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心不净   作者:池总渣   文案:   他与我水火不容,我对他居心不净   ……   宴云何回京时,满京城都在传,虞钦如今是太后极愿意亲近的人物,时常深夜传诏,全然不顾流言蜚语。   若他是太后,必亲手打造囚笼,将这佳人养在笼中,观赏把玩,为所欲为。   他与我水火不容,我对他居心不净。   有参考各个朝代,不必考据   病殃心狠美人攻X英俊将军受   虞钦X宴云何   标签:古代架空 强强 第一章   大晋,成景八年,京城大雪。   是夜,空旷的长街上,疾驰着一匹黑马。   长随宋文立于永安侯府檐下,手中掌灯,怀中持信,正焦急等待着。   直至听见马蹄声,这才借着手中灯笼,望向来者。   来人黑色的披风上覆满大雪,他抬手摘下兜帽,露出面容。   与宋文对视的,是一双泛金异瞳。   不过再定睛一看,便会发现这仅仅是因为瞳孔色泽过浅,倒映烛光,这才呈现出金瞳异像。   男人御马疾驰而来,周身热意腾腾,霜雪落于眼睫,化作水珠。   “大人!”宋文数步下了台阶,高声道。   宴云何利落下马,将手中马鞭抛给宋文,接过对方手中信件,拆开一览,当即沉下脸色。   宋文极有眼色,问道:“可是营内出了事?”   “给事中张正入了狱。”宴云何抛下这句话后,匆匆进入府邸。   宋文听说过张正,此人为科道言官,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   且不畏强权,曾多次为百姓出头,弹劾朝中官员。   如果是普通大牢,宴云何不会是这样的脸色,宋文问道:“难道是诏狱。”   诏狱隶属于锦衣卫旗下,在京城臭名昭著,文官清流的噩梦,号称有进无出。   宴云何召来侍从,让其替自己换下打湿的官服:“张正昨日上书弹劾元阁老,今夜便被带走入了狱。”   锦衣卫拿人不稀奇,可偏偏是张正,这时机过于微妙了些。   陛下十岁登基,岂今掌政不过八年,朝廷仍被太后与元阁老一派牢牢把持。   锦衣卫本该由天子所掌,可首领一职人选,由太后直接任命。   于是五年前,陛下亲立皇城司,授其执掌宫禁、刺探情报之职。小皇帝一时兴起所设立的机构,如今已壮大得与锦衣卫不分上下。   本该与元阁老分庭抗礼的太后竟在此事上帮了元阁老,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可要即刻通知陛下?”宋文道。   宴云何整日在御前随驾,早已饥肠辘辘:“皇城司应该已向陛下通禀,你先弄些点心上来,用过后我得去周府一趟。”   宋文出屋吩咐了下人,回来便见大人已经换上一袭玄袍,侍从替其拆下发冠,一头黑色卷发散落而下,掩在两颊。   只见宴云何眉深鼻挺,眼睫浓长。再看那双隐泛金意的双瞳,称声俊美至极也不为过。   可惜宴云何在边疆待过数年,肤色于沙场的磨炼下变得略深。   京中因为某种缘故,风行肤白貌美。他家大人在此事上吃了大亏,分明在未去疆场磨炼前,在京中也是名声极盛的美男子。   想到导致京城审美变化的那个人,宋文脸色便僵了僵,忍不住磨牙。   宴云何饮口姜茶,冲淡浑身冷意,见宋文这般脸色,问道:“谁惹你了?”   “都指挥使大人今夜又要高兴得睡不着了吧,在阁老面前立了大功。”宋文讥讽道。   宴云何皱眉道:“慎言。”   锦衣卫无孔不入,就是宴云何也不能保证府中是否有其耳目。   用过茶后,换上常服,宴云何没再骑马,换坐马车前往周府。   尚未行至周府门前,便见宋文面色惊恐地掀帘而入,结结巴巴道:“大、大人,好像是……锦衣卫!”   普通锦衣卫不会将宋文吓成这样,宋文身为永安侯府家臣,自幼同宴云何一块长大,见多识广,能被吓成这样,看来在周府门前的锦衣卫官职甚高。   他掀帘望去,先瞧见的,便是那瓷白矜贵的手,毫无血色,并未持刀,而是执伞。   伞下是一袭雪白狐裘,没有丝毫杂毛,乃御赐圣物。   这种本该进贡到后宫的皮草,如今披在武官身上,人人皆知是谁所赐,对此嗤之以鼻,而满朝文武却无人敢说。   毕竟谁敢去议论太后的私事,难不成嫌活着不好,想去诏狱走一趟不成。   听到马车的动静,伞面微微一动,露出那人侧脸。   宋文当年在东林学院也见过几次这位都指挥使,许是记忆淡了,如今再见,仍觉得一个人怎能生出这般样貌。   堆银砌玉的霜雪,不及他极盛容貌,他与雪皆美景,赏景不如赏人。   上天何其不公,给予这人惊人皮囊,漆黑心肠。   那人双眸往此处一抬,宋文便险些沉在那双眸之中,连魂都被勾过去了。   好在他家大人不轻不重往他背上一拍,将他魂体归位。   宴云何下了马车,来到执伞人身前,上下一扫。没在那人脸上停留多久,只望着对方狐裘下所穿并非官服,便知此人来这目的不是抓人,而是拜访。   “虞大人,此时此刻,你怎会还有心思在此处赏雪?”宴云何轻声笑道。   给事中张正才被抓进牢里,不应该抓紧时间,屈打成招吗?   对方深夜在此,定是被周府拒之门外。   宴云何心知,若是虞钦是以都指挥使的身份驾临此处,周重华就是吃了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做。   偏生虞钦是以另一个身份来的,周重华曾经的学生。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让百官敬畏的锦衣卫总领,也只能站在雪里苦等。   匆忙赶上来为宴云何撑伞挡雪的宋文,听到他家大人这般挑衅,差点一口气没上地来。   怎知宴云何接下来的行为,却愈发过火。   只听宴云何轻柔地附在虞钦耳边说:“今夜良辰美景,虞大人竟未宿于宫中,难道大人这般出众姿容,太后竟是已经腻了吗?”   说罢,宴云何望着那人冰冷的侧脸,仿佛嫌还不够刺激,竟不知死活补充道:“若我是太后,真那般中意你,将你养在笼中,观赏把玩便是,何必让你出来为祸朝纲。”   他的声音极低,极轻,除了身处此地的三人,再无旁人可闻。   虞钦缓慢地抬起眼睫,终于正眼望向宴云何。   空气凝滞,杀机毕现。   宋文汗毛倒立的同时,想起眼前的虞钦除了身任指挥使,还掌诏狱刑罚,没有他撬不开的嘴,没有他逼不了的供,更没有他扣不了的帽子。   他家大人是疯了吗,何必招惹这蛇蝎美人。   何况刚才那般对太后大不敬的话语,更是送上门的帽子。   “想动手?”宴云何语带无辜,嘴唇却挑衅上钩,似乎巴不得虞钦来动他。   然而不管他如何言语挑衅,虞钦都不为所动。   这时周府大门缓缓打开,仆役上前,仿若并未看到虞大人站在一旁,只低头交代老爷的吩咐,恭迎宴云何入内。   三人入府后,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宋文凑到宴云何耳边,小声嘀咕:“您又何必去招惹他。”   宴云何似笑非笑:“他不敢,若他敢,信不信明日弹劾他的奏章又能堆满一桌。”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大人。”宋文忧心忡忡道。   宴云何敛了笑意:“张正前些日子才得陛下夸赞,张正入狱,陛下心中未必好受。”   宋文这才明白,陛下心里不好受,锦衣卫难道就能风光?   别说宴云何只是言语冒犯,就是真的动手打伤了虞钦,怕是太后那边都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何况宴云何背后的是永乐侯府,他家大人又赴往边疆博得军功,深得圣眷,谁敢动他。   周重华年近五十,鬓边微白,五官端正,气质儒雅。   隐约能见年轻时的风姿,如今他正在书房等待宴云何。   他与张正是知交好友,张正上书前曾来找过他,将自己家中老母妻子托付。   那时他就猜到张正或许要出事,只是没想到竟会这样快。   宴云何步入书房,见到立在书房中央的周重华,一撩下摆,便要行礼。   这是他自边疆战事稳定,奉命回京后首次拜见恩师。   周重华上前拦住了他,仔细打量他的面容,这才欣悦点头:“长高了,结实了。”   当年在东林书院,宴云何的文章未必做得最好。   他爱骑射刀枪,不守院规,总是带着一般纨绔子弟在书院里招猫逗狗,惹是生非,时时气得书院里的先生找院长周重华告状。   周重华总说宴云何虽然行为跳脱,但本性不坏,好好教导,日后必成大器。   宴云何也的确在九年后证明了这一点,可同样是周重华的弟子,曾经最被看好的虞钦,现在却成了清流最为厌恶的锦衣卫。   周重华显然想到了那被他拒之门外的另一个弟子,轻轻叹了口气:“虞公若还在世,见到他的子孙竟成这般模样……”   他掩面而叹,显然为此痛惜不已。   是啊,谁能想到虞钦会变成这样。   边疆风沙极大,夜里却漫天繁星,寂静至极。   宴云何站在那高高的城防哨所,背对明月,望着京城的方向,也曾想过虞钦。   现实远比想象更残忍。   时过境迁,旧人早已面目全非。   --------------------   虞钦(攻)x宴云何(受) 第二章   宴云何来见恩师,为了张正一事。   张正入狱,以周重华的性格必要上书求情。可周重华作为翰林院侍讲学士,手中并无实权。   元阁老既然不顾陛下颜面拿张正开刀,就不会忌惮区区一个周重华。   若是因此将周重华定罪,院长一职空出,元党势必把东林书院变作吸收人才的温床。   无论如何,这事绝对不能发生。   朝堂之事,稳定为上,若是一方势力过于壮大,局势都会失去平衡。   只是不知虞钦这次前来,是为了能够更轻易定罪,还是太后也不想让元党这般得意。   周重华不是蠢人,他自然知道宴云何来访之意:“渊之上书前,曾将家中老母托付于我,亦再三强调,若他出事,我千万不要冒险求情。”   “可人生在世,难得至交好友,我又怎能眼睁睁见他身陷囹圄而不顾呢。”周重华激动道。   宴云何只等恩师宣泄完情绪,才沉稳答:“老师放心,陛下不会不管。”   周重华双眼微睁,定定望着宴云何,握住他双手:“有你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离开周府前,宴云何又道:“我知老师心中有气,但他诚心求见,又在这深冬夜里苦等……”   周重华不等宴云何说完,便道:“为师明白。”   二人皆知口中的“他”是指谁。   不是宴云何想为虞钦说话,只是现在还摸不清太后的心思。   他是陛下的人,虞钦是太后的人。   见他而不见虞钦,岂不是打太后的脸。   周重华亲自将宴云何送至庭院,宴云何担心他再送,两人就要一起碰上虞钦,于是再三请其留步,这才带上宋文离府。   步出周府,宴云何看着廊下人被仆役请入,二人擦肩而过,他望向虞钦,那人却对他漠然置之。   一如十年前,在东林书院初见之时。   永安侯乃世袭爵位,宴云何的曾祖父随太祖开国建业,立下汗马功劳。   江山稳定不过百年,外寇时时侵扰边界,皆被大晋守将驱逐平定。   袭爵至今的永安侯府,早已只是挂名勋贵,再无当年英勇。   况且国泰民安,朝堂比起武臣,更看重文臣。   那时父亲尚在,对宴云何整日出入京中三大营,和一帮军户厮混颇为头疼。   于是不顾宴云何意愿,将他送入东林书院。   宴云何心中有气,在书院里自然不肯好好念书,加之天生反骨,伶牙俐齿,文章虽作得不好,但同先生辩起来,却是字字句句皆不服输。   书院里有禁令,非必要不得外出,怕他们学业未成,便在京城沾上饮酒作乐的风气。   宴云何成天带着一帮世家子弟翻墙出去,书院不让做什么,他们便要做什么。   气得夫子时时责罚带头人宴云何,奈何他皮糙肉厚,戒尺打手,抄写院规,烈日罚跪,都没止住他继续造作。   书院分有六堂,学生入学时皆在正义堂,以月试考核结果而升堂,最高可升至率性堂,试题内容基本是四书五经,宴云何最不耐烦看书,自然月试结果不佳。   那日他又被先生罚跪,烈日当空,宴云何盯着一旁草丛里的蟋蟀发呆,心想这蟋蟀个子小小,叫声挺大,抓回去斗蟋蟀或许能战无不胜。   余光里有人穿着东林书院的学士服,缓缓走来。   东临书院的学士服白底绿边,丑得出奇,很是寡淡,仿佛担心衣着再鲜艳些,学生们更加无心学习。   宴云何便带头捣鼓学士服,将宽袍改作窄袖,绿边绣上银丝,弄得花里胡哨,引领了一波修改学士服的风潮。   可直到见了虞钦,宴云何才发现,原来丑得跟麻袋一样的学士服,也能这般好看。   人衬衣裳的极致,莫过如此了。   只看虞钦行走间下摆随风而动,长发用青带束起,瓷白修长的手托着厚重古籍,眉眼间皆是冷淡,便是盛夏也未见一分燥意。   如高山霜雪,不似凡人。   缓缓行至宴云何身边时,就是自诩见多识广的宴公子都怔怔出神。   满脑子只剩下四个大字,惊为天人。   虞钦仿若并未看到跪在院中的宴云何,对其视若无睹,正要越过这人往前走时,下袍一紧,被迫驻足,回首望去,是宴云何拉住了他的衣角。   两人对上目光,宴云何望着虞钦那双美则美矣,却过于凉薄的眼,轻佻一笑:“钦本佳人,何必乔装打扮,混入书院?”   虞钦面容微凝,听着宴云何嘴里胡言乱语,眸色愈发冰冷。   宴云何懒懒地笑着,干脆也不继续跪了,席地而坐,扯着虞钦的衣服不让他走。   就是虞钦再美,宴云何也不至于分不清男女。   他正是分清了,且从对方的容貌判断出这人是传闻中的虞钦,是罚他跪在这里的那位先生的得意门生,这才故意招惹,找人麻烦。   他一声“钦”本佳人,不但叫虞钦背上了虞美人的称号,两人这事,还成为学院里好长一段时间的谈资。   正义堂的混子惹了率性堂的楷模,令本就岌岌可危的两堂关系,雪上加霜。   处于舆论中心的两个人,却并不止于那一次交恶。   许是被“混子”这一称呼给刺激到了,亦或是家中老父来书痛骂他惹事,怕回去真被打断腿,宴云何一反从前的得过且过,认真读起书来。   虽然四书五经不通,好在东林书院还考骑射武学,他靠这几门得了不少分,成功升堂。   至于别人背后议论他大脑简单,四肢发达,他都懒得理会。   书院可没规定不许走此捷径,在骑射上登峰造极也是他的本事。   加之宴云何本就天资聪颖,善用举一反三,很快在文试中也取得佳绩。   于是半年后,虞钦推开学堂大门,便见到坐在窗边那位周身懒散,毫无正行,不守纪律的学院败类—— 宴云何,抬手冲他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啊,虞美人。” 第三章   虞钦的身体在看见宴云何后,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但很快,他便神态自若地来到自己的书案前,放下书籍,开始研墨。   这一回,宴云何可不是独自一人升到率性堂的,而是带了两个小伙伴一起。   那两人亦是世家子弟,虽然不跟着宴云何胡闹,但都是世交,关系不错。   游良心直口快,悄悄用胳膊肘戳宴云何:“淮阳兄,我劝你别再招惹院花,小心出门被他的仰慕者套麻袋打一顿。”   难怪游良能跟宴云何玩得好,二人臭味相投,嘴巴都毒。   虞美人是花,虞钦又是东林书院一支花,可不就叫院花吗。   宴云何听乐了,趴在桌上笑得半天直不起腰。   虞钦跪坐于蒲团,背脊挺直,仪态端正,犹如根本没听到身后议论他的动静,只专心做自己的事。   还是有人看不下去了,并非率性班其他同虞钦交好的学子,而是宴云何的另一位好友,方知州。   “到底是虞公之孙,淮阳,切不可打趣太过。”方知州道。   虞钦的祖父乃虞长恩,曾历藩王之乱,时任兵部尚书,在贼军攻城之际,带领京城兵力坚守城门,直至援军来助,平息叛乱。   若不是虞长恩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如今在皇位上的,便不是当今圣上。   圣上登基后,又令其兼任太子太师,辅佐东宫太子。   世人皆慕虞长恩英名,因其立有大功,并不骄矜,且为人俭朴,家风甚严,当得上难得好官。   虞长恩身居高位,却从不提拔家中小辈,未曾听说过虞长恩后代在朝中有所任职。   既不同世家联姻,亦不与勋贵来往,宴云何甚至不曾在京中举办的宴会中见过虞家人。   若不是来这东林书院,说不定宴云何这样的纨绔子弟,这辈子都见不上虞钦。   他摸了摸下巴,同方知州道:“传闻虞公年轻时是难得一见的美男,这话不假,你看虞钦多水灵,称得上京城第一美人。”   真是要死,方知州本以为搬出虞公大名,宴云何多少能收敛着点,没想到这人更没正形。   游良拉着方知州:“他什么德行你不知道,你越不让他招惹,他就越起劲,倒不如随他去,我看他要狠狠栽一跟头,才能清醒过来。”   很快,宴云何的第一个跟头就来了。   学堂上先生抽人背书,正好点到宴云何。   宴云何之前都在正义堂上学,哪经历过这样多的功课,刚为考上率性堂沾沾自喜,便被作业强度给吓得差点想退学。   不过他早有准备,正防着先生抽他。   学院败类宴云何自然是要走旁门左道的,他一早备有小纸条,在上课前贴在砚台边上。正有一眼没一眼偷瞄,还未背完,便被身旁的人发觉,向老师告状。   那人乃是虞钦身边众多追随者之一,赵仪。   明目张胆作弊的下场,便是宴云何被赶出课堂,还要抄写今日背诵的论则十遍。   虞钦无须理会宴云何,自然有人替他出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宴云何遇到小绊子无数,他都嬉笑应对,能化解的就化解,不能化解的便去先生那里领罚。   虞钦的护花使者怎就这么多呢,宴云何刚被先生打完手,龇牙咧嘴地想着。   可惜率性堂不是他的地盘,要是还在正义堂,他人多势众,怎么着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宴云何回到学堂,看到被数人包围在内的虞钦,正不疾不徐地为同窗解惑。他走过去,以赵仪为首的一群人皆抬起头来,警惕地望着他。   宴云何耸耸肩,望着虞钦:“虞公子,能否赏脸同在下谈谈?”   赵仪很想说你算什么东西,虞钦为何要跟你谈。但很快他便想到,宴云何再混账,也是永安侯之子。   他们这些时日小动作虽然不少,但也不敢太过分。宴云何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自然抓不住把柄。   奈何此人实在过分,竟以清谈名义聚集了一帮子人在宿舍里斗蛐蛐。   这事一报上去,听说先生都为了这事闹到院长周重华那里了。   本以为第二日肯定见不到宴云何,哪曾想到,对方依然准时出现在学堂。   赵仪怒视宴云何,恨不得张开双臂,化作母鸡将虞钦保护起来。   但是虞钦有自己的想法,他不但答应了宴云何,还同对方走了出去。   宴云何跟在虞钦身后,竟还回过头来,冲他们眨眼微笑,那副得意嘴脸,气得赵仪差点一个后仰。   挑衅完赵仪,宴云何随虞钦来到了书院的静心亭上。此地凉风习习,是避暑的好去处。   一入亭内,宴云何便抢先求饶:“虞公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是我的错,不该喊你美人,不该给你取外号,都是我不对,你看我们能不能点到为止,就此休战呢?”   不是宴云何怂,而是再闹下去,家中老父怕是真要杀到东林书院,将他就地正法了。   宴家是严父慈母,偏生永安侯惧内,生平最拿宴夫人没办法。   所以在教育儿子这事上,只要宴夫人护着宴云何,永安侯不敢对他如何。   但这一次,连他母亲都恼了他,责怪他不该这般荒唐。   本以为这事应该很容易了结,他不招惹虞钦,虞钦不可能分丝毫注意力给他这种纨绔子弟。   何况,这不是虞公的孙子吗,虞公这般大义之人,孙子应该差不到哪去吧。   怎知下一秒,听到虞钦的回答,宴云何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坏了,可能眼睛也坏了。   因为虞钦竟然对他笑了,那双向来冷情的双眼微微弯起,唇角浮现并不明显的弧度。   他的笑意比湖泊波光还要浅淡,仿若风吹便能散去。   他说:“为何?”   宴云何皱起眉头:“什么?”   虞钦笑意褪去,露出几分凉薄:“我为何要同你休战。”   宴云何眉稍微挑,好啊,他本以为赵仪那些人是自己找他麻烦,没想到竟都是虞钦默许的。   想来也是,赵仪他们整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虞钦怎么可能不知道,   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个狠心美人。 第四章   虞钦虽是虞长恩之孙,性格却不像祖父。若是相像,怕也活不到现在。   宴云何在东林书院同这人初次交道 ,便知其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他在周府前将此人狠狠得罪,也预料到可能会被打击报复。   宋文说的不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等着虞钦出招。   三日后,有御史上书弹劾宴云何在军中饮酒作乐,目无法纪,如何统领军队。   当天,宴云何被传唤入宫。   宴云何比成景帝大八岁,血缘上他是陛下的表哥。成景帝年幼之时,二人感情甚佳。   但在登基之后,他们之间便不再是儿时玩伴,而是君臣。   宴云何正思考着待会该如何应对,严公公见着他,主动道:“陛下宣大人在御花园觐见。”   宴云何垂首道:“多谢公公。”   他猜想成景帝还有心情在御花园赏花,事情应该不大。   步入御花园,年仅十八的成景帝坐在湖边,手中执竿,竟在钓鱼。   不用看也知道,荷花池底下应该早有小太监潜了下去,为成景帝的鱼钩上挂上活鱼。   年轻的帝王长着一张英俊的脸,放松地靠在椅上时,毫无仪态可言,忽略那身龙袍,比当年的宴云何还像一个纨绔子弟。   但谁也不会因此就小看这个帝王,所有轻视他的人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包括太后。   “爱卿来了。”成景帝用愉悦的语气,唤宴云何上前。   宴云何跪下行礼,成景帝却并未令其平身。   “陛下!”宴云何刚要说话,成景帝便束起手指,轻轻地嘘了声:“小声点,你把朕的鱼儿都吓跑了。”   直到钓上鱼,宴云何跪出了一身汗,成景帝这才不紧不慢道:“宫中最近新进了一批新的火铳,你陪朕去试上一试。”   来到靶场,成景帝端起火铳,点燃引线,比划着不远处的靶心:“张正前不久刚入狱,今日爱卿就被御使弹劾。”话音刚落,一声巨响,靶心处被炸得焦黑。   “淮阳。”成景帝放下火铳:“朕对你寄予厚望,才将神机营交到你手中。”   “臣罪该万死!”宴云何再次跪倒在地。   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这会却没跪多久,成景帝伸手将他扶起:“朕知你为难,我突然命你为神机营提督,军中那些老将领未必服你。”   “但收拢人心,需得徐徐图之,爱卿操之过急了。”成景帝摇头道。   话虽如此,可军中那些将领,哪个是好收服的。宴云何空降神机营,不与那些老将领打好关系,怎么管理军队?   他为了此事,陪着那些老将领险些喝吐了血,就这还被御使参了一本。   虽说文官武官彼此相轻,但军中之事,那些书呆子又从何得知,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锦衣卫搜集了情报,送到了想要打击他的文官手中。   成景帝放下火铳,颇有些意兴阑珊:“淮阳,不要再让朕失望了。”   这话说得极重,宴云何脸色泛白。   敲打过宴云何后,成景帝才将今日召他前来的目的告知:“工部侍郎赵祥失踪,朕命大理寺严查。”   说罢,他讽刺一笑:“负责此案的大理寺正被锦衣卫查出贪污受贿,抄录案件的主簿深夜亡于家中。”   “去查吧,皇城司随你调用。”成景帝望了宴云何一眼。   宴云何深深叩首,跪谢龙恩。   他心知成景帝现在还没罢去他神机营提督之职,是在给他机会。   如果赵祥这个案子办得好,军中饮酒这事的风头一过,他依然能回到神机营。   如果不成,那怕是得回边疆吃风喝沙了。   从御花园出来,宴云何额头青肿滲血,是刚才磕头磕的。可身后又跟着一群内侍,抬着数个大箱,是成景帝赏的。   宫人们看着宴云何那副模样,一时之间,竟不知他究竟是被罚还是被赏。   不过宴云何并未因此而失了圣心,倒是肉眼可知的事实。   宴云何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心里五味陈杂。   他即便知道,他与虞钦早已不是东林书院的少年郎了,但也想不到虞钦竟这般不顾以往同窗之情,下手如此狠辣,一出手便是将他往死里整。   令他不仅被陛下恼了,还叫全宫的人都看见他这幅狼狈模样。   想什么来什么,宴云何于宫道上,与罪魁祸首虞钦狭路相逢。   虞钦今日一身正红官袍,腰佩金刀,身旁无下属相伴,而由宫中侍女相送。看其来的方向,正是太后所在的慈宁宫。   虞钦并不如往常那般漠视宴云何,而是在他的额头上着重落了两眼。   宴云何差点气笑了,他知道在虞钦严眼中,他额上的伤口不是伤,是对方成功的勋章,怕是回去了想到这事,都要洋洋得意许久。   宫中人来人往,两人在短暂的对视过后,交错而过。   虞钦从宫中当值归来,已是子时。   家中老仆给他开门,简单地给他端了碗素面,便下去休息。   虞府不大,佣人更少。   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竟住这般寒酸的地方,也被朝中官员所诟病,说他装模作样,真以为维持虞公在时的做派,便不是奸佞之辈,走狗鹰犬了吗?   虞钦声名狼藉,早已不在乎这些唾骂。   他拿起筷子,安静吃面。下一瞬,面前的烛火轻晃,腰间金刀迅速飞出,化作残影,直面袭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房中的另一人。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金戈声响,金刀被击飞空中,虞钦旋身而上,握住长刀,尚未发起二次攻击,便停住所有攻势。   无他,来者手握火铳,刚才那声金属响声,便是金刀与火铳相击,碰出的动静。   宴云何摸着火铳上的划痕,啧声道:“此乃御赐圣物,虞大人,好大的胆子。”   烛火被罡风袭中,竭力摇晃数下后,不甘熄灭。   虞钦持刀立于昏暗之处,府中节俭,竟是连烛火都只有一盏,不过这倒成了绝佳藏身暗处的机会。   宴云何轻声一笑,不慌不忙地点燃火铳,耳朵微动数下,便缓缓将枪口对准了虞钦所在的方向。   “虞大人,我们不妨赌一赌,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枪快?” 第五章   火铳点燃射击后,装弹且重新点燃需要一定时间,战场上为了更好运作火铳,测试了不少阵法。   在单打独斗时,火铳不适合充作武器。   但被刀砍了不一定死,让火铳打伤,会死得很难看。   黑暗中破空声响,宴云何将火铳双手平举,挡住袭来金刀。   虞钦不知从哪学来的功法,阴毒狠辣,一招一式异常刁钻。   宴云何师承正派,却在战场上学会了对危机的判断。即便在全黑的环境中,也凭借敏锐的直觉挡开致命数刀。   二人交手不到数回合,燃线已到尽头,宴云何清晰地听到了虞钦急促的呼吸声。   面临死亡时,虞钦究竟在想什么,宴云何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屋外响起,虞家的老仆听到动静,在屋外喊了声少爷。   战场上时刻都是生死攸关,宴云何那野兽般的直觉,令他捕捉到无数次敌人迟疑的瞬间。   只那一瞬,便能决定生死。   适应了黑暗的那刻,铜质的铳口抵住了虞钦的额头。   屋外老仆手中灯笼隐隐传来微光,透过窗纸,照在宴云何脸上。   那双因为兴奋而收缩金瞳,清晰地映入虞钦眼底。   宴云何轻轻地做了个嘴型:“砰!”   四下寂静,唯有老仆敲门的动静。   燃线熄灭在了铜质的管道中,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炸开的弹药,亦无血肉模糊的场景发生。   这场黑暗中的交锋,没有生死,只有输赢。   虞钦沉默地盯着宴云何,嘴唇缓缓抿起。   那双薄情眼,此刻却生动浓烈,隐见火光,这是重逢以来,他首次向宴云何展现出如此鲜活的情绪,虽是愤怒。   “指挥使大人这么漂亮的脑袋,要真打碎了,得多可惜。”宴云何笑道。   火铳缓缓从虞钦额头滑下,冰冷的铁器贴着温热皮肉,旖旎摩挲,停至下颌。   似场充满攻击的挑衅,又如暗含欲念的抚摸。   铜质的枪口沾满火药的气息,是宴云何从战场带回京城,真正杀过人的东西。   上面沾过他的血,即便无数次擦拭,也依然镶出暗色纹路。   虞钦没有第一时间理会抵在脸上的杀器,而是同屋外的老仆道:“吴伯,我没事,只是不小心弄倒了油灯,你歇息吧。”   宴云何眉心皱了皱,不满地用火铳拍了拍虞钦脸颊。虽然他没有真的装填弹药,但虞钦这般无视他,还真叫人不悦。   刹那间,宴云何猛地后退,几乎退至梁上。   一排森冷银针沿着他后撤的方向,深凿于地。   坚硬的青石板都能破开,要是刺在人身上,岂不当下就能体会到那深刻入骨的滋味。   “竟半分不顾你我情谊,虞大人好狠的心。”宴云何叹声道,语气中却无失意,反倒兴致盎然。   宴云何抬手一挥,屋中油灯再次点燃,摇曳烛光中,仍是那双无情无意的美人眸。   倒也有情,不过是对府中老仆,对宫中太后,对相随下属,唯独不对他而已。   “宴大人说笑了。”果然,虞钦即刻反驳。   话音刚落,一道掌风便袭至宴云何面首,刚一格挡,便感觉脐下三寸阴风阵阵,若不是他武功高强,今日定要在此处不能人道。   “虞大人,你这是要断我宴家血脉啊。”宴云何抽出腰侧软剑,挡住劈来金刀,尚且游刃有余道。   虞钦双眸微眯,不同他多废话。   宴云何胆敢夜闯锦衣卫指挥使府邸,便是将其就地正法,也不敢有人多说一句。   “若是我将来不能人道,娶不了媳妇,大人可要负责?”   宴云何手下不停,能挡就挡,不能挡便躲开,充分体现了他日常风范,泼皮无赖!   行至数十招,本就简陋的厅堂,椅子毁去数把,碗筷碎了一地。   “虞大人这般美貌,娶回家中也不是不行,但我宴家正房娘子,可不能这般泼辣。”宴云何一掌拍向虞钦左肩,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掌中蕴藏极深内力,便是死不了人,也绝不会叫人好受。   掌心落于那看似单薄的肩上,却是一惊。   内力如鱼入海,竟是被吸了进去,反噬而来的便是森冷寒意。   他面色微沉地退后数步,褪去吊儿郎当,直视虞钦:“你究竟练的什么邪门功法。”   十年前虞钦并不擅武,如今一身内力深不可测。   宴云何于武学上已是罕见奇才,虞钦若不是走了旁门左道,定不可能同他僵持至今。   凡事有得必有失,江湖上流传的速成功法,无一不付出血泪代价。   有走火入魔,有经脉寸断,亦有燃烧生命。   虞钦收刀回鞘:“与你何关?”   宴云何下颔收紧,他确实不该多管闲事。这般不识好歹,薄情寡义,空有皮囊的人,不值得费任何心思。   “御使弹劾是虞大人做的好事吧?”宴云何开门见山,逼问道。   哪怕他知道,这事只可能是神通广大,无孔不入的锦衣卫所做,也忍不住要问上一问,就仿佛直到听了这人承认,他才能死心。   “若是大人战时饮酒,免不了军法处置。陛下仁慈,并未责罚,大人还有何不满?”虞钦回道。   这话听起来,竟是可惜宴云何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这是虞钦难得同宴云何说这么长的话,虽然字字句句,皆不中听。   宴云何是收拾了一番,才来虞府蹲人。   额上伤口需覆着绷带,看着有失颜面,他便令府中大夫将红布收成窄窄一束,盖在伤处充当绷带,乍眼一看,还以为那是装饰性的抹额。   不仅如此,宴大人一身锦袍,腰佩美玉,连靴子都镶金绣银,通身金贵,半点看不出白日在宫中的狼狈。   若不是手持火铳,瞧着像是哪家私会情人的贵公子,打扮得这般骚包。   在虞钦打量他的同时,宴云何以火铳轻击掌心,也在打量虞钦。   锦衣卫早该散值,为何虞钦这个时辰才归家。   忽地他瞳孔微缩,伸手要抓住对方衣领,却被指挥使大人一掌挥开。   动作间,那正红官袍的衣襟便松了些许,白色的里衣上,显出一抹同官袍极为相似的胭红。 第六章   那抹一抹胭红相当刺目,是女子所用的唇脂。   现实远比想象更令人冲击,哪怕他心里早有准备,却依然在眼见为实后,倍感心烦意乱。   虞钦只觉得他无礼,金刀一挥,险些割断宴云何一截袖子。   不经大脑思考,话语脱口而出,宴云何道:“虞大人好福气,”   顺着他的目光,虞钦略一垂首,便能看见那中衣上的痕迹。   宴云何瞥向地上那碗还未吃完,便已打翻的素面:“太后怎么不留你一同用膳?”   虞钦抬手理了理自己的领口,苍白无血色的指腹按着口脂的位置,愈发令人刺目。   “若你无事可做,不妨回营里继续喝酒。”虞钦利落地收刀回鞘,冷声道。   二人言语间,竟是连大人这般假装客气的称呼都懒得说了。   宴云何皮笑肉不笑道:“今日之事,来日必当奉还。”   虞钦笑意同样不达眼底:“恭候大驾。”   ……   翌日宴云何便前往大理寺,成景帝不可能无缘无故叫他来查一个工部侍郎的案子,还需动用到皇城司,想来这案子定不简单。   虽说抄录案件的主簿已死,但卷宗仍留在大理寺。   宴云何一边排查卷宗,一边令皇城司将赵祥失踪前去过的所有地方,包括府中一切详细,连夜壶有几个都要给他查得一清二楚。   宴云何在忙碌,虞钦也并不清闲。   弹劾宴云何军中饮酒的御使,被人告发滥用职权,遭到罢免,永不录用。   为锦衣卫传递消息的暗探也在营中被人打折双腿,抬出了神机营。   熟知内情之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宴云何在与锦衣卫在较劲。   不过倒有人觉得宴云何这点报复,颇有些小打小闹。分明御状告得他损失惨重,竟仅仅这般还击?   难道宴云何在边疆的时候,不是杀人打仗,而是敲经念佛不成?   宴云何没有出家,不过继续让他待在大理寺看卷宗,他就要烦得想出家了。   宋文替他挑灯端茶,替他整理卷宗,嘴里还要抱怨:“卷宗送到府上多好,这一卷卷看,要看到何时。”   “神机营里的另一位提督,现在肯定得笑开花了,没了爷跟他争权。”   宋文说的神机营另一位提督,乃是太后族家旁枝,名唤姜方。   姜方行事求稳,不功不过,自是敌不过军功在身的宴云何。   宴云何作为空降兵,能这般快收拢人心,亦是因为在边疆便与那些老将有过命交情。   与此同时,他是边疆名将祁少连带出来的小将军,祁少连将他看作接班人,别说神机营,京中三大营但凡去过战场的,谁不服他。   宴云何换了份卷宗,头也不抬:“陛下令我查案,未必不是好事。”   宋文不懂:“好不容易才在营里树立威望,陛下又撤你下来,怎么看都不是好事啊。”   “御史告的是军中饮酒,我同谁饮的酒?”宴云何看烦了看累了,便闭目歇息,顺便同宋文说说话。   “李将军,周将军,还有陈将军。”宋文一一数道,皆是神机营中有名有姓的武将。   宴云何睁开眼:“谁给御史递的消息?”   宋文懂了,眼睛也一同亮起:“锦衣卫!”   锦衣卫是太后的锦衣卫,姜方同样是太后的人。   即便这事不是姜方所为,但也跟是他做的没什么区别。   军中武将虽是粗人,却最讲义气,极其不齿背后告状捅刀之人。   行兵打仗的士兵大多饮酒,没有烈酒过喉,那战时雪夜的寒冷,陈伤旧患的隐痛,如何能熬。   锦衣卫这招看似收效甚佳,实则得不偿失。此事虽只他一人受罚,其他数名武将难道就没有怨言?   且在他有意为之下,神机营里皆传他一人揽下此过,为此不惜惹恼陛下。   即便他这段时间不能再去神机营,那些武将们的邀约却一直不断,同他亲近不少。   他都要佩服虞钦了,是怎么做到看起来像是收拾了他,实则却送了他大大的好处。   内部凝聚力最强之时,往往是受到外界攻击之际。无需他动手,自有人替他收拾军中锦衣卫的探子。   宋文大喜:“不愧是爷!”   说罢,他还将府中送来的食盒打开,将里面精致的点心一一摆出:“先用些点心再看吧,都是夫人特意叫人做的。”   其中一道桃花酥,是宴云何最爱。他看着花瓣样点心,却不免被勾起些许往事回忆。   旧日东林书院,宴云何同虞钦请求休战不成,便也生出了性子。   再来找他麻烦的,皆被他带人逐个围堵。   那些个只知道研究学问的书生,哪里遇到过这般混世魔王。数次威胁过后,搞小动作的人便少了不少。   那日难得天气不错,东林书院开了骑射课堂。   宴云何终于能解放天性,骑着乌云踏雪,挽弓搭箭,十发十中,玩得不亦乐乎。   少年人意气风发,纵马跨过一个接一个的障碍,在场下学子们皆高声叫好。   只因宴云何的骑射实在优秀,且赏心悦目。   有擅骑射的,便也有不善骑射的。   树荫下便有桌塌,放上书籍茶水,供骑射疲累的学子们休息与学习。   宴云何定睛一瞧,里面果然有虞钦。   虞钦仍是那身学士服,不禁令宴云何怀疑,这人是不是只有两件换洗的,怎么就看不到他穿其他的衣裳呢?   宴云何眯眼看了会低头看书的虞钦,忽然计上心头。   他再次挽弓,这时端着点心水果的赵仪,正往虞钦的方向走。   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挽弓的宴云何,当下大惊,水果落了一地,一声“虞钦!”还卡在喉咙里,那箭矢就已破空而来。   风声簌簌,箭矢惊破了宜人的春日,桃树摇晃,漫天飞舞。   仿佛被花做的雨打了一场,叫人错愕,又猝不及防。花落满地,染了虞钦一身。   书籍发梢,衣襟袖口,到处皆是花瓣。   罪魁祸首御马而来,停在虞钦身前,他信手拔下那穿透整棵桃树的箭矢,歪了歪脑袋,笑眼弯弯,很是无辜道:“抱歉,手滑了。”   说罢,他用箭矢挑起一簇桃花,抛到虞钦怀里:“若有冒犯,以花赔罪可好?” 第七章   虞钦从宴云何笑得张扬的脸,望到这满怀的花,尚未说话,赵仪便冲了过来,一张脸被气得哆嗦,指着宴云何怒道:“宴云何!你个混账!”   到底是书生,骂不出更狠的话。   赠虞钦满怀桃花,看似风月,实则险恶。射箭要是失了准头,伤得便是树下人的性命。   宴云何便是再高的本事,也不该这样做。   虞钦听着赵仪急促愤怒的喘息声,缓缓合上手中书页,好一记简单直白的下马威,甚至懒得掩饰其中意图。   赵仪仍在狂怒:“你竟敢这般残害同窗,我定要上报周院长!”   宴云何甚至不曾下马,挽着手里的箭懒洋洋地笑:“都说了只是手滑,况且虞钦都还没说话,你又生什么气?”就差没嫌他一句多管闲事。   赵仪涨红了脸,颤抖的指尖点着宴云何,半天说不出话来。   虞钦终于站起身,安抚地拍了拍赵仪的肩膀:“我没受伤,你不必担心。”   赵仪恨恨地瞪了宴云何一眼,再不屑跟这个混账说话。   虞钦将身上的花瓣拍打干净,抱起书本,转身同赵仪离开。宴云何送的那束桃花,掉进土里,还被虞钦无情踏过,碾落成泥。   宴云何一口咬掉了半颗桃花酥,他最擅骑射,莫说仅仅是马上射箭,便是闭眼射出,那一箭也决计射不到虞钦身上。   至于这点虞钦心中是否有数,宴云何也不想去猜。   左右虞钦记仇,若是这人有本记仇账册,大概三分之二都写着宴云何的大名。   宋文见他含着桃花酥走神:“大人,是不是累了,要不咱们回府歇息吧。”   宴云何囫囵地用茶水咽了点心,把卷宗一盖:“走,爷带你去找乐子。”   宋文一脸茫然,看着想一出是一出的宴云何。   半个时辰后,宋文望着深夜京城最热闹的地方,缓缓张开嘴巴。他哪能想到,宴云何说来找乐子,还真就来了青楼。   瞧着他家宴大人轻车熟路地拿出赏银,还没摸到姑娘就当了散财童子,一路散到了老鸨都出面,将他迎到了贵客常用的厢房,又叫出了一排姑娘,任他挑选。   那万紫千红,千娇百媚的姑娘们叫宋文都不敢多看。   他家爷倒好,信手便是叫了四个作陪。   三个围着宴云何,一个剥葡萄,一个倒酒,还有一个替他捶背揉肩。   宋文看得目瞪口呆,剩下一个是挤不进宴云何那里,便陪着给宋文倒酒,亲手奉到他面前,叫他饮酒。   宋文虽是永安侯府家仆,后又到宴云何身边做了他的长随。   但宴云何年少时再放浪,也最多去酒楼同人喝酒,从未踏足过这样的风花雪月之地。   宋文没跟着宴云何去边疆,自然不知道宴云何在那边过的什么日子。   只是自从少爷从边疆回来,性子就变得与从前不大一样。   难道这也是在边疆沾上的恶习?要不要跟夫人说一声啊?   宴云何搂着数个姐儿,谈天说地,不多时便已聊得差不多了,起身将装满银子的荷包放在桌上,一把抓起宋文领子:“走了。”   “啊?”宋文还在是否要背叛少爷,跟夫人告状间艰难徘徊,猛地一听宴云何说要走,不禁吃惊。   宴云何打趣道:“舍不得?那把你扔这?”   宋文赶紧起身,用袖子擦掉脸上的唇印:“别啊少爷,别丢下我。”   宴云何从万花楼走出,纵马行至一处府宅。果不其然,已经人去楼空。   宋文好奇道:“少爷,你找谁呢?”   “赵祥的外室。”宴云何在那空无一人的府中肆意行走,府邸的人走的急,房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东西。   宋文:“赵祥的外室?”   “是万花楼出来的姑娘。”宴云何道。   宋文震惊了:“赵祥作为工部侍郎,竟然纳妓为妾?!”   宴云何弹了他一脑袋瓜崩:“他这不是没纳,只是将人养在这里当作外室吗。”   “爷怎么知道赵祥的外室是万花楼里的姑娘?”宋文好奇道。   主要是大晋严禁官员狎妓,赵祥身为工部侍郎,就算想做这事也得小心谨慎,他家大人不是一晚上都在看卷宗吗?也没见皇城司的人来,到底从哪知道的消息?   宴云何巡视了圈:“他失踪前向钱庄借了大笔银两,还时常出入百食楼。”   “百食楼距离万花楼不过一街之隔,再好吃的东西也不必天天来吃,还每次都独自去吃。”   “据他夫人口供,二人最后一面还因为家中琐事吵了架。这所谓琐事,应该便是这个外室。”宴云何用手从窗沿一路擦了过去,抬手细看。   宋文听懵了:“就这?你就猜到他在万花楼养了外室?”   宴云何摇头:“不止,数月以来,赵祥的小厮光是昭华阁就跑了不下十趟。万花楼的姐儿最爱的便是昭华阁的胭脂,所以我就来万花楼打听打听。”   宋文这才明了,但是他不懂为什么宴云何这么清楚万花楼的姑娘用什么地方的胭脂。   难道宴云何在这里也有钟意的姐儿?!   宴云何感觉到宋文探究的目光,笑骂:“滚犊子,把你爷想成什么人了。”   “那你怎么知道的?”宋文摸了摸鼻子。   宴云何哪敢说都是当年干的混账事,他就买过昭华阁的胭脂送虞钦。   “走吧。”宴云何转身便出了府。   宋文连忙跟在他身后:“就不查了?”   宴云何摩挲着指腹上干涸的血痂:“查什么,人都死了。”   宋文背脊一凉,宴云何拍了拍手:“如我所料不错,明日皇城司便该找到赵祥的尸体了。”   “找到赵祥,咱们是不是就能回神机营了?!”宋文天真道。   宴云何没好气道:“要真这么简单,陛下何必让我来查。赵祥消失前,隶属于工部的军器监丢了三百件火铳。”   “若是不及时查清火铳去向,让其落入黑市,你家少爷我就得立刻收拾好包袱,滚回边疆。”   宋文苦着脸:“这事八成也有锦衣卫的手笔吧,他们要火铳干嘛呢?”   宴云何心想,怕不单单只有丢失火铳这么简单。若是如此,根本无需死这么多人。   一个工部侍郎,一个大理寺主簿,皆有官职在身,说杀便杀,肆无忌惮。   成景帝必然是察觉了里面有更深的浑水,才派他下来。   忙到半夜,第二日还要跟着一同早朝。   宴云何直接脱了外袍,中衣也不换,套了个官袍便前往宫中侯朝。   殿外一片漆黑,文官武官分排而立。   宴云何青着一双眼皮,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欠。年少时同他交好的游良如今也混的不错,现下也是羽林中郎将。   虽然羽林军目前在禁军中名声不显,多由世家子弟兼任,但曾几何时,这也是大内第一禁军。   游良戏谑望他:“我还以为你被陛下罚了,肯定会在家萎靡不振呢,宴兄雄风不减当年啊。”   宴云何按了按酸痛眉骨:“说什么呢?”   游良动了动鼻子:“一身的女人香,上朝前你好歹沐浴一番吧?”   宴云何哑了,他忘了游良有个狗鼻子。   不知为何,宴云何下意识抬头望了望站在左前方的虞钦。   那人袍上的蟒兽犹如活了过来,狰狞地望了宴云何一眼,叫他不由蹙眉,声音都抬高了几分:“不是你想的那样。”   游良喜欢挤兑他:“是是是,宴大人最是守身如玉,是我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罢,游良亦顺着宴云何的目光,往前瞥了眼:“宴大人,若是有钟意的还是快点娶回家。别总是盼着那些娶不着的,尽早放弃吧。”   宴云何本来就困倦,被游良这一番话给弄的眉心皱得更深了。   哪些是他娶不着的?   又或者说他想娶谁?这事他怎么不知道呢? 第八章   无视游良的话里有话,宴云何撑着疲惫熬过早朝。   朝堂之上,各方人马唇枪舌剑。在成景帝的广开恩科,提拔寒门后,局势早已不是元阁老的一言堂。   宴云何勉强打起精神听了会,目前争论之事,乃是距离京都不远,地处黑屿乱山的云洲,现下匪患横行。   按理说匪患较为严重的,皆是远离京都之地,天子脚下,又是从哪冒出来的流寇?   各地皆有卫所,亦有兵力驻防。匪患定是到了很严重的程度,才令知县上书求援。   虽不知成景帝会任命哪位武官带兵剿匪,但毕竟是很好的立功机会,一时间各方势力,皆是争的头破血流。   散朝后,宴云何拒绝了游良的邀约,直奔府邸。   今日无需他在宫中当值,又或者说自从军中饮酒事件一出,他暂时失去了御前伴驾的资格。   回府囫囵睡了个觉,被宋文叫醒时天还未黑,皇城司的人已到府内。   如他预料那般,赵祥死了,在其名下的别院中上吊自尽。   他身为工部侍郎,以职牟利,走私军火。军器监那丢失的三百件火铳,都是他所为。本应该及时补上疏漏,不料被人发现,赵祥在害怕地逃匿后,自知犯下大错,于是畏罪自尽,这是遗书所言。   宴云何双手搁于膝上,指腹轻敲:你们找到赵祥时,那所别院还有什么人?”   “只有四名仆从。”亲事官答道。   宴云何:“没有女人?”   “并未发现。”   宴云何若有所思:“你们去查万花楼一名叫梁音儿的,把她何时进的万花楼,进楼前是何身份,进楼后又同哪些人来往,都查清楚。”   说罢,宴云何又问:“之前让你们查的码头,有线索吗?”   走私军火必要运输工具,赵祥升任工部侍郎之前,曾任都水清吏司郎中,负责河防船支,他选择走水路的可能性极大。   亲事官听到这里,立即道:“大人所料不错,赵祥果然在码头造有私船,私船运输不记明帐,兄弟几个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最后一批船开往云洲。”   宴云何面色一沉,这熟悉的地名,今天早上才刚刚听过。   若是火铳被运到云洲,落进山匪手里,卫所那点兵力又如何打得过。   便是京城派兵剿匪,对上装备火铳的流寇,怕也要损伤惨重。   普通流寇如何能有这通天手段,从京城工部侍郎手中购买军火,其中必然有人相助。   这事真是处处都透着不对劲,云洲之乱,定有内幕!   “不行,此事须得立刻告知陛下。”宴云何道。   亲事官领命而去后,宴云何便唤来侍从,换上官袍。   已到用膳时间,宋文刚传膳进来,便见宴云何衣服都换好了,他看了眼天色:“时间不早了,陛下应该不会传大人进宫了吧。”   话音刚落,便有内监前来,成景帝召他入宫。   御书房中,成景帝正背着手在赏大家名画。在其展露锋芒前,成景帝爱好甚广,可以说只要在京中能玩的花样,没有成景帝不会的。   马球投壶,蟋蟀斗鸡,早年宴云何能与成景帝玩得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宴云何跪下行礼,成景帝头也不回:“朕打算派你去云洲。”   早上还在朝堂争论不休的好差事,就这么轻飘飘落到他头上。   要是今日没有查到那批火铳的下落,宴云何还真会以为这是个“好”差事。   成景帝没听到宴云何的回答,饶有兴致地回头:“怎么,爱卿不愿意?”   “臣不敢,臣领命。”宴云何拱手道。   成景帝笑道:“左右赵祥的案子已经结了,等你此去剿匪有功,朕才能力排众议,让你回神机营。”   “赵祥之案仍有疑点,陛下还请给臣一些时间,臣定能查得水落石出。”宴云何道。   时间实在太少,通过被改动过的卷宗查出万花楼这条线实在不易,而且宴云何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如表面上那般简单。   成景帝摆摆手:“随你,不过朕提醒你一句,云洲之行不容有失,况且此次同你一起剿匪的,还有一人。”   在很多事情上,成景帝并不给这位名义上的嫡母,姜太后的面子。不过这次他显然给了,还给得不少。   不知是不是张正与宴云何接连出事,成景帝终于知道让步。   前往云洲剿匪的不只有宴云何,还有虞钦。   从御书房出来,天色已经彻底阴了下来,风雨欲来。   内侍撑起伞艰难地挡在了宴云何的头上,小太监身量较矮,为宴云何打伞颇为费力。   宴云何不欲为难这些宫人,自己接过伞后,还稍微往内侍的方向偏了偏。   雨渐渐下大了些,以至于那争执声传来时,宴云何并未第一时间留意,还是余光里那抹熟悉的大红官袍勾住了他的目光。   宫廊下立了两个人,一个便是刚才在御书房里,成景帝说的虞钦。   另一个许久不见,还是那般讨厌的赵仪。   赵仪身在官宦世家,听说妹妹入宫选秀,当了成景帝的妃子。现在也是与皇亲国戚沾上点边了。怎么还同之前那样,时时黏着虞钦?   但很快,宴云何就发现赵仪早无当年对着虞钦的崇敬仰慕。   雨声过大,他无法听清赵仪在说什么,只是从神情上,从眼里的嫌恶,皆能看出他当下说的绝不是好话。   宴云何叫内侍不必继续相送,内侍刚想说这不合礼,就见宴云何鬼鬼祟祟,俨然就是要上前偷听的模样,他无奈地留下伞,这便退下了。   离得近了,那夹杂在风雨里的话语,便飘到了宴云何耳边。   “别再喊我名字,也别跟我装熟。想到跟你同窗过的日子,我都……我都感觉恶心!”赵仪声音微微颤抖着,竟是厌恶极了。   宴云何藏于柱后,从他的方向,能清楚地看到虞钦的表情。   他的兴味盎然,津津有味都在看清虞钦神情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虞钦该是冰冷的,漠然的,不管宴云何说什么混账话,都不会听进耳朵里,放在心上的那个人。   但赵仪不是宴云何,宴云何也不会是赵仪。   “够了吧,赵仪。”宴云何从柱身后步出。   赵仪本来听到旁人的声音,便浑身一僵,扭头见是宴云何,竟还松了口气。显然是认为,宴云何该是和他一边的。   可惜宴云何接下来的话,却毫不留情击碎了他的幻想:“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这般放肆,难道你是嫌你们赵家命太长,还是嫌你妹妹宫中的日子太安稳了?”   赵仪铁青了脸,咬了咬牙,甩袖离去。   虞钦静静立在廊下,雨水洇湿了他半边袍子。   他的面色苍白,连嘴唇颜色都浅了几分,似这宫中孤鬼,下一秒便要烟消云散了。   宴云何不喜欢虞钦这个模样:“在我面前不是挺敢说的吗,怎么到那蠢货身前就哑了?”   虞钦终于将不知散往何处的注意力,聚焦到了宴云何面前。   宴云何抬手,想将人拖到雨淋不到的地方,却动作微顿。   最后只是撑开了手里的伞,掩住了那片风雨。   他们站得极近,从宴云何的角度,他甚至能看见对方发梢的雨水,顺着颈项,湿润绵延,滑进中衣。   仿佛失了神,宴云何盯着那片交襟领口,连上面的兽蟒都不惧怕了。   直至他听见虞钦的话语。   “你们有什么不同?”   宴云何皱眉抬首:“什么?”   “你想与太后一般。”虞钦声音虽轻,落于宴云何耳中却是惊雷。   虞钦缓缓勾唇,露出抹惊心动魄的笑意:“你也配?” 第九章   雨伞摔到二人脚边,溅起一串水珠。没有了遮挡,廊外的风雨仿佛更大了些,将他们衣袍下摆卷起,于空中交织。   宴云何抓住了虞钦的领口,将人抵在了一旁的圆柱上,他逼近对方,停在了暧昧又危险的距离:“是赵仪惹的你,冲我发什么火?”   虞钦双眸中充满冰冷的怒意:“松手。”   “不是说我也对你抱有那样的心思吗?难得和你亲近,我为什么要放手?”宴云何嘲讽道。   不只捉住领子,他还顺着领口往上,指腹碾过颈项,抹去他看了许久的水痕,一路往上,捧住虞钦的脸颊。   宴云何:“虞大人,既然已经寻得太后庇佑,便堵不住这悠悠众口。你又何必如此生气,倒叫人觉得可笑。”   虞钦闻言,脸上的冷色渐退,竟浮现一丝笑来。   宴云何蓦然松手,右脚后退踩稳,身子后弯,凭借绝对的腰力躲开了那破开雨水,直冲他喉间的掌心。   要是被那蓄有内力的掌击中,便是不死,也得哑上一段时间。   说不过他,竟通过这般粗暴的方式让他闭嘴,虞钦的脾气较十年前变得更坏了些。   宴云何一把捉住虞钦的腕部,借力回去的同时,曲膝攻向虞钦腰腹。   两人当即在廊下交起手来,这一回没有火铳,亦无金刀,一招一式,拳拳到肉,较的是身法,拼的是内力。   虞钦学的内家拳,以柔克刚。宴云何同他恰恰相反,打法凶猛。   宴云何手握成拳,袭向虞钦面中,对方侧身躲避,拳头轰在墙上,打出清晰的裂纹。   虞钦望着那裂开的墙面,眼睛危险眯起。   在宴云何下一记腿鞭扫来同时,抓住这人的脚踝,同时阴冷的内力钻进掌心的踝骨,内力化作尖锐,刺入筋脉。   宴云何疼得面色微变,猛地抽身而出,转瞬虞钦抬起双臂抵挡住宴云何另一拳的攻击,这一回的力道不同以往,虞钦被打得后退数步,剧痛之下,格挡的双臂肌肉不断发颤。   “虞大人,若想动手,大可以去校场,在宫里这般行径,只会落人口实。”宴云何皮笑肉不笑道。   虞钦看向宴云何击毁的墙面:“原来宴大人也会考虑场合?”   “我是口无遮拦,但远不及你心狠手辣。”宴云何仿佛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暗示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虞钦似笑非笑:“便不是我,你也迟早祸从口出。”   托今晚虞钦三连笑的福,宴云何现在根本欣赏不来美人展颜。   虞钦一笑,他就心里发毛,觉得不是讽刺他就是要他命,总之令人害怕。   “陛下才令你我赴往云洲平乱,接下来的日子,还是让我们好好相处吧。”说到好好相处四个字时,宴云何还加重了语气。   很显然,他自己也不信他能和虞钦好好相处。   躲在旁边很久的小太监见他们不打了,终于鼓起勇气迎上来,同虞钦说太后传他过去。   宴云何闻言,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轻嗤一声,他挑衅地看着虞钦,作出了请便的手势。   虞钦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便同小太监走了。   雨声不停,廊下又只剩了宴云何一人。他站了许久,才弯腰捡起那把被弃在角落,裂开缝隙的伞,迈步走向雨里。   速度由慢变快,逐渐地脚步纷杂,宛若逃离。   宋文听到下人的通传时,还觉得奇怪。他忙站起身,一边嘱咐仆从去厨房端碗姜汤,一边嘀咕道:“不对啊,从宫里出来定有内侍相送,怎么会淋成这样呢?”   待他看见宴云何的模样,忍不住惊叫道:“大人啊!你这是跳到护城河里游回府的吗?”   宴云何将擦拭头发的毛巾扔了过去,正中宋文脸上:“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说完,宴云何自己脸色却变得愈发差了:“备水!我要沐浴!”   宴云何洗澡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服侍,宋文将换洗衣服、皂角以及姜汤送进去时,他正靠着浴桶,双臂张开搭在浴桶上,背肌呈现出清晰的纹理,湿发搭在其上。   “天气这么冷,还淋成这样回来,说不定要得上一场风寒。”宋文放在手里的东西,这才留意到宴云何破皮充血的手背。   “手怎么受伤了,你又没去营里……”宋文惊叫道:“你在宫里跟人动手了!”   然而他半天没等来宴云何的回答,对方安静地泡在浴盆里,沉默得不像话。   宋文只好道:“得上药包扎吧。”   宴云何挥了挥手:“不用,疼点才长记性,下去吧。”   宋文见他满腹心事,只好退下了。   等房间门一关,宴云何双手掬水,洗了把脸。手上的伤口被热水浸得刺痛,他看着水里扭曲的倒影,缓缓闭上眼睛:“混账。”   只是这一声,不知骂的是谁。   慈宁宫中。   年近四十的姜太后靠在榻上,小宫女跪着替她揉捏脚心。   珠翠压着她乌黑的鬓发,眉眼仍见几分当年艳压后宫的绝色,保养得宜的皮肉看起来并不老,甚至同成景帝走在一起,更似姐弟,不似母子。   但眼中的倦怠感却透露出她的年纪,以及她在宫中浸淫多年的痕迹。   她闭着眼,缓声道:“跪了多久了?”   贴身宫女张姑姑低声道:“已有两个时辰。”   姜太后嗯了声:“带他去换身衣裳再进来。”   不多时,换了身月白衣裳的虞钦,被张姑姑领到了太后身前,他跪了下来。   镶嵌珠宝的蓝色甲套,勾住了他的下颌,虞钦顺着力道抬起了脸,眼睫仍是恭敬低垂。   姜太后道:“你和宴家那小子打起来了?”   虞钦面色不变,甚至不见多少惶恐:“太后恕罪!”   姜太后笑了起来:“你何时真的知错,不过是敷衍哀家罢了。”   “也罢,此次云洲剿匪,哀家已为你争来机会,你同宴云何一同出使云洲。”   虞钦垂头应是。   女人的手滑过他的脸颊,留下馥郁的熏香,细腻的触感,同那雨中的炙热不同。   一方冰冷,一方粗野。   说罢,太后抬眼示意,屋中的宫女悄然起身,退了下去。   虞钦站起身,行至桌前,那里已经摆下一台古琴,他望了眼太后,信手拨弦。   他与太后二人单独相处之时,不常说话,太后也无需他说话。   因为他声音不像,唯独一张脸,像足了七分。而剩余的三分,太后很是厌恶。   琴声悠然中,姜太后闭眼道:“哀家听闻,你和宴云何是同窗。”   虞钦低声应是,太后又道:“关系如何?”   “极差。”虞钦简洁明了道。   太后徐徐睁眼:“即是如此,若哀家让你杀了他……”   话音未落,琴弦突兀断开,发出刺耳鸣声。   虞钦望着这断开的古琴,血液敲在古木的声音很轻,在颤动的余音中不甚清晰。   太后探究地望着他,轻声笑道:“寒初可是舍不得?”   “何时,何地。”他不带丝毫情绪问道。   --------------------   宴云何,字淮阳。虞钦,字寒初。取自宋代诗人向子諲的《虞美人·淮阳堂上曾相对》淮阳堂上曾相对,清寒初溢暮云收。 第十章   宋文站在庭中,看着仆从们来来往往,给宴云何收拾行李。   宴夫人虽然生气宴云何回京没多久,又要离开,但是她的贴身侍女红芸,却同宋文站在一块,帮宴云何收拾行囊。   常用的茶,爱吃的点心,穿惯的衣服,还有路上消遣用的话本,连熏香都给备上了。   也是因为宴云何此次出行,虽说是前往云洲剿匪,但也不像在边疆待着那般苦,准备的东西路上也能用得着。   宴云何好不容易从房间出来,被亲娘训得满头是包,正不悦着,看见放在庭中的几个大箱子:“带这么多做什么!我是去带兵剿匪,不是游山玩水!”   宋文看宴云何那模样,就知道他挨训了,哄道:“都是大人日常用惯的,路上不一定能买到,多备些以防万一。”   “准备几套换洗的就成。”宴云何皱眉道。   宋文看了看那些箱子:“总要准备一辆马车吧。”   宴云何往箱子里翻出几套衣服:“就带这些,马车脚程太慢,我要骑马。”   去云洲前,他需从兵部领调兵用的旗牌。到了地方,还要探清云洲局势,才能决定下一步该如何做,是否要从与云洲相邻的开平调兵。   此行不可过于张扬,以免打草惊蛇。能折腾到当地知县被迫求助朝廷,这些流寇不可小觑。   宋文见宴云何这也不带,那也不带,心都凉了半截,忍不住问道:“大人,那你会带上我吗?”   宴云何嫌弃道:“带你做什么,你功夫不好,要是遇上流寇埋伏,还得分心救你。”   虽说太后派虞钦同他一块前往云洲,显然不怀好意,可虞钦武功高强,起码不会拖他后腿。   宋文垮起个脸,转身进屋了。   宴云何被自个长随甩了脸子,尴尬地望着红芸:“你看看他,说都说不得了。”   红芸掩唇而笑:“少爷你去边疆这么多年,不止夫人挂念你。”   宋文同宴云何一块长大,情谊深厚。宴云何当年参征是偷偷去的,没有经过任何人同意,自然也没带上宋文。   一走便是多年,直至今年才回京城。   红芸不解问道:“少爷,继承永安侯的爵位不好吗,为何要这般拼命。”   她虽是女子,却也知道战场无情,更何况宴云何一开始隐瞒了身份,是从小兵做起,更是危险。   宴云何无所谓地笑了笑:“永安侯不过是虚名罢了,真出了什么事,一点用都没有。”   红芸不懂什么是有用,她只知世袭爵位,只要不犯严重过错,皆能安然无恙。   八年前那场令京中风声鹤唳的谋逆案,永安侯府都没被卷进去,这正是说明,不入朝堂才能安然无恙。   宴云何偷偷参军,令侯爷勃然大怒,一度要断绝父子关系。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宴云何在边疆挣得一身功名,侯爷便松了口,数次送信到边疆,宴云何都不肯回来。   最后还是侯爷过世,宴云何才回了趟京城。   却也只在京城待了一个多月,那段时间,红芸能明显感觉到宴云何变了。   曾经肆意的少年,被淬炼得一身锋芒,仅仅是坐在那里,都气势迫人。   她听过夫人叹息,说宴云何肖似祖父,连性格都一模一样。   宴夫人出身名门,祖父曾是开朝名将,为她订下与永安侯府的娃娃亲。   她知道儿子选择了多艰难的路,要见尸山血海,得经杀戮无数,被无尽的痛苦与孤独磨练。   但总得有人带兵打仗,保家卫国。   如果宴云何有这样的天赋,她不会阻止,侯爷与她不同,他不明白宴云何为什么不能安分守己,娶妻生子,平平稳稳度过一生。   红芸仍记得宴云何刚回府的时候,异常沉默寡言,变得很爱饮酒。夜间也不许有人候在房中,只独自抱剑入睡。   后来才逐渐好了些,少爷脸上多了笑容,同他们也会说话打趣了,看起来像恢复成从前模样。   可红芸总觉得,与其说是恢复,不如说是伪装。   宴云何不知红芸心中的担忧,他在箱子里挑了些配饰,就算要轻装上阵,打扮还是不能少的。   他没有和虞钦约定在哪会面,待他骑马来到城门口,就见虞钦已经候在那里了。   同他一般轻装便行,骑着头高大黑马,换了身朴素青衣。   宴云何没停下同人打招呼,实际上他跟这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虞钦随在他身后,一路无话,直至需要过夜休息时,两人第一次产生交流与分歧。   “驿站本就为出差官吏所用,为何不用?”虞钦不满道。   宴云何甩着腰间的玉佩,一副公子哥毛病发作的模样:“我就是要住客栈,还要睡上等客房,你若不愿同我一起,也可以选择留在驿站过夜。”   开玩笑,驿站条件这样差,住就不提了,他可不想在辛苦奔波一天后,还要从饭里吃出虫子。   宴云何从不在这方面为难自己,哪怕在边疆那般寒苦之地,他也会想方设法改善条件。   虞钦眉心皱得更深,他打量着宴云何,估量着第二日宴云何偷偷离开的可能性。   宴云何和虞钦分工不同,互相独立,彼此牵制,简单来说,便是宴云何负责兵马剿匪,虞钦负责监察处决。   但若是宴云何甩开他独自行动,对宴云何来说无过,对虞钦来说却是失职。   宴云何不耐烦等他回答,马鞭一扬,疾驰而去。   直到进了镇里,发觉紧跟其后的虞钦,宴云何才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   深冬夜里寒冷,虞钦学的那破烂功法,本就糟践身子,整天面无血色。   若还要在驿站那种地方呆着,无需宴云何亲自动手,怕一晚上过去,就冻得一命呜呼。   宴云何同掌柜的要了一间上房,转头等虞钦也开好房,再一同用膳。   哪知虞钦要了一间下房,旁边就是通铺间,人来人往,隔音不好,晚上睡觉呼噜震天动地,这人能睡着?   宴云何没正形地靠在柜台上,凉凉地说:“虞公子,你是故意睡在楼梯旁边,好守着我吗?要真想守着我,睡在我房里不是更好?”   掌柜忍不住看了看站在柜台前的两位公子,果然都长得一表人才,人中龙凤。   尤其是这青衣男子,面貌实在优越,掌柜开了这么多年的客栈,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男人。   方才刚一进客栈,喧闹的人声都静了静。   不少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此处,明里暗里,皆在打量。   且听另一位黑衣公子所说之言,这位虞公子竟是个好男风的,还苦苦纠缠?   掌柜八卦地竖起了耳朵,然而虞钦却没满足掌柜的好奇心,将银子压在柜台上,仍道:“一间下房。”   掌柜刚想收下银子,那少得可怜的碎银,被人狠狠一拍后,纳于掌中。   宴云何掏出一锭元宝,面色不好道:“两间上房。”   刚进入客栈时,多少人在偷看虞钦,不仅是掌柜发觉,宴云何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他又没瞎,更不是死人,怎么会感觉不到。   若目光似箭,虞钦怕都要扎成刺猬了。   这人还要睡下房,睡什么睡!等着被人夜袭吗! 第十一章   不等青衣公子的反应,掌柜立刻收下了银钱,喊来小二送两位贵客上去。   小二应声而来,热情地引着宴云何上楼,还问道:“客官想在房里用膳还是在大堂?”   宴云何回首看着虞钦:“还不走?”   虞钦缓缓行至他身边,看不出心情好坏:“银子要等回京以后再还你。”   宴云何懒得同他扯这些,就虞府那年久失修的状况,加上零星几个的老仆,虞钦的经济状况可想而知。   也不知道钱究竟花去了哪里,穷得叮当响。   难道跟了太后以后,只得了那件狐裘皮子?   宴云何打量着虞钦身上的冬衣,用料普通,实用性有余,观赏性不足。   “小二问我们要在哪用膳。”宴云何本还想在大堂用膳,因为这种地方杂七杂八的消息最多,亦可能有从云洲来的商客,能够打听一二。   但想到刚刚虞钦在客栈里引起的注意,宴云何冲小二道:“就在屋里吃吧。”   虞钦不置可否,只因宴云何做决定的时候,从不会听从他的意见,既然如此,何必多言。   来到房中,用膳沐浴,宴云何换了身衣服,来到客栈大堂。   堂中仍坐着几位大汉,正在饮酒。宴云何在军营里呆了许久,最擅长同人侃天说地,尤其是加点美酒,借着酒劲正酣,没什么话是套不出来的。   几位大汉也与他投缘,一位陈姓的大哥,便是镖局出身,平日带货跑商。   他听到宴云何要往云洲去,不由咋舌:“小伙子怎么要去那种地方?”   “我有个妹子嫁去云洲,前不久突然跟家里断了联系,我有点担心,想去找一找她。”宴云何忧心忡忡道。   陈大哥是个热心肠的人,一听宴云何是为了妹子,立即道:“那你还是赶紧去云洲看一看,现在云洲乱得很。”   “我们虽说是干镖局的,但没几个人敢接云洲的生意了。”   陈大哥好似觉得自己说得太严重,立刻找补道:“不过你妹子肯定没事,传闻那些山贼虽是匪类,但还挺讲道义,是不动良民的。而且我听说,朝廷好像马上就要派人去清剿他们了。”   宴云何给陈大哥倒酒:“真的吗?朝廷要派人这消息靠谱不?”   成景帝才将任务派发给他,截至今日不到两天,怎么就连江湖客都知道了朝廷派人过去了,从哪走漏的消息,传播得还这样快。   陈大哥拍着胸口道:“怎么不靠谱,我就是混这一行的,连是哪个大人我都听说了,好像是一个姓宴的小将军,还有……”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谁一般:“还有那个杀神。”   宴云何同样压低了声音:“谁啊?”   烛火摇晃,客栈里的人渐渐少了,只剩下这个角落还亮着。   气氛也突然变得诡异起来,大家皆安静下来,听着陈大哥压抑的腔调。   “据说那杀神面容极其丑陋,最讨厌别人看他,有谁敢多看他一眼,晚上就会有锦衣卫去府里把那个人的眼珠子挖掉。”   “上到八十,下到八岁,只要落到他手里,通通就一个字。”陈大哥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传说杀神最喜欢在诏狱里,一边看着人上刑,一边吃肉。”   有人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这血淋淋的,怎么吃得下去哦。”   陈大哥声音都变得阴森起来:“你们知道他吃什么肉吗?”   宴云何都快憋不住笑了,但还是忍不住要接话道:“难道是人肉?”   陈大哥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他真的就吃人肉,刚剥下来越是新鲜热乎的,他越喜欢。”   周围人纷纷倒抽一口凉气,就在这时,有道声音在旁边传来:“小二,来碟肉。”   众人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望去,虞钦不知何时落座在旁边的方桌上,头发微湿披散,烛光拢着侧颜,令人不敢直视。   他迎着大家的视线,慢条斯理地将筷子放入茶水中清洗,语气平静道:“如果有人肉的话,那就更好了。”   周遭皆静,连小二都忍不住抓住了肩膀上的白巾,脑门上汗都出来了。   这时宴云何的笑声突兀响起:“小二,他开玩笑的,你给他上碗牛肉面就成。”   陈大哥也跟着干笑起来:“小兄弟,你这个朋友开玩笑都这么认真,怪吓人的。”   笑声会传染,恐怖的氛围很快便一扫而空,陈大哥也没再提云洲的事情,只一门心思让宴云何喝酒。   虞钦没有参与,他吃完面后,便上了楼。   宴云何吃了不少酒,还把陈大哥送回了他的房间后,自己才蹒跚地回到房间。   客栈的格局相同,上房连成一排,宴云何只记得自己的房间位处中间。   他出门前并未锁门,走到中间的地方,轻轻一推,房门便开了。   宴云何虚着眼来到桌前,倒了杯茶水饮下,才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床边走去。   他边走边脱,外袍腰带,玉佩荷包,连上身的中衣都脱了,他喜欢光着身子睡觉。   上房装潢精美华丽,冬日的床幔厚重保暖,他抓着那厚重的床幔掀开,屈膝跪在床上,正要爬入。   因酒精而迟钝的神经,却敌不过生来敏锐的本能。   他一把抓住偷袭之人的手腕,正要回击,却被对方反制,失了先机,旋即被人重重掼倒在床上,砸到了一样坚硬的物体,背脊钝痛。   宴云何一把抓住了那物体,挡在偷袭人的喉咙,试图将人掀翻在地。   但下一刻,他顿住了。   因为他摸出了刀鞘的形状,刀身较短,重量略轻,鎏金错银,是锦衣卫常用的武器。   这个客栈的锦衣卫还能有谁,是刚才在众人嘴中吃人血,食人肉的杀神。   他适应了黑暗,看清了压制着他的人的模样,正是虞钦。   宴云何扯着嘴角干笑:“如果我说,我是喝醉了走错房,你信吗?”   铮鸣声响,虞钦在宴云何不防的情况下,将刀抽出,尖端抵住宴云何的喉咙。   宴云何顺着那锋利的刃,被迫抬起了下巴。   从来嚣张的宴大人,此刻也不得不说些讨好的话语:“虞大人,别冲动,咱们还要一同办差呢,你要是弄死我了,也没法回京跟陛下交代啊。”   虞钦始终不言,头发顺着肩膀落了下来,抚在宴云何颊边,没有浓郁的熏香,却又有股说不出来好闻的气息,叫他有些痒,也有点热。   宴云何不敢动,感觉那刀从他下颌,缓缓滑至脸颊。   这游走的路径,竟有些熟悉,轻佻得不似虞钦,倒像是他自己会做出来的事。   很快宴云何便意识到,这是上次他用火铳调戏虞钦时,玩过的花招,现下被人悉数奉还。   “虞大人……”宴云何声音都哑了,这种为人鱼肉的感觉,实在不好,而且他们的姿势过于尴尬。若是有任何变化,都瞒不过这身上人。   虞钦用刀拍了拍他的脸:“宴大人,你是觉得一碗肉面还不够?”   宴云何咽了咽唾沫,艰难道:“虞大人,那只是些玩笑话。”   刀锋微转,宴云何耳垂便浮现一丝血线。   “人肉的滋味确实令人好奇,宴大人是否愿意让在下……尝一尝?”虞钦慢声道。 第十二章   咕咚,清晰的吞咽声在黑暗中响起,宴大人怂了。   过速的心跳不知是被耳朵的刺痛引起,还是被氛围裹挟。   厚重的床幔将这里隔出了密闭空间,虞钦的味道几乎将他淹没,生死掌握在他人手里的危险感,令血液极速涌动。   “虞大人,想尝我的肉……”他尾音低得几近呢喃:“有点难呢。”话音刚落,刀鞘便抵住利刃,格挡时擦出火星。   他们在床上你来我往,终于被宴云何寻了个空隙,击飞了虞钦手里的剑,与此同时,他也忙不迭地把刀鞘一同扔了出去。   凶器们前后消失在厚重的床幔外,砸在地上的声音很响。   宴云何松了口气,正要说声停战,喉咙就被猛地掐住,他双眸一沉,心想这是来真的不成?   不过是喝醉了进错了房,不过是脱光了上错了床,虞钦干嘛要这么生气。   宴大人理直气壮地想着,还觉得虞钦过分小气。   狭小的空间不适合施展开大的动作,虽说宴云何的力气要大过虞钦,但虞钦的身法不知从哪学的,异常刁钻难缠。   尤其是那时不时刺入他筋脉的冰冷内力,与他所学功法相克,令宴云何愈发烦躁。   打到后头,已是动了肝火。   他们相互撕扯着,一时宴云何在上,一会又被虞钦掀翻,膝盖压住他的腰腹,弄得他险些将刚才喝下的酒都给吐出来。   “虞钦!”宴云何咬牙切齿:“不就是睡了你的床吗,难不成你是个姑娘,才这般恼羞成怒?!”   回应他的是,狠狠砸向他右脸的拳头。宴云何勃然大怒,打人不打脸,这一路办的是公差,不知道要见多少官员,脸要是青了肿了,怎么解释?   难道要说是因为不小心上了锦衣卫指挥使大人的床,被打了不成?   他腰腹用力,猛地暴起,将虞钦压在身下,高高举起拳头,正要挥下。   这时他却看见了虞钦的眼,昏暗中异常清亮,毫不畏惧,冷冷地注视着他。   宴云何咬了咬牙,一拳轰向虞钦身侧的床榻。   只听一声巨响,饱经折磨的床榻终于坍塌,宴云何迅速地翻了出去,虞钦也及时捉住了床头,稳住了身体。   安静的客栈燃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灯,大家都被这个动静给惊醒了。   宴云何用脚勾住了地上的中衣,挑起来利落地穿上,刚系上带子,小二急促的拍门声便响起:“客官,客官你没事吧!”   虞钦那张甚少透露出情绪的脸,此刻也出现了些许动摇。   他望向宴云何,宴云何没好气地瞪他,仿佛在说,这下好了吧。   小二又敲了好一会门,仍然没听到里面回话。   宴云何还没想好理由,就听到一道熟悉的洪亮嗓音,醉醺醺地响起,是陈大哥。   陈大哥说:“这是怎么啦,谁在这住着?”   “好像是刚才跟你饮酒那位的同……”小二还未说完那个伴字,陈大哥便大惊道:“贤弟莫慌!大哥来救你了!”   说罢他一脚踹开了房门,闯入房中,正好碰见点亮烛火的宴云何。   陈大哥上前摸索着宴云何,眼尖地发现他耳朵在流血:“贤弟,可是有歹徒夜袭了你!”   小二跟着一块进来,门外挤了三两个好事者。   众人的目光都在梭巡一番后,皆定在了那坍塌的床上。   小二惊呼一声:“天啦,掌柜得心疼死,上好的梨花木床竟然就这么毁了!”   这时,虞钦缓缓掀开床幔,从还未塌掉的那半截床板上起身出来。   空气死一般的安静,小二叹息声都停了,门口那三两个好事者把脖子伸得极长,陈大哥看了看虞钦,又看了看宴云何。   宴云何脸上有伤,脖子亦有暧昧红痕,而虞钦则是衣衫不整。   再望着那塌掉的大床,陈大哥黑色的脸蛋变得通红。   他手足无措地松开了宴云何的肩膀,步步后退:“是大哥莽撞了,大哥实在是不知道!”   不同陈大哥的满脸通红,宴云何脸色发青:“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大哥却不理会他,转身就开始驱散围观的人们:“看什么看,没看过男人在床上打架吗!”   宴云何虽然很感谢陈大哥说出了事实,但是为什么这话说出来,好像变得更奇怪了?   把人都赶出去后,陈大哥还贴心地为二人带上了房门。   宴云何看着这荒唐的闹剧,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恼怒地注视着罪魁祸首,虞钦竟然还有心思擦那把破刀,还是用他的外套!   宴云何一把抢过自己的衣服,展开看了眼有没有破损,这才穿上:“现在好了,整个客栈都知道你我在床上打架,还把床给搞塌了!你让我明日如何出门见人?”   虞钦淡然道:“不过是流言蜚语,何必在意。”   宴云何看着他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来火,他咬牙笑道:“虞大人,难道你没听到小二说的那句,这床是上好的梨花木吗?”   虞钦收刀的动作一顿,表情也浮现些许僵硬。   宴云何笑眯眯道:“怎么样都得百八十两吧,虞大人这笔钱我可不能一个人出。”   虞钦握紧了刀鞘,半天才道:“欠在帐上。”   “我知道,要等回京了再一起还嘛。”看着虞钦表情,宴云何出了不少气:“放心,这笔帐我会好好地记着的,实在不行,虞大人去户部预支几个月的俸禄,少吃几碗肉面,怎么样都能赔得起。”   虞钦嘴唇微抿,不客气道:“说完了就出去。”   宴云何出了房门,才想起来床都塌了,虞钦睡哪?   但这种时候,叫他回头岂不是在示弱,绝无可能。宴云何烦闷地回了房,结果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才终于睡下。   第二日,他早早下楼,给掌柜赔了床的费用,无视掌柜微妙的神色,问道:“同我一起来的那位,下来用膳了吗?”   掌柜摇头,宴云何已经拿上行囊,顺便结清住宿费用。   掌柜拨弄着算盘:“昨晚那位客官让跑堂不用给他送饭,所以这份饭钱无需再付。可是店里的招待不周,客官不大满意?”   宴云何一听就懂了,虞钦这是跟他分得清清楚楚,生怕沾到他半点便宜。   客栈的早膳很简单,清粥小菜加馒头。   宴云何虽然讲究,但他有个好的习惯,便是不挑食。他用着早膳,陈大哥也起了,端着一摞馒头坐在他身边:“贤弟啊,怎么起得这么早?”   宴云何看见他挤眉弄眼的神情,险些被馒头给噎到。   用清粥送下馒头,宴云何才道:“陈大哥怎么也起得这么早,要走了吗?”   陈大哥点头道:“约定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这批货要得急,不然大哥也能护送你去云洲找你妹子。”   二人闲聊了几句,虞钦也出现在了大堂里。   陈大哥识趣地端着他剩下的馒头,把位置让给了他们。   宴云何以为虞钦不会同他坐在一起,没想到对方竟然朝他走来,还真好落座在他面前。   虞钦只盛了碗粥,勺子递到唇边时,轻声道:“不对劲。”   瓷羹掩住了他的嘴唇,叫外人无法看清他的口型。   宴云何咬了口馒头:“确实,昨夜实在来得太快。”他无需遮掩唇型,只因他选的位置就在角落,背对所有人。   虞钦瞥了他一眼,宴云何剥了半个咸鸭蛋,扔到了他碗里:“别瞪我啊,就让他们误会好了。”   “我倒想知道,除了太后和陛下,还有谁会这般关心你我。” 第十三章   一切都过于巧了,刚入住的第一家客栈,便碰到跑江湖的镖师,恰好知道云洲的状况。   他和虞钦的动静闹出没有多久,小二赶来还算合理。   但他送陈大哥回房时,这人已经醉得连步子都迈不动了,怎么一听到动静就能迅速赶到。   今早他特意选择人少的时间段下楼,果不其然,再遇陈大哥。   对方没有提出护送他去云洲,可能是担心表现得过于刻意。但昨晚到今晨的所有巧合,对宴云何来说已经够刻意了。   陈大哥透露的信息如果不是假的,便是背后之人想要将云洲的消息送到他们耳边。   这个人和工部侍郎赵祥的死又是什么关系,又是否涉及那三百件火铳。   赵祥真的仅仅只因为走私了火铳,所以被杀人灭口了吗?还是他走私了更了不得的东西,以至于丢了性命。   想再多也没用,况且面前不就有个无所不知,探听百官辛秘的锦衣卫统领吗?   宴云何三两口将馒头咽下,撩起眼皮望虞钦,琢磨着该如何开口。   看着看着,宴云何便走了神。只因虞钦的吃相非常斯文,不仅令宴云何怀疑,这人自小学习礼节的时候,是不是没少被尺子抽,以至于现在的一举一动,这般赏心悦目。   宴云何正儿八经的名门出身,在军营了待了八年,用膳礼节丢得一干二净。   没办法,同一帮大老爷们吃饭,要是动作慢上几分,别说菜了,连粥都没他份。   宴云何用帕子擦了擦嘴,勉强找回点世家公子的风范,刚想开口,便见虞钦放下勺子:“你待如何?”   “什么?”宴云何没明白。   虞钦奉行食不言寝不语,要同宴云何说话,便停下用膳:“可疑之人。”   宴云何好奇虞钦会如何处理:“你觉得呢?”   虞钦没说话,只是将刀压在了桌子上,意思很明显,杀了便是。   宴云何无奈了:“我们到底是谁去过战场,怎么就知道打打杀杀的。”   虞钦不赞同道:“昨夜流言不可传到京城,任其跟踪更是留有后患。”   “你怎知杀了这个,就不会有第二个?”宴云何反驳道。   他明白虞钦并非是怕二人断袖分桃的传闻扩散,而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虞钦不能和任职神机营提督的宴云何有任何关系。   且不提他们都身居高位,立场不同,若真是有了半分纠葛,光是上面的疑心,就够麻烦的。   宴云何拿起手中茶杯,浇灭了旁边的烛火。   冬日清晨一片昏暗,火光被水熄灭,他们这方角落就陷入了黑暗中。   升起的青烟里,一线初阳越过了云层,姗姗来迟地落在宴云何的眉眼:“虞大人,京城里谁不知你我水火不容,若真有那般传言,莫说是宫里,便是你自己听了,也只会觉得可笑至极。”   虞钦注视着那双略带讽意的双瞳,与金刀那般锋芒毕露,仿佛能割开人心。   “宴大人心里有数便好。”虞钦敛眉道,起身端起碗,转身离开。   宴云何愣了愣:“怎么,你这就吃完了?”   虞钦并不理会他,径直离去。   宴云何尴尬地咬了口包子:“难道连早饭都没钱吃了?”   用过膳后,两人从小二手中接过吃饱睡足的马,备了点干粮继续赶路。   果不其然,一路上感觉到了后方有人跟踪,宴云何只当不知,在对方露出自己的目的之前,他不想轻举妄动。   因为有人跟踪,他们不得不加快前进速度,不走官道,转走小路。   穿过山林时夜色渐深,马匹疲累,正好不远处有间破败庙宇,二人决定在庙中歇息一宿。   进入庙中,只见破败的神像蛛网密布,但瞧着是有猎户曾在此过夜,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角落还有一个架起来的小锅。   宴云何熟练地找来枯枝生起火堆,用从包裹里取出肉馕,简单地烤了一下,递给虞钦。   虞钦大概没想到宴云何竟然主动示好,接过肉馕时有些犹疑。   “吃饱了好守夜,你守上半场,我守下半场。”宴云何道。   虞钦咬了口肉馕,皮香肉厚,很是可口:“你就这般信我?”   “难不成你还要夜袭我?”宴云何双手抱胸,做作道:“虞大人,何必夜袭,只需你说一声,在下完全可以投怀送抱。”   虞钦吃着饼,不想理会他。宴云何拿出水袋,殷勤地递了过去:“光吃饼多干啊,喝点水润润喉咙。”   虞钦本以为是水,哪曾想竟是烈酒,一口下去,被辣得呛咳出声。直呛得面红耳赤,双目微润。   他惊怒地望向宴云何,对方却无辜耸肩道:“这么冷的天气,当然是要喝酒了。虞大人,这烧刀子的滋味够正吧,是不是一口下去浑身都暖了?”   虞钦抿住辣得通红的唇,把水囊扔回了宴云何怀里。   宴云何一开始本来还在乐,但乐着乐着,看到虞钦通红的眼尾,竟一时间笑不出来了。   他无措地移开目光,呆了半晌才记起正题,宴云何问道:“虞大人可听过赵祥此人?”   “工部侍郎赵祥?”虞钦回道。   宴云何点头:“正是。”   虞钦:“赵祥贪污受贿,凭借掌管军器监,走私火铳三百,畏罪自尽。这事宴大人不是最清楚吗,为何问我?”   宴云何捡起树枝拨了拨火:“赵祥一案本该由大理寺正王永在审,为什么审案前锦衣卫就将其抓入大牢?”   虞钦道:“监察百官乃锦衣卫之职,既查到王永受贿,自然依照大晋律典将其定罪。”   宴云何将火堆挑得噼啪作响:“这般巧吗,张正上书弹劾获罪,王永准备查案获罪,我在军中饮酒也获罪。”   虞钦寸步不让道:“宴大人,莫要偷换概念。”   宴云何猛地抬起了被烧得通红的枯枝,指向虞钦,只需再往前近上一寸,便能烫那张脸。   可他到底停了下来,缓慢地收了手:“也是,我怎么会觉得和你能有话聊。”   宴云何扔了树枝,随意地将包裹往脑后一枕,躺了下来。   山中寂静,隐闻虫鸣。   宴云何背对着虞钦躺着,看着那高大的佛像,佛像表情悲鸣,仿佛怜爱世人。   他从不信神佛,在战场的尸山血海中活下来,也全凭信念。   那信念一开始只是少年人的意气,对局势无能为力的愤怒,以及一些宴云何从未正视过的情愫。   他开始想得很好,总觉得凭借着一身武艺,很快便能战功赫赫。   然而现实狠狠抽了他一耳光,他在边疆足足呆了八年,靠祁将军的提拔才站稳脚跟。   用一身血肉博来的军功,在京城这种地方,依然不堪一击。   这些年在边疆,他并非对京城的情况一无所知,只是他总以为他能及时回来,他能从天而降成为英雄。   然而实际上,他成不了谁的英雄。   京里也没人在等他成为英雄,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身后传来衣服的摩擦声,一丝肉馕的香气传了过来。