急道:“小阁下!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熔岩和帝国之间的仇恨已经几乎不可能……”   姜见明冷静道:“中将阁下,我知道很难。但现下晶体教的猖獗才是当务之急。如果帝国和熔岩宇盗团之间能休战……”   他目光凛冽,“哪怕只是暂时的休战,事情也会好办许多。”   金旻又叹了一口气,他用手掌虚扶着姜见明的臂弯,这是个很守礼节的同时劝他出来的动作。   姜见明立即意识到,这么简单的道理,将军不可能不懂。   他默然随金旻一起从牢房里退出来,中将道:“小阁下知道,当年第一次神圣战役是怎么失败的吗?”   “……我知道。”   姜见明心中更沉重。曾经为了追查莱安的事,他很用心地调查过那段历史。   当年大帝力排众议,发舰队远征星际,虽然行军艰难,但初期还能勉强支撑着前行。   ——假若不是熔岩宇盗们偷袭舰队,结果犹未可知。   “我也知道!”   突然,身后的高隆又咋乎起来。   “第一次神圣战役吃了败仗,不就是因为大帝陛下急功冒进了嘛,出去打仗还和统帅吵架,闹别扭不让人家跟着,这咋行呢!”   金中将眼看又要冒火。姜见明则苦笑,战场上的各种情况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概括的,他没把高隆的话往心里去。   却见金旻脸上的怒气又做烟云散,转而长叹一声,喃喃道:“是啊,亚斯兰统帅……”   “小阁下或许不知道的是,”金旻嗓音低沉,“其实在神圣战役之前,亚斯兰统帅已经病重了。”   姜见明刚露出意外之色,就见金中将眼含痛惜:   “哪里是什么闹别扭。据说当年,统帅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随军出征了,这不是单纯地比喻体力或精神不支,而是……已经虚弱到,承受不了远星际的晶粒子浓度。”   姜见明心中剧震,胸口好像被揪紧了。   “……但,”他不禁怔怔开口,“但由于熔岩的偷袭,帝国星舰受困,最终还是亚斯兰统帅率军救援……”   “归国后,统帅也的确很快就病逝了。所以……”   姜见明感觉字堵在嗓子眼里,他很艰涩地发出声音:“是熔岩宇盗团间接害死了道恩.亚斯兰?” 第163章 熔岩宇盗(5)   “都是一帮目光短浅的家伙啊。”   昏暗的银北斗地底,金旻中将摇头,苦涩道,“宇盗们大多都没什么文化。他们应该是觉得,这次的劫掠和往年没什么不同。”   不过是和以前一样,袭击大帝国的星舰,快活地杀些人,掠些资源,满载而归之后,就能供应弟兄们半年的生活。   照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在这星海里做无拘无束的草莽英雄。   然而,就是这一战。   帝国没了他们的开国统帅。   姜见明感觉浑身的血都在降温。   他所感知到的,远远超过金中将的视角。   因为他是见过的,他见过那个凯奥斯的意识归来的清晨。林歌与西尔芙仓促地赶来,她们毫无形象地喊叫,互相拆短,甚至动手拉拉扯扯。   好像她们不再是帝国的陛下,不再是基地的首领,只是两个年轻的女人沿着岁月奔跑,然后一把攥住了时光的衣角。   姜见明不知道,如果当时统帅也在,会是如何光景。   他更不知道,究竟是多么深的恨意与不甘,在岁月里堆叠了几重的血泪……   才能让那个一身痞气嬉笑怒骂的女皇帝,孤身在宇宙中追了五个星系,亲手把激光长枪捅进了赤鱼的咽喉。   才能让那样宽容慈祥的首领,从赤鱼的尸体上生生剥出晶粒子,炼成血腥禁忌的长刀献给皇帝。   一直以来,他不喜欢无谓的战争,不喜欢无休止的仇恨,不喜欢违背伦理的晶骨武器,甚至为了这个跟小殿下动过手。   他本应为皇帝当年清剿宇盗时做得极端而暗暗摇头,再感慨首领身为科研者却越过了那条线着实不理智。   但事实是,此刻站在第二要塞的地牢之中,姜见明心中只有一个恍惚的念头——   统帅离世时,林歌还不到三十岁。西尔芙则刚刚二十出头,在这个星际年代,还是完全可以称之为少女的年纪。   后来,晶粒子的真相被揭穿,大帝也走了,将帝国的未来与人类的命运托付给她们。   这么多年,她们一定过得很辛苦。   也很寂寞。   他突然间心如刀割,视野一下子被水雾模糊了,姜见明茫然一眨眼,竟有滴眼泪沿着脸颊滚落。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都吓了一跳,幸好环境阴暗,加上金中将也正在感慨,没有注意到这边。   姜见明连忙飞速侧脸擦去了那道泪痕,心惊地想:怎么回事,我多愁善感到这个地步了吗?   高隆还在喋喋不休:“唉,不过当年大帝为什么急着打远星际,小兄弟,将军,你们知道不?”   “嘿嘿,你们一定不知道!但我,”他大拇指一比自己,神采奕奕,“我知道!”   姜见明神思早就飞了,只“嗯嗯嗯”地敷衍,反正这大个子扯的必然是不知哪来的野史谣传。   无论他是否坚持休战,高隆的事也罢熔岩的事也好,都不是三两天能安排好的。姜见明转身,和金旻一起往地牢外走。   “据说!”身后,高隆深吸一口气,“大帝陛下当年急着出兵,是因为国内真晶矿供应不足。偏偏陛下他……”   他故意神秘兮兮地停顿了好几秒,把自己都憋得脸孔涨红——当然,也可能不是憋的,单纯是兴奋的。   “因为陛下他!对当时的西尔芙皇后不忠,爱上了一位身患晶乱晚期的残人类!”   姜见明一个踉跄,差点绊倒在门槛上。   他第一反应是:救命。   他实在不想再听更多窒息的开国八卦了。   但等姜见明稳住步子,在金旻的回头怒骂中,努力着又往前走了两步之后——   好像被一道白电劈中,他猛地站住!   等等!   一个念头突然刺出,姜见明后背寒毛直竖,心里的种种疑云再次涌动。   他想起……是的,就在这场出征之前,他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也是哪个投射的基体。   野史这种东西不靠谱。   可老话说得好啊,无风不起浪。   为什么当年,身为皇太后的西尔芙首领会欣然答应了替他和莱安证婚?   就算当年帝后是政治联姻,那种欣慰得宛如嫁儿的态度是不是也哪里不对?   又为什么林歌陛下待他那么亲和,天天一口一个“明明”的叫他,对残人类平民进皇家这种离谱事一点踌躇都不见?   想着想着,姜见明的脸色唰地煞白了,他手脚冰凉,心脏砰砰跳得眼前都在发黑。   最重要的是:那天凯奥斯大帝意识回归时,为什么待他情深不减?   就像莱安前几天说的,这样一位堪称乱世豪雄的开国皇帝,真的因为记忆里新多了个谈过两三年恋爱的残人类,就毫无芥蒂地接受了?   大帝生活的年代,残人类那可是铁板钉钉的劣等人种啊……   但假如,是当年的凯奥斯自己就爱上了一个残人类,并且林歌、西尔芙她们也都知情呢?   还有,金晓之冕里的遗言。他曾经猜过里面的意象与开国年代有关,如果“苏醒”喻指的是基体的投射……   如果那些话其实并非莱安小殿下所留,而是一首凯奥斯大帝和他前世爱人之间的情诗;当凯奥斯的记忆在基体濒死时苏醒,就将其留给了自己……   如果是这样,那一切就对上了!   姜见明仓皇扶了一把旁边嵌在墙上的管道才踩实了脚下,他惊恐:所以,自己前世该不会是——   那个高隆口中的,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的野史里听来的,凯奥斯大帝真正的小情人……什么的吧!?   这个猜测非但没有让姜见明感到什么“两世情缘”的幸福感,反而好像一脚把他踹下了深渊。   局势紧张,大战当前,他不想做无谓的自我折磨来扰乱心境。   但控制不住。姜见明控制不住地代入了当年的情景,他开始想象,假如真的是自己病重。   新的帝国建立了,黑暗已被驱逐,但他却要死掉了。没有真晶矿,做不出药和镇定剂,毫无办法。   那位新登基的陛下却不肯认命——这确实很像莱安的作风。他顶着各方的压力,不惜和自幼辅佐他的统帅争吵,然后就是帝帅决裂。   姜见明想一想就头疼得要命,暗道这不废话么,为了个小情人冒险远征,他要是亚斯兰他也跟莱安急眼啊!   最终新帝独自去了,率领舰队,在未经开拓的远星际浴血而行。   如果没有那次偷袭该多好。若是如此,或许大帝在平安凯旋后,就可以如愿给心上人延命,还可以去和统帅道歉和好的。   如果是莱安的性格,大约会挑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亲自拜访。先是绷着脸,矜持地轻哼:怎样,朕还不是胜了么,看来统帅的判断也有失误的时候。   然后放下身段,用低柔磁性的腔调说:……不要生气了,安心养病,朕知道统帅是为了朕好。   真正的历史却不是这样。   熔岩来了,舰队被困在星海里苦战,战士们的生命在流逝,辛苦收获的真晶矿也将被劫走。   年轻的新帝会像困兽般发狂地战斗吧,他定然拥有与莱安同样强悍的晶骨。   可是一切依然走向那个无法挽回的局面。   =   这天晚上,姜见明自闭了。   莱安收兵回来,看他这么个精神涣散心不在焉的样子,简直像见了天边下红雨。   餐桌上,黑发残人类动作缓慢地夹菜,眼眸的虚飘却显示出他在发呆。   夹起来的菜久久没往嘴里送,最后可怜地掉回了原地。   莱安实在看不下去,挑了块肉喂给他:“你到底怎么了?今天有人欺负你?还是金旻跟你说什么了?”   姜见明机械地咀嚼吞咽,半晌才保持着那种发呆状态,低低呢喃:“殿下,如果哪天我快死了……”   他没能说完,对面砰地一声,莱安重重摔了碗。   姜见明这才清醒回来,连忙飞快往自己嘴里塞了几口饭:“抱歉,我胡说的。”   莱安直接起身到房间外去了。过了五分钟殿下大踏步回来,急躁地一把拉开姜见明坐的椅子:“你去地牢了?”   这是大晚上的通讯骚扰了金中将么……姜见明一头雾水地被拽起来,下一秒就被摁进了殿下的怀里。   他手里筷子都掉了,在地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莱安把他抱得很紧,用下巴贴着他的脸,又疼又怒,阴着个嗓子:“跟你说过多少次——”   “啊……不是不是,”姜见明意识到点什么,他拍着莱安紧绷的肩膀,“您别乱想,不是应激障碍的问题。”   莱安半信半疑,索性捞起姜见明的腿弯,直接把他抱上了床,熟练地扒了外衣鞋袜。   随后拧开暖黄的床头灯,自己也脱了外袍,钻进被子里搂着他:“那是什么问题,你不正常。”   在莱安眼中,姜见明其人于隐忍和克制上的功力很强,不下于其在战术上的造诣。   之前遇到什么事,都是他闹情绪,姜来开解他。他还没有见过姜这样失态的时候。   莱安试探道:“金旻说,你有意和熔岩讲和?”   “……”姜见明牙关发紧,难以启齿。   他确实有这个意思。但如果猜测属实,那他的原身才是导致当年悲剧的根源,“请帝国放下仇恨与熔岩休战”这话,谁提也不该由他提。   陛下和首领听到会怎么想,后日莱安知道了内情,又会怎么看他?   但就算这样。姜见明冷淡垂下睫毛,他咬着口腔内侧的软肉暗想,明知对不起亚斯兰统帅,自己也必须……   “是,现在晶粒子和人类的种族战争才是第一位,我希望帝国能够在不久的将来,与熔岩休战。”   莱安沉默两息,道:“只要屠戮贼还在林歌手上一日,就不可能。”   “那就请陛下销毁。”   姜见明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抖,或许因为有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态支撑,他做得很完美。   “这份提议,我会亲自上书呈给陛下。晶骨武器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于和平之世。你给我的戒指也一样。”   他脱下黑革手套,瞥了一眼自己的无名指:“等到战事结束,我不会留着它。”   这段话,姜见明本意是说得很绝情的。但莱安听了居然心情很好。   他把残人类扯开衬衫领口压在床上,先是用唇瓣摩挲苍白细腻的后颈,然后露出犬齿轻咬了一下,笑道:“当然,我允许了。”   于是姜见明心里明悟,然后刺痛。他在暖黄色的灯晕中忍着涩意闭眼,把额头靠在莱安的心口上。   ——自己想暗示的分明是,你不惜忍受生剥晶粒子之痛为我铸的婚戒,我也会毫不顾惜地扔掉,我就是这么个淡漠薄情的人。   他的小殿下接收到的信息却是:战事会结束,而那时姜见明仍然活着。   ……   次日,姜见明被迫放了一天假。   坐旗舰的指挥席确实比坐机甲操纵席要节省体力,但精神上的消耗却不能说轻松。   莱安各种意义上不放心他的状态,深夜把他锁进了治疗舱,白天也不许他单独出门乱逛。   姜见明只好窝在卧室里看书和看军情资料,顺便摆出“我冷酷我无情我没有良心你怎么着吧”的架势给皇帝写报告,倒也没浪费时间。   其实,论起来姜见明绝对是个谨慎的人。现在只有猜测,他知道自己该做的是求证而非笃信。   可巧就巧在,他现在要干的事比较过分。姜见明担心惹怒林歌陛下会误了大局,寻思自己仅剩的借口也就是个“不知者不罪”了,硬是没敢说。   不得不说,世间各种啼笑皆非的乌龙,大抵都是像这样……由各种巧合相加而生。   姜见明设想了无数种结果,包括各种糟糕至极的境况。但事实,却是他无论如何都没能料到的。   帝国第一星系,亚斯兰星城,白翡翠宫。   凌晨五点钟,皇宫深处空荡荡。林歌披散长发,她坐在被金玫瑰簇拥的凌晨,像一座古典的女子雕塑。   许久,女皇自言自语似的说:“西尔芙,有的时候我觉得,他真的有种奇妙的本事——”   旁边是西尔芙的通讯投影。首领又戴上了黑头罩,穿起了神秘的黑衣,像一座坚固的黑山。   她用无机质的电子音说道:“哦。”   “明明是他在折磨别人,”林歌眼角一点点漫上猩红,她咬牙切齿,“还能让所有人觉得,他才是最受折磨的那个。”   首领平静道:“你确定自己没有说反吗:明明他才是最受折磨的那个,却总有本事让别人觉得,是他在折磨别人。”   女皇充耳不闻,“呵,你知道我昨天收到了什么吗?他……”   林歌捂着眼笑起来,肩膀耸动,一时竟让人觉得她是在哭,“他居然向我提议,要和熔岩讲和……哈哈哈……”   “这么多年,帝国上上下下都知道朕有多恨熔岩,就连老陈头也只敢偶尔来旁敲侧击几句,偏偏是他……”   林歌深埋着头,以掌心抵额,五指紧攥着自己凌乱的黑发,“你说,这个人怎么还是老样子呢,西尔芙,你说话啊?”   西尔芙沉默了许久,随后戴着黑甲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是想抬手安抚女皇。   却又想起这不过是通讯投影,两人之间隔着浩瀚星河。   于是首领收回手,缓缓道:“其实当年,帮你造了屠戮贼的那天晚上……”   林歌:“你后悔了?”   西尔芙:“不,我只是梦见统帅骂我了。”   “我垂头丧气地站在他面前挨训,穿着初见他的那身雪白礼裙,挽着精致的发辫,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儿。”   “那也是我初见你的样子,林歌。”   林歌摇了摇头,沙哑道:“回不去那时候了,西尔芙……已经是太多年前了。”   西尔芙:“你真的准备一直对他隐瞒下去吗?”   林歌:“什么?朕听不懂。”   西尔芙:“装疯卖傻没有用。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统帅他如今的基体身份?”   林歌低头笑了声,猩红义眼闪着幽幽的光:“首领,你这是怎么了?”   “道恩.亚斯兰已死,让明明成为‘姜见明’的一生……这不是我们当初说好的事情吗?”   “我们当时,”首领道,“并没有预料到晶体教的出现,并没有预料到决战的提前。”   “所以呢!?”   林歌突然拍案而起,面色惨然:“你把他当什么,一旦时局艰险,就随时可以从墓里掘起来利用的活死人吗!?”   那边安静了几秒钟。   首领一动不动,冰冷的黑头罩彻底遮盖了她的表情。   直到电子音响起:“林歌,我给你一个撤回失言的机会。”   金玫瑰绽放的花庭中有片刻静谧,只有鸟雀在远处的树影里啼叫,伴随着细风吹动今春新抽条的枝叶。   女皇疲惫地坐了回去,撑着额角喃喃道,“……对不起。”   --------------------   作者有话要说:   莱:我不信任凯奥斯。   姜:我对不起亚斯兰。 第164章 熔岩宇盗(6)   “追查小殿下的死因也好,主动染上慢性晶乱也罢,参军前线,对抗晶体教,甚至发现晶粒子的真相……至今的每一步,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的人生。”   “我们已经尽力兑现了向凯奥斯的承诺,没有谁想利用统帅,林歌,只是你走不出来。”   通讯对面持续地传来电子音。不知何时,天的那边有些亮起来了。   林歌仰脸去看头顶叶荫漏下的光,眯着眼:“是吗,或许吧。”   摇曳的晨曦微光从东方升起,落在金玫瑰的花瓣上,照亮了几滴凝结的露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女皇帝忽然想起这句古老的诗句。   亚斯兰曾经教过她许多,但她耐性太差,真正能进脑子的东西百里无一,反倒是这些年偶尔会想起来一些。   林歌伸出一根手指,拂去了那几滴露珠,声音低落:“但保持现状又有什么不好,‘姜见明’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让他平白多出来一个不幸到极点的前生?”   她梦呓似的轻声道:“他的前生……拥有过什么呢。”   “是那些遥不可及的理想,还是十几年如蛆附骨的慢性晶乱?是与他人联姻的挚爱,还是‘亚斯兰’这个光荣却虚假的名字?”   西尔芙:“那不是前生,统帅还没有去世,你也没有权利替统帅否定他的过往。你总是这样,当初才会频频惹他生气。”   林歌摇头:“西尔芙,不要忘记你曾经说过,如果现在的明明死了,那么基体死亡所导致的精神负荷,有将近一半的概率直接让他的本源意识猝死。”   “就算侥幸不死,以亚斯兰那个原身沉睡前的身体状况,他也绝无可能承受第二次投射。既然永远都醒不过来了,和死亡又有什么两样?”   对面不说话了。林歌没有去看西尔芙的投影,反正从头到尾包的严严实实,也看不出什么。   但她听见很轻的金属碰撞声,是首领攥紧手指时那些黑甲发出的声音。   于是林歌以为西尔芙就要说些什么了,但依然没有……她宁可听到反驳,而不是这样死寂的沉默。   有杂音传来,打断了僵持。通讯另一侧的首领回头,似乎基地那边有人急促地敲着西尔芙的房间的门。   林歌坐直起来:“怎么了?”   西尔芙:“有人找我。这件事下次再聊。”   戴着黑甲的手将通讯关掉了。   身在基地深处的黑衣首领转身,站了起来——这些年来,她曾无数次为自己的装束庆幸过。黑面罩与电子合成音让她不必浪费时间调整表情上的波动,可以直接投入工作。   门开了,外面站着的是个身穿研究服的少女,她有银白的短发和水雾朦胧的蓝眼睛,怯怯地缩在旁边:“首领……”   “黛安娜?”   西尔芙让了让身,“需要进来说话吗?”   黛安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用。我来找您是……是想谈哥哥的事情。”   奥德莉.兰斯的情况不太乐观。   这是废话,就以奥德莉被紧急送进来时的那种状态而言,能成功冰冻休眠已经是万幸。但她的身体几乎已经无法被医治了,这也是她身在基地而非某个医疗研究院的原因。   黛安娜将“救活”奥德莉的希望,寄托在了研发中的精神意识投射技术上。   她希望能对奥德莉进行投射,日后只要技术彻底成熟,无论是人格还是记忆都能原样恢复,被投射基体也将是奥德莉本人。   然而——   首领摇了摇头:“我说过,基体计划暂时只对日后配合白鸟远征的军人开放。”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资源稀缺,我们无法为无关人员供应基体,很抱歉。”   “……”   黛安娜猛地咬住了下唇,眼眶红了。   从前,她身为帝国大贵族的小姐,又有奥德莉的宠爱,向来都是诸物无缺。如果她想要月亮,旁人会把星星也一起送来。   但那都是过往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001号基体一直没有参与到整体的计划里呢?我现在都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有见过他的原身……”   她像个被逼急了的兔子般瞪着首领,可惜细弱的声音毫无气势。   首领转身:“我没有义务回答。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就请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吧。”   黛安娜慌了:“等、请等一下!”   “我还有事……这次是工作的事!”   “这个,”她手忙脚乱地从基地人员专用的腕机上调出一份电子文档,“这是我……我写的……”   “你的研究成果?还是建议书?”   西尔芙伸手,直接要过黛安娜的腕机来。她也不嫌这份文档冗长,就笔直地站在门口看了起来。   黛安娜紧张地埋下头,只敢盯着首领的脚。这是她多少个彻夜不眠后的心血,是针对当前研究进展提出的设想与建议……虽说其实很多地方,还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首领,我可以,”她闭上了眼,声若蚊呐地道,感觉像是从内脏里挤出的勇气,“我可以……为基地做到更多事的……”   “所以哥哥的事,求求您再考虑一下,哪怕是等到局势好转一些之后也可以,求求您……”   首领这一看就看了半个小时,黛安娜站得腿都酸了。   终于,文档闪了闪被关闭,那特制的漆黑面罩往上抬了抬,转向她的方向。   首领的面罩下,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再次响起。说的话语却是:“看来,我此前对你的天赋判断失误。”   黛安娜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血色全没了。   “首领!我、我还可以改正——”   “我是说。”   西尔芙把腕机塞回她的怀里,“我很后悔没有更早几年把你抓进基地里来干活——跟我来吧。”   黛安娜愣了好几秒,只觉得胸口大石落地,四肢一阵虚脱。首领已经转身走了起来,她赶忙跟上去。   ……   其实,黑鲨基地的内部倒也没有外人想象得那么神秘诡异,成员也并非全是拿着试验管“嘿嘿”怪笑的科学变态。   它毕竟是帝国正规的科研基地,走廊亮堂干净,地上处处是蓝绿色的指路灯,透过位于地上层的窗口,还可以看到欧米伽异星美丽的云霞。   只不过充满着各种自动门、智能机械和身份验证程序,很容易走着走着就绕晕了。   在西尔芙的一路引领下,黛安娜.兰斯再次来到了那间安放基体们的绝密实验室。   时隔多日,她的心态已经有所不同。   首领先开了实验室的顶灯,随后弯着腰,在一个密码柜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份放在透明密封袋里的纸质文件来。   黛安娜眼尖地看到了“自愿”“承诺”等词,还有文件下方的签字和指纹印。   首领走到某个灰白色密闭仓体旁边,用黑甲指套敲了敲:“这就是我们的002号,基体是现在跟随两位殿下身在远星际的原长泽小公子。”   黛安娜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她还是选择抬起右手,冲仓体敬了个无言的军礼。   “活人实验是跨越了伦理底线的禁忌,但事急从权。”   首领将那张纸质文件拍在了仓体的顶部平面,“黛安娜,我认可你的思路。从今天起你将有更高的权限,002号的各项实验由你负责,我允许你在不危害其生命的前提下,在一定范围内进行数据的调整。”   黛安娜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签名和指纹红印,突然,她上前两步:“我,我也可以签这个吗?”   首领:“什么?”   黛安娜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眼睛里闪着执拗的光:“这是002号自愿投身实验的承诺书对吗?是不是签了这个,我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用自己进行实验,并且申请其他基地成员的协助?”   “……”   首领面向她保持沉默,黛安娜感觉那黑色面罩下仿佛有锐利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她鼻尖浮现汗珠,捏着手指,神差鬼使地回了句:“事,事急从权!”   首领叹了口气。   她说:“可以,今晚到我的办公室来签字。”   黛安娜脸上绽放笑容。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生怕首领反悔似的。   “再给你一个任务。明天,你去银北斗第三要塞拜访一个人。”   首领道:“他是帝国军用机甲研发的总负责人,同时也直接领导机甲精神操纵技术的研究。这与你的领域有交叉,你们多聊聊,或许互相能得到些启发。”   居然要去独自拜访陌生人。   黛安娜的身体绷紧了,这对于以前的她来说是绝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只是想一想都要怕得哭出来。   她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咬牙道:“好……好的!”   两人从实验室里出去的时候,正值欧米伽异星夕阳西下。   霞光从过道的高分子玻璃窗透进来,黛安娜的脸颊被照得暖红,她忍不住问首领:“请问……我要见的那位总负责人,是、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首领回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才回答。   “他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机甲师之一,学识渊博,同时也是个出色的军人。”   “但与大部分银北斗不同,他真正喜欢的是懒散平凡的小日子,而非硝烟战场。这个家伙前前后后往军部交了十三次退役申请,堪称锲而不舍,弄得大家都又好气又好笑。最终,帝国在二十二年前同意了他的申请。”   黛安娜吃惊道:“他退役过?”   “是的。那年临别前,我曾经……”首领靠在基地走廊的边沿,双手扣在窗台上。   远处的霞彩在她漆黑的面罩上折射出彩色的光晕,她轻声道,“托付给他一个孩子。”   黛安娜站在首领身后,似懂非懂。   “他没有多问,很高兴地答应了,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男人笨拙又小心地抱着婴孩的模样。如果不是收到帝国紧急召回的命令……他应该会很乐意永远做个泯然众人的退役军官。”   “领着普通的补贴金,偶尔替人修修机甲,再做点买卖,就这样住在第二星系的紫丝绸,陪着那个孩子长大成年。”   紫丝绸,黛安娜脑中似乎有一根神经跳了跳。   她记得这是……姜见明出身的星城。   她问:“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姜盛。”首领回答。   黛安娜倒吸了口气:“姓姜……”   首领竖起食指,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现在,他负责帝国最绝密的计划,只能停留在第三要塞,有家难归。”   “他话唠又絮叨,十句话里有九句都在吹他的孩子,剩下的一句是期望战争快点胜利,他好回家帮儿子娶媳妇——”   说到这里,西尔芙似乎笑了一下:“很少有人受得了他,但你可以。你们会有共同话题的。”   ……   黛安娜离开后,首领依旧独自站在远处。   或许一切都是注定的,西尔芙突然这样想。   如果不是姜盛这样出类拔萃的人,她当年怎么会放心将统帅的基体托付给他。   可既然是这样的人,当帝国与人类陷在危难中时,纵使心里百般挣扎不舍,又怎么可能拒绝应召?   而被姜盛这样的人的抚养长大的姜见明,就如璞玉逢巧匠,注定绽放出不劣于前世的才能。   养父离开后,他又怎么会甘心作为“柔弱的残人类”,终老于后方星城?   因为他是姜见明,所以他必然会来到帝都亚斯兰,必然会结识那位有着翡翠眼眸的少年储君。   当他们相逢,则必然相爱。   所以现在,他们两人并肩在星海。   或许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至少,错得没有像我曾经想象得那么多。   西尔芙这样想着,远处隆隆的风声涌来。她心里有什么释然了,那些随着风声吹散在彼方的霞云之间。   她想起莱安带着姜见明,来基地找她证婚的那一天。   彼时首领已经是白发苍苍的年纪,可仍然如遭五雷轰顶,绝望感与无力感铺天盖地而来。   当初,她答应了凯奥斯陛下,要在光明的新帝国还统帅一个完整的人生。   但陛下自己却已投身白鸟计划,这个基体日后必然要上战场的。   那时西尔芙看着尚不识苦难的少年们,只一眼就看到了生离死别的尽头。   这些年的坚强全部轰然坍塌,她六神无主,最后深夜把皇太子“偷运”进基地实验室,冒险把大帝的原身意识强行唤了回来。   她疯了似的揪着小陛下的衣领摇晃,说我的陛下啊您怎么又把统帅给拐了啊?!   而那位少年储君承载着原身记忆苏醒过来时,同样面色煞白,手指按着太阳穴,表情痛苦不堪。   ——好像在说:是啊,朕怎么又把统帅给拐了啊!?   现在回想起来,西尔芙只觉得很好笑。   周围无人。   她摘下漆黑面罩,独自笑了出声。   --------------------   作者有话要说:   姜爸爸:嘿嘿,战争胜利就能回家帮儿子娶媳妇去喽。   姜:谢谢,战争胜利的时候三世情缘都齐了。 第165章 重逢风雪(1)   当皇帝的回信传到姜见明手上的时候,后者意外于林歌的态度居然会如此和蔼。   林歌甚至都没把重点放在和宇盗议和这件事本身上,那态度似乎有种“老娘懒得管了你爱咋咋自便吧”的意思。   回信中大半内容则是在写宇盗如何狡猾如何残忍,反复嘱咐让他当心点——别作死翻车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   这时是贝塔异星的下午,姜见明独自坐在自己被新分配的办公室内。他盯着那通回复,再次陷入了沉思。   好像哪里不对。他怀疑自己那个“小情人”的猜测,是不是又进入了某个思维误区,可惜没有头绪。   吱呀一声,门开了。   沉稳有序的脚步声靠近。   “别想了。林歌那种疯疯癫癫的女人,冥思苦想去猜她的心思没什么用。”   莱安走进来,给他手边放了杯热茶:“还不如看点有盼头的东西,你还能高兴点。”   “殿下。”   姜见明抬起头,正好瞧见莱安又将一份文件搁在桌上,并指推到自己面前,敲了敲示意他看。   姜见明拿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同时斜眼去瞟那张纸。   看到字样的时候,他手指一抖,两滴茶液溅到手背上。   纸质文件是加盖了红章的军方内部机密件。上面写道,军部已通过决议,并奉皇帝陛下旨令,即日起在帝国军用机甲中逐步推行精神操纵系统,使其作为除了手动操纵、晶骨操纵之外的第三种操纵途径。   驻扎在欧米伽异星第三要塞的银北斗第三军团,将率先安排机甲系统的更新,这会是第一批试点。   如果一切顺利,第二要塞最快从下个月就能用上新的操纵系统,届时会有负责人亲自前来指导,帝国军方总部令第二要塞做好相关的准备工作。   “这是……!”   姜见明忙把茶杯放下,“什么时候的事?”   “刚传到的命令,发给金旻的。我拿过来让你看一眼。”   皇太子殿下倒是不慌不忙,他俯身伸手,用拇指把姜见明手背上的茶渍抹去了。   “晶骨操纵实行了几十年,正常情况下不会以这么短的时间推行一个新的操作系统。现在这么赶,说明军部铁下了心,真正进入全面备战状态。按这个架势……下一步很可能就是无晶人类参军,或许会从你提过的新增机甲兵种开始。”   “三代镇定剂能不能支持普通无晶人类在远星际作战还不好说,但他们至少可以先把帝国国内的军防换一部分下来,空出足够的兵力驰援远星际。陈不傻,一定会尝试的。”   莱安凑近了点,他认真盯着姜见明的脸,嗓音低沉磁性:“你看,我说过,你想要的日后都会有。只是早晚的问题。”   “……”   姜见明受不了他那种过分直白灼热的目光,往后退了一步,唇角却笑了。   他双手仔细地拿起纸质文件,将其重新读了一遍,怅然地轻声道:“是啊,好事情日后都会有……”   古往今来,前线的将军最怕后方的投降派搞幺蛾子。上下不齐心,仗是没法打的。纵使如今前路未卜,但帝国能有这样的消息传来,已经足够令人振奋。   无论是种族抗战的胜利,还是人类更光明自由的未来,都可以期待了。   “——但是,”姜见明把神色一收,文件往莱安胸口一拍,“偷拿金中将的文件还是不对的,请殿下还回去。”   莱安皱眉:“谁说我偷了?”   姜见明大吃一惊:“您没偷吗?”   莱安:“直接拿的。”   “……”   “抢的是吗……请殿下还回去。”   莱安笑了一声。他顺势握住姜见明的小臂,往自己身边一带,“你也来,金旻找我们。”   ……   既然熔岩宇盗的暂时驱逐已经完成,接下来第二要塞面临的问题,就是接收远征舰队的回归,以及第一要塞的夺还。   这两件事,都是越拖越是夜长梦多的课题。所以,当姜见明听金中将要同时见他和莱安的时候,自然以为是要商量这些事情。   然而刚一敲开自动门,姜见明就敏感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寻常。   中将的办公室内,除了金旻还站着一位壮硕的男人。   男人外貌四五十岁光景,蓄着短胡须,目光肃穆而锐利。向门口敬礼的手掌皮肤粗糙泛黑,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军人。   几乎是瞬间,姜见明与莱安闪电般碰了个眼神,然后各自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   “虚礼就不用了,”莱安向金旻颔首示意,“说事吧。这位是?”   “两位殿下。”   金中将也放下敬礼的右手,低眉道:“下官冒昧请两位殿下移驾,是……有一件事想要商议。”   他指着身旁的男人:“这是艾伦.威尔逊,虽然是个脾气不怎么讨巧的粗人,但下官以银北斗的军徽起誓,他是第二要塞内我所知的最好的机甲操纵者。”   威尔逊神色有些激动:“见过皇太子殿下。”   莱安的反应堪称平淡,只是嗯了一声回应。反而是姜见明心中一动,上前道:“我在军校学习时曾听说过阁下。”   他冲威尔逊微微点头致意,“您的五组机甲基础动作示范视频,至今是二院的必修教材。”   威尔逊似乎没想到这位苍白文弱的太子妃会主动跟自己搭话。犹豫了一秒,还是冲姜见明弯腰,抚胸行礼。   “不胜荣幸,下官也听说过皇太子妃殿下的事迹……我听说,您曾经作为机甲操纵者辅助储君殿下战斗。”   威尔逊板着脸道:“说实话,下官最开始只以为是谣传。真没有想到,现在连残人类也能够……”   “……”   姜见明笑而不言,稳稳当当地听着。莱安的眼神则已经开始变得危险了。   “咳咳!”金中将在旁边猛地咳嗽起来,用靴子踢了踢办公桌的桌脚。   威尔逊惊觉,连忙低头:“失言了,下官无意冒犯太子妃殿下。”   “只不过下官认为,以皇太子妃殿下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亲自操纵机甲进行战斗——”   姜见明听到这里终于笑不动了。他心里暗暗叫了声不好,感觉殿下要生气。   果不其然,莱安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但威尔逊没察觉出什么不对,他的脸再次转向了皇太子的方向,表情重新鲜活起来,不再是面对姜见明时的敷衍式恭敬。   他在自己心口锤了一下,“如今大战在即,威尔逊愿意为殿下操纵机甲!”   “如果殿下今日有时间,请允许下官在机甲演练场为您演示……”   莱安忽然开口,“金中将。”   “……是。”   金旻的额头上早就浮了一层细汗,表情更叫一个痛心疾首。   他用余光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威尔逊,似乎恨不能把“完蛋搞砸了”五个大字刻在脑门上给人看。   皇太子不带什么温度地笑了一下,“中将或许误会了什么。机甲操纵者对我来说不是必须的。”   说罢,莱安动作很自然地勾着姜见明的手臂,带着后者一起在房间内唯一的沙发上坐下了。   “比起操心这种事,”他向小茶几上的点心托盘里伸手,皱眉拈起一粒糖果,“谢舰队怎么办,第一要塞怎么办……你就不能多想想这些?”   金旻:“这……”   “殿下!”威尔逊愣住了,他并非没有设想过可能会被拒绝,但没有料到的是,殿下甚至连试一试他的技术都懒得。   他急切道,“我自幼出身军事世家,四岁起学习机甲理论知识,七岁起开始操纵机体,无论在什么方面,都绝不会劣于这……这位皇太子妃殿下的!”   “……威尔逊!”   金旻表情中的痛苦更甚,恨不能以手覆面。   任谁都能听出来,威尔逊原先险些脱口而出的,绝对是“这种乳臭未干的军校生”甚至“这种晶骨操纵都用不了的残人类”之类的话。   姜见明很淡定。自从参军以来,他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不得不经历一次“被所有人质疑”的环节。   来到第二要塞以后,或许由于他的身份已变化的原因,这个环节已经大大减弱。人要知足常乐。   “其实,”他悄悄拽着殿下的衣袖,跟莱安咬耳朵,“金中将的顾虑不无道理,您和威尔逊阁下试试配合没什么不好。”   莱安把姜见明的手拽下来,故作凶狠地瞪他:“闭嘴。”   威尔逊还在着急地争取,他噌噌两步转到莱安面前:“殿下容禀,下官之所以一直停留在第二要塞,是因为我的晶骨只有B级。”   “但殿下定然知道,年前曾有一位军部的阁下提出议案,要重新划定机甲兵种。假如议案可以推行,我将是帝国最强的机甲单兵……!”   “……”   皇太子缓缓眯起眼,神色高深莫测:“我确实知道。”   威尔逊的脸色迅速地涨红,因为他看到,殿下竟低头弯了一下唇角,这让他感到一种被戏耍着的耻辱。   ——当然,事实上莱安只是在忍笑。姜见明也知道。   殿下只是觉得,这个叫威尔逊的机甲兵一边心内看不上皇太子妃,一边又语气中对那位神秘的“阁下”充满感激的样子,实在是很有趣。   储君清了清嗓子,又无声地笑了一下,这才成功敛容,找回点正儿八经的威严。   “唔,阁下有心了。”   “不过我确实不需要机甲操纵者。在战场上,身旁人对我来说往往干扰的程度比协助更大……”   莱安慢条斯理地剥开手里糖纸,塞进姜见明的嘴里,“他是例外。”   “所以,如果今后姜上校无法替我操纵机甲。”   莱安幽幽说着,又扫了一眼站在旁边进退两难的金中将,“我也不过是回到以前的状态而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殿下他居然没有直接笑出声来,也没有发怒,甚至还耐心地跟威尔逊扯了这么长一段话来解释,已经是莫大的进步。   姜见明很惊喜,他都没计较莱安又旁若无人地和他亲昵的事,叼着糖先给了殿下一个赞扬的目光,这才把糖片嚼碎了吃下去。   “是,是。”金旻如蒙大赦,心想幸亏今天殿下心情好,不计较。   中将连忙转向威尔逊:“殿下心意已决,你先下去吧,这件事以后再说。”   可几个人都没有意料到,威尔逊居然突然发作了。   这个中年机甲兵猛地挺直腰板,面色赤红,“殿下!您身为帝国储君,您的安危是国家大事……”   “岂能交到一位命将不久的残人类手里呢!”   ——这一句出来,完了。   姜见明和金旻几乎同时后脑勺发麻,心知道要出事。但还没来得及干什么,眼前赤金色残影一闪。   “呃!!”   威尔逊痛呼一声,壮实如牛的一个成年男人,直接被晶骨抽飞出去,撞翻了办公室里摆着的红木小架,上头的瓷器碎了一地。   “殿下!”   “殿下息怒——”   叮当……碎瓷片在地板上滴溜溜打转,终于碰上桌脚停了下来。   办公室内气氛降到了冰点。   赤金色的晶骨静止在虚空,呈一个甩开的鞭形弧度,尖端却被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紧紧攥住。   姜见明已经站了起来,他微微喘息,拦在莱安和威尔逊之间:“……殿下,别这样。”   皇太子依旧坐在沙发上,姿势和神色都无改变。如果忽略从他左肩刺出的晶骨,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金旻,”他说,“你先出去。”   金中将张口结舌,冷汗湿透后背。他怕自己这一出门,回来只有给威尔逊收尸的份了。   还是姜见明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金旻松了口气,连忙闷声出去了。   一片狼藉的办公室内,威尔逊面色煞白,正呻吟着试图起身。   “艾伦.威尔逊。”   莱安抬了抬下颔,绿色眼眸森然:“你敢当着我的面前说刚刚这样的话……”   “——证明威尔逊阁下是一位直言不讳的人。”   姜见明张口把话语截了过去。   他沉静地望着莱安,缓缓松开了手掌:“君主不应因臣下的谏言而动怒,更不应动手。”   “又来教训我?”   莱安冷冷道,却把晶骨收起来了:“你忘了一件事,现在你是我的配偶,也是他的君主。”   “臣下不敬君主,罪有应得。”   ——好不容易让他今天能高兴点。殿下阴沉地暗想,刚刚还在说着,好事都会在日后……竟然要这样败兴而归。   姜见明叹了口气:“我知道殿下已经手下留情,但您刚刚差点把金中将吓走了半条命……再克制点不行吗?”   说罢,他将目光转向身后。   威尔逊不甘地直起身,坐倒在地上起不来。这位皇太子妃殿下要施恩了,他心中暗想。   “至于你。”   然而意外的是,姜见明没有要扶他起来的意思。   甚至把“您”改成了“你”。   “如果为了殿下的安危着想,储君就不应亲自上前线。”   姜见明冲莱安抬了抬下巴,歪头望向威尔逊:“那好,以后他不上了,你觉得可以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姜:职业(拉)劝(偏)架(架) 第166章 重逢风雪(2)   “我,这……”   威尔逊瞪大了双眼,脸色由红转青。   这当然不可以啊!   谁不知道莱安殿下是帝国最强单人战力,行走式人型轰炸兵器,还没有故障的风险。   不需要储君亲自上前线,得什么人才有底气说这话?也就傻子和疯子了。   “看来,你也明白不可以。”   姜见明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掌心,特质的黑色皮革上竟然一点划痕都没留下。   刚刚……不是他握住了莱安的晶骨,而是晶骨停在了他的掌心里。   原来殿下从最开始就知道他会伸手。   所以抢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先抽了威尔逊这家伙一晶骨,第二次则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单论机甲驾驶的技术,”姜见明叹息一声,放下右手,“我当然不如你。甚至皇太子殿下本人,都很可能不如你。”   威尔逊梗着牙关低头:“……不敢。”   “但是,做皇太子殿下的专属机甲驾驶师,有了优秀的技术就够吗?”   威尔逊愣了愣,差点脱口而出“难道不够吗”。幸好他还没有那么不知好歹,话到嘴边咽下去了。   下一秒他就看到面前的黑发青年凉凉地扫过来一眼,好像已经读出了自己的腹诽。   姜见明摇了摇头,眼底先是含着淡淡的无奈,随后锐利起来。   “皇太子并非是普通概念的‘国家储君’。他有着帝国最强的晶骨,习惯于亲身征战,又是个桀骜自负的人,在战场上常有出乎意料的举动。”   “作为殿下的机甲师,您能在得到一个看似荒谬的指令时,没有一丝踌躇地执行吗?”   “当您得到一个极度疯狂的指令时,您如何判断这确实在殿下的能力范围之内,还是他在勉强自己?”   “什么时候应该毫不犹豫地执行,什么时候应该毫不退让地反对?”   “假若执行,执行的过程能否真正配合殿下,假若反对,反对的言行能否真正劝住殿下……”   “战场上瞬息万变,请不要小看这些问题。   一句句质问像连环的利箭般刺出。威尔逊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而当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下,姜见明也淡然移开了视线。   他转身,莱安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   于是姜见明顺势往那边蹭了一步,垂下头颈。   这个姿势叫他几乎贴近了莱安怀里,他干脆把自己的右手也搭上对方的胸口,勾着储君外衣上的金链子。   “殿下,您也别闹脾气了。和威尔逊阁下试一试。”   他压低声说道,“就当哄我高兴。”   “……”   莱安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咀嚼似的重复:“哄你高兴?”   有趣。他猜到了对方一定会来劝,但没有想到这次的策略是撒娇。   皇太子将唇角挑了挑,他动作优雅、神态冷峻地捏起了残人类的手,使之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像掌握了什么罪证一样,他把姜见明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眯起眼讽道:“是不是太过于恃宠而骄了,小阁下?”   “我,凭什么要放弃自己的习惯和喜好,只为了哄你高兴?”   =   银北斗第二要塞,地底机甲演练场。   皇太子面无表情地坐进了斩彗星的主驾驶席,活动了一下指关节。   旁边的副席上是一脸麻木的威尔逊。他刚刚见识到了枕头风的威力,现在处于某种半崩溃状态。   虽然他如愿以偿了。但强大的新人类居然要屈服于弱小的残人类,尊贵的储君为太子妃的巧言令色而俯首——这对他来说是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事情!   那边,姜见明坐在观望席上,一只手抱着保温杯,另一只手操纵专用光脑。   他姿态悠闲,眉眼舒展,嗓音也温温和和的,好像真的只是来看一场机甲秀。   “两位准备好了吗?我先给你们开几个无人机的关卡打一打——以两位的标准,难度拨到最高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可以,开始吧。”   莱安殿下倒是很坦荡,这个人似乎从来不觉得“听爱人的话”有什么丢人,反而颇有些引以为傲的样子。   他侧过头,跟威尔逊补了一句:“我不会把情绪带到演练场上,也不会因为你占了不应当的位置就迁怒你。”   还没等对方惊喜,又道:“所以如果接下来你挨骂了,请务必认清:那是你自己能力的问题。”   威尔逊:“……”   莱安:“现在执行命令——起飞吧。”   演练场的场地修建得极为开阔,百架机甲可以在此排开阵势对打;设施齐全,配备了专门训练用的无人机。   姜见明那边刚从光脑上下了指令,铁色金属的墙壁高处便自动打开一个个洞口。无数黑色飞行器像蝗虫似的冲了出来,射出红色的“攻击”光线。   当然,这些光线并没有真正的破坏力,但会在机甲机身上留下特殊痕迹,训练关卡结束后一统计,受了多少次“攻击”就一目了然了。   银灰色的斩彗星先是在地面上腾挪了几下,十几秒后找到一个空隙切换成飞行态,猛地拔地而起,在空中与无人机战斗起来。   转眼间,赤金晶骨大开大合,机甲炮横扫。黑色的无人机就像被撕毁了翅膀的蛾子,纷纷从空中坠落下来。   姜见明一开始还在认真观看,时而记录着什么。但没到十分钟,演练场的门又开了。   “嘿!小兄弟——”   一个高大的,有着古铜色皮肤的男人笑容灿烂,率先欢快地蹦了进来。   “放尊敬点。”   郑越紧随其后,嫌弃地捅了他一肘子,“要不是上校辛辛苦苦把你保释出来,你现在还在监狱里蹲着呢。”   “哦,”高隆依然傻乐着,冲姜见明道:“上校好!——哎?”他扭头看向场地,“这儿打得挺激烈啊!哇哦……嘶!好险……哟!这招厉害啊!”   郑越脸上的嫌弃之色更甚,他委屈地出声:“小阁下啊……咱以后真要带着这个家伙?”   姜见明笑而不语,用目光安抚了郑越一下,又指了指身边,示意自己叫过来的这两人靠近点。   这两天他查了不少资料,又跟金中将等人打探消息,总算弄清了熔岩宇盗团内部的错综关系。   也解决了他的那个疑问——为什么熔岩明面上宣称的团长,代号“赤蛟”的宇盗一直销声匿迹,年龄尚小的赤龙却像是宇盗团实际上的主人。   原来熔岩如今名义上的团长“赤蛟”,性格并不好斗,与老团长“赤鱼”的父子关系也不甚好。他曾经认为敌我实力悬殊,熔岩再这么跟帝国耗下去,只能把自家兄弟全耗死。   这种言论遭到了几乎所有宇盗的激烈反对。尤其在赤鱼身死,屠戮贼出世之后,宇盗们群情激愤,赤蛟夫妻被架空,甚至遭到了软禁。   本来,按照历史的套路,架空老大的下一步,不是逼宫就是夺权。   偏偏宇盗内部一直没个真正能服众的家伙挑大梁。这么耽搁了几年,赤龙出生了,是个天生有着S级晶骨的小魔鬼。   宇盗们在这个婴儿身上看到了振兴熔岩的希望,顿时兴奋得像一群见了肉的饿狼。   众人一致同意,要把这位少团长培养成一名纯粹的,地道的,无恶不作的,举世无双的大宇盗头子。   为了这个崇高目标,小赤龙自然不能和他爹在一起长大。   但宇盗们不会奶孩子,交给乳母之类的外人,又不放心。   这群家伙抓耳挠腮,最后把期盼的目光转向老黑羊——据说在加入熔岩之前,他的孩子还在嗷嗷待哺之中。   当姜见明了解到这段内情的时候,瞬时就心想:成了,这事有戏。   原来赤龙自幼是被老黑羊带大的,这两人半是主仆,也半是亲人。   而现在,老黑羊失散的亲生儿子就在银北斗军内……这再不争取一把,首先姜见明自己心里的坎都过不去。   只不过,具体怎么操作这段关系,则又需要细细琢磨一下了。   “以后上了战场,”姜见明把光脑放在一旁,开口问高隆,“如果你父亲不认你,反而把你当做敌人,你怎么办?”   “是说如果混蛋老爹来揍我吗?”高隆挠了挠脑袋,表情变得凶猛。   “老子先跑,再躲,再……再摸回去,”他鼓了鼓右臂的肌肉,“敲他一闷棍,揍回来!”   姜见明忍俊不禁,拍了拍这个大高个的肩膀。   “嗯,不错的觉悟,就这样。”   他心道:说不定这个看着呆傻的高隆,其实比场上那位威尔逊阁下要机灵呢。   想到这里,姜见明颇为神秘地指了指训练场上,问高隆:“对了,想开机甲打打吗?”   “嘘,去挑一架喜欢的型号,给他们制造点惊喜。应对战场上的突发状况,这是训练的一部分。”   高隆立刻双眼放光。   他欢天喜地,颠颠儿地去了。   “老郑,你过来。”   姜见明又招呼郑越坐近一点,指了一下演练场上搏斗的机甲,问:“觉得怎么样?”   郑越清了清嗓子,挨着姜见明坐下了:“咳,原委您在通讯里跟我说过了。皇太子殿下和那什么……‘帝国最强机甲单兵’是吧。”   “小阁下,恕下官直言,您真觉得这个威尔逊阁下,能……”   郑越脸色一言难尽,语气里那股嫌弃的味儿从刚刚就没散过:“这人的机甲技术确实没得说,可充其量,他也就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大兵吧?”   “嗯。”   姜见明道:“其实我也不觉得他能。”   郑越一愣:“那您怎么……”   姜见明若有所思地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抬眉时神色清明。   “但这一天总要来的,一两年后我就将衰弱到根本无力应付高强度机甲驾驶的地步,再过上几年,就该想墓志铭了。”   “我不希望未来的殿下只能永远一个人上战场。”   郑越瞪大了双眼。   场地上,机甲炮的轰鸣突然炸开,远远地持续了五六秒,震得人耳膜疼。   姜见明安静地等那声音落下去,才继续道:“那么,到底要给他找一个什么样的辅助者……是聪明一点,有想法的;还是脑子笨一点,但忠诚听话完全服从命令的……”   “试试看吧。早点开始试错不是坏事。”   郑越懵了好半晌,胸口好像被什么勒得喘不过气。   他喉结动了动,苦涩道,“小阁下,您别总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啊。”   姜见明温和地笑了笑,“好,不说了。”   ……   这场训练从下午一直持续到傍晚。   威尔逊觉得,他见识到了魔鬼的锤炼。   先是无人机,这还是常规的。但很快——那位看似温柔无害的皇太子妃不知从哪叫的人——突然冲来一架机甲,挥起铁拳冲他们当头就砸。   过了没五分钟,居然又上来一架。   半个小时后,这两架机甲撤了。   又半分钟后,新的三四十架机甲出现了。   ——那都是郑越精挑细选过的金日轮兵,从亚斯兰带出来的,技术就算比不上威尔逊,也都是专业军人。   不用多说什么,喊一嗓子“那个叫威尔逊的家伙看不起咱小阁下”,就有足够多的人使出十二分的力气。   而姜见明慢悠悠地抱着保温杯观战,中途还让贝曼儿过来给他送了顿晚饭,两个人边聊天边吃好了,场地里的训练还没结束。   威尔逊很累,也很憋屈。   他感觉皇太子妃在整他,但他没有证据。   毕竟莱安殿下也是全程没休息,总不能说,太子妃敢连着储君一起整。   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   当机甲终于落地的时候,莱安松力往后靠,闭着眼喘息不定,显然堂堂皇太子也累得够呛。   可观摩席上的黑发年轻人非但不赶来慰问,甚至都不准备从座位上站起来!   姜见明笑着问:“殿下,威尔逊阁下,感觉还好吗?”   威尔逊宛如哑巴吃了黄连。   他突然感觉这位皇太子妃异常危险,不是正常的残人类,是那种能把新人类也生吞活剥了的变种残人类。   莱安倒是利索地从手边抽了条干净毛巾,把薄汗草草擦一擦,推开驾驶舱:“怎么停了?”   他能感觉到刚刚那个关卡不是正常结束的,是姜见明中途停止了运行。   “要开会了,商量您白天说的那些个正事。”   姜见明挥了挥腕机,站起来,“金中将叫我请您过去……我跟他说,让殿下先吃个晚饭,不然太可怜了。”   “至于这次配合的感想,您就辛苦一下,边吃边跟我说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莱:我凭什么要哄你高兴?(唇角上翘.jpg)   姜:……现在更像是我在哄你高兴。 第167章 重逢风雪(3)   与上次的跨星际总会一样,本次临战前的机密会谈,也采用了跨星际远程投影共享的方式。   莱安与姜见明进来的时候,其他人的投影都到齐了。   还是黑色虚拟空间,悬立着暗蓝色的巨大屏幕。三维星图投影已经展开,冷色调的微光照亮了在场者的脸庞。   与会的人并不多。谢予夺与金旻各自坐在两旁,金中将点了两名他信赖的得力干将,谢少将的身边则是暂代他管理银北斗第一军团的刘.丽塔秘书官。   “不好意思,诸位久等,”姜见明在位子上坐下,“是我们来晚了。”   “小阁下说哪儿话呢,”谢予夺笑嘻嘻地冲他挑眉,“哪晚了,下官刚进来。”   金中将与丽塔少校的眼角几乎同时抽了抽。   两人异口同声:“……那是因为你(您)又迟到了,少将。”   谢予夺:“呵。”   都知道形势紧张,也都没有外人,他们迅速地省略了寒暄与虚礼的环节。   莱安还是惯常的利落作风,直接坐了主位,看向谢予夺。   “先解决你的问题,少将。”皇太子抬了抬下颔,“报告舰队现状,再说说想怎么回来?”   “现状还行。”   谢予夺大马金刀地翘着腿坐着,表情却认真了几分:“这一趟走下来,主要的折损出在晶巢区域。回程走得很小心,没再多什么人员伤亡,就是部分舰体这一路上破损程度严重,不太好。”   “至于怎么回来……也只能进行长距离跃迁,没别的选择了吧。”   若是以往,舰队大可采用跃迁与航行交替进行的方式,放缓步子回来。但如今晶体教盘踞在远星际,不可能轻易放这一队银北斗的精锐们归国。   想避免一路苦战,最安全的办法就是从晶体教可控范围之外的近晶巢宇域,直接跃到贝塔异星的上空,不给敌人袭击的机会。   金旻点头:“这个没有异议,跃迁能源够用吗?”   “没问题啊,”谢予夺扬眉笑道,“我临行前把要塞能源区里三成的工程师和装备都带上了,这一路上采收的真晶矿不少,能源基本上收支平衡,足够着呢。”   “……”   金中将带来参会的两个银北斗军官,闻言先是惊得倒抽一口气,随后痛心疾首地别开了头。   好个谢予夺,远征不仅带走了得力干将,居然还顺走了能源生产系统,怪不得第一要塞守不住啊……!   晶巢远征有了进展,可银北斗的前线却丢了。这万一要塞夺不回来,这位少将还不得被押上军事法庭喝个茶?   谢予夺装作没有看见,哼哼了两声:“所以呢,接下来就是诸位要头疼的事儿了。”   他五指虚按,在自己面前的屏幕上戳了两下。   昏暗中,蔚蓝色三维星图“嗡”地变化起来,代表着“跃迁虫洞”的红色双圆圈标志浮现在贝塔星系坐标上,滴溜溜打着转。   远征舰队正是要通过这个虫洞,从近晶巢宇域,返回到银北斗驻扎的异星。   “熔岩宇盗还好说,老交情了。麻烦的是那个什么晶体教,如果他们发动袭击,第二要塞要如何应对?”   谢予夺依次看向金中将与皇太子,沉声问:“中将,殿下,两位是准备,选‘攻’还是选‘守’?”   选攻还是选守。   若是落在不懂星际战争的人耳朵里,好像是句没头没脑冒出来的话。   但在场的几个人,全都领会了谢予夺所指的两种战略方针。   现在晶体教的主力都在阿尔法异星,与贝塔之间太远,如果他们想要袭击舰队,只能也采用跃迁的方式。   ——跃迁对跃迁的战术博弈,成为了至关重要的那个点。   “假如我军采取守势,那就是中规中矩在跃迁点处布防。”   金旻中将板着脸沉吟,快速地操纵屏幕,“以虫洞为中心,呈三维球体列阵。”   三维星图上的红色双圆圈中央,出现了一个“谢”字。   而白色的光块象征帝国军,它们迅速地移动,分散成球形,将红色双圆圈包在中央。   莱安道:“但阵型布下的同时,也泄露了跃迁点的位置,敌军同样可以跃迁过来。”   旁边,姜见明心领神会,在星图上打下了第二个红色双圆圈,同时布下象征敌军的黑子。   他接着莱安的话头开口:“球形阵从效率上来说并不高。它适合包围,却不适合防御,容易被敌军从外部用锥形阵集中突破。”   莱安默契地配合伸出右手,五指张开,移动起那些黑色小光块。   同样的兵力,白子分散成单薄的球体,黑子凝聚成紧密的圆锥。   后者很快刺穿了前者的阵型,好像漆黑箭矢戳破了一个白泡泡,击穿了中央的“谢”字。   金旻身后的一位军官“唉呀”一声,懊丧道:“敌军没法预测我军跃迁的时间与坐标,原本是我军占先手。可这样一来,反倒成了敌军占先手了……不行,不行!”   另一人道:“那,采取攻势呢?”   如果说守勢是试图保护自家的跃迁点,那攻势则是以封锁敌军的跃迁为目标。   能够容纳千百星舰的大规模虫洞跃迁,需要足够的能源与准备时间,假如能够牵制敌军,令其没有机会打开虫洞,就达到了以攻为守的效果。   谢予夺问:“阿尔法异星的晶体教和要塞,现在怎么样了?”   “下官在临行前对要塞进行了整顿。”   丽塔应声道,“我们清空了真晶矿仓库,关闭英灵碑并令其沉入地底。地表上,将自动防御系统开到最高级别,放出了全部的战斗智械,外人无法轻易进驻。”   “这也是那一日,熔岩宇盗被我们驱逐时,晶体教并未及时来支援的原因——他们想必是在争分夺秒、全力攻打第一要塞。”   “但是。”   谢予夺用拳头敲了敲桌子:“最多也就能撑个三两天而已。”   等到晶体教真正攻陷了第一要塞,这一场就更难打了。   有人道:“所以要尽早策划远征舰队的回归,最好就在这两天内!”   “但这儿有个问题:晶体教既然在攻打要塞,会不会其实并不准备在阻击舰队上分散精力?那我们还要采取主动攻势,不是浪费兵力吗?”   “依下官看,既然谢少将的远征舰队状态还成,不如先策划第一要塞的夺还战,再迎接舰队回归。”   “那怎么能行!?夺还战不知道要打多久,万一远征舰队出了事,谁付得起这个责!?”   很快,这场会谈开始往头脑风暴的方向发展,激烈的讨论像漫天乱飞的纸片。   姜见明从半途就不说话了,三维星图的蓝光跳跃不止,上面的一个个战术排演像水一样从他眼底流走。   “熔岩那边,多少也是要分配精力的。不如攻守结合,分一队星舰去牵制宇盗,其余则留在贝塔异星布防……”   “什么馊主意!这样留守的防卫更弱,说不定晶体教原本还不心动,瞧着咱们分散兵力,立马决定跃迁过来打上几枪呢?”   “谢少将啊,你家舰队要是情况真的还好,是否可以考虑,咳,自力更生……”   “……老金,你这是要谢某人去死。”   姜见明逐渐皱起眉。   不,他暗想。   不对。现在众人的思路,还没有从根本上找准方向。   防御、出击,以攻为守、跃迁封锁……他们的这些战术规划,还依然停留在正常人的思维里。   然而,对付晶体教这种异端,用正常人的思维行吗?   一直以来,他们都试图以惯性的思考方式对付敌人。   然而晶体教的那些招数:操纵异星生物,制造晶乱,渗透帝国内部……却远远超出了“正常”的范畴。   所以他们面对晶体教,往往只能被动反击。   先被敌人一棒子砸得眼冒金星血流不止,然后再狼狈地想办法破局退敌。   姜见明垂下睫毛,轻抚了一下无名指。隔着黑革手套,他摸到了纤小却坚硬的触感,   蓝西施会战的那一次,他之所以敢于冒险深入敌阵,就是因为有着晶骨戒指这个底牌。直接将“混乱主教”劳伦一击斩首,算是给了晶体教一个“意料之外”。   但现在底牌已经出尽,想要再次超出晶体教的预料,只能纯靠心理博弈了……   “停。”   某一刻,莱安出声打断了众人的讨论。   姜见明抬头,正好撞上皇太子扫过来的视线。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莱安淡淡道:“中场休息,都冷一下脑子再继续说话。”   泛着暗蓝光泽的虚拟空间中,紧张的气氛陡然弛缓下来。   姜见明也松了口气,下一秒莱安侧身过来攥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带点警示意味,捏得他有点疼。   殿下眼神阴沉,压低声线:“你最好自己心里有数。”   “如果这次再给我下了会议场就发病,以后就永远别想进来这里了。”   “……”   我刚刚脸色有那么差么?   姜见明理亏不敢说话,只能飞快点头。   那边,丽塔在规规整整地向少将报告她这段日子的工作,谢予夺却已经开始扯他在晶巢见过的奇观。   姜见明没加入寒暄,他趁中场休息的间隙含了片药,裹着大衣倚在座位上,放空脑子,盯着殿下的白金发梢弯起来那个弧度。   到底该怎样,才能让晶体教也尝尝措手不及的滋味呢……   是不是因为谢舰队太重要,第一要塞也太重要,他们总想着求稳,反而局限了思路?   “对了,说件事。”   大家都放松得差不多的时候,莱安又出声,目光看了一眼那两个金旻带来的军官。   金中将立刻反应过来:“哦,你们两个,先退出去吧。”   “不用,来都来了,一起听吧。”   不料莱安道:“早晚都要知道的。”   说罢,皇太子沉思了两秒,随即上身前倾,十指交叉成塔尖状:“跟诸位说个……有关晶粒子的新发现。”   姜见明看他这个架势,脊梁骨好像被电了一下。   “殿下?”   他心说,等等,您该不会是想——   只见莱安微抬起头,压细了的眼尾露出一丝锋利的笑意——   每当这个人要做出某些离经叛道的事情之前,都会露出这种快意的神态。   “虽然帝国那边还不让正式往外说,但毕竟大战当前。我想,还是坦白了好。”   储君不急不缓地用优雅的腔调说着,他的左手背上凝出晶骨,右手则漫不经心地曲起食指,“铛铛”敲了两下。   “这东西……晶粒子,它们是活的,而且是个正在对人类进行种族殖民的某种生命形式。”   莱安幽幽道:“至于晶体教,他们是信仰晶粒子,希望本族早日灭亡的反人类邪教组织。”   “结论很明显:诸位肩负着的是人类的未来。所以接下来这仗,都给我精神起来打。”   他说完了。   莱安收起晶骨,好像只是做了件很平常的嘱咐。   甚至因为听众们没有反应,他还不满意地冷下脸。   “回答呢?”   很遗憾,并没有回答。   刚刚在喝水的,还捧着杯子;刚刚在闲聊的,还在张着嘴巴。除了姜见明这个知情者以外,其余几个人都用茫然的眼神看着储君。   他们甚至没有震惊,因为没听懂,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七八秒之后,谢予夺颤巍巍出声:“啊?”   姜见明双眼发怔了半晌,喉结动了动。   他忽然用力捏了一把眉心,泄气似的笑了下,把药瓶随手塞进前胸口袋,从座位上站起来。   很好,差点忘了,这个世上最有本事“出乎意料”的人就在这里。   “……我的好殿下,您这样是不行的。”   姜见明三两步就转到了莱安的正面前,“就算决定跟将军们坦白,也请体贴一下正常人的接受能力。”   莱安抬头:“姜?”   “但是。”姜见明双手按住莱安的肩膀,他的眼神湛亮逼人,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爱人,活像只……盯上了兔子的鹰。   他深呼吸,十分渴盼地道:“这种‘不行’风格的点子,再来点。”   “?”   莱安露出看不可理喻之人的神色:“……你说谁不行?”   “不不不,您行的,很行,什么都行!”   姜见明飞速改口,他感觉颅内的血管突突直跳,按着莱安肩膀的指尖变凉泛青。   距离打开思路就差一点了,来点疯狂的灵感……   他用力晃了晃,似乎这样就能从皇太子身上掉落出什么好东西,“不用考虑可能性,不用考虑具体怎么实施。什么都行,给我点想法。”   莱安:“……你冷静点。再这么激动,我要拔你的终端贴片了。”   那边,众军官还在呆滞着。   “……不是。”   谢予夺麻木地望着两个人拉拉扯扯的身影,舌头是僵的:“殿下,小阁下。等你们讨论完行不行的问题之后……”   “能不能先给下官解释解释,‘晶粒子’和‘种族殖民’,到底是怎么回事!?”   =   阿尔法异星,第一要塞依旧风雪交加。   它已不再是昔日的模样。瞭望塔倒塌了一半,断壁旁堆积着无数形体古怪的异星生物,有的是被要塞的电击射线烧焦,有的死在智械的炮火下。   前面的异星生物倒下了,更多的同类就攀上那些结了霜的尸体,继续撞击铁壁。爆破声每隔十几分钟就会响起一次,火焰与黑烟都在雪幕中模糊了。   士兵已经撤走,但要塞还在这里战斗着。   高空的星舰内,身穿黑袍的男人穿过自动门,来到了最深处的那道房间。   房间内光线幽暗,只有一个白发少女坐在地上,怀抱着一块足有人头大的真晶矿,正低头用牙齿上的晶骨啃咬。   四周除了“喀嚓喀嚓”的声音再无其他动静,压抑又诡异。   “玛格丽特。”   毁灭主教皱了皱眉头,喊了一声。   对方并没有听见,男人走近了两步重新叫她:“死亡。”   玛格丽特抬起头,回了个“嗯”的鼻音。她的眉心皱出惨白的痕,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黑袍男人弯腰拿走了她怀里的真晶矿,说:“不要吃了,大主教阁下在哪里?”   话音刚落,平缓的脚步声从里间传来。   “毁灭。”   昏暗中出现了一豆灯光和一道轮廓,盖乌斯身穿白麻布长袍,手托着一个悬浮照明器,不急不慢地走了出来。   “有什么事呢?”   “大主教阁下。”白发少女玛格丽特叫了一声。   “大主教阁下,”苏深深地弯腰行礼,“熔岩宇盗团对我们表达了不满。”   “赤龙责怪我们没有及时将帝国军的真实情况告知他,导致他被银北斗的虚张声势所欺骗。”   盖乌斯平静地微笑了一下。   “这重要吗?”他淡淡地问。   “可能会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合作。”   “是的,我的毁灭。但这重要吗?”   苏噎住了,只好闭上嘴。   他抬头望向自己的大主教。   昏暗中,盖乌斯的面容依旧捉摸不透,照明器的亮光落不进那双眼睛里,它们像不透光的深海。   这个人不在意盟友,不在意教众,甚至似乎也不在意计划的成败。他不对任何事物表现出明显的爱憎,对于整个人类文明似乎只有令其灭亡的欲望——   苏有的时候会怀疑,大主教是否就是晶粒子的种族意识本身。   苏低下头:“……不,不重要。大主教阁下。”   盖乌斯向他伸出手,五指张开,略有弯曲。   苏意识到了什么。他将手中的真晶矿递到盖乌斯手中。   盖乌斯转身,将其放回了玛格丽特的手里。   玛格丽特用那双纯洁无垢的蓝眼睛看了大主教一眼,她拿起真晶矿放在嘴边,咬了下去,她继续痛苦地进食。   盖乌斯回头,冲苏很淡地笑了笑,问道:“你知道混乱为什么死了吗?”   “……是姜见明杀了他,我们没有预料到此人会拥有帝国储君的晶骨武器。”   “是吗?”盖乌斯摇了摇头,“我让你提前撤退,却令他留在溃败的前线,把挟持姜见明的任务交给他。”   苏猛地一个激灵,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大主教。   他感到寒意走遍浑身的毛孔,汗毛悚然倒竖。   “就算并未有晶骨武器的出现,他也将面对凯奥斯的怒火。”   盖乌斯笑着说:“我杀了他。”   “……”   苏听见自己艰涩地从嗓眼里挤出的声音。   他问大主教阁下,为什么?   “因为他对人类有爱。”   盖乌斯说道。   “他向晶粒子乞求,他信仰终极的必然性,最终的目的不过是企图利用晶粒子的种族特性,为人类谋求一个大爱大同的乐园罢了。”   “但你不一样。”   盖乌斯向苏走近了一步,伸手轻抚他的额头,“你还记得最初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我,”苏脸色苍白,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深海凝视着,“我记得,大主教阁下。”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偏远的福利院,礼拜日,钟声敲响的教堂。   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厌世少年,见到了温和微笑的大主教。   “一个垃圾堆。”   少年这样形容自己的种族,“狭隘而自大,虚伪又卑劣……是个堆积了近万年,已经发酸发臭的垃圾堆。”   “哪怕有自以为是的人试图清洁它,但在垃圾堆里倒上几瓶香水,只能让那股味道更加作呕而已。”   “对这样无可救药的垃圾堆来说,最好的归宿是自燃。”   “对,人类文明或许只有在选择自我灭绝的那一刻才是美的,是壮烈的,才能在宇宙中留下震撼的光彩。”   那一天,大主教露出的微笑与今日同样温和,也同样不含感情。   “好孩子。来点火吧。”   那一天,盖乌斯轻抚他的头发,从福利院带走了他,许诺会让他亲眼看到垃圾堆的火焰。   直至今日。   星舰内,黑袍白鬓的毁灭主教抬起头——   “毁灭,我真的很喜欢你。”   盖乌斯说道。   他的脸庞上突然崩裂出一道“裂缝”。   就在苏的面前,大主教的皮肉扭曲起来,开裂、转化成晶块,晶块又继续崩裂,于是整个的躯体分崩离析。   那些晶块在重力的拉扯下坠落,同时仍然迅速地分解变小,大部分晶块在落地之前已经消失了,它们变成了晶粒子。   “所以,请不要让我失望。”   刚刚还在微笑的盖乌斯大主教,就这样变成晶粒子消失在星舰内,只有声音还在耳畔回响。   --------------------   作者有话要说:   毁灭主教:就是说,大主教好可怕,我现在有点后悔当年的中二。 第168章 重逢风雪(4)   暗流涌动中,时间又过去两日。   没人知道殿下与将军们最终制定了怎样的策略。直到第三日早晨,贝塔异星的帝国军开始有动作了。   从上向下俯瞰,要塞内的机甲跑道像错落的棋盘,士兵攀上机身,关闭驾驶舱,沿着跑道滑行至星舰港。   在那里,约一千五百艘合金战舰紧密排布,做最后的起飞检查。   原长泽气喘吁吁地赶过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姜见明和莱安.凯奥斯。   皇太子站在星舰的登机口旁边,白金卷发高束,身姿笔直。他垂眉说着什么,但周围很嘈杂,到处都是机甲上舰的金属碰撞声,原长泽一句也没听清。   下一秒,莱安突然伸手抱了一下姜见明,亲了亲后者的颈侧。清晨的白光将两个人的身影合而为一。   那个拥抱持续了仅两秒,莱安松开手,在姜见明的目送下走上了星舰。   “姜殿下!”   等原长泽跑到姜见明身边的时候,莱安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   他扶着膝盖喘了两口气,“听说您叫我……呼,这次出征,莱安殿下不……不跟您在一起吗?”   姜见明还在望着莱安离开的方向出神,被原长泽叫了才回过头来——原长泽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比平日更苍白。   “倒也不是,”姜见明收回视线,“殿下是要作为前线战力亲征的,我先带点人去稳住熔岩那边,之后也会去前线汇合。”   说着,他招招手:“嗯……长泽,你过来。”   原长泽疑惑地又上前一步,看到姜见明从黑色军大衣的外口袋中掏出了什么。   紧接着,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被塞到了他的手里。   原长泽往下一看,打了个哆嗦。   那是把手枪。   “长泽,”姜见明把嗓音压得很低,贴着原长泽的耳畔道,“听我说。”   原长泽紧张起来。姜殿下的手指冰冷却很有力,将他的手和那把枪攥在一起。   “……这次,我们行了一步险棋。莱安与银北斗的两位将军都同意了放手一搏,但并不代表风险会降低,我不敢不留一个最后的退路。”   “你是002号基体,一旦你现在的身体死了,你的意识就会被拉回到位于第三座要塞的原身体内。”   “这把枪,你贴身拿着。假如一切往最坏的方向发展,请你用自尽的方式结束投射。”   “苏醒后你会身在黑鲨基地,请立刻通知首领和第三要塞的最高将领艾玛少将——可以做到吗?”   等原长泽听完最后一句,已经头晕心悸差点站不住。他声音发软:“什……什么是最坏的方向?”   “这个需要你自己判断,随便举个例子。”   姜见明往后退了两步,想了想平静地说:“我和殿下双双战死,第二要塞沦陷……这种吧。”   原长泽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惊恐地捏着那把枪:“不是迎接远征舰队回要塞吗,事态已经这这——这么严重了吗!?”   姜见明笑了一下,拍拍原长泽的脑袋:“军事机密。”   烈风吹起银黑的军衣,他招呼了一声站在十几步远处等着的高隆,“走了,我们上舰。”   =   三个小时后,阿尔法异星。   “主教阁下。”   一位晶体教众快步登上舰桥。   他向着黑袍灰鬓的男人俯身报告:“侦查数据显示,帝国军舰开始在贝塔星系聚集,呈球状布阵,可见星舰约一千五百艘。”   “另有星舰约百艘,脱离大部队,目标似乎是熔岩宇盗团的驻扎宇域。”   毁灭主教回过头,“在近贝塔异星宇域布阵?”   他抬手示意教众噤声,将三维星图与远距离侦查图像同时拉到自己的手边。   帝国军的确在贝塔异星附近开始聚集了。图像中,宇域像一匹深蓝丝绸,战舰是镶嵌于其上的碎钻,化作一个个小点排列整齐。   竟然是堂堂正正的球型布阵,连伪装也懒得做,似乎并不在意会暴露跃迁点的位置。   苏眯起双眼:“观测到虫洞的迹象了吗?”   “还没有侦查到虫洞迹象,主教阁下。”   “……”   毁灭主教背负双手,久久不语。   帝国会尝试与熔岩宇盗团交涉,这倒是并不意外。   毕竟姜见明——或许就是当年的亚斯兰的意识投射——看着就是个会喜欢“不战而屈人之兵”那套古典理论的人。   晶体教刚刚辜负了盟友,此次熔岩很有可能选择隔岸观火……他对此早有预料。   无法理解的是帝国军的战术。   约一千五百艘星舰,哪怕如今的第二要塞接纳了原隶属第一要塞的银北斗军队,再加上金日轮的援军,这也绝不是个小数目。   他们想要做什么,是最终选择了最朴素的“守”势,准备以力破巧?就这么简单?   “第一要塞呢?”   “是。要塞的五个防御主核已经击毁三处,主炮的能源站利用异星生物的尸体完成了阻隔,今晚或明早就能攻破内部。”   “很好。”   “唯一的困难在……”   晶体教众回忆了一秒,“所谓‘英灵碑’。那座地宫被沉降封锁,至今还未能突破。但请主教相信,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英灵碑。”   苏琢磨似的重复,他很快想起来了。那据说是银北斗用来储存战死的军人骨骸的地方。   ……愚不可及,毁灭主教在心里轻蔑地想,原来堂堂银北斗第一要塞,修建得最坚固的场所,竟然是这样一个毫无战略意义的陵园。   “一旦攻破,就烧毁那座地宫。”黑袍男人漠然道,“或许可以激怒帝国,怒火是最好的毒药,它会让人类失去理智。”   “主教阁下!”   这时,第二个禀报的晶体教众匆匆赶来:“最新数据显示,已侦查到跃迁反应——帝国军要开虫洞了。”   主教面前的三维星图应声变化,出现了红色双圈的标志。   这意味着,在贝塔星系宇域,帝国舰队所包围的中央位置,呈球体的虫洞正缓缓地扩大。   它最终会扩张成足够容纳星舰通过的大小,连接遥远的星海彼端。   苏阴沉地哼了一声。   他还摸不清帝国军的意图,也不太敢相信对手这次的战术会如此粗糙。   但是贝塔异星上空的虫洞确实已开,自己这边不能不跟!   “战舰备战,启动跃迁准备,开虫洞。”   苏用阴鸷的目光盯着星图:“在确认到对面的远征舰队前,谁都不许轻举妄动;但假如远征舰队从虫洞中出现,就全力猛攻——我的命令是,速战速决。”   =   贝塔星系之外的某片宇域。   熔岩宇盗团的星舰队,与仅百艘的帝国星舰,隔着一片小行星密集带僵持。   谁也没有想到,不久前才把宇盗连吓带骗令其丢了大脸的帝国军,居然敢才带这么点人就亲自跑来交涉。   “喂——”   高隆将大巴掌贴在舷窗上,砰砰地直拍,“混蛋老爹——老爹艾艾艾——”   声音堪比响雷,余音绕梁,星舰指挥室内的其他所有士兵都露出了痛苦不堪的表情。   有人将求救的目光,转向那个坐在指挥席上的黑发年轻人。   姜见明揉了揉额角,无奈地对高隆道:“真空不传声。你实在想喊,也应该对着我这边的通讯仪器喊。”   通讯画面中,赤龙的表情几乎想杀人。而那个古铜色皮肤的高大宇盗,“老黑羊”凯尼.高,却像是丢了三魂七魄一样呆在那里。   “儿子,”老黑羊愣愣望着帝国军内的高隆,喃喃道,“我……我的儿子。”   赤龙在一旁冷笑,磨着牙道:“哈,还以为我的小宝藏多么君子,原来不过是个利用父子感情,使卑鄙手段的老鼠嘛!?”   姜见明叹了口气,双手十指交叉人往后靠:“小朋友,请你弄清楚,高隆是主动参军银北斗的。”   “而且说到利用,”他故意挑唇,“熔岩很讨厌被利用吗?我看你们被晶体教利用的,倒是很乐在其中的样子。”   “哎呀呀,还用这么低级的激将法?”   赤龙大笑,把两条腿抬起来放在驾驶台上,眼底的残忍却越来越盛:“你知不知道,就算我愿意留老黑羊的蠢儿子一命,也有一万种不开炮的办法把你抓进来当俘虏?”   姜见明不为所动。   “我今天不是来和熔岩开战的,也无意自投罗网。”   他淡淡道,“但如果你非要抓我,可以想想上一个这样做了的人是什么结局。贝塔星系有帝国的一千五百艘星舰在备战状态,我们还是平心静气地谈谈更好。”   “……!”   赤龙的脸色阴沉了几分。   其实此刻,只要熔岩下令全舰冲锋,区区一片小行星密集的宇域根本不能挡住什么。他完全可以在帝国军队来救援之前擒住姜见明。   然而通讯画面中,身穿军装的黑发军官目光深邃,竟令赤龙忌惮起来——毕竟,他在这个残人类手上吃过的亏太多了。   “……你要谈什么?”   赤龙恨恨道,“议和不可能。”   对面,黑发军官冲他轻轻笑了一下。   “那天你对我说过,熔岩与晶体教合作,是为了自己乐意。”   姜见明道:“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你们认为,帝国与晶体教的斗争必然还会持续很久,人类存亡还是很远的事情。熔岩大可借机快活一时,最好还能利用晶体教杀死帝国皇帝报了血仇,至于日后的事,日后再做计较。”   “……”   “但你错了,因为你的认知里有一块盲区。”   对面的星舰内,赤龙缓缓眯起眼:“你说什么?”   姜见明调整了一下呼吸,沉声开口。   其实,莱安的那场战前的开诚布公,也在另一个角度上启发了他。   当初在晶体教的星舰上,盖乌斯与劳伦以晶粒子的真相恫吓,只说人类早在五百余年前便被晶粒子植入的现状,却并未提及这个种族的反抗。   姜见明立刻意识到,想必晶体教在面对熔岩宇盗团的时候,也是如此说辞。   他索性和盘托出。一代、二代与三代镇定剂,白鸟远征,基体计划。   凯奥斯大帝和二十万金日轮,还有那位未及成年便埋骨晶巢的小储君。   ……至于被身旁的士兵听到之类,是否会引起人心动荡之类,那不重要了。   想来确实到了该坦白的时候,他的殿下已率先迈出了第一步,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为什么晶体教在近些年才开始活动,因为晶粒子怕了!因为晶粒子要败了!”   “从旧帝国到如今,镇定剂与固化射线越来越先进,异星生物被清除得越来越多,帝国疆域越来越广阔,疆域内的晶粒子浓度每一年都比上一年更低、更有序——”   “每当晶巢积攒了进攻力量,又会有白鸟远征的将士们赴死,用自己的精神意识镇压即将爆发的晶乱潮。”   “还不明白吗?在人类长达五百余年的反抗之下,晶粒子已经无法自力完成‘终极’,因此才有晶体教的出现,他们的出现本身就是为了做最后的殊死一搏的!”   “现在,为了终极的降临,晶体教必须要制造足够多的晶乱死的人类,但如果这样还是打不下帝国呢?你想想——”   说到最后,姜见明的嗓子都有些劈了,他咬牙喝道:“你想想!如今连自由星领都交还了自治权,这个宇宙里不受帝国庇护的人类势力,除了宇盗还有哪个!?”   “你们是晶体教圈养的牲畜!还有用处,就利用你们来啃帝国这块硬骨头;没有用了,就卸磨杀驴,屠宰吃肉!”   “……你。”   赤龙起初还几次试图插嘴嘲讽,后来越听脸色越精彩。   现在他问:“你是不是疯了?”   姜见明低低笑起来,他暗想:怎么,我也和殿下一样太不体贴对方的接受能力了吗?   “少团长阁下,我想送给你一个隔岸观火的机会。”   “什么?”   “算算时间,马上就要开战了。”姜见明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星图,眼底氤氲了复杂的情绪。   “与熔岩有着深仇大恨的帝国,以及利用你们又抛弃你们的晶体教……接下来,你大可悠哉地抱着你家黑猫,看我们斗得死去活来的样子——不觉得会很快乐吗?”   “但快乐只有一次。这之后,你们将会看到帝国的胜利,晶体教的战败。”   “再日后,你还会看到,奈何不了帝国的晶体教,終会将他们的剑尖指向你们的后背。”   “我希望,”姜见明眼神锋锐,一字一句,“你可以做出及时的、正确的判断,赤龙少团长阁下。”   =   贝塔星系宇域。   在帝国星舰的防护型包围圈内部,虫洞彻底成型。有什么漆黑的金属物,正徐徐从扭曲的空间中探出头来。   那同样是帝国形制的星舰,舰体上赫然有着银北斗的徽章,只不过此刻残破不堪,伤痕内处处生满晶簇。   是远征舰!   是一度进入了晶巢外围,又艰难地回到故土的远征舰。   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的奇迹,也是凝聚了那么多次远征成果,再搭上皇太子的牺牲后的必然。   帝国阵列的对面,宇宙在扭曲。   由晶体教打开的第二个虫洞迅速扩张。   “已确认帝国舰!”   “侦查数据显示:舰体表面凝结晶簇,虫洞周围晶粒子浓度高,确认敌舰为银北斗的晶巢远征舰。”   晶体教分舰队的指挥官精神一振:“听我命令。全舰,全速行进!行进同时聚能,做轰炸准备。”   第二个虫洞成型的刹那,晶体教的战舰跃迁而来!   蓝色尾焰的残影先是连成直线,像阵雨的漫天雨丝,然后聚拢,收缩成锥体突破阵型,瞄准了帝国舰队的薄弱一点。   阿尔法异星上空,毁灭主教目不转睛地盯着星图。   他们的总数量显然不如帝国舰队多,但阵型优势很明显。   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将撕开帝国的舰队,给远征军当头一击。再幸运一些,或许可以直接射杀谢予夺。   但是……   宇域中,上千艘帝国战舰像是铜汁浇筑的铁壁,保持球状阵型,岿然不动。   不进不退,不变阵不抵御,如此安静,反而给人一种阴森感。   太异常了。苏皱眉,正想联络舰队令其谨慎行事。   忽然,他感应到了什么。   那是股很微小的拉扯力在揪着他的衣服,又像是静电爬过脸颊。   冰霜覆盖的地表上,进攻着要塞的晶体教中,恰好有人随意地抬起了头。   这道目光穿过几千米高空的风雪,看到了厚重苍茫的乌云。   乌云再往上,是宇宙。   宇宙中,星舰里的苏也抬起了头。   他的瞳孔缓缓紧缩。   他看到第一要塞正上空的那片宇域,出现了一个绝不应当出现于此的东西。   一个飞速扩张的,球形扭曲空间。   那是个虫洞。 第169章 重逢风雪(5)   很难形容毁灭主教那一瞬间的心情。他像看着现世的恶魔一般,目光震悚地看着那个虫洞。   阿尔法异星上空,怎么会突然出现如此巨大的虫洞!?   他脑中思绪飞速旋转:声东击西?障眼法?   第一要塞不日便破……难道帝国今日并不准备迎接远征舰队回归,真正的目标是夺还第一要塞?   苏猛地回头,死死盯着星图:不,这不可能,帝国的星舰明明还在贝塔异星所在的宇域列阵,他们哪里还有额外的兵力夺还第一要塞!?   “主教阁下!”   旁边的晶体教众们也被那个虫洞给吓住了,“我们该如何——”   被下面的人这么一问,毁灭主教的面色反而渐渐镇定下来。   他又看了一眼星图上的帝国阵列,随即舒缓眉头,冷笑着说道:“疑兵之计而已。”   “帝国妄图用虫洞吓住我们,逼我们召回前往贝塔异星的舰队。这样他们便可轻松达到保护远征军返航的目的……哼,一个空城计。”   晶体教众恍然大悟。纷纷露出钦佩的目光,感叹幸亏主教阁下明智。   苏挥了挥手:“盯好这个虫洞,防御可以做,但在没有东西跑出来前不必管它。”   不错,一个空城计,或者说空虫洞计。主教的目光幽幽地踱步,在心中点数帝国的兵力。   都在这里了,帝国没有额外的军队备战,虫洞对面注定什么都没有。   看,从亚斯兰带出来的金日轮援军,绝大多数在列阵,仅有百艘被姜见明带去牵制宇盗;银北斗第二军有三分之二留守要塞,无法抽调更多兵力;第一军的残余则几乎全在列阵……那是当然,他们要护送自己的主将……   突然间,毁灭主教的眼角一跳。   等等。   ……   “——等等!!”   贝塔星系,晶体教的舰队指挥官突然厉声喝道,“舰队——舰队减速!”   那个虫洞……!   指挥官死死盯着那个虫洞。它有问题。不,不对,不是虫洞有问题,而是——   从虫洞里出来的星舰,有问题!   不知何时,那群刚露头的远征星舰们不走了。   此刻敌袭当前,他们理应争分夺秒地让大部队通过虫洞,与第二要塞汇合才对。   可现在,那几艘打头的星舰不仅不往前冲,他们还退回去了!   直接平移倒舰,连调头都没有。好像在戏谑地挑逗:哎,爷其实没准备回归要塞,就是玩儿。   指挥官怒火中烧,他感到自己被耍了。   但就在下一秒,指挥官听见通讯中传来主教阁下歇斯底里的咆哮:   “——撤回来!!!”   =   阿尔法星系。   晶体教众们纷纷仰着头,阴影落在他们发青的脸上。   毁灭主教阁下片刻前说,帝国的第二个虫洞是疑兵之计,不会有什么东西跑出来。   但现在却有了。   那个巨大的球型虫洞在缓缓波动,宇宙在它的外层流动成斑斓的玻璃画,从中探出来的是一艘艘星舰的舰首。   战舰的色泽黯淡,遍布裂痕与晶簇,但银北斗的军徽依然清晰可见。   它们的主副炮口全数打开,能源汇聚成炽热光点,像一群归来的怒龙。   一个晶体教挥动手臂,炮光照亮他的五官,声音割开了死寂:“敌袭!!是远征舰——”   “贝塔异星的虫洞才是障眼法,他们要夺还要塞!”   毁灭主教面孔抽动,嘶吼道:“开火!远征舰的数量不会多,打下来!!”   下一刻,双方先后炮火齐射。能源光束冲破合金玻璃,烈焰拦腰爆炸,无数星舰的残铁向四方宇宙空间飞去。   当强光散去后,远征舰的周围赫然升起淡绿色的防御罩,它们顶着火力俯冲,直接撞入阿尔法异星的乌云之中!   苏不敢置信地撑住指挥台:“高能量护盾……他们的能源居然还有余力开护盾,在开启了两个大规模虫洞之后!?”   远征军旗舰,舰桥上,坐着一位将军。   将军年轻英俊,扎着个小辫子,翘着腿。一身贵族的风流气和另类的痞气融合成独特的气质。   然而当他看到,那座摇摇欲坠地坚守在风雪中的要塞。   坍塌的瞭望塔,报废的智械,未散的硝烟。   谢予夺在眼角眉梢亮起冰冷的笑意。   “宵小们,你家谢少将回来了。”   他咧嘴,拖长了调子:“还不把我的要塞,乖乖地双手奉还——”   声音在星舰的扩音器下,从云层传入大地。   谢予夺抬手,唇间吐出两个字:“开火。”   星舰炮口的光芒,恰好已聚集到最盛。下一刻,千百光束像倒坠的流星群,扑向了阿尔法异星的霜白大地。   =   异变同样发生在贝塔星系。   “——撤,撤,全舰撤回!”   分舰队指挥官暴跳如雷,一脚踹开指挥台。   身为晶体教的教众,他竟被自己最鄙夷的人类情绪裹挟了。   原本,他的舰队要突破帝国的球形阵,是为了摧毁谢予夺的远征军。   晶体教不怕死,如果能完成任务,牺牲多一点没什么。   可谁能想到帝国军竟虚晃一枪,直接用远征舰做先锋去夺还要塞?他们被放了这么大个风筝,从头骗到尾!   平静,平静……指挥官磨着牙,眼底泛着血丝。   等他们回到阿尔法,剿灭那点疲惫的远征军不在话下,不过是早晚问题。   “迅速通过虫洞,防御系统开到最高能,注意帝国舰可能会袭击!”   晶体教慎重地调头。   没有想到,对面并没有追。   好像自始至终,帝国军一直在无视这群大老远跃迁过来的晶体教舰队。   而现在,帝国舰开始变阵了,他们的球型阵以一个有序的规律向中间坍缩。一艘艘星舰没入虫洞,只留下点点蔚蓝尾迹。   “!?”晶体教指挥官傻眼了。   这本应该是远征舰“出来”的虫洞。   此刻却变成了帝国大军“进去”的虫洞。   这一幕简直滑稽到极点。两方不死不休的敌人,距离已近到肉眼能看到对方星舰的炮口,却转过身,各自往各自的虫洞里跑!   指挥官愣了足足有四五分钟,才浑身一震。   后知后觉地,他想通了其中的机关。   “主教阁下、主教阁下……”   他哆嗦着扑到通讯前,眼角血红,“这个虫洞,这两个虫洞——”   “它们是在对面相连的,帝国从一开始就想用主力攻打阿尔法异星,我们被骗了!”   ……   在三座异星更远的地方,谢予夺的远征军停泊过的近晶巢宇域。   两个巨大的球形虫洞,相对静止在宇域的两端。   不停地有帝国星舰从其中一个虫洞驶出来,投入位于对面的另一个虫洞。   一艘旗舰停在中央。金旻坐在指挥室内,中将俯瞰着洪流过境般的军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虫洞叠加。   这个虚实结合的诡招,到底是成功了。   “金中将。”   金旻面前的屏幕闪了闪,映出的是姜见明的身影。   “熔岩许诺这次不会出兵了。当然,还是要小心他们在战局落定之后来个渔翁得利……我马上赶过去,您那边怎么样,殿下呢?”   金旻:“很顺利,一切都在计划之内。皇太子殿下已最先通过叠加虫洞,到阿尔法异星支援谢少将去了。”   听到这句话,姜见明才算心口一松。他往后靠上了座位,露出一点笑容。   那天……他非要莱安说点什么离谱的东西,试图借殿下那股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气势跳出正常思维。   然后莱安略做思索,问他:远征舰队回归和夺还第一要塞,这两件麻烦事不能干脆一起收拾了吗?   谢予夺大惊,说殿下您想的好美啊,怎么不干脆让下官带人去收复了第一要塞再回来呢?   ——这句玩笑话成真了。   那一日,姜见明提出的方案震撼了所有人。   计划分为如下几部分。   首先,要由谢予夺在远征军内部进行资源整合,筛选出一批尚有余力的士兵与能源充足的战舰。   然后在约好的时间点,开启第一个连接近晶巢宇域与贝塔异星的虫洞。由无力战斗的伤病员驾驶那些损毁过重的星舰,成为钓走晶体教主力的诱饵。   随后,开启第二个连接近晶巢宇域与阿尔法异星的虫洞。   做出第一步误判的晶体教,必将先入为主地认为第二个虫洞是无用的疑兵之计,不会为之调返主力军。   等待着他们的,将是谢予夺的一击奇袭。   接下来晶体教会怎么办?远征舰正在强攻阿尔法异星,他们无论是为了防守,还是为了完成剿灭远征舰这个最初目的,都会选择立刻调返主力。   连环套偏偏就在这里等着。   帝国星舰将在晶体教的眼皮子底下移动,先通过贝塔异星-近晶巢宇域的第一个虫洞,再通过近晶巢宇域-阿尔法异星的第二个虫洞。   一千五百艘星舰直接冲进阿尔法异星,尝试武力夺还要塞。   “不瞒您说,中将……昨天晚上,我其实有点后悔。”   星舰内,姜见明怅然说道。   金旻笑道:“我听殿下说了,您没睡好。我还想,原来小阁下也会有这样不安的时候。”   姜见明也无奈地笑了一下,随即摇头:“那当然不安了,这么险。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有可能造成巨大损失。”   “哪怕是计划成功了的现在,我也在担心,这么多星舰全部投入前线战斗,万一败了,等于将第一、第二要塞的主力全部折在那边。”   说到这里,他悄然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远处,将士们忘了规矩,激动地说着话。   他们在说晶粒子,说晶体教;有人互相亮出晶骨,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身上的这东西;还有人说白鸟计划,说那位开国皇帝,有小新兵哭着说帝国万岁。   又说作战的成功,又说近在眼前的夺还战,说胜利和未来。   “但是今天凌晨,我看着初升的旭阳,又觉得——”   姜见明没有打扰将士们的发泄,他独自坐在四下安静的指挥席上,轻声道:“自黑波辐射爆发以来,我们本来就是一步步向死求生,走到现在的。”   所以这一局,他愿意赌。 第170章 重逢风雪(6)   阿尔法异星,第一要塞上空。   轰鸣声震穿风雪,炮火呼啸着从上下两排穿梭,晶体教与帝国的能源炮正面撞上了。   “机甲准备离舰,各部做好掩护准备。”   谢予夺大马金刀地坐在旗舰里,笑意冰冷:“能源不用省,都给我往下砸。三十分钟之内必须有人着陆到要塞,不惜任何代价!”   这一次,他们采取的是类似闪电战的思路,晶体教主力被姜见明的计策放了个风筝的时间差是最珍贵的机会。   这点时间内能打下来多少优势,很可能直接决定这场战役的胜败。   激战愈演愈烈,五分钟后,这群从晶巢归来的远征舰,初步将晶体教的火力网撕开了一个口子。   第十分钟,三十支机甲先锋队,约千名银北斗士兵在星舰的掩护下离舰。   他们得到的任务是冲进要塞,夺回剩余的两个防御系统主核所在区。   轰隆隆……   狂风更盛,雪粒冰雹乱飞。   “这里是……滋滋……第十三先锋队,本队全员已无损离舰,目标降落点:要塞二层东区。   “队长雷蒙中尉,报告完毕!”   唐镇坐在疾速下冲的机甲里,耳畔除了通讯里传来的人声,就是外头的雪粒疯狂往机身上撞击的声音。   “草,”他脸色青白地咧嘴,喃喃吐槽,“这也太他妈的刺激了……!!”   到处都在交火,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机甲只能落下挡板甲,靠驾驶舱内部的数据与图像分析现状。   这群先锋队中每个人操纵的至少都是B级的机甲,像这样从半空中急速往下俯冲,正常情况下不到两分钟就能在要塞着陆。   然而机甲离开星舰不到十秒,头顶就传来嘈杂的振翅声,有巨大的阴影追了下来。   “唳——……”   “唳、唳————!!!”   啼叫声尖锐,是禽类异星生物。   “注意,上空敌袭!”   雷蒙中尉大吼道:“单数机阻敌,偶数机跟我走!”   电光石火间,机甲队列上下分开。一半的机甲猛然在半空中悬停。驾驶舱门外弹,各色晶骨如尖刀般平行刺出。   那些扑来的巨鸟刹不住惯性,直直撞上晶骨,乱血如爆炸般四溅!   另一半的机甲们毫不犹豫,加速向下俯冲。   风雪中,更多的异星生物从四面八方飞来。鸟类,昆虫,外表类似蝙蝠的怪物。   汗珠沿着雷蒙的额头往下淌:“再分!外围跟我留下阻敌,中央十机走——”   “不行中尉!”唐镇猛地出声,他恰好是被点名继续下降的十个位置之一,“数量太多了,你们挡不住……”   “闭上嘴服从命令!”雷蒙厉色出声,曾经纯朴的年轻中尉吼起来居然有了几分故长官霍林的气势,“夺还要塞要紧,该走的走!!”   突然,面前昏暗的雪幕中残影一闪而过,瞬间炸开一连串赤金色真晶。   十几只异星生物直接惨叫着往下坠落,血泼了那群先锋机甲一身。   一架大型机甲轰鸣着自雪幕中现身。   驾驶舱外,半跪着一道熟悉的修长身影。   唐镇惊喜道:“殿下!”   好速度!他忍不住赞叹一声,贝塔异星那边的支援竟然这就赶过来了,殿下显然是抢在最前头的。   铂金长发在风雪里凌乱翻卷,莱安扫了这群先锋队一眼,言简意赅:“都走。”   话音未落,两只成年人高的双头鸟从前后两个方向同时扑来。   莱安所乘的机甲不退反进,前冲骤停加一个机械臂上弹,猛地卡住了第一只怪鸟的两侧翅根。   ——锃!穿出的赤金晶骨瞬间绞碎了它的心脏。   机械臂几乎同时松开,化出激光刀片向后噗呲一捅,干掉了第二只袭来的怪鸟。   哗……血雨淅淅沥沥地往下落。先锋队早就趁刚刚的空隙冲出去了。   异星生物们显然有人智,不欲在皇太子面前找死,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后,它们往四面八方逃走。   莱安放出真晶又宰了几个,直到距离够不着了,才停下来微微喘息。   下方的副驾驶座上,机甲兵威尔逊沾沾自喜。   “皇太子殿下,怎么样?如您所见,下官真的是帝国最强机甲单兵啊,论技术论配合,都绝不会劣于姜殿下的……”   “……”   莱安眯眼看了看身下这架暗蓝色机甲。   他问:“你多大了?”   ——这次作战,在姜见明的建议下,尝试让艾伦.威尔逊辅助皇太子殿下的机甲操纵。由于两人磨合时日不够,还专门换了特殊型号的机甲。   A级机甲,L-双子星,采用可分离的双驾驶舱位,主驾驶可以强制进行脱离。   这机型是皇太子殿下本人挑选的,说是要保留随时把副驾驶踹走的权利;姜见明知道这人不是在大节上闹任性的人,放了他去了;威尔逊反对无效,只能一路上叨叨个不停。   “是,报告殿下,下官还有两个月就四十九岁,离退休年龄还早!所以机型的问题……”   莱安踹了一脚机身:“别吵,下个目标。”   ……   哐哐哐!!   要塞第二层,某个轰炸出的缺口处,忽然响起了连串的巨响。   二十多架高级机甲卡着绝妙的时机点从飞行态切换到陆地态,机械足落地,掀起一片雪雾。   雷蒙:“报告少将!第十三先锋队,含队长在内二十五人完成预计坐标着陆!”   “干的漂亮。”   通讯那边,谢予夺激动得声音发哑,“把东区的第四防御主核给我拿回来!”   “是!”   挂断通讯,雷蒙中尉招呼了一声队员:“跟我走,注意警戒。”   唐镇等众人纷纷把驾驶舱前的挡板甲升起来,喘息着放眼望去。第一要塞已经是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指示灯几乎都碎了,周围一片阴暗。墙壁坍塌,金属管道断裂,天花板名存实亡,风雪正从窟窿里呜呜地灌进来。   机甲们开着探照灯狂奔而过,所见都是被轰炸过的痕迹,烧焦的无人机与异星生物的尸体堆在一起。   通讯频道里有人骂了几句。唐镇突然神经一跳,没细想就喊道:“小心,前面有——”   黑暗中,猛地亮起好几双猩红的眼睛。   探照灯齐刷刷扫过去,映出异星生物的轮廓。   居然已经进到要塞内部来了,数量看样子还不少……雷蒙咬了咬牙,骂了句脏话。   “强行突破,冲过去!突围了的都给我往前跑,谁也不准回头!”   这回没有人发出质疑,二十五架机甲同时前冲,与这些异星生物们混战在一起。   一束束探照灯的白光乱闪,机甲受撞击时的金属闷响此起彼伏,有时还会传来人的痛呼和惨叫,最后都淹没在这片黑暗里了。   唐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来的。他中途出驾驶舱释放晶骨的时候,被一个不知道什么种类的异星生物的尾巴往胸膛上抽了一下。   骨裂的声音清脆。剧痛中,他硬是血性上头扯住那家伙的尾巴,拖着它在地上滚了两圈,伺机用晶骨把那未知异星生物给劈成了两半。   更多异星生物扑来,他拽过一直背着的新晶械步枪疯狂开火,在震耳欲聋的嘶叫声中滚回了机甲内。   现在他嘴里全是血的味道,浑身都疼。唐镇瘫在驾驶舱里粗喘,眼前一阵重影一阵清晰。   他继续往前冲。   冲出这段狭窄的黑暗,前方豁然大亮。   这一片的要塞都被自上而下炸穿了,积雪与厚冰铺满了地表。   乌云不知是何时散的,刺眼的天光成束地落下,反射在冰雪上。   唐镇远远地看见雷蒙中尉推开驾驶舱门喘气,仰着头嘶哑地吼:“还有多少人?报名字!”   十一个人的声音先后响起,唐镇最后一个赶到,也报了名字。   加上雷蒙自己,共五十名先锋队,抵达这里的只有十三个。   还剩最后一段距离。   只要抵达防御主核,手动完成解锁、充能与调控,就可以精细控制这一片区域的高端功防武器。   大部队可以着陆,一定范围内的防护罩也能打开,外敌将暂时无法破解。   机甲奔过,冰雪上落了新的血迹。   后方,异星生物密密麻麻地涌来。   前方,出现了机甲的身影。   先锋队几乎要陷入绝望。   却在下一刻,有个人狂喜喊道:“中尉,看到军徽了,机甲是金日轮!我们的人!”   雷蒙猛地抬起脸,他飞速打开军用频道,发出了通讯请求。   “银北斗第一军团所属,雷蒙中尉,请求通讯!”   通讯立刻被接了过来,对面是个沉稳的男人声音:   “这里是金日轮驻亚斯兰分部援军,我是暂代指挥权的郑越少校,请讲。”   雷蒙的嗓子已经因为使用过度而混浊得不像样子,还有些抖:   “我们是银北斗远征舰队的第十三先锋队,正在按谢予夺少将的命令执行夺还任务……请求支援,请掩护我们……”   那边毫不犹豫:“行。你们快走,后面交给我们。”   两边的机甲都在全速行进。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内,先锋队与赶来的那队金日轮机甲兵们,错身而过。   唐镇忽然睁大了双眼。   风雪似乎停息在千分之一秒,而天光上下清明。   穿梭于生死之间的这点光阴,干净得像凯奥斯军校的夏天,那一片片树荫下摇曳的日斑。   透过驾驶舱的合金玻璃,唐镇看到,当先的一架金日轮机甲里坐着一道熟悉的倩影。   那个女兵有着栗色的短发,坚定而明媚的眼眸。   刹那间,唐镇脑中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猛然推开驾驶舱门,扭头吼道:“曼儿!?”   女兵应声回头,露出年轻而俏丽的脸庞。   “唐……”   贝曼儿怔怔地开口:“唐少?”   狂风呼啸而过。他们对视的时间连一秒都没有,两架机甲擦身,奔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贝曼儿猛地拧身,不顾雪粒扑面而来。她眼泪一下子落了满脸,用尽全力大喊:“唐镇——唐镇!!”   不是未曾设想过在战场上的重逢。只是这一错身,假若真是生死诀别,她连他的脸都没来得及好好看清。   耳畔传来一个声音。   “干喊什么,去啊?”郑越道。   贝曼儿茫然呆住,一眨眼,泪珠啪嗒往下掉。   郑越:“还愣,你不是银北斗吗?跟他们行动去啊,我们这人手够用。”   贝曼儿一个激灵,眼底绽放出光彩。   她利索地擦干眼泪,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容。   “谢谢郑越大叔。”   “不跟你客气,我走了!”   郑越扬眉哼哼了两声,目送这个坚强的姑娘飞快地追过去了。   异星生物已经很近。不远处的半空中,晶体教的机甲也往这边飞来……算算时间,被调走的主力该回来了。   郑越少校清了清嗓子。   “好了,废话也不用多说了吧。他们是帝国的银矛,我们是什么?”   金日轮的士兵们用行动作出了回答。   他们沉默而迅速地列队,形成一面坚固的盾牌,挡住了银北斗先锋队的背影。   郑越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热流。   真奇怪啊,他想。   明明他曾认为,如今的金日轮军不过是一轮堕阳,一块生了锈的帝国之盾。   明明小阁下前阵子才答应了他,考虑让他进入梦寐以求的银北斗。他那时候可高兴了。   可现在怎么会觉得,留在金日轮好像也不错了呢?   或许是脑子被阿尔法异星的鬼天气冻坏了,郑越低头一笑。   随即他深吸了口气,让寒风在肺里走了一圈儿再吐出来:   “——全体金日轮,迎敌!!”   ……   等贝曼儿追上唐镇他们的时候,主核所在区域已经能看到了。   “雷蒙中尉,”她高声喊,“我是银北斗适应期军官贝曼儿,我申请归队!”   雷蒙也没想到居然还能在远星际看到这个断了腿的姑娘,但现在不是问的时候。   “我只能给你临时许可,”雷蒙道,“想归队,那就先完成任务活下来,去找谢少将要批准,知道吗?”   “知道!”贝曼儿答得利索。   唐镇眼圈儿渐渐红了。他舔了一下嘴唇上的血,小声喃喃道:“你干什么回来了。”   远处是轰炸声、异星生物的叫声。机甲在疾行,耳畔的风声鬼哭狼嚎,太吵了。   “什么——!?”   贝曼儿操纵着机甲,往拦路的异星生物头上轰了两炮。她扯着嗓子,冲唐镇大声喊:“我听不见——唐少你说什么——”   唐镇深吸了一口气,吼了回去:“老子问你——为什么回远星际来了啊——!!”   “噢,你问这个啊。”   贝曼儿眼眸晶亮,大声说:“我喜欢这里,我就回来了——!”   说完她就仰头笑起来,栗色短发沾着雪,被风吹得杂草般乱蓬蓬的,“你不会以为——是为了你吧?”   唐镇愣愣看着她,不由自主地也咧嘴笑了出来,又牵扯到了伤口,疼得皱眉毛。   前方拐角处,一只四足的异星生物姿态怪异地奔来,甩着流涎的獠牙。   “右前方注意,”雷蒙中尉道,“留两个人,迅速解决!”   唐镇喊道:“让我们来!”   他与贝曼儿对视一眼,同时跃出驾驶舱。   晶骨在雪烟里一闪,如出鞘的双股剑。 第171章 长夜长歌(1)   是夜。   激烈的战火终于暂时止息。   异星的双子蓝月高悬,乌黑天穹还在下雪,轰炸后燃烧的火有几处没熄灭。风在吹,火光就在雪夜里摇晃。   要塞东区,战斗了一天的帝国士兵们已精疲力竭。   不少人直接在残破的建筑间找个能挡风的地方,披着保暖毯,武器和食水放在手边,就这么靠着或躺着休息。   一道身影匆匆而行。   姜见明在寒风中拉高了军大衣的领子,遮住了苍白清俊的半张脸。呼出的白雾沿着领子边儿往上冒,连那双眼眸也一起模糊了。   还是来晚了些。   也是他谨慎,怕熔岩出尔反尔,半途又专门折回去布置了点人在后方。到了贝塔异星那边又和留守的金中将聊了许久才赶过来,战斗已经结束了。   姜见明多少有点懊丧。对他来说,只负责出谋划策,却未能亲临前线这种事还是第一次。   他登上断裂的台阶,薄喘着四顾。视野亮了不少,这里是东区的最高层。   四下歇息的那些士兵中,不知谁先瞅见了他的脸,喊了声:“姜上校?”   姜见明循声回身,看到是个满脸尘灰的金日轮士兵,于是温和地冲对方点了下头:“嗯,我过来了。辛苦,好好休息吧。”   他一出声,那些躺尸似的累瘫在两边的士兵们都纷纷惊醒,互相搀扶着也要站起来,三三两两地亮起了腕机的灯。   “是姜上校。”   “皇太子妃殿下来了?”   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聚,倒也没谁敢挡路,就是簇拥在两边,神情中有激动也有担忧,七嘴八舌道:   “姜上校,您怎么亲自过来了,现在局部还有零散的异星生物活动,值夜的正在加紧清除,您可别一个人乱跑啊!”   “而且我们这刚和晶体教那群杂种打完,晶粒子浓度高得要命。要不,您视察完还是快回后方吧,我们保证打了胜仗回去!”   “上校是不是想找莱安殿下?我们哥几个去找,您坐下歇会儿……”   周围半黑不黑的,姜见明快步走着,都不知道是哪个士兵脱了外衣想往他肩上裹,他哭笑不得地推回去一件,第二件又塞过来。   “不用不用,你们辛苦,坐好躺好别起来……有谁看到殿下了吗?……不要再给我衣服了,真的,镇定剂也不需要……”   姜见明被这些人弄的又是无奈又有点感动,还纳闷上次大战胜利,也没见士兵们这么激动啊?   仔细想想不对,好像上次和晶体教的那场反击战打赢之后,他直接被送去抢救了……   所以说吧,好像也不能怪别人天天用那种心惊胆战的眼神盯着自己,至少不能全怪——姜上校终于悟到了这一点,虽然有点太晚了。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踩着雪一路往前走。莱安的通讯好像故障了,一直联系不上。沿途士兵有的说收兵后在东区见过殿下,但没人能明确指出方向。   激战之后断联还找不见踪迹,这种事其实很吓人。   姜见明想了想,绕开这块人多的地方。他小心地攀着断裂的漆黑墙壁,沿着要塞的外壁俯视下去。   记得以前,那个人偶尔会喜欢睡在要塞外面,或者凌晨很早的时候跑出去吹吹雪。   他吐槽过殿下简直像个野生的什么东西,好好的家里不住,要在屋檐外面筑巢。   现在既然久违地回到了这里,或许会认床。不对,认巢……好像更不对了。   姜见明就这么慢吞吞地找,又找了大概五分钟,忽然目光一顿。   ……找到了。   莱安果然在外壁的一个炮台口里,背靠着建筑的残骸,衣肩袖角已经落了薄薄一小撮碎雪。他闭着眼,喘息有些紊乱,一只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   被汗水打得湿漉漉的卷发贴在前额与耳侧,和翘曲的长睫毛一起,被远处的火光映成了深深浅浅的金红色。   他的殿下。   姜见明的心跳不着痕迹地加快了些,他以为莱安累得睡着了,一声就要出口的呼唤硬是咽回了肚里。   他翻过墙壁,打开腕机的照明功能,找好了落脚点,慢慢往下挪。   很快,军靴就踩上了外壁的合金钢板。   他放慢了脚步,一步步靠近。   不料才近了几步,莱安倏然地睁眼抬头,暴戾之色一闪而过。   刚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对这种悄然接近的脚步声太敏感了。皇太子的眸底还一片昏沉的浓雾未散,本能地肢体紧绷,晶骨就要刺出——   “殿下,是我。”   赤金晶骨在半空中骤停。   视野凝实,月下雪上,身穿银北斗军装的残人类神色安宁地望过来。   莱安清醒了。   他醒了,却一时恍惚以为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半晌才慢慢皱起眉:“姜……!?”   姜见明冲他笑笑:“嗯,我过去了。”   莱安这才看清,姜见明是踩在外壁上凸出来的一块很窄的铁管上,更上面那段距离近乎垂直,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下来的。   现在周围夜色弥漫,到处都在结冰,一旦脚下打滑或者哪块合金钢板断裂,掉下去开启折叠机甲都来不及,想救都没法救。   ——白天宛如杀神下凡的皇太子这时候居然被生生吓得手脚冰凉,张口就想厉声:“别……!!”   又突然惊觉,怕大声反而会叫对方心慌踩空,硬是把一声要吼出来的憋了回去,“……别,别动。”   姜见明迷茫:“什么?”   莱安:“你站住,站在原地别动。”   莱安赶紧爬起来,三两步跨过去,伸展双臂——   姜见明只觉得眼前一闪,下一秒就被箍着腰肢抱了起来。他双脚离地,微微睁大了眼:“殿下!”   硝烟与血的味道淡淡地钻入鼻腔。   莱安闭眼喘了口气,紧紧拥抱他,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脸,然后手臂颠了一下,将他抱得更稳当。   那双翡翠色的眼眸再睁开,小小地倒映出黑发青年的面容。莱安的嗓音比常日更加低哑:“……姜。”   姜见明半是吃惊半是好笑,双手撑着莱安的肩膀:“原来您还有力气抱我呢?好了好了,快放我下来。”   莱安不撒手,反而直接抱着姜见明走回自己刚刚靠着的角落,缓缓把他放在里侧。   “你什么时候。”   莱安把姜见明一推,几乎与后者鼻尖相贴,咬着牙阴恻恻地道,“才能长些身为病人该有的自觉,不这么吓我。”   “?”姜见明只觉得离谱,他反手揪着莱安的衣领,“我找你从东区的一层找到三层,就差去医疗区扒拉重伤员和尸体了,你现在说我吓你?”   “……”   远处夜风吹着雪粒,两个人就这么躲在要塞外壁的一个炮台口,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半天。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同时悻悻地松手。   算了。   没有结果的拌嘴应当适时地终止。   “我跟谢少将发个讯息说声吧,”姜见明叹息,“就说我们的皇太子殿下在要塞外壁筑巢了,不用来找。”   莱安坐下,伸手把姜见明搂了搂,轻哼着示意他靠过来。   姜见明用腕机发完报平安的讯息,却不敢像平常那样贴他,谨慎道:“殿下没受伤吧。”   “没有,听我说正事。”莱安强硬地把姜见明拽进了怀里。夜里气温太冷,现在又没有治疗舱可以关人,冻坏了真要出事的。   “今天打了一天。第一、第四主核的操控权都成功夺回,北区和东区基本上拿回来了。不过另外三个区的大系统被他们毁坏,想要夺还,只能靠人力硬拼了。”   “现在,星舰在阿尔法星外宇域对峙,机甲部队在要塞里面。看这个情况,很有可能……”   莱安的眼神暗了暗:“三五天很难打下来。有演变成持久战的可能。”   姜见明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们的作战计划并没有失败,不如说得到了很顺利的执行。   但也并没有赢得最理想的效果。   晶体教这帮人,比想象中的更棘手。   寒风凛冽地扑咬在要塞上。莱安看着外面的雪流,手指随意地捋着姜见明的黑发。   忽然,姜见明又问了一遍:“殿下没受伤吗?”   莱安:“没有。你闻到血味了?是别人的。”   姜见明沉默了小会儿,低声说道:“你刚刚释放的晶骨很不稳当,速度也慢了许多。”   他伸出手,想揭开莱安的衣角,手腕却被按住。   “别看。”莱安低声道。   “有一点反噬。”   姜见明胸口一凉,他忍住突然漫上喉管的痉挛感,拿开莱安的手,哑声问:“打镇定剂了吗?”   “姜。”莱安固执地不给他看衣服下面,“听我说,是正常范围的反噬,但看了会不太舒服。”   姜见明:“我还不至于不敢见血的地步。”   “时间很晚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差,入睡前需要稳定的精神状态。”   姜见明:“是。但你不给我看,我今晚可能根本睡不着。”   莱安叹了口气,放弃了抗拒的动作。   姜见明绕到他背后,小心地揭开了衣角。每个新人类在释放晶骨时有不同的偏好,莱安喜欢以后背,尤其肩胛骨与脊椎这一线为支撑释放较为大型的晶骨,所以如果有反噬,这一片会是首当其冲的受害点。   那片后背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姜见明瞳孔一颤,他深深地抽气,脸色青白牙关发抖:“你……”   他并没有看到正常的反噬现象:那种因为晶骨使用过度,导致人体皮肉绽开,血流不止的惨状。   粼粼的赤金色晶体爬遍了莱安的大半个后背。   一层晶体下面,隐约可以看到模糊的烂软红色。   ——为了在战场上尽可能减少失血所带来的状态下降,在反噬发生时,他选择用晶骨反封住自己绽裂的皮肉,不让血流出来。   但越是如此,后期的反噬越厉害。   所以现在,这种饮鸩止渴的粗暴处理手法,让莱安几乎三分之二的后背都烂了,血浆和肉泥混在一起,惨不忍睹。   姜见明再也忍不住,猛地撑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难得可以看看战损的小殿下ww   莱:区区小伤就会耽误我把姜抱起来举高高猛吸吗?必然不会。 第172章 长夜长歌(2)   半个小时后。   废墟上搭建起的临时医疗区内。   等谢予夺闻讯赶来的时候,姜见明已经摁着莱安把能做的治疗流程都做完了。   先进行的是清创。切去失活组织,清除血凝块,然后用药冲洗。接着照射光束治疗仪,输血,简单包扎。   “嘶,啊疼疼疼——”   能这么喊的人必然不是莱安殿下。唐镇也在这里,他肋骨断了两根,万幸没有扎伤肺部,没有内出血。医疗兵正在帮他固定,绑上胸带。   贝曼儿在他身边陪着,撇嘴:“现在知道疼了。”   唐镇:“你懂什么,在战场上就得有受了伤也面不改色的硬汉气势,不然你一叫队友都吓得没士气了。现在嘛又没外人,不喊白不喊……嘶!轻点轻点……”   姜见明坐在另一边,脸色发白,闭着眼一声不吭,偶尔急促地埋头咳两声,比伤员还像伤员。   莱安慢条斯理地穿好外衣,巴巴地蹭过来,又想抱他。   谢予夺从北区赶过来,也是满脸泥灰,他下颌上还挂着汗珠,用带血的手套背一抹,反而更脏了。   “殿下,小阁下,”他瞅着这阵势,一时不知道该先慰问谁,“呃,两位这是……?”   莱安眼尖地发现了,先发制人,用下巴指了指姜见明:“他有些晕血。”   谢予夺:“??”   说一个银北斗军官晕血,可真有您的。   “我说了,”姜见明垂头闭眼靠在一边,嗓子沙哑,有气无力地反驳,“我这是被你气的。”   他说着,将手探入衣服内侧口袋,拿出贴身的镇定剂盒,“过来,打针。”   莱安把盒子夺过来,又塞回他衣服里,“注射镇定剂会让晶骨迟钝,今晚可能还有夜袭,我不能打。”   姜见明蓦地睁眼,冷冷道:“闭嘴。十几万帝国军在这里,你还真把自己当唯一战力了?再这么个烂脾气,晶体教用耗的都能把你耗死。”   这话说的太不客气了,唐镇和贝曼儿在那边吓得大气不敢喘。谢予夺眼观鼻鼻观心,扭头装作在看月亮。   皇太子果然被惹毛了,他反唇相讥,开始骂姜见明连贴身的镇定剂都敢往外给。再这么心大,迟早赶上哪天发病没药。   北风吹彻寒夜,临时医疗区架起的灯在头顶摇摇晃晃,身侧不停有人来往。   这两位殿下毫无“偶像包袱”,一个带伤一个带病的,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嘴。过了大概不到十分钟,又自己消停下来,靠在一起了。   “威尔逊呢?”姜见明轻喘着问。他吵累了,这时心跳和呼吸都有点快,还觉得冷。   索性把莱安拉到自己身上,抖开保温毯将两个人一起包起来。   “下战场就让他滚了,那家伙太呆……看来你的眼光也没好到哪里去。”   莱安振振有词,神色间满是不屑:“你以前问我‘你多大了’的时候,我至少知道你在说我幼稚鬼。他竟然不知道。”   姜见明:“……您能不要在这种事上找优越感吗?”   “少将,”唐镇面无表情,“这两人是在把拌嘴当调情吧。”   谢予夺拍他后脑勺:“呵,早就是了。”   姜见明听见,倏地回头幽幽道:“什么?”   “没有没有没有,”唐镇急中生智,扯过贝曼儿,“我们在说——小姜新婚快乐!”   不知何时,远处躺着坐着的伤员们都一点点挪蹭到这边来了。   这些灰头土脸的士兵中,有的只是轻伤,也有的断骨截肢,脏器破损;更有的人险些晶乱,被三代镇定剂救了回来,但大半张脸都是晶体与血肉融合的模样。   但现在,连那些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的重伤员,也努力睁大了眼,直勾勾地看着尊贵的将军与皇族如普通人一样打趣喜怒。   放眼望去,长夜与风雪同样不见尽头。   废墟,灯火,脚步声。   淡淡的血与死亡的气息。   突然,有个士兵嘶哑地出声。   “殿下——……”   颤抖的尾音消散在夜色里。   姜见明已经合眼准备睡了,被这一声弄醒过来,人还有点迷蒙。莱安拍了拍示意他继续休息,然后回过头。   那个士兵躺在地上,半张脸都缠着绷带,只露出一只眼睛,他的胸口深深凹陷下去,呼吸急促而虚弱。   这个人快要死了,或许也是因此才鼓起了勇气出声。   当他看到储君真的回头搭理了自己,面对那双翠绿冰湖般的眼眸,士兵露出激动而惶恐的表情。   周围好像安静了一点。   莱安本来准备问“什么事”,话到嘴边顿了顿。   “我在听。”他说。   重伤兵更紧张,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话,最后吃力地摇摇头。   皇太子冷峻的眉宇间露出一丝疑惑。   姜见明也清醒了,坐直起来轻声说,“您太吓人了。一直就说,殿下应该再亲民一点。”   他说罢,重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士兵,心里忽的一动。   白天的作战虽然成功,却没能对晶体教造成毁灭性打击。如果对方还留有什么杀手锏,应该很快就会使出来了。   今夜双方都在重整阵势。明天必然又是一轮恶战,将有更多生命流逝在风雪里。   “殿下,谢少将。”   姜见明用眼神示意了下,谢予夺心领神会靠近过来。   他压低了声音道:“晶粒子的事,索性趁今晚说开吧。其实我已经自作主张,给一部分人听见了。”   唐镇在一旁疑惑:“什么晶粒子的事?”   谢予夺皱起眉头,他那天突然从莱安口中听到真相,心内也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之前他为陈老元帅的遮掩而愤怒过,但冷静下来,其实并非不能理解。这事太大了,泄露出去一旦控制不住局面,很有可能发生无法预料的后果。   说出来,意味着选择信任对方。   战前皇太子对待他们几位高级军官如是,如今姜见明对待全体军队亦如是。   莱安:“是应该说出来,为国流血的人,有权利知道他们为何而死。远星际与帝国民间几乎是断联状态,也不必担心会造成大范围动荡。”   储君都这样说了,谢予夺也没有异议。他环顾了一下:“但现在人员分散,不好训话……要不,开军用频道?”   姜见明点头。他看了看四周,恰好临时医疗区外有一块废墟,瞭望塔的局部砸落,在那里堆成一处高地。   如果站上去振臂高呼,气势应该很不错。   他给莱安使了个眼色:“殿下去说吧。”   莱安:“你去。”   姜见明:“您要亲民……”   莱安:“我受伤了。”   姜见明颓然败退下来,转而期盼地望向谢予夺。   谢予夺立刻往后退了三步,夸张地变了脸色:“小阁下别开玩笑,下官才刚知道,怎么能讲清楚?”   唐镇一头雾水,问贝曼儿:“他们在说什么?”   贝曼儿惊疑不定,但她毕竟跟着姜见明经历过帝国的年节内乱和反击战,已经模糊地预感到了一些。   她紧张地抓着唐镇的手,小声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一定是大事情。”   旁边传来细小的摩擦声,姜见明认命地站起来。   “好吧。”他单手理了理衣领,神情冷静地吐了口气,四下看了看,“我去说……稍等。”   莱安:“找什么?”   “要来点气氛。”   姜见明比划了一下:“国旗之类,有吗?”   =   天亮了。   当恒星的光芒重新洒落大地,一度被黑夜遮盖的要塞轮廓,重新清晰了起来。   南区,毁灭与死亡两位主教坐在一处高台上。苏在预测帝国军接下来的战术,玛格丽特安静地听着。   忽然,两个人的表情都微微一变。   “什么声音?”   苏抬起头,望向帝国军驻扎的那两个区域。   他知道昨晚帝国那边开了会,有什么通知同时下发到了全军。   这不寻常,一般的命令都是层层递进,先由最高将领告知副将,副将再告知各部的校尉,就这样一路传达到士兵中间。   不知道帝国在做什么。苏昨晚考虑过是否要趁机夜袭,但对面已经拿回了要塞的区域防御权,奇袭的效果不大,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玛格丽特突然说:“有人在唱歌。”   苏:“唱歌?”   仔细一听,真的是有人在唱歌。   歌声粗糙沙哑,不规则,是许多人在合唱,隔着很远的距离,从东区和北区两个方向缥缥缈缈地传来。   悠长铿锵的曲调,慷慨中带着一丝悲壮,令人想到提灯提矛跋涉在长夜的苦行者,他们的矛尖永远指着日出的东方。   歌声落在白色的雪上,落在黑色的断壁上。   东区的临时医疗区内,那个昨夜开口呼唤了储君的重伤兵仰躺在地上,口鼻间不再有白雾呼出来。   歌声落在士兵的鬓发上,士兵的眉宇和嘴唇都舒展开来,很平和,像在一个下雪的冬天清晨睡着了。   医疗兵沉默地抖开一块很长的白布,盖住了他的身体与脸庞,将尸体抬走了。   南区,风吹动两位主教的衣袍。玛格丽特侧耳听了须臾,用空灵的嗓音说道:“是国歌。”   苏:“国……歌?”   玛格丽特:“帝国的国歌。”   苏抿了抿嘴角。几秒后,他招来教众,询问是否可以从高空的“异星生物”处得知,昨晚帝国军说了什么。   答案很轻易就得到了,帝国并没有准备在这方面保密。   “他们向全军传达了晶粒子的真相,主教阁下。”   晶体教众恭敬地低头,“还有历史。”   苏露出一丝无法理解的表情。   “然后命令士兵们唱歌?”他问。   “不。”教众道,“据我们的人所见,并没有相关命令。”   “讲述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但东区有人挂了国旗,没有取下。天亮的时候,国旗下的士兵们自发地唱起了国歌。”   “周围纷纷效仿,歌声传到北区,那边也一起合唱,于是就是……现在这样。”   黑袍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他不理解,为什么得知了天翻地覆的真相之后,帝国士兵们的反应竟会是这样。   渺渺的歌声中,苏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真正懂过自己的种族。   但已经没有退路。   苏看向玛格丽特,女孩的蓝眼睛很平和,白发在空中飘扬。   他知道,死亡是被盖乌斯大主教驯化了的人形武器。很快,这个武器就将启动了。 第173章 长夜长歌(3)   歌声渐渐止息的时候,雪停了。天边不再聚着厚重的乌云,风也小了些,算个好天气。   天边,千余架机甲从北区与东区同时起飞,在周身开启了隐形光幕和防侦查干扰波之后,在低空沿着一路残壁的遮挡,向中央驰行而去。   东区。姜见明双手按在黑色断壁上,远远眺望。   他挂着耳麦,腕机在身侧投出虚拟屏幕。屏幕内是机甲驾驶舱的样子,莱安正对他说话。   “这么会煽动士气,或许你比我更适合做皇帝。”   莱安似笑非笑:“我该立个遗嘱,如果皇太子埋骨沙场,就让他的合法配偶在未来继承帝国。”   姜见明头疼道:“……殿下,别闹我了。”   莱安挑衅地看了屏幕一眼。残人类随随意意就将死亡挂在口上的习惯,简直是在折磨周围所有人。   现在他也学会了,可以有样学样地报复回去。   姜见明无奈地摇头,直起身往要塞内走,他按着耳麦沉声道:“总之,今天的情况很不好预测。请殿下多加小心。现在是谢少将在统筹,我也马上过去。”   “两区的士兵都在等候命令,星舰随时可以起飞……需要什么支援,您随时说。”   莱安“唔”地应了一声,不语许久。   姜见明看他神色那么严肃都不敢出声,生怕打断对方什么思路。不料几秒后储君开口问:“你早上吃药了吗?”   姜见明:“。”   ……   机甲L-双子星的副驾驶席上,威尔逊闷头操纵。   他已经开始习惯两位殿下的相处方式,这时贯彻着绝不抬头往旁边看以免被闪瞎双眼的方针。   就在他们的下方,隐约可以看到飞驰的机甲军。   带队的是三位金日轮与银北斗的军官,分别是郑越少校、雷蒙中尉,以及第二要塞的一位名叫坎特的矮胖军官。   关于接下来的作战,昨晚,两位殿下与两位将军进行了私下商议。金旻中将表示已经向帝国汇报了现状,陈老元帅说还能拨援军过来。   但姜见明却认为,援军的作用有些微妙。这源于这场战争的本质,和以往发生在人类之间的战争有很大的不同。   在古往今来的战争中,杀伤只是震慑的手段而非目的,胜者想要赢得的是权力、土地或资源之类。在这基础上,还要尽量将己方的伤亡压缩到最小限度。   然而在面对晶体教的时候,这个道理改变了,敌军希望制造足够多的晶乱死者,杀戮真正地成为了对方的最终目的。   帝国需要避免晶乱死亡,因为这等于给晶巢补充力量;晶体教却不怕死,甚至还有疯狂的教众在濒死时用随身的真晶矿引发晶乱,再拖着帝国的士兵一起去死。   所以,这是场不公平到极点的战争。   ……   姜见明从要塞内部的窄道走过。   沿途挂起了临时的照明灯,两侧的士兵们全副武装,靠在各自的机甲旁。这是备战状态。   走到最里面,他用虹膜识别打开指挥室的自动门。   谢予夺坐在中央,正向三位带队军官远程训话。   “少将放心!”   屏幕的小窗口中,雷蒙敬礼道,“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只要能今天再把主炮夺回来。”中尉的脸上浮现出几分迫切之色,“要塞就能收复了。”   ……鉴于如今这个不公平到极点的现状,依托于大型高科技武器战斗是最优的选择。   继昨日夺还了两个防御主核,成功拿下要塞的北区和东区之后,他们今天的目标是夺还中央重炮的控制权。   那也是要塞内唯一可以在近地面对高空中的星舰,以及高阶巨大异星生物进行有效打击的武器。   就如雷蒙所说,拿回了主炮,基本上就能稳掌胜局了。   谢予夺皮笑肉不笑,隔着通讯扫了雷蒙一眼:“行了,你知道的道理,晶体教不知道?”   “这一场不可能会轻松。你们三个,当心别把小命丢在自家大门口,听到了没有?”   姜见明在这时走了进来,他看了看图像,道:“他们已经进入中央区了吗?”   谢予夺点头:“嗯,开始分兵吧。”   雷蒙:“收到指示。银北斗第一军团所属,停!”   风声呼啸,机甲军飞速驰过一栋高台。   就在这时,其中的少数机甲突兀地减速,与大部队分离。   它们的机翼收拢、机械足开启磁力吸附,像壁虎一样无声地贴住了要塞的合金外壁。   雷蒙中尉一声命令:“下!”   那些机甲“嗡”地水平悬浮起几厘米,沿着外壁往下滑了约百米,一分钟后拐入某个暗角,又悄无声息地静止。   雷蒙推开驾驶舱,他呼喘着白雾,伸手在看似空无一物的合金外壁上拂开积雪,按了几下。   密码正确,外壁从中裂开一道平整的缝隙,那块合金先是后缩了几厘米,随后向两侧收拢,出现一处暗道。   上空隐约传来炮击的声音。   雷蒙抬头远望,大部队已经遇上了中央区的晶体教们。   他缩回驾驶舱内:“高度警戒,跟我潜入。”   指挥室内,姜见明与谢予夺对视点头。   果然是帝国精锐中的精锐,命令的执行动作完美得像是有程序在操纵。   按照他们计划,由坎特与郑越带三千士兵从高空乘机甲过去,吸引敌军注意力。   暗地里再由雷蒙带领熟悉第一要塞的五百银北斗士兵从暗道绕行,潜入主控室,拿回控制权。   “小阁下,下官也得走了。”   谢予夺起立转身,双手按住姜见明的肩膀,正色道:“很快南区和西区的晶体教就会冲向中央,我得亲自带人去截。”   “您留在这把控全局,千万别乱动,啊。”   姜见明眉眼舒展,他知道谢予夺担心自己:“少将放心,请保重。”   就这样,谢予夺也走了。   指挥室里就剩姜见明一个人。   黑发年轻人不紧不慢地拉开大屏幕前的椅子,坐上了刚刚谢予夺坐的位置。   面前的窗口被分割成许多块,他从其中的一块里看到要塞上空的景象:   郑越他们的机甲兵接近到一定距离,隐形光幕被破解,现在正与晶体教们激烈交战,暂时不分上下。   南区和西区果然有晶体教准备冲过去,但分别被东区与北区的帝国军拦截住。同时,停泊在要塞的中小型星舰也纷纷起飞,向中央主炮所在的位置冲去了。   姜见明戴上耳麦,调了一下频道。   “殿下,可以听见我的声音吗?”   战场上已经开始产生伤亡,但莱安依旧没有动。L-双子星不远不近地悬在半空,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皇太子是威慑,也是底牌,必须留作后手。   “听得见。”   声音从耳麦里传来,低沉得有点痒。   “所以你吃药了吗?”   “吃了。”姜见明神色镇静,煞有其事地说着,一边从外衣口袋里摸出药瓶,“您那边有什么异样吗?”   他直接把药片嚼碎了吞下去,听见莱安的嗓音:“暂时还没有……你在咬什么?”   “糖片,这不重要。”药很苦,黑发青年睫毛低垂,眉宇紧皱,勉勉强强地咽下去了,“殿下还记得亚斯兰年节那场内乱,辉煌大教堂里的少女主教吗?”   ……要塞中央最高层,屹立着巨大的黑色重炮,炮口斜指苍天。   半空中,激光束纵横成网。一架机甲极限旋转,躲过了晶体教特制的“导弹”:原料是被激活了晶粒子的真晶矿。   驾驶舱内,郑越粗喘着低吼,不管不顾地往敌军的阵型中轰炸火力。瞬时,四面一片强光。   莱安:“那个白头发的女孩?她的晶骨阶级很高,几乎能与我抗衡……你认为她会在什么情况下出现?”   “假如她参与这场战斗的话,”姜见明冷静说道,“两种可能。“   要塞内部,雷蒙率领的队伍也终于与异星生物遭遇,不得不开始正面的流血战斗。   晶体教发现了有银北斗潜入,教众们如鬼魅般涌向这一队士兵。   交手过几次之后,帝国军对晶体教的战斗风格已经有了大概的把握。对方的大部分战力依赖异星生物,最具威胁的则是引发晶乱的手段。   万幸本次出征前,配备的镇定剂已经更换为第三代,士兵对晶乱的抵御程度高了许多,配合一些策略,已经勉强可以进行正常的战斗,不再是最初的毫无还手之力了。   姜见明:“假如她出现在主炮区域外,试图将殿下向远处引,那么就说明敌方在露怯。那位毁灭主教只有阻拦您一时的能力,而无法快速取胜。”   莱安:“嗯。”   “但假如她出现在主炮附近,那就意味着,晶体教判断毁灭主教有胜过您的机会。或者说,判断她在与您战斗的同时,还有余力去阻拦那些试图夺还主炮的士兵。”   “……”   莱安沉默,翠绿眼眸中似乎波澜涌起。   “这,”旁边的威尔逊听得冷汗都出了一背。   他视线四下扫了扫高空,喃喃道:“可现在,那个什么主教还没有出现,岂不是说……”   姜见明轻叹一声:“是的,所以我有些担心。”   他摇了摇头,突然有些后悔。今天早晨,自己应该选择和莱安一起上机甲的。   ……   要塞内部。   伴随着一声巨响,炮台主控室的自动门被爆炸的火焰气浪掀飞了。   一只身躯臃肿的异星生物,和门一起飞了进来,狠狠砸在地板上。一位银北斗军官满脸是血地嘶吼着,四肢都扒在它的身躯上,用晶骨死死扼住异星生物的头颅,越绞越紧。   随着发力,军官的晶骨“噼啪”开裂不止,他却像是不知道疼一样搏斗不止。   “中尉!”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身后的两三个士兵合力才把他拉住,“中尉,中尉……它已经死了!”   雷蒙已经杀红了眼。他粗喘着咳嗽,呸呸吐出几口血沫,半晌才顺过气来:“死……死了吗?”   “其余敌军也都退走了,”一个士兵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渍,狂喜道,“我们要赢了,中尉!”   “别高兴得太早。”   雷蒙吃力地站起来,有个士兵扶住他,“来几个人跟我进去,咳……进去仔细检查一圈。其他人不要下机甲,在外面警戒。”   主控室里面一片黑暗,各类机体在蓝色的防御膜内沉寂着。爆炸的余火还在角落里烧,照亮了士兵们踩出的一串血脚印。   他们互相搀扶着,拖着战后疲惫的脚步。而更多的战友已经永远地倒在了身后的那条路上。   雷蒙走到一块凸起的操纵屏前,进行第一层解锁。   当初,银北斗第一军在战略撤退之前,锁住了所有大型武器,以免其落入敌手。晶体教拿不到帝国的解锁密码,就选择暴力破坏——其余的防御主核就是这么被摧毁的。   万幸,主炮和其相应的主控室,都有自己的额外一套防御系统,哪怕经历了晶体教和帝国的两轮星舰滥炸,也依旧没有受损。   “嘀——……”   第一层锁定开了,蓝色的防御膜消散。   所有士兵紧张地亮出晶骨、举起武器。主控室外的机甲也将炮口对准了里面。   一片安静。   主控室内没有敌人,只有银北斗们交错的呼吸声清晰可谓。   砰、砰砰……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着。   雷蒙谨慎地叫了三个机甲兵的编号,招手道:“进来,开探照灯照一圈。”   其余士兵分成三队,跟着三架机甲开始检查。   脚步声错落而不失有序,探照灯扫过黑暗,偶尔也会照出一张张紧绷的脸庞。   “报告中尉,没有敌情!”   “报告,没看到异样。”   每一个角落都被仔细搜查,银北斗们沿着主控室走到了露天的炮台下。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他们看到天边盘旋的机甲。   炮光与异星生物的影子在闪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有帝国军的机甲冒着烈火坠落下来。   终于有个人忍不住:“中尉,外面还在苦战。没多会儿那些晶体教杂种都会涌过来,咱们得抓紧把主炮打开啊,这次换咱们掩护其他兄弟了!”   雷蒙摇了摇头,主炮太重要了,必须确认大部队进驻中央区之后才可以解锁开启。   他戴上耳麦,连接通讯频道,用嘶哑的嗓子道:“报告少将,主控室已清除,主炮随时可以启动。”   说到最后,雷蒙也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尾音有些不稳当,“请求大部队尽快入驻!”   对面传来的却是个温和清透的嗓音。   “这里是东区指挥室,谢少将去统军支援你们了,我是姜见明。”   雷蒙愣了一下,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哦……是小阁下啊。”   这才想起谢少将确实说过会亲自上前线督战,刚刚的交战太残酷,他给忘了。   “那,还要烦请小阁下告知少将,或者您直接下令,让大部队快点进驻中区。”   雷蒙说着,抬腿就要走上那段连接主控室与露天炮台之间的长阶,“主炮已经完成夺还……”   “慢着。”姜见明却沉下声音。   “先不要靠近炮台,太顺利了,有一个强劲的敌人始终没有出现。”   “小阁下,”雷蒙有点着急,“主控室已经没人了,炮台上肉眼所见也没人,咱自家地方自己清楚,炮台下是实心的,不可能藏什么机关了!”   指挥室内。   屏幕的蓝光把姜见明的眼瞳染成有些神秘的色泽,他神情淡淡,并不说话。   “小阁下!”   雷蒙焦急的声音还在从耳麦里传来。   终于,姜见明轻轻吸了口气,他上身前倾,伸手将另一个通讯频道也接进来:“殿下。”   “在。”   莱安的声音。   “请您……”   姜见明的目光盯着大屏幕,逐一扫过其中映出的——   长风呼啸的高空、炮火连天的低空、要塞的合金外壁、落着血脚印的主控室、直插入云的主炮炮台。   目光停顿在最后,姜见明冷静道:“去看看主炮的……里面。”   里面?   坐在副驾驶席上的威尔逊差点怀疑自己的理解力,炮口的里面?   那里面难道还有可能藏着什么东西吗?   但莱安连一丝迟疑都没有,赤金晶骨贴上操纵台,机甲几乎在启动的瞬间就达到了最大速度。   嗡!   L-双子星的机甲双翼发出裂风声,机身以一个圆弧轨道,冲着主炮疾驰过去。   要塞的主炮过于巨大,来到进前就可看清,那漆黑表壁上凝结了多年不化的冰霜,像一个要择人而噬的诡谲漩涡。   当L-双子星整个没入这座重炮的炮口深处,视觉上就像是被漩涡给吞了进去。   于是,莱安与威尔逊也看到了。   一个白色的小小人影。   玛格丽特就坐在那里面。   少女穿着白裙,赤足,双手抱膝。   如果主炮启动,她所坐的位置瞬间就会被能量轰击成碎片。但死亡主教安安静静,像个被摆放好的人偶娃娃。   可惜她不是真正的人偶娃娃。   玛格丽特用那双蓝眼睛凝望着飞来的机甲,她缓缓站了起来,背后伸展出蜘蛛网般的雪白晶骨。   “你们,”这个充满怪异的少女主教,她用轻而柔嫩的嗓音说道,“今天都要死亡的。” 第174章 长夜长歌(4)   “退。”   高空之上,几乎是玛格丽特站起的同时,莱安就对威尔逊沉声开口:“配合对方的步调,把她引到炮口外面来。”   而与莱安的声音重叠的,是指挥室内姜见明快速传令的语句:   “谢少将,我是姜见明。请让军队原地待命,先不要靠近重炮区域。如果可能的话,请尽量阻止晶体教众向中央聚拢。”   “雷蒙中尉,立刻带你的人撤出主控室,不要接近炮台。重复,不要接近炮台。”   顷刻之间,要塞全体的气氛都为之一变。   主控室内,雷蒙眼前一黑,只觉得心如刀割。   他们损失了那么多战友的性命,好不容易才抵达这里,这时竟然要他们眼睁睁看着空荡无人的主控室撤出去,这是怎样的不甘与悲愤?   但这时候银北斗的服从性体现的淋漓尽致,雷蒙红着眼一咬牙,抬手道:“全体都有,后撤!”   半空中寒风呜咽,机甲L-双子星在缓缓后退。   玛格丽特一步步向巨大的炮筒外面走去,白裙翻飞。   ——主炮的确自带一套防御系统,但为了节约能源,只会对真正具有杀伤力的现象才能触发。   例如足够的速度或力量,高温或低温,强腐蚀性等等。   但假如只是一只飞鸟停在炮口上,并不会触发防御屏障,一个体重较轻的人类同理。   如果死亡主教只是借助机甲或星舰,轻轻地坐进了炮筒内……这确实是可以避开防御系统的!   “你们不开炮吗?”玛格丽特歪头询问,“如果选择开炮,你们或许有机会杀死我的。”   莱安依旧坐在驾驶舱内,他姿势松散神色傲然,并没有亮出晶骨,也没有做出要战斗的架势。   “没有那个必要。”他缓缓说道。   “真遗憾。”玛格丽特说道。   她光洁小巧的脚掌踩在粗糙的黑色炮壁上,一步步向前,连接天空的炮口已经近在咫尺。   “如果你们解锁了主炮,就杀死你们,留下主炮。”   白发少女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如果你们不解锁,就杀死你们,毁掉主炮……是毁灭对我说的。”   她的脚掌终于踩到了炮口边缘,与莱安所乘的机甲之间,连一百米的距离都没有。   艾伦.威尔逊的额头上沁满了汗珠,这位中年机甲兵连眼珠都不敢转一下,他疯狂思考:这个女孩到底想干什么?   她一个人来的,没有伙伴吗?面对可以驰行于高空的机甲,她一个人能怎么战斗!?   “我有一个问题。”莱安突然开口。   储君的翠绿眼睛很郑重,上身向前靠,是个认真倾听的姿势。   玛格丽特歪头,她也十分认真地等待着提问。   然而下一刻,少女瞳孔紧缩,大型机甲的机身在她眼中放大——   一切发生得太快,莱安猛地将机甲加速到最大值,以一个斜向上挑的弧度前冲。几十米的距离不过瞬间!   玛格丽特惨叫一声,瞬间已被拦腰撞飞出去,整个人弹到了高空上。   “殿下!?”连威尔逊都没想到皇太子居然还会搞这么阴的一招。   愕然间,旁边已经空了。莱安在完成那记操纵的下一刻,人就跃出了驾驶舱。   “别发愣!!”   通讯频道里传来姜见明的厉喝,“去跟殿下的节奏!”   威尔逊反应过来,脸色一沉,操纵机甲全速跟上。   半空中,玛格丽特的身体还在飞速旋转,雪白晶骨却已发出撕裂风声的鸣啸,向机甲拍打下去。   另一抹赤金色更快,皇太子与死亡主教的晶骨在半空中相撞!   阿尔法异星的天空仿佛炸开了一道春雷。两道人影在冲击力之下再次向相反的方向弹飞!   莱安疾速下坠,他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畏惧,而是望着不受控制地飞向主炮炮台的玛格丽特。   足够的……速度与力量。   下一刻,呈网状的蓝色光线拔地而起。   照亮了重炮上经年未化的积雪。   砰!!   玛格丽特径直撞上了那片蓝色密网,仿佛是万钧雷霆碾压过每一寸骨骼,少女凄厉地尖叫,四肢剧烈抽搐起来!   瞬间,高阶晶骨的本能被唤醒,死亡主教的大半个身体都被冒出来的白色晶簇覆盖,配合着她因痛苦而抽动的肢体,呈现出某种诡异的形态。   残影一闪,接住了莱安的机甲L-双子星已经腾飞至炮台之前。   只听“锃锃”两声,威尔逊操纵着两侧的机械爪弹出到极限距离,猛地将玛格丽特扣在被唤醒的防御障上!   “啊啊啊……!!”   玛格丽特再次痛苦地尖叫。白色真晶凭空刺出,一声刺耳的金属音后,两只机械爪齐齐崩裂,自高空坠落下去。   但她的身躯才向下滑落了十几米,又被莱安的赤金晶骨砸上腹部,撞回了蓝网之中。   “咳……”   白发少女眼珠微凸,挺身喷出大口的鲜血。   赤金色又一闪,一颗什么东西高高飞起,在日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   晶体教众们统一别在胸口上的,用以引发晶乱的真晶矿被挑飞了。   此刻,无数双眼睛都看呆了。   于半空混战的机甲兵,刚撤出主控室的雷蒙一队人,还有远处谢予夺的大部队……   直到半分钟前,还有数不尽的人焦心地猜测着主炮前这场战斗的发展。谁知短短几十秒,优势已经尽显。   “漂亮。”   指挥室内,姜见明站了起来。   他紧盯着屏幕上的景象。   或许因为莱安天生的力量过于非常规,人们对他的认知,似乎更偏向于暴力怪物之类的印象。   但姜见明却知道,这个人有着堪称恐怖的战斗意识。死亡主教其实只是错失了一个先机,转眼间就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而这位死亡主教显然神智有点呆,这时被咬住了破绽,本身的晶骨又不比莱安更强……   如果没有外力破局,她很有可能会被摁着打到断气为止!   L-双子星开火了。机甲炮疯狂倾泻能源,将玛格丽特的身体不断击打在炮台的防御罩上。   剔透的赤金晶骨倏然升起,反射出凛凛一片天光,莱安那张美丽而冰寒的面容被照亮,亦神亦魔。   他不顾背后还有昨天反噬的伤势未愈,硬是将晶骨释放到了极限的强度,尖端是锋利的锥型。   然后,照着玛格丽特的脸就砸了下去!   砰!!   砰!!   巨响震彻云端。   玛格丽特的一张脸已经全部被晶骨包裹,眼睛和嘴巴都张大,变成了个晶石人。   莱安眼底一片狂色,高强度的晶骨消耗让赤金碎晶爬上了他的面容,从脖颈一路蔓延到眼角之下。   他还不知道玛格丽特出现在此处的目的。   但没有关系。以力破巧,如果能在这里将死亡主教除掉,任何阴谋诡计都将化为无有!   砰!!!   晶骨再次落下。   咔擦……   一道裂缝出现在玛格丽特的眉心处。   几片崩裂的白晶从她脸上掉落,被寒风吹向远处,很快就看不见了。   ……   要塞南区的高处,毁灭主教站在那里,黑袍猎猎。   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主炮台上,看向正在痛苦挣扎着的死亡主教。   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明白,或许已到了该与这个女孩告别的时刻。   玛格丽特是自幼被大主教阁下培育出的战争机器,她其实并不理解死亡,也不理解战争,只知道听大主教的话。   所以,接下来也将是她必然的结局。   苏嘴唇扇动,下了什么命令。   远处,近处,高空的机甲上,要塞内部的过道里。   晶体教们诡异地静止了,这些教众面孔上浮现出释然之色,他们摘下了自己胸口的小晶石。   “晶粒子的光辉普照众生——……”   他们吟唱似地念道。   像是凭空而起的龙卷风。   陡然间,空中爆发出浓郁而无序的晶粒子乱流,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冲在最前线的那架帝国机甲突然歪斜了。   驾驶舱内,银北斗的士兵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七窍流血。他被体内的晶粒子刺穿了脏腑和骨肉。   同样的惨剧发生在无数架机甲内,乃至星舰内。   一名军士绝望地回头,晶块已经侵蚀了半张脸,他用扭曲的喉咙发出最后的呐喊:   “他们要……他们要集体晶乱自尽!!”   “少将,快走——”   连谢予夺也被这股波动压得浑身剧痛,若不是凭着一股毅力,早就从旗舰的指挥席上跌倒下去!   旁边,丽塔想要冲上来为长官打上一针镇定剂,自己却先摔倒在地,口鼻溢血。   “呃……啊!”   少将用双臂死死撑住指挥台,太阳穴的血管突突鼓动,他勉力抬起抽动的脸孔。   视野里,一艘艘帝国军的机甲开始失控了。   碰撞,爆炸,在火光中冒着浓烟坠机。   几万名晶体教众,在同一时刻引发急性晶乱,其后果是毁灭性的。   这一带半空的晶粒子浓度正节节攀升,再这样下去,不到几分钟就会化作一片人间炼狱!   谢予夺目眦欲裂。   是的,就像小阁下说的那样,这场战争的本质太不公平了……   哪怕他们能拿下绝对的优势,一旦晶体教们开始使用“自爆式晶乱”这个最终手段,惨剧就会发生。   怎么办?   没有办法,只能暂时退避。   “全军,”谢予夺忍着冲到喉管的血腥味张嘴,撤退的命令已经跑到了舌尖上,“立刻……”   可下一刻,他却不敢置信地看到,半空中那一架架晶体教的机甲,突然加速冲了过来。   机甲内的晶体教们已经在晶乱下暴毙而亡,但他们临死前设置的最后程序,却让这些机甲与星舰冲向要塞的中央区域!   谢予夺浑身如坠冰窟。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士兵们都要死在这里。   可是不能走啊,要是他们走了……莱安殿下怎么办!?   殿下还在主炮那里与死亡主教僵持,而这群发疯找死的晶体教们,会带着暴动的晶粒子流直接撞过去。   到时候,再强悍的超S级晶骨也免不了晶乱暴毙的下场!   千万个念头、千万种可能性在少将脑中呼啸而过。   生死抉择当前,谢予夺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潜意识里想到了什么。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喊的不是撤退,而是迎敌。   ……   “殿下,殿下!!”   此刻,暴动的晶粒子波也传到了中央主炮的位置。   三代镇定剂扎入威尔逊的后颈,中年男人依旧痛得眼前阵阵泛黑,他扯着嗓子喊。   “皇太子殿下!!”   机甲外,莱安的后背已经渗出血迹,触目惊心地快速扩散。   储君凌乱地呼吸着,瞳孔内一片金红色泽,晶骨再次向玛格丽特的头顶劈落。   “我们必须撤退,您已经快要晶乱了!!”   噼啪……更大一块白色晶体崩裂,而全身晶化的少女主教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L-双子星的炮击已经停下了,但玛格丽特依然被莱安用晶骨死死抵在防御罩上,现在甚至不知道已经死了还是活着。   “殿下,不能再打了!!”   机甲内的通讯频道安静得吓人,谢少将一直没有指示传来。   而姜殿下只在晶乱变故发生的最初,用极冷的嗓音说了句“我马上过去,在那之前,请一切服从殿下的意志”,之后就断联了。   威尔逊眼里满是血丝,他几乎是哀求着嘶吼,“殿下您回头看看,我们再不撤,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了啊!!”   莱安眼中的狂暴杀意如卷云般聚散,这时动作微微一滞,他喘息着回头看去。   空中,谢予夺率领的帝国军正艰难地边退边守,在那片半空中进行全火力覆盖,试图将飞来的晶体教机甲击坠。   然而真正坠落下去的机甲中,究竟是晶体教的多些,还是帝国军的多些,却已经不能分辨了。   雪白的大地上,一架架残骸沉默着。生命,热血,无声地流逝在这颗冰寒的异星里。   地下,雷蒙那一队人已经快不行了。他们本来大多数人都负了伤,在撤离的半途遭遇晶粒子乱流,已经有人开始晶乱。   新的异星生物又密密麻麻地围了上来。   雷蒙等人再无战斗之力,正绝望地准备做殊死搏斗,忽然面前刺出大片赤金真晶。   L-双子星呼啸而过,莱安在机甲的通讯频道里厉声喊道:“全军——撤退!!”   “谢予夺你在干什么,立刻让你的人撤退!!”   “姜,去后方呆着不要动,等我过去找你——姜!?”   通讯中,只有皇太子焦急的嗓音回响。   东区那间指挥室内,座位空荡荡。 第175章 长夜长歌(5)   一切都陷入了混乱。   兵荒马乱中,莱安勉强护着雷蒙这一队人撤出了中央区域。   中途不停有人掉队,但已经无法挨个去救了。还能前进的人乘着飞行态机甲,冲破晶粒子乱流,向东区前进。   再看天边,谢予夺的军队终于也不再拼死抵御,他们向北区和东区收拢退散,任那群载着晶体教尸体的机甲冲向中央。   “殿下!”   少将急迫的声音正从通讯里传来,“您怎么样,那个主教呢!?”   “还有,我联系不上小阁下了,他是不是过来找您了?您要能见着人快点劝他回后方,他那个身体再受损会很麻烦的……”   莱安眼眸暗了暗,咬牙不说话。   东区已经近在眼前。   远远望去,昨日悬挂上的国旗,还在那片废墟前迎风鼓动。   莱安突然停下了机甲的行进,对雷蒙等人道:“剩下的路自己走!谢予夺的军队马上就会经过,让他掩护你们回去。”   威尔逊愣了愣:“殿下,我们不走了吗?”   莱安没有回答。   他回过头,沉冷的目光越过天穹——   中央区。   浑身都被白晶包裹的玛格丽特伏在地上,微弱地动了动。   晶粒子乱流席卷过来,无数晶体教的机甲撞上主炮的防御蓝网,坠毁在她的身边。   死亡主教迟缓地爬起来,面孔上一片茫然之色。   她怔怔将双手伸向天边,然后又收回,迟缓地做出一个祈祷的姿势。   “晶粒子……恩泽……众生……”   就像盖乌斯大主教阁下教过她的那样。   无数白色晶体从她的脸庞上冒出来了,玛格丽特张大嘴巴,她掐着自己的脖子,呕出了成股的白晶。   失控的晶骨从她的手臂和腿脚上冒出来,从她的胸膛和腰腹上冒出来,将她颤颤巍巍地托着离开了地面。   ——她变成了一只怪物。   东区,临时治疗区。   听说雷蒙中尉重伤,唐镇着急地往外冲,正好与归来的郑越一行人擦肩而过。   “全军往后撤!”郑越挥舞手臂,边奔跑边厉声呼喊,“带着伤员后退,这里的晶粒子浓度很快就会升高,手边有镇定剂的都打满三针!”   唐镇心中一惊,连忙翻出随身的镇定剂打上,暗暗后怕:新人类对镇定剂的需求很低,更接近于特殊急救药;平常哪怕是银北斗,出征都不会带着这么多针剂的。   幸亏小姜从第二要塞过来之前,坚持要带上能供应到每一位士兵的镇定剂。若非如此,接下来的死者怕是要翻几倍都不止!   突然,唐镇瞪大眼睛,空了的针管从手中掉下,“卧槽……那是什么东西!?”   要塞中央,升起了一株白晶巨物。   锃!锃锃!!   无数条巨树般粗大的晶骨刺入地表,也刺入沿途要塞的合金铁壁,火花飞溅,烟尘四散。   玛格丽特原本纤小的身躯已经膨胀到原先的几十倍,被晶骨托举到高空。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呆滞地扫视着这片要塞区域,然后抬起“腿”,迈出去。   大地震颤,已经是非人形态的死亡主教,向主炮的方向走了一步。   ……   “她还有意识。”   “还记得分派给她的命令。”   直到皇太子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时,艾伦.威尔逊才模糊地明白了,如今究竟发生着什么。   死亡主教接到的命令。刚刚她已亲口说过了:杀死帝国军,毁掉主炮。   主炮的防御罩连星舰的粒子炮都能挡下,但面对这样一只超出现有认知的怪物呢?   “不行了,看样子主炮怕是保不住,殿下您赶紧回来,最糟糕的情况我们可能要考虑撤出阿尔法异星……”   机甲内置通讯里是谢予夺在喊:“我的储君殿下哎,您有在听下官说话吗!?”   突然,威尔逊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   为什么刚才,皇太子在炮台上与死亡主教战斗时,通讯频道里那么安静?   为什么要轮到他一个机甲驾驶来出声喊殿下撤退!?   答案再明确不过了。   在晶乱狂潮爆发的时刻,究竟是保全大部队要紧,还是除掉玛格丽特要紧。   是否应该用几百几千甚至可能上万士兵的性命,来换敌军中一位可能具有极大威胁的主教的性命。   无论是谢予夺还是姜见明,他们都不在最前线,不敢做出这个判断。   所以他们选择相信皇太子的判断,哪怕那或许只是本能或者直觉。   但是……威尔逊脸色青白,是他干扰了殿下的判断吗?   如果主炮真的被毁,如果第一要塞因此而夺还失败,那他……   这一刻,那位年轻病弱的残人类军官的双眼,在记忆中变得无比冷静与深邃,目光像冰棱一样向他刺来!   咔嗒一声异响。   〈L-双子星,主副机体已分离!〉   威尔逊扭头,他看到皇太子的手掌按在机甲的分离杆上。   最后,莱安似乎是对他薄笑了一下的。   “别再自视甚高了,威尔逊阁下。”   皇太子的声音飘渺地传来。   “还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改变我的判断。”   电光石火间,L-双子星分离成两半,主驾驶舱所在的机身猛地升空!   “殿下——!!!”   凛凛寒风吹断了威尔逊的大喊。   放眼望去,中央主炮区已经是一片惨白的海洋,空中的帝国军不断向后撤退。   北区与东区的远射炮纷纷向那片白晶开火。士兵们红着眼怒吼,但怪物岿然不动,向主炮的方向又迈一步,沿途的要塞铁壁分崩离析。   就在“死亡”的阴影真正笼罩了异星上空的此刻。   L-双子星的主半机调头,它与所有帝国军的朝向都不同。   机甲孤独地向中央炮台飞去。   他一个人。   莱安的眼底一片浩荡的光。   记忆中,那个喧嚣的乱火夜色升起。   “这个帝国,对你很重要吗?”   是他问过。   “人活着总要有个归宿,”有人眸色温柔地回答,“让人愿意为它生,或者为它死。”   当时他还不懂,所以他只能抱着那个人,将自己的一切力量交付给对方。   那么,今天呢?   今天呢?   一道熟悉的嗓音刺破耳膜。   “——殿下!!”   莱安眼瞳一颤。他看到姜见明沿着要塞最高层的断墙奔跑过来。   日光澄明一片,将那道清瘦的身形照成天地间唯一的剪影。   他们第一眼都看到了对方。四周被喧嚷的炮弹声响充斥着,可目光交汇时的碰撞,却那么干净而寂寥。   姜见明微微睁大眼,风从他伸出的指间穿梭而过。   “殿下,”他喊,“莱……”   就在手指尖所描摹的那片天空里,皇太子所乘的机甲一闪而过!   中央区域,怪物玛格丽特距离炮台只有几步距离,她高高地扬起了晶骨。   “不行……来不及了。”   临时治疗区外,赶来的贝曼儿和唐镇一起,扶着浑身是血的雷蒙中尉等伤员往后方撤离。   不知是谁看着天际喃喃道:“赶不上的。”   “殿下!!”   谢予夺那边都快疯了,“您想干什么,来不及救主炮了,只能放弃——您先回来,回来我们再想办法!!”   吵。   莱安伸手就要摁断通讯。   可下一秒传出的却是姜见明的声音。   “殿下。”那人叫他。   不,别劝我。   莱安心腔酸疼地这样想,紧接着,他听到姜见明吐出飞快的字句——   “您听我说,大型机甲的速度不够,现在把所有能卸的部件全卸掉!”   莱安眼前猛地一亮。真晶瞬时刺出,暴力穿透机甲的合金结构。   噼啪——!!   机械臂、机械足、探爪、主副炮筒、治疗舱、储蓄仓等共计十几个部件,在同时一刻被斩断,于狂风中向苍茫雪地坠落下去!   L-双子星猛地提速一层。   轰隆……风中传来震颤,是怪物玛格丽特的晶骨狠狠地砸向炮台。   蓝色防御网再次升起,却发出不堪重负的滋滋声,光网时断时续!   “保持冷静,防御罩应该还能撑一撑,”姜见明的声音几乎同时传来,“前方有异星生物在接近,我刚刚把东区北区的远射炮操纵权限都接过来了,五秒后大范围扫射,您必须硬撑过去——没问题吧?”   “……当然。”   莱安咬紧牙关说着,眼眶却红了。   他已经离开东区很远,姜见明却依然能精确判断自己的现状,这不是在后方看看地图就能做到的。   可储君现在甚至无法分出精力回头,只能借着通讯问:“你在哪里?”   一出口,嗓子沙哑得不像话。   上扬的尾音是哽咽的。   通讯那边听到就笑了,温声道:“殿下不是知道了吗?”   苍茫的天边,两架机甲一先一后掠过低空。   掠过地表上的冰霜、厚雪、白晶、天光。   后者追着前者留下的残影。   前方,密密麻麻的异星生物被浓郁的晶粒子所刺激,发狂着扑了过来。   暗影笼罩,将天空与地平线连成一片,像是提前降临的夜色。   “我当然,”机甲雪鸠内,姜见明沉静地说道,“永远在您身后。”   两架机甲同时提速。   似乎就能这样,共赴这片黑暗的尽头。 第176章 长夜长歌(6)   浩瀚的晶粒子潮如狂浪般扑打而来。   雪鸠驾驶舱的屏幕上,红色瞄准标一路锁定着前面机甲行进的轨迹。   姜见明眯眼算准了与异星生物大潮相撞的前一瞬,落下眼前的挡板甲的同时,按键发出射击指令。   北区、东区的要塞内壁上,黑漆漆的炮口同时聚起能源,光束齐射。   霎时,天空盛开烈火如花。炮击声夹杂着异星生物的吼叫!   “唔…!”姜见明耳膜被震得生疼,他所在的驾驶舱剧烈震荡起来。后颈一凉,是智脑赛特亨利自动给他扎了镇定剂。   “姜!”莱安喊他,“你……”   姜见明冷静打断:“殿下只管全速往前,剩下的都交给我。”   前方,黑暗与白光交闪成一片,血雨瓢泼,向上下飞溅。莱安的晶骨覆盖住双子星主半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机身,就这么一头扎了进去。   雪鸠则把防御罩开到最大能源,紧贴着双子星滑过的尾迹前行。   前面那架机甲挡下了绝大多数炮火,而后面的机甲则精准地开炮打落那些漏网的异星生物。他们像是在擦着死神的镰刀共舞。   仅仅几秒钟之后,姜见明就意识到了棘手的问题。   火力不够。大部分远射炮都是配置在要塞外壁的炮台上,筒口朝外,能打到中央区的炮少之又少。   何况炮台调准坐标的速度跟不上机甲的全速飞行,再这样下去,很快还是要陷入被异星生物围困,拖慢脚步的境地!   姜见明果断打开通讯:“谢少将,帮帮忙!”   要塞东区。   谢予夺站在要塞三层的断壁内,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太疯了,他心想哪有这种事啊,哪有连军队都顶不住后退了,结果一国的皇太子和皇太子妃两个人冲到敌阵里去的!?   可是四下望去,每个帝国的军官士兵们都梗着脖子,他们眼里爬满血丝,死死望着那两架机甲的去处。   轰隆……   中央区域,怪物玛格丽特再次以晶骨重击那道蓝色防御网。   这一击汇聚着怪物浑身的力气,她脚下的合金钢板向四面崩开,连钢板下的大地也出现了裂纹!   突然,一个士兵呜咽起来。   “我们的……”   他撕扯着自己的军装,仰天哭嚎:“我们的要塞啊!”   对于银北斗来说,这里不仅是他们守护的军事要塞,更是他们亲手建设起来的家。   谁能忍心家园涂炭,谁能甘心同胞枉死?   士兵哭道:“少将!那是我们的要塞啊!”   谢予夺的眉毛跳动着,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通讯用的耳麦。   看这个架势,那发疯的两位是叫不回来了。那还能怎么样?只能……   将军把心一横:“阿尔法宇域的驻扎星舰听令,全能源火力支援,给两位殿下开路!!”   宇宙中,银北斗的星舰动了。   他们一动,与之僵持在宇域里的晶体教星舰自然也要动。   千百星舰开始了混战,从宇域战到星球的大气层。帝国军无法在短时间内靠近近地面,炮火做不到精确瞄准,只能无差别扫荡。   所以说是开路,其实不过是一起轰炸。全靠莱安用晶骨护着两个人的机甲,才不至于坠毁。   ……都知道这个强度的炮击打下去,莱安的晶骨必然受伤,身体也必然遭受反噬重创。但现在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每当残损的晶骨化作灰烬剥落,新的晶骨就及时覆盖上去,然后再次损伤。   “……”   姜见明牙关紧咬,几乎不忍看那晶骨碎裂的景象。   他喉结动了动,冲着通讯里面喊:“殿下,您还清醒着吗!?”   对面大约三四秒钟没有回应,然后是夹杂着吃力喘息的嗓音:“……你跟紧了!”   M-雪鸠贴在L-双子星的下方,它们仿佛是共同化作火浪中的一叶铁舟。   而此刻,那只白晶怪物已经膨胀到比要塞的最高层还高,玛格丽特双眼无神,晶骨重复着攻击的动作。   轰隆……轰隆!!   蓝色光网剧烈闪烁,这次竟未能将白色晶骨弹开。   晶骨一寸寸往下压,光网变得时明时暗,防御系统用最后的能源抵御着怪物的力道。   “咳……咳!”   雪鸠内,姜见明一只手撑着操纵台,冷汗湿透后背。这里的晶粒子环境太恶劣,他每一口呼吸都在疼得哆嗦。   机甲内,各项数据早就飙红了。赛特在汪汪汪汪狂吠,可惜被关了语音,只能在屏幕的角落可怜巴巴地刷屏。   浓烟烈火终于被甩在后方,两架机甲并架冲进中央区域!   姜见明艰难地抬眼望去,还有……还有最后一段距离……   可偏偏就在此时——   “嗡”地一声,光网彻底消散在虚空中。   防御系统被击碎了!   玛格丽特的晶骨在高空中汇聚成一束,眼见就要砸落。   就差一点点,但是来不及了。   远处,谢予夺扼腕长叹。   万事休矣。   L-双子星的驾驶舱内,莱安发狠抬头,鲜血染红了大半面颌和散乱的卷发,不停地滴落在操纵台上。   不,还没有……   他还不允许就这样结束!   下一刻,幽绿色的瞳孔紧缩,一股磅礴的精神冲击以他为中心,以空间中浓郁的晶粒子为媒介,轰然向四面八方传了出去!   蓝西施会战时的情景复现,背后的异星生物齐齐发出惨叫,意识混乱,东倒西歪地向大地坠落下去。   前面,玛格丽特身躯一歪!   那白晶怪物踉跄了两步,重重砸下的晶骨偏离了原先的目标——落在主炮旁边的要塞铁壁上。   砰,轰隆隆……瓦砾坠落。   电光石火间,姜见明心头灵光一闪。   他左手将雪鸠的反弹防御盾开到最大能源,右手将操纵杆斜推,直接往近在咫尺的双子星撞了过去。   相撞的冲力被反弹盾放大,莱安的机甲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再次提速一层!   机甲炮在最开始就已经全卸掉了,这架东西此刻根本没什么战斗力。   莱安索性疯得更彻底——全速突进的机甲,直接自毁式地撞上了白晶怪物的晶骨!   爆炸火光冲天而起。   玛格丽特一声尖叫,再往后倒退一步。   “阿……阿阿阿!!!”   被白晶包裹的少女状若疯癫,仰头发出无意义的尖利音节。   下一秒,天空中,十几根庞大的赤金晶骨浴火而起,伴着脆响刺入那片白晶内!   帝国军驻扎的两片区域,同时爆发出巨浪般的呼声。   “赶上了!?”唐镇满面涨红,激动道,“太好了,太……”   可他回头一看,旁边谢予夺的脸色依旧铁青。   “不太好,”少将摇了摇头,苦涩道,“殿下损耗太多了,人已经伤成这样,状态恐怕……”   阳光也被遮蔽出阴影。   莱安被自己的晶骨托举到极高处,铂金长发在风中狂舞,他咬着牙,额角青筋绽起,呼吸粗重而隐含痛苦。   两人的晶骨几乎同时刺出无数尖棱。   相撞、碎裂、再生长、再相撞。   千万“铛铛”声由于过分密集而连成了一声尖锐刺耳的长鸣,绵延在整个要塞上空。   血珠如雨坠落。   那是莱安的血,晶骨催动到极限的反噬令他浑身都绽开伤口。   每一次撞击后都会有赤金碎晶迸溅,他几乎是以自残为代价与怪物僵持着,却依旧处于了下风。   是的,虽然帝国军从来就没有过“他们的殿下也会输”这种概念……但他们的殿下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会疲惫,会受伤,会死亡……   又怎么不会输呢?   几滴鲜血被风吹走,忽然一道白色掠过,殷红色就啪嗒啪嗒落到了雪鸠的机翼上。   承受了刚刚那一下的反冲力,雪鸠险些没直接坠机,等姜见明操纵着机体重新飞起来时,心头已是一片冰冷。   他立刻做出了判断,以莱安现在的状态,这种角力根本坚持不了太久。   到时别说斩杀死亡主教,就连殿下自身也将性命难保!   晶骨撞击的声音还在刺激着耳膜,又像是击打在心脏上。   姜见明只觉得胸腑气血翻涌,他死死盯着前方,那漆黑的巨炮,以及巨炮前战斗的晶骨越来越近了。   雪鸠本来就不是强攻型机甲,就算自己立刻冲过去支援,又能帮到多少?   有什么……是他还能做的。   他真正应该做的。   应该是有的,姜见明嘴唇惨白,他急促地呼吸,闭了闭视线开始泛黑的眼。   他感觉自己一定是知道办法的,这种情况下最后的、唯一的、胜利的办法。   对,他十分清醒地知道的。   忽然,黑发青年的面容变得冷静下来,他伸手拨开通讯的固定频道:“谢少将,请把主炮的解锁密码给我。”   “什……”   谢予夺先是一愣。   但他瞬间反应过来,姜见明想要干什么。   谢予夺目露悲怆之色,嘶声喊道:“不行,不行小阁下,不能这样啊!!”   “……谢少将。”   明明是千钧一发之际,对面的嗓音却平和到近似温润的地步。   又带着不容违逆的力量:“记得你在英灵碑对我说过的话吗?”   “……!”   谢予夺心神一震。   曾经……在那座白碑林立的地宫。他半跪在自称自己只是一介平民的青年面前许过誓言。   假如青年能够成为那个统领银北斗的人,将军愿意为之献上自己的忠诚。   半空中,雪鸠“呜”地刮起风声,它与皇太子的身影遥遥擦过,拧身向下方主控室的方向飞去。   “这是命令。”   “谢予夺,把主炮的解锁密码给我。”   ……   雪鸠降落在主控室内,姜见明推开驾驶舱门的那一刻,只觉得混乱的晶粒子流轰然袭来。   仿佛被万钧之力击在心口,他猛地呛出一口血栽倒在地,下一刻又逼着自己爬起来,踉跄着往前。   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姜见明摔了三次。最后勉力撑在控制台上的时候,一双手上都是自己咳吐出的血。   头顶,晶骨的撞击声已经近乎癫狂。   姜见明迅速执行解锁,手指触过的每一处都留下暗红的痕迹。   这是……   最后的、唯一的、胜利的办法。   当初雷蒙等一行人打开了主控室,却没有为主炮解锁。这是担心一旦解锁之后遭遇晶体教强敌的袭击,将士们有可能来不及再次封锁主炮就阵亡,这座第一要塞最强力的武器将会落入敌手。   但是现在,这里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活人禁地。   连异星生物也被刚才莱安的精神攻击所影响,暂时无法恢复正常。   所以,可以开炮。   〈密码正确〉   〈要塞主炮开始解锁……〉   〈10%……30%……〉   噼啪……!   突然,上空一声惨烈的断裂音。   无数赤金色的晶棱砸落下来,深深嵌入主控室的地板上。   〈……50%……70%……〉   姜见明断续地喘了一口气,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向发射杆所在的地方奔去。   半途他又摔倒了,这一倒就没了站起来的力气,仓促间只能用膝盖支着地面爬过去。   他知道,晶粒子的折磨,应当还不至于把自己逼到这么狼狈的地步。   就算真的至于,那他此刻浑身的冰冷,几欲撑爆心脏的悲伤和痛楚,也定然来源于其他的什么。   〈……90%……100%……〉   〈主炮解锁完毕,开始充能……〉   手指触碰到发射杆的那一刻。   他感觉天黑了。   要塞主炮本来是针对高空中的星舰、以及大型异星生物的强杀伤武器。   所以他要开炮,只能连正在压制着玛格丽特的莱安也一起纳入攻击范围之内。   之后会怎样,听天由命。   〈……50%……〉   光在深邃的主炮口深处汇聚。   或许是没想到竟会演变成这种结局,此时无论是帝国军还是晶体教,都只能怔怔远望着这一幕,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   莱安也看到了主炮蓄能的光。   他的神色间绽开一抹夺目的色彩,储君露出了锐利的笑容。   他赞叹于姜见明能够在短短几秒内想到这个办法,也欣慰自己所爱之人有魄力做出这个选择。   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他为姜见明而骄傲着,也为他们的灵魂相契而欣悦。   但那抹笑意又凋零。   还是不舍得。   〈……70%……〉   姜见明握紧了发射杆,深黑的眼瞳望向高空,苍白而沾满鲜血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一推下去,他不知道玛格丽特是否真的会死,更不知道莱安是否还能活下来。   这一推下去,有可能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小殿下,却没能除掉敌人。   〈……90%……〉   宇宙是无情的,世上永远存在着那么一种可能,那就是纵使你拼尽全力,把自己乃至他人的性命和意志都抵上,也只能迎来最绝望的结局。   有人明知如此,依然抵死向前。   这是对的吗?还是错的?   是勇毅,还是愚昧?   〈嘀————〉   〈主炮已完成100%充能〉   姜见明奇异地平静了,纵使阿尔法的寒风汹涌而来,像刀尖剜遍他的骨头。   他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顿悟。   