虞钦捏着剩了半个的肉馕,递到他身旁。   虽然没有说话,却意思很明显,他留给他吃。   若在平时,宴云何肯定受宠若惊。只是此刻想到虞钦,以及其做出来的选择,他就觉得自己是个笑话,连心情也变得暴躁起来。   他一把打开了虞钦的手,肉馕滚了出去,在角落停了下来,沾了满地尘土。   宴云何坐起身,盯着那个馕,低声道:“脏了的东西,我不要。” 第十四章   宴云何说完那句话后,本不想去看虞钦的表情。可是他没能忍住,从那僵住的手,缓缓抬至对方的脸颊。   虞钦的表情有几分空茫,好似没能够立即理解宴云何言语里的意思。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又怎么会理解不了这一语双关的讽刺。虞钦自然不是蠢货,他只是没能及时作出反应。   不多时,虞钦便收回了手,他平静得过份,甚至不似在宫里那次,面对赵仪羞辱的失态。   更无抽出金刀,如前几次宴云何出言不逊时,对其动手。   只是这份安静,在这破败的寺庙中,竟露出几分寂寥。仿佛他早已听惯了这种话,亦或者是刚才那主动递给他的肉馕,让他懒得再同宴云何起冲突。   无论如何,虞钦都没对宴云何那句脏了有任何回应。   他只是起身捡起那沾了尘土的肉馕,用手轻轻拍打上面的尘土。   宴云何看着那素白的指尖沾了灰,胸口沉闷感愈发鲜明比,倒不如真对他动手,他还好受些。   “你在做什么?”宴云何扬声道。   虞钦沉默地将脏掉的部分掰去,扔到了火堆里:“祖训有言,不可浪费。”   宴云何虽没听过虞家祖训,但也能猜得到,虞钦在朝中的所作所为,怕是处处有违祖训。   虞长恩是有名的忠臣,极其效忠先皇。而虞钦如今不仅成为佞臣,更是处处与陛下作对。   既然早已背道而驰,又何必在无用之事上讲究!   宴云何太阳穴嗡嗡直跳,一把抢过了虞钦手里的肉馕,三下五除二地把它吃完,又狠狠灌了口酒。   烧刀子一路辣到喉咙,拂过他那好似被棉花堵塞住的胸腔,宴云何被酒熏得双目通红,他粗暴地用袖子抹了下唇角:“我先睡,你守夜。”   说罢再次背过身去,用包袱枕住脑袋。   宴云何脸皮再厚,这种时候也觉得丢人。   上一刻气势汹汹地说,脏了的东西他不要。下一瞬便怕这人真吃了那在地上滚了圈的肉馕,只能抢过来吃。   早知道这肉馕最终还是要进他的肚子,何必意气用事。   他紧紧闭着眼,努力酝酿睡意,即将陷入深眠时,他好像听见了一声低笑,不明显,轻得恍惚像场梦,直到醒来换人守夜时,宴云何也没分清到底是现实,还是他的错觉。   虞钦没有躺下来睡觉,而是抱着刀靠在一旁供桌上,合上双眼。   守夜本就无聊,他又没带什么解乏的话本,庙中看来看去,也没甚好看的,最好看的就在他面前,正闭眼睡觉。   宴云何刚开始还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后来便是肆无忌惮。   虞钦睡觉的时候很安静,连呼吸声都没有,靠在那处若没有胸口起伏,瞧着就像是尊过于精美的雕像。   他想到当年在东林书院,不少人为虞钦作诗作画作文章,简直花招百出。   一时间都令宴云何怀疑,东林书院里的男学子到底怎么了,怎么个个如此风骚,还只对着一个男人骚。   还有更过分的,宴云何曾经从游良那里得了个本子,里面是虞钦的画册。   头几页还算正常,穿着学士服的虞钦他已经见过。   再翻几页,画手竟然胆大妄为地画了虞钦身着女装的模样,吓得他险些把那画册丢出去。   当时他满脸感慨地同游良说:“周院长不应该把这些学子关这么久,都关疯了。”   游良偷笑道:“你还别说,就数这本卖得最贵。”   “真的,卖多少?”宴云何好奇道。   游良比划了个数额,令宴云何不由咋舌:“竟然卖得这般贵!”   “这画得传神,自然很贵。”游良说道。   他们那时在书院廊上聊天,虞钦正好从先生那处归来,宴云何一见到虞钦,就觉得手上的画本似烫手山芋,他手忙脚乱想往怀里塞,却还是手滑掉了出去。   虞钦没留意,甚至没去看他,是随在他身旁的赵仪先发现了那本画册的不对。   至此以后,东林书院便开始流传永安侯府的浪子宴云何,竟敢对虞钦抱有不堪心思,实在下作的流言。   简直冤枉,分明这画册绘者不是他,买方也不是他,怎么就他声名狼藉,那些暗地里将这画册流传起来的人,才是真正的图谋不轨吧。   宴云何那段时间甚至都开始躲着虞钦,太丢人了,他都不愿去想虞钦看见这本画册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又是如何想他的。   回忆起往事,宴云何仍觉得头皮发紧。   一晚上丢人的次数过多,反倒麻木了。在虞钦睁开眼,凉凉地同他对视时,宴云何还坦然回道:“怎么还不睡,明日若是没精神赶路,我可不会停下来等你。”   虞钦道:“宴大人可否收一收目光。”   宴云何理直气壮道:“漫漫长夜过于无聊,我总要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虞钦不再多言,学着宴云何那般转身枕在包袱上,背对着他入眠。   宴云何撇了撇嘴,只觉其无趣。   一夜过去,无事发生。之后赶路,宴云何也不再注重食宿,一切以快为主。   他在路途中买了两件裘衣,品相不如宫里御赐之物华美,但也厚实保暖。   他把那裘衣递给虞钦时,虞钦仍然回他一句,记在账上。   宴云何都听腻了这句话,也没放在心上,这一路给虞钦买了不少东西,都是顺手。   宴公子为人大方,当年同一帮纨绔子弟交好时,几乎都是他在花钱。   但那时的感觉远不如现在,现在的竟有种诡异的满足感。尤其是虞钦本就极为好看,那毛茸茸的裘衣领子拢在他脸颊旁,显得愈发美貌。   还招来了些登徒子,被宴云何打得满地找牙。   弄得宴云何不耐烦了,从街边小贩处买了个狐狸面具,递给虞钦:“戴上吧,这没完没了的,别还没到云洲,咱们就得因为当街闹事,被官府捉了去。”   虞钦看着那狐狸面具,竟皱眉嫌弃。不但侧脸避开,还牵着马远离宴云何。   宴云何拿着面具追了过去,街道上人多,他们拉着马亦走得不快。   他握着面具,嘴里还没好话:“戴上吧虞公子,算我求你了,谁让你长得这般招蜂引蝶。”   就在这时,一方香巾从天而降,险些糊住了宴云何的脸。   他一把抓住,抬头望去,只看到一张娇笑妩媚的脸,不过那女子是挽着妇人头的。   大晋允许女子入朝为官,亦允许女子休夫另嫁。宴云何在边疆时,就异常受镇子上的妇人欢迎。   有人分析过宴云何受妇人喜欢的原因,是因他肩宽腰窄,瞧着“本事”不错。   宴云何握着那丝巾,被这突发状况耽搁了脚步,等回过神来,匆匆往前看去,却发现虞钦也没走多远。   对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手里的香巾:“宴公子拈花惹草的本事也不错。”   宴云何一把扔了那香巾,无视女子的伤心的目光,强装镇定道:“这有什么,女子再猛浪,也不会做出当街强抢之事。”   他再次把狐狸面具递给虞钦,令他意外的是,虞钦竟然接了过去。   宴云何一直觉得狐狸面具很适合虞钦,只觉得那眼尾勾起来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刚想看看虞钦戴着面具是何样子,就见这人反手将面具扣在了他脸上,冰凉的指尖勾过绑带,滑至他耳垂,落下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   怔神间,面具的额心被虞钦指腹轻敲:“宴公子,欲正他人,先正自身。”   “容貌尚能遮掩,你那双眼远比皮相张扬。”虞钦道。   宴云何在面具下眨了眨眼:“虞公子这话,是觉得在下眼睛好看?”   回答他的,是虞钦毫不留情,转身离开的背影。 第十五章   在奔波数日后,换了三匹马,宴云何和虞钦终于要抵达云洲。   进入云洲的前夜,宴云何选择在驿站住了一晚,难得没有嫌弃环境,乖巧得不可思议。   就是在饭里第三次吃出沙子以后,宴云何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碗,转而吃起他路上买的糖葫芦。   按理说,宴云何看起来更像是爱饮烈酒,大口吃肉的男人。   不过比起酒肉,宴大人更喜欢吃点心。路上没条件吃点心,有糖葫芦也是好的。   虞钦坐在他对面,仍然是一碗素面,只是这素面的汤汁看起来一点油星都无。   宴云何咬着糖葫芦,心想虞钦是不是味觉失灵了。   这么难吃的东西,他也能吞下去。   而虞钦在吃完素面后,抬头看着对面把糖葫芦咬得很响的男人,同样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只见宴云何吐出果核,像个孩子般用舌尖舔了口冰糖,尝够冰糖的甜蜜滋味后,才一口咬下。   他犬齿锋利,若隐若现,能轻易地撕开肉干,也能咬碎坚硬糖块。   虞钦缓慢地收回目光,一句不合时宜的形容掠过了他的脑海,像头嗜甜的小狼崽。   殊不知自己在虞钦那里,连物种都变了的宴大人主动开口:“我打算先去云洲。”   虞钦不同意:“为何不直接前往开平调兵剿匪?”   “虽说现在世道不算太平,湖广两地因为灾荒多了许多流寇。但云洲的流寇却来得不明不白,这事处处透着诡异。”宴云何道。   虞钦指腹敲着桌面:“若宴大人孤身入云洲,反被人瓮中捉鳖,又该如何?”   宴云何摸了摸下巴:“这不是还有虞大人吗?你真忍心眼睁睁看着我出事?”   虞钦面无表情地看着宴云何,看起来他真的忍心。   宴云何干咳一声:“我通过内线得知,云洲目前一切安好。”   “连当地知县都拿他们没有办法,宴大人就这般自信?”虞钦觉得宴云何过分轻敌。   宴云何道:“外官考察三年一考,如今距离考察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云洲就出现作乱流寇。且这流寇竟穷凶极恶,逼得知县要向朝廷派兵镇压?”   他摇头笑道,“要真有这般凶猛的山匪,我倒想招进神机营。”   虞钦眯眼,听懂了宴云何的潜台词:“你的意思是流寇是假,不过是知县想要功绩,编出的弥天大谎?”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曾有地方官员为求功绩,残杀一村数百良民,用以充当流寇数目。   后来是村中良民幸存亲眷,拼死入京告御状,才揭露这骇人听闻的惨案。   宴云何却再次否认:“当年陈州村一案闹得极大,不会有人还敢冒险做这样的事。流寇定是有的,只是这知县也得好好查一查。”   虞钦顺着他的思路往下理:“有流民才有流寇,百姓只要能活下去,定不会铤而走险。地方官私加税负,强征民田,激起民变也有可能。只是若真是民变,知县必担其责,将其定性流寇,上报朝廷清剿,事后便是想要重头再查,也很难查起。”   所以宴云何喜欢与聪明人对话,无需解释,对方自然能顺着你的思路往下猜。   宴云何颔首道:“去开平调兵容易,剿匪也容易,但真出现了这最坏的状况……”   虞钦接上道:“一旦朝廷深究,罪责便会落到你我头上。”   宴云何晃了晃手里的冰糖葫芦,像逗小朋友般道:“不错,答对有奖。”   虞钦避开险些塞进他嘴里的糖葫芦:“你打算如何进云洲?”   “当然不能就这么进去。”宴云何咬下被虞钦嫌弃的糖葫芦:“可能得虞大人好好配合我了。”   第二日。   管理驿站的驿丞牵出两位官差的马,才发现官差模样大变。   若不是他们手中还有证明身份的腰牌,驿丞都不敢把马匹交给他们。   虞钦上了马,望向宴云何,只见昨日还英俊的宴公子,肤色白了不少,五官变得平庸,同时也富态了许多,瞧着像个富商。   宴云何既然精通乔装易容术,又为何只肯买个狐狸面具给他戴。   虞钦脸上亦有改变,只是改变不大,只从原来的十分姿色,减至五分。   而宴云何给的理由是:“虞大人,我也要为了我的眼睛着想,你要是变得太丑,我接受不了。”   二人进了城后,宴云何直奔最豪华的客栈,并财大气粗地在掌柜面前撂银子,开一间天字一号房。   站在宴云何身旁的虞钦,默默地转头注视着他。   宴云何若有所觉,一把揽过了虞钦的腰:“你个磨人的小东西,总是闹腾着要住好地方,房都给你开好了,晚上可得好好陪着爷。”   虞钦:“……”   仗着现在人在云洲,虞钦不会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砍死自己,宴云何可不得使劲造作。   掌柜拿了银两,同样见怪不怪,迎着两人上了楼。   一进房间,宴云何立刻松手后退,有多远躲多远。   但奇怪的是,虞钦竟然没有动手,而是好脾气道:“你伪装成好男风的富商,可是还有下一步的计划?”   宴云何哪里敢说,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调戏调戏虞钦罢了。   没想到虞钦竟然为他自动找好了理由,他顺势而下:“嗯,我晚点要出门喝酒,你隐在暗处,要是情况不对,你就进来把我带走。”   虞钦若有所思道:“他们会在酒里下药?”   宴云何用食指挠了挠脸颊:“嗯……差不多吧。”   “什么药,可要备些解毒药丸。”虞钦面色严肃,仿佛宴云何即刻要闯龙潭虎穴。   宴云何干笑道:“也不用,我内力深厚,那些药不至于将我放倒。”   待到晚上,虞钦这才明白,宴云何喝的是什么酒,酒里又会有什么药了。   宴云何喝的是花酒,吃得是助兴的药。   只见房中男男女女,宴云何左拥右抱,还不时在身旁人脸上亲上一口,将色中饿鬼的模样演得入木三分。   虞钦漠然地看着,心想,或许不是在演。   宴云何通过内线,搭上了城中的富商。既然云洲有流寇,那备受其害的,必然是富商。   果不其然,酒过三巡,宴云何试探地问了几句,便引来富商们的大吐苦水。   听着听着,宴云何就发现听到了奇怪的地方:“你们是说这伙名叫青衣帮的流寇早在黑屿乱山扎根许久,但是真正开始杀人越货,是在半个月前?”   富商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知为何,都闭紧了嘴。   宴云何作出为难神色,表明自己素闻云洲织造闻名遐迩,手中还有几笔大生意等着找人供货,但云洲这种情况,他还真不敢来。   这几位富商皆有织坊,顿时动起了心。   其中一位富商忍不住道:“其实青衣帮不一定会劫你的货,你只需要交上笔钱,不仅不劫货,还会护送你一段路程。”   宴云何有点惊讶,这青衣帮听起来,怎么那么像镖局啊?   “各位大哥莫要骗我,我来的路上可都听说了,知县都上书朝廷,让朝廷派兵剿匪。”宴云何道。   穿白衣服的富商拍了拍宴云何的肩膀:“青衣帮确实爱劫货,但不轻易杀人。不过他们这回惹了不该惹的人,才招了这灭顶之灾。”   “谁啊?”宴云何问,富商们却再不肯说,只哄着宴云何饮酒。   不但饮酒,还招了姐儿小倌上来作陪,俨然一副要将宴云何喝醉放倒在这的模样。   宴云何打听得差不多,便暗中做了个手势,这是让虞钦前来救场的意思。   但是他左等右等,都没等到虞钦出现,心里不由有些着急。   虞钦该不会把他扔在这了吧!   就在这时,房门口传来轰然响声,在龟公的惊呼中,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众富商皆惊,望向来人。   连宴云何都吓了一跳,不知道虞钦这杀气腾腾的是来做甚。   有位姐儿结结巴巴地开口:“这位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虞钦的目光梭巡了房中一圈,最后定在了宴云何身上,意味深长道:“捉奸。” 第十六章   幸好宴云何此时没有喝酒,不然肯定要被这声石破天惊的“捉奸”,给呛个半死。   富商们面面相觑,看向门口的虞钦,再八卦地瞅着宴云何。   宴云何即刻收拾好脸上的表情,露出怒容:“给你脸了!不要以为爷宠了你一段时间,你便能蹬鼻子上脸!这种地方也是你能来的吗?”   虞钦挑眉,没想到宴云何接着演了起来。将一个三心二意,又好面子的富商演得淋漓尽致。   锦衣卫指挥使的目光实在具有压迫力,只扫了房中众人一眼,大家都被这一眼刮出了周身冷汗。   宴云何心下暗叹,虞钦的演技有待进步,这眼神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他当下把杯子摔到虞钦身前,打破了那微妙的氛围,作出一副酒后失态的模样:“要撒泼就回去,没看到爷现在正谈事吗?!”   这时刚才那位白衣富商立刻出来说和:“云公子,莫要动怒,好好说便是了。”   其他人纷纷应和,大家都是生意场上的人,个个都是人精,都要体面,自然不会放任他们在这里大吵大闹,引来围观。   宴云何抹了把脸,作出副难堪模样:“实在抱歉了各位大哥,我今日就先回去了,下次再请你们喝酒。”   这一回便没有热情挽留,宴云何虎着张脸,跟着虞钦出了青楼。   直到回了天字一号房,宴云何才靠在榻上感慨:“虞大人若是不做官了,当个说书先生也不错,这般会编。”   虞钦解开了身上的裘衣,上面沾满了脂粉的味道,他不喜欢。   对于宴云何打趣的话语,他只回敬道:“比不得宴大人戏好。”   宴云何虽是打探消息,却也实实在在喝了不少酒,此时正烧心呢,他半躺了下去,酒劲上来难免昏沉:“想吃桃花酥。”   虞钦正站在那偌大的床前,思考另外开房,又不引人注目的可能性。听到宴云何的自言自语,他眸光微动。   宴云何是被小二的拍门声惊醒的,他许久没有这么毫无防备地睡过了。   听到拍门动静时,他猛地翻起身,心脏砰砰直跳,一双眼通红地望着门口,下意识想要摸刀却摸了个空。   意识逐渐回笼,宴云何才意识到这里不是沙场,他在云洲,和虞钦一起。   这个念头微妙地抚平了宴云何现在不安的情绪,他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道:“怎么了?”   小二是来送热水的,这是虞钦下楼时吩咐的事,于一个时辰前。   宴云何在醒来时便发觉虞钦不在房中,但他也不好奇虞钦去了何处。   太后命虞钦过来,总有其目的。他不会因为这段时间和虞钦相处得还算融洽,就忘记了彼此的身份。   虞钦有自己的事做,他自然也有。   宴云何推开窗子,发出鸮叫声,不多时,一只通体漆黑的鸟扑腾地落在窗子前。   他这个内线实在特别,其他人都用信鸽传书,她却训练了一群乌鸦,但不得不说,乌鸦的确好用,能很好地隐于夜色之中。   宴云何从乌鸦的脚上取下漆黑的信筒,取出纸条,迅速地阅览一遍后,便将纸条焚烧干净。   一回头,乌鸦竟还没走,立在窗边歪着脑袋看他。   宴云何敷衍地摆摆手:“回去找你主人要奖励,我这没有。”   用完就扔,好不要脸的宴大人还企图把窗关上,气得乌鸦嘎嘎大叫,险些将窗子啄出个洞。   宴云何啧啧称奇,觉得乌鸦还是不太好用,过于聪明,还会讨价还价,哪像信鸽那样勤勤恳恳。   想到刚才信上的内容,宴云何不由陷入沉思。   一个月前,青衣帮在劫货的时候杀了个人,那人是知县小妾的弟弟张远。平日里没少仗着与知县的关系,在乡间为所欲为。   据传这张远看上了一民间女子,强娶不成后,趁夜色竟袭击对方,导致女子不堪受辱,投河自尽。   偏偏那女子是青衣帮其中一个成员的妹子,这下可就惹了马蜂窝。   若仅仅是因为那死去的女子,这青衣帮倒也是替天行道了。   然而信上说,张远凭借知县的关系,在城里开了一个镖局,要求所有富商都必须由他来送货。   有段时间张远早出晚归,同青衣帮的头目见面,好像是握住了对方的把柄,令其给自己的镖局让道。   以至于大家都知道,只需要找张远的镖局,就不会受青衣帮的骚扰。   这就不只是仇怨,还牵扯到利益了。   按理说知县能放纵青衣帮这么长的时间,想来也收了不少钱,不该这般撕破脸面,奈何那小妾听说弟弟被杀,忧伤过度导致小产。   知县本就子嗣不丰,这下还没了一个,不由勃然大怒。   但宴云何猜,张远所设这个镖局应该本就是知县示意,财帛动人心,仅仅只是收取青衣帮的上供,已经不够满足胃口。   若是能借此机会将青衣帮清出云洲,这个盘子便是知县一家独吞。   但仅仅是云洲城的几个富商,便有这么大的利润可吞吗?还是说这青衣帮,有其他不可告人的辛秘。   线索太少,这些也只是他的猜测,事实仍需查证,宴云何绕到屏风背后,脱去衣服,浸入桶中。   热水没有减轻他的醉意,反而令他愈发昏沉。   这一路风尘仆仆,都没能好好清洗,宴云何其实是个极爱干净的人,不得不说虞钦令人给他送水,真是送到心坎上了。   还真像他的枕边人,这般贴心。   宴云何趴在浴桶,头发散于水中。本就带些卷度的头发,被水浸湿后,贴在富有光泽蜜色的皮肤上,像某种古老图腾。   虞钦回来的时候,没听到他洗澡的动静,直至绕到屏风,才看见背对着他的宴云何。   入眼可见的肌肉,线条清晰而流畅,背脊中间那道深邃的沟壑,落满水珠,仿佛能随着呼吸,一路滚动到腰窝,至臀峰聚起。   桶里的清水几乎挡不住任何部位,头发只能挡住些许,却欲盖弥彰,叫人更加注意到未被遮挡的部位。   然而叫虞钦瞩目的是,那盘旋在身体上,狰狞的伤疤。   大大小小,深深浅浅,一身战痕,尽是宴云何死里逃生的证明。   宴云何一早听到虞钦进来的动静,也知道对方停在他身后,正在看自己。   他脸皮厚,自然无所谓被看,但虞钦的目光未免停留得过久。   抬手取下一旁浴帕,掩住下半身后,宴云何至水中转了个身,懒洋洋道:“虞大人可是还未出戏,这般热切地盯着我看,在下可要误会了。”   正面的伤口,只多不少。   箭伤砍伤,还有一道从肩膀直至腰腹,深而长的疤。   虞钦站在原地没有动,亦没有理会宴云何的打趣,他问:“宴云何,你为何要去边疆?”   当个闲散逍遥的永安侯,待在京城娶妻生子,过个正常的生活不好吗?   很多人都问过宴云何,只是他没想到,有一天虞钦也会问。   他抬起眼,对上了虞钦双眸。   这双眼睛好像和从前变了,又好像没变。   他看过虞钦的眼泪,见过这人的痛苦与狼狈,瞧过他陷入绝境,无人能救的模样。   宴云何嘴唇微动,却静默良久。   不多时,他才哑声道:“虞大人,莫要交浅言深了。” 第十七章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撕破了因为短暂几日的相处,而蒙上的虚假安宁。   他们在东林书院之时,虽然脾性不甚相投,但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堤防与猜疑。   就像他不会问虞钦为何要投太后,明知当年谋逆案的背后,有其身影。   哪怕太后掩耳盗铃,企图告诉天下人她未曾做过,因而保下虞钦。   但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太后是无辜的。   虞钦被人不齿,亦是缘由于此。明知这人可能是仇人,却因为想要保命,冲仇家摇尾乞怜,甚至成为座下恶犬。   贪生怕死,没有半分风骨,最为重要的是,他是虞长恩之孙,当年藩王攻到京城,虞长恩背水一战,势与国家共生死。那般豪情壮志,义薄云天,为人叹服。   珠玉在前,虞长恩有多让人可惜,虞钦便有多令人可恨。   虞钦收回了望着他的目光,颔首道:“抱歉,是我逾越了。”   说罢他风轻云淡地转身绕过屏风,往外间去了。   得来这声道歉,并未使宴云何产生半分胜利的快感,只有疲累与无味,多日的好心情即刻烟消云散。   虞钦的态度倒显得是他过分在意,对方不过随口一问,他却较了真,又是一场自作多情。   他爬起身,身子都未擦干,便粗暴地穿上的衣袍。   客栈里烧着上好的炭,没有半分烟味,温度远比屋外要高,同样烧旺了宴云何的心火。   他头发湿润地贴在背脊,将那轻薄的中衣浸得湿透,但他完全不理会,大步往外走。   虞钦刚从室外回来,裘衣上全是未融化的雪,他解了裘衣,用手轻轻拍打上面的残雪。   皮子不能长时间保持湿润,不然会变坏。   但这等粗劣的皮子,实在没必要这么保护。   虞钦那双手被寒冷的冬意冻得发红,没第一时间烤火暖手,却在拍雪花。   好似很珍惜这件裘衣,哪怕它远不如宫中所赐的纯白狐裘。   宴云何大步上前,一把抢过裘衣,想要往地上摔。他心情实在极差,于是更想招惹虞钦。   仿佛只有让虞钦的心情变得与他一样糟糕,他才能痛快一般。   但面对虞钦冷静注视着他的双眼,宴云何高高举起的手臂顿时僵住了。   不知为何,宴云何好似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好比因为一时意气,在庙中打落了肉馕,结果最后还是他把它吃进肚中,倒霉的总是他自己。   虞钦扫了眼他敞开的衣襟,刚才在水里只能注意到刀伤,现在却因为情绪激动,那饱满的胸膛不断起伏,蜜泽上那双暗红,愈发分明。   把敞开的窗户拉上,只留下一条缝隙,虞钦淡声命令道:“衣服挂好。”   发疯发到一半的宴云何,不情不愿地顺着台阶下,将那裘衣抛至一边的椅子上,以作最后的抵抗。   虞钦可能是觉得他幼稚,眉毛不动声色地皱着。   宴云何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冷,发现本来温暖的室内,在虞钦进来后迅速降温,而罪魁祸首是那被推开的窗子。   “好好的开窗做什么?”宴云何不满道。   虞钦拿起那裘衣挂好:“锦衣卫查案时,曾遇一家三口因为冬日烧炭时门窗紧闭,无一生还。”   这事宴云何还真没多少常识,他在侯府中自有仆吏操心这事,去了边疆,哪有碳可烧,都是靠烈酒和厚硬抗。   而且到了军营,才知道军中腐败有多致命,户部供给到军营,遇上层层剥削,本应该落在士兵身上的冬衣,不要说温暖厚实了,甚至都不是人人都有。   每年寒夜深冬,冻死的士兵大有人在。   大多士兵都会通过家书,让家人寄来冬衣。   宴云何隐瞒身份入了基层,发现这种情况,便想上报,结果被连长狠狠训斥。   连长也是好心,每年都有愣头青想要举报此事,但是军中的阶级制度比任何地方都要森严,服从命令为第一要务。   即便长官真有贪污,还轮得到你一区区小兵去谴责不成?   宴云何只能蛰伏,待逐渐立功,在祁将军面前露了脸,这才寻了机会报告。   祁将军是个好的统领,他深知如果士兵吃穿得不到保障,不但影响士气,征战时战斗力亦会大大减低。   于是贪污这事,在祁将军的魄力以及宴云何的协助下,从他到边疆那年,到回京之时,已有很大改善。   成景帝将他投入神机营,未必不是看中了这段军中的经历。   神机营位处京中,身为京营,装备质量都参差不齐。   小皇帝野心勃勃,将三大营的其中一营夺下后,立刻派宴云何过去整顿,意图在短时间内快速提升神机营的战斗力。   但宴云何让他失望,竟被锦衣卫抓了把柄,整顿一事被迫搁浅。   虞钦挂好裘衣后:“我方才回客栈,看到有只通体漆黑的鸟在此盘旋,我观老鸹甚少单独行动,有些好奇。”   宴云何心头一惊,虞钦竟如此敏锐。   他入房推窗,大概是瞧窗栏是否有鸟类留下的痕迹。   不用多说,虞钦肯定是确认了鸟的踪迹,现在才故意说起这个事。   多智近妖,偏偏是个对手,还是个难缠至极的对手。   内线日后再用乌鸦联系他,说不定会有信息被截胡的风险。   想到这里,宴云何看着虞钦那白皙的侧脸,牙又有些痒痒的:“原来你是担心和我一块殉情啊,我还以为你故意开窗子是想冻死我。”   话说完了,宴云何自己都觉得自己无理取闹。   虞钦坐在桌边,给自己斟了杯热茶:“宴大人若穿好衣服,如何能被冻死。”   宴云何身子一歪,屁股只落了半边椅子,斜靠在桌沿,本就松散的襟口敞得更开:“看来虞大人很不满在下衣冠不整,竟是都不敢看我一眼。”   他戏谑地笑:“倒让我想起久居闺中的大小姐,只有一张嘴厉害,眼睛都不敢乱看。”   虞钦饮了口茶:“我为何不敢看你?”   宴云何同样拿起茶杯,在手中随意把玩,指腹沿着杯沿轻轻滑动,像美人瓷白又冰冷的皮:“那你看看我呀,大小姐。” 第十八章   前有虞美人,后有大小姐,宴云何在虞钦这里,总是十年如一日地喜欢在嘴上占便宜。   哪怕每一次得意过后,他都讨不了好,毕竟虞钦很是睚眦必报。   如他所愿,虞钦转过头来同他对视。   目光由上至下,掠过宴云何的脸,湿润的发,敞开的胸。   看得专注,瞧得认真,仿佛宴云何是那稀有的猛兽,正被虞钦观察毛发是否健康,皮肉是否紧实。   这种打量太让人不自在了,甚至不带欲望,仅仅只是观察而已。   宴云何被看得发毛,感觉下一秒虞钦的目光宛如利刃,要将他身体剖开,看看他五脏六腑跟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够了,别看了。”宴云何求饶道。   虞钦并不收回目光,而是缓慢说道:“宴大人身体不错,这么多伤都能扛过来。”   他抬起手指,隔空点向宴云何胸口的那寸刀伤:“若是我的刀,宴大人今日也就不能坐在这里同我嬉皮笑脸了。”   果真记仇,不就是喊了声大小姐吗,宴云何腹诽道,偷偷拉起衣裳挡住了那些伤疤,免得虞钦继续阴阳怪气。   他穿好衣服,将头发擦得半干,才躺在床上。这才开始思考虞钦今晚要睡哪,总不可能是跟他同床共枕。   哪知道虞钦叫了水沐浴过后,竟然衣冠整齐地站在床前,目光示意宴云何往里面睡去。   这是宴云何做梦都不敢梦到的事,虞钦竟然真的来同他一起睡?!   难道刚才那番打趣竟然有这般大的威力,让虞钦不再避嫌,变得主动,就为了证明自己并不矫情。   现下变得矫情的就成了宴云何了,他一动不动,牢牢躺在原位:“你为何不像在缘来客栈那回,自己找个地方睡呢?”   缘来客栈便是他们在床上打架时,把床搞塌的那间客栈。   最后虞钦是在哪睡的,他不清楚,但总有地方解决。   椅子、房梁,甚至是地上,都可以过夜。   虞钦将刀鞘压在床沿:“都是男子,我为何要去旁处睡?”   宴云何动也不动:“我不喜欢同人一张床。”   虞钦的刀已出鞘,言简意赅道:“让开。”   就差没让宴云何出去,就这还是看在对方付钱的份上,若不然虞钦大概率会让宴云何直接滚出房间。   宴云何不情不愿地嘟囔着,屁股终于挪了挪,活像一个被强取豪夺的良家男,将自己躺得温暖的位置,让给了虞钦。   虞钦和衣躺下,怀里抱着他那把刀,合上双眼。   宴云何刚抬起手,蠢蠢欲动地往虞钦脖子处试探,便听虞钦说:“明日知县要为他父亲办六十大寿,还是尽早歇息吧。”   “你是如何知道的?”宴云何惊道。   虞钦在此地难道也有内线,他都还没及时打听到的事情,虞钦这便查到了?   他本也打算去知县府中探个究竟,若是青衣帮与知县有来往,说不定就有账本可查。   只是他还没想好该找什么机会潜入,六十大寿来往宾客众多,倒是一个好下手的时机。   “可有拿到请帖?”宴云何问。   虞钦仍然闭着眼,这下却不回答了。   宴云何观他全身,不像藏有请帖模样。忽然灵机一动,他翻身跃过虞钦,光脚下床来到那挂起的裘衣前,手探进去仔细一摸,果然摸出了请帖。   只是上面的名字是陌生的,约莫虞钦是从何人手中抢来的,也不知他们明天赴宴是否会露馅。   不过既然虞钦能拿到请帖,必然不会让人拆穿身份,虽身为对手时很麻烦,但短暂地拥有同一个目标时,虞钦又非常令人放心。   宴云何将请帖放回原位,又摸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方方正正,像纸包一样的物体,宴云何完全没有这是在乱翻的自觉,主要是虞钦没有下床阻他,便是不惧他查探。   拿出那纸包,竟然是包糕点。离得近了,点心的香气便闻得愈发清楚。   浅淡甜香,让饮过酒的宴云何有些馋,且味道很是熟悉。   宴云何吃过最美味的桃花酥,是东林书院外的一家点心铺,店面不大,名气不小,每日点心只有一百份,便是宴云何也不是时时能抢到的。   云洲这地方说繁华也不算繁华,怎会有如此美味的点心。   “虞大人,可否尝一块你的点心。”宴云何提着那点心,来到床前厚颜无耻道。   虞钦这才睁开眼:“不行。”   这般小气,宴云何撇嘴:“我都把床让给你,为何不能把点心分我。”   虞钦侧过身,发如瀑布倾了一枕,透出一种难言暧昧:“宴大人的意思是,只需点心便能睡你的床?”   事是这么个事,说着这么就变了味。   不过调戏了虞钦一回,今晚都被接二两三地报复几回了。   宴云何破罐破摔,拆开包装,将那小巧的点心塞进口中:“若是旁人,便是再来十车点心我也是不肯的。但是虞大人嘛,睡你还是我占了便宜。”   他故意以粗俗的用语,将这事变得更加下流,他倒要看看,是虞钦先受不住,还是他先收手。   果然虞钦面色微沉,却没说出任何的反驳的话,约莫是不屑与他这等下流之人争辩。   宴云何将一包点心吃了大半,漱口过后才爬上了床。   他抬手挥出一道罡风,烛光灭去,室内陷入昏暗。   目不能视后,嗅觉反倒清晰起来。虞钦身上那若隐若现的气息,随着每一次呼吸起伏,充斥鼻腔,涌进胸口。   宴云何只觉口中那残余的桃花酥甜意,在此刻涌了上来,充斥在唇齿。   他轻轻抬起手,指尖触到一抹冰凉,是虞钦的头发。   发丝柔软地缠绕在指尖时,完全看不出主人的坏脾气。   宴云何握着那缕发心想着,虞钦不是沐浴过了吗,为何身上还有着桃花香。   桃花长得好看,香气却很清淡,就像虞钦。   这是这十年来,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亦是最平和的时候,哪怕他知道天亮以后,他们依然会是敌人,只是现在……   宴云何闭上眼,悄悄地松开了那缕发。   温柔乡,美人梦,他若足够清醒,便不该沉沦。 第十九章   翌日,虞钦将两张人皮面具递给他,宴云何才知为何虞钦不惧被人揭穿。   他扫了眼请帖上的名字,约莫是一对兄弟,叫周昀与周行。暗中记下名字后,打算让内线给他查一查。   若虞钦没有杀人灭口,这对兄弟必然同虞钦有联系。   哪知他不过多看了几眼请帖,虞钦就在一旁道:“不用浪费时间查探,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两个人。”   宴云何被拆穿了,还要嘴硬:“我有说什么吗?”   同时他心中还生出了警惕,只因虞钦过于厉害,只是这段时间的相处,竟然就能通过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揣摩出他的心思。   难怪能这么快就爬上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置,太后敢任命他在这么重要的位置,相当于对外宣告虞钦是其亲信。   太后姜拟能屹立朝堂这么久,除却她身后的姜家树大根深,本人也不简单。   当年在谋逆案后,虞长恩狱中自尽,朝野震动,百姓哀痛不已,一时间朝廷声名狼藉,连当时身为皇后的姜拟也一度被打为妖后。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亦是为了挽回名声,姜拟出手保下了虞钦。   斩草要除根,便是虞钦当下活了下来,再过三年五载,等事情平息过后再被处理,也是同样的效果。   大家都这么猜测,哪能想到虞钦再次现于人前,已经任职锦衣卫,且手段极其狠辣,骇人听闻,在短时间内迅速地升迁。   高处不胜寒,站得越高,摔得越惨,宴云何只觉得姜太后玩得好一手捧杀。   便是将虞钦保下后过几年再杀,也防不住可能有人拿此事作文章。   后宫不得参政,如今成景帝已经长大,越发不可控制,若是太后再传出残害忠良之后的流言,说不定成景帝便会以此逼迫她交出手中的权力。   可这个把柄,得是虞钦还是忠良之后。   要是这个忠良之后,已经臭名昭著,恶贯满盈了呢?   若是他死了,满朝文武,坊间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呢?   宴云何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他不信虞钦瞧不出来。   现在虞钦正是在刀尖上行走,步步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坠下,便是万劫不复。   虞钦瞧着聪明,实际愚蠢透顶,宴云何看着镜子里戴上人皮面具的自己,心想道。   周昀和周行是一对从龙门来的商贾,同知县的祖上沾了点姻亲关系,现在过来参加大寿,周昀是兄长,门口给礼金与请帖的,都是兄长为先。   宴云何将丰厚的礼金递给门口侍从时,脸上笑容满面,实则低声对虞钦道:“这笔钱可会记在账上?”   虞钦戴上面具后,外貌变得平平无奇,那深而美的双眸,依然将寡淡的脸庞增色不少。   “家中钱财皆归兄长掌管,这礼金自然是兄长来出。”虞钦道。   宴云何奇道:“贤弟竟然知道花为兄的钱了,看来这段时间我们确实亲近不少。”   一边打趣,他的目光飞速地扫过知县府的结构,在脑海中与早上虞钦拿给他的房屋分布图一一对上。   “兄长财大气粗,吃穿用度样样都挑好的来,便是同人喝酒,也选的一掷千金的春宵阁。”虞钦梭巡着府中护卫数量,排除了暗处藏有高手的可能性:“这点礼金与兄长的日常花销比起来,亦是大巫见小巫。”   宴云何听后似笑非笑:“春宵阁姐儿虽好,都不如为兄昨夜枕边之人。”   虞钦缓慢地收回目光:“色字头上一把刀,兄长且要当心了。”   前方引路的侍从只觉得这对兄弟关系不好,希望一会别在宴会上闹起来,影响了寿宴。   云洲知县魏知理声望不错,宾客盈门,光是应付客人敬酒都忙不过来,更不会注意他们这种小角色。   宴会过半,宴云何同虞钦对视一眼后,宴云何抬手招来仆从,令其引自己前去出恭。   半路上,他将仆从敲晕,藏在假山之后,换上对方的衣服,迅速地潜到了书房所在的位置。   待到了书房的位置,便看到虞钦已经站在那处,还是原来的衣裳。   他扫了宴云何身上并不合身的衣服,以及那被窄小的上衣绷得鼓囊囊的胸部。   在感受到对方沉默的瞬间,宴云何就觉得自己换装的行为有些蠢。   时间紧急,二人不再多言,潜入书房。   来之前,他并不抱有太大希望,就算魏知理真有账簿,也不会放在谁都能找到的地方。   果然翻了许久,一无所获。   宴云何沿着墙壁仔细摸索,依然没有查出有暗格的存在。   就在这时书房里进了人,宴云何耳朵灵敏,察觉后一把将虞钦拽到了书架侧方的暗处。   那地方本就狭小,更何况两个大男人身量不小,一时间距离极近,鼻息可闻。   这下宴云何才发现,虞钦瞧着弱不禁风,实则并不比他矮,甚至隐隐高上些许。   身高向来傲人的宴大人,一时间眉心紧皱,大受打击。   然而他的脸色却传达出了另一个意思,虞钦侧过脸,避开了宴云何几乎碰到他脸颊的鼻尖。   宴云何感受到了对方的避让,不悦地想,这人什么意思,嫌弃他不成?   反骨的宴大人故意往虞钦的方向挤,本来虞钦背抵住墙面,已是退无可退,宴云何上前一步,二人的胸口便紧紧贴在一块。   这下连呼吸起伏,胸膛到腰腹,都通过相贴部位,感受得一清二楚。   宴云何能感受到虞钦身体的僵硬,他看着对方露出些许惊慌的眼神,心中那股试图作祟的心思愈发活跃。   他越靠越近,故意在虞钦耳边吹了口气。   轻佻的行径让虞钦身体狠狠一震,宴云何不说话,只牙关轻合,在虞钦耳边发出一声轻响,作势要咬。   虞钦警告地望着宴云何,宴云何毫不退缩地回望。   就在暗处两人剑拔弩张之时,进来书房之人开口了:“大人这是何意,上报朝廷招来钦差,就不怕我们所做之事暴露,大人也无法独善其身?”   宴云何的动作一停,没敢真咬上虞钦的耳垂。   魏知理的声音响起:“你们青衣帮做的事,与我何干。”   那人道:“收了我们这么多金银财宝,现在倒想撇得干净,世上哪有这般好事!”   “莫要胡乱攀扯,本官为官清廉,何时同你们有过交易。”魏知理道。   男人冷笑道:“是啊,你是没有亲自和我们有过交易,可世上哪有天衣无缝的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罢那人要走,魏知理却不紧不慢道:“劝你不要乱来,我记得你帮里的人没少在云洲娶妻生子,现在能护住他们的只有我,你若是乖乖死在钦差手里,他们还有一线生路。”   那人的呼吸声猛地变得粗重,显然被魏知理捏住了软肋。   不多时,在那人摔门而去后,魏知理也出了书房。   宴云何仔细回忆着刚才那男人的声音,他记性极好,见过一次的人,听过一次的声音都会有印象。   只是从庞杂的记忆中提取出有用的信息,一时间还需要点时间。   然而他思考的过程,落在虞钦眼里,便是得寸进尺。   正想着在哪听过这道声音之时,宴云何感觉到肩上一痛,他被虞钦一招擒拿拧住了胳膊,两人姿势对换,脑袋撞在了墙上,闷闷作痛。   胳膊被扭到身后,脸颊贴着粗糙的墙面,宴云何忍痛笑道:“虞大人,正事要紧。”   虞钦声音很轻:“原来宴大人也知道……正事要紧啊。”   最后几个字被他念得慢极,若不是语气过于阴森,听起来还是缠绵的语调。   宴云何正想为自己分辨一二,就感觉手臂被更粗暴地扭过,后颈也能感觉到那轻轻拂过的湿润鼻息。   “虞大人,莫不是想咬我一口。”他扬了扬眉,语气暧昧道:“可是宴上的酒喝多了,酒后乱性了不成?”   下一瞬,紧扣住他胳膊的手松开,压着他的身躯也远离而去。   宴云何反手抹了把后颈,上面除了鼻息留下来的温热,什么也没有。   很可惜。 第二十章   感受着黑暗中虞钦那略微急促的呼吸,不知是恼的,还是臊的。   宴云何笑了笑,主动道:“看来账本不在这里,魏知理这老狐狸,想来轻易不会让我们抓到把柄。”   虞钦默了默,知道宴云何提起正事,就是想转移话题,是想将刚才过于暧昧的氛围粉饰太平。   宴云何还怕虞钦不配合他,但显然是他多虑了,虞大人只会比他更热衷于公事。   虞钦问他:“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不如直接去开平?”   “青衣帮应该不是普通山匪,如果只是贪图云洲商户那点货物钱,魏知理不必大费周章绕这么大一圈。”宴云何摇头道。   说得难听点,官老爷想要富商的钱有很多比这个简单的方法,何必与这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合作。   宴云何其实心里隐隐有了个念头,但是若他猜测的为真,那就不只是云洲的事了,这背后隐藏之事,会惊动整个京城。   “既然魏知理这边找不到线索,那只能从另一头查起了。”宴云何道。   他刚刚已经想起了同魏知理说话的那道声音,究竟在哪听过了。   宴云何无声地笑了笑:“走吧,得找一找我们的好大哥了。”   ……   陈青疾步出了魏府,他本是憨厚长相,平日里笑脸迎人,街坊邻居都对他印象很好。   就是第一次见的人,也觉得他只是个老实汉子。   他回到住处,他的娘子张蓉正大着肚子,坐在门边,借着一点油灯缝着衣裳。   孩子马上要出生了,她想趁这点时间多缝几件。   陈青上前接过了张蓉手中针线活:“不是不让你干这些吗,给你买的那个丫环又去哪了?”   张蓉将衣裳夺回自己手中,瞪了他一眼:“那小丫头手艺还没我好。”   陈青被张蓉一瞪,气势也弱了下来:“这不是怕你眼睛熬坏了吗。”   张蓉扯了扯陈青汗湿的衣裳:“家里靠你拼了命才攒下来一点钱,得为孩子留着。”   陈青无奈地笑了,他向来也是说不过妻子的。   用过饭后,陈青忙着去见兄弟,只来得及摸了摸张蓉的肚子。   孩子五个月大了,已经会踢人。他摸着妻子的肚皮,心中浮现些许柔软。   在出门后不久,陈青面色一变,加快了步伐。   直到在离家很远后,他才停在暗巷之中,转身道:“不知是哪位英雄好汉,费尽心思地跟了在下一路?”   陈青行走江湖,自然习得武术,只是跟着他的人显然武功造诣比他要高,从他进出家门,再步出长街,这才察觉了被人跟踪。   想到被人尾随到了家中,陈青的面色愈发阴沉。   有人从暗处步出,露出英俊眉眼,染着漫不经心的笑意:“陈大哥,没想到在这又遇见你了。”   陈青看着眼前这人,他们曾在缘来客栈偶遇过,对方说要来云洲找妹子,而他清楚知道这都是借口。   神机营提督,皇帝派来云洲剿匪的钦差,宴云何。   永安侯的独生子,在云洲哪来的妹子。   “小兄弟,可有找到你妹子?”陈青问道。   宴云何颔首道:“找到了,平安无事。”   陈青望了望他身后:“那位同你一起的朋友呢?”   “闹翻了,他想去开平,我想留在云洲。”宴云何摊手:“现下无处可去,陈大哥能否收留我一晚?”   陈青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也不清楚宴云何到底知道多少。   他露出热情地笑容,上前揽过宴云何的肩膀:“这还不简单,大哥带你去吃肉喝酒,不醉不归。”   两人凑在一起说笑,好似根本没发现当下情形有多古怪。   陈青本就和兄弟们约了在酒楼见面,他贸然带了个人来,等在酒楼的二位面面相觑。   但他们共事多年,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陈青的意思。   无须陈青多说,添了料的酒便递到了宴云何嘴边。这位从京城来的钦差,竟也毫不防备,一口饮尽。   等宴云何咽下酒后,陈青汗湿后襟。   大概他们谁也没想到,放倒宴云何竟然这般容易。   待宴云何趴在桌上,昏迷过去后,陈青叫着另外两个兄弟把人搬到了床上后,三人去了隔间。   周然压低声音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陈青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他亦是骑虎难下:“他必定发现了不对,路上甩开了咱们的跟踪,现在到了云洲反而送上门来。”   许虎性格急躁:“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脸,只能杀了。”   周然向来是青衣帮的智囊,最恨这三弟行事鲁莽:“这可是朝廷钦差,你想被满门抄斩不成?!”   许虎不悦道:“等钦差带兵过来,发现咱们做的事情,一样是满门抄斩!倒不如先杀了他争取时间,咱们好收拾行囊跑路。”   周然不再搭理他,只转头问陈青:“跟那边联系上了吗,消息已经断了有一个多月了。京里来的那批货还没说该怎么处理,一直压在寨里,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陈青面色严肃:“我去了趟京城,之前联络的地点已经人去楼空了。”   周然咬牙:“看来咱们这是被放弃了,那边难道是想把所有事都推到咱们头上不成!”   说罢,周然猛地怒视许虎:“要不是你上次运输粗心大意,摔开了箱子,让里面的东西现在人前,现在那边也不必这么急于杀人灭口!”   许虎不服气道:“是魏知理那蠢货胆大包天,黑吃黑不成,故意上报朝廷引来官兵,关我那次失误什么事!”   “再说了,箱子里那些货的味道这么重,就算不开箱子,只是不是个死人都能闻得出来那是什么东西!”许虎粗着嗓子道。   周然:“你!”   “够了!”陈青打断了他们的话语,面色忽明忽暗,最后咬牙道:“你们回去把库里还剩的钱能分的都分了,让兄弟们带着老婆孩子,能跑的就跑。这段时间都低调些,找个地方藏起来。”   周然脸色微变:“大哥,你想做什么!”   陈青那老实的面孔微微扭曲,他望向宴云何所在的方向,露出几分狠戾:“他不仁,我不义!”   ……   虞钦拿着兵部的调兵旗牌走入巷中,直至街边灯笼照亮拉长的影子,完全被黑暗吞没。   不知何时,他身边轻盈地落下了一名锦衣卫。   对方向他行礼后,才低声道:“指挥使大人,何时动手?”   虞钦看了眼手里的令牌,想到宴云何交给他时,那毫无防备的模样。   “快了。”他眼睫微垂:“时机即将成熟。”   而手中的旗牌,便是最好的证明。 第二十一章   陈青推开隔间的门,走到了床前。宴云何仍然像他们离开前那般躺着,双眸紧闭,浑身酒气。   他满脸凝重,缓缓抬手,拿起腰间的长刀。   周然随在他身后,目露隐忍:“大哥,不再考虑一下吗?”   陈青握着刀鞘的手背泛起青筋:“我总要为兄弟们谋一条生路。”   旋即他把刀卸了,扔到了地上,发出沉重一声,而后对周然道:“二弟,把解药给我。”   周然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瓷瓶,陈青拔开塞子,正要递到宴云何鼻尖,就见本该昏迷不醒的钦差大人,猛地睁开了眼。   陈青差点没握住手中的解药,吓得猛地后退。   宴云何慢悠悠撑起了身体,看着站在床前的三人,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恭喜你们作出了正确选择。”   许虎惊慌道:“大哥,那酒我真的……”   陈青横了他一眼:“闭嘴。”   宴云何屈起右腿,掌心搭于膝上,姿势很是懒散,活脱一个纨绔子弟。   半点没有被酒里的蒙汗药放倒的样子,相反他眼神十分锐利,气势过分骇人。   青衣帮这三位也算是见过风浪的人,都在他目光下忍不住心头一跳。   宴云何指尖敲了敲膝盖,命令道:“除了陈青,其他人都出去。”   许虎不悦地上前一步,便被周然拦了下来。   周然一见宴云何便知道,大哥作出的决定是最好的选择。遇上这样的钦差,他们跑不掉的,倒不如以手上的筹码寻求合作。   他拉着愣头青许虎走了出去,关上门后,对方还不解道:“我真把药倒他酒里了,而且亲眼看着他把酒喝下。药的份量都快放倒一头牛了,他怎么还醒着?”   周然没好气地说:“蠢货,人家是耍着咱们玩,故意装晕呢。”   许虎抓了抓后脑勺:“他怎么胆子这么大,我们这边人这么多,他真不怕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弄死他啊。”   “就你这个脑子,还想弄死谁?”周然懒得跟他说话,他拉着不情不愿的许虎走远了。   如果不是这位钦差提前服下解药,那对方的武功内力该是他们难以想象的深厚,才能轻易解开药性。   许虎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对上这位钦差就是个死。   功夫打不过,脑子又不行。想到这里,周然忧愁地看着许虎叹了口气。   许虎莫名其妙,但还是听话地跟在周然身后,大哥说了,叫他万事都听周然的。   屋内。   宴云何望着跪在地上的陈青:“青衣帮寨里的货物,可是三天前抵达云洲的那批火铳?”   他单刀直入,懒得跟陈青浪费时间。   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基本的判断,但还是要通过陈青的口述来落实。   就算陈青不承认也没关系,虞钦已经连夜拿了他的调兵令牌去云洲调兵,应该明日一早,就能带兵入驻云洲。   捉人要捉赃,杀入青衣帮的地盘找回遗失的火铳容易,但是从陈青这个缺口要是能查获整条走私线,更加值得。   现在陈青的意思很明确了,他要供出上线,以此保下青衣帮的其他人。   陈青低下头:“一开始,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些货物是什么,我们只是通过事先收到的消息去劫货,然后把货物放到指定的地方。”   宴云何若有所思道:“流寇的名义是假,用此掩人耳目才是真。”   “青衣帮只是负责从京城到云洲的一个运输点,兄弟们都不知道运送的到底是什么。这点我可以发誓,要是知道运送的是这种东西,我们一开始就根本不会参与进来!”陈青急切道。   宴云何道:“所以在许虎打翻的箱子里,究竟藏着什么?”   陈青脸都青了:“火药,是一批火药。”   “胆大包天。”宴云何脸色阴沉,一字一句道。   陈青背脊的汗湿了一层又一层:“火药的数量都很小,而且走私的次数也不多,投放的地点更是全国各地都有。但是在最近的半年里,运货的次数一下增多了,我觉得不太对劲,但还没等我弄清楚,魏知理突然跟朝廷上报,请求派兵来剿匪……”   宴云何打断他:“你们暴露了他们在运的东西,自然惹来杀身之祸。”   就算现在不杀他们,日后时机到了也会铲除。   许虎的冒失举动,不过是将时间提前罢了。   用流寇作为运输的人马,也是好一手毒计。   这些山匪本就是亡命之徒,能被金银所惑,事后也能轻易抹杀。   宴云何又问:“你还没有说,京城那批火铳,是不是运到你们手里了。”   陈青点了点头,但是面上露出犹疑:“是,可是这批货不对。”   “什么不对?”宴云何眯眼道。   “这批货本来应该是火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变成了火铳。”陈青抬起苍白的脸:“带着官印的火铳,我们哪敢乱运,以前都是黑火药的,这次为什么会变成官货,难道是想栽赃我们?”   宴云何摇头:“你太看得起自己,想要除掉你们,就像魏知理那样上报朝廷就够了。”   也就是换了他们过来,若是换作别人,根本不会调查清楚,直接领兵踏平青衣帮的寨,提着人头回京领赏便是。   何必大费周章,将黑火药换成火铳,引来朝廷的注意呢?   等等……电光火石之间,宴云何脑子那条脉络终于清晰了起来。   “工部侍郎赵祥!”宴云何眼睛微亮,抚掌叹道。   赵祥为财,所以铤而走险走私火药。   但如陈青所说,一开始这些火药的贩卖,应该只是用于炸矿和开山。   大晋对火药严格把控,市面上的火药价格高昂。   分配的额度也有严格要求,以至于民间会滋生大量的需求。   有求必有供,黑火药的渠道便应此而生。   赵祥应该是发现了火药运输的频率不对,也猜到自己可能会死于毒手,所以事先将火药换成了火铳。   这样一来,丢失的火铳自然会引得朝廷注意,派下人来查案。   不管幕后之人想要做什么,都被他这一计给毁了大半。   工部尚书是太后母家直系,姜尚。   若真有人想要借着火药行谋反一事,身为工部尚书的姜尚难辞其咎,连太后也会被牵连其中,难怪锦衣卫要插手此事,所以虞钦才会跟他来到云洲。   即是如此,对方此行的目的也很明显了。   宴云何目光微暗,他看着陈青:“要是想保下你们青衣帮,你需要为我做一件事。”   ……   天渐渐亮了,剿匪的兵队已经驻扎在云洲城外。   虞钦一袭黑衣,骑马行至他和宴云何约定的地点。   昨夜宴云何将调兵令牌交到他手中时,还痞笑道:“虞大人,我的小命可全靠你了。”   虞钦那会没说话,此刻他也沉默地注视着宴云何。   青衣帮的地盘位于黑屿乱山,地势险恶,悬崖峭壁。   见面的地方,也位于一处悬崖之上,纵览青衣帮整个山寨。   此时风声冽冽,寒冬的空气冷得要刮人脸皮。   宴云何转过身来,却见虞钦没再穿他赠予的那件裘衣,而是一身黑色飞鱼服,绣着金丝蟒兽,蟒衣如龙,为太后亲赐。   “虞大人,为何不穿我送你的衣服?”宴云何从容不迫道。   虞钦手扶在刀鞘上,缓慢地朝宴云何走近,闻言垂眸道:“那种东西不适合我。”   宴云何皱眉,看着很受伤:“虞寒初,你这么说可真伤我的心。”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亲昵地喊虞钦,而虞钦也没有因为他的放肆而斥责他,或许是觉得没必要。   见虞钦不回话,宴云何说道:“让我猜猜,你身后是不是有一大批同僚正在赶来?”   虞钦抿唇:“现在只有我一人。”   也就是说,要是虞钦没解决掉他,那之后就不只是虞钦一个人了。   宴云何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把剑,谁也没想到,上过战场的宴云何,拿手武器竟然是把软剑,薄如蝉翼,吹毛断发。   这是他第一次拿出自己的武器对上虞钦,只因这一回,他们都心知肚明一个结果。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二十二章   姜尚掌管整个工部,赵祥身为其下属,利用职务之便走私黑火药。   不管姜尚是否知道此事,都已经身在局中。   有人利用此线路,大量囤积火药,要是这火药被有心之人利用,对成景帝的安危造成影响,那便是引起国家动荡的大事。   或许成景帝目前和姜太后不合,但不代表着姜太后会真想换一个皇帝。   哪怕她心中有这个想法,如今也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隐在背后之人胃口极大,从工部下手,试图拖姜太后一同下水,若是能得来太后助力,事半功倍。   要是太后不愿,工部走私火药涉及谋逆,足以对她造成严重打击。   太后若能轻易被威胁,便也不能在这个位置上久坐。   她没有选择站队,也没有置之不理,而是将此事从源头按下。   赵祥案在大理寺审理,便将处理此案的大理寺正找个罪名押入牢中。   最后以赵祥畏罪自杀的名义,盖章定论此案。   走私渠道涉及了青衣帮,便派虞钦共同剿匪,当然,虞钦的目的不止是剿匪,而是要全程监视他。   确定他不会深入追究此事,若是追究,一样是最简单的处理方式,像赵祥那般除掉他。   怪不得他刚入云洲那会,虞钦第一反应便是阻止他,认为他该去开平调兵。   连他都能想到剿匪前需要先调查后调兵,虞钦怎么可能没有想到。   看来不是没有想到,而是根本不想让他去查。   引他去魏知理的府中,是清楚他在魏知理这处什么也不会查到,想借此打消他的疑虑,让他认定青衣帮就是流寇。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陈青恰好当晚前来找魏知理争辩,叫他们听到了全程。   这事注定瞒不下去,便只能走到最糟糕的那一步。   只有死人才能够保守秘密。   宴云何握着手中软剑,笑吟吟地瞧着虞钦:“寒初这几日对我这般好,特意给我买了桃花酥,原来是怕我上路前有心愿难了,特意满足我的口腹之欲。”   虞钦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缓缓抽刀,刀锋擦过鞘身,发出森冷的嗡鸣。   他的无言,便是最好的回答。   “太后让你来杀我,可没让你陪我睡,色诱于我吧。”   宴云何持剑一甩,注入内力的软剑变得刚硬:“看来这是寒初的惯用伎俩,无论是谁,无论何人,都须这般牺牲色相。”   他眼中已经不带笑意,在话音刚落那刻,持剑攻上。在骤然一跃中,二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宴云何双手持剑,携雷霆之钧,竖劈而下。   重而狠的力道,叫虞钦即使抬刀全力格挡,都被力道震得退后的几步。   虎口瞬间崩裂出血,虞钦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紧盯宴云何。   这时软剑的狡诈之处便凸显而出,在虞钦本以为完全挡下此击之时,剑身以一个诡异的弧度,随着力道剜向他的喉间。   若不是他从宴云何拔剑初始,就全身心地注意对方的攻势,这时便会被这剑抹了脖子。   崖边的风汹涌而起,林间刺耳金戈声不断。   宴云何那把软剑,既似刀又像剑,身法多变,出手犹如闪电,不多时虞钦身上便出现了多处伤口。   胳膊肩膀,腰腹胸膛,刀刀见血,伤痕累累。   连鬓发都被割下一缕,轻飘飘地落于足下。   悬崖本就荒芜,他们打斗间内力卷着枯叶,将战过的地方都清扫而空。   以至于虞钦身上的血滴落在地,是那么的清晰,又是那样的鲜明,红得刺痛宴云何的眼。   宴云何持剑伫立:“你打不过我。”   他陈述的是事实,要是锦衣卫最精锐的那几位都在场,用人海战术,说不定还真能将他拖死。   不知道虞钦如何想的,竟然独自赴约,没带一兵一卒。   虞钦抬手抹去唇边鲜血,那是受宴云何一掌击中后涌出的。   他一直面色不佳,如今被鲜血殷红,倒显出一种诡异的好气色。   “谁胜谁负,尚未可知。”虞钦道。   宴云何警惕皱眉,按理说虞钦被他伤成这样,又受他一掌,早该内伤深重,无力再战了才是。   可虞钦伤得越重,战得越狠,不但金刀进攻的速度比以往快上许多,连内里仿都源源不断,太过不合理,显得诡异至极。   本该迅速结束的打斗,竟真被拖延下来,甚至宴云何隐隐有了要败的趋势。   金刀数次掠过他的颈项,都没能取下他的项上人头。   密集的攻击就像铺天盖地夺命刀网,虞钦对他……没有半分手下留情。   在开打前,宴云何心知这一次必须要动真格的,却还是在即将取虞钦性命时产生犹疑。   以至于错过了最佳时机,反倒等来了虞钦的反击。   他边战边退,最后停在了危险崖边,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这时虞钦的刀反而慢了下来,好似力气不济,又或者是虞钦那逆天的功法终于引来了反噬。   宴云何瞅准了时间,一剑挑开了虞钦的刀。   金刀飞了出去,狠狠凿入一旁巨石。   瞬息间宴云何的剑已然架到了虞钦脖子上,只需一递,虞钦便会死在他的手中。   从此再无桃花树下人,令他熬过边疆漫漫长夜的所念之事。   也无那夜同床时,握在掌心的发丝。   余光里,宴云何看见了远处的锦衣卫已经赶到,正迅速朝这里跑来。   虞钦忽地往前一凑,锋利的刀刃割开了他的皮肉,血液涌出,溅到了宴云何的手背。   那一瞬间,那血液仿佛滚烫的岩浆,烫开了宴云何的手背,溶进了他的骨。   宴云何的手颤抖着,迟疑着,凝滞了一秒,虞钦已近于身前。   他看到对方的脸由远及近,带着血腥的唇落在了他同样的部位。   那是染了血的吻,是宴云何梦中从未出现过的事。   他错愕得无以复加,乃至怔忪了一瞬。   便是那一瞬,就足以致命。   他的肩膀被拍了一掌,伴随着那力道,宴云何身体悬空,从悬崖的边缘坠下。   直到那时,他看着虞钦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唇角微微勾起,眼睫微弯,冲他露出了一个多情的笑。   色是温柔刀,刀刀致命。   虞钦早就告诉过他。   原来这个人比他更早地意识到了那件深藏于心,宴云何从未述说于口的事。   他与我水火不容,我对他居心不净。 第二十三章   黑屿乱山地势复杂,清晨云雾缭绕,尤其是崖边浓雾,几乎要涌到人的衣袍下摆。   锦衣卫指挥同知百里兴走到虞钦身旁,他是锦衣卫中的精锐,身手极佳。   来到此地的锦衣卫共十四人,有擅毒,有用暗器,亦有数人熟知各路绞杀阵法。   他们私下认为虞钦过于轻敌,竟独自一人来会宴云何。   亦有人怀疑,虞钦这般行径,是否想放过这位提督大人。   现下众人皆亲眼看见虞钦将宴云何推下悬崖,虽然并不能看见虞钦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才令这位身经百战的小将军毫无防备地被害。   但宴云何坠崖已成事实,他们此次出行的目的便已完成。   百里兴双手抱拳,低头行礼:“指挥使大人,是否需要去崖下搜寻一番?”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虞钦淡漠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眼让百里兴心里发毛,头立即埋得更深。   “不要浪费时间。”丢下这一句后,虞钦转身离开了崖边。   他周身染血,杀气四溢,令在场的锦衣卫们无不纷纷避开,让出一条路来。   最开始由虞钦掌管锦衣卫,本就有很多人不服。   但在虞钦的暴力镇压,不服者杀的手段下,再也无人敢多说闲话。   如今见着阎王比平时还要可怕的模样,锦衣卫们无人再敢质疑他的决定。   虞钦来到自己捆住缰绳的位置,解开缰绳时,马甩了甩头,脖子上的铃铃作响。   那是宴云何买的,买的时候还笑着说:“将军战马所用的铃铛,素有得胜铃的美称,我用的那个铃铛没法给你,送你的应该也是同样的效果。”   说罢他还亲自给虞钦的马挂上铃铛,又摸了摸那白色的鬓毛,凑到马的耳朵边大声地说着悄悄话:“小马儿,你看你主人,我都送寓意这么好的东西给他,也不见他对我笑一笑。”   宴云何大概不会想到,虞钦终于对他笑,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百里兴已经跨上马匹,见虞钦握着那铃铛发呆,忍不住问了声:“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虞钦松了手,铜色的铃铛染上猩红,他没有理会百里兴,而是迅速地上马扯动缰绳,疾驰而去。   这时有同僚御马行至百里兴身边:“你同他搭话作甚,你可见过虞阎王平日里理过谁?”   别说理会了,虞钦正眼都不会瞧他们一眼。   百里兴不是很在意地笑道:“莫要说这等闲话了,赶紧跟上吧。”   从开平调来的兵,进入黑屿乱山的速度很快。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进入青衣帮的山寨后,没有遭遇任何抵抗。   山寨里的人除了衣衫破旧了些,瞧着跟平民百姓差不多。   一个个见到官兵涌入,都惊慌失措地缩在了一起。   反倒衬得涌入寨中的士兵们,个个膀大腰圆,看着更像山匪些。   而真正的山匪蹲在那里瑟瑟发抖,别说反抗了,连武器都没见到几把。   若不是确定这是青衣帮的据地,百里兴都以为是误入了什么救济院,这些都是难民。   百里兴瞧见这个情况,就知道事情不妙。太后吩咐他们剿匪,重点是剿。   青衣帮要是激烈反抗,他们还有名头把人都杀光。   现在这种情况,杀人跟屠戮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有什么区别。   开平指挥佥事文峰,是这次负责配合虞钦前来剿匪的副官,看到青衣帮竟然是这种状况,脸都青了大半。   当年陈洲村惨案,杀害平民以充流寇的事情闹得极大,令文峰不得不多想。   他连忙上前对虞钦说:“大人,卑职认为可以先将这些人押入牢中,再由云洲知县审问最好,万不可私自动刑。”   掉帽子事小,要是真杀错了人,他项上人头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不管如何,他都要阻止虞钦。   虞钦不紧不慢道:“如果我一定要杀呢?”   文峰心想这位指挥使真如传闻中那般嗜杀,然而他却顶着虞钦极具压力的视线,始终不动。   百里兴见虞钦和文峰起了冲突,怕虞钦把人当场砍杀,立刻上前抓住了虞钦的胳膊:“大人,不可冲动!”   即使是太后的命令,也是希望他们能低调行事。   现在的情况,想在这里解决掉青衣帮的人已是不可能了。   虞钦用力将胳膊从他手中抽出,百里兴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懊恼,他都忘了虞钦最讨厌旁人触碰。   “把人都押回去!”虞钦沉声下达命令。   待虞钦离开,同僚才来到了百里兴身边,轻声说:“这下咱们都指挥使大人要倒大霉了。”   百里兴却不这么认为:“青衣帮的人只要入狱,想拿什么供词还不是我们说了算,虞大人这次立了大功,太后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罚。”   他们都知道虞钦立了什么功,除掉宴云何,断去成景帝有力臂膀,比杀十个青衣帮都要令太后愉悦。   相比于虞钦这边的一帆风顺,宴云何可没那么好运。   他靠在一处石壁上,胳膊鲜血淋漓,是他用软剑刺在峭壁上,缓冲下坠速度时,被枯枝划开。   这悬崖看着很深,实则在半山腰的位置便有一凸出的石台,加之途中树木甚多,宴云何才成功落在石台上。   只是这石台的位置,不如陈青告诉他的那么靠上,藏得比较深。   毫无功力的人摔下来也是会死的,虽然不包括宴云何。   手臂很痛,不过现在更痛的地方,却好像不在胳膊。   宴云何撕下衣袍,粗暴地扎住伤口止血,试图用肉体的疼痛分散注意力。   奈何他从前战场上伤得最重,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时间里,总是通过回忆往事来打发时间。   这都形成了身体记忆,他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个不该想的人。   宴云何看着出现了缺口的软剑,苦笑道:“搞什么,这种时候了还能想他,宴云何……你真是无药可救。”   谁叫虞钦将他推下山崖时候的笑容,实在该死的好看。   等虞钦发现他没死得时候,表情一定很精彩。   光是想想虞钦可能会有的反应,宴大人连伤口都不觉得痛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从陈青那里得到的东西,轻轻吁了口气。   从悬崖摔下,本就是他的计划之一。   他需要时间,也需要甩开锦衣卫的监视去办事。   甚至虞钦杀他,也在意料之中。   唯独在意料之外的,是那个吻。   宴云何仰首望着云雾逐渐散开,他坠下的方向。   他抬手蹭过下唇,上边还能品到血的腥涩。   “虞寒初,你若真心如磐石,何必多此一举?” 第二十四章   从青衣帮的据地归来,虞钦一行人受云洲知县魏知理的盛情邀约,入住其府上。   百里兴带着大夫来到了虞钦房外,自从回来后,虞钦就在房中闭门不出。   想到早晨时对方身上那浓重的血腥味,百里兴认为还是赶紧让指挥使大人看大夫比较好。   然而敲门半天,虞钦都没有回应。   百里兴担心虞钦的伤势,冒犯地推门而入,房中空无一人,桌子上有用过的纱布和金创药。   那套破了许多口子的飞鱼服随意地扔在了地上,皱巴巴地团在一块,在他认出那是太后御赐所物,立即意识到这种行为过于不敬。   百里兴赶紧后退,将身后的大夫都挡了一个踉跄,他将门猛地关上,转过头来勉强地对大夫笑道:“指挥使大人不在房中,只能晚些时候再麻烦你来府中了。”   等大夫走后,百里兴心情复杂,思考着虞钦有可能去往何处。   要是直接出门,府中仆役不可能不知道,看来虞钦是秘密出行。   锦衣卫其他同僚先行回京,百里兴本就是负责剿匪的副官之一,因此留了下来。   之前便是听虞钦吩咐,与其兵分两路,带着其他同僚候在开平。   至于虞钦为何要撇下他们,单独同宴云何从京城来云洲,约莫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百里兴站在房外,大概能猜到虞钦的方法。   要杀人,先攻心。宴大人毫无反抗地被推下悬崖,该是有多信任虞钦啊。   这位侯府出来的小公子,哪怕去了战场历练,都玩不过在京城幸存下来,爬上高位的虞钦。   宴云何到底是天真了些。   全然不知自己在百里兴眼中的形象,已经变成了不谙世事公子哥的宴云何,此刻抓着陈青放下的藤蔓,爬上悬崖。   陈青极为忐忑,他整个寨的兄弟都被虞钦抓走了,总觉得宴云何昨日对他的保证已经不再作数。   但是现在他把所有希望放在了宴云何身上,只能一条道路走到黑了。   宴云何观他脸色,便猜到了青衣帮现在的状况。   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别苦着脸了,只要按照我昨天的交代,你那些弟兄们不跟官兵起冲突,就不会有事。”   陈青今早躲在山上看了整个抓捕过程,实在心如刀割,甚至都想跟兄弟们一起进去算了,省得剩他一个苟且偷生。   宴云何继续安抚他:“不是说了吗,只要查清这桩走私案,我就跟陛下请求对青衣帮进行招安,到时候你们想进京营的,我可以安排。不想当兵,我也能派人送你们回来云洲。”   陈青觉得他说得倒是好听,但能不能成,又是另一回事:“现在他们都进了大牢,万一有人对他们暗中下手,那可怎么办?!”   宴云何本来不想多说,考虑到陈青继续忧虑下去,怕是要坏事,只能将自己作下的安排告知对方。   “我已经令人书信一封送给开平指挥佥事文峰,他会看顾好你的弟兄们,不会让人无缘无故将他们害了。”   云洲与开平离得近,陈青也听过文峰大名。   此人在民间官声不错,为人仗义,曾为不少百姓出头,得罪了上官,这才影响了升迁,以至于在功绩和声望都很优秀的情况下,仍是一个指挥佥事。   陈青松了一口气,宴云何把拉他上来的藤蔓踢下悬崖,反复确认了没有留下更多痕迹后,才问:“我的马牵来了吗,赶紧走吧,免得一会来人。”   听到这话,陈青瞬间警惕起来:“他们该不会还要回来确认你死没死吧!”   宴云何闻言有些头大,这汉子未免过于口无遮拦,什么死没死,真不吉利,换成活没活不是更好?   他握着缰绳:“谁知道呢,虞钦那人心思缜密,说不准真会回来查看。”   说罢他让陈青指路,从黑屿乱山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下了山。   只是一前一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悬崖边上便多了一人。   虞钦身着裘衣,骑马来到悬崖边上。   他捂着嘴唇,轻轻咳嗽数声,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视周遭。   打量了许久,都没看到自己想见的痕迹,不由眸色微沉。   刚想运功下去查看一番,胸腔便传来强烈的凝滞感,强行催动内力的下场,便是一口鲜血溅到了山石上。   虞钦神情不变,只用帕子擦过唇角,但看到衣袍下摆沾了零星血渍,微微皱眉。   忽地,顺着下摆的方向,虞钦瞧见不远处一块山石蹭出了绿色汁液。   他伸手触碰,尚且湿黏,还未干透,是藤条留下的痕迹。   虞钦再次咳嗽一番,待气息平定下来后,才将手中的帕子叠了叠,换了干净的一面,擦去那抹绿色。   百里兴骑着马来到了山下,远远地就望见半山腰上的虞钦。   这人果然来了此地,看来是早上虞钦驳回他寻找尸首的建议后,又有些后悔,再度回来确认宴云何的生死。   离得近了,百里兴才看清虞钦身上的裘衣,那皮草颜色灰扑扑的,杂毛很多,怎么看都是下等货色,不适合虞钦。   “大人。”百里兴喊了一声,刚要说话,就见虞钦冰冷的目光扫了过来。   很显然,虞钦对百里兴出现在这里,窥探自己行踪的行为相当不满。   百里兴忙解释道:“我叫了大夫来府中为大人治伤,却发现大人不在房中,猜测您可能来了黑屿乱山,所以过来看看。”   虞钦骑马经过了他,百里兴鼓起勇气:“大人,可有查到什么?”   马蹄碾过乱石,铃铛声音清脆。   虞钦淡漠的声音递到百里兴的耳边,他说:“一无所获。”   百里兴回头看了眼这座山脉,最后还是纵马跟上了虞钦。   不远处的树林中,宴云何跟陈青藏在一处斜坡上。   直至山下二人离开,陈青才松了口气,有些佩服地对宴云何说:“你猜得可真准,那位大人果然回来确认了。”   “啧啧啧,长得漂亮的都心狠,之前在缘来跟那般缠绵,连床都搞塌了,现在却……”   陈青话还没说完,就在宴云何刀子般锋利的目光下,默默地把后半段咽了回去。   宴云何看着虞钦的背影,勾起唇角,眼中毫无笑意:“谁说不是呢,翻起脸来比谁都无情。”   陈青找补道:“其实长得也没多漂亮,一个大男人生的那么妖里妖气……”   “闭嘴。”宴云何粗暴地打断他,然后盯着陈青那张黝黑的脸:“管好你自己。”   陈青:“……” 第二十五章   陈青看着宴云何,就像在看着一位色欲熏心,无药可救的男人。   宴云何干咳一声:“这石台比想象中要深很多,你们怎么发现的?”   陈青:“周然略通医理,知道有些珍贵的草药长在山上,爬的多了自然就发现了。”   “你们青衣帮还做卖草药的活?”宴云何奇道。   陈青摸了摸鼻子:“大家伙要不是吃不起饭了,谁想当流寇啊,而且周围的村民比我们还穷,哪忍心去抢。答应运货也是因为不需要伤人,报酬又多。”   说着陈青脸色又有些黯淡,谁知道做了人的棋子,牵连了帮里的弟兄。   “不过大人你选的这位置可真好,刚好下面就有个落脚的地方。要不然就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肯定打不过那位虞大人,也就帮不了你了。”陈青憨笑道。   宴云何愣了愣,忽然想到前夜他将手里的旗牌交给虞钦后,曾同对方商量,在哪会面最佳。   虞钦拿出黑屿乱山的地形图,放在了灯下。   他站着,宴云何坐着。   舆图展于桌上,只见三处被不同的颜色所标注,分别是红黑白。   虞钦先指白色的那个圆圈:“此处位于山寨后方,虽然地形险峻,但防守薄弱。”   说完,又指向黑色的地方:“这里树木繁茂,适合隐匿,但是若兵马带的太多,也有暴露的风险。”   最后他点向那用红色朱砂勾出来的位置:“地势极高,可观青衣帮全貌,不过距离太远,不宜直攻。”   宴云何听后,闷闷地笑了起来:“虞大人这是看了不少兵书啊,分析得头头是道。”   虞钦没被他的打趣激怒,只平静道:“你将调兵旗牌交给我,想来已经有围攻青衣帮的打算。总不能明日约我碰面,不是为了剿匪,而是为了游山玩水吧。”   他按着舆图说话,宴云何边听,边顺着望向他的手。   陈旧的地图更显的那手犹如美玉,在灯下隐隐有光。   指缝间透出那抹朱砂红,愈发鲜明。   宴云何伸手点向图上朱笔勾勒的地点,本以为虞钦会挪开掌心,然而直至他指尖落在图上,对方都没有挪开。   不可避免地,他的食指陷入了虞钦的指缝之间。其余手指,自然也压在了对方手上。   指腹下的温度,不像人那般看着冷,是温的,亦是骨节分明,同女子的柔软相差极大,是男人的手。   若是一触即离,那便不会是一个暧昧的触碰,然而他们谁也没有动弹。   宴云何抬眼,正好迎向虞钦微垂的目光。   昏暗的房间里,空气中涌动着奇怪的氛围,好似那日在街上,虞钦点着面具,说他眼睛生得张扬一般。   仿佛弹指之间,又或者极为漫长的一瞬。   是虞钦先开的口:“宴大人,你确定要在这里碰面吗?”   宴云何一时失神,险些没反应过来虞钦在说什么。   待回过神来,虞钦的手已经离开了,独独剩下他手指孤零零地压在舆图上,正中红圈。   “这位置不算好。”虞钦又说。   宴云何用手指顺着那红色勾了一圈,指腹下的舆图,还残留着虞钦掌心的温度:“这里很好,我很喜欢。”   他本以为虞钦还要反驳几句,但虞钦却什么也没说,直接将舆图收起,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宴云何虽然让虞钦拿着旗牌调兵,但也是以防万一,要是今夜他去找陈青出事,虞钦也好直接带兵攻入山寨,前来救他。   但若是他没出事,自然还是选一个安全的地点会面最好。   哪能想到这个安全的地点,对他来说可不安全。   某种意义上,这个会面地方,即是他选的,又不是他选的。   虞钦为何单独选了这三处呢,难道是为他选了不同的死法?   摇了摇头,宴云何不再想那人,他从马鞍袋里取出两张人皮面具,抛给陈青一张:“走吧,戴上这个,去跟你的娘子告个别。”   昨日同宴云何谈判的时候,陈青就有个硬性要求,一定要护住他的妻。   于是宴云何半夜就让内线去陈青家中,把张蓉接走。   其实将张蓉接走也好,陈青一日未落网,便是悬在魏知理脖子上的一把刀,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要是魏知理为了逼陈青露面,将张蓉抓了去,陈青因此自投罗网,那宴云何的一番苦心安排才叫白费。   陈青跟着宴云何同行,只觉得路越走越窄,人烟愈发稀少,心里不由嘀咕起来,想着宴云何总不会想杀人灭口吧,他不就只是说了句妖里妖气吗?   直到宴云何勒马停下,才发觉两人停在了一座屋子前,那屋子看着普普通通,就是屋檐上站了满满的一排乌鸦,让人瞧了心里发毛。   其中一只乌鸦忽然猛地扑腾起来,笔直地飞下来啄宴云何。   宴云何一眼认出,是上次被他拍在窗外的乌鸦。   无他,只因这乌鸦瞧着气势汹汹,看起来很像跟他有仇。   宴云何避之不及,加上胳膊受伤,行动不便,头发被啄得乱七八糟。   陈青见状赶紧伸手帮他赶那只乌鸦,这下可捅了马蜂窝,那群乌鸦见同伴被打了,也不管是谁先挑的事,全都飞下来狂啄这两个人类。   就在二人非常狼狈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口哨声,令乌鸦们纷纷收手,重新飞回自己一开始蹲着的地方。   陈青看着那些乌鸦灵动的小眼,好似在里面看到了一丝鄙夷。   门被推开,一身着青衫模样秀美的女子靠在门栏上,双手交叉,手里还握着一本书:“宴淮阳,谁让你动我家啾啾了。”   那只最开始动手的乌鸦扑腾到那青衣女子身上,脑袋委屈地蹭了蹭,轻轻叫了几声。   明显能看得出来,是在同女子撒娇。   宴云何干脆散掉发冠,没好气地说:“起得什么破名字,还叫啾啾。叫得那么难听,怎么不叫嘎嘎?”   女子眯起眼:“你想死吗?”   “不巧,刚死过一回。”宴云何散漫耸肩,胳膊上的血渍暴露在女子眼中。   女子轻哼一声:“活该。”说罢转身进去,将大开的门口留给他们。   陈青磨磨蹭蹭上前:“这又是哪来的悍娘子,该不会又是大人你的旧爱吧。”   “你在说什么呢!”宴云何满脸惊吓道:“我眼光有这么差吗?”   陈青撇撇嘴:“新欢眼光也不怎么样啊。”   话音刚落,陈青就听到了自家娘子在呼唤:“青哥,是你吗!”   陈青一把挤开了宴云何,往门里去了。   夫妻二人抱作一团,宴云何来到青衣女子身旁:“隐娘,可能要麻烦你帮个小忙了。”   隐娘翻了个白眼:“你的事什么时候简单过,说吧,又要我去做什么?”   宴云何从袖里拿出个钱袋,沉甸甸地放到隐娘手中:“我什么时候让你白忙过。”   隐娘掂了掂手里的重量,又拉开一条缝隙,看到里面金光闪闪,立刻换了个表情。   她笑容满面,近乎殷情地迎着宴云何进屋:“大人进去坐,要喝什么茶水,隐娘去给你倒?”   不远处陈青拍了拍张蓉的背,悉心交代对方好好在这养胎。   张蓉泪眼婆娑道:“我就不能跟着你们一起去京城吗?”   陈青心痛道:“我何尝不想带你一起,但大人和我有事要忙……”   张蓉一抹眼泪,变得泼辣起来:“你就是嫌我累赘是不是!”   为了家庭和谐,陈青牺牲了宴云何,他义正词严道:“哪里是我嫌你,分明是大人非要分开我们夫妻俩。”   说完还小小声补充了一句:“他自己没了娘子,还不许我有。”   隐娘脚步一顿,有些诧异地望着宴云何:“你娶妻了?”   宴云何面无表情道:“他脑子不好,不用听他胡言乱语。” 第二十六章   隐娘哦了一声,又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成家。”   宴云何听着隐娘那好比家中长辈,老气横秋的语气,一时有些无言,又见她手里拿着书,他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竟然看书?”   说罢伸手要夺隐娘手里的书籍,却见她动作极大地举了起来,霎那间书籍翻开,那不是书,那是一张张的银票,也不知道使得什么法子固定住的。   宴云何惊呆了,虽然他一直都知道隐娘嗜钱如命,但没想过有这么夸张。   隐娘也有些尴尬,把书往怀里塞了塞:“算命的说我今年缺金。”   宴云何:“……是这个金吗?”   “你不懂,书中自有黄金屋。”隐娘反驳道。   宴云何已经不想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不是这么用的,隐娘的所作所为要是让京城那些书呆子看见,怕是要气得指着她鼻子大骂。   两人进了屋,只见里间立了一整面的药橱,还像模像样地摆了张柜子,上面放了个称药的秤。   隐娘随手抽出一个药柜,从里面拿出一个布条:“跟你一起来的虞钦怕是要回京了。”   宴云何挑眉:“你是怎么知道的?”   隐娘扬了扬手里的布条:“今早京城传来的消息,吴王进京了。”   “吴王这个时候回来做什么?”宴云何刚说完,立刻就反应过来,他和隐娘对视一眼:“祭天大典。”   隐娘点了点头:“京城马上就要鱼龙混杂,他身为指挥使怎么可能还在云洲久留。”   距离祭天大典还有十日,扣除从云洲到京城所需时日,确实时间紧急。   隐娘奇怪道:“而且我不明白,区区一帮流寇怎么就能招来你们两尊大神,这种时候,你们不应该忙更重要的事吗?”   宴云何头发一麻,他猛地看向了隐娘。   一个可怕的猜测浮现心头,他好像能猜到,那些火药又可能会用在哪里了。   成景帝是个优秀的帝王,对危机也有着极其敏锐的感知。   为何会执着于赵祥,又为何会令他前来剿匪,真的是因为那些明面上的理由吗,还是他早已从种种蛛丝马迹中,看出了这看似平静的京城底下,所藏的波涛暗涌。   宴云何立即道:“我书信一封,你赶紧让你的鸟送到京城,必须立即呈给陛下。”   隐娘忽地脸颊一红,扭捏起来:“啊……会不会不太好。”   宴云何抽了抽嘴角:“你每年都企图送陛下一只老鸦,也没觉得哪里不好啊。”   隐娘跺跺脚:“那可是我精心培养出来最聪明伶俐的啾啾了,难道不比御马监送给他的那些傻鸟好吗?!”   “御马监的百鸟房什么没有,怎么就比不上你这乌漆麻黑的老鸦了?”宴云何好笑道:“而且哪个姑娘家送人是送乌鸦的。”   隐娘叹了口气:“我要是不送陛下一点东西,他都要忘了被流放在外的我了。”   “当初就不应该被陛下美色所惑,傻乎乎地进了皇城司,别的同僚都在京城,凭什么我就在这鸟不拉屎的云洲?”隐娘边说边摇头。   宴云何心有同感:“的确,美色误人。”   隐娘瞅了他一眼:“看来陈青嘴里的娘子,是真有其人啊。”   宴云何都不知道今日是第几次转移话题:“刚才啄我的那只很是聪明,就让它送信吧。”   云洲离京城那么远,那只乌鸦必定狠狠累上一番。   等宴云何写好信出来,就看见乌鸦已经被隐娘打理得乌黑铮亮,脖子上还打了个小黄巾,以作装饰。   “拆了。”宴云何捏着信,有些头疼道。   隐娘缓缓地解开了那个香帕,宴云何又说:“脚上绑的五颜六色那些也拆了。”   好不容易理清那些乱七八糟的,宴云何看着隐娘把信筒绑在了鸟足上,放了出去,这才道:“我得立刻回京,要你做的事情也写好放在桌上了。”   隐娘意兴阑珊地应了声,宴云何忍不住一掌拍上她的背,好叫她清醒一些:“陛下也是你能惦记的?!”   隐娘被他一掌抽得差点摔到:“宴淮阳你是不是想打架!