这片星空下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所以此刻,莱安会在那里,而他会在这里。   在最后那一秒,苍白的手背停止了颤抖。   姜见明将发射杆一推到底。   胜利吧,我的殿下。   我的爱人。 第177章 废墟深底(1)   主炮发射的强光,穿透了异星云层。   大块的白晶纷纷坠落。   这就是姜见明印象里残存的所有景象。   莱安大约也是在心中默数着时间,他卡在主炮充能完毕的时候收拢晶骨,转而护住自己的身体;玛格丽特失衡向前倒去,然后强光就贯穿了那一片天空。   姜见明在推动发射杆的下一秒就冲进雪鸠去救人了。可还是太困难,巨炮的能源直接将莱安掀飞。那几秒堪称生死一念,他靠智脑运算出的轨迹生生横截过去。   仓促间,只来得及用雪鸠的护盾把莱安的身体盖住,然后机甲就一头撞进了残破的要塞建筑。   坍塌,坠落,冲击……掩埋。   意识短暂地飞远。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死寂的地下,姜见明推开扭曲的驾驶舱门,从彻底报废的雪鸠里爬出来。   周围一片昏暗,头顶是交叠的钢筋和瓦砾。他眼眸涣散地喘息着,鲜血沿着鼻梁往下淌。   姜见明跪在废墟之底,伸手去掀机甲探出的护盾,抬不动,最后是用肩膀顶着撬开的。   姜见明把底下那具一动不动的身躯抱出来。   “殿下。”他沙哑道,“莱安,醒醒……”   储君毫无生机地闭着眼,身上覆着一层赤金晶骨,但轻轻一碰就像风化了似的纷纷掉落,也像枯萎的干花。   血不停地往外涌,不停有扭曲的晶体撕开皮肉冒出来,像寄生虫正在咬穿每一寸肉身。   失控的晶粒子正飞速蚕食着他。   姜见明眼前猛地一阵晕眩,他咬牙撑住了没软倒,摸出随身携带的镇定剂给人连着打了五针,这时候没法在乎药物过量的问题了。   然后脱下自己的外衣将莱安裹紧,背倚着残破的废墟,将人抱在怀里。   腕机也坏了,赛特亨利叫不出来。黑暗中,他按着自己手腕,闭眼数着脉搏计时……等着过一个小时后,继续补打镇定剂。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怀中湿热的血,在阿尔法异星的气温下迅速地冰冷下去。   姜见明的意识渐渐迷蒙起来,他又开始咳血了,浑身都疼,而且持续发抖,耳边只剩下自己数着的脉搏数。   咚咚、咚咚……急促地跳动着。   浓郁的晶粒子环境以及酷寒失温,身心被消耗到极限后,又遭受巨大的精神刺激。这一切作用在一个身患慢性晶乱的残人类身上。   引起发作当然没什么奇怪,甚至不发作反而不正常。   黑暗的废墟底下,渐渐传出紊乱的喘息声。   姜见明被疼痛折磨得昏昏沉沉,他将额头抵在莱安散乱的卷发间,这个人现在是冷的,不能温暖他了。   莱安还在他怀里,他不能……还不能死。   时间流逝,脉搏数叠加。   空针管掉在地上,发出很轻的回音。   到后来这点执念也模糊不清了,连自己是谁,身在哪里都不知道。姜见明不断产生幻觉和幻听,不断重复陷入半昏迷和挣扎着苏醒的过程。   他迷糊中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几度飘离体外,又硬是被什么牵着拽回这个残破的躯壳内。   还不能……还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   有什么清凉的东西落在眼睑上。   “……”   废墟般的地底,黑发青年歪头靠在一根断裂的铁灰色梁柱上。   忽而,他的胸膛急促起伏,瞳仁在眼睑下微微转动,细弱地呛了两下,“……咳……”   挣扎了几秒后,姜见明终于疲惫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地穿过层叠的钢筋瓦砾,望向高处的天空……   哦,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碎雪正从云端飘落下来。   姜见明勉强动了动,鞋尖踢到了一地的空针管。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莱安依然卧在自己怀里。他把人换个姿势搂在臂弯,伸手拨开白金色的卷发,用袖子给殿下擦了擦脸上的血污。   莱安身上的晶化现象消退了不少,呼吸和心跳都很弱,万幸还算稳定……虽然依旧没有意识,但最凶险的时候已经熬过来了。   而他自己似乎也稍微缓过来些,或许是刚刚的昏睡为生命重新积蓄起了一点气力,至少现在神智是清醒了,手脚也可以动弹。   当然,不排除回光返照的可能。   希望别是,他暗想。   姜见明又俯在莱安耳畔叫了两声,看叫不醒,就放弃了。   接下来……可怎么办呢?   他长出了一口气,怔怔抬眼看着落雪的天空。   下一刻,阴影笼罩在头顶。   一只头上生满瘤子与晶块的异星生物,猛地从堆叠的瓦砾间探出头来,咧出锯齿状的口器!   姜见明头皮猛地一炸,他先下意识侧身把莱安往怀里一护,同时右手猛地拔枪,砰砰两声巨响,子弹分别穿透了异星生物的口腔与头颅。   不料这东西生命力异样顽强,非但没有断气,反而发狂地抽动身躯——径直从高处坠落下来,就砸在他身前几十米的地方!   不行……靠手枪应付不了,而且现在什么物资都没有,十几颗新晶械子弹打空就废了。   姜见明咬咬牙,维纳斯之翼脱手落地,同时将昏迷的莱安小心地放躺在地上。   他伸出空无一物的右手。无名指上,那枚赤金色的戒指化作锋利的刀刃。   ……   十分钟后。   异星生物尸首分离,体液与碎晶溅得到处都是。   姜见明踉跄着回到莱安身边,面色惨白,凌乱地喘息。   换作今天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个无晶人种,居然会有一天不得不和异星生物近身肉搏。   残人类不能,至少不应该……   姜见明脱力坐倒在地上,身上一阵阵发冷,很快又开始咳嗽。   昏暗中,他怔怔看着异星生物的残肢,终于意识到现在陷入了多么麻烦的境地。   现在中央区晶粒子浓度太高,除了莱安拥有超S级的高阶晶骨堪堪能抵御住以外,也就只有他这样的慢性晶乱患者再扎上三代镇定剂才不至于暴毙。   也就是说,帝国军队基本上不可能进来。就算能进来,晶体教剩下那些没死的教众也一定不会让他们轻易进来。   谢少将想必是恨不能拿自己的命来换回两位殿下的,但他是要塞的将军,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失去理智——若非如此,最后少将也不会真的将解锁密码给了他。   总结成一句话:外部救援,短期内无法指望。   现在他们被困在这里,没有食水衣药,没有武器机甲,周围只有异星生物乱窜;要想活下来,必须尽快从这里出去。   问题是,现在的他们——   一个是昏迷不醒,且晶骨消耗到差点把自己反噬死所以就算醒来也不可能有什么战力的重伤员。   另一个是身患慢性晶乱的残人类。   姜见明看着自己的无名指半晌,暗想道:现在他们中间,最靠谱的战力应该是这枚戒指。   如果现在他死在这里,能换这枚戒指成精,顺利把莱安带出去的话,他一定会欣然接受的。   可惜世上没那么便宜的事情。   姜见明低喘着闭眼又睁开,他摸索着从废墟间扒拉出一块有棱角的石头,开始在地上快速勾画要塞的地图。   上面塌方了,以他的体力想带着莱安爬上去绝不可能,只能尝试从下面的一层出去。   最好能在途中找到一架能用的机甲,那就可以开过去了。   再不行,硬着头皮走吧,反正中央区的晶体教众应该全都晶乱死亡了,就这么靠脚走到东区或者北区……也不是不行。   姜见明画完了地图的草样,又快速推算了一下坍塌后会产生的结构和他们现在的大致坐标,把沿途有可能搞到补给的地方默记下来。   把一切能做的准备都做妥当后,他亲了亲莱安的额头,轻声道:“殿下再坚持一下,我们走了。”   他将莱安背了起来,踩着凹凸不平的地表,向前方走去。   脚步声空旷地回响。   姜见明不禁暗想: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玛格丽特彻底死了吗?   晶体教自尽了那么多人,其实应该实力大减,军方是不是能够占优势了?   就算不至于立刻取胜,也会轻松很多吧。   如果他能带小殿下活着出去,在重见光明的那一刻,迎来的是战争已经胜利的消息,那该有多好呢?   那就很圆满了。   前方是一端窄口,黑暗中,看模样应当是在挤压下变了型的自动门。   姜见明扶着门框喘息片刻,心想他的体力真的衰弱太多了。   不仅因为他的病,还有这么长时间的寒冷与饥渴,高强度的精神紧绷,以及战斗消耗。   但这才是个开始而已。   在这种极端境况下,接下来他甚至不可能合眼睡觉。他怕自己一睡就要陷入昏沉,万一异星生物来袭击都醒不过来。   姜见明穿过那道门,脚步却突然顿住。   对面,密密麻麻的异星生物正盘踞在甬道的深处,头顶的天花板上也挂着好几团模糊的黑影,猩红的眼珠冰冷地盯住了来者。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同样有异星生物在接近。   姜见明神色冰冷。   他发现,他们被包围了。 第178章 废墟深底(2)   破败的要塞内部,体态扭曲的异星生物挤满了狭窄的过道。地板上的指示灯还有几盏没碎,在尽头一闪一暗。   为什么?冷汗沿着姜见明的颈子滑入衣领,这群异星生物盘踞在前方一动不动,像是在守株待兔。   简直……好像能够集体预知到他们会走到这里一样!   但无论是因为什么泄露的行迹,现实已经很明显:   异星生物们正在有针对性地对他们实施包围,敌人只会越聚越多,接下来只会寸步难行。   晶骨戒指内只有莱安十分之一的晶粒子。应对一两个敌人足够,五六个要看他的状态,十几个已经很困难……   但假如几十几百的异星生物来围困呢?   说来可笑,姜见明此刻思维无比清醒,而在这种极端理性的状态下,脑中清楚地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   基本上没什么可能活着出去了,现在陪莱安自尽的话还来得及,会少受很多痛苦。   如果想留点遗言的话,可以用晶骨戒指把字刻在地板上。   想想这命途多舛的二十余年,能一路走到这里已经不愧对自己。被异星生物分尸这种结局太惨,可以考虑死得体面些。   可当他脑子里想完这一串的时候,身体却也做完了动作:   晶骨从戒指上延展而出,覆盖了整个右臂,姜见明回身一扫,打断了自动门扭曲的门板。   本就狭窄的来路被封住,这样至少身后的异星生物暂时进不来。   下一秒,前方少说有十几只的异星生物尖叫着扑了上来。   姜见明咬了咬牙,把莱安往身后一推,迎上了那群潮水般的怪物。   战斗。   金刃从异星生物的骨缝中滑进去,直接掀飞了半个头颅。   粘稠的恶血瓢泼而落,其中蕴含的浓郁晶粒子让他疼的差点膝盖一软。   战斗。   脚下踏过血水,从斜右方刺来的晶骨利爪被他打断,“铛”一声挑飞出去,将头顶的另一只也刺穿在天花板上。   战斗。   他知道自己一瞬也不能犯错,残人类不像新人类有盔甲般的晶骨可做防御,受伤就是死亡的前兆。   但也不能躲避,如果放异星生物跑到后面……莱安还在身后。   战斗把时间拉得漫长而艰苦。   姜见明急促喘息,惨白的脸上几乎都溅满了异星生物的血。   其实他基本上没有冷兵器近战的经验,此前从来没有人……认为残人类需要学习这些。   或许是走马灯开始了,他竟模糊地想起很多年前辛苦求学的夜晚,为了通过辅修的考核把自己逼到累晕。唐镇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张口就骂他傻逼然后被医务室赶出去。   他记得那晚长雨初歇,明月如璧。   还有和奥德莉在兰斯家的击剑场切磋过的下午,等两个人大汗淋漓地出来的时候,黛安娜正端着亲手泡的红茶冲他们笑。   他记得夕阳从火烧云的边缘洒下余晖,照在少女的脸颊与裙摆上。   还有他的小殿下。   “……!”   侧腹突然猛地一烫,然后变得冰冷。   姜见明脱力往前踉跄了两步,余光看见了异星生物带血的尖甲,是自己的血。   他的小殿下……   清净的图书馆,相伴走过的长街。他有时伸手揉揉对方的脑袋,少年储君就眯起眼睛,翡翠般的眼眸里闪着细细的光。   或许也没有那么多年前,可是现在回忆起来,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的小殿下,不该陪他死在肮脏的地底。   ——但生命自古如朝露短暂,而死亡从不听人乞愿,它只是突兀到来。   过度的体力消耗让他手臂发抖,喘息像是要把肺撑爆。   姜见明在黑暗中低头,唇角无声地溢出一股鲜血,被逼得一步步后退。   他用失焦的眼眸四顾。   如果最后设法炸塌天花板和这群异星生物同归于尽,再用晶骨戒指护住莱安的身体,不知道获救的概率有多大。   不过倒也没有更优选了。   决定去死的时候,黑发青年的面容苍白疲惫,却依旧平静,和刚刚他推下主炮发射杆时并无什么两样。   可就在下一刻,突然——   面前的异星生物猛地凝滞了几秒,似乎被什么景象所震慑。   脚步声一响,熟悉的气息自后面靠过来。   姜见明瞳孔紧缩。   他的背后多了另一个人的重量。   “殿……!?”   耳畔传来艰涩的喘息声,还有微弱的喃喃。   好像说的是,不要怕。   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右手。   隔着赤金色的晶骨。   =   第一要塞东区。   日暮了,自主炮的炽光消散在云层间,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   可是死寂依旧弥漫着。那一束强光的悲壮,似乎烙印在了每一个士兵的眼底。   “谢予夺,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把两位殿下给丢了!?”   金旻在隔着通讯嘶吼,平素严肃稳重的中将,这时急得破了音:“你给我说清楚,生要见人死要见……现在到底情况是怎么样!!”   “……”   谢予夺单手撑在凌乱的发丝间,阴沉着个脸不说话,细看眼眶已经熬红了。   远处,唐镇在哭着吼着要去救人,“他妈的别拉着我!老子一个人去,跟你们没关系!”   贝曼儿站在唐镇身旁,正和郑越激烈地争执着什么,这一片都被各种声音交错着,混乱不堪。   谢予夺佝偻着脊背,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平素肆意妄为,大统帅宠着你,我们也都管不住你。”   通讯里,金中将声音悲痛,“可是小谢啊,你再怎么疯怎么狂,心里也应该清楚……”   “哪怕把你,把我,把银北斗所有人性命都搭上,也比不过两位殿下的分量啊!”   “帝国的储君没了,你我要……要怎么跟皇帝陛下交代,怎么跟帝国的人民交代啊!?”   谢予夺沙哑道:“我清楚。”   “……”   “身为银北斗的将领,”他眉眼低垂,喃喃道,“面对强敌束手无策,迫使主君以身犯险,全是谢某人无能之故。”   金旻失声了。   谢予夺这人,是个少年英才。性子潇洒疏狂,偏偏忠君爱国、功勋又多,一个人扛起了银北斗大半的荣耀。   他们这些大了一个辈分的将军们,要么是把他当眼中钉肉中刺地痛恨,要么就是嘴上嫌弃着,心里却没底线地纵容着。   只有谢予夺可以在军部总会上迟到了还笑嘻嘻地进来,只有谢予夺可以擅自调兵远征却不受惩罚……   在整个军部的默认下,银北斗第一军的谢少将身上,永远可以有一份张扬的光。   像现在这样颓废低落的谢予夺,却是从来没人见过的。   见他这幅模样,金旻再也说不出更多,只能摇头长叹:“你,唉!不说了,你尽快组织搜救。还是那句话,生死总要……”   却听谢予夺又继续说道:“——但我同样清楚,皇太子和小阁下是为了什么而赴死的。”   “事已至此。”   谢少将缓慢地站了起来,他眼底像是结了一层冰,全是逼人的冷光,“老金,第一要塞,我就是死也要拿回来。”   “所以为了最终的胜利……现在我绝不会去做无意义的搜救,也不会允许我的兵因为此事而动摇。”   金旻又惊又怒:“你!”   谢予夺轻轻一笑,“老金,如果我也死了,记得帮我照顾我的妻女。”   他说罢,伸手摁断了通讯。   “报告!”   这时,一位将士仓促小跑过来,脸色青白:“少将,异星生物又来了,宇域里的晶体教星舰也在开始前进。”   谢予夺的眼皮跳了跳。   晶体教们居然还准备继续。   折了一个主教,死了那么多晶体教众,对面明明败局已定,竟然至今还不撤退,还在继续这种自杀式的疯狂袭击——   这证明什么?   谢予夺脸色变幻,联系开战前殿下对他们说的真相……   难道,这真的是在为晶巢积蓄能量?只要造出足够多的晶乱死者,下一波晶乱潮就有了爆发的可能?   可这能怎么办?谢予夺头疼地敲了敲太阳穴。   带过兵的将军都知道,战场上靠的就是一个悍勇,越是怕死的越是容易死。   一旦由他这个主将下令让士兵保命为先,银北斗的士气还能在吗,帝国银矛还能锐利如昔吗?   突然间,远处轰隆一声巨响。   谢予夺扭头的时候,正听到士兵间爆发出的惊呼!   而少将也险些在下一刻惊呼出声,他的眼睛猛地睁大,倒映出要塞中央区域某处——   那是泛着赤金光芒的晶骨。   它们直接刺穿了漆黑的合金外壁,映在暮色四合的异星天穹下,瑰美而雄伟。   远远地,可以看到每一根的尖端都穿着好几只异星生物的尸骸,仿佛是一场神罚的降临。   几秒之间,刚刚还一片死气沉沉的军队,突然像重生了一样热烈起来!   然而谢予夺愣愣站在要塞高层的断壁前,浑身发麻。   ——这不可能啊,少将心惊胆战地想,先不论殿下在与玛格丽特相持时已经是负伤反噬的状态,就说那一记主炮……   自家主炮是什么威力,他自个儿最清楚了。   就算他们的储君再怎么非人,在硬挨了那一记之后,绝对不可能再释放出现在这样强悍的晶骨!   谢予夺脸色紧绷:那现在,释放出那片赤金色晶骨的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   要塞中央区域,破败的废墟通道内。   随着赤金晶骨缓缓收拢,头顶的天花板不停地传来闷响,那是异星生物的尸体一只又一只地坠落的声音。   前方,早已是一片尸山血海。   那些为包围两人而聚集的异星生物们,齐齐被尖锐的晶骨捅穿了身躯,歪七斜八地堆叠着。   而那一根根庞大的,宛如神罚降临般的炽金晶骨,正不紧不慢地从尸体上抽离而去。   晶骨收拢回那枚小巧的戒指里。   而戒指套在白皙的无名指上。   莱安不知是何时醒的。   他根本站不住,整个人气若游丝地伏在姜见明的背上,白金卷发颓然堆叠在后者的颈窝。   他还紧紧握着姜见明佩戴戒指的右手。   姜见明脸色惨白,心脏跳如擂鼓,他扶着莱安往前踉跄了两步,两人一起脱力地坐倒在地上。   地上全是流过来的血,甜腥味扑鼻而来,刺得脑子一阵阵地疼。   姜见明浑浑噩噩。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   “……殿下?”   他轻唤了一声。   一时间,晕眩感达到了极致。   有大概两三分钟的时间,姜见明五感混乱,天旋地转。   眼前什么也看不见,耳畔只能听见尖锐的嗡鸣和自己痛苦的喘息声。   “……莱安?”   姜见明眼底里只有大片苍黑,他又叫了一次。   怀里的人低低嗯了一声回应,并且虚弱地握了握他的手,果然是醒过来了。   但这样看似宽慰的动作,却似乎触发了什么魔鬼的诅咒。   突然间,姜见明开始弯腰干呕,他窒息似的掐着心口,生理性的泪水扑簌簌落下,苍白的手撑在血泊里发抖。   他痉挛起来,猛地挺身呛出了一大口污血。和身前异星生物的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眼前的血色似乎摇晃着,摇晃着。   渐渐扭曲了形态。   变成了金晓之冕里的那一片暗血。   姜见明崩溃地喘息。   他其实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枚晶骨戒指竟会突然爆发出堪比莱安全盛时期的力量。   那绝不是十分之一,至少有70%……不,有可能已经达到了80%……甚至更高……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第一次,姜见明竟然浑身浑心都在抗拒着,不愿面对真相。   太可笑了。   那个冷然走出军部大门的夏日午后呢,那个主动患上晶乱的暴雨深夜呢?   那缕出发之前拂面而过的亚斯兰的清晨微风呢,那片说自己愤怒时从机甲里看过的浩大星空呢?   这一路走来,他的决心他的果断甚至他对殿下说我不后悔时的绝情——都到哪里去了!?   他不想知道。   但他有知道的事情。   比如,他知道晶粒子与人类深度结合,强行抽离不仅痛苦,在技术上也极为困难。   百分之二十是活人的极限。假如抽离到百分之五十的地步,整个人的骨肉都会被撕裂开来,。   比如,他还知道莱安当年在晶巢的死状。   他看过图像,看过那俊美不再的少年,那撕裂的皮肉,破开的腹腔,半侧绞烂成肉泥的脏器与错位粉碎的骨骼。   再比如,早在一切变故发生的最初,他就无法理解地质问过小殿下。   为何要孤身前去晶巢,如此无谋的举动,完全和自杀无异。   是自杀。   是粉身碎骨。   是剥离几乎所有的晶粒子。   晶粒子一直沉睡在他的那枚戒指内。   所以,在他拼命不想知道的时候。   他其实已经知道了。   姜见明昏了过去。 第179章 废墟深底(3)   他又做梦了。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梦境。   亡者扰乱生者,不予他清净。   但这一次又有所不同。以往他只能梦到幻影般的莱安,这次却以旁观的视角,看到了十分清晰的场景。   他看到了欧米伽异星的彤云映在黑鲨基地的窗玻璃上。他看到了摘下头罩的基地首领,也是西尔芙皇太后。   “小殿下,凯奥斯……我不知道你的原身意识给你留下了什么信息,但你要知道。”   老妇人的神色复杂而沉肃:“‘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很有可能是不正常的,‘他’八成已经疯了,把‘他’的意识唤醒是我仓皇下的错误,你不必听那些胡说八道。”   对面,少年储君身着礼服,外披真红厚袍。他露出美丽的笑容,嗓音却坚冷如冰刀:“那么,我也疯了。”   他将手掌轻轻抵在自己的心口,“首领,请告诉我,这具身体还能做什么。”   “他的想法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那太离奇了,从没有过先例。”西尔芙摇头,“我不理解这个人怎么能这样狂妄自负。”   莱安:“他说这是未尽的征程。”   西尔芙:“纵使征程的尽头是死亡吗?”   “假若死亡的尽头是重逢呢?”   莱安以反问回应反问。   “不一定是重逢,”西尔芙道,“您说的是要让小阁下自行选择。”   是留在帝国,平凡但也安乐地度过一生;还是斩断后路,踏上充满苦痛与艰辛的星海之途。   但这其实不叫选择,选择应该有两条路摆在眼前供人挑选方向,姜见明面前分明只有第一条路。   除非他愿意自己走出一条新的路,同样是“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太离奇”、“从没有过先例”。   “殿下,”西尔芙无可奈何,“您真的要为了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做一件更虚无缥缈的事吗?”   莱安:“是的,我决定了。最终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接受。”   西尔芙闭眼长叹,似乎已经意识到劝不动了。   “至少,”她苦涩道,“您不能太贪得无厌吧。”   “是选择做这个帝国的主宰者与肩负者,做人类反击晶巢的最强武器……还是选择爱你想爱的人,请您选一个。”   “我的意思是,死在晶巢这个计划太荒谬了。如果您真的下定决心,可以选择安乐的方式。提炼晶粒子的事,黑鲨基地不是不能——”   那位少年储君闻言就又笑了,异星的禽鸟在远处啼鸣,窗畔浩荡的黄昏正将他的影子拉长。   他身上有皇室自幼培养出的高雅气息,这是与原身那位开国大帝,以及后来的第二个基体有着细微区别的地方。   “不。”   莱安笑着说:“我贪得无厌,我不选。”   随后他重复了刚刚的话,“告诉我,这具身体还能做什么。”   =   梦境里场景变幻,时光如梭。   “可以尝试连续多日口服。”   西尔芙将一种药剂放在桌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这是基地研究第三代镇定剂的失败产出,不会削弱晶骨的威力,也能起到和镇定剂等同的作用。”   莱安的眼角跳了跳:“……这也叫‘失败产出’?”   西尔芙解释:“副作用过大无法普及,只能给找死的人使用。”   莱安舒缓眉头,打开它慢慢地喝。   西尔芙说道:“我会把白鸟远征时用过的对晶巢武器安置在金晓之冕上,到时候请殿下将它们全部打进晶巢里去。”   “嗯。”   “录像和数据监控记得开着,如果您真的能够抵达晶巢,也算是给下一次银北斗的远征指路了。”   “知道。”   “身后事就交给林歌陛下烦恼吧,您还有什么遗言的话,我可以替您记下。”   莱安点了点头,张口正欲说什么,突然脸色一白。   他咣当一声撞翻椅子,冷汗淋漓地瘫倒在地板上,很快抽搐起来,晶骨不受控制地从身上冒出,刺穿了地板。   西尔芙叹息着侧开眼:“是药物的副作用。请您尽量控制晶骨不要自残,需要外力束缚请告诉我……”   “当然,想停下随时都来得及。”   =   ……就这样。   还未成年的皇太子主动走进了黑鲨基地的深处。   他每日都要喝穿肠毒药般的镇定剂,太阳穴贴上电极片一样的东西来模拟晶粒子的精神冲击,加以不间断的高强度训练。   那些折磨足够摧毁一个人。   首领很忙,隔几日才能来看他一次,每次都会先问:“还能坚持吗?现在停下还来得及。”   房间内,莱安长发散乱,疲惫地倚着窗问:“军校放暑假了吗?”   他盯着异星的朝霞,想起自己向黑发军校生求婚的那天。   西尔芙愣了愣,说这个需要再确认。按往年日期来算,应该差不多了。   但那年的学期拖得有些晚,等暑假真的到来,已经是一个星期后了。   首领再来的时候,莱安蜷缩在黑暗的角落,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精神有些失常,在药物作用下持续高烧着,像个小兽般瑟瑟发抖。   “还要继续吗?”西尔芙问他,“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昨天六院考完了最后一门课,学生们都离校了,小阁下很盼着您回去陪他。”   皇太子神智颠倒,眯着眼昏沉地呓语,说想听听姜见明的声音。   西尔芙摸着他汗湿的额头:“给小阁下打个通讯吗?”   “不。”莱安却突然惊醒,按住首领的黑甲手套,“不要,不用了。”   这天夜晚,他的状态突然恶化,辗转着昏迷了好几次,直到两天后的凌晨才突然惊醒。   也不知是做了噩梦还是怎样,皇太子竟神色惶然地在黑暗中四顾,大口大口喘息。   他突然落下眼泪来,抓着床头的首领恸哭,嘴里颠三倒四地说:“不行……我还没有……我还没来得及……”   还没来得及什么呢?   还没来得及向帝国公开自己的地下恋人,没来得及给姜见明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和地位。   没来得及兑现那些许下的承诺,没来得及携手走进幸福的未来。   “我一直要他相信……要他等我……可是现在……”   西尔芙像安抚一个婴孩般拍着他的背,柔声哄道:“还没有来得及的那些,下一个基体会替您做的。”   “不会,不会了……下一个……再也不会比我对他更好,他也不可能再原谅我,再相信我。”   “……”   “何况,”莱安的眼底蒙着一层雾气,黑暗中显得阴鸷发狠,“如果下一个性格糟糕怎么办,欺负他怎么办?”   又沉默片刻,茫然道:“我死以后,他就是一个人了,谁保护他?他只是个无晶人类……又那么要强。”   西尔芙抚着他的肩膀,“那么,要停下来吗?”   “停下来,你马上可以开星舰回去,现在亚斯兰星城的三区应该是下午,你还来得及陪他吃晚饭。”   莱安闭眼颤抖起来,他说:“不。”   西尔芙:“为什么呢?本来没有必要做得这样极端的,距离大战打响还有许多年,你们可以珍惜当下,更深地相爱。”   “等到几年后战争开始,你将奔赴前线,他会在后方等待你的归来,就像如今他也在做的一样。”   “或许战争意外地很快胜利了,你满载荣耀回到他身边,将勋章献给他当礼物,重新拾起那些没来得及做完的事。”   “你们可以公开恋情,可以正大光明地结婚。小阁下虽然无法成为军官,但他会是一名优秀的学者、教授或者机甲师,如果做出了成果,并不妨碍他饱受爱戴,甚至青史留名。”   “渐渐地,也会有民众认为皇太子和他的爱人其实很般配的。许多年后,你们成为皇帝与皇后的关系,一直相守到白头,故事流传到帝国九座星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宁静的黑暗之中,首领叙述的语调像是在讲童话。   西尔芙仰起眼眸,轻轻叹息:“您想想,这不也是很幸福、很美满的一生吗?”   房间内,许久许久没有声音传来。   首领垂眼看去,发现皇太子已经睡着了,泪水打湿了他的睫毛,无声地滑入鬓角。   =   次日醒来后,莱安依旧没有放弃计划。   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过去,那一刻终于来了。   其实,皇太子可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策划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死亡。   但莱安认为,总归还是要对帝国对军部有个交代和告别,而且他真的很想最后再看看姜见明的脸,听听姜见明的声音。   那天,莱安提前做了许多准备,前夜充足的睡眠,次日早起沐浴更衣。   他给自己打了各种过量的药物试图让气色好看些,还在镜子前严肃地确认了许多次。   没有问题。   除了稍微有点紧张。   他也知道和陈老元帅那帮人的扯皮大概会耗费很长时间,为了不耽搁惯例的服药,拿出一个高脚酒杯放在手边。   首领给他的药液是透明的,倒进这种杯子里,应该能假装成酒水之类……虽然姜不喜欢他未成年饮酒,不过没办法了。   最后的通讯里,许多人来了又走了。   莱安耐心地挨个应付着。   每一次对面那扇门打开时他的心都会往上吊一吊,发现并不是那个人时又失落地坠回原处。   过了很久很久,终于。   门开了。   黑发黑眸的年轻军校生走进来。   莱安的心跳开始加快。   他看着姜见明略微紧绷的脸庞,淡色的唇,纤长的眉,含着焦急与一丝怒气的眼眸……真好看。   说话的嗓音也好听。平常是更温和些的,今天大约是真急了,带了点清冷的锋芒。   原来单单是能活着,看着喜欢的人的脸,听他对自己说话,就已经是这么难得的事情。   若是能再奢侈一点就好了,真想抱抱他。   ……   后来,通讯黑了下去。   莱安是眼睁睁看着姜见明按断通讯的。之前他像个冷硬的石雕般一动不动,但当对面的投影消失,他瞬间就崩溃了。   玻璃酒杯落地,碎片飞溅。他扑过去,手指穿过虚无,最后只能死死扣在冰冷的通讯机器上。   不要,不要……等等,不要走。   再让我多看你一眼吧,再多对我说一句话吧。   少年储君佝偻在地上痛哭起来,他呜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哭到昏厥过去。   房间内并没有外人进来,大概是莱安早猜到自己会失态,提前清除了杂人避免丢脸。   所以,当第二天黑鲨基地的人再次见到皇太子的时候,殿下已经把自己拾掇得很正常,除了眼眶有些红肿外别无异样。   他对首领说:“可以走了。”   =   金晓之冕启动了跃迁,穿过虫洞,来到距离晶巢最近的一个已知坐标点。   这架机甲开始独自前行。   驾驶舱内,莱安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宇宙。   接下来的悲壮路程不属于他了,或者说不只属于现在的他。这一趟太艰难,原身的那部分记忆将会合并过来,使他变得更强大。   他是一个基体,一个容器。而记忆合并之后,这个基体将会死在晶巢。   所以对于现在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储君来说,当下就是与纯粹的自我意识告别的时候,换个角度来看,确实是死亡。   前路未卜,甚至不能知道自己的死亡是不是有意义。   就这样……他也敢赌。   “首领。”少年储君唇色苍白,梦呓似的问,“死亡的尽头会是什么?”   通讯中,西尔芙凝望着这个孩子:“会是重逢,我的殿下。”   莱安释然地笑了起来:“其实不重逢也没关系了,只要他能好。”   皇太子平静地合上了双眼。很快,那一抹笑容渐渐淡了。   像春风从灵魂深处吹来,消退了残雪。   当那双翠绿的眼睛再睁开,其中蕴含的气势已经变得更加深沉,幽邃不见底。   “小孩还是不成熟。”   机甲内,莱安坐直起来,头疼地揩去眼尾的水痕,“啧,下一个基体又要从零开始了。”   “潜意识里会保留一些的。”西尔芙道。   “可惜,下一个没有这么多成长的时间了。”莱安自嘲地笑了下,又怅然道,“……让他好好教训我吧。”   这样说的时候,储君的神态柔和而驯服,但强悍的赤金色晶骨却已开始从肩上生长出来。   =   “是谁说,朕狂妄自负?”   L-金晓之冕静止在近晶巢宇域。   暗金外壳遍布伤痕,配置的对晶巢武器彻底打空了,这一路上斩杀的异星生物更是不计其数。   “西尔芙,你看,这不是……”   少年笑着,他眉眼间闪着桀骜逼人的光彩,双手用力地撑着驾驶席,摇摇欲坠地站起,随着他的动作,粘稠的鲜血泼洒而下。   “没有选……也都做到了么……”   声音像隔着云雾般虚飘。   纵使有着药物的辅助,这一路的苦战也已经让他的晶骨反噬现象达到了极为严重的地步。   “西尔芙?”   另一端只有滋啦滋啦的干扰音。   距离太远,通讯早就断绝了。   “……”   莱安眯眼缓了半天,微微喘息着伸手关掉了通讯,于是连干扰音也没有了。   金晓之冕内漆黑一片,血还在沿着驾驶席的边沿和扶手往下淌。   滴答,滴答……成了机甲内唯一的声音,反而压抑到令人毛骨悚然。   莱安抬头望向机甲之外,明白自己终于走到了失落一切的尽头。   黑暗的宇宙空间无限扩展。   这里没有同胞,没有归途,没有除自己外任何熟悉的生命形式,机甲渺小如一粒微尘。   只有提前选好的坟墓,那被白晶覆盖的晶巢。它巨大、神秘而静寂,像沉在黑暗宇宙中一颗活的眼珠。   极致的死寂,极致的苍凉,极致的孤独。   莱安最后检查了一下机甲内的数据,然后吃力地坐回驾驶席。   他觉得金晓还能再往前走一段,于是再次启动了机甲,自己则垂头靠在驾驶席上不动了。   又过了许久。   莱安的脸色已经十分苍白,闭着眼和死人也差不多。但突然,他的睫毛颤了颤,开口叫了声:   “姜。”   随后一声叹息,五味杂陈。   “如果你现在看得到……”   少年疼惜地轻声哄道:“别哭了。”   ……   ——咔擦!!   霎那间,一道裂缝贯穿了这片空间。   梦境。   迷失的梦中人终于惊觉这是梦境。   姜见明仰起泪流满面的脸,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他恍惚四顾,看到冰冷的机甲,渐冷的鲜血,黑暗的宇宙,死寂的晶巢……和有着白金卷发与翠绿眼睛的少年。   “如果一切能够顺利,我的晶粒子……应该会带走我的一些意识,其中也包括记忆和情感……不知道你日后能看到多少……咳咳。”   莱安依旧闭着眼,虚弱地低声说着,“好了,好了……乖,不哭了……听我说几句话。”   是梦吗?   真的是梦吗?   半梦半醒间,他曾闻过盛夏清晨的风。   有谁的指尖轻抚他的脸颊。   “……”姜见明蓦地用掌心捂住半侧眼睛,咬紧牙关,却止不住泪水涌出。   “骗子,你骗我。”   他惨然笑了起来:“那年你不是说……这里有比爱我更重要的事吗?”   至此才终于明悟。   不是梦。   是最真实的来自灵魂的呼唤。   “基体死亡会对精神方面造成损伤……下次以完整的记忆见你,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对,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了……姜,你在这里吗?”   莱安自顾自说下去。四年前的皇太子当然无法预料未来,他所在的时空依旧只有黑暗与鲜血作伴。   他能做的只有相信,相信姜见明总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相信姜见明总有一天会听见自己的话语。   姜见明闭眼,轻颤着吸了口气。   他往前走了一步,跨过那道横贯梦境的裂缝,淌过近四年的岁月之河,将手掌放在少年的头顶。   在这场浩大瑰丽的“梦境”中,泪珠无声滚落的刹那,他弯腰轻吻了莱安的眉心,哽咽着开口。   “嗯,我在,殿下。”   跨越时空,跨越生死。   他们竟然在虚幻里相拥了。 第180章 废墟深底(4)   “跟你说接下来别看,你大约也不会听。”   莱安叹息了一声后,操纵着金晓之冕在晶巢外停下。   梦境中,最后这段距离也走掉了。   姜见明也终于不流泪了,纵使绵密的痛楚仍在撕扯着胸腔。   他似乎能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又似乎一点儿也猜不到。   莱安与黑鲨基地已经彻底断联,这里没有仪器,没有科研人员,自己也已经油尽灯枯。   这个人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将身体内的晶粒子抽离出来?   “姜。”   莱安神态安宁地望着远处的星空,“我还是觉得你在这里。”   他本就因反噬而损伤的皮肤上,开始浮现细碎的晶状物质。   “我曾经,只是想在这个你期盼已久的新帝国,还给你一个完整自由的人生。”   “尤其……在得知你的匹配基体又是无晶人种之后。”   姜见明怔住。   他皱眉,“……什么?”   他忽然反应过来,然后呼吸急促。   果然……自己也是承载了意识投射的基体,曾经是和凯奥斯大帝在一个年代的人!   虽然心中已有猜测,但他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会在这种离奇的情况下得到了证实!   “林歌说,应该让你永远不要记起那些苦难,平凡地重活一生,绝不能再牵扯到与晶粒子的战乱中来。我也……我也……”   莱安有些说不下去了。姜见明凝望着他,不禁接上了那句话:“你也觉得,那样才是对我最好的选择吗。”   “可是,”莱安笑着眨了一下眼,轻轻道,“可我偏偏又遇到了你,又一次。”   又一次看到你那仰望星海的双眼,还有不甘平庸的灵魂。   原来无论是身在残破的乱世废土,还是生于表面和平的昌盛帝国,不屈者永远不屈。   “所以我知道你会来……我要你来。”   无论路有多么漫长,无论你在半途会有多么疲惫,哪怕代价是再次回忆起那些前尘苦难。   我都要你披荆斩棘,跋涉而来……   少年储君闭上了眼,眉宇因痛楚而蹙起,浓郁的晶粒子开始从他的伤口外溢!   “回到我们未尽的征程上来。”   再一次。   成为那个为帝国带来黎明的人。   “来见我,陪我凯旋。”   无数赤金色的碎晶纹路撕开血肉,爬遍皇太子的肌肤,让他像个开裂的水晶娃娃。   姜见明惊极地望着这一幕。   “等等,”甚至下意识想伸手,指尖穿过虚无才发现这是多么愚蠢的举动,“你要……”   脑中白光一闪,他似乎懂了。   ——晶粒子对人类的躯体进行了植入,但前后两次大战已经证明,莱安可以靠精神意志对晶粒子的意识进行反压制。   那如果,一个人对晶粒子的控制达到某种高度,乃至可以控制体内每一粒晶粒子意识的话呢?   是不是也能够做到,强行将晶粒子拆离身体?   如果一个人对晶粒子的控制力,甚至超过了晶粒子回归晶巢的种族意识呢?   是不是可以让那些晶粒子,在被拆离之后长久停留在某处?   像跪伏在黑暗中等待征召的臣子。   等待数年之后,什么人的到来。   姜见明浑身震悚。   记忆深处天旋地转。银北斗,英灵碑,遍布暗血的金晓之冕……   他用赛特打开了驾驶舱,浓郁的晶粒子扑面而来,让他像今日一样崩溃流泪。   “如果你愿意……我……我会……”   莱安吃力地抬起手,眉眼柔软。   “永远走在你的前面……”   “守护你。”   沾血的手指敲在键盘上,留下五行字。   那是曾让姜见明无数次午夜梦回,刻骨铭心的五行字。   〈我的爱人〉   下一秒,姜见明听见撕裂的声响。   那么近。   “……!”   莱安浑身紧绷起来,他痛苦地咬牙,额角青筋暴起。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体内的晶粒子扯出,黏连的皮肉筋骨随之撕裂,血雨飞溅。   〈请你〉   咚,一声闷响。   粉身碎骨的剧痛让莱安再也坐不住,颓然从驾驶席上斜斜栽倒,倒在冰冷的甲板上,白金长发浸在鲜血里。   他发出轻轻的闷哼,手指痉挛着,在地上擦出凌乱的红痕。   这只是开始。   很快,第二次撕裂又爆发了,在开裂的血肉中能看到森森白骨;然后是第三次和第四次,内脏破裂,骨骼断裂,血管爆炸。   〈点燃那枯槁岁月〉   那般骄傲强悍的君王,此刻只能在自己的血泊中喘息。   莱安从喉管中呛出血沫,眼尾却带着笑意,低低说:“别怕……”   撕裂的频率越来越快,金晓之冕的驾驶舱内血污越来越多,一点点变成姜见明熟悉的样子。   〈穿过旧文明的残火〉   “也别想着学我……”   莱安哑声喃喃,“我能做到这个程度,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呵,你会想起来的。”   “……你早晚会,”他的眼眸却突然涣散,“想起所有……”   金晓之冕内安安静静,嗓音回荡后消散。   〈与万里寒星〉   姜见明看着。   他连眨眼都不敢,就这么看着他的小殿下把自己撕得残破不堪,不成人形,直到气若游丝地昏死过去。   机甲外,宇宙依旧永恒静默着。   黑暗之中,姜见明轻轻地凑近。   他单膝跪在血泊中。   “殿下。”   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碎了什么一般。   〈于人类的黎明降临之前〉   姜见明索性躺了下去,贴着莱安躺在那片暗血之中。   他感觉自己像是沉在了星海里,心境从未有过地悲伤,却也从未有过地旷远。   “我的原身,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嗯?”   他隔着修罗地狱般的惨景,眼眸泛着水光,像猫儿一样轻轻用鼻尖去蹭莱安的额头。   “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   力量弱小,身份卑微,没有了你什么也做不到的……   “残人类而已啊。”   〈苏醒在我的怀里……〉   “不是么?”   姜见明含着一点软糯的鼻音问,“嗯?”   明知道听不见,明知道……   他还问:“殿下,你为什么这样爱我?”   就像莱安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戒指……”   忽然,莱安微微睁开了眼,意识迷离,气息微弱,“戒指……戴着……”   “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戴着……”   姜见明轻声叹息,说:“知道了。”   “我爱你,姜……我爱你。”   弥留之际,细碎的水珠再次沾湿了睫毛。   这个人居然又哭了。   “这次,你能不能……”   “答应我……让我爱你……”   似乎记忆融合之后,莱安身上的某些特质变得柔软了许多,无论是哭还是笑都那么鲜活。   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又一次爆发。   “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姜见明嗓音飘渺,“你的求婚,还有这枚戒指。”   “下次……也要……”   “也答应了。”   就这样,直到一切安静下来。   已经不成人形的少年静静倚靠在驾驶席旁边。   他该死去了,但他并没有。   他的身躯发生了异变。晶体开始混乱地冒出来,填补了他残破的伤口。   就像玛格丽特那样,他正在变成一个全新的怪物。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莱安显然还能保持神智清醒,体内的晶粒子还在持续往外逸散!   而姜见明依然只能看着。震惊与悲痛的情绪切换得过快,他现在的神智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怔怔地想莱安刚刚的话——莱安说,“我从一开始就是……”,是什么?   凯奥斯大帝的身世是什么来着……   心绪混乱,姜见明一时竟想不起来。   莱安隐忍地皱着眉,那些异变在他身上时涨时消。   他似乎顾忌到损伤机甲,在操纵屏上设定了最后一个程序,随后挣扎着爬起来推开了驾驶舱门,把自己摔了出去。   舱门外,是白蒙蒙的晶巢。   因为此前的那些打入的武器,晶巢的大地遍布裂纹,许多地方失去了光泽,磅礴的晶粒子正在混乱地游移着,试图修复那些伤痕。   浑身是血的少年落在白晶之上。   身后,L-金晓之冕内置的程序启动,机甲向晶巢之外飞去。   一段时间后,它将会被银北斗第一要塞回收,然后长久地沉睡在英灵碑内。   莱安回头,眯着眼看金晓之冕变成一个小点消失。   身上晶体涨消的拉锯战还在持续,他此刻已经不太像人类的生命形态了。   他的任务也已完成了。   他将黑鲨基地的武器打入了晶巢,为银北斗做了引路人,也将整个基体的晶粒子留下。   哪怕退一万步说,姜见明没有选择这条残酷的道路,但当危难真正来临的那一日,他至少会将晶骨戒指与智脑赛特交予帝国。   那时候,这份力量依旧能为后人保驾护航。   所以,无论是为私还是为公。   无论是为种族存亡,还是为他的爱人。   他都做到极致了。   古往今来,这两样常常是冲突的。如今竟能两全,实在是很幸运的事。   但莱安依然往前,往晶巢深处走去。   就像许久之后,姜见明将会护着昏迷的他走在要塞的地底,明知已入绝境,却仍以利刃迎上潮水般的异星生物。   勇毅者,必战斗到最后一刻,才肯令高傲的脖颈接受死神的献吻。   四面八方的空间在微微震动。   浓郁到恐怖的晶粒子蜂拥而来,尽情啮咬着这个曾令它们望而却步的帝王。   它们曾经被这个人污染意识,现在终于可以尽情折磨他的肉体,腐蚀他的精神。   “来吧。”   莱安却轻蔑地伸展手臂,“看看你们……也就这点本事了……”   他说着,体内属于自己的晶粒子还在持续逸散,似乎非要榨干到最后一丝才肯罢休。   L-金晓之冕已经远离,但正好。   他所控制的晶粒子太霸道,驾驶舱的空间又很小。   时久日长,意识消磨之后,太高浓度的晶粒子有可能会伤到姜见明。   “剩下的这点……”   莱安自言自语道,“提前去见你吧,好想你。”   他闭上了眼睛。在人类的肉眼看不到的微观世界,一粒无色透明的晶粒子颤抖到极处——   ——……倏。   它转成了赤金色。   像一粒种子,或一捧燃起的星火。   星火燎原。   最后一股晶粒子流猛地从莱安的身体上拔起,也将最后一丝生命力从基体上抽走。   闪着赤金光泽的亿万粒子脱离少年储君的身体,盘旋如星云。它们脱离了死寂的晶巢,向宇宙升腾而去。   好似白鸟染血,振翅而起。   我的挚爱,请给我横渡黑暗的孤勇。   让我飞跃星海,回到你的身边。   ……   这浩瀚又破碎的梦境终结之前,姜见明看到了这股晶粒子流的去向。   他看到,这点微薄的意念在黑暗的宇宙中跋涉,横穿了几光年的距离。   “它们”曾无数次迷失方向,无数次险些忘记自我,无数次被宇域中的其他晶粒子摧残。   但“它们”又无数次醒来,无数次继续前行,甚至无数次对试图来犯的晶粒子进行反制,将自我意识传导得更远更快。   后来,“它们”抵达了帝国。   抵达了第一星系。   抵达了帝都。   彼时,帝都亚斯兰星城的第三区,正值夜晚。星城最高的山峰上,暴雨倾盆。   学者曾经预测,今天会有一场美丽的流星雨。   许多背包客都准备在山顶上度过梦幻的一夜。可惜天公不作美,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没有人能料到,此时会有一位年轻的残人类中邪了似的非要在这种暴雨天气爬山,手里握着一块死晶。   就像没有人能料到,这一切的故事,早在更早更早的时候就已经翻开了篇章。   后来的后来。   雨停了,云散了。   被洗净的夜空比任何时候都要清亮干净,像一块黑蓝色的玻璃。   残人类已经求仁得仁地染上晶乱,他浑身湿透,在泥水与乱草间冻得颤抖,在病发的剧痛下无数次晕厥,哪怕醒来也是意识模糊。   所以……当他朦胧间看到天边划过赤金色的“流星雨”,万千灿色如归巢之鸟,悲泣着奔他而来时。   也只误当作是幻梦一场。 第181章 废墟深底(5)   姜见明在一片萧索的寒意中醒了过来。   当他睁开眼,五感聚拢的时候,首先发现的是周围不再那么暗了。   本就破烂的要塞内部,因为晶骨戒指爆发的威力,天顶被豁开好几个窟窿。   此刻已经入夜,阿尔法异星的双子蓝月正挂在高空,月光从那些窟窿里落下来,又被地上的积雪反射,照得四下清亮。   不远处,异星生物的尸山血海犹在。   姜见明靠在自动门与通道夹出来的一个小角落里,身上先是裹着自己那件军大衣,又被莱安护在怀中。   从天顶落下的雪有大半都积在了皇太子身上。   他闭着眼,脸颊青白,干裂的唇瓣上不见半点血色,气息竟比姜见明陷入昏迷前更微弱。   “……莱安?”   姜见明打了个哆嗦。   下过一场雪又入了夜,四周气温骤降。失血与病体让他根本无法抵御这种寒冷,本能地想蜷缩起来。   那些接收的零碎记忆像拼图,在脑海中慢慢被拼凑完整。   戒指……晶巢……血与遗言……雨夜后的流星雨。   姜见明一面冻得发抖,一面将莱安拽近,拍去后者身上的积雪,重新将衣物脱下,披回莱安身上。   想了想,他又从身旁拾了些干净的积雪,含在自己口中融化了,再抱起人事不省的皇太子,以唇抵唇地给他喂了些水喝。   姜见明隐约感觉到,晶骨戒指爆发前,抱住自己的应该是融合记忆后的原身。但此刻这人又昏迷不醒了。   若非如此,他该有无数话想要质问。   关于过往与未来,关于死者与生者;关于爱,以及所有痛不堪言。   纷杂的情感胡乱冲撞,找不到一个发泄口。可姜见明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接连的情绪爆发,他又开始不停地咳嗽,面颊涨起病态的嫣红。   站起来……   他必须站起来,带着莱安走出去。   再这样下去,莱安的情况只会恶化得越来越危险,而自己更是……   姜见明用手撑着膝盖,摇晃着站起来。   他已经感受到新一波痛楚在体内深处隐隐萌芽,镇定剂全打空了,不知距离下一次晶乱发作还能撑多久,或许下一次就是他的死期。   但他心中竟毫无畏惧,甚至浑不在意。   姜见明忍过一阵眼前泛黑的虚脱感,缓了几秒,确认自己不会摔了,这才重新将莱安背了起来。   ——他知道,从此以后世上将再也不存在任何一种外力,能够使他动摇,逼他退怯。   黑发青年低下眉眼,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掌心,又翻过来看了看那枚漂亮的戒指。   “看看你们……”他忽然抿唇笑了,对体内的晶粒子小声说,“也就这点本事了。”   ……   姜见明一步步往前走去。   遥远处,隐约传来异星生物的尖叫与炮鸣声音。银北斗与晶体教的战争还在持续。   在已经损失了大半教众与一位最强主教之后,这可以说是晶体教最后的反扑了。   那就更要尽快出去。   帝国储君直接生死不知,外面的人怕是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   然而大约半个钟后,姜见明皱起眉,奇怪的事发生了。   他本已做好前路会再次遇到大批异星生物的心理准备,但接下来很长一段距离,几乎没有敌情。   偶尔会有一两只异星生物出现在面前,被晶骨戒指的力量轻松斩杀,更多的就没有了。   姜见明心中不安滋生,他绝对不敢认为这是什么好运。   要说刚刚的晶骨戒指爆发的威力把晶体教都吓退了……就更荒唐,晶体教要是这么好相与的敌人,银北斗还用打到现在还没收兵吗?   很快,谜底揭晓。   出发前,姜见明曾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地图和路线。他的记忆力在重要的事上还算靠得住,这么情绪波动后,也没把方向忘掉。   他又走了大约一刻钟,到达预计的第一个补给点,银北斗普通士兵的集体宿舍区。   去补给区太远,姜见明根本没考虑那个方向,但正常人都会在屯点必备品在床头手边。   银北斗第一军撤离得仓促,士兵们应该来不及把零碎物资全都带走。   那就有很大概率能在宿舍区弄到一些食水和药物,幸运点的话,镇定剂和通讯器也有指望。   姜见明准备在这里稍微缓口气,再去找机甲。   但当他用晶骨撬开自动门,映入眼帘的宿舍区却一片狼藉。   四下光线阴暗,到处都是异星生物肆虐过的痕迹,所有东西都被摧毁了。   “……”   姜见明脸色惨白,眼珠黑得瘆人,视线扫过地板。一针镇定剂就碎在那里,药液还在蜿蜒。   新碎的。   智能异星生物刚刚来过。   所以在这一片狼藉的宿舍区内,那些对他们来说能救命的物资,哪怕一丁点也不会找到。   但是,为什么?   姜见明再次陷入了这个疑问中。   他这一路够注意隐藏行踪了,遇到智能异星生物也必然会杀死,这群东西究竟是怎么预测到他的行进方向的?   说到底,这群智能异星生物到底是什么来头,帝国到现在还没有搞清。   而对姜见明来说,曾经他要探寻的谜题太多,也没有认真把心思放在这上面过。   轰……   一声巨响炸得耳朵生疼,大概是有炮弹落到附近,震得瓦砾从头顶崩落。   姜见明一步步后退,以保持警惕的姿势离开了宿舍区。   那就现在开始思考,他暗想。   只有思考,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   =   东区。   临时医疗区内,一片兵荒马乱。堆满药物与仪器的推车在跑,轻伤员把重伤员抬上担架,还能走动的互相搀扶,这里在撤离。   其中还夹杂着翻江倒海的呕吐声,咳嗽急喘声,疼痛呻吟声,好像疫病蔓延的现场。   晶体教的鱼死网破让晶粒子彻底狂乱,大部分人还能撑一撑,但伤员已经不太行了。   尤其是在前些日的作战中濒临晶乱,甚至已经晶乱发作又被三代镇定剂救回来的士兵,已经危在旦夕。   “小心……”   混乱中的一角,唐镇额头满是汗珠,他帮着医疗兵将一个昏迷过去的伤兵弄上移动担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   “唐镇——唐镇!”   贝曼儿喘着气跑来,“老天,你怎么还在这,我找你好久!”   唐镇一把抓住她的胳臂,焦急道:“现在人手不足,还能打的都去顶前线了,医疗兵也走了大半,都是轻伤员辅助重伤员自行撤离……我还得等等才能走。”   然而,说是撤离,能撤到哪儿去呢?   现在银北斗正在往内部收缩,但整个要塞区域的晶粒子浓度都在升高,迟早会超过阈值,除非将伤员们送到宇域外……可外太空也有星舰在交战!   “能不能用机甲?”贝曼儿焦急道,“用机甲的话,目标不像星舰显眼,可以开启较小的跃迁虫洞,把大家直接送回第二要塞……”   唐镇也急得要命:“不行,那得耗费多少架机甲啊!而且伤员只会越来越多,这要用机甲送伤员,特么不是个无底洞吗!”   说了一连串他才反应过来,瞪着眼道:“不对啊,你又不是伤员,来这儿干嘛!?”   贝曼儿:“异星生物马上就要来了,谢少将推断伤员没法及时撤离,派了点兵力过来挡一挡……哎呀,快快快!”   她说着,手上也不含糊,和唐镇一起又扶起了另一位重伤兵。   “……你们俩,别管我了。”   一个熟悉的沙哑声音却传来。贝曼儿低头一看,吃惊了,居然是雷蒙中尉。   他在夺还主炮的任务中受了重伤,现在浑身缠着绷带,裸露的皮肤上已经浮现出渗血的碎晶。   雷蒙苦笑道:“我这样子,八成是快要……”   “得了哎您,”唐镇不由分说把他扛上了担架,“小姜不是说过吗,要是晶乱死亡反而成了晶巢的养分了,咱们谁都不准死——都得活下去,一个不能少!”   就在这时,他们的脚下震动。   “敌袭!异星生物开始撞击外壁了,列队驱逐——”   远处有人大喊:“机甲升空,小心上面的防御网被击碎!”   贝曼儿脸色发青,扭头往外看:“是敌袭,我要走了。”   唐镇:“我还能动,我和你一起!”   两人冲出临时医疗区,只见头顶夜色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月光下黑影盘旋,不断撞击着要塞上空的蓝色防御网。   下方,虫潮般的异星生物正撞击着要塞外墙,并且尝试攀爬上来。   这下糟了……来的好快。   贝曼儿和唐镇紧张对视一眼,正准备往自己的机甲那里赶去。   突然,唐镇脚步一顿,余光看到有个人影慢吞吞地走到了外墙的边缘,一条手臂藏在军外衣底下,伸着脖子往下面瞅。   他喊:“那边儿的,你干什么呢,要撤离了!!”   人影闻声回过头。   唐镇立刻认出来了,那是老刘。在瞭望塔干了好几十年的老通讯兵,喜欢抽烟,喜欢跟新兵扯闲片儿讲历史,但站岗从来没出过错。   就在昨天,他的肚子被异星生物捅了个窟窿,一条手臂还在轰炸中烧伤,医疗兵看了都暗暗摇头。   这种伤势,一旦外界晶粒子稍有波动,必然是最先晶乱的那一批。   老刘心里也清楚自己成累赘了,这两天不吃不喝,一直颓靡地躺着。   可现在大敌当前,他竟然着了魔似的,自己走出来了!   “哦,是小唐中尉啊。”   月光下,老刘那张爬满皱纹的脸上有些神秘兮兮的,“……其实这两天,我在想一个问题哦。”   “都说这群邪教,厉害就厉害在他们不怕死,是不是?”   老兵混浊的眼珠很亮,缓缓咧开嘴,露出有些发黄但很干净的牙齿,“可咱们也没怕的呀。”   同时他也展开了那条完好的手臂,军衣下藏着的是一颗冰冷椭圆的东西,顶上带个拉环。   唐镇脑中好像劈下一道白亮的闪电。   “你!你想……”   负伤的老兵站在合金壁垒的边缘,静静地看着下方那群攀爬的异星生物。   他用一只手臂将炸弹的拉环递到嘴边,同时颤巍巍地抬起另一只焦黑的手,敬了一个军礼。   “不要!!”   唐镇吼了一嗓子想冲上去拦,可是牵动了伤口,断骨剧痛。他踉跄了一步,手指虚抓了一把空气。   下一秒,干瘦的身影纵身一跃。   炽热的光让人睁不开眼,老刘忽然张开了嘴,拉环从牙间掉落。腥风扑面而来,吞没了这个老兵最后的沙哑声音:   “帝国——万——岁——”   轰!!   爆炸的火浪冲天而起。   四五只已经爬了半程的异星生物被掀飞,惨叫着落向大地。   唐镇双腿发软,往前栽倒。贝曼儿一把抱住他,然后被带得也失去了平衡。   “老……老刘……”   两个人的膝盖同时重重落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空荡荡的断壁。   突然间,唐镇的牙齿开始咯咯发抖,他感觉到一种奇异的静默在临时医疗区内弥漫开来。   他心中升起一丝恐慌,连忙回头,发现许多重伤兵都直勾勾地盯着老刘跳下去的地方。   对啊。这些重伤兵一个接一个地醒悟过来。   只要不是晶乱死亡,只要在晶乱找上自己前了断,那就不会再拖累军队,也不会便宜晶巢。   砰!   枪声。   几步远处,一个医疗兵正在着急地取出所剩不多的镇定剂。   他护送的女兵重伤失血、下半身瘫痪,而且现在快要晶乱了。   但腰间的枪套突然一空,然后就是枪声。医疗兵惊恐地回头时,子弹已穿透了女兵的太阳穴。她嘴角挂着恬淡的笑意,枪支从手中滑落。   枪声又响,自爆声又响。   手边什么武器都没有的重伤员,用自己的晶骨抹了自己的脖子。阻止不及的医疗兵们懊悔地痛哭。   夜色被惊碎成无数块碎片。   ……   “报告谢少将。”   “这里是要塞东区,临时医疗区。不用再往我们这边分派掩护的兵力了。”   要塞高空,炮火连天。   银北斗旗舰“天枢号”的指挥室内,谢予夺单手撑着额头,眉宇紧皱地盯着焦灼的战况沉吟。   听到这句报告,他才抬了抬头,“嗯?伤员都撤走了,这么快?”   “是,临时医疗区内安置的轻中度伤员以及三分之一的重伤员,已全部完成撤离任务。”   “余下重伤员三百余名,选择自我了断,或与异星生物同归于尽。”   “请您放心,都没有晶乱,一个也没有。”   谢予夺的神情中出现了两秒的空白。他双手撑着指挥台,僵硬地站起身,“什……什么?”   ……   临时医疗区,外壁边缘。   缠着绷带的雷蒙坐在那里,吃力地喘着气。他把眼睛眯得弯弯的,笑起来还是那个年轻淳朴的中尉。   几分钟前,他态度坚决地拒绝了医疗兵让他撤离的恳求,并把自己已经开始长晶体的胳膊给众人看,终于如愿换了一颗晶粒子爆炸弹。   “少将保重。要有下辈子,我还想在您和霍林长官手底下干。”   说完这句,雷蒙挂断通讯,手中抓起炸弹。   他望向帝国的方向,喃喃说——   “爸,妈,儿子会变成白鸟,飞回家。”   然后,他看准了下面的异星生物,选定个头最大、爬得最快的那个,咬开拉环跳了下去。   ……   没有要送走的伤员了。   银北斗的要塞内,也没有产生更多扭曲丑陋的晶乱尸体。   只有零星的碎火烧灼了雪地,几缕硝烟慢悠悠地升到蓝月之下,像是英魂不舍得在黎明降临之前离开这片夜空。   伤员与士兵在新的据点安置下来,唐镇跪地,放声痛哭。旁边的贝曼儿咬着嘴唇发抖,无声地流泪。   希望从哪里来?   希望从死亡中来。   明日从哪里来?   明日从与明日的诀别中来。 第182章 金晓之冕(1)   五百年前,晶粒子随着黑波辐射而来,寄宿在蓝母星上的旧物种身上,使之分化成有晶物种和无晶物种。其中包括人类,自然也包括其他动植物。   彼时,在死亡的压力下,文明崩溃倒退,高度发达的科技、新生的晶骨与残忍的丛林法则结合,基地混战时期就此开始。   人类凭借智力与科技的压制,尝试过彻底灭杀其他有晶物种。但事与愿违,这反而让部分有晶生物越来越强大,成为能够扎根在外太空繁衍生息的异星生物。   但区区五百年时光,没有令它们进化出高等智能,野兽依旧是野兽。   由于低等动物缺少自我意识,在晶粒子浓度足够高的环境下,它们的神智会彻底被腐蚀控制。   就像晶巢附近会有大批形态诡异、宛如晶乱过的异星生物游荡,袭击试图接近的人类星舰。   它们甚至不是晶粒子执着于“种族殖民”的对象,而是已经被驯服了的低等牲畜。   现在的智能异星生物,则是随着晶体教的作乱一起出现的……   砰!   银灰色手枪中射出的子弹终结了又一只智能异星生物的生命。   它尖叫倒地,印在视野中的最后一幕,是黑发青年淡淡收枪,向前方积雪的过道走去。   姜见明在阴影中站住。   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沉着地折返,越过异星生物的尸体。再往相反的方向走一小段,那里有一扇安全出口。   推开门就是楼梯,他反锁了门,往上走了一层,再推门出去。   必须弄清楚智能异星生物的本质,然后找到战斗的策略。   姜见明的思考是从第一个疑点开始的。   为什么那时候,会有大批智能异星生物守株待兔似的围住了他们,位置是怎么暴露的?   在那之前,他与敌人之间唯一的接触,就是杀死了一只偶然逛荡过来的智能异星生物。   第二个疑点随之而来:当感应到他的生命受到威胁时,晶骨戒指爆发了全部力量,杀死了那一带所有智能异星生物。   自此,不再有智能异星生物来围堵,它们反而开始破坏前方的物资,准备把他们生生耗死在地底。   所有的异星生物,在那么快的时间内转变了策略,怎么做到的?   姜见明心中白光一闪。   ——稍等,在第二要塞,他自己上星舰之前,跟原长泽说了什么来着?   如果遇到最坏情况,请用自尽的方式结束投射。意识在死亡后回归原身,可以将信息传递给军方。   精神意识投射……晶粒子的意识共享。   疲惫的脚下踩到积雪,发出吱嘎声。   思绪的旋转却越来越快。   晶体教和智能异星生物一起行动;晶体教不怕死,智能异星生物也不怕死;宇域里的异星生物数之不尽,但服从晶体教命令的智能异星生物数量有限……   大主教盖乌斯自称受到过晶粒子的感召,假如晶粒子能够主动与晶体教众的意识相连,让被完全腐蚀了神智的异星生物成为接受意识投射的容器,就可以让它们拥有人类的智能!   但这个逻辑链还差一环。   彻底被晶粒子腐蚀的异星生物,确实可以像晶粒子一样意识共享。   但人类的思维方式,与晶粒子的思维方式是冲突的。如果把无数人类的意识连接在一起,所有意识都会崩溃坏死的。   那么这样如何呢?   晶体教众的意识,借助晶粒子投射到异星生物身上,使之拥有人类的智能;   当异星生物死亡后,晶体教众的意识脱离,晶粒子再将获得的重要信息进行共享。   如果大概是这个逻辑,就可以解释所有疑点!   有了猜测,该论证了。   所以姜见明诈了对面一把。   他欺骗异星生物的“死前所见”,选择了相反的路线。   果然,这次许久没有再遇到零散的异星生物。   ……   又是满目疮痍的要塞一隅,又是冷月落在积雪与黑瓦上,好像怎么也走不出这片废墟。   他们在这里略作休息。   姜见明没敢坐下,背靠着墙壁皱眉闷咳,掩唇的衣袖放下来时沾了血。   寒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视野也有些模糊,那是死亡的阴影开始覆盖在眼前。   他隐约察觉到那个临界值已经咬在很近的地方,不敢坐着,也是怕自己一松劲儿就站不起来了。   黑发军官无声地弯唇笑了笑。   ——但现在,他心中已经有了新的想法,以及新的目的地。   剩下的,就看是死亡先抓住他,还是他先抓住胜利。   要赶时间了,姜见明站直回头,正伸手准备再次将昏迷的莱安背起来,瞳孔却突然一颤。   他的视线,对上了黯淡的翠绿色眼眸。   “……莱安?”   生死一瞬,恍如隔世。   莱安不说话,也不动。凌乱沾血的金发遮了大半面颊,眼帘半垂,那双涣散的眸珠一动不动地落在姜见明身上。   他醒了,不像个从昏迷中醒过来的伤员,倒像个被抽走了魂儿的活死人。   姜见明喉结动了动,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大概不怎么好看。   但他已经没有招数安抚殿下,只能沉默伸手,准备强硬地把人拽到自己背上。   袖口被虚弱地扯住。   淡蓝的月光落下来,莱安额上全是冷汗。   他就这么扯着姜见明,盯着他,艰难地将手探入自己身上披着的银北斗军外衣的内侧口袋。   他将那个装着镇定剂的盒子一点点拿出来。   入手的重量轻得令人绝望。   哪怕只有一支呢,还剩下一支也好。   姜见明垂下睫毛,叹道:“没有了。”   咯噔。   被打开的空盒子掉落在地,发出很轻的金属碰撞声,里面当然是空的。   莱安嘴唇惨白地抖了半天,沙哑地问:“为什么把主炮对准我。”   姜见明还是把人弄到了自己背上。   他听懂了莱安的意思。殿下不是在怨恨他的绝情,殿下真正想质问的是……   你刚刚不是很理智吗?不是很坚定吗,不是做好了我可能会死的觉悟吗?   为什么现在又把随身的镇定剂全部用在我身上,为什么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要背着我。   你不知道,这样只会两个人都走不出去吗?   姜见明:“那时候是没有其他办法,但现在还不到可以放弃的地步。”   莱安咬牙道:“……放下我。”   姜见明:“我说了,还不到那个地步。”   “你快死了。”   “是啊,但不可以吗?”   姜见明笑了笑,轻声反问,“你可以死,所有帝国军都可以死,只有我不可以吗?”   “……”   他们这么说着话,一个人背着另一个往前走。好像在苍雪长夜之中,融合成了一道身影。   偶尔会有月光穿过残破的废墟照亮他们,紧接着又被黑暗吞噬。   “不一样……这种死亡没有意义。”   姜见明不再使用策略躲避异星生物了,现在他选定了明确的目标,开始直线前行。   “一样的,胜利会赋予死亡意义,殿下。”   晶骨戒指像燎原的烈火,扫清前方的一切敌人。   “那……胜利的意义……又是什么?”   姜见明抿了抿唇,他还以为莱安会吃惊于自己找到了胜利的突破口,进而追问。   至少也该问问这枚晶骨戒指,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强大了吧——那样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原身的胡作非为,进而迁怒基体了呢。   然而储君渐渐虚弱地伏在他的肩上,迷迷糊糊的,似乎又要昏睡过去了。   姜见明眼中露出一丝怀念之色,回答了莱安问的那个问题。   “是有未来。”   “对我来说,胜利的意义是有未来。”   莱安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姜见明以为这人睡了,但又过了几分钟,他听见殿下用微弱的气音问,我们去哪里?   姜见明:“去英灵碑。”   =   英灵碑。   一路突破异星生物大潮后,他们又借助晶骨戒指,艰难地从废弃的自动升降梯口攀下,打开封锁的入口,终于抵达了英灵碑。   姜见明知道,这里没有补给,没有武器,没有救援,除了墓碑和骨灰什么都没有。   但这里也是银北斗的要塞内,唯一还没有被异星生物渗透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这里还停有一架机甲。   L-金晓之冕。   它是帝国最强的机甲,也是无法启动的机甲。   就算姜见明拥有智脑赛特,能做的也只是启动能源,并不能驾驶。   莱安倒是有驾驶权限,但殿下现在这副样子,更不可能开机甲了。   去到什么资源都没有的地底陵园,去找一架注定无法起飞的机甲,这几乎是主动放弃了生的希望。   但没有关系,姜见明想。他或许发现了异星生物的秘密,基于这个,他也有了作战的构想。   机甲不能驾驶,但开了能源就可以使用通讯系统,他只需要几分钟,把这个构想传达到谢予夺那里。   他没见过金晓之冕的治疗舱,但机甲总会配置医疗系统的。他可以把小殿下塞进去,或许能等到救援。   英灵碑数十年如一日地安宁,姜见明往前走,血从他的唇角溢出来,染脏了银黑军衣,滴答答落了一路。   还有,他心里琢磨着,说是注定无法起飞的机甲也不准确。   金晓之冕使用的是精神操纵系统,莱安旧日曾经给他开过临时权限。如果他敢赌,强行精神接入,如果真连接上了,金晓就能开了。   要不要赌一把呢,还是先看看机甲内部情况……   忽然,姜见明膝盖一晃,猛地脱力跪倒下来。他缓了两秒,艰难地站起,才走了一步又跪倒。   背后的人哑声道,放下我。   姜见明咬了咬牙,苦笑说我再试试。但他的尝试又失败了,他真的没力气站起来了。   莱安又重复了一遍。   刚刚说“不到可以放弃的地步”,但现在再固执下去就只是愚蠢。   姜见明将莱安放下,双手扶着殿下的肩膀,让他靠在雪白的碑上。   白碑依旧洒落着柔软的光晕,他们看到了彼此的眼睛。   姜见明本想说,我会很快回来接您,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的。   但莱安冲他轻轻点头,随后合上了眼。于是他发现这些话根本没有必要。   姜见明撑着白碑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嗬、嗬……   耳畔是自己嘶哑粗重的呼吸声,军靴在地上拖出血迹。   恍惚间,姜见明感觉头顶的无数白碑垂下眉头,注视着他;脚下无数骨灰也抬起头来,注视着他。   看他挣扎,看他忍痛,看他一步一血地往前走。   冥冥中,仿佛有英魂耳语。   走啊,走啊,就该这么往前走啊。   自古以来,多少先驱就是这样踩着自己流淌的热血走到今日。   姜见明往前走,摸索着找到那扇暗门,踩着钢板,走下去。   到达那黑暗的底部,再一眨眼,那架暗金色机甲的轮廓已经沉在那里。   L-金晓之冕。   “赛特……赛特你在吗,把金晓之冕打开……连接通讯系统,连接……”   还没呼叫完智脑,姜见明眼前发晕,呼吸困难,再一次脱力跪坐在地。   他低着头双手撑地,看到一抹蓝光从已经损毁的腕机上飞出,是赛特。   果然是关键时刻最靠谱的小狗狗,姜见明眉眼松了松。   他咬着舌尖逼自己清醒,“连接,军方内部频道……找谢予夺的通讯,我要……”   但突然,耳畔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那是机甲内部转轴移动,金属摩擦的声音。他从小到大听惯了的声音。   阴影落下。   姜见明突然看到,有阴影笼罩在他所在的这块地面上。   他抬起头,茫然怔住,一时间没能理解眼前的景象。   黑暗中,亮起了一双亮金色的兽瞳。   无声息地注视着他。   姜见明更加怔忡。   因为那不是兽瞳,是巨兽形态的金晓之冕的机甲灯。   这架暗金色的机甲抬起低伏的头颅。蛰伏的巨兽昂首苏醒,靠近渺小的黑发青年。   “……金晓?”   淡金色的精神连接纽带从机甲内部探了出来,试探着,犹豫着,像小狗狗在轻嗅主人的气息。   它点了点姜见明的眉心。   〈感应到第一权限人生命状态濒危,机甲L-金晓之冕已苏醒〉   〈智脑装配完成,现在询问权限人:是否开启第一驾驶舱,汪?〉   ……   霎那间,姜见明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个思维定式,一直没有扭转过来。   金晓之冕配有两个驾驶舱,这事他其实是知道的。   因为曾经莱安带他上过这架机甲,当时,他们开的一直是第二驾驶舱。   按小殿下的说法——应该也是林歌陛下告诉他的说法:第一驾驶舱的主人是凯奥斯大帝,其权限随着大帝身死永久关闭,第二驾驶舱的权限则留给后人继承。   莱安皇太子获得了L-金晓之冕的承认,自此第二驾驶舱成为这架机甲的主用舱。   但问题来了。   现在他已经知道,大帝和小殿下是同一个灵魂,同一个精神意识,当然也可以共享同一个权限。   那……   〈重复询问:是否开启第一驾驶舱,汪汪?〉   昔年开国战争之时,坐在L-金晓之冕的第一驾驶舱里的人,是谁?   姜见明深吸一口气,他心脏狂跳,伸手猛地攥紧了淡金色的精神连接纽带。   他一字一句道:“开启,第一驾驶舱。”   --------------------   作者有话要说:   从此以后再也不能愉快地享受开国笑话了。   姜姜落泪:当事人竟是我自己。 第183章 金晓之冕(2)   那已经是他们出发前的事了。   临战前,机甲兵艾伦.威尔逊和莱安殿下在做最后一次的机甲测试。   姜见明则在旁边坐着,抱个光脑计算虫洞叠加计划的相关数据。   精神紧绷久了有点累,他放下光脑,也下场捡了架机甲做了套基础测试,权当放松了。   威尔逊瞄到测试结果,闷头不说话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位皇太子妃是真的有才能,可惜偏偏投成了残人类的胎……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忍不住又看一眼。   “咦?”   这时莱安也走过来:“有问题?”   威尔逊抓耳挠腮:“这数据,怎么那么眼熟啊。”   “——哦,下官想起来了,姜殿下的这份数据,和亚斯兰统帅留下的数据在风格倾向上很相似啊,说不定都到了能叠起来的程度。”   “统帅?”   姜见明眼角一跳,他最近对这位的话题很敏感。   黑发军官脸色青白地揉了揉额角……自己何德何能还和统帅有着相似的操纵风格,这不心理压力更大了么。   正想着,却见莱安殿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问:“对了,亚斯兰统帅……是什么人种?”   这话一出,威尔逊立刻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殿下说笑了,虽然关于统帅的记述确实被抹去了很多。但那个年代,呃……”   威尔逊尴尬地看了姜见明一眼,还是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咳咳,时代局限摆在那里,无晶人种想要建功立业,几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莱安开始一本正经地说,手动操纵比晶骨操纵的传导率会慢上一些,考虑到这层天生劣势,姜的水准应当是在亚斯兰统帅之上。   ——然而,被夸的姜见明本人却瞬间头皮发麻。   他本来就因为“自己莫非也是害死统帅的原因之一”、“残人类小情人导致君臣关系破裂简直岂有此理”、“按这个逻辑自己前世岂不是祸国妖妃”……之类的胡思乱想而纠结。   现在殿下还拉踩起来,这可得了?   姜见明当场发作,劈头盖脸地把小殿下训了一顿。   先说您身为储君怎能这样拿功勋英雄来开玩笑,又说以自己的能力,毕生能参透亚斯兰统帅智慧的十分之一就已经幸甚。   莱安简直一头雾水,最后只能暗自记下:看来开国统帅是姜的偶像,不能乱说。   那天最后,他们谈论的话题歪到了统帅使用的机甲上。   姜见明:“说起来,从没有听说统帅的爱用机甲,道恩.亚斯兰没有专属机甲传世吗?”   一般来说,高级将领或皇族一般都会有自己的专属机甲,类似古代名将的宝剑宝马,成为一种标志。   比如林歌的L-铁玫瑰,陈老元帅的L-海东青,谢予夺的M-天枢……最近也有人开始认他的雪鸠了。   威尔逊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下官倒是听说过一种说法,金中将提到过,统帅的机甲就是那架L-金晓之冕,金晓曾经是大帝和统帅二人同乘的。”   “想必是建国后帝帅不合,统帅被软禁在后方不再参与前线,机甲权限也被卸了。金晓之冕这才彻底成为皇家机甲的吧。”   =   英灵碑的地底,暗门下那片空间,已被金晓之冕的光辉彻底照亮。   金晓之冕黯淡的机身一寸寸亮起来,它的前胸部分打开,进行驾驶舱切换。   暗血凝结的第二驾驶舱沉了下去,尘封已久的第一驾驶舱安装完毕,舱门自动弹开。   淡金色的精神连接纽带,向黑发青年蜂拥而来。   它们缠住他的手臂,托起他的后背,像无数细小柔软的菌丝,将伤痕累累的身躯抱向驾驶舱的方向。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托举什么传世珍宝。不会有人能想象得出,一架机甲竟会温柔到这个地步。   姜见明怔怔望着金晓,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第一驾驶舱。   他听见机甲内部传出的电子音:   〈第一驾驶舱已开启,启动精神连接〉   纽带呼应指令,精神触角探出,从微观的尺度上与他的肌肤贴合,感应他的神经电流。   后脑传来一丝轻微到足可忽略的震感,姜见明轻哼一声,感官世界变了。   他似乎在数据海洋中下沉,再下沉,直到成为这里万物的主宰。   直到机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而他也是机甲的一部分。   他被送入了驾驶舱内,第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手动操纵台,而非晶骨操纵的连接触屏。   驾驶席的安全带伸出,自动扣在他的身上。   借助亮起来的淡蓝色屏幕光,姜见明看到了手边的冰冷仪器,那是整整两列的维生装置。   这竟像是一架,为病入膏肓的残人类量身定做的驾驶舱。   内置的电子音不再是从耳畔传来,而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已完成精神连接〉   〈100%契合权限,金晓之冕等待指示〉   姜见明半闭着眼,唇瓣哆嗦,指尖也在哆嗦。这一刻,无数情绪如溃堤般冲进了头脑——   为什么林歌陛下对他一个平民那么亲切,每次自己拘礼,反而会惹得女皇神色低落?   ——不然呢。   在那个被抛弃的贫瘠恶劣的蓝母星,是亚斯兰把孤儿林歌教养长大,不说是当爹,至少也是当哥的。   为什么西尔芙明明是皇太后,却像个慈祥的老奶奶一样地撮合着他和小殿下?   ——不然呢。   大帝年幼时便和统帅相识,西尔芙却是建国前才以政治联姻为名目“嫁”过来,怎么看怎么是统帅先的。   为什么大帝的原身意识对他情根深种?为什么一个“患上慢性晶乱濒死的小情人”就能直接导致帝帅决裂?为什么……   ——他妈的!姜见明罕见地在心中崩溃骂脏。   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可以有这种事,他不是个最平平无奇的残人类平民军校生吗!?   他咬紧牙关,一边飞速地扫视驾驶舱内的布局和屏幕上显示的数据,一边暗想:   如果能活着回去,以后每年的教师节他都要带上最真挚的礼物去拜访杜老教员。   跟他说声您是对的,学生悔不听老师之言,请问您要来一份活的开国笑话吗,笑话就是现在站在您面前的我自己。   突然,姜见明目光一凝,他在手边那一排奇奇怪怪的药物中看到了镇定剂!   精神操纵状态下,只需心念一动,配置的机械爪就给他来了一针。   姜见明总算吐出一口气。   这对现在的他来说简直是救命药,虽然从第一驾驶舱休眠了这么多年的事实推测,这镇定剂很有可能只是第一代,更有可能已经过期了。   但至少,他不再吐血,身体的各种衰弱和痛楚也停止恶化。   姜见明一不做二不休,把这驾驶舱内各种他所认得的,感觉能管用的药物,都往自己身上打了进去。   药效显著,他的感知力明显恢复。   不知道能撑多久,抓紧时间干该干的事!   嗡!   悬浮通讯窗口浮现在姜见明的右前方,映照出年轻人清寒如铁的双眸。   =   要塞上空。   风一吹,血腥味淡了,悲哭声也渐渐淡去。但杀戮却远远没有结束。   长夜将尽未尽,异星生物的尸骨与人类的断肢残骸堆积在高壁之下。   半空中划过一道火光,正在坠毁的机甲M-罗汉死死地用机械臂扣住一只A级异星生物,以同归于尽的架势砸向大地。   就在那不到一秒的坠落时间内,晶骨从驾驶舱中延伸出来,奋力一捣,结果了异星生物的性命。   M-罗汉松开了几乎碎成两段的尸体,机甲彻底报废,与无数血珠一起坠落。   另一架机甲飞驰而来,在极限速度下精准地甩出了十几米长的机械爪,将那架坠落的破铜烂铁勾住。   噼啪……庞大的承重让机械爪在仅仅一秒后断裂。但机械臂又立刻抱了上去,两架机甲直直地撞进要塞的一座炮台口,冒着滚滚浓烟停下了。   “咳咳咳……呸呸。”   那架救人的机甲,赫然是机甲L-双子星的副半机。   威尔逊推开驾驶舱门,灰头土脸地挥手扇着浓烟,冲到那架M-罗汉跟前。   已经熄火的破烂机甲内,郑越神色萎靡地瘫在驾驶舱里粗喘。   威尔逊打眼一瞧他的机甲,立刻气得踹着机甲跳脚起来:“郑少校,你杀昏头了吗!机甲废成这样还能开吗,为什么不去更换!?”   郑越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是你啊。”   然后抬臂掩面,苦涩地嗤了一声,“你一个机甲兵懂什么。”   威尔逊一愣,登时更加火冒三丈,“我懂什么!?哼,我至少懂得还不到放弃作战的时候!”   他脸红脖子粗,拍着胸脯,“这次作战——论战略,论战术,论物资支援,论全军士气,我们帝国军哪一点没有做到极致了。现在不过受了点挫折,要塞那是一定能拿回来的啊。”   “哦,我知道,姜殿下壮烈牺牲,你作为他的部下心里难受,是不是?可这种时候更要继承殿下的遗志,你一个少校官在这寻死觅活的,算什么男人……”   “……”   ——直接把生死未卜的人给打成“壮烈牺牲”,可太有他的了。   郑越额角青筋直跳,遏制住想要揍人的冲动,压着嗓门怒道,“怎么着,你当我是想不开了,丢下手底下的兵跑来和异星生物同归于尽?”   “怎么……不是?”   郑少校扭头,疲惫地看向远处还在闪着炮火的空中,“不是,我是被冲散的。”   “你没感觉出来吗机甲兵,现在什么都乱套了。”   再怎么说,郑越毕竟是有着能以平民出身爬到金日轮少校的才能,不敢说眼光多么毒辣,看看战况图判断一下形势的本领还是有的。   如今的战场被切割成三个部分。宇域是其一,高空区域是其二,要塞防御系统范围内的低空及地表是其三。   而全军至少应该做到彼此配合,相互呼应,随时留有机动迂回的空间,这样才能完成一整个战术构想。   然而,晶体教那种仅以制造敌军的晶乱死亡为最终目的、为此不惜同归于尽的打法,把所有战争概念都摧毁了。   士兵为了避免晶乱,不得不四散作战,根本无法形成阵型,更别提执行命令。   在这种情况下,指挥官已经做不到太多事情,现在就是无序的互相搏杀,两军持续损耗,最后能剩下什么,就是什么了。   “谢少将还一直在撑,一直在发号施令,力图在混乱中重新为我军找到秩序。”   郑越苦笑道,“可是你看啊,我只是带那么几千人的机甲兵就已经这样,把几十万溃散的军队整合起来?怎么做?”   威尔逊哑口无言,他哪里知道这些。   “你不懂的东西多了去了。”   郑越喘着气从报废的机甲里爬出来,“你没在帝都的环境里泡过,脑子也想不到政治那层——你知不知道,帝国几百万双眼睛都盯着前线呢?”   “现在银北斗折损了那么多人,要塞拿不下来,连两位殿下也……”   “那帮享乐惯了的贵族老爷会怎么说,平民又怎么想,啊?”   “不是所有人都意志坚定不怕灭亡,咱们不可能拿着一场败仗去向大众公布晶粒子的真相的,伤亡惨重的惨胜也不行!”   “你懂吗,咱们本来就是背水一战,打不赢这场仗,下一步要怎么走?根本没有下一步!!”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是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地看着战况一步步恶化。   帝国后方在全力支持,两座银北斗要塞几乎倾巢而出,那么多同袍牺牲了,几百重伤员为了不拖后腿自绝性命,甚至连两位尊贵的殿下都不惜拿命来换取胜利的希望。   背负着那么重的期待和牺牲,也确实成功将敌人步步紧逼。   可晶体教的变数一层接一层,至今还是没有破局的突破点。   怎么可能不心急如焚,怎么可能不崩溃绝望?   悔恨与不甘交杂在郑少校的脸上,他眼里血丝驳杂,喃喃道:“如果小阁下还在这里,说不定会有办法……”   威尔逊不知该如何安慰,闷头想了半天,也只好拉开自己的机甲舱门,准备带郑越去换机甲。   然而下一刻,他突然看到面前的机甲屏幕上突兀地弹出一个窗口!   正向这边走来的郑越,他的腕机也突然闪烁起来,出现了同样的窗口。   两人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在阿尔法星域内的几十万帝国军人——   上至将军谢予夺,下至每一位士兵——所有人面前都弹出了一模一样的窗口!   星舰天枢号内,光线黯淡。   谢予夺沉默着,身后将官们的投影也沉默着。   自从接到那通来自雷蒙的临终讯息后,许多人就像被抽干了精神一样萎靡下来。   但这份沉默,被突然到来的通讯打破了。   因为通讯中包含着声音。听起来无比虚弱沙哑,但却十分平缓,以至于给人一种胸有成竹的心安感。   “敬告身在阿尔法异星星域战场的全体帝国将士。”   那个嗓音淡淡道,“我是帝国军方上校姜见明。”   这一刻,有万人霍然抬头。   天枢号星舰内,谢予夺瞳孔猝然收紧,惊喜之色狂涌上心头:真的是小阁下!他平安吗,莱安殿下呢?   无论如何,至少证明姜小阁下获得了通讯手段,那么无论是救援还是别的,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身后,丽塔少校突然惊叫起来:“少将,这,这份通讯来源权限!?”   谢予夺下意识打眼一看,登时脑子发晕。   老天爷啊活见鬼了!小阁下这是去哪儿找的通讯手段,来源权限为什么会显示——   “道恩.亚斯兰”!?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哪知道金晓第一驾驶舱的通讯功能会自带前统帅权限呢——by 自称平平无奇军校生 第184章 金晓之冕(3)   不仅是丽塔和谢予夺。越来越多的将士发现了这堪称白日撞鬼、星海诈尸的状况。   脑子还嗡嗡的没转过来,姜见明的下一句话就更震撼了。   “从此刻起,”那清冷的嗓音说道,“由我暂代谢予夺的职责,全权接管阿尔法星域的最高指挥权。”   丽塔差点没把眼珠子吓掉了:“少、少将!?”   谢予夺将手一抬,眼睛盯着屏幕,“闭嘴,把人家话听完。”   通讯里,姜见明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是为了给众人一点缓冲的时间。   两秒后,他再次平静开口:“不得不遗憾告知诸位的是,我并不能、也不会带领大家绝地反击,死里逢生。”   “日前,黑鲨基地的最新研究证实,晶体教是与晶粒子的本源意识直接沟通的异端,皇帝陛下以叛国叛种的罪名,将晶体教全教成员定罪。”   “奉军部最新指示、皇帝陛下密旨,现今位于阿尔法星域的全体帝国军所属——已被任命为新一次白鸟远征部队。”   “……”   谢予夺的喉结动了动。   他听见丽塔在后头抽了口气。   “我以帝国名义,赋予远征军本次的出征任务,要不惜任何代价……哪怕是付出全军葬身星海的代价。”   “也要在阿尔法异星星域,将异端全数歼灭。”   ……   深暗的地底,姜见明靠在金晓之冕的驾驶席上,一边说话,一边听着脑海中传来机甲的电子音。   〈确认能源管,剩余能源28%〉   〈紧急充能系统启动,开始充能〉   〈剩余能源28%……32%……39%……〉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唬人唬得最大的一次。   姜见明唇角勾了勾,眼底却全无笑意。   他其实不是个喜欢豪赌的人,但总被这样或那样的外界压力逼迫着,不得不险中求胜。   无论如何,赌注已经押上。计划成或不成,就看接下来……外面的帝国军能不能有足够的魄力接住了。   〈第三副炮已苏醒……开始聚能……〉   金晓之冕的机身前,能源光亮汇聚。   ……   要塞的最上层,帝国军队里早已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样的波澜,自然不可能传不到晶体教的阵营里。   星舰内,苏的眉毛跳了跳,面色阴鸷地道:“帝国军在骚动什么?”   ……算了,毁灭主教摇了摇头,既然是大范围的直接传讯,那就注定无法保密。   只要把“智能异星生物”所看到的信息拼拼凑凑,很快就会有精准的结果传过来。   想到这里,苏不禁侧目看向盖乌斯。   舷窗外一片幽微。   夜色之下,大主教阁下的神情依旧安然自若,哪怕玛格丽特已经阵亡。   在苏的记忆中,死亡跟随大主教的时间最早,已经许多许多年了。   一直以来,玛格丽特对盖乌斯无比依恋,像女儿信赖父亲一样信赖他,像犬类服从主人那样服从他。   但那女孩化作怪物死去,在大主教心中似乎留不下一丝一点的波澜。   这就是彻底断绝了七情六欲,摆脱了人类劣等情绪波动的样子么?毁灭主教暗暗想道。   “动摇了?”盖乌斯突然开口。   苏猛地回神,低头道:“……不,大主教阁下。”   盖乌斯目光柔和地望过来,“无序才是宇宙的至理,从有序崩溃至无序只需轻轻一推,但想从无序中重建秩序却难如登天,你知道的。”   苏:“是,现在的帝国军已经被卷入我们的节奏里,想要重整态势几乎是不可能的。”   “说的不错。”   盖乌斯点点头,“但你说的是几乎。”   “您认为绝无可能?”   盖乌斯开口,似乎正要微笑着肯定。   然而那句肯定的话语未能出口,笑意就从盖乌斯的眼角眉梢褪去。   似乎有什么让这位大主教阁下犹豫起来。   空气中的凝滞持续了几秒钟。   盖乌斯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神态,转过头,沉默地看向星舰之外。   那里有被夜色与风雪浸染的,圆弧状的地平线。   ==   “少将,您快说话啊,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星舰天枢号内,丽塔副官急得失去了稳重。   她的面前正疯狂弹出一个个通讯请求窗口,各级军官们都在试图向旗舰询问情况。   其中权限高些的军官,更是直接投影到了天枢号的指挥室,谢予夺身后唰啦啦地出现十几个人的投影!   “少将!”“谢少将!”“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纷纷着急地叫道。   总指挥席上,谢予夺面对着他的环形屏幕,双手十指交叉着抵在额前。   少将面无表情,不作声。   于是他身后的喧嚷更大了一层:   “谢少将,帝国真的紧急下令了?”   “是军部指令姜上校接替您的指挥权吗,还是白翡翠宫的旨意?”   “白鸟远征……怎么可能这样突然!将军您、您知情吗!?”   “为什么姜殿下发来的通讯来源会显示是那一位?两位殿下现在究竟在哪儿!?”   “——肃静!”   谢予夺陡然爆发出一声低吼,这一嗓子震出了回音,后面全都吓得收声了。   少将闭上眼,一字一顿道,“别聒噪,都给我把嘴巴闭上。”   到底怎么回事?谢予夺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也在绞尽脑汁地思考。   见鬼的帝国命令。不可能,绝对是小阁下在唬人,可是为什么?   他所认识的姜小阁下,谨慎、内敛、不喜张扬,内刚外柔。   真有什么计划,小阁下怎么也该先知会自己一声,而不是这么粗暴地当着全军面前抢下他的指挥权,扯这种弥天大谎。   自说完那段话后,通讯对面一直沉默着,这是在等一个回应。   一道粒子炮的长光从近处划过,将尾迹映在星舰的玻璃舷窗上。   谢予夺突然打了个寒噤。   他明白了,姜见明是在抢时间。   只有这一个解释。那就是小阁下判断有什么事情快要来不及了。   战局已经维持混乱状态许久,看样子还会继续下去,不像是出现了转瞬即逝的机会。   所以更大的可能性,是姜见明自己的情况不好,他想榨干最后的力量赌一把。   冷汗从谢予夺的额头滑落。但是要赌吗,能赌吗?   小阁下他才刚二十多岁出头,刚坐上星舰指挥席没多久,现在这样连自己都束手无策的困境……   在各位军官们紧张的注视中,谢予夺缓慢地伸出手。   他的目光变得冰冷坚硬,沉着脸打开了自己的通讯频道,调成面向全军的单方面传讯。   一秒后,少将沙哑的声线传到了所有人耳中:   “银北斗第一军团少将谢予夺,谨遵帝国命令。”   “所率部全军,无条件服从上级指挥,请指示。”   丽塔惊道:“少将!”   竟然真的选择交出了指挥权!   谢予夺狠揉了一把自己凌乱的头发,咧嘴笑了。   赌了,他望着“道恩.亚斯兰”那行字,暗道一声统帅保佑,大帝保佑。   “很好。”   通讯里应了一声。   与此同时,一道文字讯息也发到了谢予夺的私人通讯终端上。   “把战况图和阿尔法星域的星图发给我——姜。”   “……”   谢予夺上一秒还在热血澎湃,这下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冷汗唰唰地往下落。   我的姜小阁下,我的总指挥官呐,您现在才开始要战况图来看,真的没问题吗!?   ==   “很好。”   要塞战场,通讯回荡在每一个人耳边。   这一场激战中,变故与转折实在太多太多,将士们的神经都快被震到麻木。   但姜上校,或者说姜小殿下似乎觉得他们遭受得还不够。那嗓音还在继续:   “诸位应该已经了解到,历来的白鸟远征军,都是怎样的下场。”   “我们执行作战的前提是献出生命,接下来,我会要求诸位践行这一点。”   唐镇乘着机甲冲出临时医疗区,对着通讯怒道:“姜见明,你他妈怎么回事,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唐镇!”   贝曼儿的机甲跟在后面,她在风声中扯着嗓子:“我试过了,这是单向通讯。姜可能只给谢少将开了权限,他听不见我们!”   两架机甲飞驰而过,用炮火扫开沿途的异星生物。   唐镇崩溃地抱头:“要了老命了,小姜他这次又发什么疯呢!什么要不惜代价要献出生命的,这种话是能公开说的吗!?”   人不是战争机器,哪怕在军队之中,也不是所有士兵都永远服从的啊。   突然被帝国指派了一去不返的远征,突然被上级宣判了死亡,这是多大的打击?   唐镇茫然想:靠一声高高在上的命令就让所有人甘心送死,怎么能呢?   一旦士兵哗变,一旦军心动摇,那什么都完蛋了。这道理连他都懂,姜见明究竟想干什么?   这时唐镇还怀着一丝希望,或许小姜是有别的计划,现在只是虚张声势糊弄人。   但希望很快破灭。   因为姜见明真的开始下令了。   “三分钟后,位于要塞地表的帝国军各部:全体机甲升空,垂直上移。”   姜见明平静道:“请确保自己及他人不会晶乱,必要时可采取极端手段。”   短短两句话下来,唐镇脸色煞白,与贝曼儿面面相觑。   全体垂直上移?什么东西,哪有这么指挥的!?   而且机甲全部升空,这等于是把所有的兵力从要塞战场上抽走。   先不说好不容易打下来的两个大区不保,就说他们身后那些伤员怎么办,正在和异星生物缠斗、无法迅速脱身的小队怎么办?真的舍弃了?   确保不会晶乱,怎么确保?   方法只有一个,重伤兵们已经给出了示范。   姜见明说的更绝情,是确保自己“及他人”。   什么叫他人?   看到战友即将晶乱,要不要“采取极端手段”攻击战友?   看到敌人即将进行自杀式晶乱袭击,是不是宁可同归于尽也要阻止?   唐镇与贝曼儿都愣在那里,他们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对方的茫然。   为什么……为什么会下这种命令。   那可是姜见明啊,为了保住银北斗第一军的留守主力,宁可坚持战略撤退的姜见明。   现在真的被逼到这种地步了吗?   唐镇一阵脱力,木然靠在驾驶席上,心脏狂跳,手心出汗。   他不怕死,但他害怕下一刻就会听见污秽不堪的怒骂从四周响起,把好友侮辱到泥里。   “继续啊,再说点什么啊小姜,”唐镇仓皇盯着再次安静下来的通讯窗口,喃喃自语,“你不是很会说吗,难道你真准备干等上三分钟,看看有多少人陪你送死吗?”   世界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风中异星生物的嘶吼淡去,机甲穿过长夜,也与一架架战友们的机甲擦肩而过。   隔着合金玻璃,唐镇看到了将士们激动的面孔。   他们在喊什么,在辩什么?三分钟漫长得像三个世纪。   绝对不能造成骚乱,如果有人想要闹事,哪怕采取“违令立斩”的流血手段也要镇住场子……   唐镇在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差的打算。   但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士兵们目光怔忡地抬头远望,漆黑的主炮沉默地屹立在那里,而夜幕像海底般温柔。   “唐镇。”贝曼儿在后面轻声叫他。   唐镇回头。看到贝曼儿栗色的头发在风雪中摇晃,而她的神色哀伤却安宁。   “没事的,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的。因为……”   =   要塞的另一角,郑越和威尔逊找到了可供替换的机甲,是架M型机,恰好能两人同乘。   “没事儿。虽然我还猜不出小阁下想干什么,不过你放心,军心不会乱的。”   郑越一边拽安全带,一边嘴上说道:“知道战场上到了危难关头,最能鼓舞士气的是什么吗?”   “给你讲家国大义?给你许诺追封烈士、厚待家人?都不是,那些是开战前管用的。”   “人死万事空,在死亡面前,物质也好精神也好都成了虚的。最实在的是什么?”   “是身先士卒。”   郑越亮出晶骨,试了试机甲的操纵系统,剔透的晶骨反射出他满是血污的一张脸,“我是将帅,但我敢比士兵先死。就这个。”   “……我明白了。”   威尔逊露出恍然之色。   怪不得啊,他暗想。怪不得自己听到那个命令后,觉得震惊、迷茫甚至感觉荒谬,却没有滋生出什么愤懑埋怨的情绪。   ——不然呢?   这场要塞夺还战,奇袭的第一炮是谢少将的星舰打头开的;   死亡主教异化,晶乱潮爆发,全军陷入绝望之际,是莱安皇太子去拼的命;   现在发号施令的姜上校呢?人家是皇太子妃,不呆在白翡翠宫跑前线来,一个残人类被困在高浓度晶粒子的区域。他不说自己什么状况,别人心里猜不出来吗?   现在他获得了通讯手段,联系到军队,不说自己的坐标也不求援,张口就让大家打,请大家赴死。   将士们会给什么反应?   都到这一步了,还能给什么反应?   郑越看了一下时间,低声道:“最后三十秒。”   =   “为什么要留下!?”   最后二十秒的时候,贝曼儿脸色苍白地喊:“你不是还能操纵机甲吗,轻伤而已,你跟我一起参战啊!”   唐镇摇了摇头:“不行,我负伤了,冲上去拖后腿。平常还好,现在小姜下了那种死命令……你总不想亲手给我来一炮吧。”   贝曼儿:“可是!……”   周围一片嘈杂,帝国军都在各自收缩,尽力摆脱异星生物的纠缠。机甲切换形态,金属碰撞声连绵不绝。   “曼儿,如果我死在这了,你要跟唐家说清楚,别迁怒小姜。”   唐镇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下这种命令……这是准备当罪人啊。”   最后十秒。   贝曼儿猛地咬住下唇,眼中漫起了泪花。   隔着一层泪雾,她执拗地瞪着唐镇,颤声说:“你真的想好了吗?真的要留下来……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唐镇坚定地冲她点了点头:“想好了。”   还剩五秒。   四、三……   “……”   贝曼儿低头一咬牙,泪珠滑落,她向唐镇敬了个军礼。   下一刻,驾驶舱砰然合拢。   ……二、一、零。   狂风向四方漫卷,机甲起飞!   “曼儿!!”   突然间,唐镇仰起脖子,朝上空大喊。   贝曼儿在起飞的机甲中回头,四周的杂音和迅速拉远的距离让她听不清唐镇喊的话,只辨别出模糊的几个字。   “我——……你!”   留在地表上的青年抬头望着她,露出了爽朗干净的笑容,“如果……愿不愿意……——!!”   贝曼儿怔了怔,可她来不及细想。   因为到时间了。   瞬息间,上万机甲从北区与东区两侧的要塞上拔地而起,宛如一群黑鸦浩荡荡飞离丛林,冲向无垠的风雪高空!   也就是在这时,地平线的尽头闪了闪,亮起了第一束光。   “天亮了……”   贝曼儿擦去眼角的湿润,她自言自语。   震动突然从要塞的中央区域传来。   首先是一声炮响。黑铁合金打造的要塞地表上猛地绽开十几道的裂纹,炽热的金红之光如岩浆般流动,仅两秒后就炸开了合金!   流火如天河倒悬,一架钢铁巨物浴火而起,背后映着黎明万丈。   腾飞的狮鹫仰天怒吼,八对暗金背翼遮天蔽日,身周汇聚着几百支的能源光箭,霎那间如暴雨般倾盆而落!   天崩地裂。   要塞中央区域直接被轰炸成了一片火海,数之不尽的异星生物翻滚着,惨叫着,断绝了气息。   “金……!?”   星舰天枢号内,谢予夺不敢置信地扑在屏幕前,眼皮直跳。   腾空的部队中,一个老兵颤巍巍叫了起来,“金晓之冕——那是我们的金晓之冕啊!!”   超S级机甲L-金晓之冕,在晨昏交替的缝隙间一掠而过。   它切换形态,由兽态重新组装成人形,化为一个身姿擎天的巨人。   机械臂上探出五指,指间能源汇聚,激光长刀凝聚成型。   第一驾驶舱内,姜见明向后靠在坐席上。   熹微的天光下,他斜半侧面容被照得极其白亮,只有眼珠漆黑深邃。   他的目光扫过实时战况图,发现状况比预想得要好得多,眼尾终于荡起一点笑意。   继三分钟的放养式沉默之后,姜见明终于舍得对通讯频道开口,给了全军三两句勉励的言语。   “机甲金晓之冕已经苏醒,凯奥斯大帝的不灭精神与新帝国建立至今的万千英魂,将庇佑我无畏的将士们。”   “不必畏惧死亡的阴影,星辰会铭记我们来过。” 第185章 金晓之冕(4)   再下一句,又是发号施令。   “异星空中区域部队,继续原地作战。宇域内星舰,全体垂直下移,把战场压到异星大气层内,立即执行。”   这次,连三分钟的缓冲准备时间都没有了。   在宇域中混战的星舰纷纷将炮口角度往上倾斜,边战边退地向阿尔法异星逼近。   丽塔心里直打鼓,白着一张脸叫谢予夺:“少将!按这种移动方式,制空权很快就要落到敌军手里了!”   谢予夺这时候反而镇定下来。他锁着眉,埋头沉吟半天,忽然指了指战况图:“但你发现没,军队动起来了。”   丽塔愣住。   确实如此,淡蓝色的三维战况图上显示,一直被晶体教的自杀式战法打击得无法摆脱混乱的帝国军,开始有序地听令移动了!   在这之前,谢予夺为了让帝国军能够重整阵型,不间断地发号施令,然而收效甚微。   为什么?不是少将指挥不当,恰恰是因为那些命令太精准了。放在极端无序的环境下,很难确保每个环节都能够完成。   如果某个部队执行失败,那另一个部队哪怕成功执行了自己的任务,也可能由于某部队未能及时配合,导致汇合失败。   但现在姜见明的命令,只是最简单的向上、向下以及原地作战,并且是面向全体发令。   士兵们既不用考虑配合,也不用担心时限,再加上已经被摁头进入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态,终于能够准确完成命令了!   战况图闪烁不断,上下两排的兵力就像两把巨大的铡刀,缓缓向中央收拢过去。   也就是在此时,谢予夺屏幕前有窗口闪了闪,双向通讯完成连接,姜见明的面容出现了:   “谢少将,是我。”   谢予夺直接站了起来:“小阁下!?哎哟我的老天爷您可算露脸了,金晓之冕您在开吗,权限是怎么回事?莱安殿下呢?”   姜见明:“权限?什么权……”   他一直沉在精神数据世界操纵机甲,这时才低头去看。   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直顶着统帅权限说话。   姜见明面无表情:“……这不重要。”   说话之间,L-金晓之冕已经冲进半空战场,长刀翻飞,无论是晶体教的机甲还是异星生物的晶骨,撞上就是迎头劈开。   机身装载的九门机甲炮齐齐扫射,能源光箭又往下砸了一波。   驾驶舱门打开,下一秒猛地伸展出赤金色的晶骨!   瞬间,帝国军的士气沸腾到了极点。   金晓之冕和那标志性的晶骨,让所有人都以为莱安也在那里。   能亲眼看到沉寂了三年的传奇机甲再度降临战场,能和储君殿下并肩作战,死也值了。   驾驶舱内的姜见明却异常冷静。   “……用这种化繁为简的办法,直接粗暴地压缩战场空间。如果位于要塞地表和宇域中的晶体教不跟上来,我们就可以在半空区域保证绝对的兵力优势。”   姜见明的手指在战况图上画了个圈,“先把这一片的敌军绞杀殆尽。”   “当然,这样压缩战场,会使得作战密度直线上升,晶粒子浓度很快就会要塞中央区域。”   姜见明缓缓道,“所以作战的前提是不怕死。”   谢予夺沉吟许久,忽生感叹:“原来如此。”   用绝对的伤亡换取绝对的胜算,少将心中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直到此刻,他还不太能相信,这竟然是姜见明会采取的策略。   丽塔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小阁下!”   “那么,要塞和无法及时升空的士兵,都算是诱饵吗?还有,如果放弃制空权,我们后续会陷入劣势,那时又该如何作战——”   谢予夺和姜见明同时出声打断了她。   谢予夺:“够了。”   姜见明:“这是必要的牺牲。”   “……我说过,我要在这里将晶体教全歼,并且是在将晶乱数控制到极限的前提下。为此,我将不惜任何代价。”   姜见明:“后续的作战,自然也有相应的打法。但在风格上都差不多,请做好心理准备吧。”   “……是。”   丽塔不甘地埋下了头。   金晓之冕一双机械臂用力,硬生生将一架晶体教的机甲撕成了两半。另一只异星生物从爆炸的浓烟中扑来,在距离驾驶舱一两米的地方,被晶骨斩飞了脑袋。   一滴血溅到了姜见明的眼角,像点了颗鲜红的泪痣。   差不多了吗?他在心里默念。   快一点,再快一点吧。   ……   要塞东区。   唐镇额头上已经遍布冷汗,他用余光扫了一眼机甲的剩余能源,以及设置好的自爆程序。   现在手榴弹类的新晶械武器已经被抢光了,到了舍命的时候,只能连机甲一起炸。   战斗还没结束。大部队走了,但要塞还有炮,还有防御系统和未损毁的智械。   唐镇选择回到临时医疗区外坚守,而几乎全部仍有战力的士兵也做出了类似的选择。   ——不躲不避,原地作战,能带走一个敌人是一个。   周围在一点点变亮。机甲踏碎厚冰,不知第几次冲向面前的敌人。   砰砰!轰!!   机械臂将异星生物的头颅扼住,近距离连开几炮。   就在它疯狂挣扎之时,红褐色晶骨给了它致命一击。   唐镇粗喘着,他杀红了眼,操纵机甲拧身,转而撞向另一只异星生物。   然而那一只却忌惮地后退,被追着缠斗了几个回合后,它从肉瘤中蠕动出一对晶骨翅膀,尖啸着飞远了。   “嘿……怂东西。”   唐镇咧嘴笑了笑,喘了一会儿气,又隐约意识到奇怪。   怎么回事……他皱眉暗想:这群高智能异星生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对付了?   大部队升空的时候,唐镇都给自己脑补出了结局。   那必然是黑压压潮水般的敌人涌来,自己则勇猛地奋战至死,或许坚持上几个小时,最后呢,豪迈而帅气地引爆机甲,同归于尽。   那就是后世称颂的英雄烈士了。   但现在……   唐镇四下扫视,发现自己想象的,那种“处处壮烈牺牲”的场景根本没有出现。   刚刚还在自杀式袭击的智能异星生物,进攻的速度和凶猛程度明显渐弱,甚至不少都开始开始消极避战了。   “小唐中尉!”有人喊他,“这帮异星生物怎么开始变窝囊了啊!”   唐镇愣了半天,心里浮现出一个不可能的设想:   难道说,这群异星生物们在……丧失战意?   不是吧不是吧,他顿时凌乱了,这才打了多久啊?   从小姜让军队也开始搞自杀式作战到现在,有过去十五分钟吗?十分钟?   哗啦啦……   忽然,一阵巨响,无数帝国兵仰头看去,只见近百只异星生物腾空。它们的阴影扫荡过破败的要塞,一点点变小。   “它们……”   有人不敢置信地放下手中捏的榴弹,带着险死还生的激动和不敢置信,“它们就这么走了!?”   唐镇心中突然一跳。紧接着,他浑身的血好像都热了起来,冲得脑子嗡嗡作响。   “小姜……”   唐镇忽然低头嘿嘿一笑,拳头锤了一下机甲驾驶台,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嘟囔了句:“……小骗子。”   ……   “报告!敌军的攻势减缓了,他们好像在收缩!”   “我们的阵型连起来了!左翼失联的两个分队已经汇合,可以执行命令。”   “要塞战场的最新报告,异星生物的大潮停止进攻,我军伤亡正在统计……”   “这,这到底是……!?”   金晓之冕内,姜见明听着一声声含着激动与惊异的报告。   机甲从异星生物的腹底滑过,借着光影交错的瞬间,他的眼底有笑意一闪而逝。   关于这场与晶体教的战争的特殊性,他是和谢少将,和莱安殿下都说过的。   晶体教的目的是制造晶乱,想要真正取胜,还是要从这个根源下手。   但那个时候,姜见明没有抓到很好的办法。像现在实施的自杀式袭击,当然可以做到遏制晶乱发生。他想出了方案,却舍不得用。   人命宝贵的问题自是不用说。哪怕退一万步要考虑合理牺牲,那也不行。这一批军队是帝国精锐中的精锐,真和晶体教们耗到同归于尽,太痛心了。   直到刚刚在地底,生死之间,他猜出了智能异星生物的秘密。   如果他所料不错,这群所谓智能异星生物,就是晶体教众的意识在控制。   那反而好办了——   是人,就可以采用人的办法。   战术,谋略,欺诈,心理博弈。   不用真的陪上全军性命,只要能够让晶体教“以为如此”,对方就会先乱了阵脚。   你们唯一的目的,不就是制造晶乱滋养晶巢吗?   那现在帝国军宁可自杀也不晶乱,不仅如此,更是放出话说拼死把晶体教全歼在这里。   你们怕不怕,你们退不退?不退,那你们非但完不成迎接终极的使命,还要白白死在阿尔法异星的风雪里。   可惜死志这东西,装是装不出来的。情况紧急,他只能相信帝国军人的忠诚心与服从性,把自家人连着一起骗。   智能异星生物的另一个特质,给了姜见明施展骗术的空间。   借助晶粒子的种族意识,晶体教们可以在附身的异星生物死亡后进行部分信息共享。   信息啊……信息这东西可是最容易操纵的了。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亦真亦假,虚虚实实。   而且意识共享意味着什么?极度的高效,但这种高效真的有利无弊吗?   他金晓之冕一阵扫射下去,能杀死几十几百只异星生物。   同时,战场上其他的“异星生物”们,就会瞬间接受到几十几百条“制造晶乱失败”、“帝国军拼命了”、“建议退避”的信息。   三人都能成虎了,几十几百个人在你脑子里喊话,谁受得了。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敌军战意的溃散,将会比正常情况下快得多!   姜见明缓缓眯起眼,机甲金晓之冕再次开炮。   一阵扫荡过后,火光烟尘散去,十几艘星舰簇拥着谢予夺的旗舰天枢号出现在对面。   他们成功汇合了。   “小阁下!您是不是——”   谢予夺情绪激动的声音刚传来,姜见明怕少将失言,啪地摁断了通讯。   敌军尚未完全溃败,以防万一,现在还不到坦白的时候。   只不过……姜见明眼底深邃,他知道,晶体教撑不了太久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姜:我冷酷,我无情,但我不过是个无辜的小骗子罢辽。   唐镇:看看,咱比谢少将想通得都快,知道为啥不,当年做舍友被小姜坑蒙拐骗太多次,习惯了……   莱:[对不起,您的账号已被暂时冻结](猫猫骂骂咧咧.jpg) 第186章 金晓之冕(5)   就在这个时候。   姜见明的视野里,面前屏幕的通讯窗口,还有变化的蓝色战况图……忽然模糊了。   耳畔传来一丝嗡鸣,五感开始奇异地扭曲起来。   “……?”   姜见明脸色煞白地按住胸口,第一反应是:糟糕,是身体终于撑不住了,还是滥用药物的副作用?   但下一个瞬间,剧烈的头痛袭来。   仿佛被高压电流碾过全身,姜见明叫都叫不出声就浑身僵直地砸上了驾驶席,单薄的身子微弱地抽搐了两下,瞳孔直接涣散放大!   意识深处,似有惊雷炸响。   轰隆……!   一股无形的精神意识,从外部直接刺了进来。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切入大脑神经的深处。   混沌中,姜见明“看”到了一张脸。   那是身穿白袍的盖乌斯大主教,他的双眼像旋转的幽暗深海,向自己伸出五指,居高临下地扣落。   “道恩……”大主教的声音也在脑海中震荡起来,“道恩.亚斯兰……”   半秒钟的时间被拉得无限长。在一念生死的境地下,那个原本温润安静的意识,被侵略者的刀锋激怒了。   姜见明放大涣散的瞳孔猛然紧缩。眸底深处似有漆黑的风暴盘旋,风暴撞击深海,击碎万丈水浪。   他唇瓣一动,发出一声无音的怒吼。   ——给我、滚出去!!   轰隆……!   又一声惊雷。   如果此时有相应的仪器,就会检测到一股洪水滔天般的精神波动爆发,自阿尔法异星为中心扩散开来,徐徐消失在宇宙的彼方。   距离金晓之冕几千千米的宇域中,晶体教的旗舰内。   “噗!!”   白袍盖乌斯喷出一大口鲜血,一头栽倒在地上!   “大主教阁下!?”   苏惊恐回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主教阁下!?”   舰桥上,原本正有无数晶体教众奔走来往,投影反复闪现,焦急地禀报着恶化的战况。   而现在,教众们也吓呆住了。   只见盖乌斯呈大字型瘫在星舰甲板上。像个故障机器一样抽搐起来,殷红的液体不断从他的七窍中溢出,随着抽搐而到处飞溅。   ——这是遭到精神重创的结果!   大主教阁下放出精神力欲杀姜见明,然后被……被反伤了!?   在极度的震惊下,苏甚至忘了去搀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可能!   盖乌斯胸口起伏不定,他眼珠凸起盯着天花板,齿间含血喃喃道:“异化的精神力……姜见明……原来他也是……他也是接触过‘时间虫洞’的人……”   毁灭主教如遭雷击。   他知道大主教阁下为晶体教带来了许多技术失落前的技术,也早就猜过大主教是否与旧帝国年代有什么关联。   但“时间虫洞”这个词语依旧令他震惊得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撤退吧。”   盖乌斯缓缓从地上直起身来,表情恢复了无悲无喜的模样:“我无法杀死姜见明,而你们无法战胜帝国军队。”   “撤出阿尔法异星,暂时放弃对帝国的‘布施’,我们需要……转移目标了。”   =   欧米伽异星,银北斗第三要塞。   星舰港上,战舰整装待发。然而士兵们的脸上却满是不安之色,窃窃私语的声音响成一片。   “让让,让让!”   “姜盛阁下来了!”   赶来的中年男人一身灰扑扑的技师工作服,面容端正宽厚,眼角带一点细纹,跑起来跌跌撞撞,看着像个街头修民用机甲的和蔼大叔。   他被士兵们恭敬地簇拥着,奔向一位英姿飒爽、金发高盘的女将军。   金发女将军——第三要塞的主将,艾玛.林转过头来,神色急切道:“姜阁下,机甲突然暴动的原因查明了吗?”   “查明了,少将。”姜盛擦擦汗点头,中年人的声音低厚沉稳,“刚才有一股极其强大的攻击性精神力量爆发,技术兵推断是从阿尔法异星战场传来的。”   “当时我们的机甲正在开着精神操纵系统做演练,是由于士兵们的精神控制力与那股力量之间的差距过大,机甲被干扰了指令,才会出现失控的情况。我已经紧急重设了精神操纵系统的外部防火墙,现在没有问题了。”   金发女将军松了口气,低声道:“所以……问题已经从根源上解决了是吗,这么快?不愧是您。”   姜盛摇了摇头,严肃道:“少将,我请求让援军部队立刻出发。”   艾玛:“立刻?”   姜盛:“是的,我不知道那股精神力量是源于什么,或许是莱安殿下的意志。但纵使是皇太子,能被逼出那样的精神爆发,想必是局势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啊。”   艾玛少将点点头:“明白了。不过可以吗,你不是与黑鲨基地那位小姑娘有约吗?”   姜盛摸了摸鼻子,还是摇头说道:“唔,大局为重,黛安娜小姐会理解的。”   =   “黛安娜,基体000状态恶化,首领让你立刻过去!”   黑鲨基地内,正在候客室端坐的黛安娜闻言大吃一惊,冲着腕机喊道:“莱安殿下吗!?出什么事了?”   “详情首领会给你交代的,总之很紧急,请快些过来。”   她赶忙站起来,“好的,我这就去……对了!如果姜盛阁下来拜访了,麻烦帮我道个歉好吗,然后转告他……”   说到这里,黛安娜的脸上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   前段日子,她按首领的建议拜访姜盛,本想借着姜见明这层关系拉近一下距离的。   没想到这位姜盛阁下,好家伙,对他儿子的滤镜简直有八百米厚,无论从什么话题切入,聊天的最后都能歪到“你不知道我家明明有多可爱”或者“你不知道我家明明有多优秀”上面去。   更窒息的是,姜盛坚信着他的宝贝儿子还在帝都,这位大叔提到这就开始呜呜嚎哭,眼泪稀里哗啦的。   拽着她哭诉,“你想想啊,他一个十几岁的残人类平民孩子,独自在帝都求学有多不容易啊……那孩子又执拗,他得吃多少苦啊,爸爸对不起你啊明明……”之类之类。   可怜的黛安娜小姐本来就社恐,还心软,给这么一唬,哪里说得出“抱歉阁下,你家明明已经身患慢性晶乱上前线了”这种话来?   她也尝试过暗示,但姜盛戴着他的八百米滤镜,根本接收不到。   比如黛安娜曾经怯怯笑着说:“姜阁下知不知道,我们的莱安皇太子殿下立了太子妃呢,是一位很年轻的残人类军官,唔,好像也姓姜。”   姜盛:“是嘛,我不太懂时政,不过我家明明也到了该谈谈恋爱的年纪了,唉你是不知道,那孩子眼光高的哦。”   黛安娜:“呃……啊这个……”   姜盛:“不过你说新太子妃是残人类军官?唉呀,残人类参军那可了不得,明明应该也会很欣赏这位吧,不过被皇太子给捷足先登了那就没辙了,哈哈,抢不过啊。”   黛安娜:“。”   但现在,眼见着阿尔法异星战场紧急,陈老元帅调兵助力,其中也投入了采用精神操纵的新机甲。   姜盛当然要随军同行,黛安娜心里直打鼓,她怕万一父子俩战场碰面,姜盛会受不了刺激当场晕过去。   所以……   本来她今天是准备狠心坦白的。   黛安娜叹了口气:“就告诉他,我提过的那位残人类军官,那位新任皇太子妃殿下的名字——叫做,姜见明。”   可惜她并不知道,此刻姜盛已经随军上了星舰,要奔赴到阿尔法异星的风雪里去了。   =   风雪中,一声嘹亮的喊叫在通讯频道内响起。   “报告姜殿下,报告谢少将,敌军开始分散撤退了!!”   第一要塞已经彻底被旭阳照亮,那光芒也照亮了天枢号,照亮了指挥室内,银北斗军官的投影。   那张脸上堆满了激动,所有大喜大悲的情绪都浓缩了进去。   这一战,打得太苦太苦了。   多少次从绝望中拼出希望,然后再被打入绝望的反复。   晶体教试图攻陷他们的要塞,他们就冲破宇宙与风雪夺回;死亡主教异化暴走,又被两位殿下舍身灭杀;晶体教又开始自杀式作战,那好,他们也拿命来拼。   当L-金晓之冕浴火而起的时候,军官热泪盈眶地暗想,不过是全军殉国而已,有何可怕?   然而胜利的曙光终于伴随着黎明到来,他们竟然没有丧命,长远的幸福的未来,从幻想变成了现实。   是不是可以归国了,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是不是还能风尘仆仆地回到妻儿父母身旁,高高地抱起孩子说,你爸爸去做保卫人类的大英雄回来喽。   可仍然有那么多战友,再也无法回家。   姜见明的嗓音依旧清淡:“很好,现在调一队人去中央区,开主炮。晶粒子浓度应该已经降下来一些了,哪里的星舰想跑,就往哪里射。”   “余下大部队不必变动,把杀伤目标从异星生物转为晶体教成员。异星生物可以放跑;人,必须给我清剿干净。”   L-金晓之冕就飞在天枢号旁边,虽然已与谢予夺汇合,但姜见明一直没有进入星舰,依然采用频道内通讯的方式把控全局。   少将还是少将。刚刚姜见明切了一次通讯之后,谢予夺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什么,不再乱问,而是全心执行命令,辅助指挥。   “鲍勃,曹,你们两个点自己的兵去中央区,附近的医疗兵带着镇定剂跟上;萨尔曼小队,远程火力掩护!”   “其余各部,咱们姜小阁下的命令都听见了吧,要的是全歼,要的是清剿得干干净净!”   “谁在这时候还想着保命大吉,哼哼……咱们军事法庭上见,谢某人说到做到。”   其实,已经不需要谢予夺来激了。   半空战场吼声震天,军队中处处响起了像旧时代一样的咆哮,这在星际作战中是极为罕见的一幕。   “杀!!”   “杀啊——!!”   反复的苦斗之后,帝国军积攒的愤怒与热血在此刻彻底释放出来。   中央区仅仅十分钟就被突破,主炮轰然发射,天穹一片火海,无数合金残骸烧着烈火,如流星群一般坠落下来。   更加如虎添翼的是,这时要塞东区的几十门高射炮也启动了!   是唐镇。他猜到姜见明算计了所有人,立刻判断要塞战场的危险系数并不会高。   于是招呼了一帮尚有余力的士兵,各自操纵要塞武器,支援起半空战场来。   晶体教持续减员,再无回天之力。   当然,说着是要全歼,实际上哪有那么容易。   尤其是星舰部队。本来在姜见明的命令下,帝国舰队下落,这就已经失去了宇域控制力,晶体教要走,实在很难拦住。   姜见明都准备松松口,别让帝国军追了。他怕有认死理的部队真想完成全歼任务,造成不必要的牺牲。   结果下一秒,谢予夺的声音给了他一个不敢想的大惊喜。   “小阁下,我们的援军要到了!是陈大统帅许诺给咱的支援,第三要塞的银北斗军已在准备跃迁,即刻抵达。”   “太好了!”   姜见明眼底迸发光亮:“把跃迁坐标跟他们对准确,如果顺利的话还能在对面打个伏击包围。”   “包围?”   “嗯,我出发前在宇域里还留了一队兵力,”姜见明笑了一下,“本来是准备防熔岩宇盗的。”   “现在我军大胜又有增援,宇盗注定不敢动兵,不如也调过来,把晶体教彻底摁死。”   谢予夺简直惊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胜,这将是一场再精彩不过的大胜了。纵使过程一波三折,纵使伤亡不少,但这场要塞夺还战可称惊奇绝妙,注定载入史册。   “谢少将。”   姜见明这时单开了个跟谢予夺对接的私人通讯:“指挥权还你。莱安殿下伤重,我把他留在英灵碑了,现在大局已定,我得去找他。”   “金晓太显眼,不能跟着我。我会让赛特操纵着机甲入舰,请天枢号准备接收。你指挥全军继续作战,尽可能地扩大优势,不用等我回来。”   谢予夺:“哦,明白。要让医疗兵跟着吗?”   姜见明:“殿下的伤是晶粒子反噬,现在战场上也做不了手术,医疗兵没什么用,不如多给点药物……我开一架医疗机甲走吧。”   谢予夺说了句“行”,又嘱咐姜见明多带点镇定剂,后者很快换了机甲,和少将打个招呼就走了。   自始至终,姜见明的神态言行都那么自然,那么沉着淡定。   嗓音固然虚弱得不正常,但……他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是这么副病弱的腔调,一路听指挥听到现在,也习惯了。   再加上战局紧张,谢予夺全副心神都在注意战况。   所以少将也没有仔细思考,小阁下为什么要在末尾带上一句……   “不用等我回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姜:爸爸,您的明明已经很痛心了,别再给我增添新的笑话素材了,求您。   姜:算了,躺尸之后一切笑话都跟我无关。   姜:想想假死老爸和假死老公即将看到我躺尸的样子,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活该他们。 第187章 黎明辞别(1)   当那架医疗机甲脱离战场的时候,四面已经处处爆发出胜利在望的欢呼。   姜见明远远地听着那声音,神色似乎是淡漠的。   可细看之下,他额上浮现细密的冷汗。而那双黑润的眼眸,焦距已经完全散掉了。   机甲的屏幕上显示着驾驶员身体状况相关的各项数据,指标疯狂下跌,警告的文字不停闪烁。   姜见明直接关了提示。   他很清楚自己要不行了。   他也不想死,拿到镇定剂之后给自己先扎了一针。可惜显示体内晶粒子混乱程度的数字不降反升,那应该是真没办法了。   倒也正常,本来就是靠那堆过期过量的药物和毅力强撑到现在的。   等到胜局在握,他把指挥权一交,心头绷着的一口气先松了,身体就以可感知的速度衰败下去。   ……还剩最后的一点事。   姜见明开着医疗机甲降落,从破损的地表窟窿驶入,沿着暗道回到了英灵碑。   地宫深处,莱安依旧背靠着白碑,头颅低垂,凌乱的长卷发散落在脸上——这个人从重伤后就反反复复地昏迷,现在好像又没有意识了。   姜见明没有走下机甲去拥抱爱人,而是直接操纵着机甲的机械臂,小心地将殿下抱进了驾驶舱内。   他把治疗舱调试好,扭头看着莱安的身体被送进去,看着细小的智能探爪开始诊疗,看着医疗液灌满。   姜见明这才放心了些。   忽然喉口一热。他皱眉去捂口却没来得及,鲜血一下子从唇间溢出来,落在银黑色的军装上。   那里本就凝结了大片暗色血迹,现在又覆上新红。   “……”   他无奈地甩掉指尖的几滴血。   接下来怎么办呢,姜见明暗想,带殿下回外面去?   但是外面还没打完,自己这副要咽气的模样出去给谁看?   还是呆在英灵碑里吧。   他拉出这架机甲的虚拟键盘。先留了几句遗言,又准备打几段字来简述自己对晶体教今后行动的预测,以及个人的战略构想之类。   但进行得很困难。   不仅是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不怎么能看见东西了。   医疗机甲内一片安静。   视野内黑得可怕。   在地底废墟的时候,大概因为情况实在太凶险,殿下又处于濒死状态,姜见明根本没余力感受额外的恐惧情绪。   连应激障碍都被迫克服了。   所以这时候倒也不怕,只是烦躁起来。   当他第五次打错了字的时候,这种烦躁达到顶点,与浑身叫嚣的病痛与疲惫搅合在一起,反复折磨着神经。   “……”   姜见明终于半崩溃地放弃了。他俯下肩膀,将额头埋进冰冷的五指间,深深地重复呼吸。   好冷,寒冷从骨骼肺腑的深处冻住他。   突然,姜见明咬牙站了起来,他在模糊的视野中,凭着感觉转身踉跄两步,一下子跪坐在了治疗舱前面。   “莱安。”   他朝里面叫了一声。当然没回应。   姜见明不知哪来的脾气,索性猛地推开了治疗舱的舱门:“殿下。”   〈警告,警告〉   〈治疗进行中,请关闭治疗舱〉   只有电子音尖锐地责怪他的胡闹。   ……医疗机甲内,黑发青年跪坐在打开的治疗舱前,他渐渐开始呼吸困难,冷得只能扯着自己的外衣发抖,几乎坐都坐不住。   而治疗舱深处,那位神祇般的帝国储君无知无觉地昏睡着。   莱安眉宇舒展,面容苍白。医疗程序早就为他注射了足量的麻药,他当然听不见,也不会醒。   “莱安。”   姜见明将手指伸进医疗液内,轻轻触摸帝国储君的脸庞。   他睁着已经看不清什么的眼眸,似是不甘地叫,“殿下……你醒醒……”   求求你。   醒来再看我一眼。   “殿下。”   我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殿下。”   再看我一眼,再抱我一次好吗。   〈警告,警告〉   〈治疗进行中,请关闭治疗舱〉   “莱……”   我还有许多话,很想对你说。   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   〈警告,警告……〉   医疗机甲的电子音不停催促着他,姜见明缓缓低下了头,无声地眨眼,一滴泪水滚落下来。   ……这样任性的呼唤,也就是他仗着殿下醒不过来,也听不见,才叫得出口。   脆弱的情绪罕见地击倒了他。   他难道就喜欢这样一个人死在冰冷孤独的机甲里吗?   临死之前,他也想躺在温暖的天光下,听将士们欢腾的声音,听幸存者大哭或大笑的声音。   如果他有幸在众人的簇拥中临终,或许会有人为他流泪,会有人肯握一握他的手,会有人对他说一句,小阁下辛苦了,睡吧。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冷。   可是他怕影响军心影响士气,怕干扰战局干扰谢予夺指挥的思路,不敢死在外面。   退一步,他想别离之前可以再嘱咐莱安几句,希望深爱的小殿下能再看看他,抱抱他。   可是殿下也伤重,哪能耽搁救治,连麻药都是他亲眼看着打进去的。   再退一步,至少,他想躺在爱人的怀抱里咽气。   又怕阻碍治疗舱的程序,怕真的在莱安怀里晶乱了会伤到殿下。打开治疗舱门喊几声,掉一滴眼泪,已经是他情绪溃败的极限了。   ……   最后,姜见明还是一点点将治疗舱合上,他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舱门外,轻轻地叹了口气。   算了,何必奢求,俗话说知足常乐。   他刚刚的指挥那可叫一个冷酷无情,说不定出去了得不到临终关怀,还要挨骂。   至于莱安,让殿下眼睁睁看着自己咽气太残忍,让殿下刚苏醒就看到怀里躺了具尸体更窒息。   算来莱安为了他做了那么多,他却几乎没能给过皇太子什么,再折磨人家实在不应该。   现在这种死法呢,求仁得仁,清清静静……挺好的,适合自己,很幸运了。   他又自己把负面情绪消化了。   于是姜见明吃力地转身,贴着机甲驾驶舱的内壁挪动。   他眨着彻底失明的眼睛,跪在地上,手指一点点摸索,好半天才探到了驾驶席的边缘。   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把自己支起来。   坐在机甲驾驶席上死去,勉强还有个军官的样子。   也就是这时,姜见明忽然心里灵光一动。   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可以任性妄为,又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好点子。   姜见明打开机甲的驾驶舱外壳,把挡板甲与合金玻璃都收了起来。   很快,风雪就亲吻了他的面颊。   刚刚金晓之冕破壁而起,兼而一通狂轰滥炸,英灵碑的顶上也开裂破损不少,雪可以落下来少许。   最后一程,就让阿尔法异星的雪送他。   雪落在脸上,很凉。   原来雪花的凋零是有声音的,他想。   一首摇篮曲。   =   欧米伽异星,黑鲨基地。   “基体000的情况不太好。你上次交给我的方案,现在立即给他执行,可以做到吗?”   匆匆赶来的黛安娜,被首领的第一句话当头砸了个七晕八素。   基地内部已经是一片紧张的空气,无数成员来回走动,用腕机和投影说着话,仪器的滴滴答答声响成一片。   黛安娜站在一身黑衣的首领面前,只觉得脑子发涨。   “什、什么?您是说那个加强意识投射连接强度的方案吗?可是它还只是个草案,还有许多地方没有……”   “我已经完善过了。”   首领岿然不动,面罩下的电子音快速说道:“这两天000的意识投射状态反复恶化,我们推测殿下应当是在阿尔法异星战场受了重伤,或许到了濒临急性晶乱的地步。”   “你知道,晶粒子不仅会摧毁人的身躯,还会侵蚀人的神智。殿下深度昏迷的时间太久了,这样下去有危险。他需要更强的自我意识来对抗。”   “如果是以前,我们只能祈祷。但现在可以做到更多了。”   黛安娜嘴巴干涩,她吞了一下口水:“所以,您是想要……”   西尔芙:“用你的方案加强意识投射,然后尝试合并两个基体意识。”   “现,现在就做吗!?”   黛安娜脸色发白,嗓子都有点劈:“这也太突然了,我们还没有经过安全性测试,就这么直接用到莱安殿下身上吗?”   “他,他可是……”她愣愣道,“他可是,那位大帝陛下啊。”   西尔芙闻言却笑了一声:“不必有压力,第一次白鸟远征,000号基体……你看,我们的陛下向来如此。”   在无条件服从上级命令这块,基地与军队其实差不了多少。   黛安娜闭嘴了,她立刻招呼了相关的团队,在巨型光脑上开始操作数据。   基体计划已经秘密进行了那么多年,概念早就不知道提出了多少个,连启动的程序都是现有的,整个流程其实完成得很快。   半个小时后,开始有人陆续喊“已完成”“确认无误”。   黛安娜小跑着挨个检查了一遍,最后回到主控台擦了把汗,闭眼喃喃说了句老天保佑,食指按上启动键——   “首领!!”   突然,一道投影伴随着高喊,猛地出现在这间实验室的主屏幕上。   那位投影过来的基地人员脸色煞白,牙齿咯咯抖了几下,才艰难说出一句:   “001基体……生命体征消失了。”   霎时间,整个实验室里的基地成员都凝固了。   只有首领在两秒的僵滞后蓦地转身,厉声冲黛安娜喊道:“——把程序停下!”   操作台正中,黛安娜僵硬地回头。   她脸色煞白,蔚蓝色的眼睛茫然望着首领,似乎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程序已经启动,”黛安娜颤声说,“停……停不下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西尔芙:完蛋。 第188章 黎明辞别(2)   他的记忆里好像下了一场雨。   一片弥散的大雾。   等到雨霁初晴,就是夜色清透,星辰漫天。白翡翠宫的金玫瑰更芳香了,一道人影忽的坐在了他的身边。   女皇帝肩披黑裘,穿一件深红曳地长裙,嗓子哑哑的:“喜欢吗?”   五六岁光景的小孩收回视线,那双翡翠般的眼瞳盯着女皇帝:“什么?”   “星空啊。”   林歌低低笑着,坐下来把幼小的皇太子捞进怀里。   酒气扑鼻而来,莱安皱眉掩鼻:“陛下,你喝醉了来我这里撒酒疯吗。”   “嗯哼。”皇帝眼角酡红,神态半醉,她懒洋洋捏着小孩的耳朵,“是不是又无聊啦,小怪物?”   莱安不作声。他又去看星空,半晌道:“……喜欢,让我去吧。”   林歌怅然一叹:“一天天的,没点正常的人类崽子样儿。这个和平的帝国满足不了你吗?”   她眯起眼,戳了戳小孩的脸颊,口齿含糊,“喂,朕问你啊,你是不是在等着……遇见什么人呀。”   “遇见什么人,能给你个归宿,做你的信仰……能把你从游离世外的怪物,教成一个真正的帝王……”   莱安懒得理她。皇帝是个疯女人,而且酗酒之后就疯疯癫癫的,他已经习惯了。   林歌就自个儿大笑起来:“可惜你遇不到啦。小怪物,小混账东西,你就自个儿坏掉去吧,烂掉去吧,你要做一辈子的怪物,然后死掉得了。”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嘴里胡言乱语。莱安嫌弃地把她推开,自个儿拍拍衣服走了。   离开前,他最后抬眼瞧了瞧头顶的星空。   =   于是星空倒映在他的眼底。   “我是什么?”   接受了一天的战斗训练之后,他躺在治疗舱内休息,凝望着黑鲨基地的天窗外的星空。   首领坐在旁边摇头:“如果我现在回答,你就能找到理由生气了,还能借此再炸一次我的实验室,是不是?”   加西亚没有否认,他闭上了那双漂亮的绿眼睛。   自己是什么呢,一个没有来路也没有归途的,人造的帝国武器。但纵使出生如此,他也不肯被肆意定义。   首领配着黑甲的手想摸摸殿下汗湿的卷发,被后者厌恶地避开了。   她摇头叹息,最终还是把手轻轻放在了加西亚的肩上。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基地制造我的目的?”   “再等等。”   “我不准备等你太久。”   首领轻叹一声。   “你还不够成熟,小凯奥斯。”她抚着殿下的肩膀,用无机质的电子音说,“我还有太多东西没来得及教你,所以本来不想那么快放你出去。”   “但如果你实在抗拒……黑鲨基地注定关不住你。”   “去寻找可以藏身的风雪吧,在下一次相遇之前。”   =   后来他果然去了星海。   他是亲上前线少年储君,驾驶着金晓之冕,睥睨目之所及的一切敌人;是帝国光芒万丈的小殿下,人人敬仰的皇太子,象征强悍、不败与荣耀。   后来他也果然走入风雪。   他是身份不为人知的“二皇子”,彷徨在空虚之中,靠着生死搏杀来刺激自己的神经;他是第一要塞里冷峻孤独的苍鹰,雪夜中独自舔伤口的独狼,等待着一场冥冥中的重逢。   =   那场相逢,终如宿命般奔他而来。   亚斯兰帝都,干净明媚的图书馆,从清瘦的指间掉落的那本书。   阿尔法异星,处处烈火硝烟的战场,破风而至的那架机甲。   是温文的——   是凛冽的——   “皇太子殿下。”   “殿下。”   ——却又坚忍不羁的。   ——却又孱弱易碎的。   “莱安。”   记忆深处,万千雨点逆流成一道天河。   他爱那双倒映星辰的深黑眼睛。   =   相逢之后,世间万物都成了那个人。   只有那个人。   记忆碎片开始翻涌,被意识深处的暴雨无数次击打着,每一滴都迸溅,每一滴都反射着另一滴的光。   是哪一次,少年储君半含委屈地埋怨起那位军校生的谨慎和分寸,暗恼那个自己想保护的人,总是不肯放心地依靠自己。   可是下一秒,异星的覆雪荒林内,黑发青年面容苍白到病态,情绪有些失控地向他伸手;而他的手腕上刺出了高阶晶骨,阻止了对方的触碰。   画面碎裂,又浮现新的。他第一次见到军校生发烧病倒的时候吓坏了,守了整夜没敢合眼。那时就想,残人类太要强真的容易出事,以后一定要仔细把人盯好、照顾好才行。   再次碰面是在远星际的要塞,吵嚷的交易区内人来人往。发着低烧的残人类身披银黑军装,认真地挑选武器。   他走到那人面前,皱起眉冷淡问:“你为什么总在生病?”   画面碎裂,又浮现新的。前一刻他轻轻亲吻着怀里的黑发少年,疼惜到心尖发抖,许诺未来,许诺永远。   姜含笑回吻他,却避开了这个话题。   他其实是愧疚的,更多的是自责的情绪。让爱人无法站在明处,是他的能力还不够的缘故。   所以在殿下的记忆里,他应该只是佯怒地推开了姜,生闷气闹别扭而已。   可是时空一阵扭曲之后,那截伶仃纤弱的脖颈竟在自己掌中,力度收紧,再收紧。   他发泄着自己的空虚和暴戾,或许还有泛滥的嫉妒心。   “皇太子生前对你很好吧。”   “现在他怎么不来救你?”   不要……放手,快放手,他要喘不过气来了。   莱安心胆俱裂,这段记忆竟然如此清晰,他甚至可以回想起姜见明因窒息而颤抖的眼睫,看到那两片张开的唇瓣是如何一点点泛起缺氧的淡紫色。   连吃力地想要吸入空气的声音都如在耳畔,还有在掌心里剧烈弹动的脉搏。   放手——……   他近乎崩溃地无声嘶喊。   眼前又轰然坍塌。   他看到欧米伽异星的云霞,姜见明歪头问他,您真的想好了吗?   “我是个残人类,出身平庸,与殿下是云泥之别。而您还这样年少,往后会遇到更多优秀的人,也会遇到更多的变故。”   “我不介意再缓缓的,小殿下,您真的要现在就……”   黑发少年说着失笑了一声,倒是坦荡,“就到谈婚论嫁、私定终身这一步?您还没成年呢。”   少年储君摇头,心里满腔滚烫的情绪。   坚持道:“姜,我爱你。”   霎那间,白翡翠宫的冬夜从记忆的深渊重合而来。   对面的残人类几个小时前差点溺水死掉,现在竟然还敢发着烧乱跑。他心里烦躁到极点,面容冰冷地开口讥讽:“我只是怜悯你。”   别说,别说那句话。   “我不可能为你退让我的立场,所谓真相更不是你这种残人类配接触的东西。”   别这样对他。   “所以你看,你根本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有本事,接下来我不再照顾你,银北斗里就没你的位置了。”   别……   “我明白。”黑发少年温柔道。   小储君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感觉求婚要失败了。立刻补上:“永远。”   永远,永远有多远?   他只记得姜见明最后点了头,那枚晶骨戒指戴到了黑发少年的无名指上。   两份人生融合在一处,两份情感抵死纠缠。暴雨越下越大,意识里除了雨声不再有其他声音。   后来他知道了晶粒子,晶巢,种族殖民。白鸟计划,意识投射,基体。   原来这是一场注定的生离死别,没有永远,只有无法兑现的承诺。   原身诱他去送死,他选择了答应。   而姜见明也选择了晶乱,说不后悔。   “您懂我的意思吗?就算拥有完整记忆的莱安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只会多给他一巴掌,然后让他滚。”   那天,姜见明面对他冷淡地说出这一句。   他不死心:“那我呢?”   “我……我在求你。”   “你要什么都给你,我这样求你。”   轰然一声。   意识的尽头,雷雨齐鸣。   兜兜转转,莱安的意识好像又回到了黑鲨基地的实验室深处,那是他死亡前最后一段苦难。   濒临崩溃的时候,他抓着首领失控地哭,说还没来得及。   西尔芙安慰他:“还没有来得及的那些,下一个基体会替您做的。”   同样是黑鲨基地,也是他执拗地红着眼,把姜见明压在培养仓上索吻。   “——你的爱人曾经对你不好,他抛弃你,逼你弄坏身体,他不配接受你的付出。”   “但他以后会珍惜你,会把过去做错的都弥补回来,他会很……很爱你。”   “你相信吗?”   姜会相信吗?   至少他自己,曾经是不相信的。   “不会,不会了……下一个……再也不会比我对他更好,他也不可能再原谅我,再相信我。”   但他们终于还是站在了白翡翠宫之巅。   圣洁的天光照亮了层层长阶。   姜见明手捧金红王冠向他走来,附身为他加冕,成为与他并肩接受民众欢呼的皇太子妃。   “那就愿您,荣光不落,无所不能。”   跨越生离死别,终于兑现的承诺。   这一路,走了好久。   ……   最后,他自然也回忆起了辞别之前,那通跨越星海的通讯。   “我的爱人。”   我的爱人啊。   记忆的雨静止了,那道令他眷恋的身影站在尽头。   姜见明闭着眼,神容清明,雨滴从黑发青年仰起的下颌坠落,从发丝上坠落。   “殿下。”   “我会永远陪着您。”   “直到生命尽头,或是您不再需要。”   永远有多远?   姜说过,会永远在他身后。   记忆的交融让莱安短暂地陷入了混乱,在苏醒之前的那一小段时间内产生了幻觉,臆想出了并不存在的后来。   后来啊。   战火熄灭,全军凯旋。   归途的星舰中,他抱着姜坐在床头懒洋洋地说话,一起吃着水果分析这场大胜,到夜深就熄灭床头灯,钻进被子里睡了。   再醒来已经回到了亚斯兰,帝都星城万人空巷,欢呼的军民在灿烂的阳光下挥舞着双手,长风吹荡街头,教堂上飞起白鸽。   当和平到来之后,正式的婚礼很快举办。   许多人都来了,吵吵嚷嚷到夜半才走,他紧张地揽着姜走进卧室,心里想着接下来的步骤。   忽然,窗外放起了烟花。   于是他们在盛大的华光夜色中拥吻,手指摸索着交叉在一处;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瞳,索要着爱,索要着深藏的热流;他们似乎笑着,又似乎有谁流泪了。   就这样,就这样永远地……   再也不必分开了。   好吗?   =   阿尔法异星,第一要塞地底的英灵碑深处。   医疗机甲的治疗舱内,沉睡的皇太子眼睑动了动。几秒后,轻轻地睁开了眼。   一枚雪花安静地落下。   它落在治疗舱的透明舱门上,很快被里面的暖气温度融化,像一滴眼泪般流淌下去。   莱安怔怔地望着落雪的天顶。   这是哪儿呢。   〈嘀——〉   〈治疗程序已终止〉   莱安摸索着,按了身侧的按钮。治疗舱停止了医疗,输液的针头之类都依次收回去,很快,舱门也被他从内部打开了。   莱安单手撑着舱门,坐直起来,皱眉揉了揉额角,眼眸深处还有点茫然之色。   他觉得,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勉强理顺了记忆的次序,阿尔法异星战场,玛格丽特……姜开了主炮,然后怎样来着?   想起来了,姜带着他进了英灵碑。   再然后呢?   殿下抬起头,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前方的机甲驾驶席。   似乎有一道人影坐在那里,右臂搭在扶手上,从手腕到手指都呈自然垂落的状态。   无名指上,细光在闪。   是一枚色泽明艳的金红戒指。   四面很安静,很安静,安静得不太自然。   “……姜?”   --------------------   作者有话要说:   苏醒的大猫猫茫然蹭蹭他的残人类,想说我都想起来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吗。   可是残人类安静地睡着,已经不理他啦。 第189章 黎明辞别(3)   莱安吃力地站起来。   咯吱,脚下踩到了雪。   他这才发现机甲是打开的,外面似乎是夜晚,细雪穿过英灵碑天顶的裂缝飘落,在机甲的前端涂抹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寂静中,皇太子缓缓走向驾驶席。   “……姜?”   他绕到侧面,垂下眼去看坐在那里的人影。   没有任何悬念。   莱安看到了姜见明。   他爱的人。无论是初始的基体还是失忆过之后都深爱的人。   他伤害过、抛弃过,又重新珍惜过、守护过的人。   他的枷锁。他灵魂的依托与指引与归宿。他的命里注定相逢。他的……   他的姜见明就在面前。   驾驶席上,黑发青年枕着雪,头颈微微歪向他所在的那一侧。   姜见明的双眼柔顺地合拢着,睫毛如鸦羽般覆落,单薄的胸膛没有一丝起伏。   他的神态很安宁,明明面颊和军装上都是血污,却因为又盖了一层霜白,反而显出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姜?”   莱安再次轻声呼唤,被一种迷离而不真实的感觉包裹了。   他在那里站了会儿,发现姜见明不理自己,于是伸展双手,把人从驾驶席上抱起来。   这具身躯软得像是被抽走了骨头。   是冰冷的,没有半点体温。   莱安后退两步,抱着姜见明缓缓坐在地上。   黑发军官的脖颈垂在他的臂弯里,又往后折过去,发丝轻轻地摇曳着。   莱安小心地把那截后颈托在掌心,把姜见明的脸扶正,让他靠进自己的胸口。   随后,殿下也深深埋下头,他把姜见明搂进怀里,紧紧贴着这具冷透了的身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比如这个人睁眼苏醒,比如温声叫自己一声“殿下”;比如手指尖动一动,哪怕只是咽喉颤动,无意识泄出荏弱的气音。   或者是下一次心跳,或者是下一次呼吸,或者……什么都可以。   只有飘渺的雪落。   令人绝望的黑暗与寂静。   莱安就这样等了很久,直到他开始怀疑自己对时间的感知。   是否因为他太紧张,太恐惧,才会把瞬息的时间想象得这么漫长。   莱安用侧脸贴上怀里人的心口。   什么都可以,他心想。   但是什么都没有。   姜一定很累了,他又想。   这一路走得那么久,那么辛苦呢。   莱安抱着怀里的那具身躯站起来,将其放进治疗舱内,合上盖子。   就像以前那样,他把病弱的残人类关进去,姜睡着了,所以没有抗拒。   “……但是,只能睡一小会儿。”   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吓人,“要等出去之后,让医疗兵看过再好好睡,行吗?”   黑暗的医疗机甲中,莱安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治疗舱的诊疗程序开始启动。   〈嘀——〉   令人眼花缭乱的小字开始滚动。   〈病人体内晶粒子含量系数:超过阈值,无法计数〉   〈晶粒子混乱程度:异常〉   〈确认慢性晶乱中期,多器官弱化,心肺衰竭〉   〈右侧腹切伤,失血量超过25%〉   〈确认病人已无自主呼吸〉   〈心跳停止,脉搏停止〉   〈血压为零,血液循环停止〉   〈瞳孔散大,脑干反射消失,脑电波消失〉   〈诊断结果:已确认死亡〉   莱安跪坐在那里,用手指描着那些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个字一个字地试图理解含义。   嗡……伴随着细响,治疗舱内的机械探爪收了回来。   它们没有进行治疗,而是从舱体尾部扯出了一块白布,欲为这具遗体盖上。   就在白布即将覆盖姜见明的身体那一刻。   一声难以描述的,撕心裂肺却又压抑到极处的音节在机甲内炸开了。用悲鸣、哭嚎或咆哮来形容都不准确。   莱安像是突然被点炸了一样弹起来,双眼猩红得像要杀人,真晶凭空炸起,掀飞了大半个治疗舱。   他站起身,急促地吸着气,眼神仓皇地四顾,神经质地摇头往后退。   不。   不,不,不。   机甲本来就不大,莱安的后背撞上了内壁。未愈合的伤口顿时剧痛,他又被惊醒,无措地再次回到治疗舱前。   专门的医疗机甲当然不会只配备一台治疗舱。莱安又把姜见明抱起来,换成另一台完好的。   他神色惶然地拉出氧气罩,手动调好氧气的浓度,镇定剂的浓度,再加一点镇痛的药。   轻轻扣在姜见明苍白的脸上。   他抽出对应血型的血包,捏起病人软垂的手臂,把输血的细针扎进去。   他揭开被血染透的银黑军装,看到了残人类与异星生物战斗时留下的伤口。   他猛地一愣,赶忙拿起光束治疗仪,照射着那些惨不忍睹的伤口。   不过短短一两分钟,莱安的眼睛已经对不上焦,额角冷汗淋漓,浑身上下都无法控制地发抖。   他不停地做着这些,不死心地想挽回什么,救回什么。   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啊,他怔怔地想。原来姜见明是忍着这样的重伤和病痛,背着自己走到英灵碑的。   怪不得不愿意醒过来呢,真的是太疼了,太累了。   那现在呢?   有感觉好一点吗,有舒服一点吗?   等你睡够了,可以醒过来吗?   回到我的身边来。   光束治疗仪徒劳地扫射着,但伤口并未疗愈,血迹则早已凝固了。   治疗仪的原理是促进细胞的再生,现在体内的细胞已经死亡,自然无力回天。   “……”   莱安的眼前漫起浓重的黑雾,他轻轻把光束治疗仪放下了。   他在治疗舱外一点点弯下脊梁,喘息着蜷缩起来。   “你骗我……”   他眼神迷茫,自言自语道:“你骗我……你说过,我去死就可以保护他的……”   不知何时,这台治疗舱旁的屏幕上也闪烁着和上一台同样的小字。莱安这次看清楚了,也理解清楚了。   〈诊断结果:已确认死亡〉   已确认死亡。   死亡。   啊,原来他的姜见明死去了。   那个在夏天的图书馆里温吞地低眉翻着书的军校生,那个在冬季的街角裹着大衣抱着奶咖暖手的清瘦少年。   那个静静地仰望过无垠星海的残人类,蓦然回首一望,眸色清明,像一块蕴藏着无限才华的璞玉。   再也没有了。   永远地与这个世界告别了。   那个人竭力奔赴一场惨烈的战役,无数次做出了超越孱弱躯壳的壮举,最终死在英灵碑之底,死在黑暗深处,死在风雪尽头。   除了沉重的伤病外没有任何陪伴。一生抗争的结果,是孤独到极点的死亡。   医疗机甲内,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直到莱安伸出手,一样样把自己刚刚折腾的抢救仪器从姜见明身上取下来。   他检查了机甲的储存仓,果然找到几套崭新的银北斗军装,于是挑了适合姜见明身量的一套,给人换上。   用毛巾蘸着清水,擦净血污。   露出的那张容颜依旧清俊漂亮。   莱安静静地看了许久,忍不住俯身亲吻了残人类的眉心和嘴唇。   最后,殿下从治疗舱内取出白布,珍重地盖在姜见明的身上。   他站起来,连着白布带人一同把姜见明打横抱起来,向英灵碑外走去。   好奇怪。   他竟然哭不出来。   =   第一要塞外,天空刚蒙蒙亮。   战争以艰苦的胜利告终。   被针对了作战目标又无计可施的晶体教再也没能翻盘。这时帝国军的兵力与资源优势终于显露无疑,在阿尔法异星战场把异端绞杀了大半。   余下逃逸至宇域的晶体教,被打出了血性的帝国星舰咬在后头不放。过近的距离让晶体教无法开启跃迁虫洞,只能死命地逃跑。   可惜逃了快三个小时,一直没能摆脱跃迁封锁,之后的事情就惨了。   先是撞上从第三要塞跃迁而来的援军舰队,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之后,姜见明布下的那波兵力也赶来了。   这时,帝国军已经成功把晶体教从阿尔法异星驱逐出去,进入了宇域作战阶段。   伴随着作战距离单位的拉长,晶体教那套“拉人一起晶乱”的作战方式实施困难。谢予夺沿着姜见明的思路稳扎稳打,挑了片环境稳定的宇域,把晶体教包了饺子。   一天一夜打下来,这个祸乱帝国的邪教,终于被清剿得七七八八。   唯独可惜的是,大主教盖乌斯与毁灭主教苏不知所踪。看来又是给逃了。   在天亮之前,谢予夺带兵回到了第一要塞。   总算是赢了,少将长出一口气。他浑身酸疼又疲惫,恨不得把自己扔上床蒙被大睡个三天。   但心中又有一股酣畅淋漓的畅快感。   赢了啊,面对这样非人的敌手,他们夺回了自己的要塞,报了帝国遇袭之仇。下一步呢,是不是就能剑指晶巢了?   这种情绪,此刻也充斥在每一个战士心头。   所以纵使累得像条死狗,众人的眼底也亮着光,嘴上不停说着话,军队里嗡嗡地沸腾着。   一团兴奋的吵嚷中,忽然有个银北斗军官忍不住隔着通讯,在大频道内问了谢予夺一句:   “对了少将,咱们小阁下是在您的天枢号旗舰内吗?”   立刻有第二个跟上:“对啊,皇太子和姜殿下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怎么不见他们人呢?”   “唉呀,这次太险了。要是没有两位殿下先后撑了两波,真不敢想象会怎么样。”   “话说回来,这回姜殿下不会又要累病了吧。昨天我听他指挥那嗓子都胆颤,生怕下一秒人就晕了……”   谢予夺才下星舰,踩上要塞的合金钢板没走几步。他听着耳麦中的声音,表情有点僵了。   沉浸在无边欢欣中的将士,你一言我一语,连声追问着他们的英雄何在。   但是……   快一整天了,姜小阁下走后就没回过他消息。   谢予夺不是不焦心,但两位殿下不在,他就是最高将领。之前宇域里打得炮火纵横,根本不敢分神去想别的。   如今终于回到要塞,少将心里比那些嚷嚷的将士们更急切——两位殿下,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但他依旧不能亲自去找。   第三要塞那边千里迢迢赶过来援手,他怎么也得先去跟人打声招呼。   而且,据说那位负责研发机甲精神操纵系统的机甲师阁下也随军来了。并且很着急地想见少将,似乎是想要打听一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是被刀得神志混乱哭都哭不出的茫然大猫猫。 第190章 黎明辞别(4)   很快,谢予夺见到了那位机甲师。   “谢少将,呃,将军作战辛苦了。下官是……”   对面的中年男人棕发黑眼,五官端正,有些慌张地交握着双手,磕磕巴巴又语速飞快地进行了一个自我介绍。   谢予夺这时候已经累得脑子发涨,但还是精准地从男人的话语中抓到了几个令他心惊的信息。   姓姜,曾经是服役军官,退役后又被帝国秘密召回,机甲师——   “冒昧,阁下莫非就是姜小阁下的养父?”   “下官是想询问……”姜盛心中焦急得不行,闻言睁大了双眼,“啊,小、小阁下?”   谢予夺正欲说话,字句才滚到舌尖上,又硬生生吞下去了。   看着面前满脸紧张与惊慌,鼻尖上挂着汗珠的中年男人,一时之间他与黛安娜同样,也陷入了难以启齿的境地。   但与兰斯家的害羞小姐不同,谢予夺毕竟是将军,向白发人通知黑发人的不幸也不是第一次了。   于是一瞬的沉默后,少将敛眉沉声道:“姜见明姜小阁下曾提到过您。”   姜盛茫然张了张嘴,雪花飘落在男人的鬓角:“少将……认识我家明明?”   就在此时,相对而立的两人,忽然感知到某些声音的异样。   并不是说响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声音,而是本该有的声音消失了。   士兵的谈话声,军靴踩雪走动的声响,卸机甲挪武器的铿锵杂音……   这些胜利后的兴奋热浪,像是被一股突兀的寒流冻成了冰面。   谢予夺和姜盛转过头去。   残损的要塞万籁俱寂,第一缕黎明的光抹去了天地之间的界限,被冰晶折射出刺眼的亮度。   沿途的将士们分开一条路,然后静止了。   皇太子穿过人潮,逆光走来。卷发披散,身形影影绰绰,看不清表情。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白布盖在那人身上,布角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无数道茫然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盯着那片翻飞的白布角。   没有人敢上前,没有人敢发出声音,甚至没有人敢乱动。   莱安殿下抱着的是什么人?能被皇太子这样抱着的,还能是什么人?   谢予夺眼前发黑,猛地踉跄了一步。   人群中,几声凌乱的摩擦音。郑越惶然挤过来,却失去了上前的勇气。   反而是莱安站住了。   皇太子顿了顿,抬起脸——   顿时,周围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悚然。   莱安殿下的面庞像苍雪般死寂,他不发疯也不悲痛,那双翠色的眼睛也没有淌出眼泪。   却已经流失了一切生机,只余两个枯干的空洞,阴森森地悬在那里,好像真的变成了宇盗们口中的“怪物”。   “姜上校壮烈殉国。”   莱安的嗓音低哑,很轻柔,或许是怕惊扰了谁,“过来看他一眼吧。”   “小……小阁下……”   郑越瞳孔紧缩,他嘴唇抖动着,伸出手,五指杵在那片白布上空,却不敢触碰。   一条手臂把郑越挤开。   唐镇过来了,他红着眼粗喘,团团湿雾从口鼻中呼出来。   他缓缓揭开白布,只看了一眼,嗓子里就发出一声悲怆的哽咽,眼泪立刻掉下来了。   怎么会……   “怎么回事儿啊……”   唐镇泪流满面,哽咽道:“……昨天还好好的……”   白布下,年轻的黑发残人类安静地枕在皇太子臂弯里,眼睑与唇瓣都合拢,是十分干净清隽的遗容。   头顶的晨曦如轻纱般笼罩着他,让他像是要融化在雪色的光里。   四下里鸦雀无声。   许多将士们木然地张着嘴。   他们都是经历过战场生死别离的人,可眼前这一幕依旧太突兀,太残忍。更多人还处于无法接受现实的麻木状态——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就这样了?   唐镇身后,贝曼儿以手背掩面,抽噎不止。   昨天。   就在昨天。   众人还听着姜见明指挥全军的冷冽嗓音;时隔四年苏醒的金晓之冕,指引众人冲破绝望,向死而生。   现在战争胜利了,崭新的黎明也升起来了。   而他们伤痕累累的两位殿下,此刻只需归来接受他们的欢呼与敬仰,收获应得的功勋和荣耀就好了。   可结局怎么会是这样?   同样是在昨天,姜见明还进过谢少将的星舰,也不见谁一面,只把金晓之冕和智脑赛特留下,然后再次离开。   那时候,他们最近的直线距离或许也就百来米。   那时候,一定有更多帝国军人与他擦肩而过,没有谁觉察出任何异样,就那么让这人走了。   不知从哪里传出了第一声啜泣,好像是什么开关被打开了一样,迅速蔓延。   皇太子的表现反倒是最平静的。他往前走,甚至去叫少将:“谢予夺,你也过来看看他。”   谢予夺木然站在那里不动。跌跌撞撞走过来的,反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明……明明?”   姜盛的表情像是被挖走了魂魄一样呆滞,他双眼发直,居然在皇太子面前伸手想把姜见明的遗体抢下来。   莱安微微抬头,瞳孔中泛着诡谲的赤金暗光。   “殿下恕罪!”谢予夺几乎以为皇太子下一刻就会暴起杀人。他冲过来在两人中间一拦,“这位是小阁下的养父!”   但设想的情景没有发生。莱安眼底那点光泽再次熄灭,恢复了空洞的模样。   殿下点了点头,似乎略一沉思,竟将怀中清瘦的身躯往前递过去。   “用你的余生为他骄傲吧。”他说道,“帝国再也不会拥有第二个姜见明了。”   “殿……”谢予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眼睁睁看着莱安把姜见明交到了这位中年男人怀里。   姜盛却好像承受不住那份重量,抱着姜见明瘫坐在地上。   “明明,是明明吗?”   姜盛把眼睁得很大,愣愣地望着怀中的青年,嘴唇哆嗦个不停。   他轻轻喘气,这真的是他的孩子吗?为何会变得这么苍白,这么消瘦,这么……冰冷。   记忆里,他的明明才十几岁,纤小的身躯柔软又温暖,一双黑眼睛笑起来明媚动人,叫“爸爸”的嗓音偶尔有点粘。   当年他离家远行,孩子就在旁边默默帮着收拾行李,也不哭闹也不埋怨,清秀的眉眼间看不出丝毫对未来的不安。   他答应过孩子,战争结束后会回家。   明明就点头说好,送他出家门。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拼命钻研,一心想着完成帝国交付的任务,好好活着回家去见儿子。   在旁人闲谈八卦的时候,他夜以继日地算数据、画设计、试机甲。   从来不知道哪个残人类来前线参军了,也不知道储君册封了哪个皇太子妃。   可结局怎么会是这样?   “明明别睡了,睁开眼看看爸爸好不好?”   “是爸爸啊,明明……是爸爸在这啊。”   中年男人用粗糙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捧起姜见明的脸颊。   他轻轻摇晃着,嘴里不停呼唤着,渴盼能叫醒睡去的孩子。   “战争结束了,爸爸带明明回咱们的家,再和以前那样过日子,好不好……”   应答的只有异星的寒风。   周围有更多的人低声哭泣起来。   一只冰冷的手放在姜盛的肩膀上。姜盛怔怔抬头,是皇太子殿下。   但莱安的眼神没有看他,而是虚浮地落在某处,用淡淡的口吻说道:“节哀吧。”   姜盛浑身一个寒战,紧紧抱着怀里的青年,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他神色凄然,飞快摇头:“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啊。”   “莱安殿下,谢少将,我家明明他才二十多岁,他还很年轻啊,怎么可能就牺牲了呢?”   “你们看看……能不能……你们能不能再想法救救他……有没有医疗兵……”   “我求求你们……你们再救救他,再试试行吗?明明他不是立功了吗,他活下来能为帝国做更多贡献的,求求你们……”   没人能回答这样卑微恳求的一个父亲,众人纷纷侧目不忍看,谢予夺只是苦涩摇头。   “殿下,”唐镇追过来几步,鼻尖哭得发红,“小姜他最后到底是怎么……他走得痛苦吗?有人陪在他身边吗?”   “……”   莱安沉默着,他远远地盯着姜见明躺在姜盛怀里的样子,沉默了许久。   风声轻轻吹过耳畔,似乎有人温声含笑。   殿下。   说点好听的。您看看他们,哭成这样了。   莱安眼底泛起几丝波澜,他认真想了想,开口道:“我昏迷前他就在咳血发病,已经衰竭得很严重,最后应该只是到了难以维系的地步,没有更多的痛苦。”   “至于临终,虽然走的时候是一个人,但有风雪陪他。”   “……”   唐镇脸色青白,扶了把旁边的断壁才站稳。   “所以,”他喃喃道,“其实昨天远程指挥全军的时候,小姜已经知道自己快要……?”   唐镇突然惨笑起来。眼泪不停往下落,洇湿了银北斗的军装,“呵,原来又是这样。”   ……好殿下,您到底会不会说话?   莱安抬起头,恍惚地在晨光的彼岸看到夜色温柔,黑发年轻人肩披厚衣,坐在灯下,带点嗔怪地说他。   您是不是故意气我?本来带遗体回来这种事,应该偷偷的才对。好不容易打完胜仗,要先让大家高兴一下。   没有。莱安怔怔暗想,我不气你,以后也再不惹你了,什么都听你的话。   算了。那人摇头轻笑,这次是靠在星舰的舷窗旁。还有呢,殿下?   莱安转头朝谢予夺那边走去,问:“晶体教撤走了?”   谢予夺脑子一片混沌,只觉得胃里抽搐,喉咙发腥,根本说不出话来。   莱安只好又问一遍。   谢予夺喉结滚动,终于哑声开口:“走了,被我们清剿了七八成……最后破局的那场战役,是小阁下指挥的。”   “是吗。那他离开前,知道我们将会胜利吗?”   “……只能说,那时优势已经很大。”   “那就一定是知道,对他来说足够了。”   “足、足够?”   谢予夺微微睁大双眼,他瞪着莱安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莱安冷硬地四顾,缓缓道:“可以了,让士兵哭一会儿就收收吧,军心动摇了有风险。”   于是,不仅是谢予夺,周围更多人开始用惊慌的眼神去瞧皇太子。   “殿……殿下……”   谢予夺面色煞白,好容易憋出一句,“您别这样。您不用这个样子的,小阁下的事我们都……”   “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莱安面无表情地摇头:“当初我劝过他,求过他,是他自己不肯停。既然如此,这一天迟早都会来……我们谁都不欠他的。”   “何况牺牲的军人不止姜见明一个,没必要特殊对待,他也不喜欢。”   “对了,那架医疗机甲我带回来了,晚些会看看姜有没有留话。有新的发现会叫你,先去休息吧。”   “——皇太子殿下!!”   姜盛怒得浑身发抖,没有想到储君竟然如此薄情,“明明不是什么普通军人,他是个无晶人种,根本不能来远星际环境啊!到底为什么会——”   莱安冷声道:“那是因为我。你可以恨我,但追随我是姜见明自己的选择。”   “节哀吧。”   他说罢直接开了军用频道,一边转身往远处走,一边开始下令:   “战争结束了,银北斗第二、第三军团各部,自行收兵回归各自的要塞。”   “金日轮听我指挥,今明两天清点伤亡,整顿物资。第三日启程……归国复命。”   几句话的功夫,皇太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另一端。丽塔少校想追,被谢予夺伸手拦了。   “追什么,”少将涩然道,“殿下这个样子,旁人追上去有什么用?”   “让他一个人呆着吧,说不定还能发泄出来。但或许……”   谢予夺疲惫地靠在要塞的墙壁上,目光失神地凝望远处的天穹。   他想起昔日小储君眉眼间飞扬的骄狂,心情好了会傲娇地眯起眼,被惹毛了反手就用真晶炸东西。   喜欢吃苹果,喜欢在要塞外“筑巢”,但后来更喜欢抱着小阁下滚在床上;偶尔也会理直气壮地欺负自己,来逗小阁下开心。   少将喃喃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或许,我们要失去两位殿下了。”   ……   远处,莱安的神色依旧镇静。纵使已经躲开了人群,他也没有崩溃,没有发疯。   他慢慢计划着接下来的事情。   首先要去休息片刻,自己身上还有伤,可以在治疗舱躺到中午……那时军中的情绪也该消停了,可以出来安抚两句话,整顿收兵。   下午是时候思索后续的安排了,姜的死讯必须暂时封锁,这是肯定的;他的人种身份特殊,死讯传到帝国内情况可能会变得复杂,先缓缓,冷静想想再说。   除了政局,更多的是要考虑战略方面,晶体教接下来还有没有可能动作,宇盗有没有可能动作?   银北斗第一军接下来采取什么方针,还有就是第一要塞,残破成这样,维修的资金得跟皇帝去要……   又是风声清脆。   那人很是心疼地叹气:好大一笔开销啊。   对了,您帮我把我的年金捐出来吧。那笔钱还没怎么动过的,有两百多万币点呢。   “知道了。”莱安沙哑地自言自语。   殿下想起了当初,在平民军校生还只是个平民的时候,把日子过得多穷啊。   养父的抚恤金分明也不少的,可姜想做的事太不寻常,总有许多大额开销,私用就被压缩到了最低限度。   姜又偏偏很抵触欠人情,他只能在对方容许的范围内资助。   后来他死了一次,姜想做的事情也更加惊世骇俗,在金钱方面想必委屈了自己许多。   终于苦尽甘来,做了皇太子妃,林歌连着前三年的皇室年金也一起补发给他。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用。   再想想这个人牺牲在黎明之前的结局,看来,有时候还真是不信命不行。   啊,您想说我运气太差了吗?   恍惚间,那道身影又坐在要塞的炮台上,静静凝视远方。   银北斗的军衣被吹起,姜见明取下军帽拿在手里,回头冲他温柔地笑着:殿下刚刚不是说得很好吗?   “……我知道。”   莱安失神地驻足,他的喉结很痛苦地上下蠕动,似乎说出这些话,会把声带刺得鲜血淋漓。   “没有很差。你这一生,很幸运、很幸福……遇到的都是好人,所求的都看到了希望,最后求仁得仁,你很满足。”   “所以……”莱安缓缓扶住墙壁,弯下来的后背不知何时已被虚汗浸透了。   他眼眸涣散,嘴唇颤抖,好像一条被扔上岸的快要干死掉了的鱼:“我不必为你难过。”   他伸手,紧紧攥着心脏部位的衣料。那里的脏器像是被剖开了,“……不欠你,不难过。”   莱安重复说了几遍,确信自己没有问题了,才再次抬起空荡荡的双眼。   姜,你还在看着我吗?   你看,我做的都是你想做的事,说的都是你想说的话。   我这样,你还满意吗?   风却在这时停止了。硝烟散尽,长空万里无云,要塞的合金黑铁上凝着未化的冰霜,以及干涸的热血。   主炮台静默在风声消弭的尽头,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   作者有话要说:   莱:我很好,不难过。   众人:完了……殿下坏掉了…… 第191章 黎明辞别(5)   后面的记忆就断片了。   像是酒醉或迷晕后的结果,感官变得雾蒙蒙的。殿下只模糊记得自己进了治疗舱,至于是哪里的治疗舱,怎么进去的,那就一概不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等莱安被再次叫醒的时候,头疼得差点睁不开眼。   ……不可理喻,他昏沉地想。睡前自己明明还很正常,治疗舱这东西,还能越治疗越难受的吗?   “殿下……殿下?”   谢予夺在敲他的舱门,见他醒了好歹松口气,道:“殿下,您没事儿吧。”   莱安坐起来的时候,感觉像是从泥淖中把自己拔出来。   他轻喘着缓了半天,眼前一片黑雾,沙哑道:“我睡多久,几点了……唔,你帮我盯他吃药了么……”   话才刚出口,莱安自己先惊醒了。   四下一扫,顿时头皮发麻。   塌了一半的窗棂覆盖着厚厚的冰雪,雪下露出半截断裂的钢笔,是残人类军官曾经最爱用的一支。   虽然要塞已经从头到尾都被轰炸得不像样,但这个房间他还不至于认不出,这是姜见明在银北斗时住的房间。   只要把侧门一推,隔壁就是自己的住处,那时候他们两个人还不睡一张床。   再看身下的治疗舱,早就没能源了。   他居然进了姜的房间,还钻进一台没有能源的治疗舱里睡到现在。   “……”   莱安神色阴沉地撇开脸,嗓音沙哑:“叫我干什么?”   房间内并无其他的人。只有谢予夺看到了皇太子的失态。   少将没说别的,只是将手放在莱安肩上:“黑鲨基地有传讯。首领问小阁下的事。”   “她问,小阁下临终前一直戴着‘那枚戒指’吗?”   又补一句,“首领说您知道是什么。”   莱安眼神动了动,“……戴着。”   那时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垂落的苍白的手,以及无名指上的戒指,想忘都忘不掉。   话音刚落,他的肩膀就被那只猛然收紧的手掌捏得发疼。   谢予夺的眼神直接亮了一个度:“殿下!首领说,如果是肯定的答案,千万保护好遗体,她会尽快过来。”   还有过来看看的余地,或许意味着存在什么转机——少将压抑着内心的悸动,低声快速道:“咱们先等首领过来,其他事不如之后再慢慢考虑,是不是?”   ……但下一秒,谢予夺的心又沉沉地坠了下去。   这样惊天的消息当前,莱安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殿下平静地从治疗舱里出来,淡淡道:“那就等她过来。”   “这样也好,我正愁怎么和陛下交代,让首领去说吧。”   “提醒她路上注意安全,宇域内可能还有异星生物流窜,要避免在战场范围开虫洞跃迁……不用急,以现在的技术,把遗体保存几个月都有没问题。”   房间内安静了几秒。莱安走向桌案,经过窗沿时,若无其事地把那截断了的钢笔从积雪下抽了出来。   墨水已经淌干了,让人联想到流干鲜血的残骸。   “小殿下。”   谢予夺忽然道:“您以前,不叫陛下的。”   “……”   谢予夺:“更不会让首领注意安全。”   “以前的以前呢?”   莱安垂着眼,用袖子擦去钢笔笔身上的雪沫,收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不是已经向你解释过基体计划和意识投射技术?”   “我曾经死过一次忘记了一些事,现在又想起来了,就是这样。”   “说起来,我的上一个遗体是不是还在你那里。那个壳子没用了,销毁吧。”   谢予夺沉默了。他咽下到嘴的话,苦涩充满了口腔——   但您以前的以前,也不是现在这样子的啊。   ……   短短一个上午,姜见明的死讯就像悲云般将整个要塞笼了进去,并且持续不散。   放在以前,没有人会相信这些帝国的精锐们,这些最优秀的新人类战士们,竟会为了一个年轻的残人类悲痛至此。   若是姜见明能够看到,大概会在惊愕的同时,庆幸自己在战局半途偷摸去死的决定,真是做对了。   但军心的消沉却没有造成整个军队的涣散。   因为有命令压在上面。   ——几乎所有人都确信他们的皇太子殿下有点疯了,至少是被刺激得不太正常了。   莱安皇太子不停地下令。清点伤亡,核查物资,收容遗体……原本三五日的任务量被要求一天做完,殿下亲自经手督查。   不仅如此,本次战役的总结,后续战略构想,以及针对晶粒子的种种新情报的汇总分析等等,他全都包揽下来了。   全军都不禁有了这样一种感觉:莱安殿下似乎要以一己之力,蛮不讲理地拽着所有人往前走。   在这样高强度的忙碌之下,莱安没有去看过姜见明一次,甚至几乎不过问相关事宜。   军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有人感叹到底是帝王心硬,又有人反驳说莱安殿下只是不敢放纵自己垮掉。   “你说……”   有人一边给机甲换上新的能源管,一边小声道:“咱们,以后还会有第二位皇太子妃吗?”   旁边的兵不吭声,半天才叹道:“会吧,毕竟莱安殿下的身份摆在那儿呢。但是……”   但是再也没有像姜见明这样的人了。   所有人心中都默默这样想。   很奇怪,一位平民出身的病弱残人类,与天生高贵而强悍的帝国储君,说起来仿佛是云泥之别。   哪怕是在军中,直到这场战役打响之前,一部分人——例如自诩帝国最强机甲兵的艾伦.威尔逊——还依然对姜见明持着怀疑乃至不屑的态度。   但直到他们失去了他,开始想象“以后会不会有第二位皇太子妃”这个问题的时候。   才意识到,似乎除了这个人,世上再也不会有另一个能够毫无违和感地与皇太子并肩而立的存在了。   =   “关于所谓高智能异星生物的推测,他留下的大概就是这些。”   深夜时分,还是那个旧日的房间,如今成了皇太子殿下的临时办公地点。   莱安靠窗坐在桌案前,一边说话,一边盯着面前宽大的虚拟屏。   “整个帝国军方开了几次专家研究会也没研究出来的东西……你们丢不丢脸?”   文字在屏幕上滚动着。那是姜见明弥留之际,在那架医疗机甲内留下的讯息。   谢予夺站在后面,一连声“是是是”地应和。   心中则在暗叹:在附身的异星生物死亡后共享记忆信息的机制,原来是这样……   难怪当时小阁下要连着帝国军一起骗,难怪异星生物们的溃败如此迅速。   可真是好算计,好大胆啊。亏得他们的军队争气,这才从死路中搏出了胜利来。   “至于晶体教……姜的推断是,他们在帝国内外两次碰壁,元气大伤,短期内几乎不可能再组织有效的袭击。”   “这样一来,假如有余孽狗急跳墙,很有可能转而对宇盗下手。”   莱安关掉了屏幕,冷然回头:“那位宇盗的儿子还留在第二要塞吧?你和金旻再商议,熔岩的死活我不管,但不能让晶体教得逞。”   谢予夺立刻表示明白。   这时房间的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郑越少校。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后勤兵,推进来一个盖了白布的推车。   “报告殿下,少将。”   郑越站在门口行了礼:“星舰那边还有些小阁下的遗物,刚刚整理完毕。下官觉得……还是交给殿下。”   莱安目不斜视:“嗯,放旁边吧。”   “还有。”   郑越犹豫了一下,“姜盛阁下想见您。”   莱安:“为什么见我?私事没空,忙完这段时间再说,公务另论。”   “……”   郑越被噎得说不出话,为难地看向谢予夺,得到了一个同样发愁的眼神。   都知道现在殿下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这两个人谁也没敢多说,郑越灰溜溜跑了。   自始至终,莱安没有多给那车遗物一个眼神。   他摁着谢予夺忙到凌晨,直到少将实在熬不下去提前告退,只剩殿下一个人对着屏幕。   或许是疲劳感的堆积导致。在孤寂的深夜里,他的意识和记忆又模糊了。   ……   第二天,谢予夺不放心地早早从床上爬起来,跑来敲殿下的房门。   他敲了几下,里面没反应。   少将顿时慌了,直接用权限开了自动门。快步迈进去才两步,他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   谢予夺低头一看,是个带轮子的铁车腿。   再抬头,眼角狠狠一跳。   房间内,金属零件滚落一地。昨晚那个装遗物的车子完全散了架,活像是被人深夜发狂砸烂的一样。   除了车子的“断肢”,军队里统一用于封存遗物的透明袋子,也都被撕烂了扔在地上。   里面的东西不翼而飞——   “……”   谢予夺复杂的目光只在房间内一扫,就立刻停在了某个角落。   顿时,少将心口像是被绞了一刀,咬牙闭眼不忍再看,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喉头上滚。   不运作的治疗舱里面,有人像筑巢一样将那些遗物堆在一起,几缕蜿蜒的白金卷发从中冒出来。   皇太子殿下蜷缩在治疗舱中央,怀里紧紧抱着姜见明曾经的被褥和衣服。   他弓着脊背,把自己的脸也深埋进去,闭着眼呼吸浅浅,就这么睡着了。   更令谢予夺窒息的还在后面。   他一进来,莱安很快察觉到旁人的气息,没半分钟就醒了。   皇太子在他堆的窝里醒来,眼神从朦胧到清醒——然后瞬间脸色铁青。   他猛地坐起来,张口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予夺的表情一言难尽,他只能委婉道:“殿下,昨晚没人进您屋子。”   这是怎么回事,那得问您自己。   “……”   莱安有些愣神,靠在治疗舱内。   再看看身边,除了姜的衣物被褥,居然还有这人随身的武器弹匣、日用药、笔本腕机、芯片盒等等。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和这些冰冷且硌得慌的东西一起睡觉。   “您,”谢予夺犹豫道,“是记不清了吗?”   “殿下,您这样真的不行,您放……”   莱安一个冰冷的目光刺过来:“什么?”   谢予夺被迫把“您放过自己吧”给吞了回去,颤巍巍道:“——放、放松点。”   莱安神色阴沉,他站起来,又恢复了那种毫不留恋的冷硬架势。   “叫人来把遗物收拾一遍,重新清洁,给姜的养父送过去。”   谢予夺觉得他快要先一步崩溃了。   这个时候,少将心内唯一的盼望就是说要亲自过来的基地首领。现在他不敢奢望更多了,哪怕只是劝劝莱安殿下也是好的。   在这样的煎熬中,时间艰难地前移,到了姜见明牺牲的第三天。   终于,黑鲨基地的星舰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拆家现场+拆家不认现场。 第192章 星火沉眠(1)   黑鲨基地的星舰抵达第一要塞之后,西尔芙别的什么话都没说,先去找了莱安。   今天的储君没有在亡者的房间内办公。   或许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些失控的前兆,莱安不敢再呆在有姜见明痕迹的地方了。   他霸占了要塞的总指挥室,并且不许旁人擅入。周身的气压更加阴沉,谢予夺都不敢跟他说话。   所以首领是一个人来的。她穿过自动门,走进来第一句就是:“请带我去看遗体。”   莱安看都不看她:“我不知道在哪里,去问谢予夺。”   首领:“您也要一起。”   莱安:“忙,没有时间。”   空气短暂地僵持住了。   首领向皇太子的方向走去。   莱安倏地转过脸来,像是在提防着天敌的野兽——他的面色居然是惨白的,眼底迸着冰光。   三天了。自姜见明的死亡已经过去三天。   他不去想,不去看。看似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却又不敢真正地面对这个事实背后的含义。   一层雾将他与这个世界隔开,好像所谓的死亡不过轻飘飘两个字,不过周围几声悲哭。   但这样的自我欺骗已经快要达到极限。姜见明不在了,去哪里都找不到那人的一丝半点气息,这个失去了爱人的世界无时无刻不在摧残着他。   白天他感官麻木。到了深夜,他就失控地到处寻找爱人残留的气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像个戒断反应发作的瘾君子一样狼狈。   时至今日,他的精神已经悬在自毁的边缘摇摇欲坠。   首领:“他的死因是什么?”   “……”   莱安眼底的阴霾更深了一层:“遗体分析报告不在我这里。”   “并没有报告,我吩咐过谢少将,不让旁人触碰遗体。我现在在问你,凯奥斯。”   “……”   “殿下,你不知道吗?”   空荡荡的指挥室内,两人一坐一站地相持着。   首领用毫无波动的电子音对莱安说话:“当年,小阁下为了追查你的死因才走上这条路,甚至不惜燃尽自己的余生;而你现在,连他是怎样离去的都不知道,并且不在乎吗?”   “——住口!!”   莱安霍然站起,厉喝时眼底泛红——像是一把刺入逆鳞的利刃,这句话轻而易举地激怒了他。   “谁说……”咣当一声,他用鞋尖踹开座椅,抬腿逼近首领。   皇太子站起来比首领高出不少,当眼底烧起偏执的血色时,整个人像是一头伤痕累累的雄狮,“你凭什么说我不知道……!”   “姜是因为慢性晶乱,又过久暴露在高浓度晶粒子环境下,救治不及时导致……”   首领:“急性发作致死?”   莱安猛地绷紧了唇角。   ——不,他心头一颤,直到此时才清醒过来。   晶乱发作的可怖模样谁都知道。假如是晶乱而死,遗体怎么可能那么干净!?   莱安的神色变幻几度。   姜见明竟不是因为晶粒子的原因而死掉的。   不对,应该说当然不是!   当时姜已经勒令全军,宁死不许晶乱。他又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破例?   首领伸手抚了抚皇太子的肩膀,又道:“小殿下,凯奥斯,请你清醒一点,好好想想。”   死因……   这个词语像是毒药,心脏再次开始难过地收缩。莱安躲开首领的手臂,忍着这种能杀人的悲伤在记忆里摸索着。   落雪的医疗机甲,垂落的伶仃的手腕,寂寥的英灵碑,驾驶席上安静睡去的青年军官,鱼肚白色的黎明天光。   死因是……是……   “那或许是……负伤失血过多……或者器官衰竭而死,慢性晶乱已经让他很虚弱了……也可能是冻死……或者注射的药物过期过量导致……”   莱安越说,脸色越难看。残人类总归是脆弱易死的物种,他知道,但直到开口时才发现,原来那么多致死的要素都堆在了姜见明身上。   而他竟真的不知道姜见明是怎么死掉的。   “……或者是猝死。”   莱安顿了顿,试图重新冷静下来,“谢予夺说他开启了金晓之冕,很有可能是大脑承受不住精神连接的负荷。”   首领轻叹一声:“当年你去找死之前,你的原身没告诉过你小阁下的身份吗?”   莱安:“……没有。”   当时一切都发生得仓促,原身意识霸道地占据了他的身躯,在腕机上留下几行讯息又消散,徒留醒来的他被惊得脑子发蒙。   需要解释的东西过多,难以面面俱到。   因此讯息的大部分,是在向他传递晶粒子的真相、透露他作为开国皇帝的前世和作为基体的今生……以及蛊他为了姜去送死。   至于更多,还真没怎么提过。   或许是融合后的意识有足够的自信,认为既然是为了姜见明,自己必会心甘情愿被蛊到,不用浪费宝贵的时间在这上面。   首领:“有着开国军神之称的道恩.亚斯兰统帅,他原本的名字就是姜见明。”   “在那个乱世,因为种种原因……他甚至连本名都无法公之于世,同样无法公开的也包括他身为残人类的身份。”   “谢予夺告诉我,小阁下开启了金晓之冕,对吗?那他开启的应当是第一驾驶舱,其实金晓本来就是他的机甲,当年您送他的。”   “智脑赛特亨利也一样,它说是黑鲨基地的产物,但原本也是……总之,那只小狗当初疯了一样缠上小阁下不是毫无理由的。”   莱安懵了,无措的神色渐渐爬上了那张俊美的面容。   “亚……亚斯兰,是他!?”   他不是没猜过或许自己与姜早有前缘,但竟然……   姜的前世是开国统帅。统帅是个残人类,还和大帝……   不,不不不那些不重要,莱安突然压抑住喉头慌张的颤音:“那他还能……他的原身在基地是吗,他还能再次……!?”   首领无情地给予了迅速的否定:“那不能。”   “统帅的原身比现在这个壳子还要病弱,再次意识投射很困难,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有可能连基体死亡那一瞬间的精神冲击都承受不住。”   她说着转身欲走。莱安猛地握住她的手臂,手掌像铁钳般用力,怒道:“你去哪里!?”   “当然是去看遗体。”首领道,“小阁下就是亚斯兰统帅,连接金晓之冕不会出现精神负荷,至少不可能致死。”   “那么,死因究竟是什么?换而言之,那个基体——真的已经死亡了吗?”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得莱安眼前发黑、气血翻涌。   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浑身寒毛倒竖。好像是枪口抵上了太阳穴,或者刺刀在摩挲脖颈,本能在疯狂叫嚣着危险。   是的,他知道,假如接下来命运恩赐一个希望,然后又将希望打碎——   他知道,自己根本无力抵挡。一定会立刻坏掉的,或许是永远修复不好的那种坏掉。   “你在说什么……”指挥室的一隅,皇太子借着钳制的姿势,一步步将首领摁到指挥室冰冷的墙壁上,沙哑道,“姜已经……”   莱安呼吸粗重,眼底卷起狂乱的风暴,厉声道:“姜见明已经确认死亡了,你到底来做什么,要看遗体的什么!?”   首领微微仰头,她依然如沉静的湖水或沉默的高山,并不畏惧眼前这头发狂的恶兽。   “……当年,我将小阁下托付给姜盛养育之前,曾经从他身上剥离过一点晶粒子,以便进行对基体的监测。”   “自然了,这样只能监测到很少量的数据。我们可以看到的是精神意识的状况,以及生命的有无。”   “三天前,基体的监测显示基体001的生命体征消失,但奇怪的是,原身和基体之间的意识联系并没有断绝,基体意识也没有回归原身。”   “我就猜到大约是这个情况,所以赶紧来看看。”   莱安已经说不出其他话了。   他努力了许久才发出声音:“什么情况。”   首领:“他确实已经无力靠自己延续生命,但还有人不肯放他离去,那个人抓住了他。”   莱安猛地闭了一下眼,他的唇瓣开始发抖,神经质地摇头:“不可……不可能……但他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我有等,等了许久,什么都……”   首领又叹息了,她佩着黑甲的指尖虚点着莱安的眉心,电子音似乎也变得温柔。   “殿下,你是特殊的存在,有着超越人类正常范畴的力量。”   “而你曾经为他献出过一次生命,以此立誓为他的余生披荆斩棘,让他可以抵达晶巢。所以绝不会仅仅是铸造一件武器那么简单。”   “请一定要好好想想,那枚你用生命为他戴上的戒指,他一直贴身佩戴着吗?”   “他戴着……不,”莱安怔怔道,“我不知道……我没有亲眼看到他的死亡。”   首领:“小阁下最后乘的那架机甲,开着内置监控了吗?”   莱安低低喘息着,沉默几秒后他才动了动唇,露出冷白色的牙尖。空气紧绷到了极点。   一切似乎就在下一秒,储君就要说出什么,亦或是如真正的野兽般将面前的首领撕碎——   但没有,那双席卷着风暴的绿眼睛倏然失去了焦距和光泽,朦胧地虚浮。   肌肉紧绷的身躯也毫无征兆地瘫软下来,他闭眼,脱力往前栽倒下去——   “凯奥斯!?”   首领眼疾手快地抱住了那具身躯,被压得往后踉跄一步。   皇太子一动不动,双眸闭拢,长发凌乱地遮住惨白的脸……居然直接昏过去了。   =   等到首领把人事不省的皇太子背出来的时候,焦急地等在外头的谢予夺差点没被吓死。   而莱安殿下这一昏,就直接睡过去一天一夜。   再次醒转时,皇太子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要塞医疗区的单间病房内,手背上还扎着输液的针头。   卸下面罩的首领西尔芙,以及谢予夺谢少将都守在旁边。   谢予夺见他睁眼,立刻露出惊喜之色,给他掖着被角低声道:“小殿下可算醒了!您觉得怎么样,身上还有没有哪儿难受?”   躺在病床上的莱安殿下神智还很迷糊,“我……怎么……”   “您怎么?”西尔芙怒极反笑,拍着治疗舱,“将近四天没吃一口东西把自己活活饿晕过去,医疗兵给你吊了一整天营养针才醒,殿下觉得绝食很光荣吗?”   莱安:“。”   西尔芙:“嗯?”   莱安把眼一撇,恨恨道:“不是故意,只是忘了。”   他一直努力撑出一副正常的样子来,脑子里列出一二三四条要做的事,却忘了最最基本的……人要吃饭。   而在巨大的悲伤之下,身体也失去了饥饿感,直到今天昏厥。   若是平常,把自己饿晕过去这种事足够让储君殿下羞恼得不愿面对。   但此刻,莱安眼底闪烁,抬头望向首领,急促问出的却是:“姜的事情——”   西尔芙:“哦,监控的话,我看过了。” 第193章 星火沉眠(2)   听到监控,莱安再也躺不下去。他把谢予夺一推,忍着浑身的虚软坐起来,“给我……”   “哎别别别,针头针头!”谢予夺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还想按住莱安的胳臂,哪里按得住。   这人着急了直接动手就扯,把输液针带血扯出来:“给我看!”   “别急,小殿下。”   西尔芙拉过来一把椅子,将旁边桌上的光脑打开,“少将,麻烦清一下杂人,把门锁上。”   谢予夺:“……是,好的,遵命。”   第一要塞的最高将领,军部最年轻最前途无量的将军,放在皇太子和首领面前,还是被指使的命。   等谢予夺认命地跑去肃清周围的闲人,给自动门锁上权限之后再跑回来,首领已经在放视频了。   机甲的内置主监控被安在右上方,是个斜对着驾驶席,同时也能拍到后面几乎全部空间的角度。   视频乍一开始播放,就是一枚雪花吹入驾驶舱内部,落在黑发青年的发丝上。机甲已经在英灵碑内了。   莱安的神色沉下来:“为什么不从最开始放,从机甲启动的那一秒开始。”   “殿下,我们要节约时间,请您听话。”   西尔芙淡淡道:“这些年我经历过很多了,多听听老婆婆的话可不是什么坏事。”   “你……!”莱安眼底闪过一丝不愉快,下一刻却无法把目光从屏幕上挪开。   ——画面中,原本安静倚坐在驾驶席上的残人类军官,吃力地抬起了手臂。   姜见明的状态已经很差,呼吸微弱,眼神也是涣散的,偶尔咳嗽时会有血从唇角滑落。   他将苍白的手指慢慢抬起,沿着医疗机甲的合金壁开始摸索。从那迟缓的动作来看,他已经看不见了。   莱安只觉得心脏都被揪起来:“他在找什么?”   首领没搭理他,先从旁边抽屉里翻出棉球,拉过莱安流血的手背给他处理。   “谢少将,你看,要先给点他想要的东西吸引注意力,这样殿下才会乖一点。”   谢予夺:“。”   这么明目张胆,莱安当然不可能没听见首领的话。可姜见明的动作确实吸引了他全部的心神。   殿下渴求的答案立刻揭晓,苍白的指尖搭上了一个金属架,医疗机甲内摆放各类针剂的地方。   驾驶席上的黑发青年眯眼喘息缓了缓,手指继续在小格子间移动,从边沿挨个点过去,似乎是心里默默数着顺序。   莱安屏住呼吸:是想找药吗?但他已经看不见了……   何况,姜坐上这架医疗机甲的时间总共才那么长,他真能记得住自己需要的药分别放在第几个格子吗?万一拿错怎么办?   姜见明摸得很慢,或许是因为身体的极度虚弱,或许是怕在失明状态下数错格子。不知想到什么,他的神情渐渐变得柔和、释然。   这画面看得太让旁人难受了,莱安不自觉地掐着自己的掌心。   “——不,不是药。”   姜见明的手指停下的时候,谢予夺突然出声。   紧接着少将锤了一下墙,情绪失控地骂了一声出来。   “右手起第八个格子,那是……”   莱安慌了:“是什么!?”   谢予夺长叹闭眼:“医疗机甲内会配备安乐死的针剂,当病人或伤员无力回天,又很痛苦的时候使用。”   莱安眼前一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又晕过去。   首领给他拍了拍背:“之前小阁下试过给自己补打镇定剂,但未能抑制病情恶化,所以……”   “所以,他想直接自我了断?连再尝试一下治疗都不肯?”   皇太子低头惨然笑了一声,胸膛剧烈起伏,都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疼的,“……好,果然很有魄力。”   西尔芙沉默着,轻轻摇头。   当时,殿下就躺在后面的治疗舱里昏迷不醒。万一真的晶乱,直接波及到的就是毫无抵御能力的皇太子啊。   姜见明那种性格的人,又哪里会让这种可能性存在呢?   画面还在推进,姜见明的手指已经勾到了针剂,眼看就能将注射的针管抽出来。   突然,他右手无名指上有赤金光泽一闪。   莱安瞳孔微缩:“戒指……!”   在三个人的注视下,那枚晶骨戒指亮了一瞬。   而姜见明单薄的身躯随之轻颤一下。   仿佛有什么沉睡的魔咒降临了。   残人类的眼睑先是微微张大,像是被什么细弱的刺激给电了一下,继而无声地合拢、闭紧,盖住那双失去光泽的黑眸。   正欲抽出针剂的手脱力坠落,就像莱安醒来看到的那样,垂在了驾驶席的扶手边沿。   “姜……!!”   莱安抽了一口冷气,单手紧紧按住光脑的显示屏。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屏幕里,清俊的残人类垂眸宛如睡去,胸膛的起伏却停止了。   “两位看到了吗,小阁下不是自然死亡,是那枚晶骨戒指里的意识提前截断了他的生机。”   西尔芙缓缓道:“但那并不是杀害。我认为,戒指只是希望能为这具身体保留下一点生命力的火种。”   莱安:“火种……”   “在莱安殿下昏睡的时候,我曾将小阁下的遗体从保存设备中取出,并让基地成员协助进行检测。很奇怪,人确实已经失去了生命,遗体却没有丝毫腐败的迹象。”   谢予夺惊道:“什么!?……这怎么可能呢,没有了呼吸心跳为人体的免疫系统送氧,什么在保护他的身体不被腐败菌侵蚀?”   “是的,”西尔芙倏然回身,“这是从人类科学的角度无法阐释的现象,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她停顿,于是病房内落针可闻。   莱安在这时缓缓直起身,也收回手。首领的随身光脑竟然被他的指力捏出一丝裂缝。   储君嗓音沙哑,色泽奢华的白金卷发落在阴鸷的绿眼睛前:“是人类以外的存在……”   “是晶粒子。”   西尔芙:“殿下很英明。”   莱安咧嘴勾了一下唇角,“不错,对了,晶粒子也是某种生命形式……而它们偏偏就在人类体内……!”   霎时间,他的眼神变得暴戾而危险。像是嗜血的魔种找到了渴求已久的猎物。   殿下竟低低笑起来:“既然是生命,就必然有维系生命的能量……原来如此,呵,哈哈哈……!”   自姜见明“死”后这么多天过去,这还是莱安第一次能笑出来。   但谢予夺只觉得毛骨悚然,少将艰难地消化着庞大的信息量,结果是被震得脑子嗡嗡直响,“……不是,啊等等?等等两位,难道说……”   “难道说,”谢予夺心惊肉跳地比划着,“小阁下濒死了,但体内的晶粒子并没有,所以如果能把那些晶粒子……啊?是这样吗?”   “是的,”首领道,“现在我们有一位很任性的暴君陛下。他借着自己对晶粒子近乎恐怖的掌控力,将它们锁死在小阁下的体内……本应在宿主死亡后逸散的晶粒子无法逸散了,寄生者变成了被寄生者,它们的生命被吸走,用于供养人类的身体。”   她笑了一声。与莱安那种快发疯的可怕笑法不同,是种很畅快、很痛快的笑:   “真是一位残忍的陛下啊。小凯奥斯,小殿下,您说对吗?”   莱安的眼底终于绽放出干净的光,眉宇间多了几分昔日那位纯粹的少年储君的影子:“所以他呢?”   首领:“现在,小阁下的那具身体的确是死亡状态。但如果晶粒子真的可以为人类提供‘营养’,那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当戒指判断‘安全’的时候,他将会恢复自主呼吸和心跳。”   “或许又过一段时间,他因伤病而衰败的器官也会好转起来,越来越好。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或许很久之后——”   “当他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后,会发现自己已经康复如初。”   西尔芙放轻了声音:“就像您在四年前的亚斯兰帝都,初见他时的那样。”   --------------------   作者有话要说:   首领:反杀真爽!   莱安:姜会回来!   谢予夺:啊?哈?戒指是啥? 第194章 星火沉眠(3)   “小阁下可以康复如初!?”   谢予夺蓦地站起。   他根本不知道那枚姜见明戴着的戒指怎么就成了关键,但至少首领后面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心潮澎湃之下,连追问那些不懂的内容都忘了,只是连声哽咽道:“太……太好了,太好了……”   莱安反而许久回不过神来。   他怔了半天,问:“要多久?”   西尔芙:“这个谁也不知道,我会把人带回基地保护并观察。”   “你要把他带走!?”   “一旦外敌来袭,第一要塞是首当其冲的前线。欧米伽异星安全,基地也有更专业的仪器。”   “哦,确实是这样更好,殿下。”眼见莱安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谢予夺连忙按住他的肩膀。   “有希望了总是好的。您想想,说不定过上十天半个月,小阁下就能醒了呢?”   莱安:“那我……”   我陪他去欧米伽异星。   这句话就要脱口而出,却又卡在嗓眼。   隆隆的风声似在远处。莱安忽然沉默了。他从床边下地,也不披外衣,趿拉着棉鞋走到病房的窗旁。   他往外看,看到了伤痕累累的黑铁要塞。   维修兵们正开着专用飞行器在抢修残壁。更远处是列队走向星舰的机甲们,当初说好启程归国的日子被耽搁了一天,因此机甲到现在才入舰。   “……”   储君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淡金色的睫毛盖住了透绿眼瞳。   自己不能走,走不开……这种事想想就知道。   前线离不开超S级晶骨的最强战力,帝国也离不开储君的号召力。   当初是他力主开战,在陈老元帅面前说这是最好的时机,说自己既然没有死透就不认输;也是他坚持要在远星际军队范围内公开真相,如今总算把晶体教打得元气大伤,但后续还有太多隐患。   大主教盖乌斯尚未落网,熔岩宇盗的问题没解决;哪怕跳出人类范畴,晶巢一日不灭,这场种族战争就会多持续一日。   他是那么地想陪着姜见明,在基地里数着日升星落,用余生来等爱人苏醒。   但需要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   他等得起姜见明,局势却等不起他。   殿下这样安静下来,谢予夺和西尔芙心里也都如明镜一般。   这是……必须的分别。   “殿下,”西尔芙轻声劝道,“只是少许时间的别离。他等了您三年,您等等他,不委屈的。”   “我知道。”   莱安抬起脸孔,又是一对了无波澜的幽绿瞳孔,“准备什么时候走?现在吗,我送你们。”   但他立刻又摇头,用更硬的语气道:“不行,还是再缓一天。你们明天再走,我也明天归国,这样舰队还可以顺路护送一程。就这样定了。”   说完这句话,他躺回床上,背对着两人用被子把自己一蒙,闭眼不动了。   =   同日清晨,前线胜利的报告传到帝国,在模糊掉与晶粒子真相有关的信息后,很快被公布出来。   由于远星际与帝国九大星城之间距离极远,且宇域环境恶劣,三座要塞内的军人与帝国民间几乎是彻底断联的状态。前线有什么情况都是先通报给军部,禀报过皇帝后再向民间传达。倘若有谁胆敢私下泄露,这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当然了,以前姜见明还是军校生的时候,知道最新军情比军部都快,毕竟规矩管不到某位小殿下头上,这个要另当别论。   而这一次,直到阿尔法异星战场的前因后果被公布出来,民间才知道第一要塞经历了一场恶战。   包括数百伤兵为了不拖累大部队而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故事,也顷刻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这是一场壮烈、勇毅而伟大,也因此必然到来的胜利。”   ——记者杨小珍如此写道。   一时之间,万民欢庆。   前脚帝国境内遇袭,无辜平民染血;后脚帝国军就剑指远星,清剿了晶体教的大部分有生力量。   这确实有种“犯我帝国者虽远必诛”的热血沸腾感。   同时,军部放出的消息中也隐晦地带了一句:皇太子妃殿下重伤昏迷,被送往黑鲨基地疗养。   在庆祝胜利的热潮退下去一些后,舆论的关注点开始转向了姜见明身上……然后爆炸。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纵使姜见明已经极力地低调,但他所背的种种头衔实在过于违背常识。   平民出身的皇太子妃,银北斗唯一的残人类军官,年仅二十余岁就领了金日轮和银北斗的双军衔,却又是个注定短命的慢性晶乱患者,连皇帝陛下都怜爱他……   怎么可能不被关注?   “残人类果然还是不行嘛。”   ——这种言论很快占据了上风。   有支持者,自然也有反驳者。各方在智网上撕得火热,不停有人因触犯违禁词或言论过激而被封号,但争吵愈演愈烈。   “同样是银北斗,怎么有晶人类的伤亡都说是为国捐躯;换成无晶人类,有人就开始嘲讽!?这是歧视,也是对保家卫国的军人的侮辱!”   “……可是姜殿下的军衔和功勋……说句不好听的,不都是因为莱安殿下的缘故才……”   “他做了多少事?帝都内乱,星城遇袭,还有远星际的宇盗和晶体教……人家哪次没立功,怎么还有这种恶意揣测!”   “也没人对他不敬呀,就是很遗憾,他的所行之事超出了本身的能力。就像旧蓝母星的神话里,那个为追赶太阳渴死的巨人?”   “其实我们无晶人种真的不用太给姜见明说话,他自己跨越了阶级就不管咱们了,都不肯来保护协会看一眼呢。”   “人家天天不是在军队里就是在医院里,你们还要他怎样……”   凯奥斯军校。   几个少年少女坐在树荫下。   “行啦凯文哥,姜学长只是重伤又不是牺牲了,看你哭成那样……”   凯文阴着脸坐在一旁,眼圈和鼻尖都是红的。经历了以劳伦反叛为首的一连串事情后,这个少年明显沉稳了很多。   他关上腕机,不再看那些令人烦躁的讨论:“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学长以前是个普通人的身份也就算了,现在他既是军部的上校,又是皇家的太子妃,怎么还像个娱乐明星一样挂在智网上被指指点点?都没人管的吗?”   “呃……”小胖子伊西多抓抓头发。   凯文:“而且,关于这次战役,不觉得帝国给的消息太模糊了吗。”   “这种事,本来也不能给咱平民老百姓透露太多吧。”   名叫露露的麻花辫女孩小声说:“当年莱安殿下消失三年,就不清不楚的。”   瘦小小的男孩麻生怯怯道:“不是说因为晶体教假死吗?”   凯文摇了一下头:“三天后皇帝陛下有事要对全帝国国民宣布,你猜是什么?”   小胖子:“嘿嘿,这个我知道!自治星领终于交回自治权了嘛,上次亚斯兰遇袭,他们还不出兵,以后就没这种事儿了。”   凯文:“那你觉得,自治领为什么会平白无故交出自治权呢?”   几个少年少女都愣了一下,随后迷茫地面面相觑。   “凯文哥,那你……你是怎么想?”   凯文抿了一下嘴角,看向远处的教学楼。   曾经,他总觉得身为贫民在凯奥斯求学的日子有着太多辛酸与不公。   但现在竟然有一种预感:那样的和平日常,或许就要成为一种奢望,有什么……   “有什么事情要开始——不,或许已经开始了。”   =   白翡翠宫。   就在民间议论纷纷的时候,十几位被皇帝亲自指名的帝国高级官员与将领,以投影的形式被秘密召集了起来。   像是不为人知的暗流一般,这些高层先一步得知了晶粒子的秘密,却也只比平民们提前了三天。   散会后,陈.汉克与路德中将走在军方总部的小径上。   两位老人花白的头发沐在春风里。   “三天后……”   路德苦着脸道:“唉,下官还是很担心啊,大统帅阁下。”   陈老元帅拄着手杖,悠悠道:“动荡是肯定的,就看能不能压住了。半个月内能稳住,就是大胜利。”   前线报捷之后就对民间公开,随后全帝国进入战争状态,白鸟计划从暗处转向明处,大举反攻晶巢——这是一开始就敲定好的事情。   现在前线的将士完成了任务,剩下的要看他们的了。   路德又道:“不过,皇帝陛下的手段真是让下官叹服啊。小阁下……不,姜殿下的事情,到时候一反转,国民们……”   陈老元帅哼哼着直摇头:“陛下?陛下只是在发泄而已。”   ……刚才接见众臣下时,女皇帝周身都像是缭绕着阴森的乌云,狂气似乎比往日更甚。   她笑说,这样直接公布还不行,民众习惯了和平盛世,或许很难共情。   银北斗将士的壮烈献身倒是足够悲壮,但要塞离帝国太远,生死都没有实感,人们在智网上转发几个悼念的短文也就过去了。   还差一点与民众切身相关的,能调动浓郁情感的,最好足够在心口烙上狠狠一个血淋淋印记的什么东西。   以激发出足够的悲愤、痛恨与怒火,让整个帝国上至高官下至贫民,都能够从心底支持这场战争。   “明明不就很合适吗?他立的那么多功劳,包括本次的‘重伤昏迷’……”   女皇帝皮笑肉不笑,将某四个字咬的很重,“因为涉及到晶粒子,前因后果一直都不能公开,也挺委屈人家的是不是?”   “先让国民随意去骂,骂完再公开真相,记得告诉所有人,姜殿下是在胜利前夜独自躲进英灵碑准备自尽的——让他们都好好儿的被感动一下。”   这叫哪门子的感动哟,明明就是心理折磨。   一众投影高层们讷讷不敢吱声。   路德老中将摇摇头,想到姜见明曾经自认为命将不久,于是公开活动能推就推,从来不以太子妃自居,甚至为了不带光环连当街自黑都敢做。   明显就是想安静去死,希望自己的死亡尽可能地不要给帝国带来伤痛。   这下倒好,皇帝给他老底都揭了。   等姜殿下再次苏醒时……看到变天了的帝国,也不知会作何感想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姜:大家好,本人自传《假死后我成了全帝国白月光》正在晋江文学城连载,感谢支持。 第195章 星火沉眠(4)   阿尔法异星,第一要塞。   就像当初的机甲金晓之冕那样,姜见明的“遗体”也被暂时安置在地下英灵碑的一处暗门内,明令禁止接近。   凌晨三点,莱安摸黑来看的时候,发现英灵碑前的一路上都堆满了花。   一名士兵带了枝白菊前来默哀,他根本没想到三更半夜能和皇太子撞上,吓得话都说不太出来。   但殿下的态度意外地和缓,这人渐渐也不怕了,还敢主动说上两句。   “小的曾经也对姜殿下有过偏见,说过些……呃,就是……很侮辱……的言论。”   士兵涩然低着头,说现在很羞愧,只敢在深夜过来,来了又觉得自己不配。   “小事,他不会介意的,”皇太子淡淡道,“去把花放下吧,你再捏着花要蔫了。”   “是,是。”士兵面露感激之色,终于松快地挺起腰板。他上前两步,小心地将那枝白菊放下了,然后闭眼默哀。   莱安的目光落在那些祭奠的花束间。   银北斗的战死者都是把骨灰往英灵碑一放就算完,从不会组织大规模的哀悼。会有如今这种情景,只是众将士自发为之。   他的姜见明,终于也走到了被众人发自内心地敬仰的高度,只是有些迟了。   皇太子没有带花,也不默哀。   他径直走过那个士兵,下了升降梯,进入白碑林立的英灵碑。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黑鲨基地的星舰就将带着姜见明离开,下次再见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如果姜见明一直醒不过来,如果他在前线牺牲……这一晚就是最后了。   皇太子独自走到暗门前,站住了。这里还有人。   一个背影靠着白碑坐在那里,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头来,露出一副沧桑的面孔。   “皇太子殿下?”   姜盛缓缓扶着膝盖站起来,向储君抚胸行礼致意,“殿下来了,请原谅下官那一日的失礼。”   他的嗓子哑得很厉害,眼眶也是肿的。但情绪已经沉淀下来了,黑褐色的眼睛像春风吹过的湖面,只有细小的波澜。   那日在要塞上相见,他的悲伤完全是一位痛失爱子的平凡父亲的悲伤;但今夜在英灵碑内与年轻储君相对的中年男人,又是另一种气质了。   莱安向他回礼。   “他跟了我,但我没有保护好他。”   姜盛摇头:“就像您说的那样,这是明明的选择。要怪也只能怪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爸爸,当年留下他一个人,叫他吃了许多苦。”   两侧的白碑如覆雪的松林。皇太子站在那里,和机甲师又聊了片刻。   姜盛感慨道,其实当年,他远行前也考虑过姜见明的安置问题……可孩子的性格三观实在与常人不符。   一个天天热衷于摸机甲读战史的残人类孩子,短期内往哪儿去找合适的收养家庭?   姜见明早熟早慧,与其让不能理解他的大人以监护者之名管着,还不如让他自由点。   只是没想到,这孩子直接去考了帝都的凯奥斯军校……   “当年首领将明明托付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孩子必然不平凡。只是那些年,我带着他,就像最普通的父子那样,我……”   姜盛苦笑说着,他弯起的眼底亮成了一对烛灯,很快眼角的细纹又被浸湿了。   “我曾经想过问一问首领这个孩子的身份,但是现在又觉得不听也好……如果我该知道,以后也总会知道的。”   “现在他是帝国的英雄,临走有这么多人送他,明明心里……应该也是满足的吧,殿下?”   姜盛喃喃道,“那孩子很容易知足的。”   是满足的吗?   莱安的眼底有些朦胧。   但这些名誉或爱戴都来迟了一步,姜去摸那针安乐死的药剂时看不到,现在更看不到了。   如果再算上前世呢?   心脏伴着剧痛收缩起来。前世的道恩.亚斯兰……皇太子沉眉抿唇,不敢去想了。   他没有了继续谈话的欲.望,别过姜盛,用权限开了暗门。   暗门内没有什么特殊。   一方狭小空间内,摆放着合金玻璃打造的透明长棺。   两台基地的智能灯悬浮在透明棺旁边,光是蓝白色调的,却显得很柔和,像那场送别的细雪。   “姜。”   皇太子走到透明的玻璃棺旁边坐下,用手掌轻抚玻璃。   他沙哑道:“明天就分开了,所以……来看你最后一眼。”   棺内的“遗体”依旧身披白布,白布上又多盖了一层国旗。功勋章与金日轮、银北斗的双军徽章压在旗角垂落的穗子上,瑰美而庄重。   莱安推开棺盖,先用国旗裹着徽章叠放在一旁,再揭开白布。   他又看到了黑发年轻人的眉眼。   西尔芙没骗他,姜见明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好像只是在睡。   黑鲨基地的人已经给他做过手术,尽力地用现有的医学手段来修复这具身体,剩下的,就只能静候奇迹了。   “……姜。”   莱安摸过姜见明的手,握着那冰冷的手指,又捏了捏无名指上的戒指,闭眼吐了口气。   他拉起那只手,将额头抵在姜见明的手背上,神色安适不少。   ……至少人还在。   虽然没有活过来,但也不算死掉。   只是一想到今后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分离,胸口就疼的像是要裂开。   皇太子侧过脸,幽绿色的眼睛盯着棺中之人,眸珠在昏暗中闪光。   深夜是情绪失控的时段。越是靠近越是悲伤难耐,越是触碰越是不知足。   他想反正最后一晚了,再抱一下吧;又怕乱动会加剧这具身体的负荷,万一再弄伤了怎么办?   莱安俯身,伸出手臂想要环过姜见明的脖颈,又踌躇地缩回。   再伸出去,指尖却半途转向,摸了摸柔顺的乌黑发丝和冰冷脸颊,再收回。   皇太子烦躁地摇头。他起身,背对玻璃棺欲走,才走了四五步又回头盯着姜见明看,看了几秒又默默走回来了。   “……”   这样不行。   莱安阴着一张脸,重新倚着玻璃棺坐下。他打开腕机,又从口袋里抽出一枚芯片,插了进去。   片刻后,暗室内有了沙沙的白噪音。画面中出现的是医疗机甲驾驶舱内部的情形。   那架机甲内的所有数据,他早就拷贝了一份放在自己这里,自然包括监控。   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看看。   影像里,一道身影坐上驾驶席。这时姜见明还穿着那身血污的银北斗军装,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   他冲旁边的几位士兵点头致意,婉拒了陪同的建议,操纵杆一推,机甲就沿着滑道飞出了星舰。   “……”   莱安的眼底倒映着影像的微光,嗓音阴沉沉地:“姜殿下,如果这几个兵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你负责吗?”   暗室里静静的,长眠之人没有回应。   战场的声音变小了,机甲驶入寂静的英灵碑。   姜见明把医疗机甲停下,将昏迷不醒的皇太子殿下放进了治疗舱。   “给自己扎清醒针的时候不是很熟练吗?如果你这时叫醒我,我还能送你最后一程。”   莱安皱眉,曲指敲了敲玻璃棺:“所以你看,把自己折腾得这么凄惨,完全是你自己的问题。”   “对不对?”   玻璃棺内安安静静。   监控视频里倒是有动静,残人类又吐血了。   “完全是你……”   皇太子闭上了眼,拉起遗体的一条手臂,把脸埋进那冰冷的掌心,“……折磨我。”   暗室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被灯光照亮的地板上,两道人影像是凝固了一样不再移动,仿佛时间也静止了。   但也只是仿佛,岁河恒久地以固定频率奔流,不会为任何人的爱恨驻足。   咔哒。   无形的秒针往前移动一秒。   ……   第一要塞,将军办公室内依然亮着。   “以后小阁下不在了,莱安殿下的事情还要将军多费些心。”   西尔芙坐在谢予夺对面,苍苍白发与蔚蓝眼瞳都映在灯下。   “殿下有着毁灭性的力量,也有不屈的战斗意志。但在情感方面,我认为他并不能算很坚强的那一类。”   “或许他不肯承认,也不允许自己在外人面前示弱。但殿下确实不擅长调控情绪,一旦压抑过头,说不准哪天就要出事。”   谢予夺表情复杂:“明白,这几天下官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   西尔芙低声道:“殿下跟您毕竟还算亲近,少将能劝,就多劝劝。如果出了什么棘手的状况,请随时与基地联系。”   咔嗒。   第二秒。   ……   贝塔异星,第二要塞。   “您好,我是黑鲨基地研究员黛安娜.兰斯,也是基体002号的负责人。”   “由于001号基体——也就是姜见明——发生了一些异常,特此紧急联系您。”   卧室内,原长泽惊慌地看着通讯对面那位漂亮的女研究员,“姜殿下怎么了!?”   “前线不是胜利了吗,他负伤了,还是病情恶化——”   突然,原长泽后知后觉,尖叫一声,“等等,姜殿下也是意识投射!?”   黛安娜:“很多事现在还不好说,也很难解释。姜确实是基体……首领刚刚告诉我的。”   原长泽急切地挺直了身:“那、那基地现在联系我,是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嗯,有的。”   女研究员细声细语地说,“第一个,皇帝陛下将会在三天后向民众公开真相。现在姜不在了,您就是无晶人种心里的支柱,我们需要您配合帝国完成一些安抚、激励民众的工作。”   “这个当然!”   “第二,几天前基体计划有了新的进展,接下来我会用您的原身开展进一步实验。放心,可能会产生些不适,但安全可以保证。”   “我明白,这个也没有问题。”   “最后一点,白鸟远征的军队日后是一定会打到晶巢去的。”   “那时,我们需要至少一位无晶人类随队,以观察有晶人类与无晶人类在踏入晶巢时有没有不同反应。”   原长泽蓦地一愣。   “我明白了。”   他低下脸,恍惚地小声道:“原本这个责任是准备交给姜殿下的,但是殿下出事了,所以只能……换人,对吗?”   黛安娜眨巴着蓝色的眼睛:“要是我哥哥还在的话,她一定也可以的,可惜她也不在了……阁下,您可以做到吗?”   “我——”   原长泽吞了吞口水。   他捏起拳头,表情变得坚定,“当然,我可以做到。”   咔嗒。   第三秒。   ……   熔岩宇盗团的星舰穿行在宇宙中。   “是么,阿尔法异星战场,要塞夺还战……是帝国赢了啊。”   听完下面的汇报,熔岩少团长用拳头撑着额角,面无表情地看向星舰外浩渺的宇宙。   “老黑羊,你想见儿子吗?”   “想。”古铜色皮肤的高大男人抓了抓头皮,瓮声瓮气地道,“但老黑羊也不想背叛头儿。”   “……”   赤龙沉默了很久。   他不是看不到时势的洪流,帝国已经几乎统一了全人类,并且日益繁荣。   今后,愿意加入宇盗团的人会越来越少,憎恶宇盗团的人会越来越多。熔岩的未来注定只有两条路,归降或是灭亡。   并且时间拖得越久,灭亡的概率越大。   现在那个姓姜的残人类愿意放低姿态与熔岩讲和,是因为帝国的第一敌人是晶体教、晶粒子。   等到帝国彻底剿灭晶体教,再攻克了晶巢,谁还要和你一个宇盗团坐下来谈条件?   但是……   “不,”赤龙咬紧了牙关,自言自语道,“熔岩永远不与帝国讲和……永远。”   他站了起来,关闭了面前的光脑。屏幕上正显示着两条讯息。   一条是来自帝国的招安书,另一条来自晶体教大主教盖乌斯。但下一秒屏幕就暗下来,具体写了什么已不能分辨了。   “回复晶体教,熔岩再相信他们最后一次。”   咔嗒——   时间又一秒过去。   ……   英灵碑地底的暗室依旧安静,隔绝了外界的暗潮涌动。   直到新的一秒钟到来。   监控影像走到了必然的那个节点。   “莱安。”   一声虚弱的呼唤打碎了静谧。原本闭眼靠在棺旁的皇太子猛地睁眼,被电击了般弹起来——   咣当!   动作之剧烈,直接把半开的玻璃棺盖都带倒,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姜!?”   霎时间,储君回头,面容上浮现出惊喜的光芒,“你醒……”   ——声音猛地滞涩。   玻璃棺内,姜见明依旧闭着眼躺在原地。遗体连一根睫毛的颤动都没有,更没有半点恢复生机的征兆。   大概有两秒钟的时间,莱安根本无法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明刚才,他听到姜见明叫了他啊?   莱安茫然地盯着遗体看了半晌,才意识到姜见明并没有醒转,但刚刚的声音也不是幻听。   它来自腕机的播放器。   “殿下。”   又一声。   莱安缓缓转头,目光从玻璃棺内转移到影像画面里。   他的神态像被冰冻住了一样,血色一点点从面颊上褪下去。   监控影像内,黑发青年不知何时离开了驾驶席,跪坐在治疗舱旁边。   他单薄得像一株折在寒风里的白茅。   莱安悚然。   他伸出手掌,指尖却徒劳地穿过虚影,扶不起跪在冰冷中的爱人。   姜见明已经快不行了,监控的录像能很明显地看出来。他的瞳孔彻底浮散,怎么努力都无法聚焦,眼帘无数次昏沉沉地合拢,又打开微弱的缝隙。   他的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费力地张口,光听着都能让人生出憋窒感。又因为失血与寒冷,喘息中夹着明显的颤音,偶尔还能听见牙齿无力地磕碰发抖。   濒死之前,黑暗与寒冷之中,伤病交加的残人类推开了治疗舱门。   他就在这种状态下,反复轻唤着“殿下”,但声音并不大;他委屈地去碰治疗舱里昏睡的储君,但动作也太轻,连推搡都算不上。   灯没有灭,眼前却猛地黑了。   莱安感觉天旋地转。   “姜,”他回身去看玻璃棺,又转头去看监控,神经质地低语,“你叫我……你,你叫我?”   浑身的神经像是被灼烧一样。四面的墙壁都扭曲起来,只有眼前那块监控影像是清晰的。   原来姜见明临死前叫过他,触碰过他,而他没有回答。   所以现在也没人回应他了,是这样吗?   “殿下……你醒醒……”   莱安膝盖一软,扶住了玻璃棺的一角才站稳。   他颤声道:“我在,我在听……别,别……”   别难过,别这样。   别害怕,你不会死的,西尔芙说你会好起来,因为我在保护你。   你只是太累了,需要放松地睡一觉。等你睡醒的时候,想要什么都会有的。所以……   莱安怔怔看向画面。说吧,你继续说话啊。我现在在听了,你想要什么……以后都可以给你。   但姜见明并不说什么。他的手指在医疗液里轻轻搅动着,发出可怜的水声。他很累了,只能将脸枕在治疗舱的冰冷的金属边沿,失明的眼睛里没有光。   殿下无法知道,姜见明最后想要什么。   ——以后。   莱安忽然意识到这个词语有多么荒唐。   首领说过,道恩.亚斯兰的原身比基体还要病弱,在那个药物落后、异星生物四处肆虐的年代,残人类会活得有多辛苦?   哪怕是死后,统帅连照片和影像传世都少,至今无人知道他真正的人种与姓名,更不要提他和皇帝之间的情意。   所以才有了意识投射的基体001。   姜见明的“以后”,已经又耗完了一生。   “莱……”   监控里,濒死的残人类已经叫不出什么声音了。   在反复呼唤过注定听不见的爱人后,姜见明终于忍不住哽咽低头,水光一闪,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甚至不肯哭出声,他只是任黑色的眼眸被泪水沾湿,薄唇间吃力地呼吸。   “我在……别哭,我在……”   莱安昏聩地呢喃。要塞的寒风从每一个毛孔里呼啸而来,数日前的黎明白光自记忆中伸出爪牙,淹没了视野。   足够了吗,不亏欠了吗?   他怕黑,却死在暗夜里。   他畏寒,却死在风雪中。   他伤病缠身,精神与肉体都被榨干到极限,最后的时候很难受。   他没能看到明日的胜利,死前掉了一滴不为人所知的眼泪。   他孤独赴死的时候,自己没能回应他哪怕一声呼唤。   而分别即将到来,未来他醒来的时候,自己也不能在他身边……!   还要这样磋磨多久,煎熬多少次,辜负多少回!?   人能够承受投射的次数是有极限的,以后之后,还能有多少个以后可以指望!?   或者说,姜见明真的还能再次醒来吗?   当基体的记忆和原身的记忆融合,面对重复的悲剧结局,他会不会失望,会不会绝望?   如果……   姜见明不想再有以后了呢?   莱安茫然地抬头。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剧痛。痛得快要死掉,再多一秒钟也受不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嵌入心口,指尖化出锐利的晶骨。鲜血慢慢渗出来,一滴滴落在脚边。   除非将这个东西拿走,拿出来……   可以的,莱安心想。   如果可以让姜见明能够有一个真正幸福的以后,他的心脏也可以拿走。   但监控中,姜见明竟然平静下来了。   他摸索着将治疗舱合上,挪回驾驶席上。   然后以一种释然的姿态打开了机甲外壳,在飘落的细雪中,伸手去取安乐的针剂。   为什么呢,你明明不甘心的。   别走,你这样走了,谁会知道你难过?   “……别走。”   莱安失神地仰起脸,铂金长发如溪流般淌落在后颈上。赤金色的晶体一簇簇浮现,将垂落的发丝再度支起。   “我可以永远……”   不要以后了,他只想现在。   “和你在一起。”   =   第一要塞突然剧震。   纸质文件哗啦倒了一批,谢予夺一把扶住首领,另一只手按住办公桌才没至于自己也栽倒。   再抬头,少将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地板上,墙壁上,赤金色真晶呈蛛网状蔓延。   “这真晶……小殿下!?”   西尔芙头皮都快炸起来:“出事了。”   谢予夺脸色发青。他抬起腕机正要呼叫,却被首领扣下手腕:“先给要塞下令!”   西尔芙咬着银牙,一字一句道:“请让所有士兵原地待命,殿下的情况可能有些不好,如果是我想的那样……决不能被人看到。”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殿下其实是一旦被扎准虐点就挺容易坏掉的类型。   姜:……早知道不乱叫了…… 第196章 星火沉眠(5)   谢予夺才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安抚要塞的驻扎军,西尔芙的通讯就响了。   “首领!我是姜盛,刚刚莱安殿下进了英灵碑地底的暗室,明明的遗体在的地方——”   “现在暗室直接塌陷了,这一带都被殿下的真晶覆盖,晶体还在生长!”   谢予夺和西尔芙对视一眼,果然是在遗体那里……!   “我们走。”   这时天还没亮,但也快了。两人当即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英灵碑,一路上处处都是蔓延的真晶,还有不知所措的士兵们。   “怎么会这样!?”   谢予夺着急道,“小阁下的事,不是说有希望了吗,殿下怎么反而在这时候……”   西尔芙:“我不知道,但是少将,请做好心理准备吧。”   饶是被这么提点过一句,抵达暗室的时候,谢予夺还是震惊了。   那一块的地表果真是整个塌陷下去的,处处是赤金的结晶,烈焰般的晶骨从地底烧穿出来,散发着恐怖的威压和热量。   “首领,谢少将!”姜盛脸色发青地守在那里,“我试过了,自动门变形了打不开。我的晶骨也撬不动这片真晶……”   “退开。”首领二话不说,从她那身黑袍底下摸出几枚对真晶用的微型爆破弹。   谢予夺:“不行,殿下的真晶,寻常新晶械武器炸不开……”   姜盛则惨叫一声:“首领!不能炸不能炸,我家明明还在里头啊!!”   西尔芙:“没指望炸开,我是敲门。”   “!?”   没等两人反应过来,首领甩手把爆破弹投掷了出去。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滚烫烈风扑面而来,迷得人睁不开眼。   几秒后再看,盘踞在那里的晶骨毫发无损,却像是被惊醒了一样有了动静。   姜盛不禁睁大了眼……用上炸弹才算敲门,皇太子殿下的晶骨究竟有多么恐怖……   只见西尔芙扯着嗓子喊了两声“是我”和“开门”,晶骨毫无反应;西尔芙又称她只是来确认一下姜小阁下的安危,喊了几次,晶骨才老大不情愿地让开了一点缝隙。   首领亮出晶骨,直接掀飞了坍塌变形的自动门。   三人冲进暗室内。刹那间,谢予夺和姜盛同时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这……!?”   他们首先怀疑了自己。   怀疑自己的眼睛和大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身在一场荒唐的梦境里。   暗室内已经彻底变了样子。   所有入内的人,第一眼必然会被那壮丽的赤金色所震撼;但再细看第二眼,又注定会感受到毛骨悚然的寒意——   墙面上爬满了大片的晶状物质。赤金色以某一点为中心向四方蔓延,像盛放的巨型食人花,最高处直达暗室的天顶。   一个似人非人的存在,纠缠着悬空在这片晶状物质的中央。   莱安的模样已经很难称之为人类了。   他低垂着头,面容被长发遮挡。赤金色的晶状物不停地从心口和后背生长出来,四肢已经没有了,末端彻底晶化膨胀,肆意地蔓延。   那些剔透的晶体下面,分明可以看到属于人类的肉块、血管与骨骼的结构。   它们像是有了生命一样,不紧不慢地蠕动着,摩擦着。于是墙面也在扭动,整个暗室像是变成了某种生命体的胃部。   “殿……”   谢予夺嗓子干涩,嘴唇动了两下才发出声音,“殿……下?”   “这是怎么回事,那,那真的是……是皇太子殿下吗?   姜盛两眼发直,颤声道:“一两个钟前,他还在跟我说话啊?”   ——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形式被糅合在一起,形成的视觉效果太令人反胃了。除了异端或怪物,再也没有别的词语能够形容。   西尔芙徐徐闭眼,摇头叹了口气。   “是的,实在不太好解释,但那确实是我们的莱安殿下。”   玻璃棺和一盏智能灯都碎裂了,但另一盏幸存下来,还悬浮在半空。   于是微弱的灯光照着地板,每一枚玻璃碎片都倒映着这副诡异景象。   突然,姜盛变色,脱口而出:“明明!?”   谢予夺闻声抬头,这才愕然发现中央还有一道人影,只是被诡异的血肉晶骨和莱安遮挡,很难在第一时间看清。   少将头皮发麻。   那是姜见明的遗体!   几道赤金色的软态晶骨横过青年的腰肢、肩背和腿弯,将他搂在半空中。   这样的姿势让残人类的四肢和头部都自然垂落,像个脱控了的提线人偶,脖颈更是颓然向后折过去一个很大的弧度,露出白瓷般脆弱的喉结。   在重力的作用下,唇瓣无意识地打开一丝缝隙;鸦羽般的睫毛被灯光镀上了一层银光,眼睑同样被迫微张,瞳孔散大的漆黑眸珠隐约可见。   莱安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姜见明的额头上,面无表情,只是这样静静靠着。   而那些自他身躯上分化出来的诡异晶骨,正缓慢地爬上遗体的四肢,来来回回地游走过每一寸肌肤。   黑暗的空间,柔白的高科技悬浮灯,碎裂的玻璃,包藏血肉的晶体在生长……   死去的人类纤弱清俊,被怎样摆弄也无知无觉;而活着的怪物巨大而诡谲,贪婪地将那渺小的遗体一点点吞没。   这一切都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交缠,呈现出一种荒诞景象,或许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病态美感。   突然,一声哀嚎打破了寂静。   “首领!首领啊!!”   姜盛悲愤地抖着双手,显然大机甲师的重点异于常人:“再怎么是皇太子殿下,也不能这么糟蹋我家明明啊!他他他,首领您看他——”   西尔芙:“……请沉住气,该糟蹋的,很久以前就糟蹋完了。不该糟蹋的,现在殿下也不会做的。”   谢予夺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那现在怎么办!?”   “暂时没办法,你觉得你能把眼前的这个存在怎么样吗?”   西尔芙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甚至找了个边角撩起黑袍坐下了:“敲门能敲开证明没有彻底失去理智。暂时委屈一下小阁下吧,先让殿下发泄会儿。”   “首领!?”   “两位知足吧,这样一个怪物,在露出原型之后的本能不是杀戮也不是破坏,只想抱着另一个人类蹭蹭……已经很省心了不是吗?”   “您这么说好像很有道理——”   ……个鬼啊!谢予夺几欲崩溃,问题是那不应该是怪物,应该是他们的皇太子殿下啊!   为什么首领一点儿都不慌,还能这么淡定地调侃他俩!?   就在这时,首领的通讯又响起来了。   “西尔芙……西尔芙!”   这次传来的居然是女皇帝的声音,林歌扯着嗓子抓狂:“小混蛋怎么了,身体又失控了是不是!?告诉你,真晶都长到白翡翠宫里了——现在九座星城都在受到波及!!”   “我当年就告诉过你制造基体不要沿用000的数据,你个蠢丫头非听他的不听我的,还说什么他有数?我呸了,他能有个狗屁数啊他!?”   西尔芙:“有伤亡吗?”   林歌:“暂时没有,但这不是伤亡的问题!公开真相之后我们的莱安殿下不回来撑场子这事儿肯定要垮,朕命令你马上解决,马上!”   西尔芙毫不留情地挂断了通讯。   在身后两位男士一言难尽的目光注视下,她抬起头,看向暗室中央。   这么短的时间内,莱安的形态又有变化。   他的面容正从与姜见明接触的地方开始融化成晶状物质,而胸膛开裂得更大,似乎要把爱人囫囵一口吞进去。   他离人类的概念,越来越远了。   ……   要塞之外,地平线一点点亮起来。   星舰港上,金日轮正在舰外列队,等候着与皇太子一起归国复命。   “怎么还没有命令?”   “殿下和首领阁下都没有过来……”   时间在焦灼中推移,将士们窃窃低语,原本整齐的队列开始松散了。   在突兀的震动后,要塞恢复了平静。谢少将立刻传讯称不是敌袭,不必惊慌。但赤金真晶的出现,依然让军队不安起来。   刚刚失去了姜殿下的当口,如果皇太子再悄悄地出个什么事,谁也受不了。   将士们不知道,他们牵肠挂肚的皇太子,此刻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地底英灵碑深处。   此时距离莱安的异化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它彻底失去了人的外形,变成了一摊血肉晶块。   而姜见明的遗体,也已经被晶状物质全数吞没进去。   被摆弄和抚摸了约一个钟之后,残人类最终凝固成一个半蜷缩的姿势,垂眉阖眼,像是被永封在琥珀中的小虫,也像是在母体保护下安眠的胎儿。   “莱安殿下”——也就是那些血肉晶块停止了游走。   终于能将脆弱的爱人保护在自己的深处,这样的状态令它无比满足。   “这……”   谢予夺与姜盛仰头,望着晶体和里面的那道身影,冷汗直冒。   “再怎么是皇太子殿下……”   姜盛两眼发直,木然碎碎念道:“也不能因为我儿子太招人喜欢就把他给吃了啊?对吧谢少将?”   谢予夺同样木然:“……姜阁下,您现在保持沉默没人当您是哑巴。不然您试试把小阁下挖出来?”   ——这当然是扯淡。放眼整个帝国,根本没人能把异化的超S级晶骨怎么样。现在这个情况,除非莱安肯主动把姜见明的遗体“吐出来”,再自己乖乖变回人体……不然谁也没辙。   可是都这个情况了,真的还能变回去吗?   就是在这时。   西尔芙看了一眼腕机的时间,站了起来。   “殿下,已经快要破晓了,军队还在等着您带领出发。”   暗室内一片安静。   晶状物质没有丝毫反应。   首领摇了摇头,“我知道殿下难过。”   她看了一眼地上那块已经破碎的腕机。小机器也被晶体吞没了,放映到一半的虚拟屏幕还在那几帧之间反复闪动。   “看完监控后的这两天,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晶骨戒指的意识直到那天才完全苏醒。”   “既然拥有足以起死回生的力量,为什么您的原身意识,忍心让小阁下在慢性晶乱的病症中受苦那么久,甚至放任他走到死亡的边缘?”   面前庞大的晶体怪物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咔擦……咔擦。它的晶片又开始生长,把姜见明所在的核心包裹得更严实,摩擦时发出的刺耳声音像是悲泣。   西尔芙:“就在刚刚,我想明白了。”   “晶乱可以在人的体内积攒晶粒子并使之保持高浓活性,如果没有发展到中期的慢性晶乱,根本不会有足够的晶粒子来滋养人体。”   “小阁下的晶乱不是重蹈覆辙,是向死而生。您请求他跨越苦难与您重逢,他已经做到了,您也做到了。”   黑衣首领走向怪物,她脱下自己的黑甲手套,将满是皱纹的手掌贴在晶体上。   “所以……再努力一下,不要绝望。”   昏暗中,那些怪异的晶体沉默着,透过剔透的表皮,可以看到里面的肉块与血管在鼓动。   西尔芙拍了拍手底下的晶块。   她叹息:“不然,您想永远这个样子吗?”   “莱安”缓缓探出了一条肢节。   透明的表皮下,属于人类的细胞快速地进行分裂与结合,形成了两片带状的肉块,那是声带。   而晶骨则勉强承担了牙齿与舌头的职责,它们一起震动着发出了声音:   “……永……远……”   那简直是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偏偏又与莱安原本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西尔芙:“是的,永远。等到海枯石烂,人类灭亡,恒星化为尸骸。你也将被晶粒子同化,成为一簇失去感情与自我的晶体,和小阁下永远沉睡在宇宙中。”   晶状物质蠕动着,内部的细胞也蠕动着。它像是不太会控制自身的紊乱,又化出了两个人类的声带。   三个声带同时震动,发出茫然的声音:   “……永……远……”   十几条晶状细丝如雨垂下,落在西尔芙的脸上肩上,甚至有一条绕上了首领的脖子。   “首领!”后面的两个男人脸都白了。   阴影笼罩了西尔芙,后者索性伸手摘了面罩,任它“咚”地一声落在脚边。   巨大的怪物俯下身,一点点靠近。   三个声带化作扭曲的肉瘤被晶体吞没,细胞重新分裂增殖,这次生出了一颗绿色的,翡翠般美丽的,拳头大小的眼珠。   西尔芙怅然笑了,她的眼底含着疼惜,轻轻点头:“是啊,是啊……我知道。爱一个人很不容易,对吗?”   “做一个会爱会恨,喜怒哀乐的人类……”   “活过这样动荡、短暂又身不由己的渺小人生……”   “很不容易,对吗?”   西尔芙垂下眼,任岁月在眼角绘出细而柔和的皱纹。   她像是安抚一个迷途的孩童一样抚摸着“莱安”的晶状身体,轻轻哄道:“但是啊……”   “亚斯兰星城中央公园的彩旗白鸽,星舰港上等候着你的每一位士兵,葬在这座英灵碑里的名字和头顶的星空……噢,还有四年前异星的朝霞,你送出的戒指和戴戒指的人。”   “难道这些加在一起,也抵不过永远吗?”   昏暗中,有什么闪了一下。   怪物静静地将体内的残人类藏得更深,藏进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但一滴泪水却从它那颗翡翠似的眼眸里满溢出来,沿着赤金色的晶体滑落。   姜见明死后,莱安.凯奥斯第一次流泪了。   他也知道。   他当然早就知道。   被藏进自己身体里的这个人类死掉了,死得不圆满也不幸福,但竭力地爱到了最后一刻。   爱这个朝露般虚幻无常的世界,爱世间碌碌众生,爱众生中的独那一个人。   如果不做人类……   纵使实现了永恒,他又该怎么去爱姜见明,怎么接受姜见明的爱呢?   体内的晶粒子狂躁起来,在他的灵魂深处尖啸。那些污染精神的噪音仿佛要拖他堕入混乱的深渊之底,眼前闪过无数虚影与斑点,试图腐蚀他,同化他。   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又有一个微弱的意识在对他耳语。   我不允许你失去神智与爱恨,变成怪物。   ——突然间,尖锐的碎裂声响彻地底。   “首领当心!!”   谢予夺冲上去,晶骨伸展开来把首领当头护住。下一瞬间,无数碎晶片就噼里啪啦砸在了少将的晶骨上。   只见盘踞在暗室里的那片血肉晶体猛地膨胀了一圈。它的晶体外皮爆开了,血洒了一地,疯长的肉瘤填满了那些缝隙——从那一片片鼓鼓囊囊的肉瘤上,长出了少说一百来颗翡翠色的眼珠。   以及牙齿、舌头、指头、脏器或半个脏器……普通人认识或不认识的各种人体组织。   谢予夺:“……草。”   首领:“。”   “……”   姜盛脸色已经煞白煞白的了,显然努力了许久才抑制住了干呕的冲动。   他表情无比纠结,缩着脖子小心地说道:“殿下啊,明明虽然不以貌取人,但这孩子有时候挺颜控的……”   怪物默然了大概有半分钟,似乎并没想到会搞成这样。   它别扭地把姜见明又往自己的内部放了放,勉强控制着重新长出来的声带,问首领:“怎么……做……人类。”   西尔芙:“自己想想办法。”   怪物:“……”   “别用这么多眼珠子盯着我,小殿下。我可没有变成过这种形态,其他人也没有相关经验,你要靠自己努力一下变回来。”   “放心,你的原身也经历过,理论上是没有问题的——理论上。”   --------------------   作者有话要说:   纯情小怪物只是太想和姜贴贴而已(?   .   西尔芙:熟练得让人心疼……我是在说我自己。 第197章 星火沉眠(6)   不得不说,首领的淡定还是很有底气的。   谢予夺和姜盛起初还对“让殿下自己努力一下变回来”这种事表示了极大的怀疑。   但当两人看到那一块块晶体冒着白雾蒸气向中央萎缩直至消失,那些肉瘤与变异肢体还原回细胞,再重新长成正常的人型之后……   就同时发出了“原来这特么也能变回来啊,不愧是殿下”的感叹。   直到莱安抱着姜见明坐在地上,白金卷发如丝绸般披散肩头,晶骨只剩腰际以下蔓延的几块。   储君抬头,眼眸深处还带着点无机质的幽邃气息,唇瓣一动:“……衣服。”   “……”   ——新人类释放晶骨是将微观晶粒子释放并凝聚成实体,只要正常操纵,并不会损坏衣物。   但刚刚的异变显然与释放晶骨有本质上的区别,皇太子身上的衣物早就被撕烂成无数布片了。   接下来的二十多分钟,谢予夺等人以最快的速度行动。   先是给殿下找了一套新的衣服,配了新腕机,还弄了新的棺把皇太子妃的遗体装回去——总之,全力收拾烂摊子。   饶是如此,莱安与西尔芙等人赶到星舰港的时候,还是迟到了。   士兵们全都松了一口气。   迟个到算什么,莱安殿下人没事就好。   “殿下。”谢予夺亲自将他送到旗舰白翡翠号的登舰口下,正色行礼,“无论如何……您永远是帝国的储君,人类的荣光,请保重。”   星舰港上天光彻明,皇太子神色复杂,肩上的黑金披风猎猎作响。   “不必客套这些,很快还会再见的。”   他对少将留下这句,在众人的目视下,登上旗舰白翡翠号。   “久等,刚刚出了些状况,如今已经解决,不必担忧。”   半分钟后,军方频道里传来了储君的嗓音,“全舰队准备启程,归国。”   合金战舰列队起飞,冲出异星的大气层。   金日轮的军徽,先是在恒星的光芒下熠熠生辉,又在几秒后被宇宙的暗色所侵吞,最后被战舰燃起的冰蓝尾迹重新照亮。   还是按照最初的规划,郑越等金日轮所属部队跟随皇太子归国复命。黑鲨基地的星舰将同行至欧米伽异星,姜见明的遗体由首领带回基地。   贝曼儿取回了银北斗军籍,选择留在阿尔法异星;原长泽从第二要塞传来讯息,说是要尽快适应远星际环境,也不随殿下归国了。   至于姜盛,原本早就该随银北斗第三军回要塞了,但艾玛少将体谅他丧子之痛,允许他暂时跟随首领行动——反正要塞和基地连着,左右都差不多。   就这样,又是各自奔赴前路。   ……   白翡翠号内。   舰队远离了阿尔法星域,皇太子没有坐镇总指挥室。莱安屏退了所有杂人,进了自己的房间,单手扯下新换的披风往床上一扔。   “解释。”他冷声道。   穿回了黑长衣与黑面罩的首领,跟在后面进了房间。   “殿下要听什么解释呢,我说过您是特殊的。从最开始……凯奥斯大帝的原身开始,就是特殊的。等记忆融合后,您都会知道的。”   “对了,殿下这次变回人的速度快多了,这真的很棒。”   “所以您看,意识投射虽然看似还无法承载原身的记忆,但某些潜意识还是能带过来的。这就叫熟能生巧。”   “……”   莱安:“所以,他曾经见过我变成那样吗。”   西尔芙:“当然没有。”   “我问的是上辈子。”   “真的没有,您只在即将失去他或失去他之后发疯。”   莱安的眸底沉了沉,强调道:“我没有发疯。”   西尔芙:“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   星舰来时是援军,责任就是与时间抢命,当然不要命地开着虫洞跃迁往前赶。如今凯旋归国,倒是可以放慢点步调节省能源。   西尔芙离开后,莱安独自坐在星舰的宽大舷窗下,背后的星辰像是宇宙在注视他。   他伸出左手,凝神片刻。五指很快就被晶体鳞片爬满,皮肉血管也都扭曲起来,变成了可怖的样子。   ……怪物,么。   莱安皱起眉,暗想:假如一个人不自知地跟怪物亲密了两辈子,等他知道了,会是什么心情?   哪怕抛开“颜控”与否的话题……说什么不以貌取人,至少也得先是个人。现在连人都不是了,问题很严重。   皇太子不禁把自己代入了一些法治节目里的骗婚案例。   但脑补还没来得及进入审判定性的阶段,另一只手腕上佩戴的腕机就闪了闪。   “什么事?”   莱安漠然放下恢复成人类形态的左手。军用频道里有人在呼叫他,称他殿下,说有军情禀报。   不知为何,殿下忽然感到寂寞。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变成怪物躲起来,在某颗荒芜的星星上筑个巢。   但现在……没有姜给他兜底救场了,再这么任性地独自到处乱跑不太行。   他往总指挥室走去。   穿过自动门进去,一身白金军装的郑越少校正等候着,面色有些沉重。   “殿下,是宇盗的事。”   “此前向熔岩发出的招安书一直没有回应。昨天第二要塞的技术兵截获了异样数据波动,我们怀疑是熔岩向外发了讯息。”   “一个小时前,熔岩整体向贝塔异星反方向迁移,似乎准备放弃与帝国对峙。您看——”   莱安顿了顿,面容莫测。   两秒后,他扯开唇角,怒极反笑。   “是么,看来熔岩又选择了晶体教。给他们活路不要,非要饮鸩止渴。”   他径直坐上指挥席:“讯息能破译吗?”   “不行,加密技术太先进。”郑越摇头,“如果不是小阁下生前在那边留了人盯梢,我们很有可能连截获都做不到。”   “殿下,要派兵追拦吗?”   出乎意料,皇太子展臂将星图拉到自己面前,扫了两眼又关了,“不拦。”   “太远了,宇域中的长距离追逐战,追赶方是绝对的劣势。阿尔法星域的那一场已经倾尽全力,银北斗打不动。更何况帝国就要公布真相,不能这时候节外生枝。”   郑越愣了一下。按皇太子素来霸道的作风,他以为殿下会选择追击以绝后患的。   权衡利益,尽量压缩军队伤亡,顾及后方局面……这样谨慎而又带着一丝慈悲感的决断,反而更像是小阁下做出的。   “让姜留的那一批军队继续盯梢,缀在后面不要接近。”   莱安冷哂一声,“我倒要看看,这群宇盗的末路。”   “是。”   郑越应完一声,脑子有些恍惚。   这一刻,他仿佛在孤傲的储君身旁,看到了那道清瘦的影子。   =   两日后,舰队抵达欧米伽异星。莱安下令舰队着陆,在要塞休息半日,之后直接跃迁至国境。   着陆后,殿下亲自送姜见明的遗体进了黑鲨基地。   他最后一次为姜见明擦拭全身,整理军装。   抚摸着冰冷的遗体时,那种想要把人整个吞掉,藏在自己身体里的欲.望又一次涌了上来。   莱安克制着,还是乖乖地给姜见明把衣服穿戴整齐了。   “我欠你三年时间,”他睫毛低垂,哑哑地说道,“接下来还给你。想收些利息也很合理,但不能过分……快些醒来。”   敲门声响起。   “进。”   西尔芙抱了个光脑进来:“殿下,来看直播吗。”   她根本没等莱安回答,就把虚拟屏幕投射在了半空中。   莱安转过头,眯眼看过去。   哦,原来已经到了这一天了。   屏幕中,一片傍晚的昏黄。亚斯兰三区正好六点半。   林歌红袍金冕,眉眼含着艳丽逼人的痞笑,斜倚在白翡翠宫最高层的栏杆旁,华服上的碎钻在夕阳折射出耀眼的光。   “致帝国国境内外,亲爱的国民们。”   要说庄重,决不能算;但要说失态,对于这位泼皮惯了的女皇来说,更出格的事也早做了百八十遍。   “致帝国国境内外,亲爱的国民们。”   女皇帝懒洋洋地重复。   “今晚,朕有话要对你们说。”   声音传遍九座星城。   这种皇帝亲自面向国民发言的影像,并不是在某些特定平台上播放,而是直接发到每个人的腕机上。   就像军方有军用频道一样,现在所有只要开着腕机的国民,都以同一个频率接收着来自白翡翠宫的信息。   此刻,无数贵族或平民,新人类或残人类,都从各自的日常生活中抬头,注意力集中在了画面上。   林歌抿唇笑着,赤红的义眼闪光。   “相信诸位已经听闻……日前,帝国英勇的将士在前线斩获了胜利,将敢于侵犯我国土的异端,与他们所操纵的异星生物一起进行清剿。”   “最终,晶体教被驱逐至远星之外,熔岩宇盗团畏惧帝国军威,主动撤离贝塔星域……这是大捷报!”   “朕很高兴,很高兴,相信大家也很高兴……所以接下来,朕决定乘兴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说到这里,林歌顿了顿。   “朕是个坏皇帝。朕知道,接下来的这个故事,会让你们失去一整晚的睡眠——”   “没错,不用怀疑,朕挑在这个时间,就是故意让你们没法睡觉的。”   “这么多年来,朕为了这个秘密,也为了这个秘密背后无名的牺牲者,多少个夜晚辗转难眠,多少次在深夜狼狈地痛哭过……现在,呵呵呵,风水轮流转,该你们尝一尝朕的滋味了。”   “老年人与孩童,病人、孕妇以及精神衰弱者,朕用最后一丁点良心给你们十秒钟时间。”   “关掉腕机,上床睡觉。等到你们第二天再睁眼,就会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了。”   “……”   基地深处,莱安与西尔芙相望无言。   皇帝还是那个皇帝,明摆着故意的。   好奇心是人的天性,把话这么一说,谁还能把腕机放下啊……而且六点半,谁在这时候睡觉啊!   反而那些没在看腕机的,说不定都被亲朋好友给拎过来一起看了。   画面中,落日将女子的身影融成一枚剪影,林歌倚着柱子,哼唱一般地慢悠悠地开始倒数了。   她拖长了腔调:“十……”   亚斯兰星城,军部。   以陈老元帅为首,路德、席琳、唐伯海……现在身在帝都的将军们都聚在了一起。   他们肃穆地站直,向皇帝行注目礼,身影像一排排利剑。   “九……”   凯奥斯军校。   夕阳自窗口斜射而入,几羽白鸽扑棱棱飞过天际。   这节课还差五分钟结束,凯文悄悄把耳麦藏在头发下面,摸出腕机放在课桌下看。   罗海教员看着纷纷低着脑袋的学生,叹了口气。   他拍了拍桌子:“行了,知道你们心思早飞了,拿出来看吧,当心待会儿脖子疼。”   “八……”   赛克特家的豪宅内,谢银星躲在被窝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腕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的小脸蛋。   “七……”   银北斗。   凛凛冬夜笼罩第一要塞,士兵们挤在大屏幕下面。平常银北斗不允许与国内接触,但今天破了例。   唐镇和贝曼儿肩头挨着肩头,把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都提前知道了那些真相,但还是紧张。   谢予夺站在后头,双手插在军外衣的兜里,凤眸看着星空,轻轻吐了一口白雾。   “六……”   黑鲨基地。   平常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基地成员们也聚在一起,等着皇帝的坦白。   黛安娜坐在一台冰冻休眠舱旁边,悬浮智能灯照亮了贴条,她眷恋地用指尖摸了摸——上面写着奥德莉.兰斯的名字。   “哥哥。”女研究员小声道,“你知道吗,我们正在为你报仇呢,向晶粒子复仇。”   “五……”   第二要塞,原长泽主仆没有与士兵们一起看直播,而是躲在屋里。   “我向全体无晶同胞呼告……继承姜殿下的遗志……今后、今……”   原小公子捏着一沓纸,一边嘴里碎碎念,一边在屋子里转圈。   每当他转身的时候,腰间那把姜见明赠予的配枪,都会在衣摆下间或一现。   突然,他深吸一口气,把纸张往地上一扔:“不背了。”   拉里瞪大眼睛:“啊?”   “我到时候自己讲,一定比背稿子讲得好!”   原长泽一把抓起拉里的胳膊,“走,我们先去看皇帝陛下的直播去!”   “四……”   每家每户的窗口都亮起灯。万家灯火升腾,压过了沉沉欲坠的夕阳红光,像是倒转了宇宙星河。   “三——……”   女皇含笑,歪头拔高声音。   “二——……”   遥远处,晶巢依旧沉寂地散着微光。   它就在那里,数万年如一日。唯一变化的是,就在这几百年间,那片白晶纵横的大地上多了外来物。   战舰的残骸,枪械的碎片。以及被晶粒子扯烂的人类遗体,一块块变形了的骨骼血肉都被封在晶体里面,看不出本来面貌。   纵使如此。   晶巢依旧沉寂地散着微光。   “……一。”   莱安亲吻了一下姜见明的眉心。   他在心中无声地说:晚安,我的爱人。   假如明天太阳依然升起,就请允许我们……明天见。   “首先。”屏幕里,女皇的嗓音正飘飘渺渺地传来,“向在这绝望而混沌的五百年间,以燃烧生命为代价,在黑暗之中上下求索的英魂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第五卷 枯槁残火 第198章 时空曾闪烁时(1)   新帝历94年,春末。   亚斯兰星城二区,帝国晶体学院。早晨七点钟,阳光正好。   帝国晶体学院是大约二十年前从黑鲨基地独立出来的高级学府,专门研究战后晶粒子相关领域。去年冬天刚刚拿到帝国的拨款,从头到尾翻修完毕,连地板都泛着光。   一位精神饱满的年轻人匆匆穿过走廊,在拐角处瞧见了他想找的人。   那是个女性背影。她身材纤细,外披白色实验服,银发编成麻花辫盘在脑后,透出知性又高贵的气质。   “院长……院长!”   青年追了两步,“兰斯教授!”   黛安娜.兰斯转过身来。她弯起蓝色的眼睛,冲她的学生微笑:“咦,小林?是在叫我吗?”   “真抱歉,我还没习惯‘院长’这个称呼呢……今天来这么早,找我是有什么问题吗?”   “嘿嘿,论文又卡壳啦。”青年讪笑两声,“这不是来找教授您救命了嘛。”   “你看,我说过那个题目你啃不下来吧,现在知道棘手了?”   黛安娜无奈地拍了一下学生的后脑壳:“说说看,这次又是那里不懂?”   “呃,就是,关于晶巢具有的时间虫洞的能力……”   “嗯,果然。来我办公室说吧。”   ……   关于晶巢拥有的影响时间的能力,其实一直没有直接证据。   伴随着那场传奇般的最终决战落幕,晶巢已彻底灭亡,更加难以求证。   如今公认的“时间虫洞”的说法,其实是科学家与历史学家扒拉出各种蛛丝马迹,又将多位亲历者的回忆拼凑之后,推断出来的理论假设。   在这个假设中,晶巢曾经一度自感危急,母核释放出的能量子扭曲了局部的时间维度,产生了所谓时间虫洞。   而时间虫洞所连通的,是新帝历55年与旧帝历17年,恰好间隔百年。   时间虫洞产生了不止一个,但大多都散落在没有人类栖息的宇宙中,真正落在蓝母星内的本来就少。   再去掉始终没有被人发现的,以及发现者以为自己产生了奇怪幻觉而并未深究的……   真正透过这一奇观,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人,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   而偏偏,人类的命运就在那时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小林:“虽然教授已经讲过几遍,但我还是觉得这事很奇怪,或者说奇妙啊。”   两人来到了院长办公室。黛安娜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如瀑洒下。   姓林的青年则殷勤地给他的导师拉开座椅,站在旁边摸了摸鼻子:   “教授您想,新帝历55年的时候,晶巢母核之所以制造时间虫洞,是因为它感觉到了灭亡的危机……”   “所以才试图向过去——也就是人类还处于最绝望的低谷的年代,寻求能够接受它的感召的人类,是这样的吧?”   黛安娜:“以我们的推论,是的。”   新帝历55年。   那是人类的反击终于看到曙光,并且未来越来越明亮的年代。   “如果晶巢没有制造时间虫洞,按理来说,盖乌斯就不会受到感召,晶体教就不会成为反人类的异端,宇盗得不到助力,后来咱们也就不至于打得那么艰难。”   “那么人类的胜利,应该会更早、更轻松地到来才对。”   说到这里,小林困惑地眨巴眼:“但换个角度想想——”   “如果晶巢母核不制造时间虫洞,统帅也不会在他后来的回忆录里写的那样,幼时通过时间虫洞接触过去吧?”   “噢,你说统帅啊……”   黛安娜抿唇笑了,她在椅子上坐下来,神色变得温软许多。   似乎仅仅是提及到那个人,就能让她心情安宁许多。明明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胆怯的少女,但这点依赖却已成了习惯。   小林则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越说越快:“如果真是这样,那或许大帝陛下根本就不会诞生,旧帝国不会被推翻,更没有神圣战役和白鸟计划,晶巢也不会被逼入不得不向过去求援的困境……”   青年掰着指头,嘴里念念有词,“那么这一切的开端,究竟在哪儿呢?好像是个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问题……我想得好头疼啊!”   黛安娜摇了摇头。   “人类在科学上要走的道路还长得很,我们对于时空的理解还很浅薄。”   “或许时间的实质,并非我们潜意识里以为的单向流动,而是一种闭环的因果——至少在局部可以形成一个闭环,找不到谁先谁后。”   青年喃喃道:“闭环的因果……”   黛安娜看向窗外,轻声道:“我们行走在这样的时间里,能决定的只有自己前行的姿态。”   “选择怯懦亦或拿出勇气,甘于黑暗还是追寻光明。”   窗外,白鸽正飞过晨光之下。   街角几个学生在背诵着什么诗文。要上班的成年人在车站等车,遛狗的女孩从他们身边经过。   花坛里的花朵全开了,再过半个月,两侧的大柏树也会进入叶子最茂密的季节。   黛安娜望着这片平凡而温馨的星城景象,浅笑着点头。   “嗯,今天也是个好天气。”   =   旧帝历17年。   黑色的、灼热的风吹过蓝母星的大地。   歪斜的钢筋丛林隐没在乌黑的天幕另一端,那是所谓的城市区,是帝国的贫民们怎么伸手也够不到的乐园。   贫民所聚集的野区则与荒坡乱岗相连。从那里传来一声声癫狂的吼叫,像是野兽的群嚎,发出的却是人类的语言。   “烧死他们!!”   “感染了慢性晶乱的残人类就是病毒,烧死他们!!”   生着晶骨羽翼的秃鹫盘旋在高空,等待着又一场暴动结束后啄食散落的尸体。   大地上,一个中年男人高举火把,眼里爬满血丝,歇斯底里地尖叫,“烧干净了没!!”   “那些病毒们,那些贱畜们,都烧干净了没!!”   风中的黑色是烟灰与炭尘。其中的许多粉末,是从烧焦的碳化尸体上剥落下来的。   火焰在杂草与石头间断断续续地烧着。这片荒坡上横七竖八地倒着死人,各个形态惨烈,更远处是一片焦黑,那是被活生生烧死的人类。   “杀死他们,都杀死,杀死!!”   “居然敢藏匿慢性晶乱晚期的残人类,还藏匿了三个!那个女人中邪了,她是想害死所有人,我们要杀死R8野区的病毒们!!”   忽然,十几个人影围了上来,各个神情冰冷地看着这个举着火把高呼的中年人。   其中领头的那个,手里拎了把土枪,这时咔嗒一声,上了膛。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中年人满头冷汗地讪笑,喊叫了太久的嗓子是嘶哑的,“我虽然也是R8区的,可跟我……跟那些残人类贱畜一点关系都没有啊,跟艾琳.杰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还有我儿子,我儿子感染了慢性晶乱,给我发现之后可是亲手烧死了他!我亲手烧死了我儿子啊,我烧——”   男人的声音被几声无情的枪响淹没。血浆飞溅,壮硕的身体砸在地面上。   他手中的火把也甩了出去,在夜幕中划过一道小小的明亮弧线。   旧帝历17年,夏末。   在被命名为R8野区的贫民区,发生了旧帝国历史上最为惨无人道的一次暴动。   人类的帝国建立才十七年,基地混战年代的血腥味还没散去。野区正是道德失落的混乱之地,区间的冲突很常见。   然而这一次,入侵R8野区的外来者惊讶地发现,这个野区里竟然藏匿了许多感染慢性晶乱的残人类,甚至有三位晚期病人。   罪魁祸首名叫艾琳.杰,新人类,是这个野区事实上的领导者。   在旧帝国的律法中,杀死平民慢性晶乱患者无罪,晚期病人则必须被执行死刑。   而在普世的观念中,残人类是低贱的奴隶、牲畜,让这种进化失败的物种威胁到新人类的生命安全,是绝不容许的事情。   于是暴动持续了一日一夜。艾琳.杰本人,以及那些感染了慢性晶乱的残人类,被活生生用火烧死。   乱世扭曲了人性,外来者肆意发泄恶意,几乎屠了整个R8野区。他们凌.辱女性,将反抗者肢解,踩烂孩童的头骨以娱乐。   夜幕降临时,火焰熄灭了,热血也干涸了。   有个年轻的男人,神态木然,双臂间抱着一具烧焦的尸体,如游魂一般走上山坡。   “……艾琳……”   “我的……艾琳……”   从微微隆起的肚腹来看,尸体生前应当是个孕妇……那曾是他天使般善良美丽的妻子。   ——在很多年后,史学家将会考察发现,艾琳女士被害之时,正有一位爱人。   在这个混乱的年代,“结婚”这种仪式只有贵族才配享有。但总之,艾琳与她的异性之间已经发生了爱人最亲密的关系,并且受孕,将要有一个孩子……可她却突兀又悲惨地死去了。   男人抱着焦尸登上了坡顶。   他低头,看到了下方游荡的人群。   ……多么丑陋,多么卑弱的一个物种啊。   恶杀死善,暴动打破平衡。花费数千年时间建立起来的文明社会与道德准则,原来可以这样轻易地分崩离析。   一种令人作呕的厌恶感涌上男人的心头,随后的则是空虚。   终将死去的生命,终将灭绝的种族,终将崩塌的文明……那么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男人不愿再看那些鬼魂般的人类了。   当他缓缓仰起头的时候,来自宇宙的星光穿透阴沉的天幕与黑风,照耀在他的身上。   今夜的星光似乎比往日更加雪白、更加透亮,让人头晕目眩。   又似乎是那片星空连接了另一个时空,让无声的呓语化作神谕降临。   男人死灰般的眼底似乎有了异样的光,仿佛一个悟道的教徒。   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轻轻说道:“是吗……原来是这样吗?”   “死亡即为永存……毁灭即为亘古……混乱即为真理……”   “艾琳……我明白了……我想我明白了。”   男人垂眸看了怀中的焦尸一眼。他忽然松开了手,任爱人的遗体从怀中跌坠。   焦黑的“人棍”沿着山丘的坡度翻滚而下。几只秃鹫扑着翅膀追了过去。   男人再也没有多看妻子的尸身一眼。他向后仰倒,聆听着来自几光年外的呓语,闭上了眼。   他倒在山丘上,神态安宁,像是睡在了星光深处。   ——多年后,有的学者认为,那位一夜之间以最残忍的方式失去了妻儿的男人,就是后来接受了晶巢感召的晶体教大主教,盖乌斯。   =   蓝母星,近地宇域空间站。   “废物!!”   一声如雷沉闷的低吼,自阴冷的实验室响起。   身材高大的皇帝从阴影中走出,“一群废物……!”   实验室前的悬浮灯照亮了那副线条粗犷的五官。皇帝粗眉厚唇,有着红褐色的乱发,与苍狼般阴鸷的绿眼睛。   一排排研究人员跪在皇帝面前。为首的涕泗横流,不停将额头往地上磕。   “陛下!!陛下我们可以再做一次的!已经快了,快成功了,求您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下次一定能成功的陛下!!”   暴君奥丁抬起手臂,他挥了挥粗糙的大掌,身后的卫兵们立刻齐声拔出了配枪。   “不要,不要,我不想死——”   “好,开枪吧!!”   突然,一个年轻的研究员跳了起来,负责人的哭声被遮断了。   “我早就受不了了,每天每天做那种人体实验,白天活在担惊受怕里,夜晚就是无休止的噩梦……”   “我听着实验体们的惨叫,看着那些不成人形的死状……”   青年双眼发红,脖颈上青筋跳动,“皇帝陛下,他们也是人啊,是活生生的人啊……!!”   奥丁眯起眼。   他指了指那个青年:“这个小孩太吵了,朕不喜欢。”   两个卫兵从左右上前,用晶骨轻松地制住了试图反抗的年轻人。   那个哭求饶命的实验组长,此刻早吓得牙齿咯咯作响:“陛下……陛下,这个家伙一定是疯了,他竟敢……”   奥丁:“找出一切与他有过关系的人,无论血缘关系还是朋友关系,带到灰鸮实验室来,做下一批实验体。”   “你这个暴君,灭绝人性的暴君!!”   青年怒吼着挣扎,双腿在半空中踢蹬,“你要遭报应的,总有一天你会下地狱的!!”   皇帝面不改色:“开枪吧。”   枪声响起,又止息。无论是怒骂声还是哭求声,都听不见了。   咚咚地几声尸体倒地的闷响后,只有鲜血在地板上蜿蜒。   奥丁的目光落在流淌的血迹间。   又失败了啊。   这是第多少次失败了呢。   暴君不会承认,自从灰鸮实验室破解了晶粒子种族殖民的恐怖真相后,他的梦魇就没有停过。   曾经引以为傲的晶骨,成了如蛆附骨的寄生虫。身体的从皮到肉都被剧毒浸染,只能眼睁睁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人类已被晶粒子圈养,末日正在倒计时,没有任何延缓这场灭绝的办法。   哪怕将最聪慧的天才被聚集起来,用上最极端的活人实验的手段,也研究不出能将晶粒子从人体剥离出来的途径。   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   他踩着尸山血海一手创立的帝国,这个首次实现了人类大一统的星际帝国,本应神圣而光辉,永远被宇宙铭记。   原来竟然就要……   成为人类的最后一个帝国了。 第199章 时空曾闪烁时(2)   新帝历55年。   帝国第二星系,紫丝绸星城外太空。   啪。   厚重的书本被少年的手指合上。   暴动与屠杀,黑暗的强权暴政,隐秘的人体实验……   呵,旧帝国那段历史果然不是人看的。   民用星舰里的暖气吹得人犯困,黑发少年闭了闭眼,抱着厚书侧过身,打了个软绵绵的哈欠。   如果他活在那个年代,指不定一辈子要过得多惨呢。   ……   “——我儿子呢!!”   半个小时后,这艘民用星舰的主控室内,响起了男人的悲嚎。   姜盛原本还算儒雅的面容,此刻扭曲得像是搞怪相机拍出来的一样。   他挥舞着钳子,把主控室的墙壁敲得邦邦响:“我要投诉!你们这算什么破公司,号称最安全的民间宇航公司,星舰的航行系统还能出故障!?”   工作人员满头大汗,连连鞠躬:“对不起先生,真的对不起先生……”   “故障就故障,整个星舰的随行员工,居然没一个人找得出问题!是我好心帮你们来修星舰,就提一个要求让你们照顾好我家小孩,现在一天过去,航行系统修好了,我儿子人没了,人没了啊!?”   工作人员继续疯狂道歉:“对不起先生,真的对不起先生……”   姜盛暴怒:“我家小孩是个残人类,要万一出点什么事,你们这家民用星舰公司整个管理层都得辞职谢罪!”   “——残人类!?”   工作人员大惊失色,“……先生!带残人类小孩到宇宙环境里来,您这做家长的心也太大了吧!!”   “别废话,快去给我找啊!!”   “是,是是是……”   =   主控室内鸡飞狗跳,那个正被寻找的孩子却在老旧仓库里睡得安稳。   少年的年纪还很小,穿一身素净的白衣黑裤,看着也就十二三岁光景。五官漂亮,垂下的睫毛长长的,在白嫩的肌肤上扫出淡淡的阴影。   昨天星舰发生故障的时候,大部分旅客都吓懵了,连工作人员都慌张失措。   但少年没怕,他知道爸爸修机甲很有一手。至于星舰……呃,应该也是差不多的东西吧。   星舰停滞不动,爸爸又去帮忙修舰了,他觉得无聊,就到处瞎逛着打发时间。没想到这个民用星舰的仓库里居然有罕见的纸质历史古籍,是个意外之喜。   小少年直接窝这儿看了大半天的书,困了就猫儿似的把身子一团,枕着书睡了。   这时候的姜见明十三岁,还没有经历过半点苦难与伤痛。是两辈子加起来都罕见的,真正无忧无虑、幸福平和的岁月。   不知道睡了多久,梦中似乎有声音从远处传来,渐渐近在耳畔。   “陛下,实验还……还要继续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笑了两声,那是种很阴森的自嘲式笑法,“不继续了,呵呵……不继续了。”   “传达朕的旨意:灰鸮实验室,从明日起解散。”   那声音狂笑起来,震得耳膜生疼,“末日前最后一点时光了,去享乐吧,朕的刽子手!朕的魔鬼们!”   “狂欢吧,人类的末日!”   明明是在笑,那笑声中却充满了悲愤与不甘,每一个尾音都在震颤,久久不息。   又过了不知多久,脚步声远去,似乎只剩下那个发笑者一人。   渐渐地,笑声变成了哭声。这哭法活像是在呕吐,像是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肺都呕出来,叫人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怪梦……   黑发少年醒了,迷迷糊糊地撩起眼帘,忽然惊讶地坐起来。   直到他睡着之前,这仓库的另一端还是黑漆漆的。现在对面居然有了光亮,从漆黑变成昏暗了!   而在最深处,竟隐约可以看到一个佝偻跪地的人影。   姜见明怔怔抱着书站起来,靠近了两步。偏偏那仓库里横放了一根巨大的钢柱,小孩子根本跨不过去。   所以他只能隐约看到,这个突兀出现的怪人身材高大,有着一头火焰般的蓬松乱发,穿着制式古典的暗金礼服,厚重的华袍上滚着金丝红绸。   此刻,怪人弓着脊背,用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嘴里含混地呜咽,一边将额头往地上狠狠地磕,几下就见了血。   姜见明吃了一惊,喊道:“您好?”   对面的动作猛地一顿!   怪人抬头,鲜血沿着他的鼻梁淌下,两道森然目光射来:“谁!”   姜见明探头:“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因为光线昏暗,又隔了这么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年幼的姜见明并没有发现,看似十几米的空间,竟然横跨了百年的时空。   他只以为仓库另一端还有个门,在自己睡着的时间内有人进来了……并且躲在这里哭,好可怜。   但另一位就没这么轻松了。   奥丁瞳孔紧缩,刹那间被巨大的恐惧刺激着,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灰鸮实验室是帝国机密中的机密,这个实验站点建在外太空,内部十步一布防,每个门都有智械审查。   更不要提他刚刚下令驱赶了所有人,门全锁了,对面怎么可能凭空出现一个陌生小孩!?   是空间,奥丁眯起眼,眼前的空间似乎不对劲了……横隔在他和小孩之间的那些阴影又是什么,钢筋和杂物?   冷汗沿着暴君的额头滚落,奥丁握拳,鲜血般的晶骨凝结在手腕上。   他不是养尊处优的天生皇帝,直到十七年前,他还是亲自浴血厮杀的基地首领。   可对面的黑发小少年,居然半点不怕。   他秀气地皱了皱眉:“先生,公开场合释放晶骨是犯法的。”   奥丁的眼睛瞪大,有几秒钟的呆滞。   犯……法!?   世上怎么会有人……   对统治整个人类帝国的皇帝说他犯法?   退一万步讲,不允许新人类释放晶骨又是什么荒唐条例?   哪怕梦游了喝醉了,也不可能有人想得出来这种法文!   姜见明:“我是残人类,麻烦您把晶骨收收。”   “……”   奥丁木然。   认不出自己是皇帝也就算了,怎会有残人类如此坦荡地说出自己的卑贱人种,还胆敢给新人类下指示把晶骨收收!?   难道说他在做梦?   这一切只是一个混乱的梦境?   奥丁僵硬地将目光落下,看到自己的拳头上赤红的晶骨。   “……呵。”暴君忽然惨笑了一声,垂下了头。   疲惫感走遍四肢百骸。人类的末日当前,眼前究竟是梦境还是幻觉,亦或是遇到了灵异事件,都显得不重要了。   看吧,再如何痛恨晶粒子,紧张时下意识释放出的还是晶骨。   哪怕日后实验成功,真的能将晶粒子从人体剥离开来了又怎样?   这种酷恶的星际环境下,没有了晶骨,人类只能变成异星生物嘴里的食粮。   人类……到底是不可能摆脱晶粒子的。   于是姜见明愕然看着,对面那个身穿华袍的怪人又颓然俯身,死鱼一样不动了。   少年迷茫地眨眼:我只是说了句犯法,又没说抓你坐牢……不至于吧?   刚刚还在哭呢。说实话,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呜呜咽咽地哭成那样,让人觉得很不是滋味。   黑发少年不禁歪了歪头,轻声问:“先生,您刚才为什么哭呢?”   没有得到回应。   小残人类很有耐心,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哭呢?说出来或许会舒服些的,先生。”   奥丁皇帝一动不动,眼皮却抖了抖。   ……这么多年来,这位开国皇帝的心里早已压抑了太多太久。   暴虐多疑的性情让他不敢真正信任谁,自大与骄狂让他无法在臣民面前示弱。   他不肯承认自己败给了晶粒子,宁可在绝望中横冲直撞,在黑暗中头破血流。但人能承受的精神压力是有极限的。   而现在,最新一次实验的失败,成为了击垮他的最后一锤。   “我……”   浑浑噩噩中,处在崩溃边缘的皇帝,对眼前这个幻梦般的小少年开了口。   与其说是倾诉,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再不说出来,他真的要疯了。   “我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类。”   奥丁眼神黯淡如灰,喃喃道:“我终结了乱世,亲手缔造了我的帝国,创下前无古人的伟业……”   姜见明:“……啊。”   少年有点尴尬地抿唇,暗想:这位大叔有点中二啊,难道是精神方面的疾病?   “……小孩,你知道坚信自己无所不能是什么感觉吗?”   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奥丁甚至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有用过“我”这个自称,而不是“朕”。   他闭上眼,低低说道:“我曾经拥有过那种感觉,那是最迷人的毒瘾……”   “可那一切都是假的,当我面对它们的侵略……”   姜见明茫然地眨眨眼:“它们?”   精神病人的思维果然很跳跃,小少年试探着问道:“它们是谁?”   “……”   奥丁顿了顿。   那个真相太过骇人听闻,一旦泄露,人类的恐惧完全可以让这个种族自毁,甚至不用晶粒子下手。   因此哪怕到了此刻,潜意识还是让他拒绝说出那三个字。   更何况,皇帝已经太久太久没有遇到敢这样听他说话的人类了。   无论眼前的这个小孩是什么,一场幻梦也好,逆贼的诡计也罢,哪怕只是个最低贱的残人类,他也不在乎了。   他不想把这片刻的安宁吓跑。   所以奥丁动了动嘴唇。   他说:“是敌人。”   “唔,敌人。”   姜见明坐下,一本正经地应和着对面那毫无逻辑的胡言,“敌人正要侵略您的领土?”   奥丁快速地摇头,睁大眼睛:“不,不是‘正要’,是‘已经’……早在所有人都无知无觉的时候……它们已经完成了侵略。”   “而那时我们还在做梦,幻想那场侵略是个天赐的进化……哈哈哈哈……”   赤发的帝王突然又歇斯底里起来,野兽般怒吼,“我想尽了办法……我已经想尽了办法啊!!”   “十年了,十年了!!”   “我逃不出它们的阴影,我眼睁睁看着……”   奥丁伸出颤抖的双手,十指向上,“看着我的领土,我的王朝,我的人民!!”   他哽咽了,“……走向那个灭亡的结局。”   泪水再次从暴君的眼眶中溢出,沿着粗糙的面颊曳出水痕,有的流进了颤抖的唇瓣间。   “你明白吗,小孩,嗯?”   “你能明白,独自怀抱着真相,眼睁睁看着敌人……”   奥丁睁大双眼,身体前倾,“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地将你的族群灭亡的滋味吗,嗯?”   神秘的宇宙中,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隔着时空遥遥相望。   不知怎么,姜见明心头一颤。   原本他只是觉得,这位怪大叔应该是个精神病人,身上那套衣服不知从哪个剧组里偷来的。   但当那双绿色的眼睛,含着愤恨的泪水睨过来时,他意识到这个人的痛苦是真实的,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含着淌血的剧痛。   虽然不知道这位大叔究竟陷在怎样的精神世界里。   但大叔对那个“敌人”的愤怒、仇恨、恐惧、无助与不甘——他都感受到了。   神差鬼使地,姜见明咽下了已经跑到嘴边的……“您要不要考虑去看下心理医生”的话语。   黑发少年沉下嗓音,再次确认:“您的意思是,有个敌人入侵了您的王朝,而您无法从敌人的掌控下逃离吗?”   奥丁惨笑:“正是这样。”   “可是,”姜见明认真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逃跑呢?”   少年撑着下巴,他笑了一下,嗓音轻轻缓缓:   “既然对方都要将你的王国灭亡,你和你的子民……”   ——带着冬风般的凛冽力量,将命运演奏的交响曲,吹乱了一个音符。   “为什么不去杀死敌人呢?”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这个超长伏笔,指路卷一的29章ww   .   后来小剧场:   很多年之后,融合了所有记忆的姜统帅,从黑鲨基地那里听说了关于时间虫洞的推测。   时间一对上,他立刻想起了童年那次奇妙的经历。   哦,原来那个怪大叔不是偷了剧场演出服的在逃精神病患者,而是奥丁皇帝啊……   当晚,姜见明回到白翡翠宫。莱安立刻放下手上的公务贴过来要抱他,林歌本来在帮他搬柜子里的藏书,这时也飞速凑过来了。   统帅随意rua了rua莱安陛下的漂亮卷发,又拍了拍林歌陛下的头,心里情绪复杂,暗想——   ……或许,我身上真的有那么点吸皇帝体质在的吧? 第200章 时空曾闪烁时(3)   跪在昏暗中,赤发的帝王打了一个激灵。   姜见明若有所思:“是对方很强大吗?你们有没有进行过正面交战,交战过多少次,具体战况怎样呢?”   “……不,不。”奥丁连连摇头,急促地呼吸,“对,我们还没有……没有交战过……”   他猛地往前爬了一步,眼底爆发出无限急切和渴盼,“小孩,可是我看不到,也摸不到这个敌人啊!”   姜见明:“那敌人是怎么侵略你们的?”   靠黑波辐射……不对,是靠改变基因,植入人体。晶粒子改造了人类的整个生理结构,将人类变为不同物种……   姜见明:“敌人侵略了您的领土,它难道不在您的身边吗?”   在,在的。晶粒子就在人类体内,大气中宇宙里,随处可见!   奥丁的眼眶中爬上了血丝。如果,不再尝试晶粒子的剥离,不再试图让人类逃离晶粒子,而是……   姜见明:“有没有尝试过深入研究敌人,他们有什么长处和短处,有什么特征,喜欢运用怎样的战略战术,和我方处在怎样一个关系?”   ——而是转而研究,如何让人类击败甚至杀死晶粒子呢!?   的确,晶粒子就像埋在人类体内的定时炸弹,晶乱随时都能终结宿主的性命。   但在晶粒子的种族意识不活跃的时候,新人类的意志是可以掌控晶骨的!   这说明什么?说明晶粒子与人类的融合已经达到了一个阶段,相互难以分割。   在这种状态下,假如有什么办法能让人类的意识压制、摧毁甚至侵吞晶粒子的意识,那会怎样!?   奥丁睁大眼睛,粗喘起来——   假如那样,晶粒子的力量,岂不是能够彻底为人类所用!?   “……但无论如何,这些的前提还是要有战斗的决心才行。”   “战略性撤退也是一种手段,但如果只是把逃跑当做最终目的,那就不太合适了。”   小孩的嗓音又嫩又脆,听得皇帝浑身发麻。   昔日的记忆从沉睡中复苏。   他想起那些日夜杀伐的岁月。每吞并一个新的基地前,他闭眼想着那些物资,那些武器,那些将要臣服于他脚下的人民……   血液会发烫,嘴角会上扬,他会咬牙笑着捏紧铁拳,浑身的细胞都叫嚣着沸腾起来。   忽然,奥丁咧嘴,眼中射出凶猛的寒光,他先是低笑,然后放声狂笑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怎么忘记了。直到十七年前,在成为奥丁大帝之前……   他还是被称作“赤血侵略者”的奥兰多,是在乱世中踩着尸山血海建立帝国的男人。   这小孩说的没错。还未试过正面交锋,为何要逃跑,为何不能尝试杀死敌人!?   奥丁抬起脸,眼中闪动光芒:“小孩,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你……你跟我来,我许诺给你这世上仅次于我一人的地位和尊荣。你来与我一起将敌人击退,呃……好不好?”   姜见明神色微妙。   这,这个……   他本来是想鼓励一下这位大叔来着,但似乎反而刺激到了人家。   黑发少年怵头地往后缩了缩,小声道:“咳,谢谢您。但我觉得,嗯……战胜困难……主要还是得靠自己。”   治愈精神病也一样。   “要持之以恒。”   药不能停。   “或许过程很漫长,要相信自己,也相信别人。”   听医生的话,不要再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相信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的。”   时空的另一端,奥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好,好,我都听你的……哈哈哈哈!!”   姜见明:“那您加油?”   皇帝心情大好,也不计较这个奇怪孩子的无礼,整个人都轻快许多。还有闲心问:“小孩,你手里的那本书是什么?”   坐在星舰仓库内,姜见明眨了眨眼:“历史书。”   他说着,给对面亮了一下封皮。   天花板的照明灯落在纸质精装书的封皮上,照亮了烫金的书名。   瞬间,奥丁脑中轰然一道白雷炸响。   暴君嘴角的笑容凝固了。   他的瞳孔紧缩,盯着书皮上的那一行字。   《长夜六十三年——圣人类帝国的建立与覆灭》   圣人类帝国。   建立与……覆灭。   扭曲的空间,突兀出现的奇怪小孩,荒谬的法律条文,不敬畏新人类的残人类……   如果这一切不是梦……   昏暗中,暴君的红褐色乱发覆盖了面容,他听见自己沙哑开口。   “小孩……今年是什么年份?”   “新帝历55年。”   55年……他的圣人类帝国建立才十七年,今年应当叫做帝国历17年。   新帝历,新……   奥丁抬起头,睁大幽绿的双眼,重新将对面的黑发小少年从头打量到脚。   多么干净漂亮、灵动善良的一个残人类孩子啊。   一瞧就知道,是个出生在和平盛世下,从未沾染过污泥与黑暗的孩子。   圣人类帝国的开国之君,颤声向未来发问。   “是谁……灭亡了人类的第一个星际帝国?”   少年答:“是大帝陛下。”   “那么……建立它的又是谁?”   少年答:“是暴君奥丁。”   赤发皇帝猛然站起,眼底杀意四射,喉咙中发出野兽咆哮般的怒音!   他的帝国——他的心血!!   他发誓令其千秋万代的王朝!!   “你说的……你说的那个大帝陛下叫什么名字!!”   “他的性别和样貌呢,哪里出身,父母叫什么名字……小孩,现在如实告诉我,我可以给你无尽的荣华富贵,如敢欺骗——”   对面的星舰仓库中,坐在那里的姜见明吓了一跳。   手指一抖,厚重的书籍就要掉落。   纸质书很贵重,少年连忙往前一扑,双手猛地抱住厚书,人就和小团子一样啪叽躺在地板上了。   奥丁猛然一滞!   ……下一秒他就要亮出晶骨,S级顶尖的晶骨将会瞬间掠过这十几米的距离,穿透少年的身体。   少年会被凄惨地扎穿在墙壁上。他将用晶骨对残人类严刑逼供,问出那个在未来毁灭了他的帝国的罪人,斩草除根。   但小孩眨眨眼,慢吞吞抱着书坐起来。   轻声细语地埋怨道:“您喊什么。”   “——……”   暴君的面颊痛苦地抽搐两下,眼眶里血丝通红,他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在矛盾中挣扎着。   凝结了晶骨的五指张开又合拢,合拢又张开。   多么干净漂亮、灵动善良的一个人类孩子啊。   新帝历55年。   他的帝国已然覆灭了。   但……人类的帝国还延续着。   有个活在未来的小少年,告诉他不必逃跑。   去战斗吧。   奥丁皇帝缓缓弯下脊背,眼前又被水雾模糊了。   他哽咽着,向对面颤声道:“小孩……别怕……”   “我不……不伤害你……只是。”   “只是你看,我要去击败我的敌人了。你的大帝陛下既然灭亡了一个星际帝国,一定击败了许多敌人……”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和容貌,给我一点前进的力量。”   对面的小少年半信半疑。   过了几秒钟后,他再次打开了那本纸质书,将那本历史书翻到了后面,竖起来让奥丁看到。   那一页所歌颂的,是推翻黑暗统治的革命者们。   最中间是一张插画,以星舰舰桥为背景,绘着新帝国开国之君的英姿。   年轻的新王神容冷峻,身披猩红披风。他有着耀眼的白金卷发,翡翠般美丽而孤高的眼眸,背后是赤金色的日冕般的晶骨。   凯奥斯……大帝……   扭曲的空间忽然绽放微弱的光芒,时间虫洞到了即将消失的时候。   新帝历55年的残人类少年,与旧帝历17年的赤发暴君,都在那光芒中失去了意识,醒来后都各自怀疑了这段记忆的真实性。   他们总共对话了八分钟,命运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发生了偏移,没人说得清是偶然还是注定。   但无论如何,旧帝历17年。   灰鸮实验室停止了尝试剥离活人体内晶粒子的“诺亚”项目,“混沌矫正”计划正式开启,事实上成为了人类面对晶粒子主动打响的第一枪。   研究方向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奥丁皇帝甚至提供了自己的部分细胞组织与基因数据,让实验室进行克隆与改造。   初期依然不停地失败,千万个小小的胚胎在培养仓里死去。   几年时间过去,实验员全都绝望了,但皇帝的态度比任何时候都坚定,其他人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与此同时,奥丁变得对政权更加敏感。旧帝历18年,皇帝在短短一年间将帝国法典修改了三次,史称“法典三改”。贵族与平民、新人类与残人类之间的阶级差异进一步拉大,皇宫前的死刑场上每日都要处死上百名罪人并枭首示众,直到每一条砖缝里都凝结了洗不掉的暗红色。   严刑酷法让底层人民日夜生活在恐惧之中。大批不堪忍受的新人类乘坐星际飞船逃离蓝母星。   许多人死在了异星生物的攻击下,而活下来的那些,成为了后来的宇盗。   旧帝历21年,第一个反抗帝国暴政的武装组织——白鸽赤叶会在暗地里建立。   他们高举“复兴人类文明”的旗帜,追求旧蓝母星时代的平等与自由。   理所当然地,暴怒的奥丁皇帝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下达了必杀令。   旧帝历24年,熔岩宇盗团成立。   旧帝历32年,艰难地与帝国周旋了十一年的白鸽赤叶会,终于在一次大军围剿下遭到毁灭性打击,被迫解散。   成员们各自流亡逃命,而通缉令早已遍布整个蓝母星的大街小巷。   皇帝想要的,是白鸽赤叶会解散前的领袖——雯.赫尔加的活人或是尸体。   这一天,G6野区大雨滂沱。   一家破旧的小旅馆立在通往城区的偏僻荒路上,雨点噼里啪啦地敲着玻璃,模糊了旅馆内昏黄的灯光。   十几个黑袍罩身的人们披雨而来,他们喘着气,向旅馆的主人出示了什么东西。主人的脸色变得严肃,在酒柜的密码锁上按了几下,亮出一个暗门,引着那些黑袍人进去了。   这是白鸽赤叶会仅存的几个秘密接应点之一。   大雨直到夜晚还没有停。   草草吃过晚餐后,借着昏黄的灯光,十几名白鸽赤叶会的成员都站着,围着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   这样的姿态,像是要商议什么很郑重的事情。   但这些成员们神色为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率先开口。   被簇拥在正中的黑袍人坐在木制椅子上,几缕濡湿的黑发从兜帽下滑出,又被一只细白秀气的手拨回去。   这只手,随后落在了自己隐约显怀的小腹部位,兜帽下传来平和而柔缓的嗓音。   “有什么事吗?”   一个干瘦女人用肘子捅了捅棕发雀斑的男人,小声道:“文丹。”   后者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咬牙道:“领袖……把孩子打掉吧。”   “到了这里,我们就暂时安全了,您有足够的休养时间。后面的路程,我们也会用生命来保护您,完全可以……”   黑袍女人笑了笑,“不。”   说话者变了脸色:“领袖,为什么!?”   女领袖摘下自己的兜帽,她有着黑云般的长发,肌肤瓷白,褐色的眼睛深处藏着灼灼的火光。   正是被帝国最高通缉令所悬赏的白鸽赤叶会前领袖:雯.赫尔加。   “丹,琳,谢谢你们为我考虑。”   “但是首先,我想对大家说的是,这个意外并不是你们任何人的过错……请不要再内疚了。”   众人的脸上纷纷浮现痛色:“领袖!”   那是大约两个月前。   这些白鸽赤叶会的成员们,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   赫尔加被帝国军暗算,中了毒气,虽然强撑着冲破了包围,但在启动机甲跃迁后,人就失去了意识。   机甲坠毁在野区,而所有人都知道,在野区里游荡的贫民们几乎就是一群被欲望驱使的野兽。   当那些暴徒们,发现一位年轻美丽的女性,衣衫凌乱昏迷不醒,之后会发生怎样的事情,是谁都可以预见的。   等到白鸽赤叶会的其他成员赶到时,所有人都心如刀绞,恨不得以死谢罪——   他们圣洁无暇的领袖,竟被一个路过的流民所玷污了。   赫尔加在加入白鸽赤叶会之前是名门贵女,美丽端庄,学识渊博,更有着A级的高贵晶骨。   而那个玷污她的恶徒,却是个连鞋子都没穿的肮脏贫民,残人类,还有些痴痴呆呆的。   流民自然被成员们当场杀死,赫尔加醒来后只是沉默了半日,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几人继续逃亡,好不容易甩脱了追兵,谁料悲剧没有就此结束。   两个月后,女领袖发现自己受孕了。   ……   外面的雨声还在持续,破旅馆内有着淡淡的陈腐味道。   棕发男人的嘴角抽了一下:“领袖,可是,您为什么……”   赫尔加摇了摇头,竖起食指:“嘘,请听我说。”   “那一天,我的机甲坠落在野区。而直到你们赶来救我,追兵都没有出现。我不认为帝国军无能到了这种地步。”   “奥丁生性残忍。想必他认为,那事的发生,对我来说是比死亡更残忍的打击;他认为,这样就算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羞辱和摧毁。”   “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吗?”   赫尔加淡淡地弯起眼眸笑着,“不,我不那样认为。”   “我不认为那天的意外,是比我中了一枚子弹更严重的事情。何况,你们已为我报了仇不是吗?”   “这绝不会击垮我,只要还活着一日,我都会选择继续战斗下去。所以,希望大家也不要再为此消耗不必要的情绪了。”   赫尔加还没说完,已经有几个人红了眼眶。   等到领袖收声,几乎所有人都在哽咽抽泣。   那位干瘦女人更是泪流满面,连声道:“是……是我们狭隘了,领袖!”   “但是……但您也不必留着这个不应有的孩子,让自己受苦啊。我们都知道领袖慈悲,但这种厄运下的生命本就不应该降生的,领袖……!”   赫尔加垂眼,她在桌旁灯光下转了转手腕,看着自己的晶骨反射出淡淡的光泽。   “杰琳,嘘。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   “面对一场突兀降临的厄运,我们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她落下生着晶骨的手,抚摸自己的小腹。神色中并无一个母亲的慈爱,却有一位战士的坚定。   随后,这位黑发女人抬起头,眸如火炬,一字一句:“当厄运宣称它是我们的厄运,我们便必然要受它的煎熬吗?”   远处天际,隐约有雷鸣追着雨云。   白鸽赤叶会的成员们齐齐愕然,被领袖的这番话震住了。   赫尔加继续说下去:“我想要生下这个孩子,既然他在我的子宫里,就是我的孩子,而不是别的什么厄运或杂种。”   “我当然可以扼杀他,但我偏不。我要生下他,爱他,教育他——”   女人微笑,“要他成为赫尔加的孩子,继承我的意志,与我共同战斗。”   但那双褐色眸子又黯淡下来,她摇头“不,赫尔加……赫尔加家族背叛了革命,从今以后,我不再是我父亲的女儿。”   “我要把我的母族姓氏送给我未来的孩子。说起来,我有对你们提起过我母亲的姓氏吗?”   成员们面面相觑。那个棕发雀斑男人犹豫了一下:“我只记得是一个源自东方的古老姓氏。”   “是的,‘姜’,我母亲姓姜……对了。”   赫尔加眼前亮了亮,抚掌笑了,“对了……我想到了一个好名字,无论男女都很适合。”   “等到孩子出生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   后来的历史书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于赫尔加的孩子保持了讳莫如深的态度。   显然,无论是其余白鸽赤叶会的成员也好,后世的学者也罢,都没有这位女领袖本人那般豁达的心胸,可以直面这个孩子并不干净的身世。   但人们依然可以从蛛丝马迹中拼凑得出:雯.赫尔加未婚受孕,在白鸽赤叶会的秘密据点内完成了出产,诞下一个婴孩。   很可惜。   这个婴孩并未能像人们所期盼的那样,回应他母亲的信念。   “……领袖。”   当干瘦女人杰琳将哭啼的婴孩抱起的时候,整个人脸色煞白,比刚经历过分娩之痛的赫尔加看起来更加糟糕。   “……是个……”   旁边,文丹闭了闭眼,艰难地吐字,“是个残人类。”   小旅馆的暗房内,昏灯摇曳。赫尔加躺在木床上,汗湿的黑发蹭乱了枕头,“男孩还是女孩?”   “是男孩。领袖,但他是残人类……”   文丹的嘴唇在发抖,“这样的世道……现在连白鸽赤叶会也覆灭了,残人类活着才是折磨……”   “让这个孩子解脱吧,领袖,只需要一枪,不会痛苦的。”   赫尔加闭上了双眼,她的手指抓紧了身下的被褥,喃喃道:“是啊,这样的世道……”   两行泪水缓缓从女领袖的脸颊落下,她把唇瓣抿得很紧,久久不语。   文丹默然掏出手枪,从杰琳手中抱过啼哭的婴孩往外走。   就在他即将跨过门槛时,听见赫尔加轻飘飘的嗓音在后方响起。   “我不屈服于这世道。”   赫尔加睁开被泪水浸湿的眼眸。她平静地望着破旧的天花板,抓着单薄的被褥,在不见天日又阴冷的地底暗室低声道:   “这个孩子,名字就叫姜见明。”   “我希望……”   “他将在长夜尽头,得见黎明。” 第201章 时空曾闪烁时(4)   蓝母星的G6野区和那个破旧的小旅馆,构成了姜见明最初的记忆。   他在那里长到四岁。   彼时,圣人类帝国依然以暴.政酷法掌控着全人类,强悍残忍的新晶人类奥丁大帝在第二星系建立首都永乐园星城,使之成为贵族们的天堂。   而人类的起源地——蓝母星,由于资源已经被开采得所剩无几,近八成地区都被划作了“野区”,人们的生活一年比一年贫困。   更不要提白鸽赤叶会的成员们过得多么辛苦,每一天都要节衣缩食,每一步行动都要提心吊胆,生怕据点暴露。   在维持生计的同时,赫尔加还要坚持继续策划下一步的行动,试图重振解散的组织。十几个成员,经常点一盏昏灯就能谈到深夜。   那一个个晚上,女领袖右手执笔写字,左手摇晃着木质的小摇床。   她没有时间为孩子唱摇篮曲,只能将阐述计划的嗓音放得低柔,用这种方式哄着她的孩子入眠。   而女领袖的孩子,有着柔软的黑发与清澈的黑眼睛。   或许是冥冥中的某种意志也怜悯了不屈的勇士。那个玷污赫尔加的流民,几乎没能在姜见明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小孩的聪慧远超他的年龄。一个残人类,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长大,却几乎没给据点添过多少麻烦。   就算是一些对姜见明的身世有成见的成员,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实在乖得让人心疼。   又是个下雨的晚上。   稀疏的雨丝淋在外面的树叶间沙沙作响。时节即将入冬,或许再过一阵,雨就要转成雪了。   “妈妈,丹叔说明明的爸爸是坏人。”   房间内,只有简朴的一张床和一对桌椅。桌上是一盏灯,一个光脑,两册笔记本和几支笔。   女人坐在桌前提笔书写,床上是她的小孩。   姜见明滚在被子和枕头中间,只露出一只白嫩的小脚丫,用脚趾轻轻地勾着妈妈的衣角。   黑发孩童的嗓音奶声奶气的,“他对妈妈做了坏事,才有明明。所以丹叔和琳姨他们杀死了爸爸。”   赫尔加顿了顿,伸手把小孩的那只脚也捉住,塞进被子里捂好。   “是丹和你讲的这些?”   “不是的,明明自己听见的。”   灯光照在破旧的床头和墙壁上,将女人和孩童的黑影子拉得长长的。   姜见明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小孩自幼挨饿受冻,身体不能算多好。   赫尔加于是轻叹。女人站起身,来到自己的儿子身边,爱怜地抚摸幼童的脊背。   “明明,你昨天偷拿妈妈的枪玩了,对不对?”   “嗯。”   “之后,妈妈对你说那样是不对的,现在明明知道了枪很危险,而且随便动别人的东西也不可以,是不是这样呢。”   “嗯。”   “但如果妈妈不告诉明明呢?明明就没法知道那是不对的。”   女人的嗓音像潺潺的春水,她脱下外衣和鞋袜,也一骨碌钻到被子里,展臂搂住自己的宝贝。   “明明的爸爸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爸爸能够像明明一样,在很小的时候有人疼他爱他,经常抱抱他,亲亲他,教给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那妈妈相信,爸爸一定不会做坏事的。”   姜见明爬过来,枕在妈妈伸出的手臂上,“是吗?”   赫尔加挑眉笑了,用食指戳了戳儿子的脸颊:“当然了,因为生出的明明是这么乖的好孩子啊。”   姜见明眨两下眼睛,歪头问道:“那就是明明的奶奶不好喽?”   赫尔加的眼底闪过一丝伤感,她摸了摸儿子的黑发,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如果是那样倒好了。”   “但很有可能……在明明的奶奶小时候,也没能够有人爱过她,教过她。”   这是这个时代的,也是整个人类文明的疤痕。   夜深了,外面的雨果然变成了雪。巨大且无法抵御的悲哀,就乘着湿润的雨雪吹进这家破旅馆内,笼罩在这对母子身上。   赫尔加熄了灯,扯过棉花结块的薄被裹住姜见明幼小的身体,再用力地把被角掖实。   “明明,晚上睡觉冷吗?”   “不冷。”   “真的吗?”   “嗯。”   可怀里的肌肤分明是凉的。   赫尔加只能忍着鼻尖的酸涩,把姜见明紧紧搂在自己的胸口,期望她的体温可以在寒冬中给孩子带来一丝温暖。   她闭上双眼,埋头喃喃道:“明明……妈妈好想改变这个世界。明明,妈妈真的好想好想。”   然而此时,白鸽赤叶会早已无力回天,就连这不算好景的时光也未能长久。   几个月后,包括这家小旅馆在内的几个据点先后暴露,一行人再次逃亡。   面对帝国的追捕,赫尔加等人只能亮出折叠机甲,边战边退。   而那位年幼的领袖之子,仓促之下被塞进了机甲的缓压仓,甚至连麻醉都没打——   在当时,机甲设计是不会考虑残人类的体质标准的,更不可能照顾到一个年仅四岁的残人类幼童。   他们用机甲连续进行了三次跃迁,半途在宇域激战了两番,随后又是五次跃迁。   等终于甩脱追兵,缓压仓打开的时候,里面的小孩已经七窍流血,面色惨白地闭过气去。   ……他的指甲全部翻卷折裂,血迹斑斑。而缓压仓的内部,处处是挣扎与拍打留下的血手印。   赫尔加当场崩溃。自己多次重伤也从没掉过一滴泪的女领袖,抱着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她那时并不能知道……   对于姜见明来说,这只是苦难的开端。   大部队不可能为了孩子而停留,姜见明才被抢救回来半口气,机甲就又不得不继续行进。   最后,白鸽赤叶会的余党选择效仿宇盗,散落各地的几股力量汇合之后,以仅存的一艘大型星舰为依托,在宇宙中流浪。   赫尔加母子再次安顿了下来。   但姜见明的身体却已经毁了。小孩本来就有点营养不良,那次虫洞跃迁更是狠狠地伤了根基。   医生看过都纷纷摇头,甚至有人直接宣判:   “这孩子能活过三十五岁就算幸运。别的就不用想了……拖着这种体质,不可能做得成什么事的。”   其他白鸽赤叶会的成员。对姜见明的态度同样微妙。   一方面,他确实是领袖连着骨血的唯一的孩子;但另一方面,他是耻辱的产物,又是个病弱无力的残晶人类,只能说……除了累赘以外,什么都不是。   只有赫尔加,依旧毫无芥蒂地爱他。   她亲自教导儿子识字读书,在星空下描绘人类的几千年战争与和平的历史,以及这个年代已经没谁在意的旧日品德。   ……实话实说,赫尔加女士的儿童教育水平,那是真的不敢恭维。   或许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母亲,在跟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聊完什么“人权”啦“平等”啦之类的话题后,又要求儿子去背旧蓝母星时代的兵法典籍。   有时候,连那几个对姜见明有偏见的白鸽赤叶会的成员,看着心里都别扭。   但偏偏也就是姜见明。   竟然全都接下来,消化掉了。   有时候,他会抱着光脑坐在星舰的舷窗旁,安静地看外面浩瀚的星空。   亦或是拿着模拟沙盘当玩具,独自摆弄上大半天,直到妈妈来找他。   时间又过去三年。   旧帝历40年,新的悲剧上演。   白鸽赤叶会余党内部分裂,不攻自破。   这个结局谁也没有料到,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只能这样说——雯.赫尔加是个过于纯粹、过于宁折不屈的理想主义者。   但她的追随者,更多的却只是凡人,充其量是多了些勇气与理想的凡人。   所以更多的人无法理解,为什么白鸽赤叶会已被打击到只剩下最后一艘星舰,领袖还要固执地以卵击石,继续与帝国这个庞然大物对抗;   为什么只要帝国以无辜平民的性命作为诱饵,领袖明知是陷阱也忍不住去救,一次次重蹈覆辙;   为什么对于沿途收容的残人类或老弱病残,在找到妥善安置的方法之前,领袖宁可自己饿肚子,也愿意留着他们吃白饭……   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不堪忍受的成员便越来越多。   “这个女人太蠢了。”   这样的论调积攒,爆发,成为内乱的根源。   于是,姜见明七岁那年,白鸽赤叶会的领袖易主,赫尔加母子被逐出星舰。   无处可去的母子只能重返蓝母星。不知道躲藏过多少肮脏街角,多少次忍饥挨饿。最后流亡至最偏远,最混乱的野区——Z2野区。   也就是在抵达Z2野区的第三天。   一位奄奄一息的残晶老人,浑身脏污地在路旁爬着,卑微如蝼蚁。他哀哀地流着泪,向这对母子拦路求助。   赫尔加毫不犹豫地分出了所剩不多的食水,扶老人在路边休息。   到了寒冷的夜晚,她让老人靠过来取暖,自己一手搂着自己的儿子,一手搂着陌生的老人。   凌晨时分,异样的晶粒子波动惊醒了赫尔加。   远处天还未亮,杂草上露珠如泪。旁边那个老人双眼暴凸,手足抽搐,下一秒浑身开始生长晶簇——或许是太渴望临终前的那点慰籍,他隐瞒了自己是慢性晶乱晚期患者的事实。   那一秒电光石火,女人只来得及用晶骨把儿子推向最远处。   ……   抵达Z2野区的第三天,路边有一个无名老人死去。   有一个带着儿子的母亲,感染了慢性晶乱。   =   旧帝历43年,灰鸮实验室。   “陛下……陛下,您这边请。”   皇帝跟随着白褂实验员,快步穿梭在机密实验室的内部。   这么多年过去,奥丁苍老了很多。纵使基因手术可以让他保持壮年时的容貌。但眼底的疲惫与沧桑是掩不住的。   不断爆发的晶乱潮,实验连接失败,宇盗及白鸽赤叶会等反抗者的增多……子孙不争气,臣下只会唯唯诺诺……   这一切都在刺激着暴君的神经,让他越来越喜怒无常,嗜杀多疑。   直到这一日,灰鸮实验室紧急禀报皇帝。   先是五年前,有一个胚胎存活下来。   隔着无菌实验房的玻璃,所有人都能看到培养仓内的模样:从晶粒子聚集的至纯晶体中生出人的骨血皮肉,它每日每日都在挣扎,发出无声的惨叫,在痛苦实验下蜕变。   实验员们反复用药物和辐射刺激其中属于人类的意识,一次次灌注更多的晶粒子。   直到晶粒子的含量远超过极限值,突破了一个又一个的不可能。   到了此时,它已经不能称作人类,当然更不能称作晶粒子,是个结合态的变异怪物了。   就在一个小时前,培养仓爆炸开来,实验房的玻璃被血溅满。   在实验员的尖叫声中,晶体瞬间长满了大半个实验室,并且开始“着色”——晶体着色,是新晶人类的象征。   奥丁冲进来的时候,所有科学家与实验员都聚在了玻璃窗之外。   “你们做了什么!?”   “陛下恕罪!”   负责人惶然跪地,“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连今日的惯例操作也还没开始!它是突然自发地这样……”   实验室内,异状的赤金色晶化物质凝聚在正中,高温导致的白雾滚滚而上,中央隐约有个影子。   那是个美到极致的人类孩童。   它的眼眸闭拢,五官深邃而锋利,肌肤胜雪,绸缎般的白金色长卷发流淌在向四方刺出的晶棱上。   但只有到胸的上半身,腰腹以下都是大片赤金晶体,宛如传说中人首蛇身的神兽。   “……”   奥丁皇帝阴沉地上前,看向这个实验室的产物。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一言不发地看着。   本就初现老态的皇帝,似乎在这样的寂静中变得更加苍老了。   “……陛下?”   最高负责人惶恐地低头。   奥丁忽然开口,语气中情绪莫测:“如果杀死这一个,还能根据数据做出第二个吗?”   最高负责人愕然。   他想了好几秒措辞,才艰难道:“这是概率问题,陛下。”   “我们花费二十年,死了近万个胚胎才得到这一个,但它的意志之顽强是远远超出平均标准的。就算使用同样的数据复现,也不能保证下一个二十年还能得到第二个……”   下一秒,晶体中的孩子睁开双眼。   眸珠是清冷的绿,比奥丁的眸色更透亮一些,像凝霜的翡翠。   皇帝看着它,它也看着皇帝。   奥丁的嘴角无声地弯了起来,咽喉震动着发出阴森的低笑,“原来……”   “呵哈哈哈,原来是你啊……”   二十年前的记忆如在眼前。   八分钟的时空错乱,那个来自未来的黑发小少年,那本诅咒般的历史书,那一页……英姿夺目的新王。   就是它。   原来是自己造出的它。   忽然间,在众研究员们惊恐的注视下,大帝仰面狂笑起来。   这一刻奥丁看到了历史的车轨,只需要自己一声令下就能决定前行的方向。他的帝国的存亡悬在他的舌尖上,人类的存亡也悬在他的舌尖上。   残人类少年那双黑眸从一百年后注视着他,澄澈得让他心如刀绞。   先生,您为什么哭呢?   “怪物,杂种。”   奥丁往前走了一步,眼底带着肃杀的笑意,“这么多年……很疼吧?怨恨吧?”   “告诉你,这一切实验都是朕的命令。”   “是不是很想杀了朕?”   对面,半人半晶的孩子睫毛动了动,发出有些怪异的音节:“杀……”   它面无表情地抬起沥血的手,贴在玻璃上:“杀……了你……”   “它会说话!!”   一个科学家满面恐惧,“它从什么时候学会了人类的语言!?”   下一刻,赤金晶骨自孩子背后爆开!   实验室的钢化玻璃砰然碎裂,千万碎片倒映着那双冰冷无机质的绿眼睛——   这是新世纪的第一声钟鸣啊。   暴君恍惚地暗想。   周围的实验员纷纷恐惧惊叫。奥丁怒吼一声,双拳前挥,鲜红晶骨与赤金色撞击,发出剑鸣般的刺耳锐响!   一击即分。   赤金与鲜红的碎晶片四处迸溅。   奥丁单脚后退一步,对面的怪物所处的地板开裂下陷。   力量竟几乎不相上下。   皇帝身后的两排卫兵同时举枪!   暴君却抬了抬手,示意卫兵收起武器。   他咧嘴:“不得无礼。从今以后,它就是朕的孩子。”   “——陛下!?”   奥丁拧了拧手腕,向对面的小怪物走去,边走边说:“它的名字……要叫凯奥斯。凯奥斯皇子殿下。”   最高负责人惊道:“陛下!但它……”   “闭嘴。看着吧,朕要这个怪物成为真正的杀神,以及不败的征服者。”   “顺便告诉朕那个不成器的大儿子,继续废物下去吧,圣人类帝国还有二十年的时间让他坐吃山空呢。”   暴君眯着眼,腔调懒散地说着。他跨过碎裂的玻璃,走向面前的小怪物。   “凯奥斯”目光直直地盯着皇帝靠近。它身周的晶骨锐利起来,同时快速升温,像流动的岩浆。   奥丁摇了摇头,冷笑道:“别闹,小家伙。你现在还杀不了朕。”   “但没关系。从今往后,朕来教你……”   “魔鬼该怎么杀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莱安属于人类部分的基因来自奥丁的细胞(的二次加工),所以奥丁勉强算是莱安的小半个爹啦。   .   奥丁幻想中的凯奥斯日后:魔鬼,怪物,真正的杀神与征服者。   实际上凯奥斯日后:呜呜,统帅贴贴。 第202章 残火犹不熄灭(1)   Z2野区。   这是个看不见半点光亮的地方,也是一块连帝国都懒得管的混乱与贫穷之地。   大片的荒原与乱石延伸在天顶下,褐色的硬土因干旱而龟裂。连空气都是臭的,充满着屎尿横流的味道。   没有道德,没有法律,没有希望更没有爱,活在这里的人已经很难称之为人。   疯子流着口水傻笑,恶人肆意发泄兽性,病人瘫在路边哀哀呻.吟,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赫尔加母子在这里定居下来,用捡来的纸壳、厚布、木板与几根铁条支起了一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房子。   但是其他的该怎么办呢?   随身带的食水几天就见底了,在这片枯干的大地上,连一根草都难找。   赫尔加也茫然了。她是名门出身,小时锦衣玉食,青年时代读遍先贤典籍,顿悟之后才主动率领家族投身革命。   后来的日子虽然艰苦,但也从没有沦落到真正意义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境况。   人的聚集地倒是有的,就像曾经的混战年代一样,这片野区被几群地痞恶棍分割出各自的小势力。   头儿们自称“领主”,各处掠集资源,大行恃强凌弱之事。   赫尔加不是没有考虑过投靠其中某一个,毕竟姜见明年幼体虚,又有曾经虫洞跃迁的暗伤,根本经不住酷恶的环境。   但当她亲眼看到那些“领主”们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样子,脚步又沉默地停下。   她实在是张不开口去求那种恶人,更别提成为其中一员。   姜见明心里明镜一般。   他轻轻咳嗽着,扯着赫尔加的衣角。   “妈妈,不要去。”   “明明喜欢和妈妈两个人。”   几天后,母子俩发现了Z2野区的生存之道——抢垃圾。   运输垃圾的星际船每个月都会往偏远的野区投放垃圾,不少流民们以此为生,“领主”们甚至会在每月开展垃圾的抢夺战。   咬了一口发现不合口味的食品,穿腻了的衣服鞋帽,刚过期一两个月的药片……   上层贵族们随手扔掉的垃圾,对这些贱民来说是无比宝贵的资源。   赫尔加的晶骨阶级不低,但她一则要顾虑着隐藏身份;二则势单力薄,还带着个病弱的残人类小孩,根本不可能与那些“领主”们发生正面冲突。   她只能和其他流民们一样,等到领主们的第一波抢夺战结束后,再灰头土脸地一拥而上。   为了活下去。   那几年,姜见明的记忆里,母亲永远是又脏又黑的。   她把脸上涂遍泥灰以掩盖美貌,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和人厮打。   但她不这样折腾孩子,也坚决不许姜见明离开那间破房。   有时候天色很晚了,赫尔加还没有回来,姜见明会忍不住扒开房门往外瞧。时间再久点,小少年就一点点、一点点地蹭到屋外去了。   等赫尔加破破烂烂地回来,就鼓起腮帮子:“这孩子,又不听妈妈话,怎么出来了?外面那么冷呢。”   姜见明软软地说:“想看星星。”   脏兮兮的母亲蹲下来,用结着血痂的指尖戳戳孩子的额头,眼尾弯成温柔的月牙儿。   “那昨天留的功课做完了没有啊,哼哼,晚上妈妈可要来个突击考试噢。”   最后,母亲会把孩子抱起来放在肩头,在月色下走回家。   夜深了,她会点根蜡烛,抖开一条破旧的红毯盖在姜见明身上,随便讲些故事哄他睡觉。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   赫尔加毕竟曾经是反抗组织的领袖,哪怕沦落到这个地步,也依然能够带着孩子勉强活下去。   对她而言,更大的痛苦反而来自于周围的环境。   在Z2野区,每一天都有人性的悲剧发生。发生得多了,悲剧也就不成为悲剧,而是变为日常。   赫尔加看不得活人沦落成这样,可怎么救得过来呢?   今天救助了一个人,明天准有十几个人赖上来哭求施舍。恩将仇报的流民曾用晶骨刺穿她的肩头,抢走了她和孩子过冬的口粮。   无数次,她在深夜里蜷缩着身子,发出模糊的悲泣声——那不像是她发出的,更像是什么恶灵依附在了她的身上。   常年的疲劳、慢性晶乱导致的衰弱、精神上极端的煎熬与痛苦,以及当年被暗算的后遗症……   在这一切的作用下,赫尔加的神智渐渐失常了。   她对姜见明日益严苛,功课的要求越来越极端,激动之下还会动手打人,清醒后又不敢相信自己变成了这样,于是痛苦积攒得更深。   某个雨过天晴的早晨。   被收留了一夜的病老婆子,临走前眯着眼,冲赫尔加露出一口黄牙。   “哎我说,傻大姐啊。”   “你还是快点儿去死吧。看看你儿子,啧啧啧,跟了你这种妈,多可怜啊。”   ……屋内深处,女人抱膝瑟缩在黑暗里,把头深埋进消瘦的臂弯。   旁边,黑发黑眼的小少年拧干湿帕子,平静地擦去自己额角的血,口中淡淡道:“我妈妈不会死的。阿婆你走不走,不走就留下帮我们干活吧。”   这些年,慢性晶乱患者应该尽早自杀的观念在整个帝国内普及,并且被广为接受……毕竟这个病挨到晚期实在是太痛苦了,又是绝症。   尤其在Z2野区,人们没几个对未来有盼头的,活着受罪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就有了个不成文的习俗。假如患者哪天运气好,抢垃圾时抢到了什么好吃的……那就是他们结束生命的时机了。   吃顿好的,第二天肚子饱饱地上路。   但姜见明知道,妈妈不想死。   她死了,本就残存不多的人类文明的残火,就要又熄灭一抹。   她选择自杀,就是向黑暗的帝国统治言败,向这个扭曲的世道投降。   她宁可在泥淖中挣扎,也不肯死。   病老婆子撇撇嘴走出门去,边走还边叨叨着说:   “真的,傻大姐。你早点儿死了,你儿子还能靠那张脸去傍个大领主呢!别看他是个残人类小孩,管咱们北边的‘独眼龙’啊,就好这一口!”   声音渐渐远了。   寒风扑打着才糊上的窗纸,屋顶裂了几道缝,深冬的阳光射下来。   姜见明拿着湿帕子,慢慢走到妈妈面前,苍白的小脸被那几道阳光映得明明暗暗。   他拉起赫尔加的手臂,“妈妈,手。”   孩子跪坐在地上,仔细地擦去昨晚母亲发病时手指沾上的泥灰,还有打伤自己的血迹。   赫尔加闭上眼,泪水无法控制地落了下来。   “明明……我的好孩子。以后妈妈不进屋,妈妈晚上睡在外面好不好……”   额头上的伤口还没凝血。姜见明神色恬静,淡淡垂着眼睑,“不要,明明想和妈妈在一起。”   “而且,其实也不怎么疼。妈妈不要听别人胡说。”   他太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眼底像是有一片枯干的星海。   倒映着亘古银河,也倒映着淹死在臭水沟里的腐烂蝼蚁。   “只要能像现在这样,明明就很幸福了。”   赫尔加只是流泪,她用手抚摸着姜见明的脸颊,仿佛在抚摸一件已经破碎的瓷器。   多么可怜的孩子,从生下来就开始流离受苦,一身病痛,他哪知道什么是幸福啊。   她教给孩子“幸福”“光明”的存在,却没法让他看到。   姜见明丢下手帕,钻进赫尔加怀里。他握着母亲枯瘦的手掌,平静道:“妈妈变成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陪我在一起吧。明明也长大了,可以保护妈妈的。”   ……   第二天,赫尔加出门后,姜见明也默不作声地出了门。   他什么也没有做,四处乱逛了一圈,赶在妈妈回家之前回来了。   第三天,第四天……同样如此。   一连半个月,小少年出门乱逛的事情并没有暴露。   到了第十八天,也就是垃圾飞船要来的那天。   姜见明偷了赫尔加以前的旧手枪,摸走了一枚子弹。   他花费半天的时间走出这片区域,艰难地攀上附近一座山林的半山腰,朝一株巨树的枝桠上开了一枪,然后又默默花费半天的时间下山走回家。   这天晚上,赫尔加回家的时候异常欣喜。   她说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听说异星生物的巢掉进了“独眼豹”的领地,两只大鸟发狂袭击了领地一天,西边的“黑铁”也过去趁火打劫,都没有参与垃圾的抢夺战。   周围的流民们激动得哭了。她当然也带回来了许多好东西,接下来一周时间都可以不出门了。   “这就叫恶有恶报。”赫尔加笑着把姜见明往怀里搂,用凉凉的鼻尖蹭小孩的脸颊。   而姜见明被妈妈裹在红毯子里,若有所思地盯着外面的月亮。   “就是。如果明明跟了独眼豹,说不定今天就被大鸟怪叼走了,我才不要。”   ……这一年,新帝国未来的统帅十二岁,还是心思很纯粹的小孩子。   他朝异星生物的巢穴开的那一枪,也只是想尽力把眼前的母亲和“幸福”的日子,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   底层贫民的哭声,注定传不到住在永乐园的上等人耳中。   皇宫深处,淡淡熏香味道缭绕在织金的幔间。奥丁斜靠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高脚杯。   “这酒……味道变了。”   里面的红酒摇曳如鲜血,只被抿了一口。   侍从惶恐跪地:“回禀陛下,原先的调酒师,两天前突发急性晶乱离世了。今天的酒,是、是他的儿子……”   奥丁哼了一声,挥手:“倒了吧。杂人都下去。”   侍从们如蒙大赦,匆匆离去。转眼间大殿里清净许多。   皇帝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视频通讯里:“噢……弗拉基米尔,你刚才说,我们需要什么?”   对面还是那位灰鸮实验室的最高负责人,“钥匙,陛下。”   这位银发蓝眼的半百男人——也是帝国内有数的几个知道些许晶粒子秘密的人——正疲惫地皱着眉毛。   “两年了,那位小殿下的力量越来越强,一旦失控,结果会是毁灭性的。”   “虽然陛下是为了打击晶粒子而造出的凯奥斯殿下。但他对人类这方,应该并无什么归属感……”   这已经是委婉的说法。那个小怪物自诞生起就在实验室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不恨人类才有鬼了。   弗拉基米尔低声道:“我想,我们需要一个能从意志层面禁锢他、控制他的事物,但无法找到。”   “恐惧、痛苦这类负面的东西全都试过了。但或许因为……殿下本来就是从中诞生的,这些已经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心灵上的波动。”   奥丁挑眉:“噢,他没有反应?”   弗拉基米尔:“有的。他会嘲笑我们。”   奥丁:“……”   弗拉基米尔低头:“陛下恕罪……我们已尽力不在凯奥斯殿下面前露怯,但他的敏锐感太可怕了。”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对我们而言很特殊,现在甚至开始主动试探这边的底线,晶骨的成长速度更是可怕……灰鸮实验室已经无法控制——”   突然,通讯视频闪过一连串乱码,滋啦滋啦的白噪音打断了弗拉基米尔的声音。   “……”   皇帝的脸色沉了沉。   凯奥斯诞生才两年,皇帝衰老得更快了,昔年征战时落下的许多暗伤也发作起来,让他再不似壮年那般威武。   但当耷拉的眼皮抬起来时,阴鸷的绿眼睛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下一秒,一个稚嫩却冷淡的声音传来。   “这里没有意思了。”   “给我别的。”   画面恢复了正常,却已经切到了实验室内的控制台前。   十几个实验员们恐惧地缩在角落里,合金玻璃又被击碎了,大片赤金晶骨延伸出来包裹着那些仪器与光脑。   最大的那个计算机的顶端,坐着一个金发孩童。   仔细一看,他竟然没有双腿——腿部往下的血肉化成了晶体模样。   “给我别的。”   小孩用翡翠似的眼眸睨着画面,“不然我要炸了,这些数据对你很重要吧,皇帝?”   奥丁低沉地吐了一口气。   这两年来,他和这个小怪物简直是互相折磨着度过的。   他成功让凯奥斯继续留在实验室当了两年的活人实验样本,小怪物则获得了人类社会各领域的知识学习途径,以及他多年积累的战斗经验。   但比起死的知识,小怪物似乎对活人更感兴趣。   比如……每次奥丁皇帝秘密造访实验室,这个小家伙必定会设法打碎玻璃,闯出来尝试杀他。   也不拼命,只攻击一两招,发现得不了手又兴趣缺缺地化作半晶体状态,蛇一般慢吞吞地爬走了。   他倒是自在。就是可怜了皇帝的卫兵和灰鸮实验室,每次都要被吓走半条命。近几次的招式越来越刁钻,就连奥丁本人也开始冒冷汗了。   而这样勉强维持的平衡……   奥丁看了看屏幕,暗想:看来也只能到今日为止了。   “好,”皇帝叹道,“朕给你别的乐趣。前提是……至少在外人面前,做个正常的人类。”   ……   ——旧帝历45年,一艘星舰停泊在永乐园星城的皇宫。   实验室中诞生的“小怪物”凯奥斯,以皇帝私生子的身份踏入了这片富丽堂皇之地。   那双与奥丁很相似的绿眼睛,让他免除了身份上的疑点。   而奥丁的几个孩子,尤其是皇太子——安德鲁.奥丁二世,全都隐约从中察知了不详的含义。   尤其是,那个小孩抵达的当天。   安德鲁皇太子从自己安插的侍者眼线那里听说,素来严酷无情的父皇居然哼哼低笑着,冲那个私生子这样说:   “放心吧,你不会玩腻的。”   “这里有一整个帝国供你游戏。”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那句话——   凯奥斯的理解:还有一整个帝国的力量压制自己。   安德鲁的理解:卧槽父皇难道要把继承人的位子给这个小杂种!?   奥丁真正想表达的:破罐子破摔,就让推翻帝国成为小怪物的新游戏得了。   事实上凯奥斯未来:统帅贴贴,姜姜亲亲……呜呜他不给我亲亲,emoemo…… 第203章 残火犹不熄灭(2)   在姜见明后来的回忆里,他是从十二岁开始走出那间破房子,开始在野区谋生的。   作为一个残人类小孩,求生的辛苦自不必说。如果被新人类盯上,可以说是毫无抵抗之力。   他学着妈妈把脸抹脏,用捡到的破布缝成了一个宽大的斗篷,遮住自己的身体。又从死去的异星生物的尸体上割下厚皮,缝成护腕来遮掩手腕骨。   就这样尽量地掩饰存在感,像个幽灵般在野区游荡。   他有时捡些别人的残羹剩饭,有时去挖野菜草根。   偶尔也会用知识或技巧帮人解决麻烦,如果对方还算个好人,就能换点衣食日用之类。   但日子越过越艰苦。   赫尔加的身体状况一日比一日恶化,精神上清醒与发病之间的界限也在模糊。姜见明不肯远离母亲,被打伤的次数越来越多。   纵使在这种情况下,当女人清醒时,她依旧是想活下去的。   她渴望多陪儿子一段时间,想至少等到明明再大一点,等到自己将所拥有的知识全部教给他。   为了减缓慢性晶乱的进程,赫尔加在最简陋的环境条件下,自己给自己做手术。   她嘴里咬着布条,用烧过的刀尖割开皮肤,挑出凝结在肉间或是附着在骨头表层的晶体,再消毒并用针线进行缝合。   每次结束后,满脸都是生理性的泪水和汗水,女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鱼一样瘫在血迹斑斑的地板上,总要昏沉个一两天才能缓过来。   为了与精神病斗争,她会在每日清晨大声地背诵白鸽赤叶会的纲领,纵使这个组织已经在多年前将她驱逐;   她反复地温习自己在十几岁时就学完的基础文化知识,并要求姜见明考她,如果错了哪个,就像小学生一样罚抄到深夜。   母亲和孩子都在竭尽全力地奔跑,想要离死神落下的镰刀远一点,离那场注定到来的阴阳两隔远一点。   不记得多少个绝望的寒夜,赫尔加把姜见明抱在怀里,嗓音虚弱地轻轻说:“明明,我们再坚持一下下好不好?”   她说夜晚最黑的时候总在黎明之前,但无论是怎样的黑暗,总有被驱散的那一刻。   就像熬过冬天就有春暖花开,只要坚持下去,日子总会变好的。   但命运并未因此容情。   次年冬末春初,暖风还未拂去严寒的余威的时候,母亲的晶骨刺穿了孩子的胸膛。   姜见明只是“啊”地叫了一小声。   栽倒的那一秒,惯性让消瘦的小少年滚了半圈,跌出屋外。肮脏的地上拖出一道鲜血的痕迹。   屋内,赫尔加双眼赤红,枯发凌乱。她疯疯癫癫地流泪嘶吼着,赤裸的双脚上遍布冻疮。   姜见明仰面躺在雪地里,血从身下汩汩涌出。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妈妈曾经健康美貌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了。   好疼。   狂躁的外来晶粒子让他浑身都滚烫且剧痛,像是被火炙烤,一时间分不清伤口在哪里。   他失神地睁着眼,看到天边飞过一只渺小的黑鸟。   忽然想起曾经有天傍晚,暮色如烧。   那还是在他们来到Z2野区之前,两个人在蓝母星的街区流浪逃亡,躲在贫民窟睡觉。   一位杂货店的店主看母子俩实在可怜,将卖不出去的一条红毯子送给了妈妈。   这成为了他们这几年来最幸运的时刻。妈妈欢欣的脸被夕阳照得金亮,回眸时黑发扫过睫毛。她捏着红毯子的边角,让它飞舞在风中。   日落之前,赫尔加含笑将毯子盖在他身上。她说它像一面旗,白鸽赤叶会的那面红旗。   姜见明知道,妈妈看到世间的善意就高兴,就会想到她曾经做反抗军领袖的日子。   那条红毯子,他后来盖了好久。   现在……   放哪里了来着?   ……   “明明——明明!!明明!!”   姜见明醒转的时候,赫尔加正抱着他。   黑发女人撕心裂肺地叫着,她用鲜血淋漓的手,将刺入孩子体内的细小晶刺一根根拔.出来。   殷红的液体,滴滴答答在雪地里晕染开。   许久也止不住。   赫尔加仰起青筋毕露的脖颈,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啼,“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这个年代,对于晶粒子失控根本没有治疗手段。就算有,对野区的贱民们来说也和没有一样。   对于年幼体弱的残人类来说,被晶骨直接刺入体内,后果是无法挽回的。   “没关系的,妈妈。”   姜见明却在轻笑,眼底像刚烧干的灰烬,已经没有半点光了,却还有未散的温度。   他枕在赫尔加的怀里,吃力地伸手勾着妈妈的衣角,像幼儿时那样。   小孩的手指沾满泥灰、雪粒和鲜血。野区的狂风发出鹫鸟般的尖啸从那指间穿过去,带走剩余不多的体温。   “如果真的得了病……明明就和妈妈一样了,也很好的。”   姜见明软绵绵地呢喃,“所以……”   “妈妈陪着明明,永远在一起吧。”   “我好幸福。”   说完这句,他就再次失去意识,什么也不知道了。   来到Z2野区的第六年。   姜见明十三岁,患上了慢性晶乱。   没有光明驱散黑暗,没有春风吹走寒冬。   没能等到日子变得更好,或许是他坚持得还不够久。   后来想想,正是这段无望而漫长的童年经历,造就了姜见明一生看似矛盾的性格。   一方面,他对着认定的事情有着极端深重的执念,纵使这往往伴随着自我毁灭。   但另一方面,他的欲望又极度地低。都说追求追求,他却好像只是追,而并不求什么。   潜意识里,他已经先认定自己是求不得什么的。   好事情都在很久以后,希望与幸福也并不是没有,只是人的一生太短,自己无缘亲眼见证而已。   ——若不这么想着,又怎么熬过这漫漫冬夜呢?   第七年。   赫尔加已经快不行了。   在亲手导致儿子患上慢性晶乱之后,昔日的女领袖从躯壳到精神都迅速干涸下去。   她变得形容枯瘦,一层皱巴的皮贴在骨头上,再也看不出昔日的美貌。三天中有两天都在昏睡,醒来的时候也精神失常,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有时,女人的嗓音会变得高亢,手掌在半空中乱抓着,用力瞪着遍布屋檐的灰尘与蛛网,眼里有异样的光。   赫尔加病成这样,能养家糊口的就只有一个患着晶乱的十四岁残人类。姜见明又要照顾母亲,又要在野区这种人吃人的地方过活,每一天都苦不聊生。   这个冬天,母子俩差点活活饿死。人不人鬼不鬼地熬过来之后,赫尔加也彻底疯了。   “妈妈,不可以打人。”   破屋内,少年按住母亲乱动的手,嗓音温吞,“说过很多次,怎么又忘了。”   赫尔加痴痴呆呆地笑着:“你……你是谁呀……”   姜见明自顾自说话:“你留下来的芯片和笔记,今年我已经全都看完了。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可能要慢慢想想。”   “我想在死掉之前把知识留下来。但是找到愿意学的人可能有点难,如果实在不行……也没办法了。”   赫尔加听不懂少年的话语。她靠在破烂的木板旁,眼睛茫然地睁得很大,褐色瞳孔中摇曳着余光。   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拽了拽少年的袖子,故作神秘地压低嗓音:   “……你……你有没有去过……永乐园星城的辉煌区呀……”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的白鸽赤叶会,就……就在那里……”   姜见明认真嗯了一声:“没去过,但我知道。我妈妈给我讲过。”   赫尔加用骨瘦如柴的双手比划着:“我们有……有一面大旗子……”   姜见明:“嗯。”   “我们还有……有一个……小屋子……藏在地下的暗道里,帝国兵找不到……”   赫尔加认真地说,“里面的所有人……都是好人,勇敢的人……”   “嗯,我都知道,妈妈。”   少年拧干帕子,为母亲擦脸,低低说道:“这样也可以的,也很好。就这样……陪着我吧。”   女人闭嘴,目光恍惚地安分了几分钟,忽然又痴痴地道:“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儿子……”   “他的名字叫,叫姜见明……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他将在长夜尽头,得见黎明。”   “你有没有,有没有见过他……”   说着说着,女人就怔怔流下眼泪来,“如果你能见到他,就帮帮我……帮我救救他,好不好……”   少年默然许久,替她擦去泪水。   “好的,妈妈。”   第八年。   赫尔加的生命肉眼可见地走到了尽头。   就像一根烧到末梢的蜡烛,谁都知道快要燃尽了,只是这一分钟或是下一分钟的区别。   濒死之前,女人喘息时呼出团团白雾,那些雾气从褪了血色的薄唇间断续地吐出,很快地变淡并消散在姜见明的眼前。   那是流逝的时光、消弭的生命,亦或是其他的某些一去不回。   ……明明。赫尔加打开了唇,她在轻轻地呼唤,明明,我的明明。   或许是回光返照,精神失常了多年的病人居然找回了清醒。   破屋外,夜色静静地延伸到天际。   “嗯。”   双颊苍白的黑发少年坐在母亲旁边,温声应着她的呼唤,“我在。”   赫尔加的喉咙发出嘶嗬,那似乎是哽咽,又似乎是种吞咽苦难的声音。   她很吃力地说着,“明明……”   “给妈妈枪……好不好……”   在这短暂的清醒中,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状态。   她已经竭力与命运抗争到了最后一刻,如今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再继续下去就不是什么坚持,只是害人害己罢了。   “好,你等等。”   姜见明站起来,很快地取来了手.枪。他将那冰冷的金属物放到赫尔加的掌中,“我留了最后两颗子弹。”   给两位慢性晶乱患者,正好。   赫尔加弯起眉眼,悲伤地笑了。她冲姜见明招手,趁少年俯身时凑过去,亲了亲孩子的额头。   “明明,以后不要……”   她哽咽道,“不要随便说自己很幸福……”   “幸福,光明,正义……不要作贱这些概念,不要作贱自己……妈妈知道这样活着会很煎熬,会很难过,但是……”   “这个世上总要有人记得,我们的文明本应有的模样……”   赫尔加说不下去了。姜见明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但很快敛眸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其实少年并没有很明白,但他想,日后总有漫长的时间供自己思索。   而此刻,他只想抱住赫尔加,抱住那具干枯冰冷的女人身体。他也确实那样做了。   他挨着母亲的胸膛,数着那微弱的心跳。目光则平静地看着,母亲用打颤的手臂举起了枪。   抵在太阳穴处。   少年柔声道:“妈妈,晚安。”   闭上眼的时候,姜见明暗想——如果时间能在下一秒到来之前死掉就好了。   如果他可以永远这样抱着妈妈。   如果能回到曾经的岁月。   如果……   如果黎明能在此刻降临。   一声枪响爆发,震得他耳膜剧痛,短暂地失去了听觉。   温热的液体飞溅在少年的脸颊上,有一滴恰好落在他安宁闭拢的眼睫下,代替了本应流出的泪水。   旧帝历48年,雯.赫尔加于蓝母星逝世。   失去母亲时,姜见明十五岁。 第204章 残火犹不熄灭(3)   整理遗物的时候,少年意外地翻出了那条红毯子。它已经褪色掉毛,变成一条丑陋的布匹了。   天色初亮的时候,姜见明用这条旧毯包裹了赫尔加的遗体,又拆下搭建这间破房的一块木板,用麻绳绑好一角后,将母亲放上去。   少年披上厚重脏破的斗篷,艰难地用麻绳拖着载尸的木板,走出了和母亲住了多年的小屋。   他想要埋葬母亲。   可患病的少年自己也虚弱无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惨白的手指被麻绳磨出了血。   沿途,无数Z2野区的流民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指指点点地说着话。   “哎,哎,那不是傻大姐的儿子吗?傻大姐居然死啦!”   “我还以为她早就死了呢,原来到现在才死啊。”   姜见明始终沉默着,他走了很久,累得走不动就停下歇一会儿再走。   就这样足足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少年在次日天亮时,来到一片荒芜的郊外平原。   放眼望去,只见野旷天高,细风轻轻地吹着乱石与几根杂草。   姜见明已经力竭,随身带的食水也见底了。他身子晃了晃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他浑浑噩噩地做了许多梦。渐渐地浑身开始发烧,好几次刚醒来又在几秒内失去了意识。   这么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只手用力地摇晃他,“小孩,小孩。”   旷野上,一对风尘仆仆的男女走到了这片野区。   他们的面容略有倦色却很干净,衣衫略有褶皱却很高档,一看就是自远方而来,与这片野区里的贫民们有着云泥之别。   这一路来,他们看惯了太多路边的横尸。因此对这具枯瘦的女人尸体并未投去一瞥,而是弯腰推搡着那个半死不活的少年。   少年在高烧,他裹在斗篷里羸弱地咳着,兜帽滑落,露出凌乱的黑发与惨白的脸。被摇晃着叫了三四声之后才颤抖了一下,眼皮勉强睁开,露出一线涣散的黑眸。   姜见明只觉得头痛欲裂,艰难地用臂肘支撑着大地,爬了起来。   视野还没聚焦,他先微弱地呻.吟了一声。或许是慢性晶乱又快到发病的时候了,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打碎了一样疼。   前面逆光站着两个人影,但刺眼的光线让他什么也看不清,眼前是一团团黑雾。   站在前面的男人弯下腰:“小孩,向你问个人。”   后面的女人嗓音轻飘飘的:“如果你知道,实话告诉我们,阿姨就给你这个。”   女人说着,从外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块拆开的饼干纸袋,晃了晃。   里面剩余的四五块饼干发出好听的窣窣声,一股淡淡的甜香气味也溢散出来。   食物的味道立刻让饥饿已久的胃抽搐起来,姜见明掩唇咳着,咬了一下舌尖,试图让自己清醒点。   他正要问这两个旅人要打探谁,一张纸质照片就伸到了他的眼前。   野区的阳光落在那张旧照片上,照亮了上面晴空如洗的背景。   刹那间,少年瞳孔紧缩。   一阵激痛像斧头般劈开他的脊梁,命运化作荒谬的恶意扼住了咽喉。   “……”   姜见明脑中嗡鸣,浑身一下子软了。   他不敢置信地缓缓抬头。   照片中,美丽英俊的黑发女人站在高台之上。阳光如金瀑穿落云端,染亮了她褐色的眼睛,还有象牙白的皮肤。   赫尔加手擎飞扬的巨旗,神色昂奋地振臂高呼。   旗上,纯洁的白鸽衔着红色的橄榄叶,振翅欲飞,仅一瞬的定格就足够震撼。   男人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位女士?”   妈妈说过,她们有一面大旗子。   还有一个小屋子。   姜见明怔怔地流下泪来,“……她不在这里。”   那位年轻美丽的女领袖已经远去了。她会永远肩披红旗,提着一盏明灯,沿着长长的暗道走下去,直到走进那个小屋子。   门开了。屋子里所有人都回过头,站起来,激动地迎接领袖。他们都是好人,勇敢的人。   而这里呢?   这里没有英姿飒爽的赫尔加领袖,只有一个傻大姐。   与黑暗斗争到最后一刻,死去时骨瘦如柴、又脏又臭的傻大姐。尸体就横在他的身后,已经开始有些异味。   忽然间,姜见明认出了面前这对男女。   丹叔,琳姨……文丹和杰琳,曾经是母亲最忠诚的追随者。   或许是因为白鸽赤叶会的余党又发生了宗旨的改变,或许单纯是这两人出自愧疚的自发行为。   无论如何,他们寻觅昔日的领袖来到这里。被野区的混乱所震惊后,向一个蜷缩在斗篷里少年询问。   “不在这里?”   文丹焦急地抓住少年的肩膀,甚至忘了嫌弃那一身脏灰,“难道你见过她,知道她在哪里!?”   姜见明无声地埋下头,阴影遮住了脸上泪痕。野风化作无边的悲凉穿透他的骨头,他想大哭,又想大笑。   为什么……   偏偏要来晚一天,偏偏只来晚一天。   怎么说得出口呢?   在白鸽赤叶会的人们心里,赫尔加还是那样凛然而神圣。   他怎么能说,眼前这具你们已经认不出的枯尸,这个多年混在贫民们堆里抢垃圾吃的女人,这个精神失常到虐打孩子的疯子……   就是照片里那位眉眼飞扬的女领袖?   “好像很多年前见过她。”   “她带着一个小孩离开这里了……但我记不很清,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姜见明轻声道:“我的妈妈昨天去世了……你们能帮我埋葬她吗?”   男人愣了一下,直起腰来:“抱歉,我们急着赶路。”   少年用指尖紧紧攥着斗篷,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突突直跳。   “……我的妈妈去世了……”   他眼神涣散,发烧令嗓音变得沙哑,“我生了病,没有力气埋葬她……你们可以……帮帮我吗……”   杰琳怜悯地看了这小孩一眼,摇了摇头。   她低声对文丹道:“没时间了,丹。如果这次再找不到领袖,可能就要错过一辈子了。”   “根据我们的消息,领袖很可能已经患上了慢性晶乱。如果是真的,这么多年下来,病情想必已经……”   “如果领袖已经不幸逝世,明明怎么办?残晶人种在野区能活多久?他毕竟是领袖的骨肉,我们有责任把他带回去抚养的。”   “野区里不幸的人太多了,我们难道要挨个救助过去吗?”   “我当然知道。”文丹说道。他从杰琳手中拿过那袋拆开的饼干,随意地递向少年。   “喏。小孩,拿去吃吧。我们真的着急找人。”   这次他并未弯下腰,也没有用正眼去看少年。甚至为了避免被缠上,还后退了一步。   姜见明弯起唇角笑了笑,似乎释然了:“没关系。”   他没有接那袋饼干,而是伸手为自己重新戴好斗篷的兜帽。   文丹和杰琳只当这孩子因丧母而精神不太正常了,就施舍般将那袋饼干放在地上。随后不再多看这个贫贱的少年一眼,结伴匆匆离去。   姜见明站了许久,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   ……错过了也挺好的,他暗想。   白鸽赤叶会永远不会知道赫尔加的结局;而母亲也永远不会知道,她至死都惦记着的白鸽赤叶会,早已不复梦中的样子。   黑发少年捡起那袋饼干收好,然后从随身的包袱中拿出一小罐油,隔着红毯浇在母亲的遗体上,又用蘸油的木棍点燃了火。   本来就没指望能得到帮助,他当然是自己做了准备的。   姜见明注视着火把从自己的手中落下,火焰沾油,“轰”一声窜得很高。   烈焰中,赫尔加的遗体燃烧起来,好像这些年的苦难也随之化作尘灰。   姜见明转身,不再看母亲的样子。   他不准备等到尸体焚烧殆尽。   他知道如果不能在夜晚降温前回家,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很可能会死在半道上。   可是家又在哪里呢?   从此往后,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依靠,没有信仰,没有未尽的留恋或对未来的期盼。   只有孤独、病痛,以及生而注定的弱小与卑贱。   帝国是他的敌人,野区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世界如此黑暗不见光,而自己连余命都已经没有几年,那么……   为什么还要活着?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长风自身后涌来,姜见明垂眸扯住身上的斗篷,向前走去。   命运不公,世道黑暗。他卑如微尘,纵使悲愤,却没有丝毫力量去改变这一切。   活着,已经是他抗争绝望的唯一手段。   那他就活着。   前方,天苍苍,野茫茫。   少年形单影只,独自走向天地的缝隙。   可这条路太长了,哪里都是枯草丛生的荒野。不知走了多久,少年垂着头颈,干裂的唇瓣间吞吐着灼烫的呼吸,意识逐渐迷离。   忽然,斗篷的一角传来微弱的拉扯力。   姜见明低头。虚弱与高烧让他视野模糊,第一眼没看清那是什么,以为是衣角被一块垃圾挂住了。   仔细看才发现,那不是垃圾,是个人。   那是个比他还小点的孩子,奄奄一息地趴在郊野路边的地上,浑身散发着恶臭。   她用仅存的力气扯住过路的少年,发出一声难听的呜咽。   姜见明蹲下来,真就和翻垃圾似的拨弄了一下这个小孩,沙哑问:“要什么?”   这孩子颤巍巍地抬了抬头,她的左眼已经快烂了,流着脓血,“……饿。”   姜见明想了想,把刚刚杰琳给他的那袋饼干拿出来。   他拈起一块,想喂给这个快饿死的小垃圾。   小垃圾突然目露凶光,狂犬般扑起来把他撞倒。她把饼干袋夺过来,转眼间把所有饼干都塞进了自己嘴里。   等那小孩鼓着腮帮子吞下最后一口饼干,姜见明还爬不起来,痛苦地咳个不停。   小垃圾刚刚那股劲儿用完了,又虚软地一屁股跌在地上。   她不停地吞咽着口水,盯着面前的少年。自有记忆以来,她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   当然,也没遇见过这么好欺负的人。   “还饿。”   小垃圾抻着脖子,凶巴巴地说。   姜见明吃力地站起来,沉默了几秒钟,问她:“有名字吗?”   小垃圾:“老娘还饿!给老娘吃的,不然杀了你把你吃掉!”   姜见明面容淡漠,他走向这个女孩,半蹲下去,把她弄到了自己背上。   第一次尝试起身时,他连膝盖都没站直就倒了,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姜见明又尝试了第二次,这次往前走了四五步才摔倒。他摇了摇头,自己去捡了根树枝当拐杖拄着借力,第三次终于把女孩背了起来。   他继续向前走去。   病骨支离的少年,背着又脏又臭的半瞎小女孩,踩着荒凉大地,走向晨星黯淡的地平线尽头。 第205章 残火犹不熄灭(4)   等姜见明把那个路边捡的孩子弄进自己那间破屋里的时候,他自己也就剩一口气了。   这小孩完全没有任何感恩心,任姜见明发着烧瘫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自己爬遍了这间不大的破屋,和饿死鬼似的把吃的喝的全都扫荡一空。   末了,她瞅瞅那个背着自己走了一天的少年,认真思考如果这家伙死掉了,自己要不要真的吃了他。   ……很多很多年后,到了林歌会亲手给姜见明烤小饼干的时候,她还感叹,某个人是真的运气差到了极点。   就算是在野区,像她这么没良心的家伙,也属于最烂的烂人那一类了。   前脚丧母,后脚遇上白鸽赤叶会的故人相见不相识,舍命救了个孩子还遇上白眼狼……但凡换个人,也该破口大骂贼老天了。   也亏得姜见明命硬,没有死。他病惯了,无论是身体还是潜意识都自有一套应对程序。   回家的第二天夜晚,少年从昏睡中醒来,虚弱地眯眼望着自己捡回来那团脏兮兮的小女孩,含含糊糊地笑着说:“给你起个名字吧。”   小女孩霸占了他的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用完好的眼睛警惕地瞪着他:“你为什么救老娘?”   老娘……也不知道她是哪里听来学的。这种词从一个几岁的小女孩嘴里说出来,别提违和感有多重了。   姜见明艰难地支起上身,用臂肘撑着爬了一小段距离,从角落里的一个破罐子中摸出药片。   光是这点动作就让他有点气喘,“……你在那里躺了多久?”   “可能三天,也可能四天。”   “有人理你吗?”   “当然没有。”   “所以我理你。”   小女孩无法理解,所以瞪大眼睛:“你脑袋里装的是狗屎吗!?”   “小孩子不要骂人。”   “老娘乐意!”   “自称要用我。”   姜见明拿着药片,目光四下一扫,“水……你都喝了?”   小女孩:“哼。”   姜见明也不说什么,默默咬碎了药干咽下去。   他又趴下眯了一会儿,昏沉间听见脚步声。   破屋内四面漏风,小女孩走到少年面前。她居高临下地睨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不怎么熟练地亮出晶骨。   “说,还有没有藏起来的东西?”   少年闭着眼,似乎根本懒得搭理她,也可能单纯是没有力气,“都在屋里了……”   小女孩咬了咬嘴唇,往前一步:“那就杀了你。”   姜见明嗓音低沉,夹杂着含混的叹息:“……我是个残人类,对你造不成任何威胁,就算这样,你还要杀我吗。”   小女孩又往前一步。   她还不明白为什么陌生的少年会救她,为什么满口都是她听不懂的话。   她只知道斩草要除根,这是在野区活下去的重要原则之一。   姜见明终于睁眼,安静地抬起手臂。   不知何时,铁色的手.枪已经被少年握在掌中,枪口瞄准了眼前的人。   “!”   小女孩瞬间脸色煞白。她认得那种金属管子,这东西能在瞬间夺走她的性命。   为什么……   这家伙明明有枪,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拿出来,任由她抢走了吃的喝的也不报复!?   僵持了五六秒,姜见明率先放下枪。顿时,小女孩像兔子一样往旁边一扑,连滚带爬地跑了。   ……   过了两三天,小女孩又来了。   没办法,饿啊。   找不到吃的,她已经开始饿到舔泥巴。最终决定赌赌运气,再去抢那个好欺负的残人类。   说不定那天没开枪,是因为他枪里没子弹呢?   小女孩来的时候,姜见明正好在吃东西。   还没等她亮出晶骨,少年看见她,淡然把手里的食物掰了一半,扔出屋外去。   等小女孩目露凶光、饿虎扑食般趴在地上把食物啃完,抬头一看……少年的手里又握着那把铁枪。   小女孩再次怂了,飞速逃跑。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这样的事情重复发生了好几次。   ——不得不说,与母亲相比,姜见明性子更沉着,更多几分冷静决绝。   兼以他自幼就在野区游荡,在领主与地痞的夹缝里求生,已经摸出了属于自己的路子,除了养活自己之外,勉强还够再养一个人。   起初,小女孩还自以为她控制了一个奴隶,每当饿肚子了就可以去剥削。   过了十几天才琢磨出不太对劲……她好像被养了。   就像固定时间去固定地点接受投喂的流浪狗或者流浪猫。   发现这个惊悚真相的契机,是某天那个少年的面容罕见地变得严肃,要求她洗澡,或者至少擦一下身子,太臭了。   之后还对她说:“给你想了个名字,诗歌的歌。至于姓……没有姓的话,跟我姓姜吧,或者你自己起喜欢的。”   “???”   小女孩的表情裂了,她暴跳如雷:“残人类,你把老娘当什么呢!?”   当时少年坐在屋内,神色淡淡地用砍来的竹条编着筐子,“其实,捡你的前一天,我妈妈去世了。”   “当时我刚火葬完妈妈,就突然想养个什么,给自己找点念想活下去……你是做我女儿,还是妹妹?”   养个什么……   小女孩简直风中凌乱:“你有病吧!?脑袋里装的真是狗屎吧!?”   姜见明:“不要骂人,自称要用我。”   说完,少年低头轻轻地咳,他苍白又清瘦,每当这时总显得孱弱无害。   但下一秒他就抿唇笑起来,幽幽道:“所以,你没有姓是吗,那就……”   小女孩毛骨悚然,她绝对不要成为一个病鬼残人类的妹妹,更别提什么女儿,“我有!老娘有姓!!叫……”   她瞥到姜见明手中的竹条,灵光一闪瞎扯了个,“呃……林,对,老娘姓林!”   姜见明:“好,林歌。”   小女孩:“?”   “老娘他妈的没答应叫这个名字!!”   姜见明无视了小林歌的暴怒抗议,他若有所思:“你的眼睛……”   林歌的左眼烂得越来越严重。野区的贫民们没有知识,但他知道,如果再不摘除眼球,感染到大脑可就无力回天了。   第二天,姜见明披上那件脏斗篷,去了“独眼豹”的领地,直到深夜才回来。   转天,小林歌又来了。   她居然真的把自己弄干净了点,至少能看出来是个女孩子,而不是一团小垃圾了。   姜见明坐在屋内,向她招了招手,林歌就一蹦一跳地进来,嚣张地叉着腰喊老娘饿了。   这时她才看清,姜见明身边散落着一些看起来就很昂贵、很精密的东西。林歌不认得那都是什么,她只看到今天的盆里放了一块肉骨头——肉!   小女孩咽了咽口水,一屁股坐下,双手捧起来就开始啃。   才啃了两分钟,她眼前就开始发晕,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你……你……”   姜见明面不改色地看着她倒下,这时才站起来,慢条斯理地将女孩的手脚用特制的束缚带绑住,又给她扎了一针短时间内无法释放晶骨的药。   “你你……你要干什么……”   林歌浑身酸软,她彻底吓傻了,暗想完了完了,她太大意了,怎么会彻底失去防备的?   这个残人类一定是要杀掉她了,他从哪里搞来的这些针剂啊……   姜见明亮出手术刀:“把你的眼球摘掉。”   林歌瞬间吓得眼泪狂飙,惨叫起来:“呜啊啊啊——!!!你这个变态,不要,不要,放开老娘!!”   姜见明:“知道错了吗?以后还凶吗?”   刀尖泛着寒光悬在眼珠上方,林歌嚎得更惨烈了,“我知道错了,我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刀尖又逼近一寸。   “哥!爸爸!!呜呜呜呜我不敢了!!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我给你做妹妹做女儿后半辈子照顾你伺候你给你养老送终——呜呜啊啊啊!!!”   “还说脏话吗?”   “不说了,不说了——”   “自称要用我。”   “我不是已经在用了吗啊!?”   “不能随便杀人。”   “我没杀过人,真的没有!!”   忽然手腕一凉一痛,麻醉剂被打入静脉。   转眼间,哭嚎不止的小女孩眼珠缓缓上翻,最后眼一闭,歪头睡了过去。   ……   等林歌再醒来的时候,她病变的左眼已经被摘除了。   女孩儿还不知道少年是为了救她的命,只是发现自己没死,少了的也只是本来就看不见的眼睛,顿时如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   姜见明正在收拾东西,见她醒了,头也不回地道:“起了?还不想死的话,拎上身边这个包袱,马上跟我走。”   他的声音比往日都冷,脸色比那天要求她洗澡时更吓人。   林歌从没见过他这样子,本来准备算账的也忘了,捂着眼上的绷带呆呆道:“干、干什么啊?”   姜见明回过头来,眉梢一抹如刀凛光,“没时间解释了,先走再说。”   那天,林歌稀里糊涂地被姜见明带着离开了破屋。   他们在夜晚登上一个山坡,看到了下面的火光,那是领主们在大规模交战。   轰炸声把林歌吓得腿软,小女孩扒着姜见明的腰,乱糟糟的小脑袋使劲儿往他的斗篷里钻,过了会儿又忍不住探头出来看。   “好像是独眼豹和黑铁在打仗,谁会赢啊。”   “独眼豹。”   “你怎么知道?”   “作战计划是我出的。”   林歌惊得一蹦三尺高:“!!?”   姜见明:“我说有办法帮他们吞并黑铁的领地,想跟他们交换做手术的器材和一些药。他们听完我说的计划,可能是觉得还算靠谱吧,就把东西给我了。”   少年的面庞映着下方明暗交替的火光,姜见明的语气过于淡定,搞得林歌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她憋了半晌,才问:“真……真的啊?”   “那你那么厉害,不是成了独眼豹的大功臣吗,我们跑什么啊?”   姜见明摇头:“这些领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想加入他们。”   “但如果拒绝入伙,独眼豹一定会担心我日后被其他领主拉拢,反而成为他们的威胁……既然得不到,他们就会选择杀了我。”   林歌睁大眼睛,紧张屏息。   下一刻,她的脑袋就被揉了两把。   少年收手转身,夜风吹起他被火光照亮的斗篷一角。   “趁他们在交战,我们离开这里,换个地方生活。”   =   “不对啊,领主要杀的是你,和老娘有什么关系啊!?”   等林歌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大概四天后。   少年带着小女孩,横跨了大半个Z2野区,从东北角迁移到了西南角。   以这次迁移为契机,姜见明为自己改了名字。   白鸽赤叶会的人知道他的原名,假如有人叛逃,那么帝国也将知道——赫尔加的孩子名叫姜见明,是个残人类。   他告诉林歌,以后要叫自己道恩.亚斯兰。   一个有点奇怪的名字,林歌暗想。野区的人很少有正经的名字,都是什么“老王头”、“瞎眼狗”、“刘三儿”之类的。   不过,亚斯兰的体质是真的差,长途跋涉耗尽了他的体力,然后又是生病发烧。   长夜漫漫,寒风刺骨。林歌点起火堆,抱膝坐在旁边盯着少年昏睡的脸。她想不通这么脆弱的一个残人类,究竟是怎么在野区活到现在的。   如果现在,她再把食水连着药物一起抢走跑掉,这家伙大概真的会死掉吧。   少年忽然皱紧眉头,急促喘息着呻.吟起来。   林歌一个激灵:“你怎么了!?”   她手忙脚乱地把少年的上半身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给他揉着胸口顺气。   姜见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好半天才聚焦,看了看她,又闭上眼睡了。   算了……林歌闷闷地想,这个残人类蛮聪明的,手段也厉害。而她有晶骨,如果两个人成了合作关系,一定能弄到多多的食物,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唔、只是合作……合作而已!   才不是被收养了!   少年与小女孩住在了一起。   等姜见明病情好些后,两个人一起重新搭了个小屋。   就像林歌想象的那样,他们的“合作”很顺利。第一个月的月末,他们甚至打到了野物,吃上了肉。   这可不是垃圾里捡来的,被贵族们啃过的肉或者过期臭了的肉!是新鲜的肉!   林歌欢呼雀跃。   她像个大姐大一样,挺着胸脯去拍姜见明:“以后的日子就会越来越好啦。我们有那么多食物,只要每天吃饱肚子,你也不会再生病了。”   “再过几年,我们可以去城区看看。你那么有文化,如果撞上大运气,说不定会有城区人愿意收咱做仆人呢。”   “道恩,你可要好好的谢谢老,呃……谢谢我哦。”   姜见明含笑看着林歌。   心里却暗想,这样可能不太好。   失去母亲的经历已经让他知道,渴盼日子越来越好是怎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他不想给林歌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个女孩儿也是从小在野区过惯了惨日子的,接受现实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有件事要告诉你。”他说。   “什么呀?”小女孩回过头来,她的脸上亮着灿烂的笑容,仅存的那只眼眸里像有星星。   ……人应该这样活着,姜见明怔怔地想。   应该心怀光明,对未来有着向往;纵使身处贫贱,也坚信努力会有回报。这样才算活着,活得像个人。   “我是慢性晶乱患者。”   少年敛眸弯眉,温声低语:“可能陪不了你三五年,你要早做自己的打算。”   “……”   小女孩脸上的笑意还挂在梨涡里。   眼里的星星凋零了。   “什、什么?”   姜见明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没什么的,还早呢。就是提前告诉你一声,我发病的时候注意别靠近,别被我染上。”   “等我死后,你要替我去看看黎明,告诉我‘好日子’是什么样……好吗?” 第206章 残火犹不熄灭(5)   姜见明与林歌定居下来之后,过了一段还算平和的日子。   这片地方是姜见明花费几年时间细致地打探过信息的。它位于Z2野区的边缘地带,贫瘠荒远,但领主的管控力不强。   同时,这里被称为慢性晶乱患者的临终地——巨大的抛尸坑沉默地立在尽头,里面密密麻麻的遗体,都是自尽的慢性晶乱患者。   住在这里的人,几乎都是为了等死的。过得浑浑噩噩,不分昼夜,更不要提计算年月日。   但姜见明会记日子。   每到月初的时候,他会在保证了自己和林歌的日常吃穿用度储备的基础上,给周围贫困的流民散一点食物。   渐渐地,这一带的流民都知道了有这么一对古怪的兄妹。   一来二去,周围的人们也学会了计日子。   尤其是那些最困苦最绝望的人们,原本他们的生活没有丝毫盼头,只是行尸走肉般活着等死,现在每个月的月初成了他们的盼头。   但食物其实只是诱饵,当聚集过来的流民多起来之后,姜见明开始向这些陌生人们传播知识。   他教人们怎么在干旱的大地上种植适合的作物,怎么用烧干的黑炭过滤污水,怎么制作陷阱和武器来对付异星生物。   他讲一些历史,一些神话和寓言,一些诗歌,一些旧蓝母星时代的人类文明的样子。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当道恩.亚斯兰成为开国统帅之后,还有人追忆那段时光。   篝火将夜色烧出一个小洞,这群最卑贱的人们围在一起,眼巴巴地张望着正中那道身影。   黑发少年身穿破旧的斗篷,低眉敛眸,嗓音温润地说着一些他们半听得懂、半听不懂的话。   他笼罩在暖光里,像渡世的神佛。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   纵使如此,当姜见明慢性晶乱发作,依然没人理他。   他第一次当众发病的时候,倒在地上抽搐吐血。人们惊恐地四散逃窜,有小孩冲他砸石头。而他直不起身,看不到是谁。   林歌推开人群冲过来,把他护在身后,冲周围的人群破口大骂。   但下一个月初,姜见明还是在那里。   “神告诉人,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一个月又一个月。   春风吹融冬雪,秋风扫落夏叶。   慢性晶乱让姜见明的身体衰败下去。   那时人们都不了解晶乱是怎么回事,他怕真的会传染给林歌,就给破屋分了一层隔间,将一处乌黑不透光的小地方留给自己。   那里勉强只能容一个成年人伸展开身体。每当发病的时候,他就躲进去挂上锁,蜷缩着。   有一次他呆的时间太久,林歌实在忍不住撞开了门进去,当场尖叫起来。   她看到大片血色。干涸的旧血,湿漉漉的新血,少年倒在里面,身边到处都是呕吐物,地板被抓出一道道血痕。   “蛇告诉人,你们不一定死。你们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眼睛就明亮了,像神那般能知道善恶。”   那天,姜见明醒转后第一次对林歌动了真火。   他把女孩拽过来,抄起平常用来烧火的柳条就揍,揍一下骂一句。   林歌躲都不敢躲,就扯着嗓子哭……也不知道哭的什么。   没有办法。   绝症当前,谁都没有办法。   后来,姜见明开始剜自己的肉与骨,挑出凝结的结晶,用这种最粗暴的土法来为自己延缓死期。   就像赫尔加曾经做过的那样。   被火烧过的刀子切进瓷白的肌肤,鲜血猛地涌出来。   他把痛哼憋在咽喉里,睨着那些结晶时眼底总有几分狠色。   “人就摘下果子来吃了。他们的眼睛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   夜凉如水,篝火噼里啪啦地烧着,一群面黄肌瘦的小孩儿们叽叽喳喳,七嘴八舌。   “神为什么不叫人知善恶?”   “为什么要骗人说,吃了知善恶的果子就要死?”   “人为什么要违逆神?分别善恶树的果子有那么好吃吗?香吗,甜吗?”   姜见明笑而不语,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用发抖的手死死攥着斗篷。   前几天他的病才发作过,现在是忍着浑身的激痛坐在这里,都说不出太多话来,后背上全是冷汗。   好奇的贫民追问:“哎,哎,那然后呢?”   “然后……”姜见明强打精神,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哑的厉害。   他就用力清了清嗓子,咽下口中反上来的腥甜味道,“神将人逐出伊甸园去……”   一句话没说完,眼前忽然一阵眩晕,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缓过神来时,他已经瘫软在冰冷的地上。周围的贫民纷纷起身离去,避他如避之不及的瘟疫。   脚步声乱糟糟一片,突兀地,有只布满脏灰的手臂伸过来。   姜见明以为有人想扶自己。但那条手臂从他眼前穿过,五指一捞——顺手牵羊,把他的水袋捞走了。   然后,周围的人又跑光了。   姜见明也没有其他办法,试了两下爬不起来,也只好躺在那里,痴痴地数着天穹上星罗棋布的星子。   意识在星光里化开了,最近他开始分不清昏迷和睡觉的区别,大多时候身上都是疼的。   他知道,自己已经快要……   “道恩!!”   朦胧间,姜见明听见林歌在叫自己,但睁不开眼。   “——姜!!”   篝火已经熄灭,远处的地平线被黑暗抹平了轮廓。   四下清冷,人群早已散去。一身破烂衣服的女孩跪在地上,紧紧抱住身躯冰冷的少年。   姜见明仰起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他搭着女孩颤抖的肩膀,轻轻地摇头。   “说过了,不要叫这个名字……今天的功课做完了没有?”   “没有!就没有!”   林歌抬头,眼眶通红地嘶吼道,“我才不做,根本做不懂!你也不要再做那些春秋大梦了,我不是好人,也不想变好!没有知识,也学不会!”   “你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把我教成个什么好东西的,那群人也是一样!”   “我们和你注定就不是一种人,我们都是垃圾,渣滓,狗改不了吃屎,烂泥扶……”   姜见明忽然伸手,把林歌搂进怀里。   林歌睁大了眼。下一秒,她呜咽了一声,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   =   旧帝历51年。   野区的蝼蚁们还在污泥中挣扎,时代的浪潮仿佛与他们无关。   然而这一年,确实发生了一件令历史齿轮疯狂转动的大事。   “赤血侵略者”奥兰多、圣人类帝国的开创者及初代皇帝奥丁——在亲手缔造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星际帝国,并维持了五十一年的统治后,那旺盛的征服欲与掌控欲终究烧干了他的生命。   星际时代,人类的寿命已经大大延长,但毕竟无法长生不老。   奥丁年轻时连年征战,壮年后又以高压统治帝国,每天疑神疑鬼,杀这个屠那个的,怎么想也不算养生。   至于知晓了晶粒子真相之后的精神压力,决定亲手培养凯奥斯之后内心的矛盾挣扎,就更不必提了。   暴君的身体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内衰败下去。   旧帝历51年的年初,奥丁将皇位传给皇太子,即他的长子安德鲁.奥丁二世。   两个月后,奥丁一世驾崩。   临终前,暴君留下了这样一句后世留名的遗言——   “不要放下战旗,我们的征服将永无止境。”   消息传出,顿时震动了整个帝国。   永乐园星城勒令所有民众悬挂白幔,三个月内一律喜事停办,禁止娱乐活动,人们只能穿白色或黑色的丧服上街,甚至不许在公开场合嬉笑喧哗。   触犯禁令者一律斩首,严重者株连家族。   皇宫内哭声震天。   最年少的皇子殿下坐在大殿之外。   翡翠色的眼眸里空无一物。   奥丁死了。   在被自己杀掉之前死了。   这个小怪物并不觉得欢喜,也不觉得悲伤。   他只是忽然觉得空虚,无比空虚。   其实他的灵魂从来没有被真正填满过,只是这些年,与奥丁的斗智斗勇勉强成为了无聊日子里的一点目标。   他渴望见血,渴望征服,渴望亲手杀死这个强大的男人。   但现在奥丁死了,他再也没有了停驻于此间的意义。   如果说还有什么渴望……他倒是有些想知道自己被造出的原因。   实验室投入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又有奥丁皇帝亲自监督,只笼统的称一句“为了研究晶粒子”,他能相信才有鬼了。   哭声还在绵延不休,有人却来到了大殿外。   直到眼前被阴影挡住,耳畔传来侍者尖利的催促见礼声,拥有白金卷发的小殿下才冷淡地撩了撩眼睑。   安德鲁.奥丁站在他面前。   新皇帝的外表约三四十岁,有着与奥丁相似的红发与绿眼,身穿丧葬制式的黑色贵族礼服。   多年的奢靡生活让他的身材臃肿高大,粗犷的眉角写满了高傲,居高临下的眼中尽是鄙薄。   “朕从灰鸮实验室那里,听到了关于你的真相。”   安德鲁歪了歪嘴角,哼笑起来,“凯奥斯……朕曾经还以为你真的是父皇血脉,原来是个研究用的实验体啊。”   几年前,这位新皇帝曾经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感到巨大的威胁,连续好几天夜不能寐。   但很快,他发现这小贱种对权势没什么兴趣。   ——不如说,小贱种根本就没什么感兴趣的东西。   财宝、美人、声名、享受……凯奥斯殿下对于这些全都兴趣缺缺,唯一乐意主动做的事情,也只有隔三差五冒犯一下父皇,打架时把皇宫砸毁一片罢了。   几年下来,安德鲁都没和自己这位名义上的皇弟见过几次面。   直到今日,皇位也平平稳稳地落到了掌中。   当皇家医师宣布死讯时,新皇帝不得不用叩头痛哭来掩饰自己因激动而鼓起的血脉。   ——从今往后,他将是凌驾于这人类星际帝国的至尊者,是可以恣心纵欲的神灵。   那杂草般的亿万贱民将用生命血汗来供养他,而他随意的一张口,都将决定人类未来的道路。   “虽然不知道父皇生前为何纵容你,但今后……朕才是大帝。”   安德鲁昂起下颌,眯起双眼。今日对这孤僻的小杂种的示威,就是自己执掌皇权的开端。   “跪下,用你的叩首宣示今后的臣服。”   他听说这位小皇弟有着超S级的晶骨,想必这也是戎马一生的父皇会宠爱他的原因。   但没有关系,从今往后,他将以帝王的权杖驯服这匹野马,为其套上缰绳与辔头。   “或者……如果你想回到实验室痛不欲生的话,朕也将恩赐你享受痛苦的权利。”   寒风吹过皇宫大殿。   新皇帝站着,横眉怒目。   小殿下坐着,神色百无聊赖。   侍者与卫兵们紧张地站在后方,随时等候皇帝的指令。   “……”   几秒的对视后,凯奥斯率先收回目光。紧接着,这位美貌少年的唇角乍现出一抹危险的笑意。   “看来,奥丁不是个好父亲。”   凯奥斯轻哼一声,腕口有什么光泽闪了闪。   “难道他临死之前,没有警告你……”   “不要惹我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林歌.幼年体:你不可能把我教成个什么好东西的!超级确信!   后来……   林歌.成年体:咳,虽然也不能算什么好东西,勉勉强强成了皇帝吧(。   .   而这个时候的小殿下还是高危物种,亟待驯养。 第207章 残火犹不熄灭(6)   那一天成为了安德鲁的噩梦。   当赤金色的晶骨扼住他的脖颈,将他的头砸上皇宫前的白色大理石地砖时,包括卫兵在内的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凯奥斯依旧坐在原地,单手撑着脸颊。   晶骨从他另一只手腕上延伸出来,拎着新继位的皇帝,一下下有频率地往地上砸。   没有意思。   小怪物觉得没有意思。   无论是安德鲁的惨叫、痛骂和求饶,还是齐齐亮出配枪却畏葸不前的卫兵,亦或是侍者屁滚尿流地想跑去求救,半路却被安德鲁癫狂地喝止的滑稽一幕——   噢,他也没做什么特别的。只是扒下了皇帝的裤子,让那白花花的臀部暴露在众人面前而已。   至于伟大的新皇帝宁死不愿让别人看到他的屁股,那难道不是皇帝自己的问题吗?   凯奥斯又勾了一下唇,奥丁的儿子实在不成器,让他连玩弄的兴致都没有。   “说出灰鸮实验室的研究目的,我就放了你。”   “镇定剂!”安德鲁立刻涕泗横流地嚎起来,“父皇想要利用你研制出抑制晶粒子的药剂,这,这可是造福全人类的大工程,只要成功了你就是青史留名的——啊!!”   赤金晶骨把安德鲁的胖脸扣进了地砖里,这才缓缓松开。   凯奥斯站起来,拍了拍礼服,头也不回地漠然离去。   身后那群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先抢救昏过去的新皇帝,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这一晚,暴跳如雷的安德鲁皇帝砸碎了他寝殿内所有名贵的瓷瓶玉器,并把在场所有看过他丑态的侍者与卫兵全部处死——这位奥丁二世的残暴,与其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凯奥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小殿下不喜欢陌生人,所以他的寝殿里空荡荡一片冷清。   少年坐在装潢华贵的大床上,思索着今后的事情。   虽然白日里把光屁股的皇帝揍得昏了过去,但小殿下心里其实很清醒。   他知道皇权的威力与诱惑。冲突的爆发从奥丁一世驾崩起就注定了——奥丁二世不会容忍他这么一个威胁继续放肆,而他不可能臣服。   从今往后,他不能随意吃东西,里面或许混了迷药;他不能随时睡觉,或许会有潜伏的杀手;他不能做任何事、触碰任何物,任何事物都有可能成为陷阱。   一步错踏,他就会被关回实验室。以安德鲁的秉性,或许他会被做成一具痴傻的人彘,终生成为人类的实验体。   这就是帝王专权的力量。   当星光洒遍床头的时候,凯奥斯想起了两个多月前的某个午后,他与奥丁一起坐在皇宫后院的蔷薇花园里。   冬阳细风下,衰败的老皇帝摇曳着一杯鲜血似的红酒,望着远处的天空,似乎是很随心地问他:“小子,想不想做这个帝国的皇帝?”   他摇头,奥丁就哼哼地笑着说:“朕就知道。”   次日,大帝传位于皇太子安德鲁.奥丁。   现在想想,凯奥斯没来由地觉得,如果自己那一刻点了头,老皇帝或许是真的愿意把他的帝国给自己的。   想得倒美。少年皇子冷笑心道:把自己自幼关在实验室里折腾,现在居然还想让自己替他那不成器的大儿子当皇帝,一辈子劳碌命来维系这个帝国?   他要策划一场最盛大的报复。   不止于对奥丁,对安德鲁,对灰鸮实验室……更是对所有自认为可以掌控他的愚昧人类。   他喜欢做出乎意料的事,喜欢打破那些试图束缚他的枷锁,喜欢看那些自视甚高的家伙们脸色大变,匍匐着跪在自己面前哭求的模样。   他是个有点坏的小怪物。   凯奥斯披衣起身,他不带武器,不叫随从,独自走向皇宫的私家星舰库。   皇子皇女们都会拥有自己的高级折叠机甲,以及皇家专用的小型星舰。   他开出了自己那一艘星舰。   =   旧帝历51年年初的时候,姜见明的身体已经衰弱到无法在寒冬天气出门。   就算林歌将所有的衣服被子毛毯一股脑地往他身上堆,他还是止不住地畏寒发抖。   各种症状如妖魔般找上来,他开始咳血、呕吐、呼吸困难。   疼痛从间断变为持续,寻常的止痛药根本不管用,而更好的药……野区也弄不到。   寻常慢性晶乱病人到了这个阶段,或者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寻思后事了。   姜见明不肯死。到了这个程度,他还在试图维持他与林歌的“正常”生活。   白天林歌不得不外出谋生,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往往会看到晚饭已经做好了煨在炉子上。   如果惊悚一些,或许还能看到做饭的那个人倒在地上,不知道昏过去了多久,周围一摊吐出来的血。   当状态好一点的时候,姜见明还是躲进隔间里,用发抖的手握着刀片,剐自己的肉、剔自己的骨。   那片单薄的身体上,叠满了新伤旧疤,到处都是丑陋的缝合线。   林歌被他折磨得快要精神失常。   姜见明无奈地哄她,伸手想揉她的头发。   小姑娘哧溜一下退得老远,跺着脚冲姜见明喊:“别碰老娘,老娘讨厌死你了!”   姜见明:“没事的,摸一下,不用力就不疼。”   “谁在乎你疼不疼!”   林歌跳脚得更厉害了,嘶吼起来也更凶:“你——你给老娘快点死掉不行吗?其他慢性晶乱病人都会早早死掉解脱的,为什么就你不一样!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不一样!”   姜见明其实没有觉得自己不一样。   他最清楚自己是多么平凡无力。   只是觉得遗憾,以及不甘。   改变注定是无法一蹴而就的,他想。   尤其是在野区这种地方。就像试图在寒冬的风雪里点燃火种,哪怕坚持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成效。   现在他要死了,而林歌还太不成熟。傻大姐也好,篝火前的少年也罢,被人们遗忘只需要一年半载,母亲和他的所有努力与期望都会付之东流。   深冬时节。   有一天,林歌顶着一身雪冲进来。   “道恩……道恩!”   她鼻青脸肿,衣服脏兮兮的还挂了彩,明显是跟人打过架回来的。   但那张脸上却罕见地露出了笑容,虽然那弯起的右眼眼底,有着情感复杂的阴霾。   她拍着身上的雪,献宝似的把一个东西从包袱里摸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到姜见明面前。   “我捡到了这个。”   林歌紧张地问,呼出团团的白雾,“你看看,这是不是你说过的,‘分别善恶树的果子’?”   那是个圆润艳红的水果。   没有腐烂发霉,没有被人吃过,甚至果皮都没有什么损伤。   在野区的贫民眼里,传说中的“艺术品”大概就是这样的。   姜见明失笑:“……是苹果。”   林歌也微微笑了,她垂下睫毛,忽然往前两步,整个人低头贴进了姜见明的胸口。   她将这颗“分别善恶果”塞进姜见明的手里,带着鼻音,小声说道:“这可是这个月的飞船垃圾里最好的东西,本来很多人在抢的,但是我说要把它带给你,好几个新人类都不吭声地收手了,我才能把它带回来。”   姜见明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意外,“是吗?”   林歌用力点头:“你看,现在你的心愿也达成了。你把坏人教得知恩图报了,至少教会了几个。”   “所以……”   她小声说,“你吃掉这个果子,然后去死吧,好不好?”   姜见明沉默了。   他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林歌,忽然发现时间过得好快。   他捡来的女孩儿已经十六岁了,当初那个脏臭的小垃圾,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姜见明也知道,慢性晶乱发展到晚期后,患者并不一定全是转成急性的死法。   有的人神智混乱变成疯子摔死,有的人瘫痪不能自理后饿死,有的人心肺衰竭活生生憋死,还有的人是直接疼死的。   他还不想现在就寻死,但真的要熬到那个地步,叫林歌眼睁睁看着他衰败成一把枯骨吗?   就像他看着他母亲走上死路那样?   “姜,求求你……”   林歌一下子哭出了声,滚烫的眼泪掉在他的胸口,“你死掉吧,好不好?”   姜见明接过了苹果。   他低声道:“我考虑一下。”   后来林歌回忆这一刻,像姜见明这种外柔内刚到极点,在个人认定的原则上固执到甚至有些无情的人,居然能够为了她,说出“考虑一下”……   简直是人生巅峰。   ……   那天夜晚,雪停了。   姜见明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是难得的良好状态,就说要独自出去冷静冷静,好好想想清楚。   他拿着苹果,披上斗篷,取出已经有些生锈的枪支。里面还有那枚留给自己的子弹。   他仔细地嘱托林歌,把母亲留下的一些芯片光脑书册手记之类都留给了女孩儿。   他缓慢地踩着雪,往远处走。   走了许久许久,大约有几个小时。   最后,姜见明爬上这一带最高的山坡。   今夜的银河额外明亮。   黑发少年低眉,摩挲着那枚苹果。过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着辽阔的星空,神色惆怅,轻轻地吐息。   不甘心啊。   怎么能甘心呢?   但凡给他一点指望……   但凡有那么一条路,一个方向,一点点的希望,他都愿意继续生不如死地挣扎下去。   惨白的手握住腰间的枪支,重复松开与握紧的动作。   忽然,远方传来隐约的隆隆异响。   姜见明下意识仰起头,眼底倒映星空,一抹赤色正划过天际。   彗星?   不对,那是……   =   永乐园星城的军用星舰港上,大批帝国军舰起飞时,天还未明。   这些士兵要奉旨追捕的,是已驾崩的老皇帝最小的爱子,凯奥斯殿下。   小型星舰已经驶出了第二星系,向着旧蓝母星的方向全速飞驰。   驾驶舱内,少年皇子靠在座椅上,眼神幽幽地歪着头,任铂金卷发流淌在肩膀上。   “小贱种!”   隔着通讯,安德鲁冲他狂笑,“你也知道怕了吧,晚了,晚了!”   “朕是奥丁二世,整个帝国都在朕的掌控下,你跑吧,朕看看你能跑到哪里!!”   在这位新帝身后,成排跪着是灰鸮实验室的实验员们。   他们都意识到了事态正在脱离掌控,一个个把头磕得砰砰响,乞求皇帝不要再刺激这个小怪物。   “是么?”美貌的小皇子眯起眼,“那你尽管来捉我好了,奥丁二世。”   接下来,将轮到那场最盛大的报复上演了,他暗想。   凯奥斯也知道,哪怕自己杀死了安德鲁,奥丁还有其他皇子皇女,哪怕他能屠遍所有皇族,还有帝国的千万士兵、无数机甲星舰等候着他。   亡于皇权,死在帝国兵手下,或是被关回实验室……都不能说是胜利了。   但这里还有一个更轻松便捷的办法。   晶乱潮的频率正在加快,如果人类研发不出抑制晶乱的药物,就会在绝望中一步步走向灭种。   那,只要自己死掉就好了。   下一秒,小型星舰开始自燃!   驾驶舱内红光乱闪,警报发出刺耳的嗡鸣。   凯奥斯靠在驾驶席上,爆发出一阵快意的大笑。   他看着通讯对面脸色骤然惨白,发狂般扑过来的灰鸮实验室负责人,以及尚且呆滞没有反应过来情况的安德鲁,觉得真有趣。   小怪物对生死并没有什么概念,不觉得活着有多么快活,也不觉得死亡有多么可怕。   为了这场有趣而叛逆的报复而死,并不需要他下多么大的决心。   生者的世界已经看腻了。他愿意涉过名为死亡的星河,回归永恒虚无的怀抱。   他怀着几分恶意,低声说:“再见。”   小型星舰带着熊熊火焰,加速下坠,撞向旧蓝母星最荒凉的地带。   就在凯奥斯闭上双眼的前一秒,屏幕前的侦查画面闪了闪。   地形图上出现了一个示意活人的红点。   =   无论后世的小说家们如何用华丽的辞藻来诉说这一刻的宿命奇缘,如何用缱绻的字句来描述开国帝帅之间的一眼万年。   当凯奥斯心中愕然闪过一句“这里怎么会有人?”的时候——   小型星舰已经穿过了旧蓝母星的大气层,并且还在持续加速坠落。   所以,当命运的车轮逼近转折口的那一刻,实际上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可供人细思。   而多年之后,当战火的余尘落地,成为废墟上哺育新芽的沃土时,新帝国的白翡翠宫,会迎来一场清新的夜雨。   金玫瑰摇曳在凉风中,雨丝纠缠着颤抖的花儿。   “你在走神?”   宫殿深处,帝王微愠地压低了嗓音,用指腹掐住那一线清瘦的脊椎,狠狠地欺负了人一下。   立刻有发颤的哽音传来,苍白的手指紧扯着床单,哆嗦个不停。   另一只手掌覆上来,安抚般揉了两下。   “说,刚刚在想什么。”   姜见明素来沉静的眼眸失神地仰着,早已湿濡得一塌糊涂,像被反复研磨开的墨,“……别……闹了,我在想……嗯、想你……啊!”   “不信。”   喘息声伴随着细雨淹没在夜色里。   结束之后夜雨也停了,一切清静下来。床头灯还是惯例的暖黄色调,帝王靠在床头,把他的爱人连着被子一起搂在怀里,还在为那个小插曲而耿耿于怀。   “……与其说走神。”   姜见明半死不活地蹙眉闭着眼,沙哑道:“不如说走马灯,陛下。我中途感觉快死了,您反省一下自己。”   莱安低头亲了亲他,又轻哼了一声,眼神半睨着:“所以,你到底想了什么?”   姜见明:“我在想,初遇那夜,陛下为什么看到我就转向了。”   ……   那一刻,在燃烧并坠落的星舰内。   小怪物看到了什么呢?   星空,山巅,枯草覆霜,流火倒坠。   身披破旧斗篷的黑发年轻人。   烈烈火光,撕扯出颀长的影子。   暗藏波涛的双眸,惨白消瘦的双手。   掌中殷红的禁果。   像神话里才有的画卷。   “我看到你……”   “看到你独自站在星空下,仰着头。”   莱安捉起姜见明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嗓音低沉含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震动了一下。”   生与死的抉择时间只剩几秒,在那样短的时间下,连一见钟情都来不及。   但或许,勉强来得及心动。   在这个令他活腻味的世界上,还能有这样的景象。   如果星舰按原轨迹坠落,这个有些奇怪的黑发年轻人,必然也会被爆炸吞噬。   大约是鬼迷心窍,小怪物将一直紧扣的加速柄松开,转而拧转了航向。下一秒,热浪就吞没了他。   轰然巨响。   星舰坠毁在山坡半腰,浓烟与烈火冲天。 第208章 点燃枯槁岁月(1)   鬼迷心窍的代价是惨烈的。   对于凯奥斯这种怪物级别的存在来说,寻死是一件高难度工作。   除了星舰自燃与高速撞击的外力,他还要在最后一刻控制住自己的晶骨本能防御,这样才能利索地在坠地瞬间结束生命。   结果一霎失神,撞击也偏了,晶骨也没控制住。   姜见明走到半山腰时,看到的就是成了一堆废铁的星舰,以及燃烧的烈火。巨大的晶骨碎裂一地,赤金晶体正在火光中逸散。   他微惊,手中的苹果掉在地上,在火光中沿着倾斜的山坡滚落,穿过驾驶舱的残骸,停在沾血的铂金卷发旁。   有人?   姜见明压住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斗篷,又往前走了两步。   星光落下。只见残骸间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少年,大半个脸颊与全部的身体都被破碎晶体覆盖。   而一双翡翠似的绿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看了两三秒,就缓缓闭上了。   =   “——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见明进门时,林歌是崩溃的。   她已经做好了和姜见明诀别的心理准备,默默哭了半宿,眼眶都肿了。   结果这人又活着回来了不说,还往家里捡了只不知哪来的小贵族!?   他脑子有什么病吧!   姜见明心情复杂地站在门口,怀里抱着那个从废舰里扒拉出来的贵族小少年,脸上难得地露出几分心虚。   他清了清嗓子:“抱歉。”   “我给你的苹果呢!?”   “……抱歉。”   林歌目如死灰,用发抖的食指指着他:“你、你、你你你不会是扔——”   姜见明:“那倒没有。”   他侧了侧身,原来苹果被塞进那个小贵族的怀里了。   毕竟是珍贵的食物,扔掉太可惜,姜见明还是决定把它一起带回来。   姜见明抱着人往里面走,林歌就恨恨地追在后面喊。   “喂!你到底什么意思,以前你从来不往家里捡人的!‘超出能力的善举不能长久’,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而且他受这么重的伤,你捡回家也是要死的!”   “不然你想怎么给他治,把你自己的药给他!?那也没用,你看他都流那么多血……”   姜见明:“嗯,那先等他死了,我再重新考虑一下让自己死的事情。”   林歌听他那么说,心里凉了半截——又回到了那种敷衍语气,八成是没戏了。   她恶狠狠地瞪着姜见明怀里那个白金卷发的小贵族,暗想:都怪这个家伙!   这么折腾了一趟,到快天亮的时候,姜见明浑身又开始疼得厉害。   他不想吵到林歌,硬是自己咬牙忍着。浑浑噩噩中,忽然听见身旁有细碎的动静。   姜见明勉强转过汗湿的脸来,发现自己捡来的那个孩子居然醒了。   黑暗中,少年那双翠绿的眼珠和猫儿似的盯着他,有些凉,但很干净。   一个身患慢性晶乱的年轻残人类。   凯奥斯心想。   还一直在抖,脸色苍白得像雪。让皇子殿下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戳一下就碎了。   凯奥斯这样想着,就动了动手指。他的晶骨损伤得十分厉害,但还是忍着痛楚凝出了腕口粗细赤金色,伸向自己的前方。   夜色宁静,这间破旧贫贱的屋子里,只有林歌睡着的悠长呼吸声。   强悍的新人类将晶骨探向病弱的残人类,尖端那么锐利,带着恐怖的气息,就像露出獠牙的毒蛇。   然后……   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姜见明捏了一下那条晶骨,眉眼清清淡淡,用气音说道:“不闹,明天再听你说话,睡吧。”   凯奥斯微微皱眉,歪头。   居然不害怕?   此前,他只在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听说过蓝母星上的野区和游荡在那里的贫民。   在永乐园星城,远方的贫民就像是卑贱的草。   今夜他亲眼见到了,却和印象里截然不同。   无论是“卑贱的草”还是“卑贱的残人类”,眼前这个黑发年轻人都不像。   但姜见明已经闭上眼睛,抖倒是还在抖。凯奥斯又盯了他一会儿,见这人真的不准备搭理自己,只好也睡了。   第二天。   凯奥斯半醒未醒的时候,那个瞎了一只左眼的黑发少女就从被窝里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他。   生病的残人类昏沉地翻了个身,低声安抚少女,让她照常出门去。   “不要!”林歌恼道,“万一这个家伙醒来之后,对你图谋不轨……”   姜见明无奈哄道:“他重伤成这样,醒不过来的,你昨天还说他快死了。”   凯奥斯闭着眼,听着残人类慢悠悠地把半瞎少女劝出去了。   少女一走,他就睁开双眸。从破窗里射进来的晨光照亮了浮空的微尘,他先眯了一下眼,视野才清晰。   黑发残人类眉目舒朗,拢着被子倚在墙角,冲他温和地笑:“早安,能吃点什么东西吗?”   片刻后,姜见明洗漱完毕。依旧是裹着被子坐着,把那颗苹果捧在掌心,用小刀慢慢地削。   切下一块来,就用刀尖叉着,递到躺着的翠眸少年嘴边。   “嘘,不要告诉林歌我把这个喂你吃。”   凯奥斯咬了一口。并不算好吃,他在皇宫吃过更多品质好过这颗苹果千百倍的水果。   但现在,对这个残人类的兴趣压倒了重伤的痛楚,令他心情难得地好,不在意食物的劣质了。   “你是从永乐园星城来的吧。”   姜见明削着苹果,温声道,“该怎么称呼你?”   凯奥斯摇头:“不需要。”   等眼前的兴趣耗尽,他还是会死的。   姜见明也没强求,而是说:“我想知道现在的帝国是什么样子,可以告诉我吗?”   就像林歌说的那样,姜见明以前并不带人回家。   这一次破例,更多的是因为自觉死期将近。   这副躯壳被困在贫贱的泥淖中太久,他太想在死前看看野区之外的世界……不行的话,听听也好。   凯奥斯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苹果,“想听什么?”   姜见明:“皇帝的事。”   “奥丁一世死了。”   “……!”   姜见明手一抖,小刀把拇指划拉出个口子,血珠几秒后才冒出来。   他怔怔地垂下睫毛,将指尖含入口中,“是吗。”   “那……白鸽赤叶会呢?”   “没有听说过。”   受伤了,凯奥斯眨眼。   果然这么荏弱。   “新皇是仁慈的君主吗?”   “仁慈?”   奥丁一世为了权势而杀人,奥丁二世为了乐趣而杀人。怎么也不跟仁慈这等品格沾边。   小少年冷笑着摇头,白金卷发随之晃动。   不如说,他反而意外于居然会有野区的贫民把这种词挂在口边。   仁慈,只在古书籍中才会被传唱的品格,象征着“复古派”对于旧蓝母星文明的高度美化与无脑崇拜——至少永乐园的皇族与贵族们都这样笑称着。   姜见明微微叹息一声,他并不意外,但本就苍白的容色变得更加疲倦了。   凯奥斯还在等待着更多的提问。残人类却不再说话,接下来只是专心地削苹果喂他。   一颗苹果很快就吃完了,姜见明放下刀片,打开一个倒扣着的盆,将浸在水里的野菜根取出来,生火,烤了自己吃。   半途,他发现那个少年还在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就解释了一句:“这是苦的,你可能吃不惯。”   “……”   凯奥斯的眼底阴了阴。他这才意识到,或许残人类没有第二个苹果了。   或许……刚刚那个自己不觉得美味的水果,对眼前人来说却是难得一见的佳肴。   早知道……   他根本不需要这种自我牺牲式的施舍。   少年没来由地愠怒起来,冷哼一声,翻身闭上眼,对着墙再次睡了。   这次他睡了很久,梦里纷纷地掠过很多碎片,有阴暗的实验室,诡异的培养仓,冰冷冷的注射药物,以及奥丁一世那双苍老绿眼睛。   还有一个黑发白肤的残人类,披着破旧斗篷,坐在晨光下吃苹果的样子。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凯奥斯就这么被残人类养起来了。   很快他发现,残人类只要身体允许,每日夜晚都会给那个少女讲课。   凯奥斯躺在旁边,也就随便听听。   没想到越是听,越是心中暗惊。残人类讲的,都是他从未听说过的故事,从未听说过的道理。   直到姜见明吹熄了蜡烛,夜色已深,他还沉浸在其中无法入眠。   凯奥斯忍不住翻身盯着那张苍白的脸看,暗想一个活在野区的残人类,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眼界和学识?   再盯一会儿,残人类就无奈地睁开眼,用低柔的嗓音对他说:“别看我了,睡觉。”   白金卷发的少年皇子冷下脸,觉得不愉悦。   从来没人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对他说话还能安然无恙。   但他发现自己竟无计可施,残人类是脆弱的生物,削苹果时受到惊吓都会割伤手指。   如果动手,对方必然会死掉,可他还没有不愉悦到想要对方死掉的程度。   叛逆的小怪物恼起来——他不可能顺服,于是每晚更嚣张地盯着残人类,在深夜里很有几分阴森的意思。   姜见明只好无奈地习惯了。   最初那几天,凯奥斯一直不能动弹。除了多处骨折之外,他体内的脏器也损伤得厉害,吐的血不比姜见明少。   但他的自愈能力比寻常人要强得多,气色一天天好转。似乎只要躺上十天半个月,那些伤都会康复如初。   最初,林歌还期待着这个古怪的贵族小少年会伤重不治。   结果过了两天,姜见明在她的跳脚抗议中淡定摸着少年的卷发:“还是给你起个暂时的名字吧。”   少年面无表情地甩了一下头发,躲开那几根凉凉的手指,但没有出声反对什么。   姜见明想了想,“那就叫……莱安。”   “小国王的意思。”   凯奥斯微惊,暗想:难道他发现了自己的身份?   又觉得不可能,野区的人怎么可能认得皇子呢。   林歌欲哭无泪:“道恩!你真的要养他了吗?这家伙什么身份来路都不知道,如果哪天招来祸患怎么办?”   “不会养很久,”姜见明温声道,“莱安是贵族出身,等再过半个月,他伤势好一些,随便去哪个城区都有人将他送回永乐园的。”   那时,他们并未想到,祸患并未被这位神秘少年招来,却以另一种方式悄然而至。   早在奥丁一世驾崩之前,皇陵的制式就已经确定为奢靡至极的规格。现在老皇帝故去,帝国将为其修建大型陵墓、千座巨碑,以高昂的金器银品殉葬。   大时代的浪潮层层扑来,皇族剥削贵族,贵族剥削星城,星城向每一个城区征收“殉葬税”,城区只得转而去吸野区的血。   野区的“领主”们被迫在城区卫兵面前低头哈腰,将资源尽数奉上。   而后气势汹汹地点足了人数,向各自领地上的流民们扑去。   那两天一直在下雪。姜见明身体状况恶化得很厉害,早晨甚至没能爬起来,迷迷糊糊地目送林歌出门了。   又小睡了大概半个钟,他被一声惊雷般的厉喝惊醒。   “出来!!”   “贱东西们,都给老子滚出来!!” 第209章 点燃枯槁岁月(2)   姜见明本来就体虚,又昏沉难受。听见窗外这么吼,心脏像是被狠狠扯了一下,惊出了一背冷汗。   忽然有一条手臂揽住他。姜见明微喘着睁开眼,正好对上一双透绿眼睛。   “亚斯兰。”   少年的嗓音阴郁而沉冷,“别起来。”   “没事,嘘。”   姜见明撑起上身,不动声色地拂开少年的胳膊:“待会儿你留在屋子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不要动。”   透过窗户缝隙,他看到几十个陌生面孔在外面走动,各个穿着黑衣,在腕口释放出晶骨,像鞭子一样来回抽打。   这时候还是严冬,贫民们头破血流,哀哀哭嚎着满地乱爬,好不凄惨。   转眼间,食物、衣服、被褥、盆碗、柴火……明面上能看到的东西,全被搜刮走了。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男人当场放声大哭起来,匍匐在雪地上,像旧社会的奴隶一样磕头乞求:   “大人,大人们,不行啊!可怜可怜我们吧,冬天还没过去呀……大人把这些都拿走了,我们不出三天就要冻死饿死啊……”   下一秒,晶骨就劈脸抽了过来,正磕头的老男人叫都没能叫出一声,脑浆迸裂,横死当场。   领头的黑衣人是个在野区里罕见的胖体型,笑起来满脸横肉耸动,“哼哼,那大人我就发发善心,让你早死早超生,免得烦恼……”   他拧头一瞧,晶骨指着某个方向:“那家屋子里,怎么还没人出来!?给我拖出来!”   周围的流民们全都噤若寒蝉,面色凄切地埋下头。   眼见黑衣人们要走过去,有个干瘦的年轻男人哆嗦着站出来:“大人,您不知道!那家住着的是个慢性晶乱的病秧子,这两天都快没气儿了,大人们当心被染上……”   领头人恶狠狠地呸了一声,再次扬起晶骨,“杂种,就你长舌头了是不是,让你说话了吗!?”   “啊……”年轻男人惨号一声被抽倒在地上。他也不敢还手,用晶骨挡着要害满地翻滚,血溅得到处都是。   破屋的门开了。有个微哑的声音喊了句:“住手。”   瞬间,几十道目光如箭射来。   黑发年轻人用瘦削的手撑着门沿,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他忍着病痛,抬眸直视着这群满手血腥的剥削者,沉声说:“大人们想要什么?”   一时间,周围没有什么声音。   仓促之下,姜见明出来时只来得及戴上护腕,脸没有抹脏,连那件斗篷也没披。这时又是天亮雪明,好几个人双眼发直,看呆了。   “好啊,好啊,”领头的胖子喃喃道,肆无忌惮地用目光把姜见明从头扫到脚,“这种地方还能养出个漂亮贱货,真是没想到……”   那张脸上挂起下流的笑容,“怎么样,小贱货,你准备给我们什么好东西?”   姜见明淡淡道:“没有好东西,我们都是最贫贱的流民,活得猪狗不如。食物是烂的,衣服是破的,大人们住在领地里,也需要这些破烂吗?”   这语气不能算多么硬,然而放在一群卑微乞求的流民中,已经超出了鹤立鸡群的效果。   立刻有人着急地给他使眼色,让他闭嘴。   姜见明不动声色,弯腰从雪地里拾起半块发霉的干面包:“这些东西对你们毫无用处,对我们却是苟活的希望。”   “大人这样搜刮,贱民们剩下的,可就只有一条随时可扔的烂命了。”   “几百个不要命的贱民聚集起来,不敢说能闹出多大的事,但总归算个麻烦,不是吗?”   姜见明刚开口时,领头的还在笑。听到后面总算反应过来,脸色一黑:“小贱货,你在威胁我?”   黑发年轻人手指握着那块面包,沉声道:“我知道你们是‘尖角’领地的人,知道你们从东北边的大沙河汲水,每个月的第三至第七日猎异星生物,每年与城区的黑市商人做三次交易,会走过一条布满灌木的小路。”   这下不仅领头,其他几十个黑衣人齐齐变色。   “你!”   “老大,这家伙是怎么……”   “我还知道怎么从特定的野草和昆虫中提取能溶于水的毒素,知道有些异星生物见了人血会发狂,灌木小路的上方有一处隐蔽的石崖可以藏人。”   “我曾经将这些知识讲给许多人听,如果有谁记住了,那么他们也知道。”   “好……好小子,”领头的把眼睛瞪得鼓了起来,嘴里鱼吐泡似的骂着,“好个狗胆包天的贱东西!”   姜见明低声道:“我们是贱东西,所以只要还有哪怕一丁点苟活的希望,谁也不会想要以卵击石,冒犯领地。”   “请留给我们一点活路。”   一时间仿佛连北风都僵住,瑟缩着的流民们吓得不敢作声。   他们从没见过无依无靠的流民敢孤身与几十个领主势力对峙,更不要提道恩.亚斯兰是个慢性晶乱病人。   只见那领头的脸色变了好几变,先是忌惮,突然又镇定回来,发出一串大笑声。   “差点儿真被你唬住了,小子!”   他将指节捏得咯嘣咯嘣响。晶骨隔着黑衣迅速生长,刺入坚硬的雪地。   瞬间,躁动的晶粒子潮向四面八方涌动,周围的残人类都痛叫起来。   “……!”姜见明猛地一晃,浑身的骨骼爆发出剧痛,面色惨白地跌坐在雪地里。   “一群天生贱种也敢嚣张,今儿个就把你们这群猪狗全杀光,晒成肉干腌了,看谁还能威风?”   “哈哈……想威胁领地,做鬼了再说吧!”   姜见明用臂肘撑着上身,拼命不让自己倒下去。他忍着窜到咽喉的腥甜,咬牙道:“这里有许多新人类……”   话没说完,他就开始剧烈呛咳,血沿着捂口的指缝往下落。在耳鸣声中听见领头高亢的叫声:“对啊,对啊,可是有谁会为你出头呢?”   黑衣的部下们似乎得了指令,一个个亮出色泽不一的晶骨。四面“饶了我”“救命”的呼声此起彼伏,不少残人类已经痛得把头往雪地里撞。   “现在,我替仁慈领主大人宣布恩典,听话的贱畜可以留下一半的口粮过冬。”   领头大喊:“让我看看,谁是听话的贱畜?抱头,跪下!”   疼的昏天黑地的残人类们几乎瞬时就抱头跪下了,齐刷刷地,像坍塌的泥墙。   他们一跪,亮出晶骨的剥削者就满意地离开,朝着那些脸色煞白地瞪着眼的新人类贫民走过去。   “……不要跪。”   姜见明眼前泛黑,他站不起来,只能嗬喘着出声,声音细若游丝。   没有人注意到,残人类背后那片昏暗的破屋中,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凯奥斯……现在也是莱安,正静静贴在门后的视觉死角处,往外看。   愚昧。   肮脏。   翠绿玻璃似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厌恶。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如果在场的新人类们合力一搏,哪怕无法取得压倒性胜利,至少也能将这些领主势力吓跑。   要不然,领头的直接下令杀人抢物就好了,何必再留一半口粮?其实是已经被亚斯兰的威胁镇住了。   毕竟,穿鞋的怕光脚的,光脚的怕不要命的,这群在领地里吃饱喝足的黑衣人绝不敢和贱民们拼命。   而一旦下跪……就等于把仅有的名为血性的武器也丢掉了。   可是众人面面相觑,懦弱地缩着脖子。   他们哪里晓得里面的道理,只知道剥削者已经开恩返还一半口粮,谁还会挺身而出?   如果自己先逞了英雄,其他人不跟上,岂不是要被领主势力的人活生生打死?   领头的满面狂色,大喊:“跪下,跪下!都给老子抱头跪下,我看看谁还不跪下?”   顿时,四五个人直接抱头跪了。旁边就是那群疼得哀嚎的残人类们,不停地往地上磕头:“领主大人饶命,行行好饶命啊,他们不知死活,可不关我们的事啊……”   “都怪你,你害死我们了!”   有人直接指着姜见明哭喊,“你有本事,放出晶骨来保护我们啊!”   “一个神神叨叨的病秧子,只会说空话,惹怒了领主大人,害得可是别人!”   “……”   姜见明抬起脸,唇角沾着刺眼的血,眼底静寂得像是空旷的雪山。   他的目光逐一扫过那些面庞,那些肮脏的,麻木的,瘦骨嶙峋的……   被奴性压出一条条皱纹的面庞。   纷纷愧疚地躲避他。   忽然,新人类中有个沙哑的嗓门传来:“跪什么!你,你们就甘心这样吗?”   是那个最初还试图为姜见明掩护一下的干瘦年轻人,他瞪着眼,面带怒容:“一辈子跪着,活着跪着,到死了也跪着!我们就活该这么给别人下跪,给别人贱畜、贱东西的叫吗!?”   但没有人回应他,众人都用恐慌或是惊愕的目光看着,只是看着。   干瘦男人急出了一脑门的汗,“大家伙儿,你们说话啊!”   “再说这些年,道恩也为我们……”   男人讷讷地低头站在那里,求助似的四顾,声音越来越小,“……做了那么多……”   “对……对不起!”   离姜见明最近的一个女人嗫嚅着,目光躲闪地低垂,“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也没、没办法……我知道你有学问,但你得那个病,总要死的……!”   女人嘴唇发青,神经质地不停揉捏手指,“你死了,我们还要活的,那时候他们报复的还是我们……”   被女人这话煽动,有更多人默默抱头跪下了。   那个干瘦男人只能木偶般站在原地,脸色越来越慌:“我,你们,我……”   黑衣们像是看戏一样吆喝起来,跪啊跪啊地敦促着。   胖领头的朝姜见明走来,脸上又挂起了那种得意又下流的笑容。   “来,先把这个勇气可嘉的小贱货给我绑起来,一起带走!”   姜见明略一闭眼,咽下口中血气。他知道……没有办法了。   自己被绑去领地后会遭遇什么姑且不论,但这些流民们,已经放弃了自救的路。   姜见明看向唯一试图为他说话的干瘦男人,低声道,“如果林歌回来,请帮我转告她,后续我会自己想办法,让她别……唔。”   忽然,残人类睁大了黑色的双眼。   一条手臂粗的晶骨从他后面探出,不轻不重地捂住了他的嘴,让他不能出言。   面前,无论是黑衣们还是流民们,脸色齐齐大变,活像白日撞鬼。   寒光擦过地面,雪烟向两侧飞起。原地已经没有了领头胖子的身影,一声惨叫从头顶上传来!   “头儿!!”   “那是什么,晶骨!?”   有人惊叫:“在上面!!”   在一片杂乱的叫喊中,姜见明没有抬头。他把眼前的晶骨往下一扯,转身回头看去。   “……莱安。”   果然。   白金卷发的少年如鬼魅般站在那里。   门外是被雪地反射的日光,门内是昏黑。莱安站在交界处,无表情的眉眼被分割得影影绰绰。   赤金晶骨从那片纤细的背后延展出来,像巨树升天。   阴影落下,在残人类苍白的脸上打出一片日光照不到的暗色,掩住了他震惊的神态。   而那个领头的胖子,已经被晶骨钳在十几米高空上。   他的眼球暴凸,涕泗横流,两腿疯狂踢蹬着。口中被真晶塞满,只能发出不成音的呜噜声,流出鲜血从下巴淌到胸前。   一声拖长的惨叫爆发,是一个黑衣叫出来的。   “怪物!!什么东西,这小孩是异星生物吗!?不可能是人,是怪物——怪物!!”   太大了。   从没有人见过这样巨型的晶骨。   当那股力道收紧,胖子的整个脸孔飞速涨红,伸着舌头,两颗眼珠子一下下地往上翻。   他使出吃奶的劲,用自己的晶骨徒劳地击打着这片赤金。   但仅仅几秒后,胖子的一张脸就转成了紫绀色,眼眶里全是爬满血丝的眼白,大张的嘴里淌出涎水。   他体内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血水一串串往下落,中途夹杂着失禁的秽物。   有人开始呕吐,似乎有孩童吓晕了过去,几个被恐惧击垮的黑衣开始逃窜。   而那个美貌少年形态的小怪物,默然抖出另一条晶骨,伸向残人类。   姜见明的后脑就被莱安那条晶骨摁下去,双眼只能看到雪地,看不到其他景象了。   下一刻,天空中传来咯喇的骨裂声,液体自天泼洒的哗啦声,以及断肢肉块扑通扑通掉落的声音。   更多的惨叫响起来了,几十声重叠在一起,是那些试图逃窜的黑衣们。   “救、救命,饶命,我们只是被迫——啊啊啊啊!!!”   “别过来,不要过来,怪物!!”   “咿啊啊啊!!!”   人类濒死的叫声在雪地里回响。姜见明被震得胸口发闷,他哑声喊:“莱安!”   “我在。”   少年眼眸冰冷,却仔细瞧了瞧他。   “可以了,”姜见明硬是逆着后脑那股力道抬头,“你没有必要再……”   一个女人的凄厉惨叫打断了他。   姜见明头皮一麻,他记得这声音。   他再也顾不得,猛地挺身一挣。莱安的晶骨不禁一松,姜见明拧过身来,顿时瞳孔骤缩。   那个女人。   那个刚刚冲他怯懦地道歉,口中说着“我们还要活”的穷女人,此刻面如金纸,双眼茫然望着他。   一根碗口粗的晶骨洞穿了她的胸膛,尖端还在扭动着,滴落鲜血。   短短几分钟,女人口中“总要死的”他还没有死,但她已经活不成了。   莱安将晶骨一甩,女人脸孔向下扑倒在雪地上,双手还在扭动。   而另一个抱头跪地的流民,头颅已经不翼而飞,无头尸首歪斜在一块大石头旁,鲜血汩汩而出。   寒气从尾椎窜到脖颈,姜见明竟然瞬时就理解了眼前的事态。   眼前这个有着超凡晶骨的美貌少年,并不满足于虐杀领头的作恶者,而是要将在场的所有人——   无论是被威胁的帮凶,还是畏缩跪地的流民,或许还包括几个未下跪却也未反抗的犹豫者。   “有必要。”   莱安淡漠说道。   全部。   “这些人,都有必要。”   杀死。   --------------------   作者有话要说:   424.进行了一些bug的修改:姜在赫尔加的最后几年就开始掩饰残人类身份了,周围的人应该只知道亚斯兰是个慢性晶乱病人,很少有人知道他是残人类,209章去掉了强调残人类的相关用词,情节无明显改动。 第210章 点燃枯槁岁月(3)   一眨眼,莱安的身影就消失了。   后腰暴涨的晶骨如蛛网般张开,割裂了自云层漏下的阳光。   少年借着晶骨的力量拔地而起,双足凌空,冷眼俯视着下方。   尸体横横竖竖,活人满地乱爬。   流民们终于意识到厄运降临在自己身上。有人尖叫着向远处奔去,才十几步就被冒出的真晶刺穿,像个被叉起来的青蛙。   “住手!”   姜见明回身厉喝,“莱安!!”   “妈妈!呜呜呜呜,妈妈……”   十几岁的男孩儿吓坏了,坐在原地只是哭,“我错了,我以前不该扔石头打他,呜呜呜别过来,别过来……”   赤金晶骨刺穿胸膛,男孩儿挣扎了两下断气了,血迹在灰扑扑的衣衫上扩散。   “魔鬼!!你、你杀了我儿子,我和你拼——”   步履蹒跚的老妇双眼血红,大张着双手向他扑来,瞬间被抽飞到几十米远处,头撞大石,死不瞑目。   “别,不要杀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救命啊,救我……”   不过短短几秒钟,眼前已经化作人间炼狱。雪地被鲜血浸透,几乎找不到一片洁白的地方。   “莱安!!你给我……咳咳……!”   高阶晶骨的威压排山倒海,姜见明才上前一步,就被逼得跪倒在地,又呛出几口血来。   俊美少年恍若未闻。落地,踩在一具黑衣尸体上。那人的肚腹被晶骨扯烂,肠子流了一地。   而就在几步远处,趴着是那个一度发声,却终究没敢孤身站出来做什么的干瘦年轻人。   “别杀我!!我错了,别杀我!别杀我!!”   干瘦男人狼狈地在雪地上爬动,面孔扭曲成丑陋的样子,“你到底是什么人,是道恩的朋友吗!?”   “我们不是不帮他!我也想的,你没看见吗!?但那些领主,他们一言不合就杀人的……”   少年的指尖闪着碎晶,“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我也可以。”   男人绝望地将手伸向远处的姜见明,扯着破音的嗓子哭喊,“道恩!!救命,救救我,我还不想死!!你说过——”   ……莱安的眼神渐渐暗下去。   到了这个地步,愚昧者竟还在指望着那个残人类来救自己。   想要那个才刚刚被众人抛弃,现在爬都快爬不起来的病人,来为自己挡住嗜杀的怪物。   太可笑了。   他不喜欢。   所以顺从了内心的毁灭欲。   奥丁曾经对他说过,不想被奴役者,唯有成为奴役者;不想被禁锢者,唯有成为禁锢者。   以更强的力量压倒力量,以更深的恐惧凌驾恐惧。直到无人敢不臣服。   直到他想要毁灭的,就将毁灭。   所以,其实,也不是专门为了亚斯兰出头的,小怪物暗想。   那确实是个有些特别的人,像一朵旧时代里洁白而柔软的花,开在黑暗的泥淖里。   值得观赏,但也仅此而已了。   很快,他也会对嗜杀的怪物投来恐惧或憎恶的目光,或许会用高高在上的道德来批判这场杀戮……但他什么也做不到。   多可怜啊,那并不是他的错,谁叫亚斯兰是个可怜的残人类呢?现实是残酷的,这人种生来低等,没有力量就无法选择,只能等待着被命运欺压,或是被命运拯救。   少年这样想了。   但紧接着,那只手就出现在眼前。   是瘦削纤细的残人类的手,挡在锋利而灼热的晶骨前。   莱安神色剧变,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伴着清晰无比的撕裂声,晶骨直接划开了姜见明大半条右小臂!   莱安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茫然。   在半秒钟都不到的时间里,透绿的眼瞳倒映着飞上天空的血珠,面前的人影——以及疾速放大的手。   闷响。   那只血淋淋的右手,揪着那个小怪物的金发,将那张美貌绝伦的脸庞狠狠摁进雪地里。   “唔……!?”   莱安缓缓地张大了没有被埋住的那只眼,睫毛沾着雪粒。   好烫,他想。   亚斯兰的血,滴到自己脸上,好烫。   姜见明急促地喘着,黑发被吹乱。寒风似乎从天穹凛然掠入眼底,他居高临下。   “谁教的你,这样杀人。”   为什么,莱安更加茫然地被雪埋着,晶骨像是蔫儿了一样垂落下来。那些残存的流民们连滚带爬、四散而逃,很快就没影了。   为什么他能扛着那样的晶粒子狂流走过来?   为什么他敢靠近我,为什么他敢揪我的头发?   为什么他说出的话语是……这样?   “那晚见到你的时候,你的星舰上有皇室的徽章。”   姜见明半跪在雪地里,冷声道:“你是皇族的孩子吧,殿下?”   “人不可以这样杀人,是奥丁一世将你教导成这样的?”   “……”   莱安微微喘息,团团白雾从唇瓣间溜走。   转眼间,他小半张脸已经被染红了——姜见明情绪激动,右手更是持续用力,所以血也一直在流,越流越快,好像要把这个人仅存的生机都抽走。   “……手。”   莱安的眼神终于率先动摇,沙哑道:“我不受奥丁的教导。把手放开。”   姜见明略微松了一下手:“你是皇帝的什么人?”   莱安抬脸,“想杀他的人。”   顿时,一股更大的力气把少年的头摁回雪地里。   莱安惊怒:“……!?”   “那么,”姜见明冷冷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是被皇帝驯化成了他的同类吗?”   “——闭嘴!”莱安的瞳孔深处窜上暴戾之色。逆鳞被拨痛,他的晶骨猛地钳住姜见明的臂肘,咔擦!   姜见明浑身一颤,流血的右手软绵绵垂下,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残人类,你不应该,”莱安单膝撑着硬雪,缓缓直起上身,“超出我纵容的限度。”   少年眼底的那片火焰烧起来了,晶骨瞬间抬起,化成尖刺,“你难道以为我不会杀死你?”   寒风恰好刮来。残人类咬牙绷了片刻,忽然脱力垂下头颈,虚弱地笑:“不,你当然可以杀死所有人。”   说完这句,他就倒下去,像是一枚被风垂落的枯叶,落在浸满鲜红的雪地里。   莱安站起来,静静地看着倒在自己脚边的黑发年轻人,心脏忽然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这个人很快就会死了,根本不用自己动手。   自己和他的缘分也到此为止。遇见了,被养了几天,吃了他的一个苹果,杀了一些欺负他的人,也让他死掉了,只是这样。   “是,我甚至可以毁灭全人类,随时。”   不知道什么情绪让少年皇子说下去,“他们喊的时候你没有听见吗,我不是人,是怪物。”   “别人说了……你就信了?”姜见明疲倦地歪过头,黑发枕着雪,气息越来越弱,“你连人是什么都还不明白……”   他的目光变得飘渺,似乎在看着面前的少年,又似乎看的是更遥远的什么。   “这片宇宙……这么大。”   “你就只能想到……毁灭人类……?”   莱安的呼吸一滞。   他感到胸口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撞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只看见蓝母星上空飘雪的云层。   耳畔听到一个声音轻轻说道:去毁灭更值得毁灭的东西吧。   少年再低头。   殷红雪地、寂静破屋、满地断肢乱尸。   姜见明闭着眼,侧卧在他脚边,不再说话了。   “……我不懂。”   莱安缓缓坐下,盯着刚刚还在对自己说话的残人类,像个迷途孩童般问:“什么是更值得毁灭的东西?”   但是没有声音回应他。   “什么是人?”   莱安又问,继续盯了许久,想到以前那些夜晚,亚斯兰无奈地睁开眼,低声叫他别闹睡觉去的样子。   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有些特别的残人类而已。   但是……世上没有第二个这样的残人类了。没有第二个人能回答他此刻的疑问。   弱者只能等待着被命运欺压,或是被命运拯救。   但是亚斯兰却拯救了其他流民们,面对那个胖子头领是第一次,面对他这个怪物是第二次。   还“欺压”了他,教训他,把他的脸摁进雪里。   四下无声。莱安缓缓探出晶骨,将昏迷在雪地里的姜见明抱了起来。   “你不说清楚,”他哑声道,“我就不让你死。”   ……   这是小怪物第一次切实地感受,想杀死一个人那么简单,可是救活一个人却那么困难。   他把能想到的都做了。止血,包扎,保暖……但没几分钟,姜见明毫无征兆地开始吐血不止——慢性晶乱发作了。   等莱安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经被温热的血染了个透。   剧痛之下,怀里的残人类反复地发抖。突然凄楚地呜咽了一声,涣散的双眼倏然睁大,直接被疼醒了。   破屋里呜呜地漏着风。莱安脸色铁青,他勒住姜见明又要软倒的上身,喊道:“亚斯兰!”   “……”姜见明惨弱地吸着气,勉强看了他几秒,“没事,正常的发作……你离……离我,远点……不能……”   模模糊糊说了几个字,眼眸无力地一合,又没有声音了。   “别睡,亚斯兰!告诉我怎么去城区,我带你去!!”   姜见明微弱地摇头,很快就再次昏迷过去,呼吸时急时唤,轻重无序。   “不能睡……你!”   莱安浑身冰冷,手心里全是汗。   这样下去不行,人已经失去意识了,一旦呼吸停止,在野区连抢救手段都没有。但是……   其实他也知道,就算去了城区,甚至把人带到永乐园星城里,也不过是维生的医疗设备更先进,缓痛的药物更高效一些而已。   慢性晶乱是必死的绝症。迄今为止,人类还没有研制出任何一种能对抗晶乱的手段。   更何况现在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莱安连出野区的方向都不知道,外头天寒地冻,说去城区,怎么去?   莱安只能看着他疼。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到了中午,姜见明开始高烧,大概是疼得神志不清,某一刻从床上滚下来,抓起角落里的刀片就要往自己身上割。   莱安劈手给他夺下来,掰成几段扔窗外去。后来就寸步都不敢离地抱着,艰难地挨到下午。   夕阳西下的时候,姜见明醒了一会儿。   他仰躺在冷硬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两床破被子,血把结块的棉絮都浸透了。   “看你干的事,”姜见明失神许久,才没什么力气地笑了一下,“被子……这样,以后怎么盖……”   莱安缩在床边,他把脸埋在自己的金发里,嗓子沙哑得很厉害:“我给你买新的。”   “林歌……回来了吗?”   “还没有。”   姜见明轻叹,手指向莱安的方向摸过去,夕阳的红光在指甲上闪了闪。   “小怪物。”   莱安从没听过有谁能把这个称呼叫得这样温软缱绻,是爱称的语气。   他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于是床上的人换了称呼,又叫他:“皇子殿下。”   “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姜见明神色安宁地说道,“是遗言。”   “你要死了吗?”   “不一定,但……早晚的事。”   莱安摇头,他握住了姜见明冰冷的手,把脸凑近,“我还没有明白人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更值得毁灭的东西。”   屋外红霞残阳,那一地尸体还没有被处理。寒风里全是腥味与死气。   窗下,小怪物爬上床,贴在病人的耳畔小声说,“所以,如果你死了,我就去毁灭所有人类。”   姜见明伸手打了他一巴掌。莱安抿着唇乖乖挨打了,这人现在根本没半点力气,就像被拍了下头。   “既然这样想,你现在听我的遗言,正合适。” 第211章 点燃枯槁岁月(4)   这日,太阳沉下山头的时候,林歌站在屋外,脸色煞白。   那一地血色,完全是高阶异星生物肆虐过后的惨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尖叫着冲进屋里。   “道恩!!——道恩!!”   屋里的血味居然比外面更重,林歌呛了一下,声音都在抖:“……道恩!!姜,你在哪——”   就在她已经想象出姜见明的八百种惨死方式,并为自己的出门而痛悔欲死的时候,眼神突然停顿。   墙上用石块划出来的字迹:我带莱安出门了,你处理一下外面,回头解释。   “…………”   快吓哭的少女木然站了片刻,转头看了看外头几十具尸体,那些令人作呕的无数断肢和脏器。   处理一下外面……   处理那些……   林歌的脸色变幻几度,最终定格成一个极度悲愤的表情。   他妈的!姜居然……居然和那个混蛋小贵族两个人跑出去,让她在家一头雾水地搬尸体!?   ——算起来,这大概就是日后的开国大帝与女皇陛下之间无数恩恩怨怨的开端……以及那无数写作“爱恨情仇”读作“争宠笑话”的故事的源头。   =   永乐园星城。   智能悬浮灯照亮了前方的路。身穿布衣长袍、胸前佩戴小晶石的神秘人走过隐秘的暗道,来到一扇造型古朴的铜门前。   跟在后面的是一位面色凝重的年轻贵族,他抬头看了看这扇门,又伸手摸了摸。很快意识到,这是个伪装成复古艺术品的高级安防设备。   “贵教的集会地点就是这里?”   神秘人抚胸,垂下头:“没有错,我们的大主教阁下正在里面。请开门吧。”   “打开这扇门,就可以找到我梦寐以求的……令所有同胞获得幸福的方法吗?”   年轻贵族低声喃喃。说罢,他像是下定决心般,将手贴了上去。   铜门上伪装成兽纹的微型摄像头在半秒内完成了虹膜采集、识别与开锁的功能,巨门随着咯吱响声向两侧打开。   尚且年轻的旧帝国贵公子格哈德.劳伦,就这样踏入了晶体教的秘密据点。   放眼望去,这是一块开阔的室内建筑空间。装潢风格类似教堂,但又处处透着些诡异。正中一处神台般的高地,隐约有一高一矮两道人影,而下面乌泱泱地站满了人。   那位引领劳伦来此的晶体教教众继续带身后的贵公子分开人流,他们走到高台下。   劳伦抬头细看,发现台上那道高些的身影是一位白袍赤足的男子。他神情恬淡,眼帘半开半闭,似乎在养神。   矮些的身影,则属于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女孩。白发蓝眼,模样极为美丽,但四肢却扭曲并生满晶块,神态十分痴傻,一直愣愣地望着白袍男子。   “那一位就是我们的大主教。”   身旁的晶体教众露出虔诚之色,抬臂并指,示意那位白袍人:“盖乌斯阁下。”   “另一位是?”   “那个畸形的女孩?那是帝国的混沌矫正计划中产出的的失败品,本应被处理掉的,大主教阁下恰好救了她,把她养大……呵呵,别看她外表这样,其实已经有几十岁了。”   生长迟缓么……智力似乎也不太正常。帝国的“混沌矫正计划”又是什么?从未听说过……   劳伦越想越是心下暗惊。又等了片刻,高台上的男子忽然睁开双眼,周围的走动与私语声快速地小了。   “这是例行的传教。”晶体教众对劳伦说道。   转眼间,白袍男子向前走来。   他的眼神深而无光,静静地扫过下方的人潮,然后停在面露几分紧张之色的劳伦身上,微微笑了。   “今天,是否有迷茫之人来到这里?”   盖乌斯开口了,嗓音温和,然而字与字之间没有丝毫情感波动:“说出你的疑问,晶粒子的光辉将为迷途的羔羊指引归路。”   不知为何,劳伦被这人注视着,心跳便不由自主地加速起来。   这位贵公子干涩地吞咽口水,上前两步:“尊贵的晶体教大主教阁下!”   “我怀着疑问来到这里。”   许多在场的晶体教众们纷纷回过头来。   劳伦挺胸抬头,沉声道:“我想知道,我们的国家何时才能摆脱当下这黑暗的境地。”   “回首人类一路的历史,强者霸凌弱者,富人剥削穷民……这份不公从古至今没有改变,现在更是到了极端恶劣的时候。”   “我有心抛弃自己荣华富贵的出身,解救水深火热的同胞。我希望人人平等,人人幸福……可我空有抱负,却没有方向。”   “哪怕散尽家财,最多只能救千百人,而救不了亿万人;哪怕推翻了圣人类帝国,最多只能驱散眼前的暴.政,不可能维持今后几个几十乃至几百个世纪的和平!”   “大主教阁下,我听说您的智慧无与伦比,您得到了更高等外星文明的感召,眼睛可以看到宇宙的真理。”   劳伦激动起来,“请为人类——这一陷在沼泽中挣扎的种族,指引乐园的方向吧!”   盖乌斯站在高台上,沉默地听完了劳伦的慷慨之言。   随后,他微微蹙眉,“我的孩子,我已明白你来此的原因,很遗憾答案或许会令你失望。”   “但真理向来冷酷,因此我要告诉你……”   在劳伦紧张地注视下,大主教轻声吐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方向,没有乐园。”   劳伦失色:“不!”   盖乌斯摇头:“人类是生而谬误的种族,怀有最可悲可笑的矛盾天性。你所期望的未来,只是永远不可能抵达的海市蜃楼。”   “因为它与宇宙的基本法则是相悖的,当然,与人类自身也是相悖的。”   四面的晶体教众突然发出狂热的呼声,仿佛大主教发言贬低自己的物种,于他们而言却是动听的福音。   这狂呼的声音吵得劳伦脑中嗡嗡作响,他无法理解,只能重复:“宇宙的基本法则……?”   =   “为什么要出来?”   同一时刻,蓝母星Z2野区。   当天空暗下来时,刚造成过一场屠杀的小怪物,带着他在世上唯一感兴趣的残人类,行于荒芜的深冬旷野。   姜见明伏在莱安背上,闭着眼低低道:“你说呢?……不跑出来,林歌看到要和你打架的。”   他的身体几乎全被晶骨包裹住了,隔着那种半硬的奇妙触感传来熨帖的温度,勉强暖着这具虚脱的躯壳。   莱安:“不叫打架。她完全不会是我的对手,你是为了让我不伤害她。”   这话听着只是随口一说,少年实际的语气调子却有些微妙。   不过姜见明这时精力亏空,根本没有细思——或许细思了也思不出什么——便只当莱安单纯是为白天的事而愠怒。   他叹息:“我知道……你并不认为自己早晨做错了什么。”   莱安冷着脸不做声。   他确实不认错,但也不想再把残人类气出个好歹。所以只能不说话。   脚下踩过干枯的树枝,碎碎的窣窣响让周围更安静了。   莱安抬头,看到前方是他们意外初遇的那座山坡,“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姜见明:“想看着星空,和你说说话。这么多年……有些话,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可以说。”   莱安意外地眨眼:亚斯兰的话,竟然不对相处数年的林歌说,而是对才捡来养了没多久的自己说……   顿时,小怪物心情又好了。   他向山坡上走去,听着背后低而柔软的嗓音又响起来。   “殿下,我还不知道你从小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   实验室,莱安在心中暗想。   “或许有人教过你,弱肉强食是自然界的基本法则。或许没有人教导,你是自行领悟。”   姜见明略微仰头,看着前方的黑夜。伴随着莱安走向山顶,那些黑暗与那些星辰,似乎尽数奔他而来。   当那些黑暗更黑时。   那些星辰也显得更明亮。   “……我并不准备反驳这一点。以小见大,或许这正是整个宇宙的基本法则之一,异常的反而是人类本身。”   莱安皱眉:“你说什么?”   姜见明笑了:“不然呢?当豹子追赶羚羊,如果豹子更快,羚羊将被吞噬,豹子得到食物;如果羚羊更快,它得以逃脱,豹子却可能饿死。”   “猫会在并不饥饿的情况下虐杀鸟雀或老鼠取乐,许多昆虫有着同类相食的习性,这都不过是自然界的残酷本貌。”   “你今早的杀戮,放在宏观的宇宙中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现象。也难怪你不想认错。”   ——跨越一个星系的距离,盖乌斯大主教迎着台下无数教众的痴狂目光,“至于什么善恶对错,公平正义。”   “这些概念,只不过是人类的狭隘定义。放在宇宙的尺度上看,显得多么……可笑。”   下方人头攒动,像一锅沸腾的热水,无数只手挥舞,发出野兽般的长嚎。脸孔哭哭笑笑,笑了又哭。   劳伦被夹杂在这样的人流中,瞠目结舌,冷汗滚滚而落。   姜见明:“如果宇宙有意识,或许它将认为我们才是错的。”   莱安心惊得一时失语。   他本以为道恩.亚斯兰只是那种守旧的仁爱者,大约是个割肉饲鹰的佛祖。   然而这番话尖锐到令人遍体生寒,这个人对于宇宙的残酷本相,竟然看得这么通透。   两人已来到那片山坡上,莱安扶姜见明坐下,仍旧是用晶骨搂着他,“那你……”   黑发年轻人笑了笑,也不客气地枕在莱安肩上,伸手指向头顶——   “殿下,你看这片夜空。”   莱安循着身旁人的手抬起头,白皙的脖颈绷出分明的骨线。   无机质的翠绿眼眸中,倒映出无数星子。黑天辽阔而低垂,像一个大碗将他们扣在这片山坡顶上。   “宇宙多大啊。”姜见明怅然道,“在这样浩大、残酷而黑暗的宇宙里,诞生了我们这样一个渺小的种族。”   “只有它,试图对宇宙中司空见惯的‘残酷’进行批判;只有它,试图扭转自然界的弱肉强食法则。”   “它被宇宙所孕育,终生都被宇宙所囚困,却在追逐一个与宇宙规则相悖的概念。”   姜见明低声道:“……爱。”   “大主教阁下!!”   陡然间,劳伦声嘶力竭,眼含热泪,“那我们自古以来,无数先贤们所追求的‘爱’,又算什么呢!?”   盖乌斯缓缓道:“算谬误,我可怜的孩子。”   男人抬起手,白袖滑落时露出两截光滑的手臂,他面露悲悯之色:“人类的文明史,不过是谬误的重复。”   “人类诞生在这宇宙中,根本无法摆脱作为生物的本性。他们一方面渴望着和平、仁爱与公正,一方面又在亲手制作战火、邪恶与压迫,并无时无刻不为这份矛盾而饱受心灵的折磨!”   盖乌斯:“——所以人类不断地惨败。”   姜见明:“所以人类无数次站起。”   盖乌斯:“虚伪而蠢笨。”   姜见明:“笨拙但不肯停止前行。”   盖乌斯:“无论多么自认高尚的道德,都将被残酷的兽性吞没;无论多么看似安稳的盛世,都有迎来覆灭的一日。”   姜见明:“每当进入黑暗的时代,就必会出现属于它的变革者;每当混乱的战火烧起,就必会迎来属于它的终结者。”   盖乌斯:“无论这个文明发展到怎样的高度,想要破坏它都将轻而易举,因为人类的社会逆着宇宙规则而生长,正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姜见明:“从野兽,到原始社会,再到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直到旧蓝母星时代末期步入追求平等与共荣的时代……人类逆着宇宙规则,举步维艰地、却也确实地构建出了自己的文明。”   “这样的一个种族。”   盖乌斯道,“不可笑吗?”   “这样的一个种族。”   姜见明道,“不勇敢吗?”   ……   台上,声音消散。   台下,乌泱泱的晶体教众们迎来了又一次尖叫沸腾。   年轻的格哈德.劳伦双膝跪地,满面死灰。   而白袍盖乌斯缓缓走下高台,来到劳伦面前,含笑将右手指尖虚放在了贵公子的头顶:“现状正是证明。”   “黑波辐射的降临,在几年之内就让人类塑造了几千年的道德规则毁于一旦,难道还不足以体现这个族群的可笑之处吗?”   “人类这个物种来到了应该灭亡的时候。我迷茫的孩子,请千万不要抗拒它。”   “因为在这个宇宙中,万物的终焉都是死亡、毁灭与混乱……这才是真理与终极。”   “……”   不知从哪一句话起,劳伦埋下了犹带泪痕的脸,他失魂落魄地将额头往地上撞了两下。   “是的,”他喃喃,“或许您说的是对的,但是……我依然……不,或许您说的是对的。”   ……   野区的荒芜山坡上,夜风更冷了。   姜见明隐忍地蹙起眉,掩唇低咳起来,身体似乎就要往下滑。   莱安这才回神,连忙揽住,“亚斯兰?”   这时,小怪物才发现自己的背后已被冷汗浸湿。刚刚那些话,几乎颠覆了他的观念。   再低头一看,莱安眼角阴沉地跳了跳。这人刚刚捂嘴的手指上又见了血。   他忍不住暗想:如果真的有一个人类文明的终极形态……不,只需要残人类能够与新人类得到同等尊重。   像亚斯兰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沦落成这样?   “没事,听我说完……”   姜见明却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纵使现在文明倒退,但底蕴还在,重构盛世或许只需要一点未灭的火种。”   说着,他望向身旁的俊美少年,容色虚弱,眼底却有光,“殿下,你想不想试着……成为一个比怪物更怪物的人类,去对抗整个宇宙?”   翠绿色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摇动了一下。   莱安:“这是你想做的?”   姜见明怅然叹道:“是,自从我的母亲去世后,每当我看着这片黑暗的星空,总能感到某种想要反抗的愤怒……但我没有力量,并且即将死去。”   “但殿下,你是不同的。”   “你出身的高度,天生的力量,甚至我从你的性格里看到的某些特质,都可以支撑你做到凡人做不到的事情。”   姜见明侧过脸,他神色清明地正视着面前的小皇子:“接下来的话,完全出自我的私心。”   两人的脸靠得很近。风从中穿过时,将两份吐息交缠在一起。   “我希望你……”   姜见明拉过莱安的右手,用自己沾血的手指,在少年的手心上轻轻一划,“点燃火种。”   就这样留下一道血痕。   像擦亮的火柴,窜起的星焰。   莱安的呼吸颤了颤。   “如果你真的想要毁灭什么,我希望你可以烧毁这个残暴的帝国,也烧毁这段文明枯竭的岁月。”   “毁灭之后呢?”莱安忽然打断,“谁来建立新的秩序?”   他没给姜见明回答的时间,固执地咬着字音,“反正我不会。”   姜见明无奈:“你日后会学会的。”   “谁来教我?我不喜欢听话。”   莱安直直地望着他:“如果会有药研发出来呢?”   少年的话语显然有些跳脱,姜见明怔了一下。   “药?”   “治疗晶乱的药。”   莱安:“如果有,你可以活下去吗?”   “我……活下去?”   “不错。”   少年忽然站起,白金卷发在风中流泻,“怎么样?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也答应你。”   他冷面横眉,将带血的右掌伸出,在残人类的吃惊的目光下……缓缓收拢成拳。   “我毁灭这个圣人类帝国。”   “你活下去,追随我,亲眼看我如何做到。”   --------------------   作者有话要说:   211章——《说话的艺术》   盖乌斯:屡战屡败。   姜见明:屡败屡战。 第212章 点燃枯槁岁月(5)   “——所以你答应他了!?”   等林歌知道那晚的前因后果时,已经是几天之后了。   少女用看疯子的目光瞪着姜见明,气极反笑:“你病得脑子进水了吗,真相信那个小混蛋能给你带药回来!?”   “从黑波辐射降临到现在多少年了?几百年!从没听说过有什么药能治晶乱,他说在研发,研发出来的是个屁你也敢吃吗,万一人家拿你当试药的小白鼠呢!?”   “你还说他是皇宫里的皇子殿下……哦,一个皇子跟我们这种下贱人呆了十天半个月,他就在乎你想给你治病了?怎么不直接说他爱上你了呢!”   “……别激动。”   姜见明披着被子坐在床角,悠悠道,“再怎么样,总不会比现在糟到哪里去的,我不吃亏。”   这时莱安已经走了。他们的小破屋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姜见明回想那个孩子,只觉得像是一阵风或是一把火,来去都是那么突兀耀眼。   事实上,他并不认为自己真能等到所谓的药,林歌说的种种不现实因素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   他自知自己这个人,运气是真的有些差。   真有这种好事,八成落不到他头上。   林歌还在跳脚,唾沫乱飞:“还有,你居然敢煽动那个家伙去谋——”她瞧瞧破烂窗户,压低了嗓音,“谋反!”   她把双手捏成爪,像是在讲鬼故事:“如果他真的干了,天知道哪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就有帝国兵把你抓过去,安上个谋反罪名,喀嚓!”   “……或者拿去威胁那个小混蛋,让他束手就擒,你就和他一起喀嚓喀嚓!”   姜见明赞叹:“林歌,你这两年真的学了不少。”   能想到这种政斗背后的危险性,还会用“月黑风高”来形容晚上。   林歌:“?”   姜见明不再逗小姑娘了,他咳了两声,盯着眼前豁了口的破碗。里面盛着清水,倒映出自己的脸。   ……其实是有点后悔的。   临别前,莱安问他:“你能等我多久?”   姜见明认真地想了想,赫尔加患病八年,熬到油尽灯枯后举枪自尽。而他也已经有五年,因为幼时艰苦流离,身体底子还不好,大概是比不过他妈妈。   “……我再努力一年吧。”   莱安就欣然点头了,还郑重地承诺,重逢时会送他更好吃的苹果。   姜见明听了暗想,还真是个小孩子啊,一言一行都这么纯粹。张口就说要毁灭人类,对谁有点好感又想要他活。至于推翻帝国这么惊天的事,好像反而成了附带的了。   那天晚上疼昏头了,他为了自己隐秘的野心,把这么个孩子拐上未知的路,实在是不应该。   但答应都答应了。   姜见明暗想,总之再熬一年吧。   =   灰鸮实验室。   这是奥丁二世第一次踏入这个神秘的科研基地。   头戴高冕的皇帝不发一言,脸色阴沉地跟随在实验室的最高负责人身后。直到行至尽头,亲眼看到合金玻璃后的景象,安德鲁.奥丁的那对眉头才缓缓松开。   “很好。”   皇帝咧了咧嘴,残忍的快意涌上心头,替代了之前的忌惮与焦躁。   “朕能够看得出来,实验室的工作进行得很认真。说吧,你们渴望什么嘉奖?”   ……隔着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一架装配了无数精密仪器的多功能试验台。两台巨型辐射灯正不间断地对中央进行照射,旁边悬着大小粗细不一的注射针头、机械爪、手术刀片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   试验台中央,一具畸形的躯体被铁环紧紧地扣住。   它已经失去了人类的样子,血肉间不停地鼓起囊肿似的小团块,破裂时喷溅出大股恶臭的血,落到地上的血又在几秒内结出晶簇,就像凭空凝成了冰一般。   没有人会想到,这具形态可怖的血肉之躯,在几天前还是一位容貌俊美的少年。   就像灰鸮实验室此前也绝不会料想到,那个扬言要带着全人类进地狱的小怪物居然没死,还堂堂正正地回来了。   归来的凯奥斯殿下依旧是桀骜眉眼,他笑着说,如果能在一年之内开发出确实有效的晶粒子镇定剂,自己愿意配合实验。   消息传到皇帝那里,奥丁二世暴跳如雷——此前小怪物的星舰自燃后断线失踪,据说皇帝当场发疯,一晚上砸碎了上百个珠宝珍器。   现在人回来了,皇帝又疯一次,这次砸碎了两百个。   帝国甚至人类的未来,竟然悬于这人造小孩儿的一念之间,任他拿来捏去……耻辱,绝对是莫大的耻辱!   安德鲁当即令人调查,然而那艘小型星舰上的定位装置和内置监控等早就在坠毁的半途被破坏了,根本无从查起。   就连小怪物的回归,也带了很强的反侦察意识。似乎是凭空出现在某个城区,完全追踪不到行程,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人教过的。   这两天,皇帝辗转难眠。直到今日来到实验室,亲眼目睹凯奥斯的惨状,心里才算踏实了些。   或许只是这家伙死到临头又怕了……谁不怕死呢?   无论如何,现在人在帝国的掌控中了,接下来还不是任自己如何折磨?   “陛下,灰鸮实验室对帝国持有无上忠诚。”   弗拉基米尔深深地埋下头:“我们不需要赏赐,只求可以日夜献身科学,将实验继续下去,以报效敬爱的陛下与帝国。”   安德鲁用鼻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他用下巴示意里头那个不成人形的实验体,“……实验自然可以继续,但镇定剂一旦制作出来,立刻处死它。朕要亲眼见这个怪物断气。”   弗拉基米尔抬起脸,用混浊的蓝色眼珠子谨慎地望向皇帝:“陛下,斗胆回禀我敬爱的陛下……”   “我们当下研发的镇定剂,对晶乱只有抑制作用,无法彻底根治,后续效用也需要观察。凯奥斯是人类所拥有的唯一实验体,我替他恳求陛下的宽恕。”   “怎么,”安德鲁的脸色立刻变得极为暴戾,红色的眉毛抽动,“留着这种怪物,难道灰鸮实验室可以控制得了他吗!?”   “一旦这个小杂种威胁到帝国的稳定,灰鸮实验室该当什么罪!?朕把你们一个个剥皮抽筋,都抵不过此刻犯下的滔天错误——”   “陛下息怒!”弗拉基米尔猛地跪地,低下的脸孔却闪过几丝凄苦。   ……奥丁一世驾崩后,他几乎是世上唯一知晓晶粒子种族殖民真相的人了。   早已年迈苍老的最高负责人清楚地知道,现在人类所面临的根本不是几场晶乱潮的问题,更不是研发出了抑制药就能万事大吉。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从种族存亡的角度来看,凯奥斯的重要性,一百个奥丁二世也抵不上。   可惜安德鲁与其父之间的差距太大。奥丁一世心里也明白,临死前曾经嘱咐过灰鸮实验室,不要将真相透露给二世。   这是担心二世承受不住压力,破罐子破摔,把全人类一起糟蹋了。   所以现在,弗拉基米尔有苦说不出,只能尽力争取:“事实上,我正要向您禀报……听说陛下将要驾临,凯奥斯在接受这次的实验之前,已向帝国提出了他的请求。”   “哦,是什么?”   “他希望得到某个星城做封地,如果陛下开恩,他愿意离开永乐园,从此不再以皇室身份干扰政务。”   “痴心妄想!他要哪里,艾尔伯恩吗?紫丝绸吗?还是伊甸、瓦森……”   “……是蓝母星。”   安德鲁睁大眼睛:“什么?”   弗拉基米尔重复道:“他希望得到蓝母星,陛下。您知道,这个星球虽是人类的母星,但此刻已经萧条了太多,无论是资源还是……”   “哼!谁不知道蓝母星早已被掏空了?”   安德鲁猛地打断,目露阴鸷之色:“可朕倒是很好奇,小杂种凭什么会要这么一个垃圾星城?”   ……不得不说,人总是能被逼出几分急智的。   此刻看着皇帝狐疑而忌惮的脸色,弗拉基米尔忽然灵光一闪。   “噢,陛下。那其实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情人。”   最高负责人眯起眼,将语调放得轻缓:“是个身患晶乱的残人类。”   ——这当然是瞎扯淡。   弗拉基米尔无奈地暗想,那小怪物可是他看着长大的,狂傲叛逆不服管束到了极点,又对人类有着仇恨,怎么可能爱上什么人?   就算爱上,又怎么可能会爱一个残人类,一个卑贱的弱者?   但这种烂俗而狗血的情节,反而是此刻打消皇帝疑心的最佳选项。   果然,安德鲁先是反应了两秒,随后捧腹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你说什么,小杂种爱上了残人类,残人类!?”   皇帝好似听到了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还是只能住在蓝母星的残人类,你不会告诉朕,那残人类是个平民吧?”   气氛因皇帝的发笑而和缓了许多,弗拉基米尔连忙顺势放缓了声音,循循善诱一般:“不仅是平民,还是个住在野区的贱民……呵呵,您想想看,自古以来,强大的英雄总会对娇弱可怜的美人生出保护欲的。”   “更何况,凯奥斯只是个小孩子,充其量叫少年,最容易热血上头的时候了。”   “现在为了情人,他甘愿配合实验,甚至远离永乐园,这是好事啊陛下。除了受帝国荣光恩泽的灰鸮实验室,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够研发对抗晶乱的药?”   “这样一来,至少在那个小情人活着的时候,凯奥斯终生都是我们的备用实验体了!”   弗拉基米尔越说越滔滔不绝,安德鲁的脸色也随之变幻,并且越来越轻松——皇帝的短视与自大,让他完全被带进了沟里。   “哈哈,这太好了!”   最后,皇帝哼笑着点头。曾经威胁到他的小怪物成了荒谬的恋爱脑,这让安德鲁感到异样地爽快。   说起来,蓝母星这地方,也早该舍弃了。到时候把小杂种往那里一送,然后过个一两年,就可以……   “好啊,朕答应了,如果镇定剂真的研发成功,就把蓝母星给他,叫我们的凯奥斯殿下去做.爱情的奴隶吧!”   --------------------   作者有话要说:   212章——《数学考试最后一分钟瞎填了个数结果答对了最难那道填空压轴题的你》   基体姜:……所以,“大帝有个小情人”论的罪魁祸首是您吗(微笑) 第213章 点燃枯槁岁月(6)   一年时间,实在不好说是快是慢。   莱安侧卧在实验台上,翠绿的眼睛看着药液从管子里一滴滴流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翻了个身,对身旁的老人道:“如果到了约定期限,你们还拿不出药来,我就去死。”   苍老的双手调整着药液的流速。弗拉基米尔头疼地皱着眉头,嘴里喃喃道:“小殿下,您不会真是爱上什么人了吧?”   爱。   亚斯兰提到过,人类的爱。   爱是什么呢,莱安盯着自己手臂上此消彼长的晶簇。   “爷爷……”   一个嫩嫩的嗓音从实验室外传来,弗拉基米尔脸色微变,回头:“西尔芙!?”   “谁带你过来的,这里可是……”   一个银发的小女孩从实验室门口探头,五官精致得像雪精灵。   她怯生生道:“西尔芙不想跟爸爸妈妈走,我喜欢这里,想一直陪爷爷在这里做实验。”   莱安兴趣缺缺地闭眼。   对于这位灰鸮实验室的总负责人,他也知道一些。弗拉基米尔追随奥丁一世几十年,自从进了灰鸮实验室就埋头搞研究,与家人的关系十分恶劣。   倒是这个叫做“西尔芙”的小孙女,似乎是个晶粒子学方面的神童,这几年偶尔能见到她在实验室的走廊里晃悠。看来是父母那边终于忍受不了,要把女儿带走了。   “凯奥斯。”   忽然,小西尔芙叫了他一声,蔚蓝的眼眸眨巴着,“我知道你叫凯奥斯。我一直想……”   弗拉基米尔怒斥道:“西尔芙!出去!”   西尔芙委屈道:“爷爷,西尔芙已经学完书本上的知识了,我也想用凯奥斯做实验,研究出可以给人治病的药……”   还没说完,小女孩就被爷爷像捉小鸡似的拎起来。弗拉基米尔怒气冲冲地将西尔芙带出去了。   莱安觉得有些好笑,心想倒是不难理解,她的父母为什么想带她走。   这么个纯洁无邪的女孩儿,应该在家里抱着娃娃和童话书,而不是面对一个血肉模糊的怪物实验体淡定打招呼:“嗨你好我可以用你做实验吗。”   但也只不过是匆匆一瞥,时代的巨浪呼啸着将他们裹挟向不同的方向。无论是精灵般出尘的小女孩,还是实验室深处的少年皇子,都很快将彼此淡忘——   等候着多年之后,以截然不同的面貌再次相见。   =   冬去春来,春天的花又很快地落去。   与一复一日地呆在实验室里的莱安相比,姜见明与林歌这边的变化更大。   自从莱安离去后,姜见明开始在墙壁上画正字,数着三百六十五天。   林歌几乎每天都要骂骂咧咧。   “哼哼,那个小混蛋就那么好吗?”   傍晚时分,抢垃圾回来的少女一边把战利品往家里摆,一边嘟囔。   “反正你觉得人家是皇子,可高贵了,和我这种连你的大道理都听不懂的贱民才不一样,是不是……唔,今天有一块土豆呢!这是叫土豆吧?把发青的地方挖掉煮煮能吃……”   “林歌。”   姜见明扔下画正字的石块。他叫了少女的名字,黑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尘埃浮沉。   “来听我说点事,你想当个领主吗。”   “?”林歌回以迷茫的眼神。   姜见明目光淡淡地望着那面记日子的墙:“我问,你想当个领主吗。”   林歌:“啊?你是不是生气了?这是什么嘲讽别人的典故吗?”   “……”   姜见明并没有开玩笑。给自己定下的生命倒计时还剩一年时间,但他并不习惯于等待外物的拯救。   别离之前,他决定给跟了他这么久的少女留点遗产。   这两天,姜见明一直在琢磨这事。一方面,莱安屠杀了“尖角”领主派来剥削的人,这算是结了仇了,放着不管对于林歌及周围的流民们都是个后患。   再者,虽然他临别前教了莱安一些反侦察的技巧,但皇室手眼通天,日后难保不会查到尖角这边来,到时危险更大。   但如果能直接把“尖角”占领过来,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这两年林歌的晶骨开始成长起来,成年后少说也有B级顶尖,甚至可能突破至A级。小姑娘天生是个适合在野区拼杀的性格,被他打磨得渐渐也稳重不少。等他死后,林歌只要能镇住场子,守一方领土不会有什么问题。   而且……收服几个小弟在身边,在野区做个吆五喝六的大姐大,至少不寂寞。   当然,话是不能这么说的。姜见明微微一笑,认真道:“你不是觉得,我指望皇子殿下救命很不靠谱吗?”   “那你去当个领主大人,让我在死之前享享福吧。”   ——那是莱安离开的第一个月底。   第二个月,前期工作。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说完这句,姜见明就把尖角领地大大小小的信息背了出来。   林歌眼角抽搐,“所以你早就在打尖角的主意了吗。”   姜见明:“也不是,Z2野区那几个领主的信息,我大概都知道。”   确实,当年轻松挑起两个领地火并的就是这个人。   林歌:“……我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自己去谋反可能比指望小混蛋更靠谱一点儿……”   多年积累的信息量并不能让姜见明满意。   到了真刀实枪干架的时候,一点偏差很可能决定成败,更何况他们是劣势方。   整整三十天,林歌早出晚归,在日常谋生之余窥探着尖角领地的动向,甚至冒险潜入过两次,累得和死狗似的。   “给你两个策略,”姜见明对她说道,“一是正路,拉起一帮愿意听你话的人,无论是正面突破还是用些伎俩,总之,带你的人攻下尖角的领地。”   “二是邪道,擒贼先擒王。潜入领地,杀死或制服几个头领取而代之,但后续必然会存在服众的问题……你自己想吧。”   出乎意料,林歌选了第一个策略。   于是第三个月的月初,姜见明带她来到了老地方点上了篝火。   果然还是有人的。那些流民们成群结队,畏缩地在远处巴望着。   显然,上次的血光之灾让他们彻底怕了,但又怕被秋后算账,所以不敢不来。   第一次,姜见明没有坐下,而是站着。身前的篝火不再是温柔地勾勒出那副低垂的眉眼,而是自下而上地映照出瘦削的下颌。   “道恩,”终于有人干涩道,“我们是,呃,我觉得咱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和你们说话。”   姜见明看都没看那人一眼,淡淡道:“两个月前,尖角的人死在这里,无一幸存。”   “他们至今没有动作,不过是和你们一样,畏惧那个拥有超凡晶骨的少年。”   “但那孩子只是一个借住的贵客,想必终生不会再回到这片野区。很快领主势力也将意识到这一点,你们都清楚这里会面临什么。”   姜见明咳嗽了两声,敛眸看向身侧的少女,“……我命将不久,不在乎什么了。等我死后,你们觉得林歌会管你们的死活吗?”   流民们沉默地望着他。   姜见明低声道:“我累了,不可能等候太久。”   终于,慢吞吞地,有一个干瘦的身影挤出人群。   姜见明立刻认出来了,那是他最后关头从莱安的晶骨下救下的年轻男人。   两个月过去,这个本来就瘦的瘦子更消瘦了,瘦得眼眶与颧骨凸出来,火光下有些阴森。   “以前,我们很多人觉得……只要能活下去,跪着活也是活。”   他嘴角抽动,沙哑地嗫嚅着,望着姜见明的目光渐渐悲怆,“但其实反了。”   “命贱的人,站着是死,跪着还是死。”   干瘦的年轻人脸上似哭似笑,“道恩……我们现在想听你的,还来得及吗?”   “我说过,我命将不久。”   姜见明面不改色,一把将林歌扯了过来,“听她的。”   第四个月,作战开始了。   既然人手备齐,这一场其实并不难打。   原因无他,圣人类帝国对于平民的武器管制十分严厉。贵族出游,可以有几百艘武装星舰随从,而下等人终生可能连一把枪械都摸不到。   在野区作威作福的领主,放在旧蓝母星时代也就是个村长,根本触及不到真正的杀伤武器。   在没有多少技术差距的状况下,古老的战术发挥了奇效。   游击、突袭、埋伏、陷阱。   天时、地利、人和。   第一次行动在起雾的黑夜,姜见明盯上了尖角外出搜刮的小部队。   他用捡来的打火机、香烟和过期杀虫剂做了几个延时炸弹,在偏僻的小山路引爆。林歌带领那帮流民冲出来,残人类们把玻璃碎片粘在树枝上伪装晶骨,把尖角的人吓得屁滚尿流,丢下物资就跑。   次日早晨,那些命贱如草的流民们,第一次体会到了靠反抗的勇气吃饱饭的滋味。   胜利增添信心,信心鼓舞士气。   只是姜见明的身体迅速恶化下去。   为了维持作战计划运转,他不得不日夜操劳。高强度的精神消耗在燃烧所剩不多的生命,病症的发作越来越频繁。   林歌终于意识到这样不行。   她跑去质问姜见明,不料那人低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到今年才做这事?”   见她脸色铁青,才又改口:“……开玩笑的,之前你还小,我的准备也不充分,想打也打不下来,现在时机正好。”   时机正好。   是说把一块领地打下来给她当遗产的时候,他也耗完了这条命,正好不浪费吗?   可是当初说好的,死之前享享福呢?   这个时候,尖角领主已经把她们这帮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退路早就没有了。   他连这也算计进去。   林歌恨得咬牙切齿,红着眼:“那个小混蛋呢?你这样等不到一年的。”   姜见明摇头:“我有数。”   ……   游击战持续了三个月。   第七个月,当林歌已经习惯被最初那批流民们也称为“领主”的时候,他们和尖角的人之间产生了第一次硬碰硬的正面冲突。   结果很滑稽。   尖角的人打到半途叛变了。   因为打着打着,他们惊讶地发现,对面那帮人的规矩很奇怪,那个十几岁的少女领主更奇怪——她居然让所有人都有饭吃!   老人、伤员、孕妇甚至残人类,都能和领主本人吃到同样的食物。   不仅如此,在那里似乎没有奴隶的概念,没有人需要冲领主砰砰磕头;   投降的战俘不会被滥杀,落下残疾的同伙不会被抛弃;   最好的东西总会作为奖赏分发给立功的人,而不是给领主和领主的直系亲属……   闻所未闻!   世上怎么有这样奇妙的领地存在?   尖角领地的底层“士兵”们一合计,砍了小头领的脑袋,偷了自家的物资,投降来了。   与此同时,周围更多的流民也被吸引过来,纷纷向林歌表示效忠。胜利的天平开始肉眼可见地倾斜。   这时,姜见明已经管不了太多事了。他开始长时间地昏沉,每次苏醒时首先感觉到的都是疼。   好疼。每一次说话、每一次呼吸都是上刑。   不过后续的计划已经安排得很好,倒也不必担心什么。   唯一需要惦记着的,就是把日子记清楚。   姜见明吃力地抬手,在随身的小破纸上画下又一笔正字。   第八个月。   道恩.亚斯兰已经许久不在人前露面了。   林歌把他护得很严实。一些新加入的流民甚至不太清楚有这么个人。   只是偶尔在谈话中听说,曾经有个披着斗篷在篝火前讲故事的黑发少年。是他养大了领主,也是他一点点教会愚昧的人们,何谓善恶,何谓勇气。   第十个月。   尖角领主在一场内乱中被刺身亡。   大火烧了一夜,火焰熄灭后的次日,林歌入主了这片领地。   当她将这个消息告诉姜见明的时候,后者的五感已经很衰弱。眼睛看不清东西,听觉和味觉也迟钝了许多。   听完后,卧在床上的那道身影吃力地伸手,想要如以往那样摸摸女孩儿的头。   苍白的手掌探出来,是颤抖着的,指尖枯瘦得只剩一点皮皱巴巴地贴在骨头上。   姜见明怔了怔,朦胧间以为看见了已经去世的妈妈。   半晌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啊。   他恍惚地想,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   “别动,别动……”   林歌连忙握住他的手,她笑着,眼中有宁静的光芒,“姜,我们赢啦。哼哼,你看,我可以比那个不知道在哪的小混蛋更早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吧。”   姜见明以为她会哭的,就像上次塞给自己苹果时那样。   但林歌只是笑着,抱着他的手臂,枕在床边不停地和他说话……说了很久,他已经很难长时间保持清醒,半途就昏睡过去了。   第十一个月。   无论是“好日子”还是“享福”,都没有如期而至。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领主,一群最低贱的流民们……面对这样一股力量,周边的领主都在试探。   与此同时,大批其余领地的流民拖家带口地前来投奔,转眼间超出了承载的极限。   内部也产生了分裂的前兆,主要是关于如何论功行赏,如何处置尖角旧部,是否接纳外来者等等问题。   林歌每天每天都在焦头烂额,各种选择压在她的肩上。很多事情从未有过先例。   没办法,硬着头皮也得撸袖子干。   干着干着,时间就溜走了。   第十二个月依旧艰难,亏得姜见明隔三差五还能有清醒的时候,帮她把漏子补一补,把最难熬的这两个月给熬过去了。   所以还真是正好。   日头沉下去了,夜幕吞掉了最后那点余晖。   林歌趴在床头,看着姜见明划完了最后一笔正字。   那个“正”一点也不正,歪歪扭扭的。病人在疼痛与虚弱之下,已经无法笔直地写字了。   窗外在簌簌下雪,又是一个寒冬。   就这么结束了吗,一年?   林歌觉得好不真实。她听到姜见明温润的嗓音:   “如果以后有一天……莱安真的回来了,帮我哄哄他。”   林歌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感觉自己是把什么汁液往外吐,“你……”   “你要不要,再等等,我是说,等到明天早上暖和点?”   姜见明摇头,含笑低喘着:“我想有星空送送我啊。”   那能怎么办呢?人家最后的遗愿了。   林歌背起姜见明,趁着夜色走了出去。   就像当初丧母的黑发少年,背起又脏又臭的小垃圾,从苍茫的旷野走回家。   只是这次颠倒过来。   林歌背着姜见明,踩过暗夜,头顶星空,走向慢性晶乱病人的万人坑。   姜见明很固执地不许她看自己死亡的样子。所以她到那里,把人放下就回来了。   出来的时候背上还有一份重量,归途是一个人,今后余生也是一个人了。   林歌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的路,心里只有唯一的念头:她已经是领主大人了,就连上等人才吃得起的小饼干,努努力也能弄到手的。   这个时候,为什么没谁来扯住她的衣角啊。   回到领地的时候,天好像亮了。   但不应该,明明夜晚还有很长才对。   林歌缓缓抬起头,继而睁大了右眼。   她第一次看到了星舰。   那是姜见明说过的,能瞬间穿梭于星城与星城之间的大船。   星舰的尾焰照亮了夜空,如同白昼。领地里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赤足冲到外面,抬头张大嘴巴。   野区的贱民们从未见过的武装星舰,从扭曲的球型空间中跃迁而出,向陆地快速降落而来。 第214章 进军(1)   ——当少女林歌第一次亲眼看到凌驾于星空之上的星舰时,她必然不会想到,七十六年后的自己将孤身站在新帝国首都皇宫的顶端,任亚斯兰星城的晚风亲吻她的黑发。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被建筑群的轮廓吞没时,女皇帝双手撑着雪白雕花的栏杆,眯着眼,再次回想起那个野区的深夜。   她恍然听见了自己歇斯底里的尖叫——只有受到极度刺激的疯子才会发出这种声音,领地里所有人都被这一嗓子吓住了。   但她不管,她发疯般冲向那些星舰。   寒冬雪滑,不跟脚的破鞋跑丢了,少女赤着脚、披散乱发,像索命的恶鬼。   “混蛋!!垃圾!!狗屎!!”   她用那种尖锐破音的嗓子,大哭着嘶吼:“你这个骗子,为什么来晚了!!你说好了一年,为什么来晚了!!”   她狼狈地摔倒在雪地里,尖锐的耳鸣淹没了意识。直到一条手臂扯着她的衣襟,把她提起来。   隔着朦胧的泪眼,她看到白金卷发在烈风中飞舞,那道身形从星舰刺眼的光芒中凸显出来。   凯奥斯半边面颊与双手都缠着染血的绷带,露出的那只眼睛森寒逼人,嗓音穿透寒风:“他呢?”   林歌已经快虚脱了,她双手攥着凯奥斯的胳臂,哽咽道:“东……东边,晶乱坑……你……”   她想说“你真的带来了药吗”,想说“快去找他,虽然可能已经来不及了”,想说“他真的有等你,其实我也……”   但莱安根本没有听她废话。少年的手臂像铁钳一样有力,林歌被拖行了几步甩进机甲的驾驶舱,操纵台亮起的强光让她闭眼——   “告诉我方向!”   凯奥斯冷声喝道。   赤金色晶骨砰然砸上了操纵台的触屏,几乎是瞬间,那些绷带齐齐绽出血花。   只是催动晶骨驾驶机甲而已,这证明他体内的晶粒子本就已经紊乱到极度凶险的地步。   林歌抱头尖叫了一声。   机甲腾空!   那一路,她不停地在发抖流泪。她走回来大约花了一个小时,而姜见明带了那把枪,开枪只需一秒,很有可能抵达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具尸体。   她神经质地重复着这个残酷的现实,但与其说是谴责,不如说她是想要对方也有个心理准备……这样的错过,对谁都太残忍了。   可每当她抬头,少年那翠绿的眼眸依然冷硬,毫不动摇,只是看着前方,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   已经晚了,迟到了,他出发来此之前,一定也知道。   他把自己弄的那么破破烂烂,一身是血地,一定也是拼尽了全力,甚至拼了命才能来到这里。   即使如此,还是没来得及。   即使知道来不及,还是要来。   在那短短两分钟内,在能把人活活逼疯的煎熬中,林歌的心境忽然通透。   她好像明白了,姜见明为什么会将自己的毕生信念托付给这个萍水相逢的小混蛋。   是看上了他强悍的晶骨吗,是因为他尊贵的出身吗?亦或是……   机甲极速向地面冲去,晶乱患者的万人墓巨坑,从夜色深处露出它狰狞的轮廓。   一道渺小的人影,执枪立在边缘。   林歌的眼底陡然绽放亮光,姜见明还在那里!   她撕心裂肺地吼:“不要!!姜,不要开枪——不要!!!”   狂风堵住了她的嘴。凯奥斯直接推开驾驶舱,凌空跃下。晶骨如一把赤金巨剑,斜地里劈开了夜色。   ……亦或是因为,他们有着同样永不言败,一往无前的灵魂?   真晶生长,淹没了万人坑内的尸骸。   像花海淹没腐烂的废土。   =   那现在的自己呢,是否已被时光锤炼得足够强韧?   七十六年后的女皇帝俯视着她的帝国,猩红的义眼闪烁。   关于晶粒子的真相,能向民众公开的,已经最大限度地全部坦白了。   这时候,下面的万家灯火,想必已经是一团乱麻了吧。   那可太好了,都闹吧,叫吧,喊吧。刚吃过饭呢,都给朕哭大声点……女皇帝无不恶劣地心想。   “陛下!”有人满头大汗地小跑上来,“智网上已经有超过五十个社交平台和通讯软件崩溃了,正在安排人抢修……”   “好好,知道了,正好朕先歇歇嗓子。”   林歌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哎哟喂渴死老娘了,给朕来点小酒尝尝。”   这是自建国起,帝国智网的第二次全面混乱。   所有可以公开讨论的平台先飙红再崩溃,线路卡死,官方通讯号码持续占线。   各星城的公务机关更是被附近的人民挤得水泄不通。如果不是帝国方提前做了安排,把星城的巡逻警加多了三倍的人手,大概还没等皇帝讲完话,就要闹出踩踏事件了。   上一次同级别的全民恐慌,还是凯奥斯大帝于第五次神圣战役中陨落,二十万金日轮葬身晶巢的消息传入国内的时候。   万民悲哭。   后来时间久了,也开始有不同的声音悄悄冒头,说大帝骄傲自大、穷兵黩武,最后自取灭亡还拖垮了金日轮。   临死前做出壮举的小人得到惋惜与赞颂,晚节不保的英雄却往往会被唾骂。这场败战,和逼死亚斯兰统帅的事情一起,成了那位开国帝王身上抹不去的污点。   时隔五十二年,真相大白。   女皇帝说:“那是帝国的第一次白鸟远征。”   她说:“整整二十万帝国军,每一名士兵,都是以血铸盾,捍卫帝国的烈士。”   “正因为那些人曾经死了,所以我们如今还活着。和阿尔法异星夺还战中选择赴死的伤兵们是同样的道理。唯一的不同,是他们的牺牲被隐藏许久,无人知晓。”   她说:“今天终于能把这个故事讲出来,朕很高兴。这证明凯奥斯昔年托付给朕的责任,朕已经完成了大半。”   “朕知道这些年,许多人说过不应该的话,许多人做过不应该的事。这都没关系,你们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愧疚。”   “重要的是接下来。我们是否能活得像个人样,不负死者的遗愿……”   女皇帝指了指天顶,“信么?大帝陛下正看着咱们呢。”   ……   黑鲨基地,西尔芙神色复杂地瞅了瞅旁边:“那您确实是看着。”   莱安装作听不见,盯着姜见明沉睡的面容目不转睛地瞧。   ……   又过了片刻。智网上崩溃的平台还没修好几个,皇帝陛下的小酒已经喝完了。   林歌清了清嗓子,“好啦,都冷静冷静。故事讲完了,接下来,朕要向亲爱的国民们郑重宣布……”   “其一,光荣自治星领自愿交回自治权,即日起正式更名为光荣星城,全面、彻底地服从帝国决策,协力共御外敌。各项细节,将于明日由旧星领议长原治、副议长洛佩斯进行公布。”   “其二,帝国进入全民战时状态。银北斗不日将发兵远征晶巢,后方星城全力支援前线。呵呵,今后大家要吃点儿苦了……各项细节,将于明日由军部统帅陈.汉克进行公布。”   “其三……”   女皇帝至此缓了口气,放慢语速,“去年,军部曾经收到一份匿名提案。”   “一位年轻的银北斗军官,意识到前线人才吃紧的状况之后,曾向上层提议开设专门的机甲兵种,再与精神操纵技术结合,使得无晶人种也能够成为机甲兵,为国战斗。”   林歌摇头晃脑,嘴角挂着坏笑,“朕知道,这个风声早就传出去了,也有不少人在猜,提出这个议案的究竟是谁。”   “所以最后……”   “关于帝国皇太子妃殿下、军方上校姜见明的事,朕有话想要和大家聊聊。”   =   女皇帝的小心机很成功。   帝王护国赴死,太子妃血洒前线。一个是暗处的牺牲原因不为人知,死后背负污名数十年;一个却因光天化日之下的世俗成见,“生前”始终求而不得。   这两个反转一下来,真相揭晓后浓烈的情感冲击,稳稳压住了人们本应有的恐惧与慌乱。   【救命,从昨天一直在哭到现在,真的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为什么要瞒到今天啊……】   【大帝千古!!】   【唉,其实早就隐约感觉皇帝陛下这些年宁愿赔钱赔人也要支持前线一定有原因的,没想到敌人居然就在我们身边,太可怕了我眼泪不停的流,感觉这些年的和平才是偷来的一样……】   【是争来的,是那些烈士们为大家争来的!】   【听说银北斗的谢少将之前瞒着军部自己点了人远征晶巢,结果真的开辟出一条路来,这才让帝国有底气公开真相,牛就一个字,银北斗真他妈硬汉啊。】   【金日轮也是啊,帝国已经说了要严整军纪,那群混资历的贵族子弟都要被踢出来了,剩下的是真正的金盾!咱们帝国的银矛金盾!】   【快看!那个一直支持收缩派的著名公知‘李ee’公开道歉了,还说要把资产捐一半充军饷呢……】   凯奥斯大帝毕竟生前受尽爱戴,哪怕被黑也是死后。另一边姜见明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以前在街头堵过姜见明的小记者据说哭得缺氧被送进了医院,打着吊瓶写了洋洋洒洒一万字的忏悔书。   文章在智网上发出来,几个小时内就被转了上万次。   民众仔细一想,突然发现这个人的运气似乎差得惊人。该吃的不该吃的苦都尝过,却似乎什么福都没来得及享。   和皇太子私定终身,没过几个月莱安殿下“牺牲”,一夜间成了未亡人。   刚被册封了太子妃,当天赶上亚斯兰星城遇袭,才出了院又支援前线。   功勋明明不少,却因为几乎桩桩件件都与晶体教、晶粒子相关,只能被压下或淡化。人们看到他飞速升职就说是皇室特权,看到他负伤发病又称残人类没用。   他也不解释,甚至默认了那些谣言,是不希望自己的死亡给旁人带来不必要的伤痛。   总算得到了军队的敬仰,打完这场仗也可以向民众公开真相。   可凯旋的时候,人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架医疗机甲的监控,被打码后放出了几条片段。   引领全军向死而生的人,在胜利前夕躲进覆雪的英灵碑下,安静又孤独地迎接死亡——这样的情景公布出来,没谁受得了的。   【姜殿下真的是个特别好的人,我之前还在亚斯兰图书馆碰见过他,那时候他应该已经是金日轮的临时督察官了,看我找不到书还主动帮我指路,一点架子都没有的。】   【卧槽,突然想起来姜殿下才二十出头吧,从军校毕业没几年啊,大部分人这个年纪还是爸妈眼里的孩子呢。】   【我哥在金日轮任职,说其实姜上校办公的时候一直不太喜欢别人叫他殿下的,可能比起皇太子的配偶他还是更希望能作为军官得到承认吧,但还是有那么多人说他是靠皇恩上位……唉。】   【我在想,姜上校在黑鲨基地养伤期间也会看腕机上智网的吧,他知道拼死守护的民众这么说他……】   【呜呜呜我们知道错了!就是说能不能先让医护给病人断网啊,绝对会影响到情绪的吧!!】   【你们是不是想多了,黑鲨基地那边说人一直深度昏迷,全靠医疗设备延命,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救救,用我的十年寿命换姜上校回来看一眼战胜晶粒子后的帝国吧……】   【其实跑个题,大帝陛下和姜殿下应该很合得来啊。同样信念坚定心怀大义,性格上又挺互补的,忍不住幻想当年陪大帝打天下的如果不是亚斯兰而是姜殿下的话……】   【楼上这个时候还在撕帝帅恩怨是不是没有心啊!举报了!】   “噗嗤。”   正在开小号上智网,亲自浏览民众动向的林歌陛下,终于在看到最后两条评论的时候破功,把嘴里的小甜酒喷了出来。   她拿手帕擦了擦嘴,幽幽地暗想:等以后有一天,民众们知道了道恩.亚斯兰就是姜见明,而统帅的前世又是如何度过……   呵,你们该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姜.躺尸ing.见明:就是说连全民火葬场里都在持续产出笑话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第215章 春冬不问甘苦(1)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姜见明无法从昏睡状态中醒来。   意识像是被沉入了深海,或是塞进了冷冻冰箱,他忘记了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偶尔迷糊地想,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但死人应该是不能思考“自己是不是死了”这种问题的。想不明白,他便放弃思考继续昏睡。被病痛折磨了太久,现在那些症状终于淡去,他只想睡觉。   这样过了许久,渐渐地,他在睡的间隙回忆起失去意识前的片段。   无垠的夜幕上缀满繁星,他看到脚下黑魆魆的巨坑,还有坑内堆叠的尸骨。   晶乱病人们死成扭曲的形态,浓郁的晶粒子在尸骸上结成固体。星光闪烁在晶棱上,本应美丽,他却感到很……恶心。   有个人来了,是个刚刚感染了慢性晶乱的孩子,恐惧今后的病痛,决定尽早终结性命。   可是看着那恐怖的巨坑,小孩更害怕,哆哆嗦嗦地一直哭。   他已经连呼吸都很困难,但还是用几乎不成音的嗓子,劝那个小孩再坚持一下。   “快要有药研发出来了,真的。”他虚弱地笑着说。   “我等不到了……但你还可以再等等看啊。”   他劝了许久,后来自己都疼得意识迷蒙不知道在说什么了,反正结果是好的,他把孩子劝回去了。   重新握起枪的时候,他看到夜空尽头,展开了扭曲的球型空间。   所以他又等了等。   结果好像把那两个吓得不轻。莱安不敢等机甲落地就凌空往下跳,留林歌在风里拍着操纵台飙泪:“你他妈的小混蛋这玩意老娘不会开啊啊啊啊——”   后来的事记不清了,只记得浩瀚的星空与飞坠而落的少年,白金卷发像丝绸之河,晶骨则是自天穹逆落的岩浆,包裹他,吞没他。   莱安脸上的绷带在坠落中散开了,少年的半侧脸颊竟然是晶体状的,并且淌着血。三颗翠绿的眼珠呈三角形挤在一起,倒映着地上黑发年轻人怔忡的面容。   姜见明:“……”   啊这。   被1+3颗血淋淋的眼眸那样凝视着,饶是性格淡泊如姜见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对这种状况做出什么应对。   好在莱安也没准备让他应对。赤金色的晶骨直接把姜见明从地上捞起来,下一刻他后颈泛凉。   好像被扎了一针。   微凉的药水被推入体内,姜见明张口欲言,还没出声人就一晃,脱力地往后仰倒,昏在庞大的晶骨里面。   ——当持续刺激着神经的痛楚消失后,已经虚弱到极点的病人没有任何抵抗力地失去了意识。   =   蓝母星星城。   被划为A区的城区正中,坐落着这座星城的掌权者的官邸。   这一年的冬末,来自永乐园星城的皇家星舰,护送一位皇室少年来到了这里,成为这个没落星城的名义上的城主。   据说,这位少年是奥丁一世的私生子,年龄还差好几个月才满十五岁。   据说,这位小殿下性格残暴冷戾,喜怒无常,与二世皇帝的关系极其恶劣。不仅之前从未参与过政事,背后也没有任何贵族势力支持。   更离谱的是,据说皇子抵达蓝母星后并未先至官邸,而是亲自前往肮脏的野区,搜罗了一批美女来供自己取乐。   谣言传到官邸,蓝母星城的官员们纷纷摇头叹气。   这个人类的母星,果然是要被放弃了。   小护士玛莉亚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真相的人。   哪里有什么可供取乐的美女,凯奥斯殿下带来的分明是个奄奄一息的残晶人类。   说实话,她从来没见过被磋磨成这样的病人。瘦得形销骨立,身体上遍布疤痕,多年的慢性晶乱让大部分的器官都很衰弱,医生连营养针都不敢给他打。   慢性晶乱发展到他那个程度 本来只能等死。但凯奥斯殿下带来了最新研制的药物,每天上午下午各三针。   玛莉亚亲眼见证着象征晶粒子混乱程度的数值一点点降下去,感觉自己在见证历史。   后来她知道,这种珍贵的救命药被命名为晶粒子镇定剂。   从深冬到开春,两个月的时间,病人一直昏迷不醒。   他太虚弱了,无数次在濒死的界限中挣扎,好像随时都会静静地断了气息。医护们必须全天盯着监测仪,随时做好抢救的准备。   凯奥斯殿下每天都会来病房里呆很久,偶尔还会带另一个黑发少女来探视。   他们独处的时候,小护士会被赶出去,所以玛莉亚只能在心里悄悄猜测三人的关系。   有一次深夜,玛莉亚无意听见凯奥斯殿下站在病床前,沙哑喃喃道:“对不起,我迟到了。”   少年阴着脸,握着病人惨白的手指,许久才低声道:“我会补偿你的,一定要醒过来……亚斯兰。”   迎春花凋谢的季节,病人的生机总算稳定了些,对外界有了感知,由深度昏迷转入浅度昏迷。   曾经不屑于诊疗残人类的医生都忍不住赞叹他的求生意志之强烈,说慢性晶乱发展到这个地步还能毅力如此强韧的病人是自己毕生仅见。   凯奥斯殿下索性住进了病房。   玛莉亚觉得这个小皇子和外界传言很不一样,至少不像她知道的某些贵族大人那样残忍。   只是有些孤僻和怪异。经常是站在床头看着一动不动的病人就能打发大半天的时光。   翠绿眼眸冷冷的,有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威压感,玛莉亚有点害怕他。   当A区正式进入初夏季节的时候,玛莉亚终于看到了这位病人的眼睛。   漆黑,深邃。带着几丝刚从长睡中苏醒的朦胧,像吹吹就散的雾。   “亚斯兰?”   皇子殿下比她更早发现了病人的变化,少年倏然俯在床头,举止竟有些紧张,“你醒了吗!?”   他扶着残人类苍白的脸,强迫那双涣散的眼眸看向自己,“别怕,是我——看着我,认得吗?”   但残人类明显还处于虚弱状态,像是半梦半醒,晕晕地半合着眼把脸贴在皇子掌心,说不出话。   殿下战战兢兢地哄了好一会儿,人也没给出什么反应,转眼又昏了过去。   对姜见明来说,半昏沉的状态又持续了一段日子。   很长时间内,他的脑子都不清醒,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或许因为他这辈子就没睡过这么软的床,没盖过这么暖和的被子,也从来没被人这么仔细地伺候过。   更不要提那些见都没见过的高科技仪器和止痛镇静的药物。   没有了饥饿,没有了寒冷,也不用担心明日是否会被人欺凌上门。病痛锐减许多,不用再吐血吐到呼吸困难,疼得昏过去再疼醒过来。   太不真实。不像是没死成被救活,反而像是死后上了天堂。   他罕见地纵容自己的昏沉,睡过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   莱安每天每天地守着他,抚着他的额头对他轻轻说话。   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又好像能亲手照顾着病床上的残人类这件事本身,就让这位年少的皇子心满意足。   直到某个雨后初晴的早晨,睡醒的残人类迷迷糊糊地凝望窗边半晌,在枕上转过头。   他艰难地伸出瘦弱的指尖,揉了揉睡在床边那小皇子的头发,叫出了殿下的名字。   莱安惊醒,愣了两秒。下一刻他飞速贴过去,紧紧搂住了姜见明的脖颈。   ……   之后的一切都是向好的。很快林歌也被接过来陪他。小姑娘戴了个有点酷的黑眼罩,那天举着碗激动道:“道恩你看,老娘还是第一次喝到干净的肉粥!”   “还有饭,你看这个米饭,它刚煮出来的,在冒气儿呢!看看看!”   “唔,不过没被别人吃过的食物,万一被下了毒怎么办?呃这真的能吃吗?”   “我是说那个小混蛋不会讹我吧,要是吃了这顿饭赔不起钱会怎么样啊……”   姜见明躺在病床上:“林歌,安静。”   旁边的莱安阴沉着脸站起来,晶骨提着小姑娘,连人带那盒饭一起扔出病房外去了。   姜见明无奈地看着这两个人闹,又忍不住虚弱地笑。   莱安不喜欢嘈杂的人来人往,给他安排了很清净的病房。照顾他的除了那些智能仪器和机器人们,就只有一个叫玛莉亚的年轻女护士。   还有莱安本人……姜见明现在知道了,原来皇子殿下的真名叫凯奥斯。   他一度怀疑自己昏迷前看到的1+3颗眼珠是不是幻觉,因为殿下对此全无解释。   但那其实都无关紧要……至少以姜见明的性子觉得无关紧要,这孩子张口闭口毁灭人类的,有点问题可以理解。   更无法理解的是小皇子的日常。   按理来说,凯奥斯应当治理着这个辽阔的星城,但至少姜见明所看到的是,这孩子天天呆在他病房里什么也不干,就观察他玩儿了。   有时他睡醒,目光转一圈就能和那双翠绿眼睛对上。   俊美的少年要么是站在床边居高临下,要么是坐在椅子上扭过头来,视线必然直勾勾地盯着他。   说实话,有点诡异,有点阴森,不像正常人,反而像什么觊觎猎物的野兽。   姜见明逐渐开始觉得不妥。某天傍晚实在忍不住,吃力地从床上撑起臂肘,“……殿下,您真的有那么闲吗?”   莱安眼尖地飞速贴过来,托住他的肩膀,“干什么?你要躺着。”   小皇子硬是把人摁回了枕头上。看他因体位变化而呼吸急促,又甩出晶骨把床头的氧气面罩捞起来。   “不用,”姜见明侧头躲开,微微喘着,皱起眉,“殿下,我总不能一直这样躺着,你也不能永远这样盯着我躺着的。”   “?”   莱安疑惑:“为什么不能?”   姜见明认真抬眉,轻声问,“你救了我的命,给予我此前想都不敢想的优渥条件……玛莉亚说我昏迷了两三个月,期间耗费的医药费……”   莱安打断道:“如果你还知道自己昏迷了那么久,也该记得医生让你注意休养,不要说太多话。”   姜见明无奈,只好言简意赅:“我只是想知道,今后我有什么价值可以回报给你?”   其实这句话在某种意义上,很狂妄。   一个出身卑贱、病入膏肓的野区残人类,竟敢以如此不卑不亢的姿态,试图向一位强悍的新晶人类、一位无所不缺的皇子殿下提供价值。   大部分人听见了,或许都会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不料莱安根本没接收到这层含义,单纯是皱眉反问,“回报?你需要回报什么?”   然后立刻斩钉截铁道,“你当然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在我身边看着我。这不是最初说好的么?”   “……”   姜见明被堵了回去,哑口无言。   ……   第二天清晨,莱安进他的病房时带来了特殊的礼物。   一个饱满圆润、光泽靓丽的红苹果,呈在镶金花边的白瓷盘子里,像个工艺品。   “并不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凯奥斯殿下轻轻地哼了一声,少年翘起的睫毛闪着光,他矜持地挑着字句:“但如果你原谅我迟到的事情,今后也愿意留在我的身边,我就允许你吃它。” 第216章 春冬不问甘苦(2)   说完,莱安也不等姜见明的反应,撩开猩红的礼服外披,自顾自地在床头坐下。拿起小刀,开始准备投喂病人了。   姜见明简直拿他没办法:“殿下,您先听我说,现在这样不……”   莱安切下一块果肉,削了皮,递到他面前:“张嘴。”   姜见明:“……”   沟通困难。姜见明神色复杂地看着送到自己嘴边的水果。   银质的叉子有绘着花纹的柄,如果打碎,想必会是野区的贱民搭上几条命也赔不起的价钱。   他并没有付出什么。   只是机缘巧合,在阴潮发霉的破屋里收留了小皇子一段时间,讲了些皇宫里大约不会给人讲的故事,说了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   小皇子亲自带来药物救了他的命,他勉勉强强能当作“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以及“这孩子大概确实闲得无聊”来接受。   但现在这样的状态算什么呢?   莱安不可能闲得无聊一辈子,他不可能永远被小皇子养在病房里。小皇子现在对他感兴趣,难道再过十年还能如今天这样给他削苹果吗?   姜见明低声道:“……我无法向您保证今后,殿下。”   莱安的神色沉了沉。   这样的拒绝未免太煞风景,也太不给人面子。少年冷傲地别过脸,哼了一声,收回凑过去的叉子。   但绷了几秒后又转过来,语气硬邦邦地道:“今后的事,可以下次再说。先吃。”   姜见明头疼地叹了口气,暗想……真没办法了。   人家都纡尊降贵地退让到这个地步,更绝情的话也不忍心说。   他默不作声地张口,把苹果从叉子上咬下来。   莱安终于满意地展眉。   随着咀嚼,残人类的眉眼一点点柔和起来,像被镀了层光。他仰起脸望着小皇子,轻声说,谢谢,很好吃。   “当然,这是帝国最名贵的品种。”   凯奥斯眯起翠绿的眼睛,看着姜见明小口小口地咬着食物。   窗帘的影子在洁白的棉被间摇动,阳光缀在残人类苍白的鼻梁上,那么好看。   “如果喜欢,以后可以当做下午茶。但这里也有其他更美味的食物,你应该多尝尝。”   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悸动,让心脏轻快地跃动起来。   他从没有这么满足过,也从没觉得这个世界让他这样心生喜爱。   这种感觉并不讨厌,或许该说很喜欢。真好,他的残人类真好,以后就是他的了。   “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   莱安又削了一块苹果,趁投喂的间隙,放软了嗓音凑过去,“当时在机甲上,林歌叫过你。”   “嗯,”黑发青年点头,坦然承认了,“道恩.亚斯兰是假名,母亲给我起的名字是‘姜见明’。”   他咽下口中的果肉,“我的母亲是白鸽赤叶会的前领袖。”   这样一说,莱安就明白了。   他弯起眼角笑起来,贴着姜见明的耳畔小声道:“好听。等现在的帝国覆灭,你就用回原先的名字。”   姜见明哭笑不得,拍了拍少年的头,“殿下说话要当心些,哪有那么容易?”   敲门声这时响起,这段时间负责姜见明的主治医师进来,恭敬地站在门边向皇子行礼。   莱安知道这人来做什么,昨晚是他要求主治医师详细地向自己说明残人类的病情。   殿下捏了捏姜见明的手,嘱咐他自己把苹果吃掉。随即起身,以目光示意医师跟自己出去。   “说吧。”   病房外,走道空旷清净。主治医师惶恐地低头,说虽然镇定剂暂时控制住了病情,但病人毕竟带病多年,体质又不算强健,想要恢复如常人那样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日常的照料必需十分小心,从此需要避免劳累伤神以及情绪激动,慢慢调养几年,或许会好转一些。”   “此外还会落下一些后遗症,殿下恕罪,受限于现阶段医疗技术,这是不可逆的……”   “唔。”殿下颔首,“再详细说。”   有后遗症属于意料之内,凯奥斯不太在意。大不了自己养着他一辈子,在永乐园星城,豢养美貌残人类的贵族有许多。   当然,他对亚斯兰完全没有那些下流的想法,绝不可能有;所谓养着,只是单纯的养着。   只是担心,那些后遗症会不会让亚斯兰过分痛苦,会不会缩短寿命。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   殿下的态度还算和缓,医师好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试探着说道:“由于带病时间过长,神经系统受到晶粒子侵害……”   “他的嗅觉与味觉,已经基本丧失了。”   ……   病房里,姜见明盖着被子,倚在床头出神。他的眉眼间有些倦意,但更多的是淡淡的柔软。   那枚苹果已经吃掉了,叉子端正地摆回盘子上。   没什么意外发生,他从几个月前就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今日依然。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好转,他猜大概率不会。   所以,帝国最名贵的苹果会是什么滋味呢?   姜见明安静地思索。他试图幻想一下,但记忆里根本找不到水果的清甜。因为从没吃过,所以想象不出来。   看来,这辈子注定尝不到了,还是有些可惜的。   ……但他低估了这件事对莱安的打击。   姜见明直到第二天才知道,昨晚凯奥斯殿下发疯似的要回永乐园星城,还要见帝国绝密科研基地的总负责人。   帝国方当然不许,他直接一个人开着架连A级都不到的军用机甲就开出了蓝母星星城,几次跃迁,直到被第一星系空间站拦下,随后差点跟驻扎宇域的十万帝国军干起来。   消息传到蓝母星官邸那边,所有人大惊失色。   亏得有个军官脑子快,猜到事情可能与传言中皇子殿下养着的那个神秘的“病美人”有关,立刻差部下过来问。   小护士玛莉亚也吓得不轻,连忙跑来求姜见明劝人。   后者听完始末,只觉得不可理喻。   姜见明挣扎着就要下床。小护士连忙把连着通讯的光脑给他捧过来,就差跪下哭求病人悠着点儿——这位现在出点什么问题,整个蓝母星官邸说不定都要被炸了。   皇室威严大过天,凡民不可直视。通讯内容玛莉亚不敢听,只知道不到五分钟事情就解决了。   凯奥斯殿下打道回府,被这位“病美人”薅着长发摁在病床上狠狠地骂,皇子闷声不反抗,眼眸黯淡,像一朵失水蔫儿了的金玫瑰。   ——闹成这样,姜见明又不忍心开口说自己想离开的事情了。   不用猜都知道,少年必然会哑着嗓子抗拒,眼尾微红,凶狠又难过地瞪着他……要命。   “你就留在那里养病嘛。”林歌在通讯里劝他,“万一小混蛋对你始乱终弃,老娘再养你啊。”   林歌的价值观已经被养成了姜见明的形状,小姑娘刚被带到官邸来的那几天感动得不行,对着香喷喷的烤鸡垂涎三尺,喝小酒喝得醉醺醺,扑在柔软的大床上呼呼大睡。   但在这边陪到姜见明身体好转一些之后,她还是决定回去打拼那块小小的领地。   莱安亲自送她回了Z2野区,给了她一块腕机用以联络——主要是让她哄姜见明的。   “再说你想啊,像晶粒子镇定剂这种新研究出来的救命药,现在明显只有皇室和贵族才能用上。往后就算普及到平民身上,咱们也一定买不起。”   林歌振振有词:“趁小混蛋现在为你神魂颠倒,你应该多骗点药囤起来啊。”   姜见明:“……你最近的成语是跟谁学的?”   挂了通讯之后,姜见明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留置针,目光有些放空。   第二天,他委婉地向皇子暗示:“殿下,我这样日复一日地在病房里躺着,又不能见外人,又不能出去,实在很无聊,您不如给我找点事干。”   莱安立刻表示明白。   仅仅半天时间,这间原本洁白素简的病房就变了样子。   墙边多了巨大的复古红木书柜,里摆满了纸质书、芯片盒和专供阅读的光脑;窗外搭了个小型阳台,摆满了不会伤身的花花草草;按摩仪与多功能娱乐机被收纳在床头柜里,小机器人在床底等待着声控指令。   莱安晚上进病房时,怀里甚至抱了只毛色黑白相间的小狗崽。   “……”   小狗崽很可爱,很聪明,眼睛像黑葡萄,也不怎么乱闹,嘤嘤地围着病床甩尾巴。   姜见明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要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但他说那么段话,想表达的其实是“您不如给我找点事干”,经过小殿下的脑内自动过滤后只剩下了他很无聊这一句。   “你不喜欢。”莱安敏锐地发现残人类神情不对,伸手就准备把狗拎走。   姜见明连忙拦住,怕莱安回头就把狗从窗户那丢下去了,“不不不,不是,它很……嗯,很好,有起名字吗?”   “从专供大贵族的纯血犬舍里挑来的,犬舍给的名字叫‘赛特.亨利’。当然,你可以改。”   “不用,就这样吧。”   姜见明叫了声小狗,“赛特,来。”   小狗把前爪搭上病床,吐着粉红色的舌头,快速摇尾巴。   姜见明随意地挼着赛特毛茸茸的脑袋,侧过脸问莱安:“殿下现在全权治理着整个星城吗?”   莱安不说话了。   少年抿唇,目光深深望着他,似乎想透过那张病弱的面容看到残人类的内心。   许久,他低沉地开口:“……住在病房里读书养狗的日子,真的不可以吗?”   这孩子实在是很敏锐。姜见明暗叹一声,轻轻说道:“抱歉。”   “不要向我道歉。”   莱安迈腿走到床前,用膝盖把黏着姜见明的小狗崽顶开,“我不喜欢。”   “星城已经有完整的运转方式,我可以什么也不做。”   “但如果你想要什么,理论上我拥有执掌蓝母星的权力,至少明面上如此。”   莱安神色复杂,忽然伸手,用指尖蹭了一下姜见明的脸颊,“下个月。”   “等你身体再稳定一些,带你去官邸。” 第217章 春冬不问甘苦(3)   盛夏时节,蓝母星城主官邸外爬满了厚重的凌霄。   从办公室的窗户往外看,桔红的凌霄花地挤在一起,每片叶子都绿油油的,雨水一浇就肥一圈。   没有人知道,皇子殿下偷偷将一位低贱的残人类带进了官邸,令他以秘密幕僚的身份,协助自己治理星城。   几天时间,姜见明就坐在红花绿叶的窗旁,把城主官邸内的机密文件和人事档案都看了一遍。   结果是越看越头疼。   横看竖看,蓝母星已经是个被帝国遗弃的命了。   资源全部运往上等星城,反过来那些棘手的问题,全部一股脑地往这里堆:穷人、患者、罪犯,无法处理的垃圾,病菌与生化废料,甚至是凶暴的异星生物。   几处城区还勉强维持着光鲜亮丽的外表,但内里已经蛀得不像样。凯奥斯名义上是掌管星城,但在这种大环境下,能做出的改变极其有限——金钱、资源、人才、技术,要什么没什么。   上有帝国压制,下无部下扶持,除了混吃等死之外还能怎样?   一旦哪天蓝母星出事,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城主就是拿来背锅的。莱安孤傲又冷性,不屑去跟旁人解释什么,真被惹恼了直接放晶骨要杀人。   再加上他的身份,一旦暴民动乱,远在天边的皇帝是闹不了,可不就闹这位皇子殿下吗?   一思及此,姜见明只觉得大热天的心口发凉。   他把光脑推到桌角,头疼地撑着太阳穴,看着窗外出神。   身后的门开了。莱安给他端来加了莲子百合的冰糖梨汁,顺带用腿勾了把椅子过来坐下:“怎么样,想到了什么?”   姜见明:“不是说过吗,殿下不要一趟趟往我这里跑,容易被人看到。”   这个年代,残人类接触政务是离经叛道之举。   按奥丁颁布的帝国律法,假如残人类通过伪装人种的手段获得了不应有的地位,一旦暴露,重可至死罪。   同样离经叛道的小怪物不以为然,姜见明却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所官邸内连最低等的仆从都是新人类,他所行的是瞒天过海之举,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足为过。   莱安歪头:“我并没有其他事情做。”   他把带来的甜饮放下,挑眉敲了敲桌子。姜见明无奈地端起瓷碗,他现在喝这东西跟喝白水根本没有区别,莱安这么花心思,只能是白费功夫。   “那就多出去走走,到城区也好,野区也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活在不同地方的人是怎样的状态。”   “殿下是这个星城的主人,要听见来自这颗星球的声音。”   姜见明抿了口梨汤,眼眸抬起,目光落在面前的少年身上:   “请不要嫌弃我们这些又肮脏又愚昧的底层人,我们都是您的臣民……应当由您去洗净我们,教化我们,给予我们力量,直至我们变成能够令您满意的样子。”   莱安微微皱眉:“你说得不对。”   姜见明温声:“怎么?”   莱安站起来,锐利的眼神居高临下,“你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未等姜见明露出疑问之色,少年就蓦地凑近,认真用指尖戳着他的心口,“不是我和你们,是我们和他们。”   姜见明:“……啊,嗯?”   “你现在已经被我养了,并且还在城主官邸帮我做事,所以你要和我在一起。”   “时刻记得摆正你的位置,亚斯兰。”   纠正完毕,小殿下蓦地回身,动作潇洒地……一把抢走了他正喝的冰糖梨汁,三两口仰头喝了。   还面无表情地舔了一下唇角给他看,“这样我才满意。”   姜见明:“。”   这几天,他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两个严峻问题。   第一,小孩性子太叛逆,有时候真的很难跟上对方的思路。   比如现在。转眼间金发少年又把那张美貌绝伦的脸放低了,眨着卷睫毛:“怎么,这就生气了?后厨还有很多,再给你盛一碗?”   ……第二,偏偏这孩子生得漂亮可爱,性子和又骄傲又甜腻的大猫似的,他实在很难狠下心来动真火。   姜见明只好叹了口气:“没有,小殿下,真的没有……”   莱安:“你越来越少叫我的名字了,说的是你起的那个。”   阳光穿过花叶落在官邸书房内。小皇子伸出双手,先将他的手握住,又拢在掌心间,正色道:“亚斯兰,你是特殊的,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   姜见明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揉乱了少年的白金卷发“好的,莱安。别闹了,听我说说正事。”   ……   其实连姜见明自己也没想到,他在官邸的资料里埋头多日,最终找到的第一个突破口居然是老熟人——野区的那些垃圾。   “运送垃圾的星际飞船把来自上等星城的废弃物丢弃在野区,里面其实有许多可以回收利用的东西。只是贫民们不认得。就算认得,也根本没有途径去进行加工利用。”   窗外夜雨细细地飘着,凌霄花打落一地。   不为人知的书房一角,黑发残人类指着虚拟屏幕上自己做出来的统计表,对身旁的小皇子娓娓道来。   据姜见明多年亲眼所见,野区那些垃圾中,除了食品废物、塑料、废纸,布料之外,还有大量可利用的金属和人造材料。   甚至有着重工机械、高科技仪器的零部件,修修补补都能用,如果人才跟上,还能反推出永乐园星城最尖端的生产技术。   为什么会这样?很简单,帝国的确在切断蓝母星的资源供应,但处理垃圾,也是要花费人力物力的。   有些大贵族、大财主想省这份钱,就把棘手的垃圾一股脑往蓝母星的野区丢。   反正是无人在意的贫贱之地,反正是一条条不被计入人口的卑微性命,多点少点垃圾,能出什么问题呢?   “正因为没人在意,只要我们下手仔细点,应该不会引起很大的动静。”   姜见明沉声道,“殿下现在势单力薄,先不谈日后怎样,单说如今想要在这座星城站稳脚跟,初期也需要谨慎低调地走,可以吗?”   小皇子坐在对面,静静看着眼前苍白消瘦的青年。   那么长的苦难岁月,根本不是调养三两个月就能治愈的。也不知道这个人曾经亲手翻过多少腐臭的垃圾,指尖被锐物割伤多少回,才能换得这样胸有成竹的阐述。   他感觉胸口泛起一阵刺疼,像是自己的心脏也被什么割伤了一下:“很好,听你的。”   姜见明:“那么,殿下现在有什么想法呢?”   “你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让野区的流民成为拾荒人,唔……”   莱安沉吟起来,边说边整理思路,“如果野区的人不愿信任帝国军方,或许可以伪装成黑市商人的身份。先教他们一些基础的辨别知识,再让他们暗地把那些分拣出来的的‘垃圾’卖给我们。”   “还需要有一定的组织。如果导致流民之间的抢夺,效率会降低……正式收编拾荒者?花费时间太久了……与‘领主’合作?不够可靠……等等。”   莱安眼底光亮一闪:“跟着你的那个独眼女孩儿,能借来用用吗?”   姜见明终于赞扬地笑了一声:“殿下好聪明。”   莱安露出几分愉悦之色:“简单。”   “别骄傲。您学得很快,直觉也很好,但其实还差一小步。”   姜见明温柔地展眉,“考虑到野区的状况,金钱买卖不如以物易物,我们先用交换的方式给流民提供生存必需品,叫人吃饱饭再说别的。”   莱安先是一怔,继而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这就是你说的……要亲眼去看,亲耳去听,才能真正地知道。”   姜见明点头:“除了暗地里的这些,明面上也要做一点事情。不需要做出太大成效,但要让周围人看见您在试图做事。”   这也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建议:不做出太大成效,可以让盯着这边的皇帝和守旧的蓝母星势力掉以轻心,认为凯奥斯殿下没什么本事,不足为虑。   同时,这种试图做事的态度,又会吸引那些尚有良心与抱负的人才。   再加上凯奥斯殿下晶骨超凡,年纪轻轻未来无限。如果蓝母星还有蒙尘明珠,很有可能认定了小皇子是个可堪辅佐的主君,直接来个毛遂自荐,都省得去招揽部下的功夫了。   莱安听完解释,也都逐个应下,又提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这样来回反复地商量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   “……武装这方面还要想办法,很难,但必须想。蓝母星几乎没有自己的军事力量,只有城区配备了最低限度用以抵御异星生物的机甲兵,城主官邸的守卫力量不过五千人。”   “太少了,一旦出事,这些力量连一天都支撑不住。咳咳……”   姜见明到底是个病人,熬到这个点体力精力都开始告罄,终于说不下去了。   莱安则是完全被他带进了思维高度集中运转的状态里,听他突然开始呛咳才惊醒。   “亚斯兰!”   小殿下倏然起身,顿时咬牙懊悔不已。   “你怎么样,哪里又疼?”他上前就想要把人横抱起来,才伸了手竟不敢碰,又焦躁地去摸自己的外袍内袋,“等等,先打药……”   姜见明哭笑不得,“殿下,殿下我没事……莱安!你听我说……嘶!”   手臂被不由分说地抓起来,几周前才取下留置针的地方又被打了一针新的。   姜见明无计可施,只好任莱安给他推药,等这一针快见底的时候忽然问:“对了,晶粒子镇定剂普及的问题,殿下有考虑过吗?”   “猜到你要提这个。”   莱安给他拔了针,“放心,镇定剂的生产不难。数据在我这里,只要有足够的真晶矿就没有问题。”   “至于真晶矿,也不必担心。灰鸮实验室研制出了一种特殊的辐射灯,命名为固化射线,它可以从异星生物的尸体中提取真晶矿。”   打完药,残人类就被抱起来了。   莱安双手抱着人,就用下巴蹭了蹭姜见明的额头当做抚慰,低声道:“晶乱潮本来就是帝国一直想控制的,供应到全民不困难,别多想了,快睡一会儿,我带你回房。”   这种时候的小殿下不是哄哄就能顺意的,姜见明只好叹气把脸埋进少年肩膀,避免在回病房的路上被人看到。   就这样,炎热的夏天在官邸办公室和病房之间,在密谋和养病的缝隙里悄然溜走。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蓝母星星城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我的天……”   Z区,林歌愣愣看着指间白花花的米粒,“真给吃的了。可以啊,小混蛋。”   M区,某所偏僻的药工厂内,一支支神秘的药剂正被智能机械爪运送,乖巧地躺进崭新的盒子里。   D区城区防卫军的铁灰色大楼下,一个军官伸了个懒腰:“哎哟,可给我坐麻了……不过话说回来,刚才的会议上,凯奥斯殿下的那番陈词,还真是叫我激动!”   “虽然许多细节还有些天真,但有这个心的贵族已经多少年没见了……是吧,小陈?”   旁边,另一个军官拎着半瓶子酒,幽幽道:“哼……不好说啊,不好说。”   他扶了扶军帽,笑道,“呵呵,我总感觉,这位小殿下背后是不是还有个什么能人。”   而此时,A区已经初秋。   一些谣言渐渐兴起。   据说,在凯奥斯殿下的宅院深处,有一间小病房,严禁外人进出,看得比官邸的守卫都严。   那里住着的,是个美貌又狐媚的残人类,以下贱之身勾走了小皇子的魂儿,都大半年了,殿下还没玩腻。   实在是手段高超,着实是不知廉耻。   谣言这东西,一向是不知真假。但俗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嘛。   不少各怀心事的人,纷纷将目光移向了那间小病房。 第218章 春冬不问甘苦(4)   渐渐地,开始有人打主意了。   凯奥斯纵使不受皇帝喜爱,但好歹是个皇子。而且看这“沉溺美色”“喜怒无常”的模样……妥妥的年幼好控制啊!   暗流汹涌之中,有的势力准备收买或拉拢那个神秘的“小情人”,更多的势力则开始琢磨小殿下的喜好,想把自己的人送进去。   这也正常,如今的贵族皇族,哪个不是养了三妻四妾,十几面首。   一个野区出来的贱民,能比得过专门培训过的美人吗?   殿下能深情一年,还能深情三五年、几十年吗?   除了那些老谋深算的政要外,单纯想攀高枝嫁入皇室的,甚至是被小皇子的容貌与桀骜脾性迷住了的人也不少。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论是姜见明还是莱安都忙于治理星城的计划,对此毫无察觉。   这年入了深秋之后,姜见明身体状况终于稳定得差不多,病不怎么犯了。药物也是以调养为主,日常所用镇定剂的剂量都减了不少。   他所在的这间小病院位于皇子殿下的住处后方,本来是专为星城城主所设立的高级医疗所,清新宁静,只有一条平坦小道可以绕到外面,把路一封就是与世隔绝的环境。   但莱安不舍得真和囚禁似的关着他。残人类偶尔会由小护士玛莉亚陪着,牵着赛特,在病房外踩着落叶走一走。   有次不留神走远了,绕到官邸那边去,远远地听到几个年轻女子用贵族式的优雅腔调在说着什么。   为首的那个少女一身红裙绿钻,身上首饰琳琅满目,语气中满满的鄙夷。隐约可以听见“野区”“贱民”“残人类”之类的词语。   玛莉亚耳朵尖,一听就知道不好,连忙道:“阁下,我、我觉得有点冷,我们回去添点衣服吧?都秋天了,您这个身体不能冻坏了。”   她至今都不清楚姜见明的真名,倒是偶尔听见殿下叫他“亚斯兰”,但小护士也不敢直呼,只称“阁下”。   姜见明回头,还没开口说话,就听远处的贵族女子间爆发出一阵大笑。   “听说那个小狐狸精,到现在连用刀叉吃蛋糕都不会呢!”   红裙少女用羽毛扇掩着朱唇,下颌高抬,讥笑道:“以前大概是拿手扒着奶油吃的吧,本小姐想想都觉得好恶心。”   旁边几个簇拥着她的年轻女子们纷纷起哄,嬉笑着闹成一团:   “天呐,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是野区的人都不会用餐具,还是就他这样?”   “可怜是挺可怜的,但尊贵如皇子殿下,怎么会看上这种贱民?”   “那必然是殿下还未见过柯小姐的美貌高雅,呵呵呵……”   远处,姜见明神色微妙地拽住小狗,幽幽道:“野区哪有蛋糕吃。”   玛莉亚气得脸都红了,“阁下!我们回去告诉凯奥斯殿下……”   姜见明摇了摇头,竖起食指比了个“嘘”示意不要声张,牵着狂甩尾巴的赛特往回走。   身后,刺耳的笑声还在传来。   “是啦,柯小姐的风姿,就连永乐园星城的贵女们都比不上,更不要提一个野区的小狐狸精喽。”   “毕竟……贱民再怎样挣扎,骨子里也是天生的贱种呢!”   姜见明:“那些女子是什么人?”   玛莉亚愤愤道:“那位为首的,穿着红色大裙子的,是现任蓝母星城卫军统领柯西大人家的小姐,其他都是柯小姐的女伴。”   “柯小姐全名叫柯露娜,是在蓝母星几个大城区都有名的美女,又因为是贵族出身,很有名声……但她的品行也太恶劣了,几乎每个月都会有被柯小姐赐死的家仆!”   玛莉亚认真道:“阁下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这种恶毒又刻薄的姑娘,她才是和阁下根本没法比,生得再好看,皇子殿下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的!”   姜见明笑了一下,“误会了,我和殿下不是那种关系。”   这小护士善良率真,心思玲珑,并且从不歧视他,倒真是个很难得的好姑娘。   不过,玛莉亚刚刚提到的,城卫军统领柯西……   姜见明心思一动。   柯家是蓝母星的老势力,妥妥的守旧贵族,恨不能敲骨吸髓地把底层人的血汗都剥削殆尽。   凯奥斯殿下初来乍到,柯家这种守旧贵族却已经在蓝母星这地方扎根了几代,自有一套他们的“运行规矩”。   莱安如果想要真正掌握实权,有几个权贵是不得不除的。   问题是,怎么除?直接扬言要肃清星城那不可能,前期要低调可是他自己说的。   不过……现在似乎有办法了。   姜见明抿唇露出一丝笑意。   “对了玛莉亚,你知道近日有没有什么场合,这位柯小姐会与她的父亲柯西统领一同出席吗?”   玛莉亚不知道阁下问这个做什么,只好实话实说,表示下周有场贵族间常见的夜宴,柯家父女应当都会到场。   ——天可怜见,如果玛莉亚知道这句话的后果,她一定想要抽嘴快的自己一巴掌了。   一周后。   官邸内灯火通明、莺歌燕舞。   姜见明穿了身灰白色丝绸礼服,坐在官邸外院喷泉池的白色石台边沿上,淡淡望着里面的华丽人影。   他侧身,对身旁的姑娘低声道:“里面好热闹,可以帮我取点蛋糕和红酒吗?”   “阁下!”   换下护士服的玛莉亚欲哭无泪地站在旁边,“您就听我的,咱们回去好不好,凯奥斯殿下今晚不在官邸,您万一出点什么意外……”   小殿下当然不在,姜见明暗想。   他支走的。   黑发年轻人摇头,垂眸低声道:“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想见识一下城区贵族的宴会……你看,我都不进去招惹人,就在这里远看看就好。”   这话说的就有点可怜了。小护士大概想到阁下那天被说闲话的事情,脸上立刻局促起来,讷讷地答应给他拿些小点心和酒过来尝尝。   姜见明目送着玛莉亚快步走开,心里默默估算着时间。   ——莱安一直把他保护得很严实,但玛莉亚应该还算容易被调查到。只要小护士在宴席角落里露面,有心人想必会摸到这边……   果然没多久,耳畔就听见高跟鞋敲击着石子小路的声音,一道倩影施施然从大厅内步出,分开夜色向这边来了。   原本宁静的喷泉水声中,突兀地响起一声属于少女的轻慢嗓音:   “还以为能让皇子殿下看上眼的,会是什么倾城绝世的美人,怎么是个好丑的病痨鬼呀?”   ……大厅的金碧辉煌,映不到厅外的角落。   姜见明大半个人都坐在昏暗中,只有虚虚搁在石台上的右手正对着光,指根枯瘦苍白,一览无余。   此前在野区那种地方病了许多年,他被莱安险险从鬼门关捞回来的时候,已经消瘦得和干尸差不多,什么容貌身段也禁不住这种磋磨。   柯小姐缓缓靠近,冷笑道:“难道皇子殿下有奇异的癖好,专喜欢智障和病秧子?”   对面那个苍白的残人类垂眸望着水波,看也不看她一眼。   柯露娜暗恼,又挑衅侮辱了几句,裙摆都快怼到残人类面前:“贱种!本小姐在问你话,你聋了吗,还是连通用语都听不懂!?”   对方才淡淡抬眉,露出深海似的黑眸,“我是殿下的人。不认识你,也不必认识。”   柯露娜的表情有几秒的空白。   这位大小姐横行霸道惯了,旁人大多惧怕她追捧她,偶尔也会遇上摆出不屈模样的硬骨头,然而被轻视还是第一次。   等她反应过来,小脸蹭地涨得通红,暴跳如雷,连骂贱民有眼无珠,习惯性地报出家门。   “柯西?”不料残人类轻飘飘一笑。   “他也不配。”   姜见明换了个姿势,正对着柯家小姐,背后就是倒映月色的滚滚水池。   他淡淡道:“我只听殿下的话。如果有什么事,你们应当去求凯奥斯殿下亲自来和我说。”   “你?你……好个劣等贱种!”   柯露娜不敢置信地瞪着双眼,那张漂亮脸蛋由红变青,由青变黑,好不精彩。   她倏地扬起了手臂,腕口晶块闪光。偏偏就在这时玛莉亚回来,远远惊呼道:“阁下!?”   柯小姐一跺脚,到底不敢正面对皇子的人动手,怒道:“你给我等着。”提着裙摆跑远了。   姜见明不禁心下遗憾:他本来还想着让柯露娜把自己推水里去的……   但问题不大。柯小姐这个架势明显就是去找爹了,而据他的了解,柯西的脾气同样狂傲戾气,目中无人。   接下来,只要柯露娜或柯西伤了他——他现在这个身子,被推一把摔了都有可能内脏受损,气都能气出病来——就可以让殿下以此为借口发作了。   蓝母星这群腐朽贵族之间可都是连根通气的,殿下要整柯西,总会有人来求情,到时再让莱安装着雷霆大怒,失去理智……具体操作起来,能除去多少奸佞就看运气了。   这策略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堪称一绝,姜见明一面安抚着玛莉亚,一面拿出腕机给莱安打了个讯息,简略地说了自己的计划。   他的本意,自然是想表示一下自己都计划得很好,有数,没事。让殿下不要担心。   同时又知道莱安大约不会愿意他折腾自己,所以直到远远看见柯西壮硕的身影气势汹汹地来,才卡着点把讯息发出去,发完就将腕机关机了。   他心想:反正等殿下赶回来的时候,早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事实证明,那时姜见明对他的小殿下的认知还不够精准。   仅仅三分钟后,就在柯西被他的言行挑拨得怒气冲天,当众释放晶骨,准备威慑这卑贱的残人类的时候……   天穹震动,虫洞撕穿夜色。漆黑的人型机甲跃迁而来,狂风卷起喷泉的水流,像落了倾盆大雨。   在一众看客的惊叫声中,L型机甲的双拳如重锤般,不由分说地往柯西头顶砸了过去!   轰!!   姜见明茫然地被水淋了一身。   玛莉亚拽着他,惊喜道:“是殿下!看,那是凯奥斯殿下的机甲!”   飞尘与水雾散去,城卫军统领柯西被压得双膝跪地,晶骨拼死抵住机甲重拳,脸庞紫红,豆大的汗珠滚落:“殿、殿下恕罪!下官并未……呃啊!”   喀嚓一声,男人的膝盖骨传来碎裂的声音,在重压下口鼻流血。柯小姐吓得晕厥过去,人群乱成了一锅粥。   “……”   姜见明的黑发被飞溅的清水淋得湿透,他愕然睁着眼,被挡在那钢铁巨物的阴影后。   这是他自幼年过后第一次,近距离地目睹军用机甲的力量。   机甲驾驶舱打开了,白金卷发的少年容色冰冷到有些邪异的地步。   他侧头瞄了一眼后面站着的残人类,确认无恙才神情稍缓,悠悠地向姜见明探出一条晶骨。   “上来。”莱安阴沉地咬牙道。   “回头收拾你。”   --------------------   作者有话要说:   姜:到时再让小殿下装着雷霆大怒,失去理智……(仔细筹谋   莱:雷霆大怒.jpg 失去理智.jpg(本色出演 第219章 春冬不问甘苦(5)   其实,姜见明的这个计划吧……   要说成功,确实还是成功实施了的。   那个晚上,暴怒的少年皇子开着大型机甲,将那位作威作福了几十年的统领活生生锤成了肉饼,血流满地。   而姜见明浑身湿漉漉地被莱安抓上机甲,关进内置治疗舱里头烘干。最后的场面莱安没让看,大约是怕残人类精神层面受到惊吓。   结束后,莱安留下满地狼藉,直接开着机甲把姜见明弄回了住处。   这一路上皇子都在压着戾火,他甚至不理解自己怎么会情绪波动成这样。现在非但不能冷静,还越想越后怕。   年初的记忆不停地在脑中闪回。他想起形容枯槁的病人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日复一日地昏迷着的样子。   好不容易才把人救活,胆战心惊地养了大半年才养回小些生机,今晚就差一点……但凡再来晚一点!!   患着慢性晶乱的残人类,居然敢挑拨新人类释放晶骨,他是想在大庭广众下吐血给人看吗?深秋那么冷的喷泉水池就在后面,他准备往里跳吗,是打着溺水的主意吗!?   机甲飞得不快,但距离也就那么点。转眼间停在那处小病房的后院,踩碎了大片落叶。   莱安阴森着脸,伸手将治疗舱门暴力往外一拉:“到了,滚出来!”   这次真的不轻饶了,莱安恨恨地咬牙暗想。他已经纵容了亚斯兰太多,但残人类至少不该忘记,自己首要的义务应当是被好好养着。   结果现在,敢诓他不说,居然敢拿命去做算计人的筹码了。他必然要施以严厉的惩戒,狠狠地——   咣,治疗舱拉开。姜见明缩在里面出神,发丝还带点湿气,慢了半拍才抬脸,竟有几分魂不守舍。   “……”   莱安含怒张口,被他这模样噎住了,一句话没说出来,心中反而有点发虚。   苍白的残人类犹豫伸手,轻扯着皇子的袖口白蕾丝,似乎有话想说,又在踌躇:“殿下……”   莱安猛地一甩袖子,把人的手甩开。   却暗想:或许亚斯兰已在反省了?本来今晚就危险,还见了血。再逼下去,万一真的把人弄出病了呢?   那么,今晚先喂点安神的药让他尽早休息,过两天再惩戒也不晚。   何况如果真的知错了的话……其实惩戒不惩戒的,本来也不重要……   黑发残人类从治疗舱里探出头来了,但被甩开的手指还悬在半空,似乎犹豫着要不要再次开口。这个人一向坚定得可怕,这种态度很少见。   莱安咬了咬牙关,到底还是把脸一撇,转过身,硬着嗓子道:“想说什么,说。”   姜见明得了许可,果然放松了些。他坦然收回手,正色道:“殿下,我有个不情之请。”   “嗯,就是,您可以教我开机甲吗?”   “……”   见势不妙,残人类连忙真诚地补了一句:“在殿下空闲的时候就可以。”   莱安:“。”   “殿下?……莱安?你……啊!”   ——很多年后清算起来,其实姜见明心里最明白:他的陛下虽然傲性,但在对待两人的人种差异问题上,确实放了十二分的尊重和慎重。   证据就是,虽然莱安有时也会装模作样地冲他动手,但无论原身抑或后来两个基体,几乎不曾拿晶骨这个象征天生人种差距的武器来强迫他。   哪怕是真正暴怒到失控的地步,莱安掐过他脖子,折过他手臂,却从未试图以晶骨威压逼他跪下。   ……也就只有这天晚上。   姜见明是切切实实地被晶骨捆了手脚、堵住嘴,呜呜咽咽地被皇子殿下“拎”回那间小病房里的。   