你管我惦记谁!再说了,怎么就不能惦记了,当初我可是有机会入宫的,是我拒绝了陛下好吗!”   宴云何轻嗤道:“是拒绝了进后宫当探子吧!”   隐娘肃着一张小脸:“毕竟我也是有尊严的,怎么忍得住看得见吃不着,陛下太过分了。”   宴云何都听不下去了,过分的到底是谁。   不过隐娘确实比他更有资格痴心妄想,她好歹也是陛下的心腹,就算想进宫也是分分钟的事,而他呢,刚被痴心妄想的对象从山上推下来……   “虞钦应该没那么快回京城,我得先他一步。”宴云何说。   隐娘抬手招来又一只乌鸦,跟摸宠物一样盘它脑袋:“人家已经出发了。”   宴云何错愕地看着她:“什么?!”   隐娘从乌鸦的脚踝上取下黑色的竹筒:“就在刚刚,他在驿站里换了马,想来现在已经出了城。”   宴云何脸都青了:“我早上起码伤了他五剑,又中了八成功力的一掌,就是铁打的身体,他现在也应该卧床歇息。”   隐娘哇了声:“你这么狠吗?”   宴云何:“他比我更狠。”   隐娘上下扫视着宴云何:“我看你就胳膊上受了点伤,少娇气了。”   宴云何有心想反驳,结果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时间竟被隐娘的诡辩给弄得有几分心虚,难道真是他下手太狠?   从隐娘那处离开,陈青还依依不舍,跟张蓉抱头痛哭了一阵,主要是陈青哭,张蓉已经面露不耐。   宴云何带着陈青上马后,一路疾驰,他得尽快回京城,虽然怀疑祭奠大典可能有埋伏,但还要带着陈青尽快抓出幕后之人。   不然即便防过了这一次,也可能会有下一次。   宴云何为了遮掩色泽过浅的双瞳,所戴面具为西域人的样貌,祭天大典往往是京城最热闹的时候,西域的人来京城见识繁华京都也是常有的事。   陈青装成他的随从,两人在两日后抵达京城不远的小镇,时间很晚,城门已关,便不再赶路,于小镇的客栈休息。   一路奔波劳碌,宴云何刚进客栈,便坐在大堂要了饭菜,同陈青埋头苦吃。   吃到一半,陈青的筷子突然掉在了地上,宴云何撩起眼皮一瞧,看见了令陈青失态的源头。   真是冤家路窄,大路这么宽,虞钦怎么就不能同他各走一边?   分明是前后脚出发,竟同时抵达这个小镇,还非要凑在同一间客栈。   宴云何换了双新筷子递给陈青,陈青望了望宴云何,顿时为自己的失态而感到惭愧。   只因宴云何太平静了,平静的仿佛进来的不是虞钦,而是别的什么路人。   虞钦同掌柜要了间房,缓慢地朝这边走来,他步伐带着一种孱弱感,陈青一眼望去,只觉得虞钦比前段时间还要白,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近乎透明。   一边走一边闷声咳嗽,手边还拿着方帕子,瞧着简直病入膏肓。   陈青故作无事地吃面,心里祈祷着对方不要看过来。   怕什么来什么,虞钦停在了两人的桌边,帕子从唇边移开:“胡人?”   陈青差点被嘴里的面噎到,就见坐在他对面的宴云何用一口生硬的腔调道:“什么事?”   陈青目瞪口呆,只因宴云何将一个不善汉话的西域人演得惟妙惟肖。   虞钦将帕子塞回袖中:“这种时候来京都做什么?”   宴云何抓了把胡子,豪迈道:“来这吃肉喝酒看女人!”   “哦,”虞钦尾音轻微上扬:“可有路引。”   宴云何用抓过肉的手随意地往襟上一抹,掏出皱巴巴的路引,递给虞钦。   虞钦伸手接过时,手被对方不轻不重地摸了一下。   面前的胡人哈哈大笑,用胡语说了一句话。   陈青听不懂,他以为宴云何是在乱说,哪想到面前的锦衣卫大人轻轻笑了一下:“是吗?我的手比女人好摸?”   宴云何的笑声僵住了,陈青也僵住了。   “刚才汉话不是说得挺好的?”唯独虞钦仍然笑吟吟地望着宴云何:“现在怎么不说了?” 第二十七章   宴云何看着虞钦的笑脸,这人竟敢对初次见面的胡人笑成这样?   为什么?虞钦甚至都没对他笑过几次,还是说虞钦就喜欢在杀人之前对人笑一笑?   宴云何粗声道:“你们这些衙役老是找麻烦,查个没完没了,我还不能说一下?!”   这是在说虞钦上来就查他路引之事,胡人虽然能进入大晋,但一路的排查甚严,只要路过官兵瞧见胡人模样,总要上前问询。   虞钦问道:“我未着官服,你又如何能认出我是衙役?”   眼前这个胡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举起手边酒杯一饮而尽:“不是当官的,那你来查老子作甚,想打架吗!”   陈青立刻配合地一拍桌子,冲虞钦怒目而视。   宴云何险些被陈青那声拍桌巨响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时,忍不住有些牙痒。   这京城外,也算是天子脚下。   虽然比不得京城里掉片瓦就能砸到三个当官的,但这种时间段,能来排查胡人的,自然只能是有公职在身的。   平民百姓见到牛高马大的胡人,虽不至于害怕,但也不敢招惹。   虞钦将那张路引扫了眼,放在了桌上,出乎意料地没有纠缠,而是越过他们这一桌,从楼梯上去了。   等人走后,陈青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还以为要露陷了。”陈青一颗心放下来后,又饿了,抓起个猪蹄狠狠啃了一口:“不过大人,你怎么会说胡语啊?”   宴云何放下筷子,沉默地看着陈青。   陈青在这颇具压力的注视下,连嘴里的肉都觉得不香了:“怎、怎么了?”   宴云何:“刚才谁让你拍桌子的?”   陈青咕咚一声吞了肉:“我这不是给你壮壮气势吗?”   “要是刚才真跟他打起来了,你猜结果会如何?你是不是忘记你现在的身份了?”宴云何声音都低了几分。   陈青默默地放下手里的猪蹄:“没忘,我是你的随从。”   宴云何又问:“除了随从呢?”   陈青耷拉着眉眼,高大的个子蜷在那处,有点窝囊:“逃……逃犯。”   宴云何夹了筷肉放到陈青碗里:“既然知道,以后见了虞大人态度好点,省得我要去诏狱捞你。”   就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陈青,听到诏狱两个字腿都有点哆嗦。   不过在吃下宴云何给他夹的肉后,陈青又小声道:“大人,你刚才的重点不是我挑衅虞大人,而是我竟然冲他没大没小地拍桌子吧。”   宴云何吃了颗花生米,又送了点小酒:“都一样。”   “可是你调戏他,不是比我更过分吗?”陈青声音更小了。   宴云何冷眼一扫,陈青立刻闭嘴,三两下刨好了饭,刚想提起两个人的行囊上楼,宴云何就道:“去哪?”   陈青提着行囊:“上去睡觉?”   “你还真想住这啊?”说罢宴云何起身,相当感慨陈青的心大:“你也不怕睡到一半,锦衣卫破门而入把你抓入大牢?他们抓人可不需要理由。”   “况且你不是说过,虞大人最爱在诏狱尝人肉吗?”宴云何戏谑道。   陈青尴尬地笑着:“那都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   他算知道了,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谁知道报应什么时候来,这不,宴大人就开始跟他算账了。   陈青都怀疑,就是虞钦不把宴云何推下去,宴云何都会自己跳下去,瞧着就是会舍命博美人一笑的傻子。   出了客栈,两人又寻其他客栈,都已满人。敲了几户人家想要投宿,皆被拒之门外,无可奈何,只能守在城门外,等城门开。   好在城门外也有不少老百姓,不想花钱住宿,就候在那里排队,他们俩也不算突兀。   宴云何也不讲究,一撩下袍便席地而坐,同旁边的大哥顺嘴就聊了起来。   陈青仿佛看到当初宴云何跟他搭话的模样,看起来是闲聊,实则字字句句都充满套话。   不过三两句,那位大哥祖宗十八代都要被套出来了。   陈青心想着,所以当初他是不是跟宴云何搭话的时候,就已经被人发现不对了。   要不然后来宴云何又怎么会这么精准地找上他?   京城的人都这么可怕吗?   宴云何跟大哥聊累了,吃了块对方分的饼转过头来,瞧见陈青的表情:“你怎么了,没吃饱?”   陈青摇了摇头,宴云何没再搭理他,转头又同另外一位婶子聊了起来。   不知不觉,天就亮了,陈青被迫塞了满脑子的八卦。   这些候在城门外的,不乏有在大户人家里做杂役的。   这家大人宠妾灭妻,那家公子偏好男风,万花楼的花魁引起了东林书院的学子打架。   陈青发觉宴云何在听到东林书院这件事时,怔了一瞬。   那瞬间的神情过于明显,陈青忍不住道:“可是家里有小辈在那里读过书?”   宴云何摇了摇头:“这倒没有,不过我也是从东林书院出来的。”   陈青了然道:“我听说东林书院的学生非富即贵,出来也是要做官的,为万花楼的姑娘闹成这样,确实不太好看。”   宴云何挠了挠脸颊:“年少气盛嘛,可以理解。”   陈青诧异地望着宴云何:“大……大哥,你不会也做过这样的事吧!”   差点就脱口而出大人这个称呼,幸好及时刹住了。   宴云何顾左右而言他:“天好像快亮了,怎么还不开门,今日是谁当值,这般惫懒。”   话音刚落,城门口缓缓打开,候了一夜的百姓纷纷起来,排起了长队。   陈青依然好奇追问:“难道也是为了万花楼的姑娘?”   “不是。”宴云何难得局促。   陈青:“那是为谁打过架?”   这时马蹄声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宴云何如有所觉,回过头来。   天色不算明亮,城门亮起照明火把,借着火光,宴云何对上了骑马那人的眼。   那人戴着一张极为华贵的镀金面具,镶嵌昂贵宝石,那双独独露在外面的眼,却比宝石更加夺目。   姜太后曾赐锦衣卫都指挥使一张面具,传闻是忧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怕他不能服众,特赐面具,以示看重。   但京城谁不知这是一个烙印,这是太后对虞钦拥有绝对掌控权的象征。   她不乐意让旁人看虞钦的脸,便谁都不许看。   在周府外重逢,在宫里相遇,在前往云洲的路上,他都没能看到这个面具。   从未想过,是这种时候,这样的情况下见到。   可笑的是,他们两个此刻都戴着面具。   虞钦骑在高大的马上,垂眸望他,面具挡住了他所有神情,却没挡住他的目光。   但这一次先挪开视线的,是宴云何。   他冷静地转过头,留给对方冷漠的侧脸。   陈青问他,为谁打过架。   为一个他不可能得到的人。 第二十八章   少年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打架斗殴,在十年前的东林学院,也发生过差不多的事情,主人公是宴云何,地点同样在万花楼。   那日游良和方知州不知道闹了什么脾气,游良想要逃课出去散心。   虽然在正义堂那会,宴云何经常伙同世家子弟翻墙出去玩耍,但升上率性堂后,宴云何说不上洗心革面,但也因为课务繁重,收心不少。   何况游良要去的地方,实在是太过荒唐。   宴云何诧异地望着游良:“你家不是管你管得很严吗,怎么突然就要跑出书院,还去万花楼那种地方。”   游良有些烦躁道:“你就说去不去吧!”   “不去。”宴云何干脆利落地回道。   他的确是东林书院出了名的捣乱分子,可这不代表他真是纨绔。   永安侯至今没真打断他的腿,是因为宴云何玩闹归玩闹,却从未真的干出真正的荒唐事。   他对万花楼没什么兴趣,自然不想去。   游良见劝他不动,故意抱着手臂大声叹气:“唉,亏我还想告诉某人,最近万花楼来了个姐儿,不止是我想去瞧瞧,正义堂那帮人也都去看过了。”   宴云何不为所动,他早上刚被夫子罚着抄书,此时正专心致志地挥笔疾书:“看来那帮他们在我走了之后,变得更加放浪形骸了。”   游良抢了他的课本,露出一抹神秘微笑:“你猜那位万花楼的姐儿,为什么勾得大半个东林书院的学子们不顾戒律地跑出去?”   “不想猜。”宴云何头也不抬道:“我劝你也不要去那种地方,别学业未成就先破戒,还神魂颠倒,流连忘返。”   游良被他这么一说,整张脸都涨红了:“我才不会呢!”   宴云何停了笔,戏谑道:“那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都怪方知州,他竟然早就有了个貌美侍妾,那侍妾过来给他送衣服,两个人还勾勾搭搭的!”游良咬牙切齿道。   宴云何惊讶道:“方知州吗?你说的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方知州?”   那个最为守礼的谦谦君子,人称雅公子的方知州。   游良忿忿道:“就是他!还能有哪个!”   “不能吧,方兄家风甚严,怎么可能纵容他做出未娶妻先纳妾的行径?”宴云何不是很信。   游良:“他平日里装得道貌岸然,成天管着我,结果自己却偷养美婢!”   宴云何明白了:“所以你只是单纯不服方兄对你的管教,过来找我陪你去万花楼?”   他起身将抄好的纸张放到一旁晾干:“可别拖上我,我可不想被方兄记上一笔。”   游良直接坐到了宴云何的书桌上,单刀直入:“万花楼新来的沈娘子长得很像虞钦。”   哗啦,是宴云何手里纸张被揉皱的声音。   游良悠闲地晃着腿:“据回来的学子们说,眉眼简直一模一样,今夜沈娘子要上台奏乐,只要到万花楼的人都能一览芳容。”   宴云何铺平了纸张:“你稍等。”   说完,他拐到卧室去。   游良还未弄明白宴云何去卧室干什么,就见人已经换了一套衣服出来,还是风骚的正红色:“走吧,坐在那里干嘛?”   游良:“……”早知道就不浪费唇舌,怪他卖弄关子。   宴云何功夫够高,提着游良的领子直接用轻功翻过了那高高的院墙。   游良带着宴云何来到同窗嘴里说的那间昭华阁:“他们说第一次去万花楼见姐儿可不能空手去,除了银子,她们最爱的是这昭华阁的胭脂。”   昭华阁装潢精美,香气浓郁,都是女客,宴云何与游良在里面格格不入。   宴云何颇感丢脸,直接问老板要了最新款的胭脂,也不让人包装,随意塞进衣襟里,便拉着游良逃一般地跑了出去。   万花楼距离昭华阁不远,他们到的时候,正好是沈娘子上台表演,宴云何要了个在二楼的包间,既能看到佳人,又不用在大堂跟人挤作一堆。   沈娘子面上戴着丝巾,只露出一双美眸。   宴云何视力极佳,一眼望去还真觉得有几分相似。   沈娘子眼尾涂抹了淡红胭脂,看着这双和虞钦这么相似的眼,宴云何甚至在想,虞钦涂上胭脂,是不是也会这个模样。   当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宴云何立刻饮了口茶水,缓了缓突然加速的心跳。   很快他便意识到,东林书院那群人跑来这里看这沈娘子的用意。   那些将虞钦画作女子模样的画册,都能在东林书院这么火,这群人有什么龌龊心理,一眼可知。   大晋的未来竟然是这样的一群人,是不是要完了。   浑然不觉得自己也是这群人中的一位,宴云何刚想叫人过来上些点心时,就听见隔壁厢房传来一道声音。   “这就是长得跟虞钦相似的那位姐儿?”   他武功高,听力极佳,很多时候都能捕捉到微弱的声音,何况这些厢房只有一墙之隔。   对面那道声音继续说道:“不知虞钦穿上女装,是不是也这般模样。”   他刚说完,立刻引起一番哄笑。   “虞钦那人自视清高,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赵仪那帮人还围着他团团转,你们说……”   那人语调变得十分下流:“他是不是晚上也和这个沈娘子一样,陪了赵仪他们很多晚,才让他们这么死心塌地啊?”   说这话的人,正是东林书院的学生杨业,他父亲曾被虞长恩当朝训斥过首鼠两端,自那以后官声尽毁,一蹶不振。   他相当厌恶虞钦,这才口出恶言。   周遭的人听了他这话,个个露出遐思的表情,好似真在幻想,杨业不免有些厌恶。   这时包厢门被人猛地踹开,众人大惊失色。   杨业一眼望见站在门口的宴云何,先是惊慌,而后又冷静下来。   宴云何跟他们一样是偷溜出书院来逛万花楼,想来也没资格跟先生告状。   况且只要和他一样讨厌虞钦的人,对杨业来说,都是朋友。   “宴兄,今晚怎么有……”雅兴还没说出口,一记窝心脚就临到门前。   杨业整个被踢飞了出去,撞翻了桌子。   他胸口剧痛,哇啦一声,将喝下的酒,吃过的饭食尽数吐出。   还未爬起来,宴云何就像黑白无常般出现在他眼前,一脚将他再次踩在了地上。   这还不够,还俯下身来,将胳膊压在膝盖上,那重量几乎要让杨业感觉自己的胸骨马上就要断了。   宴云何轻笑道:“说啊,怎么不说了?”   杨业抓住宴云何的脚踝,艰难地挣扎着,一张脸扭曲着变了形。   宴云何仍是笑得满面春风,实际脚下又加重了三分力道:“这么脏的舌头,我帮你割了可好?” 第二十九章   杨业直到那时才明白,为什么书院里的人都叫宴云何混世魔王了,这个人虽然笑着说话,但眼神是认真的。   他真的会割了自己的舌头,杨业痛得要命,转头向同行的学子们求助。   那些人都害怕地往后退,对他的求助视而不见。   杨业恨得咬牙,他忍着喉头的血腥味:“宴云何,别以为你有个当侯爷的爹,你就能为所欲为!”   宴云何脸上的笑容敛去,那一刻他的神情,跟虞钦是那么的相像。   杨业恨虞钦,不仅仅是因为父亲跟虞长恩有旧怨。   而是虞钦就是这么看他的,好似他是蝼蚁,不……虞钦甚至从未正眼看过他。   同在率性堂,虞钦永远都是魁首,杨业在其光芒下,再难出头。   他根本不知道东林有杨业这个人,只是杨业自顾自地恨着他,像个洋相百出的小丑。   那时虞钦初入东林书院,人人都在谈论这个新生,杨业的朋友也非要去正义堂瞧一瞧。   还是新生的虞钦坐在临窗的位置,竹制的窗栏像个画框,虞钦身处其中就成了景。   杨业虽然因为家中之事对虞钦抱有偏见,却依然在见到虞钦的第一面,同其他人一样成了呆子。   后来虞钦和宴云何的恩怨,杨业一直都有关注。   那些勋贵子弟都以宴云何为首,不止因为宴云何背后的权势,还因为他足够会玩,为人仗义,容貌出众。   得知宴云何和虞钦不合,两人是对头之时,杨业很难说清心里的激动。   在书院里,他从来不敢真的对虞钦做些什么,但宴云何敢。   骑射课那日,杨业没有骑马,坐在距离虞钦书桌的不远处,亲眼看着宴云何将箭射向虞钦,随即纵马而来,身负长弓,乌发飞扬,何等的肆意。   宴云何将桃花抛到虞钦怀里时,杨业清晰地看见虞钦错愕的神情。   有什么变了,自那天开始。   那个目中无人的虞钦,终于有了看进眼里的人。   而那个人……   杨业抓着踏在他胸前好似巨石的脚,目光猩红地注视着宴云何:“你不但殴打同窗,偷逃出书院,来万花楼押妓,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告知周院长。”   宴云何歪了歪脑袋,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难道你不是吗?”   他转头看向房间里的其他人,个个对上他视线的人,都紧张地转过头去:“这个房间的所有人,不都是同犯?”   杨业牙都要咬碎了,宴云何重新弯下腰:“你知道吗,就算我真把你舌头割了,我也不会有任何事,可你就不一样了。”   说罢宴云何一把抽出藏在靴里的刀,刀身折射着屋里的灯光,倒映入杨业的眼,他目眦欲裂。   宴云何转着手里的小刀,冰冷的刃一下又一下地滑过杨业的脸,仿佛随时便要捅进他的嘴里,搅烂他的舌头。   杨业再也受不住,因为他知道宴云何说的是真的,杨家早已失势,就算宴云何不碰他的舌头,只需要用这把刀在他脸上划一下,他也前途尽毁。   大晋官场有不成文的规矩,破相者不用,免污圣人眼,虽这规矩对武将并不适用,但杨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武官的路子!   他愤怒至极,几乎冲昏了头脑:“宴云何,你是不是疯了?!我只是在说虞钦,又不是在说你!他需要你出头吗?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宴云何双眸一冷,这时背后伸来一双胳膊,是游良:“淮阳你别冲动,为这样的人不值当。”   游良哪里会不知道宴云何那些话不过是虚张声势,永安侯嫉恶如仇,要是宴云何今晚真在万花楼惹了事,永安侯只会亲自把人押入大理寺。   宴云何却将手扬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把刀重重刺下。   杨业惊恐至极地闭上眼,浑身瑟瑟发抖。   游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在看清刀落下的位置后,总算松了口气。   宴云何将那把刀深深扎入了杨业的脸侧,距离极近,木屑都溅到了杨业脸上。   他缓慢起身,顺势拔出刀:“算了,懒得弄脏我的刀。”   说罢,宴云何面带戾气地扫向一旁的所有人:“今夜之事若有传出……”   那些人立刻猛摇头,表明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去。   宴云何这才楼着游良的肩膀,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回去吧。”   游良被宴云何吓得早已没了看姑娘的心思:“走走走,你下次能不能别冲动!”   待他们走后,终于有人扶起地上的杨业,却被杨业狠狠搡开。   杨业面色阴沉地看着宴云何离开的方向,无视掉房中的其他人,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宴云何跟游良回到书院时,已是亥时。   游良出门时有多兴高采烈,此刻就有多虚脱,被宴云何给吓的。   “我说你下次要发疯,能不能提前招呼一声,要是你真被院长逐出去了,我岂不是成了罪魁祸首?”游良心有戚戚然道。   宴云何拍了拍游良:“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真的下狠手的。”   “什么狠手?”一旁传来道幽幽的声音,把游良吓得猛地抱住宴云何,惊恐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他们走的是小路,不然身上没穿学士服,一眼就能发现偷跑出去了。   看清那人是谁后,游良翻了个白眼:“方知州,你躲在那里不声不响地做什么!”   方知州手里拿着个扇子慢悠悠地摇着:“首先我没有躲,其次,我站在这里很久了,是你们鬼鬼祟祟,做贼心虚。”   游良还要再说,方知州便转头对宴云何说:“你们今晚去哪了。”   方知州和游良不同,游良是个直肠子,方知州颇有城府,虽然宴云何跟他也是好友,但宴云何是绝对不想跟此人作对的。   他立刻举起双手投降:“游良非要去看万花楼的娘子,不关我事,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说完宴云何脚下抹油地跑了,丢下了战友游良。   回寝路上,他看到虞钦的身影越过长廊,往后院的方向走。   很奇怪,在那么多人之中,宴云何总是能一眼认出虞钦,哪怕只是个背影。   宴云何立刻跟了上去,他很好奇,已经到休息时间,虞钦深夜出来做什么?   直到跟人到了膳食馆,宴云何才茫然地望着膳食馆的招牌:“这是半夜饿了?”   他等在外面,不多时虞钦便提着一个食盒走了出来。   虽然膳食馆从不给学子们开小灶,但如果你打点得当,花些银子,还是能在不合规的时间里,吃到想吃的东西。   不过像虞钦这样的,看起来一穷二白,哪来的钱打点?   虞钦刚走下楼梯,看到候在那处的宴云何,下意识皱了皱眉。   宴云何莫名就觉得有股邪火烧了起来,虽然他知道,虞钦如今对他的态度,大半都是他自己作的孽。   虞钦警惕地看着宴云何,目光落在他那明显外出过的红袍上,立刻露出了了然神色:“让开。”   宴云何不但不让,还逼了上去:“是什么好吃的,分我一点呗?”   说罢他还随意地往兜里摸了摸:“我拿这个跟你换。”   他记得他怀里放了个玉佩,成色不错。   本来想与虞钦缓和一下关系,省得下次为其出头,还要被人质疑。   虞钦看着宴云何手里的东西,缓缓望向宴云何。   宴云何只觉得面皮一紧,感觉对方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可怕。   他望着自己的手心,瓷白的罐子,是昭华阁的胭脂。   胭红晕在瓷罐上,同样弄红了宴云何的掌心。   “先是桃花。”虞钦轻声道:“后是胭脂。”   “宴云何,捉弄我好玩吗?” 第三十章   手里的胭脂变得非常烫手,宴云何面带尴尬地笑了笑:“如果我说拿错了,你信吗?”   夜风起,宴云何袖袍拂动,一股甜腻脂香带着酒气,送到虞钦鼻尖。   “才从外面回来?”虞钦好似话家常般,用一种平和的语气问。   宴云何既然没穿学子服,自然也不会觉得虞钦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虞钦此刻故意这般问,分明是在警告宴云何。   如果不想受罚,就莫要纠缠。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宴云何早已被罚习惯了。   他反倒上前数步:“虽然是胭脂,但你也可以收下,万一有心仪的女同窗,也可以送给她。”   东林书院亦有女学子,只是跟他们不在一个地方。   虞钦见他那厚颜模样,冷笑了声:“寻常酒楼不会有这种味道,你这是去了花街柳巷?”   宴云何拧眉回道:“你怎么会知道那种地方的味道?”   被反将一军的虞钦神情微滞,宴云何趁机伸手去躲虞钦手里的食盒。   虞钦下意识抬手躲,二人争抢中,食盒里传出了瓷器碰撞声。   竹编的食盒不多时就沁出了汁水,里面的食物已经被弄翻了。   虞钦嘴唇紧抿,罕见流露出了恼怒的神情。   宴云何一边新奇虞钦难得的生气模样,一边抢过了对方手里的食盒,他倒想看看,虞钦到底打算吃什么山珍海味,才这么遮遮掩掩的,不让人瞧。   盒盖掀开,里面只有一碗被打翻的面。   不过再看一眼,宴云何就心里叫糟,因为那是碗长寿面。   他握着食盒,僵硬地抬头望虞钦:“今日是你的生辰啊?”   本想同虞钦缓和关系,这下可好,不但关系没缓解,还又一次狠狠地得罪虞钦。   虞钦侧过身,打算绕开宴云何,却被对方抓住了手腕,他用力地甩了下:“放开。”   宴云何自然听得出对方的语气已经压抑到极致,藏着即将爆发的愤怒。   他放软了语调,近乎哄般道:“是我混蛋,但生辰不庆祝就算了,怎么连碗长寿面都不吃?”   虞钦再次感慨他的厚颜,宴云何说得好像虞钦那碗面不是他打翻的一样。   宴云何扫了眼食盒里的东西:“这面一看就不好吃,连点油水都没有,走,宴公子我赔你一碗。”   说罢不顾虞钦挣扎,他强行把人拉到了后厨。   他在侯府里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来到东林书院后,自然吃不惯大锅饭,没少在膳食堂开小灶。   后厨的管事都认识他了,见他来了,眉开眼笑地收下宴云何给的银子:“今天食材还剩了许多,宴公子随便用。”   虞钦见管事对他,与对宴云何前后迥异的态度,眉梢微不可见地一挑。   宴云何把虞钦拉进去后,生怕对方反悔,还把门给关上了:“我可是花了钱的,你要是中途走了,就真吃不上长寿面了。”   虞钦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抱起双臂,事不关己地站到了一边,整个后厨只剩他们两人。   宴云何挽起袖子,开始手脚利落地开始准备食材,切菜动作利落,生火也一次成功。待熬骨汤开始熬制后,他才揉面。   虞钦逐渐把手放下了,又些惊讶地看着宴云何:“你怎么会……”   宴云何低头揉面道:“怎么会做这些事?”   虞钦不说话了,宴云何笑道:“我爹教我的,我娘出阁前都是在家中吃的长寿面,刚嫁给我爹那会想家,又不能回去。”   “我爹就亲自跟我外祖母学了这面,后来又教给了我。”宴云何把面放到一边醒好:“说是以后他不在,就我来做给娘吃。”   说完宴云何又笑道:“我爹还说,以后我还可以用这招来……”后面的话宴云何突然噎住了,他飞快地抬眸看了眼虞钦。   虞钦自然没错过他的目光:“怎么?”   宴云何摇摇头,说没事。   他轻轻吁了口气,差点就出大事了,他爹的原话是让他以后用这招来哄娘子。   要是真说出口了,虞钦说不定能提起菜刀把他砍了。   宴云何为了缓解气氛,搜肠刮肚地找话聊。   虞钦态度依然很淡,但也没像刚才那么生气了。   毕竟宴云何一个侯府公子都亲自入庖厨做长寿面,饶是虞钦,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宴云何嫌弃刚才那碗面是有道理的,他煮的长寿面,骨汤打底,除了鸡蛋,还有蘑菇、虾仁、以及火腿丁。   宴云何也不管自己那身光鲜亮丽的袍子脏了多少,端着那碗面就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还从怀里掏出个帕子擦了擦长凳。   “虞公子,请。”他转身道。   虞钦走了过来,看起来还是对这碗面的味道有些半信半疑,怀疑宴云何是不是换了种法子捉弄他。   瞧见虞钦怀疑的表情,宴云何委屈道:“虞钦,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面,你好歹也吃一口吧。”   虞钦坐了下来,又看了眼宴云何,从刚刚开始,他就总是看宴云何的脸。   宴云何摸了摸下巴,难道爹说得是对的?亲自下厨的男人,看起来非常迷人?   不过宴云何总觉得虞钦眼神里好像带了点笑意,这笑意只是单纯觉得他好笑,并不是因为他做了面,而和颜悦色。   不过虞钦很快就收回目光,夹起面往嘴里送,还没咬断宴云何就道:“千万不能断,你得一口气吃完!”   他目光灼灼,语气非常严厉。   虞钦深深吸了口气,忍耐着慢慢地把面往嘴里送。   宴云何把面做得实在很长,没多久虞钦的嘴里已经塞满了,两颊都鼓了起来,眉心也因为嘴里的面而难受皱起。   虞钦这个模样,宴云何相信整个东林书院,也只有他见过了。   也……太可爱了吧。   在虞钦艰难地吃着嘴里的面,宴云何起身想去把手洗了,结果在盛水的缸边,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脸上又黑又白,是碳又是面粉,乱七八糟,不成样子。   难怪刚才虞钦看他的眼神这么奇怪,原来是在笑他!   想到他辛辛苦苦做面,虽说是赔礼道歉,但虞钦连他脸上脏成这样也不提醒,过分了吧。   宴云何眼睛一转,也没管自己花掉的脸,他转身走到了虞钦身边。   虞钦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面,就感觉眼尾一烫,是宴云何的手指在上面碾过。   宴云何晃了晃食指,上面染了胭脂,他笑得得意洋洋:“叫你不提醒我。”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刚才还觉得万花楼的沈娘子和虞钦有点像,现在看又怎么都不像了。   眼尾染了胭脂的虞钦,比想象中的更加令人头晕目眩。   那胭脂将高山霜雪染得妖冶,如坠凡尘。   心脏在胸腔里猛烈震颤,宴云何往后退了一步,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才将目光从虞钦身上离开。   他疾走数步,来到了水缸前,猛地把脑袋扎了进去。 第三十一章   水没过脸颊,湿透他前襟的同时,也惊动了虞钦。   宴云何将脸从缸中抬起,脸上倒是洗干净了,整个人却都湿透了。   额发湿成一缕缕,耷拉在眉角,瞧着更像下雨天被弄湿的小狗。   好在那失速的心跳,仿佛也被主人这突如其来的“冷静”给震住了,缓速不少,在胸腔里安然地跳动着。   宴云何回头再看虞钦,果然不再像刚才那般心跳加速,而虞钦则是用一种在看无法理解事物的目光,与他对视。   然后虞钦抓起掉在桌上的筷子放好,沉吟了一会才道:“一会记得把缸里的水换了。”   他没有问宴云何为什么突然发疯,可能在虞钦看来,宴云何本就是那种经常干出惊人之举的人。   虞钦用手帕擦了擦眼尾,大概是吃人嘴短,这次他没对宴云何的捉弄露出冷脸,只是反复擦拭,直到没有残留。   宴云何定睛一瞧,觉得擦了还不如不擦,手帕也不知什么材质,几下便磨红了虞钦眼尾。   那侧脸猛地看过去,瞧着就像哭过。虞钦也会哭吗,看着就无情也无泪。   宴云何托腮盯着虞钦把面里的配菜吃完,又饮了口汤:“味道不错吧,这可是我拿手绝活。”   虞钦颔首道:“尚可。”   最后那缸被宴云何弄脏的水,还是用银子解决了。叫了几个东林书院的仆役,重新打了一缸水,再将弄脏的那缸烧热送到宴云何房中,他晚上梳洗用。   回程路上,夜风有些寒凉,宴云何头发又湿了大半,他不耐地摘了发冠,指腹揉开团在一起的发。   提着管事给的灯笼,暖融的烛光照亮了黑夜下的宴云何,浓睫掩着双浅淡的眸子,眉骨衔接鼻梁,有股说不出的韵味,确实不像汉人。   但也能因此看出,被永安侯这般疼爱的宴夫人,年轻该是绝色。   转眸就察觉虞钦在瞧他,宴云何乐了,故意问道:“好看?”   好看算不上,就是有点傻,虞钦虽然没说话,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宴云何轻嗤一声,没多计较,伸手往怀里摸出了玉佩,搭着那盒胭脂一起递给了虞钦:“送你。”   虞钦驻足,他住的寝居已在不远处,宴云何财大气粗,两人住的不是一个地方。   宴云何没感觉到虞钦要接的意思,不由奇怪道:“拿着啊,你不会又觉得这是捉弄吧!”   虞钦停留的地方,恰好有根圆柱,月色浅浅落了他的半身,手中的灯笼,没能照亮他的神情:“宴云何。”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喊宴云何的名字,令宴云何不由紧张起来。   “就此休战。”   宴云何愣了愣,紧接着他身体颤抖着,不多时便没忍住笑出了声:“得你一声休战不容易。”   其实也容易,一碗面就搞定了。   虞钦没有跟着他笑,慢声补充了下一句:“到此为止。”前后两句看似意思相同,实则不同。   就此休战是指宴云何得罪过虞钦的地方,再不计较。   到此为止,却是指两人的关系,不会再更进一步,只是关系不熟的同窗,自然也不会收这生辰礼。   虞钦将手里的灯递给了宴云何:“更深露重,路上小心。”   宴云何接过了灯笼,提手上还残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可惜那人性子凉薄,还没这点余温烫。   后厨的那稍许时光,仿佛镜花水月。   十年前的虞钦已是那么难以接近,何况是十年后的虞钦。   ……   宴云何在城门外候了一夜,灰头土脸,面上的胡子甚至还有饼的碎屑,邋遢得要命。   只看外表,他与身着锦衣,佩金面具的虞钦,遥不可及。   他不知道虞钦看了他多久,约莫是没多久的,因为对方很快便骑着马,越过了熙攘的人群,在城门士兵的恭迎下,进入京都。   陈青凑到他身边,小声道:“大哥,他看了你挺久的。”   “没事,别做贼心虚,反倒自乱阵脚。”宴云何道。   虞钦定是有怀疑,但他一个由虞钦亲自弄“死”的人,又如何能化身成胡人出现在京城。   宴云何琢磨着昨夜到今晨,他和虞钦的短暂接触,确定自己应该没露馅。   如果虞钦竟然能在这短短的接触中认出自己,那这人不是暗恋他,就是恨他入骨。   前者绝无可能,后者也不至于。   他和虞钦那些年谈不上莫逆之交,后来虞钦出事,他也没能帮上忙,但那种情况下,谁也救不了虞家,何况区区一个宴云何,虞钦不会因此恨他。   便是后来杀他,也只是奉太后之命行事。   越想越心凉,在悬崖上被掀开的是宴云何的秘密,是他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   虞钦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是从一开始,还是最近才察觉,对方又是怎么看待他的?   多想无用,结局是虞钦将他推下悬崖,没有丝毫留情。   不管虞钦对他是什么感觉,都不会是宴云何期盼的那种。   进入城后,宴云何带着陈青来到了皇城司坊间接头处,一间点心铺。   身为皇帝的耳目,大晋最神秘的机构,接头处竟是间点心铺,未免过于接地气。刚开始宴云何得到皇城司的助力时,也有这种感觉。   而成景帝一开始创办皇城司的目的,就是令其融入民间,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皇宫中已有锦衣卫,皇城司为了避其锋芒,只能另寻僻径。   事实证明,成景帝这一做法十分有效。   比起日渐壮大,变得臃肿的锦衣卫,深埋民间的皇城司有时候更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宴云何让陈青跟掌柜一块待着,他自己独自往里走。   点心铺看着很小,实则绕过柜面往后走,厨房里有一个石门,掀开往下,顺着楼梯,走过一条窄长的暗道后,而后豁然开朗。   夜明珠将此处点得明亮,穿着统一服饰的皇城司亲事官来往穿梭,四处皆是隐娘那处见过的中药柜,亲事官从中取出消息,又放入新的内容。   最后由皇城司提举官统一将重要消息编制成册,呈给成景帝。   提举官是宴云何的老熟人,皇城司过于神秘,若不是成景帝授意,宴云何怕也没机会见到这位提举官,自然也不会知道对方的身份。   他来得早,提举官此刻正好在议事,见到宴云何那张脸时,声音也没有停顿,好像根本不奇怪为什么这样的秘密场所,会出现一个胡人。   宴云何摘了面具,冲提举官苦笑了下:“我就知道,你肯定早已收到风声。”   提举官吩咐好下属要做的事后,便挥手让人退下。   待屋里只剩下二人时,提举官才道:“确实听说了,你跟虞大人昨夜在客栈偶遇,今早城门狭路相逢,可惜我不在场,没赶上这出好戏。”   宴云何皮笑肉不笑道:“方知州,你就是不在场,这戏也没少看啊。”   方知州靠在椅子上,手里折扇轻摇,身上的翰林院修撰的官服还未脱,这是一下值就来了这里。   在他们这群人中,方知州算是正儿八经走了文官的路子,四平八稳地进入了官场,先入翰林院从典籍做起,慢慢熬资历,再稳步升阶。   这也的确符合宴云何所了解的那个方知州,他相信假以时日,方知州肯定是他们之中官做得最高的那位。   但他万万没想到,方知州竟然暗中接手皇城司,成了陛下的心腹。   看来他离开了京城这些年,方知州也另有机遇。   皇城司初设之时,还是个烫手山芋,那时的方知州不过才二十三,竟敢接下来,还在短短五年里将皇城司迅速壮大。   他在得知皇城司到底是谁在掌管后,只觉得幸好方知州是自己人。   不得不说成景帝看人的目光实在毒辣,连和方知州认识多年的宴云何,都不知道这人还有这等潜力。   方知州放下折扇,说明打趣到此为止,该说正事了:“你两日前送来的消息已经给陛下看过了,你为何会怀疑那背后购买火药之人,会在祭天大典当日下手。”   宴云何说:“这只是我的猜测,你记不记得去年祭祀塔台被雷劈过的事情。”   “怎会不记得,姜太后借着此事狠狠挫了陛下的锐气,还令陛下身着素服,避开正殿议事。”方知州道。   宴云何颔首道:“修建天塔这件事应该是归于工部管理,如果赵祥仅仅只是走私火药的数目不对,不足以证明什么。”   方知州早有准备,他已让人将赵祥生平都整理成册,备在桌上。   宴云何却不用看:“我在查赵祥案时,这些东西已经看过了,赵祥没有参与祭祀塔台的修缮。”   方知州若有所思道:“虽说赵祥没有参与,但这毕竟是工部的重要事务,他不可能完全不清楚。”   “所以我在想去年祭祀塔台被雷劈开这件事,或许不是意外。”宴云何道。   方知州立刻明白了宴云何的意思,祭祀塔台究竟是被劈开的,还是在有心人士的安排下被炸开的,尚不可知。   毕竟雷雨天多的时节,一些宫殿也时常遭遇雷害。   “要真如你所说,有人故意将塔台炸开,那万一被人发现不对,房屋坍毁并非雷害,岂不是提前暴露?”方知州找出了祭祀塔台的修建图,铺在桌上。   宴云何顺着铺开的修建图,点了点祭祀塔台的位置:“确实,除非工部有他们的人。”   将人祸变成天灾,说易不易,说难,其实也没那么难。   找准时机炸开天塔,再想办法收买勘查是否雷害的官员,便能瞒天过海。   方知州面色一沉,看着修建图:“如果真是如此,那他们极有可能在修缮的过程中,将火药藏于其中。”   宴云何还未说话,方知州就自己否决了这个想法:“就算工部有他们的人,将火药藏在修建好的祭祀塔台里还是太难。修缮现场人多眼杂,不可能保证万无一失。”   宴云何赞同道:“不管他们何时下手,只要没抓到幕后之人,一切都不算结束。”   方知州轻声叹道:“赵祥也是个人才,竟然能从这么多蛛丝马迹中发现不对。还能在被害前将火药换成火铳,引起我们注意。”   宴云何感慨道:“人虽然贪了些,但还算忠心。”   赵祥想要掩盖自己买卖火药之事,只需销毁证据,不深查火药去处便是了。当个糊涂官,说不定还能留下性命。   很显然,赵祥没有选择这么做。   方知州站起身:“赵祥那个外室我已查到踪迹,但是陈青所说的那位让他以青衣帮的名义运输火药的人,暂时还没找到。”   宴云何把修建图往方知州那里推了推:“祭祀大典马上就要举行,陛下的安危最重要。”   方知州:“明白,那赵祥这边就交给你了。”   宴云何把扯下来的人皮面具往旁边一丢:“好说,在那之前先换张皮吧。”   方知州打趣道:“怎么了,当个胡人挺适合你的。”   “太丑了。”宴云何一本正经道:“不适合你玉树临风的宴公子。”   方知州摸了摸下巴:“难道是虞大人嫌你这皮子太丑?”   宴云何嘴角抽了抽:“我倒觉得虞大人太喜欢了,这么惦记,偷看了不知多少眼。”   方知州哈哈大笑:“我这里有个精通易容术的,我让他给你易容,必将你重新打扮得英俊潇洒。”   ……   陈青跟点心铺的掌柜闲聊,掌柜话少,大多时候都是陈青在说。   掌柜可能嫌他太吵,递了盒点心给他,没想到吃的也堵不住陈青的嘴,他竟然边吃边说,点心碎渣喷得到处都是。   不等掌柜嫌他,通往后厨的门帘就被掀了开来,一个瞧着才十多岁的少年郎阴着脸走了出来。   那少年郎瞧着不过十六,面容尤带稚气,只是那双浅色双瞳过于熟悉。   陈青目瞪口呆,看着那少年郎,对方径直走到他面前,张口就是陈青识得的那把声音:“走吧。”   “宴……宴大人?”陈青不敢相信道。   宴云何浑身的骨头都在疼,正不耐烦呢:“怎么了?”   陈青站起身:“你怎么变小了?”   不但矮了,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   宴云何想到刚才自己变小的过程,脸色更阴沉了些:“一种缩骨功法。”   实在太疼了,宴云何虽然常年学武,但在那位易容术师的手法下,还是感到了痛不欲生。   陈青啧啧称奇:”大人,你这个样子就算亲自走到虞大人面前,他也绝对认不出来。”   宴云何当然知道,若非如此,他早就冲到方知州面前同人打一架了,总感觉方知州是故意让易容师选了个这般折磨人的法子。   他本以为赵祥的小妾,万花楼的梁音儿早已逃离京城,没想到对方竟一直藏在城中,   梁音儿住在正东坊的神庙街,在京都舆图上,位处于锦衣卫正下方,不过三指距离。   地图上的三指,现实中也有一定距离。   约莫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灯下黑反而叫人一直寻她不到。   亦或是赵祥已死,看起来此事已了。阴差阳错间,梁音儿反倒幸存下来。   宴云何到神庙街时,街上相当热闹。   祭祀大典马上要到,神庙街本就供奉神佛,街边摊贩不少有卖香烛灯油,还有卖酒的商贩。   宴云何带着再次换了张脸的陈青,穿梭在人群间。   看着就像不知哪家的小公子带着仆役跑了出来,路上的商贩不少人冲宴云何吆喝,希望他留步买些东西。   宴云何倒是想买,可惜有正事在身。   找到梁音儿时,这个万花楼出身的女子,此刻正坐在院子里洗自己的衣裳。   曾在青楼时的姿色不再,瞧着憔悴不少,看见宴云何时,惊慌地站起身,转身想跑。   无须宴云何多说,陈青便上前想将人拿住。   本以为只是个弱女子,怎么都该轻轻松松,但宴云何却在下一秒来到陈青身后,一把将这个大个子提起,拉到身后,一手挡住了梁音儿的手腕。   梁音儿手里藏着一枚簪子,簪上隐隐蓝光,瞧着便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梁姑娘,你别怕,我们是赵大人安排来保护你的人。”宴云何温柔道。   梁音儿警惕地看着他们,步步后退,并没有被他的话语打动:“什么赵大人,我不认识!”   宴云何拍了拍陈青的肩膀,让他去院子门外守着。   陈青离开后,宴云何拿出皇城司的令牌:“姑娘可识得这个?”   梁音儿紧紧盯着宴云何手里的令牌,半晌才松了手里的簪子。簪子摔在地上,掷地有声,而宴云何也赌对了。   赵祥的后手,就藏在这个女子身上。   梁音儿眼眶泛红,这个弱女子孤身逃离在外,不知提心吊胆多少日,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如今,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宴云何将令牌递了过去,梁音儿仔细地看着手里皇城司的令牌,冲宴云何点了点头:“大人,请随我来。”   陈青守在门外不多时,他视力极好,远远便瞧见有一群身披紫袍,腰佩长刀之人策马而来。   是锦衣卫!   陈青立刻转身入院,而此刻宴云何正劝梁音儿随他一同离开。   梁音儿却不愿,她扶门浅笑,泪眼盈盈:“若不是赵郎将事情托付于我,我早该随他而去,如今事情已了,我便再无挂念了。”   陈青大步而来:“大人,锦衣卫来了。”   宴云何目光一厉,再看梁音儿。   梁音儿双手拢于腰侧,冲宴云何行了一个礼:“大人不必担心,奴绝不会透出任何消息。”   她早已心存死志。   还未起身,颈项一痛,梁音儿昏了过去。   宴云何抓着她的胳膊,丝毫不怜香惜玉地把人搡到了陈青怀里:“带着她回点心铺。”   陈青作为有妇之夫,揽着梁音儿简直像个烫手山芋。   不过看宴云何疾言厉色,也不敢耽搁,把女人往自己肩上一扛,就跟搬货般从后门离开。   宴云何飞身趴于屋檐上,只祈祷这次来的锦衣卫,只是群中看不中用的。   但门被踢开,领头而入的人,正是那佩戴金面具的虞钦。   令宴云何不仅怀疑,数日前他没有伤到虞钦,若不然这人怎么这般有精力,身受重伤还能到处盘查。   这种活交给下边的人不好吗?非要自己亲自出马?   宴云何心中腹诽,他起身施展轻功,动静还是引来了注意力。   只听身后一阵喧哗,拔刀声不断,没一会就有人随在了他身后,阴魂不散。   宴云何仗着自己熟知京都地形,在大街小巷中穿梭着,不多时他看到有一窗户大开,便纵身跃了进去。   里面有人惊呼一声,宴云何定睛一瞧,竟是一个只着纱衣,唇红齿白,身娇体软的……男子?   他到了个什么地方?   刚才好像经过了万花楼,万花楼这条街最后一家好像是……南风馆?!   宴云何面色微青,但也来不及再逃出去选其他的藏身之处。   他反手关上了窗,上前一把点住了男子的哑穴,然后粗暴地把人往床上一推,用被子盖住。   现在最重要的是,他是宴云何这件事不能暴露,虞钦同他对过招,若是他出手,说不定就会被发现身份。   也不能真被锦衣卫捉了去,他身上还藏着梁音儿交给他的东西。   真是陷入两难之地,宴云何咬着牙,望向床上的男子。   对方瑟瑟发抖,哆嗦着回望宴云何,只觉得这小公子煞气十足,他不会是要命丧当场了吧。   南风馆楼下。   千户江松抱拳对虞钦道:“大人,那贼人可能躲入此处,但属下方才得知,元如新也在此地。”   虞钦望了眼南风馆的招牌:“元阁老的孙子?”   江松垂首道:“正是。”   元阁老的孙子喜好男风,时常夜宿南风馆。   锦衣卫一旦大肆搜查,元如新必然躲不过去。元如新丢人也就罢了,但这打的可是元阁老的脸。   虞钦沉吟一阵:“你去将南风馆的管事叫来。”   ……   宴云何靠在床边,不多时屋外脚步声阵阵,有一谄媚的声音道:“大人,这屋里是我们楼刚进来的小馆,性子还未调教好……”   有另一道粗野的声音道:“废话少说,快把门给爷大开。”   门被推开,虞钦越过了管事,走了进去。   据江松所言,梁音儿院子里逃出去的人,正是进了这个屋。   屋里一股甜腻的香味,屋顶垂下数层纱幔,随风飞舞。   虞钦伸手撩开那层层纱幔,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人脸上带着半张狐狸面具,红纱裹住的身体,看起来还是个少年,身子骨尚未完全发育成熟。   黑色的卷发披散而下,面具下露出来的下巴,能看出几分英气,但又因为稚嫩,所以倒不显得这身媚俗的装扮有多奇怪。   虞钦上前几步,屋中光线由暗到明,他忽然顿住了身体,侧过脸,对下属道:“你们出去。”   江松诧异地望了虞钦一眼,不过还是领命退下。   管事惊喜地搓着手,完全没想到锦衣卫指挥使也有这样的兴趣,他们南风馆若是得了锦衣卫的庇护,也是好事一桩。   江松略有些嫌弃地望了管事一眼,又看向那间房,心里也在嘀咕。   不会吧,虞大人原来好男色吗?   还是喜欢这种年纪小的? 第三十二章   要说宴云何没有惊慌,那是不可能的,但紧张的同时,心里也有着和江松同样的疑惑。   那就是……虞钦竟然喜欢这种类型?   他以为虞钦应该是喜欢女人,但或许男人也可以?   但他相信虞钦并不是因为兴趣而逛窑子,进来抓人的可能性更大。   宴云何平稳了气息,他只是将外套脱了,套上了那小倌穿的薄纱,腰里软剑不能用,靴子里还有一把。   他下意识往脚上一摸,突然发现自己刚才为了躲上床,靴子脱在了床底。   咬咬牙,宴云何往兜里摸,那里还藏着迷药,手腕也有暗器,实在不行到时候就见机行事,往虞钦酒里下迷药。   他们这种人,身上衣服一脱,光是武器都能掉出十几样,有备无患。   宴云何掀帘下床,五颜六色的珠子碰撞出清脆声响。   这房子为何这般花里胡哨,比万花楼还要夸张。到处都是薄纱,遮挡视线。   不过如果真的打起来,这些薄纱倒是很好的掩体。   宴云何着白袜的脚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没有丝毫响声。   虞钦背对着他坐在桌前,摘下了自己脸上的金面具,放在一旁。   宴云何手指微动,将袖口的飞刀便滑到右手:“这位官人,怎么称呼?”   虞钦突然转过身来,伸手捉向宴云何的胳膊,正好是他的右手。   吓得宴云何胳膊往后一缩,飞快地将刀藏于后腰:“官人怎么这般心急,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虞钦看着宴云何的目光非常奇怪。说是热烈也算不上,总之不是第一次见面该有的视线。   不过很快,虞钦便收敛的神情,低声道:“你可以叫我寒初。”   宴云何默了默,藏于面具后的双眼危险眯起,虞钦竟然让第一次见面的小馆喊自己的字,叫得这般亲热。   他都跟虞钦认识十年了,也才在前不久喊了声虞寒初。   宴云何轻巧地绕到桌前,给虞钦倒了杯酒,迷药从指缝漏入杯中:“寒初大人,可要喝酒?”   虞钦瞥了眼他的手,宴云何这双手可不像小倌该有的手,不但不够白皙滑腻,连指关节上都不少细碎的疤。   宴云何尴尬地笑道:“入南风馆前家中贫苦,干了不少粗活。”   虞钦意味深长道:“是吗?”   宴云何把酒杯递到虞钦唇边:“大人,请。”   他死死盯着虞钦那淡色双唇,就差没撬开对方的嘴巴,把酒灌进去了事。   宴云何实在不想和虞钦打了,不是怕打不过,是怕现在的虞钦经不住他一掌。   虞钦微微侧过脸,烛光越过红纱,落于眉眼间,透出些许暧昧:“让我饮酒前,能否先摘了面具?”   宴云何以袖掩面,矫揉造作道:“大人先喝酒,喝了我再摘。”   撒娇般地话语说完,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宴云何强忍肉麻演着。   下一瞬,虞钦伸手冲他面中袭来,宴云何不闪不避,狐狸面具飞了出去,露出了全貌。   现于光下的,是一张俊秀而少年气的脸,与宴云何原来的模样相差甚远。   虞钦蹙眉,伸手掐住他的下巴,将人拉到自己身前。   宴云何装出一副被惊吓的模样:“大人,好好的怎么突然动手?”   虞钦手指仔细地从他的额头摸过,滑过眼角,最后停在了下颌,仿佛在确定这张脸的真假。   宴云何心想幸好换了张脸,还是让最厉害的易容术师给他做的。   那位易容师的手法,是通过改变人的骨相,加上药物的刺激,继而达到改头换面的效果。   这可以说是宴云何的脸,又不是他的脸。虞钦想要寻找人皮面具连接的痕迹,是不可能的,因为本就不是面具。   宴云何双手握住了虞钦的腕:“大人,看也看了,摸也摸了,是不是该喝酒了?”   虞钦忽然松了手,神情淡了许多:“眼睛怎么回事?”   宴云何摸了摸自己的眼皮:“祖上有胡人的血脉,大人喜欢吗?很多客人都喜欢呢,觉得特别。”   “不喜欢。”虞钦面不改色地说完后,推开了宴云何:“可有贼人闯进过这个房间?”   宴云何露出些许畏惧道:“见了,刚才屋里突然闯进一个黑衣人,然后又从另一扇窗户出去了。”   “既然见到贼人,为何没有喊人?”虞钦问道。   “喊了呀,但是我本就因为受罚被关在屋里,他们觉得我是为了出去,胡乱喊叫。”宴云何无辜道:“刚才你没听到管事说的吗,说我性子粗野。”   虞钦站起身,往床的方向走。   那里被褥有些凌乱,但没有人藏匿其间。往房梁上看,亦无贼人踪迹。   虞钦梭巡着房中任何能藏人的地方,屏风衣橱,连床下都用刀鞘挑起来看了番,这个屋里除了眼前这个小倌,再无他人。   宴云何静静地随在虞钦身后,手里已经备好了迷药,只等虞钦转身,便撒到对方脸上:“大人,那刺客真没藏我房里,要不你还是去别的地方找找吧。”   虞钦手扶在刀上,缓缓回身,突然抓住宴云何的手,把人粗暴地拖到自己身前。   他身量够高,如今宴云何的头顶将将到对方的下巴处,这一拖,他整个人都几乎要陷入虞钦怀里。   宴云何目光所及的,是虞钦的颈侧。   修长白皙的线条,一路绵延入襟口,被挡得严实,再多的便也看不见了。   锦衣卫的衣服,为什么这般严实,宴云何感慨了一声,左手腕的袖中剑滑至掌心。   后腰一麻,是虞钦的手指按在那处,藏在其中的飞刀被对方摸出,随手掷向不远处,插入木板时,发出咚的一声。   宴云何抬手挥剑,虞钦早有预防,往后一避。   借着对方的闪避,宴云何趁乱想往窗户的方向逃。   刚踏上窗边长桌,数个飞针冲他落脚处袭来。宴云何旋身落地,隔着飞扬的轻纱,望向虞钦:“大人这般粗暴,没几个小倌会喜欢的。”   虞钦提刀而上,宴云何怕自己露出身法,被虞钦发现不对,便能闪就闪,能躲便躲,几乎不出手。   几十手下来,他身上的红纱被金刀割得褴褛,虞钦仿佛很讨厌宴云何的衣服,又或者只是因为有伤在身,失了准头,除了衣服破了,宴云何竟然没有伤到任何一处。   宴云何将那破破烂烂的外套随手往旁边一甩:“大人真够怜香惜玉的,有这么满意在下的脸吗?”   虞钦提着刀,竟然也有心思同他闲话:“脸不错,就是眼睛生得不好。”   宴云何笑不出来了,右手一抬,便是三个飞刀直冲虞钦双眼而去:“大人也长得好看,就是眼光不行。”   等虞钦避开飞刀,宴云何已至身前。   他纵身跃起,双臂扣住虞钦持刀右手的同时,双腿夹住对方的身体,借着腰身的力道,将虞钦往地上摔。   他自幼习武,永安侯给他找了不少师傅,杂七杂八的路数,他都有所涉足。   此刻所展露的,又是另一种功法。是一种近身后能够快速压制敌手的方法,通过借力,以及锁住对方施展的关节,控制敌人的行动。   有用倒是有用,就是打起来不太好看,阴招也多。   但是他忘了此时他的身形不如以往,施展出来的力道也大打折扣。   不但没有将虞钦摔在地上,还被掐着大腿,往旁边墙上一甩,宴云何背部撞到墙面,发出一声闷响。   桌边的瓷器也因为这番动静,摔在了地上,碎成无数片。   忍耐着背脊的剧痛,宴云何也被逼出了性子,他一把抓住了虞钦的领子,随着裂帛声响,那碍眼的领口裂开大半。   趁着虞钦错愕的瞬间,他双腿缠住虞钦的腰身,张嘴狠狠往对方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在对方的身体因为疼痛而僵硬时,宴云何猛地从虞钦和墙壁形成的缝隙间滑了下去,往对方的双腿间狼狈地钻了出去。   还未爬起来,脚踝一紧,是虞钦捉住了他的右腿,将他往回拖。   这时门被用力推开,江松大声道:“大人,我听到有动静!可是那贼人……”   江松猛地看向墙边形成对峙的二人,那小倌袍子被割得破破烂烂,他家大人的领口也被撕破了,肩膀更被咬出了红痕。   此刻大人正抓着小倌的脚踝,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进入正题。   江松蓦然退了出去,把门关上了。   管事匆忙来到他身边,面色焦急道:“是不是那臭小子又闹脾气了!我都说了他性子野,还没调教好。”   说罢他也要去伸手推开房门,江松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往旁边拖:“走,我家大人……还在、还在审问他!”   此刻“审问”犯人的虞钦,被宴云何抬手一挥,白色的粉末扑了一脸。   那药效果极快,虞钦只吸入些许,就感觉到一阵眩晕。   在彻底倒下前,有手轻轻托住了他的后颈,将他放在了地上。   朦胧的视野里,那人跨坐在他身上,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身体朦胧在烛光里,旧伤累累。   对方伸出双手,将他的衣袍脱了下来:“寒初既然割破了我的衣服,也该赔我一套。”   他没碰飞鱼服,只是将里面的同色紫衫脱了下来,给虞钦留了个中衣。   宴云何裹住紫衫,下袍刚好及地。   他翻到窗子边缘,把藏在外面五花大绑的小倌提到了房间里,冲对方歉然一笑,将银子放在了桌上:“抱歉,把你的房间给砸了。这些钱不够的话,记你身后的那位虞大人账上。” 第三十三章   宴云何回到点心铺,从老板那处得来消息,方知州已经将陈青和梁音儿都带回家中。   方知州做官后,为了上值方便,在翰林院附近的胡同租赁了一间二进院子。   梁音儿被安置在客房,一个老妪在照顾她。   陈青正被方知州盘问得满头大汗,事无巨细地交代了青衣帮的运输货物的细节。   宴云何发现方知州的府中也甚少仆人,跟虞府一样,只有几个老仆。   给他开门,迎他进府的那位,走路都颤颤巍巍,宴云何在身后看着都提心吊胆,时刻准备去扶这位老人家。   入了大厅,陈青看到他来,像得救般立即起身,想要走到宴云何身边。   结果刚起来,还未迈出步子,他面前的方知州笑吟吟地用折扇往他肩上一敲:“还没问完,往哪儿去?”   陈青最不擅长应付这种人了,看似温文尔雅,毫无杀伤力,实则满肚黑水。   用通俗的话讲,就是被他卖了,还要替他数钱。   宴云何也救不了陈青,他和游良在东林书院就被方知州治得死死的,何况现在方知州还是皇城司的提举官。   向陈青抛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后,宴云何来到房中,看望梁音儿。   他下手重,当时只想着赶紧将梁音儿带走,忘记了对方是个弱女子,怕是受不住他这一劈。   要是久久未醒,就要叫大夫来瞧瞧。   好在他进屋后,梁音儿已经醒了,正紧张地望着面前的老妪,待望见宴云何后,这才定下心来。   宴云何让老妪下去,自己拖了张木凳,坐在床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梁音儿摇了摇头:“是奴误了事,还要大人费心救我。”   她并非不知好歹,自然知道宴云何为什么要救她。   赵祥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若她真被锦衣卫抓了去,拷打审问出了东西的存在,这才是万死难辞其咎。   宴云何劝慰道:“赵大人将你从万花楼赎出,想来也不愿你像今日这般心存死志。”   梁音儿虽出身红尘,但很有风骨,能在诸多势力的追踪下藏这么长一段时间,也足以证明其机敏。   真死了有些可惜,况且他也需要梁音儿,她与陈青都是人证,自然要好好保护。   从梁音儿房中出来,宴云何找到方知州,陈青已不在厅中。   方知州目光戏谑地看他:“这衣服瞧着不大合身啊。”   宴云何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易容师去哪了,让他给我变回来。”   方知州展开扇子摇了摇:“他被我派出城了,短时间内没这么快回来。”   宴云何惊了:“你的意思是,我需要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一段时间?”   “这样子有什么不好吗,连指挥使大人的衣服都穿上了,不挺好的吗?”方知州意味深长道。   宴云何险些被茶水呛到:“什么?”   “下午离开的时候还不穿这一身,大小也不合身,加上这锦锻可是宫中之物,又是紫色。”方知州伸出双指,夹起宴云何一片衣角:“今日指挥使大人的内衬,好像也是紫色吧。”   宴云何将那小片布料从方知州手里抢出:“你很闲?”   方知州叹声道:“自从收到你送回来的消息,就清闲不下来了。”   宴云何拿出梁音儿给他的东西,递给方知州:“赵祥的走私账册。”   赵祥果然留了一手,将每一笔火药的去向、数额,时日都记得清楚。   梁音儿身上的是副本,原册被赵祥携带在身,已在“自尽”身亡那日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祥在赎出梁音儿后,便让梁音儿躲了起来,把账本交给了她,并命令除非见到皇城司的令牌,不然谁也不要给。   赵祥猜到自己偷换火铳一事,会引来朝廷注意。   火铳涉及神机营,神机营提督如今又是陛下心腹宴云何,成景帝定然会派人下来追查。   而他正是要将这个账册交给陛下,除了皇城司,大理寺、锦衣卫皆不可信。   方知州立刻翻查起账册,上面可疑的数目,早已被赵祥用朱笔勾出。   宴云何愈发觉得可惜:“要是没有赵祥,事情不可能这么快就能水落石出。若他还活着,说不定也能将功赎罪。”   方知州看了几页后,面色却愈发难看,他当即起身:“我要进宫面圣。”   才走出几步,方知州又绕身回来:“你这些时日低调些,云洲已经传来了你失踪的消息,还没确定死讯。”   “你娘亲那边我已经让人递过消息,她这几日会以病为由闭门谢客。”方知州迅速道:“在事情水落石出前,你还不能活。”   宴云何颔首道:“懂了。”   方知州嗯了声:“明日你去点心铺拿你的新身份。”   待方知州匆匆离去后,宴云何找到陈青。   原来方知州让人带他到了书房,令他将刚才的口述一五一十地写下来。   这事涉及面太广,越少人知道越好,这才出现了陈青得亲手写自己口供的情况。   陈青本就不擅书写,一见宴云何进来,立刻苦着脸道:“大人,口供当初我不是已经给过你一份了吗,怎么还要写啊!”   那时陈青向宴云何投诚,以求保下整个青衣帮,宴云何也让他写了份口供,签字画押,还要走了青衣帮二帮主周然记下来的账本。   可惜青衣帮作为中间人,只负责劫货送货。   除了时间地点,上线是何人,下线是何方,皆不清楚。   那份口供宴云何已经让隐娘的乌鸦,连带着他的书信一起送回了京城。   很显然,成景帝并不满意这份口供。   宴云何接过陈青的笔:“你来说,我帮你润色。”   陈青自认为是个莽夫,见宴云何竟写得一手好字,不仅目露佩服:“大人,你这字真不错,跟周然买来挂墙上的字画,也没什么两样。”   宴云何笑笑:“我这字不行,我认识一个字更好的,我受过他的指点。”   说完后,宴云何的笑容便浅了些许,没再继续往下说。   陈青没有眼力见,还在夸赞:“都能指点你,那得多厉害啊,现在是不是也当了大官了?”   宴云何怅然一笑:“大官?也算吧。”   那时候东林书院,谁不觉得虞钦未来可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才。   但这一切都在那个冬日,随着先太子在牢中自尽,戛然而止。   成景帝如今推行的诸多政策,都是当年先太子拼命打下的基础。   先太子祐仪,为人宽仁,师承虞长恩,体察民情,所行所为皆为江山百姓。   当年藩王之乱,虞长恩镇守京师,还是世子的佑仪亲自率兵抗敌,杀敌无数。   现下宫中的成景帝,年幼时因母妃早逝,宫人怠慢,险些死于伤寒。   亦是太子祐仪暗中照料,后来又托当时德妃将成景帝接到身边抚养。   当然,这都是宴云何后来从成景帝嘴里得知的。   也是因为宴云何无意中发现,御书房里竟藏有先太子的画像,这才知道当年之事。   成景帝提起这位兄长时,唇边总是溢着浅笑。   宴云何至今都记得自己看到那幅画像时,有多吃惊。   并不是因为成景帝竟然私藏先太子年轻时的画像,而是他发现先太子原来和虞钦竟有七分相似。   宴云何自然是见过先太子的,但那时候太子和虞钦差了十多岁,将近一轮。   加之后来先太子已开始蓄须,他一直不觉得虞钦跟太子有多相似。   如今猛地一看太子年轻的画像,才惊觉二人的面貌确实相似。   世间之事,总是有万般巧合。长相相像之人,亦不少见。   只是虞钦竟然和先太子撞脸,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好在成景帝立即察觉出他的所思所想,难得多解释了一句。   虞长恩的夫人王氏,确实与先皇后沾点关系。一个直系嫡女,一个旁系庶女。   王氏所在的旁系远离京城多年,跟本家少有来往。   王氏早逝,虞长恩来京城就职时也甚少提起此事,于是鲜有人知。   宴云何看着画像,听着成景帝难得说了那么多话,不由道:“看来陛下当初也很好奇,才会查得这么清楚吧。”   成景帝笑容不变,转日宴云何便留在神机营辛苦练兵,为自己的多言付出了血泪代价。   ……   第二日,宴云何去点心铺领自己的新身份,瞪着纸上的文字,他再三同掌柜确认:“你确定这就是你们上官给我的新身份?”   掌柜面无表情点头。   宴云何把手中的纸用内力碾成粉末,转身出了点心铺。   穿过长街,还没走出几步,就被熟人堵了上来。   那几张脸宴云何都认识,他任职神机营提督之时,没少找锦衣卫的麻烦。   以至于这几个人虽身着常服,他也认得出来,是虞钦的人。   几人“客气”地将他请到了一旁的茶馆,虞钦手揣暖炉,裘衣拢在颊边,面上病色未退,闻声转过脸颊,看向门口被数位大汉拥在门边的宴云何。   宴云何刚走进去,那几人立即把门关上。   这让宴云何有种羊入虎口的错觉感,分明面前的虞钦病怏怏的,看起来根本不能将他如何。   虞钦拿起手中的册子,慢声说道:“游知何,年十六,随姑母投奔游家,名义上是游良的表亲,实则是游大学士的外室所生?”   宴云何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游良知道此事,应该会把方知州杀了吧。   虞钦合上册子,温和道:“即是游大学士庶子,为什么那日会出现神庙街,梁音儿和你是什么关系?”   宴云何无辜眨眼:“梁音儿是谁,我不认识。”   虞钦难得好脾气道:“要是不认识,你又为何要逃,还在南风馆暗算于我。”   宴云何迅速地转动大脑:“我是去南风馆玩玩,哪知道你们进来就抓人,这不是怕家中长辈知道,所以才出此下策。”   虞钦听他着漏洞百出的解释,没有说话。   宴云何这会也明白方知州为什么给他安排这个身份了,游大学士在清流中颇具声望,清流与锦衣卫本就关系紧张。   如果不是必要,虞钦不敢抓他。   虞钦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一声又一声,无形中给予了宴云何极大的压力。   若宴云何真只有十六,怕是招架不住这阵沉默。   他故意大声叹气,摊开双手:“这位大人,不要继续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虞钦身体朝宴云何的方向靠了靠,一缕淡香顺着涌了过去:“那日小公子脱下衣服,让本官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宴云何不是很在意道:“是吗?”   虞钦伸出手指,握住了宴云何挂在腰间的一个玉佩,将人拖着往自己方向走了几步:“小公子,家中长辈没有告诉你,出门在外,需得小心谨慎?”   宴云何望向虞钦握着自己玉佩白皙的指尖:“小心什么,不要随便脱衣?”   “小公子身上的旧伤,与我一位故人很是相似。”虞钦低声道。   宴云何笑了:“大人,你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莫要纠缠了,再纠缠不休,我就要回家告诉我爹了。”   虞钦挑起眉梢:“小公子喜欢什么类型?”   宴云何抬手,隔空点了点虞钦的脸颊:“我喜欢与你这张脸……完全相反的。” 第三十四章   虞钦对游知何的关注,远远超乎宴云何的想象,从南风馆那夜,宴云何就察觉虞钦对游知何的特别。   哪怕游知何是他,但游知何只是一个容貌、身份、性格,甚至连年纪都是假的人。   虞钦为什么会对游知何这么上心呢?   抛去游知何出现的时机确实微妙,行迹也很可疑,但虞钦真会对每个怀疑的人都这么暧昧吗?   问喜欢什么类型,就像是在调情,而非审问。   游知何就这么合虞钦心意,甚至唯一不满意的,只有那双属于宴云何的眼睛,全身唯一真实的地方,不讨虞钦喜欢。   虞钦心仪的人,是一个和他完全不同的人。   不过就算虞钦真的喜欢又如何,只要等易容师回来,游知何这个身份,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一干二净,谁让虞钦在意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宴云何面上笑着,嘴里说着违心的话语,这是场只有他知道的对决,既然受了虞钦的重击,自然需要还击。   虞钦闻言,没有动怒,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直白地说讨厌他的长相。   “是吗,真可惜。”虞钦站起身,垂首看向宴云何:“我很满意小公子。”   宴云何将玉佩从虞钦手中抽出:“这种事要两情相悦,大人若执意一厢情愿,我也会很苦恼的。”   说完他后退几步,拉开了彼此距离:“至于身上的伤疤,是幼时性子顽劣,家父严苛,用荆条抽的。”   虞钦目光落在宴云何的外袍,仿佛透过那层层布料,勾勒出昨日见过的画面:“只是用荆条,就能抽出这样深的伤疤?游大学士未免对自己的孩子太过狠心。”   宴云何认为,虞钦这过于直白的目光,有时候的确让人招架不住。   虽然他知道,对方只是在回忆曾经见过,引起疑虑的伤疤。   却让他有种被看穿一切的羞耻感,耳朵也隐隐发烫。   “谁让我皮肉生得比较娇贵,随意磕碰也会留疤。”宴云何又退了几步,几乎要退到门口去:“大人,我一会还约了人,要是你问完了,我就先走了。”   再往后退,背脊就要贴到门上了,出乎意料的是,虞钦没有拦他,只是重新抱起手中暖炉,眉眼微倦道:“那就不耽误小公子的事了。”   宴云何推开门,那几个高大的锦衣卫都立在那处,纷纷往屋里望了过去。   在得到里间人的示意后,便让出了路,宴云何离开茶楼时,心情相当复杂。   他不明白,虞钦竟这么轻巧地放过了他,同样不明白的是,宫里姜太后的态度。   姜太后对待此事的态度,也能说明这走私火药之事,将她牵连很深,令她在这种紧要时节也要派虞钦赴往云洲,杀人灭口,掩埋消息。   如今怎么突然就松懈下来,哪怕查到梁音儿之事,也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若太后真这般强硬,别说他现在的身份只是游大学士的私生子,便是他是永安侯的私生子,抓进诏狱也是分分钟的事。   等方知州从宫中回来,他便知道为何他能从虞钦那里轻易脱身。   方知州面上毫无喜色:“工部尚书姜尚在早朝上以赵祥一事,向皇上请罪,乞骸骨归乡。”   宴云何神情微变:“荒唐!”说完后,他又急声问道:“朝堂上其他官员对他请辞有何表态?”   方知州握紧了手中的扇子:“元党倒是没有为姜尚求情,但也没有借此落尽下石,弹劾姜尚。”   宴云何说:“早前给事中张正弹劾元阁老,被锦衣卫带走我就觉得不对,太后何时跟元阁老走得这般近了?”   “陛下近些年越发强势,太后与阁老联手压制陛下,也不稀奇。”方知州道。   宴云何坐倒在椅子上:“要是我们早些查到证据,将走私一事查清定罪,工部走私火药涉及谋逆,姜尚自然逃不脱问责。”   方知州沉声道:“现在姜尚玩了手釜底抽薪,将一切罪责都背在自己身上,即便真查出了走私涉及谋逆,也只是罪及他一人,与太后无关。”   “甚至他的罪名也最多不过是御下不严,没有及时察觉工部发生的贪污之事。”方知州说:“这下我们就变得被动了。”   本是一招绝杀,若是他们先将牌打出去,脏水自然能成功泼到太后身上。   他们自然知道,太后只要不蠢,就不会想要换个皇帝。   但成景帝不考虑太后到底与此事有没干系,他需要的是,太后必须与此事有关。   陛下十岁登基,姜太后垂帘听政至今,若是能借此事逼太后交出权柄,退居后宫,才不会浪费这天赐良机。   宴云何揉着太阳穴:“那这些时日我们的努力,全部都白费了。”   方知州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这么悲观,陛下还是很欣慰你能查出这件事,他说等此事一了,你便能回神机营重新任职你的提督之位了。”   宴云何苦笑道:“你说要是我现在死而复生,跑到陛下面前状告虞钦谋害朝廷命官,还有用吗?”   方知州叹气道:“走私案都撼动不了太后的位置,就算你拉下一百个虞钦,太后也会找到新的人来替代,说不定太后还要转过头来感谢你,替她除掉虞钦。”   宴云何趴在桌上,气得捶桌:“虞钦是不是蠢,明知道那毒妇让他做这样的事,就是挖坑让他跳,他还跳得那么痛快!”   方知州摸了摸这人的脑袋,宴云何变成少年郎的模样,让他十分新鲜,忍不住伸手逗弄:“这次好歹也拉下了一个工部尚书,陛下还是很满意的。”   成景帝在退朝后,将方知州传到了御书房。   他没有方知州所想的那般气急,反而有种早有预料的冷静。甚至还有闲心问方知州,最近自己画的画如何。   方知州刚奉承了几句,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从屋里飞了出来,轻轻地落在成景帝肩膀。   成景帝摸了摸乌鸦的尾羽:“这一次终于可以清楚地看到,母后在朕的朝堂上,到底埋了多少钉子。”   “不着急,来日方长。”成景帝轻笑道。   ……   走私案转交给皇城司,成景帝命他好生歇息,意思应该是让宴云何别这么快死而复生。   虽然不知成景帝安排的用意,但宴云何斗胆猜测,这可能是要秋后一起算账。   又或者虞钦到底是虞公之孙,哪怕虞钦名声再多不堪,成景帝也不想轻易动他。   宴云何自然都是听陛下的,左右他也没死,陛下到底要不要追究,也是陛下做决定。   距离祭天大典,还有一日。   没恢复身份之前,宴云何一直住在方府里。   方知州为了预防祭天大典出事,已经忙到几日没出现过。   他没想到,游良竟然在方知州不在府中之时,找上门来。   游良显然是来惯了方府,都没遇到多少阻拦,进来便瞧见宴云何,大吃一惊:“你跟宴云何是什么关系?”   宴云何被他这野兽般的直觉骇了一跳:“谁?不认识。”   游良指着他的脸:“那你怎么长得跟他那么像,难道你是永安侯的私生子吗?”   宴云何忍不住问:“哪像了!”   游良:“头发卷卷的,还有那个眼珠子,我认识的人里就宴云何那斯有这样一双奇特的招子。”   宴云何竟一时间难以反驳。   游良是个自来熟的性子,竟就这么跟他攀谈起来。   提到自己的好友,游良又目露忧愁:“不知道淮阳怎么样了,我托好多朋友在云洲打听,都没能打探到他的消息。”   宴云何怕继续跟游良待下去,就要露陷了,于是趁仆人来上茶的工夫,转身溜出府中,躲避风头。   今年风调雨顺,又早早便开始下起瑞雪,百姓对即将到来的祭天大典也非常期待。   街上热闹,灯笼高挂,宴云何身着披风,随意地在街上闲逛。   他从边疆回来,便马不停蹄地进了神机营,诸事繁忙,此刻倒难得清闲。   街边摊贩卖起了汤圆,香甜气味扑鼻,宴云何当即落座,要了一碗。   汤圆上得很快,白软的皮咬下去,香甜的芝麻馅便溢在唇齿间,宴云何被烫得小口吸气,忽觉眉梢一冷。   他抬起头,竟下雪了。   漫天白雪飘飘而下,冬至降至,举家团圆。   宴云何无法归家,亦不能见友,甚至没法用真面目示人,这漫漫冬夜,冷得寂寥。   原来这种不再与人有任何联系的感觉,是这般孤寂的。   虞钦是否时常有这种感觉,从宫中回来,独自一人吃下素面时,跟他现下的心情,又是否相似。   不过这些都是虞钦自己的选择,那是宴云何无法干涉,也没立场干涉的事。   宴云何看着碗里的汤圆,小声叹了口气。   雪忽然停了,宴云何抬起头,一面伞撑在了他的上方,顺着执伞人的手,他望向那人。   “好巧。”虞钦将伞轻侧:“又见面了。”   宴云何回他一记浅笑:“巧吗?我怎么觉得大人是故意跟踪我,好与我偶遇?”   虞钦望着他那双浅色双瞳:“小公子与我认识的故人一般,喜欢自作多情。”   宴云何:“句句不离故人,可是寒初心上人?”   “知何想知道?”虞钦念起游知何的名字时,声调放得很轻,有种模糊的暧昧。   宴云何撑着下巴,用勺子拨弄碗中汤圆:“我猜不是。”   “我观大人面相薄情,怎会有心上人。”   “便是有,也早死了。” 第三十五章   他这话一出,虞钦执伞的手轻轻一颤,雪花漫漫,落地无声。   虞钦今日长发半束而起,漆黑的发浸过雪,湿润地垂于胸前。   宴云何瞧着那发,是他曾握过的细软,那个夜里,诱人下坠的温柔梦。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看虞钦这幅模样,好像还真有心上人。   什么时候的事,是他在边疆时候发生的事吗,是谁?难不成是赵仪?不可能吧,赵仪不配,虞钦不至于眼光这么差,难道是他对虞钦的消息掌握得不够全面?   或许回去以后,得和方知州要一份记录的卷宗,看看虞钦这些年在京城究竟做了什么,好好翻一翻,查出到底是谁。   他陷入思绪,以至于虞钦的声音传入他耳中时,他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宴云何回道。   虞钦静静望着他:“我说,没有这样的人。”   撒谎,宴云何心想。   但转念又想,虞钦或许没有说谎,虞钦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爱上别人呢。   他们对视着,时间仿佛凝滞了,直至周遭的喧嚣再次袭来,宴云何才收回了目光。   摊贩的老板支起了防雪的棚子,路上有母亲吆喝着孩子归家。   虞钦收伞,抖落上边雪花。他坐在了宴云何对面,同老板也要了一份汤圆。   宴云何问:“大人怎么这般清闲,明日就是祭祀大典,应该很忙吧。”   “忙里偷闲。”虞钦简单回道。   现在的虞钦在宴云何眼里,一举一动皆有目的。只是他想不通,游知何还有哪里能引起锦衣卫指挥使的注意。   难道虞钦已经发现,藏在这个皮子下的人,是他宴云何?   游良都能够一眼就认定现在这个身份和他有关,靠的是卷发和瞳色。那虞钦这种多智近妖的人,怎会没有怀疑。   说不定就是心存疑虑,才会一直接近,反复试探。   宴云何念头一转,行随心动:“大人,既然我们这般有缘,一会要不要一起去喝点暖身的好酒?”   虞钦用茶水简单地冲了下勺子,吃了一口汤圆,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看起来不喜欢这汤圆的味道。   听到宴云何的话,虞钦回道:“在哪喝,南风馆?”   宴云何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你想去那喝?”   “不想。”虞钦回得挺快,也很直白。   宴云何的假笑收回了些许:“我也不大想。”   虞钦不喜甜,面前的游知何倒吃得很快,瞧着嗜甜如命,咬一口汤圆,眉眼都舒展开了。看着就像小孩,一点甜就能满足。   虞钦用帕子擦了擦手:“再来一碗?”   宴云何瞅他碗里,还剩了大半,虞钦只吃了一个。他用勺子碰了碰虞钦的碗,这是个很失礼的行为,但宴云何不在乎:“大人也太浪费了。”   虞钦颔首道:“确实。”   宴云何毫不讲究地拿起虞钦那碗,将汤圆尽数拨到自己碗里,他晚饭没吃,两碗汤圆下去,也没觉得多撑。   雪停得很快,等他们从摊子步出,路上也因这场雪冷清不少。宴云何要去的酒家仍在营业,宴云何轻车熟路地带人进店。   那店面狭小,酒香扑鼻,店内没什么人,小二靠在柜台打盹。   听到有人进店的动静,才懒洋洋地站起身来,问客官想喝什么酒。   今日宴云何同虞钦都是一身常服,看不出身份,不过气质与外貌都不似常人,小二醒了醒神,殷勤地开始介绍起店里的美酒。   然而这两位客官,看着是富贵人家,一个点了最便宜的果酒,另一位则点了度数极低的桃花酒。   果酒味甜,宴云何爱喝。在边疆时他没那么喜欢烧刀子,只觉得那味道太冲太辣,但是地方寒冷,实在没办法。   回到京城以后,便无需再委屈自己。   不过虞钦点的酒,倒让他没想到:“大人好风雅,与其来这种地方喝花酒,倒不如去南风馆喝。”   此花酒非彼花酒,宴云何心眼坏,不放过一丝调戏虞钦的机会。   在温暖的店内,虞钦解开了身上的裘衣,叠好放置一旁:“去南风馆的话,小公子会亲手给我倒酒吗?”   这是在内涵那晚宴云何装作小倌,故意倒酒逼虞钦饮下之事。   宴云何剥了颗花生,扔进嘴里:“大人怎么还没喝就醉了。”   虞钦笑而不语,令宴云何有点气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不如别招惹虞钦。   酒上得很快,饮下数杯后,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骚乱。有盔甲刀具碰撞的声音,也有马蹄踏过石板路的动静。   有门被粗暴踢开,东西被乱翻乱砸,有女人惊慌失措,孩儿啼哭连连。   小二立刻缩到了柜台后面,宴云何起身要去街上看,肩膀却被对面的虞钦一按。   “街上太乱,小公子还是不要出去最好。”   看着虞钦那镇定的神情,宴云何按着桌角:“你早就知道了?”   凝神静听动静,宴云何问道:“是官府在拿人?拿的是谁?”   虞钦头也不抬:“明日小公子就知道了。”   宴云何不悦他的故作玄虚,但按在肩上的手迟迟没有松开,叫他动弹不得。   并非真的无法动弹,只是硬是要动,怕又要在这打起来。若是砸坏了桌椅板凳,需要赔偿,那虞大人本就清贫的日子,更会雪上加霜了。   他说虞钦怎么会无事出现在街上,果然是知道了即将会发生的事吗?   这条街上住着哪些朝中重臣,宴云何飞速地在脑海里列过了许多人的名字,最后停在了最不可能,也是最有可能的人身上。   刚回京的吴王!   为什么会抓吴王,难道说……走私火药案,与吴王有关?!   不可能,吴王只是一个闲散王爷,成日吃喝玩乐,当年谋逆案后,也有朝中之臣推举吴王,但显然吴王的年纪太大,不符合姜太后以及元阁老的期望。   吴王那段时间更是装病不出,谁也不见,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根本没有争权夺利之心。   成景帝登基后,吴王便去了藩地,这些年亦老老实实的,什么事都没敢闹。   怎么会是吴王呢!为何偏偏是吴王!   宴云何焦虑的并不是吴王到底有没有做谋反之事,而是若吴王真的谋反,那牵连之人只会比想象中要更多。   吴王少年时也曾随军打仗,小有胜绩。   但这点功绩在太子佑仪的光芒下,并不引人瞩目。   不过这些经历也令吴王也有了些人脉积累,如今镇守边疆的祁少连,他的师父,就是吴王的故交。   宴云何满腹疑虑,只想立刻回方府,问一问方知州。   他想到那夜方知州看过账本时,面上流露的神情,是否方知州那时便已猜测到,账本上所勾画之人,会涉及吴王。   为何成景帝会让他不要这么快恢复身份,是因为若吴王真反,祁少连很有可能会被召回京城,边疆不可没有祁少连!他得见陛下!   宴云何坐不下去了,他推开了虞钦的手,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街上灯火通明,士兵的铠甲折射着冰冷的光,不知出动了多少人,队伍长得没有尽头。   行人纷纷退散,本该祭祀的前一日,却将阵仗闹得这般大。   士兵驱赶着行人,宴云何站在街边,立得显眼,就是队伍路过时,也没让开。   有人见他挡路,毫不客气抬起刀背,往他头上砸。   宴云何刚想抬手挡,后颈衣服一紧,刀鞘擦过他的脸颊,留下微痛,他被虞钦拖住,强硬地拉到了酒家一旁的巷道中。   “小公子,不要命了吗?”虞钦语调轻松,一双眼却幽幽地望向外边那位动手的士兵。   将对方的容貌记于心中后,虞钦低下头说:“就算你看见了要抓的是谁,又有什么用呢?”   宴云何知道虞钦是故意扣下他,但他不知道虞钦是真怕他冲动行事,还是单纯想要拖延他,好达到其目的。   他现在不想猜,懒得猜。   “大人,我得回家了。”宴云何说。   虞钦看着宴云何脸上的那块淤红:“我们的酒还未喝完。”   “下次吧。”宴云何随口道。   虞钦伸手撑在墙壁,拦了宴云何的去路,他目光深深:“你真觉得还有下次吗?”   宴云何心尖一颤,些许酸涩涌了上来,确实没有下次。   不管虞钦知不知道游知何的真实身份,他们应该都没有下次了。   再也不会像今日这样,随意说着闲话,吃同一碗汤圆,在冬至佳节,对坐饮酒。   游知何可以跟虞钦这样平和的来往,宴云何不行。   他抬眼,巷道昏暗静寂,路上士兵的声响都仿佛远去。呼吸声清晰可闻,虞钦出来的急,裘衣未能穿上,以至于那手炉中的淡淡沁香,都愈发清晰可闻。   宴云何抬手握住了虞钦胸前的发,刚才落了雪的地方,已经干透了。他伸手勾住了虞钦的脖子,莽撞地往前一凑。   果香与桃花交织,青涩淡苦,宴云何舔过那双薄唇,仿佛品到了些许药味。   他虎牙磨过含在嘴里的唇,使劲一咬,虞钦吃痛,下唇破皮,血液涌了出来。   宴云何手指藏的细针,也在他咬的那一刻,扎入了虞钦的穴位。   他往后退,微笑着舔过嘴角的鲜血,看着动弹不得的虞钦:“再见了,虞大人。” 第三十六章   细针不过半刻就能用内力逼出,宴云何看着动弹不得的虞钦,这声再见,是游知何说给虞钦听,亦有可能是他对虞钦说。   祁少连出事,他不可能坐视不理。   要因此得罪成景帝,失了圣心,说不准就此要退回永安侯府,当个闲散勋贵。   若真告别朝堂,以后也难以见面了。   宴云何步步后退,巷口冷风灌入,他看着虞钦,对方脸上没有被暗算后的恼怒,只是直直地望着宴云何,目光是宴云何看不明白的复杂。   他叹了口气,取下身上的披风,拢在了虞钦身上。   随后,宴云何毫无留恋地飞身而去,踏着夜风和屋檐,一路疾驰,回到方府。   刚落地院中,宴云何就使用内力,粗暴地将骨头回归原位。   随着一步一走,令人牙酸的骨节活动声中,月下的身型逐渐变高,路过老仆时,宴云何已成了原来模样。   他顺手接过对方手里端着的茶水,对惊讶的老仆说:“你家公子回府了吗?”   声音已从少年的清朗,回到了曾经的低沉。   老仆颔首,宴云何端着托盘进了堂屋,方知州已经位于椅上,手里正在查看信件,抬眸看见恢复身形的宴云何,并没有露出丝毫意外神色。   “易容师就快回来了,怎么不等等?”方知州将手里的信件翻了一张,说道。   “等不及了。”宴云何将托盘放下,给方知州斟了杯茶:“杯子有两个,总不会是给我准备的,今夜谁要来?”   方知州靠着椅背:“隐娘。”   “隐娘一直在云洲待得好好的,现在突然回来,看来是因为走私案。”宴云何说。   方知州没有否认,宴云何也坐了下来:“所以现在我是被彻底排除在外了?就因为这背后之人有可能是吴王?”   “淮阳,你去云洲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从回神机营吗?”方知州语气平静道:“在回神机营前的这段时间里,你可以好好休息。”   宴云何嘴唇轻勾,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是休息还是罢黜?”   方知州放下信件,面露严肃:“你怎么会这么想,陛下从没想过放弃你。”   宴云何给另一个杯子也倒了茶,一饮而尽:“是没想放弃,但也不打算见我了是吗?”   方知州说:“你也知道,现在不是合适时机,等时机一到,你自然能回来。”   宴云何知道方知州向来会打官腔,但没想到有一日这官腔会耍到他身上。   他单刀直入:“就算吴王真的谋逆,祁少连也不会反,虽说这几年北部还算平定,那也是因为祁少连在,边境离他不得。”   方知州见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也直白道:“这不是件好事。”   宴云何面色微变:“什么意思,陛下竟疑心师父?”   方知州叹息道:“你看,这就是为什么这个案子你不能出面的原因,你的立场决定了你无法做到客观。”   宴云何握着扶手,手背泛白,青筋毕露:“将士沙场战死,求的是盛世太平,为的是保家卫国!”   “祁少连镇守边境这些年,战功累累不假。他的家人因此于京城享荣华富贵,朝廷对他从来不薄。”方知州语调一沉:“陛下三召其归京,抗旨不尊的是他祁少连。”   宴云何深扎边境多年,听到这话便忍不住反驳:“那时战况如何陛下并不清楚,虽有小胜,但鞑靼只是暂时撤退,随时会卷土重来,要真以此为胜,奉命回京,敌军趁机进攻,我们拼尽数年才夺回的城池,救下的百姓该怎么办!”   “你是想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方知州道。   不知何时,这句话早已成了将领的催命符,源于帝王的疑心。   “边境重兵把守,驻扎多年,军需年年压在户部,掏空国库,这是局势稳定所需,户部从来不敢耽误,就是全京上下节衣缩食,苦了百姓,也不敢短了军需。”方知州冷笑道:“但现在谁人不知,驻扎边境的朝廷兵马,早已变成了大名鼎鼎的祁家军。”   宴云何回以讽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二人对视间,气氛尖锐,针锋相对。   正是一触即发,有敲门声传来,他们望去,隐娘仍是一袭青衣,靠在门栏,抄手望着他们:“行了,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吵架。”   方知州收敛了神色,缓和了语气:“我们没在吵。”   隐娘踱步进来:“是吗,我还以为你们要打起来了。”   方知州轻笑道:“要真打起来,我怕是在淮阳手下过不了三招。”   宴云何勉强地稳定了情绪,冲隐娘点头以作招呼,准备离开。   隐娘一把拉住他:“你脸上那些易容还不卸了?”   半晌后,客房中,隐娘往水里倒了些药物,最后用帕子打湿了,轻轻往宴云何脸上擦拭:“其实你也不用想这么多,祁将军有多重要,陛下是清楚的。”   宴云何闭着眼,没有说话。   隐娘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心仪陛下,也是为陛下说好话?”   宴云何无奈道:“我知道,其实陛下心中自有决断。”   隐娘重新洗了一道帕子:“成景三年,鞑靼来犯,边境大乱。镇守的卢将军大败,将边陲三城拱手让人。姜太后斩了卢英,换了姜岩,姜岩同样不敌,又让二城。”   这段历史宴云何自然清楚,他甚至亲自经历了那段混乱的时局。   “是陛下立排众议,任命当时还名不经传的祁将军。”隐娘柔声道:“那时祁将军初战惨败,朝中议论纷纷,是陛下顶住了压力,给了祁将军第二次机会。”   隐娘:“祁将军在边疆多少年,兵马粮草就优先送往边境多少年。便是初期的贪污导致军中乱象,没有陛下在身后大力支持,祁少连又怎能这般雷厉风行地整顿。”   宴云何睁开眼,冲隐娘平静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古往今来,患难与共易,共享富贵难。人心易变,此事涉及谋逆,我不敢赌。”   隐娘摇了摇头:“你还是不明白,祁将军和陛下之间,或许没我们想象得那么坚不可摧,但也绝不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   方知州在堂中继续看手中文书,宴云何步入厅中,僵了半晌才道:“刚才抱歉,我不该这么冲动。”   方知州捏了捏鼻梁:“得你一句道歉不容易,说吧,想让我干什么?”   “明日祭天大典,我想进金吾卫。”宴云何说。   方知州发愁道:“你还是想见陛下?”   宴云何摇头:“我担心明天还有别的埋伏,我不放心,让我跟在陛下身边。”   如果吴王是被冤枉的,那谋逆之人定有后手,金吾卫多是世家子弟,都是些花架子,真有意外,还不如锦衣卫好用。   但陛下不相信锦衣卫,明日锦衣卫绝不会随驾。   然而第二日,宴云何穿着金吾卫的服饰,隐在队伍之中,看到不远处身着红色飞鱼服,眉眼冷肃的虞钦,一时无言。   看来太后也担忧今日出事,派出锦衣卫。   祭天大典虽是庆典,但过程庄严繁杂。   成景帝身着冠服,起驾出宫,在天坛迎神跪拜。过程的每一步,宴云何都提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四方。   然而直至帝临瞭望台,代表着仪式即将结束,都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宴云何的心直直沉落谷底,看来吴王谋逆,已是板上钉钉。   待到晚上宫宴,宴云何依然没得来成景帝的召见,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一时黯然。   太乐署为今日宫宴,准备了享宴乐舞。舞者伴随着奏乐,轻抛水袖。   仿佛预兆着今夜不会太平,伴随着鼓点愈发高昂,一道冷光闪过,异变横生。   领头舞女持剑袭来,直攻成景帝。   成景帝右手持酒,左掌搭于扶手,侧头垂眸饮酒,甚至没抬眼望向那名刺客,身旁便拥上数名护卫。   利刃斩下,鲜血溅于玉白石阶,刺客当场毙命。   一击不成,又有数名刺客拔刀而上。   宴云何一脚踹飞了一名刺客,余光里有人持刀劈来。   下一秒,那人腰腹便被金刀刺穿,锦衣卫指挥使将刀拔出,鲜血染红了他的襟口,一滴血落在他的脸颊,如勾人心魄的红痣。   虞钦手握金刀,那熟悉的,再次重新落在宴云何身上的目光,又薄又冷。   宴云何没戴任何面具,他就这样以自己的面容现于人前。   他知道一切都将回到原点。   这场动乱结束得很快,成景帝被紧急护送回宫。   士兵将着满地尸体拖了下去,死了还不是结束,大理寺的人就是开肠破肚,也要找出线索。   宫人前来清理被血腥染红的砖面,除了清扫的声音,无人敢发出更多的动静。   空气中充满死寂,宴云何立在殿前久久,才吐出胸腔那股浊气。   慈宁宫。   张姑姑悄然上前,凑于太后耳边,轻声道:“虞大人已经昏过去了,还要继续吗?”   姜太后轻轻侧过头,珠翠没有丝毫摇晃:“死了吗?”   张姑姑摇头,姜太后不疾不徐道:“既然没死,就继续吧。” 第三十七章   宴云何得成景帝传召,已是亥时。   深夜中的皇宫,好似潜在黑暗中的巨兽,让人不敢发出任何过大的声响。   提着灯的小太监,亦是蹑手蹑脚的,约莫是刚才经历了一场刺杀,令大家都提心吊胆的,生怕犯错。   成景帝不算一个温和的帝王,他的性情多变,令朝臣们都有些应付不过来,何况是宫人。   虽不至于随意仗杀宫人,但宫中的规矩比先帝在位那会严苛不少。   宴云何曾经猜过,如今成景帝的性格形成,很大程度都是因为太子佑仪。   据传太子谋逆的证据,便是身边宫人提供的。墙倒众人推,谋逆案后,曾经太子府与此案相关之人,一个接一个的不知所踪。   传言中是这些背主之人无人敢用,已在遣散后,自行归乡,但宴云何有次在皇城司看到记录了这些人的卷宗。   是成景帝命人收集起来的,这些人究竟在哪,宴云何已有猜测。   成景帝在养心殿召见宴云何,宴云何到时,成景帝已换上一身舒适常服,低头饮茶。   全然看不出刚才他才经历了一场刺杀,犹如才从御花园逛了一圈归来,那般怡然自得。   见自己人时,成景帝通常不重规矩。只有在他不满意时,才会格外讲究规矩。   宴云何跪下行礼,还未起身,成景帝慢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只一句话,宴云何立即再次将额头叩于地面:“陛下赎罪!”   “孙子兵法有言,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何罪之有?”成景帝放下茶盏,语调闲适,好像在跟宴云何话家常。   然而这已说明,在方府里的所有对话,成景帝都知道了。   包括宴云何的不满,他的反驳,所站立场。   汗浸湿了面前的地毯,宴云何不敢起身,还是成景帝伸手扶了他的肩膀:“起身吧,朕也没说什么,怎么就吓成这样了?”   宴云何在成景帝短短时间内,数次情绪变化,已经察觉到他为祁少连说话,并没有让成景帝不满。   反而他真不顾情份,对祁少连落井下石,才会真的令成景帝不高兴。   宴云何抬起头:“陛下,祁将军绝无异心,他深受陛下提拔之恩,未有一日敢忘。”   成景帝拍了拍他的肩:“行了,起来回话。”   宴云何这才起身,成景帝让人上前给宴云何奉茶:“你应该还没用膳吧。”   不多时,奉茶宫女除了茶水,还端上了点心,列满了一桌。   得成景帝恩准后,宴云何才低头用了几块点心。   宫中御厨的点心,确实美味,桃花酥像云一般在嘴里化开。只是要在成景帝面前吃东西,多少有点食不下咽。   成景帝放松道:“你不必担心太多,很多事朕自有安排,你久未归家,今夜就回去好好歇息吧。”   宴云何这才吃了个定心丸,成景帝今夜的态度已经传出了很清晰的信号,那就是吴王之事就算牵连到了祁少连,成景帝也不会因此降罪。   边境之事,或许成景帝未必不清楚。   当初的三诏回京,大概也是一场试探。至于试探的结果好坏,方知州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成景帝的确心有芥蒂,但这点芥蒂,比不上大局为重。   大晋建国初期人才辈出,但随着局势稳定,名将渐少。   与之相反鞑靼内部并不团结,内斗非常严重,大战小战不断。   十年前三大部落忽然诡异地达到了一种平衡,同时进攻大晋边界。   游牧民族的战斗力不可小觑,随着一次次的进攻,他们已然发现大晋的外强中干,才有了成景三年,被侵占五城的惨痛历史。   乱世出英雄,名将起于战火纷飞之时。   得一个祁少连不容易,不是万不得已,成景帝不会做出蠢事。   宴云何松了口气,从成景帝那处出来,他发现带路的正是上次的小太监。   那次下雨,小太监引他出宫,撞见了雨天里的虞钦,还在廊下打了一架。   好似冥冥中早有注定,宫道上也缓慢地走来了一道身影。   那人无宫人相送,手里也无提灯,步伐缓慢,一步一顿。   离得近了,才发现虞钦披着一身纯黑的裘衣,黑色的皮草拢着金色面具,一看就是刚从太后那里出来。   小太监冲虞钦的方向行了一礼,宴云何本不打算看那个人,却发现虞钦好似也不想同他有任何接触。   竟又往一旁挪了几步,就像担心离宴云何太近,恨不得靠在宫墙上,擦边而过。   宴云何知道他恢复原本模样后,虞钦定不会是原来的态度。   但现在这避之不及模样,未免过于伤人。   不知道的还要以为,那日摔下悬崖的,是他推的虞钦,并非虞钦推他。   宴云何停了步伐,故技重施,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提灯,让对方先回去,他这里无需用人。   说完后,他提着灯气势汹汹地来到虞钦面前。   “虞大人,好久不见了。”宴云何扬声道:“是不是没想到,我们还有见面的一日?”   虞钦停了步子,没有说话,那面具挡住了他所有的神情,宴云何察觉不出对方的情绪。   不过近到身前,一股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宴云何皱了皱眉:“虞大人这是刚从诏狱出来吗,怎么弄得一身脏臭。”   虞钦伸手扶住了宫墙,低声道:“让开。”   宴云何心里的火燃得更盛,他压低了声音:“虞大人,你这是怎么了,见到我才开始觉得心虚,怕我去陛下面前告你一状?”   虞钦没有理会他,而是绕开他,想要离开。   宴云何一把伸手抓住了虞钦的胳膊,虞钦对他和对游知何的不同,叫他愈发不平,更加气恼。   恨虞钦无情,恼其无意。   当初为何要愚蠢地手下留情,面对一个想杀你的人,该杀回去才是。   宴云何好想再说些刺耳的话,忽地面色一变。   手中的粘腻,是隔着衣袍渗出来的,是什么?宴云何脑子一片空白,他猛地望着虞钦,还未说话,眼前的人随着他的力道,倒了下来。   提灯摔在了地上,烛火艰难地挣扎了数下,最后熄灭。   一片黑暗中,宴云何抱着虞钦软下去的身体,坐倒在了地上。   浓厚的血腥味溢满了他的鼻腔,如同回京以后,无数次的噩梦。   前一日在军营里一起吃过饭的,说过话的,都在次日的战场里丢了命。   宴云何为他们敛尸时,甚至找不出一具完整的身体,糊满鲜血的年轻面庞,也认不出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宴云何用力拿下了虞钦的面具,颤抖着手凑到了虞钦的鼻下,直到那微弱的呼吸,轻轻拂在了他的关节,这才神魂归位。   他勉强地扯了扯唇角:“虞寒初,你这是闹得哪出,该不会是苦肉计吧。”   “我不告你状了,你快醒来。”   寂静的黑暗中,无人答他。   ……   宋文这些时日,哭肿了眼睛,因为云洲传来了宴云何下落不明的消息。   后来见他哭得太厉害,夫人偷偷将他找了过去,说了宴云何平安以后,宋文的一双眼睛才好了些许,没有哭瞎。   他正在宴云何房中,给少爷整理床铺,就听到于他相熟的仆人小石闯了进来:“宋、宋文!少爷回来了!”   宋文转过身来:“回来就回来了,慌里慌张地干什么!”   小石白着张脸:“他背了个血人回来!”   宋文一时没听清,还以为宴云何为了讨老夫人的喜欢,背了个雪人。   直到见了宴云何,又看到躺在床上,中衣都殷红了的指挥使大人,宋文才吃惊地张大了嘴。   宴云何手里攥着一个黑色的裘衣,裘衣上的血还未干透,仍在往地上滴血。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宋文一眼,那眼神骇了宋文一跳。   “去将库房里的那支千年人参取出,还有去年娘亲从西域重金购入的药丹也拿过来。”宴云何说:“找个脚程快的,把周大夫背过来,不要耽搁!”   宋文也不敢反驳,那药是老夫人买来以备宴云何不时之需的。   他慌慌张张地跑出了房间,将宴云何吩咐的事情都交代了下去。   自己又匆匆去了库房,取出人参和丹药。   想到了房中的场景,宋文的一颗心仍在砰砰乱跳,一个人真能流这么多血吗?   流了这么多,还能活下去吗?   到底是受了怎么样的刑罚,才会造成这么惨烈的状况。   还有少爷……   他第一次见到少爷这个模样,看起来外表仍然冷静,但眼神已经有些疯狂,理智摇摇欲坠。   这令他不敢作出任何反对宴云何决定的行为。   回到房中,宋文把东西递给宴云何。   宴云何将丹药塞进虞钦的嘴里,但是虞钦却死死咬住牙关,哪怕在昏迷中,也不松懈丝毫。   宴云何啧的一声,宋文在后面看着,刚想说要不要帮忙,就见他家少爷将药塞进自己嘴里,粗暴地用双手打开虞钦的嘴唇,低下了头。   宋文将惊呼压进了嘴里,他慌张地后退了几步,将门关上还不够,还要用背挡住。   这是任何人都不能看到的画面,也是绝对不能泄露出去的事情。   他的少爷可能疯了,为什么是虞钦?   谁都可以,都不该是虞钦啊!   --------------------   【出处】春秋·齐·孙武《孙子兵法·九变篇》:“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司马光·宋·《资治通鉴》:“五十七年(癸卯,前258)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源于百度百科。 第三十八章   周大夫被人背过来时,险些连药箱都落在半路。   他出身药王谷,师承神医李相。   早些年因江湖事被追杀,是永安侯替他解决了那事,之后便一直有所来往。   侯府一家的身体,基本都是周大夫调理。   宴云何在边疆待了多年,一身的暗伤,回来后周大夫为他把了次脉,就露出了十分严肃的表情,那模样险些将宴夫人吓哭。   现在周大夫把这虞钦的手腕,所露出的神色,比当初还要严肃。   把完脉后,周大夫又叫人帮忙,把虞钦的衣裳解开,他要立刻给人止血。   屋里就宴云何跟宋文二人,虞钦的身份敏感,他连把人从宫里弄出来,都是偷偷摸摸。   还是那个小太监帮的忙,虞钦倒在他怀里没多久,小太监去而复返,帮着宴云何于夜色中,从西华门离开。   宴云何那时正是慌忙,没来得及多想,此刻稍微冷静下来,便觉得这事处处透着诡异。   但虞钦实在伤得太重,他没办法继续揣摩整件事背后的阴谋诡计。   他将虞钦从床上抱起,小心解开对方衣服。   宋文帮忙把衣服从虞钦身上脱下,然而只是布料的牵扯,都让虞钦身体颤抖着,想要挣扎。   碎肉黏着布料,一同被扯了下来。   浓厚的血味在房中散开,宋文都不忍看那伤口。   宴云何闭上眼,怀里的身躯还在挣扎着,虞钦没有说话,没有痛呼,那点身体的挣扎,像是无言地喊疼。   周大夫用纱布清理了一部分的伤口,忽然发觉不对,仔细闻了闻血的味道,倒抽一口凉意:“这是得罪了什么人,手段这么毒辣。我说这血怎么一直止不住,原是鞭刑后还用了又一春。”   宋文不安道:“什么是又一春?”   周大夫说:“一种活血的烈性药物,只是这药洒在伤口上,不但对伤势毫无益处,除了大量出血,还会引起剧烈的疼痛。”   “曾经有病人因为用了这药,疼得在病床上以头撞墙,把自己撞昏了过去。”周大夫叹声道:“后来这药就被禁了,谁想到竟被人拿去成了折磨的法子。”   宴云何本来只是半搂住虞钦,不让人挣扎,现在却恨不得虞钦叫出来。   该有多疼,为什么到现在了还在忍着。   “有什么方法能让他别那么痛吗?”宴云何急声道。   周大夫说:“就算想给他止痛,也需要先清理干净这伤口上的又一春。”   无论如何,都是疼的,只是时间的长短问题。   宴云何咬了咬牙:“那快些吧,宋文,你过来帮我按着他的腿。”   令人意外的是,整个清理的过程中,虞钦的挣扎得很轻,一度让宴云何以为,怀里的人已经没了气息。   周大夫好不容易上好了药,这才擦了擦头上的汗:“这年轻人可真能忍,像感觉不到疼一样。”   宴云何望着床上的虞钦,对方此时趴在床上,仍在昏迷,面无血色,连呼吸都很微弱。   周大夫冲着宴云何,欲言又止。   宴云何转头对宋文说:“你去让人给方知州送个信,叫他来我府中一趟。”   宋文便下去了,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后,宴云何才问:“周大夫,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问题?”   他想到了前不久,他给了虞钦一掌,至那以后虞钦就总是病怏怏的。   周大夫凝重道:“今晚这些不过是皮外伤,养养总是能好。只是我观他脉相,发觉他身有沉疴,不似长寿之相,”   宴云何只觉得心下一沉,周身的暖意尽数褪去,那刻连舌尖都微微发麻:“怎么回事?”   周大夫望着床上的虞钦:“他应该曾经用极度粗暴的方式,强行淬炼了经脉根骨。”   这一点宴云何早有猜测,只是不知虞钦这邪门的功夫,又是从哪习来。   周大夫继续道:“这还不止,他应该有在长期服毒,毒已严重损害了他的五脏六腑。”   “什么毒。”宴云何哑声道。   周大夫摇了摇头:“老夫未曾见过,应该不是江湖上能见到的毒。”   江湖上见不到,那便是宫里来的。   宴云何额上青筋微跳,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有办法治好吗?”   周大夫面露难色:“如果这位公子配合,随我去药王谷住上一段时间,或许还有可能。”   宴云何苦笑摇头,不用问也能猜到,虞钦不可能离开京城,更不可能离开皇宫。   最后周大夫留下了数瓶伤药,宴云何吩咐人送他回去。   方知州已达宴府,进来时还在说:“大半夜急匆匆把我叫过来,可是发现今天宫宴上的刺杀有何线索?”   所有话在看到躺在床上的虞钦时,方知州都明白了。   “这是叫我过来收拾烂摊子啊。”方知州扶额道。   锦衣卫指挥使,深夜出现在永安侯府,还奄奄一息,不用想也知道,这流言若是传出去,会惹来多大的麻烦。   宴云何垂眸道:“这事陛下知道。”   小太监能顺利将他送出宫,成景帝不可能不知道。   方知州摸着下巴:“可能陛下也担心,人如果死在你身边,那就麻烦大了。”   宴云何不接这话,只说:“虞钦不能在我这里久留,你安排一个人易容成他的样子回虞府。”   方知州瞥了床上的人一眼:“现在把他弄醒,叫他自己回去不是更好?”   宴云何不说话了,方知州也不言。   这场静默就像这对相交多年的好友,一个短暂的交锋。   这一次没有隐娘的说和,是方知州先退了一步:“知道了,我这就安排,不过他不能在你府里久留。”   宴云何眼睛不离床上的虞钦:“放心,等他醒过来,我便是想留也留不住。”   方知州见不得他这没出息的模样:“宴淮阳,你还记不记得在黑屿乱山上你是怎么掉下去的?”   “记得。”宴云何沉静道。   方知州忍不住想劝一劝:“如果不是你早有安排,那一回你可真就死了。”   宴云何收回了目光:“我知道。”   “你不知道,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要是你真喜欢这样的长相,我可以给你寻一个八九分像的。”方知州压低声道。   姜太后提拔虞钦以后,宫中就被送进不少和虞钦相似的内侍。   还是成景帝发怒,这才止了那荒唐的风气。   虞钦那容色的确罕有,但替代品并不难寻。   宴云何见他越说越离谱,忍不住把人从房中拉了出去:“你该回去了,记得我让你办的事。”   方知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我知我的职责,你又清楚你在干什么吗?天下美人何其多,你偏要碰最不该碰的那一位。”   宴云何有点恼了,压着火道:“行了,说也说够了,回去吧。”   方知州被他推了几步,勉强站定:“宴淮阳,你和他之间,就是得比谁更狠心,黑屿乱山上的事不会只发生一次,这次你躲过了,下次呢?”   “自你父亲过世后,你母亲膝下只有你一个孩子,你又迟迟不肯成家,若真有个意外,宴夫人又该如何。”方知州是真的想劝宴云何清醒点。   要是继续同虞钦纠缠下去,别说命要丢,首先失去的,便是圣心。   “你应该离他远点。”方知州说。   宴云何冷了脸,不再说话,方知州识相地没再劝告,转身离去。   待人走后,宴云何又站在原地呆了一阵。他没穿外袍,深冬夜风将他身体吹得冰凉。   方知州所说的事,他又何曾不知道。   他早就知道大事不妙。   从京城重逢,从客栈那夜,从悬崖坠落的那一刻,他就清楚知道。   宴云何推门进屋,下意识地望向床上那人。   出乎意料地,他对上了一双睁开的眼睛。   黑发拢至一侧,脸颊仍无血色,虞钦同宴云何对视着,脸上没有为何会出现在此地的惊慌,也没有异色。   他动了动身体,竟是要起身。   宴云何没有出声阻止,只是走了过去,坐在床边。   虞钦伤在背部,被脱得只剩下一条中裤,也无法盖被,上半身都暴露在空气中。   好在侯府的地龙旺盛,室内微暖如春。   宴云何抬手按在了虞钦肩上,没用多少力气,就将虞钦摁在了床上:“你用了我府中价值千金的救命丹药,还未跟你讨这笔账。背上的伤药一瓶就需要几百两,你再乱动,我跟你之间的账,可就算不完了。”   虞钦被迫趴在了床上,不再动弹。   宴云何问道:“要喝水吗?”说完他自顾自地起身,去倒了杯茶水。   虞钦却在身后开了口:“他说得对。”   他的声音很哑,语调破碎,是饱受折磨后的气力不济。   宴云何握着杯子,往回走,他将杯沿抵在虞钦唇边:“需要我喂你,还是自己喝。”   虞钦偏过了脸:“你该离我远点。”   宴云何扬眉:“你刚才醒着?”   虞钦没说话,只是闭上了眼,像累极了。   宴云何将杯子随意往旁边一搁,俯下身去。他双手撑在虞钦身侧,整个人几乎将虞钦都笼罩在身下:“离哪去?”   血和药的味道,掩不住虞钦身上原本的气息。   那浅淡的味道,像雪,冷得人体无完肤。   “我哪都不去。”   他一字一句道。 第三十九章   他离得近,那是一个只需往下凑近些许,就能亲吻的距离。   虞钦的下唇有些红,被他刚才喂药的时候磨的。宴云何放肆地打量着对方,毫不遮掩。   他知道是虞钦伤得太重,才会这么顺利地被他带回府中。如若不然,这个人怕是恨不得晕在外面,也绝不会踏入这里一步。   他的话语落进虞钦耳中,这人却再次闭上眼,以沉默回应。   就好似石子沉进湖泊,泛起涟漪,随后又归于平静。   宴云何重新拿起杯子:“要是不想呆在这,就早点好起来。”   虞钦显然知道,住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当宴云何再次将杯子递到他嘴边,他乖乖张嘴喝下。   姿势缘故,水顺着唇角淌下,洇湿了压在身下的头发,虞钦皱了皱眉,还未说话,宴云何便用帕子擦去了那抹湿润。   他顺手把帕子塞进自己怀里:“虞大人,那种情况下,无论是谁我都会救,你不必想得太多。”   能把虞钦伤成这样,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太后为何要这么惩罚虞钦,是因为宴云何不但活着回来,还在宫宴上击退刺客。   事实上,宴云何觉得太后其实并不在乎他的死活,而是她不允许虞钦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犯错便要处罚,罪不致死,便在刑罚上施加折磨。太后根本没把虞钦当作人看,她给了虞钦都指挥使位置的同时,也叫虞钦定期服毒。   让虞钦成为了她手中的一把孤刀,无法与任何人结盟,干着最下作的脏事。   只能依靠着太后的他,是随时可以被丢弃的武器。   “你放心,我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趁人之危,只为报黑屿乱山上那一推之仇。”宴云何说。   虞钦忽然咳嗽起来,身体的紧绷导致伤口再次淌出血来。   宴云何忙把周大夫留下来的药取出,往他背上倒。   虞钦的身体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瘦弱,相反他拥有一副很不错的体魄,只是如今这背弄得鲜血淋漓,宴云何也无心去看他的身材到底如何。   他手重,百来两的药被他抖落大半。   虞钦疼得背上的肌肉都崩紧了,他抓着身下的床单,轻轻地叹了口气:“宴大人,这种事还是劳烦他人吧。”   宴云何收了瓷瓶:“你在我府中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比上药时的粗暴,宴云何给虞钦处理伤口时,动作细致轻柔。   注意到虞钦的视线,宴云何神色自然道:“我第一年被调去大同镇,开始也是从小兵做起,军医太少,小伤不能麻烦人家,只能跟同营的兄弟互相上药。”   虞钦看着宴云何的衣襟,那被衣服掩盖的身体,伤疤只多不少,触目惊心。   “冬天受伤还好,夏天要是伤口没处理好,那才叫恶心。”宴云何皱眉道:“和我玩得最好的兄弟叫赵成安,跟个姑娘一样爱干净。我去出任务,衣服上要是沾了血回来,他甚至不给我进屋。”   宴云何随意地扯着往事,转移着虞钦的注意力,让他别集中在伤口上,那会更疼,这招还是赵成安教他的。   虞钦仿佛听入了神,还问了一句:“即是你的好兄弟,怎么不一起带回京。”   宴云何放松道:“他跟着祁将军比跟着我更好,现在都升到副将了。”   “虽然人长得跟个小姑娘一样,但他的酒量相当了得。”宴云何说起来这事,就忍不住笑:“刚进兵营那会,有老兵看不惯他的长相,故意挑衅。结果被他喝到趴下,至此以后,见到他就绕道走。”   “我前阵子还跟他通了书信,等有朝一日他来京城,又或者我去辽东,定要见面好好喝一顿。”宴云何目露怀念道。   虞钦眸光微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闲话几句,伤口也处理好了。   宴云何将染血的纱布都收拾好,门就被敲响了。   宋文鬼鬼祟祟地冒了个头进来,宴云何拧眉道:“干什么呢?!”   发觉房中不是自己所想的画面,宋文松了口气,端着手上的东西进了房间,又用脚后跟把门关上。   这么做很不体面,但宋文也没办法。   他生怕漏了个门缝,房间里的秘密就会泄露出去。   “大人,你要的汤来了。”宋文把参汤端到床前,递给宴云何。   宴云何净过手后,刚想接过参汤,就听虞钦说:“这是……”   “我的长随宋文。”宴云何回道。   宋文机灵道:“虞大人不必担心,我嘴巴很严,不会透露出半点消息的。”   虞钦冲宋文客气笑道:“那就麻烦你了。”   宋文被虞钦这一笑弄得发晕,连这人的身份,曾经做过的事都忘了大半。   刚想说不麻烦,就见虞钦看向他手里的参汤。   意思很明显,他说的麻烦你,不仅仅是让宋文保守秘密,还要让他帮忙喂汤。   要是没看到宴云何是怎么给虞钦喂药的,宋文一定很乐意帮忙,这本就是下人该做的事情。   只是现在,宋文颤颤巍巍地看着宴云何。   宴云何收回手,看了眼床上的人,又望了望宋文,脸突然阴了大半:“你来喂。”   宋文僵着脸,小心地坐在了宴云何让开的位置,刚拿起勺子,宴云何就在身后说:“不先给他垫个帕子吗?”   就在宋文手忙脚乱找来帕子,好后,刚勺起汤往虞钦嘴边送,就听宴云何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么烫你直接喂?”   宋文简直要哭了,他都开始在想,为什么刚才一进来,不放下参汤就走。   虞钦温和道:“没关系,不要紧。”   宋文觉得有关系,很要紧。   他跟火烧屁股般站起身,把汤往宴云何手里一塞:“我差点忘了,管事刚才来问我明日采购的单子,我得出去忙了,大人还是你来吧。”   说完后,宋文小跑地出了屋,步伐匆匆,跟被狗撵似的。   屋里静了下来,宴云何再次坐下,给虞钦喂汤。这一回他们谁都没说话,屋里变得极静。   屋外寒夜风吹,窗栏轻微作响。   虞府不似永安侯府这般奢靡,最多冬日室内烧些木炭取暖。   宴云何直接把虞钦带回了自己的房间,床铺柔软,房中温暖。用过汤后,虞钦明显困倦极了,却仍然强打精神。   “想睡便睡吧。”宴云何放下一半的床幔:“我就在外边的榻上,你有事喊我。”   说完,宴云何刚想将烛火熄了,就听到虞钦在身后说:“宴云何。”   宴云何顿住了步子,虞钦又轻咳数声:“日后莫再心慈手软了。”   如果今夜宴云何没有遇到虞钦,那样重的伤势,又是这样的深冬夜,或许明日醒来,这世上就没有虞钦这个人了。   宴云何的手指颤了颤,他胸前后背,皆有旧伤,那一刻仿佛隐疾复发,整片都泛起疼来。   “我知道了。”说完,宴云何抬手扬下了另一半床幔,吹灭了烛火,前去外间的榻上。   宴云何久久未睡,他靠在榻上,怔怔发呆。里间不时传来翻身轻咳的动静,呼吸声时轻时重,宴云何知道,受伤时只是疼,受伤后却是磨人。   但是即便如此,虞钦也没有叫过宴云何的名字。   直到窗外的光线由暗变明,房中才隐约传来些许动静。   宴云何睁开眼,里面血丝密布,他一夜未睡。猛地起身,他走向房中,虞钦正艰难地穿上外衣。   “你这是在做什么?”宴云何眉心微跳,已是动怒。   虞钦脸颊泛红,竟诡异地有了些气色:“我该回去了。”   宴云何上前摸向他的脸,果然触手温度滚烫。虞钦竟躲不开他的触碰,想来跟这场高烧有关。   “你回床上躺着,我去给你叫大夫。”宴云何说完便想走,他的手腕却被虞钦握住了。   拉着他的力道很轻,宴云何却感觉挣扎不开。   “宴云何,我该回去了。”虞钦再次道。   哪怕有小太监为他们掩去宫中痕迹,方知州又安排了人装成虞钦回府,但只要虞钦耽搁多一日,太后就有可能发现不对。   虞钦才因办事不利受罚,要是让太后发现宴云何竟然救了虞钦。   那黑屿乱山之事,就不会被定性成意外,而是虞钦和宴云何联手欺瞒于她。   到那时,不只是虞钦,连宴云何都会很危险。   宴云何僵着身体,没有动弹,虞钦重新穿上那件被血浸透,被宴云何弃之一旁的黑色裘衣。   虞钦只是短暂地脱去了这件衣服一夜,清晨到来,他还是需要穿上。   深色能掩盖所有的脏臭,虞钦仿佛闻不到那难闻的味道。   宴云何喉头微动:“我给你换一件吧,这件……”   “宴大人。”虞钦出声打断道:“我习惯了。”   习惯什么,是这血的腥臭味,还是时时刻刻都小心谨慎,亦或者是疼痛,适应了常人无法习惯的一切?   “不必送了。”虞钦留下这句后,便松开了宴云何的手。   宴云何握紧拳头,听到房门一关一闭,风雪声涌了进来,虞钦走了。   他分明什么都没带走。   却又像带走了一切。 第四十章   冬至过去,雪停了,连出几日太阳。   宴云何没去宫里当差,他难得在家中休息一阵。   清晨起来练拳,而后又带着宋文将书房清理出来,趁阳光正好,将书都清点了一遍。   永安侯还在的时候,喜好收集孤本,便是不能收到真迹,也要买回仿的。   底下人只知他爱买书,便以为他喜欢读,年年都有不少人送书给他。   因此侯府的书库种类繁多,宴云何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翻看书籍,宴夫人钟汝带着贴身丫鬟出来,看见他这模样,就开始叹气。   “这大好的天气,你别在家里待着,出去走走!”宴夫人蹙眉道。   宴云何放下手中的医书:“之前我不在府里,你又说我忙得不见人影,还不如你养的乖乖。”   乖乖是一只狗,御马监的奴才送给宴夫人逗乐用的,已经十岁了,老态龙钟,见到宴云何就咬。   宴夫人瞪了宴云何一眼:“若你安安分分地继承你父亲的爵位,现在怎么着也该成家了。”   大晋建国初期,以军功为划分,封了不少勋爵。   虽没有明文规定,但为避免勋贵们结党营私,大多勋贵有爵无职。   宴云何现在能任职神机营提督,深受成景帝的重用,也是因为他当初放弃了袭爵,他不愿庸碌无为。   不过成景帝还是将这爵位保留了下来,若是以后宴云何成家有了后代,这个爵位还是能留给他的孩子继承。   宴云何一听到宴夫人的絮叨,就感觉头大。   宴夫人说:“你在边境待了那么多年,每年都被调来调去,就是调不回京城。”   宴云何站起身,宴夫人随在他身后继续念:“我都不敢让你真的娶个姑娘进门,免得耽误了人家!”   “现在可算把你盼回京了,你是不是也该开始相看起来了?听说御史大夫左英山的女儿也是东林书院的,长得那叫一个如花似玉,知书达理,媒人都要踏破门槛了。”   宴夫人急声说着,却不防宴云何突然停下身,她险些撞上去。   宴云何转过身来:“你说得对,我确实该出门了。”   “你想相看哪家?”宴夫人眼睛一亮。   宴云何想相看虞家,但他去不了,最终还是来了方知州府中。   方知州正值休沐,翰林院本就清闲,只是身任皇城司提举官,他哪怕人在府中,书信也没消停过。   尤其是隐娘回京,正好借住方府。连她带来的鸟都携信来来回回,个个都比宴云何忙。   宴云何迈步进去时,乌鸦站在窗栏上,梳理毛发。   一瞧见宴云何,便扑腾地冲了过去,被宴云何一把抓住了脖颈,嘎嘎乱叫。   隐娘手里拿着针线活,见宴云何这样抓着她的鸟,气道:“宴淮阳,放开我的啾啾!”   宴云何随手把乌鸦放了:“你在缝什么?”   他落座一旁,扫了眼隐娘手里的帕子,竟是缝了首歪歪扭扭的情诗,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宴云何脸都皱起来了:“你能不能正常点?”   隐娘用银针伤人麻利,在女红上却很艰难:“马上就要见陛下了,我年年都跟他吹嘘要送他张帕子,今年怎么着都得赶一份出来。”   “陛下不会收吧。”宴云何故意道。   隐娘反驳道:“管他收不收,心意最重要,说不定看到这帕子一个高兴,就让我留在京城了。”   宴云何问道:“所以你讨好陛下,只是想调回京城?”   隐娘针扎伤了手,嘶了一声:“那又如何。”   “送礼得送到心坎上,现在国库空虚,不如把你那本黄金书送给陛下如何?”宴云何出主意道。   隐娘眼睛都睁圆了:“你是不是人啊,我那点家当辛辛苦苦存了这么久!再说了,那点银两,还没有陛下腰上的一块玉佩值钱。”   宴云何笑了:“我看你不是喜欢陛下,你就是图谋陛下钱财。”   隐娘理直气壮道:“我就是贪财好色怎么了,谁让陛下是最有钱的男人,还长得好看!”   宴云何不肯承认,自己是有点嫉妒了。   隐娘能大大方方地给成景帝送自己缝的手帕,他却连送个银丝炭去虞府上都不敢。   方知州看着手里的信件,眼也不抬:“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直说。”   隐娘啧了一声:“你们谈事就不能去书房吗,非要在这谈!”   说完她抱着自己的女红,气冲冲走了。   宴云何敛了笑容,正色道:“吴王案进展如何?”   方知州将信件一一分类收好:“就是皇城司也无法干涉这种大案,我们最多从旁递交罪证,至于最后的决定,要看陛下。”   宴云何问:“那些刺客呢?”   方知州说:“转交给了大理寺,昨夜已出结果,皆是吴王死士。”   宴云何拧眉:“你不觉得奇怪吗,就算是吴王他真想谋逆,那为何在他被抓以后,宫宴上依然出现刺客?”   “这有什么奇怪的,吴王既然已经筹谋多时,自是不可能只依靠火药。”方知州道。   宴云何:“我倒觉得这刺客来得蹊跷,仿佛要坐实吴王谋逆一案。”   方知州摇了摇头:“根据陈青提供的线索,以及赵祥的账册,这背后购买火药之人,确实是吴王不假。”   方知州继续道:“藩王之中,当初也就吴王最有可能荣登大宝。现下不但成了藩王,还受宗人府处处管制,无诏不得归京。吴王的生母张太妃去年薨逝,他甚至无法回来祭拜。”   宴云何说:“吴王当年前往封地尚未有不臣之心,那时朝廷还没有开始削藩,他手中有不少兵马,何必等这么些年过去才开始动手呢?”   方知州勾起唇角:“那时他或许还不敢真的犯上作乱,但若是后来有人在一旁煽动呢?”   宴云何厉声道:“谁?”   方知州叹了口气:“吴王前年得的一谋士,传闻此人极善谋略,为吴王做成了不少事。”   宴云何看方知州的脸色,就知道结果了:“人没抓到。”   方知州点头道:“早就逃了。”   宴云何:“这谋士从哪来,长什么样?”   方知州说:“据说这人容貌尽毁,声音沙哑,极为神秘,也不知道吴王从哪找来的人。”   宴云何知道,方知州已经透露太多,再多问下去,这人也不会再告诉他。   他最后起身,突然问方知州:“你说虞钦有没可能……是效忠于陛下的。”   话音刚落,他紧盯着方知州的神情。   只见方知州眉心一跳,大感荒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那眼神好似觉得宴云何已经昏了头。   察觉方知州是发自真心的感慨,宴云何收回了目光:“只是一个猜测罢了,前几日陛下不也没阻止我救他吗?”   方知州沉声道:“他虞钦再不济,也是虞公之孙,若刚好死在你身边,这事该如何说清?”   宴云何耸了耸肩膀:“就当我是鬼迷心窍了吧。”   方知州头疼地抬手挥了挥,以作驱赶:“行了,你赶紧走吧,不是还有事做吗?”   宴云何脚步顿住:“我如今闲在家中,哪有事做?”   方知州重新开始处理公务:“隐娘要送陛下帕子,我看某些人也想送出去点什么。这冬天还没过,春天怎么就到了呢?”   宴云何被臊得有些脸红,赶紧步出了方府。   他回了永安侯府,一头扎进了府库,从里面翻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才一身黑衣,踏夜而行。   宴云何的轻功师父当年教导他的时候,也大概没想过,有朝一日宴云何会拿这个功夫,去翻人墙头。   虞府虽然老旧,但不算破败。   宴云何不打算久留,只想放下东西就离开。   却听见寝室之中传来人声,竟有人来看虞钦。   宴云何撩开一个瓦片,往下望去。竟是宫中太医正为虞钦把脉,仔细一看,那太医是太后的御用。   不多时太医便放下虞钦的手腕,留下了方子,而且在老仆的引路下,离开虞府。   宴云何听那方子,大多都是名贵药材,其中不少有宫中御用之物。   太后真够下血本的,也真会收拢人心,将人险些打死,后又不惜重金医治。   相比之下,宴云何从侯府带来的东西,还真不够看。   宴云何刚想把瓦片放回去,打算离开,就见虞钦竟然从床上起来,艰难地往桌子的方向走,看着像是要去倒杯水喝。   这些奴才,不知道把茶水放到病人身边吗?   虞府怎么仆役这样少,就不能多聘请几个吗?   忽地虞钦身形不稳,他狼狈地撑着桌子,茶杯碎在了地上,眼看着要摔倒。   宴云何连忙从屋檐上飞身而下,至窗子翻入,还未定神,金刀袭来。   那刀还未近他的身,就被主人强行收回。   虞钦因此受了反噬,脸色又白了几分,只能勉强撑住了自己的身体,皱眉望着宴云何。   宴云何摘了脸上的面罩,悻悻道:“我……就来看看你。”   他伸手将虞钦没能成功倒出的茶水,斟了满满一杯,递了过去:“你不是要喝水吗?”   虞钦看了看那茶,又望着宴云何。   就在宴云何以为,这人又要说一些冷言冷语,让他弄清彼此立场,叫他不要再心慈手软的话。   虞钦却伸手接过了茶杯,一饮而尽。   碰到他指尖的手很凉,却不似那夜那般冰冷。   房中好似有淡淡的香气,宴云何转过头,恰好看到一株不该出现在冬日里的桃花。   摆在了床边的瓷瓶里,灼灼绽放。 第四十一章   观虞钦整间寝室,朴素淡雅,唯独那支桃花,格格不入,似闯入冬日的春色。   是谁这般闲情逸致,给虞钦送了支桃花?   宴云何迈步过去,停在瓷瓶面前,俯身查看。   瓷瓶里的是株像生花,工艺精美,以假乱真,凑前一看,还有桃香袭来。   这种东西大多是姑娘家之间互相赠予,再说这风格也和虞钦不符,是谁送他的像生花?   宴云何忍不住就开始联想,加之今晨他娘亲催他成家,今年他二十有八,认识的世家公子们成婚早的,孩子都快要到定亲的年纪。   他是因为去边境耽搁了,那虞钦呢?   很快宴云何就意识到,只要有太后在,虞钦就不可能娶妻。   就在他打量桃花,甚至企图伸手把花从瓶子里拔出来时,虞钦步伐缓慢地来到他身后:“你在做什么?”   宴云何转过头,故意伸指轻弹瓶身:“虞大人好雅兴。”   虞钦默了默,一反常态地解释了句:“别人送的。”   至于是哪个别人,虞钦没有说,宴云何也猜不到。话只说一半,他倒宁愿虞钦没有解释,省得叫他左思右想。   可能虞钦也觉得自己这个解释有点引人遐想,他顿了顿又道:“是个小姑娘。”   宴云何面无表情地哦了声,本来打算解开包裹的手也停了下来,有点想回去了。   反正他送来的东西,在太后的赏赐面前也不够看。   虞钦嘴唇微动,最终放弃了解释:“宴大人,我这里无需探望,你该回去了。”   宴云何是要走,但不能被赶走,他把包裹往下一卸,里面的东西抛在桌上,砸出闷响。   里面是周大夫开的药,上回虞钦没有带走,他留着也没用。   药瓶因为宴云何粗暴的动作,从包裹的缝隙中带出,顺着桌面滚动,即将摔在地上。   宴云何看也不看,摔了就摔了,反正不止一瓶,就是送出去后,虞钦也不一定用。   然而令宴云何始料未及的是,药不但被接住了,虞钦还因为动作太大,反而带到了伤口,瞬间冷汗涔涔。   宴云何上前扶住了虞钦,错愕道:“虞大人,虽然我上次说这药百来两一瓶,实际上也没这么贵,你无需如此。”   虞钦将那药放回桌上,轻轻推开宴云何搀扶他的手:“今日你来,正好把帐清了。”   清什么帐?宴云何茫然想着。   虞府仆役少,房中又多了一个不可被旁人看见的宴云何。虞钦想去关门,宴云何忙把人按到了椅子上:“想做什么直说,我来办。”   等听虞钦吩咐,前去把门关上后,虞钦指了指房中的一个闷户柜。   那柜瞧着朴素,再仔细看,柜面精雕细琢着鹿鹤同春,多是女子出嫁随身之物,看外观有岁月痕迹,约莫是虞钦母亲留下的。   对虞钦母亲,宴云何印象颇深,那是一个相当传奇的女子。   虞长恩与夫人王氏只生有一子,名叫虞文舟。   与名字不同,虞文舟不喜文,只好武,年少参军,人称虞小将军。   其父虞长恩镇守京都,击退敌军,名声在外,虞文舟亦是战果累累。   当年京城不少人家,都想将女儿嫁去虞家,令所有人震惊的是,虞文舟最后娶了一位女中豪杰。   女中豪杰都是往好听的说,虞钦母亲林芷在嫁给虞文舟前,是令朝廷头疼的女土匪。   她女扮男装,女承父业,将父亲创立的同心帮发展壮大,成为当地官府的心腹大患。   谁也不知道,一个混迹江湖的女土匪,究竟是怎么跟闻名京城的小将军纠缠上的。   最后的结果便是林芷嫁入虞家,同心帮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同心帮不少能人,都加入了虞文舟的队伍。   可惜好景不长,虞钦刚出生时,虞文舟战死疆场,尸首落入敌军手中。   林芷将不足半岁的虞钦交给王氏,赴往疆场,并暗中召集了同心帮剩余的部下,于深夜突击了敌军,夺回夫君遗体后,在对方营里放了一把火。   这场火推动了当时僵持许久的战役,战士们因林芷壮举,士气大胜。   林芷却在那场奇袭中,付出了惨烈代价。   她身受重伤,没能熬到战争的胜利,也没能等来尚在襁褓之中的虞钦,听他喊一声娘亲。   或许这就是当初虞长恩不允许虞钦习武的缘由,虞家的确满门忠烈,但这忠烈的代价,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王氏先送走了儿子,又送走了儿媳,不过几年,便郁郁而终。   偌大的虞府,最后便只剩下了虞长恩和虞钦。   虞钦在东林书院时,宴云何总觉得他虽年纪轻轻,却有种违和的古板气质。   后来知道虞钦身世后,就觉得他自幼被祖父带大,又是这样的身世,早熟是必然的。   宴云何回过身,同虞钦确认:“是这里吗,你要拿什么?”   虞钦颔首道:“第一层有个锦盒,取出来。”   宴云何拿着那锦盒,乖乖地回到了虞钦身前,他用脚拉出一张凳子,撩袍坐下。   跟虞钦比起来,他的仪态简直惨不忍睹。虞钦都伤成这样了,依然坐有坐相。   他把锦盒往桌上放,这一次不同他甩包裹时的粗暴,动作简直小心翼翼。主要他担心,从那柜子里取出来的东西,可能是虞钦母亲的遗物。   不过后来他想,应该也不是遗物。若真是这种东西,虞钦不可能让他碰吧。   “这段时间欠了你不少银钱,那日你给我用的人参和丹药,我托人打听,听闻价值千金。”虞钦缓了口气,又继续道:“我身上暂时没有这么多银子,用这个还你。”   宴云何伸手打开了那个锦盒,里面是一个玉佩,但造型很别致,是一个紫玉葫芦,玉质通透,小小一枚,挂在腰间,在手里把玩也很合适。   这玉的确值钱,足够还请虞钦这段时间所欠下的债务。   宴云何其实不大高兴虞钦这种事事都要跟他算清的行为,但他很想要这个玉葫芦,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虞钦主动赠予他的东西,实在让人心动。   他伸手拿起那紫玉葫芦,迎着烛光打量,继而勾起唇角:“那我就不客气了。”   当下取下了挂在腰间的玉佩,随意往那锦盒里一丢:“这个就还你差价,这玉葫芦明显要比我那些丹药人参贵,别日后后悔了,说我占你便宜。”   说完后,他不等虞钦反悔,径直翻窗而出,就怕虞钦将他喊住。   开玩笑,虞钦想和他算清,他们之间,岂是用钱能算清的!   宴云何回到府中,刚进自己的院子,就被端坐在房中的宴夫人吓了一跳。   “娘,这么晚了,你来我这做什么?!”宴云何站在门口惊讶道。   宴夫人瞥了眼站在旁边的宋文,宋文垂头丧气,双手在身前紧握:“大人,夫人……问我,你拿了府里的东西往哪去了。”   宴云何自然地步入房中,手里摩挲着那个玉葫芦:“娘,我这不是听你的话,多出门逛逛吗?”   宴夫人微笑道:“哪家的姑娘让你这么心心念念,都快把家里搬空了去讨她欢心?”   宴云何反驳道:“哪有这么夸张,我可没搬空。”   “哦,是吗?那我花了五千两银子买的西域神丹、千年人参、安神香、生肌膏、暖手炉,还有我自己都舍不得的狐皮大氅,你都给我弄哪去了!”宴夫人越说越大声,眉心直跳。   显然是被宴云何这个败家子气得不轻。   宴云何给了宋文一个眼色,宋文缓慢地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说。   他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他让宋文取这些东西,要问管事拿钥匙,自然瞒不过母亲她老人家。   于是他随口胡诌:“在云洲受了点伤,那天周大夫过来看诊,让我吃了补身。”   宴夫人心头一跳,立即站起身,围着宴云何转了圈:“哪伤了,不是说没事吗,怎么受伤的啊?快给娘看看!”   不知为何,宴云何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发酸。   他受伤了,还有娘亲担心,有宋文、方知州、游良,隐娘在乎,甚至是陛下都会过问。   倒是虞钦,这些时日在府里养伤,又有谁去看过他。   宴夫人回过神来:“你要是真伤到能动用那两样东西的程度,现在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来糊弄你亲娘?”   宴云何干笑几声,不等他找出新的借口,宴夫人杏眼微眯:“宴云何,你的玉佩去哪了?!”   宴云何身体一僵,他哪知道宴夫人的眼神这么厉害,竟然连他这阵子佩的什么腰饰都能认得出来。   宴夫人指尖微颤,指着宴云何:“你把你外祖父留下来的暖玉送人了?”   宴云何当下足步轻点,瞬间掠出了房中。   空气中隐隐传来了宴夫人不顾体面的大喊:“宴云何!你给我回来!”   灰头土脸地来到方府时,才发现方知州和隐娘,甚至游良都在。   三个人在院子里支着一个小火炉,在涮羊肉。   见到宴云何来了,隐娘抬起吃得油乎乎的嘴:“你怎么来了?”   宴云何走了过去,坐在石凳上:“大老远闻到香味就过来了,游良,你怎么也在?”   游良眼角红红的,看着好像是辣的,除此之外,连嘴唇也是通红。   隐娘眼疾手快,将游良放下去的羊肉一把夹走,立即塞进嘴里,毫无形象,口齿不清地说:“他来找方知州,以为我是方知州的相好,大吵大闹了一场。”   宴云何不是很吃惊,自己拿了个碗往里放调料。   游良红着脸道:“我再同你说一次,我那不叫大吵大闹,我就是好奇问问。”   隐娘点了点头:“嗯嗯,不是大吵大闹,是大哭大闹。”   游良:“……”   方知州:“行了,你们再吵就都出去。剩下的羊肉,我和淮阳自己吃。”   宴云何下了一筷子肉,举起手道:“我赞同。”   游良气得脸都鼓起来了,隐娘见状,伸手一掐:“哇,你这皮肤比女人还嫩,怎么保养的?”   游良:“你这女人!”   方知州筷子一搁,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顿时院子寂静,只剩热汤滚滚,香气四溢,无人再敢多言。 第四十二章   宴云何夹了块羊肉塞进嘴里,肉质鲜美软嫩,被热汤滚过,再沾上调料后一口咽下,整个身体都暖了。   他幸福地弯起眼,不得不说口腹之欲得到满足后,还是相当令人愉悦。   一口肉,一口酒,宴云何舒适地长声叹了口气,主动打破了空气中的安静:“看来不用我介绍,你们就已经不打不相识了。”   游良小心地瞅了方知州一眼,察觉到对方并没有阻止他说话的意思,这才轻声开口:“什么不打不相识,我从不对女人动手。”   隐娘见到游良那个表情,就觉得好玩。她曾经也有一个和游良年岁相近的弟弟,自小跟她打打闹闹,感情甚佳,只是后来……家里只剩下她一人。   “子君是你的字吗?”隐娘问道:“名游良,字子君,看来你父母想你成为一个翩翩公子,才给你起这个名。”   游良不高兴隐娘直接喊他的名:“都是亲近的人才能这样喊我。”   隐娘给游良夹了块肉,笑眯眯道:“我不跟你抢了,把肉给你,现在我们能亲近点了吗?”   游良面上闪过些许赧然:“你这女人怎么回事?”   宴云何看着他们俩的互动,不动声色地看向方知州,出乎意料的是,方知州正专心下肉,好想面前的锅对他来说更有吸引力。   再回过头,隐娘还在逗游良,却见游良羞愤之中,又飞速地瞟了方知州一眼。   只是不知那目光,究竟是求助,还是别有意味。   但方知州没有回应游良,吃肉的同时,还顺便夹了块肉放到宴云何碗里:“别看了,再看肉就要没了。”   宴云何觉得这桌上的戏,比羊肉暖锅还吸引人,他本置身事外,奈何方知州这家伙心黑,玩了招祸水东引。   游良的目光立刻随之而来,待他仔细看了宴云何一眼,就发现了不对。   他到底曾在东林书院待过,也跟宴云何他们一同升上的率性堂,自然也不是蠢人。   “宴淮阳,你到底从哪回来。大晚上的一身黑,莫不是做贼去了?”游良缓过神来,那惯来毒辣的嘴也随之出现。   游良眼珠微转:“不对,你刚进来的时候,笑得那叫一个满面春风,看来不是做贼,而是偷香窃玉去了。”   隐娘双眼微睁,隐隐兴奋:“之前有个叫陈青的汉子说淮阳没了娘子,淮阳还说他胡言乱语,看来这娘子真有其人啊。”   方知州唇边浮现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游良也露出了然神情,唯独宴云何,从看戏到被卷入其中,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   该说方知州和游良不愧是多年好友吗,这般默契。隐娘闻言,立即将好奇的目光转到了宴云何身上:“是谁啊?”   方知州闷声笑道:“京城第一美人。”   游良接了句:“东林书院院花。”   隐娘立即调动自己的记忆,从庞大繁杂的京城消息网中搜罗,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人:“御史大夫左英山的女儿左云兰?”   这个名字宴云何今早从娘亲嘴里听说过,他久在边境,对京城的世家虽有了解,但没了解得这么深入,连人家女儿的名字都记得清楚。   隐娘眉头紧皱:“我记得左云兰今年才十六吧,宴云何你亏不亏心,你的年纪都可以当她爹了!”   游良立即放声大笑,方知州亦没能忍住,用折扇掩住嘴唇。   宴云何感觉隐娘那句话,简直像致命一击:“也没有差这么多吧,怎么就当爹了?”   隐娘嫌弃地望他:“左家养出这样一个女儿不容易,应该会送进宫,劝你别想了。”   宴云何饶有兴趣道:“如果她入宫,该好好想一想的人应该是你吧。”   “我能想什么,陛下婚姻大事,岂是我能干预的。”隐娘潇洒道。   有时候宴云何都羡慕隐娘的洒脱,看似喜欢陛下,实则又很自由。   虽然时常抱怨陛下不调她回京,但隐娘在云洲生活安然,上次见面时,他也发现隐娘将自住小宅打理得很好。   如果真的对云洲没感情,是不会这样费劲心血,经营周遭的一切。   见他表情放松,隐娘又看游良和方知州的神色,就知道自己没猜中。   于是继续往前猜,把东林书院女学子,盛名京都的姑娘都猜了个遍,最后她面色都变了:“淮阳,你喜欢的人该不会已有家室了吧,这么神秘。”   见她越猜越离谱,宴云何笑着打断:“行了,别猜了,你是猜不到的。”   方知州主动接过话题:“隐娘怎么把京城历年的女子记得这样清楚?”   游良赞同道:“就是,你这人可奇怪,正常人会记下这么多消息吗?”   隐娘道:“什么时候金吾卫也管查案的事了?”   “方澜之,宴淮阳,你们是不是都知道她的身份,只有我不知道?”游良急了,有种被抛下的感觉。   这桌人的身份,他们三个确实彼此都心知肚明。   但游良不好糊弄,正想着该找什么理由,方知州气定神闲道:“隐娘是我远房表妹,那会永安侯夫人问我有没有适龄女子,我便引见了她。”   游良不是很信,还想说话,方知州便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怎么,你也想结识我身边的适龄女子?”   只一句话,就叫游良成功闭嘴。   一顿羊肉暖锅,吃得宾主尽欢。老仆上前收拾,宴云何跟着隐娘,他有事拜托她帮忙。   隐娘见他神色,便知他有事要说。   只让对方在厅堂稍等,她把宴云何先前嘱咐她的东西拿过来。   宴云何在云洲拜托隐娘收集青衣帮的信息,他既然答应了陈青,要为他们帮里的人寻条后路,便不会忘记。   但在帮忙之前,他也得确认陈青同他说的那些是事实。   隐娘拿出了厚厚一沓文书,并告诉他:“你要我收集的东西,我简单看了一下,青衣帮确实只求财,不害命,平日里甚至还会去帮助附近的村民,勉强算得上义匪。”   宴云何接过那些文书,点了点头:“做得不错,我还有一事想要拜托你。”   隐娘为难道:“云洲之事,陛下的意思……”   宴云何拿出了一卷舆图:“不是公事,是我的私事。”   他将舆图往桌上一展,上面用黑笔圈出了三个地点:“我想让你帮我查查看这三个地方的地形。”   隐娘探头望去:“这是黑屿乱山,你怎么突然想要查这个?”   宴云何笑而不语,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银票,推了过去。   隐娘瞬间眉开眼笑,收下银票:“三天内就给你打听好,连那里有几块石头都给你查得一清二楚。”   宴云何伸指点在其中一处:“这个悬崖下有个石台,人就算摔了下去,也能侥幸留下一条性命。”   “我需要你查一下另外两个地方,是否有类似这个悬崖上…… ”他沉吟了一会,才找好了措辞:“绝处逢生地方。”   隐娘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当下说了句明白。   此事一了,宴云何就找到了方知州,要来记录虞钦近年事迹的卷宗。   不是他不想要全部,而是皇城司对所关注的人,记录的事情过于繁琐,他只想知道,虞钦这些年究竟做什么去了,好歹一个锦衣卫都指挥使,怎么能穷成这样。   还有就是……到底哪来的小姑娘!   方知州正好要去点心铺,就把宴云何一同捎上。   他俩都走了,游良自是不好继续留在方府,三人一同出门,分道而行。   宴云何看着游良的背影,问方知州:“你能瞒到几时?”   方知州沉稳道:“能瞒一天是一天吧。”   点心铺下,皇城司京城总部,方知州一进去就被数个亲事官包围。他直接让人带宴云何去调出虞钦近年来的文书。   内容应该是精简过的,没有宴云何想象中的那么吓人。   宴云何翻看着那些记录,发觉虞钦只要进宫之后,记录便会停止。   这太奇怪了,他以为在宫里,皇城司更该无孔不入。   还是说为避免窥探陛下行踪之嫌,宫里不会有皇城司的人?   宴云何抱着疑问又翻了几页,发觉虞钦的生活,堪比苦行僧。   每日下值后便会回府,跟旁人几乎没有来往,独来独往。   逢年过节,也就去街上吃碗汤面,然后归家。   记录的内容平铺直叙,宴云何却看得津津有味,很快他就看见了真正让虞钦变穷的原因。   原是自虞长恩在京城做官以后,便一直资助着慈幼庄里的孩童。   虞长恩为官清廉,银两有限,资助的孩童并不多。   后来虞钦的母亲林芷嫁入来后,知道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予渔。   专为慈幼庄开设了数家商铺,从商铺赚到的钱,继续供慈幼庄。   孩童们长大后,如果想找营生的活,也可以进入这几家铺面。   这件事在虞长恩过世以后,便由虞钦接手过来。   但虞钦显然并不擅长管理这些商铺,营收很不理想。他便拿自己的俸禄,以及宫里得来的赏银,继续填这个窟窿。   又翻过一页,发觉虞钦本想收养一个只有六岁的小姑娘,后又不知为何,放弃了收养,转而为那个小姑娘寻了对没有子女的夫妇。   难道送桃花的小姑娘,就是这个小姑娘?   宴云何按着额头苦笑道:“虞寒初,你竟然让我吃了个孩子的醋!” 第四十三章   隐娘是深夜进的宫,她换上女官服,于暗处像一道影子,正如她的名字,成景帝钦赐。   她转眸看了眼前方的小太监,笑道:“严公公,别来无恙啊。”   严公公转过头来,那是张平平无奇的脸,容易叫人记不清五官。   但隐娘觉得,这是因为严公公总低眉顺眼。   若严公公愿意抬起头来,旁人就会立即发现, 他那双眼生得极好,眼尾上钩,目似点漆。   长得倒很符合她的喜好,但隐娘可不敢碰严公公。   倒不是嫌弃对方净了身,而是她身为皇城司情报官,自然知道眼前这人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小太监。   隐娘见过严公公杀人,只有那时这双眼才会灵动起来,染上笑意,这人是真的很享受亲手夺人性命。   狭长的宫道上,缓慢步来一人。   严公公站定,弯腰行礼。隐娘随之往暗处一退,打量来者。   那人穿着紫色飞鱼服,手中提着盏灯,灯照亮脸的那刻,隐娘微微一怔。   等回过神后,她便立即低下头来。   严公公轻声道:“虞大人,可要安排一个人送你出宫?”   虞钦声音冷淡:“不劳烦严公公。”   只是擦肩而过,隐娘忽地察觉到了什么,侧眸扫了眼虞钦的腰间。   是她看错了吗,虞大人腰上的玉佩,宴云何好像也有一枚。   隐娘能被成景帝重用,自有她的本事在,其中最为出色的,便是她的过目不忘。   她并不怀疑自己的记忆,何况那玉是宴云何时常佩在腰上。   不过这天色太暗,瞧错了也不一定。   还未收回目光,紫色衣袍下摆微停,蟒纹转了一圈,袍上那双兽目直直对上隐娘。   隐娘咬了咬牙,暗恨自己目光过于明显,这宫里个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怎会感受不到旁人注视。   “这是?”虞钦出声问道。   严公公仍是那张恭顺的脸:“陛下传唤的司簿女官。”   虞钦目光久久停留在隐娘身上,似乎精准地将隐娘藏在暗处的脸,看得分明。   严公公对此视若无睹:“大人若无他事,奴婢便带人下去了。”   “姑娘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虞钦低声道。   隐娘惶恐地低下头,没有回应,也不该回答。   虞钦在留下这句引人遐思的话后,却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严公公继续带着隐娘往前走:“姑娘且安心。”   隐娘眨了眨眼,将酸涩压了下去:“我知道,他只是试探而已,不会认出来的。”   严公公轻声细语,难得用上了劝慰的语气:“姑娘莫哭了,一会让陛下瞧见可就不好了。”   隐娘揉了揉眼睛:“嗯。”   她早就知道,在她选择当隐娘后,世上就没了白茵。   但见了成景帝后,她还是被瞧出了些许不对。   成景帝手里批改奏折,一心二用:“来的路上见着谁了?”   严公公一旁答道:“见到虞大人了。”   成景帝搁了笔,靠在椅上:“难怪这个表情,可是心疼了?”   隐娘自从被调去云洲后,年年厚颜无耻赠陛下礼物,尽显爱慕之心。   然而见到真人了,她却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只轻声道:“陛下说笑了。”   成景帝抬手做了个手势,严公公适时退下。   隐娘冲成景帝行礼后,主动提起正事。   将宴云何跟虞钦进入云洲后的一举一动,尽数汇报,包括宴云何要她查的三个地方。   隐娘取出了舆图,呈给陛下。   至于那一闪而过的玉佩,被隐娘压进了心底,没敢再报。   成景帝随意地看了那些舆图几眼,便不感兴趣地往旁边一推:“你这段时间跟着宴云何。”   隐娘蓦然抬头,跟着的意思,自然不是普通的跟着。   这是让她将宴云何的一言一行,所有书信,通通记录下来。   为何突然如此,宴云何做什么了?   成景帝单手支颌,弯着眼冲隐娘笑:“隐娘不是一直想回京城?”   隐娘有点慌张地低下头,不敢再多言:“是,臣听令。”   与此同时,从宫门出来的虞钦,登上了马车。   家中老仆在前御马,虞钦在车厢里安静地坐了好一会,忽地抬手掀开车帘。   他取下那枚玉佩,递给老仆:“照着出个图样,送去昭华阁,尽快让这款式在京中流行起来。”   老仆:“好的,少爷。”   他刚想接过玉佩,却没拿动,那玉佩的穗子还握在虞钦手里。   虞钦再次将玉佩收了回去:“晚些我亲自拓一份出来。”   老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好。   虞钦沉默地握着玉佩,指腹摩挲着圆滑的边缘,暖玉很快沾染了温度。他垂下眼眸,忽然将玉佩抛至一旁,转身抽出卷书看了会。   冬日出行用的都是马车,只是这车便宜,冷风不时从缝隙灌入,未能好全的伤口再次隐隐作痛。   虞钦放下了书,再次拿起了那块玉,微微凑近,能感受到玉上残留的气息,是那个人身上的味道。   ……   宴云何重回神机营的那日,正逢下雪,他被高兴的将领们拉着饮酒。   这回可不敢在军中畅饮了,而是在京城的酒楼里包了个间,一群军爷毫无形象地大口喝酒,一副不喝得趴下,谁也别想离开的架势。   这酒局是为宴云何开的,他也不好不奉陪,来时便饮了解酒的汤药,只求这些将军们能够放过他。   然而数个时辰后,宋文驾着马车过来,接出了一个烂醉如泥的宴云何。   好不容易带回府中,他带着几个下人一起给宴云何洗漱沐浴,最后给人换上白色的绸缎内袍,搬到床上。   宋文长长地松了口气,擦了下脑门上的汗,出去拿醒酒汤的功夫,回身一看,就发现床上已空无一人,宋文面色微变:“糟了!”   他一把推开门,大声道:“大人跑了!”   院子里的下人一听,纷纷变色:“怎么又跑了!这一回会去哪?”   宋文急声道:“去他常去的后院看看,天这么冷,应该不会跑太远吧!”   宴府顿时一阵兵荒马乱,与此同时,虞府安安静静。   虞钦在散值后,回到卧室,准备换上常服。刚一踏入房门,便眉眼冷凝。他府里没人发现,可见此人功夫深不可测。   指腹推着金刀,出鞘半寸,虞钦忽然停住了步子。   再抬脚时,步伐已乱,他行至床前,此刻床幔低垂,掩住了里间景色。   虞钦用刀鞘挑开,只露一个缝隙,便即刻收刀,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闭了闭眼,回身把门关上,再次回到床前,轻轻撩起床幔:“宴云何。”   虞钦不带情绪地喊着这人的名字,无人回答。   床上的人牢牢抱着他的枕头,脸颊透着一股不寻常的红意,双眼紧闭,呼呼大睡。   “宴云何。”他再次出声,这一次声调高了些许。   床上的人终于动了动,眼皮微颤,辛苦地睁开一条缝隙。   虞钦面无表情地望他,宴云何挣扎地动了动,他扶着床起来,黑色的卷发随之滑落。白色的中衣敞开,露出的胸膛色泽如蜜,隐约可见饱满轮廓。   宴云何揉了揉眼睛:“虞钦?”   他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为什么会在这?”   虞钦:“这话该问宴大人。”   宴云何怔怔地发了会呆:“梦吗?”   很快他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冲虞钦笑了:“寒初,过来。”   虞钦没有动,宴云何便动了,他上前一把抱住了虞钦,将人拖到了床上。   金刀再次出鞘,却不知为何迟迟没被主人使用上,最后摔在床沿,发出沉闷声响。   虞钦闻到了一丝酒气,虽然很淡。更多的是属于宴云何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床帐,无处不在。   男人一双浅色的瞳孔,瞧着比平日深了些,应该是醉了的缘故。   宴云何缓缓闭上眼睛,好似又要睡过去,不知为何他又勉强地睁开,牢牢地盯着虞钦。   他抬起手,碰了碰虞钦的脸,很有些疑惑道:“这次的梦怎么还能清楚闻到味道。”   虞钦嘴唇微动,还没说话,宴云何的手便放肆地来到虞钦的脖子处,停了下来。   “痕迹。”宴云何说。   他盯着虞钦脖子上的伤口,那里已经结了痂,长长的一道,是宴云何的剑留下的。   “那天你没想杀我,是吗?”宴云何轻声道。   他静了好一会,没等来回答:“怎么连在梦里都不理我。”   这样也好,宴云何闭上眼,他俯身下去,离虞钦越来越近,起码这个梦里的虞钦,不会阻止他。   他的嘴唇贴上那带着温度的皮肤,亲着他给虞钦留下的伤口:“你早就知我喜欢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伴着小声呢喃,他小口啄在了虞钦的下巴,忽然头皮一痛,是虞钦捉住了他的发。   他被猛地扯开,背脊砸在床褥上,不疼,就是让他有点懵。   宴云何躺在床上,撇了撇嘴:“不亲就不亲。”   说完后反而有点忿忿不平:“明明是你先亲的我。”   话音刚落,宴云何便被人掐住了下巴,梦里的虞钦动作很粗暴,也很反常。   因为随之这个虞钦便低下头来,吻住了他,强势至极地撬开了他的唇。 第四十四章   宴云何被酒弄得昏沉的神志,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被擒住了双手,按在脑袋上,中衣已经完全敞开了,露出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腰腹。   这是梦,现实中的虞钦不会吻他。   宴云何有些失神地想着,探入他唇间的舌头,笨拙又凶狠,厮磨的唇间,泛起隐秘的烫,有些疼。   他皱了皱眉,轻而易举地挣开了虞钦的束缚,对方根本没用力,只是察觉到他的躁动后,虞钦停下了亲吻,稍微往后退,呼吸也很急。   他注视着宴云何好一会,看对方泛红的脸,那浑沌而暧昧的浅色双瞳,面上迟来地泛起懊恼。   紧接着,虞钦撑着床,竟是想要起身离开了。   下一秒,身下的醉鬼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将他拉下,再一次含住了他的嘴唇。   宴云何浑身发烫,像冬日里的火炉,紧紧贴着虞钦的部位,都燃起了高温。   交缠的唇齿发出潮热的水声,床幔隔出了一个不被旁人所知的角落。   在这里,他们仿佛能做任何事。   宴云何的舌头主动缠着虞钦,他喉结滑动,贪婪地咽下了虞钦的气息。   曾经在发梢才能闻到的香味,如今浓烈的过分。   虞钦是酒吗,为什么越饮越醉?   察觉到对方因为他的过度索取,想要退开的瞬间,宴云何紧紧追了上去,他胳膊撑在床上,衣衫已经滑至臂弯。   伤痕累累的躯体,在摇晃的烛光下,染着满身欲-望。   此时的宴云何鬓边卷发已经湿了,因为兴奋而瞳孔微缩,他牢牢盯着虞钦,就像野兽盯着自己的猎物,此刻的他已经没多少理性。   宴云何舔过着那肿胀的双唇,这一回,他充满耐心,堪称温柔,嘴里含糊地喊着:“寒初。”   “我的寒初。”   “我心悦你。”   他没有强势地让对方接受他,而是慢慢地哄,轻轻地舔,直至他作乱的舌尖被狠狠咬了一口,宴云何猛地后缩,像是终于知道怕了,他再次躺在了床上,低声喊疼。   宴云何在战场上不知受了多少伤,不过是被咬了一下,如何就疼了。   虞钦不信任地盯着他瞧,却看宴云何眉心紧皱,仿佛疼得厉害,便伸手掐住他的脸颊,让他吐出舌尖:“可是出血了?”   宴云何伸手一把按住他的后脑勺,猛地撞在了他的嘴唇上,腥味弥漫,这一回是真的出血了,不过是虞钦的血。   他就像一个过分猛浪的公子哥,终于采到了心心念念的那朵花,叼住了就不会放开,缠人得厉害。   直至唇齿点起来的火,混着酒精融进血里,肆意地从上至下,彻底地烧了起来。   宴云何的双手再次被捆住了,被他自己的衣服,始作俑者是虞钦,他绑住了失控的宴云何,再次退开。   虞钦冷淡的目光和红肿的嘴唇,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昏暗的环境,那目光像道鞭子抽在了宴云何身上,非但没让他冷静下来,好像更失控了。   宴云何嘴唇染着虞钦的血,他伸出舌尖缓缓地舔过唇周,血的味道并不好,他却妄想得到更多,哪怕知道再多的液体,也浇不灭他身体里的火。   “宴淮阳。”带着恼意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响起。   宴云何笑了,他哼了一声:“好听,再叫一次。”   然后他被粗暴地翻了过去,背脊的肌肉因为双手被束,浮现出清晰的形状。疤痕的深浅,错落在皮肉上,他感觉到微凉的指尖触碰在其中一处伤疤。   力道很轻,仿佛怕这旧伤再次体会到当初的疼痛。   宴云何脸颊埋进被里,虞钦的气息充斥在他的鼻腔,他焦躁地动了动臀,有点难耐。   中裤的绑带也松了,只是完全靠那后臀的起伏,勉强支撑着柔软的布料。   绸缎贴身,完美地勾勒出臀峰的曲线,宴云何动的那几下,清晰地落在虞钦眼里。   捆住双臂的布料,忽然被虞钦微重地拽起,肩膀的关节泛起疼痛,宴云何闷哼一声,睁开恍惚的眼。   “宴淮阳,你喝的是酒吗?”   这个问题哪怕是醉了的宴云何,都忍不住想要反驳,不是酒又是什么。   酒意洒满他一身,连带着肉色的疤也泛起粉来,一道斜长的刀伤,越过了背脊,停在尾椎,勉强避开了那两个腰窝。   那道粉色的印好似诱人去瞧,瞧那窄腰上还有动人之处。   指尖落在那最长的疤,一路往下摩挲。滑至尾端时,宴云何的双臀轻轻颤抖起来,微微往上拱,就像被摸到了痒处,忍不住想躲,又躲错了方向。   “别摸了。”他的声音闷在被褥里,充满喑哑,听不分明。   虞钦声音仍然冷淡:“疼吗?”   要是疼就好了,冰冷的发忽然垂落下来,扫在他的背上,于此同时,怪异的烫抵在了他的腰窝处,他意识到是虞钦俯下了身。   紧接着便是后颈一疼,他便彻底地失去了意识。   宴云何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那梦相当旖旎,梦里他好像看见了虞钦,又不像虞钦,虞钦不可能露出那副神情,又任由他的放肆。   他睁开眼,看着熟悉的卧室,每一日都能瞧见的床幔,坐起身来,低低地叹了口气。   梦见虞钦的次数并不少,只是这一次好像内容有些刺激。   也不知道是不是憋久了,怎能做出这样的梦来。   宋文推开门,黑着脸给他端上了醒酒汤:“周大夫的解酒丸好像没大用,大人你昨天完全醉了。”   宴云何很少大醉,酒后乱跑就更少了。   印象中只有在东林书院那会,醉了两次,每次找到人,都是好端端躺在自己床上。   问他到底去哪了,宴云何也只是露出茫然的神情。   久而久之,宋文也懒得问了,人没缺胳膊少腿就好了。   这一次也一样,宋文找了宴云何半宿,结果天刚亮那会,他躺在自个床上睡得正香。   宴云何扭了扭自己僵硬的后颈,被宿醉折磨得不轻,他饮下宋文端来的解酒汤:“备水,我要洗漱。”   泡进温水里的那刻,仿佛才活了过来,只是刚坐进浴桶里,腿根隐约泛起刺痛,宴云何往那里随手一摸,疼意不明显,感觉像是被人掐了许久。   在宿醉引起的头疼中,完全不值一提,若不是热水的刺激,甚至感觉不到那点疼痛。   宴云何洗漱过后,强打起精神换上了官袍,今日要上早朝,游良仍在他身侧,瞧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忍不住问:“你昨晚做贼去了?”   “宿醉。”宴云何懒懒回道。   他抬起眼,虞钦仍立在斜前方,光是背影都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游良感觉到他的打量,小声说:“虞美人今天好像心情很不好,谁惹了他?”   宴云何揉了揉额心,低声回道:“我怎么知道。”   今日早朝无事,宴云何只想快点散朝,好回家再躺一躺,他觉得哪都不得劲。   游良见他那模样:“身体怎么虚成这样了,不知道的以为你不是喝酒,是被人打了呢。”   宴云何叹了口气:“我这次才明白,什么叫醉酒伤身,确实像被人打了,哪都疼。”   好不容易挨到散朝,宴云何顺着人潮往外,忽地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他差点以为自己看错,再定睛一瞧,那被小太监领着,从宫门进来的,竟是他的老熟人。   宴云何立即大步上前,浑身的不适都被来人惊散了。   “赵成安!”   那穿着官服的身影微顿,缓缓回过身来。目光落在宴云何脸上,浮现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我就说哪个敢直呼我的名字。”   宴云何一把搂住他,狠狠拍他肩膀:“好家伙,你怎么来京城了,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旁边的文官从他们身旁经过,不时看他们两个一眼,仿佛对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竟这般失态有些鄙夷,   宴云何对那些目光视而不见,他心里只有跟兄弟再度重逢的激动,满腔情绪无以言表。   “小六他们过得怎么样,兄弟们都还好吗,你怎么突然回京了,这次要在京城待多久,有地方住吗,要不要住我家!”   一连串的发问,弄得赵成安忍不住笑道:“你别急,一个个问。”   这时在旁边静了许久的小太监终于出声:“赵大人。”   赵成安回过神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淮阳,晚点我去你府中找你。”   宴云何点了点头,心头的喜悦散了不少,冷静下来后,无数的疑惑涌上心头。   赵成安为何会这种时候出现在京城?难道……宴云何浑身一冷,难道是师父要回来了?   师父若真的回来,是否跟吴王案有关?   宴云何忧心忡忡,望着赵成安的背影,他现在迫切希望赵成安赶紧到他府上,为他解惑。   游良也在旁边看了许久的戏,这时才走上前:“那谁啊?”   宴云何心不在焉道:“我在大同认识的好兄弟。”   游良似笑非笑道:“只是兄弟吗?”   宴云何回过神来,没好气地望了他一眼:“只是兄弟,你能不能别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游良耸了耸肩:“这么想的,可不止是我一个。” 第四十五章   还能有谁跟游良一样无聊,宴云何心想,莫不是刚才那些路过的官员?   游良见他目露不解,突然笑眯眯道:“算了,说不定是我看错了。”   “你可不能抛下我啊,我们说好了要做一对难兄难弟!”游良一把揽住了宴云何的肩膀,亲亲热热地说。   被宿醉影响,游良现在说的话,他是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宴云何晃了晃脑袋,推开了游良的手,再次拒绝了对方一起去茶楼的提议,登上了自家马车。   回到永安侯府,宴云何补了一觉,等醒来已是黄昏。   有时候他实在不解,为何早朝要开得那般早,以至于上完朝后,经常要回府补眠,着实浪费时间。   他在院子里练了会功,出了一身的汗,宋文早就在旁边备好干爽的衣服,在他进屋洗漱后立即给他更换。   宴云何伸开双手,由着仆役脱下他的衣服。   一旁捧着更换服饰的宋文诶了声:“大人,你身上这是怎么了?”   他绕到了宴云何的背后:“好多淤青啊,你昨晚摔哪了吗?”   宴云何如何能记得,对于醉酒后的记忆,他从来都是忘掉的比记得的多。   “许是摔到了,今早醒来到处都痛。”宴云何不怎么在意地说。   宋文伸手指点了点宴云何的腰,那处肌肉敏感,被人一碰就猛地收缩起来。   “干什么?”宴云何皱眉道。   宋文:“摔哪能摔到腰啊,腰上都是淤青。”   宴云何扭身一看,勉强能看到腰侧上的痕迹,确实有淤青,一道一道的,看着像指印,又不大像。   难怪他早上起来的时候,只觉腰眼发酸。   宴云何扭了扭脖子,松了口气:“没事,出了身汗,已经没那么难受了。”   “你赶紧吩咐下面的人准备宴席,成安在营里的时候,就整日在我耳边念叨,说有机会定要尝尝京城里的美食。”宴云何眉眼带着笑意道。   宋文见他这般高兴,也跟着笑了起来:“早早就吩咐后厨管事了,夫人还来问我,是谁要来拜访,这般隆重。”   宴云何从盛满玉佩的盘子里拿起了紫玉葫芦,吩咐了句:“用这个。”   仆役接过玉佩,给宴云何佩上。   把玩着玉葫芦,宴云何说:“是我在营里最好的兄弟。”   战场上的兄弟,都是过命之交,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时,都是赵成安将他拉回。   同样的,他也救过赵成安不少次,他们虽然出身不同,自小环境不一样,但在战场那种地方,却会让人变得出奇地一致。   战场上的胜利,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快威武,充斥着士兵的血与泪。   在战事最焦灼的时候,他和赵成安每天早晨都会讨论一个话题,那就是等晚上回来后要吃些什么。   边陲重镇,因长年战事,贸易并不发达,饮食也很贫瘠。   宴云何刚去时,就不是很习惯当地饮食,他经常与赵成安描绘在京城吃过的美味,把人馋得半夜直咬牙。   当然,每日讨论吃什么,并非是真的那般轻松,觉得自己定会活着回来,吃上这顿饭。   而是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对方,一定要活着回来。   夜幕降临,赵成安果然来了永安侯府,他受到了全府上下的热情欢迎,甚至连宴夫人都亲自出来,答谢这位小兄弟对她孩子的照顾。   赵成安其实是个腼腆性子,被宴夫人追问是否有婚配,可要在京城相看人家时,脸都红了。   等宴云何终于让这些人散开,单独只剩下二人的时候,赵成安才缓缓地松了口气:“令堂实在热情。”   宴云何给他倒酒:“我也没成家,她劝不动我,这是在旁敲侧击呢。”   赵成安理解地点头:“我娘也是,成天让村里的先生给我寄信,叫我回去成亲。”   说罢他看向宴云何:“你也知道我们这种人,成天脑袋别在裤腰上,都不知道哪一日就把命给丢了,要是我真成了家,最后把她一个人剩这世上那该怎么办?”   赵成安心思细腻,为人谨慎,很多时候比起冒险,更偏向按兵不动,时常在留有余地的情况下,才会行动。   这种性格在面临成家这种人生抉择时,也会浮现许多想法,最后情愿不去做。   “曾经我也有过诸多顾虑,但后来想了想,人总是要冲动一回,才不会觉得后悔。”宴云何轻声道。   赵成安注视着宴云何,明显能感觉到这次回来,对方身上的变化。   “难道你有意中人了?”赵成安好奇道。   宴云何落落大方:“嗯,他不喜欢我。”   赵成安一下便笑出了声:“竟然还有你追不到的姑娘,那些喜欢你的小娘子要是知道了,怕是要伤心了。”   二人气氛轻松,聊了许久,饭局过半,宴云何终于切入正题:“师父可是要回京了?”   赵成安笑意淡了些许,握紧了手中的筷子:“应该还有三日就要到达京城。”   “那你怎么先到了?”宴云何问。   赵成安神色自若道:“科多部最近不太安分,据说是底下人暴动,换了个首领。新上任的首领主战,但是目前察延和瓦尔胡暂时没有回应他。”   科多部、察延,瓦尔胡是鞑靼的三大部落,在十年前同时进攻大晋,三年前祁少连联合边陲九镇的将领们,于最后的战役中逐步将他们一一击溃,三大部便又成了一盘散沙。   这些年他们自身内斗不断,再也没精力兴起过大的战事,侵扰边境。   “祁将军让我先回京城将这个消息报告给陛下。”赵成安夹了筷牛肉,放进嘴里缓慢咀嚼。   宴云何一听就知道,这事不妙。   在这风口浪尖上,祁少连让赵成安回来传递这个消息,以成景帝的性子,必然多想。   这是否是祁少连借着鞑靼的名义,在向成景帝施压,边境离不开他祁少连。   自古以来,皇帝和将军之间的关系,总是非常微妙。   科多部的事情必然是真,但选在这个时间点报给成景帝,祁少连也肯定有自己的私心。   不过也能理解,即便是宴云何都是在见过成景帝,试探其态度后,才能确定吴王案究竟会不会涉及祁少连。   赵成安便是祁少连的探路石。   宴云何叹了口气:“师父不该这么做,我前几日已经发过书信给师父了,可惜那会他应该已经动身出发,所以才没有收到我的信。”   “不用太担心,我今日进宫陛下对我挺好的,态度也很和蔼。”赵成安感慨道:“要不怎么说真龙天子呢,那气势真了不得。”   宴云何心想,若成景帝能轻易让人看出喜恶,那便不是成景帝了。   先太子佑仪的事,这么多年来,成景帝硬是没有透露出半分。只有宴云何真成为他心腹以后,才发现原来成景帝从未放弃过翻案。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宴云何举杯,和赵成安一同碰酒。   第二日宴云何便带着赵成安去神机营,给对方展示自己最近新练的阵法,结合火铳的优劣势,经过反复试验,终于磨出了一套日后可在战场上使用阵法。   赵成安看着啧啧称奇:“你真该早点回京城,这支队伍要是前几年就进入战场,鞑子还不被打得屁滚尿流!”   宴云何笑而不语,他从未想过要长久待在京城。   他知道他迟早有一日得回到边境。   从神机营出来,宴云何又带着赵成安游玩京城。   赵成安想起宴云何说过的桃花酥:“你先前总是念念不忘的那家点心铺在哪,带我去尝尝看,我倒想知道,究竟有多好吃。”   店铺在东林附近,离书院也不远,一路走过去,还能看看京都热闹繁华的街道。   赵成安急着进京,又是第一次面圣,紧张得根本没心情观赏京城。   现在将军吩咐他的任务已完成,他这才闲心游玩。   不少摊铺卖的东西,他都几乎没怎么见过。   宴云何相当大手笔,只要他看了一眼的东西,他都直接掏钱让老板包下来。   还没走到点心铺,两个人手里就提了不少。   赵成安小声抱怨道:“淮阳,你不要再买了,买那么多我也带不回去。”   宴云何说:“这才哪到哪,当初都跟你说了,只要你来京城,看上什么我都给你找来。”   赵成安乐了:“没想到我们淮阳还是言出必行的君子啊。”   点心铺门口挂着布帘,宴云何先撩起帘子,让赵成安进去。   赵成安刚进去,就发现店里已有顾客,手里提着一包桃花酥,正好转过身来。   看清对方脸的那刻,赵成安都惊了,是否京城的水土真这般养人,他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仅仅站在那里,都仿佛将整个店铺都照亮了。   赵成安忽然觉得,要是他娘亲能给他找到长成这样的媳妇,那他肯定不会瞻前顾后,只会赶紧娶回家里,天天看着都能吃多三碗饭。   “怎么不进去啊?”宴云何在身后问道。   他越过赵成安的肩膀,看到了店里的人。   是他日思夜想,梦里才能见到的人。   虞钦。   想到之前的梦,宴云何忽觉面上一热,下意识想走又停住脚步。   他用胳膊顶了顶赵成安:“别堵住门口。”   赵成安没回应他,宴云何皱眉,往对方面上一看。   好家伙,那满脸痴色,再看一会口水是不是都要下来了。   宴云何的脸,瞬间就阴了。 第四十六章   赵成安正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美人,就觉得背脊一痛,宴云何胳膊往他腰眼一撞,直接把他那地方撞得又酸又麻。   他嘶了一声,看向自己心狠手辣的同伴:“就不能等等吗,这么着急?”   说罢,赵成安迈步让开,他还以为宴云何是不高兴他在堵门。   一边走,赵成安还是不停往虞钦身上看。   越看越稀奇,怎么会有男人长成这样。   这时那男人回望了他一眼,赵成安瞬间寒毛倒立,本能在告诉他,面前这可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美人,美人可不会有这般可怕的眼神。   不是说对方在怒视他,或者瞪他,这种情绪化的表现。   相反那一眼很沉寂,就像在看一个死物。   赵成安甚至觉得,对方轻描淡写地扫他的那一下,是在分析他全身上下的破绽,可以形成致命伤的有哪几处。   就在这时,他的好兄弟宴云何,同那位可怕的美人打了个招呼:“虞大人,好巧,你也来这家店买点心啊。”   虞钦没有像往常那般回应宴云何,哪怕他们关系最糟糕的时候,虞钦都不会这样漠视他。   虽然大多时候,虞钦总是对他生气,但这一次好像不一样。   这种感觉,仿佛这段时间才走近的关系,又在一瞬间回到了原点。   赵成安侧过头问:“你认识?”   宴云何紧紧盯着虞钦,眉心困惑皱起,心不在焉地回道:“嗯,同僚。”   赵成安闻言,仔细打量虞钦,就察觉对方惊人的容色下,眉宇间却透着股病气,怎么看都不似武官出身。   “这是锦衣卫都指挥使,虞钦虞大人。”宴云何补充道。   赵成安愣了愣,他是听过关于这位指挥使大名的,虽然全是不好的传闻。   随即赵成安便收了面上异色,彬彬有礼地同虞钦打了个招呼:“虞大人,在下赵成安。”   虞钦拱手同赵成安回了礼,客气道:“赵将军,久闻大名。”   赵成安摆摆手:“将军这个称呼当不得,大人折煞我了。”   虞钦却道:“赵将军率百兵俘获数千敌军之事,我在京城也略有耳闻,将军不必自谦。”   “传闻夸张,实际上没有这么多。”赵成安笑着,补充一句:“不过是我所领士兵的三倍人数罢了。”   宴云何见他们客客气气,你一言我一语的,竟然聊得挺好。   尤其是赵成安那看似解释,实则显摆,孔雀开屏的模样,宴云何简直要看不下去了。   这时点心铺的老板娘走了出来,宴云何是这家店的常客,她一见就笑眯眯道:“桃花酥没有啦,这位公子手里的是最后一包。”   公子自是指的虞钦。   宴云何有点可惜,但也没说什么,总不能让虞钦把他的那份让出来,只为让赵成安尝一尝。   虽然印象中虞钦并不嗜甜,怎地今日想来买桃花酥了。   他转过身来,却发现后面二人不知何时都停止对话,沉默地望着他。   在这两人的注视下,宴云何突然有种后院起火的微妙感。   分明一个是兄弟,一个是意中人。   宴云何对赵成安道:“桃花酥没有了,其他的也挺好吃,要不要尝尝?”   “明天再来吧,烦劳你多陪我几日。”赵成安道。   宴云何被他的突然客气,弄得有些莫名,但还是配合道:“那得等到我明日散值了,才能带你来。”   说罢,他回头同老板娘打商量,请求对方给自己留多一份。   虞钦突然抬手,将手里的桃花酥递给赵成安:“何必如此麻烦,我这份让给赵将军。”   赵成安没有接:“听淮阳说这家店的桃花酥很难买,虞大人既然亲自来买,想来也是喜欢的,君子不夺人所好。”   虞钦垂眸:“在下向来对口腹之欲不算看重。”   赵成安:“既然难得,何必这般轻易放弃。”   虞钦把桃花酥放到了赵成安手里,淡然笑道:“就当我敬赵将军护卫边陲百姓多年。”   此话一出,赵成安不好再推搪:“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虞钦颔首:“应该的。”   说罢虞钦便迈步出了点心铺,宴云何下意识跟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他转头对赵成安道:“桃花酥得配香茗居的茶,才叫一绝。”   赵成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用一种看透一切的目光,望着宴云何:“你确定你现在想喝的是茶?”   二人谈话间,出了点心铺,宴云何回道:“不止想喝茶,还想吃点心。”   赵成安晃了手里的桃花酥:“那人不重口腹之欲,你却热衷京城大小美食,算了吧淮阳。”   他究竟表现得多明显,才会人人都能察觉。   虽然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赵成安足够了解他。   宴云何不接他的茬:“除了点心,你还想吃点什么?”   赵成安看了他好一会,忽地叹了口气:“瞧你那望眼欲穿的可怜模样,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你不久就要回去,等下次再来京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宴云何摇了摇头:“真把你丢下,我成什么人了。”   最后还是陪人逛到夜幕降临,他将赵成安送到其入住的客栈,赵成安不愿住永安侯府,宴云何也没勉强。   赵成安不适应那么多仆役服侍,他祖上皆是农户。   当初宴云何敢去边疆,连衣服都不会洗,是赵成安教会他不少事。   宴云何回府,简单地洗漱过后,遣退了所有人,独自呆在房中。   隐娘趴在屋檐上,连落在她胳膊上的蚊子都不敢拍死,就怕闹出动静,被宴云何察觉。   她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男人,为何这般能逛。   逛了一下午,跟得好辛苦。   好不容易等宴云何歇下了,隐娘拿出本子,记录下了今日宴云何去的地点,见的人,最后再点心铺和虞钦见面,着重勾了一下。   收起本子,隐娘轻轻掀起一片瓦,小心地窥视里面。   只要确认宴云何睡下,她便能回去休息了。   然而让隐娘意想不到的是,房中此刻空无一人。她在宴云何自己家里,把人跟丢了!   此刻宴云何正疾驰在黑夜中,隐娘跟着他一事,他早有察觉。   虽然隐娘匿息的功夫足够好,但跟他毕竟有着武功上的差距。   况且他今日故意换了不少地方,皆是一些视线开阔之处,隐娘便是想藏,也很艰难。   隐娘忽然被派来盯他,应该是成景帝的授意。   成景帝派隐娘来,是真这般相信隐娘不会被他发现吗?还是就是想让他发现,近而达到警告他的目的。   警告什么,是警告他在祁少连这事上的冲动,还是那夜他救下虞钦,叫成景帝开始怀疑他的忠心。   他确实不该和虞钦走得太近,所有人都告诉他,这是百害无一利的事。   便是虞钦自己都清楚,今日在点心铺,虞钦的态度就表现得够清楚的,这是要跟他划清界限。   宴云何在冷冽的寒风中,心也缓缓沉下。   他知道是错的,却还是因为尝到了甜头。   这时候叫他放手,已是不能够的。   宴云何出现在虞钦的卧室中时,对方正在书桌前练字,听到宴云何进来的动静,也不惊讶,没有停下手中的笔画。   “虞大人今夜怎么这般闲情雅致?”宴云何走了过去,看虞钦的书写内容,是心经。   宴云何撑着书桌,拇指压在那柔软的宣纸上,按出褶皱:“有这么烦心吗,竟然要依靠这种外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虞钦手中的毛笔一顿,一滴墨在宣纸上晕开,将整幅字都毁了,功亏一篑。   “宴大人,这种时候,你不该出现在我这里。”虞钦搁下笔,冷声道。   宴云何挑眉:“我不该出现在这,那我该去哪?”   虞钦将宣纸折了起来,缓慢撕开,像是毁掉某种令他心烦的存在,他将碎开的纸张随意地抛掷桌面,漠然道:“去哪都行。”   说罢,虞钦绕开宴云何,往里间走去。   宴云何跟随而上,却在下一刻退了半步,因为虞钦毫不客气地抽刀而出,剑指宴云何:“宴大人,客气话是听不懂了吗?”   看着虞钦冷然的神情,宴云何举起双手,以作示弱。   然而他在下一刻,却出声道:“为什么喊我宴大人?”   虞钦持刀的手很稳:“我向来这般称呼同僚。”   宴云何若有所思道:“是吗,我觉得淮阳更好听些,或者你直接喊我宴云何也好。”   虞钦刀尖一颤:“宴大人……莫不是醉了不成。”   宴云何将举在颊边的手缓缓放下,指尖点在那金刀上,分明没用什么力,却还是将那锋利又尖锐的刃,压了下去。   “寒初喜欢我醉酒的模样?”宴云何有点苦恼地皱眉道:“我不太喜欢呢。”   说罢,他掀起眼帘:“还是说寒初就喜欢醉到毫无意识,可以为所欲为的男人?”   虞钦没有说话,宴云何将那金刀彻底压了下去,他迈步逼近了虞钦,鼻尖凑到了对方脸前,轻轻一嗅:“这房中好像还有酒味。”   “果然……昨晚不是我一个人的梦。” 第四十七章   宴云何牢牢盯着虞钦,不放过丝毫情绪波动,只要虞钦露出一点破绽,他都会即刻捕捉到。   错愕、惊慌、紧张又或者不安,都是他希望见到的。   他需确定,昨夜究竟是两个人的意乱情迷,还是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然而在审讯犯人的经验上,虞钦显然比他丰富。见多识广的锦衣卫都指挥使,能够隐瞒任何事。   他冷静地回视宴云何:“宴大人,你究竟在说什么?”   宴云何虽然没能从虞钦那里得来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他依然没有后退,反而将虞钦步步逼至床沿。   他的手越过了虞钦的身体,撩开了那床幔:“我在说什么,寒初是真的听不懂吗?”   宴云何看了眼那张床铺,床褥尽数被换,已不是昨夜看见的那款。   他眉梢轻挑,只觉得对方严谨,竟然还知道毁尸灭迹。   本来只是五分笃定,现在已升至八分。   “我昨夜跟同僚饮酒,醒来后全身都痛,腰背皆有指印,你说这是为什么?”宴云何松开了那床幔,布料滑落时,边缘至虞钦手背刮过,留下细微的痒。   虞钦无动于衷道:“那要问与你饮酒之人,为何来问我。”   宴云何快被气笑了,他都话已至此,虞钦竟然还能装作若无其事。   他一把攥住虞钦的手,强硬地将其按在自己的腰上:“虞寒初,现在还想不起来究竟做了什么吗?昨夜只是我醉了,寒初可是神智清醒。”   虞钦手按在他腰上,掌心微凉,透过衣衫,压在宴云何的腰腹:“宴大人酒醉认错人了吧。”   一而再,再而三的反驳,叫宴云何有几分动摇。   他确实不算完全记得昨夜之事,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只是身上的疼痛告诉他,只是一个人,可弄不出这样的痕迹。   难道他真的酒后乱性,认错了人?   然而下一瞬,宴云何便笑出了声:“险些被寒初糊弄过去了,要不是我留了痕迹,还真以为自己记错了人。”   他抬手捧住虞钦的脸,拇指碾着下巴,将那双唇按开,下唇靠近内里的地方,有一道还未愈合的血痂。   “虞寒初,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说我记错了吗?这里的伤口,是我撞出来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宴云何道。   虞钦粗暴地拨开了宴云何的手,那瞬间他的表情又像在点心铺遇见的那样,变得全然冷漠,虽然他们站得极近,距离却很遥远。   “宴大人。”虞钦声音微顿,仿佛在考虑以什么措辞,才能令宴云何不再继续纠缠:“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宴云何微怔:“你明白了?”   虞钦取下了宴云何腰间的紫玉葫芦,随手往旁边一抛。   那玉落在地上,就像在宴云何心头砸了一拳,他压着火道:“虞钦,你在做什么!”   哪怕这玉是虞钦送给他的,但对方这般随意对待玉佩,还是让他感受到了不悦。   紧接着,虞钦的手按在了他的腰封上,开始解他腰上的绑带。   宴云何大力地攥住了虞钦的手,他咬着牙道:“我在问你做什么!”   虞钦犹如感觉不到疼一般,他笑得凉薄,眼中透出一种轻慢。   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令宴云何回想起来那日大雨,宫中廊下,虞钦这是这般笑着。   笑他与太后毫无区别,笑他的痴心妄想。   现在,虞钦用同一种方式对待他,他知道虞钦接下来要说什么。   宴云何想要阻止,身体却僵住了,连带着嘴唇,仿佛都在虞钦的笑容里,缓缓冻结。   “宴大人想要什么,我明白了。”   随着话音落下,虞钦抽开了宴云何的腰带,长长的缎带落于二人站立的足尖,轻得没有声响。   虞钦解开他的腰带,拉松他的外袍:“宴大人自小顺遂,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最浅薄的色欲,也能被大人误认成真心沦陷,倒不如叫你得偿所愿,你才会知道……有些事有些人,尝过以后也就觉得不过如此。”   虞钦已经解开了宴云何的外袍,他的手指探入宴云何的领口,冰凉的指腹加剧了宴云何的寒冷:“我杀了你一次,你该知道害怕。”   他缓缓前倾,即将吻住宴云何的嘴唇时候,被对方狠狠避开。   虞钦指腹在按着衣带,用力到泛白。   他垂下眼睫,直至宴云何往后退了一步,那布料从他指腹中滑走,再也抓不住。   宴云何粗暴地系上自己被解开的衣服,转身走了,他没有捡那玉佩,也没有回头看虞钦的神情。   或许是再也不需要了,不管是玉佩,还是其他。   房门重重关上,屋里仅剩的一点气息,也随着寒冬的凉风,逐渐散去。   虞钦弯腰捡起那个紫玉葫芦看了一阵,最后回身来到那闷户柜前,拿出一个锦盒。   那锦盒本该放这个紫玉葫芦,如今已被一枚暖玉替代。   虞钦将玉放在了一起,关上盒子,上好锁后,推进柜子深处,也许没有再见天日的机会了,他想。   宴云何回到府中,一张脸阴沉得可怕。他没有理会还趴在房顶上的隐娘,独自坐在房中许久,最后喊了仆役,叫人送酒过来。   宋文闻讯而来,不赞同道:“醉酒伤身啊大人。”   宴云何端坐在桌前:“送一壶过来就行,我不会多饮,只喝这一次便够了。”   宋文与他自小一起长大,当然能看得出他现在的心情究竟有多糟。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就一副需要借酒消愁的模样。   宋文没有再问,屋檐上的隐娘看了一会,最后起身使用轻功离开,没再继续监视。   宴云何独自一人关在屋中,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极慢。   酒的苦涩滚过喉头,却无法像往常一样感到痛快。   他的感情,他的爱意遭到了轻视,宴云何为此感到愤怒,更多的却是觉得悲伤。   即使早就知道虞钦经历了什么,却没想到对方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面目全非。   难道虞钦以为,这仅仅只是在伤害他宴云何吗?那一字一句,皆是自轻自贱。   随意的态度,好似将自己当成了玩物。   宴云何停下了饮酒这样无意义的行为,他下意识往腰上一抹,那里空了。   不管是他的玉佩,还是虞钦的玉佩。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翌日早朝,宴云何眼眶带着青黑来上朝,游良见他脸色比前日还糟,有些咋舌,但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这一回他没有打趣宴云何。   散朝后,严公公过来传唤宴云何,成景帝在御书房候着他。   他甫一进去,成景帝便抬手免了他的礼,唤他至身前。   成景帝面上带着些许不耐:“宗人府还有那群老不死的言官,插手朕的家事,认为吴王罪不致死,最多贬为庶人,圈禁宗人府一生,便是重罚。”   “吴王旧部一直喊冤,说仅凭走私火药,还有宫宴上几个来历不明的死士,就断定吴王谋逆实在过于牵强。”   说到这里,成景帝竟然笑了,只是双眼仍然阴沉,望着宴云何:“吴王刚被抓的时候,他们不闹。如今祁少连一回来,他们便集中地跳出来求情。”   “朕的好母后也在后宫里为吴王吃斋念佛,简直可笑!”成景帝摔碎了手中的杯子。   确实可笑,吴王案险些将太后拉下水,又折了一个工部尚书。   就这样太后还作出一副同情吴王的模样,不是她真这般宽仁,不过是惺惺作态,用这种方式给成景帝心头添堵。   连太后都知道怜悯吴王,若成景帝真杀了吴王,少不得落下一个残害血亲的罪名。   哪怕这个所谓血亲所行之事,是谋朝篡位。   现在所有人都在跟成景帝作对,难怪这个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这般盛怒。   宴云何明白成景帝传他前来的用意,不是真的想问问他,究竟要怎么办。   而是他师承祁少连,本就立场敏感,前阵子又救下虞钦,与身为太后方的虞钦走得过近,成景帝已经在猜疑他的忠心。   宴云何忽然觉得很累,在京城的一切都让人疲惫。   在边疆只需要思考今日战事如何得胜,在京城却是步步为营,需要万分谨慎。   皇帝的疑心是慢性毒药,不知何时会取了性命,你却不能责怪他任何。   因为成景帝只有这样,才能在宫里活下来,他知道他效忠了一个怎样的王。   成景帝宣泄完后,又抬手将手中点心推给宴云何:“这是御厨新做的,尝一尝。”   宴云何垂眸,那是一碟桃花酥。   他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陛下的眼睛,那么……虞钦是否又知道,上面之人对他们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宴云何捏起一枚桃花酥,咬了下去。最爱的点心失去了原本的味道,甜得发苦。   他从御书房出来,严公公在前引路,不远处虞钦带着数名锦衣卫自宫道而来,他们擦肩而过。   宴云何直视前方,严公公缓缓侧首,意味深长的目光落于他的脸上。   虞钦穿着厚重的狐裘,手里抱着暖炉,神情淡然。   他们擦肩而过。   这一回,谁也没有望向谁。 第四十八章   宴云何从宫里出来,见了陈青。现在青衣帮的走私案,涉及吴王谋逆,青衣帮一众人等,也因此案从云洲押往京城。   吴王谋逆案仍在审问,各方势力都在插手,成景帝今日勃然大怒,也是由于此事。   刚才在御书房中,宴云何吞下苦涩的桃花酥,便重新跪倒在地。   成景帝见他模样,神情有些危险:“淮阳,怎么不吃了,是不喜欢朕赐你的这道桃花酥?”   宴云何摇摇头:“臣有比桃花酥更重要的事情,要跟陛下汇报。”   乌云散去,成景帝饶有兴致道:“说来听听,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叫你连桃花酥都不吃了。”   宴云何便趁机提起了青衣帮一事,他说当初这条线索能被发现,是由于青衣帮的陈青将功补过,主动提供了不少情报。   他在成景帝面前求情不过数句,成景帝便烦闷挥手,他没工夫关心小小青衣帮。   但看宴云何焦急神情,成景帝还是松口道:“朕不会要他们性命。”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成景帝说。   宴云何面上一慌:“陛下!”   成景帝觉得宴云何给他找事,怒视他一眼,又作出为难状:“发配充军,这总行了吧!”   宴云何松了口气,露出今日来第一个笑容:“陛下圣明。”   自古以来,犯人被流放,多数是发配充军。   路上环境恶劣艰苦,许多犯人都熬不过去,这才有了被流放不如去死的说法。   但树挪死,人挪活,只要能保住性命,万事皆可商量。   何况宴云何多的是办法,让流放路上的条件变得没那么艰苦。   发配之地是宴云何的地盘,到时候在战场上立了功,还是有机会回去的。   虽然这不是宴云何最开始和陈青作下的保证,但在这种情况下,能保住性命已是不错。   他见到陈青以后,立刻被陈青的模样吓了一跳,只因对方在短时间内瘦了一大圈,都有点形销骨立。   陈青自从知道吴王谋逆后,便知道事情要糟。   青衣帮众人都会被判谋逆,罪至凌迟,连命都保不住。   哪怕他来的路上,已经想过最坏的可能,但事情真的发生了,他还是感到了非常绝望。   宴云何心中一直记挂着此事,只是前段时间他才被排除在走私案外,十分被动,又因祁少连,他更加没法在成景帝面前替青衣帮众人求情。   宴云何虽然怕成景帝,在一定程度上,他是了解成景帝的。   成景帝御下甚严,成为其心腹后,宴云何被罚了许多次,被警告了无数回。   每次敲打完他过后,又会适当给予宴云何安抚。   青衣帮之事,就是对宴云何的安抚。   谋反的确是重罪,但要放过青衣帮,也不过是成景帝一句话的事,对宴云何来说,却是卖给他一个天大的面子。   宴云何有时候都在想,成景帝真是天生做皇帝的料,不会有人比他更能坐稳这个位置。   他本以为陈青不会收到风声,毕竟虽然抓吴王的阵仗大,但这案子目前还在审,涉及天家丑闻,不会即刻传到坊间。   可他还是低估了京城这地消息流传的速度,见陈青这个模样,宴云何也有点愧疚。   他不敢耽误,立刻将青衣帮众人的后续,还有他之后所做的安排,尽数告知陈青。   说罢,宴云何又道:“抱歉,我只能做这么多。”   他明白,这与他跟陈青保证的并不一样,陈青若是怪他怨他,他能接受。   哪知道他话音刚落,陈青竟然双腿一软,险些倒了下去。   宴云何立即将人拉住,还未扶到椅子上,陈青便激动地跪在地上,他脑袋重重磕在石板上,磕得极狠,一下就将血撞了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宴云何大声道。   陈青眼含热泪:“恩公,你对我们青衣帮的大恩大德,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还你。”   宴云何扶着他双臂:“你先起来,别这么说话。”   陈青用力摇头:“这罪太大了,他们能活下来太不容易,我知道这全仰仗恩公,我陈青这辈子唯恩公马首是瞻!战场上你让我杀谁我就杀谁!”   他陈青是个莽夫,但不是全然不知事的傻子,他知道宴云何究竟帮了多大的忙。   宴云何看他激动落泪的模样,心里的苦闷也消散了些。   陈青在谢过宴云何后,便要主动投案,宴云何将他拦下:“你妻子不是即将临盆,你何必如此着急。等他们到了大同镇,你再过去也不迟。”   陈青回过神来,抹了把鼻涕眼泪,用力点头。   宴云何说:“晚些时候,我派人将你妻子接过来,你好好照顾她。虽然兄弟是你的责任,但妻子也是伴你一生之人,不可轻忽。”   陈青眼泪汪汪地说好,瞧着恨不得给宴云何跪在,再乓乓两下把自己的脑袋磕破。   晚上宴云何在府里饮酒,宋文在不远处忧愁地望着,又不敢劝。   宴云何一个人独自对月亮喝了会,便举杯朝向屋檐的位置:“景色这么好,下来陪我喝一杯。”   屋檐的地方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别逼我上去抓你。”宴云何道,   还是一片安静,仿佛宴云何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宴云何:“你应该知道你跑不过我吧,隐娘。”   称呼一出,屋檐方向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隐娘的脑袋冒了出来,尴尬地看着宴云何。   她翻身而下,默默地走到了石桌旁边,坐了下来。   宴云何饮着酒,分神道:“我让你查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隐娘从袖子里摸了摸,她不愧是皇城司中掌握消息渠道的人,不过数日,便寻来了答案。   一个密封的信筒摆在宴云何面前,隐娘没有看。   宴云何伸手接过信筒,将纸条从里取出,却没有立即展开来看。   隐娘喝了点酒,被苦得直皱眉:“你为什么要喝那么苦的东西。”   宴云何握着那张纸条笑了:“苦吗,看来不是我的错觉,我今天吃什么都觉得苦。”   隐娘没出声,宴云何将纸条放在了桌上,没有看,而是重新拿起酒杯饮酒。   “你不看吗?”隐娘问。   宴云何嗯了声:“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隐娘:“你不看怎么知道答案?”   宴云何望着隐娘:“每一个地方,都可绝处逢生。”   隐娘当然是看过信筒里的内容了,她现在万事都要跟成景帝报备,只是在宴云何这边,她身为其好友,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宴云何见隐娘表情:“看来我说对了。”   隐娘再次喝了半杯酒,五官扭曲,闷闷道:“嗯,都有。”   宴云何没再出声,他看着月亮,突然跟隐娘说:“我拿很重要的东西作为交换,救下了不少人命。”   隐娘不清楚宴云何指的是什么,但不代表她看不出现在的宴云何,有多落寞。   “这个东西比很多人命还要重要吗。”隐娘问。   宴云何恍惚道:“其实我也不知道重不重要,对他来说,这东西应该是个麻烦。”   看着纸条,宴云何忽然又摇头道:“或许也重要,但又没那么重要,毕竟人这一辈子,还有许多事情比这更重要。”   隐娘要被绕晕了,她饮了酒的脑袋也有点晕。   她强打精神,眼里是宴云何的侧脸,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宴云何的难过。   隐娘皱了皱眉头:“就不能抢回来吗!很重要那就去抢,用尽一切办法夺回来!”   宴云何被她说得一怔,随后笑了:“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得偿所愿。”   他们喝了许多酒,隐娘中途趴在石桌上,一张脸通红,她愣愣地跟宴云何一起望着月亮:“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很重要的人。”   “后来我为了救他,放弃了很多在世俗看来非常紧要的东西。”   “其实那些我都不在乎,只是最后我用尽方法,也没能帮到他分毫,还被人白白玩了一场。”   宴云何握杯的手一顿,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隐娘说自己的事。   他认识隐娘,还是在他父亲去世后,他回到京城,遇见成景帝,并为他所用。   随后他便第一次见到隐娘,那时的隐娘已经在成景帝身边待了许久了。   宴云何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这个女子:“那是你什么人?”   隐娘怀念笑道:“我的兄长。”   宴云何声音极低:“另外的又是谁?”   隐娘看到宴云何握紧酒杯,泛起青筋的手,洒落一笑:“轮不到你给我报仇,早就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啦。”   宴云何心头却无法感觉痛快,他看着隐娘,不知对方的笑容底下,是否真的全无阴影。   隐娘眨了眨眼,笑道:“我哥哥帮我报了仇,陛下也帮我报了仇。”   宴云何笑不出来,他心情沉重,难受异常。   隐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点轻松的吧,我最近发现,我哥哥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宴云何勉强地笑了笑:“你兄长钟意的人,一定要对你很好才行。”   她看着宴云何,目光温柔:“我很庆幸,那个人非常好,是个值得喜欢的人。” 第四十九章   自从那夜月下谈心,隐娘又是几日没有出现。宴云何假装不知道暗中有人监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三日后,祁少连入京。   宴云何便早早等在城门,他骑着高头大马,手握缰绳,等祁少连的马车步入官道,宴云何这才露出笑来。   祁少连此次回京,极为低调,没有带一兵一卒,只带上了小六。   他纵马上前,看见前面坐着的小六,乐了:“臭小子,又长高了。”   小六是个半大点的孩子,今年才十六,是宴云何捡回来的小乞儿,见他可怜懂事,便留在了营里。   营里的军爷们都喜欢这个小不点,且个个都极其护短。   外边的人都知道,惹谁都不能惹宴小六,不然会有一堆军爷来收拾你。   宴小六有点激动,但还是强忍着,露出腼腆的笑容:“是长高了一点。”   宴云何骑马靠近车窗,弯下腰身,隔着布帘道:“师父。”   自从他生父过世后,祁少连这个师父就像他的父亲。   祁少连来京,令他这段时间焦虑躁动的一颗心,又逐渐安定下来。   祁少连掀开帘子,露出一张脸来。他长着一张极为平凡的脸,留着薄薄一层胡须,眉眼瞧着温和,全然看不出是沙场上杀伐果断,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阿阳。”祁少连喊他,关心地打量他的脸:“怎么瘦了这么多?”   宴云何抹了把脸,压下涌到喉头的涩意:“没瘦,师父你看错了。”   祁少连叹气道:“是我连累了你。”   “哪有,师父你可不要乱说,我现在可是堂堂神机营提督,说一不二,过得好着呢。”宴云何故意作出得意模样。   但是他究竟过得好不好,祁少连又如何看不出来。   他伸手越出帘子,在宴云何的脑袋上揉了揉:“不成就回大同,那里永远都给你留了位置。”   宴云何眼圈微烫,低低地嗯了一声。   祁少连收了手:“当初放你回京,还以为能在短期内听到你的好消息。边陲小镇的姑娘你看不上,这京城的世家女,你总是能见一见吧。”   “你师娘写信告诉我,京城里办了好几场宴,出席的都是名门闺秀,她说请帖送到你府上了,你都没有去。”   祁少连一刻不停地念叨,宴云何立即直起腰,太久没见,他险些忘了祁少连有多喜欢说他。   “师父,我去前面买点东西给师娘,你先让小六送你到府上,我晚点过去。”说罢宴云何一抽马鞭,驾马逃离。   晚上,祁府设宴,宴云何与赵成安一同赴宴。   祁夫人在有地龙的房间中,摆了一桌酒席。今晚吃酒的也就他们几个,加上宴小六。   赵成安故意拿酒杯逗他,让宴小六喝酒。   小六一喝酒就上脸,他长相秀气,脸通红的模样也可爱,营里那帮老油子没少灌他酒,以至于小六虽然年轻最轻,却是整桌人里最能喝的。   这时祁府管家上前,面带难色地凑到祁少连耳边低语。   祁少连神情不变:“告诉他,今日是家宴,不见外人。”   管家欲言又止,祁少连夹了个鸡腿放到小六碗里,沉声道:“去吧,这天寒地冻的,他也等不了多久。”   赵成安给祁少连倒酒,问道:“怎么了?”   祁少连苦笑摇头道:“宫里的消息传得太快,这么快就派人过来了。”   宫里的人还有谁会接触祁少连,宴云何几乎立刻就猜到了是太后。   祁少连因为吴王的事情,现在与成景帝有了隔阂。   太后即刻就在祁少连入京当天派人过来,是生怕成景帝不够生气,还是真以为仅凭来者,就能说动祁少连?   前者的可能性更大,若是刺激到成景地和祁少连离心,成景帝就少了一大帮手。   赵成安也听懂了,只有宴小六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桌上在打什么哑谜。   “可是将军,要真是那位派来的人,直接拒之门外也不太好。”赵成安有点担忧道。   太后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能将成景帝压制至今,足以说明她的可怕。   祁少连沉默了一会,宴云何放下筷子:“我去把人接进来吧。”   不等祁少连说话,宴云何就笑道:“放心吧师父,我可以解决这件事,不过一会我应该会带两个人进来,等结束后,我会同你解释。”   说罢宴云何转身出屋,他立在廊下,听声辨位,精准地找到了隐娘藏身的位置:“出来。”   屋外下着雪,隐娘戴着风帽,帽檐落了层薄薄的雪,连鼻尖都冻红了。   “干什么?”她闷闷地说。   宴云何伸手:“藏在那里不冷吗,下来不也一样能监视。”   隐娘咋舌:“你这样弄得我很失败诶。”   宴云何冷静道:“不说笑,你下来,一会的宴席,你必须在场。”   隐娘扶着帽子从屋檐轻盈跃下,跟在宴云何身后。   宴云何将手里拿着的披风扔到她身上:“穿着,仗着年轻为所欲为,老了就够你受的。”   隐娘皱着鼻子,在宴云何背后做了个鬼脸,但还是乖乖地套上了披风。   那披风极长,大半落在了地上,隐娘只能小心地提着下摆不要弄脏。   等来到了府外,看到候在那处的人,隐娘心跳一滞,本能地往宴云何身后一退,又强迫自己停住了脚步。   宴云何撑开油纸伞,顺着伞沿,他无波无澜地看着门旁的人:“虞大人里面请。”   虞钦面上极快地闪过一丝怔忪,大概没想到来接人的是宴云何。   亦或者他没想到,他竟是真的能进府。   隐娘扯了扯宴云何背后的衣服,想问到底怎么回事,又不敢出声。   宴云何没有理会她在背后的小动作,虞钦却看得分明。   他出门没带雨具,裘衣上湿了一层,眼睫微颤,上边打湿后结成的寒晶便落了下来。   宴云何无动于衷般地收回目光,对一旁的仆役说:“给虞大人打伞。”   说罢他将伞倾在隐娘身上:“走吧。”   隐娘配合地转过身,因为刚才的惊讶,松了手里的披风,这时迈步出去,险些被过长的下摆绊倒。   宴云何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小心点。”   隐娘立刻甩开了他的手,跟被火燎了一般:“我没事。”   宴云何颇为莫名地看了她一眼,一行四人行至廊下,宴云何收了伞,隐娘脱了披风,迟疑地拿在手上。   “虞大人,请。”这是宴云何今晚第二次跟虞钦说话,还是一样的客气有礼,语带疏离。   虞钦什么也没说,只是顺着宴云何推开的门走了进去。   隐娘见人进去了,咬牙低声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宴云何同样小声回:“把宴上的一切记清楚,回去报告给陛下。祁将军如今风口浪尖,两边都不好得罪,只能出此下策。”   隐娘明白了,难怪要喊她下来。   她便是成景帝的眼睛,有她在,虞钦出现在祁府之中一事,便不会引起成景帝的误会。   其实她刚才在屋檐上也听到了,祁将军一开始并不想见来者。   她那时还不知道那人是虞钦,如果祁少连不见,虞钦很有可能一直等下去?   祁少连驳了太后颜面,这固然不合适,但宴云何亲自出来接人,真的是因为这样做最好吗?   隐娘收了所有思绪,随在宴云何身后,一同进了屋中。   屋里只剩下祁少连和赵成安,宴小六已经退下来,气氛从刚才的热烈变得凝滞,全因风雪夜中的不速之客。   虞钦好似也明白自己的出现,影响了在座诸位的心情,他拱手向祁少连行礼,以示歉意。   赵成安笑眯眯地在旁边倒了杯酒:“都指挥使大人,既然来了,那定是要喝酒的。”他推过一杯酒到虞钦面前,那浓烈的酒味,连宴云何都闻到了。   但虞钦仿若毫无所觉,伸手拿起那个杯子一饮而尽,作为赔礼。   祁少连看着虞钦喝下后面不改色的脸,道了声好,让赵成安搬多一张椅子过来,让虞钦入座。   说完,祁少连将视线移至隐娘身上,语带打趣道:“阿阳,你带进来的小姑娘是谁,难道这是你不参加京城宴会的理由?”   隐娘冲祁少连蹲身行礼:“祁将军,我是……”   她还没想好要给自己找个身份,宴云何便主动道:“方知州的表妹。”   祁少连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是方敬山的儿子。”   宴云何颔首道:“正是。”   数人落座后,虞钦数次想要和祁少连单独会谈,皆被祁少连三言两语地糊弄过去。   到后来,祁少连则是一门心思地问隐娘,今年几岁,家中几口人,可有婚配。   宴云何无奈道:“师父,你别吓到她了。”   隐娘低头吃菜,根本不想抬起头来,她甚至已经后悔答应帮宴云何的忙。   赵成安看看虞钦,又望着搞错对象而不自知的祁少连,低声叹了口气。   他拍了拍祁少连的肩膀:“师父,你喝多了,要不要去休息?”   祁少连笑眯眯道:“老了,不中用了,虞大人继续吃,我先下去休息了。”   虞钦自从落座后,除了那杯烈酒,什么也没动。   赵成安扶着祁少连起身离开,屋里又空了下来,一片寂静。   宴云何谁也没看,只伸筷子夹起盘里的菜肴。   又过了片刻,虞钦主动站起身,他仿佛才意识到不该继续留在这里,于是他低声道:“叨扰了。”   说罢,他轻轻地看了宴云何一眼。   宴云何头也不抬,只扬声道:“陈叔,送客。” 第五十章   席间一片寂静,隐娘手一抖,筷中的食物落入盘中。   她飞快地看向宴云何,又强忍住扭头瞧虞钦的冲动,她怕她只需再看多一回,便会瞒不下去。   陈叔应声而入,客气地对虞钦说:“虞大人,这边请。”   虞钦缓慢地收回目光,转身随着陈叔离开。   门一关一合,隐娘咬着下唇,迟疑地说:“虽说是为了不得罪太后,才让指挥使大人进来,但该给他的难堪却是一样都没落下。”   先在门外久等,入府后,也没人愿意听他说半句话。   开场便是劝饮烈酒的下马威,更别提整个宴席,虞钦数次开口,都会被“巧合”地中断。   祁少连刚才连番追问她的事情,也未必是真想撮合她跟宴云何,只是闲话家长里短,家宴不谈公事,无形中让虞钦一个外人自觉格格不入,知难而退。   道理她都明白,祁少连不愿同太后爪牙有所来往才合情合理,她都清楚。   可是……她就是感到难过。   虞钦从进屋后,那身裘衣都湿透了,在座却没有任何人发现。   这样冷的天气,当年在牢里受得那些旧伤,是否会因为寒冷而疼痛?   “吃力不讨好的事,太后只使唤虞大人,可能他自己也不愿做这样的事,你们又何必如此。”隐娘眼眶有些发烫,低声说道。   宴云何愣了愣,他没想到隐娘竟会帮虞钦说话。   隐娘话音刚落,便感觉到宴云何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充满深究,满是怀疑。   “你和虞大人是旧识?”宴云何问道。   隐娘开始后悔自己的多言,明明知道这人究竟有多机敏,她一反常态地为虞钦说话,实在令人不解。   不过隐娘早已找好借口:“家中受过虞公一点恩惠,看在虞公份上,还是不忍他的孙子面临这种境地。”   当年受过虞长恩帮助之人,数不胜数,上到朝堂官员,下到平民百姓。   虞公之大义,为人所动容。   可惜虞长恩过世后,虞家便也彻底地败了。   宴云何深而重的目光,久久地停在隐娘身上,仿佛是把利刃,要将眼前这个认识许久的女子彻底剖开,看个分明。   “真是如此,还是说……虞钦本就与你有来往。”宴云何意味深长道。   隐娘慌忙抬头:“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跟他有来往,你不能怀疑我的忠心!”   宴云何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你何必着急,跟虞大人有来往,不代表着你就背叛了陛下。”   隐娘松了口气,认真道:“我远在云洲,这些年每次入京都由陛下传诏,哪有这个功夫。”   “这段时日我和虞大人虚与委蛇,陛下便疑心我另有心思,虽然某种程度上我能理解。”宴云何顺势说道,他也想把自己的想法跟成景帝说说。   便是没办法当面顶撞陛下,通过隐娘传达也不错。   “只是如果我真想投奔太后,就不会一心一意查走私案,还费劲心思得罪原来的神机营提督姜正。”   “我在黑屿乱山险些遇害,陛下也是知道的。太后恨我入骨,我又怎会站到她那边去。”   宴云何越说越觉得荒唐:“陛下向来聪明,怎就因为一个虞钦便疑了我。”   “是真的担心我跟虞钦走得太近,会背叛他,还是因为……”宴云何将手中酒杯重重往桌上一叩:“虞钦身上有我不能知道的事?”   隐娘看着那酒杯落下,浑身一抖,像被盯上的小动物般,毛发都要炸开了。   她和宴云何认识这些年,对方从来未用这样的气势压迫她。   但那一瞬间的压迫感却在数秒后,缓缓散去。   宴云何给自己斟了杯酒,赵成安从大同带回来的,辛辣过喉,后劲十足,正是虞钦刚刚饮的那一杯。   宴云何从刚才开始,亦是一筷未动。   空腹时饮酒,胃必然会因为刺激的酒精而隐隐作痛。   可他却不为所动地饮下烈酒后,将酒杯粗暴地抛掷桌上。那圆润的杯子滚了一圈,碎在地面,四分五裂。   伴随着那声碎响,宴云何敛尽了所有情绪,他又像从前那般对隐娘平静道:“抱歉,是我失态了。”   无论如何,他也不该在这里单独逼问隐娘,并非君子所为。   隐娘望着那碎掉的杯子,忽然觉得宴云何也像这个杯子。   刚才那一刹那的失态,是宴云何透露出来真实的自我,就像他始终穿戴在身的盔甲,终于有了薄弱,逐渐支离破碎。   隐娘叹了口气:“我并不清楚虞大人的事,要是你真想知道,可去皇城司处调取档案,上面记载得清清楚楚。”   “档案并未记载虞钦入宫后的行径。”宴云何说道。   隐娘有些诧异道:“怎会如此?”   宴云何见她的惊讶不似作伪,挑眉道:“约莫是担心皇城司在宫中设下眼线,有窥伺帝踪之嫌。”   隐娘想也不想地反驳:“整个皇城司都是陛下的,这怎会是理由。陛下连后宫的妃子都要监视,又为何单独抹去了虞大人的痕迹。”   说完后,又觉得自己透露得太多,隐娘有点懊恼。   却不承想,宴云何接着赞同道:“确实,我后来也调去过其他人入宫的记录,并不像虞大人的那份卷宗。”   这一点,多亏了方知州对他不设防,给了他调取卷宗的令牌。   他不敢贸然调取他人卷宗,怕引起怀疑,只好将赵祥的卷宗再次找出来细看。   好在赵祥身为工部侍郎,也有数次因河堤工程被召入宫中,上面记载详细,连赵祥在宫中饮过多少次茶水,都有记录。   如果没有特殊的理由,就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有人不想让虞钦的行踪透露出去,所以抹掉了皇城司的记录。   这样手段通天之人,只有陛下。   二便是丑闻。   虞钦和太后的丑闻,毕竟涉及天家,多有忌讳。   哪怕京城盛传,但万不可留下真实记载。   成景帝可以用任何舆论来攻击太后,都不能用这等丑闻。   实在有辱颜面,且会累及成景帝自己的名声。   属实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昏招。   成景帝有可能是因为第二种可能,才有了第一步。但如果不是因为后者,那成景帝所作所为,便很引人深思。   其实到现在宴云何都不认为,虞钦是为了活命才投靠了太后。他不像这种人,想要活下去自然是无罪。   想要活得舒心自在,不受限制,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才是最难。   次日早朝,游良好奇地问宴云何:“今日虞美人怎么没来上朝?”   虞钦原本所站的位置,已经站着其他武官。   偌大朝堂,多虞钦不多,少了……好似也无关紧要。   游良打量他的表情:“你也不知道?”   “还能因为什么不上朝,告病了吧。”宴云何说道。   游良奇怪皱眉:“你怎么看着漠不关心的样子。”   宴云何直视前方:“他与我本就对立,我为何要关心自己的死敌。”   游良诧异至极,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在他看来,前阵子宴云何还为人神魂颠倒,今日怎么就成了立场分明的死敌了。   男人都是这般善变吗?   游良若有所思道:“虞美人既然病了,我作为昔日同窗,还是要上门探望一二的。都病得起不来床,想来很严重。”   宴云何警告地望他一眼:“别给你爹找事。”   游良耸耸肩膀:“我是为我爹好,说不定跟虞钦打好关系,锦衣卫搜罗百官情报的时候,还能放我爹一马,别记他的那点丑事。”   宴云何丢下一句:“随你。”   游良说到做到,下朝后他便去买了岳来楼有名的粥,又专门去先帝御赐的小菜馆购入数坛,双手满满地来到了虞府。   他不等老仆通报,便挤开了对方,大大咧咧地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大声喊:“虞大人,我来看你啦!”   迅速地寻到了虞钦的卧室,游良推门而入,恰逢虞钦从床上起身。   漆黑的头发披满一身,瞧着脆弱又苍白,连皱眉的模样,都如此赏心悦目。   虞钦看向游良,没有立刻动怒,而是下意识地望着游良身后。   游良身后只有老仆急匆匆追上来的脸:“这位大人,你怎么能硬闯呢!”   说罢老仆一手按住了游良的肩膀,对方一如前几次躲开他手那般,用一种灵活到不可思议的身法,从他手里躲了出去。   “老人家,别再动我啦,不然我就要生气了。”游良开朗地笑道,但语气中的威胁,却不似作伪。   说罢游良转身迈步朝虞钦走去,一步步逼至床前,弯腰仔细看虞钦脸色:“这是真病了?”   虞钦不言,只是依旧望着游良身后。   游良把粥随意往旁边一搁:“别看了,他不会来。”   虞钦这才收回目光:“谁让你过来的?”   游良撑着下巴,无辜地望着他:“就不能是单纯地来看你吗,我们好歹也是同僚。”   虞钦靠在床上,冰冷地注视游良。好像从刚才开始,他本就不佳的心情,一下变得极坏。   游良弯着眼道:“这不是怕你感情用事,坏了大计吗。” 第五十一章   “何来的感情用事。”虞钦语调缓慢,带着几分虚弱:“又谈何大计,我什么时候说过会加入你们?”   说罢,虞钦目露讽刺:“加入你们的下场,不过是变成下一个吴王罢了。”   游良不赞同道:“是吴王自作孽,又怎能怪我们。”   说罢游良爽朗一笑,好似不谙世事的贵公子。   他其实长得很显小,难得的是眼睛也生得好,看不出半点算计,干净纯粹。   虞钦冷漠打量,难怪宴云何这般信任这个好友,那人从以前开始,就是只个看外表的。   游良抱起双臂:“你以为我想来拉拢你?还不是被人吩咐。”   “你说的那些陈年旧事,我自己都能查到。要真想要拉拢我,就让背后之人现身。”虞钦沉声道。   游良的身后的人,他动用了锦衣卫的力量都没有查出丝毫。   如果不是游良在胡说八道,那便是这人筹谋已久,在京城隐藏甚深,深到避开了锦衣卫和皇城司的眼线,布下天罗地网。   如果是当年先太子府中之人,又有谁能做到这般地步。   游良不解道:“分明你与我们都有着同一个目的,为什么就是不能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虞钦毫不客气道:“藏头露尾,不值得信。”   “确实,如果我是你也不会轻易相信。”游良摸了摸下巴:“但是虞大人,在仇人面前摇尾乞怜,被人玩弄的感觉就这么好,好到你念念不忘,竟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就算我们再不可信,也不会比你现在的选择更糟。”   他的字字句句,皆是往虞钦心上扎刀。   游良靠近虞钦,声音充满怜悯:“东宫谋逆案或许你早已查清,那么这件事你是否知道呢?”   虞钦不悦他的故弄玄虚,没有作声。   游良也不介意:“就当我们再送你一份见面礼。”   “虞长恩不是外人所知的那般,死于狱中自尽。”   游良看着虞钦震颤的瞳孔,一瞬间变化的神情,轻声道:“你的祖父是凄惨地被人折磨至死,然而直到死之前,他都不愿说出一句污蔑东宫的话。”   “你猜猜看,当时审讯他的人,会是谁呢。”   ……   宫中,隐娘坐在成景帝命人搬来的椅子上,汇报宴云何这些时日的行程。   成景帝手里慢条斯理地拨开一个橘子,取出一瓣放进唇里。   听到虞钦出现在祁少连府外时,也没露出丝毫情绪变化。   反而是听见宴云何同隐娘说的那番话时,才低笑出声:“这是借着你冲朕发脾气呢。”   隐娘犹豫再三,还是道:“宴大人说得也没错,他要是真有其他心思,何必跟太后作对。”   成景帝将剩下的橘子,放到了隐娘手中。   隐娘乖乖接过,吃了一瓣,被甜得牙都疼了。   她始终无法理解成景帝为何能吃下这么甜的东西,这人是没有味觉吗?   成景帝慢声道:“朕不缺忠心的人,只缺有用之才。淮阳战功赫赫,治理军中贪污也颇有成果。只是我对他的期望,远不止于神机营。”   这是隐娘第一次听到成景帝对宴云何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   不过紧接着,成景帝语气一转:“感情用事者,最易出纰漏。”   隐娘心头紧悬,她好似听懂了成景帝的潜台词。   成景帝轻声叹气:“多少年才出一个祁少连,朕等不及了。”   “所以朕为他备了一个磨刀石,若是效果不错,寒芒出鞘之日,便是淮阳重获新生之时。”   隐娘听得似懂非懂,成景帝也没解释,而是将一颗新的橘子放到了她手里:“兄长虽好,但白茵已经死了。”   “从前便只有朕护得住你,现在也一样。”成景帝不紧不慢道。   隐娘握紧了手里的橘子:“谢陛下赏赐。”   ……   宴云何坐在方府里,看着手里的在摘抄下来的供词:“吴王真是这么说的?”   方知州沉重点头:“他现在到处攀咬,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拖下水,尤其是……还提到了当年东宫谋逆案。”   宴云何眼神渐冷:“都说了什么?”   “吴王说太后和陛下都是当年陷害东宫的始作俑者,太子佑仪就是被这二人合谋害死,罪魁祸首稳坐朝堂,他是为先太子报仇,是替天行道。”方知州说道。   宴云何用将那张纸用内力震得粉碎:“那时陛下才几岁,真是胡言乱语!”   方知州没有说话,宴云何同样陷入沉默。   他们都知道,还是十岁的成景帝或许不能做到,但抚育成景帝的人,是位至四妃之一的德妃,确实很有可能会跟当时的姜后联手。   吴王所言,或许真有其事。   只是在成景帝登基后不过几年,德妃就已病逝。   事情都过去多年,连成景帝想要翻案都如此艰难。   要是成景帝知道,被自己视作亲母的德妃,当年也有可能也参与了谋害东宫,心中会作何感想?   不过这也不是宴云何该关心的事,他即刻站起身:“让我去会一会吴王,我倒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方知州露出了为难的神情:“自从他开始胡言乱语,陛下就不许任何人入内,连士兵都只能在外看守。”   宴云何不解道:“陛下这么做不是更加落人口实?”   见方知州面色有些微妙,宴云何问:“陛下还做了什么?”   “还断了水和粮。”方知州道。   宴云何神色微变:“多久了?”   方知州:“将近两日。”   成景帝难道是想要活活饿死吴王,在对方说了这种话的情况下?成景帝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怒极攻心,还是另有缘由?!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了重点:“现在牢里除了吴王,一个人都没有?”   方知州颔首,宴云何猛地站起身:“不好!”   天牢。   这里向来只关押朝廷重犯,按理说王爷犯罪,最严重莫过于圈禁宗人府,终其一生不可出。   吴王有想过,事情败露自己有可能会死,但成景帝不会杀他,也杀不了他。   小皇帝连自己的位置都坐不稳,哪还敢碰他?   吴王进来的第一日时,还这般想着。可是当身边的守卫离开,再也没有饭食进来时,他却感到了害怕。   他好像被遗忘在了这里,要被活生生耗死。   吴王喉咙哑了,声音也气若游丝:“有没有人,快来人啊,你们这群蠢货,要是本王死了,你们才是真没活路了!”   但很快,他连喊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时响起了一道脚步声,吴王欣喜地扑了过去,他将手直直地伸出栏杆:“水,快给我水!”   一道清凉的液体倒在了他的手上,吴王手接不住太多,撒了大半,但他也不在乎,仔仔细细舔着手上剩余的水。   但是只有一点水,根本缓解不了他的干渴。   他再次将手伸了出去,这一回那人却没有再倒给他。   后知后觉地,吴王发现了不对。   来人一身黑色披风,头戴兜帽,看不清模样,身上未着士兵所穿的盔甲。   吴王迅速地收回手,成功地躲过了对方挥下来的金刀。   他双手撑地,往后狼狈地躲开:“想杀我?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不出声,只用金刀劈向锁链,一下未成,便再次抬手。   还未劈下第二回 ,攻势就被挡住了,宴云何气喘吁吁地用剑挡住那刀,用力挑开。   他闪身挡在那人身前,压低声音,又惊又怒道:“你是不是疯了!”   他紧紧盯着面前的人,那人有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但那双眼睛,宴云何却认得一清二楚。   无论虞钦扮作什么模样,他都能认得出来。   这样一双眼,又如何能不认得呢!   宴云何再次挡下了虞钦挥下来的金刀:“你冷静点,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虞钦眼神又深又冷:“我知道,让开。”   “我不让!”宴云何胳膊泛起一阵酸痛,他知道虞钦刚刚挥下来的力道是认真的,但他不可能让。   刀身被内力震得嗡鸣,宴云何足下的地面都因为承受了强烈的力道,而轻微裂开。   他不会让虞钦做出无可挽回的错事,谋害亲王,哪怕是一个被认定谋逆的王爷,也不是虞钦能背负的重量。   大牢的防守为何会这般薄弱,他们在里面闹了这么大的动静,都无人进来。   是因为很多人都想让吴王死。   不管是太后还是陛下,就是宴云何都想让吴王死,但吴王不该死在虞钦手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虞钦为什么会这么冲动,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宴云何狼狈地挡下了虞钦越发狠戾的攻击,吼道:“你到底怎么了,能不能冷静点!”   忽然,他看到了曾经见过的东西。   那个让他浑身僵硬,好似那段无能为力的时光,再次逆转的东西。   虞钦眼里含泪,那双湿润的眸子,冰冷地看着宴云何,没有丝毫的情绪:“我说了,让开!”   宴云何心口猛地一缩:“你究竟怎么了,我可以帮……”   “你帮不了我!”虞钦粗暴地打断了他。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你都帮不了我!” 第五十二章   数个时辰前,虞府。   看着游良意味深长的眼神,虞钦久久不语。   游良自然看得出,此人在听到这段话时的错愕与震动。   世人皆以为虞长恩是追随先太子而去,在狱中自尽以示清白。   然而事实远比传闻更残忍,虞长恩一代忠臣,却被他人凌虐致死,死前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伤痕累累,无一好肉。   “你祖父死时,你身陷囹圄,甚至没能为他敛尸。”游良看着虞钦逐渐急促的呼吸,声音愈发低沉:“等你出来,他早已下葬,这件事也在有心人的掩盖下,始终不为人知。”   “那个审问虞公之人,正是吴王。”   虞钦狼狈地闭眼,手里握着被褥,几乎要将那方布料撕破。   不知多久,他才缓慢睁开眼,通红的眼眶有些骇人:“你选择在这种时候告知于我,有何目的。”   游良喜欢跟聪明人说话,虽然眼前人没如他所愿地被愤怒迷了眼,但他想虞钦不会拒绝他的提议。   “当年先帝病重,姜后并无子嗣。太子不喜姜党,若真叫他继位,彼时姜党必将遭到严重打击。”游良缓慢道。   “先太子代理朝政以后,便发布数条新政,那已然触碰到了勋贵和世家的利益。朝堂中人积怨已久,以至于谋逆案后,哪怕人人皆知其中必有不妥,却无人多言。”   “当年太子试图推行清丈田亩,这事自然很好,但为何开国以来,没有一任陛下能成功,并非他们不想,而是推行此政的阻力前所未有的庞大。”   这都是虞钦知道的事情,只是这一回,他没有打断游良,只任凭他继续说下去。   “不会有任何一方势力愿意让太子登基,你也明白,真正的仇家不是仅仅指哪一个人。”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虞家落败,仅仅是因为站错了队。   “不只是太后,是太后身后的勋贵。并非是阁老,是阁老身后的世家。甚至不仅是吴王,吴王不过是豺狼身后的虎豹。”   “仅凭你一个人,你要怎么去复仇,你又如何割去这盘踞于整个大晋的毒瘤?”游良认真道。   “难道靠你们就可以了?”虞钦讽刺道。   游良吸了口气,他将一个盒子推到了虞钦面前:“所以,这才是我们送你的见面礼。”   虞钦打开那个盒子,里头是张人皮面具,他望向游良:“这是何意?”   游良勾起唇角:“吴王已废,现在沦为弃子,你可以杀了他,为你祖父报仇。”   “你想让我谋害亲王?”虞钦关上了盒子。   游良不怕他拒绝:“若连这点风险你都不愿意担,仅仅靠你是虞公之孙,现任锦衣卫都指挥使,还不够资格入局。”   虞钦手扶盒子,久久无言。   游良又道:“你只有几个时辰的考虑时间,今夜天牢里无人在吴王身侧看守,那是最好的时机。”   虞钦指腹按着盒上的繁华花纹:“你们想让我冒险,那需得告诉我,你们的底牌又是什么。”   他漠然地望着游良,被褥里的金刀已缓缓出鞘,如果对方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会让人在这虞府,有进无出。   游良自然感觉到空气中紧绷的杀意,他面上不见紧张,仍然镇定:“吴王在牢中说,他是为先太子报仇,才要杀祸乱朝纲的太后,诛谋朝篡位的昏君。”   “虽说为太子报仇这话不敢苟同,但他有句话却是说对了,那是位篡位昏君。”游良一字一句道:“真正该坐皇位的,另有其人。”   ……   宴云何一把挥开了虞钦的金刀,他面容肃穆,看着虞钦,声音沙哑道:“我不会让你干这种蠢事,你想杀吴王,除非先杀了我!”   虞钦握紧手把:“你以为我不敢?”   宴云何竟然笑了,牢中摇晃的烛火中,这笑让人瞧着有些心酸:“我知道你敢。”   话音刚落,虞钦手里的刀便轻轻颤了一下。   只是幅度太小,无人察觉。   身后的吴王见有人阻止,立刻大声道:“这位义士,你快杀了这犯上之徒,待我出去以后,必有重赏。”   宴云何头也不回道:“闭嘴!”   虞钦抬刀起势:“不要碍我的事。”   宴云何同样抬起软剑:“如果我偏要呢!”   他们于寂静的天牢里,兵戎相见,气氛一触即发,就在宴云何以为免不了要跟虞钦来场恶战之时,虞钦却突兀地收了手。   金刀撞入刀鞘中,虞钦深深地看了宴云何一眼,转身离去。   等人一走,宴云何惊觉他浑身冷汗,直到虞钦的背影隐入暗处,他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宴云何不是怕吴王死,他是怕虞钦做错事。况且吴王究竟做了什么,才让虞钦这般失控。   身后的吴王忽然大声喊了起来:“来人啊!来人!”   还没喊完,软剑便越过了栏栅,架到了吴王脖子上:“我说了,闭嘴!把你今晚看到的事情通通忘干净。”   吴王举着双手,可怜他堂堂王爷,落到如此境地。他仔细地看宴云何的脸,忽然双眼一亮:“你不是涵正的徒弟吗?”   祁少连,字涵正。虽然一直知道师父跟吴王有旧,但没想到吴王竟然能认出他是谁。   吴王小心地把自己的脖子远离了剑刃:“涵正是不是派你来救我?”   宴云何利落地收回了软剑:“吴王,你想多了,师父远在边境,如何能赶得回来,而且我也不是救你。”   他要救的,是那个人。   宴云何步出天牢,将不知道躲到哪去的士兵喊来,令其严加看守,不要躲懒。   刚迈出数步,宴云何突然停住步子,叫上所在的士兵,都进去看着吴王。   就在大家不知所以然之际,宴云何道:“我不管你们究竟是谁的人,吴王若出了什么事,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吴王在旁边应声道:“就是,快给我水!”   看守天牢的士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应该是小头目,步出后朝宴云何拱手道:“大人,可是上面吩咐……”   宴云何不耐道:“按他说的做,有什么事我来担。”   成景帝再想吴王死,也不会让其饿死。所下的这道命令,折磨的意义更多。   宴云何不解地想,难道成景帝是猜到有人会替他解决吴王这个麻烦?   虞钦来这里,是听从太后的安排吗?   不对,太后如果想要解决吴王,不必等到现在,更不用特意到成景帝面前给人添堵。   难道是因为吴王那些供词,才导致了太后转变心意?   虽然也不想管这件事,但他害怕虞钦只是暂时离开,等他走后,又再次下手,那时候谁也拦不住。   只是现在他横加干涉此事,难免要让成景帝疑心,他的多管闲事,是不是因为祁少连的关系。   从天牢出来,宴云何再度进宫。   不过这一次,他没能见到陛下。   他跪在乾清宫外,严公公穿着厚实的披风,手里拢着袖套,行到宴云何身前,弯下腰轻声道:“宴大人,陛下已经歇下了。”   宴云何始终没有起身,严公公也没劝他,说罢,便再次进了殿内。   厚重的大门缓缓关上,宴云何看着里面倾出来的明亮光线,就知道成景帝没有休息,他是在生气。   气他的自作主张,气他在牢中肆意妄为,驳了圣上颜面。   宴云何心里明白,成景帝不会轻易见他,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走。   深冬夜里,寒风凛冽,刚过冬至不久,马上就要春节,正是最冷的时候。   宴云何身强体健,但旧疾颇多,这种隐伤最是受不了寒风。   等跪到后半夜时,他的双膝已没了知觉,但宴云何仍旧笔直地跪在院中。   来往的宫人无一不偷偷地望他身上瞧,那种感觉让宴云何很熟悉,曾经在这样的冬夜里,他也跪过。   不过不是在宫里,而是在永安侯府。   八年前,他曾在父亲门外跪了一夜,宴夫人在旁边心焦流泪,怎么扶他都扶不起来。   最后心痛地用敲打他的肩膀,哭道:“你是要气死为娘吗,你快起来啊!”   房门被猛地打开,永安侯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时他虽正值壮年,鬓边却已有了数缕白发,永安侯好像一夜间老了不少,他用颤抖的手指向宴云何:“你想找死,便去找根绳子把自己吊了,别拖累全家!”   宴云何自小学武,但跪这么久对他来说也有点吃力。   年轻的,尚还天真的他望着永安侯:“爹,求你了,你也知道,虞…… ”   话音未落,脸上就被狠狠地抽一巴掌,那一掌力道极重,将宴云何耳朵打得嗡嗡作响。   巨大的耳鸣声中,他看到永安侯又惊又怒的脸:“闭嘴!你要我说多少次!这件事我们不能管,也不是你该管的!”   “不要以为外面人人称你一声世子爷你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来人,把他腿打断再关起来!”   “我就不信了,腿断了他还能继续往天牢跑!”   宴云何艰难地撑起身体,他脸颊迅速地肿了,却还是执拗地望着永安侯。   宴夫人在一旁无助地流着泪,却没有阻止丈夫的话。   因为她知道,丈夫是对的。   永安侯见下人拿着棍子迟迟不敢动手,一把夺了过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用尽全力往宴云何腿上挥去。   骨头折断的声音清晰响起,永安侯手里的棍棒折了一半,看着因为剧痛而撑着地面,强忍着不让自己倒下的宴云何。   他颤抖地扔掉了手里的棍子,闭上眼道:“传我命令,把世子关起来,不许叫大夫,谁也不能进去看他。” 第五十三章   断掉的腿骨,最后是宴云何咬牙忍疼,亲手给自己接上去的。   永安侯这回狠了心,硬是没管宴夫人的哭闹,不许让任何人进去看宴云何。   若不是宴云何跟自己那原本跑江湖的武术师父,学过简单的救急处理,真这样拖下去,这条腿说不定真的废了。   或许废了对永安侯说还是一件好事,他宁愿要一个残废的儿子,残了就能老实,就会安分,也不会拖累全家。   宴云何靠在屋里的一角,看着窗外隐隐能亮起的火光,永安侯找人看着他,就差没用木条将整间房给封起来。   不让人送饭,只给送水,折了一条腿还不够,怕宴云何还有力气折腾。   最后是宴夫人哭闹着寻死,才允许送点心进来。   宴夫人一进来看到儿子的模样,就忍不住落泪。   她握着宴云何的手,抽泣了半天,才难过道:“儿啊,别怪你爹心狠。我们侯府只是看着风光,是万万不能卷进那样的事情里的。”   “东宫之事牵涉太广,和此事有交集的,哪个不赶紧撇清关系,娘知道你不服气,可是有些事情我们管不了,也不能管。”   宴云何沉默地吃着宴夫人带进来的点心,直到腹中半饱,才说:“我知道了。”   他被饿了几天,腿又折成那样,虽然做了处理,但这几日折断的地方明显肿胀起来,动一下都疼得钻心。   宴云何用因为憔悴而略微凹陷的双眼,乞求地望着宴夫人:“娘,你帮我和爹求求情,让他放我出去吧,跟他说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宴夫人拭去眼泪,连声道好。   然而等宴夫人一走,宴云何就拖着那条腿,用磨了几日的木刀,将紧闭的窗子撬开,翻了出去。   他在雪中狼狈地奔跑着,右脚每一次踩在地上,都疼得钻心。   嘴里喘着白雾,宴云何脸上沾满雪水。   他不止一次摔在了地上,却还是强撑着爬起来。   京城的街道长得好似没有尽头,他步步艰难地挪动着,感觉越来越冷。   与此相比,他的脸颊却愈发滚烫。   走到了最后,连呼吸都觉得费力。每一次吸入的空气,都像刀一般刮着他的肺腑,他被风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远远地,马上就看到了大理寺的大门,但是身体却愈发沉重。   直到被路上的行人撞了一下,天旋地转,宴云何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最后的视野里,他仍然执拗地望着那个方向,失去了所有意识。   那一次,宴云何昏迷了将近五日,宴夫人因此险些将眼睛哭坏,等他醒来,一切已成定局。   他什么也没帮上,正如虞钦所说。过去他帮不了,现在他一样帮不了。   宴云何猛地睁开了眼,他短暂地失去了一会意识,眼前的仍是乾清宫,面前站的是严公公,他带着几个小太监,将宴云何从地上扶了起来。   天色仍是暗的,乾清宫里依旧明亮。   宴云何靠着一个内侍,右腿痛得钻心。   难怪会做这样的一个梦,原来是旧伤犯了。   “陛下还在休息吗?”宴云何哑声问。   严公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陛下还没醒,大人且先去内殿候着吧。”   扶到了内殿,深夜被吵醒的杨御医已经等在那了。   他是专门为龙体请脉的,深夜被吵醒,还以为是龙体抱恙,慌里慌张地就赶了过来,没想到请他一趟,竟是为了宴大人。果然如外界所言,宴大人深得圣眷。   杨御医不愧是成景帝专用,简单把脉过后,便为宴云何施了针,有效地缓解了他的疼痛,又给他开了方子。   说他身体损耗严重,平日里需要好好养着。这番话周大夫也跟他说过,两人的说法大差不差。   严公公也在旁边劝道:“宴大人,下次可不能再这样胡来了。”   不等宴云何应声,一道声音从殿后传来:“他胡来的事情还算少吗!”   随着这道声音,殿中的人纷纷下跪,穿着常服的成景帝一把掀开手里的帘子,沉着脸步入殿中。   宴云何刚想下榻,就被成景帝不耐道:“老实坐着!”   严公公极有眼力见地带着杨御医下去了,将地方留给君臣二人。   宴云何虽然还坐在榻上,但也坐得不安稳:“陛下,我……”   “谁让你去天牢的?”成景帝坐在椅上,仍然满脸不善道:“方知州给的你令牌?”   宴云何不怕成景帝生自己气,但也怕他迁怒方知州:“是臣一意孤行,陛下恕罪!”   成景帝说:“你也知道你一意孤行?”   宴云何犹豫了会,还是道:“可是陛下,如果吴王真因为您下的那道御旨而……”   “就算他真的饿死了,那又如何。”成景帝冷笑道:“不过是饿上两天,朕没将他千刀万剐,已是格外开恩。”   宴云何将话语咽了下去,没敢多言。   可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入成景帝眼中,让其忍不住道:“有话就说!”   宴云何不安地抿了抿唇:“陛下…… 我今晚是不是坏了事?”   成景帝身体放松地后靠,脸上恼意渐散:“还不算蠢得无可救药。”   刚才跪在乾清宫外头,宴云何才逐渐回过味来。   果然,成景帝不是因为他让人看着吴王,又驳了御旨,给吴王吃喝的缘故,才这般生气。   而是他这番行为,会给外界一个信号,那就是成景帝暂时不想让吴王死。   成景帝究竟想不想让吴王死,他想,但他不会亲自去做。撤了天牢的狱卒,宽松的护卫便可知道,这是让其他人来取吴王性命。   要不是来取吴王性命的是虞钦,宴云何绝不会多管闲事。   这下宴云何横插一手,吴王可能真不会死了,而是安稳地被放去宗人府,圈禁一生。   成景帝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   说完成景帝让内侍上前,俯在其耳边,小声交代了几句。   等宴云何从宫里出来,手里便捧着一堆赏赐,皆是杨御医药方里,只有宫中才有的稀有药材。   回到永安侯府,宴云何见到了早早就等在那处的方知州。   方知州消息灵通,结合宴云何刚去大牢,又在乾清宫外跪了半夜,便知道宴云何坏了事。   他连觉也不敢睡,连忙过来永安侯府,看到宴云何全须全尾地回来,这才松了口气:“天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宴云何略去了虞钦的身份,只把有人来刺杀吴王提了一提。   方知州沉吟半晌:“之前你猜测吴王背后还有人在筹谋这一切,我还不是很信。现在看来,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不……该说有这样的一个势力。”   “吴王谋反失败,宫宴便出现刺客,这的确像是要将罪过全部推到吴王身上的行为。”方知州说:“现在派人来刺杀吴王,估计是怕吴王将他们的事情暴露出来,准备杀人灭口吧。”   宴云何听完,却摇了摇头:“要真这么简单就暴露给吴王,那吴王早就在被抓那日就交代了,何必到现在还扯着陈年旧事不放。”   “吴王那个面目全毁的谋士,你找到踪迹了吗?”宴云何问。   方知州摇了摇头:“很难,对方早有准备,几乎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牢里那个刺客呢,你可有瞧见样子?”方知州问,显然他认为,通过这个刺客寻到背后之人的可能性更大。   宴云何下意识否认:“他易容了,看不出是谁。”   他无法确定吴王会不会守口如瓶,他和虞钦的那场对话,只要吴王一说,便能让人知道,他是识得那个刺客的。   但现在也别无他法,能拖一时是一时。   方知州指腹轻敲桌面:“先是黑火药、再到云洲那利润巨大的运输暗线,甚至吴王谋反,都与这隐在后面的势力脱不了干系。”   “而且整件事指向都非常明显。”宴云何补充道,他抬手指了指天上:“是冲那二位去的。”   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虞钦帮他们行凶,是已经接触过对方了?究竟是为什么要答应刺杀亲王这种事?   等方知州走后,宴云何简单地洗漱,便躺了下去。   他心烦意乱,久久没能睡下,以至于闻到那淡淡的迷香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有人?!   这迷香做得相当不错,初一闻只是淡淡的花香,融进熏香里几乎让人无所察觉,但宴云何还是感受到了。   他动作极慢地伸手至枕头下方,那里放了一把短剑,他随时都能抽出来。   那人轻轻地进了室内,一步步靠近宴云何的床沿。   宴云何握紧了剑身,不等他发作,那人却坐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行为,让宴云何懵了,他在黑暗中隐约看到床尾有个影子,那人将手隔着被子按在了他的右腿上。   宴云何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再次闭上眼,松了手里的剑,心跳却慢慢地开始加速。   一下跳得比一下快,砰砰响着,几乎要跃出胸腔,叫人察觉了。   那个人掀开了宴云何的被子,将手拿在了他的右腿上。   温暖的指腹缓慢地压过他的胫骨,摸索着腿上受过旧疾的地方。   宴云何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很低很浅。   在这黑夜中,轻得像一场易醒的梦。 第五十四章   宴云何不敢出声,甚至连呼吸都竭力地稳在了同一个频率。   如果被虞钦发现自己仍是清醒的,这人肯定会离开,说不定被吓得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   放松下来,宴云何就起了疑心,开始思考这究竟是不是虞钦第一次迷晕他,然后偷偷潜入。   虞钦知道他在宫里跪了许久,这不稀奇,毕竟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有什么风声都会第一时间传到他耳边。   只是一来就精准地摸到他的右腿,是知道他此处有旧伤。   他是不是可以猜测,虞钦知道他腿断过?   不过当年他被亲爹打折腿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京城人尽皆知,虞钦有所耳闻,也不稀奇。   只要别得知他断腿的理由就行,宴云何觉得丢人。   宴云何虚着眼,逐渐适应了黑暗,他看到虞钦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瓷瓶,熟悉的药香传来,好像在宫里杨御医给他开的,也是同样的味道。   难道太医院的伤药配方都是同一种?   宴云何寻思着择日拜访太医院,再要瓶伤药对比看看。   不怪他多心,他现在什么都怀疑。虽然仅凭区区一瓶伤药,也不能笃定虞钦和成景帝是否有联系。   虞钦不知宴云何心中的诸多念头,他将药匀在指腹,按在宴云何的膝盖上,缓缓推开,力度始终保持着轻柔,生怕一个用力,就把睡梦中的人给惊醒。   虽然这睡梦中人,只是一直在装睡。   涂完药,虞钦在床头又坐了一会,宴云何闭着眼,心里猜想虞钦接下来会做什么。   结果发现虞钦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宴云何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久久停在自己的脸上,顿时有种又好气又好笑的心情。   在他因为想起酒醉之事,去寻对方要个说法时,自轻自贱,划清界限的是虞钦。   在牢里喊打喊杀,凶得要命,也是虞钦。   结果半夜偷偷摸摸进来给他上药,现在在这偷看,还是虞钦。   好笑过后,又感觉到了点心酸。   要是虞钦不做得这么明显,他也可以配合着对方恩断义绝。   哪怕做不到,也能装出个七八分,这些时日他就做得很好。   在宫里,在祁府,他都做得不错,虞钦为何要在这种时候来动摇他。   就在宴云何思考着要不要翻个身吓一吓虞钦的时候,下一秒宴云何就身体微僵,反而是他先被吓住了。   只因那浅淡气息由远及近,冰凉的发丝滑过他的脸颊,落在枕上,与他的发缠在一起。   那是一触即离的吻,小心翼翼地不敢留下任何气息,在不惊动宴云何的前提下,全了自己片刻私心。   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虞钦究竟是胆大还是胆小,总是主动靠近,等真发现宴云何朝他走来时,又躲得比谁都快。   宴云何知道虞钦为什么不敢,他这些时日清楚地瞧见,局势容不得他们之间走得太近,更何况产生感情。   只是虞钦的心如果也同他一样,那他无论如何都想为二人未来努力争取。   或许一年里暂时还不能做到,但成景帝跟太后迟早会分出胜负。   他相信成景帝能赢,也许到那时,他们无需再顾忌太多。   只是在现在,他们之间……   宴云何指尖微动,感觉虞钦的衣服在上面滑过,对方起了身,正如来的那般,至房间里安静消失。   直到对方离开许久,宴云何才睁开了眼。   他坐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闷闷地笑了起来。   笑够后,宴云何燃起灯,叫来外面守夜的宋文:“我饿了,去给我弄些点心来。”   不等人转身去后厨,宴云何又补充道:“就要桃花酥。”   宋文见他终于有了胃口,还来不及高兴呢,听到是桃花酥:“之前不是说再也不要吃了吗?”   宴云何脸色不变地回道:“现在又想吃了。”   宋文:“行,我这就去给你弄,除了桃花酥还要不要别的。你这些天都没吃下多少东西,瞧着瘦了。”   宴云何倒没觉得自己胃口有变小,不过他现在的确感到很饿,好像久违的知觉,终于回到体内:“简单下碗面就行。”   吃过面,用过点心,宴云何漱口后,放松地躺在了床上。这一回他比以往都要快入眠,一夜好梦。   翌日,宴云何发觉隐娘已经一夜没出现,第二日也没跟着他,看来成景帝是撤了对他的监视。   宴云何懒得再去揣度帝心,从宫中散朝后,他主动寻到了方知州,跟着人一块回府。   他现在需要尽快找出吴王背后之人,虞钦应该已经跟对方碰过面了。   以虞钦的性子,就算他直接去问,对方也不会老实说,倒不如他自己来查。   左右也需要为成景帝防患于未然,寻出背后深埋的敌对势力。   如今大晋是内忧外患,边境有鞑靼虎视眈眈,朝堂上有各方势力互相牵制,稍微推行一道政令,都困难重重。   好在今年天降瑞雪,明年若收成不错,国库也能稍微充盈些许。   宴云何饮了一口热茶,便单刀直入:“你们后来把我踢出走私案,我还不知道那批火药究竟去往何处?祭天大典顺利完成,想来那批火药你们已经找到了吧。”   方知州神情微妙道:“找是找到了,但自从怀疑吴王并非主谋以后,我总觉得那批火药好像是故意让我们找到的。”   “那批火药被一批死士半夜运往塔台,试图在那处设下埋伏,最后叫我们守在那里的人抓个正着。”方知州说。   宴云何想到了冬至前夜,京城那动静极大的抓捕吴王行动,便道:“看来那些死士身上也有跟吴王相关的标记。”   方知州回道:“若非如此,怎能立刻抓捕吴王,再怎么说他也是个藩王。”   宴云何:“吴王在经过削藩后还能剩多少兵?”   “明面上是没了,如果是偷养私兵呢?”方知州眼神微冷道。   宴云何一惊,刚想说他哪来的银钱,忽地反应过来:“云洲仅仅只是其中一个运输点,若全国范围有许多这样的设置,又不仅仅是走私火药的话……”   方知州见他即刻想通,颔首道:“借由这些水路暗道用以走私,日积月累下来,怕是早已积金至斗。”   宴云何嘶了口气:“咱们陛下这些年为了边境军款还有各地赈灾,穷得连私库叮当响。好好一个皇帝,忙完奏折就开始算户部的赤字,就连他那个乾清宫都久未修缮了。”   方知州笑道:“陛下都说了,乾清宫一没破,二没漏雨,何必要修。”   宴云何挠了挠额头:“要是被他知道,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贪去了一大笔钱,又该生气到摔杯了。”   方知州老神在在道:“放心,那些杯子都出自名家,摔一个少一个,他舍不得多摔。”   宴云何叹声道:“得赶紧把这背后的人揪出来,感觉能有不少银子,说不定充入国库以后,还能给咱们陛下留点填私库。”   两人便开始盘算如何把身后人揪出来,完全是见财眼开。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两个不是什么朝廷命官,而是穷疯的土匪。   议完事后,宴云何还未出方府,就瞧见捧着个鸟笼兴冲冲而来的游良。   游良拿着一个学嘴鹦鹉,瞧见宴云何,还高兴地让人看他的鹦鹉。   那鹦鹉非常机灵,能说不少吉祥话,还会喊方知州的名字,一口一个方澜之,叫得非常亲热。   若不是宴云何一会还有事,说不准就留下来逗鸟了。   游良见状问道:“你急着去哪啊?”   宴云何找了个借口:“腿疼,应该是旧伤犯了,得回府看看大夫。”   游良担忧地看着他的腿:“怎么回事啊,一会我让人送药到你府上,你记得试试。”   辞别游良后,宴云何拿着方知州给的令牌,去了皇城司的点心铺里寻人。   不多时,他从铺子出来,拿了数瓶药物,回到府中。   待到夜色将至,宴云何披着一袭红色的披风,至府中隐蔽而出。   