最开始他还试图挣扎着用目光求饶,很快发现事态真的有点危险,闭嘴安分了。   一声闷响,残人类被摔上了床,仰面栽进堆起来的棉被里。   莱安怒得气都喘不稳了,他猛地扼住姜见明的领口把人拽起来,手臂上血筋绽起,“你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吗!?”   姜见明这一摔倒是不疼,但耐不住他血气太虚了,被剧烈的拉扯弄得头晕腰软,颤喘了一下,本能地想去推开压迫着自己的小臂。   结果黑灯瞎火的,他看都看不清,指尖擦着莱安的手臂过去,在半空虚虚一捞就茫然地垂落,最后抓住的却是棉被。   残人类身上那股病弱感在这时候浓得令人心惊,像坠在枝头的昨夜雨露,抖一下就碎了。   莱安浸透着狠戾的目光,顿时就是一个不稳。   手上的力道慌忙松了三分,昏暗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泛红的眼眶。   ……要命,这叫他怎么办!?   “莱安。”   于是姜见明总算可以握住那截手臂,语气还带点无奈,“冷静点,先别生气了,听我说……”   一个在暴怒,另一个却温软安抚。   深夜肌肤相贴,床褥凌乱。原本应当紧张的气氛,顿时暧昧起来。   “闭嘴,我不听你那些道理。”   莱安眼神阴冷,“你最好心里自己清楚,今天的事,绝不允许有第二次。”   “至于机甲?荒唐,难道你还想上战场吗!?”   姜见明连忙摇头:“怎么可能?只是用以防身。”   “我小时听母亲说过,真正的机甲操纵者都要从小学起。以我现在的年龄和身体素质,不可能学出什么本事的,最多也就是开着机甲逃跑了。”   “殿下也知道我是残人类,天生在新人类的晶骨面前毫无抵抗力……今后的凶险只会多不会少,我不想永远把性命交在别人的掌控下,所以才打了机甲的主意……”   姜见明这番话说得认真,也不无道理。莱安慢慢听着那凉玉似的嗓音,总算把怒气消下去大半。   但面上还不肯轻易放过,殿下冷哼一声,道:“防身的事,用你自己瞎折腾?”   “月内把那些碍眼的旧势力拔除干净,入冬前就能给你明面上的身份,以后该派多少护卫就派多少护卫。”   姜见明一惊,刚要说这怎么能行。不料莱安这段话还没完,紧接着就是一句:“你要做辅佐君主的臣子,还是皇子的王妃,还是都要?”   语气倒是轻描淡写,还带着点前面没生够气的冷傲。   效果却像平地惊雷。   姜见明脑子炸得一片空白。   他瞪着莱安,唇瓣发着抖,“小殿下!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什么王妃……那种谣言,也是能当真来开玩笑的吗!?”   莱安冷肃地挑眉:“开玩笑?你当我在开玩笑?”   “你……”   姜见明罕见地失了镇静。他先是惊,惊得心尖都打颤。麻了几秒才觉着自己该拾起些年长者的威严。   于是按耐住砰砰加速的心跳,苍白的脸庞紧绷着,一字一句道:   “选配偶是终身大事。莱安,我不知道永乐园星城的皇家贵族们是如何看待嫁娶姻缘,也不知道你这样的皇子殿下应当有几位王妃,但这样随便……”   莱安打断他:“所以,你只是因为我态度随便而生气,并非不愿做我的王妃?”   少年勾起唇角,轻甩了一下那头漂亮卷毛,嗓音变甜了,“只是私下问一句而已,正式求婚当然会更加郑重,规矩我都清楚的。”   “当然,也确实有不周。我以为你不是很在意这种形式……唔,作为补偿,你想学机甲的事我会考虑,行了吗?”   “好了,早休息吧,今天睡前你要吃点药。晚饭也没有吃吧,躺着,我去弄……”   姜见明怔怔抽了口气。   他听着听着,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   问题好像……有些超出预料。   不,应该说超出预料太多了,荒唐,荒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是他哪一步犯了什么错吗?   “……莱安。”姜见明蓦地拉住正欲转身的少年皇子,艰涩道:“不,我不明白,你根本没有说清楚。”   “你为什么会想到,要我做你的……”   “王妃?”   莱安接了完整的句子。   少年的神情很锋锐,也很纯澈,好像在他眼里,任何离经叛道的事都会变成理所应当;他凝望面前的苍白青年时,很诚挚,很热切,但没有丝毫狎昵或色.欲,只是珍重与怜惜。   “那自然是因为,”他说,“我想要永远照顾你,也想要你永远陪着我。”   姜见明勉强笑了一下,怅然道:“……那不一定是配偶之间的爱情,殿下,你年龄太小了,你不懂。”   “何况你的心智,还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你或许对我产生了一些兴趣或依赖,但人类的情感很复杂,而爱恋之情又是最难说清的一类,所以才要你别乱说。”   “其实你想要的那些,”姜见明渐渐定神,嗓音愈加沉静下来,眼眸也泛起温柔,“我不做你的王妃,也可以实现的——莱安,我愿意陪你走下去,除非有一天你亲口告诉我,你不再需要我。”   “……”莱安皱起眉头,表白的情感被表白对象否定,那可绝不是什么舒服的滋味。   说到底亚斯兰这话也不对头,他不理解,都愿意毕生陪他一起了,怎么就不能当王妃?不当王妃,还能当什么?   莱安不甘又微愠,力图自证反驳,又想了想,忽然心中一亮:“不对,我知道。”   这一刻,当初那个实验室深处的邪祟眼眸明亮,完全是个无邪的孩子,而且是将要在老师面前炫耀自己会解这道难题的孩子。   他近乎骄傲地扬眉说:“我知道我喜欢亲近你,我想和你做只有爱人之间才要做的事。”   说着,莱安手腕稍转,把残人类略凉的身体弄进了自己怀里。   少年俯身,卷发如纱滚落。他启唇凑近,“啾”地在那片鸦羽似的眼尾处亲了一下。   姜见明瞳孔紧缩——他反应激烈得像是被扔上岸的白鱼,用上浑身的力气挣开了少年的束缚,反手一巴掌就抽了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猫猫傲娇强吻.jpg   猫猫委屈挨打.jpg 第220章 春冬不问甘苦(6)   啪!   清脆的声音落在那张俊美的脸颊上,顿时红了一片。   怀里空了,莱安蓦地抬头——瞪着早已飞速躲出去几米远的残人类,目光有点怒意,有点不敢置信,还有点委屈。   他齿间咬着森然气息:“你……跑什么!”   姜见明没有继续跑。   如果不是没开灯,莱安一定能看到他僵直在床角发抖的样子。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失态过,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完蛋,满脑子嗡嗡乱响,只想落荒而逃。   ——自从十三岁患上慢性晶乱,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绝不会有伴侣这类关系存在。此后的岁月越苦难,对自己的认知越清晰,这个想法就越坚定。   爱恋,情侣,配偶……这种关系太亲昵、太紧密。所以别离时也注定要连着皮扯着肉,血淋淋,狼狈不堪。   而他这个人,身贱如草,心坚似铁,余命如烛,薄情如水。   不适合爱别人,不应当被人所爱。   就算对待林歌,也只是在黑暗中相扶着走一段路,留不下任何宠爱或甜蜜的空间。   他把捡来的女孩儿养大,勉强教成个人样,死前尽力给她安排好后面的生涯,然后迎接离别,只是这样。   就如那一年的最后几个月,林歌被领地的事务忙得脱不开身,留他独自在冷透的床榻上苟延残喘——说要给小姑娘做领主的时候,他难道看不到这个结局吗?   当然是知道的。但他并不畏惧孤独。最后的时光,让林歌被别的东西牵绊住精力,要比守着他天天绝望地以泪洗面好得多。   可现在,莱安竟说喜欢亲近他,要和他做.爱人——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   姜见明吓出了一身冷汗,发软的腰肢撑在床边,惶然望着莱安。   莱安更怒:“我问你跑什么!”   刚刚……少年俯身亲吻的一瞬间,灼热的压迫感与浓郁的情愫扑面而来。他不知如何是好,第一反应就是想逃。   但现在,理智又把他摁在原地。   “……殿下。”   姜见明沙哑开口。   对,不能逃跑。   逃就是彻底落入被动。凯奥斯是烈狮,是猛虎,逮住他简单得像追一头幼鹿,咬住他轻松得像咬只野兔的后颈。   姜见明将还在发抖的手藏在背后,沉声道:“知道为什么挨打吗?”   凯奥斯太小了,行事恣意随心。他要是心慌退避,殿下必然更加不肯放过,执念若起,那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劝下来的了。   他必须稳住,不能让莱安真的陷进这种莫名其妙的孽缘里。   “不顾别人意愿,强迫对方做亲密的事是不可以的。”   “恕我直言……您现在这样任性,还无法在我面前谈论爱之一字。”   “……”   莱安咬牙,恶狠狠地睨过来。   但少年还真被唬住了,他未能窥透姜见明心底的无数波涛暗涌,只以为是自己的唐突惹了心上人讨厌。   他觉着自己理亏,虽然一时拉不下脸道歉,但也没敢多说什么。   姜见明撑着床头站起来,摁开了房间内的感应灯。灯光驱散昏暗,也驱散了暧昧的氛围。   黑发青年脊梁挺直,面色淡漠如霜:“好了,请殿下先做好该做的事。”   僵持没有持续很久,莱安神色变幻几度,最后还是默默退出去了。   半分钟前的热烈真挚,转眼间变得一地狼狈。   身后,姜见明眼底冷清。直到莱安把门一甩走了,那片寒霜才化成淡淡的哀色。   他又重新关了灯,坐回床头,昏暗中扶额叹了口气。   真是,怎么闹出这种事呢。   殿下是他在这沉重长夜下寻到的火种,是他托付了毕生理想与野心的殿下。   他是野区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患了慢性晶乱,活过这个月都不知有没有下个月的残晶人类。   所以,他们之间,也就只能这样了。   ……   明面上,“该做的事”还在有条不紊地进展着。   柯西统领的事件成了导火索。以官邸为中心,蓝母星的旧势力果然在短短一两个月内被来了个大换血。   城卫军统领一职,莱安亲自挑了一位姓陈的军官接替,其他该升的该降的也都雷厉风行地办了。一时间人人自危,都说凯奥斯殿下性烈如火。   ……而据姜见明初步判断,小殿下应该不是演的,他是真的窝火。   可那股火不能对正主撒,毕竟罪魁祸首可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的残人类,连亲一下都惹不起。   那晚闹了一场,姜见明的身体又有恶化的倾向,昏沉了三四天才缓过来,幸好是没发展成大病。莱安真不敢招惹他了,王妃的事没再提过。   但要说殿下真的收敛了多少吗,又似乎没有。   他还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姜见明,常把“一辈子”“永远”之类的词挂在嘴边,半认真半撒娇地试探着,想从残人类那里得一个应允。   但每当他说一次,姜见明就用温和却不失坚定的口吻回避一次。   也不拒绝,只是让殿下别急,再过几年,想清楚了再说。   姜见明寄希望于时间。他希望把人晾上个一年半载,莱安就对自己失去这方面的兴趣了。   转眼间,寒冬飞霜。曾经开满凌霄花的那堵墙,已经一片皑皑积雪。   “镇定剂的全民普及是必然的。殿下之前也对我说过,晶乱潮是帝国一直很恐惧的问题。”   姜见明仍然坐在旧位置,垂眸盯着手中的一管针剂。   今天出门前他被莱安亲手裹了很厚的大衣,毛绒领子把下巴都遮住,说话时浅色的唇若隐若现。   “现在药物既然有了,应该尽快投入使用才合理。可转眼一年过去,始终没有风声……殿下觉得,皇帝究竟是在等什么?”   晶粒子镇定剂这种药,他们一直在暗地里安排生产,准备等到帝国正式向民众普及之后再大量分发。   但帝国的沉寂出乎意料,渐渐令人不安起来。   莱安皱眉摇头,同样没有什么头绪。两人又随意聊了聊后续的计划,一起看着外面的雪景出神。   还是太无力了。蓝母星现在的力量根本无法与帝国抗衡,在许多问题上不得不暂时隐忍。   半晌,莱安忽然道:“对了,有另一件异样的事。”   他用光脑调出一段数据来给姜见明看。   “这段时间的人员调动变得频繁了,不少与永乐园的大贵族有牵连的家伙被调走,派来接任的都是些无权无势、地位低下的官员。”   姜见明心领神会,低声道:“这证明帝国在筛人,从那个筛子里漏下来的‘垃圾’,都落在蓝母星星城里面。”   看来,帝国是真的准备废掉这个人类母星了,并且进程比他们预料得要快的多。   窗外的积雪压弯了树枝的时候,莱安的腕机响了。   这是有人来报告。姜见明立刻起身回避,站到对面。   莱安一直想给他身份地位,他总说以残人类之身行事太不方便,还会影响到殿下确立威信。   再等等,不着急,再等等。   这么一推再推,到现在还是躲躲藏藏的状态。   投影里出现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军官。   姜见明认得,那是新提拔的城卫军统领陈.汉克。做事颇有几分果敢和心计,听说曾经领兵对抗宇盗,打过一个出奇制胜的漂亮仗。   莱安还私下里说过,别看这家伙外表忠正,其实那叫一个精明。有次竟假借酒醉狂言,问殿下有时行事风格迥异,身后是不是还藏了一位幕僚。   姜见明摇头一笑而过,心里却感觉这人有点意思,日后可能是个大才。   而今天,陈的脸上没有丝毫玩笑之色,敬了个礼就立刻压低声音说道:“报告殿下,永乐园的消息,灰鸮实验室的总负责人死了。”   莱安眼角一跳,闪电般与对面的姜见明交换了个眼神。   弗拉基米尔……   死了?   陈.汉克继续说道:“是叛国罪,当场被击毙。”   莱安冷笑:“不可能,那老头对奥丁一世忠诚得像条狗,他会叛国?”   陈:“不,背叛者是那位总负责人的儿子儿媳。他们不忠于帝国,暗地加入了反动邪.党白鸽赤叶会,事发后皇帝陛下震怒,牵连九族。”   白鸽赤叶会……!   姜见明眼眸微动,久远的记忆复苏。原来白鸽赤叶会现在还在活动么……   而莱安想到的,却是那天弗拉基米尔与孙女的别离,那个叫西尔芙的小女孩。有意思,怪不得父母要将其带走,原来是准备叛国跑路了。   说来弗拉基米尔也够可悲。为了帝国守了一辈子的科研基地,最后还要被牵连惨死,如果说奥丁一世是暴君,那二世还得在此基础上加一个昏君的名头才对。   那边,陈的投影略有犹豫,开口说道:“殿下,下官这还有份听来的情报。不知道真假,请您权当个谣言听听。”   “说。”   “是。据称,那位总负责人弗拉基米尔,起初并未顺从地受死,而是高呼有话要说。皇帝陛下不予理会,随后……弗拉基米尔突然暴起,攻击了帝国兵,试图逃跑。”   “逃跑?”莱安嗤笑,“怎么,他当着来抓人的帝国兵的面逃跑?”   “是,他奔向实验室深处。当然,结果不出意料,很快被帝国兵以新晶械武器射杀。”   “问题在于……”   陈的喉结一动,说道:“当帝国军上前检查尸体时,他们发现,弗拉基米尔的腕机上……打开的是殿下的通讯界面,尚未来得及拨出。”   莱安默然不语,一颗心沉重地坠进了谜云。   弗拉基米尔……他跟那个老头半点交情都无,只是冷冰冰的科研者与受试体的关系。   难道老头临死前,会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陈犹豫道:“这事儿很古怪。恕下官斗胆,殿下您是不是……跟那位总负责人结过仇,他才要临死害您一下?”   莱安摇头,他不知道。   事实上,此时没有任何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晶粒子的秘密随着弗拉基米尔的突然死亡而埋葬入土,无声地等待着重见天日的时机。   而历史的车轮,依旧滚滚向前。   旧帝历54年。   那是命运般的旧帝历54年。   就在小皇子凯奥斯接任蓝母星两年之后,一道来自永乐园星城的圣旨,抵达了这座星城。   日后的史学家们公认,正是这道圣旨的抵达,揭开了人类大迁移的序幕。   而人类大迁移,又像是一声悲壮激越的号角——吹响了开国战争的烽烟,直达那片波澜壮阔的星海。   --------------------   作者有话要说:   姜:小孩子先好好打天下,不许早恋(? 第221章 许诺更远之处(1)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姜见明恰好没有跟莱安去官邸。   他坐在自己那间小病房的门口和狗玩。   扔出的球抛到半空,被一道矫健的影子跃起叼住。   “汪!”   黑白相间的狗狗一落地就飞快摇着尾巴冲回来,咬着球,眼睛亮晶晶地拱他的手。   姜见明笑着摸摸头:“乖狗狗。”   赛特长大了很多,中型犬的体型长开了,有时撒欢一撞都能把他撞个趔趄,也因为这个不知被莱安训了多少次。   每次他看着堂堂皇子对着一只狗摆凶脸,都觉得又好笑又可爱。   等到小狗被骂得耷拉下耳朵,发出可怜巴巴的哼唧声,他又不忍心地过来劝,然后被殿下狠狠瞪一眼。   这两年,姜见明只觉得如梦似幻地过去了。   什么都是好的,并且新一天总比昨天更好。   自从凯奥斯殿下真正掌权后,蓝母星的新政逐步踏上正轨。   城区开始彻查贪腐,裁撤冗官,整顿军备以对抗不时来袭的异星生物;野区逐步对作恶领主进行剿捕,无家可归的贫民或是被招募到军队之中,或是收为役工,就地修桥造路。   林歌似乎在Z区混的风生水起,她和莱安还是不对付,隔三差五就在视频里拌嘴。私下里却跟他说,野区那些未开化的“蛮人”们,这段时间也会念叨凯奥斯殿下的名字了。   大约人类就是这么矛盾,有时很容易就会被愚弄,有时又清醒得不可思议。   他们知道什么人把他们当牲畜,什么人把他们当同胞。   “可是,许多事情明明都是你提议的,”林歌倒是偶尔还会愤愤不平,“那个小混蛋怎么回事啊,真准备把你藏一辈子吗。”   “不然呢,你要我天天被指着骂残人类,活活把我气死么?”   姜见明幽幽地抱着狗,“好不容易过上点清静日子,都别给我找事。你和他都是。”   其实他是真这么想,绝不是委曲求全。荣耀声名都是身外之物,现在的岁月已经足够幸福,再多的他命薄承不起,这叫自知之明……   就在姜见明一边出神地想着,一边准备再给赛特扔一次飞球的时候,腕机的嗡鸣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打开,发信人是今天本应在官邸开会的莱安,内容只有简短的五个字。   [帝国使臣至]   姜见明心头一惊,不详的预感骤起。   自莱安来到蓝母星两年,帝国再没插手过蓝母星的政务,今日怎会毫无征兆地派什么使臣?   “汪汪!”赛特催促似的在他脚边乱蹭,期待地瞧着主人手里的球。   但球当然是不能扔了,姜见明立刻赶狗回屋。忽然听见窗外炸开,九声炮响相继而起。   ——礼炮九响,是迎接圣旨的礼节!   姜见明抽了口冷气,来者不善这四个字扑入脑海。   他匆匆换上正式的礼服,又披了大衣。临出门前犹豫了一瞬,回头拉开抽屉,将以前在野区时遮掩残人类身份时用的皮革护腕套上了。   那护腕已经很旧,也亏得前些天整理东西时洗过一次,还算干净。   姜见明又把几个月前莱安送他的折叠机甲腕环拿起,戴在护腕之上,这才出了门。   ……   蓝母星官邸。   九台漆黑礼炮沉甸甸压在大门处。白色大理石台阶被打扫得纤尘不染,一艘小型皇家星舰悬停在半空,帝国旗高高飘扬,几十米高的舷梯上铺着织金厚毯,威严显赫。   上百名官员们站成两排,浩浩荡荡,垂首而立。   所有人全部身着贵族礼服或是军礼服,肩膀斜披一条朝圣金缎。按规矩,他们必须站立静候,直到使臣离去为止。   然而如果细看,不难发现每张脸庞的面色都极为难看。不少人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流到眼睛里火辣辣的刺痛,也不敢抬手擦一下。   “……由此,为了人类种族的延绵与振兴,为了蓝母星文明的传承与发展,神圣皇帝陛下做出决定:将主要人口兼主要生存资源,向第一、第二星系进行大迁移。”   会客大厅内,一名金袍使臣被帝国军簇拥着立在中央,棕发碧眼,体态丰腴,双臂高举手中织锦卷轴。耳畔别着的扩音器令那尖刻的嗓音传遍整个官邸。   “即日起,沃尔、伊甸、瓦森三座星城,将忠诚地代行神圣皇帝陛下的宽仁,慷慨接纳来自蓝母星的住民。第一批星舰,最迟于十日内出发!”   “迁移事务,由本人——金蛇费因斯家族第二子,彬.费因斯全权负责,于圣旨抵达之日,总揽蓝母星大权。”   凯奥斯站在对面的最前方,身穿双排金扣的黑锦礼服,左胸前的金穗绶带熠熠生辉,更显美貌逼人,也更显那股狂妄锋芒。   少年的面庞冷峻如铁。   “——钦此!”   倏然一声,圣旨合拢。   费因斯家族的使臣将头颅高昂,维持着目空一世的姿态,“凯奥斯.奥丁,你是否接旨?”   这一句高亢声音,正好在姜见明匆匆踏入官邸大门的那一刻,传入了他的耳中。   姜见明扫视一圈,无声地混入站立的人群中,单手搭上了一个男子的肩膀。   他压低嗓音:“怎么回事?”   他问得那么自然,嗓音沉稳,身带威仪。旁人明明不认得,却下意识当他是官邸里的重要人物,仓促来迟。   又因为心里焦急慌张,头也不敢回地压着嗓门回道:   “皇帝陛下圣旨,说蓝母星资源枯竭、异星生物肆虐,已不再适合人类居住,要进行大迁移,分批将住民与资源迁走!”   “永乐园星城来了大贵族,要接管星城各项权力,圣旨抵达之日,即刻执行!”   “……!”   姜见明瞳孔紧缩。   晴天霹雳不过如是。“分批迁走”说得好听,但前几批捎上了上等人与仅存的资源,留下命如草芥的贱民和垃圾堆,谁还管你?   对于蓝母星将被帝国舍弃这事,他和殿下都早有预料。   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奥丁二世动手竟这样快,还是这样激进的方式……直接抛弃上亿人口,皇帝就真的不怕民众恐慌引发的动乱吗!?   ——不,不对。姜见明忽然心中明悟。晶粒子镇定剂研发成功的消息拖到今日还没有正式公布,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若是如此,当大迁移的残酷真相暴露后,皇帝大可声称是晶粒子镇定剂无法供应至全人类,舍弃蓝母星是为了种族延续而不得已忍痛为之。   拿到了救命药的人民不说感激涕零,至少也组织不出有规模的反抗。久而久之,甚至会生出“我们才是在优胜劣汰下存活的更高等人类”的优越感,彻底与蓝母星的同胞割席。   而被抛弃的人类,没有药没有武器没有资源,不被上等星城的同胞所接受,只能在恶劣的环境下等死……   一思及此,姜见明只觉得浑身冰冷,咬牙问道:“殿下呢?使臣呢?”   “都在厅里面,殿下震怒,正在和使臣大人……呃,交涉。”   ——交涉。这词听着正常,但此情此景,放在凯奥斯殿下身上,有过分委婉之嫌。   这群官员们,之所以站在此地冷汗涔涔、两股战战,一方面当然是为了蓝母星的大祸临头而恐慌。   一方面却也怕里面那位少年皇子来一个“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当场把使臣给宰了。   姜见明闭了一下眼,指尖轻轻按着自己的手腕,调整呼吸。   还好出门前把护腕带上了。   他的幸福的清静日子,看来要到头了。   ……   会客大厅内,空气早已焦灼到一触即发。   凯奥斯站在原地,神容漠然。   既不行礼,也不低头。   金袍使臣费因斯的眉宇逐渐倒竖,他将手中圣旨高举,拔尖了嗓音:“凯奥斯.奥丁,你是否接旨!?”   陈站在凯奥斯身后,按礼节低着头,鼻梁上滑落一滴冷汗。   他小声催道,“殿下。”   几秒的沉寂后,凯奥斯皇子目视使臣,沉声开口:   “使臣阁下远道而来,带来伟大而神圣的皇帝陛下的旨意,蓝母星自然遵从帝国命令。然而对于迁移计划的细节,我尚有无法领会之处,请阁下赐教。”   费因斯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家族族徽上的那条金蛇,阴冷粘稠,不怀好意。   “皇子殿下不必劳神,您只需要忠诚地执行陛下的旨意,配合下官的工作。后续事务,下官自然能够安排妥当。”   “您应当也知道,人类的跨星系迁移可是千古壮举,陛下此刻正为蓝母星牵肠挂肚……”   “——帝国可注视着这里呢。”   费因斯抬起双眼,“皇子殿下,想必不会在这时候,和下官开不合时宜的玩笑吧?”   短短几句话间,陈.汉克的手心都被汗浸透了。   他往前看,只能看到少年主君黑色礼服下紧绷的脊梁,以及使臣身上手中那片令人绝望的金色。   怎么办?   硬碰硬是不行的,正如费因斯威胁的那样……既然使臣团来到此地,帝国必然在后方盯着,千万星舰与宇宙级重炮武器也必然都在待命状态。   仅凭蓝母星这点兵力,不可能与帝国正面抗衡。更不要提使臣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他们根本没有准备。   一旦翻脸,帝国舰队攻陷星城,就像压土车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可是,要建议殿下接旨吗?   一旦接旨,立刻大权旁落。星城的武装会被当场解除,行政也由使臣费因斯接管,他们这些蓝母星势力必将被严加监视……那岂不是连螳臂当车的“臂”也被斩断了?   进是以卵击石,退是自断生机。   前后竟都是绝路。   怎么办……怎么办!?   忽然,白金卷发的皇子轻笑一声。   他抬眼,唇齿森然:“我看……使臣阁下才是更会开玩笑的那一位吧?”   说着,凯奥斯上前一步。落针可闻的大厅内,脚步声“叩”地踩在地板上。   霎时间,一股无形中的压迫感从少年皇子身周扩散开来。那双似笑非笑的翠眸好似化作了宇宙邪物的眼睛,冰冷、诡谲而嗜血。   费因斯骇得倒退两步,怒目厉喝:“凯奥斯,你岂敢!!卫队……”   ——不夸张地说,这一刻,站在皇子身后的几位心腹们,包括陈在内,全都硬着头皮做好了要拼命的觉悟。   有的往腰间摸枪械,有的准备亮晶骨,甚至有的憋了一嗓子怒吼,就在舌尖上——   不料下一秒,凯奥斯却把气势一收,清朗地摇头笑了起来。   “皇帝此举,是为人类文明的千秋绵延着想,目光不可谓不长远,胆魄不可谓不雄壮。”   “阁下不远万里来此,蓝母星又怎么可能不配合工作呢?”   所有人都被皇子殿下的这一大喘气给吓得魂儿飞了一遭,浑身被汗湿透,都快虚脱了。   罪魁祸首却没事儿人似的,笑着向大厅入口处伸手,“对吧……亚斯兰?”   无数道目光,转向凯奥斯伸手的方向。   “使臣大人不必多忧。”   伴随着清透嗓音,一道清瘦身影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   “蓝母星完全忠于帝国,自然接受皇帝陛下的一切意志。”   陈.汉克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在来者和殿下之间扫了一眼,目光顿时变得幽怨起来。   仿佛是在说:嚯,以前问殿下您还不认……   这不,果然悄悄藏了个人! 第222章 许诺更远之处(2)   来者踏入大厅之内。   陈意外地将眉毛抽了抽,这时才看清了,那竟然是个比他还年轻的黑发青年。眉如长山,眸如深水,神态散淡平静,整个人像是从一卷黑白分明的泼墨画里走出来的。   而凯奥斯十分自然地伸手,把来者挽到了自己身旁,语气里是满满的亲昵:“亚斯兰,你来得太晚了。”   “殿下恕罪。”黑发青年轻轻低了一下头,顺势转身站到皇子身旁,面向“金蛇”费因斯,“使臣大人恕罪。”   费因斯腿根早都软了,也不敢摆架子,勉强干笑道:“咳……咳,这位是?”   凯奥斯眯起眼:“道恩.亚斯兰,我的私人参谋。不过,阁下刚才说……我岂敢?岂敢什么?”   费因斯的嘴角肌肉抽了抽……来此之前,他也听说凯奥斯桀骜不驯,拥有远超常人的高阶晶骨。只不过在永乐园呆久了,下意识觉得个人的力量不可能与庞大的帝国作对,面对传言也是嗤之以鼻。   直到刚才,他才从圣旨使臣的大梦里惊醒——凯奥斯能否与帝国作对姑且不论,倘若这邪门儿的小皇子真发起疯来,弄死整个使臣团还是绰绰有余的!   “……咳,方才殿下迟迟不接旨,致使下官有所误会。”   费因斯强做镇定,“不过这样看来,凯奥斯殿下心如明镜,接下来的交接就会轻松许多了,您说是吗?”   凯奥斯笑道:“交接简单,不到半日即可完成。只不过……”   他往身边一瞥,姜见明就很自然地接过了后半句:“只不过,蓝母星情况复杂。这里疆域辽阔,人口众多,野区更有许多未开化的顽民。”   青年敛眉温声,手抚胸口以示礼节,仪态挑不出丝毫差错:“如果使臣大人在工作中遇到麻烦,还望千万不要见外,我等愿意随时提供帮助。”   “……那是自然,自然。”   费因斯阴着脸,心里当这句是对面强撑气势的威胁,却也不敢怎样。   他哼了一声说道:“那事不宜迟,殿下接旨后,就马上进行交接吧。”   ……   不过半日功夫,来自永乐园星城的彬.费因斯执掌大权。   除了凯奥斯皇子本人以外,蓝母星原本的核心高级官员们分别被费因斯“请”出了官邸,令其移住到官邸旁专为待客设立的宾馆内。   不许互相见面,禁止向外联络,行软禁与监视之实。   唯一的例外,就是中途踏入大厅的黑发青年亚斯兰。   皇子称此人是他的挚友,且体弱多病,至今离不了医院和各种急救设备,更不可能住到别的地方。   这么说着,凯奥斯挽着那青年的手,与其十指相扣,直接旁若无人地将其带回屋了。   帝国军面面相觑,没人敢拦。   这位小皇子太邪门,没谁想真的惹怒了超S级晶骨的新晶人类把小命丢在这里。   就连费因斯也敢怒不敢言,只得令他手下的人多设监控,严加看管,千万不要闹出事端来。   另一边,莱安一路带着姜见明进了他的卧室。刚把门关上,外面就响起窸窣脚步声,显然警卫兵已经在门外排布开了。   再回头,他心脏猛地一紧。只见姜见明闭眼扶着桌角,喘息微乱,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亚斯兰!?”   莱安脸色骤变,两步赶上去,用力托住人的肋下搂进怀里,“你怎么样,哪里难受?”   “……没事,只是最近忙得有点累。”   姜见明摇了摇头。他神态轻松,用眼尾瞥了一眼皇子,嗓音混着叹息和笑意,“您可真是个小暴君,给我那么多事务处理,熬夜都做不完……还害得我当众迟到。”   莱安的瞳孔微微一缩,心领神会。   接下来,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必然会被监控,凡是那些想要说的话,都不可能明着说了。   而姜见明的暗示,他也懂了。   奥丁二世之所以给出十天这么短的期限,自然是对凯奥斯这个小怪物心有余悸,畏惧夜长梦多。   然而就像姜见明面对费因斯说的那样,蓝母星作为人类母星,几乎整颗星球都有人居住。想要统筹清楚,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若非如此,也不会有那么多罪犯年年往野区逃匿了。   所以,如果蓝母星各区拒不合作,执行过程中乱子频出……当费因斯发现自己无法在期限内完成皇帝交付的使命,就只能向他们求助。   以姜见明的能力,莱安不必问就知道,他定然借着这点“迟到”的时间差做好了安排,很有可能已经知会了远在野区的林歌。   这是唯一能撬动这个死局的机会。   那么……   莱安搂着姜见明走向床边,两人几乎贴在一起。   他低声道:“行了,多的就别想了,弄成这样谁也没办法,只能静观其变。你也早休息,不要病了。”   姜见明轻轻点头——这也是反话,莱安从来就不会说出“没办法了”这样消极的句子。   殿下的意思截然相反:一线生机摆在那里,然而如何把握尚无定论。是进是退,是拼死一搏还是暂时隐忍?   摇摆不定只会浪费时间,要尽早确定,才有希望在这种极端劣势里争取主动权。   不知何时,窗外暮色渐暗,到了日落月升的时候。墙壁上高挂的复古时钟无声地往前走,门外隐约传来警卫兵的走动声。   静谧似乎要把人吞没。   姜见明倚在床头,假装疲惫失神没有力气,任莱安替他逐一解开礼服的扣子,脱下外衣。   莱安又给他脱下靴子,最后将那双细长的腿捞上床榻,藏进棉被里。   须臾,姜见明缓缓抬头,目光投向书柜上零零碎碎的小摆件。最靠窗的地方,精致的蓝母星星仪模型在最后一抹余晖下闪光。   他轻声道:“怎么都落灰了。我不来这里,殿下也不知道收拾这些小物件。”   莱安回身,定定地看了一秒。   他走过去,伸出右手,随意地将星仪拿起来:“嫌麻烦。”   “东西多了,收拾起来确实有点麻烦。殿下不喜欢,要扔扔吗?”   “你问我!?”   莱安倏然回头,眉宇间竟有些冷意,“这些小玩意,全都是你说喜欢我才买来摆上的,现在你问我要不要扔?”   姜见明神色温柔,他坐在床上,安宁地看着窗畔的莱安。   “毕竟是殿下的房间,我又不在这久住。”   一羽黑鸦扑棱棱掠过官邸的上空,它带来不详的阴影,将少年俊美的面容抹暗了一瞬,又立刻消逝在夕阳下。   莱安哼了声,往旁边走了一步,在垃圾回收桶的上方伸直手臂。感应桶盖自动弹开,等待着接收新的垃圾。   蓝母星悬在少年掌中,那双翠色眼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冷酷。   ——看来,他清楚,姜见明也清楚。   抉择今后的路,说到底也不过是两个方案,二选一。   以他的力量,想要逃离蓝母星其实并非不可能的事。蓝母星的军部几乎都是他的人,只要策略得当,完全可以驾驶少数星舰,带着一批精兵良将离开此地。   只要初期边战边退,甩脱追兵,直至跃迁到星图上找不准坐标的远星宇域,就能做个浪迹天涯的宇盗,后日的事徐徐图之。   但蓝母星上几十亿平民,是万万带不走的了。   没有办法,帝国的一个宇宙级重炮,就能让上亿性命直接蒸发。如果要保全人民,除了屈服别无他想。   只能任帝国将大批资源迁走,苦守着这颗被抽干了血汗的贫瘠星城,不知道有没有后日。   皇子的身影落在浩大的夕光下,满目都是令人绝望的黄昏。   要舍弃吗?   蓝母星本身就是针对他的一场阴谋,是奥丁二世用来拖他入死地的泥沼。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姜见明,并非对这个星城怀有什么额外的情感。   莱安凝望着手中的星仪模型。   这个落了灰的,他的星城;活在这个星城里的,数之不尽的他的臣民。   他的。   “殿下是这个星城的主人。”   残人类温润的嗓音从记忆里传来,拨开时光的雾,“我们都是您的臣民。”   而他严肃地纠正:“是我们和他们。”   莱安闭了闭眼,睁开时那双翠眸依然冷冽。   “我不是说多么喜欢,”他动作不甚温柔地从怀中取出手帕,胡乱擦了擦星仪,“但又不是摆不开,扔什么扔。”   手帕被随意丢入垃圾桶,星仪则被他拎着,“咚”一声被放回了原先的位置。   莱安转身走向床边,神态轻松。黑礼服上的金穗绶带摇动起来,闪着光亮。   他凑近姜见明的脸颊,像是要亲吻,但最后只是一声低语:“而且,谁说你不久住。”   =   一日之内,惊天消息传遍了星城。   皇帝使臣突然而至,带来了大迁移的圣旨,凯奥斯殿下被撤了权,官邸一众人都被软禁了起来。   一时间,民众人人惊惧,个个恐慌。   能想明白其中阴谋的,知道星城的末日已经到来;纵使想不明白其中玄机的,也至少知道凯奥斯殿下治理星城的这两年,纪律严整,欣欣向荣……今天大贵族接手了蓝母星,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Z2野区。   黑夜,冷风吹乱林歌束在脑后的长发,女领主叉开着腿,坐在一块灰色山石上。   她的眼罩拉了上去,像个抹额般斜横着,去年新装的猩红电子义眼闪着冰冷的光。   从这片山崖俯瞰下去,隐约可以看到藏在谷间的工厂,小部分区块在运转不息,还有大半区域还在建设中。   上百个衣衫陈旧的贫民,正在夜色中举着火把,围着他们年轻的女领主,你一嘴我一嘴地嚷着。   “不能拆啊,大姐头!”   林歌不喜欢被叫“大人”,这群跟她的都叫她大姐头,活像一帮宇盗。   此时正有个中年人焦急道:“这么多年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个像样的营生,不用在垃圾堆里捡吃的……现在大贵族从上等星来了,一句话就要把咱们的机器都拆给他们带走?放屁!”   “还说要把人都带走!”一个老婆子愤愤道,挥舞着干瘦手掌里的火棍,“我呸,大假话!”   她掰着粗糙的手指,摇头晃脑地数,“连婆婆我都知道,先走的一定是贵族们,然后是听话的,然后是聪明的能干的,最后才轮到我们,哼,到时候我们早饿死喽!”   有人哭笑不得:“婆婆,你知道啥呀!哪儿还有‘最后’,他们就是准备把咱饿死在这!”   “啊!”老婆子瞪大了眼,“那……那可怎么办哇?”   “城主不会答应的吧?凯奥斯殿下不会丢下咱们吧?”   “咱们宁可过的苦一点儿,也不想回到被当作牲畜看待的日子啊!”   火把燎燎,在这贫瘠的山间摇晃着。远远看去,像是黑暗里飘动的萤火虫。   “大姐头。”   忽然,有个声音沙哑地响起:“你……你还记得道恩吗?”   一直八风不动的女领主呼吸一顿。林歌缓缓抬起脸,打量着那个开口的男人。   ……道恩。   她以为不会有人记得这个名字了,自从当年小混蛋把人救走,姜见明就没再回过Z2野区,就连她管辖的领地里的人,也都当他死了。   后来凯奥斯执掌星城,革新的政策如滚滚烈火,烧开这个腐朽的星球。   与之相比,道恩不过是一根枯瘦的蜡烛。哪怕熬干自己,能照亮的也太有限。   等到烛光熄灭,谁还记得?   开口的男人有一张惶然的瘦脸孔,他双手捏着衣角,说出的却是:“大姐头,你还记得他带咱们打下最初尖角那块土地的时候吗?”   “当年,是道恩教会了我们要反抗,”男人咬着牙,脸上肌肉绷紧,“大姐头我发现了,人一旦站起来,就不想再重新跪下了……!”   竟然……有人记得。   林歌鼻头一酸,连忙咬唇忍住。   为了掩饰,她重重地清了清嗓子:“这是你们所有人的想法吗?”   高昂的应和声从人群中传来,贫困的人们高举火把,怒焰也燃烧在一双双眼睛里。   “那你们知道,这次要反抗的会是什么吗?”   林歌伸了个懒腰,她跳下巨石,指着天空,喊道:“它可有那——么大呢!”   无垠的星空在少女的指尖下闪烁。   星空,的确是那么大。   “对面有几千万艘战舰,空间站上布满流体装甲,装着高射炮,机甲和枪械用都用不完,无人机炸都炸不尽,你们不怕吗?”   众人面露迷茫之色。老婆子挠挠头:“大姐头,无人鸡是什么品种的鸡啊?”   林歌怒吼:“无人机不是鸡,是武器!老娘是说,对面有好多钱,好多粮食,好多武器和好多的人!”   这群没多少知识的野区民众仍然没有概念,有人喊道:“大姐头,那你说该怎么办吧。”   林歌傲然挑眉,“废话,还用问吗!”   她高高地一握拳,像是要把星辉攥在掌心。   “当然是把好多钱,好多粮食,好多武器和好多的人都抢过来,变成咱们自己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莱姜:惊心动魄,一念生死,抉择命运。   盯监控的旧帝国兵get到的:霸道皇子和他的病美人小娇妻,打情骂俏,温柔闲话,等等刚刚是不是亲亲了?? 第223章 许诺更远之处(3)   事态正如姜见明所预料的那样。   一时之间,蓝母星内民怨四起,短短三天就爆发了二十多起暴动。清查资源的进度也迟缓不前,不是这里算错数字,就是那里周转不开。   以费因斯为首的整个使臣团被折腾得焦头烂额,可惜没人能看破林歌这枚暗棋——毕竟此前从没人想到,高高在上的官邸也能和野区的领主扯上什么关系。   第五日的夜晚,眼眶乌青的费因斯终于崩溃,将面前十几个光脑踹翻一地:“把凯奥斯给我叫过来!!”   卫兵才领命要去,费因斯又把大手一挥:“——不,等等。”   灯光下,棕发碧眼的中年贵族沉吟片刻,或许是觉得到底惹不起皇子,于是嘴角露出一抹阴笑,“算了,去把跟在皇子身边的那个青年参谋带过来。”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十几个警卫兵深夜闯入房间,同塌而眠的两人被惊醒,瞬间都默契地意识到——他们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来了。   皇子睡在外侧,此时霍然起身释放晶骨,作势怒斥警卫兵的放肆。而姜见明借着莱安身体和晶骨的遮挡,快速从贴身的口袋里抽出镇定剂给自己扎了一针。   卫兵:“费因斯大人要见道恩.亚斯兰阁下,还请跟我们走一趟。”   不过几秒时间,姜见明已将空针管塞入被子里,若无其事地起身:“请容我洗漱更衣。”   这几天气氛紧张,两人连入口的食水都慎之又慎,夜晚和衣而眠。因此姜见明只是披上外衣,再简单用冷水擦了擦脸清醒一下,就说可以了。   莱安正欲跟上,警卫兵却拦在两人之间,紧张地按着腰间枪械,“殿下还请留步。”   皇子的面色立刻阴沉下来。姜见明给了他一个眼神,低声道:“殿下,没关系。”   ……莱安暗自咬了咬牙,后退了半步。他也知道只有自己不在场,费因斯才有可能放下警惕。   只是姜见明的身体,万一有个万一……这几天他都不敢让人离开自己的视线,如今竟要放到敌人身边!   姜见明加重了点语气:“殿下。”   那双黑色的眼眸冷静又温柔,分明在说着“大局为重”和“相信我”。   莱安不愿与那样的目光对视,冷哼一声别开了脸:“告诉费因斯,每日的早晚九点,我要看到我的人平安出现在官邸办公室的窗口前面。”   “这是最后的底线。”   ……   从皇子卧室到官邸主办公室这一路,长廊被黑暗笼罩着,两侧只有警卫兵冰冷的脚步声。   姜见明被夹在中间,敛眸缄默,他低垂的脸颊血色浅淡,显得过分文弱,乃至有些脆弱。   莱安选择了留守蓝母星,能做的选择空间就已经被压缩到了极限小。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其实并没有多大把握能从费因斯那里为蓝母星争取到活路。   但不得不竭力一试。   警卫兵在熟悉的房间门口站住,权限识别后,办公室的自动感应门打开。   “请进吧。”   踏入办公室的瞬间,姜见明瞳孔微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并非因为恐惧,而是……   晶骨。   这间不算大的办公室内,两侧分别站立着四名身材高大的近卫,背后释放出足足有一人高的晶骨。   而费因斯冷笑着坐在办公桌后,月色从落地窗投落,照亮了贵族身上的金袍。   没人能猜到来者会是残晶人类,但晶骨的阶位压制对于新晶人类来说是一种耻辱,并且能带来持续的痛苦,比用枪指着更有威慑力。   “使臣阁下。”   姜见明的唇瓣上肉眼可见地泛起青白,他哑声开口:“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着需要这样做的矛盾。”   剧痛悄然扎进了每一根骨头,如果不是那一针镇定剂,这时候他早就该倒地吐血了。   “夜晚就不用做戏了,年轻人。”   费因斯将双手交叉成塔,很显然,姜见明露出的弱势取悦了这位大贵族。   他眯眼观察这位“参谋”的表现,哼哼笑道,“你我都知道现在的局面……我希望你是个聪明人。”   ……开始了。   月色扫在黑发青年隐忍着痛楚的眉睫上,博弈已经开始,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是险中求生。   但他没有犯错的余地,假如一着不慎,被费因斯看出自己的有所图谋,那就什么都完了。   要小心,再小心。   “我自认为绝不蠢笨,阁下。”   姜见明往前走了一步。得益于那些年忍过慢性晶乱的耐力,他还能正常说话,“并且,我也确实清楚局面……或许比您料想得更清楚。”   “我不仅知道此刻,您的部下随时可以结束我的性命,还知道此刻,帝国的炮口也全都瞄准了蓝母星。”   “我知道时至今日,蓝母星对于帝国而言已是巨大的累赘,它就像……年年月月运输至野区的那些垃圾。皇帝恨不能早些将我们全部一把火焚烧殆尽,只是碍于声名与民意,才没有做到最绝的那一步。”   “大胆!!”   费因斯拍案而起,满面惊怒:“你竟敢对圣意妄加揣测,污蔑慈悲仁爱的皇帝陛下——”   霎时间,近卫们八根尖锐的晶骨如长戟般齐齐刺向中央的黑发青年。   姜见明缓缓抬脸,神色凛然无惧。   他不后退,反而迎着晶骨上前两步,“我更知道,如果大迁移因蓝母星的反抗而失败,帝国将立刻拥有歼灭蓝母星的借口——”   一根晶骨刺入那截白瓷般的脖颈,细细的血线悄然流下来,没入衣领里。   “费因斯大人,我是凯奥斯殿下的幕僚,更是在蓝母星长大的蓝母星人。”   姜见明浑若不知,沉声道:“论公论私,为忠为义,我都没有不配合您的理由。”   “事实上,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帝国可以顺利完成迁移,希望蓝母星上不要爆发叛乱。这样至少,我的星城能够免于在炮火下蒸发成灰的命运。因为苟活尚有希望,死亡却只能代表万事成空。”   声音回荡。青年直视面前的大贵族,随后敛眉俯首,以指点胸。   “请阁下给我机会,容我协助您完成这一次的迁移任务。”   费因斯震惊地盯着面前的年轻人,心中早被姜见明那一番话说得震荡不休。   其实此前他还思量过,这位年轻幕僚是凯奥斯看重的人,如果进来之后直接瑟瑟发抖、点头哈腰,在自家主君被夺权软禁的情况下对帝国满口谄媚,那八成就是图谋不轨了。   但青年的说辞实在出乎意料。   聪明,大胆,识时务。确实有点本事,也值得合作。费因斯心内这样评价着,调整了一下坐姿,挥挥手,让近卫把晶骨收起来了。   “你说的话最好是真的,年轻人。”   费因斯悠悠道:“再说一遍你的名字。”   “道恩.亚斯兰。”   “很好,我需要蓝母星在五天内组织完第一批星舰起飞,并且在三年内完成整个迁移工程,你能够做到吗?”   “可以尝试,前提是您的信任。”   “哼,信任建立在诚意之后,先说你的建议吧。”   ……   自这一晚起,整整五天时间,姜见明——或者说道恩.亚斯兰都被扣在了官邸办公室。   费因斯仍旧没有完全放下猜疑,不许幕僚与他的主君见面。只是每日早晚两次,允许他在窗边露脸,与凯奥斯遥遥相望几秒,用以确认人身安全。   就连这个过程,费因斯都要派亲信监督,决不许姜见明开口说话,或有什么大幅度动作。   他只能冲莱安点点头或者微笑一下,试图安抚在那头日益焦躁的小殿下。   同时,他几乎日夜都在与费因斯磋商大迁移的具体策略。一个个命令从官邸传出,层层下达后得到执行。   时间分秒必争,离十日的期限已经越来越近了。   “费因斯大人,首先要明确这样一点: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第一,如期完成皇帝陛下的旨意;第二,防止蓝母星叛乱。”   “唔,不错。”   “那么恕下官直言,蓝母星星城的住民对于帝国与皇帝,并未抱有十足的忠诚心。迁移注定会受阻,叛乱也随时可能爆发。”   “因此,您要在迁移的顺序上下些功夫。皇帝陛下要求十日内完成第一批跃迁,却没有说迁的是什么。”   费因斯皱眉:“什么意思?”   姜见明笑了笑,温声道:“我们要做的是釜底抽薪,大人。”   “第一批舰队离开的时候,物资可以姑且不动,请首先撤走军队、官员,以及您希望撤走的贵人们。尤其是城卫军必须全部撤走,这很重要。”   “没有了军队,首先就断绝了蓝母星爆发大规模暴动的可能性,纵使凯奥斯殿下再如何神勇,那也是独木难支。”   “再者,城卫军毕竟在帝国领军饷,去到更好的星城对他们而言是求之不得,而蓝母星的贫民素来仇视官兵,这一趟撤离不会遇到什么阻挠。”   “做要做绝,武装当然也要全部卸下。机甲和枪械倒是可以往后稍稍,这些东西对操作要求很高,平民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学会。但星舰应当由城卫军们全部开走,不然再涌现出一批宇盗就糟糕了……”   ……   军用星舰港。   天空是阴灰色的,厚云间风雨欲来。两个军官站在钢铁星舰前,远远仰望着舷梯,身后是列队的城卫军。   一个帝国兵小跑过来,站定敬礼:“统领,人数清点完毕!”   陈.汉克拿下军帽呼了口气,点点头:“好,入舰吧,再不赶紧要下雨了。”   他身边的军官脸色有些难看,低声道:“小陈,咱真的就这么走了?”   陈瞥了他一眼:“不然怎么着,你要反?现在,在这儿?”   军官大惊,忙捂他嘴:“你!嘘,你要害死我啊。”   陈.汉克用力拍了拍战友的肩膀:“怕什么,路德。呵呵,我早说过,你就是差着一截胆子……”   路德:“可是,那皇子殿下怎么办?”   陈摇摇头:“殿下还用你操心?走吧走吧。日后的事儿,现在可还说不准呢。”   ……   “此外,大迁移发生后,底层民众必然暴动,贵族留下势必发生流血事件,如果阁下有希望照拂的人,请务必让他们在第一批离开。”   “嗯……”   费因斯拧着眉毛,他斜视着身旁的青年,试图从那张苍白的脸上找出什么可疑的痕迹。   但姜见明只是认真在虚拟键盘上敲击,将得出的推演数据毫无保留地展示过来。   于是费因斯也不得不承认:“不错,确实是不错的策略,就按你说的办吧。嗯,此外……”   贵族使臣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脸颊两侧的肉随之抖动,“咳咳,我会随第一批星舰离开,履行沿途督察的职责。”   废话,城卫军都撤走了,流血事件又无法避免,他当然不能留在这个是非之地。   费因斯心里盘算着,嘴上道:“当然,蓝母星的情况我会持续监视,很快也会亲率第二批星舰回来,你们最好不要动什么小心思。”   姜见明低眉:“其实阁下可以留,我会尽力保证您的安全。您在这里,很多事好办得多。”   费因斯恼羞成怒,手拍桌案:“你听不明白吗,本使臣奉神圣皇帝陛下的旨意,我有督察之责!”   “……好的,我明白了。”   ……   与整肃的军用港相比,蓝母星城的民用星舰港完全是另一副景象。   迁移的消息压不住,而“上等人”们陆续上舰的景象更是无法掩饰的。   大批蓝母星住民在惊变之下奔出家门。他们涌向最近的城区,堵住了星舰港,绝望的哭声敲碎了天幕。   “求求你们,带上我的孩子吧,他还那么小,他那么聪明……”   “妈妈,呜呜呜,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我在永乐园有亲戚!真的,我有亲戚是贵族大人,让我上去啊,让我上去!!”   “好啊,不带老子走,你们他妈的也别想走——”   天空中的乌云挤走了仅存的光明,漫天雨珠如千万根的尖针,伴随着雷鸣降落。   轰隆隆……   雷鸣淹没了人们的喊声。   迎面而来的是荷枪实弹的机甲军,重机炮向着手无寸铁的平民扫射,顷刻间红雾四溅,惨叫四起。   有些新人类直接亮出晶骨冲向军队,残人类则宁可撞死在星舰港前拉起的电流网上。一条条染血的手臂在临死前伸向天空,最终颓然垂下,砸进污浊泥水中。   而就在几百米远的地方,贵妇提着裙摆,绅士拄着手杖,侍者匆匆提着大箱小包,身上的便携防雨屏障为他们撑开虚拟伞。   他们在急忙登舰。   星舰港外,持续的射击声伴着凄惨的哭嚎。这些养尊处优的上等人们不忍去听,纷纷侧目。   “天呐,太惨了。”   “唉,多无辜的人们啊。”   一位女士给她的儿子戴上隔音耳机,用帕子揩了揩妆容精致的眼角:“太可怜了,太可怜了……愿主超度那些苦难的灵魂吧,阿门。”   随后她便抱起孩童,一边戚戚垂泪,一边头也不回地踏入星舰里去了。   半个小时后,星舰港的动静终于传到官邸。凯奥斯皇子震怒,晶骨轰烂了大半座官邸,要费因斯立刻让各地帝国兵停止屠杀平民。   费因斯以平民阻挠帝国大计为由,不肯撤兵,声称除非皇子有办法劝退暴动的人群。   ——于是,那成为了日后的凯奥斯大帝,第一次将声音镌在历史上的时刻。   ……与亚斯兰统帅正相反,大帝的“懒得演讲”几乎是公认的。   有人分析大帝多少有点“大新人类主义”,相比于去鼓励国民万众一心地抗击敌人,他更喜欢自己冲上去把敌人全干翻,让国民在后头愣愣地鼓掌;还有人说,大帝是性格太傲娇……呸,骄傲,有些话自然说不出口;更有人吐槽,分明就是统帅太纵容,才把陛下惯坏了的。   但无论怎么分析,后人都不得不承认,凯奥斯本来也不需要什么口才。   他的存在本身就带着任性、桀骜、蛮不讲理的气势,足够产生无与伦比的向心力。   正如这个雨夜,皇子用向联络器全城区说话长达两分钟,但在这样的混乱与绝望中,真正留下了记载的只有几句话。   “盯着那些逃跑的窝囊废干什么?我还在这里。”   少年的嗓音泛冷,并不温柔,却很坚硬:“蓝母星是我的星城,你们在这里,我在这里;你们不在这里,我仍在这里。”   渐渐地,射击声小了下去。而雨声越大,城区的民用星舰港外,一道道血河被冲刷至很远的地方。   终于,第十日,也是期限的最后一日。   满载上等人的星舰开始离陆,向着远天驶去。   当蓝母星的民众抬头看到蔚蓝色的星舰尾迹,他们顿时意识到了一切。   人类大迁移终究还是如期得到了执行,他们被帝国的掌权者抛弃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或任何力量能阻止这场灾难。   纵使有着凯奥斯殿下“我在这里”的承诺,仍然有大量的平民在仰望星舰时崩溃了。   他们徒劳地奔跑、追赶,挥着手臂嚎啕大哭,悲声震动云层。   也正是这个夜晚,姜见明从官邸走出来。   ……结束了。   黑发青年浑身被雨淋透。   这五天,他与费因斯周旋,无论是精力还是体力都耗得一干二净,现在活像个一撕就能被撕碎的纸人。   而最终保下的也太有限。星舰到底是离开了,殿下的诸多心腹也被带走。接下来呢?接下来……   姜见明已经没有力气思考。   他觉得冷,觉得窒息,滂沱大雨仿佛是星球在悲泣,雨声淹没他,远处传来的哭声也淹没他。   姜见明闭眼吐了口气,忽而晃了一下,脱力跪倒在地,双膝砸出飞溅的水迹。   他艰难地抬头,睁眼,怔怔仰望着天幕中离去的星舰,感觉自己像是要溺亡在这片雨海里。   那蓝色尾迹就像是仅存的氧气,从这片颓败的大地上抽离而去,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明明十天前,他还在和小殿下一起规划这座星城。   如果再给蓝母星多点时间,一切根本不会那么被动。为什么总是来不及,为什么总是够不到。   意识渐渐模糊,雨声变得时远时近,姜见明怀疑自己快要昏过去了。   也因此,背后响起急促的踏水声时他以为是幻听——直到衣服猛地盖住了他的头顶,挡开那些冷雨。   “亚斯兰!!”   “亚斯兰,清醒点,你看着我!!”   暴雨中,少年的呼唤声声凌厉。   “——姜!!!”   莱安大口地粗喘着,发狂的怒火与杀意灌满了整个胸腔。   姜见明完全软倒在他的臂弯里,气若游丝,冷得像具尸体。黑色的眼睛半睁着,涣散地追着星舰的尾迹,口中轻轻说着“好远”之类的话。   雨点将黑发与金发打湿在一起,莱安揽着残人类发软的身体,只觉得怀里的是一堆转瞬即逝的水沫。   少年的呼吸因怒意而颤抖着,他听到了自己的理智被冲垮的声音,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产生了毁灭的渴望。   这个烂透了的帝国,这片厚重的雨夜……!   假如能够亲手将其摧毁殆尽,是不是姜就不会再难过了?   突然间,毁灭的渴望像狂风烈火一样腾飞。   莱安猛地用力,把姜见明扯了起来。少年手臂的力量是如此强悍,轻松地支起残人类的体重。   “——起来!站起来!”   “你在看什么……不要看他们,看着我!”   “你想去哪里,”莱安紧紧把姜见明搂住,用脸颊贴着他的脸颊,咬牙道,“告诉我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我可以带你去!”   “……”   姜见明睁了睁眼。残人类薄喘着,雨珠从他脸颊上不停地滑落下去。   逆着狂风暴雨的扑击,少年皇子翠眸灼灼,向怀中人厉喝,“我带你去比那些星舰更远的地方!!”   姜见明感觉,他当时一定是想要说些什么的。   世上没有人能面对这样的场景无动于衷,他也不例外。   或者至少,他也该稳住情绪失控的小殿下,澄清自己并不是被费因斯折磨得要死了或者被打击得精神崩溃了,只是有点累而已。   但姜见明没能说出任何一句话来。   他在莱安怀里昏了过去。 第224章 许诺更远之处(4)   莱安回来的时候,是深夜凌晨两点。   风雨中豪言壮语只有听起来热血,事实上雨水噼里啪啦往脸上糊过来,那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等他把姜见明抱回到那所小医院,人已经湿得和落汤鸡似的,水珠沿着发尾和下颌不停地掉。   姜见明昏了一路,这时进了屋被暖空气陡然一激,总算睁了睁眼,模糊地呢喃了声殿下。   官邸附属的医院,包括玛莉亚在内的医护人员都被强制撤走了。   莱安紧紧攥着姜见明冰块似的手,扒下他湿透的衣服,用被子一裹塞进了治疗舱里。   “我在,我在这里……嘘,别说话。”   黑暗中,少年翠绿色的眼睛亮得逼人:“什么都不要想,先休息,我会一直在。”   姜见明本来也说不出什么。他太累了,连日高消耗结束后的反弹完全超过了这具病体能承受的限度。   暖气慢慢揉开僵冷的四肢,他昏昏沉沉被扶起来喂了热水和药,然后放回治疗舱里面。   玻璃舱门合拢,外界的杂声变小了。   官邸。   暴雨未停,狂风撕扯着万物。而这座建筑里灯火通明,没有一个人能入眠。   这时候还留下的,基本上都是无权无势又对蓝母星死心塌地的官员了。   然而前路一片黑暗,有人闷声抽着无害烟,有人托额叹气不止,空气都是沉重的。   一位浓眉大眼的军人,凑近文质彬彬的民政官,小声嘀咕道:“贝大人,您说现在这情况,可怎么办好啊?”   “我老唐是个粗人。可我也知道,现在说要反吧没了军队,说要跑吧没了星舰,难道真的要活生生在这星城上饿死吗?”   “唉,”民政官哭笑不得地摇头,“唐阁下,我要是有想法,还在这里唉声叹气吗?”   唐挠了挠头,小声道:“哎呀,贝大人,我听说这次迁移的计划,是那个姓亚斯兰的年轻人向费因斯建议的。”   军官痛心疾首,“他他他,怎么就提了这么烂的法子呢,真是要了咱的老命了!”   “哎,贝大人,你说那个亚斯兰会不会打一开始心就不向着我们……我的意思是,咱们的殿下不会是信错了人吧?”   信错了人这用词还不是很贴切,民政官心情复杂地想。   就说现在这种形势,凯奥斯殿下却守着人呆在病院里不出来,完全是被下蛊了。   “诸位大人们,这样可不行!”   突然,有人站起来喊道,“你我都是铁了心不怕苦不怕死,满腔忠心要跟殿下共存亡的,可现在连殿下的面都见不上,这算什么?”   “对,对!还有那个凭空冒出来的道恩.亚斯兰,他是什么身世来历这就敢插手官邸的事儿?必须要给咱一个说法!”   姓唐的军人握着拳头:“如果那家伙真的心术不正,背叛了殿下,老子就先给他来个清、清……呃,大清扫!”   民政官:“……那叫‘清君侧’,唐阁下。”   十分钟后,这几个人顶着风雨涌进了官邸后面那所小医院。   凯奥斯殿下看起来孤高,但其实处久了就会发现这个人没什么架子,和真正的皇族贵胄完全不一样。   被不懂礼数的大老粗冒犯了,寻常贵族就一声“拖下去”该罚该杀,殿下却会板着脸回呛你几句,这事就算过去了。   也因此,众人并未遵循帝国规定的诸多礼仪,径直来到那间亮着灯的病房门口,站定敲门,高声求见。   他们以为会听见熟悉的嗓音喊“进”。   不料几秒后,门直接开了。   莱安亲自走了出来,那头色泽奢华的长卷发还没吹干,带着湿意披在肩头。少年神色冷峻:“什么事?”   民政官——贝.卢克坦的脸色更难看了些。   刚刚开门的瞬间,他看到房内的地板上胡乱散着湿衣和各类药物,而治疗舱是启动状态。   ……那位来历神秘的黑发年轻人躺在里面,面容苍白,头颈微垂,黑发零碎地散在合拢的眼前,似乎正睡着。   所以,殿下亲自出来和他们说话,难道是为了不惊扰那个家伙?   荒唐,这个叫亚斯兰的小子到底是什么来路,值得皇子这样!   “殿下,”纵使心中万般复杂,贝.卢克坦还是恭敬地俯首,今晚情况特殊,我等无奈深夜惊扰,还望恕罪……”   “迁移的星舰已经确认离开蓝母星大气层,现在最要紧的是抑制住大面积恐慌,避免暴动。下官斗胆,还请殿下露面,说几句话安抚民众。”   “有什么可安抚的?”   莱安显然心情烦躁,“犯了众怒的是帝国使臣和抛弃同胞的上等人,他们不是已经滚了吗?现在这座星城归我管。有谁想来闹我的事,让他来。”   “……”   好家伙,这可是从未设想过的思路。   几人面面相觑,嘴角抽搐。终于有人按耐不住,拔高了声音:“殿下!我们认为——”   还没说完,只见少年皇子突然警觉地转身,活像听见了什么动静的豹猫。   那扇房间的门被飞速打开,莱安往里面盯了几秒,声音阴森森地:“……你们把他吵醒了。”   ……不知何时,那台治疗舱从里面被推开了,黑发青年站在落雨的窗边。   他里面穿了件白色的宽松长衣,外面披了件皇子的毛领大氅,伶仃的脚踝裸露出来,更显然弱不胜衣。   “殿下,诸位阁下也来了。”   姜见明向门口走来,神态温和:“那太好了,我来说说后续的安排。”   他醒了。   “……”   莱安沉默地望着他,本来要直接把对方横抱起来扔回治疗舱里的念头停住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想。   明明片刻前还是奄奄一息的样子,谁能想到暖气、给药和小半个钟的昏睡就足够让他重新活过来,恢复到思维清晰的状态。   并且,现在的亚斯兰不再是被他圈养的残人类了,也不应该是,他不可以再像抱小宠物一样当众把人抱起来。   “好大的口气,后续安排?你小子把军队都丢给敌人了,还能有后续!?”   蓝母星官邸的警卫总管——唐仁大校气的吹胡子瞪眼,也不顾是在殿下面前就大声嚷起来。   民政官贝.卢克坦则急切地伸长脖子:“后续是什么?”   姜见明的回答很简洁。   “起义。”   忽而远天落雷,隆隆作响。   像车轮轧过云端。   惊得众人说不出话。   只有凯奥斯殿下仿佛毫不意外,他将亚斯兰扶到床边坐上,拽了个软枕头给他垫在背后。   姜见明低声道:“给我倒杯水。”   莱安立刻转身去了,听话得像变了个人格。   唐仁这帮人看得一愣一愣的。此前他们对道恩.亚斯兰的印象绝不算好,乐观点的,以为他跟费因斯谈判失误了;悲观点的,则认定他把蓝母星卖了。   至于他和凯奥斯殿下之间的关系,乐观点的,猜测他确实是殿下的幕僚,只是本事存疑;悲观点的,认为他是殿下的男性情人,还是祸国妖妃那种类型。   然而现在,亚斯兰身上展露的气质与他们的任何一个猜测都不沾边。   唐仁率先挺了挺胸膛,“嘿,你这小子还真敢说,军队都被你给弄走了,拿什么起义?”   姜见明笑了笑,“难道唐阁下认为,靠蓝母星原先那点兵力,在帝国的几百万艘星舰面前能顶什么事吗?”   “谁都知道大迁移会引发民怨,所以只要蓝母星还有城卫军一天,帝国那边的重炮要塞和星际舰队就会盯着这里一天。在这样的实力差距下,正面开战等于自取灭亡。”   唐仁猛地语塞:“这……”   “所以,既然无法开战,还不如主动卸下武装,示弱于人。”   姜见明沉声道,“大批城卫军与星舰的撤离会带走帝国的注意力,现在才是蓝母星的机会。”   “……原来如此。以退为进,用自己的劣势换走对手的优势,高招。”   莱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姜见明接过少年递来的玻璃杯,看到蜂蜜在里面溶解。他抿了一口,可惜依旧尝不出味道。   “殿下也请坐。”   姜见明冲莱安轻轻点了点头,知道对方已经理解了自己的用意,于是将目光转向仍然云里雾里的其余人。   “事实上,正规军被撤走,对其他星城来说或许的确是绝境,但唯独对蓝母星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殿下还藏了一支可以战斗的秘密部队?”   莱安笑了一声,“藏倒是没藏,也并非秘密。”   他在床边坐下,给姜见明把被子拉过腰际,同时给了诸官员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们都知道,都见过的,猜猜。”   姜见明没有给小殿下逗弄在场其余人的机会,淡淡地揭晓了谜底:“是野区的新人类。”   “蓝母星的绝大多数野区,甚至一些偏远的城区……那里的人们还处于弱肉强食的环境下。他们习惯于在酷暑和寒冬中奔走,只靠晶骨与异星生物肉身搏斗,为了抢半块发霉的硬饼跟人拼命。”   “他们缺少正规军的纪律与素质,但在悍勇和战斗意识方面绝不输于习惯了安逸的城卫军。”   “永乐园星城没有野区,没有蓝母星这样酷恶的环境,所以无论是皇帝还是大贵族都想不到这一点;纵使有人能记起野区的存在,想到的也都是野区流民与城区统治者之间的矛盾。”   姜见明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凯奥斯,眉眼隐约柔和了些,“所以他们不会想到,野区的领主竟会成为殿下的亲信。”   卢克坦失声道:“什么,野区的领主?”   窗外风雨未减,黑夜漫长。姜见明看了一眼时间,歪过头对莱安耳语道:“……我让她等星舰队撤离后过来这边,算算时间,应该快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踏开积水的奔跑声。病房的门被人粗暴地撞开,一道身影带着寒意,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那是个年纪看着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衣衫简朴,黑发盘在脑后,左目居然镶着一枚红色的义眼眼球。   她进屋定睛一看,顿时竖起眉破口大骂:“凯奥斯你个混球!怎么又把道恩弄病了,看老娘揍不死你!”   众人呆若木鸡:“……”   莱安冷着脸站起来,似乎就要让来者知道知道到底是谁揍谁。   姜见明淡定地伸手薅住了小殿下垂在肩头的白金色卷发,把人摁回床边,“林歌,自称要用我。”   林歌卸下外披的雨罩,随手往地上一扔,神采飞扬地跳到床边:“哼,我这次做的还不错吧?”   姜见明:“我刚从帝国使臣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来,做了什么你要自己说。”   独眼姑娘把下巴一抬,“蓝母星的九个野区,六个都听我的了。”   姜见明:“及格。”   林歌恼道:“这不是时间太紧吗!之前你又要我骚扰帝国军的工作,又要我藏野区里的工厂,还要我派人去藏这些年偷偷生产的镇定剂,忙都忙死啦!”   姜见明失笑:“好,那就算良好。”   他又抿了两口水,把杯子塞进莱安手里,“此外,帝国把上等人和军队一口气撤走,代价是资源方面几乎没动,足够支撑起义的后勤供应;机甲和军械也留下了八成……我让费因斯第二批再来搬这些。”   “接下来,这座星城上的悲愤将会成为第一把火。”   ……不错,悲愤。   众人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说到这个地步,脑子再笨的也该转过弯儿来了。   让那些“上等人”,尤其是那和帝国贵族们沾亲带故的人全都离开,一方面可以确保如今这座星城上的人都忠于殿下,另一方面也让民众彻底看清现实。   兵力有,机甲枪炮有,粮食能源有,民心也有。   筹谋的时间有,敌人的松懈也有。   好像还真是……能打啊?   “你……!”   唐仁眼睛都瞪圆了,佩服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这难道都是殿下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   莱安:“……不,我不知情。”   他盯着姜见明的侧脸,忽然单手撑着床头凑近,幽幽说道:“其实现在,我也很想知道,都计划到了这一步——刚才在外面你摆出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干什么?”   姜见明摇头:“殿下别误会,这些都是没办法的办法,向死求生而已。”   穷人用他仅有的几个铜板,骗得腰缠万贯的富翁和他对赌——听起来热血沸腾,但如果有可能,谁想当穷人,谁又想步步险招呢?   “不对,可我们还是没有星舰啊!”   有人忍不住开口:“没有星舰怎么起义,只靠机甲?那怎么可能有胜算?”   姜见明笑了笑:“会有的。”   “时机一到,星舰也好,胜算也好,该有的……都会有的。”   =   事实上,他们的运气,比姜见明想象中要好上不少。   第一次迁移与第二次迁移之间,间隔了约一年的时间,很充裕。   最开始的两个月过去之后,封锁着蓝母星的帝国舰队果然开始陆续撤离,只留少数远程监控机盯着蓝母星的动向。   面对这个通讯和广播随时有可能被监听,室外的大范围活动也被监视着的局面,“振臂一呼、万民响应”是不可能的了。   起义军选择了一种古老、朴实却很有效的办法来与民众进行联络——传纸条。   那段时间,任何一个蓝母星平民都有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发现小小的纸条。   可能是夹在今日刚买的纸质书里,可能是藏在昨日邻居送的半袋米里,又或者是写在饭店的菜单里,甚至贴在公共厕所的墙壁上……   他们会为纸上所写的字迹而惊愕、激动、热泪盈眶。然后开始寻找新的同志,悄然递出下一张纸条。   这种低效率的传信方式,在庞大的人口基数面前发挥了呈指数加速的效果。到了后来,甚至有人会在一个月内收到十几张纸条。   谁是起义军?谁在传信?   人人都是起义军,人人都在传信。   再后来,人们想出了法子:已加入了起义军的,就在自家窗台上放一瓶黄色的花。   于是再后来的后来,新帝国的白翡翠宫内,永远盛开着四季不凋的金玫瑰。   稳住人心后,姜见明又着手安排,将军事演习伪装成民众暴动,将新兵扮成下矿的工人送入地下基地训练。   工厂秘密进行大批新晶械武器的生产,机甲则进行拆卸运输,送达目的地后再安排组装。   “亚斯兰阁下怎么连这种事都会啊!?”   渐渐地,官邸里这种声音多了起来。   对此,姜见明微笑不语。   算起来他可是白鸽赤叶会出身,关于怎么偷摸着搞起义这种事,赫尔加当睡前故事给他讲过太多了。   同时,帝国对蓝母星的监控力度减弱,使得镇定剂终于可以大面积发放。   由专门的人员负责无偿配给,优先晶乱患者,其次是日后上战场的军人,每一支药剂的去向都要记录在案。   一场风暴,在这本应被绝望笼罩的星城中悄然酝酿起来。   新帝历55年,年初时分。   第二批迁移要开始了。   官邸最高的瞭望台上。   姜见明披着厚实的大衣坐着,仰望在夜空中放大的小蓝点。   唐仁眼巴巴站在年轻人身后,一会儿问问冷不冷,一会儿问问饿不饿,态度与最初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姜见明无奈道:“唐大校,你有什么话,直说行不行?”   “哈哈哈,瞒不过亚斯兰小阁下,您可真是慧眼如炬啊。”   唐仁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就是好奇啊,现在您该告诉我,起义军的星舰从哪里弄了吧?”   姜见明微微一笑,眼眸深邃。   他拢着大衣抬了抬下颌,示意被照成舰队尾迹照成蓝色的天空:“星舰,这不是来了吗。”   唐仁愕然:“那不是帝国的舰队吗!?”   “是的,并且很快就会在我们的星舰港上着陆。”   姜见明站了起来,平静道:“起义是成是败,你我是生是死,就在……明日。”   第一次大迁移带走了蓝母星本土的所有星舰。第二次迁移时,帝国方自然要重新拨出大批舰队。   根据姜见明递给费因斯的方案,这次要运走大批重工器材,尖端技术设备,以及金属、石油、煤炭等资源。   所以,远道而来的星舰比第一次更多。   十几万艘星舰,徐徐降落在蓝母星各区的星舰港上。   帝国旗优雅而高傲地飘扬,他们像是前来收割的农场主,优哉游哉地扛着屠刀,等待着挑选待宰的牲畜。   殊不知,决意挣脱牢笼的恶兽们早已磨亮了爪牙,在暗夜中注视着……这批到来的猎物。   --------------------   作者有话要说:   久违的坑蒙拐骗=w=   .   上章姜:要病弱,要emo,要雨夜晕晕被小殿下抱回去。   这章姜:但这不妨碍我悄悄地坑人。 第225章 许诺更远之处(5)   次日,蓝母星A区的官邸,再次迎来了来自帝国的使臣团。   按照永乐园贵族的习惯,既然到下等星城来出使,蹭一场奢靡铺张的酒宴是少不了的。   上回气氛紧张,时间也紧迫。但如今尘埃落定,这个惯例得以恢复——接风洗尘的宴会,就设在官邸的会客厅内。   当旧帝国的国歌被乐队奏响时,使臣在卫队的簇拥下昂首阔步地走入大厅。   彬.费因斯似乎又肥了一圈,那领金袍撑得比去年更加紧绷,显然这一年过得不错。他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转悠,立刻看到了当年为他出谋划策的年轻人。   “使臣大人,别来无恙。”   姜见明身穿一袭纯黑礼服,只有袖口与胸前的蕾丝领巾是白的。   他遥遥地向费因斯敬酒。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将粼粼的光落在摇曳的红葡萄酒里。   “哎呀,这不是亚斯兰阁下吗?”   费因斯的面庞上露出笑容:“使臣团今日到来,伟大的迁移战略也要进入第二阶段了,怎么不见凯奥斯皇子露面呢?”   “大人心知肚明,还请不要相逼了。”   姜见明淡淡道:“我们劝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才说服殿下不要做傻事。他毕竟还是年少轻狂的年纪,请见谅。”   “呵呵,那是当然,当然。”费因斯脸上的笑容更加志得意满,“小节而已,只要能完成皇帝陛下的托付么,哈哈……”   一年过去,蓝母星城萧条了许多。暴动再也没有发生,纵使舰队降落在港口,附近的人民也只是默默低下头。   看来,在这种大势面前,哪怕强悍如凯奥斯那般,也只能选择屈服。   费因斯又打眼一扫,星城民政官、警卫总管、科技厅负责人、官邸秘书长……那几个去年没走的家伙的都在这里。于是最后的一丝猜疑,也烟消云散。   金亮的灯光迷乱人眼,烤肉酱菜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将使臣引诱到宴席之间。   酒杯碰撞,说笑声伴随着奏乐,时高时低地回荡起来了。   ……   A区,星舰港。   官邸那边觥筹交错,这里的士兵们就没有那么好命了。   在费因斯命令下,所有帝国士兵不得不全天24小时轮班作业,督促工人进行着搬运工作。   冬季天黑得早。   劳作了大半天,蓝母星本土的工人早就开始消极怠工,这个喊腰酸,那个喊背疼。   几个士兵长挥着硬鞭走动,像古代的牧羊人驱赶牲畜般吆喝着:   “麻利点儿,都给我动起来!”   “那个寸板头的,谁叫你歇了?”   “起来!一个个的,都不怕死是吧!?”   “他娘的,非得见点儿红才肯听话……”   终于,有个黑脸兵亮出了晶骨,走向一个坐在地上不肯挪动的小老头。   突然间,他的头顶闪了闪。啪的一声,整个星舰港内的所有灯光全灭了。   四周一片漆黑。   “操,怎么了这是?”   “停电了!?”   黑脸兵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操蛋的破星城,连个电都供应不上!杂种,你们的备用能源呢!?三分钟之内……”   砰!   血花飙飞,黑脸兵的后脑勺开出了一个被晶块包裹的贯穿洞。   新晶械子弹击穿了他的晶骨本能防御,惯性让这家伙往前踉跄了几步才扑倒在地。   刚刚还颓然坐在地上的小老头猛地抬头,黑暗中,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闪着猎豹似的凶光。   “有人开枪!敌袭——”   小老头猛地扑跳起来,一个受惊高喊的帝国兵被他的晶骨绞断了咽喉。   下一刻,星舰港的天花板弹开无数个夹层,伴随着“砰”“砰”巨响,一道道铁桶似的身影砸烂地面,掀起烟尘。   机枪喷吐出火焰般的弹流,这群“铁桶”们手持兵械。伴随着刺耳的劈裂声,晶骨被新晶械子弹打碎,帝国士兵的身躯接连倒地,血雾弥漫。   “他们穿了隐身甲!!”   一个帝国士兵长不敢置信地惊呼起来,“这座星舰港里有埋伏,列队,列队!!”   隐身甲,那是基地混战年代一度流行过的人用战甲。采用特殊材料研制,可以达到反雷达、反红外线、反电子、反声波探测的效果。   但弊端也很明显,这种全身密封的铠甲少说也有百斤重量,对人体负荷很大。穿着这东西潜伏上几个小时,人就累垮一半了,更别提战斗。   到了如今的大星际时代,早就被淘汰了。   而这群人……如果是从星舰着陆前就开始埋伏,到现在少说也过了十几个小时!   砰!   红色晶骨从内部撑碎了隐身甲,林歌一脚踹开笨重的铠甲,用手臂抹了把汗湿滴答的脸:“给老娘杀!!”   “杀!!!”   起义军纷纷效仿,摆脱了重铠。雷鸣般的怒吼震碎夜色,他们冲向帝国士兵。   星舰港内外,无论是建筑内还是露天的停泊场上,转眼间被战火席卷。   帝国军措手不及,他们根本不知道这群恶鬼似的“军队”是哪里来的,又被这声势吓得胆寒,没几分钟就落了下风。   “大姐头!”   厮杀中,那个小老头拖着负伤的半条腿冲到林歌面前,“他们想往星舰那块儿撤,那里头有他们的军用机甲!”   林歌那张脸被鲜血染红了大片,左边的科技义眼闪烁,锁定了一个试图从暗影里接近她的士兵。   她飞起一晶骨,砸烂了对方的大半个脑袋,恶狠狠吼道:“去你奶奶的大姐头,以后要叫将军,林将军!”   敌人的尸体倒在面前,林歌激烈地喘着,脑海中又响起那个声音。   “这次,”黑发青年冲她微笑,“你想当个将军吗?”   上次给她做领主,姜见明是手把手地帮她打下了第一块地盘。   但这一次,姜颇为神秘地声称当将军和当领主不一样,直到最后也只嘱咐了她两条。   “第一,不能让帝国军把星舰和机甲开起来。不然,你们会立刻失去优势。”   “第二,在第一条的前提下尽可能将星舰的损耗压到最小,那都是我们未来的物资。”   她知道不一样。领主大可偏安一隅,将军却只有征战才叫将军。   林歌深吸了口气。她猛地抬臂,黑发狂舞,手腕上的折叠机甲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所有人给老娘听着!生死成败在此一举,不想再挨饿受冻的家伙,都跟我来!!”   “拿下星舰港,老娘请所有兄弟姐妹吃肉,每人三斤!!”   ……   噼啪——   酒杯掉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报告!报告费因斯大人,A区中央星舰港遇袭!蓝母星人在这里设了埋伏,我们被压制,星舰也被他们占领了——啊!!”   话语的后半段被枪弹声和惨叫淹没,通讯的沙沙噪音在乐曲悠扬的宴客厅内回响,无比突兀。   费因斯直愣愣地盯着腕机,如坠噩梦。   忽然太阳穴一凉。   他用余光看到冰冷的枪口。   “你!你……”   道恩.亚斯兰神色淡淡,右手拿枪,左手举杯,将最后一口葡萄酒饮尽。   骤然生变,全场哗然。费因斯带来的警卫兵纷纷拔枪,蓝母星的几个人也立刻亮出晶骨。   但没人妄动,因为姜见明用枪指着费因斯:“都别动,当心走火。”   ——谁都没想到第一个动手的是亚斯兰,更想不到看起来病骨支离的年轻人会有这样迅速的动作。   连起义军的自己人都忍不住在后面不合时宜地吐槽,又是那句:   “所以亚斯兰阁下还有什么不会啊,他不是个体弱多病的文职吗?”   “放下枪……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帝国不会放过你们的……”   恐惧让费因斯的嘴唇漫起青色,他的牙齿在咯咯作响:“你,你去年亲口说过!”   姜见明轻蔑一笑:“是啊,但我们已经踏出了这一步。”   费因斯的腕机还在响,不停地弹出窗口,提示音急促如鼓点。   “接吧,使臣阁下。”   费因斯惊恐道:“你……”   姜见明加重了语气:“接。”   小命受制,费因斯只得颤巍巍地挨个点开弹窗。   “费因斯大人!下官是舰队第七分队长帕克,K区的第二星舰港被暴民占领了,我们只能撤出港口……下官罪该万死!”   “报告使臣阁下,B区星舰港遇袭,敌人是蓝母星的暴民,请求支援!”   “报告,R区星舰港失守,长官牺牲了,请大人指示……”   渐渐地,彬.费因斯的脸色越来越白,神色越来越绝望。   他神经质地反复咕哝:“不,不……小子,你一定是用了戏法来骗我……”   “神圣皇帝陛下的帝国军怎么可能战败!”   “我们有万艘星舰!有十万机甲!!怎么可能战败!!”   弹窗还在响,坏消息还在一个个传来。   同一时刻,不同地点。   这颗被蔚蓝与雪白包裹的人类母星,在太久太久的屈辱隐忍之后,终于齐声爆发出反抗的怒焰。   为什么会这样?费因斯想不通。   这本应是一趟荣耀而舒适的出使,他等待着在皇帝面前加官进爵,等待着家族的殊荣落在自己头上。   而那个名叫道恩.亚斯兰的年轻人更是牵动了他的一丝心弦。   噢,那可真是聪明又温顺的羊羔,费因斯曾经这样想,他甚至动了几十年没动过的慈悲心肠,准备把亚斯兰也带走,让其成为自己的私用人奴。   所以他不知道,绵羊究竟从何时长出了獠牙。   他更想不通蓝母星这种贫瘠星球哪里来的战斗力,吃着垃圾长大的人们为何能打败每日大鱼大肉的帝国战士!   姜见明神情淡漠,用枪口敲了敲费因斯的太阳穴,“费因斯大人,想必你能够理解现在的状况。”   “蓝母星早已起义,你这条命于我们而言并无价值。谋反本身就是诛九族的死罪,我不在乎多加一条使臣的命。”   “而你呢?你错信逆贼,致使人类大迁移计划以这样丢人现眼的方式失败。”   姜见明冷笑一声:“帝国有多重视这个计划,你比我们清楚。”   “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奥丁二世对凯奥斯殿下不仅是忌惮,两人之间甚至有过私仇。”   “皇帝本想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除去这位皇弟,结果现在反倒叫殿下率领整个星城起义了。残暴如二世,纵使最后叛乱被平定,你也难逃死罪……”   “彬.费因斯,你不怕吗?”   费因斯的脸皮抖得抽筋,“你、你想叫我投降……?”   他双眼爬满血丝,嘶吼道:“我,金蛇家族的彬.费因斯,向这么一个垃圾星城投降!?”   “别乱动。”唐仁的晶骨立刻压住了他,将使臣狼狈地摁倒在地上。   正在此时,费因斯的腕机又响。   “费因斯大人……这里是A区星舰港。”   对面的声音不再带着急切,而是一种死灰般的消沉。战斗声枪击声也不再有了。   “凯奥斯皇子出现在这里,我们……”   凯奥斯皇子的冷硬嗓音骤然替代了帝国兵:   “我来了,所以他们投降了。”   厅内,卫兵们倒吸冷气,惊恐地面面相觑起来。   开什么玩笑,A区星舰港的帝国军投降了……那么多人都投降了!?   那他们这帮在官邸里的又算什么,瓮中之鳖吗?   姜见明眯起眼,食指在扳机上收紧:“看看吧,你我,都没有别的路可以选了。大人,您说对吗。”   “别!”费因斯尖叫起来,他的喉头痛苦而艰涩地蠕动着,像是在吞咽石头,“别开枪,别开枪……”   几秒后,两行眼泪从这位大贵族的脸上淌下。   “别开枪……我投降,我投降……”   姜见明面不改色:“命令全体帝国军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   胜利。   这是堪称完美的胜利。   喜讯传遍了大街小巷,整个蓝母星都张灯结彩。无数人跑出家门,挥舞着双手哭喊:赢了,赢了。   一个被抛弃的,命该等死的星城,竟然战胜了帝国的舰队,这是怎样的壮举!   起义军把这一天当做了年节来过,前段时间的筹备作战让他们错过了真正的年节日,现在终于能补回来。   “爽!爽啊,两年前谁能想到老子也有今天,干!”   “哈哈哈,你们是不知道。当时殿下一露面,嚯,释放出来的晶骨比天花板都高,直接给帝国兵吓尿了……来,干!”   “亚斯兰阁下的计谋简直神了,还有他那一亮枪,帅的!”   “就是说做啥幕僚啊,他也不像真病得多重的的样子,干脆以后当统帅领兵吧?不过殿下要舍不得了,哈哈哈……”   庆功宴上有酒有肉,有高歌也有大哭,好几个醉得一塌糊涂。   姜见明没跟着一起闹,只是淡淡地说了几句话就推说疲倦,独自走了。   他知道这时候得有个人冷一冷场子,免得大家得意忘形,乐极生悲。   自己定的作战,他自己最清楚。蓝母星和帝国之间的实力差距仍然很大,包括这一次的胜利,也是他又诈了费因斯一把。   各地各处的星舰港,他只安排了那么几个天时地利人和最有把握的地点,集中力量击破。   纵使如此,也没能做到每一处都势如破竹。   不过帝国军活在暴政下,怕被问责失职之罪,只有到了真正抵挡不住的情况才会向上级通报。这样一来,传到费因斯那里的就只有大败的消息。   使臣没经过战场,被吓懵就让全军投降了,实在省了不少事。   官邸的瞭望台上,晚风习习。   “姜。”   忽然,身后有人轻轻叫他。   姜见明回神,表情柔软地歪头,竖起食指:“嘘。”   他转过身。下面还在欢闹,明明赫赫的,掠过那双宁静的黑眸深处,像擦亮了火柴又熄灭。   莱安站在那里,身穿华丽的双排扣礼服,白金卷发披肩,正深深地望着这边。   他应当喝了不少酒,但神态很清醒,看着没醉。   “亚斯兰,”莱安上前一步,精致锐利的眉目也被照亮,“怎么样,喜欢吗,属于你我的胜利?”   他抬起手臂,似乎想搂一下对方的腰肢,半途还是改了方向,轻轻握住了姜见明的上臂。   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地上。   “殿下怎么过来了。”姜见明习惯性地伸手,含笑揉了揉莱安的发顶,忽然发现少年比自己高了。   “您其实可以和大家再玩一阵的,林歌都喝疯了,我是怕累才躲出来。”   “……可我看见你在这里。”   莱安抿唇,嗓音低哑得勾人,眼神却像是在幽怨地撒娇。   他带着姜见明往避风处走了两步,恼道:“你一个人站在这吹风,我都怕你犯头晕被吹掉下去。”   “好吧。”姜见明忍俊不禁道,“那今晚,凯奥斯殿下就陪着我吧。如果我又难受了,您要把我抱回去。”   莱安的眼眸亮了亮,这样的话语算得上是很亲昵了,姜平常不说,看来今晚确实高兴。   他试探着,矜持地蹭近了一点,和姜见明肩并肩地站在瞭望台上。   姜见明扫了他一眼:“有话和我讲?”   “……咳,”凯奥斯殿下清了清嗓子,目光盯着远处的星空,沉声道,“亚斯兰,再过几个月,我就要成年了。”   姜见明失笑:“要礼物?”   凯奥斯的低柔嗓音偏偏同时响起:   “——我爱你。”   姜见明表情凝滞,他感觉自己的脊梁骨麻了一下。   “姜,我想好了。”   莱安侧过脸,逆着盛大的灯华注视着他,神情坚定而自然,像是要来带走战利品的胜者,“我想……”   “爱你。”   --------------------   作者有话要说:   莱:打赢了,趁姜心情好,悄咪咪蹭过来表白二战。   莱:其实很紧张,灌了好多酒才敢来的。 第226章 许诺更远之处(6)   烟花在这时砰然炸开,下面涌起海浪般的欢呼声。   瞭望台上,姜见明睁大眼眸。   借着烟花炫光,他看到莱安灼热的眼。   他想勉强笑一下,却笑不出来。   只低声道:“殿下是不是喝多了。”   莱安的手指在栏杆上收紧,低哑道:“我确实喝了酒。”   卷而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又重新抬起来,“但那是为了对你说这些话,姜,我很清醒。”   “你愿意做我的爱人吗?”   姜见明心口突然一疼。他低头轻喘了声,只觉得像是被捅了一刀,涌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无尽的悲哀。   可是我的小殿下啊,他怔怔想,我的生涯已所剩无几,而你……   姜见明抿唇,咽下了差点出口的这句话。   他伸手,为莱安捋了捋被风吹得凌乱的长卷发。   “殿下,您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才刚刚开始。现在谈论爱之一字,对您是不公平的。”   莱安用力握住他的手指:“我不懂。”   姜见明怅然望向远方的星空,“我的意思是,殿下往后的路还很长,您会遇到许多许多的人,然后发现这个世界是多么广大。”   他只能这样委婉地暗示了,如果直说自己活不久,眼前这位一定要炸毛。   可这些话对他来说也像刀片般割着咽喉,涂满了他本应尝不到的苦。   “会有人比我更优秀,会有人比我更适合,也会有人陪伴您的时间比我更长。殿下,您值得更好的。”   姜见明轻轻反握住莱安的手。   很暖和,殿下的温度要比他暖得多。   这也就意味着,当他们在寒冬中十指交握时,被冰到的永远只会是莱安。   如果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就好了,姜见明望着莱安的眉目,不禁恍惚了一瞬,如果他们相逢在春天……   “请您再耐心等一等。或许几十年后的年节,殿下会挽着伴侣的手,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曾有一位残人类对您说过这番话。”   “那时,您会怀念我,但不再爱我。”   “或许?”莱安皱眉。   “只要你现在答应,就绝不会有或许。”   姜见明沉默。   年轻的君主似乎有点迫切,他上前一步扣住残人类的肩膀,“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别想,你不必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烂事。”   “我接受不公平。”   “我承担一切后果。”   “我会将一切障碍都扫平。”   “我只想现在爱你,”莱安环住姜见明单薄的后背,喉结滚动,沙哑道,“我想……亲亲你。”   他低头,用自己的前额碰了碰怀中人的,像小兽一样厮磨纠缠,眼睛湿濡而灿亮,“可以吗?”   “……”   姜见明张口欲言,但没能够——莱安的拇指突然按住了他的唇瓣。   “别。”   或许是从残人类的神情中意识到了什么,莱安不肯听那个回答了,他低低道:“现在先别说。”   ……姜见明闭上眼,感受着拇指皮肤在自己的唇上流连。   耳畔是低沉压抑的嗓音,少年的吐息比往日里要沉,要急促,隐约拂在他的眼睑上。   “离我的成年日还有几个月。只是提前告知一声,你现在不必回答。”   “下一战要打沃尔,算算时间正好。”   莱安又蹭了蹭姜见明的鼻尖,岩浆般滚烫的渴望被他克制在字句深处,“凯旋之后,我会重新和你说一遍,那时你再回答。”   说罢,少年恋恋不舍地抽身退去。冬夜的冷风吹散了两人之间的温度。   姜见明打了个寒噤。   他心中生出几丝茫然与恐惧。   这和他当年设想的根本不一样。   莱安第一次吻他的时候,他虽然被吓得失态,但也确实感觉那就是个小崽子。   虽然有着瞬间屠杀百人的邪异力量,但心性直率纯粹。可好骗了,也好吓唬。   后来莱安对他说过,他的童年在灰鸮实验室和永乐园的皇宫中度过。   姜见明顿时理解了,那都不是人呆的地方。   所以他曾经认为,只要过个两三年,把小崽子放在身边正经养养,就会失去对自己的那种兴趣。   现在几年过去,莱安确实成熟了不少,从小怪物变成了个还算像模像样的少年君主。   可他们的关系一日比一日亲近,莱安再没有对第二个人显露出这样浓郁的依恋和渴求。   姜见明开始怕了,他怕殿下是真的爱他。   他怕真的有那样一个几十年后的年节,莱安已不再是无邪无羁的小怪物,而是历尽沧桑的男人。   男人依旧爱他。   彼时东风入律,笙歌鼎沸。   男人穿过满目灯华,寻寻觅觅地拨开欢庆的人群,他在找自己,他想重说一遍爱你,想撒娇索求一个轻吻。   亦或只是十指交缠,耳鬓厮磨,在彼此眉眼间偷享半刻光阴。   但自己已经死了。   早在许多年前,男人还是少年的时候。   =   时间不等人,蓝母星上庆祝胜利的狂欢只持续了一个夜晚的时长。当A区再次被太阳照亮的时候,军队已经重新集结起来。   由于蓝母星上的起义一直在隐秘状态下进行,且暴动发生得太快,没发展成星舰战对方就投降了。帝国那边还没意识到蓝母星出了事,抢的就是这点信息差。   “蓝母星毕竟资源匮乏,无法做起义的根据地。再加上平民众多,一旦星际战役打响,很容易束手束脚。”   姜见明手指一动,在三维星图上打出一个红色标志,“我们要拿下沃尔。”   沃尔星城位于帝国的次星系,本身资源丰富,旁边就是被誉为“大粮仓”的伊甸星城。宇宙环境攻难守易,唯一的问题是异星生物频繁侵扰,也因此素来被称为边关巨墙。   “嘶,你可真敢说……”   林歌翘着腿,愁眉苦脸地瞪着星图,“道恩啊,这地方不好打吧。”   “所以这次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起义军只有在沃尔星城稳住脚步,才算有希望与帝国抗衡。”   姜见明用余光飞速地扫了一眼身旁的莱安,“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唐仁为难地抓了抓头:“不过殿下,我们这帮人谁也没有正经指挥过星舰战的经历,直接去攻打大星城,谁领兵?”   “我。”   “我。”   莱安与姜见明异口同声。   “……”   顷刻间,会议室内没人敢说话了。   “……”莱安唇角紧绷,手指摁着额角,明显也有点怵头。   几秒后,他闭眼吸了口气,勉强摆出副威严架子来:“亚斯兰,这一趟你不去,替我们留守蓝母星。”   姜见明的神色转冷:“如果能打下沃尔星城,那里才会是起义军日后的大本营,我留在蓝母星干什么?”   莱安气极反笑:“你到底有没有点数?你的身体不能上前线,沃尔到处是异星生物,你要不要命了!”   “殿下,我并不缺少马革裹尸的觉悟。”   “你!”   “哎别别别……”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林歌连忙硬着头皮来劝,“道恩你听我说,现在通讯投影这么方便,在后方也可以指挥舰队嘛。你先留在蓝母星养病,等一两年,沃尔的形势平定,驱逐了异星生物,我们再来接你过去啊。”   但她也知道,这是糊弄人的话。   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跨星际通讯很容易断联或被窃听。从后方提供一些战略方针的建议倒是有可能,但实际领兵对战,绝不可能每每等待一个不在现场之人的指示。   蓝母星并没有很大的战略意义。姜见明留在这里,那也就是帮起义军守望他们的发源地和人类母星,仅此而已了。   林歌都知道的事,姜见明更不可能不知道。   他深深地看了莱安一眼,默然片刻,并没有坚持下去。   他说:“我服从殿下的命令。”   莱安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阴沉得像是要来咬他一口。   但姜见明没给殿下咬人的机会。   他起身离席了。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星舰冲破黄昏,浩荡升空。   姜见明坐在他那间小病房的台阶上,赛特多日没见他,嘤嘤地一直叫,扒拉着他的膝盖吐舌摇尾巴。   “乖狗狗。”   姜见明弯下腰,他把脸埋在赛特柔软的皮毛里,暗想:看来自己能走到的最远处,也就是到这里了。   不过或许是好事,这样一分开,莱安对他的情感自然会淡去。   或许下次见面的时候,殿下身边就会出现那个“更适合的人”。   又或许并没有下次见面,他会在这个星城里悄悄死掉,把骨灰盒留给凯旋的军队。莱安或许会很难过吧,但是谁活在世上不得难受个一两下呢?   他想着想着,渐渐觉得困倦。也提不起精神回屋,反正现在没人管着他了,姜见明索性窝在小院外的摇椅上闭了眼睛。   他以为会这样一觉到天亮。   所以当深夜,姜见明被犬吠声和隆隆巨响惊醒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和赛特激动的“汪汪汪”声交错着,熟悉的嗓音从高空传来——   “——亚斯兰!”   “!?”   姜见明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头顶射下来的大片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他从手指的缝隙勉强去看,差点没心跳骤停——   要了他的命吧,那是机甲探照灯的光!   半空中,机甲的驾驶舱开着。莱安逆风站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冲他喊:“你真的很想去吗?”   “——殿下!?”   姜见明一口气上不来,恨不能当场气晕过去。   他踉跄站起,扯着嗓子喊回去,“你……你疯了,星舰呢,其他人呢,你一个人半途折回来的!?”   莱安:“你是不是很想去?”   姜见明眼前突突发黑,他感觉自己脑子里的血管在跳,如果莱安现在在他身前,他大概真要给一巴掌或者一脚踹过去。   “那你又知不知道你已经是起义军的领袖,是几亿人民的君主!万一出了事,你叫其他人怎么办!?”   他蓦地抬起怒目,呼吸发抖,“你真是……胡作非为!这些年我就是教你这样任性的!?”   “我没有任性,只是改主意了。我要你来做起义军的统帅。”   莱安面无表情,晶骨操纵着机甲缓缓下降,“统帅先消消气,再气要气出病了。”   “你简直……咳咳咳……!”   “看吧,我刚说了。”   他毫无抵抗之力地被莱安横抱进机甲驾驶舱,再塞进治疗舱内。   殿下大概也怕真把残人类气死,没嘴硬几句就开始服软,保证说一定追的上大部队,路途安全,是算好了数据再来的怎怎。   姜见明还想骂人,结果一针麻醉打进来,他立刻瘫软了,话也说不出来。   莱安轻车熟路地盖上盖子:“要跃迁了,睡会儿。赛特我叫人来牵,放心吧。”   ……   等他昏睡又醒来,机甲已经完成了跃迁,沿着路线追着大部队的最后一段距离。   姜见明坐在驾驶席上,看着合金玻璃外的宇宙,星汉空旷而幽静。   莱安捏着他的手指,用一副“我破罐子破摔了你还敢跳机甲吗”的架势,说他已经向全体起义军宣布了道恩.亚斯兰为全军统帅的命令。   姜见明淡淡道:“我是个残晶人类。”   莱安:“你有我的晶骨。”   “那是你的,怎么能算我有?”   姜见明又好气又好笑,“殿下不会是想以此讨好我,让我同意那件事吧?”   ……反正如果不回来这一趟,那件事铁定没戏。   莱安眼神飘忽地藏住心底话,清了清嗓子:“想什么呢,这是公事,那是私事。”   “无论同不同意,你本来就是要呆在我身边的,做.爱人只是再那基础上多一些权利,比如亲……”   “好了!”姜见明飞速打断,“那些以后再说。”   莱安用手掌盖在姜见明脸上,“那我不说话,你睡觉。”   过了会儿,又低声道:“听说沃尔盛产机甲,等起义军占领沃尔以后,我找人造一架机甲送给你。”   “我们给它装配两个驾驶舱。第一驾驶舱给你,内部做成治疗舱的样子,我可以把你关进去……第二驾驶舱给我……”   渺小的机甲在浩大的宇宙间飞行。   静谧之中,两个人的心跳互相应和。   “亚斯兰?……姜?”   “睡了吗。”   等身旁的呼吸变得绵长,莱安轻轻抬起手掌。   他的眼神复杂而深情,凝望着睡着的苍白青年,似乎想说什么,还是没有出口。   他理了理姜见明额前的碎发,拨出那形状好看的眼尾,忽然动作一顿。   莱安静默许久。   他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   沾走了青年眼尾的那点水迹。 第227章 进军(2)   新帝历64年末。   远星际,近晶巢宇域。   近三个小时的恶战结束了。异星生物的残骸漂浮在宇宙空间内,透明的白晶块像深海上散落的岛屿。   银北斗的舰队自战场中穿梭而出,机甲兵列队归舰。   这是自帝国全面进入战时状态后,女皇帝派出的第一支白鸟远征部队。以银北斗第一军为主力,有过支援远星际前线经验的金日轮也占了三成。   银北斗少将谢予夺为主将,皇太子莱安.凯奥斯随军出征,秘密同行的还有光荣星城的小公子原长泽,配置不可谓不高档。   旗舰天枢号内。   唐镇刚吐过一次,他卸下远征军的专用战甲,摇摇晃晃地撑着机甲的机身跳下来,脸色青白,“妈的……头疼,狗日的晶粒子。”   谢予夺与他擦肩而过,顺手拍了一下青年军官的后背:“行啊小唐,比上次有进步。”   唐镇被拍得一抖:“……呕!!”   他又吐了个稀里哗啦。   越是靠近晶巢的核心区域,越难保持精神和身体状况的稳定——谢予夺私自远征的那一次,也遇到了这个问题。   当初并不知道原因,但现在清楚了,那是晶粒子对人类发起的攻击。   远征军前行了一个月,黑鲨基地新研制的阻晶战斗甲已经快无效了。帝国的士兵们不得不在这样的高负荷环境下,一边前行,一边学习新的战斗方式:以精神力抗衡晶粒子意识。   “谢少将,机甲队已确认归舰。”原长泽三步并作两步跑来,立正递上毛巾,“请指示!”   谢予夺接过来,草草擦了把汗,“殿下呢?”   原长泽:“还没回来……我去联络一下。”   曾经文质彬彬的小公子也穿上了银北斗的军装,腰间配着姜见明当初送的那把手枪。   最开始没人指望他能干什么事,只让他负责一些文职工作。到了近晶巢宇域才发现,身为无晶人种的原长泽受晶粒子影响比新人类士兵要轻得多。   这个发现振奋人心,谢予夺立刻向军部陈老元帅进行了报告,希望能多选拔一些无晶人种过来,做进一步的对比测试。   后方,一道暗金色流光穿过异星生物的碎尸,以精湛的驾驶操作直追星舰大队而来,是负责断后的金晓之冕。   谢予夺:“来了!”   浴血的机甲在接近天枢号后逐渐减速,背翼折叠,滑入星舰内部。   “哒”一声,军靴踩上地板。   莱安.凯奥斯走下机甲。铁翼般的晶骨呈半收状态贴在脊背上,赤金色正从眼底缓缓熄灭下去。   他神色漠然,只穿了普通的银北斗军装,长卷发束在脑后又盘了一圈,是全军上下唯一不穿阻晶战甲参与作战的人。   “殿下!”   谢予夺匆忙迎上,拽住皇太子上下瞧了一番,看着没缺胳膊少腿才松了口气,恢复到愁眉苦脸唠唠叨叨的状态:   “我的殿下哎,正常人断后,那是掩护大部队边战边退,您倒好……断着断着就不回来了!?”   “有只S级异星生物缀在后面,不安全,随手清理了而已。”   莱安淡淡往里走,“别操心了,我说过……在他回来之前,不会做冒险的事。”   “……”   谢予夺表情复杂,默默看着皇太子冷峻的背影消失在过道的另一端。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第一要塞夺还战,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这也意味着,距离他们失去姜见明,已经过去了将近两百天。   时光能冲淡悲伤,却无法抹消心里那块缺失。   前几天还有士兵在闲聊的时候说,既然无晶人种受晶粒子影响较小,让无晶人种领军挂帅,或许才是突破至晶巢母核的希望所在。   “嗨,说的容易。”   一个银北斗汉子嘴里叼着无害烟,怀里抱着自己的阻晶面甲,“以前咱都觉得残人类没用,军校招生都不收残人类小孩,现在从哪儿抓个能领兵的残人类过来?”   顿时,周围一大片都沉默下来。   谁都能想到那个人。   谁都不忍心说出那个名字。   汩汩涌出的血凝固了,又被岁月的水洗净,留下的是一道深深的伤疤。   平常也不怎么样,只有某时刻不小心磕碰到了,才会突然疼出止不住的眼泪。   夜晚,十一点半。   宇宙里没有日升月落,但军队还是严格按照二十四小时计时活动。   莱安沐浴出来,披散着长发坐到书桌前,打开腕机。   他慢慢地调出一个小视频,让画面投影在眼前。   视频中,姜见明躺在无菌的特殊治疗舱内,面容如雪,安宁地闭着眼。   依旧是老样子……心口没有起伏,听不见呼吸声,更不会有丝毫动静,完全就是一具尸体。   莱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小心地伸出双手,把那一块方方正正的画面笼在自己的掌心里。   就好像姜见明变成了童话里的拇指小孩儿,可以在他的掌中睡觉。   “汪。”   赛特在旁边小小地叫了一声。   莱安敲了敲腕机,嗓音沙哑:“安静。”   这就是皇太子的日常了。他白天和谢予夺一起分析战况,酌情下场做舰队开路的人型轰炸机。   傍晚,舰队的行进会减缓速度,他就去处理公务,看看帝国的形势之类。   到了睡觉前,他给自己留出三十分钟,默默盯一会儿姜见明的样子。   这已经成了习惯。   视频是从黑鲨基地传过来的,距离太远,实时通讯很困难,只能录好后每月发过来一次。   据西尔芙说,每个月都有重录,但姜见明这个样子,到底是不是重录谁也看不出来。   莱安也不在乎。失去爱人之后的每一天都像在榨干他。有时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躲在厚厚的被子里,死亡会借着黑暗呼啸而来。   闭眼就是落雪的机甲深处,天光纵横的要塞之巅。姜见明像泡沫般消融在远方,或是化作怀里的一段白布。   无可抵御的剧痛会在此时刺穿他,这位帝国最强大的新人类会蓦地睁眼,像噩梦中惊醒的幼童,狼狈地翻下床。   他又像迷途的羔羊般,彷徨地在卧室里绕圈,想找到什么能止疼的药。最后必定是从密封袋里翻出姜见明的遗物旧衣,双臂紧紧地抱着,把脸埋在里面揉搓,低眉发出忍痛般的深深喘息。   但这样有时也不管用,他只能打开基地发来的那些视频,蒙在被子里反复地看,反复地看。   黑暗中闪着的一小块光屏渐渐让视线模糊,会达到堪比打了镇静的效果。   ……好殿下,你这也太夸张了。   恍惚间,姜见明的幻影似乎无奈地轻轻拍着他佝偻的背:殿下当年一走了之,我也没像你这样啊。   “……当年的事,对不起。”   嗯,原谅你了。看我一会儿就睡觉吧,好吗?   莱安眼眸朦胧,轻声道:“姜,我很想念你。”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也很想殿下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啊,毕竟我只是你想象出的幻影。   姜见明眉眼温柔,俯身吻了吻他:快睡吧,今天累了,明天还有明天的事要做呢。   莱安闭上眼,他会在半梦半醒间想象着爱人的嗓音睡觉。   总之,这已经是他维持情绪不失控的最后手段。每晚的三十分钟,可以支持他正常地活过第二天。   有时他也会给西尔芙发讯息,问姜见明的情况。但情况总是没有变化,他就转而问些其他的。   比如“如果他想起过往,失去求生欲怎么办?”或者“原身和两个基体,哪个对他最好,他最喜欢哪个?”之类。   西尔芙不怎么回复。莱安猜测首领是不胜其烦,脑内自动将其过滤成垃圾短信了。   林歌倒是会偶尔给他发点东西,比如亚斯兰星城的人民们自发集体“祭奠”姜见明的集会照片,或者智网上热转的煽情小作文。   莱安知道林歌是想安抚他,让他放心。现在帝国进入战时状态,国民们都紧巴着过日子,再加上精神焦虑,时间一久难免会出现社会问题。   但皇帝从来不让驻扎在远星际的将士知道这些,也不跟他说。   “嘀嘀——”   突然,方方正正的小投影闪了闪,弹窗挡住了姜见明的身影。有呼叫。   ……这才第十七分钟,他重要的时间被打断了。   莱安烦躁地磨了磨牙,接起通讯,同时希望这不会影响他明天的战斗状态。   “说。”   “殿下!打扰您的重要时间先说声对不住了,”弹窗对面出现了谢予夺紧绷的面庞,“第二要塞急报,熔岩宇盗团……”   莱安猛地起身,双目凌厉:“熔岩冒出来了?”   阿尔法异星那场战役后,晶体教被帝国军重创,熔岩宇盗团也放弃了贝塔异星周边的阵地,向远星宇域退去。   自此之后数月过去,要塞一直没有收到有关宇盗的新讯息。   “是也不是。”   谢予夺刚说了一句又摇头改口,“我们是得到了宇盗的消息,但不是在要塞附近,而是在偏远宇域。”   “熔岩被晶体教阴了,大量宇盗晶乱暴毙。老黑羊和赤龙都身受重伤,银北斗监测到了逃亡中的L-赫菲斯托斯。”   “——!”   皇太子瞳孔微缩,脸庞蓦地紧绷。   “陛下和陈大统帅都刚知道这事,让我们别分心,按原计划进行远征,帝国会派部队处理,但我们也必须小心。”   莱安眼神晦暗,“……我知道。”   “新多了那么些晶乱死者,晶巢的力量或许要增强了。” 第228章 征讨星群之海(1)   旧帝历55年,蓝母星起义爆发。   使臣团带来的星舰总共约七千艘。蓝母星起义军将其制服后,伪装成已经完成了迁移任务的样子,举全军向沃尔星城进发。   这是很冒险的一步棋。   起义军的士兵以野区流民为主,很多人从来没上过外太空,对宇域中机甲战、星舰战的了解仅限于时长一年的秘密训练。   对于这样的一支军队来说,就连姜见明在做战力估算的时候也不得不打一个问号。   但不得不赌。   在起义军的胁迫下,受制的帝国使臣彬.费因斯向沃尔星城发出通讯:要求沃尔星城派出兵力,护送舰队通过异星生物肆虐的高危宇域。   沃尔星城没有起疑。就这样,载着起义军士兵们的舰队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帝国的次星系——   沃尔、瓦森、伊甸、艾尔伯恩四大星城的所在宇域。   “大人,那么多星舰,全部降落在我们沃尔星城,是不是有些不合理……”   通讯投影中,沃尔星城的城主迟疑着,“上一回,不还是分别驶向各个接受迁移的星城吗?”   “突发事件,城主。我们的舰队在蓝母星遭遇到了叛乱军袭击……哼,一群不知好歹的贱民。”   坐在联络器前,费因斯脸色难看地擦了擦鼻尖的汗珠,就像是因为遭遇袭击而心有余悸,“距离蓝母星最近的就是你们沃尔星城,迁移舰队要求在此整顿补给。”   “怎么,沃尔要拒绝?”   “不不不,不敢不敢,能够接待使臣大人,那是沃尔星城的荣幸……”   对面看不到的是,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莱安单手五指屈起,赤金色的真晶正悬空在费因斯的脖颈后。   很快,沃尔的星舰与“大迁移舰队”并行,向星城的方向驶去。   ……   “能行吗?”   星舰“金鼎号”的舰桥位于星舰最前端,仿佛悬停在宇宙中的一个玻璃罩。   林歌仰头站立,任那浩瀚的黑暗与光点笼罩着自己。   这也是野区出身的“小垃圾”第一次来到宇宙星空。以起义军女将军的身份。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就不必花费精力和时间来犹豫不前。”   姜见明坐在指挥席上,望着蔚蓝色的三维星图投影,温和道:“放心吧,林将军。过程会有些困难,但胜利将是我们的。”   须臾,他若有所觉地往下看了一眼,穿过钢铁合金打造的舰桥指挥台,能看到有序走动的士兵们。   其中,有个人正悄悄抬头打量这位年轻苍白的统帅,表情半是好奇半是敬畏,不料被逮了个正着。   士兵顿时鼻尖冒汗,紧张敬礼道:“统帅!”   姜见明轻轻点头:“放松点。”   统帅……么。   隐瞒了残晶人类、晶乱患者的身份来担这么重的职责,他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但既然莱安愿意拉他一把,那他就尽力往前多走一步,直到确实走不动为止。   至少,先过了眼前这关。   姜见明抬起右手,五指张开。   蔚蓝色的三维星图,落在他的掌下。   “道恩?”   林歌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不等着陆到星城之后吗?星舰战对我们不利……”   姜见明摇头:“不可能着陆的。我们的舰里根本没装资源,星舰港的安检系统扫一眼就露馅了,只有现在。”   “——开火吧。”   第一声炮击在沃尔星城上空响起时,可怜的沃尔舰队指挥官丝毫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千艘星舰齐齐开火的威力足够摧毁一座城池。沃尔的星舰队被拦腰劈了一刀,爆炸的火光像血沫一般喷涌在外太空,此起彼伏。   而沃尔星城的城主还处于呆滞状态。   因为投影中的费因斯大人竟开始义正辞严地高呼:“沃尔星城密谋叛乱!证据确凿,我代行神圣皇帝陛下的旨意,现令你等星舰收炮、星城缴械、全体士兵投降……”   城主连呼冤枉。旁边的将军跺着脚道:“中计了,城主大人!那帮人才是逆贼啊!”   “这,这……周中将,那可是费因斯家族的大人呀……”   沃尔星城的将军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脑子倒挺清醒,这时急得直冒汗:   “唉,城主!如果沃尔真的犯了事,帝国自然会专门派来抓捕的舰队,怎么可能从蓝母星过来!?”   “退一万步说,如果费因斯真是问罪的使臣,他早就亮出圣旨了!再迟疑就来不及了,快下令舰队反击啊!”   城主这才幡然醒悟,懊悔不迭,立刻下令舰队反击,擒拿反叛者。   终于,沃尔的星舰开始仓促反击。宇域中,双方上万星舰相对扫射,远远看去,就像两条流光瀑布对冲在一处。   姓周的将军脸上露出几分不屑之色:“费因斯应该是被蓝母星控制了,不过,请城主放心。”   “那种贫瘠星城里出来逆贼绝不可能培养出正规的星舰军,我们完全可以把他们全歼在沃尔星域。”   “对,”城主六神无主地道,“一定要全歼,要大胜啊,不然皇帝陛下降罪起来,你我可都麻烦大啦……”   =   呜——呜……   应急警报在沃尔星城上空嗡鸣,星城防护罩随后升起。人们在街头惶惶奔逃,一扇扇家门紧闭。   “怎么了,异星生物又来了吗?”   “嘘,听说是叛乱军!蓝母星那群被抛弃的人类来攻打我们沃尔啦。”   “快,都回家……”   时间分秒推移,宇域中的激战愈演愈烈。   双方的星舰群呈一个巨大的半圆形膜状覆压在沃尔星城的居住区半球,无数炮火的光点形成耀眼的景观。   先是大量的无人战斗机被投放进战场,清出路后智能导弹开始飞;干扰波、高能盾、轨道炮……各种尖端武器与相对应的战术,不要钱似的往对面抛过去。   几个小时之后,沃尔舰队的技术优势使他们逐渐扳回了最初遇袭的劣势,转而向蓝母星起义军张开了血盆大口。   “很好,很好。”沃尔舰队的指挥官擦了擦额头的汗,面前的军用高级智脑已经推算出敌军的溃败时间和路线预测,“这样就好了……”   “全军注意,找出敌舰的旗舰,务必生擒叛徒费因斯和逆贼领袖!”   就在这时,指挥官却从通讯中听到了部下的惊呼:   “左翼,长官!我们的左翼被迂回偷袭!”   “什么!?”指挥官大惊,“我的星图上没有显示啊,难道是隐形战舰……敌军有多少舰?”   “几、几百……不对,一百……可能也没有……”   指挥官怒极反笑:“放屁,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对面却发出凄惨的叫声:“不行,对方切进来了!我们挡不住,请求支——”   通讯断掉。指挥官且惊且疑,不到一百艘的星舰,在缩小了的三维星图上甚至毫无存在感,怎么可能切割侧翼?   指挥官赶忙推开星图的虚拟投影,看向被他忽略已久的光学影像。这一看,险些惊呼出声——   他看到了刺穿星舰的晶骨。   准确来说,是被赤金色超S级晶骨所包裹的小型星舰,拦腰撞穿了大型星舰的燃料舱。   恐怖的爆炸之后,那架小型星舰裹着浓浓烈火,以极限速度冲向下一艘目标,然后又是爆炸。   身后跟着的是不到百艘蓝母星战舰,将前者切割出来的缺口慢条斯理地开得更大。   就像丛林深处的猛虎,猎杀体型远超它们的野牛或黑熊,用烈牙精准地撕咬开骨与骨之间的缝隙。   他们竟在试图切分沃尔舰队的侧翼——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指挥官目瞪口呆。   早就听说蓝母星的城主,那个神秘的少年皇子有着怪物般的力量,可怎么也没有想到……   他竟然能靠晶骨的力量摧毁星舰!?   这还是人类吗!?   但恐惧不止于此。   很快,沃尔的左翼舰队开始产生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因为他们总能在尝试重新汇合的前方,望见整齐地压过来的起义军舰队。   数量不一定多,但时机总是那么恰好。   仿佛你午后散步时走到拐角,头一抬,正好迎面遇见个家伙也在拐弯。   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笑眯眯掏出刀子,噗嗤一声捅进你的肚腹。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   沃尔的舰队依旧处于优势,可荒谬的是,他们竟被这种切割和骚扰的战术搞的焦头烂额,迟迟无法重整起一个可以发起冲锋的阵型。   沃尔星城的官邸军事指挥部,周中将的脸色都变了,喃喃道:“这是什么人在指挥!?”   如果说,那位有着赤金晶骨的反叛军领袖和其亲率的星舰队,像是择人而噬的猛虎。凶悍,凌厉,势不可挡。   那么此刻,那个在背后掌控全局的蓝母星指挥官,更像是深海里的巨鲸。神秘而庞大,无法捉摸其形体。   城主急得捶胸顿足:“快,快派星城内其余的驻扎舰队升空,支援宇域!周中将,你去……”   他当然着急。   战争打响那么久,大迁移计划受阻、蓝母星起义、沃尔星城遇袭的消息早就传入永乐园帝都。   奥丁二世勃然大怒,勒令沃尔星城就地歼灭叛军,包括费因斯在内,所有逆贼格杀勿论。   可眼见着一天都快过去,居然还见不到致胜的希望,这已经很糟糕了。   周中将也不敢托大了,连声道:“是,是,下官这就去调兵。”   “城主大人不用担忧,沃尔星城还有八千艘星舰未动,其中有两千星舰是从蓝母星过来的,不可信。其余部队都能出动,下官亲自带兵前往!”   “别管背后那个指挥官多有本事,一旦形成数量上的绝对压制,消灭逆贼也就是几个小时的功夫。”   城主:“好,那就快去!”   ……   起义军旗舰,金鼎号指挥室。   星舰从沃尔星城浩荡升空的景象,落在大屏幕的一个角落里。   “殿下辛苦,回来休息吧。对方上钩了。”   从三维星图上收回目光,姜见明忽然皱眉。   他左手飞速扣住麦,以右手手背捂口,压着声音低咳了一阵。   到现在为止,激战已僵持了整整一日。由于起义军天生劣势太多,他根本不敢长时间休息,这时已经明显感觉到体力不支,熟悉的病魔也找上门来。   短暂的痛苦平息后,姜见明喘息着放下手,他凝视黑革手套上沾的几点血迹,视线有些放空。   还差最后一步。 第229章 征讨星群之海(2)   沃尔星城宇域。   战斗打响后第二十六个小时。   莱安从机甲驾驶舱中落下,踩上星舰钢板的时候险些没站稳,鲜血滴滴答答落了一串。   他的胸膛随喘息剧烈起伏,汗珠沿着鼻尖、下颌和白金色的发丝不停往下落。   “唉呀,殿下!”   “医疗兵呢,快快快……”   旁边的人七手八脚地来搀,近前了又不敢下手。   晶骨使用过度的反噬,让莱安身上的战斗服早就被血和汗浸得湿透了,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完好的。   有人眼眶立刻红了,“殿下,您何至于……”   帝国的皇帝享用着民脂民膏,将国民视为草芥,他们的君主却在亲自为下属浴血开路,之前谁能想象到这一幕?   莱安眼神利得像出鞘寒剑,喘息道:“别说废话,敌军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这边……往后移动,掩护旗舰!”   刚刚,他其实意识到姜见明刻意地掐了通讯。也知道战斗持续到现在,那边大概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了。   自那以后,每一秒的时间流逝都像是在活活割他心头的肉。可他甚至不能去往对方的身边。   在姜见明把他叫回来之前,他用毁了四艘小型星舰,换走的是敌军二十多艘行星级主力星舰。   现在所有沃尔的城卫军都在盯着他的动向,一旦靠近姜见明所在的旗舰,后者位置立刻暴露,会更加危险。   莱安只能忍着煎熬,令自己身在的这艘星舰后撤,吸引敌军火力。   此时,来自沃尔星城的增援星舰全部加入战场,立刻形成了数量上的压制,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的蓝母星起义军完全落在了下风。   “道恩!阵型已经开始乱了,这样下去会控不住的!”   林歌也率领了一队几百艘的星舰队各处支援,明显能感觉到压力在成倍增长,“我们是不是先退避一阵……”   姜见明:“稳住,再等等。”   林歌崩溃道:“老天爷,真的不行了,你到底在等什么啊!?”   姜见明的声音依旧沉着:“等沃尔星城陷落。”   ……   天亮了,恒星的光正自沃尔星城的中央区升起,照耀在大街小巷上。   当那缕光扫到星城城卫军总部大楼时,一声爆炸从那里响起来了。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连串的爆炸掀飞了合金玻璃。警报和红光齐闪,有人怒骂高喊,很快被枪械喷射的声音淹没。   二十分钟后,守卫星城的防御罩消散。三十分钟后,刺耳的星城广播声将不知多少民众从睡梦中惊醒。   “城主大人,大人——!”   官邸内,沃尔城主穿着睡袍从床上滚了下来。   他脸色发青,听着警卫队长满头大汗地挤出绝望的声音。   “不好了……从蓝母星迁来的那些兵,在城中发动了叛乱!”   “星城的防御系统被炸毁,三座高射炮也被夺了。留守的城卫军挡不住,他们很快就要冲到官邸这边……”   “什么!!”   沃尔城主惊恐道:“快,去联系周中将,传令宇域中的舰队撤回来!”   “不……不行了。”   警卫队长欲哭无泪,“星舰港被他们控制,蓝母星来的两千艘星舰全部升空……而后对港口进行火力扫射……”   “我们的星舰港几乎全被摧毁,火都扑不灭,就算宇域中的舰队能够回援,现在也无处着陆了!”   “啊……!?”   沃尔城主腿一软,踉跄着扒住了窗台。透过窗户,他看到了远处的星舰港浓烟滚滚,久久不散。   而升空的星舰群,早已化作米粒般的小黑点,冲向更高的宇域。   最前方的那艘星舰的舰桥上,站着一个军装笔挺,双手背负的男人。   “哈哈哈……对不住喽,城主大人。”   陈.汉克微笑着俯视星城:“这么好的良机,要是白白放过,我就没脸去见凯奥斯殿下和昔日的同僚们啦。”   官邸外,铁门紧闭。近千名蓝母星出身的士兵亮出晶骨,路德将手一挥:“破门!!”   沃尔城主的牙齿咯咯碰撞着,颓然滑倒在地。   就在此时,广播声回荡着传入官邸:“敬告沃尔星城的全体人类同胞们……”   沃尔城主面如死灰。   他知道,那是来自通讯站的广播。   自帝国将疆域拓宽至三大星系后,皇帝就在每个星城都强制修建了无数个这样的通讯站。   方便愚昧的民众可以随时接收到星城的命令,也可以随时聆听来自神圣皇帝陛下的圣音。   而此刻,伴随着官邸大门的轰然坍塌,从那广播中传出的是截然不同的声音。   “……诸君!奥丁一世苛政虐民,杀孽累累;奥丁二世荒淫昏聩,残暴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谓的圣人类帝国,建国五十余年,无一日不将人类文明践踏在脚底,而今到了它该覆灭的时候……”   “……我宣布,沃尔星城已脱离帝国暴.政,自今日起……”   星城寂静无声,每一个沃尔星城的人民,都愣愣地听着从未听过的语句从广播中传来。   贵族也好,平民也罢;新人类也好,残人类也罢。   他们都意识到——时代要变了。   ……   “是老陈头他们!”   当三维星图上发生明显的变化时,林歌惊喜地喊了出来:“他们在沃尔!?道恩,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沃尔!”   从星图上扫视这片宇域,只见原本优势明显的帝国舰队突然混乱起来,好像要急忙地撤离。   但还没等他们真正从战场脱身,又一队“帝国星舰”从沃尔星城腾空而来,二话不说,对着自己的“友军”们就是一阵开火。   “……猜的。”   姜见明轻轻吐了口气,紧绷的脊背放松,毫无血色的脸颊上露出几分安心的神色。   ——其实,他一开始就没指望着靠蓝母星的半吊子舰队就能攻下整个沃尔星城,哪怕加上依靠费因斯实现的瞒天过海之计和奇袭也不行。   没办法,实力差距太大了,所有正面对战的策略都被否决了一遍后,他决定赌一把大的。   把所谓的主力军当做“诱饵”,调出沃尔的大多数兵力。剩下的,就托付给在这座星城内的昔日同僚。   至于怎么知道的?   道理也简单。一年前,第一次人类大迁移将蓝母星的“上等人”与城卫兵全部带走,送往沃尔、伊甸、瓦森三座星城。   稍微一想就知道,帝国对于蓝母星撤来的军队必定有着很微妙的心理。   一方面,那确实是帝国的兵,就这么不要了谁都肉疼。   但另一方面,其中大部分都是蓝母星人,帝国抛弃了他们的母星,总要提防一阵。   于是,他和莱安挨个分析这三个星城。   瓦森是贵族们的度假花园和养老院,想来不会接收不安全的军队。反而是与贵族们沾亲带故的人,有可能被送往这里。   伊甸星城是帝国最重要的粮食产地,且旁边挨着艾尔伯恩,丝毫不缺士兵。   只有沃尔,既因常年受异星生物骚扰而缺少兵力,帝国又不甚重视。   如果是平时,姜见明不介意给林歌讲一讲其中的逻辑。但现在……对他而言多说一句话都是超负荷,只好放弃了。   “亚斯兰阁下。”   面前的屏幕闪烁两下,陈.汉克笑呵呵的面容出现在上面,“听说,现在该叫您统帅了?”   “沃尔星城已经拿下,城主的脑袋也砍掉了。只不过星舰港……咳,闹的比较大,暂时没法儿着陆,还请担待啊。”   “做得很好,多亏了你们。”姜见明道,“如今战场上的帝国舰队,是否有劝降的可能?”   陈.汉克:“统帅仁慈,我来试试吧。”   “按前年新修订的帝国律法,逃兵几乎都会被判死刑,何况沃尔的城卫军待遇一直不好,劝降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战斗打响后第三十二个小时,起义军成功占领沃尔星城官邸。   第三十五个小时,沃尔星城舰队眼见大势已去,士气纷纷低落到极点,周将军无奈选择投降。   至此,沃尔战役尘埃落定。   一座星城的陷落,并未在当地的人民间引起激烈的反抗。   贵族们养尊处优惯了,没胆子和头顶的星舰以及城内的重炮对着干;平民则常年被苛政压迫,更无对帝国的忠诚心。   起义军将大批星舰停泊在宇域,靠机甲进行移动整顿,很快全盘接管了星城的各处关口。   但对姜见明来说,再多的后续,他实在是管不动了。   疲倦。铺天盖地的疲倦好像要把他的血抽干。扣着指挥台的苍白双手发抖,姜见明勉强站起来——眼前就嗡地一黑。   他咬破了舌尖才忍住没这么晕过去。   ……下面还有士兵看着。   身后的舷梯传来快速的脚步声。有人快步赶来,从后面托了他一把。   “亚斯兰。”   莱安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好了,好了……放慢呼吸,靠着我。”   姜见明缓了口气,慢慢睁开眼,然后就被身后人的模样吓得“嘶”地抽了口冷气。   “……您好像也不是个能扶别人的样子。”   “小伤,至少比你好。”莱安狠狠地睨着他,压低嗓音,“还能不能走?舰桥下有休息室,我放了治疗舱锁在里面。”   姜见明的脸颊比刚才更煞白,他直直地望着莱安战斗服下透出的染血纱布,同样低声道:“一起的话,可以。”   下方,将士们纷纷从这场“奇迹般的胜利”的狂喜中抬头。   他们远远看到,两道年轻的身影紧挨着,一步步缓慢走下舰桥舷梯。   有人感慨道:“凯奥斯大人和亚斯兰统帅阁下,感情可真好啊。”   也有嘟囔的声音:“怎么殿下负伤那么重了还要亲自跑来见统帅,难道不该是臣子朝见君主吗?咱们统帅架子也太大了。”   旁边立刻着急反驳:“瞎扯吧你,统帅性格可好了!听说亚斯兰阁下出身平民,对将士一点架子都没的。”   你一言我一言地唠了半晌,他们吐沫横飞,面带红光,越扯越上头。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忘记了……这样私下议论君王和主帅,放在帝国的律法里,那可是要被砍头的命。 第230章 征讨星群之海(3)   沃尔失守的消息传到永乐园,帝都惊动。   皇帝奥丁二世雷霆大怒,当场下令,以叛国重罪之名将整个费因斯家族屠杀殆尽。   随后派出百万大军,由三位帝国大将分别统领三支舰队,共星舰五万艘,浩浩荡荡向沃尔进发。勒令一个月之内,剿灭蓝母星逆贼。   自安德鲁.奥丁继位以来,这是帝国第一次出动这样庞大的兵力。   其中的开支自然又压在了国民身上。   短短三天内,各大星城中因承受不住大额的“护国税”而自杀的平民达到了万人之多。   很快皇帝又下了征兵令,以仁慈恩悯的口吻,允许青壮年新晶人类以服兵役代替“护国税”。但由于执行混乱,以及层层官员的中饱私囊,结局往往是人财两空。   一时间,星城处处悲戚。民众只盼战争早日结束,他们才可以从这样的压迫下喘回一口气。   幸而,在这样压倒性的兵力差距下,谁都不认为会再有第二种结果。   “一个月内?七天就足够了吧。”   “或许……皇帝陛下是算上了行军路途的时间?现在星城之间设了跃迁的封锁障,没法直接过去了。”   “哼哼,不过假如反叛军被吓破了胆,立地投降的话,七天都不用,一天就够取胜啦。”   永乐园的大贵族们高高地坐在豪宅或宫殿之上,享用着民脂民膏,将其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话料。   专供贵人们取乐的地下赌场甚至开设了新的“玩法”,有的赌反叛军能坚持几日,有的赌反叛军士兵中战死与投降的比例。   人命做骰筹,玩得不亦乐乎。   与此同时,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势力也在暗中动了起来。   “那一年,我所收到的晶巢感召来自多年之后。”   站在晶体教秘密基地的深处,盖乌斯平静地托着一盏悬浮灯。   “以当时的形势来看,人类的灭亡已经是必定的结局。我一直无法预测,后来究竟出现了什么转折,因此一直等待。”   “如今,我的心底明朗了。”   格哈德.劳伦站在大主教的身前,钦佩填满了他的胸膛:“大主教阁下英明。”   当帝国开始普及晶粒子镇定剂时,他曾以为所谓的转折就在这里了,因此向大主教提议,完全可以渗透帝国的制药产业链上游,在晶粒子镇定剂的数据中做手脚。   但大主教却微笑说:“已确定的历史不可改变,而当晶粒子的感召降临的那一刻,我们已被定义为历史。”   劳伦起初不以为然,直到今日收到消息,蓝母星的起义军也拥有镇定剂……数据竟然泄露到了蓝母星。   那么从帝国这边对镇定剂下手,的确只能成为无用功,反而有暴露自己的危险。   “凯奥斯、亚斯兰……”   盖乌斯双眼半闭,幽幽说道:“我看过你窃取来的前线录像,这两个人很特别,如果不是有着晶粒子的使命在身,我愿意见证他们将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战争。”   “但没有什么比使命更重要,何况一切终将归于虚无。”   盖乌斯转身向深处走去,白袍曳地,“来吧,混乱。”   “接下来,我们将一同冰冻休眠,跨越时间,抵达晶粒子的光辉最黯淡的那一年,完成我们圣洁的使命。”   劳伦却犹豫了几秒,随即深深俯首:“大主教阁下。请饶恕我的妄言,我……是否可以提前解除休眠?”   “你想要做什么呢?”   “大主教阁下,我并不是认为来自蓝母星的起义军能够推翻如此庞大的帝国,两者实力的差距太大了。”   劳伦正色说道:“但我认为,这或许会成为某些导火索,假若日后真的发生政权更替,我在新的政权中掌握要职,可以为晶体教提供更多的力量。”   盖乌斯:“是起义军的出现,令你尚对人类存有希望?”   劳伦语塞。   盖乌斯的面容依旧和蔼,他微笑起来:“没有关系。那就按你所想的去做。我的孩子,你会亲眼看到这个种族的无可救药。”   劳伦默然许久,缓缓退下,“……是。”   这一天,盖乌斯大主教在诸多晶体教众的目送下,带领着白发少女玛格丽特陷入了休眠。   而格哈德.劳伦也回到家中自行安排了休眠,并嘱咐了信得过的管家,假若帝国发生巨大变动,再将他唤醒。   同样是这一天,星海的另一端。   姜见明在治疗舱中醒来时,外面隐约传来欢庆胜利的声浪。   他睁开眼,正好对上莱安那双透绿美丽的眸子。   殿下交叠双臂,歪着脸枕在手腕上,以一种有些慵懒的姿势趴在他治疗舱的玻璃盖上。   “醒了?你有些发烧,先不起来。”   “……”   姜见明眼角微微抽动,“殿下,我说个实话,您这样有些吓人。”   他明明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把莱安也摁进了另一台治疗舱,并且亲眼看着殿下打了麻醉睡过去的。   而现在,旁边另一台治疗舱已经灭灯许久了。   伤成那样,还比他先醒。大概醒来之后还盯了他好一会儿。什么小怪物……   “殿下的伤势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不会妨碍下一场战斗。”莱安并没有从治疗舱的盖子上挪起身的意思,他这个姿势其实很像撒娇,但面庞冷硬正经,就产生了极大的反差感。   ……姜见明不得不用毅力来克制自己不要产生奇怪的心思。比如“他好可爱”,或者“好像一只白金鬃毛的大型猫科动物啊”。   姜见明坚持道:“你听话,看看。”   这间休息室内只有两个人。莱安把外衣解下几个扣子,露出肩背给他看,缠上绷带的地方还隐约透出淡淡的血迹。   姜见明被那点血色刺得眼睛疼,呼吸都不顺畅了。   他低声道:“抱歉,以后不会需要您这样拼命了。”   莱安脸色沉了沉,但他知道安慰没用,于是把脊背转过去,飞快地转移话题:“现在沃尔已经拿下……但是我还没成年,你的作战计划赢得太快。”   姜见明抿唇闭眼,没接这个夸奖。   莱安识趣地不再提这个,问:“你饿不饿?”   姜见明摇头,大概因为精神紧绷的缘故,这两天他食欲低下得有点厉害。   但莱安坚持要给他喂点东西,说天天打营养针只会让胃更加衰弱。   姜见明只好坐起来,勉强吃了几口流质营养液,又吃了药片。   莱安又摸了摸他额头试体温,口中道:“永乐园发兵了,据说兵力很多。我怕军中恐慌,让陈先压了消息,等问过你再说。”   姜见明:“很担心?”   莱安坦白:“我不担心取胜,但我担心你会撑不住。”   姜见明轻轻摇头,“殿下放心,这一战不一定比沃尔战役困难。”   莱安眨眼:“简单?”   姜见明笑了:“骄兵必败,不可以说简单。”   ……   一天,两天,帝国的永乐园星城没有等到反叛军投降的消息。   第七天,前线传来军情急报。   蓝母星起义军非但没有投降,反而主动出击,开始以装备了长射程炮和智能导弹的小股舰队,频繁地偷袭帝国军。   并且,火力稳定集中,只针对位于右翼的第二星舰队进行游击骚扰。   帝国军舰数量庞大,临时调动起来笨重滞涩,仿佛一只大象,拿这些“小蚊子”没办法。   三位将军各自带领各自的舰队做主惯了,此时烦躁日增,渐渐出现了意见不合的矛盾。   第一和第三舰队的主将都认为,不要管这些不成气候的小股游击舰,快速抵达沃尔,夺回星城才是最重要的。   偏偏第二舰队的主将亚瑟少将,那是个帝国闻名的暴躁脾气,当即大怒——   好啊,折损的不是你们的舰,不是你们的兵,搁这跟老子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终于,就在又一次遭到袭击时,亚瑟脱离大部队,亲率三千艘战舰追击。   结果被蓝母星的起义军纠纠缠缠,诱至小行星密集处。说时迟那时快,设定好的定时炸弹齐齐开花,小行星被炸成千百片流星体,将舰队打成了筛子。   亚瑟将军运气不好,旗舰冲得太靠前,舰桥直接被流星体击中,当场阵亡。   这一下,无数帝国的大贵族吓得瞪圆了眼珠子,出征的军队措手不及,剩下那两位将军也懵了。   还没到沃尔呢,转眼间先折了一位主将,这算什么事啊?   大约是运气不好,亚瑟少将怕是要成为日后军事史上的笑料了。   此时,他们还能这样安慰自己。   第八日,被一路的小股袭击搞得心力交瘁的帝国大军,终于来到沃尔宇域。   沃尔星城早早地升起了防御罩,开始了坚守战略。   此前频繁骚扰的游击舰队则销声匿迹,任帝国军如何挑衅,也不与其正面交战。   多次劝降无果后,帝国军仗着舰队众多,将沃尔星城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密集火力覆盖,准备直接将防御罩的能源耗光。   至于防御罩消失的那一刻,下方多少居民的生命会蒸发在星舰的炮火中,已经不在考虑之列了。   一场持久战就此开始。   起义军用配备了装甲重盾的防御型机甲阵与防御罩配合,日夜轮换,在星城的防御系统薄弱处抗击火力。   半个月过去,沃尔星城固若金汤。   第二十一天,防御罩局部破损。   帝国军本就因期限将近而焦虑着,见此良机,一口气往坐标点上投放了二十万机甲兵——不料对方早就在那等着,看似普通的巷角街道、民家小屋,全都变成了埋伏重炮的陷阱。   三日激战后,帝国的二十万机甲兵灰溜溜逃回来一半,另一半或死或降,全折在沃尔的街头巷口了。   帝国军剩下那两位主将,一个气得脸色铁青,一个当场摔碎了酒杯。   --------------------   作者有话要说:   姜统帅:他好猫,不想打仗了想rua猫。 第231章 征讨星群之海(4)   沃尔的军部大楼内。   “很好,就这样再重复几次。”   会议厅内落下了巨大的环形虚拟屏,数据和图像如水一般在上面流动。   蓝母星起义军,以及几位沃尔星城新归降的将领们都站在那里,听着亚斯兰的声音从通讯器内传来。   “这一战会是持久战。时间久了,星城防御罩难免会出现漏口,但只要敌军受到迷惑,心生忌惮,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周旋。”   统帅的语调从来都是温和平静,不紧不慢。哪怕此刻本人不在这里,也给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安心感。   路德低声感慨道:“原来如此,这就是虚实相间之策。”   陈:“没错,长此以往,日后就算有一天防御罩真的碎裂,敌军也会因畏惧中计而不敢贸然进攻星城,甚至有可能达到‘空城计’的效果。”   新归降的周将军却皱起了眉头,“统帅阁下,恕我直言,凭沃尔小小一座星城,或许能靠这些小伎俩坚持一两个月,但绝不可能坚持半年一年。”   在他身后,站着的是沃尔的几位新降将领,这时也纷纷点头。   对于这位年轻文弱,天天称病不露面的统帅,这群人还一直抱有几分不以为然的心态。   周将军板着脸孔哼了一声:“如果统帅只能教我们当缩头乌龟的话,我看不如早点投降,至少还能保住军民的性命。”   这话难听,原本起义军里那几位将领都按捺不住。唐仁最尊敬统帅,已经竖眉提起了拳头。   但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通讯器那边淡淡道:   “沃尔刚刚陷落,你就投降了起义军;现在帝国大兵压境,你又要降回帝国。”   “这么说,如果沃尔星城反复易主,将军是打算在这里……开宾馆?”   顿时,周将军双眼瞪得溜圆,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噗嗤。”“哈哈哈……”   几声没忍住的笑从各处悄悄传来。   不少人一边忍俊不禁,一边心里嘀咕:他们的统帅阁下平常看着沉静稳重,没想到毒舌起来很有一针见血的威力嘛。   “你们要做的只有服从命令。”   亚斯兰幽幽说道:“其他的大可放心,再坚持一段时间,会有援军来帮助我们。”   援军?   众人也不笑了,面面相觑,都不解其意。   起义军就蓝母星来的这么一小撮,敌人倒是无穷无尽,哪儿有援军呢?   难道统帅是要从蓝母星继续培养新的兵源的意思?……可短短几个月,这也来不及呀。   不多时,会议就在绝大多数人的疑惑中结束了。   沃尔的官邸内,姜见明半躺在床上,凝视着光脑上闪过的录像与数据,取下挂在耳边的微型麦。   ……按理来说,他面向起义军的几位重要将领讲话,应该身披军装,端端正正坐在会议室的中央。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穿着暖和的棉袍,躺在床上打吊瓶。   旁边,莱安伸手,给他递来刚削好的切块苹果:“谁是援军?”   姜见明的右手还挂着输液针,左手又拿着刚取下来的麦,只好直接张嘴咬了一口。   自从沃尔战役之后,他痛定思痛:以后真的不能随便在人前露面了。   哪天说不准就要在全体将士面前表演一个残人类发病倒地,这统帅还做不做了?   起初,莱安对姜见明这种“藏起来”的心态表示了极大的不满。   姜见明只得好言相求,一会儿说:“但是每天应付那些会议,跑来跑去的,身体实在吃不消。”   一会儿又说:“我藏起来能藏到哪里去?还不是殿下收留我……您会收留我的,对不对?”   凯奥斯殿下开始还摆出一副铁面无情的样子,结果被他这么磨一下再磨一下的,没几天就磨软了。   “殿下是否听说过,‘天时、地利、人和’的说法?”   姜见明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就把输液停掉,坐直了些跟莱安讲话,“这是旧蓝母星时代的学者所归纳的,三种有利于作战的条件。”   “曾经听说过。”莱安轻车熟路地帮他拔了针,贴好止血的输液贴,然后将那只冰冷的手握在掌中摩挲取暖。   姜见明抽了一下手没抽出来,只好随他去,“帝国暴.政已久,现在更是不顾沃尔人的性命采取全面轰炸的策略,起义军天生就占据人和。”   莱安若有所思:“那所谓的天时与地利?”   姜见明:“虽然现在的星际战争,早已脱离了单座星城内的气候和地形的影响,但归根结底:天时,本质上是指随时间变化而变化的外因;地利,本质上是指随空间变化而变化的外因。”   “沃尔离永乐园较远,宇域环境易守难攻,巨型舰队移动困难,星城的防御系统又很坚固,这正是我们的地利。”   “而我们的天时,也很快就要到来了。”   ……   转眼间,一个月的期限过去,沃尔星城依旧未破。   攻城战持续到第二个月,帝国军开始遭遇新的压力。   ——异星生物频繁活动的时节到了。   素有“边关巨墙”之称的沃尔,经年累月地受到异星生物的骚扰,当地军民已经习惯了,自有一套成系统的应对方式。   可现在情况不同,帝国军把星城围得水泄不通。异星生物无论从哪个方向来,先攻击到的都是帝国的舰队。   帝国军猝不及防,像是端着枪瞄准的猎人突然被蛇咬了屁股,只得临时分出兵力调头迎击异星生物。   下面的沃尔星城还在火上浇油,用大喇叭深情地循环播放:   “感恩!感谢!感恩神圣皇帝陛下仁慈心肠,感谢英勇无畏的大将军,派军替沃尔星城抵御祸患。让我们在沃尔住了几十年,第一次过上这么安稳的小日子!”   也就是在帝国军被异星生物搞得疲于奔命的第五日,一直隐遁在宇域中的起义军舰队突然发动袭击,猛攻阵型相对混乱的第一舰队。   一直坚守不出沃尔星城突然出兵,凯奥斯亲率主力猛攻,与林歌配合形成夹击,反复冲杀。可怜第一舰队的阵型被击穿了十数次,大量士兵溃逃。   而起义军却在发动袭击的间隙回收了大量异星生物尸体。提取完毕的真晶矿,将会在加工后成为新一轮支持星城防御系统的能源。   这一战过后,周将军等一批沃尔的降将彻底服气,再也没人质疑统帅的能力。   而帝国舰队无奈后撤,从紧密包围改为远程布围。   速战速决的战略失败后,他们进退两难,只好拖着,期望可以耗到沃尔星城的防御系统彻底支持不住的一天。   但要说到耗,究竟是谁耗谁又不好说了。   林歌笑道:“百万大军远程来到这儿,初期打的又是速战速决的主意。我们完全可以担心一下他们饿不饿肚子的问题。”   “我们身在星城,有土地有工厂,有床躺有家住,沃尔的资源足够军队自给自足,拖上个一两年也不成问题……但他们可就不一样了。”   果然,帝国军越拖越陷入僵局,后期甚至不得不从伊甸星城调运资源,士气日益疲惫,更多只是为了面子而撑着。   而此刻,帝国内的大批人民早已被持续的“护国税”剥削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如果说第一个月,底层的人们还盼望着帝国军早日胜利归来,以平息皇帝的怒火。   那么到了第三个月,第四个月……等到沃尔星城几乎成了不破神话,等到贵族老爷们被逼得惊慌不安,另一种念头就开始悄然萌芽了。   开始有人暗想:如果沃尔星城真能守住呢?如果起义军可以继续赢下去呢?   如果有朝一日,凯奥斯皇子真能攻破永乐园,是否就意味着他们可以摆脱水深火热的日子了?   这么一拖,居然就拖到了旧帝历56年。   永乐园没有等到胜利的喜讯,却等来了另一个惊天冲击。   这一年,白鸽赤叶会起义了。   或许是受蓝母星起义的激励,销声匿迹已久的白鸽赤叶会成员高举战旗,在帝国的主星系打响了战火。   同年,在白鸽赤叶会第二代领袖——约书亚.松的带领下,白鸽赤叶会攻陷了天使堂星城,更名为光荣领。   天使堂建立在一颗半人工的星球上,一直以来都是作为护卫永乐园的佐星存在。   如果说沃尔陷落像是被棍子砸了后背,那么天使堂的陷落,就像是被抽了个大嘴巴子,抽得安德鲁.奥丁眼冒金星。   帝国的兵力顿时全部向天使堂倾斜,围攻沃尔的大军徐徐撤回,半路又被起义军星舰追着打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才从泥淖中把脚拔了出来。   来时气势凶悍,归时灰头土脸。   沃尔星城保卫战,在坚持了一年后,以这种谁都没有料想到的方式胜利了。   也就是在追击帝国军完毕,胜利归来的星舰内。   狂喜的将士们没有谁意识到,就在几米远外的地方,他们的统帅被凯奥斯殿下堵在一个角落。   年轻的君主已经明显比他的统帅高了。   他的脊背宽阔而有力,双臂修长而紧绷,翠绿眼眸中有着逼人的锐利和野性,像草原上刚成年的狮王。   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将病弱的残人类压制在掌中或身下,哪怕不使用晶骨的力量。   君主也确实这样做了,舷窗外的星空见证了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急促的呼吸也纠缠在一起。   “亚斯兰……”   莱安眼尾微红,嗓音中的占有欲几乎要满溢出来,甚至因为已将渴望忍耐到极限而带着某种痛苦。   “我爱你。”   “能不能让我爱你?”   他重复地说这句话,软硬兼施地要姜见明答应。   但时至今日,其实两个人心里都有了答案,说与不说,都一样。   “……”姜见明被迫抬头,眼眸是朦胧的,他喘息时纤弱的喉结滚动,撑起一片苍白的肌肤。   就像他早就知道,莱安会在此时来说爱他一样……莱安也一定早就知道,他不会答应。   证据就是,他或婉拒或淡漠,殿下非但没有丝毫沮丧或愤怒,还不停地耍赖般缠着他撒娇。   反而是他说漏嘴来了句“我陪不了您太久”的时候,才真的把莱安惹急眼了。   他知道,他也知道。   姜见明闭上眼,睫毛颤动。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心意相通到这个地步。   而帝王与统帅又不可能真正分道扬镳,那么他的拒绝,又能拒绝什么呢?   爱。   姜见明实在不知道,自己对莱安是否能算得上有那种情感。   但这二十余年污浊的人生里,他好像一直在无边的黑暗中艰难地走着,在冰冷的苦难中跋涉。   他为发疯虐打他的母亲送终,他把恩将仇报的小垃圾教养成女将军。   他在野区里点燃了一个月又一个月的篝火,他叫甘于卑贱的流民们举起反抗的矛。   他其实救过许多人,拉起过许多人,明明只是那样微弱疲倦的星火,却不自量力地试图照亮一片长夜。   但没有谁能救他。   他也从未指望有什么存在可以救他。   姜见明知道自己的心是冷的。他觉得自己就应当孤独地死在星空下,横尸在追逐黎明的路上。   所以那个晚上,面对来历奇异的小少年,他也只是如往常般,试图分出自己的一捧火。   但后来的事情不一样了。   少年去而复返,在他濒死时救了他,在他疲倦时拉起他,点燃强大的烈焰,续给微弱的烛火。   人非草木,心非铁石,又怎么可能真的没有感觉呢?   “又生气了?”   暧昧的昏暗角落中,莱安眯起眼打量他。   姜见明沉默地用手指拨弄了一下蜿蜒在自己颈窝的白金卷发,凝望着俊美逼人的少年……或许很快就该称之为青年了。   他不能对莱安说我爱你。   可他更无法开口,对莱安说我不爱你。   他缓缓开口道:“如果您不那么爱我……”   如果莱安没有这样热烈地爱他,他其实并不介意……任由小殿下把他的衣领扯开,做任何接下来想做的事情。   但莱安立刻道:“不行。”   姜见明叹息:“那我的答案也是不行。”   他其实已经退让了。如果莱安换一种爱法,他愿意尝试着去当个帝王床上不为人知的男宠,让这段隐晦的情感和爱.欲淹没在秘史中。   但莱安说不行。   姜见明太了解他了。以莱安的脾气,他若成了帝王,那就一定要和他所爱之人做青史流传的一对帝后。   而且绝对是平起平坐、共同治国的那一种,和旧蓝母星时期的“母仪后宫”又完全是两码事。   做统帅,姜见明自认靠能力顶一顶,再藏藏自己的存在感,还可以压住流言蜚语。   但做皇后是真的不可能了。   他的寿命,他的体质,他的人种,他的出身……这一切的一切,都能衍生出足够动摇起义军、甚至伤害到莱安本人的巨大混乱。   所以不行。   “走吧,该出去了。”姜见明摇头,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殿下消失太久,将士们要慌的。”   “等等,不许跑。”莱安扣住他的肩,把人拽回来,“不说那个了,我们说正事。”   姜见明无奈,知道对方只是想多赖在自己身边一阵:“……你说。”   “白鸽赤叶会位置选的不好,光荣领离永乐园太近,这样下去,他们坚持不了太久。”   莱安意有所指地道,“……如果没有我们的支援。”   姜见明失笑:“殿下比我大胆。”   “能做到吗?”   “如您所愿。”   --------------------   作者有话要说:   莱:随着告白失败的次数变多而渐渐习惯,甚至可以在被拒绝后秒速切换心态去谈公事。 第232章 征讨星群之海(5)   接下来的发展,再一次震撼了世人。   纵使蓝母星起义军迄今为止所行的每一步都是惊而又险,也没有人想到:仅仅在帝国大军从沃尔星城撤离的三个月后,起义军就再次主动发起了进攻。   长达一年多的沃尔之围,丝毫未能浇灭起义军的怒焰,反而令其越烧越旺。   旧帝历57年,凯奥斯宣布摒弃皇子称号。在短短的六分钟讲话中,他向三大星系列数了帝国与皇室的十八条大罪,正式向安德鲁.奥丁宣战。   虽然还并未公开称帝,但起义军内部已经开始称其为“陛下”而非“殿下”,倾向十分明确。   殿下,是圣人类帝国的皇子殿下。陛下,却是新生帝国的陛下。   暂时延续星际帝制,这也是姜见明与莱安私下商议过的结果。   别的不说,单论新人类与残人类之间的隔阂就很严重,如果没有一个强大力量来稳固局面,很有可能出现种族分裂的后果。   姜见明其实知道,哪怕是一众拥护他的将士们,偶尔也会嘀咕:“我们还从未有人见过统帅阁下的晶骨呢。”   有时他悄悄穿着便衣去沃尔的街里散步。这里的空气比饱受污染的蓝母星更新鲜,风很悠长,像是在唱歌。   他会看到摆脱了苛政的人们终于敢昂首挺胸地走路,也会听见很小声的议论:   “哎,你们说……亚斯兰统帅该不会是低阶晶骨吧?我听到点传言……”   “低是能有多低?B级,C级?总不会是F级?”   “听说统帅一直抱病,不会因为患病无法释放晶骨吧,所以才从不在人前……”   每当此时,姜见明都会躲在阳光照不到的街角,低头把领子拉高,安静地听着。   他其实隐秘地期待过,会不会有人跳出来喊一声:“那又怎么样?”   “就算统帅是个残晶人类又怎么样,那可是咱们的统帅!”   ——如果能听到这种声音,有些事情就有了希望,至少不像现在这样无力。   “扯淡吧你!”   突然,有小伙子激动地站起来,“什么无法释放晶骨的,那不就和低贱的残人类一样了吗!?”   “谁敢这么侮辱统帅,再给我听见,我告发你去……”   姜见明闭眼轻叹一声,摇头转身往回走。   只是还需要多一点时间,他想。   这种怀疑统帅晶骨阶级的声音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莱安带他亲征了。   出征前夜,莱安亲自将暗金色的机甲镯捂暖了,套在他的手腕上。   “这是当初答应给你的。”   机甲L-金晓之冕,超S级机身,双驾驶舱,闻所未闻的设计。   姜见明开启机甲一看,顿时哭笑不得。莱安居然真的把第一驾驶舱做得堪比治疗舱一样,看来是关定他了。   在后来的很长时间内,这架金色的机甲载着他翱翔,冲破战火与星海,撕开一场又一场血雨。   旧帝历58年,帝国瓦森星城失守,大批帝国贵族被俘。仅仅四个月后,伊甸星城陷落于同年。   起义军势如破竹。   帝国颓势尽显,两头不能相顾。不得不从光荣领撤军,再次转头对付起义军。   姜见明瞅准这个空隙,建议莱安派人去光荣领一趟,争取与其结为盟友。   “派谁去?”莱安摇头,“虽然现在光荣领的压力是骤减了不错,但从沃尔去到那边需要跨星系,半途一定会遇到帝国军的阻截。”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何况在通讯可能会被拦截窃听的情况下,双方之间也很难形成接应。   姜见明正锁眉沉吟,偶尔掩唇咳喘两声,忽然眼前横过一条手臂。   莱安从后面凑近过来,把坐着的他虚虚圈进怀里,好笑地压低嗓音道:“统帅让朕抱一下,朕就亲自去,怎样?”   姜见明面无表情,站起来转身就走。   而他的陛下在后面笑得前仰后合,连连道歉说自己知错。   ……姜见明觉得很头疼。   对于莱安的示爱,他是拒绝了,但好像拒绝了个寂寞。   对方似乎自动形成了免疫抗体,越是被拒绝越不在乎,每每挑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来蹭蹭,偷口腥就跑。   姜见明完全没办法。他无数次怀疑自己究竟是从哪里开始走错了,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知何时,他们离所谓的恋人关系好像也就差一个吻的距离。偏偏最后的那一步,两边都有不肯退让的执念。   他能想出无数个战略方针,却不知道他和莱安今后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今后的事,向来是谁都说不清。   就像姜见明也想不到,莱安亲自去闯了一趟光荣领,居然耽搁了一个月才回到沃尔。   回来时神色带着异样的亢奋,见他第一句话居然是:   “亚斯兰,我在光荣领遇到了一个很特殊的女人。”   那时,姜见明正伸手替风尘仆仆的年轻帝王脱下黑红色的外袍,闻言手指一颤。   莱安一向在他家统帅的事情上敏锐得要命,要是平常,姜见明轻轻的一个气息不稳足够让他惊醒了。   但这时,过分激动的陛下居然没有发现丝毫异样,自顾自地说道:“她名叫西尔芙.松,是光荣领的执政官约书亚.松的女儿……我听到她的名字才想起来,我们幼时曾经见过,在灰鸮实验室。”   “旧友重逢?”姜见明定了定心绪,他将莱安的外袍抱着,准备挂起来。   “你坐着,我待会儿自己收。”莱安把他按回床上,眼眸含亮,语速有些快,“听我说,这个叫西尔芙的女人……唔,她还没成年,或者该叫女孩。她是弗拉基米尔的孙女,在晶粒子研究上很有天赋。”   姜见明缓缓抬起苍白如纸的脸。   “……”他几乎是愕然地看着莱安这样急切又欢欣的神态,动了动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两年,他患的慢性晶乱又严重起来,身体以月为单位衰弱下去,每一次换季都像是渡劫。   咳血昏迷,送抢救室的事情也不罕见。最凶险的一次心脏骤停,虽然不到三十秒就恢复了过来,但与死神擦肩而过是真实的。   为了能多陪莱安几年,姜见明也在一次次接受手术,甚至不惜采用一些会带来巨大痛苦的治疗方案。   即使如此,他依旧能清楚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现在已经发展到,哪怕是靠在床上远程开军事会议,他都经常会在讲话的半途气力不济,不得不停下来服药吸氧,缓一阵才能够继续。   也因此,每次莱安与他分离,哪怕只是分离几天,再碰面第一件事必然是问他身体如何,有没有哪里很不舒服,有没有哪怕一点点不好的感觉。   生怕出点什么纰漏,这人就和泡沫似的没了。   但今天,陛下在光荣领待了一个月回来,首先抛出的话题竟然是……向他提一个女人?   姜见明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奇怪的感觉,就好像爱穿的那件毛衣被钉子勾住,拽出长长的一条毛线。   七零八落,拉扯着难受。   他心想:难道“陛下的那个人”真的出现了,自己到了可以离开的时候?   霎时间,姜见明心里千回百转,连自己该怎样不尴尬地抽身而退的方案都列出了一二三。   “亚斯兰,你有没有在听?”   忽然,莱安露出那种有些小骄傲又有些小顽劣的得意之色,颇为神秘地凑过来:“我看到她写的一篇科研方案,认为晶粒子镇定剂还有很大的改良空间,所以……”   “我准备把她捉过来,给你治病。”   姜见明:“?”   姜见明:“……”   “?”   莱安奇怪道:“你又怎么了?”   “没事……没什么。”   姜见明长叹一声,用指节撑着额头陷入沉默。   他用力闭着眼,把脑子里“光荣领执政官的女儿毕竟牵涉太广如果陛下真心喜欢的话可以考虑日后正式求婚但现阶段还需要从长计议只是不知道陛下肯不肯等”……的一连串念头艰难地按回去了。   莱安一头雾水:“真是难伺候你。”   姜见明没脸说自己想歪了,耳根微微泛红,闷声道:“陛下,您不是土匪,不能动不动说捉人。”   莱安:“那就暂时不捉。我没有向她提你的真正身份,只说是个带病存活了十多年的慢性晶乱残人类患者,她很感兴趣……呵,科学狂热者都这样。”   “怎样,见见她?”   自那以后,姜见明和这位西尔芙小姐结成了关系微妙的……线上问诊关系。   这时起义军和光荣领的关系还比较微妙,两边都不能暴露真实身份。西尔芙小姐很想研究姜见明这个案例,又不敢说自己是执政官之女,自称是普普通通民间医生;而姜见明更不可能说自己就是起义军统帅,自称是……   “朕的妻子。”   莱安怀着热切的期盼,从后面探头盯着他打字,好像恨不得用意念控制姜见明的键盘,“快说你是朕的妻子。”   姜见明回头冷冷剐他一眼,陛下又小声道:“爱人也可以,但要说是已订婚的那种……”   姜见明面色淡漠,无情地打下“朋友”这个词语。   莱安失望地低头走了。   等莱安关上门之后,姜见明回头看了一眼,悄悄把“朋友”删掉。   他犹豫几秒,回头又看一眼门,手指一敲,换成了另一个词语。怔忡片刻后摇头叹了口气,又删掉了。   ……   旧帝历59年,玛斯星主动归降。   玛斯的处境比蓝母星还惨,在这个几乎被遗忘的星城里,现在只剩几万人口苟延残喘,归降也是为了求得活命。   起义军大大方方地接受了玛斯。至此,帝国九座星城内,蓝母星、玛斯、沃尔、伊甸、瓦森五座星城已归于起义军的掌控之下。   旧帝历60年,开国战争中最为著名的大战之一,艾尔伯恩战役打响。   也就是这时,帝帅罕见地出现了战略上的分歧。   艾尔伯恩是帝国的军事重地,不仅兵力强大,星城外还有人造的太空军事要塞和卫星级空间站,是最难啃的硬骨头。   姜见明宁愿多耗一点时间,提出远绕奔袭,先取空间站再回来攻下星城的方针;凯奥斯却不愿意被耽搁太久,希望直接攻取艾尔伯恩。   两人反反复复地争了三天,火药味十足,那架势让一众将士都怕他们要闹掰了。   毕竟在大多数人的潜意识里,皇帝就是皇帝,生杀予夺,一言九鼎。   而亚斯兰……说实话,军中有不少人觉得,统帅实在是太没分寸了。   这些年,连林歌也渐长了心思,不再小混蛋大混蛋的叫凯奥斯了,至少面上的礼数都一应俱全。   可一向谨慎多智的亚斯兰统帅却好像在这方面缺了根弦,日常言行举止竟有要与陛下平起平坐的架势,这哪能行呢?   就说上次秋收节的大宴。各级将领官员都坐得整整齐齐,一派喜庆火热的气氛。   只有统帅坐在陛下身边,不说话,也不动筷。   旧帝国的秋收节讲究一个“食无尽”,贵族们尤爱以浪费显示自己的家财。统帅出身贫寒,很不喜欢这种铺张浪费的旧俗,这是众人都知道的。   可是前些日子陛下已经听了他的,把宴席降了规格,现在也就是一场丰盛些的庆功宴了……难道他还不满意?   再不满意,也不能这么不给陛下面子啊。   然而更刺激的还在后面。   陛下关切地问统帅怎么不吃,亚斯兰低声说身体不适吃不下。陛下亲手给他择了清淡菜,叫他多少吃点。   不料统帅当场皱眉,以袖掩口:“真的吃不下,你……拿走。”   霎时间,全场死寂。   几乎所有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喘。   在无数道惊恐的目光下,陛下倏然起身,把菜连盘都往外一推,脸色难看极了:“这么难受,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统帅起身:“……恕臣告退。”   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更要命的是,陛下大约是被毁了心情,沉着脸一拂袖也走了。   紧接着,唯一有希望撑场子的林歌将军也站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想去劝架,跟着两人后面一起跑了!   “这……”   剩下一帮人大眼瞪小眼。   ——偏偏饭菜都已上齐,他们还得硬着头皮继续吃,如果吃不干净统帅说不定又要骂他们浪费……   那实在是煎熬的一餐,吃得所有人味同嚼蜡。   不过万幸的是,无论是大节上的战略分歧,还是日常这样那样的矛盾,过去就过去了。   再一转眼,陛下和统帅总是能和好如初,好像也没发生过什么似的。   旧帝历60年末,在整整七个月的浴血苦战后,艾尔伯恩星城上空飘扬的帝国神圣旗轰然落下。   终于,次星系所有星城都被起义军所占领。胜利的天平,彻底向起义军一方倾斜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补齐!   .   姜:不是摆架子,是字面意义的身体不适吃不下。   莱:不是闹脾气,是字面意义的担心到坐不住。   林歌:字面意义的……明明是老娘先的啊可恶! 第233章 征讨星群之海(6)   艾尔伯恩的陷落,让毁灭的阴影真正落在了帝国的头顶上。   永乐园星城内早已没有人敢以此为玩笑。   贵族们畏惧起义军,就像畏惧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恶魔——尤其在瓦森星城失守后,无数贵族被例数其罪恶,处以重刑乃至死刑。杀一儆百不过如是。   皇帝安德鲁.奥丁的精神越来越不正常了。   这些年,皇帝时常在深夜发疯大叫,或是爬到奥丁一世的画像面前,像小儿一样哭啼不止。   “朕的帝国……要千秋万代!哈哈哈,千秋万代!!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啊啊啊……”   当次日皇帝清醒过来,看到其丑态的侍者又会被全部处死。   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红发碧眼的暴君奥丁一世总是以冰冷的姿态沉默在画框内,看着圣人类帝国的太阳向西坠落下去。   旧帝历62年,决战打响。   起义军的星舰即将飞离次星系,与帝国最后的大股精锐在紫丝绸宇域对阵。   这一次,皇帝发疯般压上了所有兵力,起义军也没有退路了。   若胜,紫丝绸就是掌中之物,直捣帝都永乐园不成问题。   若败,则不得不退守次星系,很有可能导致刚夺下的艾尔伯恩失守,甚至落到起义失败的结果。   “我们的力量已经用到极限了。”   姜见明轻声说,他仰躺在治疗舱内,脸上覆盖着的氧气面罩令声音有些失真。   他微微闭眼,张着惨白的唇喘了一阵,才继续道:“……需要一些外力。”   窗外正下着针脚般细密的小雨。艾尔伯恩今年的雨季格外温柔。   云层间隐约有机甲与小型星舰飞驰而过。那是正在做最后准备的军队。   莱安伸手帮姜见明把治疗舱的内置床位调高了一点,让他的上半身略抬,能够更顺畅地呼吸。   “宇盗,还是光荣领?”   姜见明轻轻地摇头:“宇盗不行,他们太……咳……”   他又没气力说下去了,眉尖紧蹙,只能发出一阵阵低喘气音。吐气时瘦弱的胸腔凹陷下去,连支起来的肋骨都隐约可见。   莱安脸色暗了暗,伸手给他揉着心口:“知道,不用说了,你先喘匀了气。”   那颗脏器疲惫而虚弱,就这么一下下撞在宽阔的掌心。   莱安的眼角微弱地抽动,他能感受到姜见明的心脏在自己掌下跳着,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力竭。   ……自从有了西尔芙的帮助之后,姜见明的病情一度好转了些。然而今年年初,他毫无征兆地陷入深度昏迷,在抢救室里呆了一周才醒转,之后的状况又开始日益糟糕。   如今 他已经衰弱到无法长期脱离维生装置,躺在床上的时间比站起来的时间更多,也无力亲自上前线领兵指挥了。   除了少数几个熟悉可靠的医生外,并没有谁知道统帅的真正人种和病症。   众人见统帅领兵的次数渐少,只当亚斯兰功高震主,凯奥斯陛下有意压一压他的气焰,私下里不禁议论纷纷。   但有些事,只有姜见明和凯奥斯、林歌三人心里清楚。   比如,如果这次拿不下紫丝绸,起义军的统帅怕是等不到下一个战略决战的机会了。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姜见明昏沉地缓了半天,气息渐渐平稳,闭着眼似乎就要这么睡过去。   但才过了十几分钟,他突然四肢痉挛着惊醒,这下又是一阵急喘,额上也见了冷汗。   莱安猛地掀开治疗舱的舱门,将残人类搂进怀里拍抚,“镇静药?我给你……”   “不用,没事的。”   姜见明反而神智清楚了不少,嗔怪道:“话说到一半差点睡着,陛下也不叫叫我……真的不用找药了,给我倒杯水吧。”   莱安眼神晦暗,站起来去倒水的时候失手打翻了个玻璃杯。他感觉自己快神经衰弱了,或许镇静药该喂给自己。   莱安深吸一口气,目光忽然停在书柜旁边的花瓶上。   那里插着五六枝金色玫瑰花,在灯下泛着迷人的光泽。   这是科学院为了纪念蓝母星起义而人工研制出来的转基因品种,很香,四季不败。他前几天给姜见明送了一大捧过来,但其实没怎么往心里去。   没想到反而是病成这样的统帅有闲情逸致,剪了几枝插进花瓶里,看来很喜欢。   莱安顺了一枝花拿在手里,回到治疗舱前。   他把水杯和玫瑰一起递给姜见明:“推翻奥丁的帝国后,用金玫瑰做新帝国的国花。你觉得怎样?”   姜见明先是诧异,而后弯起温润的黑眸笑了。   他低头嗅了一下,假装闻到了花香,“好啊,很有意义,那就在新皇宫前种好多吧。”   莱安:“好。”   姜见明的眼里含着微光:“对了,等新帝国的局势稳定下来之后……陛下在首都星城建个学校吧,让穷人和残人类也能接受教育的学校。”   “好。”   “学校旁边,可以再有个图书馆吗?”   “好。”   姜见明又笑:“好什么好,跑题了。”   “刚刚说到哪了……噢,陛下是不是在想,光荣领凭什么帮助我们?”   莱安心里暗道:错了,我在想怎么样才能把你留久一点,留到新的帝国开满金花,学校和图书馆都建起来的那天。   当然,这话说出来要被统帅骂的。所以他面上也不显露,就说:“我先派人谈谈看。”   这不好谈,他知道。   光荣领一直批判星际帝制,希望走旧蓝母星后期盛行的民主共和道路。与起义军虽然也有过合作的时期,但终究不是一路人。   如果永乐园被起义军攻陷,光荣领就要担心新帝国是敌是友的问题了。这时主动寻求支援,结果如何很不好说。   “如果谈判失败……”   姜见明垂下眼,“我想公开身世。”   “或者说,您来公开我的身世,然后再谈判一次。”   他轻描淡写地说这话时,莱安还在想别的,所以回神时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是赫尔加唯一的儿子,当初白鸽赤叶会亏欠我们母子许多,这些年他们也一直在找我。”   姜见明将那朵金玫瑰掐在手中,平静道:“虽然这种手段不太光彩,但是陛下,您可以用我换到不少东西的。”   这也算光荣领自己给自己挖的坑了,姜见明暗想。   谁叫他们一直宣扬赫尔加的事迹与精神,公开寻找那个不知所踪的残人类孩子,声称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接他回家。   其中几成真心几成作秀,很难说。毕竟按正常逻辑,残人类小孩在野区存活至今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如果自己没有遇到莱安,也早就……   忽然,姜见明的脸被猛地抬起来。   “你是没睡醒,还是病得脑子糊涂了?”   莱安的脸上已经带了显而易见的怒色。多年的征战,让这位未来的新帝有着足够的压迫感:“你准备把自己的人种也公开!?”   姜见明:“是的,我很确定。”   莱安气极反笑:“公开了然后呢?”   哪有什么然后。   如果是前些年公开,统帅还可以把有意见的新人类们挨个摁在模拟对抗机前,你不服?好,我们来一局。   但现在不行了。道恩.亚斯兰欺骗了起义军和人民那么多年,戴着护腕或手套,神神秘秘地不露真容。   而当一切坦白时,却只是一个连下床都困难的……病骨支离的残人类。   柔弱,无力,多病,不得不依靠于凯奥斯陛下——是的,一位强大新人类——的庇护而活。   正是与刻板印象中的残人类毫厘不差的样子。   这样的落差不是大众能接受得了的。   白鸽赤叶会被这样“道德绑架”了一场,更不可能多么真心对待他。   更有可能的,是把他这个前统帅当作某种政治工具,用来要挟或利用现在的起义军、未来的新帝国。   莱安倏然起身,阴鸷的面容淹没在阴暗中,冰翠眼珠若隐若现,“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你自己怎么办?”   姜见明:“陛下放心,我就算去了光荣领,也有自信不会拖累大局。”   莱安额角青筋跳动:“别给我装!你心里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意思!”   姜见明淡淡道:“您是陛下,现在该考虑的不该是我怎么办。”   莱安眼底划过一丝暴怒之火,他五指紧屈,像是要动手,却又不能够。   最后,真晶刺穿的只有病人手里那枚金玫瑰。   花散落在治疗舱内。姜见明叹道:“您发脾气也没有用,这次真的要稍微妥协一下,我会尽量处理好的,所以……”   突然,莱安后退了一步:“住口。”   他用了命令式的语气。   “亚斯兰。”   凯奥斯的嗓音变得冷,又有些飘忽,“你很久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了。”   姜见明怔了一下。   凯奥斯面色冰寒,那双眼睛却隐约泛起血丝,“我不理解一件事。”   “你凭什么口上称着朕为陛下,还敢这样管教朕?”   姜见明不做声,神色中流露出几分哀伤。   莱安转身往外走,半途晶骨一甩,将插着金玫瑰的花瓶打碎在地,头也不回地摔门出去了。   =   是夜,狂风大作。   凌晨时分,姜见明被陡然靠近的气息惊醒。   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股大力就托着他的背部,将他半拽半抱了起来——   姜见明下意识轻叫出声:“莱……陛下!?”   黑漆漆的屋子没有开灯。莱安不停地喘息,眼神死死地瞪着风雨呼啸的窗外,而手臂则将姜见明单薄的躯体紧扣在怀中。   他不顾残人类的惊叫和挣扎,用鼻尖摩挲对方的额头,用唇瓣蹭着对方的脖颈,甚至用牙齿轻咬那片薄薄睡衣下的肩膀。   他明显情绪失控了,仿佛再不做些什么就会饥渴致死;但又近乎残忍地克制着自己,不做最最渴望的那件事。   他不亲吻他。   “亚斯兰。”灼热的气息颤抖着喷吐在姜见明苍白的耳根上。莱安闭上眼睛,沙哑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   姜见明隐约意识到了某些事。   黑暗中,他眉眼释然,将手臂环过莱安宽阔的脊背,轻轻拍着,安慰似的问:“您是指什么?”   “嘘,你知道的……你知道。”   莱安摇头,白金色的发尾就扫在姜见明脸颊上。   年轻的铁血君王此刻声音竟然有些发抖,“亚斯兰,我爱你。但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不答应,我以后绝不再说了。”   “告诉我答案,你愿不愿意?”   姜见明屏息,无声地睁大了双眼。   这些年,他从莱安那里听了太多太多次示爱。   他最知道这个人有多么高傲的脾气,但唯独在这件事上,居然展现出了几分死皮赖脸的架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姜见明也习惯了。甚至有一种错觉:或许直到他要死的时候,他的小殿下还在固执地追问,现在呢,现在可不可以让我爱你了?   但是,是吗,原来这就是……   最后一次了。   风声把记忆从远方带来。一切归于蓝母星的那个野区,那个夜晚,他曾伸出双臂,从燃烧的星舰残骸下抱起一个年幼的孩子。   姜见明抬起清澈的黑色眼眸,“陛下要说清楚,您想问我,”他的嗓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坠落,“我愿不愿意什么?”   莱安:“做朕的皇后。”   语气和曾经的每一次那样坚定。   姜见明垂眼笑了,夜色掩盖了眼底的柔软和伤感,他小声说:“……谢谢你。”   爱我这样一个人,这么多年。   莱安听懂了。   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不需要说更多话。   “好。”   