行到街上,这才放下兜帽。   他漆黑的卷发半束而起,骑着高头大马,至街上缓慢行走。   直到骑到虞府附近,这才停了下来。   不知等了多久,那穿着飞鱼服的身影才缓缓而来,瞧着好似有些疲惫,眉眼也不见开怀。   宴云何举起弓弩,插上早已准备好的“箭”,朝对方的斜前方一射。   虞钦反应敏捷地抽刀一把挥断了袭来的暗器,霎那间花瓣飞舞,那是一支像生花。   愕然间,虞钦朝宴云何的藏身方向看来。   宴云何骑着马从暗中步出:“虞大人真是不解风情。”   他看见虞钦微微睁大的眼,忍不住笑了。   虞钦嘴唇微动,好似即将脱口而出什么话,又忍了下来,半晌才道:“游知何?”   亮于街灯下的骑马人,是个少年。   黑卷发,浅双瞳,是跟虞钦有过数面之缘的少年郎,游知何。   游知何骑着马来到虞钦面前,看了眼地上的花,狡黠一笑,他冲虞钦伸出双手:“腿脚不便,烦劳虞大人扶我下马。”   虞钦下意识地扫了对方的右腿一眼,眉心皱得更紧。   但他什么也没说,而是朝少年伸出双手。   那人抓住他的双手,从马上跃下,落进了他的怀里。   黑色的卷发拂过他的鼻尖,独属于宴云何的气息,肆意弥漫。 第五十五章   宴云何的右腿虽然经过太医施针,再由半夜潜入他房中的虞钦上过药,已经好了许多。   但架不住宴云何第二日就莽撞地用了缩骨功,现在右腿只能算得上勉强能用,所以他才骑马而来。   他双手抓住虞钦的官袍,往下跳时,兜帽再次罩住脑袋,挡住额头。   宴云何本能地甩了甩脑袋,想让兜帽晃下去,不要遮挡他的视线。   “别动。”虞钦低声道。   说完,他伸手将兜帽往下捋,指腹穿过宴云何的卷发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很快便收拢了心神,收了手。   不过让宴云何扶着的左臂,倒没有放下。   “小公子,何故如此捉弄在下?”虞钦问道。   宴云何故意靠着虞钦,将身上一半的重力压在对方身上:“上次的酒不是还没喝完吗,来找你吃剩下的酒。”   虞钦见他站都站不稳的模样:“既然腿脚不便,就该在府中歇息才是。”   宴云何听到这话,忍不住想着,他这般费尽心思究竟是为了谁?   虞钦该是知道游知何的皮下,正是他宴云何。   之前他身在局中,以为虞钦真心想要他的命,认定他死了,所以察觉不出他的易容伪装。   现在想想,虞钦要真是认不出,一开始的态度也不会如此微妙了。   既然虞钦要装,那他配合便是。   宴云何推开了虞钦扶住他的手,转而靠在马上,伸手顺着马的鬓毛:“虞大人,你只需回答我是喝,还是不喝。”   “腿疼还能饮酒?”虞钦反问。   宴云何施施然道:“喝些不醉人的果酒便是,你不同我喝,我便去寻其他人了。”   这嚣张又笃定的模样,倒很适合眼前的少年郎,好像他生来就该这般洒脱,始终保留着令旁人艳羡的意气风发。   虞钦年少时也曾遇到这样的一个人,那是个与他截然不同的存在。   东林书院无人不知其大名,先生们最头疼的学生,世家子弟追捧的纨绔。   这个本该与他毫无交集的人,断了腿,落了伤,一身旧疾。   “去哪喝?”虞钦选择了妥协。   宴云何见他同意,立刻道:“就去之前喝过的酒家。”   虞钦点了点头:“我回去换身衣服。”   宴云何摆摆手:“你快些,我在这等你。”   虞钦才步出几步,忽然回头看了宴云何一眼,转身折返。   宴云何还未问上一句,怎么又回来了,就感觉腰上一紧,虞钦掐着他的腰,将他举上了马。   这简直像是抱不会上马的小孩,又像是托举姑娘家的手法,宴云何都懵了,他只是腿疼,又不是残了,虞钦何至如此。   总觉得是见他现在是个少年模样,故意占这点便宜。   虞钦见他目瞪口呆的神情,说了句:“腿不好就别久站了。”   说罢这才回府,半道还弯腰捡了地上断成两截的桃枝。   宴云何在马上换了个姿势:“别捡了,下次送你新的。”   虞钦头也不回道:“祖训有言,不得弃灰于道。”   “……”宴云何一时无言,把他的花劈断也就罢了,还把这花比作废弃物,虞钦捡它,不过是出于礼貌。   看来下次是不能再送花了,他见虞钦在室内都放了朵桃花,还以为对方会喜欢。   现在看来,虞钦之所以留下那支像生花,应该是因为那是慈幼庄的小姑娘送他的缘故。   虞钦出来得很快,没让宴云何等多久。街上摊贩仍未收档,人流如织,虞钦没有骑马,更没跟宴云何同骑一匹,而是牵着马的缰绳,小心带他避开行人。   这样看来,鼎鼎大名的都指挥使,瞧着倒像他的侍从,这般贴心。   来到酒馆门前,虞钦刚伸手要扶宴云何下马,就被对方眼疾手快地躲开了。   宴云何生怕这人像抱他上马那样,当街抱他下来,那也太丢人了。   他莽撞地往下一跳,右腿果然泛起疼痛,宴云何故作镇定:“没事,先进去吧。”   这都不知是今晚第几次虞钦看着他的腿了,还很有针对性地,只看右腿,宴云何基本上能够断定,虞钦是知道他真实身份的。   “走吧,进去坐。”宴云何说完,迈步进去,在临近门口的位置坐下。   他跟小二要了壶果酒和点心,又给虞钦点了跟上次一样的酒。   直到面对面落座时,宴云何才油然而生出一种奇怪的心情。   他本以为不会再用这个模样见虞钦,所以才在暗巷里胆大妄为,对美人偷香。   没想到现在倒是只能用这个身份来接近虞钦,在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情况下。   然而虞钦的态度比他想象中的要好,本以为虞钦不会接受他这般自欺欺人,没想到反而配合他演了下去。   毕竟是一个连来看他,都要用上迷药的胆小鬼。   宴云何饮了口果酒,他从刚才就注意到了,虞钦腰上配的东西:“你腰上那个紫玉葫芦还挺好玩的,能不能给我看一下。”   虞钦刚拿起酒杯,闻言默默放下,解开了腰间的玉佩递给宴云何。   宴云何就像第一次见到这玉佩一般,在手里把玩许久,啧啧称赞:“这玉佩合我眼缘,我拿别的东西跟你换行不行?”   虞钦垂眸饮了口酒:“不必换,我送你。”   轻而易举得到玉佩的宴云何,反而有点不高兴了。   当初他可是用玉佩换的,还倒贴了不少银钱,凭什么游知何什么也不需要付出,就能平白得一个玉佩。   “这玉佩对你来说不重要吗?”宴云何问。   虞钦被问住了,半天才斟酌道:“重要。”   宴云何将玉佩攥在手中:“重要你还随便送?”   虞钦平静道:“没有随便送。”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佩戴起来比我合适。”   宴云何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的唇角,他忙饮了口果酒,才勉强镇定下来,把玉佩挂回了腰上:“我也觉得很适合。”   他一高兴,就没收住自己,多饮了几杯,虽然没醉,但也有些微醺。   酒馆里不时进些客人,他们在里边待了一阵,待到街上的人渐渐散了,才起身离开。   宴云何走在虞钦的侧方,对方手里还牵着他那匹马,走得极慢,应该是顾忌着他的腿脚不便。   “大人。”宴云何突然开口。   虞钦侧过脸,静等他说话。   他们之间很少有气氛这样好的时候,好像一直以来,他们总是紧绷着,对立着,你来我往,短兵相接。   “我能不能……”宴云何看着虞钦身上的裘衣,是他在赴往云洲的路上,送对方的那件,他缓慢地眨眼,压下那股涩意:“以后也来找你喝酒。”   虞钦停了步子,宴云何心头随着他的驻足,逐渐沉了下去。   他语速加快地补充道:“不会来得很频繁,就是偶尔来找你。就像今晚这样,只是喝喝酒,又或者去街市上吃点东西。”   虞钦转头望着他,那目光极为复杂,那眼神,宴云何曾经见过。   那晚他酒醉闯了虞府,在那床幔钩织的一方天地中,虞钦也曾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他让他为难了,或许宴云何会得到和上次同样的答案。   宴云何下意识攥住了腰间的玉佩,起码这一次,他不会把这东西弄丢了。   瞧见他本能的动作,虞钦眸色微变,随后闭上眼,再睁开时,那些复杂情绪一一退去,好似又回到了平静的模样:“好。”   宴云何攥着玉佩,做足了准备,不料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虞钦:“你说什么?”   “不过下一次,小公子若身体不适,就不要勉强自己出来了。”虞钦说。   宴云何松了口气:“那是自然,我也很爱惜自个身体。”   虞钦道:“小公子现在上马吧。”   宴云何不想这么快结束这个夜晚,又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借口可以留下来。   他和虞钦自小都在京城长大,锦衣卫更是熟知京城大小街道,他总不能以带着虞钦逛京都为由,再拖着人陪他走上一阵。   而且宴云何还沉浸在虞钦答应他的这件事中,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不然虞钦怎会这么好说话?   他抓着马鞍,翻身而上,正低头要跟虞钦说点什么,就见对方指了指他腰间的玉佩:“下次来我府中拜访,直接以玉示人便可。”   宴云何握着那紫玉葫芦,甩了甩上边的玉穗:“原来是这么重要的东西,虞大人给了我不后悔?”   虞钦叹声道:“只要下次别像今夜这般,喝醉了才过来就成。”   宴云何眉梢轻挑,意味深长地望着虞钦,虞钦错也不错地回视着他。   短短几句话,便如同对了数招,你来我往,玩得是场心知肚明的游戏。   只是这层薄薄的窗户纸,不知何时才会被其中一方揭破。   宴云何骑着马,俯身凑近了虞钦,瞬息间拉近了他们彼此的距离。   虞钦不闪不避,只是那莽撞得好似要撞上来的吻,却停在了最危险的距离。   “虞钦。”宴云何说话时,唇齿间还弥漫着果酒的甜味,在冰冷的空气中,若有似无:“下次来见我时换个香吧,那味道……我不喜欢。” 第五十六章   游良坐没坐相,歪在椅子上,给笼里的鹦鹉喂食。   方知州姗姗来迟,瞧见那鹦鹉就皱眉:“这又是哪来的?”   游良兴奋地坐起身,用喂食的小木勺戳了戳鹦鹉:“乖乖,快叫几声来听听。”   鹦鹉扑腾着自己艳丽的尾羽,嘹亮地喊了几声澜之,又得意洋洋地在笼子里转来转去。   方知州顺着鹦鹉望向它的主人游良,觉得这一人一鸟实在相似,都像在孔雀开屏。   “金吾卫就这么闲?”方知州撩袍坐下:“一天到晚都往我这里跑。”   游良不高兴了:“怎么不说神机营比金吾卫更闲,每次来都能见着淮阳。再说了,你一个翰林院的编修到底在忙什么,整天不见人影。”   方知州不动声色道:“虽为编修,但也没你想的那么清闲。”   “不就是一些古书旧画吗,你想找什么跟我说便是,我去给你弄来,用得着成天往外跑吗?”游良嘀咕道。   方知州闻言笑道:“游公子好大方,可是从你家老太爷那里得了不少赏?”   游良摸了摸鼻子:“就不能是我自己挣的吗?”   方知州把玩着手里的折扇:“你爹不是不允许你琢磨那些歪门邪道?”   游大学士有着文人的清傲,绝不允许自己的嫡子为了些阿堵物去经商,主要是担心他因小失大,断了官路。   游良不高兴道:“他懂什么,这世道钱才是最重要的,能做成大学士,还不是有我娘在背后支持他。用的时候怎么没嫌那是阿堵物,想要我继承他衣钵,我偏不!”   方知州听着他那些任性话,叹息摇头:“你也别成天跟你爹打擂台。”   游良翘着个二郎腿,老神在在道:“真得罪他也无所谓,大不了他去扶那几个庶子,我倒要看看,烂泥是不是真能扶上墙。”   方知州不愿多干涉旁人家事,游良也不多提,他转头趴在桌上:“你说淮阳现在怎么跟你这么好,他可一次都没去过游府。”   这话听起来竟像是在打探,方知州心念微转,又觉得这个想法未免过于可笑,游良只是小孩子心性,觉得谁跟谁走得近就是玩得好,单独将他抛下了。   “这里清净,也没长辈,他来我这自在。”方知州解释道:“何况他离京许久,现在回来了,自是要跟我们走得近些。”   游良很满意他嘴里的那声我们,弯着眼道:“可是我每次找他去吃喝,他都很忙。我看啊,他就是重色轻友,说不定现在还围着虞大人转呢。”   方知州怔了怔,快速地打量了游良一眼:“不能吧,他身体不适,这会应该已经回府了。”   游良耸了耸肩:“我就随便猜猜,你说他喜欢谁不好,偏偏是那位虞大人。”   方知州给宴云何找补道:“也不是喜欢,许是一时兴起罢了。”   游良叹声道:“谁的一时兴起,会持续整整十年呢。”   但是那语气,倒不像是只在说宴云何。   ……   虞钦把宴云何送到了街口,就没再继续相送。   这样也好,免得他不知是不是还要去游府门口兜一圈。   回到府中,卸去易容后的第一件事,宴云何叫来仆役给小腿敷药。   宋文在旁边抱着胳膊道:“腿都这样了,还往外面跑?”   宴云何将那个玉佩提到眼前,直直地望着,脸上始终含笑:“没事,不疼。”   宋文瞧他那脸痴样,小声嘀咕道:“感觉也没喝醉啊,怎么就傻了呢?”   宴云何:“我听得见。”   宋文:“我知道你听得见,就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宴云何放下玉佩,无奈地看着自己的长随:“你这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宋文反驳道:“是谁辛辛苦苦帮你瞒着夫人,担惊受怕地给你掩护?”   宴云何说不过他,讨饶道:“好宋文,我知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了,我保证,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长随宋文学习的第一堂课,便是知道他家大人的话绝不可信。   以前大人也出现过几次这样的状态,不过是很久以前,在东林书院那会。   书院好不容易放了假,大人也在家中待不住,时常出府不知往哪去了,回来后也是这样的一脸痴笑。   今日还罕见地捣鼓起了像生花,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的,好不容易做好了一支,拿着就出门了,也不知道拿去哪了。   果然是有情况了吧,到底是哪家的小姐啊,这般厉害,叫大人犯了相思病。   厉害的虞大小姐此刻也在卧室里,他用浆糊小心地将断开的像生花接好,再用布条裹住。   将花枝插进了床头的瓷瓶中,虞钦瞧着那花出神。   忽地窗外振翅声响,虞钦快步过去,推开窗户。   一只通体漆黑的鸟停在了窗栏处,他熟练地从信筒里取出纸条,神情随着上面的内容,逐渐沉了下去。   次日,宴云何正睡眼朦胧地起床,由着仆役给他穿上官袍。   天还未亮,方知州竟然出现在他府中,神情难看,步履匆匆地被仆役引了进来。   宴云何被他的突然拜访弄得有些莫名,他用帕子擦了把脸:“这是怎么了,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方知州看了眼下人们,宴云何抬手让他们下去:“到底怎么了?”   “吴王死了。”方知州沉声道。   宴云何面色一变,心好似瞬间被丝线勒紧了:“抓到凶徒了?”   方知州目光微顿:“你这语气,怎么听起来好像不希望凶徒被找到一样?”   宴云何皱眉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凶徒没被捉到,那背后之人岂不是更难寻到?”   方知州摇了摇头:“大理寺已经接手此案,目前还在追凶,整个天牢里的人都被杀光了,要知道看守天牢的士兵个个武功高强,到底是谁这般武力,还有如此狠绝。”   宴云何掌心全是冷汗:“京城里有这般功夫的人的确屈指可数,要是放眼到江湖上,那就不止了,许是找了江湖人来处理这个事?”   “哪个江湖人胆敢谋杀王爷,不太可能。”方知州叹了口气,面色凝重道:“淮阳,你可能要做好准备。”   很快宴云何就知道,为什么方知州会说他要做足准备了。   大理寺的人上门问话,虽然看在成景帝的面子上,仍是客客气气,但语气中丝毫不掩饰对他的怀疑。   毕竟吴王死的前一夜,他才去牢中看过对方,等他走后,吴王就一直喊着有人要杀自己。   有个士兵轮班值守,第二日没有继续看守吴王,躲过一劫。   但吴王死的前一天那番话语,还是被这个士兵记在心里,禀告给了自己的上官。   加上京城里这般武功高强,能杀光天牢士兵之人,的确屈指可数,宴云何就是其中一个。   不过虽是怀疑,目前还没有实在的证据。   但大理寺的人敢凭这一点就登门拜访,足以让京城传起流言。他是陛下的人,现在成为杀害吴王的嫌犯,那岂不是吴王之死,跟陛下脱不了干系?!   宴云何不用想都知道,成景帝究竟会多生气。   随之他又意识到,或许成景帝已经猜到了吴王会死,那夜成景帝骂他是蠢货,是否已经预见了今日这样的状况。   当天晚上,隐娘出现在他府中,对他说:“陛下让你告病在家,暂时避避风头。”   宴云何苦笑道:“陛下可要罢我官职?”   隐娘蹙眉道:“祁将军今夜入宫面圣,说是想将你带回大同,陛下拒绝了。”   那便是还要将他留在京城,继续任用。   隐娘说:“区区一个大理寺丞,也敢来查你一个神机营提督,背后必有他人示意。但现在风口浪尖,陛下也不能拿那个大理寺丞如何,只能委屈你暂时呆在府里。”   “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是我无用,累及陛下。”宴云何道。   其实那晚他也有想过这个情况,所以叮嘱那些士兵严加看守,只有保住吴王,才不会有后续的麻烦。   那些士兵身任看守天牢的要职,个个都身手极好,竟被全部杀光,一个不剩。   究竟是谁?   难道……   隐娘走后,宴云何独自一人待在房中,他看着手里的玉佩,缓缓出神。   房中的烛火轻晃,不多时屋里便多了一道影子。宴云何转过头,望向来人。   那人往他的方向走出几步,突然顿住了步伐,只因宴云何此刻的眼神。   宴云何慢慢地站起身,松开手里的玉佩,任其在衣袍上晃动。   “吴王是你杀的吗?”宴云何低声道。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宴云何突兀地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眼睛突然红了:“原来如此,难怪你昨夜…… ”他顿住了话语,没再继续说下去。   只因再说下去,便是自取其辱。   虞钦突然对他妥协,陪着他吃酒游街,他还以为是虞钦对他有情。   结果只是因为后来要做的事情会牵连到他,也可能是场让他封口的美人计。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虞钦在被他阻止后,还是这么执迷不悟。   两人相隔不过数步距离,却好像咫尺天涯。   “你是不是认定了,我不敢将那晚是你的事告诉他人?”宴云何哑声道。   “虞大人,我会一五一十告知陛下。”宴云何转过脸去:“因为你对我来说,没有这么重要。”   重要到令他不忠不义,明知道可能是虞钦杀了吴王,却始终隐瞒着不敢透出分毫,还是想着……护住他。 第五十七章   虞钦朝宴云何迈了一步,他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就像宴云何的话语,没有触动他分毫。   “你的确不该隐瞒。”虞钦冷静道。   宴云何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手狠狠扣住身旁的桌角,几乎将那方木料碾得粉碎。   这一句话将他这些时日的犹豫不决,瞻前顾后,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而虞钦则置身事外,只远远地说一句,你的确不该隐瞒。   从来深陷局中,都只有宴云何一人而已。   事已至此,只能尽力找补。   虞钦出现在他府中,想来不会无缘无故,他继续浪费时机,纠结情爱,那才是真的愚蠢。   宴云何松开了桌角,拢起微麻五指,手握成拳:“大人这般笃定,看来就算我提前禀报陛下,也无法给大人定罪。”   “吴王案最多不过五日便会告破,你不必过于担心。”虞钦望向宴云何微抖的右手,那处掌心早已一片深红。   宴云何将手背到身后,几乎是瞬息间,他便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你们已经找好替罪羊了?”   虞钦不置可否,也没对宴云何那句你们予以纠正。   宴云何不疾不徐地逼近虞钦,目露不解:“虞大人,我实在想不明白,杀了吴王对太后来说有什么好处。若是为了折掉我这个马前卒,为何不留牢中狱卒一命,再留些与我相关的线索,那这个局做得才算圆满。”   他抓住了虞钦的腰带,上面空空荡荡,一件配饰都没有:“我赠你的那枚玉佩,足以用来栽赃嫁祸。”   虞钦垂眸不言,宴云何没想过能轻易撬开他的嘴。   “还是说,杀吴王并非太后懿旨,而是你勾结他人,谋害亲王?”   虞钦将腰带从宴云何手中抽出:“看来宴大人总算是打起精神了。”   宴云何咬牙笑道:“多亏了虞大人的美人计,真是令在下幡然醒悟,醍醐灌顶。”   “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未想过要害你。”虞钦望着宴云何道。   瞧那模样,好似的确真心,宴云何回道:“大人此前千方百计留我性命,的确瞧着不像有害我之心。”   “不过虞大人,若你当时真的杀了我,恐怕你也无法独善其身吧。让我猜猜,太后令你将我除去,不过只是一个借口,你应该也能猜到这道懿旨背后的凶险。”   宴云何伸手抚过虞钦的脸,掐住下颌,逼迫对方看着自己:“如果我真死了,你的命也彻底地捏在太后手里。所以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置之死地而后生。”   “走私案折了一个工部侍郎姜尚,太后元气大伤,锦衣卫便不宜再动。不管她有多想将你换下,在没有找到合适人选之前,她都不会动你。”   宴云何望着虞钦的脸,看那薄凉眉眼,美得惊人。   多少人都折于这般容颜之下,却不知越美的事物,越不该碰。   “大人真是好计谋,这些时日在我面前装得真好,扮得真像,万花楼的姐儿敷衍恩客的戏码我见得多了,但她们都不及大人的万分之一。”   他说了这么多,也只有最后一句,终于激怒了虞钦。   对方猛地捉住了他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往旁一掰。   宴云何借力挣脱,抬脚就是往虞钦腰腹上踹。   发了狠的力道,自是不可同日而语,虞钦狼狈地避开,袍子上还是落了脚印。   虞钦一退再退,宴云何却摆明是下了狠手。   他一脚便将厚重的木椅踢裂,碎屑飞溅,几乎划破虞钦的脸颊。   眼见着宴云何是来真的,躲避无用,虞钦只好抬掌迎上。   他们在房中过手数招,没用武器,拳拳到肉,虞钦被他逼至角落,身上挨了几拳,不由动怒:“宴云何!”   “怎么了,虞大人拳脚这么绵软,难道是入戏太深,真把我当作你的情郎?”宴云何冷嘲道,五指成爪,袭向虞钦颈项。   虞钦目光彻底冷了下来,转守为攻,两相交手下来,谁也没占到便宜。   这屋里的动静到底没掩住,有好事仆役上前,还未推门,宴云何便将一个杯子碎在了门边,粗声骂道:“滚,谁都别进来!”   话音未落,就觉得脸颊一疼,口腔都被这一拳给打破,舌尖瞬间尝到了血的味道。   宴云何退后几步,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血,眼神也变得凶狠。   他抬起右腿,再次踢向虞钦下盘。   虞钦刚提腿想要回挡,却不知为何,停顿了数秒,最终还是硬生生接下了那招攻势,顿时身型不稳。   这时宴云何猛扑而上,虞钦下意识挡住了脸。   然而疼痛没如他所想般发生,而是一道裂帛声响。   虞钦胸口一凉,竟是宴云何一把抓住他的领子,猛地扯开。   在虞钦的错愕目光中,袍子至胸口裂到了腰腹,宴云何一眼扫过了对方的整个身体,上面除了他留下来的淤青,并无其他痕迹。   虞钦一把推开了宴云何,而对方也配合地后退几步,刚才的羞恼与愤怒,好似一夕间皆冷了下来。   宴云何转身扶起了倒下的桌子,捡起未碎的茶壶,往嘴里灌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嘴里的血味。   他用袖子粗糙地擦去唇角:“就是你虞大人,也不可能在天牢里全身而退。一点伤都没有,怎么可能?”   虞钦也不蠢,立刻明白过来,宴云何刚才那番作态,不过是想逼他动手。   交手同时,便可探查有无内伤。再借着打斗撕开他的衣裳,也能观察到外伤。   宴云何脸颊很快就肿胀起来,他轻轻地嘶了口气,也不看虞钦,好似突然间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你走吧。”   数息之间,房中那道身影,也如来时那般悄然离去。   宴云何这才慢慢起身,将房门拉开。   冷风灌了进来,在仆役惊讶的目光中,宴云何扯了扯疼痛的嘴角:“进去打扫一下,叫宋文过来。”   宋文来得很快,见到宴云何肿胀的脸颊,还吓了一跳。   宴云何写了一封信,交给宋文:“你替我跑趟方府,把信交给他,然后让他之后悄悄来府上见我一面。”   现在他是具有嫌疑之人,不能随便出门,只能请方知州过来。   仆役轻手轻脚地将碎掉的茶杯,毁坏的椅子,一一清理干净。   全程宴云何只是面沉似水地在旁看着,盯得仆役们背脊发凉,不由加快了动作,免得触到宴云何的霉头。   方知州是深夜过来的,穿着一身黑袍,手里拿着宴云何想要的东西。   “怎么样,你转告给陛下了吗?”宴云何接过方知州手里的卷宗,头也不抬地问道。   方知州面色复杂地望他,半晌才点了点头。   宴云何看向方知州:“陛下可有露出吃惊模样?”   方知州没说话,宴云何明白了:“看来是没有了。”   “那夜我问过你,你说你不知刺客是谁。”方知州语带怒意,显然没想到宴云何竟然这般昏了头。   宴云何讨饶道:“你看我现在只能称病告假,都成了谋杀亲王的疑犯,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了。”   方知州恨不得拂袖而去,又想敲开宴云何的脑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宴云何翻了翻卷宗:“这记录里没有任何可疑之人吗?”   方知州刚坐下来,就感觉到身下的椅子发出吱呀声响。   宴云何又翻了一页:“别坐那把椅子,刚才我跟虞钦打架,差点把这把椅子拆了。”   方知州惊讶道:“虞钦竟然敢在这种时候找你?”   本来宴云何已经够让方知州费解了,没想到素来冷静自制的虞钦,竟然也跟着发了疯。   宴云何把记录虞钦行程的卷宗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也不可惜。   要是背后之人能这般轻易被人抓住马脚,倒让人觉得奇怪了。   宴云何嗯了声:“可能是瞧我可怜,过来看我笑话。”   方知州心情复杂道:“我觉得我才是那个笑话,竟然真信了你。”   宴云何尴尬道:“你到底要念多久,我这不是及时醒悟,赶紧告知陛下了吗。”   方知州抿唇道:“既然他曾经动过手,你为何在信里还说,虞钦不是杀害吴王的真凶。”   “他真不是。”宴云何解释道:“要是他动过手,身上定会留下痕迹,总不能整个天牢士兵都是废物,被他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那别叫天牢了,叫永安侯府算了,反正你们也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方知州被倒打一耙,说:“是谁让我深夜悄然来访,别叫旁人知道?”   宴云何将卷宗往旁边一推:“是我。”   方知州被他这话堵得一窒,半天不知道该回什么。   宴云何靠在了椅背上,身体隐隐作痛,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这背后之人,之所以接近虞钦,肯定是因为虞钦身上有他们想要图谋的东西。”宴云何说道。   方知州:“谁不知他是太后的人,怎会想到要拉拢他。”   宴云何:“是啊,我也觉得奇怪。”   方知州:“为什么偏偏是虞钦呢,难道这背后之人跟虞家有过什么渊源?他笃定虞钦会帮他,所以……”   “你不觉得奇怪吗?”宴云何突然出声打断了方知州的思绪。   方知州:“什么奇怪?”   宴云何凝视着方知州,低声道:“为什么陛下一点也不惊讶,虞钦刺杀过吴王这件事,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了一样。” 第五十八章   方知州清楚宴云何是什么意思,这也不是宴云何第一次提起这样的疑问。   “你还是觉得,陛下跟虞钦私下另有交集?”方知州道。   宴云何也不敢肯定:“这只是我的猜测。”   成景帝喜怒不形于色,这是他们的共识。就连他们这些跟随已久的下属,有时都分不清楚他喜怒的真假。   何况是从他的神情,去猜测其对一些事情的看法。   要不怎么说,天威难测。   方知州沉吟道:“要是陛下真跟虞钦有联系,太后这样谨慎的人,又怎么会让虞钦坐到都指挥使的位置?”   “太后未必没有怀疑,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心急,把杀我的任务交给虞钦。”宴云何反道。   “你想想看,先是锦衣卫弹劾我军中饮酒,反倒让我得了利。后来在黑屿乱山上救我的那一命…… ”宴云何还未说完,忽地抬眼望着方知州。   方知州摇着扇子,见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便主动道:“我知道,你让隐娘去查了三个地方,其中一处便是你坠崖之地,前后结合一想,还有什么猜不到。”   宴云何一时无言,不过隐娘作为皇城司之人,要是提举官都不知道底下人在查什么,也就掌控不了整个皇城司。   方知州仔细一想,也觉得虞钦的确是处处透着可疑。   “但你我在这里多想无用,现在最重要的是帮你脱罪,还有把在背后作乱之人找出。”方知州用扇子敲了敲桌面:“我倒真想虞钦是自己人,这样查起来还方便些。”   宴云何轻轻碰了自己脸颊,火辣感仍未退去:“你说得对,或许是我想多了。如果他真是自己人,又何必处处跟我过不去。”   方知州听了他这话,摇头叹息:“我倒希望你能跟他一般理智,还能少操心些。”   ……   隐娘从永安侯府回来,便一直有些魂不守舍。   严公公候在外头,等她许久。进门时隐娘被门槛绊了一跤,险些摔倒。严公公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隐娘抓住对方手腕,还未道谢,便瞧见上面缠着绷带。   “严公公,这是怎么了?”隐娘惊讶道。   严公公拢起袖子,四平八稳道:“无事,只是处理宵小时受了点轻伤,隐姑娘这边请。”   隐娘拢了拢鬓发:“这京都还有人能伤得了严公公?”   严公公仍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隐姑娘高看咱家了。”   隐娘没再深究,步入大殿,成景帝正在看奏折,手里把玩着一排象牙所制的筹码。   她还未行礼,成景帝便招手令她上前。   隐娘看着成景帝手里的东西,象牙制的筹码上,刻着京城最大赌坊的字号,成景帝这是私自出宫了?   成景帝注意到她的视线,将筹码往她手里一塞:“知道你喜欢象牙制的玩意,拿去吧。”   隐娘握着筹码道:“陛下,这是哪来的?”   成景帝嗤笑道:“元阁老的孙子献给朕的,还教了朕不少现在京城时兴的赌局玩法。”   隐娘闻言皱眉,她听说这个元阁老的孙子也进了金吾卫,竟这么快就搭上成景帝,还教对方这样的东西,真是不知所谓。   成景帝目露精光:“不过赌这种东西,还真有意思。”   他从隐娘手中捻去一枚筹码,在她面前摇了摇:“赌桌上只有一条规则,押下筹码,再论输赢。”   隐娘劝诫道:“陛下,你若想寻些乐子,不如……”   成景帝摇头道:“朕只赌这一局。”   他将筹码抛掷桌上:“入场的本钱要得再多,朕也赌得起。”   ……   宋文小心地给宴云何裂开的嘴角上药,还是弄疼了大人。   他忙收了手,埋怨道:“虞大人下手真重!大人你对他一片真心,他却…… ”   “你等等!”宴云何躲开了宋文的手:“你怎么知道是虞钦揍的?”   “刚才我端茶水上来的时候,你和方大人正好聊到虞大人,我不小心听见了。”宋文理直气壮道:“大人下次如果要跟别人密谋,记得把门关好。”   宴云何没好气道:“没事,下次真有了不得的内容被你听见,直接杀人灭口好了。”   宋文一个激灵,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苦着脸道:“大人你不能这样无情啊,我可是跟了你几十年!”   “打住!”宴云何不让他嘴贫:“你去叮嘱我院里那几个下人,今晚的事情别让娘知道了。”   其实他更想去天牢里调查一番,只是现下的嫌疑太重,别说是去天牢,连永安侯府的大门都不该出。   只能寄希望于方知州,能不能从天牢里看出点什么。   然而次日方知州带来的消息,却让事情陷入了迷雾重重。   方知州说,他去了天牢以后,现场的痕迹几乎都被清洗干净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通常像这样的大案,痕迹应该都需要保存下来,继续查探。   但现在什么线索都没了,他也只能从墙上留下的痕迹分析些许。   “天牢里应该发生过一场很激烈的打斗,墙上留下不少刀痕,还有一个深入墙面的掌印。我看那深度,没有几十年的内力,不可能留下这样的痕迹。凶徒应该擅用掌法,的确不像是虞钦。”   宴云何单手扶额:“就算不是他,他也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昨夜虞钦来找他,别看话少,信息量却大。   甚至精准到五天内能结案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虞钦知道的远比他要多。   方知州安慰道:“算了,既然他说了五天结案,那就再等等看吧。”   说完后,方知州还眼神微妙道:“所以虞钦过来,就专门跟你说这两句话?”   “没有。”宴云何道。   方知州追问道:“还有别的?”   宴云何:“我是说,他说了四句话,不过有用的就这两句。”   方知州:“……”   宴云何放下手,挑眉反问道:“怎么,你不信?”   方知州竟然还点头:“皇城司成立了五年,就监视了他五年,在我的印象中,他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宴云何很好奇,从方知州的角度看,虞钦会是怎么样的人。   方知州用扇子敲了敲下颌,才寻了个形容词:“冲动。”   宴云何赞同地点头:“的确挺冲动的。”   方知州:“明知道这时过来找你,决计寻不到好处。”   说罢他转眼望向宴云何,竟发现这人在笑。   方知州又开始头疼了:“你能不能正常些?”   宴云何勉强收了点笑意,但并不成功:“虞美人好不容易下凡一遭,我还不能乐一乐?”   方知州实在受不住他:“万一是你自作多情呢?”   宴云何无所谓道:“我自作多情也不是一两回了,爷乐意,仙女就是该被捧着。”   方知州用扇子试图给他肿胀的脸颊再抽一回:“仙女要是听到这话,只会后悔没再给你一下。”   宴云何一下躲远了。   等方知州走后,那同友人闲话的放松便悄然褪去,隐蔽的焦躁又涌上了心头。   对局势的无法掌握,迷雾重重的现状,以及虞钦,都成了无尽的烦心事。   宴云何往榻上一靠,拿出那紫玉葫芦,幽幽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何时睡着,曾经的往事再次寻到了梦中。   那一年,他因高烧昏迷了五日,险些没了命。   在他好不容易醒来,却还是挣扎着要下地,前往天牢时,宴夫人才哭着说:“虞公已逝,此案已定,淮阳你别再闹了,你闹了也没用啊,我们谁也帮不了他们。”   宴云何张了张唇,唇面干裂渗血,他却感觉不到痛:“那……虞钦呢?”   宴夫人眼含热泪,冲他缓缓摇了摇头。   下一瞬画面急转,宴云何清楚这是个梦了,他不敢再梦下去,又舍不得离开。   那是八年前,他与虞钦的最后一面。   空荡的虞府,桌倒椅歪。   他沉默地在虞钦身后站着,看着对方拖着形销骨立的身躯,将这些板凳张张扶起。   直到虞钦看见那些倒下的牌位,才有了片刻的情绪波动。   那些牌位有虞家祖上,有王氏,有父,有母,他将牌位捡起,用袖子擦去上面脏污。   这里即将会放上一个新的牌位,确实浑身污名,尚未洗清的虞长恩。   世人皆知的满门忠烈,可谁又愿意背负这四个字,亲人的尸骨累累,却换得如今这样的下场。   宴云何站在堂外,看着堂内的虞钦,屋外的光线仿佛无法探入那高而深的祖先堂。   不知哪来的寒风将唯一的窗给吹上了。   堂内骤然变得昏暗,虞钦身处其中,仿佛下一秒被这袭来的漆黑所吞没。   他心头一跳,迈步而入,仓惶地抓住了虞钦的袖袍。   虞钦身体晃了晃,他缓缓回过头,看着宴云何。   梦里的虞钦,似乎透过曾经的他,看到了现在的宴云何。   虞钦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可他却没有任何的表情。   那无声寂静的泪,一滴滴砸了下来。   宴云何睁开了眼,他心跳得极快,窒息般的疼痛仍然充斥着胸腔。   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   八年前的最后一面,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一句话都没有。 第五十九章   距离吴王被害的第四日,宴云何在家中听到一个消息。   昨夜祁少连因他之事,公然顶撞陛下,成景帝勃然大怒,要夺去祁少连的总兵之职,收回帅印。   在最紧要关头,太后出面,两边说和。   场面勉强控制下来后,祁少连当日归府后,竟私自离京,返回边境。   满京城都在疯传此消息,皆说经过这回,这总兵之职怕是要换个人来当。   又有人说小皇帝到底是年少气盛,沉不住气,竟然因为这点小事就与祁少连离了心。   还有人说,这一帝一将,哪里是因为吴王之事心存芥蒂,前有三诏不归京,现在不过是借题发挥。   京城谁人不知宴云何是祁少连带出来的小将军,成景帝之前为了稳住祁少连,才给予宴云何这般多的恩待。   但听闻成景帝对宴云何也没多好,动辄便是罚跪鞭笞,经常见他浑身是伤地从宫里出来。   有一夜好像连御医都召去了,明面上是深得圣眷,实则不知私下泄愤多少回了。   宴云何为何在没有丝毫证据下,还被大理寺的人上门问话,不过是成景帝杀鸡敬猴,做给祁少连看罢了。   流言越传越真,等传到宴云何这里,真话夹杂着假话,竟是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样的流言。   这传的好像他是祁少连留在京城的“质子”一般,真是荒唐!   不过他现在无法外出,许多消息都需要宋文去探听归来。   他让宋文去客栈找赵成安,却得来对方已经离京的消息。   宋文从客栈出来,立即去祁府打听,得来祁少连确实已经离京这一消息。   至于是不是传闻中的无旨离京,宴云何根本不清楚内情。   宴云何还未慌,宋文就已经乱了:“大人,难道真像外面说的那样,陛下跟祁将军翻脸了吗?”   “不可能。”宴云何想也不想道:“师父不会就这么走了,他肯定会留下什么话给我,你去祁府他们有没有给你什么物件,或者书信?”   宋文用力摇头:“没有,我连祁夫人的面都没见着,在我报了大人的名字后,管家只出来跟我说祁将军已经离京了,其他什么也没给我。”   宴云何面色肃然地端坐在椅子上:“别急,陛下和师父都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他们这么做肯定另有缘由。”   宋文:“大人,如果陛下跟祁将军真翻了脸,你可怎么办啊?”   难不成正要当被敬猴的那只鸡吗?他都快急死了,大人还这么淡定。   宴云何挥了挥手,让他出去,他自己要一个人冷静地思考一下。   宋文想着宴云何今日也没吃下多少东西,便退了下去,去后厨吩咐弄些吃食来。   等他端着餐食回来时,推开门,发现房内空无一人时,顿时神情大变。   宋文苦着脸,本能地堵上了房门,熟练地换上了宴云何的衣服躺到了床上。   他咬着被角,都快怕到哭出来了:“大人啊,你快回来吧,都说了不让你出门,你跑哪去了啊!”   ……   虞钦从宫中回来,回到府中,却不见老仆像往日那般上前,府中也安静非常,神情不见有多少变化,手却缓缓放在刀鞘上。   他慢步在府中梭巡一圈,最后来到卧房处。   府中不见有打斗的痕迹,以吴伯的功夫,不可能轻易受制于人。   虞钦几乎猜到了,经常这般出现在他府中,又有这样武功的人究竟是谁了。   他用刀鞘推开了门,吴伯被点了穴,放在椅子上,宴云何正端着个茶杯,把水递到老仆唇边:“喝吧,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倔,跟你家大人一个样。”   “宴云何。”虞钦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宴云何收回茶杯:“怎么一副我是恶人的样子,我没对他做什么!”   他抬手给吴伯解了穴:“行了,你家大人回来了,有话我自会问他。”   吴伯站起声,动了动胳膊,刚抬起手,虞钦就出声道:“吴伯!”   宴云何转过身,笑眯眯道:“还想搞偷袭呢,我可不想弄伤你,不然你家大人要生我气了。”   吴伯第一次看到虞钦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低下头:“小少爷,茶凉了,我去给你们重新烧过。”   说吧,吴伯将茶壶拿了下去,宴云何瞧着这老仆前后态度的变化,啧啧称奇。   等吴伯下去后,虞钦反手关上门:“你应该待在府里。”   宴云何回道:“我只是有嫌疑,并未入狱,为何不能出来?”   虞钦解开身上的披风,放下金刀:“所以你过来就是为了耍嘴皮子?”   宴云何单刀直入:“我需要知道是谁来找过你,让你杀吴王。”   虞钦头也不回道:“我以为你现在更想知道些别的,比如祁将军。”   “师父没事。”宴云何说道。   虞钦转过头来,望着宴云何,似乎在分辨他是真的笃定,还是嘴硬:“怎么说?”   宴云何平静道:“如果事情真发展到像外界所传那般,祁府应该已经被禁军包围了。”   虞钦皱眉,但没有反驳宴云何。   宴云何继续道:“虽然不是你杀的吴王,但你却清楚案子何时会结。所以我猜,这个案子了结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们推出一个替罪羊,但这可能性不大,短时间内要找出符合条件的人太少,除非虞大人你亲自来当这只羊。”   “所以我猜是第二种。”宴云何抱起双手:“便是短时间内草草了结此案,能做到这种事的只有一个人。”   他盯着虞钦,一字一句道:“那就是陛下。”   虞钦面对他的目光,不为所动:“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宴云何笑道:“你可以不承认,但你总不能阻止我随便猜猜吧。”   “武功高强的人确实屈指可数,但擅用掌法的人,我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人。那位曾搅得江湖腥风血雨的严蓝玉,消失多年后,摇身一变,成了天子近侍的严公公。”   虞钦不再出声阻止,他坐了下来,甚至带着几分欣赏地望着宴云何。   “太后向来巴不得给陛下添堵,又怎么会在祁将军跟陛下争吵时出来说和,如果不是流言有误,那便是即将要发生的事,让太后不得不跟陛下示好。”   这没什么稀奇的,太后跟元党斗了多年,都能为了给陛下施压,跟元党暂时联手。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涉及利益相关,聪明人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   “吴王为什么一定要死,从他死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死了,对谁有好处。”   宴云何一边说着,悄然靠近虞钦:“陛下如果想要吴王的命,大可以直接将他斩了,何必让严公公大费周章地暗杀呢?”   虞钦看着宴云何,竟勾唇一笑:“是啊,为什么?”   宴云何被笑得心头微痒,又怨这人竟然如此不动声色,他说了这么久,竟半点线索都不肯给。   他将那支被虞钦用刀劈成两段,又重新接起的像生花从袖中取出,以花瓣那头,抵住了虞钦下巴:“是啊,为什么呢,虞大人能否给我个答案?”   虞钦望着那支桃花,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但耳朵竟染上淡淡绯色。   宴云何瞧着觉得稀奇,于是更起劲了。   他用花瓣勾了勾虞钦下巴,像个调戏良家子的纨绔:“虞大人、虞公子、虞寒初,你就透点口风吧,好歹让我有所准备。”   虞钦轻轻拨开宴云何的桃花:“你为何不去问方大人?”   宴云何露齿一笑:“因为想见你啊。”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他传给方知州的口信都没有得到回应,倒不如来虞钦这里探探底。   说不定呢,虞钦会告诉他。   虞钦还是没有表情,耳朵又红了三分。   宴云何捻着那朵桃花,从虞钦唇上滑过:“再不说,我就要动手了啊。”   虞钦镇定道:“乐意奉陪。”   宴云何点点头:“好,是你逼我的。”   虞钦刚想起身,预防着宴云何突然动手,没宴云何竟然直直扑了上来,正思考着这是个什么招式,虞钦被重新扑回了椅子上,眼前一晃,唇上就传来疼痛。   宴云何用力咬了虞钦一口,又伸出舌尖,多情地舔过那道咬痕。   他撑着椅子,将人拢在臂弯里,稍微往后退了退,注视着虞钦的双眼,笑道:“亲着挺软,还以为你真那么嘴硬。”   耳垂上的红,终于蔓延到了脸上,虞钦那从来不变的神色,到底露了相。   连目光都鲜活起来,他似恼非恼地看着宴云何,好似看着一个令他头疼的问题。   宴云何伸手缓慢扯开了自己的领口:“虞大人,你以为动手只是动动嘴吗?”   虞钦双眼微睁,看着宴云何指尖从领口滑下,落在了衣带处,用力一扯,袍子里散开了:“大人可知道,男人跟男人之间,也能巫山云雨,共度春宵的?”   下一秒,宴云何的手腕被人重重握住了,虞钦呼吸有点急促:“宴云何!你……”   “嘘……”宴云何竖起手指:“小声点,不然让吴伯知道了,寒初以后可怎么见人。” 第六十章   虞钦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执掌诏狱,什么逼供的手段没见过,唯独没见过宴云何这种。   他看着宴云何敞开的领口,颈项上的血管清晰分明,锁骨以下,并非平直得一览无余,暧昧的饱满,足够将衣服撑起。   再往下看便是禁忌,但领口敞得太多,一眼便能瞧见那与略深肤色截然不同的浅淡,此刻也因为冷气的灌入,轻微挺立。   虞府没有地龙,甚少生碳,实在太冷,但是宴云何攥着他手腕的掌心却烫得要命。   往日里还不觉得,今日一瞧,觉得宴云何得腰身未免太窄,腰封束得很紧,守住了最后阵地。   在只解开了衣襟的情况下,只有些许衣衫不整,但给吴伯瞧见了,也是解释不清的画面。   而在宴云何眼中,看着虞钦逐渐变红的脸,刚开始想笑,后面又被惊艳得有些移不开目光。   虞钦肤白,绯色晕至两颊,蔓过眼尾,连带着眸光潋滟,更显得容色惊人。   宴云何喉结微动,本只出于逗弄心理的行为,在虞钦的反应下,都变得口干舌燥起来。   虞钦注意到他颤抖的喉结,下意识将目光停在那处。   那目光好像一道火引,将宴云何烧了起来。   但既然已经主动,现在退缩也来不及,何况他也不想退。   宴云何单膝跪上椅子,靴子高至小腿,边缘绣着一圈皮毛,黑色的靴身恰好压住一方绯袍,逼迫着虞钦双腿微分。   他攥住虞钦手腕的指尖,掉转方向,指腹钻入袖口,从腕至肘,一路往里。   官袍掩住了那探入的动作,隐约可见那放肆的摸索。   虽然只是简单地触碰手臂,却有种奇怪的禁忌感。   许是因为虞钦从来都着装得体,他未能见过对方被官袍掩住的身体。   “宴云何。”虞钦再次喊他的名字,嗓音变得喑哑。   宴云何用另一只手取下了虞钦的发冠,随意往旁边一丢,漆黑的发丝倾斜而下,连带着那支像生花也摔在地上,与发冠滚作一堆。   他捧住虞钦的脸:“叫我淮阳。”   话音刚落,便再次吻了上去。   这一次的吻,比以往都要深入,宴云何放肆地撬开虞钦的唇齿,带着掠夺一切的强势,他指腹抓着那冰凉的发丝,轻微用力,逼迫虞钦抬起头来迎接自己的吻。   与此同时,他的膝盖还用力前顶,抵住同时,恶意地上下碾弄,将虞钦逼得身体微颤,唇齿间发出低吟,都被他尽数吞下。   指腹从脸颊探到耳垂,那里变得很烫,软绵的肉被宴云何捏在指腹,调戏般地揉了揉。   不舍地松开了虞钦的唇,那处被他吮得微肿发红,再看对方急促的呼吸,还有无法集中视线的双眸,宴云何只觉得更渴了。   不等他凑过去,叼住那个被他揉搓得发热的耳垂,就觉得腰眼一酸,被人掐住穴位的同时,再受了用力一推。   宴云何不防,踉跄后退,刚要稳住身形,就被虞钦抓住了他松散的领口,用力回扯。   他本能地要推虞钦的手,却被人顺势反扭到腰后。   动手间将一旁的桌子撞得震颤,桌上杯子滚动,摔在发馆与花身旁,却没有它们那般好运,瓷器碎成多片。   碎声响彻房中同时,宴云何被压在桌上,他只来得及用没被束缚的左手撑住自己的身体,腰背绷出一道弧线,后方失守,虞钦紧贴而上。   本来只是压制所需,但挣扎间,二人相贴的位置,不断磨蹭,甚至有碾压衣袍往里嵌的趋势,宴云何才面色微青地停了动作,识时务者为俊杰,求饶道:“虞大人,我不闹你了,松松手吧。”   虞钦没有说话,呼吸声清晰可闻,一下比一下急。   宴云何感受到虞钦的“怒意”,有愈发高涨的趋势,切切实实地怂了。   他只想过是他这么对虞钦,从未想过要让别人这般对他。   况且他和虞钦无论是谁看,也该是他将虞钦压在身下才对。   但很显然,虞钦没有这样的自觉。   兔子急了要跳墙,虞钦急了会弄他,宴云何轻声道:“虞寒初,你、你别胡来,你又不会!”   吴伯怎么还不来,这样忠心的老仆,应该听到动静就赶过来啊。   不要说什么年纪大了听不见,这老仆武功高强,听力好得很!   虞钦抓住宴云何的手肘,施力下压,逼得人不得不彻底趴在桌上。   宴云何脸颊贴着桌面,只觉得衣襟被人粗暴地往下扯。   虞钦还慢声道:“什么不会?”   宴云何的后颈和肩膀暴露在空气中,此刻伤疤都泛着浅红,不像疤,倒像某种图腾,越往下越集中,诱人将袍子拉得更松,就能瞧得更多。   滚烫的皮肉贴在冰凉的桌面,没能得到些许缓解,因为紧贴他的身体,温度在逐渐上升。   虞钦伸手扣住了他的后颈,再次问道:“什么不会?”   宴云何闭了闭眼,破罐破摔:“这事我没想过,你也别想!”   虞钦的手指从他的后颈离开,宴云何才松了口气,以为对方终于要松手,没想到下一秒,他后背一沉。   是对方的身体彻底压了上来,后颈一疼,被人用力叼住,狠狠咬下。   后颈的皮肉很薄,是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虞钦最尖利的牙,是如何陷入他的肉里。   疼,但又不止是疼。   他抓住桌沿的手微微用力,泛起青筋,虞钦的手从他腋下粗暴穿过,扣住他的喉咙,逼迫他将脸抬起。   后颈的肉被叼住牵扯,舌尖在上面抵住舔舐。   虞钦真的不会吗,宴云何脑子都被这咬着舔的,弄得有些糊涂了。   他被扣在后背的手,狼狈地挣了挣,出乎意料地被松开了。他下意识往下推,想让对方紧紧贴着他的下半身离远一点,却摸到了紧绷的腰腹。   那处因为过于用力,就算隔着袍子,都能感觉到肌肉的隆起。   后颈被咬得太狠,红得几乎渗血,虞钦才松开了那处,低声问:“宴云何,你很会吗?”   宴云何处于弱势这么久,早已满肚子气。他这回来不但没得到答案,还没讨到好,甚至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那便是虞钦就算愿意跟他好,也要争夺他们之间的主导权。   他从未想过这是个问题,他下意识无视了长得再美的男人,也会想主导这一事实。   怎么就这么天真地想着,他能轻易推倒虞钦呢?   没有听到宴云何的回答,虞钦再次咬住了他的肩膀,那里肉多,于是咬得便更狠了些。   宴云何疼得呼吸都沉了下来:“虞钦,你先松开,我们都冷静一下。”   虞钦松开了,声音听着倒和日常那般沉稳:“我很冷静。”   宴云何最受威胁的,不是脖子,而是腰部以下的部位:“我知道你很冷静,我希望你再冷静些,比如先松开我。”   虞钦扣住他喉咙的手,感受到喉结说话时的震颤,震得掌心微痒:“宴大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宴云何狼狈地咬牙:“我也不会!我不会行了吧!”   话刚说完,压制他的力道尽数收回,宴云何紧促地回了口气,双手撑着自己的身体,勉强站起来。   他也没管松开了领口,转过身来望着虞钦,却发现对方已经退得离他有一仗远,坐在了另一边椅子上,转过脸不看他。   宴云何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还有肩膀,那里已经肿了,牙印清晰,不用想也知道,这痕迹定会被家中仆役瞧见,虽说他这个年纪,就算真有什么也无妨。   只是咬在后颈上,怎么想都不像女子会做出来的事。   何况宋文清楚,他喜欢的是虞钦。   宴云何胡乱地束好自己的领口,好不容易稳住呼吸,他见虞钦脸上的薄红退了些许,瞧着好似已经冷静。   宴云何本能往下一看,虽有红色的官袍遮掩,但还是能清楚地看见情状。   并且在刚刚,他已经充分感受过了。   狼狈地移开了目光,宴云何低声轻咳。   他也没资格让虞钦冷静,经过刚才那一道,他现在也挺不“冷静”。   就是这么刚好,吴伯敲了敲门,送茶进来。   他看到虞钦散落的头发,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屋内两人相对而坐,半分看不出片刻前的纠缠。   唯独地上的发冠与像生花,以及那碎掉的茶杯,隐约能窥见点痕迹。   吴伯将茶水端给两位,又简单地收拾了下碎掉的茶杯,便下去了,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宴云何刚想喝口茶,就被烫了舌尖,勉强忍下痛意,看向虞钦:“虞大人,你咬也咬了,总该给我一点线索吧。”   虞钦面上露出沉思神色,似乎在琢磨着如何开口。   “不需要很多,你只需说关键就够了。”宴云何体贴道。   要虞钦对他全盘托出,几乎是不可能的。   虞钦望着宴云何:“在来京参加祭天大典前,吴王立了世子。”   宴云何闻言,一连串的线索便在他脑海中迅速串联在了一起。   丢失的火药,庞大的走私暗线,多年来积累的钱财,草草收尾的刺杀,暗中眷养的私兵,早已立好的世子!   为什么吴王一定要死,他死了对谁好处最大!   这背后人找到虞钦,让虞钦杀吴王的原因……宴云何眼睛微睁,震惊地望着虞钦:“他们要以吴王之死为由,起兵造反?!”   “不对,不对!”宴云何急促道:“明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吴王死,那陛下为什么……”   虞钦出声打断道:“你见过吴王的世子吗?”   宴云何一怔,没有说话,他当然没见过,他甚至不知道吴王立了谁当世子。   “吴王世子于五年前,才被吴王认回府。”虞钦说:“前日他的画像传到京城,与我长得有七分相似。”   话已透到这里,还有什么想不明白,虞钦那张脸像谁他最清楚。   先太子,佑仪。 第六十一章   先太子佑仪的血脉,皆在八年前那场东宫谋逆案中死去。   佑仪肖似已故王皇后,虞钦亦是因为祖母王氏,才与先太子有面貌上的相似。   吴王并非皇后所生,他的孩子又如何能跟先太子长得相像呢?   当年东宫谋逆案,吴王身涉其中,脱不了干系,他又怎会立先太子的血脉为世子?   宴云何脸上满是不解,他望着虞钦:“这到底怎么回事?”   吴王难道是疯了吗?那日在牢中看着也像个惜命的,不像会铤而走险的人。   虞钦:“这个所谓的世子,究竟是否真为先太子的血脉,暂且还不得而知。”   确实,仅凭长相相似,实在难以断定。   何况东宫旧人早已所剩无几,就算真是太子血脉,那又如何。   成景帝是心心念念着为先太子翻案,但这不代表着他会将身下皇位拱手让人。   皇位早已更迭,不管当年多少阴谋,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吴王同样是那场帝位之争的失败者,他成了藩王,因此困于封地,远离京城。   很显然吴王并不甘心,于是选择了与虎谋皮,现在他失败了,连他的死都成了对方手中可用的一把刀,剑指京都。   “所以那个来找你的人是谁?”宴云何问道。   虞钦没有回答,宴云何便知道,今夜的提醒到此为止。   不过他也无需过于担心,既然吴王的死,是成景帝令严公公执行的,那想来他早有对策,面对这不知真假的太子血脉,以及他背后之人。   身处在成景帝的位置,看到的东西会比他们多得多。   太后向成景帝示好,意味着现在虞钦跟他暂时不是对立面。   就像当初一起前往云州查案那般,当二人的目的相同时,便能和平相处。   这应该是虞钦今晚愿意说这么多的原因,虽然这些事情,他迟早也会从成景帝那边知道,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就是不知道祁少连跟成景帝的不和传闻,以及京中现在关于他的流言,究竟跟这事有没有关系。   宴云何站起身,他的领口已经拢好了,只是稍微侧过脸,就能看到后颈上的咬痕。   虞钦咬的位置太靠上,短时间内不会消失,好在他最近告病在家,无需上朝,自然也不用面对他人的怪异目光。   但虞钦果然是故意的吧,为了报复自己今晚的挑衅。   宴云何弯腰捡起地上的发冠,再执着那支像生花:“我听某人说,祖训有言,不可弃灰于道。这花没扔街上,反倒藏在房中,就这么喜欢游知何送你的东西?”   这话说的,好像他宴云何跟游知何没什么关系一样。   虞钦面上难得闪过险些赧然,沉默不语,或者说他可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应对宴云何的这番话。   宴云何握着那发冠上前,把像生花搁到一边:“这种花做起来比想象中简单,除了桃花,你还要不要别的?”   虞钦望着那一支:“不用,有这一支就够了。”   宴云何转至虞钦身后,手指挽起虞钦的发,替他重新整理发冠:“所以这花的意义在于睹物思人?”   他在沙场时,诸事皆是亲力亲为,包括打理自己的长发。   替人梳发这种事,他不算擅长,但胜在动作轻柔,快速地给虞钦挽了个发髻。   等那被发丝掩住的颈项露出,宴云何舌尖舔过牙尖,忽地弯腰,报复性地咬住了虞钦的脖子。   他本以为虞钦会激烈反抗,就像对开始他把人抵在椅上为所欲为那般。   出乎意料的是,虞钦没有躲,甚至被他咬住了皮肉,也只是身体一僵,很快就放松下来,仿佛无所谓宴云何想对他做什么。   是咬是吻,是亲是舔。   他无所谓自己身上会出现什么痕迹,只是虞钦能跟他一样随意吗,他真能将属于自己的印记,留在虞钦身上?   甚至无需思考,宴云何就缓缓松开了叼住的那块地方,还在上面亲了亲:“这次就放过你。”   亲吻落下的瞬间,虞钦的后颈便红了一片。   虞钦侧过脸,上挑的眼尾,斜映而来的眸光,勾得宴云何心头微动:“宴大人还想有下次?”   宴云何:“怎么,你不想有下次?真伤心,我以为寒初也很钟意我。”   虞钦敛了眸光:“今日是宴大人临阵脱逃。”   宴云何微怔,继而反应过来,虞钦的话究竟是何意思。   他背脊发麻,是被对方话语里的潜台词给震的。   虞钦的意思是,就算有下一次,结果仍和今天一样。   他若想与对方欢好,须得承欢其身下。   倒不是说完全不能考虑,只是经过刚才那番交集,他一言难尽地扫了眼虞钦腿间,那里好像比他想象的要骇人,实在跟虞钦漂亮的脸蛋不太相符。   虞钦显然注意到宴云何的目光所落处,刚消下去的红晕,又有重回脸上的趋势:“宴大人,你已出府许久,还是尽早归家罢!”   “这就赶我走了,刚才不是还很热情吗?”说罢,宴云何还:“而且我刚才说过了,叫我淮阳就好。”   虞钦好似无可奈何,轻声地叹了口气:“你不该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宴云何闻言,正色道:“我不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如果你也觉得跟我碰面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你又何必在吴王死的那晚,特意来永安侯府见我?”宴云何问道。   虞钦哑然,半晌才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宴云何故意激他:“还是虞大人担心我在你府中久留,会牵连了你。毕竟我现在怎么说也是疑犯,还被陛下所厌弃。”   虞钦眉心紧皱:“案子很快就会了结,而且你没被陛下厌弃。”   宴云何点头道:“看来虞大人只担心被我连累了,也罢,我走便是。”   说罢宴云何作势要走,袖摆就被虞钦抓住了。等宴云何回过头来,便瞧见他满脸难色。   注意到宴云何的目光,虞钦竟下意识松了手。   这是什么意思,还真不想留他,由得他误会的意思?   宴云何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却也知道不能将人逼得太过,虞钦本就是这样一个性子,比他想得多,思得远,这些年来一个人在京城熬了下来。   这样的人,心房最是难开,思虑得也比常人更多。   宴云何主动牵住了虞钦的手,那指尖在这寒冬夜里,都没有多少温度,凉凉地纳在掌心中,他忽然想起了周大夫同他说,虞钦身体状况究竟有多糟。   前阵子还病了,他还没能去看上一眼,如今是好了些吗?   宴云何将虞钦拉到自己身前,低声道:“我没生气,逗你呢。”   虞钦观察他的神色,确定他所言为真:“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宴云何:“是吗,那你喊我一声淮阳,只要你喊我,我就不跟你开这种玩笑了。”   虞钦下意识想将手从他掌心中抽出,却被宴云何紧紧抓住。   宴云何的目光过于直白,近乎热辣地拢在虞钦脸上,他从来也不愿多隐藏自己的情绪,从以前到现在都一样任性。   喜欢什么人,便会直白地盯着他瞧,日复一日的目光落在人身上,全然不知这会令那个人形成不好的习惯。   虞钦不肯说,宴云何也不逼他,而是双手拢着他微凉的右掌:“天这么冷,就不要省那些炭钱。慈幼院那里我可以替你看顾,别为了这个节衣缩食,身体本来就差,前阵子不是还病了吗?”   是从祁府离开的那天病的,难道是因为在门口等久了?   “还是说陈叔送你出去的时候,没给你撑伞,那天下了雪,是不是将你的衣服都打湿了?”宴云何问道。   他直白又专注的目光,令虞钦眼睫微颤,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虞钦轻声道:“有撑伞,没有打湿。”   “那你怎么病了?”宴云何追问:“果然是根基不稳,你那功法最好不要多用。”   说着说着,这关心也就越界了,宴云何局促地住了嘴。   虞钦只是对他稍微和颜悦色了些,他竟就蹬鼻子上脸,干涉起对方的事,他明知道,为了在这京城活下去,虞钦或许只能选这样的一条路。   宴云何故作轻松道:“也罢,练都练了,等有朝一日,京城的事都结束了,我带你去药王谷,在那里好好调养一段时间。药王谷还有一大片花海,不用再留着这点像生花,我可以天天给你采。”   虞钦听着怔怔出神,仿佛真能想象到宴云何所说的那些画面。   不由浅浅一笑:“听起来很美。”   宴云何看着他那浅淡的笑意,就知道对方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   京城的事情何时才能结束,如果真有结束那天,他们还能像现在这般有说有笑,相约共赴药王谷吗?   宴云何紧紧握住了虞钦的手:“我会带你去。”他说得笃定,就像一句誓言。   “到那时,你只需跟我走就好。”他望着虞钦道。   虞钦看他许久,终究没有应那一声好。   只是在宴云何至窗口离开前,虞钦说道:“这段时间,万事小心。”   说罢,他声音微顿,冬夜寒风吹过鬓发,他目光温柔地喊了宴云何一声:“淮阳。” 第六十二章   正如虞钦所言,在第五日,便有人主动到大理寺投案,说自己是吴王案的真凶,杀人动机皆为陈年旧怨。   大理寺当即提交了凶手的供词,成景帝下令将凶手投入大牢,声明此案就此了结。   草草收尾的吴王案,令京城议论纷纷,皆说天家无情。   堂堂王爷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成景帝听到流言,在乾清宫又摔碎了数个杯子,并言明吴王谋逆,本就罪该万死。   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下令让大理寺追查真凶,已经仁至义尽。   这下流言传得更凶,甚至有人说,吴王死了,成景帝不知道有多高兴。   祁少连跟吴王是多年至交好友,好友横死狱中,自己徒儿还在京城饱受虐待,这才跟成景帝翻了脸。   身为流言的主人公之一,宴云何终于在定案那日出了府。   自从猜到吴王案的背后并不简单时,宴云何心里总是有些不安定。   刚能出府,他就去了趟神机营,在校场里狠狠操练士兵们一番,练得他们叫苦不迭。   手里摸着火铳,宴云何冷着脸扫视这批京营里的士兵。   如果将来一旦出了什么事,护卫京城的便是眼前这些人。   京城三大营,成景帝只掌握神机营与三千营。   三千营皆为骑兵,与战场上作为突击队的角色。它与神机营一样,虽是精锐,但人数上远远没有五军营来得多。   京营中规模最大的便是五军营。五军营名义上是见虎符行事,虎符则掌在国舅姜乾坤手里。   若非五军营之权牢牢把握在太后手中,成景帝怎会被压制至今。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京城的水实在深,宴云何愈发看不清楚。   像太后那般利益至上的人,会因为这个不知真假的血脉,与吴王身后人联手吗?   副官给他传来信,说是金吾卫的游良约他去百食楼吃暖锅。   宴云何刚想回绝,就想到他在府中被关了多日,又涉及大案,游良该是担心他,才约他出去。   拒绝了这么多回,这回总不该再拒,于是宴云何在神机营换上常服,轻便赴宴。   到了百食楼,先是见到方知州,而后游良才姗姗来迟,他习惯迟到,每次总让宴云何与方知州多等。   方知州知他出门爱晚到的毛病,暖锅上来后,也没多等,径直下了肉。   等游良来到百食楼,二人都吃下了,气得他发了好一通脾气,结果无人理会。   方知州只需一句:“这是给你点的,你不是爱吃这个吗?”就把游良哄好,乖乖坐了下来,开心吃肉。   他们闲聊了几句,没对宴云何涉及命案的事多聊,倒是游良关心了几句:“你师父是不是真跟陛下闹翻了啊?”   宴云何还未说话,方知州便接嘴道:“淮阳被关了这么多天,肯定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何事?”   游良反驳道:“那是他师父啊,总会留点口信吧。”   宴云何不想他们吵起来,便主动说:“没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们有听说什么吗?”   游良撇嘴:“反正我爹和那帮清流,这几日都在上书劝谏陛下。早朝那会还有一个要当场死谏的,结果又没狠心撞下去,等着别人来拦,那画面真是太好笑了。”   方知州轻咳一声:“游子君,小心祸从口出。”   游良皱眉道:“你真是在翰林院待久了,沾了那些老学究的毛病,现在桌上都是自己人,怕什么?”   这时外面传来的嘈杂声,他们身在百食楼二楼雅间,这动静应该是楼下传来。   游良推开窗子,顺势望去:“是锦衣卫在拿人,难怪动静闹这么大。”   听到锦衣卫这个名字,宴云何心跳就像漏了一拍,有些慌张,又有些期待,这个中滋味,实在难以言述。   脚步声一路往楼上来,他们三人皆是独自出行,没带小厮,无人阻拦,便直接被推门而入。   来者不是宴云何熟悉的面孔,那人目光集中在宴云何脸上,显然认出了他的身份,当下拱手行礼:“锦衣卫办案,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锦衣卫职责的特殊性,使他们经常拿一些比他们官位高很多的犯人。   这人闯了进来,就是认出了宴云何的身份,也不见多害怕,勉强全个礼数,也是以免落人口实。   游良刚想说话,方知州便在桌下安抚地按了按他的手,游良一怔,面上浮现掩不住的笑意,便没再多说。   这时有一锦衣卫跟着进来:“人犯抓到了,你在这里耽搁什么呢?”   宴云何主动道:“这么大阵仗,是在抓谁?”   那人再次抱拳:“无可奉告。”   简直态度实在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宴云何倒没什么,游良却将筷子一摔,冷脸道:“真是好大的威风!”   气氛一触即发时,一道声音从旁传来:“怎么回事?”   两个锦衣卫立即侧身行礼,那位先闯入来的锦衣卫恭敬说道:“指挥使大人,都是一场误会。”   游良见不得这变脸的功夫:“误会?我们好好在这吃饭,你们闯进来不说,还坏了爷的胃口,可不是什么误会!”   宴云何自从听到那个声音,就再听不见别的,直到看见门口旋进那道身影。   虞钦今日瞧着不大精神,身披裘衣,底下紫色飞鱼服,更趁他肤白如纸,毫无血色。   “原来是游大人。”虞钦不紧不慢。   游良斜靠在椅子上:“虞大人,不听话的下属还是要多管管,放着他们这样乱咬得罪人,万一哪天就招上了惹不起的人,那该如何是好。”   那两位锦衣卫一听游良这话,顿时变了脸色。   虞钦惫懒地垂着眼:“他们皆是秉公办事,游大人慎言。”   游良还想说话,宴云何就开口道:“子君,算了,也不是多大的事。”   不等游良用眼神骂他重色轻友,方知州便出来说和:“的确不是多大的事,天气这么冷,虞大人还要辛苦办案,不如坐下来喝几杯,暖暖身再走吧。”   游良一听就乐了,分明是让虞钦喝酒赔罪的意思,还说得这么好听。   “是啊虞大人,反正人犯也抓到了,就留下来喝一杯。”游良说道。   虞钦顿了顿,才道:“你们先下去。”   他在令那两个锦衣卫退下。   身后二人彼此对视一眼,终是听话地离开,还顺便带上雅间的门。   虞钦解开了身上的裘衣,竟然真的落座下来,正好坐在了宴云何身侧。   这下桌上不仅有金吾卫,还有皇城司、神机营,以及锦衣卫。   一个比一个官大。   雅间的桌子不算大,宴云何感觉到自己的鞋间被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他没作出任何反应。   游良已经给虞钦倒了满满一杯酒,正要递过去,还未伸到虞钦面前,桌子突然震了一下,他吓得手一抖,酒撒了大半,把桌上的菜都给浇了。   宴云何顺势站起身,开门叫来小厮,让他们进来把被沾了酒的菜扯下去,再拿份新的碗筷上来。   还顺便把温在暖炉上的酒拿起:“这酒都烧没了,也得添点。”   小厮拿着那沉甸甸的酒壶,什么也没说,极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   等他一回头,就发现游良和方知州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望着他。   唯独虞钦背对他而坐,看不清神情。   宴云何挑眉,对二人理直气壮道:“怎么了?”   游良好似有话要说,但到底没有说出来。   等小厮送上了新的酒,不管是游良还是方知州,谁也没再对虞钦劝过酒。   宴云何将肉捞在盘中,借着暖锅的遮掩,悄悄地往虞钦的方向推了推,虞钦动作自然地夹了筷放入口中,余光里瞧见人吃下东西后,宴云何才松了口气。   上一回可能就是在祁府空腹饮了杯烈酒,那时他没能阻止,第二日虞钦就病了,这一回怎么也不能让人喝了。   方知州处事圆滑,不会让场面冷下来,便拿着一些京城的趣闻同虞钦攀谈起来,两人一来一回,竟有问有答。   游良就刚开始沉默了些,后面也加入了话题。   唯独宴云何专心致志地下肉,熟了便眼疾手快地捞出来,不多时虞钦那边的盘子就堆得满满的。   等他意识到桌面上静了下来,才抬眼道:“怎么了,你们继续说啊。”   说罢他转头问虞钦:“刚才澜之说的那幅画,你有兴趣?”   游良在旁边幽幽道:“难不成你还想买下来送到虞府上?”   方知州用扇掩唇,挡住了些许笑意,虽然不合时宜,但他见宴云何丝毫没想遮掩自己对虞钦的在意,那种破罐破摔的模样,确实有点好笑。   不过虞钦竟然都会留下来与他们饮酒,宴云何这样表现,也不出奇了。   他这个兄弟,还真是被人拿捏得死死的,实在不争气。   宴云何:“没想买。”他再次往碟子上垒了块肉片,那里已成了高高的小山:“那画很贵吗?”   虞钦也笑了:“石山大师的画作,不能用金钱衡量。”   游良闷了口酒,戏谑道:“说你俗呢!”   宴云何还未说话,虞钦便低声道:“此言差矣。”   见桌上三人都望过来,尤其是宴云何的视线,尤为炙热。   虞钦认真道:“宴大人敦本务实,不俗。” 第六十三章   宴云何努力忍住上扬的唇角,故作镇定道:“锅都要烧开了,你们别光顾着聊天,快吃。”   游良见他那模样,忍不住道:“锅里都没剩的肉了,吃什么?”   要是放在平日,游良故意招惹宴云何,方知州一般不会管。   因为宴云何通常不会在言语上讨回公道,而是捉着游良狠狠掐他那张讨嫌的嘴。   游良武力不够,无法抵抗,每次都被掐得两眼通红,来找方知州哭诉。   但现在桌上毕竟还有一个虞钦,要真放纵着二人幼稚地打起来,还是有点丢人。   方知州拿起公筷:“你要吃什么,我给你下就是。”   游良满意地哼哼两声,指使着方知州多下一些。   两人默契地没有对虞钦维护宴云何一事,作出任何过于惊讶的反应。   毕竟这二位对宴云何对虞钦抱有什么心思,是一早就心知肚明的。   虞钦会这般回应宴云何,的确让人感到惊讶。   方知州就很诧异,同时又有点担心,害怕虞钦这般向宴云何示好,是别有目的。   但他相信宴云何不至于这么蠢,被对方一个美人计,就将所有事情套了出来。   不过若是让方知州知道,真正使了美人计套话的并非是虞钦,怕是要吓得连扇子都拿不稳了。   一顿暖锅吃完,四人从百事楼的雅间出来,行至一楼,还未出门,便迎面撞见了刚入百食楼的周重华。   周重华正领着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进百食楼,见着他们几人凑在一起,还愣了一瞬。   游良主动道:“老师,好巧呀,你也来吃暖锅啊?”   周重华抚须笑道:“难得见你们几个在一起。”   宴云何恭敬道:“老师,别来无恙?”   虞钦随在众人身后,沉默地低头行礼。   周重华身为东林书院的院长,虽不对学生们授课,平日里也甚少出现在学院里。   但他作为培育天下才子的东林书院的院长,现在朝堂上不少的官员,见到他都须得喊他一声老师。德高望重,不过如是。   周重华任职翰林院,方知州与其一直有所来往,与其关系颇近。   方知州主动道:“老师这是要饮酒,可有坐马车来?若是没有,便坐我那辆回去吧。”   “我这学生,总是爱瞎操心。”周重华同一旁的好友笑道,他拍了拍方知州的肩,赞赏道:“无事,有人送我,你且回去吧。”   说罢周重华领着众人,直上二楼雅间。   宴云何回过头,看了跟在周重华身后的人,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但他什么也没说。   回过头来,便对上了虞钦的眼神。   虽然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彼此的目光交换了一瞬间,便极有默契地分开了视线。   宴云何是骑马来的,虞钦同样。   游良受不得冻,先行登上了自己的马车。   方知州要步行去点心铺,便辞别了众人。四人就此分开,宴云何跟虞钦立在大堂,等小厮将马牵来。   宴云何主动道:“老师什么时候跟那些谏官如此要好了?”   虞钦注视着窗外渐渐阴下来的天:“先前与老师来往颇深的给事中张正,也是科道言官中的一员。”   宴云何提起张正,就想到面前这人先前还将张正抓了,弄得成景帝不悦许久。   后来打听,才知道张正虽完好地放出来,但也被贬去了偏远地区。都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回京的机会。   “张正不一样,他虽为言官,但为人刚正,跟那群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不同。”宴云何不赞同道。   “游良跟我说今天早朝有个撞柱子死谏的,是不是就在这群人里面?”宴云何问道。   虞钦含笑瞧他一眼,点了点头。   宴云何啧啧道:“刚才那行人,有几个看到你的时候脸都青了,要是心里没鬼,怎么见到我们的都指挥使大人会这么害怕?”   “清流对锦衣卫深恶痛绝,他们若是见了我不变脸色,反倒不正常。”虞钦很有自知之明。   宴云何听了静了半晌,虞钦本以为这人是想着该怎么安慰他,不料宴云何的下一句竟是:“其实这样也好,好歹那些人看着你,第一反应是怕,而不是产生下流念头。”   当年他们皆在东林书院时,那年的万花楼娘子,不过是跟虞钦有几分相似,都被学子们拍出高价。   可想而知,到底有多少人觊觎着虞钦。   现在虞钦凶名在外,反倒让人生出敬畏之心。   虞钦若有所思道:“下流念头?”   宴云何忽然觉得,好像最下流的是他自己。先是酒后,再是易容,前后几次占虞钦便宜。那些人不过是想想,他是真的动手去做了,实在没资格说别人。   他窘迫地清了清嗓子:“当然,我跟他们不一样。”   虞钦悠然地望着他,仿佛想听他说说看,究竟哪不一样。   宴云何正色道:“若非你先主动,我绝不会做出冒犯佳人的行径,那跟登徒子有什么区别。”   虞钦眉梢微微一颤:“登徒子?”   宴云何今日的口才,仿佛跟刚才的暖锅一同煮了,变得极烂:“不是,我不是说你是登徒子的意思。”   未等他解释完,牵着两匹马的小厮姗姗来迟,虞钦那匹马上,将军铃琳琳作响。   宴云何瞧见了,还没来得及窃喜,虞钦便身手利索地上了马。   他赶紧一同上马,跟在虞钦身后:“寒初,我绝无此意,你不要误会。”   虞钦:“宴大人,不必送了。”说罢策马扬鞭而去。   宴云何望着虞钦的背影,刚才在百食楼里得来虞钦维护的喜悦,顿时都烟消云散。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谁让他比虞钦年长,对方又长得貌美,他该让着些,疼着些。   有些小性子也是好的,美人生起气来,也是活色生香。   自我安慰完后,宴云何转向了方知州离去的方向。   百食楼二楼雅间的窗户,轻轻合拢。周重华转过身,与同桌人敬起酒来。   虞钦御马出了不过两条街道,就看到路边有一熟悉的马车在静静等候。   他停在了车窗的位置,低声道:“你让我做的事,我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呢?”   那车帘掀起,游良的脸出现在窗后:“你跟淮阳是怎么回事?”   看着游良满脸狐疑,虞钦露出似讽非讽的笑容:“游大人看不明白?”   游良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半天才道:“淮阳与此事并无干系,你何必将他牵涉太深,还特意与他逢场作戏。”   虞钦:“游大人真这么关心好友,大理寺的人又怎会查到他头上。”   游良咬了咬牙:“那又如何,总归他会平安无事。”   虞钦不耐道:“别再扯些无关紧要的事,这都不重要。”   游良好似被他话语里的无关紧要,以及不重要等刺耳的词汇给激到了,半天才忍耐下来:“他这么会看上你这种人!”   虞钦冷然瞧他:“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此刻话题的主人公宴云何,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虞钦与游良针锋相对的导火索。   他步入点心铺,拿着令牌顺利登入了皇城司内部。   方知州正在整理卷宗,早预料到宴云何来。宴云何问道:“前日我给你递消息,你怎么没回我?”   “陛下交了点事情给我做,太忙了,没空回你。”方知州道。   宴云何坐了下来,打量了方知州一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你今天感觉不太对劲。”   方知州叹了口气:“我最近是真的很忙,因为吴王的事情,皇城司得忙着控制坊间舆情。而且冬至过后,京城里又揪出了不少奸细,还要完成陛下交代下来的事情,我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哪能像之前那样让你随叫随到。”   宴云何悻悻道:“行吧,提举官,你好好忙吧,我自己去看卷宗就是。”   他隐约能感觉到方知州好似满腹心事,但对方既然不愿说,他也不好追问。   等宴云何下去后,方知州才缓缓停了手里的动作。   他在摇晃的烛色中,沉寂许久,直到他拉开了书桌下的抽屉,拿出两张被撕下的纸页。   上面清晰地记载着,成景九年,一月十四,酉时一刻,游良至永芳斋购入两盒点心,至永芳斋消失踪迹。   另一张纸记载着同一日的戌时三刻,虞府吴伯带着两盒永芳斋点心,前往慈幼院,分发众人。   不过是两张平平无奇的记录,甚至连记录者都只认为这不过是琐事而已。   然而皇城司便是通过这众多的琐事,多次提取到有用的信息。   方知州将两张纸叠在一起,平静地凑到了烛火旁边,看着纸张被火舌舔过,漆黑卷起,最后消失殆尽。   他缓缓张开了手里的扇子,上面是一副泼墨画,是他酒后随性所绘,一用便是好多年。   那幅图绘着竹叶深深,亭中有两小人相对而坐,把酒言欢。   折扇最下方,有人胡乱地在上面盖了个私章。   那章的主人,姓游,名良,字子君。   是方知州从不轻易与他人言说……最大的私心。 第六十四章   六十四章   对于那位吴王世子,皇城司亦有记载,不过资料很少,与这位世子甚少出现在人前有关。   至于长相的描述,那更是没有,也无虞钦所描述的那幅传到京城的画像。   该是锦衣卫自己的消息渠道,所以虞钦能直接看见。   还有联络虞钦,让他杀掉吴王的人到底是谁,虞钦也没有对他透露分毫。   成景帝究竟从什么渠道,得知了这背后有人作祟。   想到他阻止虞钦的那个晚上,成景帝罚他在雪里跪了半夜,那时成景帝就已经知道有人要杀吴王了。   成景帝不该明知道杀吴王是一个巨大的陷阱,还令严公公去做这件事。   在宴云何看来,这很有可能是成景帝的一出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只是宴云何不清楚虞钦在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他只能根据那日祁少连与陛下那日争吵,太后竟出来说和,猜想这或许是太后示好成景帝的一种手段,通过虞钦来完成。   这背后之人还真是胆大,没有摸清楚虞钦的立场,就轻易与他接触。   是真不怕被查到,还是说他们有这个自信,就算被查到了也无所谓。   要么就是接触虞钦的人,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要么便是他们早已箭在弦上,随时都有可能攻入京城。   这刚过冬至,京城仍是一片祥和,谁能知道这已是风雨欲来的趋势。   宴云何现在能做的只有等,等着背后人主动露出马脚,等成景帝对他的吩咐。   等这一切事情都有个结果后,或许能有那么一日,他带着虞钦去药王谷,先治病,再看花。   他相信,总会有这么一天。   翌日宴云何终于能上朝,果不其然,朝堂上又出现了几名要陛下严查吴王案的清流。   那几个言官的嘴皮子相当厉害,引经据典,从古到今,吴王还活着的时候,不见这些清流们嘴下留情,现在他人死了,反倒个个都开始为其不平起来。   有些就差没有指着成景帝的鼻子大骂其昏庸,冷血,活该孤家寡人。   成景帝上个早朝,被骂得灰头土脸,还不能直接让人把这些混账都拖下去砍了,那真是会被记载在史册上,令后世唾弃,相反这几个骂他的人,还能借此青史留名。   以成景帝的性格,绝无可能让他们得逞。   所以他忍了,忍着回到乾清宫,又开始摔杯子。   宴云何刚迈步入宫殿,就有碎片飞溅到他的鞋旁,仔细一看,并非哪个名师作品,瞧着像市集上随便买来的。   “这是哪位大师所作,这般野趣?”宴云何随口问旁边的严公公。   严公公含笑道:“是隐姑娘去市集上买的,买了好些套,说是专门让陛下摔的。”   宴云何一听,只觉得这隐娘真是开窍了,不再送黑漆漆的乌鸦,礼物都变得贴心了,   哪位高人指点的,也指点一下他呗,他也想送虞钦东西,但一直不知道该送什么。   花送了,玉佩送了,点心虞钦可能不会喜欢,难道要送刀或者枪?   倒是有一把他从战场带回来的火铳,沾过他的血,陪过他漫漫长夜,把这么有意义的东西送给虞钦,虞钦肯定会很感动吧。   正琢磨着,成景帝消了气,见他立在旁边发呆,招手让人过来:“这段时间因为吴王案,委屈你了。”   宴云何道:“不委屈。”确实不委屈,除了等待的时间焦灼了些,但的确没什么委屈的。   成景帝赞赏道:“不错,比以前稳重不少。”   宴云何被夸得有些心虚,其实他不委屈,完全是因为虞钦为了此事,特意过来安抚他。   而他既然提前知道结果,便不觉得有多担心。   只是虞钦来寻他这件事,方知州知道,成景帝应该也知道,现在却只字不提,宴云何一时间也摸不清楚成景帝的态度。   “至于我和祁将军之事,你不必太过担心,外面皆是以讹传讹,不过祁将军确实想把你带回大同,但朕还要用你,所以没同意。”成景帝解释道。   宴云何说:“谢陛下赏识。”   成景帝又道:“边境有什么好的,成日吹风吃沙,远没有京城痛快。”   这话皇帝可以说,他可不能说。   宴云何回道:“京城虽好,但边境对臣来说,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成景帝没再多说:“刚才你跟严公公说什么呢,笑成那样。”   严公公听他问话,主动道:“宴大人这是在问,这些瓷器是哪位名家大作。奴婢回他,是隐姑娘在集市上买的。”   提到隐娘,成景帝的神色也放松了些:“她就知道气朕。”   宴云何好奇问道:“陛下不觉得隐娘送来的礼物贴心吗?”   那他把火铳送给虞钦,虞钦会不会也觉得这是一份气人的礼物?   好像这个火铳,他曾经还拎着上虞府,拿它来指虞钦脑袋来着。   成景帝握着那粗糙的瓷杯,望着宴云何:“你觉得这送得贴心?”   宴云何认真点头:“我想隐娘是觉得陛下坐拥四海,什么名贵稀罕的没见过,才特意选这样的礼物送给陛下。”   成景帝哭笑不得地摇头:“淮阳,日后你若想给旁人送礼,可千万别随着自己心意来。”   宴云何意识到成景帝是在说,他跟隐娘的送礼品味一样糟糕。   于是想送火铳给虞钦的心思,越发迟疑了。   成景帝见他欲言又止:“怎么,这是已经有想礼物送的人了?”   宴云何心头微颤,但很快,他便坚定地抬起眼,望着成景帝:“有。”   成景帝似乎没料到他竟会承认,拇指按着瓷杯的边缘:“是怎样的人?”   宴云何:“臣心仪之人。”   成景帝眉心缓慢皱起,宴云何却不闪不避,方知州一早知道的事,又能瞒得了多久,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大方承认。   其实他觉得,成景帝应该早已知道,先前试探过他数回,宴云何都没作出任何反应。   这一次,他却回应了。   本以为成景帝会立刻发怒,斥责他,又或者罢去他神机营的职位,骂他为人臣子,不忠国君。   然而什么都没有,成景帝甚至没有继续在这话题多留,让宴云何从乾清宫走出后,还有些恍神。   更多的,却是一种彻骨的寒冷,侵入骨髓。   等殿中无人,严公公悄然上前,给成景帝倒了杯温茶:“宴大人也太大胆了。”   成景帝头疼地叹了口气:“堵不如疏,随他去吧。”   严公公:“可是……”   成景帝:“放心,淮阳有分寸,不会感情用事,那个人同样也是。”   从乾清宫出来,至宫道上行走,宴云何竟然看到了熟悉的一幕。   不同的是,上一次赵仪在虞钦身前,还趾高气昂,不仅要跟虞钦划清界限,还出口伤人。   现如今赵仪仍是满脸不愿,可瞧得出是在低声下气。   宴云何屏退了身边的宫人,放轻脚步靠近。   看到了虞钦,宴云何的一颗心仿佛才勉强定了下来,   离得近了,才听到赵仪说:“赵娘娘现在被太后拘在宫中,已半月有余,我们家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实在没办法,这才求到你面前。”   虞钦为难道:“这是后宫之事,我确实帮不了你。”   赵仪忿忿抬眼:“便是我之前言语上得罪过你,但当年在东林我也待你不薄,你为何连这点小事也不肯帮!”   虞钦尚未回话,就感觉到肩膀一沉,身体还未起警惕反应,就感觉到熟悉的气息。   宴云何伸手搭着他,冲赵仪道:“你说是小事?既是小事,那你们赵家怎么会一点法子都没有?”   赵仪见宴云何半路杀出,就知道两人对话都被这人听见。   瞧宴云何那混不吝的脸,又见他对虞钦这般亲密,赵仪神色变了几变:“宴大人,我在跟都指挥使说话。”   宴云何弯着脑袋道:“你在说话?抱歉,刚才我是一句人话都没听见。”   “你!”赵仪脸都气白了。   虞钦:“行了,赵大人,这事我会想办法,你先回去吧。”   赵仪得来他应承,也不与他们多纠缠,拂袖离去。   宴云何望着赵仪离开的背影,把胳膊收了回来。   他什么也没说,虞钦却仿佛察觉到似的:“你在不高兴?”   宴云何低声道:“没有。”   “不管怎么说,当年在东林,我的确承他不少情,而且我家出事那会,他也为我奔走过。”虞钦就像解释般,对宴云何说道:“后来我查案的时候,有案涉及赵家,锦衣卫抓人审问,他来求情,我没答应,赵仪觉得我变了,自那以后,形如陌路。”   宴云何自然明白,以当年赵仪对虞钦那副崇拜模样,必是经历了不少事,才这般敌视虞钦。   但明白归明白,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再说了,虞钦怎的对赵仪也这般心软。   难道虞钦对他这么好,也是因为心软?看他可怜?不至于吧!   虞钦见他神情骤变,还以为是自己哪里没解释清楚,叫人误会,却听宴云何问他:“我当年对你也不好。”   “什么?”虞钦愕然。   宴云何:“我拿箭射你,收藏把你画成女人册子,虽然那绘本真不是我买的,我还喊你虞美人,送你胭脂。”   虞钦:“……你到底想说什么?”   宴云何:“你可以同情赵仪,但不能同情我。”   虞钦:“……”   宴云何:“我跟他不一样。”   虞钦渐渐琢磨出他话里的意思:“哪不一样?”   宴云何笑了笑:“不管你是虞大人,还是虞美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对我来说都一样。”   虞钦心跳仿佛漏了半拍。   宴云何仿佛还嫌不够,软声道:“我的寒初,本来就没有变。” 第六十五章   六十五章   宴云何一夜间仿佛通了窍,什么也敢说了。   与其说是通窍,更像打蛇棍上,顺势而为。虞钦给他几分颜色,他就能开起整间染坊。   不过若不是这种性子,怕也拿不下虞美人。   他话音刚落,便见虞钦抖着眼睫,移开目光,竟是一副不敢瞧他的模样。   宴云何何曾见过虞钦这样,一时间竟有些痴了,很想去亲亲那颤抖的眼皮,又不敢,这毕竟还在宫中,他的勇气好像在同成景帝承认自己有心上人的时候,尽数花光。   “赵仪的事情很好解决,你不必出面向太后求情。”宴云何说。   他恨不得虞钦能离太后远些,怎么舍得让人为了赵娘娘的事,去找太后求情。   至于虞钦跟太后之间究竟是否跟传闻中一样,宴云何不想去关心,也不想追问,他现在只想专注眼前,能近一步是一步。   虞钦回过神来:“你要去找陛下?”   宴云何笑了:“这事自然不是我来跟陛下说,我有个朋友能帮忙。她可是差点进宫当了娘娘,在陛下那里很有几分薄面。”   虞钦没有多跟宴云何客气:“那就拜托你了。”   宴云何发现虞钦这人实在很有意思,拒绝一个人的时候,冷漠客气又疏离,将人拒之门外。   但一旦你越过那条界限时,就意外地发现,其实他毫不设防。   真要找个形容,那就是像桃花酥。闻起来不像其他点心那么香,咬下去却很甜。   “谢礼呢?”宴云何抱起手来,故意道。   虞钦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有啊。”宴云何理直气壮道:“你有空的话,可以陪我赏月。喝酒就算了,你身体受不住。”   虞钦听了:“我身子没宴大人想的那般羸弱。”   宴云何下意识地往他下半身落了眼,虞钦意识到他在看什么时,脸上瞬间多了几分血色:“宴云何!”   “哈哈,虞指挥使的身体确实比我想象中要好。”宴云何边往后退,边说道。   虞钦目露羞恼,还未说话,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有宫人行来。   宴云何收了满脸笑意,故作淡漠地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离去前他往虞钦的方向瞥了一眼,恰好跟对方的目光对上。   虽然彼此皆作出互不相干的冷漠,但若宫人离得近些,就会发现这两人的眼神绝不清白。   宴云何回府后,宋文说宴夫人为了庆祝他摆脱污名,特意举办宴会,地点就在永安侯府,宴请了京城诸多名门闺秀。   到时候宴会可以办在临水阁,彼时隔着一个湖泊,宴云何可以在对岸瞧一瞧有哪家姑娘不错,这样距离也合适,不至于唐突人家。   宴云何一听便道:“娘,你别乱折腾了,我暂时没有成家的打算。”   宴夫人一听就怒了:“宴云何,要不要我提醒你,你今年几岁啊,你都二十八了,不是刚及冠,你现在有才有貌,深得圣眷,京城好些人家都愿意把女儿嫁给你,你不抓紧些?”   “娘!”宴云何头疼了。   宴夫人:“叫我姑奶奶都没用,你必须来参加宴会。”   宴云何一冲动,就把话说明白了:“我有心上人,我非他不娶!”   这话打得宴夫人懵了一瞬,盯着宴云何道:“你哪来的心上人,你跟谁家姑娘接触过了?”   越想越慌,宴夫人白着脸道:“你莫不是占人家便宜了吧!”   宴云何心想,他都对虞钦又亲又抱过了,也算是占便宜。   见他没有立即反驳,宴夫人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宋文!上家法!这孽障竟然无媒无聘就敢招惹姑娘家!娘是这么教你的吗,你还是不是男人!”   一边说,她一边激动地拍打宴云何。   可怜宴云何一个在沙场叱咤风云的小将军,到了亲娘面前,也只有抱头鼠窜的份。   正闪躲着,宴云何高声道:“你想哪去了,都说只是心上人,他还没答应我,我怎敢对他做些什么!”   也不是不想做,但虞钦好像不打算配合。   宴夫人这才停下,半信半疑地看着宴云何:“真的?”   宴云何摸了摸被打得生疼的胳膊:“真的,我不骗你。”   “所以是谁家的姑娘?”宴夫人道。   宴云何想了想:“忠臣之后,身家清白,官职很高。”   “竟还是位女官。”宴夫人惊讶道:“难怪了,你经常入宫,原来心上人是位女官。但是儿啊,女官在宫中时可不能嫁人,她还有多久才能放免归家?”   宴云何:“不清楚,还要再等等看。”   得知儿媳妇已经早有苗头,宴夫人这才放心了些,但宴会是不能取消了,她请帖都发了出去,已经无法撤回。   宴云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到底是答应了到时在宴会上露面。   宋文在旁边捧着“家法”许久,见宴夫人也没用上,便默默地把那个藤条抱在怀里。   这“家法”被他偷偷动过手脚,打人一点都不疼。   宴云何带着宋文回自己的院子:“我娘让你拿家法,你就来得这么快!我平日让你干点什么,你都拖拖拉拉!”   宋文抱着藤条,委屈道:“大人,你这些年不在家,我都跟着夫人,夫人对我极好,现在我还要帮你瞒着她,心里已经够过意不去了。”   宴云何一听:“好啊,现在都学会威胁我了。”   宋文耷拉着嘴角:“大人,这不是威胁,这是事实。”   宴云何揉搓着宋文脑袋:“你以为沙场上是好玩的,真要带你去了,你说不定还比不过宴小六呢!”   宋文不服气:“我跟大人你自幼一起习武,怎么就比不过了,那劳什子小六,你让他来,看我不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宴云何哟了声:“看来这些年还是有长进,这吹牛的功夫只增不减啊!”   “大人!”宋文气死了:“你下次再偷溜出去幽会,我就不帮你了!”   宴云何从他怀里抽出藤条:“行了行了,下回我就帮你约宴小六,你们打一场,看谁更厉害。”   随口许下诺言,宴云何回了房,就开始挑衣服。   宋文瞧他那骚包模样,就知道他这段时间怕是要经常偷溜出去。   “大人,你也太心急了。”宋文道。   宴云何一边翻着腰带,又挑选抹额,再看配饰荷包:“你懂什么,及时行乐,方为正道。”   宋文听着,总觉得宴云何有一种有今日,没明日的迫切感。   虽然表现出了轻松放肆模样,但隐约能感觉到他的心急。   这种心急所映射出来的,正是一种畏惧,害怕失去。   宋文想到了宴云何的心上人,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京城这么点大的地方,消息传得倒快。   第二日早朝的时候,游良就凑到他身旁,两眼放光道:“听我娘说,你娘已经开始相看京城适龄女子了?”   “只是办个宴会而已。”宴云何目视前方道。   游良却赞同地说:“多看点好啊,瞧瞧外面的世界,比他长得…… ”卡了一会,游良才道:“比他有性格好的,多的是。”   就是游良,也无法对着虞钦那张脸,说出长得比他好看多的是,这种违心的话。   宴云何:“你都知道了,怕是全京城都知道永安侯府要设宴了吧。”   游良望向远方的虞钦,沉吟半晌,终究还是说:“若你不想他误会,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   “你宴大公子要定亲,这个消息怕是全京城都知道了。”游良说:“锦衣卫的风声收得肯定更快。”   宴云何自信地对游良说:“你放心,虞钦不会误会。”   虞钦这样聪明,肯定不会误会,他又不喜欢女子,又如何会去定亲。   他连要给未来妻子的玉佩,都给了虞钦了,还能跟谁定亲啊。   游良挑眉,竟对虞钦生出一丝怜悯之心:“最好是。”   散朝过后,宴云何让人给虞钦传了口信,约他去凤来楼吃酒。   凤来楼有专门赏月的雅间,隐蔽性极佳,适合用来幽会。   他先行赴约,在楼里等了许久,虞钦才姗姗来迟。   宴云何独自饮了许多酒了,眉眼带了点醉意,又吃了些点心。   虞钦推门而入时,宴云何坐在窗沿,半屈右腿,很是洒脱。手指里还勾着一个酒壶,嘴唇被琼液浸得湿润,徐徐朝他看来。   “寒初,快过来,你来得正好,刚才还有乌云遮月,你一来就都散开了。”   虞钦漫步上前:“你喝醉了?”   宴云何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才喝了多少,怎么会醉。”   虞钦越走越近,等宴云何意识到不对时,对方已近身前。   窗栏并不宽阔,底下便是湖泊。   虞钦伸出双手,按在窗栏,也将宴云何圈在自己的臂弯中间。   他仍是那副清冷地看不出情绪的脸,慢声道:“宴大人,整个京城都知你要定亲,你约我在这见面,又是何意?”   宴云何笑了:“虞大人,我是何意,你不清楚?”   他伸手勾了勾虞钦的下巴:“我能和谁定亲啊,谁又能嫁给我?”   虞钦眉眼不动:“那要看大人喜欢哪家姑娘,或许我还能替大人留意一二。”   宴云何:“大人这是要以权谋私?”   虞钦:“你想让我帮你查吗?”   话到最后,竟有了几分危险的意思。   但宴云何仿佛感觉不出来:“大人查了又能如何,既要成我的妻,我自然也不在乎他是什么样的人。”   虞钦眼神轻眯:“不如何。”他伸手扣住了宴云何的脖子:“但是我觉得,你应该醒醒酒了。”   身后凉风习习,靠近湖泊的酒楼,晚上更是冻得厉害。   宴云何却像浑身都热了起来,他抓住虞钦扣住他脖子的手,那手没什么力道,能叫他轻易挣脱。   握着虞钦的右手,宴云何将脸凑了上去,他的脸颊滚烫,虞钦指腹微冷,蹭着十分舒适。   “还是不要查了。”宴云何懒懒一笑:“不然我真怕虞大人犯下蠢事。”   虞钦目光微凉:“你怕我去找那些女子麻烦?”   宴云何摇了摇头:“我怕大人你……”他声音极低,带着调笑,转过脸亲在虞钦掌心的同时,把剩下的话语说出:“……杀夫啊。” 第六十六章   六十六章   凤来楼景色佳,吸引文人墨客。   不知哪位客人一时兴起奏起琴音,遥遥地传来这处雅间。   赏月的窗子已被掩上,无人有心赏景,唯独某个角落,隐约能听见动静。   有人在低声喊疼,那点动静不多时便被吃了进去。   与琴音格格不入,那是朦胧的,湿润又纠缠的吻声。   凤来楼的雅间为防客人喝醉,另设有内室,由屏风隔挡,置着张歇息的榻。   忽地内室屏风被撞得晃了晃,烛光透出屏风后的人影。   隐约可见有人将背抵在那处,这才震得屏风发出动静。   所幸千钧一发之际,一苍白修长的手,抓住了屏风上沿,稳住那看起来就精贵的物件。   有人笑了声,懒散道:“要是这屏风倒了,寒初的账上,又得多一笔。”   “该记宴大人账上。”另一道略带喑哑的嗓音响起。   “为何?”宴云何无辜道。   “是你先惹的事。”虞钦说着,低头看着被他压在屏风上的宴云何。   此刻宴云何鬓发微乱,连领口都敞开些许。   说话时,颤抖的喉结上有暧昧红痕,锁骨上亦有牙印,不过咬得极浅,瞧着不会留印多久。   宴云何用手指摩挲着被咬过的地方:“多谢寒初嘴下留情,不像上回,你咬的牙印还没消呢。”   虞钦目光落在宴云何触碰的位置,就像迟来的羞耻,终于涌上心头。   他不敢再看,可舌尖上仍残余着宴云何唇齿间的酒味,好似在提醒他,刚才两个人在这房中,究竟做了什么。   宴云何自然感觉到虞钦的不自在,也不去戳破。   他和虞钦从来也没说清过,彼此之间到底是何关系,他们皆非女子,宴夫人口中所说无媒无聘,放在当下的情况,倒也适宜。   宴云何不想问,也不敢问,怕听到他不愿听的答案,怕虞钦回过神来,看清未来难料,又再次推开他。   他倒是想娶,可惜虞钦不能嫁。   理了理衣襟,宴云何坐到榻上,招手让虞钦过去。   好声好气地,他跟虞钦解释了这场宴会,绝非出自他意,而是他娘亲自作主张,为他操办。   等他知道以后,请帖已经发了出去,再撤回已然来不及了。   虞钦落座他身旁,闻言回道:“那你会出席吗?”   “既是为我办的,我不出席也不好。”宴云何说道。   话音刚落,他竟然有种自己是个负心汉的错觉,正用花言巧语哄骗美人。   这话说得,连他自己都不太信。   他望着虞钦,心里不由忐忑起来:“你得信我,我又……又不喜欢女子,这你不是知道的吗?”   虞钦侧眸看他:“我记得宴大人最热衷将我比作女子。”   说罢,他抬手触碰自己的脸,似笑非笑道:“大人喜欢这样一张脸吗?”   这话说的,简直让宴云何有口难辨,说到底都是过去不懂事造下的孽,现在都得还上。   竟然还真的被游良说中了,虞钦真的会误会。   要说并非见色起意,连宴云何自己也不信,然而这么多年下来,若只是看脸,他又何必执着于虞钦一人。   “我错了。”不知说什么,便先认错,宴云何本能道。   虞钦:“大人何错之有?”   宴云何笨拙道:“别叫我大人,再叫我一声淮阳吧。”   大人听着生疏,他不喜欢。   虞钦听了,也不答,只是静静望他,把宴云何看得受不住,苦着脸道:“那就不出席了,只要你高兴,什么都行。”   某种意义上,宴云何真不愧是永安侯的种,在惧内这方面上,一脉相传。   “不过是说笑罢了,淮阳想去便去吧。”虞钦转而又道。   宴云何摸不准对方说话的真假,便推开了榻中厚重的方桌。   他力气大,桌子被轻易推到底,将中间的位置都空了出来,方便宴云何继续轻薄美人。   一靠近,虞钦竟下意识往后躲,宴云何见状,以为对方是在故意躲自己,还在不高兴。   他没有见好就收,反而靠得更近,直到将虞钦逼到边缘。才双腿微分,跪在对方腰腹上方,不容闪躲地捧住虞钦的脸:“寒初真想我去?”   “你不是说这是为你而办的宴会吗?”虞钦说。   宴云何认真地注视着虞钦的双眼:“可要是你不愿意,我就不去了,所以你只需要把你心里的想法告诉我,不用勉强自己。”   虞钦突然抬手搂住他,并直起腰来,他仰首追着宴云何的嘴唇,在触碰的那一刻,才小声道:“别去。”   这一回的亲吻,不像前几回那般点到而至,深红外袍压着月色衣摆,不多时便被调转了方向,宴云何不像之前那般极具危机意识,许是被吻得昏了头,直到感觉到虞钦的腿在底下不轻不重地乱碰。   宴云何艰难地松开了对方的唇,急促地呼吸着:“你在做什么?”   虞钦目光有些迷离地盯着他,说道:“淮阳上次不也对我做过?”   好的不学,这方面学得倒快。   宴云何紧实的大腿,将虞钦牢牢夹着:“那里不能乱撞的,你得小心着些。”   虞钦闻言,动了动自己被夹住的腿,宴云何以为对方要撤开,便松了些力道,不料虞钦又凑了上来,这一回亲吻他的力道变轻了不少。   宴云何无可奈何地倒在了榻上,他扬起头,带着吻痕的喉结上下滑动,不多时鬓角就沁出了汗水。   玉质的腰带琅琅作响, 扣在榻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远处的琴声由慢至快,抚琴人快速地拨弄琴弦,低吟阵阵。   宴云何头发乱了,深色的皮肤也绯红一片。   失了腰带的束缚,虞钦生涩又执着地将手探了进来。   寒夜中宴云何的皮肤烫得厉害,肤质紧实,没有伤疤的地方意外滑腻,虞钦按着那狭长浅红,旧伤留下的疤,状似无意地拨了拨。   宴云何腰一下便绷紧了,按着虞钦在他袍子里的手:“好寒初,别折腾我了。”   虞钦注视着他,并不说话。   在这样的目光下,宴云何逐渐地松开了手,由着虞钦继续探索。   不多时,那手从衣服中抽出,却换作人压了上来。   宴云何脸侧落了缕虞钦的发,他用手勾了一圈,放在鼻尖轻嗅。   这模样叫虞钦瞧见了,也不多言,而是掐着他的腰,将他抬了起来,动作间,榻间木桌上摆的茶壶,被碰得一阵摇晃。   那香就似迷香般,宴云何闻着人都软了,几乎是放纵着对方做的任何事。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扣响,风来楼的小厮,过来更换茶水,添加新炭。   小厮隐约能听见房里有动静,却没听到人声应答:“客官,可要添点茶水?”   没有回音,却听到有茶杯碎在地上的动静。   冬日里客人畏冷,时常将窗关上,炭在屋里生着,容易晕倒。   于是每隔半时辰,小厮都得过来添次茶水,这一回没有应答,他以为人在里面晕过去了,声音也急了起来:“客官,你们还好吗?”   就在他手按在门上,即将推开那刻,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门后响起:“不必。”   小厮这才放下心来:“那客官,我一会再来。”   那声音说:“再过半个时辰。”   小厮懂事道:“好。”   待小厮走后,虞钦才转过身,缓缓绕到屏风后面。   宴云何手臂压在眼上,身上衣袍完好地穿着,空气中馥郁香气似有若无。   虞钦上前,伸手碰了碰对方脸颊,宴云何出了许多汗,裤子湿润着贴在皮肤上,清晰透出了肌肉纹理。   感觉到虞钦的动作,宴云何放下手来,他眼圈微微泛红,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虞钦:“你……”   还未说完,虞钦就凑过来,吻住了他。   宴云何艰难地挣了挣,到底是不敢再乱动,怕玩火自焚。   头晕目眩中,他费力地想着,虞钦是看了什么画本吗,怎么突然就变得这样会了。   还是说,其实一直都会。   上一回他醉酒,腿上就疼,还有指印,那会他以为虞钦掐了他,经过这回,他好像知道虞钦到底趁他酒醉,对他做了什么了。   在近乎窒息的亲吻中,空气中的味道变得愈发浓郁,宴云何的手揉乱了虞钦背脊的发,最后紧紧抓住其中一缕,用力到手背青筋微现,像是强忍着近乎孟浪的亲吻,还要控制自己不要出手伤人。   像是能感觉到他无条件的纵容,虞钦的吻也变得剧烈起来。   宴云何被翻了个身,至身后被虞钦欺上。   他后颈的发被撩起,那里早已被腾腾热意沁得发红。   虞钦摸着那还未消退的牙印,再次咬了上去。   这一次比上一回要用力,狠得几乎要将那脆弱之地咬破了皮,滲出血来,再吃吞入腹,才能罢休。   不需要怜惜,只有无尽的本能与掠夺,还有不断的痕迹交叠。   无法成婚,不能公开,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们曾亲密至此。   或许只在今夜,可能没有未来。   宴云何扬起颈项,抓住虞钦的发,索取对方的唇,他反手按住虞钦绷紧的腰,在接吻的间隙中狼狈地喘了口气,戏谑笑道:“寒初若是累了,可以换成我来。”   虞钦的回答是,扣按住他的后颈,将他的脸压向柔软的榻垫。 第六十七章   六十七章   宴云何归家时,已是半夜。宋文都已经囫囵睡过一觉,还是小石将他叫醒,告诉他少爷回来了。   宋文擦了擦嘴边,忙不迭地去后厨端回熬好的驱寒汤。   外面天寒地冻,宋文给人解披风时,都觉得冻手。   然而宴云何的模样,却瞧着相当满面春风。   宋文对他今夜的去向心知肚明,也不好多说什么,等人喝下那碗驱寒汤,便赶紧叫人备水,让两个仆役伺候着宴云何沐浴。   宴云何院子里从不用丫鬟,他嫌不自在。   在别的世家公子都在红袖添香之时,他家大人身为武官,风里来雨里去,身边永远是小厮。   宋文猜想过,夫人是不是早就对宴云何的取向有所怀疑,只是这些年大人一直在边境,她无法证实。   现在等人一归家,就这般猛烈地催促其成家。   虽说少爷年纪是不小了,但也成婚晚的世家公子,也不是没有。   侯爷三年前过世,少爷为了守孝,又耽搁了一阵,现在刚过孝期,确实也没必要那么急。   宴云何听到宋文安排人叫水,面色突然变了变,然后对宋文说:“别让其他人进来。”   宋文立即懂了,他吩咐其他人下去后,亲自帮忙给宴云何解开袍子,看到后颈那几乎要见血的牙印,宋文倒抽了口气:“这也太狠了些。”   宴云何反手摸了下,皮肤已经肿胀起来,那点疼痛对他来说,不过小打小闹,甚至还笑道:“用衣服遮一遮便是了。”   随着衣服的解开,痕迹不减反增,瞧着那胸口上的指印,分明只专注玩了其中一边,所以肿得比另一头的更明显。   还有牙印,只不过胸上的牙印要比后颈上的浅多了。   宋文脸都红透了。   因为宴云何尚未成婚,宋文自然也未成家,但不代表他看不懂宴云何身上的痕迹是怎么来的。   只是他不明白,虞钦怎地这般喜欢咬宴云何,难道是他家大人把人弄疼了,这才被报复地咬上许多口?   是不是该给大人弄些避火图来,虞大人瞧着就是个身体弱的,再承欢大人身下,指不定哪天就闹出人命了。   虽说先前因为虞钦身任锦衣卫,导致宋文对其有不少偏见。   但宋文是个护短的,只要他家大人喜欢,那他也不会讨厌。   甚至开始操心起虞钦身体这般差,日后该如何与大人厮守。   该让管家多搜罗些昂贵稀罕的药材了,以防之后用得上。   宴云何不知宋文的心路历程,就算知了,怕也不敢反驳,他宁愿让外人觉得他技巧差,也不愿叫人发觉真相。   也不是说多在意这个上下问题,只是他好面子,不想丢人。   他让宋文去给自己拿药抹上,靠在浴桶旁,他仰头长吁一口气。   望着被雾气笼罩的屋顶,面上那点得意,渐渐散了,逐渐归于沉寂。   面上的凝重,却缓缓浮起。   漆黑的宫道上,此时也行走着一行宫人。   太后梦魇醒了,此刻正靠在榻上,由张姑姑替她揉捏鬓角。   她散着长发,身上披着裘衣,并未梳妆,以至于眼尾细纹也清晰起来。   虞钦步入殿内时,恭敬地垂着眼,半分不敢望她。   瞧着那张脸,梦里那点心悸,仿佛又回来了。   她时常梦到那个人,却从不后悔自己做所之事。她清楚自己最爱的是权力,爬至顶峰才能安稳,若不然当初也不会嫁给先帝,而非进东宫当太子侧妃。   太后伸手招了招,召他上前:“哀家不过让你安抚陛下,你倒乖觉,连他身边的人都收拢过来。”   虞钦无波无澜道:“臣这段时日从宴云何那处探听得知,祁少连是真的回了大同,并未给他留下子字片语。”   太后挥退了张姑姑:“所以陛下与祁少连之间,是真如明面上那般存了芥蒂?”   虞钦:“臣只知宴云何多次为祁少连之事,顶撞陛下。”   太后掩唇,轻轻笑了起来:“这师徒俩倒是一条心,把陛下当外人呢。”   对于太后此言,虞钦并未发表任何看法。   太后心头微定:“你做得很好。”   虞钦适时抬起头来,眉眼间露出轻微的抗拒与厌恶:“太后,臣……”   太后嘘了声,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正好打断道:“先前你已让哀家失望数回,这次不过是叫你利用好这副皮囊办点实事,这么快就不耐烦了?”   她伸手勾住虞钦的脸:“哀家知道,你并非断袖,这事的确委屈你了。”   虞钦隐忍不语,太后拂过他的脸颊:“放心,只要忍过这回,日后等陛下懂事些,我便问他将那宴云何要过来,你要杀要剐,想怎么出气,哀家都由着你。”   听她这话,虞钦到底还是忍耐着烦闷,不再多言。   只是走的时候,行礼也不如何恭敬,几乎是大不敬地拂袖而去。   等人走后,张姑姑适时上前:“这虞大人越发没规矩了。”   太后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他没规矩,哀家不过让你认下的干女儿去讨严公公的喜欢,你不也舍不得。”   张姑姑自幼跟着太后,主仆二人私下的对话,远不如人前那般恭敬。   “太后,今雨虽生得貌美,性子却是个蠢笨的。若是一个不好,叫那严公公拿捏住了,反对咱们慈宁宫不利,那可如何是好。”张姑姑说道。   太后:“哀家倒不怕他心里有怨,若是无怨,那哀家才要防备。”   张姑姑重新给太后揉捏鬓角:“太后怎么想到,要让虞大人去勾那永安侯之子。”   太后轻声笑了起来:“那宴云何被寒初杀了一回,竟不对外透出半点口风。虽说因走私一案涉及太多,陛下不敢轻举妄动,不能为他出气,但他竟丝毫怨忿也无,随后照常跟寒初来往。”   “之后哀家便让人去打听他们当年在东林之事。”说着,太后望着张姑姑:“这宴云何曾为寒初打过架,你猜是为了什么?”   张姑姑:“奴婢愚笨。”   太后眼中倒没多少轻视,甚至觉得这少年郎意气风发之时,为心上人出气,虽说莽撞,但也别有动人之处。   “不过是那几个学子,以花魁羞辱寒初,他便将人打了。”   张姑姑叹声道:“即便如此,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自古男子多薄情,那宴云何未必真对虞大人毫无防备。”   太后搁在大腿上的指腹轻敲:“虚与委蛇也好,虚情假意也罢,哀家便是要让他与寒初牵扯不清,叫陛下疑了他。”   张姑姑恍然道:“原来如此。”随后又担心道:“要是虞大人因此心怀怨恨……”   太后:“你真以为他是心甘情愿地待在哀家身边?”   “当年哀家留他一命,不过是要堵悠悠众口。况且养不熟的狗,杀了便是。”太后目光凌厉,似透过这宫殿望向无边的禁城:“陛下长大了,也不听话了,有人想搅京城这摊浑水,哀家倒是想看看,他们能闹出多大风雨。”   ……   宴云何在神机营里练兵,今日他操练士兵也没往日凶狠。   还未散值,副官便来通报,翰林院方大人来访。   校场设在城外,离京还是有一段距离,方知州千里迢迢,倒让宴云何有些诧异。   他步入营里,用帕子擦去身上热汗。   大冬天,他热气腾腾,甚至有雾气在头上冒,那画面瞧着逗乐,方知州却没笑。   方知州面色凝重道:“你昨夜可是去了凤来楼?”   宴云何随手将帕子往旁边一扔:“是。”   方知州:“你怎么……”他面色变了又变,终于挤出一句:“你怎么就不知道低调些。”   “你和虞钦前后脚出入凤来楼,我当晚就收到消息。”   听到方知州气急败坏的话语,宴云何明白了:“你已经告诉陛下了吗?”   方知州:“整个皇城司都是陛下的,就算我不说,也多的是人上报。”   没有否认,方知州确实已经第一时间转告陛下。   将情报上告,是方知州职责所在。但立刻来通知宴云何,又是身为多年兄弟的情谊。   宴云何坐了下来:“行,我知道了,多谢。”   方知州惊疑不定道:“你这态度不对。”   宴云何:“怎么不对了。”   方知州:“你怎么一点都不慌。”   宴云何:“我既然敢做,就不会慌。”   方知州沉吟一阵,随后有些震惊地望着宴云何:“难道……”   宴云何解开盔甲,粗暴地往地上一扔,盔甲撞出清脆的金属声,他面上没有半分松快之意:“我在殿前亲口对陛下承认,我有心仪之人。”   方知州倒吸了一口凉意:“你疯了吗?”   宴云何阴沉地抬起眼:“你猜陛下是何反应?”   方知州沉默半晌:“若是他有反应,你今日也不会在此练兵。”   所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成景帝的态度几乎掀开了这张明牌,毫不顾忌地告诉了他们,虞钦的真实身份。   宴云何压抑着情绪了:“他是虞公之孙,满门忠烈,陛下怎能这般对他。”   方知州倍受冲击,一时间竟也感到悲凉涌上心头。   “他做了满朝文武人人喊打的奸佞走狗,背负一身骂名。不该是他来做这样的事,澜之……为什么是他,怎能是他。”   宴云何憋了足足一日一夜,却在此刻,再也忍不住所有情绪,红了眼眶。 第六十八章   虽然宴云何同方知州提过数次,他怀疑虞钦是成景帝安插在太后身边的内线,但方知州皆认为,这不过是宴云何的揣测。   甚至觉得宴云何在感情用事,所以才有这般荒唐的猜想。   现在猜想成了真,方知州震撼的同时,又与宴云何有着同样的想法。   怎么能够是虞钦!   宴云何不能想这些年虞钦在京都,究竟是凭什么样的信念活下去。   在他的计划中,是否曾有过考虑过未来。   宴云何能猜到,答案是没有。   一个有未来的人,不会像飞蛾扑火般耗尽自己的一切。   有损寿命的功法,经年累月的剧毒,铤而走险的身份,孤注一掷的谋划。   虞钦所做一切,无非想证明虞家的清白,就像八年前他将倒下的牌位扶起,要亲手擦去蒙尘的忠心。   可是这为何要用虞钦的一切来换,就算有朝一日,虞家的清白找回来了,那他自己的呢。   众口铄金,满身污名。虞钦难道没有想过,即便是证明了当年虞家并非谋逆之臣,他这些年毁去的名声,亦再也找不回来了吗?   在凤来楼,宴云何不敢问。他饮了下酒,接受对方亲吻时,仍不敢问。   在他于边境沙场拼搏时,虞钦已经走上了他无法再触及与挽回的路。他什么也帮不了他,就像八年前,虞钦身陷牢狱,他无能为力一样。   一切都没有变,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方知州猛地站起身,宴云何叫住了他:“你去哪?”   “求一个答案。”方知州面色凝重道。   宴云何疲惫地说:“去哪寻,陛下那?”   方知州额心微跳:“去调这五年来的卷宗。”   “若是能叫你看出,你早就发觉不对了。唯一能看出苗头的,应该便是他在宫里被抹去的记录。”宴云何靠在椅背上,像是失了全身力道:“现在想想,难怪没有宫里记录,这是陛下授意,连你也不知。”   方知州缓缓落座:“陛下为何要瞒着我们。”   下一瞬,方知州就意识到,因为虞钦是不能见光的棋子。   不能见光,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内线的身份,除了成景帝。   这样身份的背后,涵盖着什么样的意义,那就是虞钦的身份,与死士没有区别。   一旦被发现,便是死路一条。   若不是宴云何执着于虞钦,这个身份本不会被发现,或许能隐藏到最后。   任谁也想不到,虞钦竟是成景帝的人,是从最开始便是,还是中途两人交易以后,虞钦才答应做内线,这些都不得而知。   “淮阳……”方知州声音微哑:“算了吧。”   这不是他第一次劝,却比上一回更无力,这与立场对立不同,是肉眼可见,更为沉重的,让人无能为力地难料未来。   “算了。”宴云何重复着这个词汇:“怎么算了,你可知我为何放着好好的侯位不袭,非要跑去边疆。我跟他之间,如何能算了。”   说到最后,竟有些疯狂与偏执,不过只是瞬间的,宴云何就闭上眼,将情绪都敛入心里,再睁眼时,他又恢复冷静。   方知州被他最后那眼看得一阵心惊,这是他第一次瞧见宴云何这个模样。   甚至是宴云何离京的理由,竟是为了虞钦,他也是今日才知。   再多的言语,都十分苍白,方知州最后只留下一句:“日后若需要我帮忙,我会尽我所能。”   兄弟之间,不必多言,宴云何只轻声道:“多谢。”   方知州从神机营出来,仆役立即取下马车踏板。   却见方知州登上时狼狈踩空,险些跌落在地。   仆役立即扶住魂不守舍的方知州:“大人,你没事吧。”   方知州勉强地摇了摇头,面色苍白道:“没事。”   虞钦若是陛下的暗线,那游良早已暴露。他所瞒之行,皆已无用。   宴云何不知道方知州此时的心神俱乱,便是知道了,也无计可施,徒增烦恼。   回到府中,宴云何便听到宋文来报,他吩咐去照看慈幼院的小厮回报,今日有个小姑娘走丢了,惊动了整个慈幼院的人,所幸傍晚时分,人就找了回来。   而虞大人已经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赶了过去。   宴云何好不容易才揽下来的事,夸下海口要帮虞钦照看慈幼院,这才多久,就出事了,简直丢人。   他本想沐浴,现在只随意擦了擦汗,便赶紧换了身衣服,就出门前往慈幼院。   宋文路上又说,这个走丢的小姑娘,跟现在虞钦想要领养的那个丫头是姐妹,慈幼院的孩子想找人收养,实在很难,一些年纪大的,无人愿意养,年纪太小,又怕所托非人。   这是宴云何第一次来这慈幼院,院子比他想象的要大,他刚走进去,就发现虞钦被一堆孩子围着,他正弯着腰,给孩子发糖和点心。   宴云何敢保证,虞钦对着孩子的目光以及笑容,远比成年人多得多。   多到他都有点嫉妒了,虞钦这么温柔地看他也没几回,这些孩子竟随时能看到。   随后他就看到巴到虞钦腿上的一个小姑娘,眼皮哭得肿肿的,跟周围欢脱的孩子不一样。   一看就是今日险些走丢的主人公,现在知道怕了,还抱着虞钦的腿哭。   宴云何给宋文一个眼神,宋文立刻懂事上前,将带给孩子们的玩具点心,笔墨纸砚都亮了出来。   一瞬间,本来包围着虞钦的孩子们,都纷纷涌了过来。   虞钦回头,瞧见宴云何时还怔了怔,很快便红了耳垂,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这不是宴云何第一次觉得,虞钦这总是事后才害羞的模样很有趣,让他实在忍不住,想做点更过分的事情。   但看在满院都是孩子,他总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胡作非为。   宴云何上前,弯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下次你再乱跑,就没有点心糖果吃了哦。”   小姑娘扁了扁嘴唇,瞬间眼睛浮现两泡泪,但没哭,倔着盯着宴云何:“我才不要你的,我要虞哥哥的。”   虞钦弯腰把姑娘抱起:“白雁,这本就是你的不对,外面这么乱,遇到危险了怎么办?”   白雁抓着虞钦的领子:“哥哥是锦衣卫,会保护我!”   宴云何心头一软,外面哪个不把锦衣卫传得凶神恶煞。而在这里,虞钦仍是孩子们的英雄。   “是我的人没看好。”宴云何歉然道。   虞钦:“孩子们太多,看不过来也是常有的事。”   说罢虞钦又哄了白雁几句,便把人放下,转而将宴云何带到内室:“你是因为这事才突然过来吗?”   宴云何坐下,看着虞钦主动给他斟茶:“是啊,答应你的事没做好,自然要过来赔罪。”   虞钦将茶推至他面前:“你做得够多了。”   宴云何伸手抓住虞钦的袖子,将人缓缓拉到自己面前:“多吗?我总觉得还不够。”   虞钦将袖子快速地从他手中抽出,退了一步,又意识到什么,解释道:“孩子们随时可能会进来。”   宴云何笑了笑,没再勉强,而是拿起茶杯饮了一口,茶叶不怎么样,但宴云何不讲究。   “刚才那个孩子,便是你想收养那姑娘的妹妹?”宴云何问道。   虞钦并不意外宴云何会知道这样多,没有否认:“嗯,她姐姐大她三岁,名唤白萤。”   “名字挺好听的。”宴云何随口道,宋文已经跟他说过,这两名字都是虞钦给取的:“既然想要养,后来怎么又放弃了。”   虞钦:“养孩子不是这么随意的事情,何况我的身份也不合适。”   宴云何听到这里,心头微悸,他刚想说你怎么不合适了,便听到虞钦说:“我曾有个妹妹,名叫白茵。”   这是宴云何第一次听到虞钦还有妹妹,虞钦很快便解释道:“没有血缘,是我娘亲旧部的孩子。小我三岁,自幼同我一起长大。她父亲死于沙场,后与母亲相依为命。”   “慈幼院一开始便是她母亲在管,但经年累月下积劳成疾,在白茵十三岁那年便去世了。祖父本来一直想要收养白茵,但那时他官至帝师,反倒收了这个念头。”   “朝中不少人以此事弹劾祖父虚伪,只有我知道,其实祖父是在害怕。”   宴云何忽然明白,为什么虞钦说自己不合适了。   那时虞长恩想必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妙,这朝堂远比想象中更危险,所以才不敢收养白茵。而虞钦不愿收养小姑娘,也是出于同样的念头。   若是有何不测,那剩下的人该怎么办。   “那时我不懂祖父在怕什么,现在反而懂了。”虞钦说道。   宴云何感觉喉间泛起涩意,苦得他心疼:“所以你不敢收养小姑娘,怕有牵挂是吗?”   虞钦掩在袍下的手,微微一颤。   下一秒,宴云何就抓住了他的手,就像捕捉到对方难得外泄的真实情绪。   “那现在怎么办呢,寒初,你还是有了牵挂。”   他抬眼迎向虞钦的目光,故意露出暧昧笑容,用轻松随意的语气,说出最真心的话。   “现在我成了你的牵挂。”   “是你不能,也不可以丢下的存在。” 第六十九章   六十九章   虞钦双眸泛起错愕,不多时便如浅浅涟漪,缓慢散开。   二人对视之间,都默契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就像宴云何不会去问虞钦,以后该怎么办,虞钦也不会问,宴云何究竟知道了多少。   只是虞钦没有像先前那般怕旁人窥见,而是久久地将手置在宴云何的掌心之中。   双手相握,宴云何的温度弥漫在虞钦指尖。   短暂的暧昧被孩子的呼唤声打破,白雁跑了进来,对虞钦道:“哥哥,吃饭啦!”   说罢她一眼就瞧见宴云何跟虞钦牵在一起的手,双目微睁。   这时宴云何才知道,为什么刚才虞钦会下意识抽开袖子。这点暧昧在孩子的注视下,非常让人不自在。   他立刻松了手,收回身侧,相反虞钦的掌心还悬在半空中,甚至愣了一愣,没有即刻收回。   白雁跑到虞钦身边,小声道:“哥哥,我也要牵。”   虞钦顺势握住小女孩的手,站起身道:“要一起用膳吗?”   宴云何从神机营出来便立即赶来,闻言点头:“好。”   等落座饭桌前,宴云何才发现慈幼院的伙食跟军营里的也差不离,比军营里还差。   好歹士兵吃了肉才有力气,能见点荤腥,慈幼院里的都是份量大,管饱的面食,加些小菜。   他伸手召来宋文,在人耳边嘱咐了几句,便让其退下了。   虞钦坐在他对面,瞧见他一番动作:“不合你口味吧。”他用的肯定语气,宴云何本就不该在这吃糠咽菜,是他考虑不周。   宴云何三两口把手里的饼吃下:“还行,以前在营里也吃这个,不过我觉得有些丢人。说了帮你照看慈幼院,结果处处都没做好。马上就要过年了,得给孩子们加点菜。”   说完他把三两口咽下碗里的清粥,动作快速利落,放下碗来,才发现虞钦望着他出神。   宴云何故意道:“先前给你送了这么多东西,不见你开怀,现在不过是给孩子加点菜,你就这样感动。虞寒初,你也太偏心了。”   虞钦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不要胡言。”   宴云何却不听:“你若信得过我,我就派几个管事过去接手你名下那几间铺子,虽不至于让你大富大贵,但好歹不会亏钱。”   出乎意料的是,虞钦却婉拒道:“那些铺子的管事都是从慈幼院出来的,辞了他们不好。”   宴云何用帕子擦着手:“难怪这么不善经营。”   将帕子往旁边一撂,宴云何道:“你别怪我多管闲事,那几家铺子要养的可不只是管事,还有慈幼院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况且我派人过去,也不是要顶他们位置,而是看看能不能把他们培养好,增加铺子进项。”   虞钦刚要出声,宴云何伸手道:“打住,你想好了再拒绝我。”   先提出对方难以拒绝的条件,再进行下一个步骤,一桩桩一件件,都十分越界。   宴云何想要侵入虞钦生活的意味很明显,他甚至懒得掩饰。   某种意义上,宴云何也是一个强势且具有侵略性的人,行兵打仗若半点决断也无,也当不上小将军。   等宋文运着几车食粮回来,甚至还牵回了一头羊时,管厨的张妈妈都坐不住了,出来对宴云何一再感谢。   宴云何却笑道:“不必客气,如果还有其他需要,同他们直说就成。”   张妈妈激动的眼睛都红了,握着宴云何的手不住说好话。等张妈妈走后,宴云何冲虞钦晃了晃自己的手:“你瞧,她多开心,孩子们也会很开心的。”   虞钦无可奈何地看他:“我答应你还不成。”   “不成。”宴云何回道:“你得感谢我。”   “旁人也知要说几句好话,我为寒初做了这样多,你要怎么谢我?”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慈幼院的后院,四下无人,唯独院中一棵树,时至冬季,枝叶干枯。   虞钦问道:“淮阳想听什么?”   宴云何本还在思考要听什么,却猝不及防就听了一声淮阳。   虞钦在喊他字这上面,向来吝啬,时常叫他大人,生气才喊他名字。   听到这声淮阳,宴云何心里都熨贴了,自是想不起来,刚才究竟想要些什么好听的话。   可能从虞钦嘴里说出,便够好听了。   “再喊几声。”宴云何说道。   虞钦却不肯多说:“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   这就开始赶人,他才来多久!   宴云何顾左右而言他:“这是什么树,看起来有不少年头。”   虞钦假装不知他在转移话题,配合说道:“确实有些年岁。”   这话答了跟没答似的,虞钦不经常说这些废话,看来这树是有点来头,才叫虞钦这般表现。   他凑上前,仔细观察,好在军营之中向来有屯田之策,宴云何闲暇时候看了不少种植相关的书籍,仔细辨认才看出来:“桃树?”   虞钦不说话,宴云何笑了:“你别跟我说,这树的年头有十年这么长。”   “没有。”虞钦回答得很快。   宴云何扶树回首:“我说小姑娘怎么知道送你桃花,看来寒初喜欢桃花这事,是人尽皆知啊。”   他不过随口一提,却见虞钦竟神色动摇,就像在紧张。   不过是喜欢桃花,有何好紧张的,宴云何道:“你看真巧,你喜欢桃花,我喜欢桃花酥,日后等这花开了,你多采点出来,我让你尝尝看我府中厨娘的手艺。”   见宴云何全然没往别处想的模样,虞钦胸口起伏数下,一时心情反倒错综复杂,难以言喻。   桃树上还帮着些祈福用的缎带,像是从庙中求来,又挂在树上。   有些久有些新,距离太远,加之字迹模糊,看不分明。   “这树还能许愿?”宴云何好奇道。   虞钦垂下眼道:“求平安用的。”   宴云何说:“那也该挂寺庙的树上,怎么挂这了。”   “传闻挂在常去的地方,才会更加灵验。”虞钦说道。   宴云何心想,他怎地没听过这种说法。   他只知祈福带自是要挂在寺庙,经由和尚日夜诵经,才足够灵验。   像他们战场上的士兵,枪头需要缠上红樱,虽说是防止刺中敌人时,鲜血喷溅,导致握不住枪。但实则还有另一种说法,那便是红色驱鬼邪。   自从他在边境,宴夫人便时常吃斋茹素,出入各大寺庙,为他祈福赎罪,生怕他死后坠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听你这么说,看来这祈福带里有你挂上去的?”宴云何说道:“是哪根?”   他露骨的好奇,让虞钦大感不秒:“宴云何,不要胡闹!”   宴云何立刻伸手,要去碰离他最近的树枝,上面就挂了一根早已变色的祈福带。   还未碰到,肩头就传来制止的力道,力气还不小,死死抓住他的肩膀。   宴云何随口胡诌道:“放心,心诚则灵,不会被我碰一下,你那祈福带就不灵了。”   虞钦不出声,还是用力按住他。   这反而激起了宴云何的逆反心理,虞钦到底是为谁祈福,这般见不得光。   这些年里,还有谁离虞钦这么近,叫他这般担忧,日夜祈祷?   如果是刚开始只是好奇,现在就全然转成了嫉妒,宴云何身子一矮,错开虞钦的手,脚下轻点,便要去抓那近在咫尺的祈福带。   然后他感觉到背心被人一推,脚下的步子顿时变乱,踉跄地往树上撞去,就在即将碰到的那刻,虞钦紧急勾住了他的腰。   宴云何便是看准的机会,指尖已经碰到了那根红绸,就感觉到后颈被人扣住。   这个地方太特殊了,不止一次被虞钦咬过,某种意义上,这几乎像是他们的秘密。   虞钦喜欢通过后颈,来控制住他,尤其是在床上。   宴云何脸都红了,然后他就被虞钦按在树上,力道不算粗暴,但也不容违抗。   “淮阳,你乖些。”   虞钦的声音伴随着呼吸,急促地落在他耳鬓间,逐渐染红了那方耳垂。   “我不碰了。”宴云何说完后,明显感觉到后颈的力道变轻不少。   宴云何转过身来,跟虞钦胸口相贴。   虞钦怔忪不过一瞬,便发现两人的距离太近,正要后退,便被宴云何勾住了颈项,吻了上来。   寒冷的空气中,宴云何的嘴唇却很烫,快而重地在虞钦的嘴唇上亲了两下。   下一秒,宴云何便抓住了祈福带,用力一拉。   兵不厌诈,还未等他得意地笑,那散开的祈福带,于空中飞舞的红绸,上面有些年岁,经历风雨的字迹,也清晰地落入宴云何眼底。   他瞳孔轻轻放大,字字句句他都看清楚,也看懂了。   一时间,却又好像不懂了。   枯枝飒飒作响,虞钦嘴唇紧抿,瞧着不太高兴。   但宴云何得心跳却前所未有地快,他紧紧抓着手里的祈福带,半天没有出声。   虞钦盯着他看了一会,半天才叹了口气:“现在你看到了。”   宴云何呆呆地点头,那模样瞧着有些傻,但虞钦没笑。   而是重新托住宴云何的下巴,再次吻了上去。   紧握在身旁的红绸,被风卷起了一个尾巴。   露出了书写的内容。   愿淮阳平安康健,早日归来。 第七十章   祈福带上的字迹,就像瞬间绽放的桃花。   明明冬日凛冽,他却恍惚好似闻到了桃花香,将他心头沁得发软。   这带子一看就有些年岁,原来……虞钦在等他回京。   原来这些年在边境,不是他一个人的单相思。   巨大的喜悦扑面而来,宴云何却傻到接不住,甚至头晕目眩,竟有种恐慌感。   这会不会又是场醉酒后的美梦,他甚至连梦都不敢梦见这样的事。   手里冰凉的祈福带,唇上炙热的亲吻,虞钦感觉到他的魂不守舍,终是往后一退。   他定定打量宴云何,却发现对方脸颊通红,一双眸子几乎变了颜色,连嘴唇都急促地呼吸着。   “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虞钦紧张问道。   宴云何迟钝地点头:“寒初,我心脏都快蹦出来了。”   虞钦刚想说,别开这种玩笑,就被宴云何抓着手按在了那片胸膛上,剧烈的心跳几乎连着一片,混乱地,颤抖地撞在虞钦的手心。   仿佛要用一切来告诉他,宴云何现在究竟有多欢喜,多钟意。   虞钦指尖都被这心跳震得发麻,想抽开手,却被死死按住。   于是宴云何脸颊上的晕红,用心跳送给了虞钦,他肤白,红得也更加明显。   “知道了,你先松开我。”虞钦说道。   宴云何一手攥着虞钦的手,一手死死握着那祈福带,目光还往树上看:“只有这一根吗,还是不止?”   这话太过直白,且目光已有蓄势待发,立刻要将桃树上的祈福带全部搜刮下来,一根根打开看的打算。   虞钦立即道:“还有孩子们挂上去的,你不要胡来。”   宴云何有些失落地说:“那好吧。”   他刚才已经任性了一回,得知了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大脑还乱作一片,有许多想问的,但还无法很好地平静自己。   若是宴云何有尾巴,此刻都已从狂喜乱舞到无精打采。   “你还想要?”虞钦问道。   宴云何期盼地望着他:“有吗?”   虞钦却问:“要来做什么?”   宴云何道:“既然我安全归京,就说明这祈福带很灵,就跟我送你的将军铃一样,我想要多一根,可以藏在我盔甲里。”   虞钦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潜台词,有朝一日,宴云何仍是要回到那片茫茫的沙场。   虽然宴云何是为了虞钦,才走上这条路,但是这么多年下来,将士的职责,早已融入他的骨血。   虞钦抽回了自己的手,围着树绕了几圈,取下数根祈福带。   宴云何实在怀疑,虞钦说树上有孩子们挂上去的祈福带,都是借口。   若不然这么多年过去,如何能精准地识别出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   将带子放到宴云何的手中,虞钦垂眸道:“别只放在盔甲里,马上或者武器,能缠上去的,都用上吧。”   宴云何一根根看过去,多是求平安的祈福语。   色泽新旧不一,瞧着便不是近两年才有的事,而是经年累月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虞钦独自在这树下,为他祈福。   “到底是什么时候?”宴云何问道。   虞钦回答:“你是指什么?”   “寒初思慕我,挂念我,为我担忧为我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宴云何将那祈福带揣进怀里,一副生怕被人抢了的模样。   虞钦却不答,而是淡然转身:“你既然不愿走,便留在这里陪陪孩子吧。”   宴云何哪能接受对方这样轻描淡写地把这事给掩过去:“你老实告诉我,免得我还要费心去查。”   虞钦被他抓住了手,侧过脸来:“我信宴大人能查得到。”   “你可真狠心,让我对着这么多卷宗看上数个时辰。”宴云何看似在骂,实则语气软得一塌糊涂。   说虞钦狠心,他还真就认下来:“我向来如此。”   这是喜欢宴云何为他费心的意思,宴云何欢喜得不行,还要嘴硬:“虞大人,你要这样的话,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虞钦好奇道:“你待如何?”   天色渐沉,昏暗的院中枯枝微震,祈福带阵阵摇晃。   虞钦被抵在树上,宴云何热烈的亲吻,几乎要将他吞没。   的确很不客气,分离的间隙,宴云何还咬了口虞钦的脸颊,不重,但也留下牙印。   虞钦大概没想到,宴云何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捂着脸道:“叫孩子们看见了,该如何解释?”   宴云何笑得肆无忌惮:“实话实说好了,告诉他们,不要随便对喜欢的人狠心,会被好好地教训一顿。”   虞钦瞧着他的笑颜,万般无奈,最后还是没有在孩子面前露面,而是从后门离开,趁夜色回了虞府。   宴云何回到自己府中,看着那祈福带一会笑一会愁。   宋文还以为他发了臆症,问他是否要请大夫过来,宴云何刚想让他滚,转念又道:“你叫小周大夫来一趟。”   小周大夫是周大夫的孙子,医术虽说没有爷爷精湛,但也继承了七分,宴云何小病小痛,基本还是叫小周大夫。   毕竟周大夫年纪大了,不好天天劳烦他老人家。   宋文真以为宴云何有什么不适,紧张地把人请来后,宴云何却将他赶了出去,一个人在房中与小周大夫嘀嘀咕咕了半天。   最后小周大夫出来时,仍然面有异色。   宋文紧张地问他:“我家大人有何不适?”   小周大夫欲言又止,最后才道了句:“火气旺盛,需要降降火。”   宋文茫然地说:“这么冷的天,还上火啊?”   小周大夫:“嗯,烧得太旺,需要通过别的方式排解一二。”   宋文再问,小周大夫却不肯说了。   晚上宋文照常要给宴云何沐浴,却被对方拒绝,等他忙完一圈,按照惯例,端着宴云何晚上要用的点心进房时,发现房中已经没有宴云何的影子。   宋文习以为常地把东西放下,往嘴里塞了两口点心,直接倒在了宴云何的床上。   还报复性地用沾满点心的嘴唇,往被子上蹭了蹭:“大人,你最好快点回来,我也是有脾气的。”   宋文的心声,宴云何不关心,虞钦便更加一无所知。   虞钦的生活很规律,他喜欢在秩序中寻求安稳感,所以时常日复一日地做同一件事。   喜欢一个人时,这种习惯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习惯在沐浴前练剑,临睡前看书,从书房出来,老仆早已睡下。   虞钦端着油灯,直空荡的长廊缓缓行过,虞府太大,人又太少。   他驻足原地,望了眼月色,确实清冷了些。从慈幼院归来,孤独感不减反增。   人若是感受过温暖,再回归原处时,冷寂翻倍袭来。   虞钦将手拢在摇晃的烛火身旁,似在挡风,又似感受那难得的温度。   刚行到卧房外,里间就探出一只手来,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宴云何把他按在门上,好奇望他:“你怎么一点都不吃惊?”   虞钦吹灭手里的油灯:“你若是我,三番五次地遇到这种事,也不会觉得吃惊。何况你……”   “何况什么?”宴云何问。   何况今夜的宴云何,身上的气息过于浓烈,好似刚沐浴过,清淡香气被皮肤的高温烘着,于空气中散开。   他刚行到窗边,便闻到若有似无的味道,房门打开的瞬间,他便知里间的人是谁。   随手搁下油灯,虞钦说:“宴大人喝了酒?”   宴云何没有否认,他松开虞钦的手,难得没将人堵在角落了字字句句地调戏。   反而落落大方地进了内室,对一旁的座椅视而不见,直直地往床上去了。   宴云何坐在床边,姿势放松得好似他本就是这里的主人。   “寒初,你过来。”   虞钦习惯了宴云何吃酒后的冲动,他甚至怀疑一件事:“你是清醒的吗?”   宴云何头发还有点湿,并未束发,连袍子都是松散的:“是不是清醒的,你可以自己确认。”   说罢他还笑了声:“我觉得不是很清醒,我可能是疯了吧。”   虞钦皱眉,快步上前,先是伸手扶额,感受上面温度:“你脸很烫,可是染上风寒了?”   宴云何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吃了点药。”   “虞钦有些担忧道:“既然身体不适,为何不去看大夫?”   说罢他摸了下宴云何冰凉的发尾:“怎么不弄干?”   宴云何往后靠,双臂屈着撑床,膝盖一抬,绸缎质地的袍子,便顺着动作贴紧了身躯:“便是看过大夫才来的,也是他给我开的药方。”   “这药得用酒送,才能壮胆。”宴云何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与放松的面色不同,他袍子却逐渐显出了情状。   虞钦即便再迟钝,这时也察觉出了不对,他艰难地将目光从宴云何脸上抽开,落到了他腿间。   宴云何双腿收拢了一瞬,又缓缓张开:“你不问我是什么药吗?”   虞钦没有说话,浑身的气息却变得紧绷而又危险起来。   好似有无形丝线,包裹着二人,连空气变得粘稠而燥热。   “什么药?”虞钦的声音已经哑了。   药性涌了上来,宴云何顺势倒在床上,一缕头发落在他的唇齿间,他眯着一双金瞳,轻声笑道:“助兴的药。” 第七十一章   不只助兴,还会让人手脚无力,他怕中途控制不住自己,伤了虞钦。   虽说他很耐痛,身上旧伤都熬了过来。但他不想让虞钦有任何不快,也不想让虞钦拒绝他。   虞钦眸色渐深:“虽然一直知道你喜欢胡来,但没想到你会这么任性。”   宴云何单手撑着自己的脑袋,靠在床上,眼尾已经完全红了:“我向来如此。”   这是将下午虞钦说的话,原本地还给了虞钦。   不仅如此,他还用靴子挑起虞钦衣服下摆,这隐含冒犯意味的动作,让他心中逐渐兴奋。   虽说冒犯美人不是第一回 ,可今日却不一样。   他从未见过衣衫不整的虞钦,他倾慕的人就像位古板的君子,衣服似道难攻的防线,阻挡他窥见虞钦的一切。   虞钦退后一步,袍子轻飘飘地从宴云何靴尖落下。   他目光一顿,竟有点紧张。   害怕虞钦生气他的自作主张,又怕对方拂袖而去,那他可要独自忍耐着药性发作。   好似看见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恐慌,虞钦冷声道:“宴大人这会知道怕了?”   宴云何嘴唇微抿,虞钦又道:“若是这药伤身,你该如何是好?”   说罢他却上前一步,逐渐逼近宴云何,烛光将他影子拉长,沉沉覆在宴云何身上。   虞钦弯下腰,没有直接触碰宴云何,而是轻轻嗅了下:“气味好像变了。”   宴云何已经开始烫了起来,那药像是酒,由内而外地开始发热。   他强打起精神:“什么?”   虞钦伸手捧住他的脸:“你的味道跟往常不一样。”   宴云何不清楚自己平时什么味,但他知道虞钦是什么气息,像雪一样冰冷浅淡。能浇灭他火的人,只能是虞钦。   虞钦目光从他脸颊,掠过了颈项、胸膛,最后到那开合的腿间,一如当时在凤来楼,那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你很热吗?”   虞钦声音很奇怪,有种微妙而压抑的情绪在里面。   宴云何茫然地看着床顶,他耳朵里虞钦的声音,就像透了一层水膜,听不分明。   但那放在他身体上的手,却像火入油星,将一切都烧得滚烫。   宴云何发出了他自己从未听过的声音,像情难自禁的震颤,又似野兽虚弱的低鸣。   他滚烫的脸颊蹭着虞钦冰凉的发,目光已经完全乱了。   头晕目眩中,他终于看到那月色袍子从他面前解开,他窥见了他从未见过,也没曾触碰过的景色。   虞钦身体的温度,如他的手一般温凉。只是注意到他的目光,虞钦的脸便渐渐红了起来。   宴云何笑了,费劲力气仰头索取亲吻,却被再度压在枕上。   整个床都是虞钦的气息,昏沉间他毫不掩饰,贪婪地需索,抓住被子轻轻将脸埋入,好似那冷雪般的味道,嗅入体内便能缓解他的燥热。   虞钦瞧见这画面,却抓住宴云何的脸,逼他不许再闻:“够了。”   宴云何完全失去了理智:“不够啊,我热。”   真的太热了,再次清醒过来,是感受到那隐秘的疼痛。   没有想象中的不适,但旁边有股脂粉香气,他往旁一侧,便瞧见一个空掉的桃花凝膏,冬日女子护手用的。   虞钦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谁送他的,顿时不由醋意大发,一把抓住虞钦的腰,他的手没什么力气,却还是成功地让虞钦停了下来。   虞钦嘴唇泛红,忍耐得额上有汗滴下,连眸光都是潋滟的。   宴云何看着这样一张脸,反而觉得倒也不必这么生气,虞钦生成这样,总是会有人觊觎他。   觊觎又有何用,这一刻开始,都是他的。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只能是他的。   他手心上移,划过虞钦紧绷的侧腰,肩膀,直至勾住颈项:“继续啊。”   然而随后的一整夜,他有过数次的后悔。   只因虞钦也就忍耐着最开始的那一瞬,之后便一如他曾经隐约可窥见那强势的一面,几乎不允许宴云何逃避分毫。   白日他不过只咬了虞钦脸颊一下,留了牙印,今夜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   药性过强,将他逃跑的力量尽数夺去,用尽全力的挣扎,也不过是在那寝被上挪动分毫。   随后又被掐着腰身,按回原地,虞钦以唇堵住他的嘴,掩住他哑不成声地求饶。   他曾昏过一次,再次醒来却仍困在那白皙的胸膛间。   宴云何哑着嗓音,断断续续地说:“吃了药的到底是我还是你。”   虞钦哄着他般,在他脸颊上亲了亲:“淮阳。”   他连声喊他,好似要将这些年来欠下的,所念的一一喊上。   淮阳,淮阳,淮阳。   宴云何被喊软了腰,松了口。   再次翻过身,按于枕上时,宴云何极轻地叹了口气,也罢,这总是他求来的,苦也好,累也好,他受得心甘情愿,他心欢喜。   等一切结束时,药性也逐渐散了。   力气回归体内,连带着酸痛一起遍布全身。   他看着担忧望他,准备要带他去清洗的虞钦,摇了摇头:“什么时辰了。”   话一出口,便听到嗓音哑得不成样子。   “寅时三刻。”虞钦说完,仿佛意识到什么,又红着脸不说话了。   现在宴云何看虞钦,早已没有当初那不近人情冷美人的错觉了。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我是子时来的。”   虞钦愈发赧然,很轻地嗯了声。   整整过去了两个时辰。   “该走了,再过一会就要上早朝了。”宴云何四处看了看,最后再床脚找到了自己皱巴巴的中衣,直接往身上套。   虞钦惊讶地抬头:“你不留下。”   那模样,简直就像遇见了吃完就走的负心人。   “留下来等着叫人发现吗?”宴云何笑了,他眉眼有些疲惫,却还是伸手勾了勾虞钦下巴:“再说了,我在这里怎么清理,让吴伯进来?”   虞钦忙道:“我帮你。”   宴云何打了个哈欠:“还要上药,你这有药吗?”   说完他拾起床头那个桃花凝膏:“还没问你,这是哪来的?总不会又是小姑娘送你的吧。”   虞钦:“吴伯拿来的,他以为我……最近有了心上人。”   宴云何明白了,吴伯这是因为虞钦心上人是个女的,想让他送礼物讨人欢心。   误打误撞,也是他用了,勉强可以接受。   宴云何站起身,他除了双腿站立的姿势有点奇怪,像是腰挺不直外,看起来还算正常,完全看不出被折腾了许久的模样。   随着他起身,虞钦也一同站了起来。   虞钦头发微乱,拢至身侧,身上只简单地披了件袍子,只有颈项处有些许红痕,宴云何非常努力地控制自己,没有在对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清楚他跟虞钦的关系,本就见不得光,所以不会给虞钦留下任何让人抓住把柄的痕迹。   宴云何伸手勾住虞钦的腰,第一下还没勾动,因为腰疼,还是虞钦意识到了他的动作,配合地走了几步,被他抱在怀里。   “寒初,从今日起,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不可能再后悔了。”   虞钦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轻轻落在他的背心,用拥抱给予他回应。   “所以你别想着要抛下我,便是有这个想法,也不行。”宴云何沉声道:“若是有一日我发现,你想要离开我。”   说到这里,他话语停顿了一瞬,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他想不到任何狠话能对虞钦说,便是虞钦真不肯留在他身边,他又能如何。   他还能伤他不成。   然而虞钦却轻声接上:“就叫我不得好死。”   宴云何身子一僵,忙把人推开:“谁让你说这种话的!”   虞钦被他身上勃发的怒意下了一跳,却没有收回刚才的话语。   宴云何阴着个脸,心跳得愈发厉害:“你便是离了我,也该过得好好的,听到了吗!”   虞钦抿唇不语。   而宴云何生气的原因,是他畏惧誓言灵验,只因他知道,虞钦本就身在危机之中,怎能再加上这样的誓言,增添不祥。   见宴云何是真的生气,虞钦终是缓和了语气:“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宴云何心跳渐缓:“不管如何,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都要活下去。”   虞钦注视着宴云何,他的眸色极静,好似那刻他彻底明白了,宴云何究竟知道了多少。   他再次伸手抱住了宴云何,这个一退再退,最后将所有交付于他的男人:“我知道。”   “不管什么情况,无论什么境地,我会活下去。”说罢,虞钦轻笑道:“还没见过淮阳说的那片花海,等这里的事情完了,我们再去吧。”   宴云何将脸埋进对方颈项,轻轻松了口气:“好。”   可惜他抱着虞钦,始终未能看到对方的脸颊。   所以他不能从那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丝毫不对。   宴云何生来顺遂,都说他好运连绵。   或许如此,才有东林初见,亦或是如此,今日他仍能将人拥入怀中。   若人真有运道一说,他愿将一切给予虞钦。   不止花海,他想和虞钦携手同行,赏尽春和景明。 第七十二章   宋文是被掐醒的,他睡得口水直淌,湿了宴云何的半个枕头。   宴云何一边掐他,一边嫌弃道:“赶紧起来。”   宋文猛地坐起,揉了揉眼睛:“大人,你回来了,我这就给你换个干净的帛枕。”   “不必,这个时辰收拾一下,准备上朝了。”宴云何道。   宋文擦着嘴角的湿润:“大人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夜不归宿。”   很快更不像话的事情发生了,宴云何沐浴时不许其他人进来,只让宋文在旁伺候。   也不用宋文替他擦洗,只需一旁递皂角与伤药便可。   宴云何在虞府时还不觉得有太强烈的不适,然而拖着这具被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的身躯,从虞府一路轻功夜行,翻墙跳跃时数次扯到伤处。   他是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回到宴府,想到一会还要早朝,人生第一次生出了想辞官的心情。   坐在浴桶里,温热的水洇过身上的患处,宴云何疼得抽着冷气。   转过头看,宋文已经震惊许久,仍然没有回神的模样。   “帕子给我。”宴云何伸手道。   宋文将帕子递给宴云何,用最后一丝希望问:“大人,伤药你是用在牙印上的吧。”   宴云何默了默:“嗯。”   宋文没说话,然后他就发现浴桶的水面上,缓缓浮现了与清澈水面截然不同的白*。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这主仆二人,宋文僵硬地转过身,想要拿起伤药,却撞在了桌沿上。   茶杯倒了,又手忙脚乱去接,结果起身的时候撞到了额头。   宴云何在木桶里听到宋文发出的一连串动静,无奈地闭上眼:“你还没睡醒?”   宋文揉着额头上的包,也在怀疑自己没睡醒,若不然他刚才看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幻觉吗?   大人竟然被虞钦……宋文一时难以接受,甚至悲从中来。   宴云何不知宋文的心情,大概知道了也不会在乎。   他靠在木桶上,想到虞钦送他离开时那懊恼又担忧的神情,就忍不住想笑。   拒绝虞钦为他清洗的理由,是因为从药性中寻回神志后,迟来的感到羞涩。   所以强装无事,几乎是逃一般从虞府出来,甚至没有趁此良机,好好调戏虞钦。   宋文最后给他身上的痕迹上了点药,低声问他:“可要请小周大夫过来?”   宴云何眼也不抬:“不必。”   多大点事,还没他当年被刀劈得开膛破肚来得凶险。   宋文给他备了浓茶,宴云何一饮而尽,撑到了上朝的时候,游良见他脸色不对,以为他又没睡好,还问了几句。   今日宴云何没往虞钦的方向瞧,虞钦也一如既往没有回头。   只是在散朝的时候,到底露了相,虞钦不动声色的目光落在宴云何身上。   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不过一瞬,又轻轻移开。   仿佛是种心知肚明的暗示,他们仍在朝堂之上,形如陌路。   游良在身旁絮叨:“不久便是冬狩了,也不知道今年又是谁在狩猎场上获得魁首。”   “你要是捕到好的皮子,记得分我一份,我拿去送人,省得我爹成天说我不懂为人处事。”游良絮絮叨叨,半天没听到宴云何回应。   转过头来,就瞧见宴云何正在走神。   “怎么了?”游良问道。   宴云何恍然回神:“是啊,马上就要冬狩了。”   “我都忘了,冬祭过后,本就该是冬授。天气冷了,野兽踪迹马上将会现形,确实是狩猎的好时候。”宴云何越过宫檐,望向灰沉沉的天际。   乌云就像密不透风的网,笼罩着整个京城。   游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地一笑:“看起来马上就要变天了。”   “是啊,要变天了。”宴云何低声道。   宴云何出现在方府时,见到了多日未见的隐娘。   隐娘手里握着一个烤得香喷喷的地瓜,小口小口地吃。   宴云何问:“这是哪来的?”   隐娘还未答话,方知州便在一旁道:“做了好事,小姑娘给她送的。”   “皇城司什么时候监管到我头上来了!”隐娘忿忿道:“我好歹也是个姑娘家,你们整天跟踪我像话吗?”   宴云何顺手揉了她的脑袋:“你也知道你是姑娘家,你监视我的时候,可没见你手下留情。”   隐娘护住了自己的发型:“我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想成天看着你这个臭男人吗?”   “她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宴云何问方知州。   方知州好不容易歇下,回府又看到这两人,已经很头疼:”送了个走丢的小姑娘回家。“   宴云何笑道:“这么巧,昨天慈幼院里也走丢了一个小姑娘,幸好及时找回。”   方知州揉着眉心道:“你们都没有自己的府邸吗,能不能回自己地盘再互相试探?”   隐娘咬了一口红薯,嚣张道:“是我找回来的,怎么了?”   宴云何:“最近是你在监视虞钦?以你在皇城司的官职,这种小事不该你来做吧。”   “难道是陛下……”宴云何还未说完,隐娘立即打断:“真不是。”   “是我自己想找点事做,所以去皇城司接了任务。然后又刚好找到了那个孩子,都是巧合。”隐娘再三声明道。   皇城司隐于民间,亲事管的身份多种多样。或许街上遇见平平无奇的货郎,都是其中一员。   隐娘眼神飘忽:“嗯……反正我很闲啊。”   宴云何仍有怀疑:“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陛下难道没有更紧要的事情给你做吗?”   隐娘快被红薯噎到了:“吃个红薯也不安生,不吃了!”   说罢也不见她扔了红薯,抓着就走了,宴云何也没拦,只是等她走后,宴云何才对方知州道:“你我皆是最近才知虞钦身份,那隐娘又知道多少?”   方知州:“不清楚,许是早就知道了。”   宴云何察觉到方知州的魂不守舍:“你这是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方知州敛了神色:“近日诸事繁忙,有些累了。”   宴云何没再追问,本想与方知州商讨冬狩一事,见人不在状态,也没强求。   出了府后,宋文迎面而来。   宋文今日忧心他的状态,便跟着仆役过来接他下朝。   见他这般快地出来,好奇道:“大人,怎么这么快出来了,可是身体不适?”   宴云何嘴硬道:“你大人我身强体健,没病没痛。”   宋文瞥了眼一旁的仆役:“是是是,要不还是请小周大夫过来瞧瞧吧。”   宴云何瞥了他一眼:“下车。”   宋文:“啊?”   宴云何:“自己走回去。”   “大人!”宋文的哀嚎声,被宴云何抛之脑后,他坐上马车,指腹在膝上轻敲。   直到宋文大着胆子爬了上来,见他没有要赶自己下车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   “大人,到底出什么事了?”宋文问道。   宋文还是能看懂宴云何的情绪的,从方府出来,宴云何便不大对劲。   “我怀疑……方知州隐瞒了一些事情。”宴云何睁开眼,慢声到。   宋文是知道方知州身任皇城司的提举官之职:“许是陛下的吩咐?”   宴云何:“或许吧。”   回到府中,宴云何终是筋疲力尽,挥退下人,独自在房中休息。   夜色低垂,不知过了多久,在窗口发出轻微响动之时,宴云何便睁开了眼睛。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拿出藏于枕下的火铳,指向来人:“私闯侯府,该当何罪?”   那人停下脚步,宴云何晃了晃手里的火铳:“罚你陪本大人一同用膳。”   烛光亮起,现于光下的虞钦,身着一身玄袍。   宴云何很少见对方穿这种颜色,倒觉得虞钦的气质比往日锋利不少。   虞钦坐在床边,将他的手从火铳上拉下:“可有发热?”   宴云何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把抓住虞钦,想将人拽进自己怀里。   好在白日里拉不动的尴尬画面,没有再次发生,虞钦配合地被他拥入怀中。   “上过药了,我没事。”宴云何道:“寒初真是小看我了。”   虞钦指腹搭于宴云何腕上,他略通岐黄之术,确定对方身体无忧,这才说道:“不是小看,是担心。”   宴云何嗯了一声,他伸手挑起虞钦的一缕头发,于手中把玩:“你之前说过,你有个妹妹名叫白茵,哪个白,哪个茵?”   虞钦侧眸望他:“怎么突然间好奇这个?”   宴云何软声哄道:“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你也就跟我说了一件,还是关于你妹妹的。”   虞钦展开他的手,缓缓于掌心上,用指尖勾化。   细密的痒意在手上化开,宴云何认出了两个字后,忙不迭地收起掌心:“行了,我让人传膳吧。”   再被虞钦勾下去,他实在受不住,怕引火烧身。   “不用了,我就是过来看看你。”虞钦说道。   宴云何按着对方肩膀:“老实在床上呆着,等我回来。”   说罢,他还将手里的火铳递给虞钦:“礼物。”   虞钦看着手里的火铳,有些错愕:“什么?”   宴云何干咳一声:“就……私定终身以后,都要送定情信物。这火铳随我出生入死许久,今日交付于你,你要好好珍惜。”   看见虞钦双手捧着火铳,面露诧异的模样。   宴云何满意道,果然送火铳是对的,瞧瞧虞钦,多惊喜。 第七十三章   “可会使用?”宴云何兴致高昂道。   见他跃跃欲试,虞钦目光渐软:“不会。”   宴云何立即道:“我教你!”   他连神机营的士兵都没这么认真地教过,现在教心上人倒是很殷勤。   从如何放弹药,怎么点火,再说到他为火铳的薄弱处专门设计了一套阵法。   直说到口干舌燥,宴云何才回过神来:“抱歉,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或许没有人像虞钦和宴云何这般,直到突破了最亲密的界限,反而开始知道收敛,在乎对方心中自己的形象。   “很有趣,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大同看看。”虞钦道。   宴云何却说:“那可不行,那镇上的小娘子若是瞧见你这模样,还不得被捉去哪家当女婿。”   “满口胡诌。”虞钦说完,又问:“淮阳可是被哪家看上过,所以才这么说?”   宴云何不承想自己的随口一言,反而成了掩埋自己的深坑。   他松开因为教导虞钦用火铳而环抱对方的手,站起身来:“饿了,我去叫人传膳。”   宴云何睡了一天,早已腹中空空,虞钦倒也没走,而是陪同他一起用膳。   他瞧着虞钦那赏心悦目的脸,确实很下饭。   突然并不后悔昨晚的选择,若是知道这是化开冷美人的捷径,他早就该这么做了。   就是不知道虞钦到底是什么时候才将他放在心上,总归是他离京之前。   难道在东林书院那会,虞钦便对自己情根深种?!   虽然食不言寝不语,虞钦不愿在宴云何用膳时说话,但见对方逐渐露出奇怪的笑意,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宴云何试探性说:“难道寒初也对我一见钟情?”   虞钦没有立即回话,宴云何就道:“好了,我知道肯定不是,不必费心哄我了。”   宴云何很有自知之明,就他刚开始的所作所为:“你那会讨厌我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喜欢。”   便是现在让虞钦说一见钟情,也是强人所难。   虞钦的所有情意,都是在他发现祈福带的那瞬间,才尽数暴露。   “虽说并非一见钟情,但也不是那般讨厌。”虞钦说道。   “看来寒初是后来才对我改观的,因为什么?”宴云何托着下巴,他想起一件事:“难道是为了那碗长寿面?”   这样可不行,虞钦怎地这么好哄骗,随随便便一碗面就让他动了心。   虽然宴云何的见色起意,也没好到哪里去。   虞钦沉默良久,才说:“我不知道。”   “当年的事我并非一无所知,我知你在我入狱后,为此事多处奔走。”   “也知永安侯因不愿你卷入此事,将你腿脚打断,伤未养好,又在私逃途中昏于雪中。”   随着虞钦的话语,宴云何面上的笑意缓缓收了起来。   那是他人生中最无能为力的时光,曾以为无所不能,意气风发的宴云何,亦消失在那时。   “后来你去了边境,你母亲曾来寻过我。”虞钦说道。   宴云何从未得知过这个消息,他母亲为何要寻虞钦?难道是……   虞钦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她同我说,若是有何事需要帮忙,皆可私下寻她。”   宴云何震动不已,知子莫若母,虞钦对他的重要性,宴夫人岂能不知。   所以她才会在宴云何离京后,主动寻上虞钦,给予帮助。   那他对虞钦的心意,宴夫人是半分也没察觉吗,他实在不敢深想。   “后来边境战事吃紧,几场大战一败再败,消息传来京城,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宴云何自然清楚虞钦所说的每一句话,而更真实,更残忍的画面浮现在他眼前。   败仗令军营士气低迷,不少人都留下遗言,托付身边的兄弟,若是没活下来,而对方又侥幸能活,便将话传到家中。   “那时年节将至,我私下拜访你母亲,问到你的消息时,她一直在哭。”虞钦对宴云何说:“我以为你出事了。”   因为战事的缘故家书无法很好地传递,宴云何几乎有半年没能联系到宴夫人,将宴夫人吓得不轻。   他没想到,同样吓到的人,还有虞钦。   “所以你是那个时候才察觉到对我的心意?”话题过于沉重,宴云何忍不住想要缓解气氛,故意说道。   然而虞钦还在摇头:“我总觉得你不会有事,不过祈福带也是那时挂上的,没过多久,你的消息便传了回来。”   宴云何听了半天,也没听出虞钦到底是哪动了心:“要是我真死了,你会如何,大哭一场?”   虞钦与他对视,目光很奇怪,是宴云何看不懂的复杂:“若你真死了,我会把你忘了。”   宴云何心头猛地一颤,面上反而笑出声来:“虞寒初,你知不知道有时候需要说些假话将人哄一哄?”   “人死如灯灭,留下来的人本就该忘却前尘,重新开始。”虞钦用一种几乎决绝的平静道。   “说得不错。”宴云何赞同道:“便是寡妇都能改嫁,我又如何忍心让你为我守节。”   嘴上便宜一开始占,便没完没了,宴云何也不再逼问虞钦究竟何时动心。   他想这个人不会给他答案,只因今夜虞钦已将自己暴露得太多。   虞钦执起茶杯,饮了半口:“你想要的答案,不该是我来给。”   “什么?”宴云何不解道。   虞钦:“若是想不起来,也不用问了,因为我不会说。”   宴云何觉得虞钦这性子,有时候也磨人得很。   比如现在话说了一半,又不肯告诉他缘由,他如何能猜到。   虞钦好似就喜欢他苦恼模样,叫宴云何无可奈何。   “马上就要冬狩,你想要什么颜色的皮子,我给你留意。”宴云何每年都是狩猎场上的魁首,年少轻狂时不懂忍让藏拙,由着自己的心意大出风头。   被永安侯说了许多回,就是不改。   后来断了腿,当了兵,反而再也没去过狩猎场。本来打算今年不参加,谁让他如今多了个体弱多病,又畏冷的心上人。   虞钦看了眼一旁的火铳:“你送的东西够多了。”   宴云何:“礼物怎能嫌多,何况我送你的那件裘衣成色不好,你还整日穿着。”   “虽不好看,却很实用。”虞钦反驳道。   宴云何自顾自地下了决定:“那就猎多几只赤狐,我感觉红色更适合你。”   “比起这个,冬狩场上还需万事小心,毕竟刀剑无眼。”虞钦叮嘱道。   宴云何神色不变,好似没听出异样:“到时猎物定会多得挑花眼,我得仔仔细细地看,才不会有所错漏。”   虞钦终是起身:“天色不早,你好好休息。”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瓶伤药,放于桌上:“一日三次,会好得快些。”   宴云何挑眉道:“这又是哪来的,吴伯给的?他老人家没被吓着吧。”   家风甚严的虞钦,竟跟他搅和在一起,吴伯年纪大了,可受不得这种刺激。   虞钦:“是我惯用的伤药,对肿痛……也效果甚佳。”   宴云何把人送到窗口,虞钦却站定回身:“若是有白茵消息,请第一时间告知我。”   突然听到这嘱咐,宴云何还怔了怔,他知道没什么能瞒得过虞钦,只能应好。   “光是我透露消息,好像不太公平。”宴云何垂眸,看到虞钦腰上挂着他眼熟的暖玉,不由笑了。   他捏将玉佩在指尖把玩,低声问道:“你不肯告诉我吴王背后是谁,可是因为那是我识得之人?”   “宴大人认识的人那样多,怎会是因为这个。”虞钦顺势牵住他把玩玉佩的手,指尖插入指缝,紧紧扣住:“不过是还未到时候让你知道。”   宴云何用剩下的一只手拍了拍虞钦侧腰:“我送你的东西,可要记得带好,这玩意若是用来打鸟,那可是相当好用。”   