于是年轻的君王缓缓松开怀抱,只有不舍的目光还在姜见明的眉宇间留恋着,“那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光荣领愿意与我们合作,换而言之,也就是加入起义军了。”   “条件之一是……联姻。”   “统帅,朕要娶别人做皇后了。” 第234章 朝花盛放枯萎(1)   姜见明不记得最后自己是做出了怎样的反应。   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冷静,也做好了随时可能发生类似事情的心理准备。   但现实却是,那一刻他像应激了的动物般僵立在原地,无法开口说一句话。   耳鸣顷刻间淹没了窗外的风雨声,黑雾一点点漫上视野,刺痛从心脏蔓延到手指尖。   莱安放弃了他,要娶别人做皇后了。   不是因为真的不再想要他,而是因为要不到。   这种无力的感觉,他最清楚。   他本不该让莱安也品尝这般煎熬。   “就是这样。”   莱安后退一步,“朕来告诉你这件事,说完就走,你睡吧。”   姜见明:“对……”   他想说对不起。   如果他能再强大些,能够不借助光荣领的力量就赢下这一战,能够让那些极端歧视残人类的民众闭嘴,哪怕仅仅是能够再多活个十年。   那他的陛下也不必这样难过。   但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莱安已经先一步转身离开,这次安静地带上了门。   姜见明往前赶了两步,病魔又从骨髓深处发作起来,他歪了一下磕在衣柜上,扶着柜角抽了口气。   咔哒一声,外头的光收拢成一线消失在闭合的门缝里。   姜见明闭眼仰起头,无声地叹息。   他什么也做不了。   ……   这个消息,莱安在两天后告诉了林歌。   “联姻!?”   林歌脸色青白,“你要娶光荣领的女人过来?”   “是。”   莱安身穿礼服。他低着眼睛,慢慢给自己戴上手套,“下午正式公开,你不准给我闹事。”   林歌语无伦次:“等等,凯奥斯,可是……我一直以为你……你们……?”   莱安冷淡道:“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林歌的声音高亢起来,她不敢置信地瞪着凯奥斯,“他说不愿意你就这么放走他了?道恩是那个情况,你难道还不知道他为什么——”   “林歌。”   莱安倏然回头,“朕和统帅之间,轮不到你来指点。”   林歌骂道:“我呸你个狗东西,在老娘面前摆皇帝架子?”   莱安冷笑一声,缓缓十指交叉,“不然怎样,你能去把问题解决了,把紫丝绸星城打下来?”   “还是你宁可看他公开身份被万夫所指,闹大了或许再来个以死明志?”   “再不然呢,任我们的军队战败,让他在临死前连推翻帝国的希望都看不到!?”   “……!”林歌猛地噎住。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莱安亲口提及姜见明的“临死”。   莱安深吸了口气,又摇摇头,像是想克制什么情绪却失败了。   最后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恨恨地咬牙笑道:“反正……他也没多在乎我爱不爱他。啧,这些年他也就拿我当个狗东西驯了,和那只……对了,那只狗呢,还在沃尔?”   林歌:“你有病吧,你问我我问谁?”   莱安恍若未闻,自顾自道:“说起来你也一样,也就是他捡的狗而已。他寻死觅活的时候才不管你怎么哭,给宠物找好放生的地方就走了,当年不就是?”   又念叨:“不过我再怎么也比你好用,又比你好看,所以他还是喜欢我多些……”   林歌眼角抽搐不止,一大坨骂人的话憋在嗓子眼,最后艰难道:“我看你受刺激不小。”   “你……你悠着点吧,别联姻没联成自己先疯了。”   莱安烦躁地摆手:“行了,有那个功夫对我指手画脚,不如去陪他,或者把那只狗找回来陪他,别来烦我。”   说罢,莱安转身往前走,脸色阴沉地与林歌擦肩而过。   这一刻,他心里和姜见明想的是一样的。   ……如果自己再强大些,也不至于让他的统帅受这种委屈。   ……   光荣领的星舰,是在起义军攻破紫丝绸星城后到来的。   凯奥斯亲自以最高仪式迎接了他未来的妻子,帝国未来的皇后。   几乎所有起义军的高层都出席了,现场一片喜气洋洋。   这场联姻总体来说是件难得的好事,他们的小陛下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对找配偶这方面表示出什么兴趣,其实很多人暗地里挺担忧。   现在这个问题解决了,当那位执政官的小女儿从星舰中款款走出时,皎洁出尘的容貌令所有人都为之倾倒。   毕竟,凯奥斯陛下的那张脸太逆天,活脱脱一个人造的艺术品。想找个站在他旁边又不会被压下去的人,不容易。   可惜平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亚斯兰统帅,今日也依旧没有出席。   起义军众人也都习惯了,最多惊叹一句:竟然连未来皇后陛下的面子也不给,不愧是他。   陛下也够可以,这都能纵着,不愧是陛下。   “奇怪,林将军怎么也没来啊。”   “不会是被统帅抓去喝茶了吧,还是被教育着呢?哈哈……”   “哎我说,那个谣言不会是真的吧,就是说陛下和林将军自幼青梅竹马……”   “嘘!不看看什么场合,舌头不要了?”   这些小插曲没有冲淡整体的火热气氛。礼仪并不繁琐,一个小时就走完了,很有凯奥斯陛下的利落风格。   接下来,由礼官们将初来乍到的皇后陛下送进居所,梳洗沐浴,稍作休息。   下午,这位远道而来的少女将独自面见凯奥斯陛下,这才算是私下里的初接触。   镜子里映出一张精灵般的脸。   两个月前,女孩才刚满十八岁。   她化了淡妆,穿着雪白的礼服长裙,蕾丝手套包裹着纤细的小臂,发饰是百合与铃兰交叠的样式,配在银色的长发发辫上。   西尔芙轻轻眨了眨蔚蓝色的眼眸。   她提裙站起来,礼貌地告诉礼官自己已做好准备,接下来要去面见陛下。   “小姐不要紧张。”   从光荣领陪伴她过来的女侍小声说道。从紧绷的脸色来看,显然她才是紧张的那个,“您这样美丽又多才,纵使是凯奥斯陛下也会为您而倾倒的……”   西尔芙笑了笑。   她当然不紧张,反倒是有点儿期待,有点儿蠢蠢欲动。   因为她知道,她并不是来这里谈恋爱的,更不是来当什么深宫里的金丝雀。   她要去找凯奥斯陛下,然后让陛下带她去见她的病人先生!   紫丝绸的官邸前有一条弯折的小路。天气晴朗,微风拂过,西尔芙提裙款款而行,她低眉含笑,走路的礼仪完美无可挑剔。   笑容是情不自禁。   她是执政官的女儿,也是光荣领的女儿,总要担负起责任,西尔芙很清楚。   而现在的情况已经比料想得好了太多。   她不用和又老又丑又恶心的男人做.爱,不用在深宫里争宠生孩子,不用为政治斗争提心吊胆,有自由还有生活保障,而且……   凯奥斯陛下还承诺会尽力给她提供她想要的一切实验资源,她还能继续晶粒子的研究。   啊,这是什么神仙工作!   甚至,凯奥斯陛下还贴心地注明:如果她日后遇到两情相悦的爱人,只要不在公众前面造成恶劣影响,他绝不会阻止。   西尔芙不觉得自己会谈恋爱,但在她印象里,那些贵族啊皇族啊,都是恨不得用鼻孔看人的家伙,凯奥斯陛下居然能细心到这个地步,让她都有些钦佩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的研究。还有那位让她一直很好奇的病人先生,她能从谈吐中感觉出对方不是一般人。   不愧是凯奥斯陛下的爱人呢。   可惜了,西尔芙暗想。新人类和残人类,新人类那方还是未来的皇帝,注定是一场不为世俗所容的禁忌之恋。   拐过最后一个弯,阳光穿过灌木的缝隙打在少女的裙摆上,紫色的薰衣草摇曳在两侧。   突然,一个懒散痞气的女人声音响起:   “新皇后来了?”   西尔芙应声回头。   只见官邸的后花园里,薰衣草的阴影下,居然毫无正形地坐了个红衣黑发的女人,哼唧道:   “小丫头,我看你笑得那么开心,还是提醒你一句:联姻就是联姻,别动不该有的心思。”   西尔芙一点点皱起秀气的眉毛。   说话的女人看外表很年轻,应该不到三十岁,半笑不笑地眯着眼,头枕在胳膊后,支着一条腿。   她回过头来,阳光在猩红的左眼上一闪,那竟然是颗义眼。   西尔芙心中电光石火般一闪,意识到了什么。   一个据说与凯奥斯陛下青梅竹马、欢喜冤家的女人,没有出席上午的迎接典礼,却出现在她来见陛下的路上!   难道……   西尔芙抿了抿唇,暗恼:难道宫斗戏码还是躲不过去?   唉,可怜的坠入爱河的女人。西尔芙暗想,林将军一定不知道,凯奥斯真正的心上人既不是自己也不是她,而是一位身患慢性晶乱的残晶人类……   但不管怎么样,自己代表的是光荣领的面子,不能怯场。   于是精灵般的银发少女抬了抬下巴,优雅地向那边走了一步:“林歌将军,是吗?”   林歌:“哦,认得我。”   西尔芙嫣然一笑:“只是没有想到起义军的大将军,竟然如此无礼。”   “我是光荣领的女儿,是你们当下的贵客以及未来的皇后,将军却把我拦在这里,不知道凯奥斯陛下又会怎么看呢?”   林歌却放声大笑,毫无形象地甩甩手:“气势倒是够足,可是谁拦你了?本将军在这晒晒太阳,跟过路的漂亮女孩儿搭讪句话还不行?”   “你!”西尔芙脸庞一沉。到底是刚成年的少女,羞恼让她洁白的耳根染上一点粉色,“放肆!”   气氛微妙地紧绷起来。但就在下一刻,脚步声从前方传来,一道嗓音淡淡道:“林歌。”   瞬间,西尔芙惊讶地看到这个流氓似的女将军变色,嘣地弹起来站直了,快步迎上。   “道恩!?你怎么过来了?”   只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小路尽头走来。   走在前面的男人苍白清瘦,畏寒似的披着厚实的黑裘大衣,更显得弱不禁风。近了才看清那副眉眼,深邃而沉静,像是蕴藏着别样的力量。   “确实放肆。”   姜见明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凯奥斯陛下,淡淡道:“一个两个的都那么失礼,我再不出来迎接贵客,脸都要被你们丢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西尔芙:呵,可怜的失恋女人。   林歌:小丫头睁开眼看清楚,老娘是心态爆炸的塌房人!! 第235章 朝花盛放枯萎(2)   “凯奥斯陛下!”   西尔芙欢欣地唤了一声。嗓音清亮,完全是纯洁无邪的少女见到老朋友的语气。   其中的亲昵让林歌眼皮狂跳,心里把这没分寸的小丫头片子骂了一万遍 。   她生怕姜见明受不了这种打击,连忙拦在中间:“道恩,你先回去。这里我们……”   姜见明:“我回去干什么?”   莱安:“他回去干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   “……”   林歌张嘴:“你……我……”   老天爷,这到底谁是吵架的谁是劝架的啊?   合着你们俩都这样了还能和和气气?   “亚斯兰好歹是朕的统帅,连未来皇后的面也不见,成何体统。”   莱安不咸不淡地道:“倒是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没事就退下,眼烦。”   他口上这样说着,动作却很自然地伸手,拍走了林歌衣服上粘的一片草叶。   而姜见明绕过林歌,迎上白裙银发的少女:“不要理他们了,那两个从小就不对付,天天吵架是常事,先放他们吵一阵……请跟我来吧。”   “您就是亚斯兰统帅?”   西尔芙听见林歌叫他“道恩”,心里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她提着裙摆,跟在这位神秘的年轻统帅身后走完了最后一段小路,不禁心里暗暗称奇。   亚斯兰统帅……   和她想象中的样子差异好大。   而且,她觉得凯奥斯陛下和亚斯兰统帅、林将军之间的关系很奇妙,完全不像是君臣,更像家人。   对于从逆境中相扶走过来的人们来说,往往是共患难易、同富贵难。更别提他们三人明明没有血缘关系,现在还能这样毫无芥蒂地拌嘴闲扯,实在难得。   “请坐。”   姜见明引着西尔芙走到有着白顶的凉亭下面的玻璃桌前,为女孩拉开椅子。   他亲手扶起茶壶倒茶,温声道:“很惭愧,我前段时间一直病着,被陛下关了禁闭,至今还不知道皇后陛下的名讳。”   除了茶水外,桌上还摆好了点心和鲜花。这里没有其他人,阳光清静而闲适。   西尔芙坐下,远远地回头瞧了一眼莱安的方向:“其实……”   其实联姻的真相是个大炸弹,本不应该宣之于口。   但瞧现在这个氛围,她猜,凯奥斯陛下或许是想借自己之口向统帅和林将军坦白的。   紫色薰衣草摇曳的小路上,莱安与林歌也向这边走来。   果然,前者扬声道:“有什么说什么吧,朕和统帅之间没什么好隐瞒的。”   西尔芙心中定了定,悄然捏着手指,正视姜见明:“统帅阁下,接下来的话可能会令您有些无法接受,因此,我想提前请求一个原谅。”   统帅含笑将茶杯递来,“请不要这样说。您是陛下选择的人,无论发生了怎样的事,原谅与否的立场……”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应该不在我这里。”   嘶,西尔芙心头发紧,这回答外柔内刚,偏偏又让人无法反驳,真不愧是一手带着蓝母星起义军建功立业的传奇统帅,不好糊弄啊。   她忍不住吐了个槽。虽然爱上残人类这事的确难以启齿,但凯奥斯居然扔给自己来说,哪有这样的!   看来陛下怕统帅的传言也是真的喽,这不活脱脱就是谈了恋爱却不敢跟家长说的小孩儿么……   但是,这也是为了她的病人先生。   西尔芙把牙一咬把心一横,一下子站了起来!   “非常抱歉,统帅阁下。我来这里名义上的确是联姻,但我并不是来做皇后的,凯奥斯陛下所爱的另有其人。”   她严肃道:“我是——来为那位真正的皇后陛下治病的!”   ……当然顺便挣点经费做做自己的研究项目之类也是合情合理。   “……”   姜见明愣住了。   “什……”林歌目瞪口呆。   西尔芙倏然警觉,回身一指林歌,脆生生道:“不是你!”   凯奥斯陛下没绷住,吭哧一声闷笑,嘲讽意义浓得如有实质。   林歌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当场气得脸红脖子粗,“我,我,我去你妈的——”   顿时,一连串夹杂着野区方言的脏话狂飙,中心思想归结为一句话,“老娘就算两只眼都瞎了也不可能看上凯奥斯这种怪物!”   场面逐渐失控,并且往鸡飞狗跳的方向狂奔而去。   姜见明猛地扶额,已经开始感觉到太阳穴隐隐在跳。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冒昧,您难道是……西尔芙阁下吗?”   西尔芙吃惊道:“统帅听说过我?”   “……”   姜见明一阵心绞痛。   谢谢,但我们昨晚还针对我的病情亲切地进行了深入交流。   而您过分敬业,竟然在第二天就要上星舰去联姻的情况下还有心情关照病人,导致我现在十分惶恐不安。   姜见明哭笑不得,他蓦地起身,转向一切的罪魁祸首,“陛……!”   不料莱安恰好来到他背后,幽幽眯着眼,手掌搭在他肩上用力一按。   姜见明踉跄了一下,被按得坐回去。   而西尔芙浑然不知事情的发展已经搞笑起来,还在一本正经地问:“凯奥斯陛下,所以我的病人先生在哪里?”   林歌的面色五彩缤纷:“病人先生?”   莱安缓缓眯起眼:“你的?”   西尔芙无奈地耸肩:“好啦,是你的,那你的妻子在哪里?”   “妻……!?”   姜见明脸色铁青,他想吸氧。   所以说,初识西尔芙那天,莱安让他说是自己的妻子,其实是陛下早就和西尔芙这样说过了……   好个“先斩后奏”……姜见明咬着牙关,想到那天自己写了又删的词语,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要不是当着西尔芙的面,他这时早就动手薅着莱安的头发了!   ——其实,如果这场闹剧到这里能停下,倒也罢了。   他知道了陛下并未真正妥协,知道了莱安为他煞费苦心,也万幸并没有另一个女孩受到伤害,已经是最最好的结局。   但很快姜见明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远远不止于此。   “嗳,不过凯奥斯陛下,这就是您不对了。”   西尔芙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她正色道:“假结婚这样大的事,怎么可以不提前和他说清楚呢!”   她气鼓鼓地瞪着莱安,指指点点,“我的天,他都病成那样了,您还把人刺激得晚上不吃安眠药都睡不着觉……”   ……!!   姜见明脑子嗡的一声!   思维断线,他整个都人动不了了。   莱安也蒙了。   他几乎是立刻低头看姜见明的神色。   “……”   姜见明浑身发麻,他僵直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   西尔芙生气道:“您知道他昨晚跟我说什么吗?‘我的躯壳已经油尽灯枯,无法为心中所念之人提供任何价值和温暖。曾想离去,又担忧他会寂寞’……”   “他以前从来不说这种情绪外露的话的,陛下不会是和病人先生吵架了吧?”   “那也不能拿这个来赌气呀,快去解释!”   莱安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他俯身揽住姜见明的肩膀,又急又怒,“你……!?”   “没有,”姜见明单手支着额角,虚弱地闭眼申辩,“陛下,我不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情……”   西尔芙终于发现不对劲:“?”   莱安沉默了片刻,眼角有些红了。   他用手掌轻轻抚了一下姜见明后脑的黑发,哑声道:“我还以为,你真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在意。”   西尔芙:“??”   林歌走到她身后,面无表情:“小丫头,现在知道凯奥斯陛下的妻子是哪位了吗?”   一时间,气氛变得很凝固。   也很窒息。   西尔芙一点点瞪大了双眼,张开了嘴,等她终于艰难地理清思路,瞬间“唰”地从头羞到脚,像是变成了蒸熟的红螃蟹。   “什……什么,”她头晕目眩,“可是,难道统帅阁下是……是……”   莱安幽幽道:“你要找的病人先生。”   西尔芙:“——!!”   众所周知,当状况已经达到所有人都无法置身事外的地步时,谁最先尴尬谁就输了,而不尴尬的那个人将宣告胜利。   例如凯奥斯陛下,明明在外头偷偷占人家统帅便宜,叫什么“妻子”,被西尔芙这样当众喊出来,他眉毛都不带皱一下。   反而用掌心按着统帅的后颈,情绪复杂地,“你那么难过,也不说,以为朕每次都会巴巴的哄你开心?”   “……陛下放过我吧。”   姜见明意识到躲不过去,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把拍开莱安揉捏着他的爪子,将手套与护腕先后褪下。   他亮出自己纤瘦光滑的腕口,道:“如您所见,西尔芙阁下,我是身患慢性晶乱的残人类。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还请帮我保密。”   西尔芙都快哭了:“我……我我……太失礼了……我我我对不起,请您原谅我……”   小皇后吓成这样,姜见明只好开始哄人。哄着哄着,又难免要聊到令他们四人聚在这里的前因后果。   一会儿谈到野区出身的残人类是怎么捡了一个将军一个皇帝的,一会儿又说凯奥斯小殿下和西尔芙在灰鸮实验室几面之缘的往事。   等到所有人的情绪稳定下来,已经该吃晚饭了。   就这样,凯奥斯陛下作为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居然没挨打也没挨骂,堪称最大赢家。   甚至当天晚上还能以愧疚为理由,久违地守在姜见明床前盯人睡觉,很满足。   至于最大的输家……   林歌不想承认,但她发现似乎是自己。   直到四人共进晚餐的时候,林将军才愕然发现,这位西尔芙小皇后竟然已经完美地融入了姜见明与凯奥斯之间。   而她本就没多少的“生存空间”被压缩得更加凄凄惨惨戚戚。   其实这也正常,西尔芙出身高贵却不高傲,善解人意又知书达理,性子还有点外柔内刚那意思,和姜见明很谈得来。   加上她和凯奥斯也有幼时的渊源,又给姜见明看病有一段时间,今后更是要共同保守统帅的秘密,连凯奥斯也拿她不当外人。   于是就出现了,饭后三个人言笑晏晏,林歌在旁边恶狠狠磨牙的场面。   ……可以这样说,直到眼睁睁看着西尔芙一脚横插进来,倔得和个臭石头一样的林歌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是真的很在乎这两个人的。   其实想想也是,怎么可能不在乎呢。   一个人,救了她的命,给了她名字,教养她长大,改变她的命运,甚至一度想要燃烧尽最后一丝生命来照亮她的前路。   而另一个人,带来无限的力量和希望,救了那个救过她的人,一步步拉着她杀出黑暗的泥沼。   十几年来,她们三个人已经像亲人一样,打打闹闹吵吵嘴,却也交付了毫无保留的信任。   现在好了,天上掉下来个小丫头,居然也能和姜、和凯奥斯这样亲亲蜜蜜?   林将军很醋,但林将军不说。   “林歌?”   姜见明倒是意识到了这位身周散发的怨念,笑着招手,“站边上干什么,来。”   瞬间,林歌被戳中痛脚似的炸毛了,“什么来不来的,你叫狗呢你!?”   她恶狠狠地,“是不是又准备来摸摸头那一套,告诉你,老娘才不稀罕——”   下一秒,莱安飞速贴了过去,面无表情地霸占了姜见明手底下的位置。   林歌:“……”   西尔芙:“?”   姜见明:“。”   莱安把脸贴在姜见明掌心蹭了蹭,一点未来皇帝的包袱都没有。   还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林歌,凉凉道:“朕很稀罕,你不要就没了。”   林歌咬牙切齿:“…………”   妈蛋,她真的不稀罕,真的!   一点也不醋!   一点也不后悔刚刚没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当着本人的面宣读聊天记录,公开处刑现场。   姜:……人不可以,至少不应该这样翻车。 第236章 朝花盛放枯萎(3)   闹剧收场。这天临睡前,莱安按剂量调好雾化的药物,将吸药的面罩扣在姜见明的脸上。   “今晚能好好睡觉了吗?”他低声道。   姜见明装作听不懂。   莱安又道:“那句话……”   “朕是说过,以后不再对你讲了。”   白金色的卷发像溪流般流淌在灯光下,陛下的面容冷峻,声音低沉,还真有几分严酷帝王的样子。   嘴里说的却是:“但统帅如果真的想听,非常想听……那就可以是另一回事。”   姜见明躺在床上弯了弯眉眼,声音雾蒙蒙的:“但您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   莱安轻哼了一声。   姜见明知道陛下并不是生气,而是愉悦。他用略凉的指尖抚过莱安的手臂,“早点休息吧,不用守着我了,接下来还会有辛苦的时候。”   莱安俯身,双手隔着被子握住残人类的肩膀:“你会陪着我?”   姜见明向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我正等着见证您的伟业。”   =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最后一战的战火终于将永乐园星城囊括进去。   已经没有悬念了。   起义军的战舰穿过群星,凯奥斯大步踏上舷梯。他所经之处,两侧所站立的投影们纷纷低头抚胸,口呼陛下。   宇宙在远处闪烁,自那位小殿下从蓝母星起兵,一转眼已经有十年过去。   十年间,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有故人战死,有新将归降。   那一个个被起义军收服的星城中,有的顺服,也有的激烈反抗。   最有代表性的就数旧帝历60年的瓦森星城动乱,趁着起义军在艾尔伯恩星城苦战,瓦森的多个明面上归降的贵族势力筹谋夺回星城话语权。他们发起叛乱,甚至一度占据了优势。   那时,帝帅均在艾尔伯恩前线,贵族们沾沾自喜,还等着与凯奥斯谈判——他们要求保留瓦森原有的势力格局,皇帝是谁做可以不管,但贵族永远还得是贵族。   谈判书洋洋洒洒写了万字,发过去了,石沉大海。   凯奥斯理都没理。   当时他忙着跟统帅吵接下来的战略方针,看到这一挥手,想谈?门儿都没有。   驻守瓦森的守将请求增援,又被陛下劈头盖脸骂回来:前线艰苦得人人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用,你守个后方还有脸要增援?   滚,自己想法解决,解决不了敌人就让敌人解决你吧!   最后还是瓦森的起义军拿出破釜沉舟的架势,硬是把贵族们的叛乱镇压了下去。   反叛者被下令一律处死,据说刑场的血腥味十日未散。   此后人人自危,以“贵族养老院”出名的瓦森这才算稳定下来。   莱安踏上舰桥,抬手一掀披风,坐上最高处的指挥席。   十几年时光飞逝,他依然年轻力盛,却早已不再是那个缩在实验室深处,用无机质的眼神打量着人类世界的小怪物了。   他是铁血的起义领袖,是人类的星际帝王,日后的史书将称他为翻开文明新篇章的伟大先驱。   “陛下。”陈.汉克出列,敬礼。   “永乐园星城就在前方,请陛下示意。”   “知道了。”   莱安漠然半闭着冰翠色的眼瞳。他思索着,这个星城的命运也悬在他的舌尖。   永乐园星城已经没有抵抗能力了,且这里八成以上的住民都是自认的“上等人”、腐烂堕落的家伙。   如果足够冷酷,全舰炮火碾压过去会是个展示武力的好方法。只不过……   他思索着,下方两侧的投影们也静静等候。   等候并未持续很久,大约十几秒后,莱安便睁开眼眸:   “先下劝降书吧。”   一个小时后,永乐园星城收到了起义军的劝降书。   年轻的帝王在其中写道:十年战争中所流的血已足够,朕并不渴望更多同胞的尸骸。   这封劝降书让一众穷途末路的贵族们看到了活路,他们纷纷涌向皇宫,含泪请求奥丁二世投降。   那时正是皇宫的清晨,伴随着一阵癫狂的大笑,二世皇帝走了出来。   他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凶光,头戴镶满宝石的皇帝王冠,手持足有一人高的权杖——却身穿睡袍、赤着双脚、头发与胡茬凌乱不堪。   “早安,”他高举权杖说,“朕的子民们。”   安德鲁.奥丁——这位无能又暴虐的二世皇帝彻底疯了。   他拒绝投降,摆出同归于尽的架势,竟然威胁贵族与起义军要炸掉永乐园星城。   皇帝威胁叛乱军要炸掉自己的帝国首都,听起来简直荒诞。   但事实上,早在艾尔伯恩战役时,起义军就曾有过为了避免平民伤亡而选择更困难的战略方针之先例。   安德鲁拒绝投降的消息传入旗舰时,莱安斜靠在指挥席上,想起了彼时姜见明对他说过的话。   “陛下,我们一路起兵至今,论军力、论技术、论资源,哪一项比得过帝国?全靠站住了人心,才能有今天的战果。”   “战争永远无法避免牺牲,但现在既然还有其他选择,我们就不应该用民众的性命来赌博。”   “是谁让蓝母星上开遍金花,是谁让沃尔的街头巷尾都变成伏击地,个人的力量永远是有限的,但千万人的力量却可以缔造历史。请您……重新考虑这件事。”   有人怒道:“陛下,奥丁竟嚣张到这个地步!”   莱安面不改色,眼底却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说:“再等一等。”   是夜,莱安被从通讯器中传来的军情急报吵醒。   “陛下!”   对面的声音激动:“永乐园的贵族叛了,侦查到星城的攻防系统全部关闭,星舰港封锁,他们在迎接我们入主!”   ……   “处死昏君奥丁!!!”   “奥丁皇族的人一个也别放过,那是人类的罪人,历史的恶徒!!”   “安德鲁.奥丁在哪里,不能放跑了昏君!!”   深冬寒意凛冽,枪声击碎了不安的夜色。叛乱的火焰烧到了皇宫,而手持武器、亮出晶骨的是贵族们的私卫军。   为了保命,这些被逼得无路可退的贵族们终于将利剑指向了他们素来赞颂的神圣皇帝,奥丁皇族被他们当做了献给起义军的投名状。就连安德鲁.奥丁最小的孩子——年仅八岁的小公主也惨死在枪下。   那是圣人类帝国建立的第六十三年末。正是帝国历法中,新一个年节的前夕。   “叛徒,都是叛徒……圣人类帝国的叛徒!”   “朕,朕要把……嗬嗬……处死,都处死……!”   众叛亲离的安德鲁.奥丁从密道逃出了皇宫,他的脸上涕泗横流,狼狈地在夜色中拔足狂奔。   忽然,他渐渐感到头顶有光。   安德鲁粗喘着,他边跑边抬头,看到了大批星舰向星城降落。   人是跑不过星舰的。   当年,被留在蓝母星的人们哭喊着追逐离去的星舰,却怎么也追不上。   那么今晚,皇帝试图逃离降落在永乐园的星舰,自然也逃不掉。   最后,奥丁逃入尘封已久的灰鸮实验室。   几个小时后,当起义军的军队围过来时,他怪叫一声,引爆了这所帝国最机密的科研所。   爆炸的火焰吞没了发疯的皇帝,也让无数智慧与血汗的结晶灰飞烟灭。   “完了……!”   熊熊燃烧的灰鸮实验室外,林歌脸色发青。她猛地释放晶骨,把身上一裹就准备往里闯。   手下一众将士死命拦住:   “林将军!”“不行不行……”   “里头在连环爆炸,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剧毒物质扩散,将军千万不能进去啊!”   林歌牙咬得咯吱响,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我……操他妈的奥丁!”   她虽然不爱读书也没文化,但她明白知识这东西有多重要。   更何况,灰鸮实验室是一直在研究晶粒子的。   如果把里面的资料给西尔芙继续研究,说不定晶粒子镇定剂还能再继续改良,姜也能够……   哪怕退一步抛开这层私情不提,那也是千万慢性晶乱患者的希望。现在里面的资料数据,真不知能剩下多少。   林歌狠狠啐了一口:“真他妈下贱,畜生不如的败类!!”   忽然想到出发前,西尔芙谈及爷爷的实验室时闪着光的眼睛。   唉,小丫头怕是要哭了。   ……   局部的波折,并没有影响整体的胜利。   起义军入主永乐园,凯奥斯立刻着手整顿星城,严明纪律。不到一天时间,皇宫的大火已经被扑灭。   霎时间狂风呼啸,那悬挂了六十余年的巨大神圣王旗,于颓靡的黄昏中轰然坠落。   而此时盛大的欢声从这座星城里爆发,沸反盈天,上下一新。   历史,未来,前路,归途。   就在王旗卷着尘埃落地的那一刻,重新被定义了。   姜见明站在皇宫的城墙上,黄昏将他的影子拉长。   他是避开了旁人,独自走上来的。   从这里往下俯瞰,永乐园鳞次栉比的建筑群沉在一汪落日的红潭里,被立于高处者尽收眼底。   这一刻,姜见明想起了很多,包括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   他想起了母亲的眼睛,想起白鸽赤叶会的星舰的舷窗,想起红毯子,还有野区的篝火和肮风。   他想起苹果,也想起自己是如何用尖刀剖开自己的血肉,想起等候莱安时写过的正字,想起生命衰落流逝的声音。   还有暴雨星舰,第一次触摸的金晓之冕驾驶舱,这一路的战火与星海。   姜见明缓慢地眨眼,一种很奇怪、很诡异的感觉从心中生出来。   他觉得自己应当此时此刻,从这里纵身一跃,坠入那潭如血的落日之中才算归宿。   为什么呢?似乎是某些使命已然完成,某种执念已经消散,剩下的不过是在苦痛中苟延残喘的身体,而他已经痛了太久。   姜见明想了想。   落日映红了他苍白的脸。   他抬起手腕,用腕机给莱安打了个通讯。   对面立刻就接了,他叫:“陛下。”   “我在,”对面道,“怎么了?”   “您在哪里?”   “你在哪里?”   姜见明发了个定位。   他在城墙上倚了会儿,没五分钟就看到了莱安匆匆赶上来的身影。   不用说,陛下现在一定忙的要死。   但他一叫,他就找过来了。   “怎么了?”   姜见明指了指身后的落日:“觉得这里风景很好看。”   莱安看了一眼,就伸手搂住他的腰,懒洋洋地把下颌搁在他肩上:“嗯,的确好看,在这造个观景台吧?”   姜见明忍俊不禁:“别闹,这可是历史遗址。人类第一个星际帝国的皇宫呢。”   飞鸟于浩大处掠过天际。   姜见明轻声问:“陛下对今后有什么想法?”   “还远着呢,”莱安搂着他不撒手,目光却看向远处,“至少,要让这个帝国能够在欢呼统帅的时候,称呼的是你的真名。”   姜见明怔了一下。   随后点了点头:“……是啊,还远着呢。” 第237章 朝花盛放枯萎(4)   永乐皇宫下面,起义军的将士们各个容光焕发,正用晶骨劈碎暴君奥丁的雕塑。   让该腐朽的腐朽,让该坍塌的坍塌。   他们何其有幸亲手结束一个黑暗的旧时代,又何其有幸亲眼见证一个光明的新世界。   忽然,一个士兵偶然间抬头,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看,是陛下!”   晚风吹动黄昏,皇宫的最顶端站着两道身影。   他们很亲昵地依偎在一起,似乎说了会儿悄悄话,很快身形较高的那个握住了另一位的手腕,两人一步步并肩走下来。   转眼间,原本纪律严明的将士们也干不动活了,一个个红光满面地抻着脖子往高处看。   “大帝陛下来了!”   “陛下身边的是……”   “你傻了,那是亚斯兰统帅啊!”   “真是统帅!咱们多久没见统帅露面了!?”   “统帅身体还康健吗?”   他们当然兴奋啊,那可是陛下和统帅,还是难得这样亲密地站在一起的两个人!   浩浩荡荡的一场开国战争,这对君臣就像是冉冉升起的双子星。   凯奥斯陛下有着超越人类的铁腕力量,亚斯兰统帅便有无出其右的战略智谋;陛下狂傲果敢,统帅便谨慎缜密;陛下早年手段严酷,而统帅看似淡漠,心性却有点慈悲,正好能压着陛下。   这两个人,身上各自都有着千载难逢的光芒。偏偏那样互补,越是靠近,越是能将彼此反射得更加耀眼。   众人七嘴八舌地道:   “所以看看,大帝和统帅的感情还是很好的嘛。”   “就是,哪有什么帝帅不合。我看啊,就是一帮人闲得蛋疼乱传的,再好的朋友之间也难免有摩擦呢,夫妻之间还床头吵架床尾和呢!”   “老哥,理是这个理儿,但你这比喻是不是有哪儿不对?”   “别管对不对了,哎哎哎看看看,统帅刚刚把头凑到陛下旁边笑了!两位说什么呢……”   皇宫的露天长阶上,莱安捏了捏姜见明的手腕。   “你看看他们,见到统帅比见到朕还激动。”   姜见明笑了一下:“我的错,确实太久没有公开露面了。”   他说罢抬手,向远处骚动的士兵们示意,然后做微微下压的手势。很快浪潮就平复下来了。   莱安挑眉。统帅就是统帅,哪怕这几年一直未上前线,在军中的威严依然是绝对的。   他问:“累不累,还走得动吗?”   姜见明当然说没事,莱安也没吱声,把步子又放慢了点。   等走到四下没人的地方,陛下索性展臂一个横抱,把他的统帅捞起来抱在怀里了。   姜见明大惊:“你……!”   莱安眯着眼道:“嘘,朕今天高兴。你听话,给朕抱几步。”   姜见明又好气又好笑,不客气地扯了扯垂落的白金发尾:“陛下还知道自己是陛下?”   “朕可不是一般的陛下,统帅知道自己靠在什么东西身上吗?”   莱安哼道:“朕是灰鸮实验室的造物,是人类与晶粒子的合成怪物,你也不怕朕一口吃掉你。”   姜见明不接这话茬,闭上眼枕在莱安肩上,修长的双腿微微摇晃。   莱安从小就很敏锐,在皇宫顶上的时候他的情绪不对,应该是被看出来了。   别的不说,他极少为了无关公务的事情专门打实时通讯叫人,这本来就不正常。   但他最终也没做什么,所以莱安也没法把他怎么样,最多只能抱抱。   抱抱就抱抱吧,姜见明暗想着,忽然问:“立储君的事,陛下和林歌说过了?”   “说了,她很崩溃,但抗议无效。”莱安笑道,“你看看你,一捡捡出来两个皇帝。”   姜见明无奈地笑。莱安登基之后立林歌当储君,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事情。   需要个“出身低微的储君”来制衡一下旧贵族们是理由之一。   再者,林歌做过最底层的贫民,做过野区领主,也跟在皇帝和统帅身边打过天下,其实见识的风浪真不少,完全值得当接班人来培养一番。   “永乐园不适合做新的都城,陛下有什么想法吗?”   莱安沉吟两秒,道:“回沃尔吧。”   姜见明:“嗯,这是最优选了。”   他们自蓝母星起义,那颗星城曾是人类的母星,也承载了他们的相遇相知相伴的时光。   如果可以,他们当然希望回去。   但毕竟要考虑到现实问题,以蓝母星现在的情况,想要重建到和新兴星城差不多的繁荣水平都有些强人所难,实在不适合做帝都。   沃尔星城是当下的最优选了。   “以后……”   莱安把怀里的人往上颠了颠,用额头磕了一下姜见明的额头。   他的眼睛深处勾着笑意,“朕要建一个开满金玫瑰的皇宫,把你关进去。”   =   可惜,这样的温馨气氛连一晚上都没坚持住。   这夜,为了加冕典礼的事情,帝帅两人又开始了惯例的吵架。   莱安要姜见明为自己加冕,要与其平分权柄,结果自然是被统帅一口拒绝了。   “陛下您冷静想想,这东西要全星城直播,还要留记录的,几十亿人看着呢。”   姜见明无奈道,“我在蓝母星野区的时候虽说尽力隐瞒人种了,但也难保没有少数人记得有那么个残人类,万一闹出事呢。”   帝国新建,百废待兴,没必要留这种□□的隐患。要按他的想法,连去那里站着都懒得,投影一下得了。   至于平分权柄更离谱,他是个自上而下地欺骗了全帝国十几年的残人类,还不夹着尾巴低调点,把这辈子混过去也就算了。   在这种事情上,两个人从来都达不成一致。   姜见明觉得莱安简直就是胡闹,都做皇帝的人了还和小孩一样执拗。而莱安觉得他的消极已经不可理喻,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两个人昨儿还亲亲蜜蜜,今天就大吵特吵,屋外的林歌和西尔芙都怵得不行。   她们也不敢贸然进去,更不敢走,就双双窝在门口,慌里慌张地贴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陛下就放我安稳一阵吧,”房间内,姜见明脸色苍白,“既然说新帝国有我的一份,我想保护这点得来不易的安稳不行吗。”   “安稳!?”莱安疾言厉色,“若是甘于安稳,你我还有今天吗!”   他把残人类逼到墙角,发狠地睨着,“朕说过今后的路还远着。那些旧贵族不革了吗,残人类的地位不提高了吗,迟早要做的事,你在怕什么!”   “……!”   姜见明仰头,神色间闪过一丝挣扎。   十年战乱,至今终于获胜,他已经很累了。他能感觉得到起义军众人也累了,战火中煎熬的民众也累了。   大家都想着,先歇歇吧,哪怕只是刚从沼泽中拔出脚,还带着满身脏臭。   唯独凯奥斯还不肯停下。他似乎有无限的精力。打倒了一个敌人,就迎上第二个,他像是个天生的战斗者,不知疲倦的征服者,但是……   姜见明心口钝疼,暗想:我知道你还想前进,但是,其他人能跟得上你吗?   如果这个世界跟不上你……   你一个人,要孤独地走到哪里去啊。   “只是加冕大典上的一个位置而已,我为什么连这点东西都给不了你!!”   “不要再说什么你是残人类,你是朕的统帅是开国元勋!!谁敢质疑你?”   年轻的新帝发狠地咬字,眼底冰光迸溅,“——谁敢质疑,朕就杀了他。”   姜见明沉声:“陛下!”   “凭什么……你要永远委曲求全,永远如履薄冰。”   莱安近乎偏执地嘶声道:“你看看,现在这个帝国都是我们的,而我也是你的,你还有什么好害怕!?”   “你不就是怕被蓝母星的人说出人种吗,谁敢说,朕挨个灭口……”   话音未落,姜见明抄起桌上的水杯,哗啦!   冷水泼了大帝陛下一脸。   下一刻,门外的林歌和西尔芙听见了剧烈的玻璃粉碎声。西尔芙吓得闭眼尖叫,林歌低骂一句,抬腿就踹开了门。   房间内一片狼藉,地板上全是瓷器玻璃的碎片。   莱安红着眼粗喘,右手腕上释放的晶骨缓缓收拢,水滴还在沿着他发丝往下掉。   姜见明就站在几步外,目光平静。脸颊上缓缓出现一道红线,细小的血珠现在才慢慢滚出来。   飞溅的玻璃擦伤了他。口子不大,但他这一身的病,凝血功能衰弱,后头处理起来挺麻烦。   “我知道陛下说的是气话。”   统帅淡淡道:“但您是皇帝了,不能那么冲动,请慎言。”   林歌和西尔芙都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往中间拦住。   莱安一副要杀人的样子瞪着姜见明,恨恨地道:“你也就这点本事,仗着朕不舍得动你。”   说罢,他咬牙一转身,径直走了。   房间内恢复了安静。   姜见明摇头叹了口气,冲两人摆摆手说没事。然后就去弯腰开了扫地机器人。   西尔芙脸都白了,扯着林歌的袖口问:“陛下他……和统帅阁下……从来都是这样的吗?”   林歌则是黑着脸:“这两年越来越能闹了,不过也别怕,一般来说他们吵完自己能好。”   ……   这个冬日,圣人类帝国的历史被画上了句号,新帝国元年开启。   永乐园皇宫易主才三天,星城的动乱刚刚平息,凯奥斯大帝就在此进行了自己的加冕大典。   英姿勃发的新帝踩着敌人的血登基,亲口宣布旧帝国覆灭,新的人类星际帝国成立。   万民齐呼,长夜破晓。永乐园皇宫下方人头攒动,无数高举的双手像是要托举起这片黎明。   “凯奥斯大帝万岁!!”   “新帝国万岁,大帝陛下万岁!!”   他们已经知道,旧帝奥丁差点拖着整个永乐园星城陪葬;也知道了新帝曾说过的那句:不渴望更多尸骸。   谁不想好好活着?   谁不想追随仁爱的君主?   无数人沿着旧日习俗,双膝跪地向新帝磕头高呼,又被新帝国的将士们挨个劝起来,劝不住,就搀扶起来。   “哎,起来吧,都起来吧。”将士们劝着,面上却也难掩激动和自豪,“咱们陛下不命令下跪的,旧帝国的时代过去了!”   远在蓝母星、玛斯星的贫民们更是聚众守在巨大的投影幕前,热泪盈眶。   “那是我们的小殿下!”有人哭着喊。   “知道不?当年小殿下刚来蓝母星的时候,才十几岁……”   “当年起义军打的第一仗,老子可出过力。不是吹牛,老子偷偷帮起义军运过机甲零部件儿呢!哈哈……”   还有人道:“亚斯兰统帅呢,这天下可有一半儿是统帅打下来的,也不露个脸?”   皇宫顶上,长风吹过。片刻后,款款走出的是西尔芙.松。   凯奥斯当众封她为皇后,新皇后替大帝宣布:光荣领改称光荣自治领,受帝国管辖,享有星城自治权。   紧接着,凯奥斯又宣林歌将军上前,当场册封其为储君。   至于有多少人跌破眼镜,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令人心里嘀咕的是,加冕大典上,新帝国的各位功臣都出现了,唯独少了一位。   连归降的旧帝国贵族代表——那个叫格哈德.劳伦的年轻人都被允许在场。可皇宫顶上,始终没有亚斯兰统帅的身影。   ——是的,莱安正气头上,索性直接把姜见明关了个禁足,投影都不让他来了。   各大星城的人民们激动之余,也不禁私下里悄悄打了个问号。   不过,他们在高压统治下活了太久,万万不敢妄议皇帝的。   也就是新帝国开国那批军官将士,私下里还敢愁眉苦脸地叨叨几声:   “听说没,永乐园城破第二天晚上,陛下去统帅房间是浑身湿透地出来的。”   “别啊,两位怎么又吵架了?他妈的,我有点儿胃疼。”   “但这可是加冕大典啊!如果真是陛下罚的统帅不准来,还真是狠了。”   “……咳,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统帅不给陛下面子,赌气不愿来……”   也正在这时,小声嘀咕的将士们听见来自永乐园皇宫的声音。   “最后,朕宣布。”   远远望去,他们的大帝陛下神态冰冷,头戴华冕,猩红帝袍厚重地曳在身后。   冬风中,那握着权杖的右手掌骨节分明,似乎在开口时不经意地收紧。   “新帝国定都为:旧沃尔星城。自今日起更名——”   “亚斯兰。” 第238章 朝花盛放枯萎(5)   林歌说的没错。   吵架,吵完自动和好,再吵架,再和好……模式固定的循环充斥了姜见明和莱安的这段时光。   就说新帝都的命名,统帅此前毫不知情,消息传来给他气得差点发病——   胡闹,沃尔那可是新帝国的都城,首都不用开国皇帝的名字命名用一个臣子的,简直荒谬绝伦!   这帝国到底成谁的帝国了!?   姜见明又心疼又窝火,索性不冷不热地晾了陛下三天。而莱安也在赌着气,看都不来看一眼,只当不认识这个人。   僵到第四天晚上,两人不约而同地叹口气——算了,还能离咋地。   他们都准备低头服软去哄另一个,偏偏在半道撞上。   晚风习习,惊讶的目光交汇。只需一个对视,什么话也不用说了。   于是帝帅肩并肩走回去,在统帅房内坐着吃了点夜宵,闲聊起要不要将军队重新编制的问题。   ——把过来为统帅例行诊察的西尔芙看得一愣一愣的。   聊完正事的时候,姜见明倚在躺椅上,不知何时已经盖上了陛下的大衣。   他有点乏了,嗓音也慵懒软绵起来,“好了……帝都命名的事我都不计较了,您也别生气了可以吗?”   “没有生气,但你竟敢用水泼朕,大逆不道。”   莱安面容严厉,拍了拍姜见明的手背,“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   姜见明无言以对,只好说:“那您打回来,泼回来好了。”   莱安眯眼哼了一声,不像是在示威,倒像撒娇。   果然,没几分钟,皇帝陛下就伸手把昏昏欲睡的统帅搂进怀里,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   ……也对,足足三天的冷战呢,已经忍得很辛苦了。   而西尔芙茫然地打开通讯,把这一幕拍了下来发给林歌。   她问:所以陛下和统帅阁下,从来都是这样的吗?   林歌很快回复:啊对对对,习惯就好。   一个月后,他们在民众的夹道欢迎中回到了沃尔,也是如今被命名为亚斯兰的帝都星城。   新帝都设立后,原本旧帝国的次星系改称第一星系,含亚斯兰、艾尔伯恩、瓦森、伊甸四大星城;主星系改称第二星系,含永乐园、紫丝绸、光荣自治领三大星城;旧太阳系为第三星系,含蓝母星与玛斯两大星城。   共计三星系,九星城。   时至今日,亚斯兰星域的异星生物已经被清剿干净,人们的生活水平翻了一番不止。新皇宫——白翡翠宫立在星城正中,修得雅致大气,连天盛开着璀璨的金玫瑰。   凯奥斯陛下自不必说,西尔芙是皇后,林歌是储君,三个人都是要搬进皇宫的。   而姜见明虽然身份是臣子,但谁都不放心让这么个病人独自住外头。于是,亚斯兰统帅名义上得到了一所宅院做府邸,实际上天天也留宿在皇宫。   好笑的事情就发生了。   这看似堂皇的白翡翠宫里,住了个病弱残人类统帅,住了个对统帅“求而不得”的陛下。   还住了个不和陛下谈恋爱反而天天搞科研医药的皇后,以及日常冲陛下爆粗口的储君——   “他妈的,所以老娘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做个候补皇帝还要给凯奥斯当女儿啊!?”   某日午后,林歌终于崩溃,欲哭无泪地指着莱安:“明明老娘比他大啊!!”   统帅淡定捧着碗喝药:“这有什么,当初我捡你,也是半拿你当妹妹半拿你当女儿的。”   ——这种场景,实在是羞于给外人看见。   积雪将化,亚斯兰星城的春天快要来了,外面有鸟雀啁啾的叫声。   莱安坐在阳光明媚的窗边看政务,闻言突然眼睛一亮,飞速回头:“所以?林歌是统帅的女儿,也是朕的女儿。统帅既然觉得这没什么,那你和朕该是什么关系?”   姜见明:“……”   不好,这下落人口实了。   另一边,西尔芙把手掌一拍:“咦,那么我是凯奥斯陛下名义上的妻子,林歌又是陛下名义上的女儿,所以林歌要叫我妈妈……?”   “小丫头,找死是吧!?”   林歌张牙舞爪地扑过去,把西尔芙挠得咯咯直笑,哧溜一下往姜见明身后躲,“统帅阁下,您管管林歌啦,她欺负人!”   姜见明无奈摇头。莱安大步流星走近,一把将银发少女提溜起来:“啧,你们一边去闹你们的,当心撞着他。”   四个人的影子在温暖金亮的地板上斑驳晃动起来,像自由的鸟儿。   由于种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偌大的皇宫深处没有安排什么侍从佣人,服侍的工作都交给了智能机器,尽情地笑闹也不会被打扰。   时光难得在此刻温柔。   这天下午,莱安像是突发奇想一般,指着外面的金玫瑰园说,我们去照个相。   他们就各自换了正式的服装,到光芒灿烂的皇宫后花园去。   四个人,站好了。   ——喀嚓。   “很好。”   机器飞快将相片洗出来一份,莱安满意地比划了一下,“这样折一折,塞进相框里,就可以当作皇帝和皇后的正式照来用。”   西尔芙扒拉着莱安的胳膊,踮起脚尖凑过来看:“真的呢,省得再拍一次啦。”   林歌搭着姜见明的肩膀埋怨:“哎呀,你躲镜头干什么,要不重拍一张吧?”   姜见明苦笑,先说留这种东西太不谨慎,半晌又说:“算了,也给我一份。”   ……后来他们也曾无数次回忆这一刻,这个看似寻常的午后。   远天的地平线还在斗转星移,宇宙亿万年如一日地重复着新生与湮灭,但亚斯兰星城的天气很好。皇宫的后花园内,雪要化了,春天要来了。   虽然知道前路艰苦,但至少此刻,谁都会有这样一种错觉:长夜已经过去,疲惫和伤痛都可以被治愈,接下来的一切必将会越来越好。   ——只可惜。   就算是春天来了,也有个叫倒春寒的东西。   从后世的目光来看,开国初期绝对是段艰难岁月,和白手起家打天下的艰难又不是同一种。   九座星城的现实问题摆在那里,旧制度与旧习俗就像腐臭的烂根一样缠住先驱者的脚步。   蓝母星人和永乐园人之间的仇恨,平民和贵族之间的隔阂,还有最棘手的人种问题。   新修订的帝国法典,间接导致艾尔伯恩星城的十三个残人类被活活烧死——部分过激新人类无法接受,这种没有晶骨的劣等人竟然要和自己享有同等人权。   [清剿异星生物也好,与黑暗的旧帝国战斗也罢,难道不是靠的我们新人类吗?]   [残人类在后方安享其成,日夜被新人类保护着,凭什么拥有和我们一样的社会地位!?]   [自从黑波辐射爆发以来几百年,从未有过这种先例!]   这样的声音甚嚣尘上。   莱安不得不夜以继日地忙碌。每当警卫员走过皇帝的办公室前,总能看到里面亮着灯。   与此同时,帝国内真晶矿资源开始严重匮乏。   “陛下,按我们现在的真晶矿收支进行预计,最多到今年年末,镇定剂和治疗晶乱的药物,就没法供应到全部国民了。”   夜晚的办公室内,西尔芙低声说道。她现在已经开始以假身份秘密参与新帝国的晶粒子研究项目。   “到了明年,可能连制作药物都困难。镇定剂更新换代的研究就……更无法进行了。”   莱安神色阴沉地站在一旁,看着西尔芙把数据一项项列出来。   他翻了翻那些资料,“帝国境内还有许多异星生物,朕会派帝国军定期清剿,从它们身上采集真晶矿……研究不能停。”   西尔芙为难地摇头,“我演算过了,帝国境内的异星生物分散又隐蔽,清剿的效率很低,按最乐观的情况来算,也……也是不够的。”   “那你说怎么办。”   西尔芙沉默两秒,轻声道:“如果是从晶粒子学者和医者的角度,我会建议……”   “由帝国为慢性晶乱晚期的患者统一实施安乐,不要让病人受太多苦。”   咔!莱安手腕上晶骨猛地爆出来,压塌了桌案的一角。   他缓缓抬头,眼眶猩红地逼视着西尔芙,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统帅已经是晚期了。”   “你要朕下令杀他?”   “……!”西尔芙紧绷着唇角,眼里有泪花闪了闪。   她想说统帅现在也很受罪的,偷偷在做的那些疗程不知有多折磨人,从来不让我告诉您。   她说不出来。   西尔芙见过太多慢性晶乱晚期的患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已经被病魔打倒,流口水、失禁、说胡话、自残或伤人。   最后都疯了傻了,成了一具只会瘫痪在床上腐败的行尸走肉,有什么意思?   那时躯壳里的灵魂已经干瘪,死亡于他们和亲人来说并不是惩罚,而是解脱。   但亚斯兰统帅不一样。   他一直维持着自我的样子。清醒地忍受痛苦,清醒地活过一个又一个日夜。   偶尔好些的时候,他靠在躺椅或床上翻翻书。或是认真地与陛下规划着帝国,或是笑着看她和林歌玩闹,眼里闪着清明的光,就像个普通的病人。   这个样子,任谁看了都要心如刀割地想:人还能说能笑的,怎么能就这么放弃了呢?   虽然晶乱现在还是绝症,但万一有了更好的镇定剂呢,有了新的治疗手段呢?   “或者,”西尔芙颤声道,“停止镇定剂面向全民的无偿配给,这样可以匀出真晶矿。但是……”   道理很简单,只要停止药物的无偿配给,再将价格调高出售,大批穷人们将放弃购买或者干脆无力购买镇定剂,那部分资源就能省下来了。   这看似也无可指摘,又没限制你购买,你自己买不起能怪谁?   但是这样做了,新帝国真的还是他们盼望的新帝国吗?   “尽出馊主意。”   莱安淡淡别开眼,“他不会答应的。”   西尔芙先是松了口气,又感觉心口更沉了。   莱安:“需要多少真晶矿才能继续镇定剂的研究。你拿出一个数字来,我去想办法。”   ……   这晚,西尔芙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皇帝的房间。   银发少女沿着金玫瑰丛生的回廊走回去,她听着自己的脚步,看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脑子里雾蒙蒙的。   她应该做点什么的。   她是为了这个才来到帝国。   忽然,西尔芙若有所觉地抬头,看见一道人影倚在雪白的雕花柱子旁边。   姜见明转过头来,温声招手道:“陛下凶你了没有?”   “没……!”   西尔芙提着裙摆小跑两步,“统帅怎么出来了,晚上很冷的。”   姜见明摇头笑了,“怕他欺负你,来看看。”   “陛下总是着急了就容易乱发脾气,不过你别怕,他现在都不跟人动手的,只是架子吓人而已。”   西尔芙一下子绷不住了,眼泪啪嗒掉下来,哽咽道:“没有……陛下很好……”   姜见明摸了摸少女的秀发,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陛下不是让你以后负责一个科研基地吗?这么容易哭可不行,没有威严。”   他说着,用手帕掩唇咳了两声。   “你看这些皇宫里的花朵,开得多好。”   “全都是盛开的。”   西尔芙茫然地嗯了一声。姜见明眼眸幽深,望着夜色中的金玫瑰,忽然伸手扣住了一个飞在半空中的小机器人。   “可是那些枯萎的玫瑰,去哪里了呢?”   西尔芙打了个寒噤,后背冰冷。   她看到姜见明把小机器人的肚子打开,里面堆满了被修剪下来的金玫瑰。   浓稠的夜色中,枯萎的花朵挤在一起,那是丑陋的玫瑰的尸体。   姜见明平静道:“枯萎的花应当被尽早剪去,才不损这片皇宫的威严,也不损它自己的傲骨。”   西尔芙胆惊心颤:“统帅!!”   “——我虽然知道,却还不能走。”   姜见明回头。月色下,他苍白的面容被阴影分割,显得冰冷而压抑,“我不放心陛下。”   西尔芙屏息。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我初遇陛下的时候,”姜见明道,“他还是个孩子,没什么人类社会的善恶观,做事全凭心情喜好。”   “这些年,我曾教他做星城的城主,教他做起义军的领袖,教他做皇帝。”   “我曾教他尊重弱者,守护国民,识人用人,慎思慎行。”   “按理来说,今天他已经是缔造新世界的大帝陛下,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引导他的了。”   “除了最后一样。我知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也不知道是否能来得及教会他……”   姜见明抬起头,神色怅然。   他轻叹,口中散开很淡的白雾:   “失去我。”   ……   这一晚,姜见明与西尔芙聊到凌晨,而凯奥斯大帝的办公室也亮了一夜的灯。   第二天,皇帝在议政厅表露了星际远征的意向。   远星际……还有大量的异星生物。   如果远征成功,小胜可解燃眉之急,大胜或许能开辟出稳定的星际通道,持续地获取真晶矿。   这样一来,帝国内无数慢性晶乱患者,都有指望了。 第239章 朝花盛放枯萎(6)   对于皇帝的远征计划,所有人都惊恐地表示了反对。   ——帝国初定,九大星城的一堆问题还没解决好,宇盗还在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哪有余力搞什么远征呢?   姜见明听到这个消息是当天傍晚。   与更多人不同的是,统帅并未露出什么意外或惊慌的表情,仿佛早已猜到。   他只是望着窗外的金玫瑰,静了许久,没有说话。   第二天,他久违地穿起整身的元帅军礼服,戴上雪白的手套,去了白翡翠宫的议政厅。   踏进大厅的时候,里面的气氛已经沉重得叫人滴冷汗了。   莱安阴鸷地站在最高处,单手扣压在帝座之上,面容隐见怒意。以陈.汉克为首的几位将军出列站在下面,双方正争执不下。   而姜见明就这么面色淡漠地走进来,警卫员们瞧见那身统帅装束,竟无一人敢拦。   他得以用近乎嚣张的姿态从诸位官员阁下的面前走过去,抚胸道:“参见陛下。”   众人已经许久没有近距离地看过亚斯兰统帅,纷纷震惊于他的清减病容。   陈.汉克愣了愣,连忙敬礼道:“统帅阁下。”   “——你来干什么?”   而莱安倏然变了脸色,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帝座所在的高处下来,“谁准你来的。这里没你的事,回去。”   姜见明面不改色,沉声说道:“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四下众人头皮发麻。林歌出列两步,着急地跟他使眼色,小声道:“道恩,你别……”   莱安听他自称“臣”就头疼,沉沉地叹了口气。   ……姜见明的病需要静养。事实上,统帅早已经不参与公开议政了,只在私下里和皇帝聊一些重要的决策方针。   所以今天,莱安见这人竟然事先一句话不说就来了议政厅,心里已经暗暗叫糟,知道多半不能善了。   他索性一撩外袍坐回帝座上,单手撑着太阳穴,就恨恨地瞪着统帅不说话。完全是一副“朕倒要看你准备拿朕怎么办”的样子。   令人意外的,是统帅紧接着说出的话。   “陛下,臣的看法,或许和诸位阁下有些不一样。”   姜见明直视上方,“臣知道陛下绝非穷兵黩武的君主。星际远征计划,有陛下的良苦用心在内。”   他认真道:“现在帝国内部真晶矿匮乏,长此以往,不仅是药物和能源供应不足,由此导致的社会矛盾也必然更加尖锐。想要内部协调是很困难的,开发远星际是解决问题的最有效办法。”   “饥荒年代人吃人,臣也曾经……亲眼见过。”   “文明道德从来都是在盛世传唱,而不会是在连生存都困难的潦倒岁月。如果远征胜利,资源富裕起来,我们现在面临的诸多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身后涌起些许的议论声,姜见明没有回头。   他看见莱安的表情变了,双眸诧异地微微睁大,像是个倔强地等着挨打的孩子,冷不丁被摸了摸头夸奖了似的。   莱安坐直了身体,唇角动了动,看向这边的眼底绽起些许光亮:“那你……”   “不。”   姜见明道:“臣依旧反对这次远征。”   “星际远征势在必行,但不该是现在。”   姜见明沉声道,“陛下,您太着急了。”   他上前一步,一字字恳切说道:“陛下,现在帝国内外漏洞太多,问题不在于远征本身,而在于远征时可能爆发的其他隐患。”   “请您至少,再忍耐三年。”   莱安的面色一点点阴沉下去。   “……三年。”他冷笑,“这三年间,因为镇定剂缺乏而死的晶乱病人,在统帅心里算什么?”   姜见明深深低头:“时运不济,无可奈何。”   砰!莱安一拳砸在帝座的扶手上。   他齿间挤出三个字:“滚、出、去。”   姜见明没有滚。从那一天起,他开始每天往白翡翠宫的议政厅跑,无数次地和皇帝辩论拉扯。   但莱安不退让,大帝很快以雷厉的手段开始筹备,铁了心要向远星际发起远征。   后世的史学家,曾将第一次神圣战役评价为“逆天而行”。   在姜见明眼里,也确实是这样。   莱安就像一头凶恶的野兽,沉重的现实为他落下带着倒刺的铁链。而他逆着那股力量,嘶吼着拽得铁链当啷,想拖着整个帝国往前走。   可越是用力,那铁链越是嵌入。   撕裂皮肉,涌出滚烫的鲜血。   没有人胆敢靠近他,恶兽红着眼向一切劝谏者露出尖锐的牙。   只有姜见明拼命去拦,竭力把他往后扯,对他说陛下您慢一点,慢一点,前面是险路啊。   他们都急了,可不就又要天天吵架。白天在议政厅吵完,晚上回皇宫的住处继续吵,林歌和西尔芙怎么劝都劝不住。   姜见明的身体哪里受得了这么折腾,没几天就变成半死不活的样子。西尔芙警告他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几个月就要出大事,他擦着咳出来的血迹,低声说抱歉。   夜晚,雷阵雨。   姜见明在治疗舱内醒来,模糊的视野看到一道身影站在旁边。   莱安站在一片昏暗里,表情冷峻,脸色却很憔悴,不知几天没能睡个好觉。   “吵着架都能晕在对方怀里,你就这样还想拦我?”   他上前弯身,右手用力按在治疗舱的玻璃盖上,“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个地步……”   莱安眼里闪着偏执的火,“不是没有胜算。你也知道,只要远征能够收获成果,我们就不用放弃任何东西。”   姜见明轻喘着摇了摇头。   “你是因为我才这么着急……我不可能放你这个状态,咳咳……到远星际去。”   他们一个躺着,一个站着弯腰,隔着层玻璃对视。   窗外白电一闪,屋内彻亮。莱安的阴影投在姜见明脸上,眼眸渗着森然寒意,“这次不是你说了算的事。”   “你可以不爱我,也可以不让我爱你。但你不可以离开我。”   姜见明安静地用自己的左手贴上莱安的右手。苍白消瘦的手指,纤弱的腕口。   他叹息道:“您没有我,就不行吗?”   “没错,不行。”莱安立刻说道。   “如果你离开,我不会再是现在的样子。我会变得和未遇到你的时候一样,我会变回那个怪物。”   雷雨夜,年轻的帝王居高临下,他抚摸着治疗舱的玻璃盖:   “你是这个世上唯一能管束怪物的人,不许死掉。”   玻璃里面的残人类却露出哀伤的神色,摇摇头。许久后,他或许是累了,歪过脸去闭上了眼。   ……   两人的争执把皇帝的远征计划从春天拖到夏天,陛下和统帅政见不和的事情,也成功闹得人尽皆知。   “你不正常。”林歌私下对姜见明说。   “以前你和凯奥斯吵架不是这样。”   她一本正经地分析:“你们意见相左的时候,大部分时候他会听你的;但假如他不听你的了,你又总是会听他的。”   姜见明:“那往往是在决定一些战略方针的时候。”   林歌:“不错,所以今天你会和他闹僵到这个地步,根本不是,或者说不止是远征与否的问题。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见明不说话了。就在林歌以为他又准备用沉默表示拒绝发言的时候,他却猛地拍案而起——   姜见明厉声道:“不正常的是他!”   林歌震惊了,她从没见过姜见明能有这么激烈的情绪,一时愣在原地。   但紧接着,病人却痛苦地呻.吟一声,发抖的手按着心口,像是疼得不行了的样子。   “道恩!”林歌赶忙把人搀住。姜见明反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眼神发直,喘息着道:“我不可能永远呆在他身边,哪怕活过今年,明年后年呢,十年二十年呢!?”   “你……”   “他可以爱我。”姜见明颤声道,“我也可以爱他。”   林歌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大惊失色:“什么,等等,你说什——”   “但他不可以爱我那样深,更不可以离不开我。”姜见明道,“他不能失去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绝不允许他这样。”   “如果这次我不能教会他,或许就永远不能了。”   说完这句的时候,姜见明脸上已不见一丝血色。但他咬牙站稳了,向前走去,与林歌错身而过。   盛夏时节是他们吵得最激烈的时候。   六月的议政厅,当着几位帝国重臣的面,盛怒的凯奥斯大帝将加冕时用的王冠礼器掷在地上。   “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气氛沉重得如有实质,议政厅里其他人冷汗挂在鼻尖上的都不敢擦,恨不能刨开个洞逃出去。   统帅弯身捡起礼器。   他说:“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凯奥斯大帝站在帝座前,眼神像要杀人。   亚斯兰统帅紧紧攥着帝王的冠冕,他太用力了,金属棱角刺入掌心,血沿着王冠蜿蜒而落。   滴答,落在议政厅地板上铺的红色绒毯间。滴答,滴答。   他上前一步,手中王冕高举。   统帅道,“陛下,请您低头戴冠。”   向无法战胜的现实低头,向并不如愿的世道低头。   皇帝脸颊的肌肉跳动着。忽然淡淡的光泽一闪,他腕口的赤金晶骨动了动,亮起又熄灭。   “统帅!”议政厅里有人直接吓得扑通跪了,“您岂能对陛下如此不敬!”   “——住口!!”   不料皇帝暴怒,逮住了发泄口似的,“这是朕与统帅之间的事,你们也配说他!?”   姜见明依旧一步不退。血从伤口处汩汩而出,污染了原本洁净的王冠。   僵持持续了一分钟。忽然在某一刻,好像有什么魔咒抽走了皇帝的力气。   凯奥斯颓然向后踉跄一步,垂着头扶住了帝座。   统帅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为大帝戴上了华贵的王冕,随即退后抚胸。   群臣肝胆俱裂。   统帅竟为陛下戴冕……要知道,自旧帝国以来至今,有权力为帝王加冕的只有上任帝王,或者代行上任帝王旨意的礼官。   你一个元帅为皇帝戴冕,是想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亚斯兰他真不要命了,所有人都想。虽然这并不是众人第一次这样想。   陛下垂着眼,对此等大逆不道的行径没什么反应。   只是疲倦地摆手:“除了亚斯兰,都退下吧。”   那些在议政厅里的人如释重负,纷纷逃了出去。   雪色的晓光从议政厅的大门射进来,从统帅的肩头掠过,照亮了最高处的帝座。   统帅背光而立,面容被阴影遮挡,看不清表情。   年轻的皇帝疲惫地坐在那里,闭着双眼,单手撑着额角,就像是要睡去。   他头戴沾血王冕。两三滴血珠甚至落在皇帝的白金发丝上,这一幕就像瑰丽的古典油画。   不知过了多久,议政厅内响起皇帝沙哑的嗓音。   “你看,你到底还是为朕加冕了。”   “朕想要的,谁说得不到。”   尾音带着笑意,却显得悲凉。   “您原本想要的,是我在大典之上帝国旗下为您加冕。”   姜见明的嗓音变得低柔,“谁都有得不到的东西,只是多少的区别而已。您要接受这一点,不然,臣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他竟然用起这样锋利的字词。莱安惨笑起来,轻声道:“你知道朕为何低头吗。”   突然,皇帝睁眼,倏然起身怒喝:“你到底知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   姜见明看向自己的右手,眯了眯眼。   他其实有点犯晕了。前天才做完一个紧急手术,刀口在疼,浑身都是虚弱感。   现在刺眼的阳光一照,眼前阵阵发黑,胸腔和胃里同时恶心地抽动起来,都快站不住了。   姜见明用袖子摁住右手那道口子,暗红的血立刻污染了白色军装礼服,并且快速扩散。   他吃力地说道:“陛下低头……不是因为王冠,是因为我在流血。”   “可是等我不在了,您又要怎么样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帝帅闹崩的惨剧源头——   莱:我爱你/我没有你不行/我就是个怪物……   姜:(脸色煞白)我是不是把这孩子给pua了? 第240章 朝花盛放枯萎(7)   “闭嘴。”   莱安脸色发青,他从高处走下来,跨过铺着红毯的阶梯,“闭嘴…你再说这种话,我就……”   他站住半途又停下,目光失去焦点地四顾。   议政厅里有急救医疗设备,很快皇帝拿来了治疗仪走过来,粗暴地拉过统帅受伤的右手。   “你再反对一句,朕就下令停止全国的镇定剂供应。”   “陛下,不要再说这种幼稚的气话。”   “气话?不是气话。”莱安盯着姜见明掌心的口子,治疗仪的光已经照上去了,血还停不下来。   “朕知道你会不愿意。没关系,朕会把你关起来,藏起来。如果你寻死,就给你的四肢都绑上束缚带,每日按剂量注射药物。”   血还在流,要命,这伤有那么深吗?莱安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目不转睛地喃喃道:“……直到新的镇定剂研制出来,把你治好。”   治好。时至今日,陛下竟还怀着这样的妄想。   姜见明压着眉宇,把手抽出来,道:“可以了。”   莱安又去捉他的手:“不行。还没……”   “莱安。”   姜见明却抬起右手,将自己的掌心贴上皇帝的脸颊。   不知什么让莱安颤了一下,或许是冰冷的肌肤和温热的血。   姜见明平静道:“你以为,如果我真要寻死,凭你能拦得住我吗?”   莱安的神色变得可怖。   他露出狼狈的,恼羞成怒的,败者的神态。   因为他知道姜说的是对的。他连星际远征都敢于一试,但如果这个人真的存了死志,他没有信心能留住他。   “……我,我在这样想尽办法地求你活下去。”   他劈手攥住姜见明的小臂,用力到指骨和青筋在皮肤下凸起,“你却天天都想着去死吗?”   “那你告诉我,这些年,你究竟把我当做什么!?”   皇帝的眼里闪着执念难休的光,猛地将头戴的王冠摔在地上,一脚踏上去,踩得稀烂。   他低笑道:“亚斯兰,姜见明,你的血是为谁而流,是为朕,还是为了这顶王冕?”   姜见明的气息颤了颤,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以为谁不知道吗?”   莱安的眼底一点点漫上血丝,“帝国,人民,种族文明……朕心爱的统帅,你的心里只有这些东西吧。”   “你当年,也不过是看中了朕的高阶晶骨和身为皇子的地位,想要利用朕做你的武器和傀儡,难道你敢说不是?”   “为了实现你的野望,不惜驯养一头怪物这么多年……”   莱安冷笑起来,他触碰姜见明的脖颈动脉,略微用力:“朕很好奇,你就没有过一刻害怕过朕会咬你吗,统帅?”   不知何时,姜见明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一样。   他摇了摇头,“陛下既然是这样想的,今天应该更早到来才对。”   莱安喘了口气,感觉脑子里嗡嗡乱响。   “……朕原本可以不介意这些,之前也是朕容许了的结果。”   气头上的人没有理智,皇帝现在才隐约觉得说的过火了。他又阴着脸,磕绊着往回找补,“所以……我是说,只要你听话陪着我……”   对,他只要人在身边就行了,就这么简单的事啊。   为什么姜不肯退让,明明这么简单。只要退让这一步,剩下的他都去解决。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矛盾,可以永远相守……   “陛下。”   但是姜见明的声音却突然冷了下来,“如果陛下在与我相处的时候感到卑微,那我要说,这都源于您自己的问题。”   莱安呼吸一顿。   “如果我失去爱人,或许会悲伤,或许不太会。但我总归会找到其他可以寄托情感的人或事,绝不会变成怪物或者其他的什么,我还是我。”   “但你不是,莱安,你自认为没有了我就没有了一切。”   “你问我把你当什么,那你把自己当什么?”   “——!”   莱安眼底猛地窜起怒火,却说不出话。他死死地瞪着近在咫尺的残人类,攥着那截胳膊的五指铁钳般收紧。   几乎是立刻,对面传来抵抗的力道。姜见明的小臂逆着莱安的手掌与之角力。   “你这样我怎么能爱你,你想想,人为什么要爱一具空壳,爱一个自己的投影?”   姜见明额上冷汗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剧痛从手臂和身体其他地方同时爆开,可他却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样,直视着莱安那双透绿的眼睛。   他哑声道:“如果你想与我平等地相爱,那你就必须要学会……”   “闭嘴。”莱安咬牙道。   “失去我。”   “朕命令你闭嘴!”   “看清自己。”   “别说了。亚斯兰,朕不想再听你的话了。”   “做个真正的人类。”   “——你说的不对,根本大错特错!!”   “而不是被人驱使的怪物。”   “你错了,是你不能失去我,是你离不开我!你只是个病入膏肓的残人类……”   莱安的身体在战栗,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他攥着姜见明的手臂就像攥着什么救命稻草。   那么骄傲的帝王,现在眼睛却彻底红了,一滴泪水不甘地掉下来。   “今日的一切都是我给予你的,包括你的理想和坚持……没有我你能做到什么?一无所有,一无所成!!”   莱安感到他的心脏猛烈跳动,视野扭曲起来,议政厅的灰色柱子也好,地面上的红色绒毯也好,外面的盛夏阳光也好,都溶解在一起,像个被打翻了的调色板。   还有元帅军装上的金穗子,蜿蜒在苍白手臂上的鲜血,深黑的眼眸。   啊,那双黑眼睛。   姜的眼睛总是那样宁静深邃,他实在很喜欢,珍爱了很多年。   可是如今,那眼底倒映出的身影是谁呢,那张阴狠的面孔,是他吗——   忽然,莱安听见一声奇怪的声音。   手底下也传来奇怪的触感。   手底下有什么呢。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一直扣着姜的手臂,力道没有松开。   莱安缓缓地松开手指,他盯着那截包裹在军服下的苍白的小臂掉下来,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晃荡着。   掌心的伤口早就又崩裂了,血汩汩流出,染得十指皆红,很可怕。   议政厅内空荡荡,只有交错的呼吸声。   大约四五秒的时间,莱安失去思考能力,木然地站在那里。   他……他把……   他把姜的手臂,折断了?   莱安恍惚地将目光上移,他的统帅还站在原地,就在两步远的地方。   姜见明的黑发已经被冷汗湿透了,明明手臂被折断了,他却好像不知道痛似的,目光甚至可称温和。   ……做得好。   莱安分明确信姜是想要这样说的,那人的神态正是在这样说。可传到耳畔的声音却是:“对不起。”   “这些年,这么久……”姜见明轻声说着,另一条完好的手臂抚在伤臂上,“我应该更早发现的。”   莱安的右手剧烈发抖,他已经听不懂姜见明说的话了。   他瞳孔散大,深浅不定地呼吸着,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梦,不详又恶心的梦。   快醒来吧。如果醒来了,他要去敲开统帅的门,爬到那人床上诉苦,都怪你不好好治病,朕才会做这样的噩梦呀。   他要姜抱抱他,摸摸他的头发,用温柔的声音安慰他。曾经他们就是有那么好,近些年虽然吵架多了点,但还是很好。   莱安抬起头,让阳光照在自己的脸上。   原来今天的天空是青蓝色的。   他呢喃道:“你看,原来你这么弱,摧毁你这么简单。”   他想离开这里,却因为膝盖发软而踉跄了一步。姜见明来扶他,可惜根本撑不住,两个人一起坐倒在地上。   灿烂的天光包裹了他们。   莱安仓皇地爬起来,根本不敢看姜见明的脸,落荒而逃。   他离开议政厅,穿过白翡翠宫内盛开的一丛丛金玫瑰,那馥郁的玫瑰香气把他熏得吐了出来。   他把姜的手臂折了。   他说了那些话。   但是想想姜居然那样说他,莱安又觉得自己绝不应当愧疚。   他想起自己在灰鸮实验室的时候,奥丁造了他,试图控制他。而他还没来得及亲手杀死这个暴君,奥丁就死掉了。   后来他遇到了姜见明,这又是一个驱使他利用他的家伙。但因为他喜欢,所以他放弃反抗,乖乖听话,就这么直到今日。   直到今日,小怪物才真正撞破了透明的玻璃门,从那间无机质的实验室里走出来。   是的,所以自己没做错什么。莱安恍惚地想着,他去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若无其事地出了皇宫。   很快,大帝独自走在亚斯兰星城的街道上。   行人纷纷吓得瞪圆了眼珠子,连忙躲向两侧行礼。   莱安仿佛没有看到,漫无目的往前走。   他心想现在他是自由的了,一切枷锁都分崩离析,世上再也没有任何能束缚他的存在。   “是凯奥斯陛下吗,真的是陛下?”   有民众拜倒,眼含热泪。   “大帝陛下,我们感恩您啊,您从水深火热中救了我们啊……”   “大帝陛下万岁!新帝国万岁!”   莱安只觉得可笑,今后他可以不爱人类了,他可以不做个好皇帝了。甚至可以瞬间将这片街道上的行人屠杀殆尽,没人能管教他了。   叮叮当。店铺的风铃在响。   几个小孩爬上二楼,从窗户那探出脑袋。   “是大帝陛下吗?我要看大帝陛下!”   “我也要我也要!”   “大帝陛下真英俊。”   “但是陛下脸有点凶哦,他不开心吗?”   “我也要看嘛——”   “哎呀,别挤!”   聒噪的小孩。陛下森然心想,都是弱小劣等的人类,何况还这样无知,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还在沾沾自喜。   他是怪物行走在街道上,他是灾厄隐匿在蓝天下。   姜会后悔惹了他,看来统帅也有失策的时候,难道竟不知将魔鬼放出牢笼的后果吗?   很快他的统帅要露出痛苦又自责的表情了,或许还会用仇恨和失望的眼神看他。因为接下来,他将要……   “呀啊!!”   惊叫四起,小孩失足从二楼跌落。   风起了,风停了。   没有惨剧发生,这片街道上爆发出欢呼。   莱安微微睁大双眼。他发现自己下意识地伸出右臂,掌心向上,自腕口暴涨的晶骨托住了下坠的小孩。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母亲连滚带爬地从屋里跑出来,哭着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这个高度摔下来,虽然应该不至死,但在床上躺上几个月还是难免的。   母亲一边哭一边骂,揪着孩子的耳朵走了。   帝王茫然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悲伤的夏日暖风从他的五指间穿梭而过。   在更盛大的赞美声浪中,莱安僵硬地将右手收回。那种宛如在做梦一般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他浑浑噩噩地转身,看向自己的来路与归途,突然有种想要失声痛哭的冲动。   为什么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直到所谓的枷锁脱落,他才看清了自己的本貌。   然后惊觉……或许有可能,他其实并不是被戴上了枷。   他是被驯服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统帅真以为陛下是忍无可忍之下爆发把他手臂折了,其实莱是无意识的。   西尔芙:看在陛下都被骂哭了的份上,记得我曾经请求过火葬场的柴少一点吗(笑 第241章 轻声告别而去(1)   莱安往回走。他穿过不明就里的人流,在四起喧嚷中,像游魂一样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皇帝回到清静的白翡翠宫,再次看到满眼的金玫瑰。   这次他没有吐,只是没走几步精神就崩溃了,一下子跪倒在那里。   痛楚像慢性毒药一样漫上来,他眼神涣散地咬着自己伤了姜的手臂。   痛,恶心,难受。   好痛苦,他像是要死了。   莱安狼狈地忍受着这种痛苦,并且知道这不可能缓解,除非那个自己伤害了的人出现在身边宽恕他。   可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他根本不敢回去。姜有没有去治伤?皇宫内医疗设备很齐全,西尔芙也在,总不会出什么事。只是接下来,他们两个,今后到底该怎么办呢……   莱安这样颠三倒四地想着,盛夏天里居然冷得发抖。忽然他的腕机响了,是林歌打来的通讯。   “滴滴滴”的提示音像是催命的钟声。莱安觉得自己就是个要上绞刑架的死囚。   他闭了闭眼,忍着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里传来的抗拒,把通讯接起来了。   他没有听见林歌劈头盖脸的骂声,那边沉默了三四秒,用压抑的声音问:“凯奥斯,你人在哪里?”   “外面。”莱安随口道,他硬着头皮问,“干什么?”   林歌:“你立刻回来,姜出事了。”   莱安:“我知道,是我……”   “知道?你知道个屁!他发病了,现在在抢救,情况很危险。”   莱安愣在原地。   “听着,我不管你们刚刚又吵了什么,也不管你在哪里在干什么,现在,马上滚回来。”   说完这句,林歌没有等莱安的回答就挂断了。   徒留皇帝捏着暗下去的腕机,面无人色,嘴唇微微发抖。   莱安僵硬了几秒,突然像是回魂了一样,猛地站起来。   剜心的剧痛让眼前天昏地暗,他颤抖着往前走——   视野倾斜。   扑通,他又摔倒了。   莱安木然地撑起自己,他看向自己的下半身。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赤金色的晶体正从皇帝的腿脚处不停冒出来,像疯长的藤蔓般四面延伸。   ……怎么回事,他的腿怎么……   莱安恍惚地按住自己的膝盖,不,他怎么样不重要,林歌说姜发病了,他必须立刻回去。   可是他的腿坏掉了,晶体从皮肉筋骨中不停地生长出来,站不起来也走不了路。   停下,停下……   莱安面色灰败,呼吸急促。他想控制住体内紊乱的晶粒子,想终止这场异变,可是越着急越控制不住,越失控又越崩溃。   不多时,空气中的微小的晶粒子开始震动,砖缝里凝出赤金真晶。   “陛下?”   远处,皇宫门口的警卫兵被异变所惊,快步赶来巡查。   有人震惊地指着:“看,玫瑰上都凝出真晶了!”   有人道:“是陛下的真晶颜色,陛下呢?”   可他们找了半天,除了一些细小的真晶外并没有找到其他异样,不敢在皇宫内溜达太深,只好归位。   宫殿的阴影中,皇帝蜷缩着,白金卷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形态怪异的身体。   他根本不敢出去,如果皇帝的这种模样被人看到,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这就是躲藏的滋味,原来如履薄冰是这种感觉。   莱安闭眼听着警卫兵们远去的脚步声——他心如刀割地想着他的残人类。   而就在这短短几分钟内,他的双腿已彻底扭曲了,只能在地上蠕动着蛇一样滑行;五指也几乎黏在一起,整个人像是被肢解一样垮掉,变成一簇簇晶体与血肉的诡异粘合物。   他的身体在瓦解,他的结构在分崩离析。   偏偏这时,林歌的通讯又打过来了。   她带着哭腔骂他混蛋。   “你在干什么,你到底在哪里啊凯奥斯?他快不行了,你给老娘回来!”   “闭……嘴!”心脏像是被捏紧了,莱安视野内阵阵发黑,他几欲疯狂,双眼赤红地挤出声音,“不要说……他!”   转眼间,细碎晶体一路爬上皇帝紧绷的面庞。   莱安悚然捂住自己的脸,突然大片真晶从他的面孔上爆开,鲜血四溅,长出的四五颗畸形的眼珠挤在一起蠕动!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不能……不能再听到姜的消息……再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回来看他一眼啊,他再有什么不好,这么多年,你们……”   对面传来杂音,腕机被人抢走了。很快西尔芙的嗓音代替了林歌的:   “陛下……陛下我们没在开玩笑,现在情况真的不好!”   她声音都不对了,直接是在哭着:“您如果没法立刻回来,至少在通讯里对统帅说几句话好吗,我怀疑他现在求生意志薄弱……”   皇宫的特殊急救室内,西尔芙手足无措地拿着腕机,睫毛上挂着泪珠。   她穿着白色的消毒服,身后是密密麻麻的仪器。几名医护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心电监测屏上是一道触目惊心的平直红线!   床上的病人闭着眼睛,那片身躯枯瘦惨白,遍布着纵横的疤——那都是手术的刀口和粗针穿刺留下的痕迹。   随着电极板落下,姜见明的身体弹起又落下,重重摔在沾染血污的病床上。他的头歪向一边,黑发凌乱,没有丝毫恢复生气的征兆。   好痛啊,太痛了。莱安蜷缩在阴影中,浑身都是尘土和血。他惶然张开嘴,喉咙间发出断续的嘶嗬声,却发不出声音!   说话,怎么说话?   莱安没法发声了,他,或者说它用于发声的器官已经变成了鼓鼓囊囊的晶块,血腥味充满了咽喉至口腔的一线。   “陛下,求求您——”   下一秒,不受控制的赤金晶体扎穿了腕机!   嘟……嘟……   断线了。   “对不起,对不起……”西尔芙彻底崩溃,她扔下腕机大哭起来,“我没有办法了,林歌,没有其他能做的了……”   抢救仪器的电子音还在后面绝望地响着,林歌剧烈喘息,死死盯着地上那没声响的腕机。   她没头没脑地说了声:“不对。”   “凯奥斯的反应不对,我感觉是出事了。”   突然,林歌猛地拧身,三步并作两步往抢救床前冲过去:“道恩!!你听得见吧,他妈的凯奥斯出事了,你给老娘起来!!”   几个护士惊恐地来拉她,林歌目眦欲裂,奋力拔高声音:“姜见明!!”   西尔芙屏息,她脑子里“嗡”一声:“你叫他什么?”   “不准死!你现在死了,凯奥斯会以为是他杀了你的,你忍心吗——”   嘭!   又一次电击落下。   在实施抢救的医护们已经快放弃了,有人甚至怆然望向西尔芙:“算了吧小首领,黄金抢救时间已经过去了,统帅他……这样也太受罪了……”   他们都是皇帝精心挑选来秘密给统帅治病的特殊人员,这些年看着姜见明一天天受晶乱的折磨,怎么不痛彻心扉。   然而就在下一秒,心电监测仪的声音改变了。一直无声息的红线有了起伏,艰难地跳动起来!   “有了,有心跳了!”   伴随着医生喜极而泣的呼声,西尔芙软倒在地,浑身大汗淋漓几乎虚脱。   她用胳膊撑着机器,“快,加一针晶粒子镇定剂,马上手术……!”   ……   莱安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衣服破烂,浑身尘泥和血迹。表情麻木,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他在安静的走廊上撞见西尔芙。少女盘起银发穿着白大褂,站在月光熹微的窗边,惊讶道:“陛下?”   她小步快跑到莱安身旁,轻声道:“您这是……您怎么了吗?”   不料后者倏然后退几步,莱安站在阴影里不叫她靠近,低着头也不说话。   西尔芙只好站住,手足无措地看着明显有问题但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的皇帝。   半晌,她抿了抿唇,试探地说道:“您是来看统帅的吗?他的情况不太好,您进去陪陪他吧。”   紧急进行的手术并不顺利,姜见明身体太过衰弱,半途又是心脏停跳了一场,差点没能下手术台。   与之相比,手臂被折断了之类的反而像是小事了。   西尔芙引着莱安做了简单的消毒工作,走进监护病房。   晚上了,里面的智能医疗设备发着蓝色绿色的光。   姜见明闭眼躺在高级治疗舱里,气若游丝,瘦弱的身体上插满管子和维生仪器,如果不是胸口还维持着虚弱的起伏,看起来和死人也无两样。   西尔芙走到治疗舱前,望着统帅惨白的面容。   她垂下睫毛,悲伤地小声说:“可能……也就在明后天啦。”   “我们都没想到统帅的病情会突然恶化,但是慢性晶乱也就是这种东西吧。”   “其实病人先生已经很努力了。陛下您知道吗,白天我们都快放弃了,他又突然有了心跳,我觉得统帅一定是想等您回来。”   “哦,还有,林歌跟我说啦。原来统帅就是赫尔加阁下的那个孩子。唉,其实现在光荣自治领里记得‘姜见明’这个名字的人也没几个啦……”   西尔芙抽了抽鼻子,哽咽起来,“我,我就是,没想到……”   这个人的一生太苦,他从黑暗中为新帝国点燃黎明,自己却还没感受到太阳真正升起的温暖就要轻声告别而去。   西尔芙深吸一口气,“好了,不说这些了。陛下,您没什么话和统帅说吗,他或许还能听见一点的。”   她边说着,边擦了擦眼泪。但当西尔芙放下手的时候,眼前的视野中出现了蔓延的赤金色。   那明显是莱安的晶骨。从她背后无声地探出来,越过她,森然伸向治疗舱内的人。   “陛下?”   西尔芙回头。   下一刻,少女瞳孔紧缩,一声不受控制的尖叫爆发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激发病人求生意志的正确方式:   叫他养的大猫猫回来咪咪呜呜(×)   在病床旁大喊:你猫没啦——(√)   .   莱安情绪失控掉san*1   西尔芙:人不可以,至少不应该。 第242章 轻声告别而去(2)   夜色变得无比阴森,西尔芙惊惧地坐倒在地。   在她身后,巨大的赤金晶体已经爬到天花板,封住了病房的门。   “……陛下!?”   莱安被自己的晶骨缓缓吊了起来,他,或者说它正双目无神地盯着姜见明所在的治疗舱,小半边脸已经彻底晶化,四肢抽搐着不停冒出晶体、肉瘤、骨骼、血管的混合物,很快各种人体器官也开始乱长。   西尔芙浑身发麻,牙齿发抖。她想到灰鸮实验室,想到那些几乎被遗忘了的记忆,俊美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躺在实验室的金属台上……   仅仅是片刻失神的功夫,莱安的赤金晶骨已经涌向治疗舱!   它们从缝隙中挤进去,依恋地将里面濒死的病人包裹起来,就好像要把那个人吞到“身体”内部一样。   “陛下,你要干什么,你醒醒!”   西尔芙惊道:“不能……”   她硬着头皮亮出了自己的晶骨,统帅现在的情况可是真的多一点磕碰都经不起了,万一陛下在无意识中误伤了统帅……   但下一秒,西尔芙的眼角余光瞥过治疗舱内监测的仪器,动作猛地顿住!   惯性让西尔芙趔趄了一下,她也顾不上姿态狼狈,一把将检测屏扳过来盯着那些数字,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晶粒子的紊乱值……在降低!?”   怎么会有这种事,明明连最新的药物都没有效用了!   西尔芙倒吸了一口冷气,重新将目光投向治疗舱。   莱安已经彻底失去了人形,它用蠕动的赤金晶体把陷入昏迷的姜见明包起来,病人身上那些丑陋的维生仪器一个个掉落,药液和治疗液将病号服弄得湿漉漉的。   晶体像盛放着初生婴儿的摇篮一样护着残人类,动作小心翼翼,轻轻摇晃着,最后凝固不动了。   粼粼月光在晶体上流转,如梦似幻。   ……   莱安的非人状态持续了整整半个月,在这期间内,姜见明体内的晶粒子混乱指数奇迹般地下降了十个点。   林歌和西尔芙呢,就日夜对着病房里这一摊血肉晶体焦头烂额。   林歌甚至做了N个计划案:关于万一帝国皇帝就这么永远包着统帅不动弹了该如何是好这件事。   “那你就要做皇帝了,林歌。”西尔芙幽幽道。   林歌暴哭:“不要啊,老娘明明就是被凯奥斯拉过来压一压旧贵族气焰的工具人,老娘能做个屁的皇帝啊!”   她痛心疾首地扑向那一摊血肉晶体:“他妈的,凯奥斯,你这个混蛋,混蛋啊!”   不幸中的万幸,在林歌鬼哭狼嚎和西尔芙的恳切呼唤之下,凯奥斯最终还是逐渐找回了自我意识。   皇帝渐渐地恢复成人类的样子,除了有些虚弱外,与此前并无两样。   昏迷的统帅被他亲手放回治疗舱。   莱安静静地隔着玻璃看着那人的眉眼,又看了看旁边监测仪上的数据,自言自语说,“好像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化成那种奇怪的晶体形态后,他对晶粒子的掌控有了质的提升,像是什么天赋被激发了一样。   但就算如此,他也未能把姜见明完全治好。他感觉自己的极限还不在这里,或许日后能做到更多,但现在只能这样。   “已经是奇迹了,”西尔芙两眼发亮,“所以陛下,您可以让我研究一下吗?您可以让我解剖一下吗?您可以再变回去再变回来试试吗?对了,我要给这种现象起个学名……”   莱安:“。”   最终,在入秋的时候,皇帝还是下定了星际远征的决心。   不仅是为了姜见明。更重要的是,自从上次一度“晶物质化”之后,他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隐约觉得宇宙彼方“有什么”。   莱安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会带来什么影响。但那感觉让他极其烦躁,就像是远处有双眼睛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段时间,姜见明基本上是昏迷不醒的,只有很少的日子里能有些意识。   但就算醒了,人也迷迷糊糊,根本说不出话,很快又陷入漫长的沉睡之中。   莱安不敢面对姜见明,也怕这人再为远征的事情跟他争执。索性趁统帅昏迷的时候卸了其军权,把人送到了瓦森星城。   他亲自挑了最好的庄园,那地方挨青山傍绿水,很清静,不会有外人打搅。   他下旨建了个冬暖夏凉的小别墅。   他把伺候统帅的那群医疗小组送过去,又辗转找到了很久以前贴身护理过姜见明的那位小护士玛莉亚。   今年的小护士已经不小了,玛莉亚嫁了个好丈夫,但还是那么善良热情,听到统帅的情况后,立刻答应一起去瓦森。   凯奥斯大帝亲自感谢了她。   最后,他拉黑了统帅的联系方式。   过了一个月,莱安偷偷向玛莉亚问姜见明的情况。   玛莉亚认真写了长长的邮件,说近日统帅身体好些,人清醒的时间长了,但总是沉默无言,郁郁寡欢的样子,也不怎么搭理她。   还说,统帅最初执意要见陛下,后来怎么也联系不上您,就不再坚持什么,但是偶尔还会偷偷拨那个拨不通的号码。   皇帝反复读着这封邮件,出神很久。   白翡翠宫窗外的红叶悄然飘落。   西尔芙去了瓦森一趟,回来说,“陛下,您这么逃避是不行的。您得见统帅一面,好好把话说清楚。”   莱安别过脸,冷冷道:“见什么。反正……见了又要吵。”   西尔芙:“统帅没有怪您的意思。”   莱安:“哼。”   第二天,莱安把赛特亨利送到了瓦森的那座小别墅里。   这些年他们南征北战,各个星系辗转跑,实在没有养宠物的闲暇。赛特就寄养在专门的机构里,平常也就能视频里看看,见面却要几年才有机会见一面。   临别前,莱安抚摸狗狗的脊背。赛特摇着尾巴吐舌头,欢快地叫道:“汪!”   想当初他们还在蓝母星,他将这条小狗送给姜见明的景象历历在目。一眨眼,十多年已经过去。   现在,赛特已经是条老狗了。   莱安回忆着那时候,当年他给姜送小狗崽,是他们还不够熟悉。他想让残人类开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他把赛特送回姜身边,是他们实在太熟悉。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计可施,实在不知道该拿这人怎么办。   几天后玛莉亚来邮件,说统帅见到赛特很开心,精神好了不少,也会笑了。   白翡翠宫内,莱安读着这封邮件,翠绿的眼底是柔软的,他也无意识地笑了起来。   但很快,皇帝眼底的光亮黯淡了。   窗外枯叶别枝头,思念在这时泛滥。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很想……很想去见他的统帅。   莱安把自己的脸埋进掌中,弯下了脊背。   深冬年节,皇帝偷偷去了瓦森一趟。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独自开着小型星舰,沿着坐标定位找到了那个庄园里的别墅。   天正在下雪,傍晚了,别墅里亮起橙黄的灯光,是温馨的气氛。   里面传来玛莉亚清脆的笑语声,几声犬吠,偶尔还有一个低哑虚弱的男声。   莱安远远地躲着往里头瞄,堂堂开国大帝,别说不敢敲门,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听墙角听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薄薄的一样东西,从门缝里塞进去。   过了会儿,莱安听见兴奋的狗叫声,有爪子在扒拉着门口。   “赛特?”   然后是姜见明的嗓音,“你嘴里叼的什么东西?过来。”   暖洋洋的房间内,赛特小步小步地走到一把红木摇椅前,欢快地摇尾巴。   玛莉亚正往桌子上摆菜,她端着一盘烤鸭,回头:“统帅阁下,赛特怎么啦?”   红木摇椅上,坐着一位面带病容,神色却很恬静的男子。   姜见明强打精神直起身来,他将左手垂下,摸了摸赛特的头。   “松嘴,”他道,“拿了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赛特的嘴巴里叼着的是个纸质东西,姜见明拿下来才看清,是个被妥帖地包了层防护膜的信封。   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赛特刚刚扒拉的门口,手中拆开防护膜,取出信封,再拆开,抽出里面唯一的一张信纸。   信纸是被折了两折的,姜见明又耐心地打开。   展开的信纸边角缀着金玫瑰的图案,是皇家公用文书的纸,上面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姜见明怔了好一会儿,突然站起来,疾步去开门。   他气虚体弱,中途差点绊倒。玛莉亚连忙扶着他,两人来到门前,推开——   寒冷的风呼啸着灌入别墅内。   姜见明哆嗦了一下,不禁咳嗽起来。   他吃力地望向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地平线尽头的星空,飘渺的落雪,还有积雪上浅浅一串脚印。   玛莉亚一边解下自己的围巾给统帅裹上,一边愣愣道:“这是……有人来过吗?”   “咳咳……没关系,不是,咳……不是什么可疑人士。”   姜见明缓过这阵。他无奈又温和地笑了一下,又看向冬夜星空,怅然叹了口气。   “陛下可真是,来都来了,见我一面又能怎么样呢……”   说罢,统帅就亲手掩上了门。他回屋,把信纸重新叠起来,珍重地放进抽屉里。   年节过去了,意味着冬去春来。   新帝历2年,凯奥斯大帝发起了前无古人的星际远征,后世称为第一次神圣战役。   --------------------   作者有话要说:   帝国众人眼中的统帅被送往瓦森:飞鸟尽良弓藏,软禁功臣,陛下好冷酷的手段。   真相:陛下怂得道歉都要靠写信,写完了送信都要靠狗(bushi 第243章 轻声告别而去(3)   等姜见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帝国的星舰已经走远了。   新编制的银北斗星际远征军飞跃人类星域,长矛指向远方。   对于远征之事,统帅没有再发表过意见。   姜见明在瓦森慢悠悠地过着日子,好像提前进入了退休养老阶段。   病情总是时好时差。症状恶化的时候,他就昏昏沉沉的一睡四五天;等到精力稍好些,他会记点日记,写写书,逗逗狗。   赛特老了,无法像当年那样高高跃起,接住扔到阳光下的飞球。而姜见明也心力衰微,只能将球抛起个很小的弧度。   球在地板上咕噜咕噜滚出去,赛特就摇着尾巴,吐着舌头高兴地去追。   姜见明坐在摇椅上,眉眼温柔地看着老狗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地跑。   晴朗的夜晚,他披着大衣,坐在小院子里看星星。   星星很遥远,是他去不到的地方。但他牵挂的人却在那里。   “赛特……”   “你说,陛下现在在哪里呢?”   前线的消息是两个月后传到瓦森的。   “统帅阁下!!”   那个上午,玛莉亚满脸欢欣地推开门:“赢了,我们赢了,是胜利的消息!”   病床上,姜见明手一抖,把膝盖上的光脑碰掉了。   他来不及捡,呼吸急促地转过头:“什么?”   “星际远征军呀!”   玛莉亚麻利地帮统帅把光脑拾起来,她的鼻头因兴奋而泛红,“听说还算顺利呢,第一批真晶矿已经运送回帝国,我们马上能有稳定的药物供应了。这太好了,统帅阁下……!”   ——第一批。这个字眼像针一样把姜见明的神经挑了一下。   他立刻问道:“远征军是要回国了吗?”   玛莉亚摇头:“好像不是,我听到的消息,陛下还在领军继续前行呢。”   姜见明的神色暗了下去。   小护士不懂,对于一场战役来说,胜败只有到最后才见分晓。现在只能叫取得初步进展或初步优势,绝不能叫胜利。   自从来到瓦森以来,统帅很有被软禁的自觉,基本上不去主动联系帝都的旧同僚们。但这天晚上,他破天荒给林歌打了通讯。   “我宁可他跌个小跟头快点回来。”   姜见明压着嗓子道,“远星际无穷无尽,他要走到多远才满足?”   但没多久,姜见明也管不动这事了。他的病情又严重起来,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精神方面的衰弱更大于身体方面的。   他倒也不疯不闹,只不过长时间处于迷离的状态,有时发病了竟连叫的力气都没有就直接休克过去。   好在玛莉亚足够仔细,西尔芙得空就会过来诊疗,这样又撑过了一段危险的时期。   入春时节,庄园对面的青山上开遍了桃花。连这间小别墅的窗口也被染得粉艳动人。   玛莉亚托着食盘走到床边,放柔了嗓音:“统帅阁下,今天玛莉亚煮了牛肉汤,我们试着喝点汤好吗?”   姜见明眼睫柔顺地低垂,意识并不清醒。玛莉亚用白丝绸的帕子垫在他唇下,右手拿着勺子小心地将热汤喂进去。   统帅却蹙眉歪了歪头,他不知陷在什么梦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陛下……”   玛莉亚轻轻给他揉着心口,哄道:“嗳,咱们的陛下在远星际啦,等陛下胜利归来,他就会来看您的。到时候呢,统帅的病也能好啦。”   可当瓦森的桃花凋零时,前线的急报却送入亚斯兰帝都。   噼啪——   那时正值晚宴,玻璃高脚杯从颤抖的指间落下,林歌脸色青白,红酒如血泼了一地。   远征军遇袭,伤亡惨重!   不是被异星生物所害,也不是受挫于恶劣的宇域环境,动手的是熔岩宇盗。   那真是出其不意地在背后捅了一刀子,血淋淋惨不忍睹。几千名立志于探索未知星海的英勇战士死在人类同胞的枪炮下。   林歌破口大骂,一脚踹翻了桌子。   但这还远不是结束。   帝国军遇袭的坐标太糟糕了。那是被后世称为“恶魔之舌”的小行星带,无数小行星在那里维持着自转与公转,表面崎岖嶙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撞击坑。   在当时的年代,那里还栖息着大群高阶异星生物。   舰队单单是经过那里,都要像走钢丝一般小心谨慎、冷汗直冒。   现在走钢丝的人竟被冷不丁捅了一刀,结果有多惨烈,可想而知!   炮光纵横,无数星舰撞击在小行星上,又惊动了沉睡在那里的异星生物,战场一片混乱。   熔岩宇盗们狂笑着,他们袭击帝国运载物资的大星舰,抢走了大量辎重以及远征军千辛万苦采获的真晶矿,赚得盆满钵满。   远星际完全不比人类帝国的星域。如果不是有凯奥斯陛下亲征,这情况直接全军覆没都不意外!   而现在,整个远征部队都被困在凶险的小行星带之中。   进退两难,四面都是敌人,每时每刻都有回不来的风险。   消息传来,帝国高层个个面无人色。   远征胜败先放一边。这才建国一年多啊,万一陛下出事了,三星系九星城都要大乱!   必须马上派遣援军。   可问题又来了,谁能领兵?   从议政厅散会后,暂代皇帝掌权的林歌单独把陈.汉克留下来。   “储君殿下,恕臣直言,能解决当下困境的只有那一位。”   没等林歌开口,陈就抚胸行礼。   “臣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亚斯兰统帅统军了。但臣还记得当年,我们是如何一步步从破烂的蓝母星杀上来的。”   “保住了蓝母星,攻下了沃尔,反击帝国百万大军,半年内接连拿下瓦森和伊甸两座星城,当然还有艾尔伯恩战役。”   陈抬起头,眼底闪烁精光:“有些天才是人世间可遇不可求的,统帅恰恰属于这类。呵呵,殿下您跟他那么久,应该深有体会吧?”   林歌撑着太阳穴,眼底暗沉:“不行。道恩现在病重,别指望他了。”   这俩也是老熟人了,也就是陈喜欢端着规矩,一口一个储君殿下。   此刻他皱起眉头,担忧地问:“统帅到底是什么病?”   “别问那些没用的。”林歌烦躁地摆手,“现在这个情况,也只有你能走一趟了。去准备吧。”   分秒必争。军部以最快的速度行动起来,筹措了人力物资。   然而就在军队集结于军用星舰港,为几个小时后的启航做着最后准备的时候,一艘小型星舰悄然来到了亚斯兰帝都。   当看到那个从星舰走下来的身影时,来给大军送行的林歌吓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来者将兜帽放下,露出一张苍白清减的面孔。   正欲上前阻拦的星舰港警卫们,差点没当场给跪下。   他们惊呼:“统帅!!”   姜见明一身便衣简装,戴着手套,若无其事地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嗯,都辛苦了。”   林歌毫无形象地狂奔而来,揪住了他的衣领:“你,你,你!?”   她压低嗓门,眼里像要喷火,“不是,你怎么过来的!”   姜见明:“我当然有我的办法,你真的以为那个才配备了百来人的庄园能关住我?”   林歌:“你不好好养病来帝都干什么,我们这里用不到统帅阁下,你给我回瓦森去!”   “我只是觉得,还是我去好点吧。”   姜见明无奈地笑道:“最后一次。”   林歌愣了愣。下一秒她炸了,蹦起来就吼:“好个最后一次,你心里门儿清啊!你要是去了命也就没了,可不就是最后一次!?”   姜见明轻摇头,他轻握了一下林歌的手腕:“战况我已经了解过了,远星际的形势应该不太乐观。”   “你以后是要做陛下的人,林歌。你觉得千万将士的性命,不足以让一个行将就木的残人类去发挥他最后一点余热吗?”   林歌噎住。姜见明抬头,冲正要登舰的陈.汉克招了招手,“陈,你下来。”   陈.汉克也惊呆了,连忙拍拍军装,捏正了军帽快步走下来:“哎,统帅!”   他还以为统帅是要嘱咐什么,毕竟姜见明一脸病容,确实是抱恙颇重的样子。   不料统帅拍了拍他的肩膀,错身而过时在他耳边低声道:“……等我回来之后,就由你来做帝国的第二任最高统帅吧。”   说完这句,统帅直接踩着舷梯上了旗舰。   陈:“……?”   显然,统帅的意思是:你下来,我上去。   再看林歌的脸,已经铁青了。   不仅是姜见明的“独断专行”,更重要的是,她已经觉出不对劲。   虽然凯奥斯远征期间,她替大帝暂管帝国事务,忙碌之中都没去过瓦森几次。   但就通讯和医护人员的汇报来看,姜见明的病症已经很严重,绝不应该像现在这么精神才对。   林歌飞快打开腕机,一接通就劈头盖脸地冲对面:“西尔芙,我问你,你是不是给了他什么药!?”   两边一对,两位的心各自都凉了半截。   西尔芙竟然根本不知道姜见明偷摸离开瓦森的事!   但她知道今年新研发出了一种针对慢性晶乱晚期病人的药,可以高强度灭杀晶粒子活性。   而代价则是,正常的人体细胞也会受到极大损伤。这种药一般是提供给选择安乐的病人,让他们在最后的时光里能清醒无痛地与家人们看看这个世界。   林歌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最后只能仰面惨笑一声,憋出一句:“够狠,还得是他。”   没人知道姜见明是怎么在一群医护和警卫的盯梢下弄到的这种药,就像没人知道统帅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瓦森来到了亚斯兰。   林歌和西尔芙只知道,姜见明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们,别阻止我。   而的确,她们也没能阻止他。   ——新帝历2年,第一次神圣战役受挫,亚斯兰统帅临时重掌兵权,率军救援。   帝国军又于恶魔之舌周旋了半个月,最终熔岩宇盗悻悻退走,远征军脱困,踏上归国之路。   也是在确认彻底脱离危险之后,亚斯兰统帅借着一艘小型星舰,进入了被命名为白翡翠号的远征军旗舰。   “我想求见陛下。”姜见明整了一下衣领,对莱安的亲卫说道。   “哎,统帅放心!”   这名亲卫看到统帅,早激动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这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连连拍着胸脯担保:“哎,统帅别这么紧张嘛。您看您这一路抱病救驾,陛下面上不说,心里一定感动得不行啊!”   “之前再有什么隔阂,经过这一遭,统帅和陛下一定能和好如初的!”   姜见明温柔地笑:“那就借你吉言。”   但就在这时,统帅听见旁边那扇自动门打开的声音。   姜见明下意识地侧头一瞥。   他看见了他的陛下。 第244章 轻声告别而去(4)   年轻的皇帝站在那里。   他面色惨淡,唇角紧绷着,凌乱的白金卷发束在脑后,从手臂、指尖到肩颈,一路都缠着染血的绷带。   ……好似命运的利爪,已将这个曾无往不胜的强者当胸撕开。   当落入那双翠绿的眼眸深底时,姜见明的心脏无法抑制地抽疼起来。   自从上次闹崩以来,他们许久没有这样面对面过了。   “你下去吧。”   姜见明温声对那个亲卫小伙子说。而亲卫犹豫了一下,看向莱安。   皇帝望着统帅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个雕像。   统帅重复道:“没事,下去吧。”   直到小伙子离开,莱安的眼睛还是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姜见明。   “陛下。”   姜见明伸开双手,“来。”   ——他的眉眼柔软而清澈,一如往昔。就像他们之间未曾有过任何摩擦与伤痛,就像他们从来都很好,往后也很好。   皇帝脸色煞白地后退一步,惶然像是要躲。姜见明就像早有预料般抢了两步,展臂将莱安抱进了自己怀里。   “……!”   莱安浑身剧颤,他双唇蓦地失去血色,眼里的所有光都熄灭了。   击垮他的不是惨痛的外伤,也不是憋屈的败仗,而是抱住他的爱人。   姜见明摸了摸他的头发,将下巴搁在莱安肩头,手掌从上而下地顺着皇帝的背,抚平染血的战袍。   他轻声哄道:“嘘,不难过,不难过……我们没事的,都没事的……”   他感觉到有泪滴落在自己的后颈。莱安将背埋下,用双臂紧紧地箍着他的腰,抖得更加厉害了。   “……从遇袭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你会来。”   两行绝望的泪水滑落,大帝闭上双眼,沙哑道,“我本想救你,但我害死你了。”   姜见明摇了摇头不说话,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   远星际的高浓度晶粒子环境绝不是自己能承受的。之所以现在还能和没事人一样,都是药物的作用。   他既然选择来这里,就是没几天了,回到帝国处理处理后事,就该告别了。   他知道,陛下定然也知道。   莱安那么拼命地想给他搏一线生机,最终还是失败了。   而他出现在远星际的星舰中,身穿挺拔的帝国军装,金色的统帅肩章泛着光。   皇帝没有再像以往那样动怒,只是不停地抱着他流泪。好像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会像春日残雪般消融而去。   姜见明暗叹,他心想:自己这样,多少还是有些残忍了。   “陛下,我们归国吧。”   他垂眸,用脸颊蹭了一下莱安的乱发,“白翡翠宫现在应当是春天了,我还想和您一起看看……接下来,您能抽点时间陪我吗?”   数日后,远征军回到了亚斯兰帝都。   远征的失败,无数将士的阵亡,令民众一时间难以接受。皇帝归国后就浑浑噩噩,几乎成天不言不语,也不见人。   姜见明像赶羊一样赶着莱安去面对公众,去承担战败的责任。他亲自祭奠英魂,出面安抚军部,结果还是没有时间看什么春天。   药物的效用已经快要到头。   好不容易把帝国局势稳定下来,姜见明又找不到莱安了。   他还想至少最后几天可以窝在陛下怀里享受一下,结果人也不知道躲去了哪儿,连议政厅也不去,问谁都说不知道。   “你也别管那个小混蛋了。”   皇宫花园,他和林歌相对喝茶聊天。后者勉强做出个精神的样子,“快琢磨琢磨,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好歹咱们现在也是执掌整个帝国的人了,最后几天奢侈奢侈,怎么样?”   姜见明闻言不禁苦笑起来。   他味觉嗅觉皆失,早就告别了口腹之欲;天天病得形销骨立,衣装打扮方面更没意思;至于游山玩水之类,他的体力精力已经不允许——   最重要的还是,远征军惨败回国,那么多亡者连遗体都无法归国安葬。   他要还有心思想着怎么奢侈一把,那他也不是他了。   所以最后,姜见明只无奈道:“可别,最后能让我清静几天就谢天谢地了。”   林歌抽了抽鼻子,扭过头看着远处,“说起来,有件事儿……”   “西尔芙托我问你,你要不要考虑冰冻休眠?”   姜见明秒回:“——不考虑。”   其实这事,西尔芙以前跟他提过,可以用先进医学技术把人的身体保存起来,等到未来有了治疗手段时再唤醒。   但姜见明对此没什么兴趣,他知道就算日后真的能研制出治疗慢性晶乱的药,自己这具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基本上没有希望可以救活了。   那现在半死不活地变成个冻干,除了浪费钱浪费资源,给活人徒增压力以外有什么用处?   林歌也熟知他的脾气,并不意外,只说:“行,反正我们听你的,你想怎样都好。”   “对了,西尔芙呢?”   “她好像在搞实验吧,小丫头这两天挺拼命的,可能还想找机会。你要是有话说,我叫她过来?”   姜见明说了声不用,就没再问了。   这天晚上,他专门订了凌晨的闹钟把自己叫起来,披衣悄悄去了西尔芙的实验室。   他在自动门前默然站了会儿,突然抬手用力敲门。   里面传来西尔芙的一声尖叫。   小姑娘推开门的时候脸色发青,嘴唇发抖,“……统帅?您怎么深更半夜过来,吓死我了。”   姜见明看着她,眼底深邃:“深更半夜,你才是,怎么还在忙?”   说着,他很自然地抬腿就往里进。   “统帅!”   西尔芙往旁边一挪,用身体挡住路,双手紧紧扳着门框:“您快点回去休息,我这里面很多病菌的,您不能进……”   姜见明:“陛下昨天才和我聊过你的实验室,说里面很干净。他说他小时候就在实验室长大,我才想到来看看。”   西尔芙又好气又好笑:“统帅!您别诈我啦,您这几天根本没见过陛下吧?”   姜见明:“确实,但你怎么知道?”   西尔芙脸庞一僵。她意识到自己这才是被诈了,但还是死死堵住门:“您到底想干什么,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   姜见明神色一沉,厉声道:“让开!!”   下一秒,他竟倏地抽出把枪来。两人距离太近,西尔芙回神时,枪口已经抵在自己胸前。   姜见明冷冷道:“西尔芙.松女士,人体实验是违法的,你知道你身为来自光荣自治领的皇后做出这种事,一旦被曝光会有什么后果吗?”   “枪里面是麻醉弹。你想自己让开,我进去;还是晕在地板上,我进去?   西尔芙猛地抬起脸。夜色中,她咬着嘴唇,大颗的眼泪啪嗒就掉下来了。   “你以为我想吗,如果还有办法,你以为我不想轻轻松松就研究出把你治好的药吗!?”   她梗着脖子,拔高声音哭道:“一个两个都这样,要么是拿晶骨指着我逼我做,要么是拿枪指着我不让我做!”   西尔芙不堵门了,反而抓着姜见明的手臂拽他往里走,泪流满面地:   “那你进去好了,反正我早跟陛下说了瞒不住的,你去看看他闹成什么样子——”   实验室深处静悄悄的。   姜见明把所有灯都按开了,一时间亮得人睁不开眼。   最里面,是一间封闭的实验室。金属门,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有无数仪器和数据滴答乱叫。   中间有个座椅,想来西尔芙刚刚就是坐在这里的。   没等姜见明说什么,西尔芙就红着眼睛抽泣着上前,泄愤似的一巴掌拍在开关上。   虹膜识别通过后,金属门开了。   门后是短短的通道。通道尽头有扇很宽大的玻璃门,又是一间专门分隔开的房间。   本应万人之上的帝国皇帝,穿着白色的衣服垂头坐在里面,一动不动。   赤金晶体穿透他的右眼与心口,延展到他的脸颊。他的身躯血肉模糊,很多地方已经半晶体化,令人遍体生寒。   而那扇房间内,四面的墙壁上,各种实验器材上,到处都溅满了血。   莱安就这么背倚着墙,气息微弱地睡在一片血泊中。   直到脚步声将他吵醒,他慢慢睁开眼,眼底像是起了大雾的海。   “亚斯兰……?”   他抬头看到站在自己身前的人,意识模糊间露出哀伤的笑容。   姜见明默然许久,慢吞吞地坐下,把浑身是血的皇帝搂到自己腿上。   “当年,你就是这样救了我的吗?”   莱安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低低哑哑的,答所非问:“姜,你听我说……刚刚,我做了一个梦……”   在连续多日不间断的实验摧残下,他的认知错乱了,好像回到了刚拥有自主意识,刚降生在旧帝国的灰鸮实验室里的时候。   意识模糊间,他不知身在梦里,只觉得身上那些痛苦都值得欢喜,欢喜得几乎落泪。   “梦里……”   “我还没有遇见你。”   因为梦里,他们将要相逢,而非已近别离。   如果可以的话,他多么想再走一遍这二十多年。这一次,他一定能更早更早找到他,更好更好地保护他。   可是美梦醒了。姜见明抚着他的发顶叹息,说:“够了,停下吧。”   “不。”   “陛下,听我的话。”   “不……”   莱安疲惫地垂着眼,缓缓地摇头,亲吻姜见明冰冷的指尖,“你……别走……还有办法……你不知道,上次我救过你……”   “放手吧,陛下。”   莱安渐渐红了眼眶:“我不放你走。”   姜见明:“对不起,但是……”   莱安慌了,他抓着姜见明的手:“不,不行,我知道你很累了,能不能再等等,你什么都不用辛苦,能不能——”   他顿了顿,用近乎是乞求的语调:“休眠吧,亚斯兰,姜,求你。”   “……”姜见明黯然移开了目光。   “你不想看军校建起来吗,还有图书馆?你不想看残人类的处境好起来吗?很快的,很快的……”   “你想不想去光荣领看看,嗯,你说话?你还没去过,听说他们要建一座赫尔加的纪念像,今年年底就会完工。”   “我上次弄伤了你,你还没有教训我。我出征战败,你也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一直无动于衷的姜见明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不是因为你躲着我么,嗯?”   “莱安?”   只是这么轻轻一叫,陛下突然又哭起来了。莱安抖成一团,像个冻坏了的小动物,拼命往姜见明怀里蹭,使劲抓着姜见明的手指不肯放开。   他不停地流着泪,哑着嗓子啜泣,“你留下,我往后不会犯错,我永远听你的话……”   姜见明:“陛下,你不可能永远被谁驯养,等我走的那一天,就做真正的人吧。”   “不,你再让我试一次,再试一次说不定就有成果了……!”   “求你,求你……姜,我求求你!!”   ——根本无法沟通啊。姜见明头疼地长叹,他怀里那位已经哭得话都快说不清了,哪里还有个大帝的样子。   原本干净的衣服被莱安蹭得到处都是血,姜见明焦头烂额地哄了半天,哄不好,他感觉皇帝都快哭背过气去了。   姜见明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西尔芙,后者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冲他甜甜一笑。   姜见明:“……。”   他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被坑了。   ……   第二天,姜见明坐在林歌对面,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咳,嗯……我们商量一下,冰冻休眠的事……”   林歌木然盯着他:“不是昨天还说不考虑吗?”   姜见明扶额:“陛下他哭得太可怜,我没顶住。”   --------------------   作者有话要说:   莱:QAQ   莱:你可以不要死吗,不可以朕就哭着求你。 第245章 轻声告别而去(5)   说是休眠,但其实几个人心里也都清楚。以姜见明现在的情况,和死别也没什么本质差别了。   那丁点儿的渺茫希望,与其说是给统帅的,不如说是给被留下的他们的。   甚至姜见明对林歌说的话都是:“就当骗骗他,哄哄他。”   “等他什么时候接受了我的离去,再把我下葬就好了。”   无论日后如何,把莱安从实验室里捉出来之后,姜见明总算享受到了一段闲散的短暂时光。   最后几天的天气都很好,坐在窗边还能晒晒太阳,对他来说很幸运了。   姜见明不再操心其他事,他和陛下坐在花荫旁说话,在书房里整理写好的著书。精神好些就和刚接过来的赛特玩玩,累了就让莱安抱着他,在午后的阳光底下睡觉。   都很好。   只是莱安的情绪一直不稳定,姜见明怀疑陛下是不是被开启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开关——动不动就哭!   这个人以前可不这样,明明是个骄傲高冷到不行的脾气,最拒绝哭泣这种示弱的姿态。   现在好了,他想留遗言,陛下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趴在他光脑上不让他写;他说赶早不赶晚,那明天就准备休眠吧,陛下立刻抱着他呜呜咽咽,说再等等再等等……   姜见明:“。”   他算是看明白了。莱安伤心是真的,但八成也有拿这个来克制他那意思,啧,心机……   本来是因为看陛下实在哭得太可怜才退让了的,结果反而被拿捏了。   “唉,好了好了……”   到了要实施休眠的前一晚,两个人躺在皇帝寝宫的大床上亲昵,滚得被子都是皱巴的。   姜见明哭笑不得地窝在莱安心口,因为双臂被搂住了无法动弹,只好用小腿一下下蹭着他。   “再拖下去,药效要到头了。陛下也不舍得看我死前还要疼得不成人样对不对?”   “我知道!……不用你说。”   莱安梗着后牙,他低头紧紧抱着怀里的病人,闭眼喃喃说着,“我明天不会哭,今晚你就别管教我。”   说着说着,眼泪又无声地掉下来一滴。   他知道姜见明说得对。西尔芙已经警告过一次,说是不能拖了,再过三两天药物的副作用起来,姜有可能活生生疼死,或者直接器官衰竭猝死。   无论是为了保证休眠的实施,还是为了姜见明最后的尊严和安乐,明天都必须要告别了。   姜见明叹了口气,“怎么那么会哭呢,枕头都湿了。”   他揉了揉莱安的脖颈,忽然若有所思地顿住。   “……”   姜见明歪头打量了莱安会儿,眼底仿佛泛起几点微光。   他说:“你乖一点,不哭了,我让你亲一下好不好?”   之前那么久,他不肯跨出这一步。一是现实原因,他怕与莱安正式结成恋人关系后,陛下会执拗地想给他明面上的身份,闹出不必要的麻烦。   再是,他的确担心自己配不上莱安如此炽热的深情,担心会害陛下错过真正的良人。   但已经到了今晚。   他明天就要“死”了,再也不必担心自己让莱安为难。   他也看清了皇帝对自己的执念,不奢望莱安在自己走后能够移情别恋。   或者换句话说,既然陛下能为了爱人偏执到这个地步,那么假如莱安日后对另一个人动心,一个死人也不可能牵绊住什么。   所以姜见明笑着,对有些发蒙的莱安招手,眨眼问:“要不要?”   要,当然要。莱安立刻贴过来,睫毛还可怜兮兮地挂着泪珠,在他掌心里啾了一下。   “……”   “不是这样亲,陛下。”   姜见明又好气又好笑,又很心疼。他摸了摸莱安的脸,另一只手半轻不重地搭在莱安肩膀上。   “这个也要我教吗?”   白翡翠宫的窗玻璃映出一点点靠近的两道人影。窗外有月光,月光流转在金色的玫瑰花上。   莱安这才意识到姜见明的意思。   他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屏住呼吸。   咚、咚——   心脏突兀地开始加速。   “等等,”大帝忽然往后撤,目光慌张躲闪,“你不必为了迁就我……”   姜见明缩短了最后一点距离。他的五指穿过白金卷发扣住莱安的后脑,将自己的唇覆上莱安的。   “…——!”   当月光吻别金玫瑰的时候,他们也相拥而吻了。   那是姜见明与凯奥斯,帝国的大帝与统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温存,发生在不为人知的宫廷深处。   他们亲吻,也只是亲吻。齿舌间偶尔泄出几丝声音,也是很细弱的,仿佛只是亲吻就耗尽了毕生的力气。   这种感觉像是醉酒,一切都迷离了,他们亲吻时紧紧抓着彼此,体温,心跳,肌理,灼热的,冰冷的,一切都在淋漓不尽地侵吞着感官。   “姜,”年轻的帝王哽咽不止,双手捧着爱人的脸,“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姜见明颤声道,“陛下,莱安……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看着你,无论生死都一样。”   所以不要哭泣,不要畏惧别离。   从细碎到激烈,他们在喘息间纠缠着下坠,坠到宇宙的深处去,再被星空化作流动的银色巨毯接住。漫天都是月亮的光辉,太阳的光辉……最后在生死尽头听到爱的弦乐,爱像温热的水潮般涌起,缱绻地,悲伤地,将他们一点点融合在一处。永不别离,永不别离。   “还想做别的吗?”   结束后,姜见明躺在床上平复着气息,唇上被磨出几分潋滟色泽,终于不再是惨白的样子。   莱安环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脖颈处蹭了蹭,带着一点粘人的鼻音道:“足够了,不需要别的。”   但没几分钟,陛下又反悔。   莱安道:“对了,我还想听你说那个字,对我说。”   亲吻之后,姜见明当然知道陛下想听什么。   他敛眉摇了摇头,神色怅然:“口头之言当然简单,但是陛下,我从来没能对你尽过爱人的义务。”   “就像去年你也说过的,之前那些岁月,我更多的是倚仗你的力量与地位……”   “不是!不是,”莱安神色蓦地变了,他一下子把姜见明拽起来按进怀里,紧紧搂着,“那些话是你算计了激我说的,你心里清楚!”   他胡乱去摸姜见明的右手臂,心疼地摩挲折伤过的地方,“不要你说别的了,给我忘了那些话,现在就忘。”   姜见明又被弄得忍俊不禁。   “好的,”他说,“那我忘了。”   莱安这才不闹,又细细地吻过他一遍。最后抱他重新躺下,把暖和的被子盖在他身上,说晚安。   房间内的灯熄了。   ==   次日,冰冻休眠的流程选在白翡翠宫二层,一个向阳的宽大房间内进行。   与安乐的实施方法一样,先是让病人进入深度睡眠,再由医生和相关科技人员来操作。   姜见明坐在床边,看着那一小管透明的药剂,知道就是它了。   当这些药液注射入体内,他会在四五秒的时间内昏睡过去。   然后,就算是与这个世界告别了。   窗外是生机勃勃的夏天,房间内阳光正好。姜见明穿着整洁的衣衫,依次与这些年帮助过他的医护小组道谢告别。   玛莉亚哭得一塌糊涂,姜见明给了她一包糖,让她带回去给她的小孩。   老狗赛特察觉出气氛的不寻常,一直嘤嘤叫着,往姜见明床边拱。姜见明摸了摸它,最后给它扔了一次球。   金色的阳光洒遍地板,赛特摇着尾巴追得呼呼直喘,几分钟后才疲惫地把球叼回来。   “汪!呜呜呜……”   它把球放在姜见明手里,高兴地吐着舌头,抬头时黑葡萄似的眼睛被光线染成了金黄色。   姜见明抱住赛特亲了亲,哀伤敛眸,低声道:“乖狗狗,下辈子找个好主人吧。”   这么多年奔波征战,他没能好好陪他的狗,现在连给赛特送终都做不到。   西尔芙走过来,她将药液挂在架子上,悄悄红了眼眶:“统帅放心,我们会照顾赛特的。”   姜见明点了点头,“把它带走吧。”   玛莉亚来牵赛特,赛特却不肯走,蹭着姜见明呜呜直叫,项圈都勒紧了。   “算了,我来。”统帅摆了摆手,他又拿起狗狗最喜欢的玩具球,推开窗,从二楼扔到下面的院子里。   他揉了揉赛特的耳朵,像平常给它下指令那样,“乖,自己去玩会儿球。”   老狗被骗下去了,啪嗒啪嗒的声音消失在台阶尽头。玛莉亚深深一鞠躬,也走了。最后留下莱安,林歌和西尔芙三个人。   三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错,他们决定了最后要用轻松点的气氛送姜见明入眠。   林歌将一颗红苹果放在姜见明枕边,笑着怀念起从前她和他在野区里抢垃圾吃的时候。   “道恩,”她嬉皮笑脸道,“等你睡醒之后,我一定比你老了,真成‘老娘’了……对了,到时候老娘要叫你‘明明’,谁叫你之前天天把老娘当女儿训。”   西尔芙给姜见明的右手小臂扎了针,把输液器开关放到他的左手旁,“统帅准备好之后,推这个开关就可以了。”   “好。”姜见明温和地点头,柔软的天光让他消瘦的脸庞有种近乎圣洁的光华。   莱安扶他慢慢躺好,陛下还真是说到做到,昨晚说今天不会哭了,今天就真的镇静下来。   “是我强留你这么久,对不起。”大帝认真地把姜见明耳畔的碎发理好了,低沉道,“以后就不用疼了,睡吧,等我叫醒你。”   姜见明抓住莱安的手,“那……我想醒来的时候还有陛下在身边,可以吗?”   这其实是种委婉的暗示,如果在莱安的这一生内无法让他醒来,也不必把一具老僵尸留给后代。   莱安:“当然,我承诺你醒来的时候,一定是在我的怀里。”   “谢谢您。”姜见明轻声道,“等我死……咳,休眠后不要立刻宣布死讯,尽量拖到明年。刚出征完主帅就亡故太异样,我怕有人会议论您。”   莱安:“明白。”   “那就这样了。”姜见明躺在床上,先看了看窗外的亚斯兰星城,又仔细地看着最后陪伴他的三个人。   长眠前他想说声晚安,但现在不是晚上,也不适合伤感。   “午安,别为我难过,”所以他笑了笑,“我这一生很幸福的,无论任何时候,身边总有人爱着我。”   说完这句话,姜见明就推下了开关,神态轻松自如,仿佛注射的只是日常的营养针。   药液在透明的注射管里快速下滑。   突然,远处的钟声响了。据说附近新修建了一座教堂,原来今天是它第一次鸣钟的日子。   恍惚间,姜见明的听觉似乎变得无比敏锐。   他好似能听见钟声,听见白鸽扑棱棱振翅。悬浮列车叮叮跑过星城,产妇诞下的婴孩在啼哭,枝头花苞绽放,鸟雀离巢。   不,他不是听见了,只是想象到了。   一切的未来都在远方,每一秒都有嫩芽破土,那是光明,那是新生。   “对了。”统帅的眼眸突然泛起清澈的光泽,他望向大帝,笑容比生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动人心魄——   药液注入静脉的那一秒,他含笑说:“莱安,我爱你啊。”   我爱你,我爱你。   我唯一的永远的爱人,请在告别的钟声敲响之时,收下我亏欠了你半生的爱意。   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魔咒击中,莱安抬头,怔怔张嘴,翡翠色的眼眸剧烈摇动着……   突然,林歌发出类似悲哭的叫声,她狠狠推了莱安一把,已经泪流满面。   而皇帝终于惊醒,猛地握住统帅冰冷的手腕,磕绊道:“我!我也……”   可是姜见明的双眼缓慢地合上了,就像桃花被软绵绵的风吹谢在春光里。他的唇角还衔着温柔的笑,也像湖水的涟漪逐渐消散,只剩下若有若无的一丁点,凝固成永恒。   他在明媚的夏季天光下睡去。   眼泪一滴滴洇在白色的枕边,有一滴掉在了那颗红苹果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辉。   “我也……爱你。”   莱安咬牙闭上了眼,他仰起青筋绽起的脖颈,一字一句说道,“姜,你听见了吗,我爱你……”   林歌和西尔芙都放声哭了出来,但病床上的男人再也不会醒来安慰两个小姑娘,摸摸她们的头发了。   今天和那个一起拍照的下午同样灿烂温暖,但亚斯兰离开,照片的一角就永远缺失了。   三人许久才平复情绪,林歌和莱安出来,留下西尔芙做后续的操作。   忽然,他们看见了赛特,老狗把球从院子里叼上来了!   莱安立刻把门关上。赛特耷拉下耳朵,嘤嘤地哼着,双爪扒拉着那扇门,嘴里还咬着球不放。   它还想和姜见明玩呢。主人扔的球,要放回主人手心里……如果可以的话,再扔一次。   林歌深吸了口气别过头,不忍再看。皇帝半跪下来,抱住赛特的脖子低声道:“别闹,他在睡,不许吵了,嘘……”   赛特听懂了。它吐出球,抖抖身体,喉咙一阵委屈的哼声。   它不知道死亡,只以为姜见明真的在睡觉。那就要到下午、晚上,甚至有可能明天早晨,主人醒来才能继续玩球了。   “乖狗,对,等他醒睡,”莱安嗓音低沉,他翠绿的眼瞳弥漫着一层阴雾,没有光了,“还会陪你玩的。”   这是新帝历2年的初夏。   七个月后,新帝历3年,帝国宣布了开国统帅道恩.亚斯兰的死讯。   --------------------   作者有话要说:   午安,统帅,下次醒来就是光明的新帝国啦。   统帅:……但身体是在活晶块堆里谢谢。 第246章 进军(3)   这一年,亚斯兰统帅的遗体在瓦森下葬。   ……当然是假的。   姜见明的休眠仓被做成冰棺样子,藏在了白翡翠宫的地底暗室。这世上只有三个人能打开。   他睡在如水清澈的休眠液里,身穿元帅军礼服,胸前缀满了最高规格的荣誉勋章,白色的菊花、金色的玫瑰与帝国旗帜簇拥在四周。   “你已经睡了二百二十六天了,亚斯兰。”   莱安的手指抚过冰棺的棱角,眼底晦暗,“朕准备建军校了,明日要在议政厅讨论细节,这会令你开心吗?”   半年了,莱安闭上眼。这半年来,爱人离去的痛楚无时无刻不在腐蚀他。   他饥渴地搜集一切留有姜见明痕迹的东西。先是回了蓝母星,让林歌带他去Z2野区。野区已不是旧日堕落的样子,也没有垃圾飞船来往。皇帝找到他们初遇的那座小山坡上,从日落站到天明。   又去了瓦森那座庄园,推开小别墅的门,挨个抚摸姜见明用过的东西再摆回原处,最后看了监控。   他看到姜见明曾在深夜坐在院外,望着星空虚弱地伸出手,又收回。   监控的小小画面中,姜见明抱着赛特的脖子,出神地喃喃道:“……你知道吗,陛下曾经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比星舰更远的地方。”   “可是你看,我现在哪里也去不了了。”   莱安反复地看了好几遍,最后成功让自己再次崩溃,变成一摊血肉模糊的晶体。   帝国高层发现,统帅离去后,凯奥斯大帝明显地变得阴郁了。   但与之相对的是,皇帝的执政手段反而和缓了不少,仿佛是那个离去之人的灵魂寄宿在了他的身上。   帝国短暂地放下了干戈,甚至连熔岩宇盗的仇都没有去报。   大帝放慢了步调,着手重建蓝母星,平衡三大星系,改革旧制度,启迪民智,休养生息。   人类这个种族的伤疤在愈合,虽然仍显跌跌撞撞,许多事总不能完美,但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前进着。   人们所不知道的是,大帝几乎每天都要偷偷去看统帅,和休眠仓说说话。   后来,凯奥斯喜欢深夜睡在地底,也不必搬床,打个地铺就足够。   再后来,地铺也不需要了,他用晶骨把自己包一包就可以睡。   有时他会因悲伤过度而情绪失控,失控了就晶体化,也不伤人,就委屈地变成一摊扒在休眠仓上。   西尔芙最初很惊恐,很崩溃,但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反而会在莱安化晶的时候抱着研究器材冲来采集数据。   林歌在旁边翘着腿,咔擦咔擦啃着苹果,吐槽道:“……就是说啊,将科学发展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真的好吗。”   西尔芙面容严肃:“可是问题在于,陛下这种情况,还能叫做人吗?”   林歌:“有道理,我要撤回前言。”   新帝历三年的夏天,凯奥斯军校与亚斯兰国立图书馆相继建立。   同年冬季,新帝国第一个正式的科研基地,黑鲨基地的概念也初步搭建起来。   次年春初,赛特亨利的寿命即将走到尽头。   兽医建议给老狗安乐时,赛特还吃力又眷恋地舔着那颗已经没人陪它玩的旧飞球。   大帝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   数日后,赛特睡进了休眠仓。小小的休眠仓被送进地底,陪在那位长眠的开国统帅身边。   “亚斯兰,”莱安抚摸着冰棺,低声道,“别怕,我们都陪着你,都不走。”   新帝历五年,新颁布的帝国法典规定了新人类与残人类、贵族与平民享有同等人权。   凯奥斯大帝亲自批准了“帝国残人类权益组织”成立。这就是后来的“无晶人种保护协会”的前身。   新帝历六年。   第二次星际远征。   起初的反对之声更胜四年前,主要是初次远征的代价太惨烈,连带着远星际这个词都被妖魔化了起来。   加上现在人民逐渐从旧帝国的压抑氛围中解脱出来,敢说话了。一时间,舆论压力巨大。   甚至有人私下里悲愤道:“大帝陛下是不是魔怔了,怎么每每安.邦治国一阵,就要冲去远星际把功绩声名都败坏了才顺意呢!”   这种侮辱皇帝的家伙自然是被拘留了。大帝也懒得多管,他以铁血手腕镇住了国内的反对之声,令储君林歌留守帝都,带上了新任军部统帅陈.汉克与大半得力干将,再次亲征。   ——大胜。   次年,凯奥斯在举世的欢声中归国,不是因为打够了,而是他感觉士兵们累了。   所以大帝简单粗暴地换了一拨人,自己仅休息了小半个月,便发动了第三次神圣战役。   ——又是大胜。   新帝历七年是辉煌之年,人类的足迹直接往前推了大半个光年。   金日轮实施大规模清剿,帝国边境一带的异星生物被驱逐殆尽;而银北斗开拓帝国边疆,三颗可供新人类生存的星球被发现出来,分别被命名为阿尔法、贝塔、欧米伽。   大帝下令,在这三颗星球上建立银北斗的军事要塞。   第一要塞对抗异星生物,第二要塞拦截宇盗,第三要塞则与同时建立的黑鲨基地一起,为远星际战役提供资源技术支持。就这样构筑起一道铜墙铁壁般的远星际攻防线。   这一年,人民将他们的陛下奉若神明。   这一年,他们看到胜利,看到光明,看到长眠之人盼望过的美丽未来——   “……为什么。”西尔芙的手指在光脑上压紧。   冷汗从秀气的鼻尖滑落,她怔怔喃喃道:“为什么晶乱的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都没有下降……?”   ——也看到,悄然游走于其中的阴影。   “不是说真晶矿的数量足够了吗?”   研究室的自动门开了,凯奥斯从后面大步走来,伸手拨了一下西尔芙面前的虚拟屏幕,让它转向自己。   陛下刚从年节的宴会上回来,这些年的岁月增添了他眉宇间的威严,凯奥斯仔细看了看数据,恼火地啧了一声。   “又是这样……你当初的计算有误?真晶矿不够的话,远征还能打。”   “没那么简单!”   西尔芙倏然站起来,着急道:“就算当时的推测出了错,但陛下两次远征,带来的真晶矿数量摆在那里,镇定剂的普及情况也摆在那里,患者数目不减反增是什么道理?”   “……”   大帝不语,西尔芙说得是这个理。   “陛下,我觉得很不对劲。”   西尔芙的蓝色眼眸清冷而沉着,隐约有几分亚斯兰统帅昔年的影子。   “您想想,我们的研究是进步的,药物是在升级的,可是对晶乱病的医疗水平却像是停滞了一样,这不奇怪吗?”   “如果我们在前进,可人类与晶乱又呈相对静止的姿态,那只能证明……”   莱安:“西尔芙,接下来你不至于告诉朕,晶乱病是个会随着人类科技进步而进化的病症吧?”   西尔芙:“现在还不好说——我的直觉想要点头,但没法证明给你。科学最需要的就是证明。”   “我在尝试复原灰鸮实验室的残留数据,爷爷当时研究的应该就是晶乱潮相关的东西,希望能有些线索。”   莱安也只能沉吟点头。他将出席宴会的礼服外衣脱下,结成雍容发辫的长发也放开。   抬头时,忽然瞥见窗外燃放的烟花,升到天边,红的紫的亮成一团。   “啊,烟花。说来又是一年年节了呢。”   西尔芙感慨道。   莱安走到窗边,双手搭上窗沿,外面的光华映在冷色的翠眸深处。   “朕想起,统帅早年曾对朕说过,或许很多年后的年节,朕还会怀念他,但不再爱他。”   他说罢沉默了许久,叹息似的说道:“现在应该也能算是……很多年后了吧。”   新帝历八年,第四次神圣战役。   帝国已无资源方面的忧患,但大帝的脚步没有停。   或许是为了多年来,心中徘徊不去的那股“宇宙深处好像有什么在盯着他”的不安感。   或许是为了兑现一个迟到的承诺,去寻找比星舰更远的地方。   星舰走了很远很远,第四次远征的时间跨度整整有三年。   无数次跃迁,无数次战斗。远离人类的故乡,淹没于黑暗之海。   未知的尽头是什么?银北斗的先驱们曾无数次将目光投向星云,怀着热忱的愿景。   是新世界吗?   是人类文明的又一次蜕变吗?   新帝历十一年,银北斗远征军前行受阻,多艘先锋星舰失控,士兵们神智混乱,晶乱病症多发,乃至难以前行。   “陛下,”随行的将领劝阻,“前方宇域晶粒子浓度过高,舰队过不去了。”   凯奥斯负手站在舰桥最高处,冰冷的面庞倒映在舷窗玻璃上,仿佛要与那片宇宙融为一体。   将领恳请道:“陛下,请让舰队调头吧。”   大帝略作沉吟,抬起右手:“全舰停止移动,原地待命。”   十分钟后,他亲自驾驶着金晓之冕驶出了白翡翠号。   半个月后金晓归来。凯奥斯从驾驶舱中走出时浑身浴血,身后一步一个血脚印。   把几位随行的将军吓得心惊胆裂,纷纷惊呼着冲上前。   “——滚开!”   大帝却脸色森寒,厉声挥开要来搀扶的医疗兵。他身周的气压是前所未有的恐怖,仿佛压抑着什么滔天巨浪。只下了个舰队全速归国的命令,就把自己关进了指挥室,谁也不让进。   将领们面面相觑,人心惶惶。不知谁无意识说漏了嘴:“要是亚斯兰统帅还在……”   要是统帅还在,就有人能管管陛下了。   次日,金晓之冕的机甲监控录像被发送至黑鲨基地。   那是人类的星际远征舰队第一次观测到晶巢的影像——它像一颗悬停在宇宙深处的巨大的白色眼珠。   同月,灰鸮实验室的数据复原工作完成。   来自帝国的紧急通讯打到了陛下那里。对面的西尔芙面无血色。她张了张口,话还没说,先“啊”地一声崩溃大哭起来。   ——进军的尽头,是等候已久的侵略者。   ==   “陛下凯旋了!”   当银北斗星际远征军班师回朝的时候,喜讯传遍了九大星城。   亚斯兰星城的清凉秋夜,人民纷纷走出家门,仰望星舰划过星空,陶醉在这壮丽的一幕中。   新皈依晶体教的小修女虔诚合掌,“真美啊。”   她合上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眸,喃喃道:“陛下带领银北斗的英雄们回来了,愿晶粒子的光辉保佑陛下,保佑我们的英雄……”   “太好啦,虽说陛下神勇,不过远星际那种地方还是危险,还是回家好啊……”   “可不是么,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三年没见他啦!”   旁边,两个老大爷絮絮叨叨地说话。人们欢庆着,浑然不知头顶笼罩的阴影。   这一晚,武装星舰停泊在星舰港。   莱安没有回到白翡翠宫。   他穿着便衣,戴着遮蔽器,漫无目的地在凌晨两点的亚斯兰星城走着。   街上还有许多人,食物的香味扑鼻,他们正用彻夜的灯光与欢笑来庆祝着英雄们的归来。   莱安面无表情,麻木地避开人群乱走。身上未愈合的伤口让他昏昏沉沉。恍惚间,像是有三双眼睛隔着遥远的记忆凝望着他。   一双是奥丁的,那是蕴含着狂暴力量的绿眼睛;一双属于姜见明,那是温柔、沉静而坚定的黑眼睛。   最后一双是星空的眼睛——不,是晶巢的眼睛。那雪白而巨大的晶巢,它一直在那里望着所有人,只是人类浑然不知罢了。   西尔芙告诉他,距离新一代更有效的镇定剂研发出来,至少要再等二十年。   但按数据推算,再有不到三年,巨大规模的晶乱潮又会在帝国境内爆发,是一代镇定剂根本无法阻止的。   那时,地狱惨景将重现于世,将这个美好安稳的帝国拽下灭亡的深渊。   “……姜,我又要输了。”   莱安喃喃出这一句,心口突然如凌迟般疼痛,疼得难以喘息,眼前的万家灯火都模糊成一片。   他踉跄了一步,浑浑噩噩,喘息道:“你不来骂我吗,也不来救我吗?”   这句话说出来,好像坚硬了多年的心肠一下子软了,无力感从那个缝隙里汩汩往外流。   他已许多年没有哭过,但这时又想了,想回去跪在姜见明的休眠仓前哭,哭到变成一摊晶体也可以。   但他不回去。这么多年,他再狼狈也从没在姜见明的休眠仓面前铩羽而归;纵使有疲惫和委屈,也要把难关闯破了,才在爱人面前,骄傲又委屈地讨些并不能讨来的夸奖和安慰。   姜沉睡之前,想必是梦着无限光明的未来入眠的吧。他把帝国的未来弄丢了,没脸去和统帅哭的。   可是,如今人类帝国才开始复兴,舰队连抵达晶巢都困难,这一仗怎么打……根本打不了,毫无胜算!   他就这么一直走着,一直想着。那三双眼睛一直跟着他,凝视着这个从实验室里诞生的小怪物,也凝视着人类星际帝国的开国大帝。   莱安眼前越来越晕,四肢越来越沉重,仿佛人类几百万年的历史都压在了背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真的走不动了,只好勉强挨到一处开阔的公园,扶着一把公共长椅坐下。   他仰起头,看到天空中横着一道银河。星辰一闪一灭,向他呓语。   视野渐渐昏暗下来,莱安索性闭上双眼,任自己在星光里睡着了。   ……   破晓时分,莱安是被冻醒的。   天亮前的那点黑夜最冷,现在又入秋了。可怜大帝陛下还带着伤,失血后更不耐寒,他冻得恨不能用晶骨把自己裹起来。   ——啧,回去就要在巡逻警的培训条例里加一条,莱安眼神晦暗地暗想:路遇睡在大街上的流浪汉,至少给盖个毯子吧……   远山处一点点亮了,皇帝这才看清,自己是在帝都的中央广场。这里刚建了喷泉,放养了白鸽。   他有点出神,想着很快这些和平都会崩溃,想着毫无胜算的种族战争。   就在黎明将中央广场整个笼罩起来的时候,忽然,一群八九岁光景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跑了过来。   他们中间有男孩也有女孩,看着是平民打扮,但都健康灵动。他们手里举着星舰和机甲的玩具模型,嘴里嚷嚷着:   “等我长大了,也要去当银北斗!要跟大帝陛下出去远征——”   “我当长官!”   “那我当将军!”   “嘻嘻,傻丫头,你是个残人类哎!”   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鼓起腮帮子,气冲冲道:“哼,残人类怎么了嘛,等我长大了,一定做个厉害的残人类,叫你们新人类也瞧瞧嘛!”   路过的几个大人都笑了。小孩们又闹成一团,吹起了口哨,继续追追打打。   莱安怔怔坐在长椅上,孩童跑过惊起白鸽。鸟儿飞越蓝天,阳光刺目地在羽翼上反光。   莱安仰头追着飞鸟看去,忽然闭起眼,没来由地潸然泪下——   他心想,如果再有二十年,孩子们就会长大了。   新一代镇定剂也会研发出来了。   必然有更好的武器,更好的药物。   他忽然又想起了姜见明,初遇时那个病骨支离的黑发少年站在野区的脏风里,静静仰望着星空。   他曾很多年都无法理解姜见明的性格,甚至觉得这人大概是童年受苦太多,心理有问题了。不然,为什么总是想着飘渺的所谓光明未来,却不肯看一看当下正被黑暗吞没的自己?   直到现在他才理解了,原来拥有未来是如此奢侈的事情;他终于得以拥抱那个高尚的灵魂,姜见明的身影在黎明的光辉中向他伸手说道——   陛下,去比星舰更远的地方吧。   “……姜,等着我。”   莱安站起来。晨风吹动他的衣角,一如它将在五十二年后吹拂另一个人的,“我将兑现对你的承诺。”   这是新帝历11年的清晨。   --------------------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没有打错,是卷五完结前最后一个小标题啦。   .   会在作话里放一些破坏气氛的笑话比如:   小修女:愿晶粒子的光辉保佑我们的英雄……   晶粒子:mmp   英雄:mmp 第247章 进军(4)   “朕将赴死。”他说道。   “同行的将有帝国最优秀、最忠勇的战士们。根据黑鲨基地演算的数据,二十万人是能确保对晶巢造成一定打击,同时帝国又能够承受损失而不崩溃的数字。”   “不。”   林歌脸庞紧绷,她死死瞪着面前的皇帝,“这行不通的,凯奥斯。”   在她旁边,陈.汉克亦是脸色铁青:“陛下,还请三思。就算果真需要士兵殉国,也请容许臣领军前往!”   薄薄的光线游走在议政厅的玻璃上,勾勒出开国大帝深邃的五官轮廓。   莱安坐在帝座上,很轻松地勾唇笑着,翠绿的眼睛含着如寒刀般逼人的光:“听朕说完。”   “舰队将以晶巢为最终目标坐标。但以人类现今的技术,真正攻入晶巢内部应当很困难……能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黑鲨基地将继承灰鸮实验室的研究成果,以镇定剂和固化射线为基础方向,研发几种对晶巢新概念武器。舰队将配备这些武器,将反馈数据传输至帝国。”   “武器耗尽后,这二十万人也不会回返。根据已有的信息,晶粒子具有明显的自我意识,这种意识既然可以干扰人类,自然也可以被人类干扰。”   说到这里,莱安顿了顿,指着自己:“事实上,这也是朕当年得以诞生于世的原理。”   “因此完全有理由相信,当帝国的英魂葬身晶巢,人类意志本身就将成为射向敌人的最后一颗子弹。”   “——凯奥斯!”   林歌拔高声音,她的额上沁着细细的汗珠,“你先冷静下来……我知道情况很糟,对,情况是他妈的烂透了!但我们还能想其他办法,至少再等个一两年吧?”   “这就是办法。”   莱安站起来,那领猩红的长袍曳到地上滑行,最后停在两人脚边,“再等也等不出更好的了。”   陈拦住了大帝的前方:“陛下,您这样走了,帝国必然大乱;二十万精锐折损,军方的人才储备也将出现难以愈合的断层,今后只会越来越艰难——”   莱安眯起眼:“是啊,那就是你们要操心的事了,不然今天与你们坦白这么多有什么用?”   陈:“……”   林歌:“……”   突然,议政厅的门被推开,西尔芙发丝凌乱,“陛下!”   里面气氛正凝固,陈.汉克回头:“皇后陛下?”   西尔芙一路仓皇跑来,这时手按着膝盖,说话夹杂着喘气声,“您……您不能亲自去,您是凯奥斯,是灰鸮实验室的000,您的身上有人类的希望……如果陛下不在了,我们更没有转机了!”   她快步走向莱安,目露恳求之色:“再给黑鲨基地一点时间,我们一定能完成精神意识投射技术,如果基体计划能成功实施,就不需要大家去送死了!”   嘶……陈.汉克倒抽一口凉气,惊疑地压低声音问林歌:“皇后陛下是黑鲨基地的人?”   林歌阴沉沉地磨牙道:“不止,她是基地首领。”   “……先把门关上。”   莱安回头瞥了西尔芙一眼,“如今前线比实验室里更需要希望,何况,000的数据不是在你手上吗?”   西尔芙砰地一声把身后的大门合上,她走到林歌身边,瞪着皇帝:“那统帅呢,统帅怎么办!?”   陈.汉克眼皮抽动——这里为什么又会有统帅!?   林歌头疼不已:“老陈头,这里面的原委有点复杂,但是现在这他妈的都不重要,凯奥斯!”   她说着抬起脸,定定望着大帝:“西尔芙说的没错,凯奥斯,你忘了吗?”   “当年你答应过他,他醒来时你要在他身边的。”   “放心。”   莱安面不改色:“当然会带他一起。”   ……   新帝历12年,凯奥斯大帝发动了第五次神圣战役。   他留下了白鸟计划的概念,将后事托付给林歌、陈和西尔芙三位,自己则亲率舰队起航。   士兵们秘密签署了同意书,写下了遗言。他们来自金日轮,来自银北斗,甚至来自不隶属这两大军团的帝国普通军队,最终凑齐了二十万人。   “别走。”   临行前夜,林歌站在皇宫的最高处,与凯奥斯的身影对峙。   这个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痞女人嘴唇发着抖,眼眶通红,“别走,小混蛋,你走了,道恩心心念念的帝国会毁了的。”   “就我,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只是个没爹没妈没文化的野区贱民,哪能做什么皇帝,你再好好想想,我求你再好好想一遍——”   漆黑的夜空笼罩着他们,凯奥斯的面容如铁冷硬,他大步走过林歌身边,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低语:   “交给你了,姐姐。”   林歌怔怔张大双眼,忽然手心里被塞了个凉凉的东西,往下一看,竟是金晓之冕的机甲镯。   她怀疑了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却听见身后传来莱安快意的大笑,像是个完成了恶作剧的孩子。   她逆着风回头,目送莱安就这么笑着走下皇宫的长阶,背影消失不见。   直到最后,大帝也没有回头,一如他亲率的部队。   星舰远离了帝国,与人类的家园永别。   当飞跃阿尔法星域时,莱安面向全军坦白了此次任务的真相,也索性坦白了有关道恩.亚斯兰的秘辛。   投影中,大帝单手抚摸着冰冻休眠仓的一角。   他凝望姜见明的面容许久,又抬起冷峻的眉宇,隔空看向将要赴死的士兵们。   “纵难埋骨故土,苍天寰宇可葬……我见英魂飞赴星海,应似白鸟归巢。”   “有朕和统帅与诸君共葬,也不委屈了你们。”   这一晚,不知多少士兵惊骇失语,又不知多少士兵悲愤难休。   “陛下!”乃至有人情难自禁,号啕大哭,“请陛下归国吧,您带着统帅回去吧……我们保证完成任务,何必陛下亲自赴死啊!”   莱安没搭理那些哭声,他心里有数,如果没有自己的力量,舰队说不定根本碰不到晶巢的边边。   而且他也有一个想法:既然自己是凯奥斯,或许面对晶粒子的本源意识也能起到更大的压制作用。无论如何,值得一试。   最后的时光里,剩下的只有惨烈的血色。   晶巢似乎意识到了来者不善,无论是异星生物汇聚的密度,还是晶粒子的混乱程度,都比第四次神圣战役的时候强了不止一倍。   帝国军不停地战斗,不停地减员。   “报告,前方出现异星生物大群!”   “好,全舰迎敌准备,开始采集数据。”   “先锋舰开火——”   越是靠近晶巢,异星生物越是变得不像“生物”,它们已彻底被晶粒子寄生,连神志都被侵吞了。   人类从未面对过这样的敌手,往前的每一步,都踩在用尸骨亡魂堆出来的路上。   “前进,全速前进!快快快快。”   “冲过去!!”   不知道明天死的会是谁,是亲密的战友,还是敬爱的长官,还是自己。   但早晚都一样,他们最终都会死,注定没有人能看到胜利,因为奔赴的是死神的邀约。   “长官,东日号还被异星生物困着……”   “管不了了,走!”   指挥台前,长官话音刚落,就看到画面中腾起亮光。在他们的斜后方,东日号启动了自毁系统。   星舰爆炸了,烈火吞没了扭曲变形的异星生物,以及尚留在东日号内激战的近千士兵。   ==   “报告!”   一位年轻将士的投影出现在屏幕上,“殿下,谢少将!”   “嗯?”指挥室内,坐在指挥席上的谢予夺抬头把凤眼一撩。   同时,莱安皇太子也从另一边走来,站在谢予夺身后:“说。”   “先锋舰捕获了……您看看吧。”   画面闪了闪,映出宇域中漂浮着的金属垃圾。   它扭曲、丑陋、千疮百孔,但经过复原镜头扫描后,显示某片区域曾经刻上过一块似烈阳似盾牌的军徽。   “……”   谢予夺盯着那团焦黑变形的金属垃圾,过了一会儿,素来放荡不羁的少将脱下了军帽。   他低声道:“给全军都看一眼吧,金日轮的星舰残骸,应该是五十多年前的。”   莱安:“那就是新帝历12年,第一次白鸟远征的时候……啧,你看我干什么?现在的我并不记得。”   谢予夺神色复杂:“可您如今还是在这里。”   时至今日,他已经知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包括皇太子为什么能变成晶体怪物,也包括那一天,小阁下为什么能启动亚斯兰统帅的权限。   谢少将顿了顿,低声喃喃道:“而此前,您已经在晶巢捐躯两次了。”   莱安不以为意:“一次而已。原身未死,不能算捐躯。”   谢予夺:“当年,大帝和统帅……呃,也就是您和小阁下了……最后到底是什么情况?”   “两位真的去晶巢了?那基地是怎么给您做的投射?这些细节,首领阁下告诉您了没有。”   “那倒没有,”莱安若有所思道,“不过时至今日,我也能猜得差不多了。”   =   ——轰……!   星舰着陆,或者说坠落在晶巢的时候,二十万金日轮已经所剩无几。   武器打空了,人死得七七八八,星舰受到晶粒子过浓的影响,再也无法飞行,连高级机甲也没剩下多少能源。   一望无垠的晶巢大地在眼前延伸,雪白雪白的,像是褪了色的异空间。   晶粒子在暴动,晶巢意识在狂啸。无形的巨浪铺天盖地,将蝼蚁般的人类吞没。   “啊……!”   无数帝国士兵在踩上这片大地的瞬间就不行了,吐血倒地者不计其数。   砰!砰!许多人为了避免晶乱,当场对自己的太阳穴开了枪。   他们倒下,同胞们跨过尸体前行。   大帝最后下令,全军朝着晶粒子更浓的方向走。   往前走,能往前走一步就走一步。死得离晶巢母核越近,人类意志能造成的影响或许也会越大,哪怕只是大一点点也好。   而莱安自己,则是从休眠仓中抱出他的爱人。   哗啦……沉睡的黑发残晶人从休眠液里被捞出来,雪白的晶巢大地映亮了每一滴掉落的水珠,让他像传说中的鲛人。   姜见明的容貌依然如昔,现在,他比他的陛下年轻了。   他先是软绵绵地躺在陛下的臂弯里,被颠了一下,头就靠在陛下的肩上,蹭湿了几缕美丽的白金卷发。   “我们到了。”莱安低声道:“姜,看到了吗……这可是星舰也抵达不了的地方,我带你来了。”   这是他曾经答应过姜的事情,无论生死,他要在他身边,在他怀里。   莱安舒展最后的晶骨,长有几十米的赤金色的铁翼瞬间在他背后张开,又弯曲至身前,护着怀中沉睡的残人类。   他往前,往死亡的方向走去。   身后,帝国的士兵艰难地跟随着。   渐渐地,一个又一个士兵倒下了,倒下的再也没能起来。晶体蠕动着冒出来,将亡者的遗体吞没,拽向雪白的深处。   不知走了多久,大帝身后的追随者就这样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后一个也没有了。   茫茫的白晶大地上,只剩下他,化作小小的一个黑点行走着。   莱安身上的晶体异化越来越严重,他的面颊上爬满晶体,翠绿的眼底满是痛苦。晶骨也不再是凛凛威武的样子,而开始逐渐向歪曲混乱的模样发展。   纵使如此,那即将崩溃的晶骨依然紧紧地虚扣着身前,令昏睡的姜见明免受晶粒子的侵扰。   所谓的晶巢母核,却仍然不知道在哪里,仍然不知道有多远。   又不知走了多久。   莱安的人类结构再次开始崩溃,它变成了一个怪物。   而怪物怀里的残人类,那张苍白清瘦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第一片晶体。   怪物陡然发出凄厉而愤怒的嘶吼!   它已力竭,它的生命已经即将耗尽,不能再保护它的爱人。   可是这时,它竟忽然恐惧起来:啊,姜会不会还能感觉到疼痛,晶粒子会不会还能在精神层面折磨他?   可它曾经对姜说过,睡着了就不疼了。那个人忍的痛已经太多,不应当再被卑劣的敌人所摧残。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那,可不可以把我的胸膛剖开啊,可不可以把我的肚腹破开啊。   撕开皮,裂开肉,打碎骨头,内脏碾成泥浆。   将我打开,你放入我里面,可以吗。   忽然,怪物发出非人的悲鸣,它从胸膛至肚腹的一线,突然破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鲜血如瓢泼大雨,呲上天空又洒回地上。   它的皮撕开了,它的肉裂开了,它的骨骼在粉碎之前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它的内脏化成了肉泥血浆。   怪物感到很痛,很痛,痛得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比这辈子任何一次实验室内的折磨都要痛。   但它的心情却欢喜起来,它忍着痛,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沉眠中的人类放进了自己的里面。   嘘,没事了,这样就不疼了。别怕,别怕,你在我怀里……   直到某一刻,赤金色的晶体彻底把姜见明吞没。怪物吃掉了它的爱人,终于心满意足地不动了。   雪白雪白的晶巢深处,就这样出现了一簇巨大的赤金色晶丛。 第248章 进军(5)   第五次神圣战役,以二十万金日轮葬身晶巢,大帝殒身的结局惨淡收场。   帝国内的动荡可想而知。少数的知情者只能压下真相,将泪水往肚子里咽。   深夜,林歌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白翡翠宫,只觉得五脏六腑里挤满了苦涩和酸胀,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忽而抬起头,她看到一片黑咕隆咚的对面,有豆粒大小的光点静止在那里。   林歌提着还不习惯的长裙一步步走过去。她看见西尔芙站在新帝寝宫的台阶下,丝绸般的银发散落在光洁的肩头,眼眸蔚蓝如海,纤细的手掌托着一盏悬浮照明灯。   “辛苦了,林歌。”西尔芙轻声说道。   “以后不可以再叫我林歌,朕是皇帝陛下,而你是皇太后。”   “知道了,林歌。”   “坏丫头。”林歌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抬腿走上台阶。   她借着悬浮灯的光看清了西尔芙的面容,那美貌的脸上有着抹不去的阴影,想必和自己如出一辙。   “一直以来,”西尔芙忽然平静地说道,“我好像都是被人保护着。”   “我知道自己在科研学术方面有天赋,也付出了足够的努力。所以当你们在前线悬命的时候,当陛下说我只管负责实验室的事情就好的时候,我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但是现在,将我护在身后的人们一个又一个地走了,我才发现不是的……不是的。”   林歌安静地听着,她没有说什么,眼前却似乎浮现出某个忘记了日期的温暖傍晚。   三人在皇宫的房间内随意坐着。姜见明在给西尔芙梳辫子,莱安则披散着长卷发,专心削苹果。   还是个年轻少女的西尔芙眨着眼睛,小手飞速地偷了一块苹果吃。   陛下也不生气,反而给腾不出手的统帅也喂一块,再面无表情地用手指上的果汁把那人唇珠蹭得水润润的。   她呢?大概是在旁边醋得牙痒痒吧,林歌暗想。   是啊,一个又一个地走了。所以,要是当时坦率些就好了,要是能在他们离开之前说出更多的心里话就好了。   两人一起进了门,西尔芙把厚重的窗帘被拉上,将悬浮灯的光调暗了放在床边。她转过身来,向她伸展柔软的手臂。   “林歌,”她嗓音轻轻地说,“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一样。所以抱我吧,接下来只有我们两个了。”   林歌走上前,她抱了西尔芙。   ……   “对不起,当你看到这些字句时,我也要离开你的身边了,林歌。”   ——三天后的破晓时分,新任的女皇帝收到了来自皇太后的书信。   “我不愿再留在安逸的皇宫,不愿再继续被你护在身后。我会亲自去往欧米伽异星,做真正的基地首领,做更多我能做的事情。”   西尔芙在信中写道。   “这些年,凯奥斯陛下全心信任我,将帝国的核心技术交到我的手上,但我知道光荣自治领和帝国之间的关系并未完全稳定,别有用心之人还在窥伺机会。”   “为免制造不必要的麻烦,我将效仿统帅昔年,隐姓埋名,黑甲罩面。”   “你做帝国的光芒,我就做帝国的影子。我会在星海的彼方思念你,直至重逢之日到来。”   纸质书信散落一地,林歌拔足奔出房间。   “此外,我已下定决心,百年内不接受基因手术。”   “基因手术看似是青春常驻的妙法,却容易让人淡忘时间的流逝,我想用我自己的身体铭记岁月,也铭记已经无法感受岁月的人。”   “对不起,林歌。”   “陛下,再见。”   “西尔芙——西尔芙,回来!!”   那是将将日出的时候,金玫瑰丛间还萦绕着三分清寒。   林歌在空荡的宫殿内奔跑,黑发松散地摇晃,她彷徨四顾,嘶声高喊着那个名字,“西尔芙……!!”   当她来到白翡翠宫最高处时,看到一个身披斗篷的纤细身影正一步步走下长阶,走入日光照不到的更深的阴影里。   那是西尔芙,她正在离开她,要去到遥远的星海彼方。那一晚的亲密相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了。   林歌猛地站住,恒星的光芒升起来,照亮了皇宫下方的星城巷道。   她的五指死死攀着宫墙,忽然再也绷不住内心翻腾的情绪,于无人处放声痛哭。   她是皇帝……是孤家寡人了。   =   第五次神圣战役似乎为乱世画上了最后的句号,一年又一年过去,新帝国不再有另外的动荡。   晶乱病虽然依旧是绝症,但新增的患者快速地减少了。万物欣欣向荣,人民幸福快乐。   遥远的晶巢内,那一簇赤金色的半晶状生命体,正一点点被侵吞。   随着漫长时间的叠加,赤金从边缘向中央逐渐褪去,变得与周围的晶巢大地一样无色透明,那是凯奥斯的意识被晶巢凌迟杀死的过程。   直到最后,它彻底被晶巢侵蚀,只剩下拳头大小的微薄的赤金色悬在透明的体腔内,心脏般微弱地鼓动着。   在它仿佛已经僵死的体内,姜见明还在睡着。   残晶人类的躯体显得柔弱而无害,浓郁的晶粒子扑向这份香甜的猎物,就要将他撕碎——   就在晶粒子将要触碰到猎物的前一刻,那个微弱的意识惊醒了。   仿佛是被触了逆鳞的恶龙,它发出无声的怒吼,光芒大盛!   霎那间,以姜见明为中心,半径几百米的区域都被赤金色泽侵染。十几根晶骨拔地而起,使得晶巢的大地向四方崩裂,晶粒子凄惨地震动。   等到这场凶狠的反扑结束,一切又归于死寂。   赤金色再次被晶粒子蚕食,好像刚刚那只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然而几个月后,当晶粒子重新侵入凯奥斯的体内,接近那位长眠之人的时候,同样的情景再次发生了。   怪物毫无征兆地苏醒,向晶巢亮出暴怒的獠牙。它将爱人护在怀里,把周围一带的晶巢大地都破坏得满目疮痍。   它以行动发出威慑——我可以半死不活,但如果你敢动我里面的残人类,那我爬也要从死地里爬回来,恶狠狠咬你一口。   晶巢感动了吗?不,晶巢不敢动。反复拉锯几次无果,最终只能僵持在这种状态,寄希望于更漫长的时间,让几十几百几千年的孤寂与黑暗来消磨这个不可理喻的存在。   但飞蛾扑火的进犯者竟卷土重来。   是身穿银黑军装的人类,那些人类一次又一次地踩上晶巢大地,战斗,死去,给晶巢造成难以愈合的伤疤。   他们的技术进步了,武器变得更好用,镇定剂与以往的不同,似乎完成了一次质的升级。   晶巢阻隔了远征舰与星际要塞之间的通讯,他们就建立一个个临时通讯站点,用短距离传讯接力,把加密数据传向远方。   远征军阵亡在晶巢,那些数据则被第三要塞捕获,送进黑鲨基地。   彼时,基地的首领已经穿上了漆黑的甲衣,遮挡容貌的面罩和电子变声器让她深不可测——   西尔芙庆幸于这一点。若非如此,当录像被破解,她看到晶巢地表一闪而过的赤金色时,那一刻的失态必然会把首领的形象破坏殆尽了。   她反反复复地切回那一段影像,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错,没有错,真的是凯奥斯的晶骨颜色!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那片赤金色似乎在为远征军指引方向……   凯奥斯陛下,竟然还在!?   ……   “——你想找到凯奥斯的意识源,给他做精神意识投射?”   当晚,刚完成了一次基因修复手术的女帝把自己关起来,对着投影里的首领惊叫,“这可能吗!?”   “可能的。”西尔芙原本激动的嗓音,在穿过变声器后变成平板无波的机械声。   “但你那些实验,不都是要人躺在床上,脑袋连着这种管子吗……这种。”   林歌双手在自己脑袋上胡乱比划着,愣愣道,“凯奥斯就算还存有意识,脑子身子也都没了吧!”   西尔芙:“精神意识投射技术的核心是精神意识,不是肉体。只不过对于人类来说,承载意识的区域是大脑,所以才会把各种仪器连接在人的脑袋上。”   “但陛下的情况不同,他是000,是兼具了人类与晶粒子双方特性的存在。你知道的,每一粒微观层面上的晶粒子都能够承载意识,如果陛下的自我意识能够通过晶粒子的形式和黑鲨基地完成双向交流,我就有可能替他完成投射!”   “怎么双向交流?”   西尔芙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这将会是黑鲨基地下一个研究目标。”   “……完成一个可以从晶粒子中提取人类意念的系统,送进晶巢。”   =   “嘶……”谢予夺听完,敲了敲太阳穴,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   “所以按您的推测,您是除了吞掉统帅之外,后来又,呃,吞掉了黑鲨基地的仪器是吗!?”   谢予夺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那殿下吃的东西可够杂啊……”   虽然不是正常意义上的吃。   当然,说笑归说笑,谢少将心里其实明白。   在晶巢那种地方,在敌人的核心,以自己的身躯为堡垒撑开一块空间长达五十多年,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莱安盯着舰桥正中的显示屏,上身略微前倾:“……谢少将,你现在最该关注的,可能不是我的进食问题。”   前方黑暗的宇域中依然安静。但三维星图却已显示了雷达捕获的异样,闪动起报警红光。   谢予夺嘴角那不正经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少将在虚拟键盘上敲了几下,三维星图扩展至最大倍数——   前方,扭曲形态的晶态物体正汇聚成大群,密密麻麻地向宇域中的银北斗舰队包围过来。   “真不错,待遇升级了。上次银北斗来的时候,可没现在这架势啊。”   谢予夺脸色发青,喃喃道,“殿下,如果咱们壮烈了,您还能做第三次投射吗?”   莱安抬手把最高警戒和全员战斗状态的拉杆同时拉下,幽幽道:“可能不行。”   几句话的时间,来袭者已经在三维星图上前行了一个格子的尺度……像是巨浪张开血盆大口,要来吞噬水面上渺小的落叶。   “这群东西冲得比舰队最高速度还快,开跃迁虫洞的时间也不够……撤是撤不了了。”   谢予夺调了一个频道,对着麦喊道:“通讯队!通讯队的活着吗!?”   “少将!晶粒子浓度急剧增高,远程通讯仪器收到干扰,目前无法向帝国传讯,我们的技术人员正在想办法……”   “妈的。“谢予夺脸色一黑,劈手挂了通讯。   而皇太子则站起身,冷然握了握手腕关节上的晶骨,“别指望援军了,让全体银北斗列阵迎敌吧。”   “冲过去,前面就是晶巢。”   --------------------   作者有话要说:   想象:苏醒在他怀里。   现实:苏醒在他体内。   姜:? 第249章 进军(6)   新帝历65年,亚斯兰帝都,白翡翠宫。   深红幔子半掩,隐约露出女人翘起的一双优美的腿。皇帝坐在宫殿深处的帝座上,膝间横着长刀屠戮贼。   林歌的手指抚摸着刀鞘,目光却悠悠地望向窗外,想着数日前关于宇盗的报告。   ……这把蕴含着仇恨与罪孽的血刀,或许不会长存于世了。   如果能彻底解决宇盗的问题,姜见明应该会很欣慰吧。就算曾经那份前世记忆回归,以那个人的秉性,应该也会希望她放下执念吧。   于是皇帝又陷在回忆里,恍惚间想起西尔芙从黑鲨基地打来通讯,跟她说,“陛下送过来的是统帅的精神意识”的那一刻。   那种浑身战栗起来的感觉,她大概这辈子都难以忘记了。   “你说姜也还活着,也在晶巢!?”   她甚至记得那个夜晚有清凉的风,吹得什么东西一直叮当响。自己躲在宫殿深处打通讯,猛地拔高嗓音又压低:“你别诓我,他不是休眠了吗,何况他当年休眠前身体状况已经……又在晶巢那种地方……他真的还活着!?”   对面的黑衣首领守在一台大机器前,老神在在地用电子音道:“是的,但现状有些复杂,很不好解释。”   “从破译的意识信息来推测,我想是晶态的凯奥斯陛下把统帅吃进了体内,使他免受外界晶粒子的侵害。”   林歌呆滞,“吃……!?”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你不是见过吗?由于统帅和陛下常年合为一体……唔,别想歪,是字面意义的合为一体……”   “字面意义的合为一体不就是合为一体吗!?”   林歌暴跳如雷:“我去他妈的的凯奥斯!他要不要脸了,对个昏睡的病人也能下嘴!?”   首领:“。”   所以说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合没合为一体的事情先放在一边。”   首领无可奈何,索性破罐子破摔:“跟陛下多说理论你也听不懂,总之就是,凯奥斯要求先做统帅的投射,我们匹配了基体。”   “匹配上了!?”   “可惜现阶段的技术只能从胚胎开始,只能承载人格和部分潜意识,无法承载记忆。”   林歌着急道:“那都是小事,朕在问你是不是匹配上了!”   西尔芙:“是的。匹配的胚胎是残人类。”   林歌:“……是吗。”   ——时至今日,林歌也依然清晰记得她当时矛盾的心理:像是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却又蒙上了一层云。   哦,残人类啊,她在潜意识里近乎卑劣地想,那就可以有正当理由让他远离战乱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是天意,对不对?   今年的残人类,比之姜见明出生的时代,日子应该有好过了许多吧?   至少前年通过了新的法律修订案,新人类禁止在公开场合释放晶骨……   那就把真名还给他,把一个能尝到苹果甜味和玫瑰芬芳的健康身体还给他,找个不会发病发疯虐打小孩的监护人,给他个温暖安稳的家庭。   他那么喜欢看书的,他曾经说遗憾没有更早接触机甲。他喜欢浩瀚的星空,还有古往今来的历史。   现在都能给他了,她是皇帝,西尔芙是基地首领,这一次终于能够……   那晚她冲西尔芙叨叨了一个小时,关于如何筛选那珍贵基体的监护人。   直到把首领逼得忍无可忍:“陛下!您不觉得,您的要求有一点过高吗?”   但挂断前,西尔芙还是说:“……我会留意的。”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今年年初,首领告诉她基体计划即将完成,可以将原身所有记忆都输送至基体的大脑里。   到时候……   “陛下……陛下?”   声音让皇帝思绪回笼。一眨眼,视野面前的地板上出现了黑色的手杖。   一身挺拔军装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下面,抚胸行礼。   “陛下恕罪,军情紧急,臣自个儿进来了。”   林歌立刻敛容,她把屠戮贼往旁边一放:“怎么了?晶体教余孽找到了,还是断联的远征军有消息了?”   陈老元帅的脸上罕见地沉重,“不……都不是。”   “急报来自欧米伽异星,第三要塞。”   =   轰……   又一架机甲冒着滚滚浓烟砸进了晶巢的大地。   辽阔的晶体地表上,已经堆满了星舰、机甲与无人机的残骸。亮光在远处时现时灭,最终归于虚无。   无数奇异的晶状生命在它们的巢穴内游荡,重复着分解与重组的循环。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这种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生命形式。   晶粒子的聚集体和晶巢一样是无色透明的,没有固定的形态,变幻的一切外观——无论是刺出尖利的棱角,还是化出厚重的盾面,都是为了更好地反攻这群被殖民者,人类。   “咳,呸呸……”   两道身穿作战服的人影互相扶持着站起。头顶是黑暗的宇宙,放眼望去,四下再无帝国军人。   栗发的义肢女兵吐出血沫,又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血,吃力道:“抱歉,唐镇,机甲好像开不了了。”   “废话,老子还没瞎呢,看得出来!”   唐镇脸色发白,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亮出晶骨,与贝曼儿背对背站立。   透明的晶刺,正缓缓从两人四周浮现出来。   “他妈的,一个月了啊一个月,”唐镇小声地骂骂咧咧,“和这群鬼东西折腾一个月了还没完!”   下一刻,两人的晶骨同时暴涨,与眼前的“鬼东西”战斗起来!   当红褐色的晶骨与无色晶刺相撞的那一刻,唐镇五官扭曲,一股混乱的力量沿着晶骨传来,让他浑身剧痛。   “呃!”   脑中嗡嗡作响,无数负面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干扰着他的精神。   体内的晶粒子……在受到影响……   哪怕已经在晶巢作战月余,银北斗的士兵们还是很难克服这种压力。   可惜敌人不会手下留情,惊险的战斗正发生在晶巢的各个角落,并且每一日都比昨天更加艰苦。   银北斗舰队的旗舰内部,原长泽咬牙望着舷窗外的激战,他的手中握着枪。   “别冲动啊小公子!”   拉里恐慌地拉住原长泽的手臂,浑身发抖,“万一那什么精神意识投射技术不靠谱,您这一枪打下去可就完蛋了!”   “放手。”原长泽低声道,“现在事态比预想得严重太多了,远征军需要求援,我的死亡能够将记忆带回黑鲨基地去……只要殿下或少将同意……”   一只带血的手掌伸过来,按住了漆黑枪口。   “镇定点,小朋友。”   不知何时,谢予夺的机甲停在了后面。少将已经战斗过一轮,右手臂上全是血,剧烈喘息着:“还没到时候呢,我不同意。”   “……但是!”原长泽颤声道,“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   “战争就是会死人的。”谢予夺道,“稳住,银北斗没你想象得那么没用,再坚持一阵,大部队有把握撤出晶巢。”   拉里松了口气,连忙把原长泽的枪给摁下去了。   却在这时,后头机甲天枢的通讯响起——谢予夺刚刚归舰,机甲里还挂着军用频道。   “报告少将,我们监测到异物接近晶巢,请指示!”   谢予夺:“异物!?”   对面道:“好像是……机甲。是的,已确认,是一架机甲!”   星舰之外,那些在晶巢半空或地表作战的士兵们纷纷躁动起来。   他们率先感知到,周围晶粒子的频率变化了。   有人喊道:“快看!”   唐镇和贝曼儿刚刚结束了战斗,银北斗的机甲阵也找到他们。当两人正要跟着大部队撤离时,若有所觉地抬头往上空看去。   只见天顶上,一个渺小的黑点。   一架机甲缓缓从远处驶来。驾驶舱是打开状态,一位白衣男人坐在那里。   贝曼儿定睛一看,愕然道:“盖乌斯……!?”   唐镇鼻尖带汗,脸色难看起来:“是他?他怎么一个人?”   晶体教的大主教,反人类的种族叛徒,迄今为止种种动荡的幕后黑手!   一抹暗金色猛地拔高,出现在晶巢上空。   是皇太子的L-金晓之冕!   莱安不管这大主教诡异地独自来到晶巢是有何目的,他也不怕,直接迎了上去。超S级机甲炮口汇集能量,把人轰下来再说!   盖乌斯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那张温雅的面容上挂起了异样的狂热笑容。他伸展双臂,身体像个木偶般往后一仰——   竟直直地从机甲上坠了下去!   下一刻,晶巢的大地宛如苏醒的活物,几千米高的晶体拔地而起,连头顶的宇域星空都被遮蔽。   “!?”   莱安神色一变,金晓之冕猛地回旋,险险避开了滔天巨浪似的晶体。   再回头,只见下面的地表像是被抽干了一样深深凹陷。冲天的白晶化作一朵张开的庞大食人花,猛地将下坠的盖乌斯包裹——   从头到脚,囫囵一口吞了进去!!   “卧槽!?”唐镇脸色发青。   “吞,吞了!”   星舰内,原长泽磕磕绊绊地指着外头。   谢予夺目瞪口呆:“难道吞人还能是晶粒子的种族嗜好??”   下一秒,大片晶体砸回地表,餍足似的裹挟着“腹中”的盖乌斯,向不知何处去了。   莱安脸色猛地冷下来,抬手掠起一片真晶,尝试把那片包着盖乌斯的晶体炸出地表。   可那东西动得太快,皇太子掀飞了一路碎晶也没能捉到,很快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一个人类主动投身晶巢,会引发什么后果犹未可知。   谢予夺将手放在原长泽的肩膀上。   原长泽:“?”   谢予夺沉默了几秒,忽然艰难回头笑道:“哈,对不住了原小公子,现在这个情况,您大概还是得做好死一死的心理准备喽?”   =   是夜,晶巢更深处。   黑发残人类被包裹在透明无色的晶簇中央。他清俊的眉宇紧蹙,睫毛不停颤抖着,似乎在昏睡中也要承受莫大的痛苦。   四面八方的晶体焦躁起来,乃至隐约染上几丝赤金光泽。   它们,或者说“它”爬上了人类脆弱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近他,吞没他,试图给予他些许的慰藉。   忽然,残人类唇瓣动了动。他虚弱地歪了一下头,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莱……莱安……”   “它”的动作猛地一顿。   几秒后,“它”软趴趴地垂下来一条晶骨,眷恋又小心地蹭了蹭残人类的脸颊。   =   “啊——!!!”   一声惊叫,伴随着哗啦的水声。   昏暗的实验室深处,灯光一闪一灭,几个黑鲨基地科研人员挤在角落里,惊恐地望着撞开休眠仓而起的身影。   ——那是位看着年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狼狈地趴在弹起的休眠仓盖子上,大口地喘息不止。   “呼,呼……”   他眯着眼粗喘,视野内黑影重叠,隐约能看到那些科研人员呼啦啦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是常泽!002醒了!”   “002基体已确认死亡,原身苏醒!”   常泽……常泽是谁?   记忆在男人的脑子里疯狂碰撞着,耳畔上一刻还是开瓢的枪声,下一刻就变成了撞开休眠仓门的闷响。   常泽捂住太阳穴呻.吟。   对,是我,我是黑鲨基地的实验员常泽,也是基体002,光荣星城知名的无晶小公子原长泽……!   我刚刚死了,我死在晶巢,因为——   突然,男人猛地抬起脸,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要求援!!”   “首领……首领在哪里,请让我见首领!”   常泽的嗓子因为太久没有使用而嘶哑不堪,语序也是慌的,他双手乱七八糟地比划,“是银北斗,银北斗的远征军在晶巢受困……”   “对,对不起……”   忽然,一个怯生生的女性嗓音响起。   黛安娜瑟缩在角落,和她全权负责的基体——常泽,或者说原长泽四目相对。   轰隆隆……   常泽一愣,远处传来的分明是炮击声,震得这座实验室也在抖动。   “就是说,那个,其实您如果是五天前醒过来,我们还能帮您,但现在……”   黛安娜脸色惨白地干笑:“欧米伽异星遭遇敌袭,就在五个小时前,黑鲨基地和第三要塞那边断联了。”   “所以,我们可能有点,自身难保……?”   ……   同一时刻,黑鲨基地的另一个角落。   晶粒子异样,异星生物暴动,这里已经化为了战场。   天花板已经破了,风呜呜地哭嚎着直往里灌,到处都是血和药水的味道。   “别过来……别过来!!”   实验员拼命伸展双臂,凝出晶骨。挡在一扇自动门前。   身前传来异星生物低低的咆哮,那颗头颅长满肉瘤和晶块,眼珠子有三颗。已经分辨不出原先是什么物种,只能嗅到扑面而来的腥臭味。   实验员呼吸急促,脸上全是细汗,死亡阴影当前,恐惧令他的双腿都在哆嗦:“别,别……”   可那双手臂却依旧用力挡在门口,一动不动。   门后有什么?   门后有基地最重要的核心室,档案备份库。尤其重要的是,最深处还安置着一台特殊的休眠仓。   当异星生物扑下来的时候,实验员脑子里想的是:我死不要紧啊。   可千万别砸破了门,别闯到里面去,休眠仓里的那一位绝不能有任何损伤。   若不然,他死了也愧对首领,愧对帝国,他要死不瞑目的……   电光石火,生死一念。   瞬息间,身后的自动门突然开了。一股力量猛地拽住他的后领口,把他往旁边一带!   砰!两个人一起滚在地上,异星生物的利爪就险险从他们头顶擦了过去。   实验员尖叫闭眼,紧接着,四声枪响!   ——砰砰砰砰!!   许久没有声音。   等到实验员再次颤巍巍睁眼的时候,眼前是被击穿了要害的异星生物的尸体,血还在从子弹打出的洞口往外喷。   那只救命的手缓缓松开他。   实验员如遭雷击。   他僵硬地侧过头看去,先看到的是一只握枪的手臂。   平直、沉稳,苍白的肌肤下是绷起的骨节。   一个黑发年轻人半跪在他身侧,神情淡淡。消瘦的身上只穿着一件病人休眠时的白色长衣,修长紧致的手臂和双腿都湿淋淋地裸露出来,透明的医用治疗液不停从黑发上往下滴。   “这里是黑鲨基地吗?”   姜见明警惕地目视前方,一字一句用沙哑的嗓音道,“报告现状。” 第六卷 破夜黎明 第250章 谁从消亡归来(1)   残破的基地深处,自动门上方最后的灯光闪了闪,不堪重负地断掉。   只剩下微弱的光线从被炸破的天花板漏进来,照在异星生物汩汩流血的尸身上。   “——小阁下!”   是那名黑鲨实验员喜极而泣的声音打破了静谧,“您、您醒来了……”   才脱口而出,实验员又猛地意识到什么,表情微变:“不,您难道是……?”   昏暗中,透明的液体沿着清瘦的下颌线滑落,发出滴答一声。   握枪的黑发年轻人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他的脸庞埋在阴影深处,看不清神态,此时浑身都被医疗液湿透了,单薄的衣服紧贴在苍白如纸的身躯上,第一眼看上去孱弱至极,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但当他转过头来,那点微光映出的是一双镇静的眼眸,似乎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力量。   姜见明道:“先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是、是……!”   实验员一个激灵,被统帅这样注视着,他感觉自己魂都要飞起来了,立刻手忙脚乱地脱下自己的外衣,恭敬地给姜见明披上。   “这里是欧米伽异星,黑鲨基地。您已经休眠一年了。四天前,欧米伽遭遇异星生物狂潮,首领带了些人去第三要塞帮助银北斗进行抵御工作。但今日凌晨,有异星生物闯入黑鲨基地,我们和第三要塞之间断联,都被困在这里……”   说完,实验员还是没忍住,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您是,是……统帅,对吗?”   姜见明敛眸沉默了一秒。   好问题,他究竟是不是呢?   脑子里的记忆混乱不堪,他应该是死过的,却分不清究竟是死在暖夏阳光照耀的床上,还是风雪扑面的机甲深处。   而他能感觉到,属于道恩.亚斯兰的那份记忆,正在一点点变淡,就像人从梦里醒来后会逐渐遗忘梦中的内容。   只能说,现在他还算是实验员口中的“统帅”,但按这么个记忆的消减速度下去,很快就不是了。   那时,他仍然只是生长在紫丝绸星城,毕业于凯奥斯军校,如今身为帝国军方最年轻上校的姜见明姜小阁下……兼皇太子妃。   ——但现在这些不重要,姜见明暗想。   包括他为什么死了又活了,为什么躺尸一年还没有烂掉,为什么身体似乎比死前还好了些。   甚至于,为什么他竟成了开国八卦的当事人,或者换个说法,为什么他失忆重生后竟会试图和曾经的自己上演一场爱恨情仇的大戏。   暂时也不重要了,暂时!   因为从开了洞的天花板上,隐约能听见接近的刺耳声音大概是异星生物在摩擦地板。   “把基地的地图投影出来,我看一眼。”   姜见明冷静地迅速说话,“会用枪吗?去后面拿一把能用的武器,跟我走。”   眼前这个情况,再不处理,那他就真的可以死一死了。   很快,姜见明带着实验员,躲避着异星生物往外走。   “死前”就是被异星生物困在要塞深处,“复活后”还是同样境地,只是换了个地图……这种感觉挺奇妙。   姜见明一心三用,一边警惕着前行,一边浏览实验员仓促在随身笔记本上画出的基地结构图,同时还在压低声音询问:“基地里其他人呢?”   “我……我的腕机在混乱中丢失了,没法联络到他们,但大部分人应该在B区。”   实验员很紧张,他用手在图像上指着,“现在应该都退守到避险区了,那边有足够的智械和强阻系统,不用担心。”   “但小部分人在A区的基体培育室,我更担心那边的情况……哦,您刚刚所在的是C区,是基地的核心区域。”   姜见明点了点头:“从现状来看,你们的攻守力量完全被切断了,这是有预谋的袭击——目标大概就是你口中的基体培育室,或许还有我。”   实验员脸色大变,立刻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无论怎么样,他也是个有晶人类。一旦到了危险的时候,他豁出命也要保护好统帅……!   姜见明倒是不慌不忙,昔年的记忆回归,对他的影响不是一般的大……毕竟当年自蓝母星起兵,十年星海血战,什么场面没见过?   “知道是谁干的吗?”他问,“晶体教?”   实验员:“晶体教已经销声匿迹很久了,自从阿尔法战役之后……”   突然,姜见明神色一凛:“退!”   说时迟那时快,姜见明抬腿把实验员往旁侧踹倒,后者尖叫着咕噜噜滚出去几米远。   而面前倒塌的半堵墙旁,猛地探出一颗巨大的晶块头颅!   下一秒,新晶械机枪的枪口喷泻出刺眼的弹流,火光照亮了昏暗的走廊。   异星生物被冲击力轰得疯狂抖动,几秒内脑袋就被轰掉了三分之二。它的晶骨挣扎着扑向残人类,却被一抹赤金色“铛”地一声击断,紧接着又是子弹扫射。   那庞大的躯体倒下来的时候惨不忍睹,沿途砸碎了一连串合金玻璃,噼里啪啦乱响。   姜见明微微喘息,收起晶骨戒指。   “统帅!”一切发生得太快,直到这时,那名实验员才爬起来。   姜见明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无名指:“没事了,我们往前走,先和A区的人汇合。”   =   黑鲨基地A区,基体培育室。   “那现在,只能干等着救援吗?”   常泽,也就是投射出原长泽的那位实验员,刚换上一身新衣服,与黛安娜.兰斯愣愣对视。   事态比他想得糟糕太多了,他们这帮人全都是战力为零的科研人员,一旦外面的防御系统被攻破,面对异星生物一点办法都没有。   远处的炮火声还在隐约传来,那应该是第三要塞在激战。   有人强打精神道:“别慌,银北斗知道我们基地的重要性,挡住这一阵,要塞很快会来援助的。”   “但是,”黛安娜突然抬头道,“和000维持交流的那架仪器,还有001的基体,都在C区。”   “……”   这句话就像寒流般瞬间冻住了空气,大家都不说话了。   他们躲在这里,至少现在还算安全,但外面的情况怎么样,谁都不敢说。万一C区出了什么损失,后果是谁都无法承担的!   该怎么办……黑鲨基地的成员们面面相觑,可是再心急,他们也有心无力。   “请听我说。”   黛安娜忽然站了起来,她环顾四周闪着蓝光的仪器,一排排神秘的基体仓,“我、我想请大家协助我做一件事!”   “现在还有一个人能够成为我们的战斗力。如果能够成功的话,我们至少不会完全被动!”   顿时,所有人投来愕然的目光。   常泽惊道:“成为战斗力,谁?”   这里的科研人员确实大多是有晶人种,但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新人类,在异星生物面前一个回合都抵挡不住啊?   黛安娜咬了咬下唇,紧张道:“不,不一定能成功……只能说,值得尝试一下。”   她快步走向深处,停在一台仓体前面,地板指示灯的电子光照亮了她的蓝色眼睛。   “那个人,就在……这里。”   =   与此同时,另一端。   “还行吗?”   姜见明收枪回头,“要不要休息几分钟?”   实验员木然:“不、不用……”   姜见明:“好,那就再走一段。”   跟着统帅在基地中行进了一个小时后,实验员已经麻木,放弃了做烈士的梦想,乖巧地接受了自己只是个拖油瓶的命运。   这一个小时,他被统帅拽着跑,被统帅拽着和异星生物躲猫猫,看统帅为保护后方实验室把走廊炸塌,看统帅开枪,看异星生物的尸体在血花中倒下去……   最初的实验员欲哭无泪:妈蛋,到底谁才是无晶人种啊!   现在他已经躺平了,不拖后腿就是胜利,嘿嘿。   姜见明扫了他一眼,暗自好笑:这个实验员倒是把什么都写在脸上。   在与异星生物交战的过程中,姜见明其实也在重新分析自己现在的状态。   首先是身体机能。   自他突兀地从休眠仓中醒来,无法忽视的虚弱感一直没有散去,其实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轻松。   ——废话,任谁在医疗液里平躺着泡个三百六十五天都不可能好受,不如说他还能作战才离谱。   更加离谱的是,慢性晶乱带来的痛楚竟然消减到几乎感知不到。   原因未知,但在“死而复生”面前似乎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姜见明准备等安全了再慢慢询问。   第二个变化,体现在战斗技巧方面。   “今生”身为基体的时候,姜见明不敢说自己的体术和枪术有多出类拔萃,也就是个不给凯奥斯军校蒙羞的水平。   他更擅长的还是机甲。其他的东西,更多是在莱安离开后那三年间不要命地狂补上去的。   但原身截然相反。为了身为残人类的孩子能在恶劣的环境下能多一份活命的保障,赫尔加曾将自己所拥有的战斗技巧,以绝对严苛的方式逼着尚且年幼的姜见明学会。   只是他前世离开野区后病魔缠身,陛下又将他保护得太严实,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实际战斗了。   而如今兜兜转转,那份记忆又回到如今这个年轻军官的大脑里,无论是身体素质和肌肉记忆,都能够支撑他发挥那些技巧。   两份人生融合在一起的效果是1+1>2,他祈祷这种状态能维持得再久一点,至少让他解决完眼前的麻烦。   最后是……他的戒指。   那枚晶骨戒指,原本灌注了殿下身体内几乎所有的晶粒子,现在力量却渐弱了许多。以至于姜见明都不敢放开了使用,生怕给弄坏了。   当时在风雪相送的英灵碑地底,濒死之前,似乎感觉到戒指烫了一下……难道他身体上发生的奇迹,会和莱安留下的这枚戒指有关?   想到这里,姜见明心坎轻轻地抽疼了一下。   他的陛下,他的小殿下……   现在又在哪里呢?   一年了,殿下没有他在身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呢?   姜见明喉结轻动,抿唇不语。   不敢问,怕问了影响自己的理智。   轰隆……   突然,前方走廊尽头转来战斗的声音!   “嘘,小声。”   姜见明神色一凛,抬手示意身后的实验员站住。   “前面有人,”他压低声音道,“劈砍声,比晶骨的撞击声更脆……有人在用新晶械冷兵器,知道是谁吗?”   实验员脸色紧绷,“统帅,我们基地的战斗人手本来就少,基本上都是依靠智械,没有人会用冷兵器啊?”   姜见明沉吟。他猜也是,这个年代用冷兵器的老古董真不多了,更别提黑鲨这种高科技研究所。   “你在这里别动,我去看一眼。”   实验员连忙扯住统帅衣袖,紧张道:“还是等那边的战斗结束吧?”   姜见明摇头:“不用,在敌友不明的情况下,现场越复杂越好。”   实验员恍然大悟,的确,如果对方是敌人,异星生物反而能牵制其精力,不至于直接对上。   如果是友方更不用说了,直接上去搭把手就成。   姜见明解释完一句后就不再回头,沿着墙角轻声往前走去。   一步,两步……然而就在即将到达拐角处时,那边一声巨响,战斗声止息。   结束了?姜见明绷紧神经,好快。他赶了两步,以墙角为掩体,侧身探头去看——   寂静中,一道女性身影逆光站在高处。   她双手提着一对细长的骑士剑,脚下踩着异星生物的庞大断肢,银色短发的尾梢沾了几滴鲜血,凌乱而耀眼。   “——!”   霎时间,姜见明双眼微微睁大,声音脱口而出:“……奥德莉?”   那对双剑——是晶骨武器“月神之血”,奥德莉.兰斯的佩剑!   怎么可能!   银发女人回头,露出一双水润的蓝色杏眼,一步步向姜见明的方向走了过来,俏丽的脸庞也终于被照亮——不是奥德莉。   姜见明却站在原地。纵使是熟识依旧的朋友,他却依然怔怔看了好几秒,甚至看清楚之后也依然不敢确认眼前人的身份。   “黛安娜?”   黑发青年皱了一下眉,头疼似的轻声吸气,“不,不对,你……”   黛安娜将双手中的长剑反手握在背后,眼角含着淡淡的微笑,凝望着他。   两人面对面站立,脚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   姜见明沉默着,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困惑。   类似于军校里某些文科理论的期末考,总会有那么一两道折磨人的选择题,看着剩下的两个选项,觉得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   最后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做出了选择。   姜见明收敛困顿之色,平静道:“奥德莉。”   面前的“黛安娜”一挑眉,露出飒爽的笑容,神态果然与奥德莉一模一样。   “不愧是姜,我还妄想能多吓住你一阵。”   她伸出手,嗓音温柔:“是的,是我。别来无恙,我的挚友。”   姜见明的眉目也柔软了,有些记忆并不会因多了另一份人生或是几十年的岁月就被轻易地稀释,只会更加沁入心灵。   那一日奥德莉在他面前晶乱,他一度以为就此要与好友生死相隔,如今于战场上相遇,各自恍若新生。   “可以解释一下吗,”姜见明向奥德莉伸手,“为什么你的人格意识会在黛安娜体内,又是精神意识投射的新分支吗?”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姜见明的手指捞了个空。   他没能与奥德莉握手。   紧接着,他竟被眼前的女性扑了个满怀!   “姜!!”   姜见明愕然往后踉跄一步,只见黛安娜脸上原本飒爽的神态,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一眨眼,她无缝切换成楚楚可怜的洋娃娃,蓝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呜呜呜呜姜!!原来你醒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呜呜,呜,我真的,我们真的好怕你出事……”   转眼间,银发女研究员哭得梨花带雨,而黑发军官被她搂着脖子抱得死紧,双目无神。   姜见明:“黛安娜小姐,别这样……我会害怕。”   这个变脸,实在有亿点惊悚。   此时此刻,姜见明只想知道——黑鲨基地这短短一年,是发生了什么传说中的技术爆炸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姜:双号融合,但没有全融。   奥德莉:盗号上线,但没有全盗。 第251章 谁从消亡归来(2)   时间倒回至片刻之前。   “不行啊黛安娜小姐,我们从来没有给兰斯家主做过基体匹配,一时之间去哪里找承载意识的身体啊?”   “虽然现在基体计划已经可以承载投射的原身记忆,但现在开始为兰斯家主匹配,也来不及了吧。”   黛安娜坚定道:“我来做基体。”   这话一出,基体培育室的深处一片哗然。   “我曾经签署过一份文件。”黛安娜深吸了一口气,拿出自己的腕机,调出一份电子扫描件。   她从这群黑鲨基地研究员们中间走过,把腕机上弹出的影像亮给所有人看:“和常泽的那份一样,首领允许我在极端情况下可以用自己的身体进行实验。”   “其实,对于精神意识投射技术,我在进入基地前就有所研究。精神意识投射的成功与否,只受限于与其承载基体的契合度。在阿尔法宇域发生的第一要塞夺还战也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知道了异星生物的智能来源于晶体教,那大家可以想想:连人的意识都能投射到异星生物上,难道人的意识就不能投射到另一个活人身上,非要是定制出来的基体才可以吗?”   “不,根本没有这种逻辑。”   “之所以制作基体,是为了避免伦理道德上的矛盾,毕竟我们不可以随便把将士投射到别人身上,因此基地才不惜耗费资源培育新的无生命躯体。”   “而我和我哥哥是亲生姐妹,我测试过,我们的脑内意识频率是可以契合的,我可以承载她的意识……”   突然,一位女研究员站起来,面带怒色截断了黛安娜的话:“你早就想做这件事了吧,兰斯小姐!”   “我知道你之前一直恳求首领让你的哥哥进行投射,因为首领不松口,你就起了别的心思!”   “——没错!”   不料黛安娜把洁白的下巴一抬,拔高声音就喊了回去,“那又怎么样,人有点私心就是罪吗!?”   “我一直想救活哥哥是真心的,现在想保护这座基地也是真心的!我虽然打了活人投射的主意,但从没想过伤害别人,只是恰好我和哥哥匹配上了而已!”   她很少这样嗓音高亢、神情锐利地说话。但此刻,的确有一种锋芒从这张精致洋娃娃般的脸庞上迸出来。   一时间,那个女研究员也被唬住了。   黛安娜将银白短发一甩,伸手,利落地打开了意识投射的主控机器。   她不再是哭哭啼啼的小小姐了,也不是结巴的小兔子了,“那可是我哥哥,我在世上最后的亲人,怎么可能放弃!?”   “再说!我叫醒哥哥可是请她冒险帮忙的。”   她瞪着眼,索性也不称呼代号了,“现在这个情况,万一陛下和统帅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常泽连忙拦在中间:“黛安娜小姐,你先别冲动。”   他慌张道:“你要想清楚,如果失败最多是投射连接不上,但如果成功……一旦你哥哥的意识侵吞了你,彻底占据了你的身体……”   “黛安娜.兰斯将会被抹消的!”   “不会的。”   黛安娜坚定道:“哥哥绝对不会伤害我,只有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   最终的结果证明,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猜想都没有发生。   兰斯姐妹的意识成功共存于黛安娜.兰斯的体内,维持在一个类似人格分裂但又不完全相同的状态。   主导意识依旧是黛安娜。就像此刻,她毫不留情地踹开了想和姜握手的姐姐,自己扑了上去,开始呜呜呜呜。   其实自从失去“哥哥”,来到黑鲨基地后,黛安娜哭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这一次与姜见明死别重逢,可算是放开了大哭一场。   旁边,那个跟姜见明过来的实验员都看呆了,他也不敢劝,他也不敢问……   最后姜见明无奈,只好摸着她的头发道:“别哭了,再哭要哭虚脱了,奥德莉还怎么用你的身体战斗?”   黛安娜这才好歹止住眼泪,最后可怜兮兮地打了个哭嗝,把眼泪往姜见明肩膀上蹭蹭,软绵绵道:“那我走啦,哥哥会保护你的。”   姜见明:“……”   这孩子,怕是根本没发现他多了份前世记忆吧。   转眼间,黛安娜闭上眼又睁开,立刻就换了一副气质。   原本柔嫩的嗓音变得清冷利落,还带了几分无奈,“……抱歉,姜,黛安娜又给你添麻烦了。”   奥德莉换回来,姜见明也松了口气。可以沟通正事了,他问:“A区的情况怎么样,有伤员吗?你手上的腕机能用吗?”   “A区没事,我们主要是担心C区。”   奥德莉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把自己的腕机拆下来给他,“对了,黛安娜让我告诉你,原长泽的意识投射回来了,带来了远征军的消息,你直接问他。”   远征军。姜见明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道:“皇太子殿下……”   奥德莉:“按黛安娜的记忆,应该也在远征军内。”   姜见明摇了摇头,不再多问了。他们招呼着那位拖油瓶实验员,穿过异星生物的尸体。   走廊尽头,是基地的智械主控室。姜见明从玻璃后窗边上瞧了瞧:“里面应该没有异星生物,进去休息十分钟。”   实验员“啪”地挺直腰杆,声音洪亮:“不用!统帅阁下,我还能坚持!”   “……”   姜见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是你的问题……别看我这样,我姑且还算是个残人类。”   他这句话轻飘飘地说出来,旁边两个人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了。   那个实验员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   而奥德莉已经着急地拽着他:“姜,你是哪里不舒服吗!?对了,你刚苏醒,打过镇定剂没有?”   姜见明:“没关系,暂时还不用……”   可惜,经历了阿尔法异星那一战后,这个帝国大概是不会再有人轻信姜上校的“没关系”或者“没事”了。   主控室一开,姜见明就被强硬地撵到了控制台前唯一的座位上休息。奥德莉和实验员用晶骨推动里面的器材,将自动门和窗口都顶住,然后四处搜寻有没有镇定剂和药物。   姜见明摇头无奈地笑笑,没搭理焦头烂额的那俩。他闲散地将右手搭在控制台上,开腕机联系了常泽。   看到他,接受了原长泽记忆的常泽把眼睛和嘴巴都张大,几秒钟内也开始掉眼泪。   可惜原小公子没黛安娜那么好命,姜见明现在还融合着前世统帅的意识,不轻不重地训了两句就让常泽闭嘴不敢哭了。   接下来就是交流信息,沟通现状,这一年内发生了太多事,常泽和周围的黑鲨基地成员们拼拼凑凑,把重要事件跟姜见明做了说明。   “熔岩被晶体教摧毁了?”   姜见明微微动容,“赤龙呢?”   常泽摇头:“后续应该是第二要塞和军部接手处理了,我们都不清楚。”   姜见明点头:“好,那就说说清楚的,晶巢现在是什么情况?”   “晶巢……事态不是很乐观。”   常泽的表情变得严肃,尽可能简洁地概括了事态。五天前,盖乌斯投身晶巢,被晶粒子吞入晶巢深处,不知所踪。   很快,银北斗发现晶粒子的进攻方式变了,它们开始像人类一样拥有配合与欺诈,银北斗伤亡顿时呈直线增长。   究竟是晶巢吞噬了盖乌斯的意识,还是盖乌斯控制了晶巢,亦或是两者合二为一、不分彼此……还无法判断。   莱安皇太子与谢少将都认为当下状况不利,不能再战斗下去。   但晶巢力量增幅之后,银北斗舰队已经无法靠自身力量突破出去,最后还是得启用原长泽这位特殊人员求援。   “我明白了。”   姜见明大概了解完之后就挂了通讯,正好奥德莉和那名实验员也完成了搜索物资的工作。   他们简单喝了点能量水。姜见明给自己打了一针镇定剂,就说可以走了。   实验员心惊胆战:“别别别,您还是多休息会儿……”   姜见明:“不能停留太久,异星生物会聚集。”   他示意两位有晶人种把堵门的器材挪开,率先走了出去。   外面依旧阴冷昏暗,远处的炮火声似乎密集了些,很难判断是优势还是劣势。   奥德莉抢了两步:“我走前面。”   姜见明:“……”   倒也不必这么过度保护吧。   奥德莉似乎看穿了他心里所想,高冷地睨了他一眼:“跟好。”   “那你别走太快,”姜见明故意眨眼笑了一下,“我体力不支跟不上怎么办?”   三个人就跟着残人类的步调走起来,脚步声在基地的走廊里回响,同时还有姜见明淡淡的嗓音。   “既然A区还能坚持,就不急着过去。”   姜见明道,“先听我梳理一遍信息吧。”   “一年前,晶体教在帝都与阿尔法星域接连战败。他们想必已经意识到晶体教暂时啃不动帝国这块硬骨头,于是采取暂时退避的策略,转而对熔岩宇盗动了手。”   “大量宇盗们的晶乱促进了晶巢力量的提高,晶粒子对于异星生物的侵蚀进一步增强。”   “现在盖乌斯投身晶巢,又令晶巢母核获得了人类的智能,进而被晶粒子侵蚀的异星生物也被操纵。所以此刻,它们才会突然袭击要塞,打得银北斗措手不及。”   “嗯。”奥德莉边听边点着头,忽然疑惑地蹙眉。   不对劲,现在不去A区汇合,也不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待要塞的救援,姜这是要带她们往哪儿走?   眼前的走廊依旧幽暗,姜见明还在若无其事地说着话:“我不认为异星生物真的能把银北斗要塞攻陷。”   “它们目标应该是制造一时的混乱,趁机……找到我的这具基体所在地,杀死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起眉——   “就像现在。”   突然,面前的走廊尽头,突然传来爆炸声!   一股夹着火星的热浪扑面而来,三人的衣服都被吹得猎猎作响。   “当心!”   奥德莉变色,她拔剑展臂,把姜见明护在身后。   但紧接着,三人身后的拐角另一端,也传来了激烈的射击与爆炸声,同时还有晶骨碰撞的脆响!   实验员脸色大变,回头惊恐道:“后面也有,我们被包围了!?”   “不对,”奥德莉冷静下来,“枪声总不可能属于异星生物,但银北斗的军队显然也没来……”她眯起眼,“姜?”   黑发军官无声地勾了一下唇角。   他撩起的眼底似乎流动着幽深的旋涡:   “但晶巢,或是说盖乌斯,应该没有预料到现在这个情况……我醒了。”   轰!!   前方又是一声爆炸,尽头冲出一道阴影,竟然是只躯体被开了几个血窟窿的异星生物。   它前冲了几步就力竭倒下,几只黑鲨基地的武装机器人飞过来,确认了目标的最终死亡。   “……”   奥德莉和那个实验员都愣了。   “这,这这不是我们基地的‘Z刺’战斗机吗!?”   实验员惊呼:“怎么会聚集过来这么多!”   前后的血腥味渐浓,爆炸的热浪也反复扑来,激战就在他们前后几十米的地方上演,却波及不到三人面前。   姜见明不慌不忙地倚在墙上,“既然目标是我,放诱饵就方便很多……你们黑鲨基地的智械系统挺好用的。”   奥德莉:“你又干了什么?”   姜见明:“啊,刚刚在智械主控室的时候设了个战斗程序。”   异星生物很喜欢玩包抄这一套,这可是他在阿尔法异星“死”了一次换来的经验。   而从基地的结构图来看,这里是附近唯一可以实现完美包围的地方,又是笔直的直路。   所以只要先给智械们设置好坐标,再以他诱饵把异星生物往这边钓,用匀速前进来掌控时间,就可以完成一个手动的定时炸弹。   “……”   听完,奥德莉沉默了,实验员也沉默了。   是谁说累了要在主控室休息啊!   是谁说体力不支要慢慢走啊!   谁是娇弱无力的残人类啊,都是算计!   怎么统帅的记忆融合之后,姜殿下这个连敌带友一起骗的操作更顺手拈来了!?   ——当然,如果拿这话去问当事人,姜见明一定会十分认真地回答:这是为了防止被异星生物监视或偷听到云云。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人两辈子加起来差不多把全帝国都骗了个遍,或许滋生出某些小小的恶趣味,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所以,”实验员木然问道,“咱们现在在基地里乱逛,是在……?”   这位的反应就有点迟钝了,姜见明幽幽道:“当然是在歼敌,不然呢。”   说罢,姜见明往前走,拐过转角后血腥味更浓。他跨过碎尸,咔擦,抬脚踩在一只将要断气的异星生物头顶。   “盖乌斯大主教阁下,希望你可以听得到。”   姜见明居高临下,淡淡道:“我只是来告诉你,战斗打响了。如果愿意,请尽管继续试试——是这群异星生物先杀死我,还是我先将它们埋葬在基地里。”   =   “怎么样,这个人是不是很离谱?”   片刻后,奥德莉抱臂坐在一台巨型计算机上,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你们被困了五天吧,现在五个小时就解决了。”   她刚刚结束完一轮战斗,被姜见明撵回来休息,怀里还抱着往下滴血的晶骨双剑。   这时,一众黑鲨基地的研究员们也聚集起来了,众人心情复杂,支支吾吾。   “呃……”   “是……”   “咳……”   主要是,您顶着黛安娜小姐的脸,摆出这个架势,也挺离谱的……   姜见明正巧回来了,远远听见奥德莉夸他,就笑:“不能这么说,是敌军撤退了。”   或许是晶巢也意识到本次的作战注定失败,异星生物自从被他炸了第一波后就开始退却,后来又被他带着黑鲨基地的成员们用各种伎俩折腾了好几轮,现在基地所受的攻击力度已经很弱。   那么就可以分心了,姜见明一边往这边走,一边打开新拿的腕机,拨了基地首领的通讯。   他心想着:似乎能趁原身那份意识脱离前解决眼下的矛盾,很不错。   又想: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以这个状态去见莱安呢。   这么想着,不禁有些分神。   分神的结果是,那边才接通,他张口就来了句声线清凛的:“西尔芙,要塞情况怎么样,还没解决?”   才说完,惊觉不对。姜见明清了清嗓子,立刻改口,“咳,抱歉首领,刚刚那句话您没听到。我是姜见明,您那边还好吗?”   ——现在他感觉自己的表现也够精神分裂的,和兰斯小姐放一块就是个五十步笑百步。   但他没能听见西尔芙的反应。那边响起了很大的杂音,像是有人扑过来要抢夺腕机或者通讯器,失手掉在地上,又一把抓起来。   姜见明:“?”对面怎么回事。   疑惑才来得及在心里冒头,他就听见腕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中年男人的颤抖声音。   “……明明?”   ……   第三要塞,外墙。   一架大型机甲屹立在黑石般的合金铁壁上。它是第三要塞最高指挥官,艾玛少将的S级机甲,L-瑶光。   五日四夜的激战已经接近尾声,在银北斗的持续抵御下,外敌正被徐徐逼退出去。   但此刻,L-瑶光的驾驶舱内却乱成一团。   “明明,真的是明明吗!?”   姜盛举着西尔芙的腕机,涕泗横流地嚎啕:“明明——!我是爸爸,是爸爸啊!!”   旁边,艾玛少将也震惊了,她看向首领:“姜殿下苏醒了!?”   首领低声道:“比我们预想得要早。可能是基体感知到自身危险,强行苏醒;也可能是那个令他沉睡的存在察觉到事态紧急,不得已提前将他唤醒。”   腕机闪了闪,弹出投影窗口,对面把视频打开了。   饶是姜见明,这时也是一脸茫然与怔忡。他不确定地懵了半天,轻声道:“爸……爸?”   “明明……!”   这一声,直接把姜盛的眼泪给喊得止不住了。   其实早在一年前,他看着姜见明“牺牲”后却没有安排后事,而是被黑鲨基地妥善保护起来,就知道还有转机。   但知道归知道,情感上是两回事。   自家孩子年纪轻轻吃尽了苦,最后病痛交加地独自死在风雪里。现在安安静静躺着,好像永远都不会睁眼。   他怎么能不心痛,怎么能不悔恨?   而此时此刻,姜盛甚至不敢放声大哭,怕吓坏了孩子。他流着眼泪挤出个扭曲的笑容,放柔了嗓音:   “明明在黑鲨基地里是不是,宝贝别怕,千万找个地方躲好,保护好自己,爸爸马上过去!”   对面,姜见明面无表情:“。”   宝……贝……   好的,先容他忽略宝贝这种爱称,所以这是怎么回事呢?   姜见明怔怔放下腕机,又看看身边的奥德莉,心想——   说到底,他应该是死了的,但他活着;   奥德莉应该半死不活,但她借黛安娜还魂了;   而他爸爸应该被追封烈士六七年了,现在大概正向他冲来。   这一切加在一起,姜见明甚至有点迷惑:这种事是真的可以发生的吗,自己真的活了吗?   这真的不是什么地府阴间聚会吗??   手中的腕机还在乱糟糟地响:   “姜阁下……姜盛!”是艾玛将军暴怒的声音,“你嚎够了吗,把腕机还给人家首领,听到没有!?”   “哎,你去哪——妈的,别跑!军纪被你吃了吗,离队至少要打报告,你这个死儿控!”   “算了,少将,”首领老神在在,“他至少还记得跳机甲出去,没开着你的瑶光直接跑,已经不容易了。”   姜见明哭笑不得。   他抬头,从基地破损的天花板往外看。   他看到一角硝烟散尽的蓝天,心情忽然又畅快许多。   是啊,姜见明忽然心想,命运既然许他归来。   世间就将有足够多的重逢,正在未来等候着他的赴约。   --------------------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一只莱安殿下露出十分渴望重逢的眼神。   但他被作者无情地关在了远星际:) 第252章 谁从消亡归来(3)   十分钟后,一队刀锋般的机甲掠过基地上空,整齐有序地降落。   机甲们几乎同时降落,只有中央那一架的驾驶舱弹开,一个人影跳了下来。   淡金色的精神丝从他的后脑脱离,中年男人身穿银北斗的黑银军装,大步飞奔而来。   越近,越能看清那张急切的脸庞。   姜见明独自站在高处,涌来的风卷起他临时新换的黑色长衣。   他压细了眼眸,心中默数……十二架。竟然一个人操纵了十二架机甲,精神力和操纵技法都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   “明明——”   真奇怪,姜见明有些忍俊不禁。   他小时候从来没觉得爸爸是个多么厉害的人。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这家伙的形象,和帝国第一机甲师这种名号一点都不沾边。   印象里,姜盛的性子温和宽厚,从来没对他动过真火。   爸爸赚钱、烧菜、做家务,修坏掉的飞行器和光脑,给他念他感兴趣的书本。一天到晚都是乐呵呵的,甚至在自己面前有点滑稽。   哪天闹出笑话了,他笑得开心,爸爸也就摸摸鼻子,跟着一起笑。   “明明!”   姜盛终于冲到他面前,男人一把将他搂进怀里,紧紧抱着,“明明,宝贝……”   这是父子俩时隔七年,历经两次生死错过之后,姗姗来迟的一个重逢拥抱。   姜见明被姜盛用力按在肩膀上,大半张脸都被带着淡淡硝烟味的银北斗军衣埋住,“……爸爸。”   他任养父抱着,目光缥缈,轻轻地说,“你知道我的身世了吗?首领有没有告诉你?”   姜盛抽了抽鼻子,用哭腔“嗯”了一声。   姜见明:“如果我真的是爸爸的儿子,真的出生在新帝国的紫丝绸星城,一定会很幸福吧。”   他闷闷地笑了一下,环住姜盛宽阔的背,“但是……对不起啊,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儿子。”   姜见明不是姜盛的儿子,是雯.赫尔加的儿子。   只是恰好同姓,又恰好人品才学被西尔芙看中,这个婴孩才会被托付给前者。   姜盛摇了摇头,他松开姜见明,用拇指摩挲过青年苍白的脸颊,挤出一个伤感的笑容。   “这有什么重要的呢。”中年男人哽咽着说。   “明明啊,小时候爸爸就告诉过你。你想做什么,就只管放手去做,而且一定把它做成。别的不用想,你还记得吗?”   那些年,姜盛也确实是这么带孩子的。   小孩想学机甲,又有天赋,他就按那些将门贵族培养太子爷的标准,教一个残人类学机甲操纵。   小孩想去远星际,他就拿出一年的积蓄,联络最好的宇航公司,带明明去体验星际航行。   他对他的小孩说,你想做什么就按自己的心意去做。   别的不用想,爸爸给你解决。   不然,要“爸爸”这个存在有什么用?   “今后也一样,你就顺着自己的心意,想把我当爸爸,就当爸爸。”   “想把我当个抚养你长大的大叔,那就叫大叔。”   “想把我当个机甲师,我永远给你免费修机甲;想把我当个军官,我就服从统帅的命令。”   姜盛双手握着姜见明的肩膀,拍了拍:“只要你好好的。”   “嗯,”姜见明微微笑了,那副清秀俊美的眉目舒展开,像春季融雪的泉水。“其实我不是想说这个……”   “我前世小时候很穷,大部分时候都在啃野菜捡垃圾,后来大帝陛下把我从野区带出来,我又因为慢性晶乱的后遗症,失去了嗅觉和味觉。”   姜见明眨眼,“所以现在,我想吃爸爸做的菜了,今晚……可以吃到吗?”   姜盛愣愣张大了双眼。   “当然,”姜见明抓着他一只手,“免费修机甲也要的,很需要。还有精神操纵技术,这是我可以免费学的吗——快说是,爸爸。”   ……   夜晚。   日落时分,基地内勉强整顿干净了,剩下的,就等要塞那边完成收尾的歼敌工作。   姜见明借了间实验员住的空房间过夜,依然是他那简朴低调的作风。   说实话,现在这个人人见了他都恨不得先哭一场的架势让他有点怵头,还是清净点好。   晚上,姜盛兴致勃勃地烧了一大桌子菜。   刚烤出来的蜂蜜南瓜糕香甜金黄,番茄牛腩被盛在白瓷盘里,一笼屉水晶汤包冒着腾腾的热气,色泽鲜艳的沙拉淋满酱汁。还有开胃粥、水果、小甜点……   “怎么样,明明?”姜盛边解围裙,边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姜见明扫了一眼就沉默了,这……绝对吃不完吧。   他只好去敲隔壁门,约了奥德莉。   三人一起吃这顿饭。姜见明才抿了一口粥,认真地品尝着,忽然抬眼发现两个人都在看着自己。   于是他温软地笑了,摇了摇勺子,说:“好喝。”   吃完晚饭,姜见明就瘫了。他身体还是虚弱,白天精神紧绷着还能支持,现在松懈下来,整个人都是慵懒的。   更别提,刚刚他还喝了点果酒,更有点晕乎。   奥德莉坐在他旁边,静默许久,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她眼底有怅然之色一闪而过,“姜,谢谢你能平安醒来。”   “也谢谢你……是统帅。”   姜见明回头看她,暗想这个话题到底还是绕不过去的:“这也需要谢吗?”   “需要的,之前我从来不敢想象,原来亚斯兰统帅也会是无晶人种。”   奥德莉抬起头,弯了弯眉眼笑说,“你会觉得我失礼吗?或许我应该更恭敬一点吗?但是……我还是想对你说这句或许冒犯的话。”   她很认真地道:“姜,辛苦了。统帅阁下,辛苦了。”   奥德莉其实很难想象,在那样的时代,身为劣等人种,究竟要忍过多少委屈与不公,才能走出这样一条星海之路,走到现在。   别的不说,她至少知道,那个年代的新人类以展示晶骨为傲。   所以她也完全能够想象,当部将们亮出晶骨来夸耀其威武的时候,统帅是如何忍着凌迟般的剧痛,吞咽着嗓眼的血气,面上还要云淡风轻。   “怎么会冒犯。”   可如今,眼前的黑发青年笑得豁达,“也没多辛苦的,其实我是运气太好了,才有幸能看到今天。”   奥德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送好友离开后,姜见明坚持着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时人已经是半迷糊的状态了,走路都不稳当。   姜盛把他抱起来,抱到床上。   “明明,好好休息吧。”   姜盛关了房间的大灯,只留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借着昏暗的光线,弯腰摸了摸床上青年的黑发。   “你看看你,昏睡了一年刚醒,又指挥作战大半天,身体怎么受得了。”   床很大,姜见明的脸侧着枕在柔软的枕头里,身上盖着厚实的一层棉被,再加一条毯子。   半睡半醒之间,他似乎觉得今天是很温馨、很好的一天,又隐约觉得有些伤感。   因为还缺了很重要的部分。他其实不知足,他渴望更多。   好像在很多年前,他说过,他想醒来的时候,有……有什么来着?   他不记得了。   他睡了,梦里纷纷扰扰,一双翡翠般的眼眸始终含着无限的爱恋。   铂金色的卷发,坚实的拥抱,红苹果。冷傲的眉,柔软的唇,滚在床上黏黏糊糊地说过话的夜晚。   他……   他想念莱安殿下了。   =   次日清晨。   两道身影走进了黑鲨基地。   是黑甲黑衣的首领西尔芙,以及银北斗第三要塞的艾玛将军。   时间还算早,但姜见明已经洗漱更衣完毕,这时正坐在晨光熹微的窗下,旁边是兰斯和常泽,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远星际战况。   见两个人走来,姜见明敛容回身,站起来敬了个正式的军礼:“首领,艾玛少将。”   不料艾玛少将立刻变了脸色,惊恐得像是耗子见了猫似的——   只见她猛地靠脚站直,靴子发出清脆的“啪”声,敬了个比姜见明用力百倍的礼!   “请、请您不要这样!!”   少将中气十足,“统帅阁下……是帝国永远的荣耀,也是银北斗永远的领导者!下官万万不敢受您的敬礼!”   姜见明怔了一下,立刻道:“少将,您才是不要这样,我现在不能算是统帅。我的‘那部分’意识现在越来越淡……许多记忆已经不清楚了。”   “但您就是!”艾玛严肃地纠正,“至少也是失忆了的统帅,之前种种冒犯,是我们不知道——”   她瞬间低头,火速完成了个堪比三角板的标准九十度鞠躬动作,高声道:“下官失礼了!!”   姜见明:“。”   为什么呢?他不禁再次茫然沉思:明明大环境应该还是很严峻的,但为什么他醒来之后,似乎一切都有了往笑话发展的潜质……   “那么,”首领上前两步,望着姜见明静了两秒,才又开口,“我暂时还是叫您小阁下,可以吗。”   姜见明松了口气:“谢谢,请务必这样。”   不得不说,果然还是首领稳得住,虽然有可能是面罩与电子音的加成原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四个人的交谈分双线进行。   姜见明与常泽重新跟艾玛少将交代了远星际的情况,奥德莉则见过了首领,虽然是顶着黛安娜的脸。   首领听完前因后果,问:“黛安娜呢?”   奥德莉有些尴尬:“她……她好像……不敢出来见您……”   旁边,常泽正一本正经地说着话:“排除掉莱安殿下这个特例之后,我在晶巢受到的精神影响是相对而言最低的,我怀疑无晶人种在晶巢作战中处于有利地位,黛安娜小姐也赞成了这个猜测。”   “因此我想联络帝国军方!一是请求派军接应银北斗远征军,二是希望……能够有更多无晶人种来到近晶巢宇域,在参谋、通信、技术、后勤等岗位发挥力量。”   这话的份量很重,但艾玛表现得十分冷静。她思索了一下,沉吟道:“我们不可能让无晶士兵为了去晶巢而感染慢性晶乱……”   姜见明适时地点了一下:“可能的,少将,基体计划应该已经趋近于完成了。”   艾玛的眼神一下子亮了——对啊,这么说来,完全可以给无晶人种配备一次性的战斗用基体。   哪怕基体感染晶乱,意识回归后,原身还是健康的……   她激动道:“是!不愧是统帅阁下,下官心悦诚服!”   姜见明:“。”   所以这个跟那个没关系吧……   他又思索了一阵,问:“常泽,晶巢的三维星图坐标,你记下了吗?”   常泽立刻道:“记得很清楚,姜殿下。”   “这样吧。”   姜见明略微扬声,其他几人立刻静下来,注视着他,听他说话。   姜见明:“我很担心晶巢的情况,希望第三要塞能拨出部分士兵,允许我先带小股舰队跃迁至近晶巢宇域,接应远征军。”   “艾玛少将还请继续守卫第三要塞,同时也请第二要塞、第一要塞戒严。晶体教尚有一位主教现在不知所踪,需要多加留意。”   “同时,请首领带常泽归国,向陛下与陈老元帅说明情况,尽快从九大星城抽调大军支援。”   “到时,可以……”   清晨的微光中,年轻的黑发军官条理清晰地分析着,计划着。很快又打开三维星图,用手指比划。   而基地首领始终静静看着。直到此时,西尔芙才在心中浮现出这个念头——   是的,他回来了。 第253章 谁从消亡归来(4)   姜见明要的人不多。   三万机甲兵,两千星舰,以及相应的对晶巢武器与镇定剂等一应补给。   甚至艾玛少将都担心:“只要这些兵力真的够吗?如今晶巢形势复杂,连储君和小谢都陷在里面。您身体并未痊愈,又这样冒险……”   奥德莉听着都皱起眉来:“姜,不如我跟你一起去。”   姜见明摇头:“不行,你留下,黑鲨基地需要黛安娜。”   “艾玛少将,您也请放心,我会打算的。”   姜见明眸色深邃,他确实很担忧晶巢那边的情况,但他更知道,情况越急越要冷静。   小股舰队救援,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其实这里面本身就有一个矛盾:兵力多了,调遣要花费时间;兵力少了,调动倒是快速,但很有可能杯水车薪——不够用,反而把救援的军队也搭进去。   所以目的要明确:这次增援,不求对晶巢造成多大伤害,甚至不求能把远征军全都捞出来。   只要能与晶巢的险恶环境周旋,护着大部队拖延到帝国大军到来,那就是胜利。   这天傍晚,姜见明久违地穿上了银北斗的军装。   银北斗的效率果然不是盖的。仅仅半日功夫,艾玛少将就迅速调集完出征的士兵,等候指挥官训话。   姜见明也知道,自己必须正式露个脸,至少解释一下被踹开的棺材板。   他披上军大衣,戴好军帽,腰间配紧枪套,插进银灰色的维纳斯之翼;最后习惯性地抓起那副黑革手套。   姜见明看着这副手套。   现在,军中不会再有人以为他是无晶人种而歧视他,机甲的操纵系统也替换成了精神操纵。   无论是从遮掩人种的角度,还是从保护双手的角度,他好像都没必要戴着它了。   但是想了想,黑发青年还是认真地将手套戴好。   是出于习惯,或是为了铭记。   他在欧米伽异星的彩霞与轻风中踏入第三要塞。   ——然后寸步难行。   要塞内,原本整装列队的银北斗士兵们,在看到那个身披晚霞而来的清俊身影时,一下子全绷不住了。   “姜、姜殿下!”有人声音颤抖,瞪大双眼。   “是真的,咱少将说的是真的……”   “姜殿下真的苏醒了!!”   其实艾玛少将早就提前通知过,但事实证明根本没用。   当姜见明真正站在军队前,场面还是一度沸腾到失控——士兵们哗啦一下子围上来了,就像涨潮时的巨浪。   嚎的,喊的,默默敬礼流泪的;围上来要看他的,慰问他病体的,甚至还有想拦着他,求他不要再亲自出征的……   姜见明起初又好气又好笑,温和安抚了几句。好家伙,根本压不住。   逼得他不得不拿出威严,冷下脸狠狠斥骂了两嗓子,这才算收住场面。   草草训话完毕,姜见明是心有余悸地溜下来的。   这可是他从没停留过的第三要塞,都能这个样子。   等去了晶巢,见到银北斗第一军,日后再回到帝国,见到驻亚斯兰的金日轮……嘶。   “……”   姜见明头皮发麻,决定不去想它。   他才登上星舰,进入旗舰指挥室内坐下,来自第二要塞的通讯就打了过来。   “小阁下!”是金旻中将。投影里,中年将军的面容十分激动,“能看到您康复醒来,实在是太好了。”   姜见明无奈笑道:“金中将,别来无恙。有些话就别说了,我醒来每个人见我都要先哭一哭,可受不了。”   “是。”隔着通讯,金旻中将凝望面前有着宁静眼眸的黑发年轻人,他感受到自己的心口激荡。   一年过去了,跨越时光,经历了那样的濒死,小阁下的坚韧与温柔却没有丝毫改变……   “听说您又要领兵出征,”金旻道,“下官冒昧打扰,其实是有件关于熔岩宇盗团的事情。”   姜见明:“熔岩?”   “是,自从熔岩被晶体教摧毁,陈老元帅派专员来了几趟,最终决定暂时由第二要塞看管熔岩宇盗团的残党。其实就是软禁起来,伺机废物利用。”   金旻道:“只不过赤龙一直没有放下对帝国的防备,我们也只能这么关着他。直到昨日,陈老元帅听说您醒了,并且要去驰援晶巢,就示意下官将此事透露给赤龙。”   姜见明笑了:“唔,原来如此。陈老元帅也真是坏……赤龙提出想要见我了,是不是?”   金旻:“正如您所说。”   姜见明:“嗯,把投影接过来吧。”   此刻夜色深沉,繁星闪烁,银北斗第三军团的两千星舰已然在星舰港上准备就绪。   姜见明不准备浪费时间等一个小宇盗,确认完毕后,直接下达指令:“全舰,升空。”   艾玛少将站在星舰港下,旁边是姜盛。   夜风吹动两人的衣角。   “不担心吗?”   艾玛将她垂下来的一缕金发别到耳后,“一年前才出了事,现在又要目送姜殿下领兵出征。”   姜盛苦哈哈地抓头:“哎,怎么可能不担心啊,我嘴都要起泡了。”   “不过……”姜盛抬起脸,惆怅道,“谁叫我在孩子面前夸下海口,让他想做什么就去做呢?”   舰队升空!   增援晶巢自然是要跃迁的,但为了要塞与基地的安全,不可能直接在异星上空开那么大的虫洞。   艾玛少将与姜盛同时郑重地敬礼,在两人的目送下,银北斗的战舰保持列阵状态,自第三要塞腾起,迅速地突破了欧米伽异星的大气层。   舰队离开欧米伽星域,以一片稳定开阔的宇域为目标直线航行。   也就是在这时,来自第二要塞的通讯重新接到了姜见明面前的屏幕上。   出现的身影,果然是赤龙。   但他与姜见明印象中那个狂妄放荡、喜欢抱着黑猫大笑的少年已经截然不同了。   投影中,赤龙脸色青白,右眼带着眼罩,露出的左眼也死气沉沉。   他双手上戴着帝国的电子手铐,那头如火的红发长了不少,杂乱地堆在后颈处。完全是个阴冷的活死人样子。   他沉默着看了姜见明许久,哑声道:“既然我们都没死成,就该做点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做的事情,对吧。”   旗舰指挥室内,黑发军官身子略微前倾,他十指微微点成尖塔,平静道:“小朋友,你似乎误会了一点。”   “我没有去过地狱。”姜见明道,“我死,换来我军的胜利,何况最后我还没死,是个童话故事。”   “而你,我给过你机会,甚至为你在皇帝面前争取过。”   “是你错误的判断导致了你的宇盗团覆灭,结果你这个罪魁祸首还没死,这才是鬼故事。”   “你!”赤龙的脸色变得极为可怖。   姜见明从手边抽出一管雾化吸入型的镇定剂,甩手摇匀,“现在你的宇盗团都没有了,拿什么来和我对等地谈话?”   对面,赤龙的脸肉眼可见地涨红了,少年的额角青筋跳动,粗重的呼吸声沿着通讯传过来。   他大概从来没有过这样卑微的姿态,憋了半天,把拳头往通讯器上一锤,蹦出一句:“既然你只想羞辱我,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姜见明八风不动,反而淡定一笑:“那你挂吧。”   他说罢,居然真的不再盯着通讯屏幕,自顾自地吸他的药。   “——你!!”赤龙怒目而视。   “赤龙阁下,你想要为熔岩报仇,想要把盖乌斯碎尸万段,是不是?”   姜见明将眼尾一撩,声音隔着面罩雾蒙蒙地传来:“那就摆正位置,现在是你有求于我。”   “再免费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盖乌斯和晶巢融为一体了。”   “我有晶巢的星图坐标,舰队已经启航。用你的价值说服我,我可以考虑带你去晶巢。”   正在此时,军用频道内传来士兵的禀报声:   “报告上校!舰队已抵达目标宇域。”   “雷达侦查无异样,宇宙环境稳定。”   “已确认晶巢的三维星图坐标。”   “坐标锁定:(xx,yy,zz)”   姜见明放下药剂。他用戴着黑革手套的左手拽过悬浮的三维星图,同时打开军用频道:“做跃迁准备,开虫洞!”   投影里,赤龙的胸口起伏不定。居然要讨好曾经的对手,甚至“推销”自己的价值以求合作……这对他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的拳头就要砸在通讯器的开关上,眼前却闪过一片片血色。   前一刻还在大快朵颐地嚼着肉,后一刻就晶乱倒地的“大蟒”;为了保护他而惨死在毁灭主教手下的“金刚”;为了掩护逃离路线,开着机甲和晶体教同归于尽的“霸王花”……   赤龙的眼眶红了,时至今日,他只是为了给兄弟们报仇而活着。   他忍着无限的屈辱,咬牙切齿地道:“喂!”   姜见明吩咐完毕,切断了军用频道,给了他一个眼神。   “我有S级晶骨。”赤龙道,“何况这两年,我按照晶体教的方法吸收了很多真晶矿,晶骨已经接近超S级。”他恨恨道,“我可以,暂时,和帝国合作……”   “在晶巢,个人战力起不了多大用处。”   姜见明摇头道:“再说,你吸收了很多真晶矿,不就是个人形自走的不定时炸弹么,我凭什么冒险带着你?”   赤龙噎了一下:“加上L-赫菲斯托斯呢!?”   姜见明:“帝国不缺高级机甲。”   “熔岩的特化机甲,那些图纸都是旧帝国失落的技术,我们可以让出……一部分。”   赤龙咬着后牙,看到对面黑发军官始终淡漠的目光,又愤恨地改口道:“……也可以全部。”   姜见明轻叹一口气。   “你让我有些失望。”   他在赤龙惊怒的眼神中站了起来,理了理衣领,“冷静点吧,我给你几分钟醒醒神。”   说完,姜见明真的晾着赤龙不管了,他出去换了阻晶战甲,这东西穿起来很难受。为了节省体力,他一直拖到开跃迁虫洞前都没换。   辅助他穿甲的士兵战战兢兢:“姜上校,您这次一定不能再单独行动了!”   姜见明很敷衍:“嗯嗯嗯。”   回来的时候,赤龙阴着脸,杂乱的红发低垂着。   他看姜见明回来坐下,就缓缓抬起头,表情果然冷静了许多。   “你们现在,应该在找晶体教的毁灭主教吧?而且找不到他,是不是?”   赤龙哑着嗓子:“我了解这个主教的事,知道晶体教的作战倾向。”   “只要你带我去晶巢,我不仅能成为战力,还会给你提供足够的信息。”   姜见明看了他几秒钟,终于舒展眉宇。   “还算有点脑子。”   他拨通金旻的通讯:“金中将,让熔岩的残党过来我这边。”   “姜殿下,您三思!万一其中有诈……”   “我有数。”   几分钟后,熔岩的残党跃迁过来,并入帝国舰队,位置在旗舰左前方。   曾经威名赫赫的宇盗团,如今只剩下一百六十二人,一艘中型星舰就装得下。   赤龙身罩斗篷,走进指挥室。身后跟着的还有高隆的父亲,老黑羊。   瞬间,两侧的银北斗士兵全都举枪,眼神充满敌意。   赤龙冷哼一声,大步走到姜见明身后,“你就放心让我们的星舰呆在阵型中央,你的星舰旁边?”   “我都把你放进指挥室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姜见明甚至懒得回头,连指挥屏幕上的数据也不挡一挡,“拉个座位过来坐着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赤龙磨着牙暗想。他面上再嚣张跋扈,脑子还没傻到认不清形势的地步。   以现在熔岩的筹码,没什么能让帝国的殿下这么重视的东西了……   这个残人类,他在打什么主意?   “我跟帝国,跟林歌那个老女人的事情不可能这么就算了!”   赤龙抱臂坐下,恼怒地压低声音:“等解决完晶巢,咱们再清算!”   “安静。”姜见明沉声道,“要跃迁了。”   眼前的虫洞快速放大,直至盘旋扭曲的异空间将星舰吞没。   宇宙泛起异彩,隧道般在两侧流动。先锋舰率先发出警报:   “侦查到前方晶粒子浓度过高!”   “疑似晶状生物接近!”   星舰冲破虫洞,前方蔓延着无限陌生的宇域。   雪白的晶巢已经在肉眼可见之处,而大群的晶状生物正飞速地向舰队冲来,正和常泽所说的情况一样。   而这也将是增援部队面临的第一道难关——   如果不能迅速突围,他们尚未与远征军汇合就会折损过多力量,到时候究竟是谁救援谁都说不准了。 第254章 谁从消亡归来(5)   “那就是晶粒子聚集的形态!?这么恶心……”   赤龙脸色难看地瞪着显示屏,他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难以名状的晶巢生命体。白色蝗虫似的一大群向舰队冲来,令人心里发憷。   姜见明的眼底却泛起一丝笑意:“来得很好。”   ——跃迁虫洞就开在近晶巢宇域,如果没有遇到阻拦,说明晶巢不惧援军。甚至可能是企图将驰援的军队引诱至深处歼灭,达成围点打援的效果。   而如今晶状生物出现,显然不想让帝国援军进入晶巢范围。这就说明晶巢也好,盖乌斯也罢,至少对援军有所忌惮。是个好兆头。   姜见明五指轻敲虚拟屏幕:“执行第一方案。”   赤龙喉结动了动,眼神诡异地盯着姜见明。   这家伙,居然还针对不同情况做了不同的方案……凶残的残人类!   “执行第一方案!”   “开火!!”   指令下达至每一艘银北斗战舰。顿时,几百艘先锋舰率先火力全开,向着奔袭而来的晶状生物开炮!   这打的可不是正常战舰原装的等离子炮和定位导弹,而是爆炸分散型的有毒战剂,含晶粒子活性抑制物,属于专门研发的对晶巢武器之一。   紧接着,中央阵列的星舰迅速变阵,向四面平铺扩散。战舰的舰首两侧亮起强光,宛如巨型探照灯般的光束扫射过去。   光是升级后的固化射线,同样有着令晶粒子麻木失活的效果。   在近千艘星舰的覆盖下,这片宇域被映得亮如白昼。炮火,强光,交织成杀敌的利网。晶状生物发出无声的惨叫,身躯寸寸崩裂,突袭的速度也滞缓下来。   “敌方移动速率降低……”   “敌方前端呈局部溃散态,尚无明显缺口出现。”   “预测四分二十一秒后将与我军接触!”   姜见明面前的环形屏上一连弹出五六个小窗口,都是先锋中的侦查舰发来的实时数据。   “还是不行啊,小上校。”   身后,宇盗老黑羊竖起浓眉,指着影像粗声粗气道:“这东西密密麻麻,没完没了的。如果星舰就这么冲到那一大群里面,得被它们拍碎多少啊?”   赤龙怒目回头,跳脚:“喂!你叫他什么呢!”   老黑羊闷闷地抓了抓头皮,因为儿子高隆的缘故,他对姜见明其实没多大敌意。   “说的没错。”   姜见明倚在指挥席上,淡淡道:“所以按照第一方案,我们这一战,不用星舰。”   先锋舰内,银北斗长官一声令下。   “全舰减速,机甲兵都有,按队离舰!”   令行禁止,机甲阵自战舰内部滑出,呈锋矢状疾速飞驰,转眼就将星舰远远抛在后方。   “不用星舰!?”   赤龙瞪大了双眼:“你疯了吧,星际作战不用星舰!?”   如今在宇宙尺度上的种种战役,长途跃迁、人员运输、装载大型武器与后勤补给系统……干什么不需要大型星舰的支撑?   可这个残人类是怎么回事,居然准备彻底脱离战舰,纯靠机甲兵阵的力量来完成突破!   姜见明站起来,冲指挥室内的士兵们抬了抬手示意:“我们也走。”   回头轻描淡写地一句:“小朋友,把赫菲斯托斯开出来,带你那帮宇盗兄弟们跟上。”   赤龙:“……喂!!”   很快,姜见明在银北斗士兵的护卫下脱离旗舰。   驶出的机甲是形体俊美的半人形机,铜黄色的纹路如星斗般镌刻在四对机械臂上,危险而魅惑。   机甲L-瑶光……艾玛少将不放心,临行前将自己的专属机甲借给了他。   驾驶舱内,姜见明眼底闪过一丝凛然光泽,握住丝状的精神纽带,连接!   S级机甲瑶光散发出淡淡的白芒,机械臂弹出足有三米长的激光刀刃,悍然向前直追,不到半分钟已经从阵尾抵达阵中,还不减速!   “姜上校!”那几个银北斗的护卫都跟不上他,“您慢点儿!!”   直到机甲阵与晶状生物相撞,激战打响,包括赤龙在内的大多数人才意识到,这个拆分了机甲与星舰的战术有多大的优势。   由于星舰在后方宇域列阵,晶状生物始终处于固化射线的照射下,如果它们与往前冲的机甲缠斗起来,只会越来越虚弱。   但假如它们放过机甲,冲去打后方的星舰,又无法阻拦援军进入晶巢。   更不要提,机甲比星舰的机动性强太多,混战之中优势尽显。   血红色的L-赫菲斯托斯横冲直撞,赤龙杀红了眼,踹开驾驶舱,直接在宇域中释放出晶骨。   “给老子死!!”   晶骨照着晶状生物当头砸下。后者被砸得粉碎,残骸却徐徐消散在宇域内,宛如鬼魅。   “!?”赤龙目瞪口呆,“没、没了?”   旁边观战的姜见明眯起眼,“果然……”   他想起出征前常泽提供的信息。   “……它们的速度很快,而且只是物理性击碎没什么用,晶粒子的生命形式是微观粒子,它们在这里消散了,又会在别的地方凝结出来。”   “我们的星舰和机甲都必须一直开着晶粒子屏蔽障,才能避免被它们从内部摧毁。”   姜见明:“有找到有效的对敌手段吗?”   常泽:“要么是从精神意念方面给予打击,要么使用特制的对晶巢武器。现在好像只有这两种手段是比较有效的。”   于是此时此刻,姜见明暗暗点头:虽说心里已经有数,还是要亲眼看看才有感觉啊。   这不,小宇盗的用处就来了么。   赤龙:“残人类,你他妈坑我——”   白光一闪,瑶光甩刀横劈,将晶状生物的“肢节”斩断,旋身时送出去一连串抑制弹,晶状生物就痛苦地扭着躯干委顿下去。   “喂!!”   赤龙刚刚差点被晶状生物咬住,现在脸都白了,冲着通讯狂喊道,“没有星舰做后援,这么打下去机甲的能源没两天就会耗空的吧!?你他妈的到底会不会指挥啊——!?”   “不用两天。”姜见明神色平静,打开军用频道,“限时两个小时,全军进入晶巢。”   各级带队长官们热血沸腾:“听到了吗,姜上校说了,两个小时进入晶巢!给我上!!”   “哈!?”赤龙简直想破口大骂。心说活见鬼了,一个敢下令,一群敢执行!   他正深度怀疑自己忍辱负重与姜见明合作的决定究竟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就见面前的一架银北斗机甲猛地一个上拧,避开了晶状生物的扑击。   与此同时,后方暴露出的两架机甲冲向异星生物,一头撞过去——爆炸!   赤龙更凌乱了:“不是吧,你让他们搞自杀式袭击!?”   有银北斗的士兵终于看不过去,吼道:“我说小屁孩儿,从刚才开始就唠唠叨叨一惊一乍的,你嘴巴放干净点!”   他的语气中隐隐有着自豪:“第三要塞的机甲特殊战队,每个人至少都有同时操纵五架机甲的能力。那些爆炸的机甲里头,都是空的!”   也难怪他们自豪。一直以来,银北斗第三军团几乎没什么耀眼的战绩,甚至常常被第一、第二军团暗地里瞧不起。   但这两年不一样了,银北斗第三军背靠黑鲨基地,又有姜盛把关,不仅是各种对晶巢武器的试点场所,更是全帝国最早实现了精神操纵技术的应用、普及和进化的军团!   这一回,第三要塞的银北斗终于能扬眉吐气一把。   不都说第一要塞打异星生物,第二要塞打宇盗?咱们第三要塞,可是直接负责对阵晶巢!   “就是有点耗机甲……”姜见明喃喃道,“不管了,军需问题,让陛下头疼去吧。”   ……   第一队银北斗的机甲阵突破包围,进入晶巢上空的时候,距离姜见明下令才过去四十多分钟。   当那辽阔、死寂而苍白的晶状地表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纵使是身经百战的银北斗士兵,也不禁为之动容。   但很快,他们就看到了在低空奋战的同胞们,并立刻通过军用频道发出了呼叫。   “是银北斗的机甲,是援军!!”   地表,唐镇惊喜地抹了一把额角黏糊的血迹,“谢少将,咱的人!”   高强度战斗了整整七日。士兵们基本上都要离舰用机甲作战,哪怕也实行了轮换休息,但到今天已经快熬不住了。   机甲天枢内,谢予夺也收到了来自银北斗增援的呼叫!   少将毕竟是少将,与众多狂喜的士兵们相比,谢予夺第一时间保持了冷静。   他首先判断出的是:能够来得这么快,应该不是大部队,只是小股增援。也难为人家真的冲破了晶巢的外层防御。   既然如此……不能干等着友军冲进来,晶巢内部已经彻底成了毒窝了,进来不一定还能出得去。   人家伸胳膊来捞你了,你自己也得来个助跑跳跃,去够人家的手吧?   谢予夺当机立断,打开通讯:“殿下!援军来了,我们再试一次向上空突围,您快撤回来!”   “殿下!?”   储君的通讯频道许久没有回复,过了几秒,才有沙哑冷淡的嗓音传来:   “突围就突围,喊我干什么,你们自己想办法。”   谢予夺愣了一下。   然后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不是吧?”   少将拍着机甲操纵台,惨叫起来,“您不会告诉我,您又撤不回来了吧,啊!!?”   “……。”   晶巢,未知坐标。   放眼望去,包括上空在内的四周,已经没有人类的身影。   “不会。”   莱安微微咬着牙,冷汗无声地从发梢滴落,“但是你们不走,我走不了!”   他的躯体释放出庞大的赤金晶骨,却已经和晶巢大地的透白色黏连在一起。   连绵的剧痛与持续的精神污染正通过晶骨传来,晶巢在试图吞噬他,将他同化为自己的一部分。   “……”   莱安喘息着抬头,逐渐模糊的视野中,金晓之冕悬空在上方,晶粒子屏蔽障摇摇欲坠。   如果直接切断被晶巢纠缠住的晶骨,应该还能脱离。但他现在正全力与晶巢意识拉锯,一旦这边撤了,军队的突围计划怕是……要完。   莱安几乎没有犹豫就做出了决断。   他将心一横:“狗,把通讯掐了,你操纵金晓先回去。”   既然晶巢非要拽住他,好,那他索性不走了。就像原身一样,通过彻底晶化来换得与晶巢抵抗的力量。   寄希望于几天、几个月或几年后帝国军可以把他挖出来……   通讯断开,智脑快速地执行了第一个命令。   金晓之冕却没有转身离去,赛特在第二个命令前面迟疑了。   “走!”莱安厉喝,“去找他,等他醒来之后……保护他!”   晶巢的白色晶簇,正如毒虫般缓缓爬上皇太子的脖颈。   没有更多的煽情或废话。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后,莱安就闭上眼,任自己的身体异变。   他现在已经能够主动晶化,虽然彻底变异之后神智还是难免陷入混沌,但比起一年前失去姜的那次,已经进步许多。   四肢很快就感知不到了,五感也逐渐淡去。   就在最后的听觉彻底消失之前,他似乎听见熟悉的声音。   ……殿下……   别吵。莱安想,我做得还不够好吗?你该夸夸我,至少快些醒来见我。   哪怕是在这种时候,我还是很想念你。   ……   “殿下!!”   “莱安,你在哪里,你回答我!!”   “——莱安!!!”   金晓之冕的驾驶舱内,本应被切断的通讯再次连接上了。   那个从来清冷沉稳的声音,此刻近乎凄厉地呼唤着,在空荡荡的机甲内回响。   “赛特,你在金晓里吗,是不是和殿下在一起——保护他,守在他身边!把定位发给我!”   金晓的显示屏一角跳动着汪汪的字样,两位主人的权限在碰撞,命令与命令冲突了。   如果是寻常的智脑,这时大概已经卡出bug了。   但赛特不仅是智脑,还是狗狗,聪明的狗狗可以遵从内心,这是它在基地获得新生时就被赋予的特权。   金晓之冕折返,向着来路俯冲下去。   而通讯内部,更多杂乱的声音响起来了:   “姜上校,您不能去啊!”   “晶粒子浓度太高了,您会受不了的!”   晶巢地表,莱安已彻底被晶状物质所包裹,而他的身体也一点点脱离人类的结构。   但当远处的声音隐约传来时,那片本已涣散黯淡的眼眸深处,光芒乍起,又紧缩成一点!   姜……是姜在叫他!   神智已经滑入混乱的深渊,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没有意识到沉眠的爱人已然苏醒。   他只是听到了姜见明在叫他。   刹那间,好像千万片玻璃打碎了,又像是流沙倾泻于风中。   记忆融汇成歪曲的样子,他似乎又看到昏暗的机甲驾驶舱深处。   那是死别之前,黎明之前。   有人跪在冰冷之中,含泪轻轻地叫他。   他没有回应。   已经不成人形的怪物,在晶体的禁锢中抗争起来。   它因这禁锢而狂怒,发出邪异而冰冷的低鸣,令这片大地都隐约颤抖。   它知道的。   如果现在不回应。   它最喜爱的人,就会永远离开它。   下一秒,晶巢深处爆开了金红日冕般耀眼的颜色。   “莱安殿下!?”   无与伦比的力量震彻天地,无论是正在奋力突围的远征军,还是拼命接应的援军,都被这炽热的光芒所惊。   而低空的另一隅,姜见明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什……”   就在几秒之前,赤金色的晶体凭空显现,猛地包裹住他的机甲,将整个机身往下拽去!   “莱……莱安?你在干什么,放……”   姜见明试图操纵,但S级的机甲瑶光竟然根本无法甩脱。   下一秒,猛烈的加速度让驾驶舱内炸开警报红光!   “唔……!”   是机甲被暴力拽着加速坠落,连驾驶舱的保护系统都跟不上,俯瞰下面,只能看到大片赤金色。   失去意识之前,姜见明脑子里的最后念头,是十分崩溃的。   ——救命,艾玛少将的L-瑶光要是坠毁了,他真的赔不起的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沉默,这勉强算见面了吗……?   .   莱:回应了(骄傲   姜:呵。 第255章 谁从消亡归来(6)   剧烈的震荡在半分钟后停息下来了。晶巢似乎被刚才那一下重创,银北斗的舰队得以喘息,整体向高空冲去。   从上往下俯瞰,晶巢的地表只有一处泛着明显的金红色泽,晶状物质正如巨大的旋涡般游走,一眼望不到底。至于深处如何,连雷达也探测不出来了。   不知哪个银北斗士兵震撼地喃喃:“这真的是……皇太子殿下干的吗?”   机甲天枢内,谢予夺脸色发青。   莱安殿下的特殊状态,终于还是在全军面前暴露了么……   ……不,不对,至少没有被瞧见殿下身上长出的十几颗眼珠子和三四条声带以及数不尽的人类内脏向你点头致敬的样子,已经算是可以接受的了……   “谢、谢少将好!”   正在这时候,来自第三要塞的援军将通讯连上了谢予夺面前的屏幕。   那位军官脸色煞白,结结巴巴, “我们请、请求支援……”   谢予夺正头疼得不行,这时候气极反笑,张口就讥讽:“我说伙计,不是你们来支援我们的吗!?你们指挥官呢,让他给我通讯!”   “我……我们指挥官……”对面的银北斗军官欲哭无泪,“被,被……被莱安殿下的晶骨抓走了!”   谢予夺:???   很快,在接下来的不到几十秒内,谢少将受到了连续的信息冲击。   什么,姜小阁下醒了?   什么,这队援军是姜小阁下统率的?   什么,小阁下现在连人带机甲被赤金晶体吞走不知所踪了!?   谢予夺冷汗都冒出来了,强自镇定:“没……没事儿,问题不大……你们指挥权先交给我。两位殿下八成能自己回来……”   话是这么说,谢少将现在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其实,小阁下被储君的晶骨抓走,他是不慌的。毕竟他曾经亲眼见证了皇太子把小阁下整个吞进去又完好无损吐出来的全过程。   但是,问题是!   如果小阁下看见莱安殿下身上长出的十几颗眼珠子和三四条声带以及数不尽的人类内脏向他点头致敬,甚至或许是蹭过来索吻的样子……   “呃……”   谢予夺嘴角抽搐,表情痛苦,闭眼不忍细思。   莫非——莫非他们帝国的神仙爱情破灭就在今日!?   那种事情不要啊!   =   同一时刻,L-瑶光落在一片赤金色的晶体之中。   “……”   莱安缓缓抬起上身,眼神涣散。庞大的晶状物质自他背后延展,四肢也隐约与晶体同化。   但或许潜意识里还知道不能吓到姜见明,他没有完全变异,勉强保留了身为人类的躯干与俊美容貌。   赤金色的晶骨缓缓爬上瑶光的驾驶舱门,机甲很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吱嘎”声。   显然,莱安哪怕是在神智混乱的时候,也不会让姜见明所乘的机甲坠毁。   但也仅限于此,无法奢求更多的理智了。比如,他完全会为了方便把残人类从驾驶舱内拿出来,进行一个暴力拆箱……   终于,瑶光的机甲舱门发出咣当一声可怜的悲鸣,整个被卸开。   晶骨飞速游过去,挑断安全带,将里面的黑发军官抱了出来。   “嘶……”   姜见明蹙了一下眉,他刚才短暂晕过去片刻,此时吃力地睁开眼,“莱安……?”   军队怎么样了……刚刚那又是怎么回事,L-瑶光可是毋庸置疑的S级机甲,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拽下来……   他还没摸清状况,视线聚焦的下一秒,只觉得肩膀突然一紧,眼前熟悉的面容突然放大——   莱安光速凑近,扣着他的肩膀来了个贴脸,鼻尖差几厘米就能碰上。   “殿下!?”   姜见明惊得往后一躲。可他身后就是晶体,根本躲不开,反而被推了一把,直接撞进了莱安怀里。   晶体无声地捏上了他的腰肢。那种触感难以形容,兼具了柔嫩与坚硬,是温热的,像肌肤。   他忍不住轻而急促地抽了口气。   不对劲,这种气息,这种状态……   姜见明屏息抬头,对上了一双森冷而无机质的绿色眼眸。   晶骨遮天蔽日,莱安以半晶化的形态钳制着他,也不说话,也不动作,眼底昏沉沉的。   一条晶骨探出来,试探性地摸了摸残人类苍白的脸颊。   姜见明道:“是……陛下吗?”   莱安恍惚地皱了一下眉:“姜?”   姜见明松了口气,他握住面前的晶骨,沉声道:“是,是我。我来带您回去,跟我走吧。”   莱安却突然露出惊醒般的神色,怔怔道:“你……你为什么要来……”   “殿下?”   莱安却露出越来越明显的惊恐之色,他惶然后退四顾,又看看眼前的姜见明。   就在挣脱晶巢控制的那一刹那,原身的意识再一次融合到了基体身上。于是事态在混乱的基础上变得更加混乱。   他似乎是有自我意识的,但那不是真正清醒,而是陷入了另一种混沌。   他意识到了姜见明带着援军来救他,却将其与另一场噩梦混淆。   姜见明才意识到不对,转眼已经被暴涨的晶骨死死扼住了四肢!   “……!?”   黑发军官被迫仰起头,他脸色微白呼吸急促,忍着从关节处传来的痛楚,“莱安!!你——”   一句话未完,姜见明的瞳孔不敢置信地紧缩。   “为什么……要来……”   莱安沙哑地呢喃,双目深处跳动着空洞而邪异的光。   宛如什么魔咒生效,他的四肢迅速地融为晶体,面颊也如鱼鳞般爬遍晶莹的赤金色,“为什么……会是我害死了你……”   “不许走……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莱安!!”   姜见明奋力挣扎,四面的晶体疯狂向他涌来,“你醒醒……我没事的,不是你在保护我吗!?你看看我……凯奥斯陛下!”   “莱……莱安!……唔!!”   下一刻,姜见明被晶骨捂住了口,细筋跳动的脖颈也被扼住。他只能怔怔张大双眼,看着——   莱安面无表情地仰起头,晶体膨胀着撕裂那副俊美的皮肉,摧枯拉朽地改变着这个存在的结构。   储君的晶化又一次达到了血肉与晶块杂糅的状态,原本的胸腹部位从中裂开一个大洞,晶簇如藤蔓般疯长,转眼已经有三四米的高度。   “——!!?”姜见明眼前阵阵发黑,他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只能看着这一切都往荒诞而恐怖的方向发展下去。   怪物向残人类逼近过来,胸腹那片空洞仿佛是要咬碎后者的血盆大口。   可怖的阴影,覆盖在姜见明仰起的苍白面容上。   ……我又会害死他了,莱安在神智颠倒中这样想。   姜病得那么重,身体那么虚弱,随时都会死去。而这里是恐怖的晶粒子的巢穴,四面一切都在伤害他,蚕食他微弱的生机。   只有一个办法保护他,只有一个办法让他免受痛苦。   吞掉吧。   和这么多年来一样。   但就在张“嘴”要吞的前一秒,最后一丁点理性勉勉强强地拉住了它。   莱安似乎模糊地感觉到,姜有点不太情愿。和之前不一样,和这么多年也不一样。   它总不能强迫他。姜曾经教育过自己很多次,不顾他人意志,凭借强权或铁腕来逼迫弱者是不对的。   姜不会喜欢它这样做,不然会生气,会斥骂或动手教训。其实它不讨厌姜的教训,但是如果气坏了病人的身体,后果很严重。   于是,怪物缓缓压低躯干,居高临下,森然的翠眸盯着那个渺小的……几乎就要被自己包裹进去的人类。   它努力地凝出一个人类的形体,但只有心口往上的部位,像个被砍断的水晶人偶。   莱安微微歪着头,开口了。它拙劣地复刻着身为人类时说话的腔调,每个音节都阴冷得摄人心魄。   它说的是——   “你…愿…不…愿…意…被…我…吃……?”   “……”   姜见明毛骨悚然。忽然,他感觉捂着自己嘴的晶骨松开了,于是速答:“不愿意。”   莱安:“!”   怪物的动作静止。   它竟然被残忍地拒绝了。   它茫然不知所措。   姜见明惊魂未定,晶体从他身上慢慢退去,他薄喘着盯着眼前的怪物。怪物属于人类的那部分也盯着他。   两个人……或者说一个半人……就这样在空旷的晶巢深处对视着。   “你不愿意。”莱安艰难地重复,“可是,那……”   怪物缓慢地眨着眼眸,澄澈的翠绿深处,有无边的悲伤与茫然漫上来。   “那,”它令自己的人类头颅缓缓凑近姜见明,颤声问,“……那我又该…怎么办呢……?”   姜见明凝望着眼前的怪物。   他的手臂能动了,于是沉默地向莱安伸出手。后者就贴过来,低头蹭蹭他的掌心。   虽然原身的记忆已经消散得七七八八,但姜见明还是意识到了,莱安受刺激失控,是因为第一次神圣战役间接导致统帅病故。   姜见明的心里突然无比酸楚。   是不是在已经淡去的前世,他也这样无数次对莱安说过“不愿意”,让他这样难过。   他不知道殿下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如果一年前自己没有濒死,是不是莱安就不会遭受这样的悲伤?   “我现在不能被你吃,小殿下。”   姜见明垂下眼睑,低声说道,“因为还有人在等待我回去,还有未胜利的战役。”   姜见明垂着浓黑的睫毛,他的手掌顺势后移,五指穿过柔软的白金色卷发,将莱安拉向自己怀里。   “但如果你听话,乖一点……”   他抿了抿唇,轻声细语,“我可以考虑,忙完这一阵,等到没人的时候,比如说晚上。我们两个躲起来,我悄悄的……”   “被你吃。”   “这样可以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姜:我也不想被怪物吃啊,但是他对我委屈撒娇欸…… 第256章 谁从消亡归来(7)   片刻之后,金晓之冕驶入旗舰。   一队精疲力尽的士兵走过,作战军靴在钢板上发出连串声响。他们的肋下夹着刚卸下的阻晶战甲,汗水一滴滴沿着头发往下滴。   有人随意用胳臂抹了抹汗,“妈的……可算是能喘口气了,老子要睡觉……”   旁边另一个人精神还好些,激动道:“援军是哪来的啊,这么能打。第三要塞我也熟,那地方除了艾玛少将,没记得有哪位带星舰厉害的阁下啊。”   这时金晓从机甲滑行道上驶过,士兵们连忙不扯淡了。端正姿态,立正敬礼:“殿下!”   他们目送着金晓消失在视野中才放松下来。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军纪,甚至他们知道殿下都不一定瞧见自己,只不过是发自内心的仰慕罢了。   而机甲驾驶舱内,姜见明透过摄像看到了一掠而过的士兵们的身影。   他暗想:看这样子,谢少将应该没有把他的身份公开,并且大约是给援军那边也下了封口令,暂时压下去了。   这绝对是个正确的判断。毕竟,谢少将总不能跟军队说,咱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小阁下活了,坏消息是小阁下又没了……   姜见明无奈地看向身旁。闹剧的罪魁祸首正披着他的外衣睡着。莱安呼吸浅浅,白金卷发有些凌乱地堆在裸露出的肩上,卷翘的睫毛一动不动。   这个人安静下来又漂亮又乖,根本看不出会变成一只晶体怪物。   姜见明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轻叹着心想:怪物就怪物吧,世上大概再没有比殿下更好的怪物了。   哪怕有了变身吃人的癖好,只要吃的仅限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忍受……再说爱人之间总要互相包容对不对……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驾驶机甲从来往的士兵中穿过,金晓驾驶舱前的挡板甲落着,所有人都以为是莱安在驾驶。   姜见明得以直接驰行至舰桥之下,意念控制,令机甲停在那里不动了。   谢予夺在上面看到。少将反应很快,立刻让周围的银北斗士兵都退出去。   把人清空,又锁了自动门。他才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莱安殿下?您回——”   金晓之冕的机甲舱门打开了。   “谢少将,是我。”   黑发军官扯下精神纽带,缓缓从里面撑起身。银北斗的阻晶战甲贴合在清瘦修长的身上,映得那双黑眸更加凛然。   谢予夺猛地僵在原地,双眼睁大。   “小……小阁下……!”   虽然早就听援军说了,但这和自己亲眼看见的冲击,终究是不同的。   一年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成为不知多少个午夜梦回的意难平。此刻活生生的人站在自己面前,还是如天神降临般带着军队来救援他们,这种心情的震动与复杂,实在难以言表。   谢予夺喉结滚动,被上涌的情绪呛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只好先上前把姜见明扶出驾驶舱,哑着嗓子道:“您……”   该说什么?   道谢太见外了,说什么很惭愧一年前未能保护好两位殿下之类的话,又嫌煞风景。   谢少将扪心自问,其实此刻,他更想脱口而出的是——   您好吗,身体还康健吗?您已经知道自己是开国传奇的当事人了对吗,那您现在的意识状态是姜小阁下呢还是亚斯兰统帅?   咱们的皇太子殿下还好吗?所以您看过不该看的东西了吗,您被吃过了吗?那我们的帝国神仙爱情还在吗?   姜见明下了机甲,他踩在地上,又回身伸出双臂捞出一道人影。   谢予夺这才看到被挡在里面的储君。   莱安依然昏睡着,头靠在姜见明肩膀上被横抱出来。他身上披着银北斗的军大衣,肩膀与小腿都是赤.裸的,露出修长紧实的线条。   谢予夺脸色诡异:“啊……”   好的,看来小阁下确实是看过不该看的东西了。   ——当然不是指莱安殿下的裸体,废话,那是人家情侣之间的合法权利。只不过衣服没了,意味着形态变化过了……   姜见明露出几丝为难之色:“抱歉少将,事情解释起来有些复杂,很多情况我自己也一头雾水。”   谢予夺立刻道:“没,没事儿!人平安就好,不对,平安就好!您别解释,下官明白!”   姜见明:“。”   专门把“人”的限定去掉了,看来谢少将确实明白……   “我给殿下打了镇静,先让他睡一觉,”姜见明颠了一下怀里的莱安,调整得姿势更舒服些,“找个没人的地方藏一下吧。”   “接下来的战斗,金晓之冕就由我来驾驶。至于向远征军表明身份的事,就等把这一场过去了再说。”   谢予夺吃了一惊:“您要驾驶金晓参战!?”   姜见明:“战场上没有金晓,军心怕会动摇。我现在身体状态好转了许多,上机甲做做样子,边开机甲边指挥军队,没有问题。”   “少将不放心的话,打开实时通讯看着我就好了。”   =   不知昏睡了多久,在他的梦魇中,战争的声音始终持续着。故人的身影时隐时现,太多凌乱的碎片在浪花中翻滚。   当那些都淡去,某一刻感官回归。   莱安在床上睁开眼时,看到的是星舰内高级房间的天花板。   ——姜!   莱安倏然起身,脸庞紧绷。掌心用力地压着额角,他一时怀疑了自己的记忆。   自己是不是意识错乱了,姜见明怎么会出现在晶巢?   但他倏一回头,立刻看到了床头桌上的东西。   一杯电子保温杯里暖好的温水,杯子下面压着一张这个年代没什么人用的纸条。   某人就仿佛料到了他会惊惶一般,贴心地留下了安抚的物件。   莱安抽出纸张,看到熟悉的手写体:   殿下在房间里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落款是一个姜的姓氏。纸条简洁,字体是连笔,莱安扫了一眼脑海中就出现了画面。   他完全能想象出,那道清俊的身影是如何利落地从随身的小笔记本里撕下一页,白皙的手指会抽出上衣口袋里的战术笔,那人弯下腰在桌上飞速书写一行,最后或许转笔轻敲一下,收起笔尖。然后扬长而去。   “……”   莱安捏着那张纸,眼前一阵晕眩。   他根本没来得及品味什么失而复得的喜悦,只有寒冷的恐惧冻住了五脏六腑。   姜又独自出战了!?   他才刚从近一年的昏迷中苏醒……   砰!纸条被含怒拍在桌上,保温杯被震倒了,温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地。   莱安草草抓了几件衣服套上,大步往外走,他面容森寒地咬着牙关,眼角眉梢都积满了戾气。   其实,第一个基体融合之后,他的脾气理应比单纯诞生在基地里的“加西亚”要像样很多。   可谁叫融合后一睁眼就看到姜见明落雪的尸体。精神冲击过大,骨子里那些冷戾偏执的要素就被激发出来,甚至是有些神经质的状态。   他想:这次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了,拼着把姜惹怒也没有办法。必须把人捉回来,放到治疗舱里关起来……   莱安抬腿要往外走,忽然,眼角余光处掠过一线金色。   他下意识往星舰的舷窗外一看,就看到了机甲L-金晓之冕。   晶巢高空的气流如飓风般扰动,漫天晶埃在风中时隐时现,成为横亘在军队与宇域之间的高墙。   无数晶状体还在向星舰发起猛烈的攻击。机甲兵如流星般穿梭,时而分散,时而列阵,为了保护舰体而激烈开火。   而金晓就是这时出现的,它的身影从远空的一角斜穿至另一角。   机甲仰天嘶吼,能源光粒在八对暗金色背翼周围凝聚。先是一发广范围杀伤暴雨般打落,晶粒子抑制弹紧随其后!   所过之处燃起漫天火海,晶状生物四分五裂,颓然坠向地表。   这一幕过于震撼,也过于神勇。莱安仿佛听到了几千架银北斗机甲内部同时爆发出的欢呼声。   忽然,机甲金晓的头部偏转,似乎看到了这边。   它在飞掠过天枢号的时候突兀地悬停,就停在莱安所站的舷窗外!   挡板甲落下。   驾驶舱内,是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姜见明在冲他笑。   莱安听见尖锐的耳鸣,胸腔内的心脏开始剧烈地撞击着胸骨,他嘴唇发抖,乃至浑身发抖。   再也不是小小的投影里,沉睡不醒的样子了;更不是无法摆脱的幻觉里,缥缈如烟云的样子了。   金晓之冕伸出机械臂,合金打造的庞大五指张开。   一声细微轻响。   指尖轻点在星舰的玻璃舷窗上。   似乎隔着冰冷的金属、再隔着冰冷的玻璃,一个人正在抚摸另一个人的面颊。   莱安心神失守,好像灵魂都是飘忽的。瞳底光泽摇荡,柔软得像是初春绿水深处的藻叶。   他看到黑发军官的眉眼舒展而清明,含笑冲他做着口型。   ——殿、下。早、安。   就像当初在银北斗第一要塞,破了宇盗伏击归来的那个清晨。   姜见明负伤昏迷,他守了两天没敢合眼,最后被谢予夺半哄半骗地去休息了。   等他睡起来,听护士说姜已经醒转,就衣衫不整长发凌乱地冲过去。   推开病房房门的时候,他第一眼就看到姜见明躺在那里,整个人都是很美好的样子,笑着伸手对他说,殿下早安。   那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将要或已经爱上这位特殊的残人类。只是非常非常地欣喜,心里又暖又痒,忍不住想要露出笑容,或许那就叫幸福感。   就和现在的心情一样。   这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L-金晓之冕停在天枢号的舷窗旁边,静止了三秒钟都不到。   下一刻,姜见明收回目光,挡板甲咯噔落下。金晓之冕陡然加速,卷起狂乱的气流,向下一个目标冲去。   皇太子望着那架恣意远去的机甲。他并没有流泪,只是恍惚伫立在那里。   这感觉像什么呢,像是每一处不敢面对的旧伤疤都随风吹落,无数个被哀恸淹没的深夜也被金光驱散。   天地光阴、宇宙群星,全都收拢在刚刚那惊鸿一瞥的黑色眼眸里了。   在这漫长煎熬的一年内,他无数次想过,如果姜见明能醒来该多好。   自己必然会抱紧他,会发狠地把他吻到窒息,会强迫他做更亲密的行为。再把他关起来锁起来囚在安全的地方,吞进身体深处永远融为一体。   但现在皇太子才醒悟,那不过是在失去后寂寞发狂的念想。   当姜见明回到他的身边,所有邪念都会被救赎,被净化。就像此刻,自己唯一所求的不过是……   希望能够坐上那架机甲的另一个驾驶舱,与他并肩穿破苦难与风云,得见天光一瞥。   就像昔年的每一次一样。 第257章 终战号角吹彻(1)   金晓之冕回到旗舰天枢号的时候,晶巢的攻势已减缓了些。   姜见明连续战斗了五六个小时,累到快虚脱才归舰的。机甲停下,驾驶舱一开,他就看到了莱安等在那里的身影。   姜见明:“殿……”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莱安在机身上一撑,自己坐上了第二驾驶舱。   “该换人了,”莱安确认了一下能源,“你好好休息。”   话音未落,姜见明只觉得整个第一驾驶舱微微一震,往下沉降。第二驾驶舱替换了位于机胸处的主位。   机甲金晓转身,沿着回来的滑行道再次向外飞去。   姜见明扫了一眼四周,眉间露出笑意:“殿下没事了吗?”   这是他第一次呆在沉降下去后的金晓驾驶舱内部。   很安宁,那些复杂的操纵屏幕和战场画面快速地收拢退去,光线逐渐昏暗,座位徐徐放倒,人像是躺在关了灯的床上,确实和医用治疗舱很像。   “先别说话,歇一歇。”莱安略冷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狗也不知道管着你,不是合格的狗。”   “汪!”赛特抗议的声音也传来。   姜见明嗅到淡淡的药水味,应该是莱安操纵了第一驾驶舱内的医疗系统给他加了雾化的可吸入药物。   他无奈地心想殿下还是过度保护,正要说“至少把影像打开,让我看看战场形势吧”,却忽然觉得眼睑沉重,脑子里也雾蒙蒙的。   “唔……”   狭小的驾驶舱内,黑发青年的四肢逐渐脱力,薄薄地吐出一口气后,他眼眸半闭,苍白的脖颈柔若无骨地垂在靠垫上。   姜见明吃力地眨着眼,瞳孔焦距也有些涣散,“莱安?你给我加了……什么药……”   “安神剂而已,你需要休息。”   莱安试图装作漫不经心,但事实上声音明显紧绷,“咳,听着,有件事跟你说。”   “我的两个基体意识融合了。”   “……”姜见明昏昏欲睡地想,殿下好狡猾。   这样重要的事情,不敢在他清醒的时候面对面坦白,居然把他关进驾驶舱内,趁他吸药昏沉的时候。   莱安的嗓音甚至有些磕绊,“姜,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我……”   “我……当年……那样对你,抛下你……对不起。”   “没能陪你去爬山,没能陪你过年节,让你一个人难过受苦……对不起。”   “后来……忘了你,对你不好,也是我的错……当然你也有责任,总是生病负伤,这是很严重的问题。”   “这一年我很思念你,姜……我实在很……”   后面突兀地卡壳了,他说不出来更多的字句。   如果只是一种感情,比如爱,比如恨,那么尽管坦率地表达就好了。   可当两份人生交汇在一处,有那么多炽热到轻轻触碰一下都要疼得落泪的情绪,怎么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的呢?   驾驶舱震动了几下,大概是金晓与晶巢那些晶状生物在猛烈地近身击打。   姜见明无声地弯起了唇角:心里别扭就拿敌人发泄?倒是很有小殿下的作风。   “你不用对我说这些的,殿下……”   姜见明缓缓闭上眼,轻轻开合的唇瓣在昏暗中显得很柔软,声音也又弱又软,却也没来由地多了点蛊惑似的味道。   他轻轻说道:“我都明白,你也要明白我明白……”   “就像,我也不用问你值不值得,不用问你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他想起知道了最终真相的那一战,他在要塞的废墟深处看到了大帝的残存记忆。   莱安做了那么多疯狂的事情,他本来想,等莱安的记忆都融合了,自己一定要狠狠教训一下。   可是真正见面,又觉得不需要了。他知道莱安是怎样穷尽生命地爱他,横跨漫长的岁月,横渡黑暗的宇宙,那爱意连时空都要俯首称臣。   所以。   “因为我们是相爱的,对不对?”   这就是姜见明还有意识的最后一句话,疲劳与放松令他睡了过去。   他睡得很安稳,很沉。或许是潜意识里的熟悉感作祟。   他知道,在自己失去的那份记忆里,一定也曾无数次呆在这片狭小的空间内。或许和那位万人之上的开国皇帝随意说说话,点拨两句战术,或许只是安宁地睡过去,等待着战役结束。   ……   姜见明再醒来的时候,是在星舰内部的房间里了。   从舷窗往外看去,战火竟暂时停了。而他好像被洗过澡,换下了被汗水浸湿过的战甲、军装和手套,穿着很舒适的睡衣,被塞进堆了几层被子的治疗舱里。   莱安倒是穿着银北斗的军装,聚精会神地坐在舷窗边看着不知什么数据,手里拿着一枚苹果在咬。   姜见明差点分不清,这究竟是远星战场的星舰里,还是已经结束了战斗回到帝国。   莱安看到他醒了,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飞速擦了手,过来紧紧地拥抱他,用凉凉的鼻尖贴着他的脖颈,嗅他的气息。   姜见明才叫了声殿下,唇就被用力堵住了。   他们情难自禁,狠狠亲密了一阵,吻得呼吸凌乱,甚至差点收不住劲头。   等姜见明意识到过火的时候,他仰面被莱安摁在床上,双腿被储君的膝盖撑得打开,衣服也已经被扯乱大半了。   “不……不行,殿下。”   姜见明用了好大毅力才推开皇太子的胸膛,咬牙克制道,“现在不是……干这个的时候。”   “姜,就一次。”   莱安单手撑在床头,低喘着忍得辛苦,平素冷硬的眼角和唇瓣都湿漉漉地染着薄红色,“现在晶巢活动停止了,士兵也都在休息。我……”   长卷发纷纷落在身下那位残人类的锁骨处。   储君伸手将自己的发丝从爱人肌肤上抚开,垂眸沙哑道:“这一年,我实在太想你了。”   姜见明绝望闭眼:“……”   太要命了!   可殿下越是这样,他越发毛……如果现在放任,做起来绝对刹不住!   莱安还在轻轻地磨蹭他,似乎准备这样把他磨软了,就可以如愿以偿。   姜见明发抖地喘了口气,他本来忍得也辛苦。现在被这个人撩得从身子到感官都发麻,五指一抽,床单被抓出深深浅浅的褶皱。   “等等……殿下等等,现在真的不行,”他用摇摇欲坠的最后理性挣扎着,“能不能,用其他的……代替一下?”   “比如,就是……我们其实可以继续我们刚重逢的时候,你想要做的事情……”   =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赤龙,以及那帮熔岩残党中的几个大宇盗被传唤,进入了天枢号的星舰内。   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沉重。   他们都知道,这是要正式摊牌了。   赤龙承诺了要为帝国提供信息,协助银北斗对抗晶体教。但再怎么说,如今的熔岩几乎一无所有,每个人手上都戴着电子手铐,只要对方动了杀心,随时都能弄死他们。   银北斗的士兵将他们押到门口,自动门打开,宇盗们走进去。   然后齐齐地愣住了。   气氛似乎与想象中不太一样。   房间内只有三个人,这倒是不出意料——两位殿下和一位少将,也是如今统领着银北斗军队的三位。   问题在于,他们居然在……吃饭。   姜见明外面多披了件挂枪的大衣,但也是松散的打扮,坐在床上不紧不慢地喝着粥——高强度战斗了几个小时又睡了两次觉,说实话,现在真的很饿。   莱安已经吃好了。他坐在旁边,腕口的晶骨绕在姜见明的手腕上,似乎很是满足。   谢予夺则手拿筷子夹着一根青菜,用诡异的目光打量着那两人,用诡异的语气问:“两位殿下,好吃吗?”   莱安:“嗯。”   姜见明:“……”   姜见明沉默地放下碗。他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策,亏大了。   殿下现在变成了半人半晶的新物种,但他还是纯种人类;   殿下有了喜欢吞人的癖好,但他无法从中得到丝毫乐趣,甚至在被晶体包裹后很快失去了意识。   现在殿下餍足且愉悦,他相当于只是睡了会儿,呵……   莱安意识到他不高兴,就坐过来低声哄他:“下次我再控制一点,你也习惯了,就不会睡过去了。”   姜见明面无表情:“不必了,与其被封在一团晶体里发呆,我还是觉得睡觉比较好。”   门口,赤龙呆呆地瞪着姜见明道:“不是,你,你们准备就这么跟我说话吗!?”   谢予夺回头笑道:“哦,小毛贼们来了啊。快别站门口,进来站着!”   “你们吃了没?没吃也忍忍啊,谈完了就可以去领饭吃了……”   赤龙:“。”   侮辱,这是毫不掩饰的侮辱!   赤龙气得头顶冒烟。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红发少年只能怨恨地低下“冒烟”的头,咬着牙挪进了房间内。   姜见明用勺子敲了敲碗边,“好了,不废话,先从你们的情况说起吧,聊聊熔岩和晶体教的事。”   谢予夺适时道:“别说谎,你们的电子手铐有测谎仪的功能。我不希望听到它嘀嘀叫。”   闻言,赤龙的面孔肉眼可见地阴暗下来。他身后跟着的五个宇盗们也同样,一个个被悲愤与仇恨憋得脸孔通红,青筋肌肉暴起。   “当时……”   赤龙攥紧了拳头,眼角抽动一下。   那痛不欲生的回忆再次袭来。   “当时,阿尔法星域战役结束后,晶体教的毁灭主教联络我们。”   “哼,明明是败军之师,他却做出一切仍然尽在掌握的姿态。”   “……他说,这次战役帝国得胜,接下来必然发兵远征晶巢。但事实上,除了晶巢之外的局部胜败,都不重要。” 第258章 终战号角吹彻(2)   “帝国还没有看清一点。”   一年前,熔岩宇盗团的星舰内。毁灭主教黑袍垂地,在两侧宇盗们半信半疑的目光下,走到了赤龙的面前。   “人类越是进攻晶巢,晶乱而死的士兵注定就越多,晶巢的力量注定就越强。人类征讨晶巢,不过是抱薪救火而已。”   “哪怕帝国的科技越来越进步,士兵越来越优秀,针对晶巢的战术越来越成熟,那又有什么用?晶乱死者的增长率或许会下降,死亡数目本身却只会增长。您应该能听得懂我的意思。”   “总有一天,晶巢会强大到可以激发所有人类体内的晶粒子活性。那便是我们的终极降临之日,只不过是早晚的区别罢了。”   赤龙翘着腿,皱着眉沉默听着。   “那也就是说,”一个五大三粗的宇盗抓抓头皮,“如果帝国不进攻晶巢,晶巢很快就会爆发那什么‘终极’,让人类全都嗝屁。”   “但如果帝国进攻晶巢,也会有越来越多的士兵晶乱而死,晶巢迟早会成长到能爆发‘终极’的地步,人类还是得嗝屁?”   说完,宇盗自己被自己吓得惨叫起来:“这不横竖一刀,迟早都得完蛋吗!”   毁灭主教淡淡道:“我说过,这场战争的结果,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晶体教所做的努力,不过是渴望亲手为神圣的晶粒子奉上桂冠,令终极之日快些降临罢了。”   “可惜以现状来看,帝国与晶巢的战争还会持续许久。这对我们来说是件憾事,但对于熔岩而言,至少在人类灭亡之前,足够你的那些兄弟姐妹们潇洒快活地过完这辈子,不必向谁奴颜婢膝。”   “人类灭亡……”   赤龙别过脸哼了一声,他看到下面站着的老黑羊,忽然声音低低地地说了句:“我的兄弟,也有些生育了儿女的。”   苏并未回应,只是看着他。仿佛在无声地逼问:所以呢?   宇盗素来自称快活此生就好。现在少团长也要为了什么荫庇子孙的观念,去接受仇人的招安吗?   “……”赤龙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事到如今,他已经骑虎难下。   和帝国那边早就宣称势不两立,和手底下的宇盗们则早就夸下了海口。眼前这位昔日的合作伙伴,怎么看怎么危险,可他又能有什么选择呢?   “晶体教希望熔岩做什么?”   “不需要你们做什么了,”毁灭主教摇头道,“晶体教将为熔岩提供大量真晶矿、食品与武器等资源,希望熔岩从此远离战场,不归降帝国,不与我们为敌,不泄露迄今为止我们提供过的信息,即可。”   赤龙的脸色终于松缓了几分。原来只是如此,这听起来不算什么过分要求。   如今他已经不再信任晶体教,提防与警惕占了过半数。   假如毁灭还希望他们共同作战,熔岩绝不会答应。但现在,这家伙的条件仅仅是不投降帝国即可……   宇盗不会有什么损失,平白拿了物资,甚至还有继续观望局势的余地。   赤龙故意拿着架子说要考虑两天,其实心里已经同意了。   仔细想想,银北斗在晶巢长期作战,的确可以牵制帝国,对熔岩怎么想都是好事。   哪怕……真的有朝一日要接受帝国的招安,底气也能足些,或许可以像曾经的光荣自治领一样,给宇盗团争取到更自由自在的日子。   至少当时,赤龙是这样想的。   ……   “噢……噢噢,所以。”   天枢号内,谢予夺故意作出恍然大悟状,“熔岩和晶体教各打各的算盘。那撞上当然是谁蠢谁尴尬,所以熔岩就团灭了!”   “谢予夺!你找死——”   怒火倏然窜上赤龙的脸孔,他双肩嘎啦一响,鲜血般的晶骨瞬间显形。   顿时,他身后站着的五个宇盗也齐齐亮出晶骨,作势要打。   “找死的是你!”莱安冷喝,把姜见明的椅子背往自己这边一拽。晶骨展开,将脆弱的无晶人护得严严实实。   至于姜见明……由于他面前的碗差点被殿下的晶骨摔掉,在剑拔弩张的时候给了莱安一个埋怨的目光。   “得了小毛贼们,”谢予夺把脖子扭了扭,哂笑道,“真有那本事,还在这儿吗?晶体教满嘴跑火车,你还信了。”   赤龙的肩膀随着粗喘起伏,气的太阳穴疼。   眼前又浮现出惨剧发生的夜晚,灰白鬓角的男人穿过尸体走来。他的靴子踩过血泊时发出粘稠的水声,黑色长袍的边角也溅上了几滴鲜血。   晶体教送来的新一批物资中掺杂了死晶,宇盗们不知其中门道,一夜间晶乱暴毙者不计其数。   混战之中,赤龙跌倒在地上,右眼被划了一刀,血流如注。   “毁灭!!”他发出癫狂的惨叫,“我宰了你!我宰了你!!”   “不必动怒,我并没有欺骗你,少团长阁下。”   毁灭主教居高临下,“我们欲在晶巢与帝国的远征军决胜是真的,终极必将降临也是真的。”   “熔岩也确实什么都不必做。只要你们死去,成为晶粒子最后的养分就够了。”   “至于你们与帝国的仇恨,请放心,我会在晶巢替你们讨回来的。……”   星舰房间内,幸存的宇盗们七嘴八舌,喷着唾沫大骂:   “晶体教那群贱种!”   “等落到老子手里,活扒了他们的皮!”   “还有狗日的毁灭主教,呸,迟早把他的脑子挖出来泡粪水里!”   “反正就这样,该说的我都说了。看毁灭那意思,他迟早也要出现在晶巢,你们最好早点催皇帝再发兵支援。”   赤龙深吸了口气,他看了看电子钟,时间已经不早了。   晚饭时间早就过去,现在去拿军用配给餐,多半也早就凉了。   “走了,等毁灭主教出现的时候,记得把那家伙的人头留给我。”   说罢,他梗着脖子转身迈开腿,那些宇盗们也跟着转身。   姜见明正专心于把莱安的晶骨从自己身上撕下来,这时眼也不抬,淡淡道,“就准备说这些吗?”   “今晚就到这里。”   赤龙抱臂哼道,“如果全说了,你们背信弃义,要杀我们怎么办。”   他说完的时候,已经走到自动门前,忽然一愣。   本应靠感应系统完成开关的灰白色自动门,一动不动。   赤龙下意识用手去推,那冰冷的金属上传来巨大阻力——自动门锁了。   “你们!!”赤龙又惊又怒,转身面对三人,“这是什么意思!?”   房间内,空气不知何时冷了下来。莱安站起,他的晶骨缓缓舒展,以一个将姜见明完全挡在后面的站位往前走。   而谢予夺虽并未起身,却已经不知何时将配枪握在手中,眼底冰冷笑意。   “你错了。”帝国储君开口道,“哪怕不再提供更多信息,我也可以杀你们。”   赤龙目瞪口呆。   “你们是真的被骗惨了啊。”   谢予夺在后面摇头,“从头到尾被算计得死死的,”他扭头,“小阁下从一开始就发现了吧?”   姜见明垂眸,他双手交叉着搁在桌上,似乎思索了两秒才道:“……曾经,帝都亚斯兰遇袭的时候,我救过一个女孩。”   “她的皮肤内被晶体教众埋下了可控的死晶,混乱主教劳伦以此为手段要挟她的母亲。”   他怕少将自责,并不准备坦白谢银星的事情,只是若无其事地略去前后种种。   姜见明抬头盯着赤龙,分明看见少年的鬓角滑落一滴冷汗,“现在,你猜,你们的体内有没有这种东西?”   “晶体教摧毁熔岩,但故意放少数宇盗逃离,他们知道这些残党必然会被银北斗拦截。出于仇恨,熔岩当然会跟随帝国军来到晶巢。到时候,你们就会在战争的关键时刻成为一颗炸弹,这才是晶体教真正的计划。”   宇盗们顿时哗然,纷纷在自己身上到处乱摸。赤龙浑身发麻,瞪着眼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见明:“至于你们提供的那些信息,晶体教欲在晶巢决胜,毁灭主教宣称要来晶巢之类……我更倾向于他是故意让你听到,以此令我们获得假消息。”   他很浅地勾了一下唇,笑意像冰霜般凉薄,“看来要加强帝国的防御了,毁灭主教很有可能在非晶巢宇域动手,要么是星城,要么是黑鲨基地。”   莱安又往前走了一步,空气中的晶粒子隐约开始碰撞。   赤龙硬着头皮展开自己的晶骨:“你真的要动手!?”   老黑羊那张古铜色的面庞涨红了,他悲愤地瞪着姜见明,嗫嚅道:“小上校,你不是说……”   另一个宇盗也高呼:“枉我们头儿相信你,觉得你是个能合作的好人!”   “闭嘴!”赤龙暴怒,“还看不清吗,帝国人都是一路的阴险狡诈!到了今天不就是个你死我活,废话什么!!”   姜见明忽然出声:“殿下。”   “别拦我,这种风险留着没有意义。”   莱安不回头,冷淡道:“动手的是我。阴险狡诈与否,和你没有关系。”   “您误会了。”   不料姜见明摇头道,“我只是答应带宇盗来晶巢,现在已经抵达晶巢,我的承诺兑现完毕,并不欠宇盗什么。殿下要处理他们,我不会阻拦。”   宇盗们齐齐变色。   毕竟之前,他们与帝国皇室、银北斗的仇恨都浓的化不开,皇太子更不屑于费心费力劝降一帮宇盗,只有姜见明一直希望能用更和缓的方式解决熔岩的问题。   但此刻,黑发军官面不改色,“再者,宇盗手上那么多人命,又是害死了亚斯兰统帅的罪魁祸首,本就死有余辜。”   老黑羊悲愤道:“我们现在一无所有,也不图你帝国的什么,只想赔上这条老命给弟兄报仇!既然今天非要斩草除根,那……那我们跟你拼了!!”   “……只是。”   话语却突兀地一个转折。   姜见明的语调不紧不慢,淡淡道,“我认为熔岩身上还能挖出更多价值。在这里杀死宇盗,嗯……有点不值当。”   这个大喘气差点没把那群宇盗送走。莱安并没有收拢晶骨的意思,只是侧目挑眉:“怎么说?”   姜见明:“如果我们能精准预测出晶体教的目标,就可以反向设计。但假若在这里杀死宇盗们,不亚于打草惊蛇,想捏住毁灭主教的七寸就困难了。”   谢予夺适时地皱起眉头:“可熔岩宇盗们体内如果真被做了手脚,隐患也太大了。小阁下,咱们现在可冒不起这个险啊。”   姜见明:“如果我说,有办法能够避免风险呢?”   “我的意思是,让熔岩的宇盗们彻底避开急性晶乱发作的可能性。”   这话宛如一块巨石砸破冰湖,顿时所有人都看向了他。老黑羊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姜见明瞥了一眼赤龙等人,继续说下去:“当然,这就要取决于熔岩的诸位是否愿意合作了。”   ……   赤龙等人离开后,姜见明松了口气。看向莱安:“还算顺利。辛苦殿下做恶人了。”   皇太子轻轻哼了一声,歪头时漂亮的发尾打着旋儿跳动,“你在想什么,我看一眼就知道。”   姜见明笑了一下,伸指把莱安那缕不听话的发尾揪到后头去,“殿下当然英明。”   谢予夺:“。”   谢予夺:“哈哈,那什么,下官去把碗收了?”   姜见明假装没听见,又顺手给莱安理了一下发带,目光落在房间的曲面窗上,看着外面白茫茫搅动着的晶巢大气层,以及拖着尾焰穿行的舰队。   “现在,诱饵、迷雾和机关都设下,就等着对方上钩了。”   “希望可以借这个好机会,把晶体教最后一位主教拿下。”   =   帝国亚斯兰星城,白翡翠宫。   “说起来……老陈头,你是什么时候猜到明明就是道恩的?基体计划的001是咱们统帅这事,朕可没往外透露过啊。”   皇帝怀中抱着长刀,走在金玫瑰盛开的后花园内,语气很闲散地说话。老者跟在后面,拄着手杖跟随。   林歌:“是蓝西施会战收尾,你看到他的指挥风格的时候?还是朕对你说,他就是拴住殿下的那条链子的时候?”   “亦或是最开始,他一从军校毕业就骗了你的芯片,跑去远星际的时候?”   陈.汉克笑着低头:“臣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林歌也笑了,她懒得再和这老狐狸打哑谜:“算了,不说就不说,老元帅今儿来,应该不是找朕闲聊的吧?可以说正事了。”   陈:“陛下心里清楚,是晶巢增援的问题。统帅的提案……”   林歌:“打住,怎么不叫小阁下或者姜殿下了?”   她嬉笑,眉眼像红芙蓉般明艳,“醒醒,现在你才是大统帅。你看朕,对吧,朕现在也不叫皇太子‘陛下’啊?”   陈沉默片刻,慎重地确认:“您当年也不怎么叫大帝“陛下”吧?”   “好啦。”   林歌摆摆手,抿唇笑道:“明明说的什么来着?哦,派大军长期驻扎在近晶巢宇域对吧,你怎么看?”   “统帅所想的,也正是臣所想的。”   陈老元帅道:“在近晶巢宇域,建立人类首个不依托于星球的宇宙据点,今后做什么都会方便很多。”   说到这里,老人眼中流露出一丝唏嘘之色:“老头子很久没有上前线了,还真有点儿怀念当年跟着陛下和统帅打天下的时候。”   “朕也很怀念。”林歌伸了个懒腰,把怀里的屠戮贼往陈的手里一扔,“去办吧。首领要的这东西,也找人带给她。”   ……   战时状态下,帝国征兵人数明显增多。又经过年初的军部改革,如今的现役军人数量已经超过了开国时期。   三日后,皇帝亲自调兵,从九大星城抽调舰队。亚斯兰与艾尔伯恩两座星城各两万艘,紫丝绸、瓦森与光荣星城各一万艘,其余四座星城各五千艘,再加上少部分新征的无晶人种、机甲驾驶师、晶粒子相关科技兵等特种兵,总共十万艘星舰,将士约三百万,机甲兵械不计其数。   当大军从帝国启航时,舰队尾迹将天空照得宛如熠熠生辉的蓝宝石一般。   九座星城,无一例外出现了万人空巷的盛景。国民们以手指天,翘首仰望,目送星舰载着将士们离去——   一如许多年前,蓝母星的贫民们也曾这样仰望飞向沃尔星城的起义军舰队。   --------------------   作者有话要说:   远征军三人组(对宇盗):你被算计了。   远征军三人组(对宇盗):那么现在让我再算计你一次。 第259章 终战号角吹彻(3)   当宣布大决战的号角吹彻九大星城,一切就如滚滚洪流般,带着庞大的力量向前冲去。   近晶巢宇域的危险系数非同小可,如果只知道盲目堆人数,那就不是送军队,而是送死。   陈.汉克久经沙场,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在他的部署下,大军先是在三座远星际要塞着陆,从银北斗的手中接过异星的防御工作,被换下来的银北斗精锐则携那些无晶军兵等特殊兵种一同向晶巢进发。   这样一来,可以把远星际作战经验更丰富的士兵先派去打晶巢,经验相对不足的星城军也有了时间在要塞进行缓冲,更加稳妥。   只是周折之下,难免耗费时间。军部那帮人都急得嘴上起泡了,尤其唐少将,他家宝贝儿子在远征军那儿呢,怎么能不急?   就老元帅天天乐呵呵的,问就摆出神秘兮兮的脸来,说没问题没问题。   还拽着唐少将问什么:“你家老爷子,身子骨还硬朗吧?”   唐伯海就像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愣愣点头:“啊……家父身体一直健康……”   陈.汉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噢,那好,那好……啧,说来你家小镇和姜殿下做了五年舍友,有没有带殿下见过老爷子啊?”   唐少将:“啊??”   陈:“没有啊?也是,小镇前几年和家里关系不太好是吧。不过老爷子至少也该知道姜殿下的事情是不是,呵呵呵……”   唐少将茫然道:“说来惭愧,老元帅也知道,家父毕竟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他对无晶人种一直不算很……咳,也是直到去年,阿尔法异星那一战之后,才对姜殿下彻底改观的。”   陈老元帅就大笑起来,用力地拍了拍唐伯海的肩膀,笑眯眯道:“记得让老爷子保重身体,尤其心脏要好好保养,懂不懂?哈哈哈哈……”   自从林歌承认了姜见明就是亚斯兰的意识投射之后,老元帅是真的心底不慌了。毕竟开国帝帅都在那边儿,再加上谢予夺,有了援军续一口气,再撑上个把月绝对没问题。   比起那些,陈.汉克忍不住琢磨的反而是:等这一切公布出来之后,帝国人民得闹多大,那些开国功勋们又得闹多大呢?   尤其像唐老爷子唐仁,当年起义的时候就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标准的“大新人类主义”入脑。但又是亚斯兰统帅的狂热粉,甚至帝帅闹崩的时候还为了统帅跟陛下吵过……   陈忍不住眯起了眼角,肚子里的坏水咕嘟嘟冒泡。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想——   啊,等唐老爷子知道亚斯兰统帅原来是位无晶人种,还做了意识投射,基体还和自己的宝贝乖孙成了好朋友,自己曾经还看不起这位乖孙的好朋友……   那场面,想必会十分精彩喽!   ……   新帝历65年夏秋之交,帝国大军进驻近晶巢宇域。   连天的炮火劈开晶巢的白色,伤痕累累的远征舰终于得以归还。   彼时,谢予夺所率领的远征军已被困晶巢近两个月有余,而距离援军突破晶巢进行增援也过了约一个月。   在此期间,这两支银北斗军队互为照应,战术变化了足有四五种,在晶巢宇域边摸索边战斗,将死伤控制在了最小限度。   谢予夺的能力自不必说,更多人日益好奇,援军那边究竟是哪位指挥官在带队。   其实按姜见明的意思,是准备瞒到帝国大军抵达,所有人安全撤出晶巢再说的。   但消息总是不胫而走。   “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   “可是昨儿和第三要塞的家伙们一起作战的时候,问起指挥官是哪位,他就露出那种诡异的笑容看着我,说什么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位……”   “还有,我一个在天枢号的哥们跟我说,自从援军抵达之后,莱安殿下的心情好像很好。”   “所以,有可能是真的吗?”   渐渐地,所有人心里都开始怀起一种诚惶诚恐的期盼。   希望是真的,又不敢追问,怕不是真的。   等到帝国大军将他们接出了晶巢,这个答案也终于到了该揭晓的时候。   可惜的是,当谢少将向全体银北斗说出那个令人喜极而泣的消息时,姜见明这位正主儿却已经不在天枢号星舰内了。   ……   同日,欧米伽异星。   “报告首领,全部人员已就位。”   “基地完成最终检查,一切准备妥当。”   五彩斑斓的晚霞像刺绣的丝巾,依依不舍地垂落在黑鲨基地刚修补好的外壁上。   一只无害的鸟类异星生物立在基地的瞭望塔尖,发出清脆的啼鸣。它抖落几片羽毛,迎风展翅,身影很快消失在远天之际。   “很好。现在请所有人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看一眼欧米伽的天空。”   首领轻笑一声,“向这所异星告别吧。让我们的基地,奔赴它该奔赴的战场。”   所有人都照做了。这些往日埋头科研的基地成员们看向窗外,无比眷恋地望着美丽的霞云。   “真美啊,”常泽眼中闪着温柔的光泽,喃喃道,“我们的欧米伽异星。”   黛安娜站在他旁边,用力点头:“嗯,真美。但是要再见了。”   黑鲨基地最初就是为了研究晶粒子而设立的科研基地,成员中的一部分是最早知道晶粒子真相的那批人,非核心成员也在近几年先后都知道了。   自基地建立以来这么多年,有人顶不住压力崩溃自杀,有人劳累猝死在岗位上,也有人牺牲在异星生物的爪牙下。   就这样艰苦走到今日,他们终于要迈出新的一步。   再见!无数黑鲨基地成员们对着窗外大喊起来。   从此他们的身边不再有美丽的霞云,无法看到青山绿水白云蓝天。   他们要去往险恶的宇宙深处,要与那白色恶魔般的晶巢搏斗……   有人按下启动按钮,有人拉下操纵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金属相撞声,黑鲨基地的外壳开始迅速变形!   轰隆!轰隆!钢铁制成的机关弹开,六台巨大的发动机固定在外壁之外,涡轮被燃气冲得疯狂转动,最终从尾部同时喷出烈焰。   磅礴的热量似乎让空气都扭曲了。基地下方的地表开始震动。   大地在“喀嚓”“喀嚓”的巨响中龟裂,泥土连着植物的根茎往上翻卷,这座巨大的科研基地正徐徐拔地而起!   ——这是黑鲨基地最后的秘密,也是帝国的最高机密之一。   当年,在最困难的时候,林歌与西尔芙、陈.汉克三人私下做了决议:如果某日到了不得不放弃三大星系的地步,黑鲨基地与金日轮空间站就将成为人类最后两所流浪的堡垒。   空间站具有完备的武装与成体系的能源循环系统,与银北斗要塞同样,内部可以自成一个小型星城。   而黑鲨基地,除了拥有各种尖端科技与研究成果之外,它的实验室能够携带冰冻胚胎,那些巨型计算机则可以储存人类文明的几乎所有重要数据,包括各物种基因图谱、人类古今文化遗产的电子复制版等等。   但如今的情况又不同,帝国科技日新月异,几十年下来,已经建起了更有针对性的流浪母舰。   而空间站与黑鲨基地,也有了更适合它们的使命:飞向更远的星域,成为人类帝国对抗晶巢的第一个宇宙据点和最新前线!   “接下来……”黛安娜微微闭眼,低声说道。   “姜说过,晶体教的残党很有可能盯上这一次大规模调动的时机,如果不是黑鲨基地,那就是星城。”   常泽点头:“也不知道是该祈祷敌人出现……还是不出现了。”   忽然,自动门开合的声音响起,沉稳的脚步声来到黛安娜与常泽身后。   伴随着接近的,是熟悉的温和嗓音:“我个人觉得,应该还是来基地这边的可能性大一点。”   黑发青年散漫地披着军大衣,走到两人旁边,微微笑道,“所以我来守这边么。”   “姜!”黛安娜回头,连忙小跑到来者身边,“你还好吗,怎么出来了……”   姜见明摇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还算不错:“我本来就没事,只是在晶巢呆久了反应有点大。躺了一天,足够恢复了。”   他其实是被莱安赶回来的。   一个残人类在晶巢那种地方,白天要开机甲战斗,晚上又要筹划着次日的方针。日子久了,熟悉的症状又开始找上身来。   姜见明忍惯了不觉得什么,莱安却紧张得不行。   好不容易等到帝国大军,远征舰队成功汇合,殿下立刻就要他回去策应黑鲨基地那边,其实主要是想借机让他歇歇。   还振振有词:“你定的计划,当然要自己去盯着。”   姜见明起初不太想去,说什么:“有首领呢,第三要塞也一定还会派军官护送,不需要我干什么了。”   莱安顿了顿,语气中带了几分阴森:“但接下来,谢予夺就要向全军公布你的事情了。到时候……”   姜见明瞬间变色,抓住莱安的手臂,“好殿下,让我回去!”   莱安凉飕飕地扫了他一眼,轻哼了声。   “晶巢都不怕,你竟然怕这个。”   储君将手掌压在残人类的黑发上,低头认真地去瞧他的表情:“做了亏心事的又不是你,有什么好躲的?你躲得过么?”   是是是,躲不过……   隔着合金玻璃,姜见明出神地望着渐暗的天穹,琳琅星子越来越清晰,黑鲨基地已经冲破了欧米伽异星的大气层。   昔日的亚斯兰统帅,此刻无力地将下巴埋在大衣的毛领间,为即将到来的“躲不过”而头疼。   他甚至不为晶体教出现与否头疼,因为胸有成竹。   ——如果黑鲨基地与金日轮空间站真的成功建立了对晶巢据点,晶巢就将无时无刻不处在人类的火力围攻下,而人类进可攻退可守。   这是晶体教最后能下手的机会了。   果不其然,黑鲨基地离开欧米伽星系不到一个小时,刚筹备好能源准备打开跃迁虫洞的时候,晶体教残党就从星海里钻了出来。   为首者果然是毁灭主教。   那时,姜见明正坐在基地的中央控制室的巨大控制台上,和几位黑鲨基地成员随意说着什么。   他侧脸对着窗,动作甚至有些慵懒。当警报响起,看到自远处而来的星舰时,也只是淡淡把眼睑一撩,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敌军就位,该迎战了。” 第260章 终战号角吹彻(4)   晶体教的旗舰自黑暗的宇域中飞驰而过。远远看到姜见明如此神态的瞬间,毁灭主教就明白了一切。   苏闭上双眼,手指捻动着胸口的小晶石,微微吐出一口气。   ……但正如姜见明所预想的那样,晶体教已没有其他选择,就算帝国早有圈套,那也是无解的阳谋。   一声令下。   晶体教的星舰向黑鲨基地冲去,与此同时,备战已久的帝国机甲军也列阵出击,双方在欧米伽星系的边缘宇域激烈交锋起来。   “原坐标定位不变,你们继续打开虫洞……不用害怕。”   姜见明不动如山地坐在主控室内,宇宙内纵横的炮火就在他眼底明灭。   “是!”基地成员们应着,走了几步要去隔壁摸操纵台,又忽然紧张地转回头来,“统帅阁下,说好了,这次您可不许出战的啊。”   姜见明清俊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无奈,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一定,一定……”   他边口上说着,边心里无奈暗想:奇了怪了,自古以来哪家将士们不希望主帅身先士卒?   怎么到自己这里来,一个个都恨不得把他摁在后方……   不过,此次完全是帝国方主动设伏,胜券在握,他是否亲身上阵意义不大。   加上黑鲨基地的成员们拼命拦着,姜见明也没有坚持出战,而是留在黑鲨基地内总览全局。   远远地,一队独特的机甲从视野间飞过,姜见明的目光追随而去。   没办法,太显眼了。   放眼望去,那队机甲通体黑铁色。共有九架,中央一架机甲只有S型机的大小,四周的八架机甲却都是L型的庞然大物,浩浩荡荡,极有压迫力。   而这九架机甲,全都是一个人在操纵。   姜盛。   ——机甲X-连珠。全新“X”打头的型号,象征着“群体机甲”这一全新概念的诞生,连珠正是首发的概念机。   驾驶员坐在母体机的驾驶舱内,可以根据自身精神力同时操纵多架子机,一个人就是一个小队。   砰!!   机甲连珠的重拳将晶体教的机甲拦腰砸了个稀烂,火光中的机械臂凛凛闪光。   这机甲对于姜盛来说那叫一个如鱼得水,他坐在驾驶舱里满面红光,不停冲着通讯里咋呼:   “明明!明明宝贝——!快看爸爸,爸爸厉不厉害?啊哈哈哈……”   姜见明:“。”   姜见明扶着耳麦:“……爸爸,专心驾驶。”   “放心放心,明明不是想学群体机甲的驾驶技巧吗?看好了,操纵多架机甲和单体最大的差异就在于……”   姜盛还在乐呵,忽然间,侧后方小行星的阴影里斜斜冲出一架机甲,以不要命的架势撞了过来!   姜见明神色微变:“小心!”   机甲里面的晶体教成员咧开嘴,一把将胸口的小晶石攥进拳头里,面露癫狂之色。   “大机甲师,和我同归晶粒子的怀抱去吧!!”   电光石火之间,连珠的一架子机疾速侧切下滑,挺身来挡。   却不料那个晶体教成员在相撞之前排出了驾驶舱,大笑着纵身往姜盛所在的母机扑去!   急性晶乱发作时的混乱晶粒子流,也如一柄浸了毒的匕首般扑向了连珠的母机!   下一刻,连珠子机的双拳与晶体教机甲相撞,乱光腾起,后者四分五裂,无数冒着黑烟与烈火的残骸飞溅向宇域远方!   “——!”   姜见明瞳孔紧缩,蓦地探身往窗外去看。   然就在下一秒,这间主控室里响起了一阵惊呼声。   只见残影穿破火光,X-连珠的母机宛如涅槃凤凰一般腾飞而起,毫发无损。   “明明宝贝!!刚刚是不是担心爸爸啦,爸爸没事噢——哈哈哈哈……”   姜见明眼角抽了抽,无情地把通讯开关切了。   ……这个混蛋死儿控!   战场上,晶体教众发出了尖叫。   “——为什么!?”   他们面色青白,发抖的手指指着与自己交战的帝国将士,就好似看见了一群恶魔。   “为什么……帝国军……不晶乱!!”   是的,不仅是姜盛,似乎所有帝国军都不再能被诱发晶乱了!   晶体教们的自杀战术,还与当年阿尔法异星时如出一辙。   然而才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过去,这招竟对帝国军失效。无数个晶体教的悲呼,从战场的各个角落里传来。   甚至于,一位试图与帝国军同归于尽的晶体教,猛然崩溃大哭起来。   他宛如信仰坍塌的疯子般,扑向苏所在的方向,“主教阁下,主教阁下啊——!!”   晶簇爬上此人的面庞,他的双目瞪得凸起,不甘地望着帝国的机甲掠过视线之中。   “为什么他们不晶乱——!!”   “……”   毁灭主教面庞僵硬,他双眼发直,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一切。   胸口别着小晶石的那片衣衫,在他的手掌下缩成皱巴巴的一团,又被冷汗打湿了。   晶体教众弯身呕出大口的鲜血,他用最后的生命发出嘶哑的喊叫:“为什么……不回归……神圣……晶粒子的……怀……”   一句话未尽,他倒下,身体扭曲成一团团血肉模糊的晶块,双目圆睁着死去了。   直到意识消亡,这位晶体教众也想不通。   人类这样一个充斥着私情私欲丑恶卑劣的文明,这样一个已经被种族殖民了的弱小物种,怎么可能抵御得了晶巢的召唤?   难道说,人类竟然也有可能战胜晶粒子吗?他们的原生种族,竟然会有着这样堪称奇迹的力量?   可若是如此,那么迄今为止他们所信奉的……   他们背叛了同胞、舍弃了生命来追逐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   黑鲨基地内部,黛安娜抬起脸庞,双目明亮:“很好。”   她深吸气,捏了捏拳头,小声说道:“很好,大家都很好,大家都辛苦了!”   此情此景,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因为这无比开阔的实验室内,只有黛安娜.兰斯一个人。   倩影孤零零站立。连细嫩的嗓音,都只有回声应和。   然而放眼望去。   薄薄的灯光照在她的身后,静谧之中,几千个休眠仓似的椭圆形仓体竖放着,密密麻麻如蚁后的巢穴,一眼望不到底。   是什么让帝国的将士们抵御了急性晶乱的发作?   是阻晶战甲、是三代镇定剂、是晶粒子屏蔽障……   是各种凝聚了科研人员血汗的技术,几十年来,左拼右凑地一点点堆叠而起。   最后叠上的那张底牌,则是终于实现了大规模军用普及的“基体计划”。   晶体教众们必然想象不到,此刻,在外面的宇域战场中奋战的,全都是接受了精神意识投射的基体们!   这些基体,是黑鲨基地专门为了晶粒子战役而研发出的,与当初000、001、002几具实验性质的基体有本质上的差异。   尽可能地强化身体素质、晶骨等级之类的自不必说。   最特殊的一点,就是作战用基体全部以身患轻度慢性晶乱的状态“出厂”,为的就是让士兵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御急性晶乱发作暴毙的危险!   士兵们以保留原身记忆的状态接受投射后,用大约一两天的时间熟悉新匹配的基体,很快就可以投入战斗。   于是,就在这一日。   晶乱病,这个被视为无法治愈也无法防范的绝症……   终于在凝聚了几代人的悲愤与血泪之后,伴随着基体计划的彻底完成而被攻陷了冰山一角。   宛如一座堡垒的陷落,或是古城坍塌。   又像是昔年永乐园星城上的旧王旗颓然落地,旭日于东方升起。   基地首领缓缓地伸出双手。   她摘下了黑色面罩,轻甩长发。   霎时间,似乎周围的星空都为之明亮了一分。   面罩下的不再是年迈的老妇,她有着光洁白嫩的肌肤、霜雪织就似的银色长发,还有湖水般清澈动人的蓝眸。   西尔芙站在那里,抱着面罩。刚刚接受过基因修复手术的她恢复了青春美貌,宛如一朵摇曳在星海之下的百合花。   “我曾经许诺,要在我的有生之年完成基体计划。”   首领凝望着眼前的这一切,轻轻说道:“为此,我拒绝基因手术,希望能用自己的身体感知每一秒时光流逝的速度。”   “现在我做到了。”   她的银发间有着小小的光点在闪烁,是一枚微型耳麦,连通着星海之外的某个人。   “我还曾对你许诺……若你做帝国的光芒,我就做帝国的影子。”   “我将隔着星海思念你,直到重逢之日到来。”   “林歌,我曾在长夜尽头离开你走入宇宙深处,自然也会在光明到来时回到你所守护的家园。”   “谢谢你,守望着我们所有人的归宿,这么多年。”   ……   遥远的白翡翠宫内,正值一场霜白色的清晨,秋露挂满了金玫瑰。   女皇帝单手拄着脸颊,眯着细长眉眼,对投影那头笑道:“是吗?有这回事儿吗?”   “都多少年前了,朕可不记得啦。”   “不过……”林歌怅然点了点头。   “小丫头,你果然还是和老娘记忆里一样好看。” 第261章 终战号角吹彻(5)   急性晶乱对人类的将士失效,这对于晶体教众来说不亚于灭顶的打击。   这群连死都不怕的狂信徒们,转眼就疯了大半,个个大哭大叫,哪里还能正常作战?   毁灭主教牙关紧咬,眉头抽搐似的跳动起来,仿佛正与什么恐怖而冷酷的存在对抗着。   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摇摇欲坠,毁灭主教打了个寒噤,心中忽的生出一丝大逆不道的念头。   他心想:难道真的有着这样一种可能,晶粒子会失败?   是他哪一步走错了吗,或是从未正确过?   一抹粒子炮擦过星舰,将毁灭主教紧绷的脸庞映得一片炽亮。强光掠过后,他蓦地睁开眼——   不,还有一枚布下的暗棋。如果熔岩宇盗此刻尚在晶巢,如果能在帝国的百万大军中间制造一场急性晶乱……   然而思绪却至此一顿。无晶军官那双黑色的眼眸似乎化作面前的星空,于静谧中俯视着他。   苏脸色发白,耳膜里血气突突直跳。这一战帝国军显然早有防备。那么姜见明……或者说亚斯兰,难道真的对熔岩宇盗的问题没有丝毫的设防?   下一刻,仿佛正是为了印证他这个无望的猜想一般——   晶体教的机甲四散溃败。从三维星图上看去,阵型自中央一线向两侧倒塌下去,宛如摩西分海。   说来也怪,寻常帝国军哪怕如今使用着基体,但对爆发急性晶乱的晶体教众还是能避则避。   只有这群“摩西”机甲兵,不要命似的往里闯,作战风格也与帝国军截然不同!   短短几分钟之间,这群人直冲着毁灭主教所在的星舰而来。   为首的,赫然是鲜红如血的L-赫菲斯托斯,赤龙的专属机甲!   晶体教众们大骇,苏更是脸色剧变。他手边的通讯突然响起来,主教目光一顿,几秒后才点开了接通。   “毁灭主教,苏先生,你好啊?”   一道阴森的嗓音从对面传来:“这份小礼物是那天的还礼,我亲自来送的,你还喜欢吗?”   那明明是赤龙的腔调,却不像是赤龙的声音。   前方,赫菲斯托斯的挡板甲落下,驾驶舱内大马金刀坐着的少年——面庞与赤龙有六七分相似,却一眼就能看出,根本不是一个人!   苏瞳孔紧缩,脱口而出:“基体……你归降了帝国!?”   “哈哈哈哈,投降!?”   赤龙大笑着站起来,忽然把笑容一收,逼人的杀意从齿间迸溅出来,“你说错了,是熔岩要跟帝国军抢晶体教的人头!!”   随着他起身往前走的动作,身后正以晶骨操纵着机甲的高壮男人露出一张同样凶神恶煞的面孔。   那是“老黑羊”凯尼.高,却也不是老黑羊原本的身体。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毁灭主教不禁轻轻抽了口冷气。   他已然想通了。   帝国大批援军抵达时,借着跃迁打开的虫洞,姜见明带着这帮熔岩宇盗秘密回到了黑鲨基地。   这群宇盗们在黑鲨基地做了精神意识投射,此刻与帝国军一样,正在使用基体战斗!   于是毁灭也意识到,那一个个随时都可以被激发急性晶乱的宇盗原身们,此刻想必已被封在黑鲨基地深处的某间实验室里,彻底失去了对晶体教有利的战略意义!   眼前亮起爆炸的强光。   老黑羊发出隆隆如雷的怒吼,驾驶着机甲直冲过来,将一艘晶体教的星舰拦腰撞断!   “惊喜还没完呢!”赤龙舔了舔下唇,“主教阁下,你看这是什么?”   赫菲斯托斯自火光之中冲出,机械臂的尖端赫然弹出了一把凛凛的长刀,那色泽浑然似鲜血,热量滚动如真正的熔岩。   不知哪个晶体教众,下意识喊出了那把长刀的名字。   “屠……屠戮贼!?”   是帝国皇帝林歌的佩刀,屠戮贼!   是那把从昔年的熔岩宇盗团团长的尸身中提取晶粒子淬炼出的晶骨武器,那把以血泪与仇恨铸造的禁忌长刀!   赤龙眼底闪动着异样的光芒,仿佛又看到了数日之前,姜见明亲手将这把晶骨长刀交到他的手上时的光景。   那一日傍晚,残人类凝望着他,目光沉静:“帝国与熔岩之间的仇恨,绝不能说是完全的阴差阳错。但其中至少有六成以上,还是历史遗留问题。归根结底,这笔账应该记在晶粒子的头上。”   如果不是晶粒子摧毁了人类文明,也不会诞生奥丁的圣人类帝国。   如果没有那种极端的环境,就不会有大批走投无路的人们成为宇盗。   这群人,直到新的帝国建立,也无法摆脱旧日受统治被欺压的阴影,对新政权满腹狐疑。   或许时间再久些会有转机出现吧,但第一次神圣战役的惨剧发生时,也不过才新帝历2年而已。   双方最终在敌对的路上越走越远。   赤龙突然嗤笑一声:“你的归根结底,是四舍五入喽?”   姜见明也敷衍地笑了一下给他看:“从当下的情况来看,四舍五入是最优的战术。那我自然这样选。”   残人类的手掌是那么苍白纤弱,却稳稳地托着那把意义非凡的刀,似乎要托起什么更厚重的东西。   黑暗滋生出黑暗,仇恨衍生出仇恨。但终有一天,要有人来斩断这样的连锁,在阵痛中走向新的未来。   姜见明:“我今天替陛下和首领将这把刀还给你,它名叫屠戮贼。你可以自行决定,究竟谁才是真正应屠的贼子,什么才是真正该恨的存在。”   砰!——   被重新淬炼之后屠戮贼,此刻斩向了应斩的敌人。   长刀击断敌军机甲的机械臂,金属飞旋,倒映出赤龙咧开的嘴角和嗜血的眼神。   “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的,我们熔岩所有活下来的宇盗们的,身上所有混乱的晶粒子……”   霎时间,跟在赫菲斯托斯后面的熔岩机甲们,也纷纷亮出了形态不一的晶骨武器!   赤龙大笑:“——都被提取出来了!”   他们的原身,此刻早已残破不堪,只是堪堪能够维持生命的程度。   为了能够再痛快地战斗一次,为了给死去的兄弟姐妹们报仇,为了叫晶体教们血债血偿……   这群宇盗们怒吼着,冲向了毁灭主教所在的旗舰。   而银北斗的士兵们也早就列阵自两侧包抄,逐步将晶体教众清剿在这片宇域。   晶体教大势已去。   仅仅二十分钟后,试图孤注一掷的星舰们合力撞向黑鲨基地,半途就被轰碎大半。   毁灭主教仓促乘机甲脱离旗舰,又被基地新升级的防御系统干扰了飞行。   最后,黑鲨基地外壁上配置的机械爪猛地探出,将主教的机甲钳制住。   S级机甲难以摧毁,机械爪索性往回收缩,将其死死扣在了基地的外壁上!   赫菲斯托斯悬停在黑鲨基地之外,长刀三两下劈砍,将苏所乘的那架机甲废了个七七八八。   机械臂、重炮、合金外壳、引擎……都被砍断,最后剩一个光秃秃的驾驶舱,还被扣在基地外部。   “报告统帅……咳不,姜上校,跃迁用虫洞已经可以打开了!”   姜见明:“很好,开虫洞吧。”   宇域空间开始扭曲。赤龙停手了,他眯着眼,摇头晃脑:“哼哼,我不杀你,你就在被空间乱流撕碎之前,亲眼看着晶体教是怎么‘毁灭’的吧。”   “……”   毁灭主教坐在机甲驾驶舱内,浑身如坠冰窟。   毋庸置疑,哪怕接下来什么都不做,只要黑鲨基地就这样钳制着他冲入虫洞之中,他就会在转瞬间被撕裂成无数肉沫,肉沫再被撕碎成粒子……   基地的自动门忽然开了,姜见明身穿阻晶战甲,沿着重力栈道走了过来。   半透明的面罩扣住了他下半张面容,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苏的身上,又望向远方的战场。   嗯,已经进入收拾残局的阶段了。   赤龙不知何时从驾驶舱内跳出来,来到姜见明身边,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小宝藏,我是不是立功啦。”   ……这小孩心态调整得够快的,前几天还恨不得活啃他的肉呢。   姜见明面无表情地避开了赤龙想搭他肩膀的手臂,淡淡道:“你就算跟我套近乎也没用,和晶粒子的战争结束之后,少团长还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赤龙抱臂:“想得美,帝国还想审判我?告诉你,我可没打算从晶巢活着回来。合作可以,招安?做梦去吧。”   不远处,苏茫然地看着两人说话,只觉得无法理解。   人类的爱或恨,都是那么无法理解。   他触碰心口的晶石,想要以晶乱的方式自尽。   却突然,姜见明回眸望向他,开口说了一句:“杀死玛格丽特,你后悔过吗?”   毁灭主教微怔,他还未能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姜见明已经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向他。   “在阿尔法异星,”姜见明道,“你令玛格丽特变成怪物的时候,心里有产生过哪怕一瞬、一丝的动摇吗?”   炮火在远处熄灭了,只有宇宙的微光在这一带蔓延,而虫洞开启的波动越来越强烈。   姜见明:“我记得她在亚斯兰的帝都布教的样子,记得她曾在辉煌大教堂里和我说过话。我问她晶巢神像下的三行字是什么意思,她说,大主教阁下没教过。”   “我不了解死亡主教,但她不像是残忍恶毒之人……当然,或许那只是我的错觉。”   无法理解,毁灭主教暗想,突然说这些愚蠢而感性的字句,有什么用?   他捏着胸口的晶石,盯着姜见明的脚步。再靠近一点,只要距离足够近,他就可以在引发自己的晶乱时把姜见明也带走。   脑中这样想着,心口却像是塞满了奇怪的杂草。   白发少女坐在地上,呆滞地啃着真晶矿的模样竟不合时宜地浮现在脑海中。   大约是鬼使神差,毁灭用略哑的嗓音应答了这一句。   “死亡是旧帝国人体实验的残次品。她的智能、情感与身体都发育异常,只知道听大主教阁下的话。”   姜见明又问:“格哈德.劳伦呢?”   姜见明:“劳伦反叛帝国是真,但他做了那么多年的首相,种种施策都在造福人民。他叫得出贫民孩子的名字,记得每年年节的烟花晚宴,为何最终却选择了那样一条路呢。”   “……”   毁灭眼底晦暗,低声道:“他自以为是,偏执于所谓的公平,想让所有人类都幸福。”   “可笑,那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人类无可救药……明明加入了晶体教,信仰却始终不纯粹,被大主教阁下抛弃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原来如此。”   姜见明驻足。隔着宇宙,他凝视着残破驾驶舱内毁灭主教的面庞,忽然道:“那你呢?”   “毁灭主教,你现在的表情……又为什么,会像个缅怀故友的普通人类一样?” 第262章 终战号角吹彻(6)   苏愣了一瞬。几秒后,男人突然笑出了声,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姜见明:“你难道想要劝我投降?就指望这种煽情的话术!?”   姜见明:“不,晶体教众罪无可恕,帝国不接受你们的投降。”   苏:“那你想干什么?”   此时,帝国军已经收兵,以黑鲨基地为中心,大片战斗过后的残骸漂浮在这片星空之中。   巨大的球状虫洞开始延展,姜见明从耳麦中听见黑鲨基地成员的声音:   “姜上校,跃迁能源达标,距离虫洞彻底成形还有两分钟,基地会在成形的同时立刻冲入虫洞内,请您立刻返回基地内部!”   “喂,”赤龙不耐烦,拽了姜见明一把,“跟这种人废话什么,走了。”   “你先进去。”   姜见明抬头看了一眼扩张的虫洞,用腕机给自己设了个倒计时,“我还有几句话要问问这位毁灭主教。”   赤龙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开了。姜见明将目光转回那台被俘虏的驾驶舱中,望向毁灭。   他叹道:“苏阁下,你是在世最后一位晶体教的主教了。据我所知,历史上还从未诞生过这样规模庞大、影响严重的反人类组织。我只是希望在你死之前,和你说说话而已。”   “……”   苏摇了摇头,“那么很可惜,你无法从我这里得到启示。”   “我乃迷途之人,之所以追随盖乌斯大主教,也不过是寄希望于晶粒子可以为我指引真理,但……”   但最终,晶粒子也未能为他解惑。   这位有着灰白鬓角的男人抬起头,看向四面的星空。   经此一役,晶体教几乎被彻底清剿,再无其他转机。大主教盖乌斯投身晶巢,至于晶巢决战的胜败,也不再是他能知晓的了。   死期将至时,毁灭主教的眼底流露出无穷的迷惘。   “为什么,”他低声喃喃,“我时而感觉人类无可救药,但又总会在某些时刻……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所谓人类。”   姜见明略想了想,回答他:“或许你我的本质,正是这样充满矛盾。”   残人类立在基地外的重力栈道上,与最后的敌人遥遥相望。   合金建筑物的阴影将他彻底笼罩,虫洞引起的乱流吹乱那头黑发。   “但不可捉摸的才值得探索。”他缓缓说。   “千万年来,我们向外探索世界,向内探索自我。”   “世界浩瀚无垠,而自我又矛盾纠葛,我们也因此万幸,得以有着无限的前路。”   咯吱……姜见明听到自己的阻晶甲发出令人不安的摩擦声,似乎有一股拉力在将他往上扯。那是虫洞的空间干涉作用。   十几米距离开外,毁灭垂下双眼,喃喃自语:“无限的前路……么。”   “我一直以为,无法摆脱的愚昧与低等兽性正是我们悲哀的根源,你竟说这是我们的万幸。统帅阁下,你实在是……”   苏缓缓将抚上胸口小晶石的手掌放了下来,叹息一声。   他看得出姜见明并未失去警戒,而是走到极限距离就不再前进,同归于尽的策略是行不通了。   “那么,”他的喉结滚动,眼底变幻几番,最终说出口的是:“人类会胜利吗?”   姜见明笑了:“你觉得呢?”   “……”   嘀嘀——   腕机响了,他设置的安全时间已过。   空间的扭曲程度快速增大,姜见明摇晃了一下,竟有些站不稳。   黑鲨基地内部,银发女子拍打着玻璃。黛安娜焦急道:“姜!!要跃迁了,快回来!”   毁灭主教突然闭上眼,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母核……在地底。”   姜见明神色微变,猛地按断了耳麦:“什么?”   赤龙手臂撑着自动门,挺身大喊道:“喂!残人类,你不要命了,回来!!”   黛安娜的神态忽然变了,奥德莉的意识占据了这具身体。她一咬牙,翻身从二层一跃而下,向门口狂奔过去。   “盖乌斯的意识,将会与位于晶巢的母核结合……”   毁灭主教弯了弯唇角,低声说道:“它在晶巢的某处地壳之下。如果想要胜利,就要赶在终极降临之前,找到母核,破坏它。”   “姜!!”   脚步声自后面飞踏而来,奥德莉一把抓住姜见明的胳膊,“来不及了,快走!”   两人对视一眼,转身往回奔。热流与压力挤压着身躯,姜见明在狂奔的间隙眯眼回头望去,看到毁灭主教仰望着接近的虫洞,那张脸上的表情似茫然似释然,并没有对死的恐惧。   “要跳了,抓紧我!”   奥德莉甩开晶骨,在钢铁栈道上猛击。两人借着最后的反冲力扑入门后,自动门砰然合拢。   几乎是同时,黑鲨基地冲入跃迁虫洞内。重力栈道还未来得及抽回,在虫洞下被撕裂得粉碎。   奥德莉蓦地回头:“姜,你怎么样,有没有摔疼哪里?”   赤龙则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咬牙道:“喂,他最后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姜见明咳了两声从地上爬起来,再看窗外,那架毁灭主教所在的驾驶舱已散尽了最后的灰烬。   “他说,”须臾的静默后,姜见明沉声道,“晶巢的母核,在地底。”   ……   晶巢内存在着某个凝聚了晶粒子意识的核心,这是黑鲨基地多年前便已经推测出来的。   远征军进入晶巢时也证实了这一点:越是往固定方向前进,晶粒子浓度越高。   只是此前他们都认为,只要到达那个坐标,就可以看到晶巢母核的存在。没想到这还不够,还得往地底下钻。   “啊,这么说来。”   常泽把双手一拍,“当时晶巢吞掉盖乌斯之后,确实卷着他往地底下去了。”   姜见明沉思不语。回到基地内部后,他第一时间将这个情报发送到了军部。现在卸了战甲,坐在大屏幕前慢悠悠地翻着数据。   旁边叉腰站着的是气鼓鼓的黛安娜:“姜,你刚刚又冒险!”   姜见明无辜地把脸一抬:“哪有,我算好了时间的,但毁灭突然开始说晶巢母核的事,我又不能不听。”   黛安娜:“什么叫不能不,什么有命重要?我、我叫哥哥来骂你!”   “……你哥哥刚骂过我一次了。”   “啊,是吗?那我告诉皇太子殿下和首领去,让他们骂你!”   说曹操曹操到,这间休息室的门开了。   首领走了进来,脱下面罩。   “首领……”   姜见明刚起身,望见那张年轻美貌的面孔,就轻轻笑了一下,“还真是不太习惯。”   西尔芙柔声道:“所以我才想着多露露面,很快就会习惯的。”   “不用这样麻烦。”姜见明迎上去,正色道,“首领,现在基体计划已经彻底完成。我希望重做意识投射,接收原身的记忆……可以吗?”   西尔芙并不意外,只是敛眸轻叹:“您真的想好了吗。”   屋里的兰斯与常泽也看向他。   姜见明眼底闪过一丝歉疚,但依旧坚定地点头:“是的。那也是组成我的一部分,哪怕是不堪的残片,我也不想遗忘……对不起。”   西尔芙的眉尖跳了一下,“不堪?”   她意识到好像哪里有些不对,“等等,您为什么要道歉?”   “我的前世,不是性格很差劲吗?”   西尔芙:“?”   兰斯和常泽也迷茫:“?”   姜见明用同样疑惑的目光回敬回去,仿佛自己说的是“一加一等于二”一般无可置疑的真理。   他居然很正经地说:“莱安……凯奥斯陛下那么好,后世还能传出帝帅不合的谣言,用排除法也能看出是另一位的问题吧。”   于是三个人都换上了复杂的表情。   西尔芙一言难尽地别开脸。   常泽隐晦地递了个眼色:“姜殿下,我说实话吧,您这话说得……是大帝党和统帅党听了都会沉默的水平。”   于是这次换成姜见明:“?”   常泽耐心解释:“统帅党会觉得您是对家的脑残粉,大帝党会觉得您是黑装脑残粉的对家。”   姜见明默然两秒,开口道:“你不是个研究员吗。”   为什么这么熟练这么懂。   常泽闪亮一笑:“哦,我基体在光荣自治领的时候追莱安殿下的星啊。”   姜见明:“……”   “小阁下,统帅,这次就算了,以后请您不要再说这种话,尤其在陛下面前。”   西尔芙长叹了一口气,“当年您离开之后,陛下许久没能释怀,他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您的。”   在那些统帅沉睡着的岁月,繁星归于人类,荣光属于帝国,留给君王的只有孤寂。   西尔芙还记得那一个个夜晚,凯奥斯都是沉默地守着统帅的棺。   陛下不喜欢开灯,总把自己藏进黑暗深处,将额头抵在冰棺的棱角上,任白金色卷发蜿蜒下来,像一座雕塑。   她来劝的时候,大帝就疲惫地摇头。他合着双眼,睫毛在眼下晶化的皮肤上扫出一片阴影。   “西尔芙……”凯奥斯闭着眼,沙哑又轻声地说,“朕很想念他,很想念。”   “现在想想都觉得荒唐,为何朕与统帅最后……会闹到那个地步呢?”   “他明明已经忍受着那么多辛苦,被那么多沉重的枷锁压在身上,朕却昏了头看不清,最终伤得他那样深。”   “犯了错,朕连一句道歉都未敢亲口说,就把他关在瓦森……你看过那些监控了吧,后来他每晚每晚地在院子外面看着夜空,想找星舰的轨迹……”   大帝轻轻地吻着冰棺的玻璃,喃喃自语,“如今再后悔,也挽不回了。”   “陛下,您别这样。”西尔芙低声道,“统帅知道您对他的心意,不怪您。而且最后也都说清楚了啊,统帅沉睡前……”   可是陛下往往听不进去的,他陷在痛彻心扉的情绪中,意识也模模糊糊的,思维颠三倒四。   “西尔芙……朕听说古蓝星纪元的人们信奉的神,会从天上降临到大地来受难,祂死后,慈悲的魂灵将回到云上去。”   凯奥斯睁开了眼,眼底昏沉沉的,手指隔着冰棺描摹沉眠之人那苍白的轮廓,“朕一意孤行,不给他安息……是不是又在犯错?”   西尔芙无言以对。莱安又自嘲地笑道:“你看,朕那样对他,回头哭一哭他又心软。”   “朕偶尔会做梦……梦见以前……朕与姜在蓝母星的时候。”   “他还很年少,朕更小,还能坐进他怀里,听他一句句念着古蓝星纪元的诗。”   “要是……”大帝哽咽道,“要是能回到……那时候……”   “要是他还能醒过来,能再看朕一眼……”   那些岁月里,凯奥斯就是这样重复着自我折磨,西尔芙则不得不被动受到波及。其中滋味,实在是无法用言语形容。   所以此时此刻,基地首领深深望着面前的黑发青年,心头波澜起伏,久久不息。   “意识投射,”最后西尔芙道,“您还是让小殿下陪着做吧,当年他许诺要您苏醒在他怀里的。”   “不了,首领。”姜见明却摇头,眸光清明,“我其实有想过,但假若莱安知道,我怕原身又要发疯找上身来……您说过,那样是有风险的。”   之前,他只是看到了莱安第一个基体的遗体而已,大帝的原身记忆居然不惜冒那么大的险也要过来安慰他。   这次他做意识投射,以莱安的脾气,必然不满足于仅仅是基体陪着他,绝对又要发疯乱来。   但说实话,莱安原身的意识已经强行穿梭太多次,第一次过来时还只是不会说话;最近的是在晶巢想要“吃他”那次,已经连记忆和认知都混乱了。   姜见明不敢再招惹这人。   “趁现在殿下不知情,首领尽快帮我安排吧,最好是在抵达晶巢之前可以完成。”   他说着笑了笑,眼神温柔:“我想完整地去见他。” 第263章 穿破终焉白夜(1)   当黑鲨基地穿出虫洞抵达晶巢宇域的时候,那片原本空旷苍凉的星海已经变了模样。   如今,巨大的金日轮空间站正悬停在晶巢外围相对安全的区域,维持着自转。万艘星舰组成了带状的钢铁防御圈,宛如行星环一般将空间站护持在正中。   战舰内,一群银北斗的士兵们正拎着刚领的补给品回中央休息室,他们的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边走边说着话。   按理来说,在晶巢这种高压环境下,很少有士兵露出欢喜的表情。但今晚很奇怪,放眼望去,处处洋溢着激动与喜悦的氛围。   “草,他妈的说来就气,一个月啊整整一个月,他居然都不来见老子一面!”   唐镇气得眼角发红,咬牙切齿地抱着臂,“等他回来,看老子不摁着他骂!”   “哼,银北斗上校怎么了,皇太子妃怎么了?他就算哪天成了统帅,老子该骂的照样骂!”   旁边的人表情诡异:“小唐中尉,你咋亢奋成这样,不会是偷偷喝高了吧……”   另一个嬉皮笑脸地附和:“就是,还想骂人家姜上校?上次是谁在莱安殿下面前屁都不敢放啊。”   “他嘴上这么说而已!”贝曼儿幽幽从旁插嘴,“等姜上校回来,唐镇绝对是第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   唐镇闻言立刻炸毛,被贝曼儿笑眯眯地拍了拍背顺下去了。这群人吵闹着走到休息室,里面已经四五成群地坐满了士兵们。   他们刚刚坐下,就见一个通讯兵打扮的银北斗满面喜悦地冲进来,放声道:   “接到黑鲨基地的来讯了!晶体教余党已被剿灭,毁灭主教伏诛!基地已成功跃迁,预计三个小时后就能与空间站对接了!!”   顿时,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在休息室内炸开。   “谢少将说了,黑鲨基地抵达时允许舰队迎接!走走走,列队去……”   “大哥,还有三个小时呢!”   “唉呀,早做准备嘛,万一基地提前抵达了怎么办?”   “就是!再说万一姜上校想躲着咱们,悄悄提前回来了呢?”   唐镇咋舌,揉了揉耳朵,小声嘀咕道:“好家伙,这场面比帝国大部队援军和空间站抵达的时候还激动。”   贝曼儿从配送的补给里挑了一罐咖啡,拉开喝了一口,小声笑道:“嗨,都知道是为什么嘛。”   本以为牺牲在旧日寒夜尽头的年轻英雄,今日重新带着胜利回到他们中间,自然值得一场最盛大的欢呼。   姜见明当初打得好主意,心想军里就算会激动,那也是激动一时。   谢予夺向全军公布他回归的时候呢,自己就躲出去。他跑一趟黑鲨基地,来回快也要十天半月,到时候那些热血冲头的人也能淡定下来,自己回来再稍微安抚安抚也就混过去了。   但现在么,显而易见,绝对不是混就能混过去的程度了。   唐镇耸耸肩:“说实话,以小姜那性子,再闹大我觉着真会把他吓着了……哼哼,不过么,他活该。”   =   嘀嗒,嘀嗒,咔哒。   黑鲨基地深处,秒针与时针合为一处,然后往前跳动了一格。   “晶粒子的紊乱系数无波动。”   “生理数值正常。”   “意识稳定。”   基地研究员们紧张的声音有规律地此起彼伏,“001融合完毕,即将……苏醒。”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实验室中唯一的那台实验仓。   仓体有着半透明的盖子,隐约可以看到一位容颜清俊的黑发年轻人躺在中央,雪白的病号服包裹着瘦削颀长的残晶身躯,他的胸口随着呼吸浅浅起伏。   无数数据线与输液管从四面八方连接进去,数据在旁边的小型显示屏上滚动。   “好了,大家出去吧。”西尔芙脱了那身黑衣,目不转睛地守在旁边,“有事我会拉警报的。”   两份意识的融合不是轻松的事情,原则上是环境越安宁越好,因此首领只点了几个核心成员操持这场投射,确认成功之后,这群人就退出去了。   只有西尔芙在旁边守着,顺便给林歌发了个通讯。   可怜的林歌陛下,首领摩挲着腕机暗想,看这架势,她又得是最后一个见着统帅的了……   大约十几分钟后,仰躺在实验仓内的姜见明忽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蹙眉露出几丝痛苦之色。   西尔芙一惊,连忙上前两步。但紧接着,就见残人类的眼睫颤了颤,缓缓打开。   “……”   西尔芙屏息,一动不敢动。而实验仓内,姜见明茫然地半睁着眼眸,时而缓缓地眨一下眼。眸珠涣散失焦,久久不能凝实。   滴,滴…体征监测仪上,数值与线条依旧有序地跳动着。   饶是首领,此刻也不禁紧张得落汗。   “……统帅。”   终于,西尔芙尽可能地放缓了嗓音开口了,她又往前一步,压低了腰身,努力与躺在实验仓中的人平视。   她一字一句柔声道:“我是西尔芙,您能认得我吗?”   这道嗓音好像唤回了对方的神智。   姜见明终于将目光缓缓落在首领身上。   须臾,他抬起一条苍白的手臂,先是打开了实验仓的外壳,又撑着旁边的扶手,自己坐了起来。   西尔芙正伸手准备扶,头顶就传来一声沙哑的嗓音:   “……谁让你给我做意识投射的,西尔芙?”   基地首领绷紧了唇线。   她默然抬起双眼,迎上统帅的目光。   是的,记得当年,统帅嘱咐的是用休眠这个念想来缓一段时间,等什么时候陛下接受了他的离去,再将他下葬。   ——由此也不得不说,姜见明这个人,在面对某些特定事物的时候,多少带了点从原身到基体一脉相承的逃避主义。   比如最初他就是觉得,只要晾一段时间,那位小殿下定会对身卑命贱的残人类失去兴趣,结果死去活来的搞出个三世情缘,莱安也没放手。   无独有偶,他的基体也坚信着,只要晾一段时间,那群帝国士兵们的热情打死也就持续个三五天。而结果么……   当然,如今的亚斯兰统帅,还不知道自己即将翻车的命运。   姜见明歪了一下头,神色看不出喜怒,唯有眼底泛着凉凉的光泽,像是深冬时凝结在玻璃上的一层冰霜,难说是脆弱还是锋利,只令人心颤。   他侧身坐稳了,赤.裸的双足虚虚点在地板上,语调并不算很严厉,但也不温柔到哪里去:“白鸟远征,基体计划……帝国与黑鲨基地多年的心血结晶,是用来让你做这个的?”   这是在说西尔芙假公济私,用基体001投射了自己的意识的事情。   如果是当初的小皇后,这时候早就一声不敢吭地低头挨骂了。   但如今的西尔芙已经是历尽沧桑的“老奶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立刻淡定道:“那您要问凯奥斯陛下。”   “当时我们千辛万苦才把基地的仪器送入晶巢。联系到陛下的意识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很糟糕,根本没法讲道理,我们只能听他的。”   姜见明眉尖一跳。西尔芙又道:“当时陛下的神智已经被晶粒子摧残得很厉害,只记得要保护您,我们试图将他的意识投射出来,结果接收到的是您的意识。”   “所以这个事情,”西尔芙诚恳道,“真的不能怪我。”   姜见明:“……”   甩锅甩完了,她转而又道:“再说,意识投射本来也需要实验体,您虽然编号是001,但比陛下更早投射,也等于是帮我们探路了。”   胡说八道。姜见明暗恼,心想就算做了投射,把自己托付给姜盛扔到紫丝绸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自己后来又兜兜转转与殿下相逢相爱,再次卷进晶粒子战役中来,或许真的会度过平凡幸福的一辈子,永远不知道那些沉重的旧日吧。   可他一面觉得小姑娘感情用事该训一训,另一面基体的那份记忆却又提醒他,如今的西尔芙已是老成持重的首领,自己不该再像昔年那样以年长者的身份教育人家。   又想到西尔芙和林歌多年来孤独的背负,再冷硬的心肠也软了。   算了,姜见明暗叹一声,反正阴差阳错也好命中注定也好,他的基体也算是为晶粒子战役做出了贡献……   “赛特是怎么回事?”   西尔芙:“年老导致的多器官衰竭,陛下要它陪着您。其实最初和您的休眠一样,都没指望什么,生者的寄托而已。”   “后来基地做了新型智脑研究,赛特聪明服从性又好,我们就试着将它的意识上传到机甲智脑的程序里,意外地很成功。”   还是胡说八道。姜见明又好气又好笑地想,赛特无疑是好狗狗,但如果真要精挑细选,能比专门训练过的军犬更合适?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又缓了缓,确认身体没有异样之后,姜见明出去和黑鲨基地成员们,包括兰斯与常泽等人都简单打了个招呼,又见了姜盛。   主要意义在于露个面,表示一下自己融合后人还是正常的,让大家放心好了。   ——但这些人被西尔芙耳提面命,心里再激动也努力克制着没有缠着姜见明太久,基本上只说一两句话就离开,很快四周又清静了。   姜见明无奈道:“我没事的。”   “您的没事可信度太低,请先好好休息吧。”   西尔芙道,“意识融合后有可能会出现心理焦躁或者精神状态不稳的情况,那是正常的,如果有问题,请随时叫我。”   姜见明:“但我想去见莱安。”   西尔芙愣了一下。姜见明冲她微笑:“我真的很想他……给我一架机甲,让我提前去见见殿下,可以吗。”   西尔芙立刻道:“我发讯息让他来见您好了。”   无奈姜见明坚持想要自己去,又说晶巢形势复杂,万一殿下正在战场上,让他分神怎么行。   最后首领拗不过他,不忍心再阻拦,确认了这一带的异星生物已经被清剿干净,就说:“如果遇到什么情况,请您立刻通讯给我,明白了吗?”   ……   十分钟后,一架机甲驶出了移动中的黑鲨基地。   机甲的驾驶舱内只有一道身影,姜见明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任机甲向着设定好的坐标飞去。   星空好像是把渺小的机甲吞入腹底,姜见明静静望向很远处放着白光的地方,知道那定然就是晶巢的方向。   他后知后觉地暗想:无论如何,好像至少也该对首领说句辛苦了的。   所以自己的性格确实是很糟糕吧……   姜见明闭上眼,微颤着吐出一口气,脸庞绷得很紧。   细密的冷汗从额角浮现出来,黑发青年俯下身,好似忍耐着什么莫大的压力。   记忆融合的后劲儿这时才涌上来。   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问题。西尔芙虽然有所提及,但并未料到真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一切的原因都在于,姜见明的两份记忆太极端了。   阴险的尖爪从记忆里探出来,掐着他的感官,把他往地狱里拖。   他好像重新听见野区混乱的笑声骂声,尝到腐烂腥臭的垃圾入口的味道,感知到母亲温热的血溅到脸上的触感。   他重新感知到令人遍体生寒的疼,手术的疼,治疗的疼,刀尖剔骨的疼,满目黑暗与绝望时的疼。   伪装成新人类欺瞒整个帝国时,每日每日承受的精神压力。   自知无力回应陛下的爱意时,那种足够把人逼疯的煎熬、愧疚,以及永远不敢对外表露出的疲惫。   剧痛像迟迟发作的剧毒一样钻进他的骨头,咬着他的大脑。   姜见明蓦地站起来,在狭小的驾驶舱里仓皇四顾,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嘴唇发抖,冷汗很快浸透了后背。   ——但那一切压抑的前世经历,或许都比不过这场新生所带来的冲击。   和平的,温暖的,幸福的,大概是道恩.亚斯兰想都不敢想的新生吧。   是哪个无所事事的下午,亚斯兰图书馆的第三层靠窗的位置,夕阳渐渐昏红。   他被莱安小殿下揽着,像被摸顺了毛的猫儿一样慵懒地半眯着眼,手底下压着厚重的纸质帝国史书,第四卷 ,“大远征:神圣战役”。   他说,凯奥斯大帝这样的天纵枭雄,结局实在可惜。   而莱安侧头亲吻他的黑发,用掌心摩挲着他的上臂,答所非问地道:你身上好凉,下次多穿点。   那时少年手底下的书页上正扩散出浓黑的血。他曾经用毕生力量托举而起的太阳陨落了,熄灭在冰冷的星海里,而他一无所知,只是轻飘飘地合上书页。   后来,他亲眼看到他的陛下再一次粉身碎骨。   暗血泼洒在金晓之冕的驾驶舱里,莱安含泪问他,下次能不能爱他。   大帝为人类赴死,是他教的。   莱安为他赴死,是他逼的。   他不后悔与莱安相遇,但他……   眼前开始模模糊糊地晕了,双手发麻,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这是呼吸过快引起的次发症状。   姜见明咬牙坐回去,逼自己放慢喘息的节奏,但生理性的泪水很快沾湿了睫毛。   他一个人蜷缩在机甲驾驶席上,忍耐着这阵必须经历的淋漓阵痛。   忽然,腕机闪动。   “首领说你们过来了?”   是莱安给他发了条讯息。   姜见明这时候已经都快坐不住了,整个人靠安全带挂着。   但他还知道莱安如果被弧消息是要着急的,于是艰难地去按虚拟键盘,下意识地回了个:“今晚抵达。”   回完他才怔了一下,就像试图抓住某些依靠一样,姜见明突然很渴望听见莱安的声音。   不奢求很多,只是……比如,几秒的语音条就够了。   那也是一种药,有助于他镇静下来。   但姜见明又不敢让莱安知道他心理状态糟糕,先艰难地打了一句“殿下,您能不能”……后面的字还没敲完,立刻觉得不妥,删了重新打字。   这次打“您在忙吗?”,发抖的手掌扣着冰冷的操纵台,想了想还是删了。   最后敲下一行字:“殿下在忙什么?”   耳膜里充满着粗重的呼吸声,冷汗滑落,眩晕感越来越严重。姜见明眯着眼看了许久才确认好字句,发送。   发送完他后悔了,心想是不是有点太刻意。但莱安很快就回复了。   “人在机甲里。”   姜见明大脑蒙了两秒,随即松了口气。就好像是犯了错又发现可以撤回一样,他赶忙敲字:   “请仔细驾驶,晚上见。”   但按下发送键的同时,殿下的下一条消息也弹出来:   “机甲在去接你的路上。”   又一条:“开广范围雷达侦查了吗?开了你就能看见我的坐标。”   最后是:“我已经看见你了。” 第264章 穿破终焉白夜(2)   姜见明脑子里“嗡”地一声。   他整个人僵硬在原地,像是在战场上遭遇了未曾设想的伏击。许久才艰难地切了一下机甲显示屏,果然看到一个小小的光点在三维星图上靠近。   姜见明只看了一眼,心脏就开始发热。不必再确认,他知道那一定就是莱安。   完蛋了,要命了……这这这可怎么办!?昔日的开国统帅在机甲里头皮发麻,慌张地抓了毛巾擦脸。   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绝对不是个能见人的状态,如果被陛下逮住,莱安绝对又要生气。   但金晓之冕的速度那么快,别说把气色缓过来,他就连换身衣服的时间都不一定来得及。   姜见明慌了半天,发现自己束手无策。   他茫然又虚弱地坐回去,缓缓眨着睫毛。   “姜。”那边还在发讯息。   每一次都是这样,统帅暗想。   这个人总是突兀又强势地闯入他的命运里,跨越星海,跨越时空,千万次地奔他而来。   “对接口打开。”   面前闪出一个暗金色的小点,很快放大。肉眼可见地,那架耀眼的超S级机甲正徐徐接近。   而姜见明从基地里出来的时候,只是随便捡了架普通的B级机甲,低调又朴素。这样的对比,还真的恰似他们两个人。   姜见明仰头苦笑了一下,把机甲的操纵杆前推。   他也加速向莱安的方向驶去。   没有办法了,挨骂就……挨骂吧。   广袤的星域内,两架机甲的对接口都打开,向彼此的方向接近。   暗金色机甲的阴影逐渐将更小巧的那架机甲笼罩进去,无声地完成了对接。   姜见明没有动,事实上他现在浑身虚软根本起不来,索性就坐在原地。听着熟悉的脚步声快速靠近,然后驾驶舱的侧门就被拧开了。   那道身影大步来到面前,翠绿的眼眸,如雍容绸缎般的白金卷发。   俊美的眉宇间浮现出热烈的喜悦,储君向他伸展双臂,迫不及待地想要相拥——   然后,果不其然。   “你怎么……”   莱安脸色骤变,“你怎么回事!?”   姜见明往驾驶席里缩了缩,神色躲闪,小声道:“嗯,抱歉………”   他脸色苍白,整个人被冷汗浸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莱安一把抓住姜见明的手,只觉得掌心下那肌理冰冷冷的,正细密地痉挛着。   “你又发病了!?”   “不是……不是的,唔!”   眼前阴影落下,是莱安俯身压下来,安全带噼啪一声,被暴怒的储君硬生生扯断了。   姜见明一抖,“您听我解释。”   “我接收了原身的记忆,刚刚确实有些情绪失控。”   他说着,轻轻地抚了抚莱安青筋凸起的手背:“但您来了,我就没事了,所以……”   “刚刚,是什么时候。”   不料莱安怒极反笑,“你给我回讯息的时候?”   “你难受成这个样子,竟然跟我发讯息说‘仔细驾驶’!?”   储君猛地攥着残人类的军装衣领,他把姜见明从驾驶席上直接拽起来,“从黑鲨基地里躲出来的吧,又是谁都不知道吧?我如果没过来你怎么办,你想要我怎么办!!你——”   忽然,残人类的手腕绕过白金卷发,将对方的后脑压向自己这边。   “你……”   皇太子愕然眨了眨眼……他明明比姜高出一些,却冷不丁被扣在对方肩上,有一种微妙地丢了气势的感觉。   他本来想把姜见明往上拽一下就顺势抱起来的,姜的身量那么轻,他哪怕不借助晶骨的力量也能单臂把人捞起来。   但现在这个姿势不上不下,他当然不舍得勒着身体不适的病人,回神时已经松手了。   宇域空旷,但机甲内空间狭小,驾驶舱内蓝蓝绿绿的光点把两人的剪影融为一体。   姜见明半垂着眼睫,把鼻尖埋在那片柔软的白金长发里,柔声说道;“对不起。”   “……”莱安耳尖一下子就烧红了,又意识到现在跟自己肌肤相贴的是传说中的亚斯兰统帅,顿时心跳狂飙。   莱安的喉结动了动,手掌隔着半湿的衣衫落在爱人那片细细的脊梁上,恶狠狠磨蹭了两下。   他阴鸷地压着嗓子,道:“你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吗。”   “我知道错了,殿下原谅我这次。”   “你想得美。”   “那……殿下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这句话摧毁了殿下本就不存在的底线。莱安先是把姜见明摁在机甲驾驶席上狠狠亲了个七晕八素,将人搞的都快缺氧了才放过。   然后开始碰他,指尖从该碰的地方游走到不该的地方。   残人类的反应比想象中的要敏感得多,掐一下都能浑身绷直了发抖,很快生理性的泪水就浸透了黑眸,沿着眼尾一滴滴落下来。   苍白的手臂死死扣着机甲驾驶席,残人类几乎不肯叫出声,但喘得很厉害,像是恐惧应激的动物。   “你抖什么,我还什么都没做!”   皇太子殿下也忍得辛苦,波涛涌动的眼眸睨着那人。   他借着怒火和试图掩盖的紧张感,手底下恶劣地碾了碾,“不是你自己说的可以?”   “…——!”   姜见明被刺激得整个人都弹起来一下,他啪地抓住莱安的手腕,哆嗦着也不松开了。白瓷似的脖颈死死往后绷,哽咽道,“殿下……殿下。”   忽然,黑发军官眼瞳微颤。   视线越过莱安的肩膀,他看见了机甲的合金玻璃,那里正倒映出外面浩瀚美丽的星海,也倒映出拥吻的两道凌乱身影。   他看到了无限广大的,也看到了无限渺小的。   无穷冰冷的是宇宙的理性规则,无穷灼热的是人类之间的爱。   姜见明浑身过电般颤抖,瞳孔失神放大。他看着合金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模样,剧烈的羞耻感与奇异的满足感好像烈药般刺激着神经,最终他眼前一片雪白,痉挛着发出一声低吟。   得以听到从未听过的声音,莱安无比满足,他俯身亲了亲,开始低声哄慰,但事实上出口的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储君很快恼于自己的紧张失态,于是闭嘴,选择重新付诸行动。   结束的时候,姜见明已经浑身湿漉漉地瘫软在驾驶席上,眼眸涣散地喘着,半点力气都没有了。   莱安将他揽着臀腿抱起来,又贪恋地磨磨蹭蹭了几分钟才抱回金晓里面,仿佛叼着猎物满足归巢。   但归巢后还没完呢。莱安先设定了回去的路线,让赛特驾驶机甲,然后又把怀里的残人类抱起来亲亲蹭蹭。   可怜姜见明本来就因为意识融合的后遗症差点虚脱,哪里受得了殿下这样反复地欺负,半途直接晕了。   再醒来的时候,不出意料地是在治疗舱里。   莱安搂着他,神态有点恍惚,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见明叫了他一声。莱安就惊醒,立刻愧疚地轻轻亲吻安抚,低声道:“我过火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   姜见明:“但是我很高兴,我喜欢的,以后也想。”   “……”   莱安眉头跳了跳。这个人,为什么开始前和结束后都能一副自在包容的架势,偏偏关键的中途又是抖又是哭的……   之后两个人起来了,姜见明被喂了点水和吃的,互相交流了一些军情正事。莱安像上瘾一样抱着他不撒手,时不时就过来偷个腥。   又问:“你那么难过,是不是因为我前世对你不好?”   姜见明本想说,是你对我太好,我受不起。但想起西尔芙叫他别说这种话,就笑道:“等你的原身记忆也融合过来,到时就知道了。”   莱安却说:“首领之前和我说过,我的原身和残存的潜意识还在晶巢护着你的身体,如果彻底投射过来,担心会彻底被晶粒子吞噬。”   姜见明一怔,忙道:“所以,无法融合吗?”   莱安:“只能胜利之后见了。”   姜见明有些沮丧,很快又被眼前的景象打断了情绪。   此时,金晓之冕离帝国的驻扎据点已经很近了,金日轮空间站也能肉眼看到轮廓。但那并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眼前近万艘帝国星舰静静地列阵于此,放眼望去大片的黑铁浪潮,金银色军徽呈一线贯穿过去,气势磅礴。   姜见明疑惑:“这是在干什么?”   莱安不动声色:“你猜。”   姜见明支起身仔细看了看,立刻认出这不是战斗阵型,是礼仪阵,而且是规格最高的一类。   他的神色沉了沉:“是在列阵迎接黑鲨基地到来?”   莱安:“……”   姜见明细眉一挑,淡淡道:“荒唐。星舰用来做这种事,万一晶巢发动攻击怎么办?谁下的命令,谢予夺?”   旁边,皇太子心情复杂地望着他:“放心,谢予夺调配过,过来迎接的都是轮休的士兵,不影响正常驻守。”   “现在晶巢宇域驻扎了近十万舰队,要是全过来列队,可不止现在这副景象。”   竟然意识不到这群人是来迎接谁的,莱安暗叹。   他想到亚斯兰一生未能公开的真正名姓与人种,心里开始绵长地疼。   又想到基体少年相恋的时候,姜见明根本没做过公开的打算;再后来,他在典礼上把人拽上白翡翠宫之巅,这人居然吓得腿软。   回头想想,大概也是从前世带过来的潜意识作祟。   当时不理解,现在却只觉得难受。   而姜见明不明就里,依然觉得莫名其妙。他心说那也很荒唐啊,士兵们好不容易轮休了,干点什么不好,在这呆着?   又想想觉得奇怪,谢予夺也不是个喜欢繁文缛节的人,难道是众将士自发自愿?   可是黑鲨基地按正常行驶还有一阵才能抵达呢。   这帮家伙是嫌前线打仗不够累么,有精力搞这种花活儿……   姜见明想不通,最后只好埋怨莱安:“殿下怎么也不劝一劝。”   “我急着来接你。”皇太子面无表情,不显山不露水的,悄悄地把人往沟里带,“你看不惯,现在把他们训回去?”   姜见明迟疑不决。   虽然他觉得列舰迎接很夸张,但人家将士们乐意,倒也没必要泼冷水搞得大家不开心。   再说,西尔芙首领多年辛苦,黑鲨基地功劳无数,被迎接一下怎么了?人家值得啊!   但姜见明又觉得,这可能是个机会。   他已经发现了,自从自己假死躺尸了一年之后,周围的众人就给他带上了一层柔光滤镜,还安了个苦情美强惨白月光的人设,狗血味扑鼻的那种。   那不行,后续会生出许多麻烦。而姜见明对这种类型的麻烦向来是能避则避。   眼下也不用真把舰队训回去,只要声色冷淡点,说大家两句,八成就可以把白月光人设给掀了。   姜见明于是点头,略理了一下衣襟,道:“也行。”   莱安把操纵位让给他。姜见明便开着金晓,令机甲向着舰队的正中央滑行过去,同时随手拨开了军用频道。   他虽然军衔还未封将,但因为皇太子妃的身份有着最高级别权限,可以不必对方接听就直接在频道里说话。   姜见明暗自拿捏了一下语气。   正要开口——   面前,近千舰队突然开始向两侧分裂,形成一道钢铁簇拥的通路。紧接着,几位面熟的将军们以投影的形式出现在最前端。   下一秒,礼炮齐发,光束化作逆攀而上的白瀑,照亮了这一片宇域。   姜见明:“……”   姜见明:“……???” 第265章 穿破终焉白夜(3)   好了,现在问题回到了最开始那个。   ——这是在干什么???   这场礼炮齐鸣直接把姜见明给整懵了,他回头去看莱安,皇太子正幽幽地看着他。   直到这个时候,姜见明才陷入沉思。   或许,他就是说,或许,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   这些人列舰迎接的对象,难道还能是自己吗!?   答案很快揭晓。   谢予夺以投影的形式出列,少将的面容罕见地肃穆严整:“帝国少将谢予夺,代表银北斗第一军全体将士,恭迎皇太子妃殿下。”   他抬臂行礼,高呼:“敬礼!!”   舰队中隶属于银北斗第一军的将士们齐齐敬礼,动作整齐,面容严肃,挑不出一丝毛病。   霎时间,大片大片的投影填满了视野内的星海,而后消失。   姜见明头皮发麻。   但这只是开始,紧接着出列的是第二要塞的金中将。由于帝国大军调动,常年威胁第二要塞的熔岩宇盗瓦解,他也得以来到晶巢宇域作战。   “帝国中将金旻,代表银北斗第二军全体将士,恭迎皇太子妃殿下。”   “敬礼!!”   艾玛.林是唯一留守后方的银北斗将军,不在此地。因此接下来轮到第三要塞时,一位中年军官代替她出列致意。   “帝国上校西奥多.卡特,代表银北斗第三军……”   姜见明已经听不进去声音了。   此刻他的脑海中只充斥着两个字:   想。逃。   眼下这一幕,绝对能在他的“人生中最想逃离的场面”中位列第二。   噢,第一大约是当年前世,在蓝母星官邸里,莱安小殿下强吻他的那个夜晚。   如果此时此刻,他可以变成一只松鼠、一只麻雀或者任何一只小型非人生物,他都会一头扎进莱安怀里,钻到储君的外衣底下,躺平装死。   但问题在于他的物种是人,人得要脸,那么多将士看着呢。   所以统帅只能静默,维持一种“看似面沉如水,实际上只是宕机了而已”的状态僵在机甲里。   命运并不因为他的宕机而怜悯,姜见明很快又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帝国上将席琳,代表于此支援晶巢的金日轮全体将士,恭迎皇太子妃殿下。”   身穿金日轮军装的女人双目直视他,“并,仅代表我个人,对于当年对殿下的出言不逊一事,表示由衷的歉意。”   席琳上将的脾气倒是一如既往地高傲,硬邦邦地甩下一句:“下官不奢求您的原谅,我会用行动证明自己对帝国和皇室的忠诚。”   “敬礼!!”   在敬礼的金日轮将士投影中,姜见明看到了郑越的身影。   昔日副手的眼眶通红,像是刚哭过。姜见明背后直发毛。顿时又想到唐镇和曼儿,进而又想到陈、路德和唐仁那帮故人……   他妈的。   未来一片黑暗。   因此,当金日轮空间站的林芝大校出列,正要完成他那份“敬礼”的时候。   姜见明终于忍无可忍——   “——够了!”   他倏然起身,双手拍在操纵台上。   姜见明抬眉冷喝,“你们还要把闹剧折腾到什么时候?”   冰冷的声音通过军用频道传到了这片宇域内每艘战舰内部,登时将热烈激动的气氛冻成了零下十度。   “晶巢还没攻破,就有兴致鸣礼炮了?”   “母核还不知道躲在哪里,就有资格列舰欢庆了?”   记忆融合的优势在这时显现出来了。   如果姜见明还是只有基体的记忆,再怎么也不至于当众把这些将军们劈头盖脸训成这样。   但作为道恩.亚斯兰,上辈子不知道训过多少人。从头发花白的老将军到不可一世的贵族子弟,连大帝陛下做错了事都要在议政厅被他骂,这种场面么,小意思而已。   而姜见明一开口,心里又奇异地镇定回来了。   虽然预想与现实之间发生了亿些偏差,但他本来就是准备让众人凉凉脑子的,现在这样,好像也算回到了正轨。   他狠狠晲了旁边看戏的储君殿下一眼,心说这笔账回去私下再算。   随后便沉下语气,向频道内说道:“我不是不知道你们的心思。”   “你们之所以觉得我特殊,一是因为我是无晶人种,带病征战显得可怜;二是因为我身为皇眷,亲上前线也算罕见。”   “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或许曾经对我嗤之以鼻,后来见我险些战死沙场,就又心生愧疚。”   “而我今天要告诉你们,没有必要。”   旁边,莱安越听神色越微妙。他皱眉想开口打断,但最终还是没说话。   姜见明就这么毫不留情地把这帮人给数落了一番,开始还很正经,说什么旧帝国时代多少残人类受到歧视,要是挨个愧疚,哪里愧疚得过来?   很快就渐渐上头,言语也开始放飞。从“如果我在黑鲨基地睡了一年就值得列舰相迎,那全帝国都该为考拉*敬礼。”,扯到“你们也不想想我拿多少军部工资和皇室年金,拿钱干活天经地义,还用你们操.我的心吗?”   (*据说考拉一天要睡十八个小时以上)   最后道:“别说我并没有牺牲,就算真死了又怎么样,上至帝王,下至每一个无名将士,在晶巢死去的人还少吗!?”   “哪个再给我玩这些花样,遣返书我给你签,当天就能送你回帝国,你在辉煌大教堂给我敲钟我也不管。”   骂完了,姜见明略平复了一下气息,淡淡道:“今天这一场,谁是那个该负责的,自己出列。”   谢予夺叹了口气,投影主动上前低头:“小阁下您息怒,这个事情呢,确实是下官举措失当……”   少将这样说着,心里却五味杂陈。   这里的很多将士们还不知道姜见明是基体,但他是知道的。   谢予夺搞这么大排场,迎接的是姜小阁下,更是亚斯兰统帅,是那位为新帝国点燃星火却终身隐于长夜中的无晶人类。只不过……   姜见明道:“下不为例。都回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说罢,这人也不管后续,旁边坐着的皇太子也被他当成空气。直接把机甲操纵杆一推,驾驶着金晓之冕往空间站的方向去了。   谢予夺目送着那道背影,暗自摇头,又叹了一口气。   他暗想:小阁下啊小阁下,明明是个战场上奇策百出的人,平日里算计坑骗的事也没少做,今儿个居然当局者迷了。   别人敬佩你、心疼你、自发地想对你好这种事情,哪里是说声“不准”就能禁止掉的?   相反,你越是说自己不值得、没必要,听者越是恨不得加倍地对你好。人心不就是这种东西?   今天统帅把明面上有形的东西给禁掉了,日后无形的……   谢予夺摇头暗笑,转身吆喝着招呼各战舰归位。   心里却想:倒也怪不得了。道恩.亚斯兰当年几乎不公开露面,在那个可谓武力为尊的乱世里从未展现晶骨、从不亲自上阵杀敌。   对君主,看似冒犯多过忠诚;对部下,看似疏离多过亲近。   就这么一个人,六十多年过去了,在民众中的声望能跟那位战神般的开国帝王比肩,除了蛊而不自知的人格魅力以外,也不会再有别的解释吧。   ……   金晓在帝国空间站的机甲滑行道尽头停下。姜见明从驾驶舱中出来,撑着边沿踩上了地面。   身后,莱安没有动弹,而是目光深沉地盯着他开口:“统帅阁下,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其实此刻,莱安心里想的,也正是谢予夺所想的。   他很想对眼前这位脑子里缺根弦的统帅阁下说——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可不可以试着想一想。   众人尊敬你,爱戴你,甚至疼惜你。并非因为你是无晶人种,而是你敢以无晶之身打破宿命的才能、勇毅与意志。   也并非因为你是皇太子妃,而是你被封为皇眷也依然不改的淡泊、宽怀与仁慈。   但姜见明侧眉回眸,轻哼道:“储君殿下不用装模作样,今天的事,您也有份吧?”   莱安就又不想说什么了。   嗯……让他的统帅阁下在死胡同里再晕乎一阵得了,挺可爱的。   于是莱安就不吭声地上前认错,像只耷拉着耳朵甩着尾巴的大狮子。姜见明现在对这人实在没脾气,被蹭一蹭就无奈地软了态度。   他们就这么磨磨蹭蹭的,甚至在无人处又偷了一场吻,才走上正路。   远远地看见两个刚从另一处入口走来两个银北斗士兵,是刚从列队的星舰里回来的。   那两个士兵边走边感叹,脸上居然是一副飘飘欲仙的样子:   “姜上校训人的样子可真带劲儿……”   “我知道错了,但我还想再被骂一次。”   “……”   “他们有病?”   姜见明觉得简直不可理喻,手忙脚乱地翻找遮蔽器:“军里缺心理医生的话,可以找帝国再要人的。”   莱安埋头掩住唇角的弧度:“……”   看吧,果然很可爱。   这天晚上,金日轮空间站与黑鲨基地完成了对接,军队以隆重的仪式迎接了这群科研人员的到来。   这些研究员与新参军的无晶士兵都将长期驻扎在黑鲨基地内,除了部分担任机甲驾驶师的无晶人种在通过选拔后可以随先锋队进入晶巢外,都不直接参与作战。   同时,军方连夜开会,四个小时后做出了最终决议。   ——在做好持久战打算的基础上,坚定进攻的大方针,以确定晶巢母核的坐标为第一要务。   结束后,莱安与姜见明并肩从会议室里走出来。   姜见明在想着接下来的策略,走神时不禁脚步放慢,落了莱安几步。   正走到一个转角口,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叫他:“姜见明,你他妈给老子站住!”   姜见明抬头止步,果然看到唐镇一身银北斗军装,竖着眉毛,气势汹汹地冲他走来。   莱安回头,“嗯?”   “姜见明你这个混——殿、殿下好!!”   唐镇秒怂,干笑着往墙角挪。他自从军校时代就怕莱安怕得不行,到现在还没摆脱阴影。   皇太子反而飞快地勾了一下唇角,挑眉留了句:“你们聊。”自己先走了。   转眼间,姜见明和唐镇就两个人面面相对。   算来不过三两年时间,昔日同窗的两位军校生,身份心境都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   “对不起!”   姜见明张口就是老一套话术,“我知道错了,原谅我。”   “滚吧,你知道个屁!”   唐镇气笑了,抬手想指着人的鼻子又放下,最后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我真是拿你……”   他喘了口气,“姜见明,你他妈到底什么时候能意识到,一个人死了他朋友是会难过的,啊!?”   “你什么时候能对朋友坦诚一点,什么时候能学会把你承受的那些东西分出来,找人陪你一起扛,啊!?”   姜见明敛眸不语。前世因为要隐瞒人种的问题,他甚少与人深交。说到能交心的朋友,还真的很难数出来一只手。   但今生,唐镇、贝曼儿、谢予夺、郑越、兰斯姐妹……这些人,似乎都可以称之为他的朋友。   还有在贝塔异星结识的高隆,小学弟凯文,自称仰慕他的常泽。还有这一路遇到的许多人。   而他的思维还困在旧日,习惯于沉默与隐忍,习惯于某种距离感。   “跟你做朋友真他妈操碎心了都。姜见明我告诉你啊,你别以为自己身份高贵了就怎么怎么样,当初本少可是名扬帝都的唐家小少爷,还不是天天跟着你混。”   唐镇还在骂骂咧咧,抱臂昂头,“现在呢,你要是想着发达了就把本少踢开,告诉你,没门儿!”   姜见明缓慢地眨眼,他低声道:“我这次是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会尽力改正的。”   他平常不走心的时候都是笑着“是是好好下次一定”地敷衍,倒是难得郑重地说会改。   “这还差不多。”   唐镇抓了抓军帽,别扭地哼道:“还有啊,我跟别人这么夸口,当着你面前还是这么说……”   “哪怕有朝一日你当了统帅,上战场我服从命令,下了战场,我还是得管叫你小姜!”   姜见明眼底柔和:“谢谢你。”   唐镇大手一挥:“免了,你在反省就好。”   “在反省了,而且正在改。”   姜见明:“你知道基体计划吗?”   唐镇:“知道啊,下次咱们出征去晶巢就得用上了……你说在改什么?”   姜见明冲唐镇笑了一下。他四下确认没有人,就凑过去,小声悄悄道:“是这样,我是001号基体,也是道恩.亚斯兰的意识投射。昨天刚融合了原身意识。”   “所以,统帅这个位置,我已经当过了。偷偷告诉你,不许往外说。”   ……   十分钟后。   莱安原本躺在房间内的床上,慵懒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面。   听到门响,他把头侧过来,有些意外地道:“我以为你们会聊许久。”   “聊不了。”   姜见明面无表情地走进来。随手脱下外衣,扯开领口,“唐少自闭了,是一种无法与外界沟通的状态……让他冷静几天吧。” 第266章 穿破终焉白夜(4)   自从帝国大军驻扎于晶巢宇域之后,时间就开始匆匆忙忙地飞驰而去。   这样的发展有些出乎帝国的意料,晶巢似乎由攻转为守,并未再主动发起猛烈的攻击。   只是晶巢辽阔,晶粒子又变幻莫测,探索工作进行得十分困难,迟迟难以断定母核所在位置。   这种感觉并不舒服,士兵们本来都做好了血战拼杀的准备,个个铆足了劲儿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却不料一脚踏入的是场茫茫大雾,叫人困顿不知所措。   三个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   这期间,老黑羊凯尼.高和高隆父子团聚,常泽也以原身与家仆拉里、“父亲”原治重叙旧情。   兰斯——承载着黛安娜与奥德莉两个人格的这幅身体,重新确定了轮岗的时间表。妹妹值班的时候在黑鲨基地做实验,“哥哥”上线的时候就去战场支援一番。   黑鲨基地首领,则是向全帝国公布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皇太后西尔芙.松。   她坦白直言,当年帝国与光荣自治领的关系还没有如今这般协调,自己身份特殊,兼又年轻柔弱,不方便御下,因此才黑甲遮面隐瞒身份,望民众谅解。   这个消息在帝国境内掀起了轩然大波。首领和皇太后的形象差异过大,很多人表示世界观都裂了。   除此之外,智网上更多的言论则是聚焦在:   【呜呜,我们皇后陛下原来这么厉害,和大帝更般配了!】   【没想到新帝历65年了我还能磕到神仙爱情……】   【咦,有点奇怪啊,西尔芙陛下居然说她当年是被大帝陛下抓来研究晶乱病的,凯奥斯大帝居然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关注晶乱病了吗?】   【这……你们真的磕到了吗?原本以为拿的是政治联姻先婚后爱的剧本,结果真相是大帝拉拢了一位科学家?你们想想,那可是首领啊!连过年节都不给基地成员放假的首领啊!你们能想象出首领在大帝面前变成娇滴滴小娇妻的样子吗?】   【楼上+1,所以我早就觉得了,什么帝后神仙爱情,后人强行脑补而已。政治联姻就是时代的悲剧,别的不说,你们有谁在什么影像资料上见帝后牵过手吗?他们两个根本就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楼上别闹了,要按那么算,凯奥斯大帝牵统帅的手都比牵皇后的手次数多吧?怎么着,大帝爱的还能是统帅喽?】   【……等等,所以为什么大帝会在公开场合牵统帅的手?】   【楼上的楼上!你回来说清楚啊!!】   白翡翠宫内,林歌乐此不疲地翻着这些智网上的议论,笑得花枝乱颤。   她熟练地截屏了几张正主看了会尤为尴尬的那种言论,发送给远在晶巢的西尔芙。   皇帝却没有想到,这个晚上,她居然收到了来自远星的通讯。   是姜见明找她。   其实林歌早就从西尔芙那里听说姜见明重新做了精神意识投射,融合了之前的记忆,是当初捡她养她的那个统帅了。   可大概是近乡情怯,她一直没主动去联系对方,甚至在来往的文书中也是端着架子,一板一眼地扮演着她的皇帝角色。   结果这晚,投影中映出黑发年轻人清秀俊逸的面容。   姜见明披着毛领大衣,端着热茶,散散漫漫地坐在房间内,温声道:“林歌。”   这一嗓子轻飘飘地落下来,林歌陛下的脸庞登时就僵硬了。   她先慌了,却又不愿露怯,手心里捏着汗,面上却笑吟吟道:“明明,怎么不叫陛下了?”   于是姜见明就无奈地弯起眉眼:“是,陛下。”   “嗯,朕听着呢。”林歌眯着眼,红唇上挑,忍着砰砰的心跳,装作不经意道,“有什么事,说吧。”   “没什么事,我想看看你。”   姜见明却只是轻声细语,“你是很好的皇帝陛下了。你的帝国繁荣昌盛,比我当年梦里想象得都要好。”   “白翡翠宫……装修得比以前漂亮多了。”   “帝都的图书馆建得很宽敞,藏书很丰富,我很喜欢。”   “军校也很好。对了,之前我毕业考试玩战术模拟机好像破了你的记录,不好意思。”   “……”林歌脸上还绷着笑,眼底却已经泛起了水光。   她用力清了清嗓子,开口还是哑的,“你是在夸朕吗?”   姜见明:“如果陛下愿意接受的话。”   林歌:“如果不接受呢?”   姜见明笑道:“那就当作一介普通帝国国民对皇帝陛下的歌颂好了。我可以重新措辞,把话说得恭敬一些。”   两人聊了一会儿,那边莱安与西尔芙也先后进来。林歌心里不平衡,对面三个人,自己在皇宫里冷冷清清算什么。   于是皇帝脑子一热,深夜打通讯把陈老元帅从宅邸里叫出来,还让他捎上几瓶酒。陈看皇帝大晚上的发这疯,心里已经猜到七七八八,立刻捞了最好的酒过来了。   很快,前后两任帝国大统帅就以通讯的形式见了面。   陈也知道姜见明如今的心境必然复杂,情绪很克制,没说什么让人尴尬的话,更多的是交代了这些年军方的改制之类,疯狂暗示统帅也该给他老头子一个夸夸。   姜见明松了口气,很顺从地夸了一下,心想:如果所有人都能只被夸一下就放过他,自己一片黑暗的未来倒也还有救。   五个人聊了很多,大半都是漫无边际的闲扯。林歌仗着莱安记忆还没融合,拿着“你当年可是叫老娘姐姐的”之类的话大肆嘲笑,莱安则回敬“可惜帝国历史只会记载:林歌是凯奥斯的义女”。   又聊起那些开国笑话……哦不,是开国八卦。   陈笑呵呵地对姜见明道:“智网上那些胡言乱语,统帅如果不喜欢,让皇帝陛下禁掉就是了。”   姜见明苦笑着摇头道:“算了,皇室和重臣能被随意八卦,也算是帝国氛围自由平等的一种体现……真要落到领导人的姓名都要避讳的地步,反而不好。”   西尔芙狐疑道:“您不会自己也在智网上磕cp吧?”   姜见明呛了一下:“首领,远星际禁网的。”   莱安:“不过当年,你还在上学的时候,我们倒是也会聊一些……唔。”   姜见明耳尖烧红,伸手捂住了皇太子的嘴,“殿下,往事不提。”   闲话扯完,当然又要说正事。谈起晶巢如今的局势,几人的看法都不乐观。   “这样不太行。”姜见明低声道,“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再拖下去,士气和资源都要续不上了。”   莱安:“帝国境内也一样,战时状态压到每个人头上,时间越长越疲软。”   林歌并不了解前线具体情况,这时皱眉问道:“现在的问题出在哪儿?三五个月,星舰绕晶巢一圈儿也该够了吧。而且,难道不是越靠近母核晶粒子越浓郁吗。”   西尔芙:“以前是这样的,但现在情况有变。”   她说着四面环顾一圈,姜见明心领神会地把房间里的光脑搬过来了。于是首领就指着晶粒子监测数据,给众人演示。   “我来这么举例子。”   西尔芙指着屏幕道,“假设晶巢母核所在区域的晶粒子浓度最高可以达到10,其他区域最高只能达到5。”   “以前,这个数值是固定的,我们当然可以断定母核的位置——只要往浓度高的地方前进就好了。”   “但现在,晶巢吞并了盖乌斯的意识,学会了人类的隐瞒与欺诈,情况就变得很棘手。因为晶巢母核有可能刻意降低自己周边的晶粒子浓度以达到隐身目的。比如让自己的数值降到4……”   “而这个时候,其他区域的浓度值达到5,我们再按晶粒子浓度前进,就很有可能南辕北辙。”   林歌吃惊道:“嘶,那不是没法下手了!?还能真把晶巢挖穿了去一米一米找母核吗?”   姜见明食指关节抵着太阳穴,无奈地与莱安对视了一眼。   虽然现状没那么夸张,但从效率来看,也差不多是林歌说的这种感觉了。   自上个月以来,他们启用了金日轮空间站的巨炮“盘古斧”,通过扫荡开炮来试探晶巢各个区域的极限值,就这样慢慢排除范围。   但晶巢实在太过巨大,而“盘古斧”虽然威力惊人,但启动一次需要足足三天时间充能,这就导致这种地毯式搜索的效率一言难尽。   转眼间,又是两个月过去。帝国大军在晶巢外宇域已经胶着了半年之久。   变数却在这时发生了。 第267章 穿破终焉白夜(5)   那日傍晚,又一批探索军收兵归来。半个小时后,伴随着“嗡”的轻响和脚步声,一位金日轮士兵匆匆穿过自动门:“报告……”   金日轮空间站的总指挥室内,皇太子坐在弧形屏幕前沉思,旁边的黑发军官却闭眼靠在椅子上,身上盖着储君的外衣,似乎睡着了。   听到动静,莱安立刻回头,竖起食指:“嘘。”   姜见明却已经被吵醒了。   他睁开眼,眉间闪过一丝掩不住的疲态,伸手掀开身上的外衣转身过来,嗓音有些喑哑:“怎么了,说吧。”   ……在晶巢这种地方,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好。   哪怕呆在空间站内,有晶人种的精神状态和无晶人种的身体状态也会日益衰弱。前几天,几位将领们已经开会商议过是否要令士兵轮换着归国疗养的问题了。   所以现在更多是在赌。究竟是晶巢先攒够“终极”的力量,一举灭亡人类,还是帝国军先找到晶巢的母核,一举灭亡晶粒子?   亦或是晶巢先一步无法承受帝国军的攻击,决定以暴露母核地点为代价,向人类发起进攻?   还是帝国军先一步无法维系这种令人倍感煎熬的持久战,自晶巢撤离归国?   谁都不知道下一刻将发生什么。   “是、是!”   那位金日轮士兵担忧地看了一眼皇太子妃殿下,好像连声音都放轻了,“根据今天的探索军反馈回来的数据,晶巢的攻击强度略有增长,谢少将让我们把分析图表拿过来给两位殿下看看……”   两人同时动容,这可以算是大喜讯了。莱安拽起落在一旁的外衣,披回姜见明肩上,“传过来吧。”   很快,他们面前的那块屏幕上就显示出密密麻麻的图表、数字以及说明的文本,一眼扫过去令人头疼。   但这半年下来,姜见明和莱安都是看惯了这些东西的,两人扫了不到一分钟就交换了个眼神。   莱安低声道:“不行,看不出什么来。”   “有动静已经是好事了,说明我们的攻势在逼近敌方能承受的极限值。”   姜见明安抚性地将手覆在殿下手背上,“看来晶巢最近也不好受。”   他说罢又凑近了些,用士兵听不见的声音耳语:“现在我们要稳住,装也得把底气装到真撑不下去的前一秒。但凡动摇半点,晶巢都能察知到,很有可能就功亏一篑了。”   莱安睨他一眼,哼道:“硬撑这种伎俩,你当然熟练。”   储君挥手令那个士兵下去。姜见明却忽然把人叫住:“稍等,你是金日轮空间站的驻扎兵吧。”   士兵连忙道:“是!我在空间站已经服役十年多了。”   姜见明:“那我想问问,你们这个‘盘古斧’……可以拆卸吗?”   士兵:“啊?”   再看姜见明神色认真,甚至将上身前倾了些,显然没在开玩笑:“能不能让它从空间站脱离出来,下沉到晶巢低海拔区域进行发射?”   士兵被问得噎住了一下,“呃,之前还没有这种先例,您可以向技术兵问问可行性。但是巨炮本身没有防御设备,所以……”   所以拆炮这个想法有点过于离谱了,他讷讷地把话吞进了肚子里。姜殿下的境界不是他一个大老粗士兵能企及的。   等士兵离开后,莱安皱眉望向姜见明:“把盘古斧下沉到晶巢内?母核位置还未确定,就算缩短攻击距离……”   姜见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缓缓摇头。   “不,你……”   莱安先是轻声“嘶”地吸气,露出几分惊色,“你准备用盘古斧诱敌!?”   =   次日,姜见明在军方会议上陈述了自己的提案。   各位将军纷纷震惊。一时间,会议室内窃窃私语不断。   盘古斧是帝国军方杀伤力最强的重武器,如今已经特批改造成专门针对晶巢的晶粒子湮灭炮。对于晶巢来说,堪称是最大的威胁。   姜见明的想法说来也简单,将盘古斧拆卸并使之下沉至晶巢,在这种威慑与诱惑之下,晶巢很有可能爆发出更强的攻击性,以尝试破坏巨炮。   只要将晶巢逼得动用母核的力量,他们就有机会破解出那个至关重要的坐标点。   “但是……”   林芝大校忍不住开口,“万一盘古斧果真有失,这对我军来说是无法承受的啊。”   “所以,不可能真的把盘古斧彻底沉入晶巢深处。”   姜见明扫视下方诸将,巨大的淡蓝屏幕映照在那双深黑的眼瞳中,“等到战斗打响之后,立刻掩护重炮脱离战场;最后那一段距离,要靠军队试出来。”   他沉声道:“牺牲会很惨重,此次出战的将士,请务必做好回不来的心理准备。”   如今,他的地位和声望均已经不同于往日,加上统帅的记忆回归,心态也有所改变。因此与其说是陈述提案,更像就是在下指示。   但这样反而更好,现在帝国空间站内众将云集,陈老元帅又守着大后方,从身份来说,也就只有两位殿下有资格统筹了。   身旁轻响,颀长的身影起身。姜见明侧眉,看到莱安单手按在身前的桌面上,“谁跟我去?”   他伸手,毫不留情地把莱安摁回座位:“殿下不可以去。”   储君恼道:“干什么。”   姜见明皱眉,挪过去一点压低声音道:“您问我吗?将士至少能够配备基体,但殿下的情况不同,之前首领不是说过吗?”   “……啧。”   莱安烦躁地别开眼。之前西尔芙的确警告过多次,如果这具基体再次死亡,原身那边的精神状态很有可能撑不住。   只是皇太子习惯了亲身冲锋在前,也就是姜见明,居然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站起来的殿下摁回去。   “……”   众将也不知道姜见明在和莱安说什么,他们也不敢听,纷纷该侧目的侧目,该低头的低头。   嗯,我们听不见,我们看不见。   谢予夺尤其沉默,心想好家伙,当年那些说亚斯兰统帅不敬君主的传言就是这么四起的吧……   “晶巢母核坐标暴露之后会是什么情况尚且不知,万一盘古斧也无法将其彻底毁灭,之后怎么办呢?”   姜见明好歹还是安抚了莱安两下,放缓声音道:“殿下不会甘心让一座死物炮台做最后的底牌吧?请您留下压阵。”   莱安幽幽道:“那你?”   姜见明立刻道:“我自然也留下。”   “小阁下说的没错,两位殿下都不能冒险。”   谢予夺出声了,少将那双细长的眼尾上挑,他笑着环顾一圈会议室内,双腿交叠着摇晃。   “这可是名垂青史的好事儿,怎么看也该谢某人当这个先锋,诸位谁都别跟我抢。”   “小谢!”金旻急了,疾言厉色道,“你是银北斗的未来,你也不准去!”   席琳几乎同时站起身:“银北斗要留作总攻时突击的有生力量,开路之事,还请让下官率领金日轮前去。”   金旻:“席琳上将,您能行吗?恕下官直言,银北斗才是惯做先锋的那个,金日轮就别争了吧?”   转眼间又站起来几个人,各个抢着出战。谢予夺笑起来:“干什么干什么,这不是有基体计划吗。又不是真的壮士一去不复返了,都这么紧张干什么!”   “够了。”莱安没让他们吵下去,直接拍了板,“谢予夺,你去。”   谢予夺大笑一声:“好嘞,还是咱小殿下疼我!”   殿下发令,其他人自然不敢再有异议。姜见明和莱安交换了一个眼色,道:“席琳上将,请你带领两万金日轮战舰护持盘古斧,随时支援。”   “其余各部仍按职责守住岗位,明日行动,彼时请做好随时听令出战的准备。”   “是!!”   “此外,”姜见明声音一顿,“还有另一批人,明日会与你们一同出战。”   ……   次日,空间站的露天星舰港。   武装战舰排列在港口,身穿阻晶甲的基体士兵们依次登舰。   偶尔有人抬头远望,就会看到晶巢像一颗巨大无比的雪球,安静地悬在合金钢铁铺就的地平线尽头,黑暗的星空如暗默的海浪般簇拥着它。   时至今日,大多人都习惯了,只是最初那几个月,隔三差五就有人被这东西搞出巨物恐惧症来。   “儿子,老爹走啦。”   星舰下,老黑羊拍了拍高隆的肩膀,这个不善言辞的大宇盗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只道:“你还年轻,跟着小上校好好干。”   高隆的眼圈儿红了,他一拳锤在老黑羊的肩膀上:“这一仗打完,你要是没死,咱爷俩回玛斯星看老妈去。”   他抽了抽鼻子,破锣嗓门也哑了,“老妈走之前说了,她不怪你,就是想你。”   “啧……”   远处,谢予夺拧着眉毛,抱臂环胸,“别吧,小朋友,你们就算死在晶巢,帝国也不会记你们壮烈捐躯的。”   赤龙把乱发在脑后扎了一束。他不看谢予夺,只是转向姜见明,低声说:“谢了。”   姜见明淡淡道:“这是你们自己决定的事情,我不加干涉。”   最终,熔岩宇盗团决定将他们的生命燃尽在这里。   帝国士兵们的基体死亡后还可以回归原身,但这群宇盗们的原身已被抽干了晶粒子,无法承载基体死亡的冲击,在战场上没了,那就是没了。   老黑羊转身登舰。他的脊背先是佝偻的,越走越挺拔。   最后,他站在星舰的登舰口最高处,于逆光中再一次冲高隆挥手。   高隆把双手卷成一个筒装,远远地冲他喊:“老爹——!你要是死了,也没事儿!我把你的遗物带回玛斯,让老爹和老妈躺在一块儿!”   熔岩的星舰内,一帮宇盗毫无形象地聚集在那里,站的站坐的坐。他们一见老黑羊上来,就围上去骂骂咧咧:   “老黑羊,谁让你跟来的,你这只帝国狗!”   “咱们头儿都不要你嘞!还不和你那宝贝儿子享清福去!”   老黑羊闷头不吭声,很快赤龙也登舰走上来。少年表情复杂地扫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而他叫了声“头儿”跟在少年后面,一如这些年每次出战那样。   港口上,姜见明还在对几位出战的高级军官们做最后的嘱咐。   “基体计划不是什么不死之术,如果士兵因此懈怠,一定会出问题。”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沉重之色,“晶巢的未知还太多,千万千万谨慎行事。”   谢予夺正色道:“请小阁下放心,关于这一点,下官已经训过话了。一旦觉察到事态超出控制,我们会立刻自尽让意识回归。”   姜见明轻轻点头,忽然皱眉低咳起来。旁边两位警卫兵连忙伸手虚扶,“这里晶粒子浓度过高,殿下还是……”   姜见明下意识要说“没事”,又想起现在自己的这句话对周围人来说只会起反作用了,只好闭上了嘴。   不过他也没什么别的要嘱咐的了。很快莱安亲自过来捉他,姜见明回到空间站的总指挥室内,才含了两片药,就隔着舷窗看到星舰离港。   那些渺小的黑影连成一条线,映在雪白的晶巢之下,宛如一羽月下腾起的黑鸦。   姜见明也顾不得含药了,立刻把手头的药瓶往旁边一推,抬手把大屏幕全部打开。   顿时,四四方方的虚拟屏幕块弹出,以座位为中心布满了这片空间。   “姜,”莱安从后面靠近他,硬是把最后一种吸入式药剂塞进他口中,“三五秒的事。”   姜见明无奈地张开嘴,咬着药剂喷口,含糊道:“但是殿下,这次要是能成功,有希望一举摧毁晶巢母核。到时候胜利了,我就不用服药了。”   “而这次要是不成功……军队怕是只能暂时撤离晶巢,还是要归国,我同样不用服药了。” 第268章 穿破终焉白夜(6)   在莱安与姜见明的注视下,三维星图闪动,大批星舰掩护着盘古斧疾速下降。   被拆卸下来的盘古斧依然巨大,由于配套的能源装置也不得不被同时卸下,这座悬空的炮台显得十分笨重。它通体泛着铁黑与铜黄两色,星舰的阴影如鸟雀般投在上面,确实很像上古传说中的神器。   “保持现在的速度,往下降!”   星舰天枢号内,谢予夺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中跳动的海拔高度数字。   他的右手紧握成拳,搁在指挥台上,不经意间微微颤抖。   少将也在紧张。   究竟要把炮台下沉到哪个程度,此刻完全依靠他的判断。   如果距离晶巢不够近,想必无法逼出母核;但如果距离太近,或许根本不需要母核暴露自身——晶巢不出全力就可以重创军队、摧毁巨炮。   而星舰的速度是很快的,一旦露出迟疑不决的迹象,立刻会被晶巢察知,帝国军也必然会错失主动权!   转眼间,当先的银北斗舰队已经遭遇了第一波攻击。   晶巢似乎察觉到今日的进犯者来势汹汹,高空中的晶巢生物涌现的速度更快,白色晶棱如风暴般向舰队击打过来。   “呃……!”   机甲内,唐镇脸色发白。晶粒子的精神污染让他眼前金星乱冒,脑子里好像有千万鬼魂发出尖啸。   他咧开嘴角。很好嘛……今天的晶巢,攻击力度果然比这几个月来的都强!   身后,操纵着机甲的贝曼儿大声喊了句“小心”。唐镇咽下喉咙里的血气,红褐色的晶骨化作镰刀,狠狠与晶巢生物相撞在一处!   “金日轮,掩护!!”   席琳一声令下。金日轮的机甲兵变阵,网格般排布开来,将那些神出鬼没的晶巢生物逐一挡下。   顿时,噼噼啪啪的晶体碎裂声响成一片,战舰的炮火也交纵其中,四面都是乱光!   这种阵势下,肉眼已经无法视物了。机甲的挡板甲全部扣落,出舱作战的士兵只能靠阻晶甲配备的特殊目镜观测晶粒子浓度作战。   “晶巢开始盯上盘古斧了,都把阵型给我收紧!”   郑越冲通讯里吼完一句,眼神往下一瞥,地底那大片的白晶依旧死寂。别说发起攻击或产生什么异变,连动弹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下一刻,谢予夺的嗓音传至炮台内部:“全舰,速度半减;盘古斧,充能。”   帝国军不准备再降低海拔了!   诱饵已经投放得足够,转为施加威胁。盘古斧巨炮的正中能源汇聚,形成一个飞速膨大的淡紫色光球,那一片的温度急剧升高,空间似乎都开始扭曲。   半空中的晶粒子躁乱起来,近乎狂暴地冲击着帝国军的阵型,但晶巢的地表依旧安静!   “该死的玩意儿……”谢予夺磨了磨后牙,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屏,眼底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没错,晶巢母核的意识也在赌!它赌帝国军不敢在这时候真的开炮,不敢在决战前浪费这样一张底牌!   毕竟,一旦盘古斧发射,三天之内都无法再次攻击。   而假如母核被逼出真身,接下来必然是惨烈至极的大战,会发生什么犹未可知……   通讯闪动。频道内,席琳紧张地压低声音:“谢少将,不能真的开炮。”   “如果开炮,我们的阵型至少要给晶粒子湮灭炮的能源束让出一道口子。一个不好,让晶巢生物冲进来,盘古斧真的会保不住的!”   不料谢予夺听罢,眼前倏然一亮,高声笑道:“原来如此!”   “怪不得晶巢不忌惮呢,这是咱们根本还没摆好开炮的架势,把人家给怠慢了……席琳上将,叫金日轮散开,盘古斧加快充能,做发射准备!”   “你……小疯子!”席琳愕然瞪眼,骂道,“赌这么大,你负得起责么!?”   忽然间,一道清淡嗓音插进两位将军的通讯里:“没关系,我负责。”   金日轮空间站内,姜见明按住耳麦,与身旁的莱安交换了个眼神。   “犹豫什么,”皇太子扬眉,“你不是说底牌是我么?”   姜见明会心一笑,松开手,冲频道那边开口道:“也不用拿腔作势了,看起来……晶巢不被逼到极处是不准备暴露母核位置的,就直接开炮吧。”   “姜殿下!”   席琳大惊。连谢予夺也抽了口冷气,心说不愧是那位亚斯兰统帅,这也太敢了!   “报告,”频道内传来技术兵的呼喊,盘古斧即将蓄能完毕,请指示!”   只见星舰所护持的炮台正中,巨大炮筒内升起刺眼的紫色光柱。能源流如雷电般环绕,毁灭气息节节攀升。   “……!”   砰,右拳砸在座位扶手上。席琳把眼一闭,心一横,扯开嗓门喊道:“变阵,做开炮准备——”   一声令下,激战中的金日轮机甲兵阵猛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片圆柱形的空缺。   大量晶巢生物化作凭空疯长的晶簇,向着盘古斧炮台涌去。从高处往下看,活像一群恶心的白化蝗虫。   “来得好!”谢予夺一拍指挥台,倏然起身,“盘古斧——发射!!”   无数晶簇已经霉菌似的扎进巨炮的合金躯体。就在下一个瞬息,深处那道紫色光柱骤然释放——   开炮!   宛如一声洪荒的怒吼自巨炮深处发出,足以开天辟地的能量凝成一道燃烧的烈光,向着下方的地表斜射过去。   在刺目的光芒中,沿途的晶巢生物瞬间粉碎,直接被蒸发至毁灭!   帝国的将军们却屏住了呼吸,死死瞪着那光束的去处——   此刻,连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都被拉得无限长,成败悬于一线。   瞬时,晶巢的地表猛然隆起!   太快了,时间短到人类的思维根本无法反应过来。   当众人才意识到晶巢大地隆起的时候,那片地表又猛地凹陷下去,霍然洞开三个庞大如湖泊的白色漩涡!   浓到可怖的晶粒子流从三个旋涡之中滚滚涌出。   诡谲的光芒一闪,大片形态扭曲的透白晶体窜起,如毒蛇出洞,从旋涡的深处猛地拔高至半空!   与那一日,晶巢吞噬盖乌斯的情景一般无二,只是威力更为惊人。   “来了!”   空间站内,莱安与姜见明不约而同地起身。   两人面前的屏幕上,数据全都飙红了。这是从没侦测到过的晶粒子波动,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的计划至少成功了一半。   姜见明伸手将高空监测画面拉到最大,最前线的景象扑入眼帘。   那三股白晶与半空中拧成一束,与盘古斧发射的晶粒子湮灭炮相撞了!   哪怕席琳与谢予夺都尽可能地下令疏散了军队,当气浪爆炸的时候,依然有几千架帝国军的机甲被掀飞出去。   而晶粒子湮灭炮的余波震荡,四下里的晶巢生物也被扫荡一空。   一艘战舰猛然提速。   银北斗第一军,将军旗舰,天枢号。   谢予夺怒吼:“银北斗的,跟我上!!”   银北斗最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紧紧跟上了他们的将军,向那片狂乱的晶巢大地俯冲下去。   席琳:“金日轮全体将士,不惜一切代价,掩护先锋舰!!”   “开火!!”   炮火连射,震彻天地。头顶漆黑的宇宙已经被亮光所隔绝,而下方更是白亮亮涌动的晶体汪洋。   谢予夺血性上来,直接驾驶着他的机甲离了舰,带领着银北斗的将士们在乱光中前进。   下方,三个白色旋涡就仿佛恶魔张开的大口,无论是晶巢生物的显现速度还是精神攻击的强度都在飞速增长,每下降一米都有士兵掉队。   “三个旋涡……”   谢予夺的眼眶爬满血丝,晶粒子的刺激已经开始让他的思考迟钝了。   这三个旋涡之间离得并不近,攻击强度却几乎持平。   究竟哪里才是母核的所在地……亦或者,都不是?   突然,一排药剂咔嗒弹出,冰冷的针头刺进少将的后颈!   “谢少将!请,保持……保持清醒……!”   操纵注射的是机甲后方辅助位的无晶士兵,他的脸色惨白,已经说话都困难了。   相比于新晶人种,无晶人种受到的晶粒子精神污染将会减弱许多,但孱弱身体的负荷却更重!   但那名无晶士兵依然在痛苦中保持了冷静,操纵着药剂进行注射。   “呃啊!”   刺激性的药物推入体内,谢予夺从牙缝里痛哼一声,目光却清醒了几分。   以现状来看,军队能靠近晶巢地表已经是万难,绝对无法挨个去探索那三个漩涡……   难道要选择一个进行攻击?要试一试所谓的天意,压在三分之一的概率上?   不行!   谢予夺咬紧牙关。去他妈的天意,生死存亡之事,怎么能够交给概率!?   “——谢少将,试试中间吧。”   忽然间,姜见明的声音再次从通讯里传来。   那嗓音清清淡淡,宛如一道凉泉:“我们不愿把胜利与否交给命运,晶巢……或者说盖乌斯的意识也一定同样。”   “如果非要赌什么,以三个漩涡为顶点所形成的三角形的重心,我押在那里——”   “我要赌的是,晶巢母核,正在平均地分散力量操纵着三个漩涡。” 第269章 穿破终焉白夜(7)   中间!   谢予夺的眼神盯紧了三个白色漩涡的中央,那片地表看起来与其他每一处晶巢大地一般无二,并不像是藏匿着什么秘密的样子。   但被姜见明一点,少将心头顿时灵光闪动:不错,刚刚是晶巢的三股攻击合一才能抵御盘古斧的一击,若不是为了隐藏母核所在地,为什么不直接凝成一股力量来与巨炮对抗?   那既然都为了隐藏真身而一分为三了,又为什么不藏得更彻底一些?   谢予夺飞速在面前的虚拟屏幕上锁定了位置。   下一秒,全体将士都收到了全新的攻击目标点,还有新的命令:   “全军更换移动目标,所有机甲离舰列队,给我往下冲!!”   到了这时候,四面八方的晶巢生物过分密集,中大型星舰已经很难前进了。   谢予夺索性下令,能离舰的机甲兵全部投入战斗。放弃掩护星舰,靠机甲与晶骨硬冲最后一段距离!   一架又一架机甲被打飞,血色一闪就被抛向后方。   谢少将身先士卒,机甲天枢的驾驶舱外,紫黑色的晶骨霍然展开,无数刺出的晶棱撞上、碎裂。   火雨自头顶降落,那是留守星舰的士兵们,在被晶巢生物淹没之前,集中最后的力量给他们前方开路。   “不用掩护军队!”驾驶舱反复剧震,谢予夺咽下冲到喉头的腥甜,怒吼道,“有炮弹都给我往下头砸,三个漩涡的中心!!”   忽然,他眼神骤变。   头顶一片炮火扫射过去,那片一成不变的白晶大地也随之寸寸崩裂。然而,其中竟有一块区域毫发无损,别说开裂,连一道刻痕都没有!   谢予夺只觉得浑身一震,想也不想地扯开嗓子:“就是那儿,给我测坐标!!”   喊出去却没人应。少将转身一看,机甲L-天枢内几位士兵已经歪倒在驾驶席上——全都是到了极限,在急性晶乱爆发之前自尽了。   “妈的。”谢予夺嘴里猛地涌出鲜血,他猛地收拢晶骨,将机甲驾驶舱关闭,用发抖的双手扳过测算面板。   仅仅是远程测算特定位置的坐标而已,要是寻常时候,半秒钟就能锁定。   但现在,在这种晶粒子狂□□舞的环境下,测算要先过一道排除干扰的程序再逐步缩减范围,这个时间需要五秒至几十秒不等。   无数晶体刺向冲在最前方的L-天枢,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予夺目不转睛地盯着飞速运算的屏幕。如果能确定晶巢母核的坐标,别说死一个基体,哪怕他真的牺牲在这也值了,值大了!   电光石火间,一道赤影猛地从后方提速赶至,刀光一闪,大片晶棱炸成碎沫!   来者猛地悬停,是L-赫菲斯托斯!   赤龙厉声道:“银北斗的,你在磨叽什么!?”   晶粒子如龙卷风般呼啸,卷动低空的气流。   晶巢的攻击又至,赫菲斯托斯将臂刃横劈,屠戮贼仿佛火神的怒焰,向迎面而来的白晶斩下一刀!   银北斗的机甲兵们也意识到谢予夺这里到了关键时刻,纷纷收阵回护,把天枢挡在中央。   唐镇眼尖地瞧见了那片异样的晶体地表,喊道:“少将,是不是那儿!?”   贝曼儿挺身去瞧,“那就是晶巢母核的所在地吗,晶体教大主教的意识也在那片地表下面?”   嘀……!智能提示音在谢予夺耳畔响起,此刻堪比天籁,测算系统终于初步锁定了目标地点的范围坐标!   谢予夺望着测算出的数字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了。   他立刻将结果扔进了军用频道里:“别废话。还活着的,都把这串数据给我记下来,死完第一件事,把它报给两位殿下!”   喊完话,再看周围,却发现身旁还能聚集过来的银北斗机甲不过几百之数。   从空间站出发时上万的银北斗精英士兵的基体,这一战怕是得没了个彻底。   谢予夺眼角一跳,暗想:下一回要拼命的时候,可就没有基体替死了啊。   这念头才一升起就被他掐灭,年轻的将军暗自摇头:错错错,人类古往今来的战争,不都是拿血肉骨骸堆出来的么?   决战临头,怎么还为生死之事伤情起来,这岂不是真的要和小阁下说的那样,被基体计划给惯坏了?   他重新看向面前的机甲屏幕。受晶粒子浓度影响,通讯已经无法传递到空间站那边。只能等有基体死亡之后,记忆里的坐标带回黑鲨基地那边了。   但基体珍贵,为了这个自杀属实有些浪费……   谢予夺拧眉沉吟了一秒,深吸一口气:“记住了数字的跟我走,继续下降!”   去看看那块异样的坐标究竟有什么。说不准,就能直接炸开通往母核的路了呢?   “是!!”   银北斗们振奋精神,机甲重整阵型。   一路浴血奋战到这里,存活者终于看到了胜利的希望,阵阵作痛的身体和昏沉的脑子似乎也都涌起了新的能量。   非但不怕,反而激动得热血沸腾起来。   赤龙眼底暗了暗,“很好,盖乌斯的意识,八成就藏在那片地底下是吧。”   他忽然扬声道:“银北斗的,退开吧,我们给你开路。”   唐镇略惊:“你……”   “……”   谢予夺却沉默地令机甲天枢后撤。银北斗与熔岩斗了几十年,多少也知道这群宇盗的作风。   他们既然决定了要做,就是乐意做。不欠谁的,也不必谁来插嘴。   赤龙嘿嘿笑起来:“嗯,还是将军上道。”   说罢,少年往后一仰,在机甲驾驶席上盘腿而坐,仰头大笑一声道:“熔岩的兄弟姐妹们,咱走喽!”   熔岩的宇盗们都兴奋地吼了起来,纷纷跟随着少团长的赫菲斯托斯,操纵着机甲俯冲下去。   就好像不是去赴死,而是和散落天涯的兄弟姐妹们去喝酒吃肉,快意恩仇。   唐镇与贝曼儿红着眼对视,异口同声喊道:“我们也走!!”   银北斗的士兵们紧随其后。   周围的白色越来越刺眼了,还有炮火和刀光,耳畔是沉重的爆炸声和清脆的碎裂声。   不停有机甲坠落,不停有战士死去。但所有人都不顾了,只是顶着死亡的阴影前进,将战友的亡骸抛在身后前进。   战斗,战斗。他们冲向敌人最后的堡垒。   不知何时,当赤龙粗喘着抬头时,视野内已经找不到熔岩宇盗的机甲了。   赤红的赫菲斯托斯已经破烂不堪,它被打断了一条机械臂,另一条也摇摇欲坠。   能源槽更是冒着浓烟,与其说是在飞,不如说是在往固定方向坠机罢了。   “老黑羊。”赤龙沙哑道。   “看来,你没法儿回去见你儿子了。”   少年身后,站立着古铜皮肤的高大宇盗。血从凯尼.高的口鼻中涌出来,老黑羊憨厚地笑了笑,眼神是不属于宇盗的柔软。   “没事儿的,头儿……”   这个半老男人吃力道,“我家那小子说了,会把我和我媳妇埋在一块儿。”   “蠢货。”赤龙低声骂了一句。   “你跟着我,你们……跟着我……”   “老黑羊跟着头儿,这些年很快活。”   凯尼.高眯着眼,咧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谢谢头儿。”   上下一片白光,就像雪照耀在结了冰的湖泊上。   赫菲斯托斯在白光之中下行。赤龙眯起眼,想到他幼年的时候,老黑羊给他念过的童话书。   童话里,有冰雪覆盖的湖泊,有浓绿幽静的密林。   还有善良的村民和邂逅奇遇的孩童。   流浪于星海的宇盗,梦里也会眷恋人类的故园么?   赤龙知道老黑羊说的快活不是真的,至少不全是。这家伙会怀念妻儿,怀念还不是宇盗的日子,他都能感觉得到。   至于他自己……他出生在星舰里,还从未在人类的星城居住过,因而没有概念。   地面飞速放大,机甲这是注定要撞上了。赤龙望着那块近在咫尺的晶巢地表,它直到现在依旧没有一道刮痕,显得光洁而美丽。   倒不是为了什么种族存亡。只是晶巢这玩意儿,真让人不爽啊,赤龙心想。   赫菲斯托斯向下坠落。狂风之中,赤龙纵身翻出驾驶舱,从已经举不起来的机甲机械臂上取下屠戮贼。   脚步飞踏,他向下凌空一跃。   长刀高举——   被人类意志染亮的晶骨武器,斩向了冰冷透白的晶巢。   =   金日轮空间站。   对于这边来说,通讯断绝之后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莱安几次按捺不住,想要亲自去闯前线,都是被姜见明软硬兼施地压在了原地。   突然间,空间站内警报大作!   晶粒子浓度数据开始呈指数爆发式增长,前面的虚拟屏幕上几个窗口先后全黑了,前线情况什么都看不见。   两位殿下反应也快,不约而同放弃了大屏幕,直接奔向舷窗,远远超晶巢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两人顿时变了神色。   更多人看到了窗外的奇观。身后传来惊呼声:“殿下,那是……!”   遥遥看去,宇宙之中的异变已经肉眼可见。   多年沉寂不动的晶巢,此刻似乎成了个漏气的巨球,磅礴的晶粒子流正疯狂往外溢出。   过于浓郁的晶粒子在真空中凝结成细细的白晶颗粒,就像是起了大雾,向着空间站的方向蔓延而来。   就好似一片雪白的夜幕,正向人类的头顶徐徐落下。   莱安目光幽冷,沉声道:“看来,晶巢母核的真身,被攻破了。”   姜见明倏然回身,凛然喝道:“通讯已经废用了,马上联系黑鲨基地,问有没有人的基体意识回来!我要知道晶巢内部的情况!” 第270章 穿破终焉白夜(8)   黑鲨基地。   “咳咳咳……!”   休眠仓的盖子弹开,继而就是哗啦的水声。   一道人影从休眠中惊醒,弓着身子剧烈地呛咳、粗喘,扳着仓体边缘的双手背上青筋暴起。   “咳,呼……”谢予夺脸色青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视线许久才聚焦。   稳重却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昏暗的空间被靠近的光线照亮。   西尔芙一手托着智能悬浮灯,三步并作两步,半跪在谢予夺身前:“谢少将,请放松呼吸,你现在在黑鲨基地。”   谢予夺沙哑道:“我不要紧,战况怎么样了,晶巢……”   话到口边,少将又按着眉心摇了摇头,先将记忆中的母核坐标念了出来。   西尔芙立刻打开腕机记下,耳边挂的微型通讯器闪了闪:“报告首领!指挥室那边发来通讯请求,姜殿下询问晶巢的现状。”   首领:“明白了,告诉那边谢将军回来了,请两位殿下直接打我的腕机通讯吧。”   几秒后,腕机投射出姜见明与莱安的虚拟影像。   “谢少将,”姜见明身子前倾,语速飞快,“抱歉无暇慰问,先告诉我晶巢里发生了什么事?”   莱安则更不客气:“怎么死的?看到母核了吗?你一个人的记忆不可全信,还有多少死回来的都叫过来!”   西尔芙给谢予夺披了一件外衣,扶少将从休眠仓站起来,坐在椅子上。   谢予夺的精神已经稳定了不少,利索答道:“哦,下官是自尽的。”   “当时是熔岩的少团长打穿了那片晶体地表,晶体就发狂似的开始爆炸……赫菲斯托斯直接被穿成筛子,淹没在晶体里了。”   “银北斗紧跟着攻击,下官就眼睁睁看着那块晶体露出一个洞穴似的东西。不大,也就是个两三人合抱的圆洞。”   “洞的深处好像有一块儿雪白的晶块,我没看清。当时晶粒子流往外涌出来……”   “我从没感受过那种程度的压迫感,不知道为什么,本能觉得要糟,脑子里只想着得尽快回来把坐标报了,下意识就晶骨抹了脖子。”   “其他人,”说到这里,谢予夺回头,“也该有回来的吧?”   正这时,他听见身后一片嘈杂。基地成员们在休眠仓之间来往奔跑,有人惊呼道:“首领!”   “284号基体的精神意识异常,电波混乱……”   谢予夺蓦地一惊。西尔芙倏然转身,皱眉:“什么?”   “284号基体确认死亡了!”   “等等,不对……首领,您请过来看。”   “怎么了?”姜见明沉声,又看向莱安,“殿下,情况好像不对劲,我们过去看看。”   两道人影消失在半空,通讯切断了。   谢予夺只觉得脑子发昏,他扭过头,看见一台休眠仓打开了,里面的那位士兵在剧烈抽搐,嘴角溢出白沫。   实验员与医护兵同时冲上去,死死按住这士兵的身体。   “阁下!阁下,请镇静……能听到吗!?”   “您已经没事了,这里是基地……”   西尔芙已经冲过去了,谢予夺的视野里只能看见人头攒动,看不清抢救的场面。他勉强站起来,一步一顿地向那边走。   忽然一声怪异的尖叫传来,那是士兵的声音,他一开口就断断续续地叫个不听,双手胡乱挥舞。   医护兵们对他喊话。士兵还是叫着,眼球愣愣地转动,像婴儿一样用双手胡乱摸着自己的脸。   “他怎么了?”谢予夺声音干涩。   少将的声音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声音里。   “934号基体回归!131号基体回归……”   “8021、15003、418、7324号基体回归……”   “2404、13990号基体……”   很快,森冷压抑的空气就在黑鲨基地的实验室内弥漫开来。   这些基体死亡,原身回归的士兵们,无一例外,都是疯了或痴傻的状态。   等莱安与姜见明赶到的时候,事态已经很严重了。原本安静的实验室里一片鬼哭狼嚎,仿佛坠入了十八层地狱。   “情况怎么样了。”姜见明大步踏进来。他面容冰白,气虚音哑,眼底的锋芒却被淬得愈加凛冽。   晶粒子浓度暴增,他受的影响极大,现在已经是旁人打眼一看都觉得不妙的程度。莱安阴着脸跟在后面,那架势好像恨不得吃了他。   查看仪器数据的西尔芙缓缓直起腰。   她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开口道:“……看来晶巢母核,已经找到了反制基体计划的办法。”   姜见明扒开莱安默默往自己身上缠的晶骨,“什么?”   西尔芙:“晶巢母核释放了所有力量,现在整个晶巢的晶粒子都处于极度亢奋混乱的状态,人类的精神力无法抵抗晶粒子的侵蚀。”   “现在晶巢不再杀死人类士兵的基体,而是不停用晶粒子对其意识进行摧残……”   “当寄宿在基体中的人类意识崩溃,记忆回归时所带来的冲击也会摧毁原身的大脑神经。”   西尔芙说到这里就紧抿唇线。谢予夺单手撑在额角,沙哑地接上:“现在回归的士兵们,无一例外都被毁了。刚刚首领正在问下官……”   谢予夺抬起头,乱发遮挡下的眼里闪动着复杂的光,“要强制结束意识投射吗。”   身后突然又是一阵哭喊,却不是疯子们在叫,而是更早苏醒的士兵原身们。   “兄弟,你醒醒,你看着哥啊。坚强点,咱们约好了战争胜利之后一起回家的啊……”   “呜呜……小荣,三哥,老庞……大家怎么都变成这样了,留下我一个……”   一个年轻的新兵跪在地上,他搂着老队长的脖子泪流满面,放声哀嚎,“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基体计划是安全的吗!?”   悲剧还在不停上演。现在只有强制结束意识投射,还滞留在晶巢的唐镇、贝曼儿等士兵们,才有可能平安回来,苏醒在原身的体内。   “……”   莱安的眼神蓦地暗了暗:“不行。现在晶巢在解体,大量晶粒子外溢。如果所有士兵全部撤退,更多暴动的晶粒子将会直接攻击到空间站。”   储君微微抬起头颅,基地偏冷的光线照耀在那头铂金溪水般的长发上,“不能召回士兵。”   西尔芙微惊:“殿下,可现在的情况……”   她说着目光偷看向姜见明,却见黑发军官轻叹一声,冲她微微摇头。   首领心下一沉,竟连统帅也不反对这个看似冷酷的决断,那就是确实没有办法了。   再看谢予夺,少将面色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别说了,首领。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金日轮空间站还在宇宙深处旋转着,而那片晶粒子的浪潮,似茫茫大雾又似浩荡白夜,越来越近了。   “行了,这一趟带回了晶巢母核的坐标,谢某人就算功德圆满。”   谢予夺站起来,抻了抻腰,在背后一片鬼哭狼嚎的噪杂中清朗笑道,“接下来呢,我还是得回去。”   他认真道:“只要撑过三日,盘古斧就能重启。接下来就交给两位殿下了。”   将军说罢抬腿要走,不料皇太子倏然把手一伸,按住他的肩膀:“既然还有三日,倒也不必急着找死。我先去……”   说着,莱安看向姜见明,那翠绿的眼底闪过一丝挣扎。   现在这个局势,要和姜分开,他简直是一万个不放心。这残人类一个看不好就出事,与前世记忆融合后作起来更是变本加厉,万一有个什么……   但情况紧急,储君最后还是狠了狠心,握着姜见明的手腕低声道:“我先去试试晶巢的攻击强度,你要等我回来。”   姜见明倏然抬眼:“殿下,再观察观察。”   莱安:“怎么观察?现在通讯失灵,接近了晶巢的非死即疯,你心里应该清楚。只能我去。”   他说完转身就走,听到后面的人们纷纷叫着“殿下”。莱安头也不回地穿过混乱的实验室,药物的气息刺鼻,自动门在面前打开,刺眼的光照射进来——   他又迈出一步,视野突然奇怪地一晃,手脚竟像是失去了控制的木偶肢节一样,感知不到了。   “……?”莱安茫然,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就斜斜地朝前栽倒下去。   身后有人叫他,近乎凄厉。   “——殿下!!!”   ……   欧米伽异星,银北斗第三要塞。   一群形态诡异的异星生物怪啸着飞过要塞的天空,几排高射炮横扫过去,射穿了那些半腐烂的翅膀。   它们从高空中卷着风坠落下来,好似下了一场浓黑的大雨。尸骸砸在要塞的合金外壁上,晶块与血肉横飞。更多密密麻麻的异星生物将要塞围住,沿着外壁往上攀爬。   艾玛.林伸出戴着阻晶手套的右手,摸了摸要塞的墙壁。那里正生长出冰白的晶体。   晶粒子浓度大幅度增长,大量异星生物随之暴动,还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晶状生物……   第一和第二要塞已经先后发出紧急警报,但第三要塞也自顾不暇,无法提供援助。   艾玛少将并不乐观。如今留守的银北斗将军只剩下她一个了,刚被调来远星际的士兵们,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少将!!”   有人奔上城墙,满头满脸的血,滴滴答答往下流。   负伤的军官把脸一抹,粗喘着吼道:“少将,快挡不住了,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艾玛猛地握拳,冷声道,“挡不住也得挡,给我打!”   “异星生物暴动,必然是晶巢前线到了关键的时候,我们不说帮上什么忙,至少不准拖后腿。”   “通讯兵!传讯第一、第二要塞:代价不论,死守!!”   ……   亚斯兰帝都,无数个普通人家的窗门被推开,一张张慌乱的脸庞在张望。   这是个阴天,头顶的云层遮住了青天白日,因此光线并不足够明亮。   但人们仍能看到,街道的砖瓦间、两侧的树木上、乃至家中的横梁橱柜……都开始凝结起细碎的晶体。   窗帘下的小床上,小女孩皱起带着婴儿肥的脸蛋,欲哭不哭地哼哼:“妈妈,妈妈,宝贝好难受。”   母亲用发抖的手反复地摆弄着墙上挂的晶粒子检测仪,上面的数字正在快速上升。   房间外,父子正在激烈争吵。   “这是怎么了……”   “难道前线输了?”   “呸,你这小孩,胡说什么呢!”   “那不然呢!?”青年恐惧地叫起来,挥着双手,“现在晶粒子都涌到星城来了,不就是前线失守吗!?”   年轻人的身影映在窗户上。隔着一道玻璃,城卫兵荷枪实弹,快步奔跑在大街小巷间。   突然狂风吹起落叶与沙尘,越过了军人的裤脚。   头顶的乌云已经浓得仿佛要滴下墨汁,一场暴雨将要到来了。   =   “首领,000的意识连接不稳定……快要……”   “……陛下……凯奥斯!”   “他为什么会这样?”   “母核……晶粒子暴动……”   “可能会……维持不住……”   什么?   在说什么?   周围一片吵嚷。莱安意识昏沉,模糊间还惦记着倒下前姜见明叫他那一嗓子。   储君觉得羞恼。才夸下海口说只有自己才有本事去和晶巢过过招,下一秒竟倒下了,太过丢人。   又觉得心疼,他担心是不是把姜见明吓到了,如果刺激得人再发病,那事就大了。   他想睁开眼坐起来,把他的统帅搂到怀里安慰两声,可身体却一动不能动。   有人将手指落在他的眉间,又很快沿着发尾滑下去了。   听觉倒是渐渐清晰了点,莱安听见姜见明淡淡的嗓音:“那为什么我还没有事?”   “我的意识投射,应该也是经由陛下的意志从晶巢传导过来的不是吗?”   ……陛下。莱安心想着,将这个尊贵的称呼在意识深处反复咀嚼。   他忍不住将其与姜见明平常惯于称呼的“殿下”相比,试图称一称哪个更好听些,哪个里面的情意更深些。   “只能有一个推测。”西尔芙低声道,“凯奥斯无力维持两个人的投射,他……优先了您。”   !———   霎时间,一股令人彻骨生寒的危机感将他贯穿了。   莱安悚然屏息,不知哪儿爆发出的力量让他猛地睁开双眼!   铛、咚。   银白配枪维纳斯之翼被晶骨击飞到半空,又落在地上。   狭小的房间内响起惊呼,几人看向床上本应昏迷不醒的储君,“殿下!您醒……”   床边站立的黑发年轻人怔怔扭头。   他的右手还落在腰间,此刻已经空了的枪套处。无名指轻轻一动,金亮的戒指就随之闪光。   “……莱安?”   “姜、见、明。”   莱安徐徐支起上身来,他眼角发红,目光恨意勃发,又宛如磨利了的野兽獠牙。   “刚才,”他单手拽住姜见明的衣领,猛地蛮力一拽,“你准备干什么!?”   残人类哪禁得住他这么粗暴,姜见明被拽得险些一头撞在床角。莱安横臂搂住,怒目厉喝:“说!!”   “哎别别别,”谢予夺一头雾水,连忙劝架,“殿下是不是做噩梦了,刚刚没什么啊?”   “是您突然昏迷不醒,小阁下担心得不得了,向首领问您的情况呢。”   莱安怒极反笑,更用力地把姜见明钳制着,“让他自己说!”   姜见明沉默一秒,抬起脸:“……您误会了,殿下。”   “我真的没有准备开枪自杀以主动结束自己的精神意识投射来保全您的企图。”   谢予夺:“……”   西尔芙移开了目光,痛苦地扶额呻.吟。   莱安已经暴怒得声音都发抖了:“那你摸枪干什么!?”   姜见明无奈地申辩:“我确实想了一想这方面的可能性,但还没有准备实施……是您反应太过激了,殿下。”   他顿了顿,抬起睫毛,黑眸深处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再说,为了爱情牺牲自己的生命这种蠢事,之前也好,现在也罢,不都是您在做吗?” 第271章 苏醒在你怀里(1)   莱安本来发火发得肆无忌惮,没成想姜见明给他来了这么一句,被噎得一时无法反驳:“你……!”   姜见明不冷不热地抬眉,把莱安压着他的手掌拍开:“我怎么样呢?”   他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配枪,砰!往床头桌上重重一拍,“是像您这样动手了还是动口了?”   莱安头皮发麻,意识到真把姜见明给惹毛了,顿时心里先怵了几分。   但殿下又不肯承认自己发怒有错,冷哼一声,背对着外侧裹被子躺回床上,“那是因为你总是出事,我才需要救你……归根结底还是你的问题……”   这一转身躺下,莱安才看到房间的舷窗。此刻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末日临头。   晶粒子的狂潮将空间站整个裹挟进去,他们所在的这一方人类堡垒,变成了海啸中的一叶扁舟。   姜见明侧身站在床边,也不理殿下,只对谢予夺和西尔芙淡淡说道:“你们先忙去吧,这里有我陪着。”   西尔芙:“……也好,两位都冷静些,不要做什么冲动事,更别吵架。有什么问题,请随时叫我。”   等到房间内只剩下两人之后,姜见明沉默半晌,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他就挨着莱安身旁,坐在床角那一小块地方,挂上耳麦打开光脑,自顾自地开始给战场下指令。   莱安起初还闭眼装睡,却隐约听见床边那人夹杂在清冽嗓音间隙的呼吸声……急促且虚弱,不是很正常。   皇太子感觉自己快要神经质了。他忍无可忍,这就要掀开被子坐起来骂人——   可他挣了一下,却没能起来。才抬起了几厘米的身体闷声落回床上,僵直得像木棍。   莱安略略张大了双眼。   姜见明就坐在旁边,当然察知了莱安的动作,此刻只是淡淡瞥了一眼。   他口中还继续对着通讯的另一边下指示,却伸出一只手,隔着被子,轻轻拍抚了莱安两下。   窗玻璃映出两人的身影,它正覆盖了一层如霜结晶,正发出咯噔咯噔轻响,令人心生不安,又显得房间安静。   等结束了这次通讯,姜见明低咳两声,无比自然地把手探进被子里面,从莱安的衣服兜里摸出了自己的药。   就是这一刻,莱安的心内无法自控地涌起一阵悲凉。   他心想:马上自己的意识投射就会断绝,然后在冰冷的晶巢内苏醒,因为精神负荷过重而疯癫,再被晶粒子侵蚀至死亡。   等自己不在了,不能陪在姜的身边了,以后还有谁能把这个人的常备药天天揣在怀里?   谁会在他熬夜办公的时候抓他上床?谁会用晶骨抱着他睡觉?   自己已经被他驯养妥帖了,知道这个人什么样的神色是欢喜,什么样的语气是含怒。   他知道这个人发病难受的时候会蹙眉,却硬是挺直清瘦的脊梁,沉着脸若无其事地从人前走过。   他知道这个人时而忧伤,偶尔望着远天出神,但你如果问他,他只会敷衍地淡淡笑笑,把话头扯开到别处去。   如果自己不在了……谁来照顾这么脆弱的残人类?谁能照顾得有自己那么周到?   他希望有那么一个人,心里却不相信有那么一个人。   除了他自己,世上不会再有别人能这样去爱他所爱的人。   “……姜。”   所以一开口,莱安的眼前就被泪雾模糊了。   他的神情中掠过一闪而逝的痛楚,低沉问道,“没有了我,你准备怎么活?”   姜见明缓缓把服用过的药剂放下,将它搁在了维纳斯之翼旁边。   他怅然道:“是啊,怎么办呢……”   “当年殿下独去晶巢赴死,死讯传至帝都的那天,我偷偷去了白翡翠宫。”   “那个晚上,天下着很大的雨,又起风降温,很冷。”   “我就跪在皇宫外的灌木树荫里,淋着雨,听来往的重臣贵族们天塌了似的哭喊着殿下牺牲了。”   “……”   莱安闭上眼,一滴水痕快速地自储君的眼角滑落,隐没在淡金色的发尾间,在枕巾上洇出一小块深色痕迹。   “我听了几分钟就退出来,准备回军校。但出门太急,没有带伞。想路边买件大衣,再拦个车或者飞行器,又觉得不行,万一日后帝国要查,能从付款记录里找到我的行踪。”   姜见明叹道:“所以我走回去。”   现在追忆起来,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可一切还恍如昨日。死别当前,今天浩浩荡荡吞噬而来的晶粒子狂浪,恰似那年眼前的瓢泼雨幕。   “殿下也知道我运气一向不怎么好的。走到一半,前面的街道出事故被封了,我只能绕路。”   “天边电闪雷鸣,我淋着雨走了大半个晚上,最后冻得人都不怎么清醒了。就是那时候,我看着灰蒙蒙的雨里的街道心想:这世界,从此也就是这样了吧。”   说到这里,姜见明停了停。他伸手拭去莱安眼尾的泪痕,目光静静地望向桌上的银白配枪。   “未亡人做过了,滋味实在不怎么样,我自己不喜欢,更不舍得殿下难过。如果这一次有的选,还是生死与共吧。”   莱安心中猛地一惊,回身一把抓住姜见明的手腕:“你不许!”   话音未落,房间猛地剧震,舷窗处传来“噼啪”一声刺耳的细响。   姜见明倏然变色,回头:“糟了,窗户……”   由特制材料打造又安装了一层阻晶屏蔽障的合金玻璃,外层竟然崩开肉眼可见的一条裂纹!   房间外传来惊叫,四下里的晶粒子浓度猛地又升高一截!   莱安咬牙支起身,把姜见明往怀里一拽,霍然展开晶骨把人紧紧包住:“别动!”   ……还是晚了,他听到压抑的痛哼,怀里那具身体先是绷直了颤抖,下一秒又脱力软倒在他的晶骨里。   莱安顿时浑身的血都凉了。他不敢低头看姜见明的情况,只艰难地向着窗边抬臂,五指猛地虚握,齿间森然生恨:“给我……滚出去!!”   窗外隔空炸开一片绚烂的赤金色,短暂地驱散了冲击而来的白晶。   “姜!”他这才松开晶骨,焦急地用掌心捧起怀里人的脸颊,“怎么样,刚刚疼了吗?”   “不……”   姜见明脸色惨白,闭着眼只是薄喘,一时都说不出完整的话,“外,外面……”   外面一片嘈杂,来往跑动的声音和呼喊声此起彼伏。刚刚的袭击波及到了整个空间站,士兵们都慌了。   莱安搂着姜见明往外走,两人出了房门,只见空间站内部的钢筋铁柱上都出现了晶体,一排排舷窗外白光刺眼。   空间站外,隐约还能看到战舰的影子,像在巨浪中挣扎的瓦砾。无数炮口齐射,无数导弹扔向晶粒子的浪潮。但那片白光只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浓,遮蔽了宇宙之中的星光。   担架冲过两人身旁,一个濒死的士兵仰面望天,眯缝着瞳孔开始散大的双眼,小声嘟囔:“雪……下雪了吗……”   晶巢里,没有雪也没有晴。   更多的士兵静默着,他们眼底深处带着仇恨和疲惫,也有类似绝望的东西。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在这样的攻势下,空间站撑不到盘古斧再次充能完毕的时候了。等到这座堡垒崩塌,若还要坚持作战,那就只能拿人命当做血肉的城墙来挡。   莱安紧握着姜见明的手腕,两人贴着舷窗旁的那一溜角落,逆着奔跑的人流往前方走。   莱安低声问:“距离盘古斧充能完毕还有多久?”   四周其实吵得很厉害,但那并不大的声音很清楚地落入了姜见明的耳中。   他低下苍白的脸,眯眼看了一下腕机,微喘着说道:“还要有两天零四个小时多一点。”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须臾。   莱安抬头看向前方,平静道:“道理你比我清楚。我的意识投射快断了,不如尽早用掉这个基体。”   “……”   “大约能换个一天半的时间,够吗?”   “……”   “姜?”   “……嗯,”姜见明眼底一片深黑,轻声说,“我在听着,殿下刚刚问什么?”   莱安不问了,又沉默地走了几秒钟,他把翠绿的眼眸抬起,“你刚刚在房间里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想跟我殉情?”   姜见明:“我说生死与共。明明是悲壮又求仁得仁的事,怎么被殿下一说,变得这么小家子气?”   莱安捏了一下他的腕骨,道:“胡说,你不懂,生死与共和殉情不一样……”   “——两位殿下!”   突然,前方嘈杂。有个身穿金日轮军装的男人冲到他们面前,是郑越少校。   “原来两位在这儿……现在情况不太好,空间站快要撑不住了!”   郑越已经用废了他的基体,这时身戴重甲、气喘如牛的样子明显是刚从战场上撤回来,“林芝大校说可能要舍弃一部分结构,我们护送您去核心区……”   莱安点点头:“知道,我就是去解决这个问题。”   郑越愣住:“啊?……解、解决?”   未等郑越再问,莱安就径直拉着姜见明穿过自动门,往前走过去了。   露天星舰港外一片惨淡。屏蔽罩已经无法彻底阻挡晶粒子的入侵,地表覆着霜雪般的白色。   残破的战舰歪斜在角落里,焦黑损伤处冒着浓烟,炮口则结着厚厚的晶体,技术兵正在拉运下去抢修。   隔着舷窗,舷梯上方的高台上,站立着几位将军们的身影。   “谢少将,您不能去啊!”   林芝红着眼拦在谢予夺面前:“听下官一句,暂且撤退吧!空间站已经要保不住了,再撑下去,众将士都会死在这儿的!”   谢予夺怒道:“按现在这个攻势,一步退步步退,等到晶粒子全部冲到帝国境内,死的就是全人类!”   金旻:“那你也不能现在出去!”   谢予夺吵得上火,直接抬臂一巴掌把金旻推开:“滚开!老子的兵还都他妈留在晶巢,你让我别去!?”   唐中将面色悲戚,席琳闭眼静默着。   晶巢母核最后的反扑力量,彻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   如今帝国军进退两难,但无论最终胜败如何,惨烈的牺牲已经是难以避免的了。   后方忽然传来脚步声。众人齐齐回头,看到莱安牵着姜见明的手腕,一步步踩着舷梯走上来。   “别争了,”莱安开口,“我不允许撤退。”   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储君抬了抬线条优美的下颌,“把星舰港的通口打开,我要出去。”   众人齐齐震惊,先看的却是姜见明那边。   “莱安殿下,”席琳连忙道,“现在外面的晶粒子浓度已经很高了,如果开启通口,对残、咳……对无晶人种的伤害会……”   莱安面无表情:“不要紧。”   姜见明弯眉笑了笑,温声道:“听殿下的吧,他说不要紧就是不要紧。”   “对了,”他又道,“帮我连通帝国军部,我有话想和陈统帅说。”   “小阁下?”谢予夺脸色发青,不祥的预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让他后背升起一股恶寒。   按理来说,再怎么也不会比现状更糟糕了,但他感觉这两位殿下都不对劲,而且是默契地一起变得不对劲。   林芝为难道:“小阁下,可是现在的情况,通讯……”   姜见明打断他:“我知道很困难,但我确实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如果从这里实在无法连接到帝国,那就让少部分技术兵独立跃迁一段距离,通过搭桥转接的办法连过去,可行吗?”   林芝立刻意识到其中的重要性,严肃低头:“是!那下官这就去办。”   姜见明点点头,忽然察觉到一直握着自己手腕的温度离去了。   莱安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星舰港的通口,坦然与他对视。   晶骨徐徐从其背后伸展,如一片燃烧着火焰的单翼,递到姜见明的面前。   “送我吗?”   姜见明伸出手,指尖搭上了那片赤金色的晶骨:“送。” 第272章 苏醒在你怀里(2)   姜见明被晶骨牵着走出去。   除此之外的世界都在远离,包括身后那些将军们惊愕的呼唤。他的眼底只映出莱安的身影。   眼前的门扉向两侧张开。战火纷飞,有着白金卷发的储君挺直脊梁,大步向黑暗的宇宙和刺眼的晶光中走去。   就像那三年里,纠缠着军校生的无数个梦魇一样。   只是这一次,姜见明也跟着那道身影往外走。   他的军靴踩上破损的星舰港口,每一步都像教堂敲响的钟声;浩瀚的结晶如雪飞舞,未及触碰到他的发丝就被莱安的晶骨烧毁。   这一次,不再有迷茫和悲伤。   “殿下,”姜见明垂着眼睫,边走边笑说,“您不会想当着我的面前再来一次血肉横飞吧。”   刚说完,他就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上一次把基体“撕”得四分五裂的时候,是莱安的原身意识在主导。眼前的这位又不记得,谈何“再来一次”呢。   “……”   莱安深深看了他一眼,眸底闪过一缕不明显的赤金色,又如退潮般散去。   过了两秒,他哑声开口:“不会。”   姜见明瞳孔轻颤。   他缓缓抬头:“莱安?”   莱安唇角露出一抹傲然笑意,他低头,抚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晶骨,“一回生……二回熟。”   姜见明止住了呼吸。   咚、咚…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声音正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他张了张口,咽喉与眼眶一并发烫:“我以为……”以为不能再见了。   姜见明蹙眉闭眼,吞下了软弱的话语,喃喃道:“这样使性子来见我,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吗?”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你容忍吧。”莱安戏谑地眨眼,缓缓回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统帅还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   “首领!!”   黑鲨基地内,黛安娜的惊叫突然打碎了压抑的寂静。   “000的意识投射异常——”   “原身的意识在强占基体,他在过来这边!!”   仿佛是残烛要烧干最后的力量,显示屏中原本微弱而断续的线条开始剧烈跳动。那台神秘的仪器旁边,各项指标数字急剧上升。   正埋首于仪器间的西尔芙猛地起身,被带翻的椅子咣当一声砸在地板上。   首领怔怔看了一眼那架机器,突然拔足转身,向基地外奔去。   她跑过走廊,一床又一床□□的病人们被抛在身后。自动门打开,映出远远下方的星舰港上的景象。   “殿下!!”   “两位殿下要做什么!?”   港口外,将军们都察觉到不对了。只是莱安带着姜见明走过通口门就锁了电子权限,众人急得不得了,却无计可施。   莱安负手站立在星舰港的尽头,冰绿色的眼眸望向远方。   晶骨往后延伸,呈爪状将黑发军官虚拢起来。好像是巨人的手指在小心翼翼地爱抚一件玲珑珍宝。   姜见明低声道:“没有什么了,只是要提醒您,您还欠我一个承诺。”   莱安:“我欠你的承诺好像不止一个,比如婚礼,比如……”   姜见明打断道:“是我主动要的那一个,其他的都不算。”   莱安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明悟,那只晶骨巨爪就怜惜地蹭了一下残人类的脸颊,“我知道了。”   姜见明坦然道:“我会去讨的。”   莱安:“殉情?”   姜见明笑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西尔芙扑在窗玻璃上。   “不!凯奥斯,停下——不可以!!”   她心如刀割,几乎要脱口而出:“陛……”   姜见明却在这时转身回头,他的目光扫过后方诸将,又抬眸与西尔芙遥遥对视,神色甚至可称是温和的。   他抬起手臂,将食指竖在唇间。   嘘。   不要打扰。   莱安闭上眼,晶状的裂纹刺入眼尾。   烈焰般的光辉从金日轮空间站的星舰港上燃烧起来。   宛如旭日东升,普照寒冬大地。   但晶巢没有雪,没有晴,没有太阳也没有土地。   只是一个人,亦或是一只怪物的解体。   时间溯洄百余年,旧帝国的灰鸮实验室深处,于“混沌矫正”计划下诞生出的那个胚胎,被暴君命名为“凯奥斯”的那个美丽孩童……   “殿下……”   “皇太子殿下!!”   也是新帝国的少年储君,是那个战无不胜的神祇、永开不败的金玫瑰。   在宇域中激战的士兵们也被这变化所震撼,纷纷回过头来。   在无数人类和无数晶粒子的注视下,莱安.凯奥斯化为它本真的样子。   晶体向八方延展,很快吞没了它作为人类的姿态,血肉骨骼之类的组织隐约与晶体同化,但那也只是暂时的。   上一次,它撕碎了自己的身体,将晶粒子送回爱人身旁,以残破的人类之躯走向晶巢深处。   这一回,晶粒子用来守护这座帝国的堡垒,人类的躯体已经无用,只会徒增无用的悲伤。   因而下一秒,那片有形的赤金色砰然碎裂。   属于晶粒子的部分化作云,赤金色的云雾升腾而起,越过头顶聊胜于无的晶粒子屏蔽罩,将整个金日轮空间站都包裹起来。   属于人类的部分化作雨,血雨如丝,淅沥沥地洒落在一隅,连声音都是细密绵柔的。   没有夹杂任何令人作呕的碎肉、内脏或骨块。看来对于“撕自己”这种事情,陛下的手法确实熟练了不少。   星舰港上,只余一道身影。   还有固执地护着他的那片赤金晶骨。   姜见明静静仰头,几滴血珠从悬在他眼前的锋利晶骨的尖端落下来。他被挡在下面,没有被哪怕一滴赤雨溅到。   但这并不意味着舒适。纵使早做好了心理准备,血腥气还是冲得眼前发晕。   姜见明昏沉地眯了一下眼,抚摸着手边正徐徐消散的晶骨,喃喃:“……这也没好到哪里去啊。”   那晶骨巨爪突然戳了一下他的后背。   姜见明被推得踉跄一步,正好被赶来的西尔芙扶住——   “统帅!”   西尔芙小声急促地叫。她用力握住姜见明的手,触到的是湿冷的肌肤。   震动不止的空间站稳定下来了。   姜见明摇了一下头,沉默着将手从西尔芙那里抽走了。   他撩起眼睑,看到几位将军向这边走来,脚步迟缓,表情肃穆或沉痛。   金旻中将第一个站定,含泪低吼道:“向我们的莱安皇太子殿下,敬礼——”   将军们向着护在头顶的赤金色抬手敬礼,无数隔着舷窗亲眼望见了这一幕的士兵们也效仿。   但他们的表情是呆愣的,一个大活人转眼间没了,只化作一片云和一阵雨……这种事情完全超出了认知,更多的士兵是处于一个哭都哭不出来的状态。   姜见明望着打开的港口门,对身旁的西尔芙道:“原来陛下也给你开了最高权限。”   西尔芙静了一息,开口时嗓子哑了:“不是凯奥斯,是后来林歌给我的。”   “统帅。”她眼底哀伤波动,“您会和陛下去同一个地方吗?这个结果,是两位共同的意愿吗?”   姜见明先是点了点头,又道:“抱歉,没有提前和你说一声。”   但他嘴上说着抱歉,语气里却显然没有什么悔意,愧疚或许有那么一丁点,但不顶什么用。   姜见明又冲诸位将军开口:“好了,都别敬礼了,回去睡觉吧。在这种攻势下,莱安殿下也坚持不了很久,能休息的抓紧时间休息去。”   他说完就转身往大门处走,与将军们擦肩而过,将星舰港与那片血色甩在后面。   进了室内,姜见明先是靠在无人的墙角,闭眼歇了歇。   其实他的状态原本已经很糟糕,多亏现在晶粒子的浓度降下来许多。纵使是体质脆弱的残人类也可以再撑一撑,做完他该做的事了。   半分钟后姜见明睁开眼,平静地往指挥室的方向走。但这次没走几步,后面就有跟上来的脚步声。   姜见明侧眉去看,是谢予夺沉默地缀在自己身后。   “谢少将?”   “小阁下。”谢予夺的声音发抖。   “您是不是,已经做好了打算……”   姜见明嗯了一声,道:“有一点计划,我只能说尽力。”   谢予夺:“下官问的,不是战术的打算。”   姜见明站住,回头。   四下无人,只有静谧的走廊。谢予夺惨笑一声,双目直直地望着他:“您也准备跟着莱安殿下去吗?”   ……真有那么明显吗,姜见明暗想。   “自古以来,只有将军为君主战死的道理,不应该……”   谢予夺哽咽了,他突然一把抓住姜见明的手臂,怆然泪下:“统帅!”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下官……我……我有何颜面……!”   姜见明轻轻叹息一声,那双漆黑的眼底依旧温和深邃:“谢少将。”   “换我吧,成吗?”   谢予夺语无伦次地流泪道,“小阁下,帝国不能失去两位殿下,何况您是——”   “谢予夺。”   姜见明摇头,他握住将军的手背,“你既然叫我统帅,就该知道……我也好,凯奥斯也好,都是本应离去的人了。”   “帝国不能失去的,不是史书里的传奇,而是新生的英雄。”   “不是我,是你。”   “谢银星很可爱,很勇敢。她很崇拜你,性子也很像你。”   “你的夫人唐娜……我知道你们的关系复杂矛盾,但问题总要解决,而不是逃避。”   “谢少将,这是亚斯兰统帅的命令……你要活着回去,与你的妻女团聚。”   谢予夺屏息,他失神地望着面前的无晶年轻人。姜见明也含着淡淡的笑意望着他,低声道:“何况。”   “接下来我想尝试的事情,别人替不了。”   “基体计划为对抗晶粒子而生,若我亡于此,是死得其所;能追随大帝陛下,更是求仁得仁。”   谢予夺闭眼深深呼吸,只觉得心口被无限的情绪塞满了,“是,下官……”   他刚准备应一句遵命,却忽然听到姜见明的下一句。   “若我侥幸不死。”   姜见明仍是笑着,眼底明净坚定。   “也会带着莱安一起回来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姜牺牲了,莱情绪稳定,众人:完了殿下是不是疯了。   莱牺牲了,姜情绪稳定,众人:完了看来小阁下准备殉了。 第273章 苏醒在你怀里(3)   接下来的事情进行得有条不紊。姜见明回了一趟指挥室,稍微安抚了一下军心,到底安抚下去多少姑且不论,该做的工作是做了。   之后,他对西尔芙说了自己的后续计划,换得首领一言难尽的表情。   “我不能说,没有可能成功,”西尔芙艰难地措辞,“只是……”   她最终没有说“只是”怎样,而是整理了一下神态,正色道:“但是您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将期待最好的结果。”   送走西尔芙之后,姜见明回了自己与莱安的房间。   殿下走了,里面顿时显得清冷不少,他一个人吃了点东西,又自觉地钻进治疗舱里浅睡了片刻。   大约一个小时后,林芝亲自打过来的通讯把他吵醒,并带来了他想要的消息。   “姜殿下。与帝国的通讯连上了。您要见陛下,还是老元帅?”   “辛苦,帮我连到军方总部吧。”   半分钟后,姜见明拉开椅子坐在通讯器前。   他暗想:这也算一种逃避吧,明明才跟谢予夺说了让他面对夫妻关系,结果自己竟然不敢面对林歌……   通讯连接完毕,投影屏幕映出的画面却不是军部的办公室,而是机甲海东青的驾驶舱内部。   须发皆白的老元帅双目灼灼:“统帅,事出有因,臣只能在这儿跟您说话了。”   姜见明甩去其余杂念,神色凝重。   “本来还想问问帝国的晶粒子有没有异动。看来,已经到了大统帅不得不亲自出阵的程度吗……”   “现在说话,不打扰什么吧。”   陈笑眯眯地:“您放心,如果突发紧急情况,就算是统帅您的通讯,老头子该挂断的时候也不会含糊的。”   这种双方互叫统帅的场面着实诡异。要是闲暇时候,姜见明一定又要无奈地说上几句。但现在他也没那个心情,只道:“那我长话短说。”   说着,姜见明把旁边的光脑和腕机一起打开,共享了自己这边的数据图,十指快速弹动,边说话边演示。   “局势并不乐观。陈,我能够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黑发青年压了压眉:“晶巢在做最后的反扑,大量晶粒子浓流正在越过空间站向人类帝国涌过去。”   “我曾请技术兵计算过速率,五个小时后银北斗第一要塞所在的阿尔法异星将首当其冲,大约半日后,九大星城都将受到波及。”   星图上,随着时间数值的变化,白色的箭头加速向帝国境内方向延伸过去。   “彼时被卷入战场的不再是远星际士兵,而是更多没有经过训练、习惯了和平盛世的普通民众。”   姜见明沉声道:“伤亡会无比惨重。晶粒子的精神污染也将乘虚而入。一旦晶乱潮爆发,事态就彻底不可控了。”   陈的目光盯着那一片白色汪洋,摸着下巴沉吟道:“唔,不过我听说了,距离盘古斧重启应该还有……”   老人侧头瞅了一眼时间,“四十九个小时,是吧。”   “统帅放心,这点时间,帝国撑一撑还是能挺过去的,臣反而更担心空间站。”   “空间站暂时安全。”   姜见明的目光掠过窗外的赤金色,道,“和帝国一样,勉勉强强撑过四十九个小时,这我们可以做到。”   “但,”他身子略微前倾,十指交叉轻点,“还有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假如盘古斧的那一炮胜不了呢?”   陈耷拉着的眼皮猛地睁开了。   老人的眼中刺出刀剑般杀气腾腾的光,淡金色的的精神丝随之颤动!   亚斯兰帝都的半空暴雨倾盆,远天之际电闪雷鸣。   机甲L-海东青炮口齐射,火光吞没了四处乱窜的晶体生物,也将这一带楼房炸成了废墟。   军用频道里传来路德中将的声音,夹杂着雨音:“大统帅,三区的避难所快撑不住了,请求增援!这里还有大约三千多个无晶人种……”   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增援?这边也没兵了,让那几个功勋贵族把私家警卫都派出来护城吧,就说是我的命令。”   耳麦里,那个嗓音还在传来:“……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晶巢在不停释放晶粒子,它的体积也随之缩小,我担心曾经瞄准的坐标会发生偏差。”   “现在,所有人都在盼着盘古斧一炮定胜负,军方接下来必然也会将这四十九小时的倒计时大肆渲染,激励普通民众坚持下去,是不是这样?”   机甲L-海东青在暴雨之中俯瞰城区,晶状生命体还在各个街角缓缓成形。   “但如果四十九个小时过后,所有人发现晶粒子的攻势并没有停止,会怎么想?”   那些晶状生物动作迟缓,并不似在晶巢时那样神出鬼没;强度也一般,B级的晶骨就能将其击碎,还不如异星生物。   但对于普通人而言,外星生命体侵入到自家家门口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引起失控与混乱。   士兵和一些勇敢的新人类还在战斗,更多人则只能尖叫、哭喊和抱头鼠窜。巡逻警拼命地安抚和维持秩序,但收效甚微。   陈老元帅叹了口气,“是啊,他们会想:前线是不是完蛋了?军部是不是在骗我们?生者的未来是不是再无指望,死者的牺牲是不是毫无意义?”   “他们会瞬间绝望,丧失一切战斗意志。统帅,您这是在做最差的打算啊。”   “你没有做?”姜见明手指一滑,把共享的那些个虚拟屏幕都收起来,顺手从桌上摸起维纳斯之翼插入枪套里。   最后,他拿起金晓之冕的机甲镯,隔着手套缓缓戴在自己的腕上。   陈老元帅:“是做了也无能为力,统帅。到了那种时候,可不是单凭几句空话就能让所有人生出勇气的。”   “除非,我们能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直到最后一刻也不会破灭的希望。”   “一个苦战后必将迎来胜利的希望,一个只要熬过黑夜就能见到太阳的希望。”   陈老元帅眼底闪烁精光,“您能带来这个希望吗?”   姜见明靠在椅背上,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那淡淡的赤金色,平静道:“不,我不能。”   “但可以伪造一个。”   ……   切断了与帝国的通讯后,姜见明开始思考自己还有什么遗留的事情要做,以及还有什么事情能做。   窗外的赤金色仍在一刻不断地遭受着晶粒子的撕咬,他逼自己不去看,也不去想象莱安的意识所遭受的痛楚,避免干扰思绪。   就在他思索究竟有没有必要再写一份遗书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姜见明起身开门,怔了一下。   “……爸爸。”   姜盛站在那里,表情苦涩。   “明明,”中年男人目露哀伤之色,将手落在孩子的肩上,低声道,“非走不可吗?”   “……怎么所有人都觉得我会陪他走?”   姜见明摇头怅然笑了笑,他让开身,示意姜盛进来说话,但后者没动。   姜见明只好实话实说:“是的,我的确有些要做的事。是为了莱安殿下,也有为了胜利的成分,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私情……前者的占比稍多一些。”   “所以,爸爸,对不起。”   “如果我一去不回,等日后爸爸有机会去到光荣星城的话,请替我去看一看雯.赫尔加女士的铜像……可以吗?”   “……”   姜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的喉结滚动,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   但最终,男人只是上前,展开双臂拥抱了他养大的孩子,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艰涩:“明明,不需要跟爸爸这么客气。”   姜见明倚在姜盛怀里,被父亲的大手揉乱了头发。他眨着睫毛,嗓音温吞,“爸爸,我……”   “那么多人都觉得我会与莱安同死,”他话还没说,自己先失笑,“所以,我……我看起来,像是深爱着殿下的样子吗?”   姜盛愣了愣,“怎么问这种傻话?”   姜见明缓缓闭上眼,把脸埋进姜盛的肩头,小声说道:“如果是的话,就真的没有遗憾了。”   =   晶巢某处。   具体时间未知,具体地点未知。   远方的天空被浑浊的晶粒子暴风遮挡住了。而近处,放眼所及,除了遍布的晶棱,就是炼狱般的血与尸骸。   几十个人类士兵的身躯,被封在大片大片的晶体内。有的四肢已经被扭断了,眼珠都被挖出来,晶体刺入了腹腔……却还气若游丝地活着。   “……”   唐镇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从混沌中醒来。   意识里只有漫长的折磨,无边无际的酷刑。   晶粒子的精神污染并不能简单地用“痛楚”“恐惧”之类的词语来概括,或许用人类已知的概念来描述它太难了。   唐镇曾数次失去了意识,但又总是能在一段时间后醒来。   每次醒来,他都能用仅存的一只眼睛看到战友残忍的死状。   晶粒子的意识“告诉”他,唯有被彻底碾碎了意志的人类,才能被恩赐死亡的解脱。   唐镇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人死去。长官死了,前辈死了,昨天还勾肩搭背的兄弟死了……   起初他在高喊着鼓励众人不要放弃,撑到下次盘古斧开炮人类就胜利了;后来他求着大家坚持住,战争结束咱们就能回家了。   现在他像木偶般一动也不动,血沿着头发淌下来,模糊了仅存的一只眼睛。   他也看到了贝曼儿,那个女孩就在他的对面。曾经那样娇俏美貌的贵族小姐,现在浑身血污,不成人形。   死了吗?还是活着?曼儿已经很久没有声息了,他无法判断对方的生死。   或许是晶粒子的母核意识判断,看着同伴一个个被摧毁的场面,比永恒的黑暗更有利于击垮他的意志。   其实唐镇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还没崩溃,他觉得自己早就该疯了。这根本不科学,他妈的,是谁在很久很久之前夸过自己心态好来着……   哦,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吐槽这个,或许他在这方面属实是天赋异禀。   “操I你妈……”唐镇用沙哑得仿佛被烧过的嗓子,有气无力地骂,“……操I你母核的晶粒子……”   晶粒子钻进他的咽喉,那里炸开剧痛。唐镇的身体猛地抽搐起来,额上青筋暴起。更多晶刺扎入他的身体,撕心裂肺的惨嚎在半途化作不成声的气音。   不远处,已经几乎无法动弹的女兵眼角无声地滑落一滴泪水。   “唐……镇……”   贝曼儿的眼眸涣散地半睁着,只有泪水不停流出来。   她微弱地用力,试图伸直血肉模糊的手指,“唐镇……”   只恨距离太远,触手难及。   贝曼儿不甘地咬紧了牙关,但呜咽声还是从齿间流出来:“唐……”   泪水再一次从血迹斑斑的脸上滚落时,她的右腿义肢,猛然发出金属条崩裂的脆响!   一根螺丝钉掉在白晶大地上。   铛!   像是酒杯轻轻碰撞的声音。   那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模糊了现实与旧岁月。亚斯兰帝都的春风吹开眼前的炼狱,吹起她沉重而残缺的身躯,带着她轻飘飘地回头看。   她仿佛看到。富丽堂皇的装潢,三层碎金吊灯,照耀着自己身上的珍珠礼裙。   昔年某日,舞会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贝家大小姐刚结束一曲,在赞美声中倚在栏杆上。忽然瞥见下方街道,略有骚乱。   原来是打起架来了。一个身穿礼服的少年,把某家作恶多端的纨绔公子哥摁在地上拳打脚踢,张嘴就是一连串街头地痞的骂街话。   周围人窃窃私语,指责这少年粗鲁冲动,实在有失风雅。   她挑眉瞧了半天,觉得好玩:“亚斯兰星城还有这种脾气的贵族子弟?”   管家忙道:“大小姐,您忘啦。那是唐家的小少爷呀,一年前您还在宴会上见过他的。”   贝曼儿想起来了。那实在是个无聊的宴会,就因为唐家与贝家祖上有交情,打招呼还要捎带上小辈,着实没道理。   只是那时,她远远瞅着跟在唐老爷子身后的唐家小少爷,发现对方也兴趣缺缺,不禁多了一分共情。   然而今天见到的少年,热烈而直率,嬉笑怒骂的样子如此生动,让她想起草原上野生的奔马。   于是,贝家大小姐啪地合上黑羽毛的扇子,双颊绽放一对浅浅梨涡,倚着窗户笑着说:“这个人蛮有趣的,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   叮铛!———   贝曼儿猛地睁大双眼,口中发出凄厉的怒吼。   她的右腿义肢突兀地崩裂。是鹅黄色的晶骨活生生刺穿了铁皮,击穿了连接着神经的金属,鲜血从尖端滴落!   锋利的碎片被甩出去,一道如流矢般的弧线。   两滴鲜红飞溅在唐镇的脸上。   他愣愣睁大双眼,口中突然鲜血喷涌。   金属碎片扎透了他的咽喉,对基体来说是致命伤。   对面,贝曼儿释然地冲他笑。   “唐……镇。”   她想说,我喜欢你。   但这种话,同窗的时候已经说了太多次。   “等下次……再见面……”   所以贝曼儿仰起满是血污的脸,露出一个明艳如初的笑容,“娶……我……吧。”   ……   “——曼儿!!!”   黑鲨基地深处,青年嘶吼的声音猛地响彻。   唐镇从休眠仓里滚了下来,他四肢抽搐,不停地干呕。医疗兵和实验员乌压压地围着他说话,但他什么也听不清。   精神负荷让他的眼前天昏地暗,头痛得像是要被斧头活生生劈开。曼儿……是曼儿送他回来,曼儿……   摇晃的视野中,唐镇意识模糊,他只能看见一扇窗户。那是基地的舷窗,窗外漫天金红光芒倒坠,瑰丽而浩大。   “是太阳落了……”   唐镇浑身发冷,陷入昏迷之前嘴里呢喃,“还是流星……”   都不是。   距离莱安皇太子化为晶粒子护持金日轮空间站,已经过去了三十八个小时。这是用储君的生命争取来的时间。   但如今,那片赤金色的屏障也终于再难维系。   终焉之刻,它片片碎裂,像一场火雨凋零,每一粒晶粒子都在落地之前消散在空中。   “殿下……!!”   黛安娜和常泽都痛哭失声,更多黑鲨基地的成员也哭了出来。首领西尔芙静静仰头,神色悲戚地沉默着。   士兵们悲愤地怒吼,也有人颓然跪倒在地。谢予夺倚靠在他的机甲旁,紧攥的双拳不停地颤抖。   姜见明独自站在浩荡的赤金光芒中,身影显得那样渺小。   他轻抬双手,神态是所有人中最平静的,甚至是用堪称温柔的目光注视着爱人死亡的那一刻。   直到万千光火凋谢殆尽,自他的眼前坠落,自他的发间坠落,自他的唇角坠落,自他抬起的指间坠落……   几粒赤金色的晶粒子落在他肩上,如归巢的幼鸟,而后消散。   姜见明转身,一边低头调试着腕机,一边沿着露天的升降阶往空间站的顶层走。   脚下的铁板已经破烂不堪,残人类走得很不稳当。莱安的晶粒子跟着他,像是撒娇,又像是单纯怕他踩空掉下去。   “莱安。”姜见明伸手虚虚地捞了一下那片晶粒子,低声道,“别担心我。”   咯吱……军靴踩上空间站的最高处。   姜见明身披银北斗的军装,独自站在空荡无人的瞭望台上。   下方还能隐约听到压抑的哭声。最后一粒赤金色的晶粒子亲吻了他的无名指,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打开腕机。   在莱安争取来的时间内,陈老元帅已经帮他做好了工作。姜见明知道,自己接下来只要说话就可以了。   他闭眼定了定心,开口。   ……   “敬告……我亲爱的帝国国民们。”   “我在晶巢对你们说话。”   ……   帝国境内,玛斯星城。   衣着简朴的女人在偏僻的小路上仓皇奔逃。   “救命,救救我!有没有人啊,救救我!!”   星城的另一边已经混乱不堪了,军队顾不上这里。身后的晶体生物近在咫尺,无晶的女人涕泗横流,撞倒了路口的垃圾回收桶,狼狈地在地上连滚带爬。   “不要,我不要死,救救我——”   突然,面前的拐角处跳出来一个年轻微胖的机甲维修师。   他憋红了脸咆哮一声,晶骨从两臂释放出来,朝着晶体生物当头劈砍下去!   “乔!”   女人喜极而泣,她知道布朗家的儿子是她们这一带的穷乡僻壤里唯一读过军校的年轻人,还曾经在银北斗当过兵。   虽然最后被遣返回来,邻里们的风言风语也闹了一阵。但在这种时候,无疑就是她活命的希望。   十分钟后,晶粒子逸散在街角。乔艰难地解决掉了那只晶体生物,自己也累的够呛。   他呼呼直喘,抹着汗腼腆地冲女人笑了笑:“没事了……哈,我干掉它了。走吧,我们去避难所。”   就在下一刻,他和女人的腕机同时亮了起来,强制弹出小块的长方形屏幕。   只有帝国最高层向全体国民实时发布紧急命令,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但这一次,屏幕里映出的却不是衣着严整、表情肃穆的官方发言人。   乔.布朗用力揉了揉眼睛,愕然张开嘴巴。   ……   亚斯兰星城三区,凯奥斯军校。   “让我们去!!”   风雨未止,军校的少年们振臂高呼,挤在军校的封锁的大门口。   “你们还是孩子。”   罗海如铁塔一般拦在那里,他望着这群热血少年,声音低沉:“孩子,就是要乖乖被大人保护着,长成大人,再去保护下一代孩子。今天的战斗就交给大人吧,我的孩子们。”   暴雨打湿了大人和孩子们的面容。凯文站在最前方,湿透的衣服下是瘦削的脊梁,梗着脖子,咬牙道:“可是如果人类没有了下一代,还有什么孩子和大人的区别!?”   他的眼底如有星火腾起,“罗教员,我们是凯奥斯军校的学生,受帝国的资助,接受着最精英的教育,是普通民众里最接近士兵的人!!”   “我们不战斗,要指望谁战斗!?饭都吃不饱的贫民吗,一辈子没摸过枪的无晶人种吗?还是走不动路的老人,襁褓里的婴儿!”   身后,那群军校生们高喊起来:“凯文说的对,让我们去!!”   “罗教员,我们请求军校向高年级开放训练用机甲。亚斯兰是养育我们的星城,请允许我们为它战斗!!”   “我们已经签署了承诺书,所有后果由个人承担,请军校让我们去!!”   轰隆……远天雷鸣。暴雨浇灭了硝烟,却浇不灭少年们的热血。   直到罗海喝止的声音也被这些军校生们的高喊压下去了,他只好收声,目光难过又欣慰地扫过每一张脸。   这些孩子……   这些稚嫩又执著的火焰。   “……我明白了。”罗海叹道。   “我会向校长和军方表达你们的诉求。”   突然,众人的腕机齐齐亮了起来。一个个小窗口在雨中发着光,像黑暗中的萤火虫。   ……   金日轮军部大楼前,一群崩溃的民众在雨中围了上来。   “后退!都后退!”警卫们在瓢泼的大雨中嘶吼,“你们这是妨害公务,袭击军方机关!再闹下去,我们有权直接开枪!”   一个年轻的新警怒气冲天,“帝国哪里对不起你们,现在星城危急,连皇帝陛下都开着铁玫瑰亲自上阵了,你们还要闹出个什么结果!?”   “什么结果?”   有人惶然仰起头,雨水流了满脸,“我们就是要来问问,我们到底会有个什么结果!”   “这两年,陛下说要支持战争,哪个不服从,哪个不听话?”   “宁可吃糠咽菜也要把资源供给前线,眼睁睁看着儿子女儿被征军征走,对不对?可是现在呢……”   暴动的人们此起彼伏地喊叫起来:   “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至少给我们个说法啊!”   “自家星城都快沦陷了,还打个屁的晶巢呢!?军方决策失误,你们是罪人,罪人啊!”   “让军队撤回来!我们要活命,我们要求军队的保护!”   突然,金日轮大楼上方,那块巨大的投屏亮了起来。   暴民和警卫的腕机也都亮了起来,众人都顾不得争吵了,有的抬头,有的低头,愣愣看向弹出的画面。   ……   “敬告……我亲爱的帝国国民们。”   “我在晶巢对你们说话。”   晶巢宇域,帝国空间站。   姜见明独自站在空间站的最高处,清俊的面容略显苍白,但神色十分镇静,且有几分温和。   他的臂肘靠在瞭望台的栏杆上,目视远方,是个有些散漫的姿势。   “我对每一位或英勇或胆寒的士兵说话,我对每一位或镇定或惊慌的人民说话。”   “我对爱着这个帝国的人说话,也对恨着这个帝国的人说话。”   莱安的晶粒子彻底消亡后,晶巢母核重启攻势。   姜见明注视着卷土重来的雪白浪潮,淡淡道:“是的,我对你们所有人,对所有的同胞们说话。”   此时此刻,他想到自己下一句要说的话语,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释然。   他这一辈子,历经两次人生,无数苦难与幸福都曾尝遍,但也从未有如今这般……   明朗,轻盈,干净得纯纯粹粹。   好像甩脱了如蛆附骨的阴影,他得以走到雨后初霁的太阳底下,走到不愧对万千人世的光明正中。   姜见明的眼尾不禁泛起很淡的一点笑意。这个黑发白肤的无晶青年,对全人类温声说道:   “我是道恩.亚斯兰的意识投射。” 第274章 苏醒在你怀里(4)   静。   三座浴血苦战的异星要塞也好,九座陷入混乱的帝国星城也罢。   这一秒,在极致的震惊与迷茫之下,每一个人的耳畔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什么?   ——屏幕里的不是姜殿下吗?   ——姜殿下苏醒了,身体康复了?   ——他刚刚说了什么?   ——等等,不对,姜殿下怎么在晶巢战场,这人又跑前线去了?   ——所以他刚刚说了什么?   ——道恩.亚斯兰?   ——这里为什么会冒出来亚斯兰统帅的名字?   ——都他妈别吵了,所以他刚刚说了什么啊!?   如果众人还有说话的能力,各地早就被这样的喧闹充满了。但现在,只有极致的安静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刚回军部在办公室里坐下的陈.汉克拍了拍额头,眼角抽搐。   ……怪不得统帅再三强调过,让他把包括帝国境内和远星际要塞的所有参战士兵的个人腕机断掉,只留下要塞内或军部设施内的大屏幕。   他也猜统帅要搞个大的,没想到能玩这么大。这一嗓子下来,要是没关士兵们的强制投屏,得多少人因为一时的分神酿成惨祸啊。   屏幕里,那位罪魁祸首大约也猜到了这句话的威力。但姜见明没有重说一遍,而是抬起右手:   “金晓之冕,开启第一驾驶舱。”   他用行动证实他说的话。   手指擦过腕上的机甲镯,手镯泛起激活的光芒。超S级机甲L-金晓之冕在众目睽睽之下展开,第一驾驶舱的舱门是开启的。   姜见明伸出手臂,淡金色的精神连接纽带就乖巧地缠绕上来,它们试探着主人的神经电流,将残人类的身体缓缓托举至高空,悬在驾驶舱前。   [不进去。]   姜见明用精神力向机甲的智脑下了指令。   他没有入舱,而是坐在了金晓之冕的机身上。机甲一个滑翔,带他远离了帝国空间站,迎着逼近的晶粒子白浪飞去。   ……   亚斯兰星城,机甲L-铁玫瑰悬停在风雨之中。驾驶舱里,林歌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屏幕。   “……姜?”   皇帝用发抖的手掌触摸那块投影,就在她的手指穿过姜见明的眉宇那一刻,一股不详的恐慌感填满了胸膛。   因为统帅缓缓抬起脸,眼眸变得如星空般旷远而温柔,他凝望着屏幕:   “事实上,我至今也并不很清楚,皇帝陛下究竟对多少人公开过‘基体计划’及其衍生的精神意识投射的概念。”   “因此……请原谅我略去细节,用最直白的语句向诸位坦白。”   “在以新基体的形式重获新生之前,我曾是一个活在旧帝国的残人类,为了隐瞒身份,使用过道恩.亚斯兰这个名字。”   “而莱安.凯奥斯皇太子,他是我们的开国大帝,凯奥斯陛下。”   就这么轻描淡写。   好像只是澄清一个微不足道的误会那样,他把自己波澜壮阔的前尘一语带过。   姜见明闭了闭眼又睁开,唇畔含着一点歉疚和释然的弧度。   “关于多年来的隐瞒,我很抱歉。”   “但这并不是我今日要对诸位说的话。”   是的,对自己前生的交代,有且只有这寥寥几句了。   一个个在沉默中隐忍过的日夜,一道道已干涸的血疤,都得不到这个人顾怜的一瞥。   陈旧的岁月被抛在身后,金晓之冕载着他向最后的苦难飞去。   姜见明起身,缓缓抽出腰间的维纳斯之翼握在手中。   截止到这句之前,他还在说真话,可惜接下来就是胡诌的环节了。   之前在阿尔法异星,他本以为那是自己这辈子坑蒙拐骗的巅峰,如今只能说命运弄人。   但莱安那句话说得对,一回生也该二回熟了,何况他本就擅长呢?   下一刻,黑发青年抬起脸,眼底迸发出夺目的神采。   他的嗓音变得铿锵,语调变得高昂:“我想说的是……决战已到终局时刻。”   “而我和凯奥斯,正是白鸟计划的最后一环!”   霎时间,金晓之冕与扑面而来的晶粒子的浓流相撞!   机甲不回头,它如一羽鸿雁冲入白光之中。   姜见明仿佛已感知不到晶粒子带来的痛楚。他眼底的火焰越来越明亮,抬起了握枪的右手。   远处的晶巢如一轮庞然白日般照耀着他,在他身后的暗金色钢铁上拽出长长的影子。   “大约十二个小时后,帝国的金日轮空间站将启动巨炮‘盘古斧’轰击晶巢母核,成功率大约在60%~68%波动。”   “而剩下的40%~32%,将由我们来锁定胜率。”   那清朗的声音,横渡宇宙传到无数人类的耳中。   画面里,黑发军官从容地笑了起来,明明孤身一人,却仿佛是站在军旗下训话。   不,不如说……   此刻,他更像军旗本身。   “第五次神圣战役之时,陛下把自己和我的身体留在了晶巢深处,作为最后的后手。”   “如今,陛下的基体已经先我一步自毁离去;接下来,我将追随陛下,苏醒在晶巢深处!”   “我们的大帝陛下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强悍的新晶人种;而我作为残晶人种,对于晶粒子的精神干扰有着更强的抗性——”   “假设盘古斧无法一击毁灭母核,我们将共同完成这个最终的任务,不惜一切代价。”   银色枪口,斜向抵住了苍白的下颌。   姜见明神色清朗,他站得笔直,握枪的手掌很稳。食指扣在扳机上,一丝颤抖都无。   “在此,我对诸位只有一个请求。”   “胜利之前,不要放弃。”   ……   “看看他,呵……你们能看出这个人居然是在撒谎吗?”   黑鲨基地内,西尔芙悲怆地笑了一声。   首领身后,寥寥几个黑鲨基地的成员都脸色发青,他们是知道真相的少数人。   黛安娜的意识体已经不愿出来了,奥德莉站在旁边默默落泪。   “首领,不……不不……”常泽惊恐得话都不会说,“不能这样,不行的!快阻止他啊!!”   西尔芙闭上眼睛。   她想起与姜见明的最后一面。   那人坐在自己对面,双手十指交握,认真地注视她,一条条冷静地分析。   “西尔芙,你听我说。关于我和莱安的原身,情况或许并没有你预想的那么糟糕。”   “你说以我休眠前的身体状况,很有可能无法承受基体死亡的冲击。但莱安在晶巢把我吞了那么多年,汲取晶粒子温养我的身体,实际应该会比刚休眠的时候好上一些。”   “我曾经意外在原身里醒过一次。感受不能说多舒服,但至少意识清楚、五感明晰。只要我还能醒过来,就还有余地。”   “你和爸爸都说过,或许是这一世的某些经历带来的异变,我的精神力变得很特别。”   “既然晶粒子的精神攻击可以摧毁人的意识,反过来也有可能。我苏醒在晶巢后,或许可以反哺凯奥斯受损的精神……”   “——姜。”   西尔芙冷着脸打断他,她很少直呼统帅的姓,“我佩服你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冷静缜密……但是。”   她罕见地恼了,“这都是你的推测!是理论,是空想,是连概率都无从计算的东西!”   姜见明点头:“对。”   西尔芙盯着他:“你不可能拿一个假想来制定作战计划的,统帅。”   “这根本不像你的作风,之前你再怎么豪赌,也……”   这句话没说完,她就闭嘴了。因为对面的姜见明忽然无声地笑起来,神色却变得哀伤。   “西尔芙,这不是什么作战计划。”   姜见明怅然道:“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就像我的名字,你明不明白?”   ……   滴答。   风不知何时变细了。最后一滴雨水落在亚斯兰星城的街道上。   几缕天光从厚云的缝隙里挣扎出来,照耀在坍塌废墟间的粼粼积水上,像碎银般美丽。   “请记住,每一粒晶粒子都与母核相连。因此,每一份与晶粒子发生碰撞的人类意志都能够间接攻击到母核。”   “现在,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帝国的矛与盾,你们每一个人都是通往胜利的关键。”   姜见明的嗓音,还在星城的街头巷尾响彻。   无论是倒塌的房屋角落,还是地底的避难所内。人们都被连续的震撼所感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请与我一同,战斗到最后一刻。”   更不要提怀疑什么。   能怀疑什么呢?谁会想到在存亡未卜的绝境中,有人要以生命为代价,亮起这样一座虚幻的灯塔?   所有人都相信了,于是彷徨的前路有了光。   士兵们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住民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聚众闹事的暴民们羞愧地低下了头。   远星际的异星上,已经被晶体生物冲垮的三座要塞内,重新响起了反击的炮火声。   晶巢宇域。星舰再度从帝国空间站起飞,已经用废了基体的战士们,穿起破破烂烂的阻晶战甲,低吼着攀上自己的机甲。   战斗到最后一刻!   直到胜利的那一刻!   一滴泪水沿着林歌的脸颊滑落。   她颤抖着呢喃:“不。”   “我祝愿。”   方方正正的屏幕中,姜见明含笑点了点头,像是看到了令人欣慰的一幕幕景象。   “能与诸位重逢在黎明之后。”   他闭上眼,扣下扳机。   “道恩!!!”   林歌凄厉地嘶吼,“不要——!!!”   ——……   没有枪响。   宇宙将一切吞没成寂静,只有一线血色飞溅至半空。   “道恩……”   林歌怔怔跌坐回驾驶舱的座位上。   “姜……见明……”   银白色的配枪从黑发年轻人松开的手掌中滑落。   他闭着眼,身影缓缓向后仰倒,淡金色的精神丝如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般从后颈连接处脱落,轻飘飘四下散开。   姜见明的身体倒在冰冷的机甲的铁躯上。   残人类面容安然,侧脸枕着自己略显凌乱的黑发。那一枪开得果断利落,他在倒下的时候就气绝了。   鲜血汩汩喷涌出来,巨大的钢铁机甲上很快扩散开一片刺眼的红色。   千万个小屏幕里,画面无声无息。   人民张着嘴,双眼发直。   那片血泊还在扩张,成了这个世界里唯一还会变化的色彩。   星城避难所深处,突然“哇”地一声响起了稚嫩的哭声。   那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她显然是被这血腥的一幕给吓坏了,使劲钻进母亲的怀里大哭起来。   “妈妈,妈妈,”女孩哭得抽抽噎噎,攥着母亲的衣袖,“呜呜呜……统帅阁下死了吗?呜呜……我不要……”   避难所内,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那位母亲紧紧抱着女孩儿,不知何时也同样泪流满面。   “不……”女人含泪哽咽。   “统帅阁下他……他会回来的。”   雨停了。   蜷缩在避难所深处的人们站了起来。 第275章 苏醒在你怀里(5)   开枪自尽是怎样的感受?   姜见明其实感知得并不清晰,他当时全部的心神都用来在晶粒子的浓流下硬撑气势。那枚子弹带着激痛贯穿了他,意识在下一个瞬息就飞远了。   将他从虚无中拽回来的也是激痛。   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像是被碾碎了,又仿佛陷在无尽的泥淖深处,一动也不能动。   姜见明疼得恨不能再晕过去,脑内闪过的唯一念头却是:他还活着,那就是……赌赢了。   他挣扎了数次,勉力维持住那一点清醒,直至攒够睁开双眼的力气。   这一次,姜见明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处的地方。   昔日的开国统帅仰躺在他的陛下所异化出来的晶体深处。但这次并未被完全吞没,簇拥着他的晶体不再搏动,四下一片死寂。   “莱……咳咳咳……”   发声变得无比困难。姜见明喘息不止,五指痉挛着扣紧身下的晶体,“莱安……”   四周光线昏弱。他俯身将额头贴上冰冷的晶体,闭上眼,放空自己的感官。   他的精神力沿着无形中的晶粒子传导,试图从这些失去温度的晶体和不再蠕动的血肉中,感知到熟悉的气息。   这是莱安的身躯……是莱安的一部分。   曾经它抱着自己的时候,是暖和的,是柔软的。   可如今,姜见明的精神只能触碰到濒临消亡的意识碎片。冰冷,枯槁,了无生机,没有回应。   莱安……   才短短几秒钟,姜见明的唇上已经是一片灰败之色,他仍然闭着双眼,呼吸却越来越紊乱,浑身像是寒冷般细密地颤抖起来。   这个身体早已经千疮百孔,如今不过是被莱安缝缝补补粘合起来。但凡用力挣动一下,必然又要支离破碎。   偏偏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要催动精神力去修补另一个已经分崩离析的意识。   其中的凶险,不亚于用双手去强行阻止失控的机械,要么成功停下,要么是自己被绞成一摊血水。   姜见明逼自己保持镇静,他仿照着操纵机甲时的感觉,硬是将精神力往下压。   莱安的似乎潜意识里还认得爱人的精神力,那些陷在疯狂中的意识残片先是躁动,渐渐就乖巧下来,驯服地任他施为。   只是……   姜见明苦笑,眼前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就他这个破壳子,还能坚持多长时间?   “莱安,醒醒……醒过来。”他轻轻抚摸着指尖下的晶体,颤声道,“我撑不了太久……你要靠自己的意志醒来见我……”   然而就在下一刻,姜见明的耳畔突然传来尖锐的崩裂声。   他倏然抬头,亲眼看到一根透白的晶棱猛地从外部刺进来,血淋淋地扎穿了与晶体结合的骨肉组织!   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   姜见明瞳孔收缩。   晶巢深处,白茫茫的风暴之中,无数晶粒子向那位昔日的人类帝王所在之处聚集。   母核感知到了他的衰弱,将此刻认定为绝佳的机会。晶粒子疯狂释放攻击,试图将莱安幻化成晶体的身躯彻底撕碎!   电光石火之间,又一根晶棱破开这片晶体空间。   伴随着刺耳的脆响,尖端险险悬停在姜见明抬起的眼瞳前!   不行,没有时间了。   再这样下去,等不及他慢慢将莱安的意识唤醒,后者就会被晶粒子蚕食至死!   “……”   姜见明急促地喘息,他盯着那寒光森森的晶棱,看了两秒。   下一刻,他猛地撑起身体,以胸腔对准尖锐处,直直地撞了上去!   铛!!——   没有撕裂身体的痛楚,耳畔只有一声碎响。   就在那根晶棱将要刺穿残人类的前一秒,一抹烈火般的色泽凭空窜起,将晶棱对半打断。   “姜……见……明!!”   暴怒到近乎癫狂的嗓音从精神意识的深处传来。   原本死寂无色的“怪物”身躯内部,猛地烧起了赤金色。那颜色如燎原的火焰般寸寸染开,恐怖的气息随之苏醒。   伴随着“噼啪”“噼啪”的脆响,刺入深处的白色晶簇一根接一根断裂。   “我在。”   姜见明眨了眨睫毛,脸色苍白地喘息,“实在没有办法,只能采取一点极端手段……唔。”   赤金色的晶体从他背后伸出来,恶狠狠地捂住了他的嘴。   意识深处,那个声音恨得咬牙切齿:“闭嘴,不想听你说话。”   姜见明弯眉笑了笑,但笑意很快就散了。他虚弱歪头闭上眼,任莱安缓缓把自己放躺在化出的晶体里面。   ……他的状态已经差到极点,再不缓一口气真要厥过去了。   莱安气得发疯归一码,心里也知道姜见明拼了命把他从意识消散的边沿拽回来。态度装得再凶恶,晶骨却一刻也不敢停,将维系生命所需的能量送入怀里的身体。   那些来袭的晶粒子反而成了养分。近些年晶巢不敢惹他,倒是很久没猎到如此有活力的晶粒子了。   姜见明也不说话,他的精神力继续深入在莱安的意识深处,将那些动荡的精神裂纹一一抚平。   两个人就这样静默在与世隔绝的晶巢深处。一个疗愈着另一个的身体,一个安抚着另一个的精神。合二为一,水乳交融,世上再无任何事物可以打扰他们。   时间徐徐流动。   直到某一刻,姜见明隐约感觉到大地的震动,整个晶巢都开始摇晃。   他敏锐地睁开眼,与此同时,莱安的晶体也适时地从他的身上退下去。   忽然,一双人类的手臂从身后抱住了他。   “别回头。”沙哑的嗓音。   那不再是从意识深处传来的,而是确确实实,从人类的口中发出的,莱安.凯奥斯的声音!   姜见明心头一颤,下意识已经紧紧握住了那只熟悉手掌:“莱安!?”   他的肩颈传来半轻不重的触感。有什么人将下颌轻轻搁在他肩膀上,打着卷儿的白金发梢摇晃在视野一角。   “统帅……别来无恙。”   那嗓音带了点如释重负的笑意,“怎么样,想朕了吗?那枚晶骨戒指,喜不喜欢?”   自诩淡漠如姜见明,差点没被这一声给叫得掉下眼泪来。   他甚至没有去听莱安说了什么,哽着嗓子叫了声“陛下”,转身回头——   “……”   “…………”   姜见明的眉尖僵硬地跳了跳。   他的身后并没有大帝陛下的身影,仍是大片的骨肉与晶体结合的物质。   只是一双手臂从晶体里生长出来,它们刚刚还搂着他,现在有些无辜地张开手指。   从晶体里长出来的还有一颗人头,的确是凯奥斯大帝那张美貌绝伦的脸,可惜脖颈从半途就化作晶状,没有上半身。   至于其余人类应有的躯干,更是不见踪影。   绿色的眼眸和黑色的眼眸四目相对。   两个人。不,一个人和一颗人头。也不对,一个人和一个非人……   总之,他们面无表情,他们凝望彼此。   莱安:“让你别回头。”   “您只能……”   姜见明神情微妙,委婉问道:“只有头和手可以变回人类的模样吗?”   莱安神情冷酷:“没有衣服。”   姜见明又沉默了。   他想象了一下开国大帝赤身裸体地与晶巢搏斗的样子,或者赤身裸体但仅有隐私部位被晶骨遮挡的样子。   嗯……嗯,怎么说呢?   其实如果让统帅来选的话,比起惊悚片他会更喜欢喜剧片。但陛下要脸,他也不好勉强。   “那好吧,您就这样吧,我努力习惯一下。”   姜见明决定略过这个话题,他敛容正色,勉力想要站起来,“不知道过去多久了,我开枪的时候距离盘古斧蓄能完毕还剩十二个小时……”   他边说边试图站直。不料才撑起上身,就觉得前胸一沉,伴随着叮瑯碎响,差点失去平衡往前栽。   “姜!”   莱安神色一变,连忙扶住他,“动作慢点,你的身体还不太能动。”   ……不,不只是身体的问题。   姜见明眯眼低头一看,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的是新帝国建立之初的大元帅军礼服。   且胸前琳琅满目,挂满了他认识或不认识的勋章,显然都是陛下在他走后追赠的荣誉。   莱安似乎有点心虚,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咳……喜欢吗?”   姜见明:“。”   ……谢谢你,但是好他妈的重啊。   可怜统帅这个身体本来就病弱,又躺尸多年,能动弹已经不容易。这一件挂满了勋章的军礼服足够压得他喘不过气。   姜见明无奈脱了宽大雍容的外衣,这才算松快些,“陛下能估算出从我基体死亡到现在过了多久吗?”   莱安:“不行,之前我几乎没有意识了,你也昏迷了一阵。我们都没有时间概念。”   说着,赤金色的晶体缓缓将一件东西托了过来,“问这个。”   姜见明眼神一动。   在这片诡异的晶体世界里,眼前的这件东西显得过分格格不入。那是一整组精密设备,叠起来约有一米多高,看起来像个神秘的匣子。   姜见明在机器前半跪下,仔细打量。纵使被莱安那半透明的晶体包裹着,也能隐约看出仪器上镌刻着黑鲨基地的标志。   他立刻明白了。   正是黑鲨基地在几十年前送进来的这套东西,维持着他与莱安两个人的意识投射。   据西尔芙所说,努力一下还能实现双向交流。虽然经常是连基础沟通都谈不上,堪比鸡同鸭讲的交流……   姜见明:“我来试试。”   晶体听话地消退下去,露出仪器原本的模样。   姜见明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裸露在外的淡金色精神丝,他伸手将其抽出来,把末梢按在自己后脑处,闭眼让意识渗透进去。   许久没有动静。   莱安也不吵他,耐心地从晶体里探出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统帅的背影。   没办法,他实在是太久没有看到这个人鲜活起来的模样了。现在怎么看也看不够,甚至越看越贪婪,只想……永远把人吞进去。   这也就是姜见明心理素质过硬,被一颗嵌在晶体里的人头用那么诡异的眼神从后头看着,居然丝毫不受影响。   大约过了五分钟,他倏然睁眼转身,沉声道:“还有十五分钟开炮!”   莱安眯起眼:“成功率60%到68%?”   “那个是我胡扯的,估测的条件都不充分,无法计算胜率。”   姜见明吃力地撑着膝盖站起来,“陛下还有力气往前走吗?”   莱安的晶体托住了他,“当然。”   他们对视一眼,再也没说多余的话。   因为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   在那一枪带来的惊天骗局之前,统帅煞有其事地说什么白鸟计划的最后一环,当然是假的。   信口胡言的胜率,也是假的。   但那番话里也有真的东西。   比如,假如盘古斧无法一击毁灭母核,必须要有什么人来亲手完成这个任务,不惜一切代价锁死胜率。   再比如,统帅曾经许诺,会与全人类一起,战斗到最后一刻。   --------------------   作者有话要说:   猫猫探头.jpg(指莱安从晶体里探出一颗人头,盯——) 第276章 苏醒在你怀里(6)   继续前进说来简单,其实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如今他们陷在晶巢深处,四下白茫茫一片,不辩方位,也不知道距离母核究竟有没有十万八千里远。   晶粒子随时都会发起狂暴攻击,自己又是半病半伤的状态。但凡在此境地里的不是这两个人,此时大约只会把剩下的十五分钟用来祈祷。   “可以先往大方向走。”   姜见明用指尖沾了刚才晶粒子刺进来时莱安受伤流的血,在晶体上简洁地勾画出方位图。   “黑鲨基地的设备上装配有定位系统,刚才我问出了我们现在的坐标。晶巢母核的坐标我也记得,虽然难免有偏差,但模糊的相对方位可以推算出来。“   “很快盘古斧就会直击晶巢,如果能够破坏母核当然万事大吉;如果不能,炮光也可以为我们指路。开炮后……”   说到这里,姜见明突然怔了一下。   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倏然望着莱安的眼眸,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更苍白了。   “怎么了?”   莱安眉目舒展,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双手,“难道嫌这样奇怪?那也可以……收起来。”   说着,陛下的双手缓慢地后退,很快与赤金色的晶状物质融为一体,现在只剩下一个头了。   这一幕又惊悚,又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喜感。但姜见明的神色还是空白,他动了动唇,没能说出任何话来。   半晌,姜见明望着那片嵌着人头的晶体,摇头:“……没什么,我继续说。”   他很快恢复了镇定,看向黑鲨基地的那套设备,“这套东西如果能带走,倒是可以让基地那边进行实时定位。只不过……”   莱安:“别瞧了,拿不动。”   要是平常,他的晶骨连重量型机甲都能扛着走,这点机械设备当然不在话下。   但现在他负伤虚弱又精神受损,力不从心。仅存的体力,还要用来保护他的残人类。   “那就都留在这里。”   姜见明弯腰捞起刚刚脱下的军大衣,这件衣服自然也不可能带上。   他用手指拨弄了一下那些当啷作响的勋章们,“难得陛下用心,我拿一个当纪念吧。”   说着,姜见明取下其中的一件。   却并不是勋章,而是一枚精致小巧的……钻戒。   它藏在最大的那块帝国荣耀勋章下面,被别针别在了军服上,就像某些不可言说的私情。   莱安微惊,顿时做贼心虚地抿紧了唇。那是前世姜见明休眠后,自己悄悄给人别上的,他自认藏得很好,姜怎么看见的?   “咳……这个,不知道是哪年心血来潮给你挂的小玩意,朕都忘记了。”   “是吗?”   姜见明无声地笑了笑,垂眸认真把戒指套上,“那就要这个好了。”   戒指,无名指,他戴上了……莱安看得心尖发热。他其实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面上却故意拿架子:   “那么多象征至高荣誉的勋章,许多都是只颁给过你一个人的,统帅怎么就看上这种?”   边说着,边用赤金色的晶骨缓缓将姜见明抱起来:“换一个,听见没有?”   他化作晶态,带着残人类,如龙鱼般在大地的缝隙间游走,倒是很像晶巢将盖乌斯吞没之后的那一幕。   姜见明:“……”   莱安还在振振有词:“要戒指还不简单,等我们回去了,商量着挑个更好的……”   姜见明无奈打量着外面快速往后掠去的晶巢大地,寻思:你都拎着我走出去千米开外了,还换一个,说什么胡话呢。   “姜。”莱安眨着眼睛,探头过来蹭他,“之前不知道你的喜好,我只好自作主张。等回去了,我们一起……”   但这句甜言蜜语没能说完,就被压抑的闷哼取代。   “莱安?”姜见明倏然抬眼。视线内,一块的赤金晶体突然崩裂,落在他伸出的手心中。   外界的晶粒子袭击突然凶猛起来。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厉害。   隐约的射击声似乎从远天传来,那是人类军队的星舰炮。   “——集火!!”   残酷的战争还在持续,伴随着军官的咆哮,千万星舰齐射,光束在宇域中形成一道燃烧的倒悬瀑布。   最后一波导弹也被砸进晶巢所在的位置后,浴血的军队如铁壁般顶着晶粒子的攻势推进。   是的,他们在推进。   此时此刻,人类帝国的空间站内已经一片狼藉。外壳有多处被迫拆分解体,处处冒着浓烟。   至于内部,早已被无数伤兵和尸体填满,血腥味缭绕不散,报废的星舰机甲更是难以点数。   可就是这样一座堡垒,竟然奇迹般地不退反进。   就在几日前,它连坚守原先的阵地都被视为几乎不可能。然而此刻,空间站却实实在在地往晶巢的方向前进着!   在晶粒子那片浩荡的白浪面前,出现了一座漆黑屹立的山峦。   那是新人类帝国的星舰大军。   一架人型机甲如天神般凛然冲在最前,速度竟然凌驾了战舰。   白银之躯,深红甲翼,宛如一尊钢铁铸造的女武神。   驾驶舱内,林歌双眼赤红,如鬼如魔,恨意仿佛就要从那双眼底里活生生沥出血来。   她低头厉吼:“给……我……杀!!!”   下一刻,帝国唯二的超S级机甲,L-铁玫瑰猛地展开修长的机械臂,手中的激光长矛横扫——   女皇帝森然的嗓音响彻全军:“晶巢当前,仇敌当前!!朕看谁敢后退,怯阵者死!!”   雄鹰斜斜掠过女武神的身后,同样是一架大型机甲。   “陛下,陛下!!”   陈老元帅心力交瘁,在后头扯着嗓子喊,“陛下您老看看清楚,这是军队在后退吗!?是您冲得太猛了大家伙儿跟不上啊!”   叫了两嗓子也叫不回来,陈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行吧,上次陛下发疯还是在上次,具体来说应该是征熔岩的时候……   老元帅只好拨通了黑鲨基地的通讯:“首领阁下,陛下精神失常了,来劝劝。”   同一时刻,席琳上将从金日轮旗舰的指挥室中倏然抬头,喃喃道:“铁玫瑰……海东青……皇帝陛下和陈统帅亲自来了!?”   “怎么可能,帝国此刻已经被晶粒子波及许久,竟然有余力……”   怎么做到的?哪里匀出来的兵力?   亚斯兰统帅临别前的话语倏然落入脑海,席琳深吸了口气,怔怔暗想:难道……是那些那些连战场都未经历过的普通人们?   统帅说那番话的时候,她只当是为了激励士气,夸大其词。   但此刻的现状明晃晃地昭示着:那些位于大后方的国民们,确确实实在这场护国战役中提供了未曾设想的力量!   ……   于是晶巢恐惧了。   释放至远处的晶粒子遭到了顽固的抵抗,外头是人类的军队不要命地往里闯,盘古斧即将开炮,里面又有凯奥斯在接近母核。   纵使有了盖乌斯的意识融合,晶巢母核也无法理解,自己何以功败垂成;已经被它们植入了几百年的牲畜们,又何以反败为胜。   人类,这个种族始终如此莫测。明明只是一个人的一番话,只是一声枪响和一线飞溅的鲜血……   亦或是,背后更有着千万人的千万呐喊,千万声枪响,以及千万次的血流成河?   可那又怎么样呢。   唯有灭亡的阴影步步紧逼,无论战败者是否接受。母核战栗着发出临终的尖啸,攻击也变得无序而狂暴。   “……是啊。”   赤金晶体的内部,姜见明仰头应了一声。   “等回去了……”   他接上了莱安没说完的话,“我们一起挑戒指,挑礼服,再挑个好日子公开吧。”   “至于婚礼,简单些就好,不必弄得铺张浪费……氛围喜欢安静些的,人太多我会害怕。”   “不怕。”莱安的脸庞缓缓化作晶体,他低头亲了亲姜见明的眉心,继而闭上眼,“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你身边。”   终于,这片赤金晶体的主宰,彻底没有了属于人类的特征。   “……莱安。”   动荡越来越剧烈,已经趋近大地震。姜见明伸手抚上开裂的晶体,感受着那裂缝在他手底下扩张,“……我很高兴。”   远天之际,一道光束落下。   “无论……今日过后,你我是什么结局……”   那光芒太过炽热,太过耀眼,似乎能穿透一切。   所以姜见明哪怕身在莱安的晶体保护之中,也看到了那一线破夜之光。他知道那是盘古斧发射出的炮火,是……帝国最大型的晶粒子湮灭炮。   “我都当做是圆满了。”   霎那间,天地照彻。   似荒古的巨人举起神斧,分裂清浊阴阳。   ……   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又似乎是全新的什么开启。   姜见明醒来时,发现自己蜷缩在晶巢的大地上。   四下里安静得可怕。淡淡的什么东西从他涣散的眼瞳前飘过,往上飞走了。   盘古斧的那一击过后,晶巢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半空中的风暴消散了,抬头可以看到宇宙清朗,星河明丽。   原本透明泛白大地则遍布着沟壑与断纹,残破不堪。不停有晶粒子逸散,消失,就像泡沫奔向阳光,又似一场逆落的雪从地面往天穹上升。   “……莱安?”   姜见明微弱地呼吸着,试图撑起不自觉发抖的身体。他眼神空茫地四顾,试图寻找某个落点。   身旁空荡荡。   只有逸散的晶粒子卷动他的衣衫。姜见明摇晃着站起身,孤独的人影立在残损的晶巢大地上。   “……”   他眼神昏暗,只觉得胸前气血乱涌,喉管猛地一烫。下意识地掩唇,温热的血染红了五指。   盘古斧发射的是晶粒子湮灭炮。   而莱安.凯奥斯本身就是半人半晶的存在。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受到波及……   “莱安……”   血从虚握的指间滴答掉落,姜见明眼神散乱地往前迈了一步,喘息道,“你还在我身边吗?”   十五分钟前,他就想到了。   而莱安必定在那之前就意识到。   当时,在那短短的沉默时间里,姜见明考虑了许多。   他本想说,“陛下留在这里,我自己去找母核”。可若无莱安的保护,残人类寸步难行;而没有自己的精神力安抚,莱安也随时都会伴有再度意识崩溃的危险。   于是姜见明意识到,或许这一次,是宿命要他们同生共死。   “莱安,你在……咳咳……”   大地的彼方是塌陷的。一个下行的,圆形隧道般的洞穴暴露出来,深处泛着黯淡的白光。   那是……母核的所在地……   姜见明摇摇欲坠地往那里走,右手上的鲜血滑落几滴,被抛在身后。   他那枚佩戴在无名指上的钻戒,不知何时凝出了赤金色的结晶。 第277章 苏醒在你怀里(7)   大地上晶粒子逸散的速度似乎减缓了些。   姜见明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星空。还看不到帝国星舰的影踪。不知外面的晶状生物是否也已经逸散而亡……   他忍着浑身的剧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那个巨大的白光洞穴远远映在视野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在某一刻又与记忆深处的晶乱病人的万人坑重合起来。   最阴暗的回忆呼啸而至,姜见明一个脱力跌倒在地,又咬牙站起来。   他头痛欲裂,按着额角低喘,意识到晶粒子还在无形中影响着自己的神智。   这就说明……   母核意识还没有彻底消亡么。   往好了说,晶粒子湮灭炮给晶巢造成的伤害是显著的,证据就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攻击落到他这个一捏就能捏死的病弱残人类身上。   但往坏了说,莱安属于晶粒子那部分解构也被重创失活,用不出任何力量。晶巢母核中的种族意识尚存,迟则生变,还不到可以放松的时候。   无名指微微发烫,姜见明胡乱用苍白的嘴唇蹭了蹭那枚戒指,沙哑道:“看到了,知道你在。在就好……省着点力气。”   自从连番目睹莱安的变化之后,姜见明发现,自己对爱人外形的容忍度直线上升。   物种问题早就不纠结了,只要人还是那个人……   不,哪怕最后只剩颗头都好。哪怕不再有任何一个人类器官,他也不介意。   如果只剩一点点结晶,他就种在戒指里养着,每天戴在手指上,闲着没事就摸一摸。   这样想着,姜见明的眼尾流露出一丝柔软,好像又能从枯干的身躯里挤出新的力气。   这是,终战的最后一段路了……   颤抖的手掌扶上洞穴的内壁,姜见明从那遍布裂痕的晶面上看到了自己面色惨白的倒影。   失去莱安的庇护后,他体力衰弱得很厉害,这时又喘息着歇了片刻,才抬头向深处望去。   终于,姜见明亲眼看到了晶巢母核的真容。   那像是一颗心脏似的晶球,只是裂纹遍布,黯淡无光。   结晶如蛛网一般将母核托举在正中,奇异的光纹闪烁不止,此刻随着残人类的接近而微微抖动起来。   姜见明站直,虚弱地抬眸笑了声:“果然,还没死透呢。”   ……对于晶巢母核来说,想必这威慑力不亚于死神的微笑。   姜见明浑然不觉,往里走了一步,扬声道:“盖乌斯大主教,你在这里吗?”   回应他的是晶粒子的精神污染,那股无形而尖锐的力量如巨浪般向他拍击而来,像毒虫般钻进五感。   “唔……!”   姜见明瞳孔微微收缩,他咬牙将痛哼压在喉间,硬是扛着那股压力往前又走了一步。   太吵了,似乎有无数道目光从头顶和脚下望着他,无数细小的声音在他四周说话。   “嘻嘻,没用的残人类。”   “贱畜……”   “苟活在阴影里的骗子,只能依附爱人而活的吸血鬼。”   “你早就该死了,去死,去死……”   姜见明烦躁地甩了一下头。他自认意志也不算脆弱,但禁不住经历的糟心事太多,被这么三番五次地刺激,那些不堪回首的污浊都爬上来撕扯心脏。   但……也不过如此。   这点精神干扰,阻止不了他前进的脚步。   “亚斯兰。”   盖乌斯的声音从虚无缥缈处传来:“道恩.亚斯兰……”   忽然间,一道娇小的身影站在晶巢母核前方。   那是个白发赤足的少女,单手抚心,蔚蓝色的眼睛了无波澜。   姜见明神经一跳,死亡主教玛格丽特?   不,他轻咬舌尖镇定下来。死亡主教已经死了,这是……幻觉?   “停下吧。”   玛格丽特开口,眼眸一眨也不眨,晶骨却从她背后延展出来,“亚斯兰。”   “你的身体和精神都到达极限了,就算晶巢失去攻击性,这里的晶粒子浓度也足够杀死你的躯体。”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残人类猛地摇晃了一下。   “……”姜见明眼神涣散地按住了胸口,他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那颗衰弱的器官不停撞击着肋骨,窒痛感而随之而来。   冷汗顷刻间就打湿了衣物。姜见明唇色惨白如纸,他眯着眼目测了一下距离,还有……大约十步吗……   若是平常,哪怕他再怎么病重,十步而已。豁出命,爬也要爬过去了。   可如今晶粒子在疯狂折磨着他的精神,他的手脚僵硬,大脑像生锈转不动的齿轮,哪怕心里想着要往前走,躯干却沉如灌铅,挪动一下都难如移山。   千万根晶骨从死亡主教的背后暴涨,玛格丽特一字一句道:“再不停下,你和你的爱人都会死亡的。”   话音落下的同时,晶骨撕裂虚空,刺向手无寸铁的残人类。   电光石火间,死的阴影带着万钧之力压在内脏上,求生的本能变得尖锐如针,叫嚣着让这个弱小的人类转身逃跑——   “万物终将死亡。”   姜见明闭上眼,他仰起脖颈,气若游丝地呢喃,“死亡赋予生命以意义,我们并不畏惧它。”   一步踏出,恐怖的晶骨与白发少女,还有那令人战栗的死亡阴影都消散于无形之中。   “那为何不接受终将到来的毁灭。”   眼前一晃,苏替换了玛格丽特的位置。黑袍男人化作幻影向他耳语:“万物有死,宇宙的尽头是无限的寂静,只有拥抱毁灭,归于死寂,才能拥抱无限的安乐与真理……不是吗?”   九、八……姜见明数着步数,沙哑道:“说得对,既然毁灭和寂静才是极乐,还请晶粒子先行上路。”   似乎没想到竟是这种答复,毁灭主教的脸上出现动荡的裂纹,如散沙般坍塌。   七。   突然,姜见明屏住颤抖的呼吸。他看到母核四周的晶粒子开始产生异变,它们发出很轻的噼啪细响,逐渐向中央生长出尖利的结晶!   这次不是幻影,晶粒子在重蓄力量,试图保护母核!   姜见明眼底划过一丝狠色,扶在洞穴晶壁上的五指骨节凸起。他要走过去,要赶在晶粒子将母核淹没之前……   自己只是一个残人类,没有晶骨,一旦让屏障成型,他就不可能接触到母核了!   眼前陡然又一阵模糊,忽然大片金玫瑰盛开,月色如水。   混乱主教劳伦身穿帝国首相的衣装,手中捻着一朵金玫瑰,姿态优雅地站在白翡翠宫的庭院间。   “亚斯兰统帅,”劳伦目露哀伤之色,“放弃吧,你的意志抵不过宇宙的规则。”   格哈德.劳伦……见过两位主教之后,姜见明对混乱的登场毫不意外,神色却暗了暗。   当年开国战争,是劳伦率先带了一批旧贵族归降。他作为实权在握的统帅,自然也与其见过几面。   那时候,他曾隐约觉得此人才干出色,也有胆识,若能栽培起来或许是个能臣。可惜开国后他的身体彻底废了,力不从心,只得作罢。   谁知再次相见,已是背道殊途。   他以基体之身亲手斩了劳伦的头颅。   “人类的历史不过是重蹈覆辙再周而复始,我们到不了乐园,我们找不到幸福。”   混乱主教将五指摊开,那朵金玫瑰缓慢地坠落,缓慢地枯萎,“您看,您倾注心血的这个帝国,也迟早会像枯败的花朵那样,迎来腐烂发臭的一天。”   污血从玫瑰落地处蔓延,似乎要淹没白翡翠宫。   旧帝国的一幕幕黑暗在此刻闪现起来,只是那面在血腥中迎风招展的旗帜,却变成了新帝国的样式。   姜见明不为所动,军靴踩着幻影中的血泊往前走。   六。   还有六步就能触手可及。母核四周的晶体生长得尖锐,边缘已被淹没,即将形成保护的晶簇丛。   “我们这个种族也一样,统帅。人类无法自救,只会在漫长的时间里积累更多血腥,更多罪恶,更多痛苦……直到某一日,以可怜而可悲的丑态踏上死路。”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劳伦摊开手,目光灼热,“统帅阁下,您不是喜欢……干干净净地离去吗?” 第278章 苏醒在你怀里(完)   晶粒子的精神冲击汹涌起来。幻影中的血浪滔天而起,冲垮了宫殿,淹没了金花,打落悲鸣的白鸽。   它向孤身前行的残人类挤压而去,晶簇也向着母核蔓延。   这是双方最后的角力。逼近,逼近——   在姜见明瞳孔深处染出一片血红。   他发抖的唇角也溢出鲜血。   这次没有等到反驳的言论,“劳伦”的脸上露出反败为胜的狂喜。   但下个瞬间,残人类那片染血的唇角无声地弯起一抹笑意。   姜见明踩出第五步,巨浪般铺天盖地的晶粒子意识间,陡然升起另一股力量。   晶体丛生的深洞之中,两股精神力相撞在无形之中!   姜见明一直扶在晶壁上的手掌松开了,他的精神力凝成锋利的刃尖,如烈火,将那滔天巨浪硬生生烧穿一线。   他一连踏出三步。血腥、罪恶与痛苦,崩塌的白翡翠宫和腐烂的金玫瑰,都被抛在身后。   毁灭主教脸孔抽搐,癫狂喊道:“——姜见明!!”   晶巢母核惊恐地闪烁。这个气若游丝的残人类,竟然还有余力反击……!?   不,母核意识突然觉察,这根本不是什么“余力”。   这个人深知自己的力量有限,才会在最开始引而不发,扛着精神与身体的极限重压等待动手的时机。这是冷静到极点的计算结果,是唯一的最佳时机!   直到此刻,姜见明忽然轻蔑一笑,眼尾明光流转,就掠过劳伦的幻影身边。   “你看我理你吗。”   姜见明幽幽道,“晶粒子。”   他是道恩.亚斯兰,是从黑暗与彷徨的时代里披荆沥血走到光明下的人,心志早已如铁坚韧。   之前一直在说话,不过是听着自己声音能让他集中精力,排除晶粒子的干扰而已。几句浅薄诘问,凭什么动摇他分毫?   风声呼啸,新人类帝国的国旗在身后坠落,一如当年那面旧帝国的神圣旗——   彼时,他和莱安并肩站在城头,残阳浩大,明日更在远方。   所以他知道……假如日后他们的帝国堕入腐烂长夜,也必然有后世的另一个他们,在夜深时掀起新的破晓。   无数个国度灭亡,无数个王朝更替。苞绽花落,日月刻出年轮。   每一朵腐烂的枯花,都成为下一朵新苞的养分;每一个盛世没落,就有新的火炬被高举而起。   人类在蓝母星上的第一轮文明发展以千年计,被晶粒子摧毁后的文明重建,只花费了几百年。后人将证明先人的意义。   这一次,一定能走得更远,哪怕到不了尽头。   那就不必畏惧,终将到来的死亡、毁灭与混乱。   劳伦的身影粉碎,变成了白衣大主教的模样。   三主教早已死亡,这些幻影的真面目,当然只会是与晶巢母核结合的盖乌斯!   “痴心妄想……痴心妄想!”   盖乌斯猛地挥展开手臂,白袍飞舞,“还看不清自身的弱小吗?你病弱无力,手无寸铁,又能对母核做什么!?”   他的神态狂热,目光像是淬了毒,森然瞪着姜见明,“从白日梦里醒来吧,亚斯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此刻已经力竭,你有心无力……”   母核近在一臂之隔处,只剩丁点的缝隙还暴露在外,下一秒就要被彻底封锁。   姜见明用最后的力气举起右手。   盖乌斯说的没错,他确实已经不行了。刚刚那一下精神力的集中爆发,彻底抽干了这具躯壳最后的精气神。   所以举起手的同时,姜见明的身体也朝前栽倒下去。   他仰起失焦的眼眸,气若游丝地暗想:失策,早知道还是该拿枚勋章吧,有棱角的那种……   “不。”盖乌斯忽然僵硬变色。   手掌落下。   “不,不,住手,残人类!!”   铛!   清脆的碰撞声。   盖乌斯的幻影扭曲了,他的眼眶痉挛着,双颊狰狞地抽动,惨叫着扑向母核:“——不!!!”   那枚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磕在母核中央的裂纹上。   戒指的中央,不知何时凝结着半片如刃锋利的赤金结晶。   喀嚓……   姜见明往下倒,与晶巢母核擦过的时候,他用黯淡下去的视野看到了那颗晶球上快速蔓延的裂纹,无声地笑了。   还好,看来戒指也够用。   裂纹越来越密,越来越细,越来越深。盖乌斯的幻影凝固成前扑的姿态,从头到脚哆嗦个不停。   “你……你……你杀了母核?不,不不,你杀了……啊,你杀了……”   直到那枚晶球,由内而外地碎成无数片,晶体如水沫四溅!!   崩裂的声音很尖锐,很高亢。   足够遮住人类倒地的闷响。   惯性让姜见明栽倒在地上又滚了半圈,他再也没有动弹一下的气力,仰面看到头顶的洞穴正在土崩瓦解。   结束了……吗。   雪白的晶粒子像四散的萤火虫,哀伤地飞远了。这也是一个宇宙中的生命形式,此刻拥抱了它们的消亡。   它们或许存在了许久,或许也侵略过许多宇宙中的其他种族,只是在一场战争中落败,被灭绝了。但它也彻底改造了人类,在人类历史上涂下鲜亮的一笔。人类会记住晶粒子,无论是否情愿。   好漫长的一场战争,结束了。   “……”   姜见明疲惫地半张着眼,如初生婴儿般懵懂失神,他的嘴唇只是不停发抖,却没有要呼吸的动作。   胸膛突然抽搐起来,他微弱地挣起脖颈,吐了两口血,紧绷的身子又脱力软倒回去。   好奇怪,浑身都轻快发软,感觉不到痛苦了……   之后会怎么样呢,明天会怎么样呢?   他会死吗,莱安呢?   姜见明不知道,只是在这片刻的茫茫之中,灵魂变得无比澄澈。   一个念头像轻蛾般扑入脑海。   他想: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在漫长的跋涉和渺茫的概率尽头,人类能够超越所谓的宇宙规则,走到真正的乐园中去。   在那个地方,所有同胞都能行走在光明之中,共同摘下幸福的果实。他会在那里,这一路上的所有人都会在那里,无论以什么形式。   “不……不。”   盖乌斯的幻影恍惚地凝望他,于彻底消散之前喃喃道:“你……你怎么敢……痴心妄想到……这种地……步……”   痴心妄想吗。   姜见明躺在晶巢的大地上,略有散大的瞳孔凝望着一点点显露出来的星空。   可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几十万年前的猿人,住在洞穴里茹毛饮血,对未来最大的渴盼,也不过是多捕些猎物、多采些果子。   岂知几千年后,他们的后代从星舰舷窗往外看到的星海,如此绚烂多情。   姜见明终于闭上了眼,安静地睡去了。   星光扫落在他苍白眼睑,送他一个痴心妄想的梦。   梦里,他抬起右手,亲吻那枚戒指。一边看着星空,一边散漫地和莱安说着打趣的闲话,最后低声笑了。   =   晶巢之外。   宇域中的晶状生物在盘古斧发射成功后明显弱化了许多,却并没有彻底消亡。   这对已经快要打到油尽灯枯的帝国军队来说,无疑该是个巨大的打击,几位将军们当场心里就是一沉。   战场上,如果士气在短时间内集体消沉甚至绝望,必然造成惨烈的伤亡……亏得有姜见明那番话托了一把,又赶上皇帝亲临,这才没有大规模动摇。   也就在仅仅片刻,算来不到一个小时之后,变化就发生了。   奋战中的机甲兵们突然惊叫起来,他们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操纵机甲了。这种惊变险些让全军陷入混乱,还是姜盛最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慢着,所有人都冷静!”   坐在机甲连珠之内,姜盛为自己的猜测头皮发麻。   他动手将面前的操纵屏一推,机甲就立刻恢复了正常运转,可这位大机甲师的手腕却抖了起来。   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激动。   姜盛打开军用频道,用发颤的嗓子高喊:“不是敌袭,机甲没坏!是精神操纵在失效,都把操纵模式切换成手动!!”   士兵们纷纷照做,生涩地用起了不太熟练的手动模式。   果然,在众人的讶异声中,停滞的机甲又听话了起来。   而刚刚与他们战斗的敌人,非但没有在这段时间内发起攻击,反而分解成最微小的晶粒子,悄然飘散在宇宙之中。   黑鲨基地。   “首领!您来看看,我们的精神意识投射在失效!”   黛安娜慌不择路地扑到西尔芙面前,刚为姜见明哭过的眼睛还红肿着,鼻音浓浓:“基体的意识都回归到原身里面了!这到底是……”   西尔芙的手中紧紧握着腕机,蓦地脱力靠在一架巨型计算机上,表情出神:“失,效……”   腕机中,传来的是姜盛激动破音的嗓门:“首领,这就没有错了哇!”   “我们的精神意识投射技术也好,精神意识操纵也好,原理都是依托于晶粒子的意识传导特性,现在都失效了,这不就是说明……”   黛安娜愣愣道:“说、说明?”   她下一瞬就想通了,脸孔蓦地腾起红晕,捂住嘴巴发出一声小小的呐喊。   ……   “说明?”   L-铁玫瑰的驾驶舱内,一个方正的通讯投屏闪动在林歌面前。   皇帝粗喘着,心脏剧烈跳跃。她紧紧盯着对面的首领,盯着那片柔软的唇,似乎接下来的发言就是对自己命运的宣判。   西尔芙那美貌的脸上露出傲然笑意,眼底却水光波动,“当然说明……晶粒子意识消亡,母核已死。”   她笑得优雅,泪珠请止不住地落:“林歌,陛下,去告诉所有人吧。就说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林歌恍惚地跌坐回驾驶席上。   她抬起自己因长时间战斗脱力而发抖的双手,怔忡道:“胜利了?”   林歌不确定地问:“啊,真的吗?”   西尔芙:“真的。”   林歌:“你可别骗我。”   西尔芙:“你是笨蛋吗?”   对面,背景音逐渐杂乱,黑鲨基地的成员们爆发出各种各样的哭叫声。   拿着腕机的西尔芙含泪气笑了:“不然呢?皇帝陛下,请您看看四周,还有晶体生物在和你打吗?”   林歌于是看了看四周,她的机甲铁玫瑰浴血立在宇宙中,四下清清朗朗,星云明媚。   晶粒子不停消散,远方那巨大的晶巢像是在蒸腾,内外同时分解崩溃,景象不可谓不壮观。   身后的军队早就意识到了,士兵们都陷入了疯狂。   陈老元帅也把通讯打了过来,林歌迷迷糊糊的,也没听清这老头子说的啥。   她很久不这样犯迷糊了,毕竟她是皇帝陛下。凯奥斯把帝国和金晓之冕托付给她,在夜风中转身离开的那一幕,好像还在昨天。   可是一回首,几番生死别离。   时间漫长,沧海桑田。   突然,皇帝蓦地起身,近乎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凯奥斯陛下和亚斯兰统帅还在母核的坐标位,有哪支部队还在晶巢,快,快去救人!!”   ……   当帝国军的沸腾浪潮开始向四方扩散的时候,一架机甲驶入了晶巢深处,比任何人都快。   智脑赛特亨利驾驶着L-金晓之冕,向母核坐标飞去。   它感知到了自己的存在正濒临消散。   赛特亨利,这是智脑的名字,曾经也是一只狗的名字。   所以此刻,它用尽全力奔跑。就像许多许多年前的那只小狗狗,摇着尾巴,吐着舌头,眼睛像黑葡萄一样亮晶晶地,叼着飞盘跑向它的主人身边。   金晓之冕的屏幕上,悄悄闪动着两行字。   “汪汪汪!”   “主人再见,汪汪!”   ……   亚斯兰星城。   战争结束的征兆是如此明显,甚至不必等待前线传来消息。   街道上肆虐的晶状生物消亡了,凝出的晶粒子也从家家户户的房间内退去。   人们纷纷抬头望天,看到雨后夜过的云层。风把硝烟驱赶,天光亮堂堂的,照在战乱过后的星城间。   “天亮了。”   士兵喃喃放下手中的枪械,一屁股坐倒在街头积水的砖板地上。水波随之荡漾,推开一圈又一圈的光晕。   “咦?”   街头,一个刚被搬上急救车的晶乱病人眨巴眨巴眼,翻身坐了起来,“我不疼了,哈哈,不疼了!”   那个人狂喜地摸摸自己的脸蛋,又伸了伸手脚,“我身体里的晶粒子不闹腾了,哈哈哈,我的晶乱病好了!”   十几步远的地方,唐仁老爷子正被搀扶着要上担架。   这位可叫一个老当益壮,都是退休了的年纪,硬是拿出当年在蓝母星的蛮劲儿,在街头激战了一天一夜。终于搞得自己晶骨断裂,疼出了豆大的冷汗,被他儿媳妇强硬地拖去治疗。   可老爷子的脸色突然变了,大手一挥,“哎,等等,我的晶骨……”   那些逸散在半空中的晶粒子,纷纷被晶骨吸引过来,填补了伤重的缝隙。   唐仁表情凝重,忽然冲车上的医护们喊道:“哎,小同志,你们车上有晶骨监测仪没有,拿来!”   晶骨监测仪是普及性很高的常备品,很快就有个护士拎过来,往老爷子的晶骨上一扫。   “升、升阶了!?”   顿时,唐家儿媳妇瞪大眼睛,“爸爸,您老都这个年纪了,晶骨居然升阶了!?”   “这,这到底是……”   咣当一声,凯文跳下机甲,摸了摸下巴上的汗水。他直愣愣地看着四下的变化,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另一道身影笨拙地从机甲驾驶舱里爬出来。那是凯文在半途救下的一位负伤老教授,此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看来,晶粒子这个种族的意识确实灭亡了,但已经与人类深度结合的那部分晶粒子,剥离了种族属性之后,还能继续为人类所用啊……”   老教授摸了摸白胡子,点头笑道:“这大概,就是宇宙间种族战争所带来战利品吧,呵呵呵……”   这几百年,对人类来说可真是渡劫了。但也正是这一道劫难,让人类完成了物种层面的进化,他们的未来,有了更多可能性。   十分钟后,帝国九大星城的街头巷尾,响起了来自前线的声音。   “黑鲨基地敬告全体国民。我,西尔芙.松,以前帝国皇后、现黑鲨基地首领与皇太后的名义,并代替林歌皇帝陛下,向我们的同胞郑重宣布:   “战争已经结束,人类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前线诸军不日凯旋!”   霎时间,欢呼的声浪层层叠叠,雷动九天。   “现在,请所有国民尽可能地汲取尚未消散的晶粒子,无论您是有晶人种还是无晶人种。”   “重复一遍,请所有国民……”   =   新帝历66年,人类与晶粒子,这次横跨五百余年的种族战争,以前者的胜利落下帷幕。   战争给帝国带来了疮痍,人口锐减,资源耗竭。万幸未来一片光明,不用说,接下来的几年都要致力于战后重建和休养生息了。   晶粒子种族意识的消失,也为人类社会带来了诸多改变。但绝大多数都是向好的,据黑鲨基地的计算,那些逸散在宇宙中的晶粒子资源,足够人类往后千年的真晶矿消费。   大军凯旋后,国民们焦急地询问开国帝帅的消息。   但官方一直三缄其口,最后实在扛不住民意了,帝国只好发了个声明,说帝帅两人都在最终任务中身负重伤,正在接受治疗。   道恩.亚斯兰的各种真相也陆续被放出来,那几天的智网更不能看,各处医院都接待了好几批哭晕过去的人。   时间过去了几周,几个月,直到半年后。   凯奥斯陛下终于在一次祭奠英魂的大典上露了面。   大帝依然冷峻美丽,铂金卷发雍容地垂在肩头。他与林歌并肩手捧白菊,单膝跪在阵亡将士们的电子遗照屏前,闭眼轻念祷词。   可是亚斯兰统帅的消息,再也没有了后文。   人们说,统帅是牺牲了。他们的英雄,永远沉睡在黎明降临之前的那一刻。   但也有人悄悄透出些许消息。说是在白翡翠宫的深处,有一间锁着最高权限的房间,床上睡着一位不知何时会醒来的病人。   ……   四月,草长莺飞。   白翡翠宫深处,一道红裙身影跑过小径,裙摆扫落露珠。   “凯奥斯,混蛋,你为什么不复位啊!”   林歌崩溃地拦在莱安面前:“今年!今年你一定得给我滚回来做皇帝!老娘不干了,说不干就不干了!”   莱安面无表情:“我的旧伤还没好,没有力气。”   “放屁,你身体早就养好了吧!?”   林歌震惊于其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说到底,你这小怪物受个鬼的伤啊,一整个晶巢母核的能源都被你吃了!亏老娘当时吓得要死!!”   花影摇曳,脚步声近。西尔芙挎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小篮子走过来,无奈道:“两位怎么又从一大早就开始吵,还吃不吃早饭了?”   林歌立刻丢开了莱安,双眼发亮地扑过来:“西尔芙,你烤了饼干?”   西尔芙:“有点烤糊了。你们还是吃机器人做的那份,我尝尝味……啊。”   话还没说完,她的小篮子就被莱安拎走了。   凯奥斯陛下掀开上面的那层湿布,拈起一块打量,边缘果然有一点焦黑。   于是他点了点头,动作流畅地将其塞进了林歌嘴里。   林歌:“唔……唔唔凯奥斯你这个混蛋——!!”   三人身影后面,金玫瑰丛生。茂盛的枝叶间藏着一块小小的碑,上面写着:   最亲爱的狗狗、最聪明的智脑   赛特亨利之墓   再后面,是一个隐蔽的房间。   玻璃窗的后头落着窗帘,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一张宽大柔软的床,床上躺着一位苍白的病人。   过了几分钟之后,房间的门开了。   刚才在外面的凯奥斯陛下走进来,先是把沾了露水的外衣挂在一边,又在床边脱了鞋子。   莱安动作仔细地上了床,把那位长眠不醒的睡美人搂进怀里,闭眼轻轻蹭了两下,就这么抱着。   外面两个女人还在笑闹。   声音传来,病人的睫毛似乎动了动。   又似乎并没有。   宫殿的尽头是天空,晨风正一点点将黑夜吹散,黎明的光辉摇摇曳曳,正落在床头玻璃瓶里插着的一朵金玫瑰上。   窗外,辉煌大教堂的钟声敲响了,中央广场上飞起了一群白鸽。   ——《黎明沉眠》正文完。   2022.5.30 岳千月   --------------------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啦,真的感慨万千。断断续续写了两年,想对大家说的话有很多,作话不计入晋江币点数,咱先说一下正事和后续安排:   ①正文完结,感谢追更!今晚零点前会在本章评论区发红包!   接下来会做一遍精修捉虫补bug的工作。欢迎二刷,但评论的时候还请控制一下,照顾新人观感,不要剧透太狠噢。   ②关于番外:第一个番外就是衔接正文大结局的后记,负责收尾撒糖大团圆,交代各种没交代完的事情和各个配角们,预计六一之后掉落。其他杂七杂八的番外看情况慢慢写。   ③关于下一本:暂时没有开文计划,我想暂停一阵反思反思,也可能转型尝试点别的。再开坑会在围脖上吱声的,亲爱的小天使们有缘再见(0w0)/   ④关于经常有读者问的实体出版:我也想,谁不想呢!不过这个取决于出版社而非作者,现在耽美出版比之前困难了,百万字大长篇更难。因为字数多会导致印制成本很高,出版社的签约标准当然也会更高,不然卖不出去的话人家成赔本买卖了。据我盯晋江版权页的观察结果,耽频百万字起步的长篇文,感觉作收和收藏至少要有一项是六位数打底才有可能,大家一起做个梦就好,别太指望(咳)个志违法,自印授权不开,谢谢喜欢~   ⑤虽然都说累了但还是得说:唯一正版→晋江文学城官网/晋江小说阅读app   我知道有很多人是在盗文网看完前面一百多章,发现盗文不全才来晋江订阅后面的章节的。说多了也没意思,正版订阅不仅决定作者的收入,也决定作者的排榜流量,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还是希望可以得到支持。   接下来是没什么营养,单纯写给自己看(但因为很羞耻所以大概率自己以后也不会看)的完结感言和小总结。   虽然写作过程中被读者们亲切(?)地叫做千刀,但总的来说,我觉得黎明沉眠这篇算是个无比浪漫且理想主义的文,甚至理想到有些中二幼稚的程度。先驱被后人铭记,英雄亲眼看到盛世,所有的牺牲都有意义,我们的征程永不止息,而前路永远延伸。一场种族战争打完了,还能好人全员存活大团圆(虽然狗勾没了QAQ)这是在小说里才能实现的美好祝愿。   写到今天,已经不仅是我在写这个故事,更是这个故事在反哺我的心态。这篇文连载到后期的时候,其实撞上了很多让我觉得沮丧的事情。某些眼看不了了之,某些深感无能为力。有时候会觉得他妈的烂透了,看不到一点变好的希望了,但想到正在写的这个故事,又觉得不应该这样想。还是要做努力,能好一点是一点。所以在这里也许个愿,就祝我和能看到这段文字的读者们越来越好,我们的城市和国家和世界也越来越好。   这篇文正文篇幅114万字,对我来说是个全新的挑战,大胆尝试了许多新东西,比如世界观架构、多条配角支线和主题立意的铺设,整体还是挺满意的。当然也有一些不足和因为能力所限不得不舍弃的东西,不过尽力了就没什么遗憾啦   最后还是要感谢连载追订的读者在后期更新频率摆烂的情况下不离不弃,这篇文的评论区是在我所有文里面整体氛围最好的,真的很难得,也给了我莫大的力量。给大家比一个大大的心,么么所有小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