虞钦笑了,月色朦胧于他的眉眼,让人感觉好似突然远了不少,宴云何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偏要将人拉入凡尘。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粗暴地吻咬虞钦的唇,将亲吻变得激烈而进犯,直到将虞钦双唇磨得通红,连眼睛都浮现一片淡淡水光,宴云何才低声道:“刚才我有句话说错了。”   “什么?”虞钦有些恍惚,仍为从亲吻中回过神来。   宴云何用指腹碾过尚且湿润,被他亲过的部位:“我忍心你为我守节,若你真忘了我跟旁人在一起,那我可就真的入不了轮回,怕是要化作怨气森重的厉鬼。”   虞钦嘴唇在他指腹间动着,说话时热意落在他掌心:“宴大人这话……说得可真够吓人的。”   “还有更吓人的,你想不想听?”宴云何调侃道。   虞钦没说话,宴云何揉开他的嘴唇,看着里面被他咬破之处,缓缓渗出血来。   “你要是死了,我不会忘,我会记得清清楚楚。我还会在你的碑上刻下淮阳之妻的字,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我关系,日后若有军功,我便为你追封诰命。”宴云何认真道。   虞钦字字句句的听着,眸色波澜渐起:“荒唐!”   然而斥责声落,他却再次吻住宴云何,将那血腥之气,溢满对方唇间。 第七十四章   宋文进来收拾碗筷,见宴云何依在窗口发呆,再看桌上多出来的茶杯,就知定是虞大人来过。   “大人,别看了,人都走了。”宋文小声嘀咕道。   宴云何回过身来:“又小声嘀咕什么,在编排你大人我?”   经过整整一日,宋文已勉强找回精神,逐渐开始接受白天那幕。   现在看到宴云何,不免想起那备受冲击的事实:“大人你都这样了,还需要我来编排吗?”   宴云何冷静道:“大丈夫不拘小节,何必在意这种小事。”   这话说的,仿佛当初宴云何自己不是吃了药喝过酒,才有胆子去找虞钦一般。   “是是是,大人说得都对。”宋文无精打采道。   宴云何抱起手:“胆子不小,现在这般明目张胆地敷衍我。”   宋文:“谁让大人你不争气。”   “我!”宴云何被堵得一窒,竟不知如何反驳。   “若大人不让着,虞大人怎能将大人吃得死死的,用我娘的话说,大人你这是惧内。”宋文道。   宴云何回道:“惧内怎么了,虞钦生得这般貌美,既然跟了我,宠些又如何。”   宋文啧啧称奇:“能把色令智昏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也就只有大人你了。”   说罢不等宴云何给他屁股一脚,宋文端着食盒一溜烟跑了。   翌日宴云何散朝后,严公公传诏,将他领至御书房。   成景帝依在那处看折子,今日早朝他石破天惊地提出了要清丈田亩,摊丁入户。   按理说这本该是件好事,一来可避免挪移田地民籍进行逃税,导致国库空虚,二来也可缓解百姓困苦。   然而这道政策却是在割满朝文武的肉,仅仅只靠俸禄,如何能养家糊口。   何况那些本就贪的,不只自己名下,连带着旁枝亲戚一起侵占民田。   日积月累,数额巨大,吃进去的东西,又如何舍得吐出。   于是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良策,却还是有不少人纷纷上书,让成景帝收回成命。   那时的成景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些臣子们,既没收回成命,也无继续推行的意思。   这事本就棘手,先太子当年执意推行,最后下场,也与此政不无关系。   按理来说,以成景帝的谋划,这道政策该是他大权在握后,再行推动。   宴云何冲成景帝行了一礼:“此政虽然已经商讨许久,但现在仍不是落实的合适时机。”   成景帝将手里的奏章往旁一扔:“太子哥哥当年早已想好了法子,可惜他错就错在,根基未稳便贸然行事。加之父皇那时病入膏肓,才使姜党趁机作祟。”   “朕登基已有八年,这一年年地等下去,只等到姜党愈发庞大。为了保持平衡,也只能放任文官结党营私。”   “这经年累月下来,风气太坏,想办实事的留不下来,倒是这些蛀虫养得是一日比一日肥硕。”   “前些年大兴战事,虽说抵御了鞑靼入侵,但于民无益。国库空虚,便只能加大税赋。他们愿意苦百姓,就不愿意苦自己。你瞧瞧今日朝堂他们那些嘴脸,朕恨不得把他们都拖下去砍了!”   说罢成景帝胸口急促起伏,难得情绪外露。   宴云何立即道:“陛下也知这摊丁入亩,一要动用国子监文生,派到各地登记造册,二要有当地军力支持,以免豪强生乱。现下时局未稳,京营之一仍在太后手中,而祁将军还要镇守边境。”   “姜党虽然折了一个工部尚书,但他们只是暂时蛰伏。此政若逼急了朝堂上其官员,联合起来一同抵抗此政,再由姜党挑拨,到那时怕是要生事啊。”   宴云何说的这些,成景帝怎会不知。   他疲惫地扶着额心:“从前朕总是在想,太子哥哥生前素有威望,是众人夸赞的仁君,为何是这般结局。”   “现在朕倒是明白了,害他的便是他的仁慈。面对这些豺狼虎豹,仁是最无用的。”   成景帝撑着座椅,用眸色深深望着宴云何:“若成大事,必需有所牺牲。”   宴云何却面色不变,他腰身挺得笔直,跪了下来:“臣不懂这些大道理,只知家国一体,若是连自己想护之人都护不住,无法保家,又如何卫国。”   成景帝眉头紧皱:“你若真这般软弱无能,便是朕看错了你。”   宴云何垂下眼眸:“陛下或许认为,每一场战争的胜利, 必然有所牺牲,好的将领需懂得取舍。然将不仁,则三军不亲。若是从一开始就想着要靠牺牲取得最大的胜利,便不会有人死心塌地的追随。”   “但凡肉体凡胎,都有七情六欲。如何能做到铁石心肠,枉顾人命。陛下心存大义,关怀天下苍生,臣一直都知。臣也知陛下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太平盛世。”   “可是陛下,若行事只为得胜,不折手段,这与太后所作所为,又有何区别?”   此话如同无声惊雷,在这君臣二人之间炸开。   成景帝握紧了身旁的扶手,面色发白,他紧紧看着宴云何,嘴唇张合,最终只将奏折往宴云何身前一摔:“滚!给朕滚!”   宴云何从御书房离开时,严公公随在他身侧,欲言又止一番,才轻声对宴云何道:“大人这般说话,可真就伤陛下的心了。”   “若是陛下只为自己,何必如此费尽周折,与朝臣与太后周旋。皇城司又为何不止设在京城,而是散在大晋的每一处。”   宴云何就是知道为什么,才一直以来,始终忠于成景帝。   皇城司虽名义上与锦衣卫同职,实则更多的是监察各地,有无欺上瞒下,鱼肉百姓。   祁少连也是同样清楚,坐在朝堂上最高的那人,究竟给予了多大支持,他才能稳守边境。   那一夜在祁府,祁少连便对他说,无论如何也不要顶撞陛下。   更不要因为他的缘故,与陛下离了心。   宴云何清楚成景帝有诸多难处,只是清楚却不代表理解,他也不会赞同成景帝的所有决策。   并非牺牲的人不能是虞钦,而是难道虞家牺牲得还不够多?   虞家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成景帝该是清楚的,可他依然选择了虞钦来做暗线。   宴云何无法理解,也理解不了。   他不后悔顶撞陛下,就像师父说的,若是京城呆不下去,他还可以回大同。   可惜虞钦不会跟他走,哪怕虞钦说过许多次,要去赏他看过的风景,走他踏过的路,但他清楚明白,虞钦不会离开。   不愿走便不愿走吧,他可以留下来。   等到紧要关头,再把人腿脚打折,强行带走。   宴云何出了宫,直奔点心铺。   隐娘恰好在皇城司总部处理事项,见宴云何一来也不管任何人,拿了令牌就进房看卷宗。   她好奇地跟了进去,才发觉宴云何又在看虞钦的卷宗。   “你这天天看,就看不腻吗?”隐娘好奇道。   宴云何随口敷衍:“心上人的东西,又怎会看腻。”   隐娘撇嘴:“哪个心上人受得住你这样看啊。”   宴云何头也不抬:“你兄长就是喜欢我这么看他。”   隐娘面色一僵:“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宴云何缓缓抬眼:“你真听不明白?”   隐娘努力地稳住脸上的表情:“嗯,什么我兄长啊,你在说什么?”   “虞钦不是你兄长吗?”宴云何波澜不惊地说:“白茵。”   隐娘心神大震,险些失态,但她还是努力故作不解道:“白茵是谁?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到底在说什么?”   宴云何重新低头看着卷宗:“不是就算了,我诈你罢了,谁叫你这么关心我心上人。”   “他有家室了,你以后少去虞府监视他。”说罢宴云何握着一卷宗:“找到了。”   隐娘一颗心经历了大起大落,还没平稳,下意识问道:“找到了什么?”   宴云何:“上次我总觉得这里少了点什么,现在看确实有被动过的痕迹。”   隐娘回过神来,进入状态:“你这话可有证据 ,篡改卷宗可是大事,这说明皇城司出了内贼,是要即刻进行内查的。”   宴云何缓缓松开手里的卷宗:“……可能是我误会了。”   隐娘这才松了口气:“你别这么吓人好不好。”   宴云何站起身:“你今晚要不要来我府中,我厨娘做的点心可是京城一绝。”   隐娘犹疑地看他:“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宴云何尴尬笑道:“是我娘,我娘总是追问我心上人是谁,我总不可能跟她说,我喜欢的并非姑娘,而是郎君吧。”   隐娘:“这又与我何干?”   宴云何:“你只需去我娘亲面前装装样子。”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事成后我还能少了你吗?”   隐娘动心地看着那银票:“一张不够!”   宴云何:“你变贪了啊。”   隐娘痛心说:“你都不知道京城的胭脂水粉有多贵,我要去见你娘亲,总要装扮得好看些吧。”   宴云何仔细瞧她模样:“确实得打扮得好些,记得不要抹胭脂。”   “为何不抹胭脂?”隐娘疑惑道。   宴云何意味深长道:“我怕你到时过于激动,哭花了脸,那就太丢人了。”   --------------------   将不仁,则三军不亲。出自《六韬·奇兵》 第七十五章   真要说起来,宴云何开始怀疑隐娘,并非是她巧合地出现在慈幼院附近,也不是因为她故意监视虞钦。   而是从更早的时候,那日在月下他叫隐娘下来饮酒,她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后来也有查过隐娘,才发现隐娘的过往几乎没有记录,最早的只能追溯到八年前。   她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的,又经改头换面的人。   是的,在皇城司的易容师曾告诉他,有方法能让人永远换张脸,只是那法子残忍,做完必有痕迹。   宴云何很早就发现,隐娘脸上有这样的痕迹。但他从未过问,只因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对外说的秘密。   但现在隐娘的秘密,或许跟虞钦有关。   为何外面会将虞钦谣传得有如恶鬼,说他爱吃人肉,亦是因为当初他有过轰动京城的事迹。   他曾将一个人凌迟致死,那是名大理寺正,因为贪污一事,由成景帝批准捉拿。   但不知为何,中途人就被提到了诏狱,叫虞钦一刀刀地凌迟,割了足足三天,人才断了气。   便是一旁的锦衣卫早已见惯刑罚,但瞧见了这修罗般的场景,被恶心吐的不在少数。   甚至有人说,早晨过去交接,还看到虞钦满手鲜血,坐在那看不出人样的尸体旁边喝酒。   最后传成他是配着人肉吃酒,自那以后,他喜好吃人肉的传闻,便愈传愈烈。   宴云何想,或许正好相反。他这段时间观察虞钦饮食,这人是极不爱吃荤腥的。   又不注重口腹之欲,对吃食的需求十分淡薄,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执掌诏狱有关。   至于那大理寺正,是当年接管虞府一案的官员,但也只是一个小角色,基本起不来什么作用。   谁也不明白,为什么虞钦唯独对这个大理寺正下手了。   现在宴云何或许知道,这又是为什么了。   但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今夜过后才会有结果。   隐娘在入夜后,果然登门拜访永安侯府,还像模像样地带了个婢女和不少见面礼。   宴夫人听闻今夜有女客来拜访,早已做足准备,一瞧见隐娘,便目露欢喜。   因为早有嘱咐,所以隐娘对宴夫人的热情,也作出一副腼腆回应的模样。   宴云何简单地跟宴夫人介绍隐娘:“这是宫中女官,也算是我的同僚。”   一听是女官,便跟宴云何当初的说法对上,宴夫人眼睛都亮了,稀罕地瞧着隐娘,不住点头。   宴云何趁热打铁,跟宴夫人说数日后的宴会,他就不出席了,省得他喜欢的人不高兴。   宴夫人被他拉到一边说话,本就不乐意,眼睛仍望着隐娘所在的会客厅:“知道了,但你老实跟娘说,这姑娘真是你说的那位?”   “我说的哪位?”宴云何打马虎眼,他可从未承认过隐娘便是自己的心上人,是他娘自己先入为主。   “就是你之前说过,你心仪……”宴夫人还没说完,宴云何就一把拉住她:“不能让人觉得我们侯府便是这样待客的,娘亲还是随我一同去前厅吧。”   宴夫人被他拉得几乎小跑起来:“若不是你将我拉来此处,又怎会失礼于人。”   趁宴夫人与隐娘说话之时,宴云何将宋文拉至一边:“让你去城南买支桃花,买到了吗?”   城南桃花是他和虞钦的一个约定,只要他差人去买桃花,便是他要见虞钦。   宋文点头:“说是亥时送到府上。”   亥时也太晚了,若他到了时间不放人,不仅隐娘起疑,连宴夫人都要说他。   今晚让这二人相见,最后发现是场误会,也就罢了,但要不是误会,那虞钦便能知道,自己在这世上仍有亲人。   想到此处,宴云何暗自下了决心,就是绑也要把隐娘绑在侯府,等虞钦过来。   等他回到会客厅,便见宴夫人握着隐娘的手正在抹眼泪,隐娘则是满眼求助地将他望着。   “这是怎么了?”宴云何立刻上前问道。   宴夫人眼眶微红:“是个苦命孩子,自小父亲不在,母亲又过世得早。但你很争气,现在入宫为官,你双亲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高兴的。”   “这年节将至,你到时若无事,可来我热闹热闹。”宴夫人拍拍她的手,温柔说道。   隐娘许久没有接触过这样的长辈了,一时间竟觉得宴夫人的眼泪有些烫,烫得心发抖。   这令她在欺骗宴夫人的愧疚感,猛地增长。   她甚至开始后悔答应宴云何,她怕宴夫人最后知道事情真相,会对她感到失望。   宴云何自然也感受到隐娘的动摇,他当即打断这两人的温情脉脉:“该用膳了。”   宴夫人瞪他一眼,好似已经开始嫌他碍事了。   宴云何也没想到,宴夫人会这般喜欢隐娘,今日邀隐娘过府,本就是找的借口。   只是做戏做全套,所以才会变成如今这个局面,进退不得。   席间宴夫人几乎是对隐娘关怀备至,对宴云何不闻不问。   宴云何只好自己另起话题:“隐娘上次不是说有个兄长吗?你兄长现如今可在京城?”   “不、不在。”隐娘有些闪躲道:“我很久前便和阿兄失散了。”   “是吗,在哪失散的,还有方知州打听不到的消息?”宴云何道。   隐娘终于嗅到今日这场宴席的不对劲之处,她当即就想起身告辞,却看见宴夫人热切的目光,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食不知味地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宴云何又对隐娘说:“还未带你去赏过府中后院的景致,时节正逢腊梅盛开,很是赏心悦目。”   隐娘脸上的笑容都僵了,倒是宴夫人好似会错了意,以为自己不省心的儿子总算开了窍,便面带笑容,叫身边的丫环引着二人去后院赏梅。   到底是男女有别,不止宴云何,还带上宋文。   怎知走到一半,宋文便拉着宴夫人的身边丫环,硬是将人带了下去,园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宴云何面上终于露出放松神色,一转头便见隐娘满脸警惕地望着他,她若是猫,此刻怕是毛发全竖。   “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在宴席上问我那些事?”隐娘戒备道。   宴云何:“不过是随口提一提,你何必紧张。”   隐娘后退几步:“我得走了。”   宴云何:“还有几步路便能看到了,就这般心急?”   隐娘摇了摇头,她转过身,披风至空中晃荡一圈,最后落在身侧。   她没再继续前行,甚至是僵在原地。   腊梅后有人至暗中走出,那人白皙的指尖挑开一株腊梅,簌簌雪下,洇湿了半新不旧的裘衣。   寒夜腊梅正盛,不及他容色三分。   虞钦立在树下,望着站在雪中的两人。   隐娘脸色白了,这一回没有严公公,没有宫墙替她遮掩,她本能后退,却被一只手轻轻抵住。   宴云何的声音至后方传来:“我说了,马上就能看到了。”   隐娘牙齿微微打颤:“你害我。”   宴云何不言语,隐娘不肯认虞钦,必有苦衷,他出于私心叫二人相认,亦做好了被隐娘责怪的准备。   虞钦缓步上前,只低声问了一句:“是阿茵吗?”   便是改了名,换过脸,重得身份,再活一遭,她也扛不住虞钦用这般小心翼翼的声音喊她。   许久没人这样叫过她了,她以为她不会再留恋过去。   然而她错了,她当即转过脸:“你认错人了。”   虞钦停在数步之遥,没有上前,可他的目光却那么仔仔细细,好似想知道的有很多,却不敢多问。   隐娘慌张地要离开,却再次被宴云何拉住了胳膊,她咬紧牙关,眼里带泪,恨恨地看着宴云何,还未说话,便听到虞钦说:“淮阳,放开她。”   宴云何松开了手,隐娘却犹如被钉在原地,不得动弹。   虞钦低声道:“我上一回在宫里,也见过姑娘。”   隐娘没说话,虞钦却也不在意:“我曾有一幼妹,名唤白茵,与姑娘很是相似。我托宴大人为我寻找幼妹消息,他许是误会了,才将你带到此处。”   隐娘仍然背对着他们二人,细瘦的肩膀轻轻颤抖着。   虞钦望着她的背影,声音逐渐喑哑:“八年前有人告诉我,她已过世,我遍处寻她踪迹不得,只能相信她是真的不在人世。今日见到姑娘,倒似故人归来。”   隐娘:“既然已经过世,我又怎会是你口中的阿茵?”   宴云何瞧见虞钦眼眶逐渐泛红,可他仍然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平稳的语气开口:“我知道姑娘并非阿茵,只是在下有一事想托姑娘帮忙。”   隐娘好似深吸了一口气:“什么?”   虞钦垂下浓睫:“姑娘可否扮作阿茵,只需一会,我有些话一直想同她说。”   隐娘没答话,却也没走,亦不敢回头,生怕那二人察觉不对。   或许他们早已知道,却谁也没能拆穿她。   虞钦行了数步,最后克制停下:“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无用,没能护住你,你……不必原谅我。”   隐娘拢在身前的手,几乎要掐出血来。   她早已泪流满面,却始终没有回头。 第七十六章   隐娘将唇咬出了血腥气,半天才哑声道:“我想,若她还活着,想来也不会怪罪兄长。”   说罢她匆匆离去,形容狼狈,近乎逃离。   宴云何刚追上数步,就被虞钦一把拽住。   虞钦指腹冰冷,细察甚至微微颤抖:“不必追了。”   宴云何回过头来,在发觉情形不对之时,他便后悔了。   是他过于自作主张,未能考虑到这二人的心情,以至于相认未成,反倒弄巧成拙。   刚才虞钦那话,便是他听了都觉得胸口一窒。他几乎能猜到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隐娘为救尚在牢中的虞钦,委身了当时参与此案的大理寺正。   然而虞家涉及的可是谋逆,区区一个大理寺正如何能插手干预。不过是趁火打劫,恶意哄骗。   虞钦从牢中出来,祖父狱中自尽,幼妹白茵被他所累,而后生死不明。全家上下,最后只剩他一人。   他那句不必原谅,哪只是对白茵说的,更是对自己说的。   便是这些年来,虞钦从未原谅过自己,所以他也不奢求隐娘的原谅。   宴云何按住虞钦的手,用自己的掌心去温热那冰冷的指尖:“这事本就怪不得你,你也算为她报仇了。”   虞钦目光落在隐娘离开的方向,地上只剩散乱的足印,可窥见离去之人的心境。   见虞钦怔怔出神,宴云何咬了咬牙,将虞钦拽到了房内。   往人手中塞了个暖炉,宴云何絮絮叨叨地将这些年,他所知隐娘的大小事,尽数对虞钦说了。   虞钦听得出神,得知隐娘有本“黄金屋”,便露出笑意:“她自小如此,她娘亲不愿让她管帐,就自己偷偷学着打算盘。”   “阿茵对四书五经毫无兴趣,在东林书院那会,便时时逃学,祖父很生气,又不敢对她用上家法,罚她抄书,她便求到我面前来,好在我将她的字迹学得不错,也能糊弄祖父。”   宴云何听着虞钦的叙述,仿佛透过这只言片语,瞧见了那些年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若时间只停在那刻,没有发生后来的所有事,该有多好。   宴云何感觉虞钦的手逐渐回温,好似也从刚才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忪了口气:“今日是我唐突,我不该这么做。”   虞钦却摇了摇头:“不,我很高兴……能知道她还活着,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这话不似作伪,虞钦仍然双目微红,却瞧着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畅快。   “那就好。”宴云何一直悬着的心,终究是落在了实处。   为了叫虞钦更开怀些,他道:“看来这些年我的银两也没白花,她那点私房钱,有一半都是我上供的。早知她是妻妹,就再给多一些了。”   虞钦哭笑不得:“你莫要胡言。”   “怎么胡言了,她也知你心仪我,”宴云何想到那夜隐娘说的话,不由安慰他道:“她是真的很挂念你,想来是有苦衷,所以才不敢与你联系。”   皇城司内部不似锦衣卫,虽皆为官身,可皇城司挑选人才,只看能力,不计过往。   要入皇城司当亲事官,除了像方知州那样本就出身世家,身有官职的人,还有很大一部分,不乏是三教九流之人。   为了约束这类人,条约也相当苛刻。   隐娘该是签了皇城司最严厉的生死契约,自此只是皇城司的亲事官,不再与过去有任何联系。   虞钦渐渐回神,脸色微变:“她在何处任职?!”   宴云何不似刚才那般轻易地将隐娘之事全盘托出,而是闭紧了嘴巴。   虞钦猛地站起身来,宴云何立即将人拦腰抱住:“你要去哪?”   “去查。”虞钦干脆低落地抛下这两个字,便要掰开宴云何的手。   “你先等等,你冷静一下。”宴云何慌了。   虞钦盯着他:“如果只是普通的女官,你不会不敢说。”   宴云何咬牙:“我只能说她的官职,你便是查,也查不出来。”   虞钦额露青筋:“是皇城司。”   宴云何闭上眼,他就知道,只需要给虞钦一点线索,这人就能立即猜出。   他知道虞钦是成景帝的暗线之时,都这般生气。   虞钦若是知道自己唯一的亲人进了皇城司,该是何等心情。   他怕虞钦当夜便杀进皇宫,大逆不道地弑君。   “你也知她的能力极强,便是在皇城司,也无人敢小瞧了她。而且她不需要出危险的任务,比你想象得要安全许多。”宴云何语速极快地说道。   虞钦脸色却瞧着更差:“她不只是亲事官?”   隐娘身居要职,似这种情报机构,知道得越多,就越难脱身,除非是死。   冬狩将至,这时不能闹出任何岔子。   “寒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宴云何面色微凝:“就像我没办法阻止你,你也阻止不了她。”   虞钦好似一瞬间被抽光了所有气力,他不再挣扎,仿佛明白了什么。   宴云何:“她是你妹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的脾性,她又为何这么做。”   ……   严公公不疾不徐地殿内引路,隐娘随在身后,面色过于苍白,倒显得那双泛红的眼圈颇为吓人。   隐娘听严公公说,成景帝已经歇下了,本想离去,哪知不多时有内侍行出,喊她进去。   成景帝穿着明黄色的中衣,身上简单披着一件外套,并未束发,眉眼还带着倦意。   瞧见隐娘,便伸出手冲她招了招:“不必行礼。”   严公公适时退下,隐娘上前数步,而后低下头道:“陛下,兄长他好像发现我身份了。”   成景帝饮了口浓茶醒神:“你今日不是去了永安侯府?”   隐娘抿唇:“宴大人只说让我去见见侯夫人,可宴席过后,兄长却在后院等着我。”   成景帝:“我只问你,可悔了?”   后悔用另一种身份活着,悔这些年不同亲人相认。   虽然免了行礼,隐娘却还是再度跪下:“隐娘不悔。”   “哪怕让你对上虞钦,你也不悔?”成景帝低声道。   隐娘按在地上的手,微微发抖,手背有数枚滲血指印:“兄长走错路,为仇人卖命。若真到紧要关头,我…… ”   说罢,隐娘看到眼前的地毯被湿出了一片痕迹,是她的眼泪,虽泣不成声,但她还是逐字逐句道:“我不会手下留情。”   这些年她避开京城,远在云洲管辖皇城司情报。虞钦与太后之事,她一开始并不相信,然而随着京城越来越多的消息传来,她逐渐动摇。   虞钦是唯一的亲人,是她牺牲一切也要救回的人。   可是虞长恩同样也是,是她的祖父,是她除了娘亲以外最亲近的长辈。   她能活到今日,只因大仇未报。   “只是!”隐娘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只是兄长……虽糊涂,却罪不至死。只求陛下看在隐娘这些年为皇城司所做一切,留他一条性命。”   烛火摇晃,殿内深深,除了隐娘,无人知成景帝究竟给出了怎样的允诺。   ……   宋文小心地瞧了瞧门,看到宴云何探出头来。   “大人,隐姑娘走了,听门房说离开的时候脸上还有泪。夫人已经歇下了,但我想明日她就会来找你算账。”   宴云何摆摆手:“知道了,让你吩咐后厨做的吃食,可做好了?”   宋文提起手里的食盒:“做了,特意在高汤里放了参片,特意给虞大人进补用的。”   宴云何满意点头,他接过宋文手里的食盒,那是一碗素面,只是侯府即便是素面,那汤也是用各种珍馐熬制而成。   将面推到虞钦面前,宴云何说道:“先用膳吧。”   虞钦没有动,宴云何皱眉道:“可要我喂你?”   说罢他真拿起筷子,夹起面条往虞钦嘴里送,虞钦却侧过脸,避开了。   宴云何有些苦恼,回想起他爹哄他娘时,从来都是做小伏低,任劳任怨。   但今夜虞钦气的不是他,受着这折磨的却是他。   虽然只要同虞钦待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是好的。   “虞寒初,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宴云何故意迟迟不说后半句,如愿地看到虞钦朝他看了一眼,似乎在打量他是否真的在生气。   宴云何露出笑颜:“我就亲你了。”   这般不正经,叫虞钦再次转过脸,不再瞧他。   宴云何站起身,绕到他面前,弯下腰道:“娘子为何不看我?”   虞钦好像忍无可忍:“宴云何!”   “诶,娘子有何吩咐。”宴云何应得极快。   虞钦憋了半天,才说道:“我并非女子。”   “我知你不是,还有谁能比我更能体会,你到底是不是郎君吗?”   宴云何认真道:“只是我想与你成亲,想死后与你共葬同陵。我知你做不成我的娘子,也当不成宴云何的夫人。”   “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想着你,念着你,想同你过度余生。”   他从不遮掩自己的爱意,他只害怕他表达得不够多,不够让虞钦心软。   心软到……愿意从原本定好的路上回过头,来到他身边。 第七十七章   宴云何说完,便瞧见虞钦慌张地移开了目光,耳垂倒是渐渐红了。   他什么也没说,却乖巧地拿起那双筷子,无需宴云何多言,就低头吃面。   虞钦看着好像始终没法适应宴云何的甜言蜜语,又意外好哄。   宴云何肚子酝酿了一箩筐的话,尚未拿出来用,这人就被哄好了。   也不能说是哄好,毕竟招惹虞钦的人不是他。   想到成景帝,宴云何就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成景帝如今不过十八,却久浸深宫朝堂,历经明争暗斗,又不像从前还有个太子佑仪暗中教导,性子愈发极端。   任用虞钦和白茵这两兄妹,却一个在锦衣卫,一个放皇城司,还不叫他们相认,这一手棋便落得极差。   换个脾性刚烈些的,不再管这劳什子江山社稷,于冬狩上调转枪口,即使不叫成景帝满盘皆输,但置身险地亦是有可能的。   宴云何安抚着虞钦,心里其实也烦,谁能没有私心,宴云何也有。   只是在大义面前,再多的私心也只能放下。   他从不问虞钦究竟在为成景帝做些什么,因为便是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在仇恨面前,一切的情感都会为之让步。   宴云何不会劝说让虞钦为他放弃仇恨,他能做到的便是竭尽全力地帮助虞钦达成目标。   在虞钦完成一切以后,怅然若失之时,他来成为他的归处。   见虞钦吃着面,一举一动间都十分赏心悦目。   “你真好看。”宴云何由衷夸道。   虞钦用茶水漱口:“怎么,又想说我是月上掉下来的仙子?”   宴云何愣了愣,什么月上仙子?   见宴云何满脸茫然,虞钦用帕子擦拭唇角,却没再继续往下说。   电光火石之间,一些被埋藏许久的记忆,仿佛都通过这些字眼,再度喧嚣而来,瞬间充斥着他的脑海。   “我……那不是梦吗?我、我以为是梦!”   宴云何本来拿起茶壶,想要给虞钦续茶,这下也拿不稳了,瓷器哐当地砸在桌上。   十年前,他在万花楼因为虞钦,同那嘴巴不干不净的杨业打了一架。   也是那一晚,才遇见虞钦,送生辰礼不成,最后只好下厨做了碗长寿面。   后来他痛打杨业之事,到底让是让永安侯知晓。   万花楼那等地方最是人多眼杂,消息传得飞快,不多时东林书院的弟子不但去喝花酒,还未花魁打架的事便传得到处都是。   书院弟子虽不算正儿八经的官,但对名声的影响还是极大,那时不少夫子都向院长周重华提意,要将带头闹事的一干人等,尤其是那宴云何,逐出书院。   永安侯听说以后,为了此事,求到了东宫那里。   于是周重华在一次与太子佑仪下棋之时,听到太子温言劝道:“淮阳年纪还小,难免不懂事。还望先生再给他一次机会,日后我定会叫人严加看管。”   太子都这般发话,周重华便抬了一手,罚宴云何每日抄书,后院扫地,晚上还要去听半个时辰的教诲,希望以此感化这个顽徒。   不止如此,宴云何还被永安侯召回府去,请了家法,狠狠打了一场。   脸上也是青紫交加,被扇的数个耳光,肿胀尚未消下。   为美人一时意气出风头易,随后而来的苦果承担起来倒是难。   宴云何叫这么多人看了笑话,心里自然也有点难受。   他觉得丢人,幸好外面只传是为花魁打架,没再牵扯出许多事情。   要不然不只是他,连虞钦也要受其连累。   宴云何不觉得他为虞钦出头,对方就得感谢他,说不定虞钦还觉得他是麻烦,又给他惹事。   好在现在伤未养好,暂时不用回东林受罚。   游良哭哭啼啼地来探望他,他也因为万花楼一事,被他那大学士的爹提到了府里,抄书抄到手都肿了。   后来还是方知州登门拜访,好好劝说了游伯父,才将游良放了出来。   难兄难弟凑在一块,游良便提出一醉解千愁。   他正好从家里偷出了游大学士珍藏的爱酒,叫千日醉。   这酒的大名,宴云何早有听闻,两人一拍即合,晚上躲在卧房中饮酒。   宋文劝他们不得,只能出去为他们把风,好不叫旁人发觉,省得宴云何脸上的淤青未消,又要增添些颜色。   然而等宋文再度进房,就发现只有游良醉得东倒西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本该在房中的宴云何却失去踪影。   此时从侯府神不知鬼不觉消失的宴云何,已经出现在东林书院外围,试图从墙上翻进去。   谁也不知道一个醉鬼,是如何赶了这么远的路。   他翻墙的时候,反应迟钝,跌进了东林书院的竹林。   泥地松软,没有摔伤,却还是将前些时日受过家法的地方,碰得生疼。   宴云何坐在地上,扶着腰低声抽气,昏沉间看到月亮越过竹林,越来越近。   他迷蒙着眼,自言自语道:“月亮怎么落了下来?”   “宴云何?”一道声音响在他耳边。   宴云何揉了揉眼睛:“月亮还会说话?”   “你在这里做甚?”   宴云何皱了皱眉头:“我……我要做什么来着?”   那团白光照亮了来者的脸,仿佛一下撞进宴云何的心里,他痴痴地望着那人:“你真好看,是月上掉下来的仙子吗?”   虞钦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你不是被罚在家中吗,怎会出现在此处,还浑身酒气。”说到后来,语气变得严厉:“难道还嫌先生罚你罚得不够?”   宴云何抿住嘴唇,没有说话,脸上却带上了肉眼可见的委屈。   “我说错了?”虞钦问他。   宴云何闷闷地点头:“我是为了你才打架的,我知道你不想我多管闲事,可是……”   可是了半天,宴云何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委屈地把嘴一撇:“算了,你骂吧。”   那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幼稚又可笑。   虞钦握紧了手里的提灯:“你乱逞英雄,与我何干?”   宴云何低下脑袋:“那我半夜来书院,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口才敏捷,半点看不出已经醉得厉害。   虞钦站起身来:“不过是半夜看到有人形迹鬼祟,过来查看罢了。”   宴云何强撑着站起身来:“你现在看完了,可以走了。”   说罢他想越过虞钦,有骨气地离开,却还是高估了自己。刚才那一摔,仿佛将酒劲都摔了出来,天旋地转间,便人事不知了。   再度睁眼,宴云何看见的是书院的床,又不像他的床。   他撑着床起身,便发现虞钦正背对着他坐在不远处的书桌前,低头写着什么?   宴云何起身的动静不小,但虞钦没有回头:“醒了?”   “东西还我。”宴云何闷闷道。   虞钦将滚烫浓茶端到一旁放凉:“什么东西?”   宴云何:“我送你的胭脂,还我。”   虞钦没说话,宴云何也知自己无理取闹。本就羞于见到虞钦,现在又受对方三言两语的刺激,闹着笑话,实在没脸。   话音刚落,便见虞钦起身行到一旁的柜前,从里间取出胭脂,递到宴云何身前。   宴云何没想到虞钦真会还他,昏沉的脑海亦想不到虞钦为何真留下了胭脂,只觉得虞钦真是嫌他至极,他又何必苦苦纠缠。   夺下胭脂,想硬气地说些什么话,又说不出来。   却听虞钦说道:“宴云何,东林不是你可以胡闹的地方,这一回你运气好,周先生不与你计较,若是下一回你再惹出什么祸事,又该谁来帮你求情?”   宴云何攥着那盒胭脂:“那不正合了虞公子的意,从此不必再见我。”   虞钦嘴唇微张,好似也被宴云何激怒,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宴云何转身想走,虞钦却问:“这个模样你想去哪,还要出去惹祸?”   “我是疯了才来见你。”宴云何低声咕哝道。   他话说得很轻,却还是叫虞钦听见了。   虞钦沉默一阵:“别拿前途胡闹。”   宴云何转过头,脸上的神情很复杂,瞧着又伤心又生气,眼都红了,配合着脸上的伤处,看着更加可怜。   “我没胡闹。”   这事以后,人人都说他胡闹,可让宴云何再来一回,他也是不悔的。   “大丈夫若是不能为自己心上人出头,日后还怎么见人。”   宴云何话音刚落,便看见虞钦的眼睛缓缓睁大。   这好似是他第一次瞧见虞钦能露出这样的表情,震惊错愕,夹杂着些许慌张。   宴云拿着手上的胭脂,粗暴地往手里一抹,按在了虞钦的嘴唇上。   “上一回便是这般,这里跳得很厉害。”   染了胭脂的手,按在胸膛处,弄脏了衣裳,他却不在乎。   宴云何呆呆地望着虞钦:“你知道我那时候想做什么吗?”   虞钦退了一步,他看着不想知道,醉了的宴云何,却容不得他闪躲。   他上前一步,狠狠往上一撞。   莽撞的,心动的,鲜活又浓烈地亲吻,带着血的味道。   宴云何捂着肿胀的嘴唇,皱眉后退:“好疼啊。”   虞钦的嘴唇有胭脂,有鲜血,斑驳在脸上,亦掩不住此刻泛起了红潮。   “梦里怎么会……这么疼啊?” 第七十八章   原来那竟不是梦?宴云何只记得当年他是在永安侯府醒来,脸上鼻青脸肿,嘴唇也破了,据宋文所说,是从床上摔下来给摔伤的。   后来因为喝酒一事,宴云何又被永安侯狠狠罚了一场。   那夜同虞钦的亲吻,逐渐变得像梦一场。   他回到东林以后,虞钦仍像从前那般冷淡,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宴云何真的趁醉冒犯了虞钦,他想以虞钦的性子,待他回到东林,不杀了他才怪。   正因虞钦没有任何反应,反倒叫宴云何认定了那不过是场梦。   现在宴云何才知道,这非但不是一场梦,而虞钦原来早在十年前,便知道他心仪于他?!   他们的第一次亲吻,竟这样早就发生了?!   宴云何震惊又错愕:“虞钦,你怎么这般能忍,我都趁醉亲了你,你竟然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瞒我瞒了这样久!”   虞钦见他模样,便知道这人已经将当年的事情尽数想起:“是你将它当作一场梦,我不过是配合你罢了。”   宴云何回过神来,渐渐觉出不对:“寒初,你瞒着这事,可是因那时便已对我动心?”   虞钦却道:“什么心,杀心吗?”   宴云何噎住了,这么想想也是,那时觊觎虞钦的这么多,还没谁像他那样胆大包天,动手动脚。   虽是自己做错了,但虞钦怎的这么老实,连哄哄他也不愿意,他垂头丧气道:“我错了。”   这一场迟到十年的酒后算账,却从今夜才开始清算。   虞钦问他:“何错之有?”   宴云何老实道:“不该酒后轻薄于你。”   虞钦颔首,那模样瞧着与当年教训宴云何的夫子,一般无二:“日后不许过多饮酒。”   宴云何忙抬头:“可是出门应酬,难免有饮酒的时候。我并非不想答应你,只是答应以后若是做不到,岂不叫你失望?”   “所以我只是让你不要贪杯,没叫你不许饮酒。”虞钦说道。   宴云何刚挺直的腰板,又缓缓弯了下去:“好,日后不会了。”   虞钦见他模样低落,叹了口气:“我观你身上旧伤累累,饮酒对此有害无益。”   宴云何听着这话,心头又满涨起来,他惯来好哄,刚想笑着说点什么,便听虞钦道:“从前你是酒后寻我,若是日后寻旁的人呢?”   “怎会!”宴云何瞪大眼:“你不能污蔑我,我定是都找了你,没有别人!”   虞钦挑起眉梢:“你在边境那些年,可有醉过。”   宴云何立即道:“就是醉了,也有成安在旁照料,没听他说过我有酒后乱跑的事。”   听到这里,虞钦眉眼微动:“赵成安?”   “嗯,成安是我最好的兄弟,性子也好,模样也俊,在我们营里很受欢迎,多的是人想把自家女眷许配给他。”宴云何兴高采烈道。   哪知虞钦竟听着听着,神情淡了下来:“看来你觉得他很好。”   宴云何的神经前所未有地绷紧了,他敏锐地嗅到了不对,当即说道:“嗯……其实也没那么好,我与他就是脾性相投。”   “还互为知己。”虞钦不紧不慢地补充了后半句。   宴云何快被冤死了,总觉得今晚不管说什么都是错的。   他忙摆手道:“也不能说是知己,不到那种程度。”   “说笑罢了,你怎么如此认真。”虞钦口风一转,很是淡然道。   可怜宴云何在这冬夜,连额上的汗水都给逼出来了,他小心地瞧着虞钦:“你当真没有生气?”   说实话,虞钦在宴云何眼中,自然是千好万好的。   但宴云何也没被爱意蒙蔽了双眼,当初便知道这是个心狠美人,即便如此,但他就爱他这模样。   也爱他气性大,为他吃味的样子。   “若是事事都要生气,那在下真要未老先衰了。”虞钦道。   宴云何想到他招惹虞钦这么多回,的确时时叫人生气,说的那些话也很不好听。   尤其是回京以后,虞钦都被他刺得同他动了几回手了,想想就背脊发麻。   宴云何立刻讨饶道:“寒初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从前不懂事。日后你指东我绝不往西,事事都听你的。”   “此话当真?”虞钦问道。   宴云何顿了半晌,才换了措辞:“嗯,如果你说的有道理,我就听你的。”   虞钦终是露出了今晚的第一次笑,宴云何的心也随着他的笑容,软得一塌糊涂。   若是能时时叫虞钦开怀,那他做什么都可以。   虞钦很快便敛了笑意:“我该回去了,你好好歇息,若是有事,记得城南桃花。”   宴云何颇有些依依不舍,他望着虞钦:“过两日便要开始准备冬狩,到时候忙起来,或许就不能像如此这般日日相见了。”   虞钦闻言,却还是起身来到门边。宴云何随在他身后,送他出去。   哪知虞钦走到门边,却又停下脚步:“要是我留宿侯府,被旁人察觉,于你是否有碍?”   宴云何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不知如何是好,忙道:“怎么会,你要是肯留下来,我会安排好一切,不妨事得。”   虞钦将门缓缓合上:“那今夜便麻烦淮阳了。”   宋文本就随时在外候命,已经有些发困。   宴云何突然吩咐要用水,他还揉着眼睛道:“大人,你不是早就梳洗过了吗?”   说完他突然脸就红了,结巴道:“大、大人,你怎么如此大胆!”   宴云何对准他的额心,弹了一记。他手劲大,弹得宋文脑瓜子嗡嗡作响。   宋文捂着额头:“大人,很痛啊。”   “赶紧去办,再取一套衣物过来,记得要用上好的料子,宫里赏赐给我的布料不是才做好了新衣吗,记得取过来。还有水送来后,没有我的吩咐。你们谁也不许进来。”宴云何吩咐道。   宋文听明白了:“虞大人要在侯府留宿?”   宴云何眼中仍有欣喜:“嗯,他舍不得你家大人我。”   宋文不是很信:“难道不是大人你强留人下来?”   宴云何:“……”   宋文:“知道了,小的这就滚。”   热水送来后,宴云何隔着屏风听里间水声阵阵,心头痒得厉害,又不敢轻举妄动。   “要我帮忙吗?”思来想去,犹豫许久,等里面的水声都快停了,宴云何才扬声问道。   虞钦的声音透着屏风,有些朦胧:“伤养好了?”   宴云何本因口干舌燥,正在喝茶,闻言险些呛到。他有时觉得虞钦经不得半点逗弄,有时又觉得这人实在大胆。   他起身在房中兜转,寻到了小周大夫留给他的东西,握在手里,思考着是不是该另寻一处,先做好准备时,身后便传来声音:“你在做甚?”   宴云何手一抖,瓷瓶就落在地上,滚了出去。   他回过神,虞钦一头长发拢在肩侧,鬓角沾了些湿意,只着中衣。   仍是神色淡淡的模样,却又似染过红尘的风雪,瞧着比以往更加……让人想要冒犯。   虞钦低头拿起瓷瓶:“这是什么?”   宴云何忙伸手想将瓷瓶从他手中夺回:“什么也不是。”   虞钦却抬手一躲,将那瓷瓶打开,凑到鼻尖嗅了嗅,被味道冲得眉心微皱。   宴云何慌了:“这可不能闻!”   “为何?”话音刚落,虞钦就晃了晃脑袋:“怎么觉得有些晕。”   宴云何将瓷瓶夺下,塞好瓶身,欲言又止道:“这是我寻大夫开的药。”   宴云何将人扶到床边,上一回小周大夫不只给了他这一样东西,是让他连吃了两样。他不清楚只用其中一样,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更没想到,虞钦会误闻了这药。   “你有没感觉身体无力?”宴云何担忧道。   虞钦坐在床边,摇了摇头:“只是有些热。”   宴云何松了口气:“你试试看,能不能用内力将这药性排出。”   虞钦没有动,只是平静问他:“这是你上次说的那助兴药物?”   宴云何脸上有些烧:“算是吧。”   虞钦瞧着更冷静了,要不是他颈项都红透了,宴云何还以为这药性没有发作。   “为何要用内力排解。”虞钦很认真地问。   宴云何刚想说,这药对身子不好,紧接着他便理解了虞钦的意思。   他愕然地望着虞钦:“你是想我来?”   虞钦反问道:“有何不可?”   宴云何被这天大的好事砸得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虞钦便伸手抓住他的腕,一把将他拖到床上:“那就劳烦淮阳,为我解药了。”   “不、不是,难道你没觉得身体发软吗?”宴云何有些狼狈地往床后缩。   虞钦感受了一下自身:“未曾。”   看来小周大夫将助兴的药物,与软筋散分开给了他。   这下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正常状态下的虞钦,他已承受得有些艰辛,若是用了药的虞钦,明日他还能起身上朝吗?   宴云何慌了:“寒初,这时辰不早,若是你……”   虞钦手按在他的大腿上:“淮阳,你方才问我,为何要装作无事发生,可是那时便对你动了心。”   宴云何愣住了,虞钦缓缓凑过来,在他唇边落下一吻:“我只知那时……”   他抓着宴云何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这里像现在一般,跳得厉害。” 第七十九章   不轻易说甜言蜜语的人,只需要简单的一句,就能成功让人心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宴云何本还有些畏惧用过药后的虞钦,这回别说只是区区起不来床,命都给他。   要不怎么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温柔乡美人梦,实在叫人无法拒绝。   宴云何按住虞钦的胸口,感觉那个隔着胸腔传来的悸动:“只需你这句话,便够了。”   床幔低垂,绸缎中衣不多时便从床边滑至脚踏,隐约可见朦胧人影,交叠地拥在一块,等彻底嵌合时,有手从床幔处探出,艰难地抓住帏幔,似忍痛又似战栗,青筋毕露。   有人浅声低语:“疼吗?”   喑哑的嗓音回道:“还成。”   简短的两句交谈后,有惊呼猛地喘出,随后又克制压低,尽数含在口中,不想叫外人所知。   宴云何的身体轮廓极美,汗湿后亦充满生命力,腰臀那截弧度,能盈住水珠,又在剧烈的颤动中,将其震散。   虞钦吻过他紧皱的眉心,感受他为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忍耐又压抑的模样。   想叫他更疼,疼得深深地记住自己此刻给予他的所有感受。   却又……舍不得让他疼。   虞钦安抚地亲了亲他的脸颊,正要退开,宴云何睁开眼:“你做什么?”   “我用内力逼出药劲。”虞钦道。   宴云何当即急了:“为什么?”   虞钦:“你会受伤,接下来几日或许会行动不便。”   宴云何一把翻身,压住了虞钦:“便是上回两个时辰,都没能叫我行动不便,寒初真是小看我了。”   他目光热烈而执着,紧紧盯着虞钦。   他按住虞钦的肩膀,不许人再轻举妄动,近乎强势地压制虞钦。   哪怕疼痛叫他身体紧绷,但瞧见虞钦因强烈刺激而蹙起的眉心,忍耐失控的神色,竟生出种禁忌愉悦感。   就好像他在玷污虞钦一般,虞钦该是圣洁而冰冷,不该沾染欲色的姿态。   不同上一回,他身陷药性,很多时候都在恍惚,这一次他是清醒地看见虞钦是如何沉沦。   虞钦仿佛感受到那审视般的目光,他撑起身子,搂住了宴云何的腰腹。   宴云何抓着虞钦的发,寻到对方的唇,狠狠吻住,将那些即将无法压抑的动静,尽数碾碎在这亲吻之中。   虞钦的手至后背扣住他的肩膀,用力往下压。   驯服烈马总是不易,需要用双腿紧紧夹住马身,收紧腰腹,感受那剧烈颠簸中的畅快淋漓。   刚开始或许会磨破大腿,可随后便能逐渐适应节奏,与驰骋中见到从未瞧过的风景。   一声裂帛响中,浅色的轻纱床幔落下,笼罩着这方小小天地。   床幔如海浪般起伏着,一波波地摇晃,片刻不停,极致纠缠。   宴云何掀开了被子,猛地吸了口气,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连唇角都淌出些许津液,是方才失态时,甚至无法闭紧双唇而导致的。   侯府地龙生得过旺,都叫他感觉到热了,胡闹了一番,竟有些头晕眼花。   好不容易挣脱而出,还未多喘几口气,便被寻出来的虞钦吻住了唇,再次压倒。   门外的宋文,哆哆嗦嗦抱着手炉,靠在门廊下瞧着这雪又开始下了。   大人或许以为自己的动静压得很轻,实际上真是让人听得一清二楚啊。   他一个还未成家之人,为何要在这里听这个,宋文满心凄苦地抱紧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里间有人叫水,并非大人的声音。   宋文屁股都坐麻了,他早已让人将水送上来。   仆役将水送进来后,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宋文本想留下,便瞧见虞钦衣冠齐整地走了过来。   若不是头发还有些湿,脸上隐约可瞧见些痕迹,半点看不出来刚才做了何事。   宋文下意识看了眼里间,还未瞧清,虞钦便侧了侧身,挡住了他的目光。   “这里伤药已备好,大人记得用上。”宋文贴心地没说到底给谁用。   要是虞钦知道,大人第一次清洗都是叫他在旁边待命,不知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宋文懂事贴心,宴大人却没有自知之明。   虞钦回到里间,宴云何趴在床上,只有臀部盖了被子,后腰以上尽数袒露,汗湿的长发掩住不少痕迹,隐约瞧见指印吻痕,眉眼透着一股倦色。   听到外边的动静,宴云何撑起身体,刚动弹一下,就牵扯到腰部,酸疼感袭来。   “怎么不让宋文进来。”宴云何问。   虞钦过来扶他,将温好的茶水递到他唇边,叫他润了润喉咙,才道:“为何要叫他进来。”   宴云何用惯了人,自然不觉得有何不妥:“宋文是自己人,叫他发现了也不要紧。”   虞钦随手将茶杯放置一旁:“你是想叫他帮你沐浴?”   宴云何:“有人帮忙会方便些。”   虞钦危险地敛起双眸:“他还会替你上药吗?”   宴云何惊讶地望他:“怎么可能,这种事自然不能让他帮忙!”   虞钦这才缓和了神色:“我帮你。”   上一回没能在虞府做成的事,兜兜转转还是在宴府完成了。   宴云何开始还不自在,后来便品出其中滋味,尤其是虞钦帮他上药时,实在很方便他调戏美人。   三言两语便能让虞钦赧然不已,又因方才行过亲密之事,不能对他加以约束,只能忍着宴云何的动手动脚,外加言语捉弄。   好不容易收拾好,里间的床褥与帏幔都已让人清理过了。   宴云何靠在枕上,便有浓浓睡意袭来。   但他还是强撑着抓着虞钦的手,生怕他眼睛一闭,虞钦就跑了。   虞钦靠在床边,指腹顺着他的发梢:“快睡吧。”   宴云何眼睛已经闭紧了,却还是努力地说道:“我知你今夜见着阿茵以后十分伤怀,我不敢妄言能叫你忘了这些事,但只要能让你轻松一些,便足矣。”   他感觉到虞钦的手在他发丝间顿了顿,不知多久,才有气息落在他的脸侧。   宴云何抓紧了虞钦的手:“别去找陛下。”   至少现在不要去。   虞钦终于明白,宴云何为何会留下他,甚至不惜用这种方法。   他怕他冲动,亦怕成景帝对其不满。   “淮阳。”   只低低的一声,伴随着抽离的思绪,陷入宴云何的梦里。   ……   深宫中,成景帝睁开了眼,严公公凑到他的耳侧,低言数句。   成景帝撑起身子:“一个两个的,还真是急性子,叫他进来吧。”   灯火通明,成景帝坐在椅上,垂眸注视着跪在身前的人,不等其开口,便回道:“若是为了隐娘之事,就不必开口了。”   虞钦脸色沉沉:“她是白茵,是臣幼妹,不是什么隐娘,更不该是皇城司的亲事官!”   成景帝感觉到虞钦身上尖锐的愤怒,却并无任何动容:“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虞钦猛地抬起头,成景帝冷声道:“就和你一样。”   这话一出,满室寂静。   成景帝缓缓靠在椅背上:“朕救下她,亦是看在你祖父面子上,也是他最后的交代。”   他们都知道,成景帝话语里的他,是太子佑仪。   “便是你,一开始朕也给了选择,若想要避祸,便安排你远离京城,平安度过此生,是你自己不愿。”成景帝道。   “陛下不该任由阿茵如此胡闹。”虞钦压抑道。   成景帝撑着脸侧,散漫地把玩着手上的短笛,那是唤鸟的器物,刻着隐娘二字。   “怎会是胡闹,她与你一般,仇恨只会让她活得更好。若她还是白茵,只怕活不到今日。”   攥住那短笛,成景帝俯身向前:“你杀了那大理寺正,不知白茵是怎么死的吗?”   “朕以为你一清二楚。”成景帝慢声道。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白茵被那大理寺正带到船上,与一帮官宦子弟饮酒作乐。   谁也不知那船上究竟发生何事,只知最后的结果是白茵纵火烧船,跳江自尽。   成景帝:“要是你后悔了,朕还是那句话,你随时都能走。从此以后,京城所有人与事,都与你没有关系。”   虞钦面色骤变,半晌才僵硬起身,转身离去。   成景帝没有计较他的失仪,而是等严公公进来后,才问道:“她可醒了?”   严公公垂首道:“喝下安神汤,已在偏殿睡下。”   成景帝淡声道:“冬狩时就不必带上她了,让她回云洲。”   严公公面色微顿,迟疑地看着成景帝。   成景帝蹙眉道:“武艺不精,带着也只会碍事。”   严公公轻声应是。   成景帝将那短笛放到严公公手里,站起身来。快到上朝的时候了,他见严公公仍捏着那短笛,仿佛不知该如何处理,便道:“还给她。”   严公公:“陛下……”   成景帝嗤笑道:“自古以来,从来只有被豢养的金丝雀,你可曾见过愿意被关在笼里的老鸹。”   严公公无可奈何地瞧着他:“陛下若是想要,金丝雀与老鸹,又又何分别?”   成景帝:“能让朕亲手救活,费了心思才养好的,怎能一样。”   严公公看着成景帝的侧脸,隐约能在他脸上,瞧见太子佑仪的影子。   他怀念地笑了笑,深深低下头:“陛下说得是。” 第八十章   宴云何醒来时,房中已无他人,只有空中淡淡的气息,是虞钦留下来的痕迹。   他翻了个身,看着自己的空荡荡的掌心发呆。   然后将脸埋入枕中,深深吸了口气。   宋文进来时,宴云何仍抱着长枕发呆,脸上神情时喜时忧,瞧着竟是有些失常。   “大人,可要起了?”宋文出声问道。   宴云何当即回神,故作无事地放下那枕头:“起,给我备壶浓茶。”   下床时牵连了腰身的酸痛,宴云何脸色变都没变。   若不是宋文昨晚听了半夜的床脚,怕是真以为宴云何什么也没做。   “可要叫小周大夫来一趟?”宋文担忧道。   明日便是冬狩,他怕宴云何骑不动马。   宴云何觑他一眼:“你家大人在你眼中有这么虚?”   宋文老实道:“这我哪知道,我又没试过。”   这话说得宴云何险些不知道该怎么接,难不成他让宋文试试看?   宋文给他穿好官袍:“这虞大人说好留下,结果半夜就走了。”   宴云何累得要命,睡得很沉,加上虞钦本就身负武功,竟是没察觉对方的离去。   他面色一变,暗暗叫糟。枉费他努力了半夜,都没能将虞钦留下。   “他是什么时辰走的?”宴云何问。   宋文说了个时辰,宴云何一听便知道,这是等他睡了没多久就走了。   由此可见,虞钦一旦想好要做的事情,便不会轻易被旁人所劝动,哪怕这个人是他宴云何。   宋文观他脸色不对:“大人,我觉得虞大人可能也是有要紧事,没你想得那么糟。”   宴云何回过神来:“我想什么了?”   宋文:“虽说虞大人瞧着是个有主见,不耽于情爱之人。且你与他各司其职,即便如此,他也愿冒险时时过来寻你,可见心里还是有你的。”   宴云何用热腾腾的帕子盖在脸上,抹去倦意:“他何止心里有我,他还爱我如命,心心念念,魂牵梦绕。”   宋文欲言又止:“大人,这话你自己说着心头不虚吗?”   宴云何一把将帕子砸他脸上:“滚。”   散朝后严公公来传,宴云何至上次顶撞成景帝后,已是几日没见陛下。   现在成景帝竟主动来找,这何止是给台阶下,简直就是主动示好。   进了殿内,宴云何眼观鼻鼻观心,俨然不动,也不多言。   成景帝看着他那样子就来气:“怎么,气性就这般大,难不成还想再教训朕一回?”   宴云何没什么诚意道:“臣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成景帝哼声道。   宴云何掀起眼皮:“马上就要冬狩,陛下还不快些将计划告知于臣?难道外边传得都是真的,陛下这是不打算用我了?”   成景帝虽是受够他的阴阳怪气,却又难得地感到理亏,于是什么也没说,只抬手招他上前,让他附耳过来。   严公公端茶进来时,便听到这位天子近臣第一次这般无理,竟大声同圣上讲话。   “陛下这简直是在胡闹!”宴云何厉声道。   严公公手一抖,茶杯碰出了动静。   成景帝倒也没觉得冒犯:“朕倒觉得这计划天衣无缝。”   宴云何脸色青绿交加,一时半会却又说不出反驳之语:“许……许是还有别的法子。”   成景帝:“前有猛虎,后有追兵,内忧外患,淮阳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可行之法?”   “若是一招不慎,便会满盘皆输,现实可不比棋盘,有重头再来的机会。”宴云何低声道。   然而成景帝决心已下,不是宴云何短短几句便能劝动的。   宴云何缓了口气,又问:“那兵符之事,又该交予谁来做?”   “此事你不用理会,朕自有安排。”   宴云何听后,心中惴惴不安。   这事在计划中极为重要,且最为危险,必须是武功极高,还要对成景帝忠心耿耿,才可完成。   他是最好的人选,为何陛下不用他。   若不是他,那该会是谁?   宴云何隐隐猜到答案,只需动念一想,便觉胸口发闷。   他不知该去寻谁诉说,成景帝的计划或许只有他知,贸然去问,万一泄露出去,可不得了。   出了宫门,意外地发现游良的马车还未行远,好似专程候在此处一般。   游府小厮瞧见他来,便急忙上前,笑道:“我家公子等宴大人许久。”   宴云何登上马车,便见游良面色凝重地坐在车内,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模样瞧着都不像游良了,不过那模样也是一瞬间的事,瞧见宴云何,游良又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纨绔模样。   “宴大人,可是又在陛下那里受委屈了。”   宴云何露出苦笑:“京城还有谁人不知,陛下近来厌我至极,这不刚把我叫去训了一通。”   游良安慰道:“要我是你,才不受这劳什子气,大不了就是辞官嘛。”   宴云何:“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顺遂,你今日怎地在此处等我?”   “最近你可有见过澜之,我回回去方府寻他,都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游良纳闷道。   宴云何:“我也不知,也有好几日未曾见他了,许是在忙冬狩之事。”   游良下意识急道:“他一翰林院的文官去什么冬狩!”   “冬狩本就百官相随,他这样清闲的职位,怎能不去。”宴云何回道。   游良尴尬地笑了笑:“我说呢,怎么忙到理我的功夫都没有。对了,这个给你。”   说罢他将一个平安符递给宴云何:“我娘去寺庙求来的,据说很灵。”   “好好的怎么给我这个?”宴云何看着那符道。   游良的表情有些奇怪:“本来冬至那日就该给你,我给忘了。现在补上,倒也不迟。”   宴云何刚想说些什么,游良不耐挥手:“行了,你下去吧,我要去找方知州那厮。”   等宴云何正准备起身离去,游良又一把拉住他的袍子:“你……我、你别怪我说这闲话,虞钦没你想得那样简单,你要小心别被他利用了。”   宴云何闻言,竟然点头。   游良大喜,以为他是听进去了。不料宴云何竟道:“他若是简单,这些年在京城,也活不到现在。”   一听他这话,游良就知道他是半点都没听进去,便不欲同他多说,摆手将他赶下马车,扬长而去。   宴云何面对游良时,脸上还有些笑,等人一走,笑意便散了。他看着手中的平安符,到底还是将符收入袍中。   宴云何是在城门口的酒楼寻到虞钦,那人站在窗口,静静地望着城门的方向。   “寒初可真叫我一番好找,险些又让人去买城南桃花了。”宴云何低声道。   窗口洞开,寒风将屋内吹得冰冷。   虞钦转过脸来,好似对宴云何得出现丝毫不感到意外:“你怎么来了。”   “我知隐娘今日要回云洲,就猜到你可能会在这附近。”宴云何不遮不掩道。   “这么多个城门,你怎知我在此处?”虞钦问。   宴云何走了过去,用手碰了碰虞钦指尖。他素来体热,可当下这手却冰得厉害:“还能因为什么,自是几个城门,我都找了一趟罢了。”   虞钦眉心一凝,当下要伸手关窗。   宴云何拦了拦:“别,万一就这一会的功夫,错过了怎么办?”   虞钦垂下眼睫:“她已经走了许久了。”   宴云何顿了顿,便忙伸手关了窗:“那怎地还站在窗前受风,你这身子骨本就不好,要是患了伤寒,那该如何是好?”   说完还连忙解开自己的披风,要将人裹住。   虞钦见他急忙搓热双手,想给他暖一暖的模样,不由一笑:“倒没这般容易病。”   宴云何不敢苟同,自他回京一来,虞钦每每现于人前,都是面色不好,病气缠身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虞钦虽说看着虚,在床上却是厉害。   嘴上说的是,但还是用披风在裘衣外又套了一层,再把人拉到炭盆前烤火。   “隐娘在临行前,可有同你说了什么?”宴云何掌心很快便暖了,捂着虞钦的指尖,低声说道。   “我们……未曾相见。”虞钦轻声道。   近乡情怯,莫过于此。故人重逢,亦是同样。   “此次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宴云何说着,捏了捏虞钦的指尖:“所以有些事情,想做便去做,省得来日后悔。”   虞钦被他捏的指尖微麻,下意识问道:“淮阳这么说,可是有什么后悔之事?”   “有啊。”宴云何抬眼,专注地看着他:“是你。”   虞钦怔忪着,下意识地,他想将手从宴云何开始发烫的掌心中抽离,也极快收回了思绪,想要稳住面上的神情:“无妨,后悔了也……”   “你以为我在后悔同你纠缠在一起,还是后悔喜欢上你?”宴云何慢声道:“若是你这样理解的,还敢说无妨,那就不要继续说了,因为我会生气。”   虞钦显然有些不安,连神态也变得紧张起来:“我并非此意。”   “我后悔当初在书院忘了那次酒醉。”   “我后悔这些年在边境只敢思念,却不敢回京见你。”   “若我没那么多瞻前顾后,你虞钦早在东林那时,便该是我的人。” 第八十一章   仿佛遭遇了场大起大落,虞钦迟缓地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才道:“抱歉。”   内疚于自己的轻易退缩,比起宴云何,虞钦好似从来都吝啬表达爱意。   甚至就连一声淮阳,都是叫宴云何千方百计哄出来的。   比起宴云何所给予的热烈,他能回赠的,实在太少。   “我…… ”虞钦还未说完,宴云何好像就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你知道的,我不会真生你气。”   “我清楚你心里有很多事都不愿告诉我,没关系,我们还有那么多的时间,我可以慢慢等你,但是寒初…… ”   宴云何慢声道,“我就不能成为你的牵挂吗?”   他抬眼望向虞钦,双目相视间,宴云何在那一刻犹如窥见了虞钦的动摇。   不管是得知虞钦的心意也好,还是与对方亲吻,拥抱,甚至行周公之礼。   身体无限贴近,可是他能感觉到,虞钦依然离他很远。   他就像追一道雪中的幻影,只要稍微用力,重拾理性,审视两人之间的关系时,那道幻影便会碎成千万片。   宴云何好像得到了虞钦,又像从未得到过他。   他一遍遍的爱语,如同说给自己听的一般,从未得到过回应。   昨夜他费尽心思想要留虞钦下来,正是因为他知道,得罪成景帝对虞钦来说,有害无益。   可虞钦还是走了,在那一刻宴云何清楚明白,这个人不会为他留下。   并非虞钦不喜欢他,定是有爱的,只是对于虞钦来说,有比爱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他生命的大部分。   死死抓住始终会融化的雪,很冷,也很疼,但宴云何无法放手。   他不容许虞钦躲避,执拗地等待着答案。   虞钦嘴唇微动,有那么几个瞬间,宴云何能感觉到虞钦几乎要开口了。   然而最终,虞钦还是双唇紧闭,沉默地望着他。   宴云何勉强地笑了笑,一如既往地宽慰自己:“你还真不会说情话,哪怕哄哄我都好。”   说完他将手从虞钦手里抽出,转身关上窗户,以至于他错过了虞钦下意识要抓住他的手。   虞钦看着自己的指尖出神,直到宴云何回过身来,才慢慢把手收回身侧,手握成拳。   “这家暖锅做得不错,陪我一同尝尝看吧。”缓解气氛般,宴云何主动提起了其他话题。   叫来店内小厮,宴云何一样样地点,竟然将虞钦的口味猜得分文不差,可见平日里,他十分的眼色,起码有八分花在了虞钦身上。   虞钦看着这满桌的菜,面上未见欣喜,甚至有些神伤。   “怎么了,难道不合你口味。”宴云何见他表情不对,疑惑问道。   虞钦缓缓抬眼,看着宴云何:“我只知你嗜甜,爱桃花酥,但除此之外,你的饮食喜好,我所知甚少。”   宴云何不怎么在意道:“无妨,你与我同桌用膳的机会太少,不清楚也很正常。”   虞钦认真道:“可是你知道。”   宴云何忙碌着下菜的筷子顿了顿:“不过是小事。”   “淮阳。”虞钦思考了许久好,终于接着道:“你真的无碍?”   这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剑,毫不留情地挑开了宴云何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   虞钦于他而言,在这些年下来已成执念。   人只会越来越贪婪,万没有浅尝而止的道理。   宴云何更是欲望满身,这样的他,又怎会在得到虞钦以后就心满意足。   他想要虞钦的整颗心都归他,要虞钦对他一往情深,刻骨铭心。   但是对于虞钦来说,他从来都不是首位。   “无碍,难道在你眼中,我就这般计较这些小事?”宴云何轻声笑道。   虞钦没再继续说下去,似乎他也知道,他正踏在宴云何摇摇欲坠的防线上。   这几乎是残忍的,哪怕虞钦知道此时不说开,这也会是埋在未来的引线,在某一刻,彻底点燃宴云何。   暖锅热意腾腾,雾气朦胧了彼此的脸,连神情都看不分明。   这一回,宴云何遵从了虞家祖训,食不言寝不语,安静地用完膳。   虞钦胃口不大,用到一半就停了筷,静静地瞧着宴云何。   宴云何有时候都觉得,虞钦宛如生来就知怎么让他心软。比如用膳前的那段对话,其实是让宴云何有些恼了。   可是虞钦当下看他的目光那般专注,仿佛对虞钦来说,这世上没有比宴云何更重要的人。   “我真没生气。”宴云何用帕子擦拭嘴角:“若是日后我真恼了你,你只需想想答应过我的事,一件件地做完。便是再大的气,我也能消了。”   同他去药王谷,陪他赴往大同,随他相守一世。   话音刚落,便见虞钦推了杯八宝茶过来,低声道:“我叫小厮多放了些糖。”   宴云何看着那碗示好般的甜茶,顿时倍感哭笑不得。   虞钦连示好都如此笨拙,他却感到了心动,可能他早已无可救药,病入膏肓。   翌日冬狩,倒是难得的好晴天。   成景帝在留京的王宫大臣们的送行下,身着戎装,率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京城出发,赴往西山围场狩猎。   一路随行除却京中三大营的部分人马,不乏有各院府司官员,无论文武,皆佩弓箭。神机营率队与前,金吾卫在后,其他众卫分散左右,护卫陛下。   路途上倒也平安无事,抵达西山围场后,便开始驻扎御营。   前往御营求见,堂堂神机营提督,在御营外候了许久,也未能见得龙颜,只见的天子近侍严公公出来冲他摇头。   严公公压低声音道:“陛下和方大人还在谈事,宴大人你先回去吧。”   宴云何感觉到严公公的拂尘轻轻往他身上一扫,他目光微凝,当下拱手道:“多谢公公,臣晚些再来觐见陛下。”   说罢他大大方方地离开,可瞧见全程的旁人,却不会这么想。   他们只觉得这神机营提督又失了圣心,一时间诸多揣测,陛下是否真与祁少连翻了脸,这才迁怒于宴云何。   未能见到陛下,宴云何无视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诸多视线,回了自己的帐营。   宋文上前正想替他卸甲,宴云何却摆了摆手,从盔甲中掏出一枚蜡丸,是刚才严公公递给他的。   等捏开一看,速速扫了手中的指示,宴云何便眉心紧皱。   成景帝的计划堪称周详,一旦完全实施,确实可以一箭双雕。   只是这个计划中,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好似缺失了极为重要的一环。   宴云何将纸条在燃尽烛火中,沉吟半晌后,对宋文道:“万一到时真打起来,记得能躲就躲,打不过就是逃,那会我顾不上你。”   宋文微笑道:“大人,你是去大同太久,忘了每个武术先生都说我比你有天赋吗?”   连虞钦几时离开都能察觉,宋文这些年的武功,也不知道涨到什么程度了。   宴云何被驳了面子:“武功高强虽重要,但疆场上还是讲究策略。你这么容易信人,再高的武功都毫无用处。”   “那大人还带我过来,让我帮忙狩猎?”宋文不满反驳。   主仆二人斗嘴不过数句,营帐外便士兵传报声,是方知州来了。   宴云何对宋文使了个眼色,宋文当即住了嘴,出去清退门口的士兵,叫方知州和宴云何能安心谈话。   方知州甫一入营,宴云何便被他凄惨模样吓了一跳。   只见他好友额角发肿,隐见血迹,瞧着是被杯子砸破了脑袋。   宴云何面带惊异,下一秒只是翻出了金创药,熟练地给方知州上药。   “你不问问,我这是怎么了吗?”方知州忍痛道。   宴云何手一抖,力道没控制住。   方知州却仿佛感觉不到疼般,没有任何反应。   宴云何见血止住了,便将手里的纱布往旁一扔:“猜到了,但是不敢去确认。”   他看见方知州襟口那若隐若现的平安符,从怀里取出那一模一样的平安符,递到方知州眼前。   方知州怔怔地看着那平安符,眼眶发红:“从前我总劝你放下,现在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才知旁人一句放下,有多可笑。”   不过是数个月,他们两人的处境却全然调转,现在方知州才成了那个糊涂的人。   宴云何握紧了手里的平安符,他心里一直有怀疑,却从不敢确认,害怕的便是这刻。   宛如刀猛地落下来,他甚至没能立即感觉到痛。   只是不解,为何是游良,那个看着无忧无虑,从来没心没肺,他的好友,他的兄弟。   “他牵涉得有多深。”宴云何得声音很哑,像是一字一句地从喉间挤出。   方知州摇了摇头:“你插不了手。”   他茫然地看着帐顶:“淮阳,我可能……保不住他。”   方知州说完,便感觉到有行温热顺着脸颊淌下。   他以为是血,然而落在袍子上的,却是透明的湿痕。   宴云何重新拿起药,一点点覆在方知州的伤口上:“保不保得住,得试过才知道。不拼到最后,又怎会知道结局,别怕。”   这话是他对方知州说,也是他对自己说的。 第八十二章   西山围场扎营过后,成景帝与百官一同用膳。   宴云何坐在成景帝右手下方,锦衣卫与金吾卫分侧而立,护卫陛下。   虞钦也在其中,腰架金刀,瞧着警惕冰冷,不容冒犯。   游良竟也离在金吾卫队里,腰上挂着那眼熟的平安符。   感觉到宴云何的视线,还冲他挤了挤眼睛。   宴云何本能地收回目光,又意识到这过于明显,便冲游良笑了笑。   方知州没有出席宴会,不知去了哪处,许是没有心情用膳,独自一人躲了起来。   又或是成景帝对他另有安排,才没出现在宴席上。   宋文给宴云何倒了杯酒,看向成景帝左手边第一个位置,那里仍然空荡,本该坐在那处之人,迟迟未来。   成景帝面露忧愁地看了眼那个位置,好似那人不来,他身为一国之君,竟是不敢开宴一般。   等了不知多久,百官们也耐不住性子,议论纷纷。   宋文凑到宴云何身旁,小声道:“大人,姜国舅还真是放肆,竟敢叫这么多人等他一人。”   宴云何勾了勾唇角:“他这天大的脸面,可是陛下钦赐。只不过姜乾坤究竟敢不敢接,你再等等便知道了。”   话音刚落,姜乾坤率其嫡子姜陶快步而来,这冬日里,他竟出了满脸的汗,行色匆匆,瞧着对宴席极为重视,只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这才来迟。   果不其然,姜乾坤一见成景帝,便高声告罪,言明自己并非特意晚到,只是带着姜陶巡逻了一番西山围场,这才来迟,亦是为了陛下的安危着想。   说话时姜乾坤腰身挺直,面见陛下竟是连跪也不跪,极为放肆。   不仅他不跪,连姜陶也随在父亲身后,膝盖不动半分。   而桌上的成景帝面对这嚣张的父子二人,则是手按桌面,身体微倾,连声道:“朕知姜提督良苦用心,怎会怪罪,爱卿还请入座。”   宋文对朝堂之事所知不多,还是宴云何回京后,他身为长随必须要了解情况,才清楚一些。   虽然一直清楚,太后垂帘听政多年,迟迟不肯将权柄交回成景帝手中,经年累月,姜党势大。   但他竟不知姜乾坤竟敢嚣张至此,而成景帝竟然还退让了,对他与其子的无礼举动,视若无睹。   他望向宴云何,只见他家大人眉心微皱,显然也对姜乾坤的无理感到不满。   “姜国舅平日里也是如此?”宋文悄声问道。   宴云何嗤笑了声:“他若这般不谨慎,姜家早便自取灭亡了,何须陛下费心。”   “那他今日为何如此?”宋文不解道。   宴云何瞥了他一眼:“这是在向陛下示威呢。”   这话说一半藏一半,叫宋文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也不打紧,左右今日宴云何带他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盯紧这位国舅老爷。   姜陶坐在父亲右侧,瞧见酒杯竟然无酒,不由大为恼火,这些狗奴才竟敢怠慢他们父子俩。   姜乾坤面对空荡酒杯,一言不发,只是伸手亲自倒酒。   然而姜陶到底还是年轻,没有姜乾坤的耐性。   姜陶抬手随意一指旁边的锦衣卫:“你,过来给我倒酒。”   被他指中的人缓缓转身,银绣蟒身在袍面暗光浮动,锦衣卫露出全貌,那是张叫人看了便觉惊艳的脸,却让姜陶顿时露出吞了苍蝇的表情。   对姜陶来说,锦衣卫不过是姜家养的恶犬,锦衣卫都指挥使不过是狗里最听话的那只。   只是虞钦跟姜太后那些传闻,让姜陶愈发对虞钦瞧不上眼。   这些宫人仗着成景帝怠慢他们父子俩,他便要在其他地方上找回颜面。   锦衣卫从前只是皇帝御用,现在还不是要给他们姜家鞍前马后,端茶递水。   姜乾坤瞥了儿子一眼,隐含警告之意。   面对他的目光,姜陶瑟缩了一下,但话已放出,又如何能够收回。   何况此时虞钦竟真动了,步至姜家父子身旁,端起酒杯,于众目睽睽之下,行宫人之事。   文官清流们纷纷面露不屑,对虞钦此等谄媚之举。更有甚之,有人以袖掩鼻,仿佛同这样的人一同宴席,都会坏了胃口。   宋文清晰地听到身旁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他胆战心惊地望去,就见宴云何面无表情地将手收到桌下,掌中酒杯尽碎,甚至些许碎片都湮成粉末。   席间暗流涌动,成景帝好似全然不知,只举杯邀百官同饮。   酒过三巡,宴云何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会将目光落在虞钦身上。   虞钦安静地站在姜家父子身后,面上毫无受辱神色,看着几乎波澜不惊,仿佛本该如此,这是早已习惯的事。   宴云何狼狈地收回视线,端起宋文给他换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成景帝早已借着酒醉为由,回到营帐歇息。   宴云何本早该走了,却留在席上,迟迟未肯离去。   直到姜氏父子离席,虞钦随着锦衣卫一同退下,宴云何这才扶桌起身。   掌心传来刺痛,是刚才叫酒杯割伤了的。他皮糙肉厚,都将酒杯粉身碎骨了,也只出了点点血迹。   漠然地看了眼手里的淡淡血迹,宴云何随意地往袍上一擦,朝帐篷走去。   姜乾坤掀开营帐,刚站定转身,就狠狠甩了姜陶一个耳光。   姜陶杯打得有些懵了,愕然地望着姜乾坤:“爹,你这是什么?”   “下去领十鞭!”姜乾坤冷声道。   姜陶捂着脸,颇不服气:“你就是要罚,也要让孩儿死个明白。”   “我之所以不跪陛下,那是因为五军营兵权在我手中,太后是我胞姐,便是他当年登基,都是我和太后亲手将他扶上。你呢?不过是小小营官,竟也敢如此张狂,这让我怎么放心把姜家交给你。”姜乾坤厉声道。   姜陶从错愕到回神,他虽狂妄,却没蠢笨到连姜乾坤在说什么,都听不懂。   于是最后什么话也没说,他低头出了帐营,自去领罚。   姜乾坤长叹一口气,跟随他多年的近卫上前为他卸甲:“小公子年纪尚轻,大人何必如此心急。”   “不知进退也就罢了,那虞钦好歹明面上为太后重用,他自鸣得意,以为这就叫那小皇帝难堪,实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姜乾坤有些忧心道:“况且这冬狩即将发生之事,亦是那虞钦探听而来,若是事成,怎么说也算有功,他再瞧不上此人,都该装装样子。”   近卫:“大人巡视一圈,可有发现不对?”   姜乾坤轻蔑笑道:“西山围场果然有鬼,不过小皇帝以为凭借那点兵力,就能围剿五军营,真是天真!”   “先前我还担心消息有误,小皇帝想在冬狩下手这消息,不过是想激我将五军营的精锐兵马调动到西山围场,来出调虎离山。现在看来,消息是真,不过对方的兵力倒比我想象中的要少。”   姜乾坤沉思道:“你若是那小皇帝,这么点兵,你要怎么用?”   近卫垂头道:“属下不敢妄言。”   ……   “炸了便是。”宴云何一把推掉沙盘上代表着兵力的旗帜:“以少胜多,便要借用外力。陷阱暗器,弓箭火药,都得用上。”   宋文听得稀里糊涂,宴云何点了点沙盘的山脉:“地处四面环山,只需提前将火药埋入山里,引蛇入洞,届时再点燃引爆,巨石自然能将这些兵马折损大半。大晋史上最出名的那场以三百兵马,抵御五千士兵,便是用了此计。”   “以一当百,这人好生厉害,是哪位名将?”宋文问道。   宴云何看着那沙盘:“虞公盛名,世人只知太子少师虞长恩,不知少保周山河。其实周山河也不差,只是那会天下名将众多,他的功绩在其中并不显眼。”   “姜党上位后,迫不及待地排除异己,为了稳固权势,杀了不知多少名将。大晋那些年被鞑靼打得节节败退,也有姜家一份功劳。”   宴云何叹息道:“这周少保在先太子故后,便死在一场大火之中,连带着一家上下。”   宋文抽了口冷意:“这是惨遭灭门了。”   宴云何面色沉重:“那些将士们也不会知道,多年战役,没有死在沙场上,倒是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宋文心中激愤:“姜贼该死。”   宴云何重新整理沙盘:“有内忧必有外患,朝堂一日不稳,便会时刻影响到边关。只要朝堂混乱,拔了一个姜家,还会有下一个姜家。陛下恢复科举,提拔寒门,便是要削弱世家,拨乱反正。”   宋文虽不懂这些,但他也能听出这并非一朝一夕能做成的事情:“虽然陛下英明神武,但这事仅靠他这个年岁,很难做到吧。”   宴云何将军旗帜牢牢插入沙盘之中:“谁说只是靠陛下来做,太祖、先帝、太子佑仪,还有陛下,都在致力完成此事。”   经年累月,皇位更迭。   而成景帝所做之事的底气,是在代代皇帝的努力下,形成的根基。   宴云何看着焕然一新的沙盘:“是时候该重整旗鼓了。” 第八十三章   游良换了一身劲装,在漆黑的夜色中,于山林中御马狂奔。   直至行至一漆黑的山洞前,才翻身下马,他举着火折子走入山洞。   那山洞意外幽深,且道路繁杂。游良走了许久,才抵达汇合点。   洞口有数人把守,那些人的眼神冰冷,气质森然,若是宴云何在此处,便能一眼瞧出这绝对是战场上厮杀过的老兵。   游良递过象征身份的物件,才能得以进去。   他来得不巧,洞里二人正爆发争吵。   游良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即刻开口,他抬眼望着那面色阴沉,容貌全毁的男人,自从对方回京以后,便已数次同先生有分歧。   周重华被气得不轻:“我说了多好遍了,按计划行事,不要轻举妄动!”   “计划?什么计划,要是沙场上像你这般悠游寡断,早死了千百回了!”男人连嗓音都是喑哑难听,似被火燎过,几乎听不出原来的声音。   周重华额跳青筋:“一开始就说了,先在西山围场杀掉小皇帝,若是此计不成,就趁冬狩之时京都守卫空虚,以吴王枉死名义,让世子率兵勤王。但你现在满心满眼只想杀姜乾坤,还险些叫我们的布置提前暴露,是不是忘了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没忘,但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你说妖后该诛,姜党该死,可你现在在做什么?!”   男人一掌拍上桌面,巨大的掌力下,木质桌身裂出道道纹路:“你怕小皇帝没了压制,势力壮大,不仅不杀姜党,还暗中帮了妖后多少回。你这么做对得起死去的弟兄,对得起那些看着你的亡魂吗!”   游良闻言,神情微变,眸光闪烁。   周重华面色发青:“我说了那只是权宜之计,待世子登基,我们多的是机会收拾他们。”   男人嗤笑一声:“那小皇帝都登基多少年了,不也被妖后压得死死的。你是聪明,但那妖后就是蠢货不成?你真以为你能捧着那废物世子,就能真把姜党杀光?”   “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我同你说不通!”周重华拂袖道。   男人猛地站起身,他身材高大,面上的烧伤疤痕狰狞地扭曲着:“你让我待在吴王身边接近各地藩王,叫我召回旧部,让我训练私兵,你到底想干什么,想捧谁当皇帝,我都不在乎。我只知你最开始答应我的事,就是让我亲手把姜氏全族屠戮干净。”   周重华怒喝:“周山河,我确实答应过你不错!但现在情形根本容不的我们硬碰硬。五军营带了多少人来西山围场,你不是不知道,要是不小心谨慎,说不定我们会全部死在这里!”   “若是连死在这里的胆量都没有,你还造什么反,回去当你的教书先生不是更好?”周山河讥讽道。   “你!”周重华被激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游良适时上前:“两位先生,子君有要事禀报。”   周重华转过脸来,艰难地缓回神色,努力做出与以往相同的温和神情。   然而因为情绪尚未消退,以至于他的脸都有些扭曲:“何事?”   游良:“今夜姜乾坤父子在宴席上公然对成景帝无礼,而那姜乾坤说自己来迟理由是巡视围场,往年巡视围场,姜乾坤不会亲自上阵,我担心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此话一出,周重华立即转头看向周山河:“你的兵是不是没掩掉行踪?!”   周山河嗤之以鼻:“怎么可能,我再三确认过,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   方知州手中还留有驱使战马时的勒痕,额上的伤还隐隐作痛,被汗水浸得酸胀,此刻他坐在营中,目光茫然失焦,不知落在何处。   他带领着皇城司京城里所有亲事官,避开两方人马,及时在姜乾坤巡逻之前,留下兵马踪迹。   其中惊险,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直至宴云何走进帐营时,才猛地回神。   宴云何瞧见他这狼狈模样,便知道成景帝派了苦差事叫他干:“我说你怎么没来参加宴席,看来是忙到了现在。”   方知州松开握了许久的双拳,迟钝地感觉到了刺痛:“那平安符我叫人看过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即无用以追踪的迷香,也无毒药。”   宴云何倒没想过,方知州竟会将游良送的平安符,拿去叫人检查一遍。   他从未想过平安符有问题,只因这是游良送给他们的,不只送他,还赠予方知州。   旁观者清,游良对方知州的心思,宴云何一直都看在眼里,从未说穿。   不管游良如今是何身份,但他的情感不会是假。   他钦慕方知州,从过去到现在,又怎会舍得去害他。   然而瞧方知州失魂落魄的模样,宴云何到底没有说更多的话:“你先好好休息,记得吃点东西,明日可有场硬仗要打。”   从方知州的营帐出来,宴云何并未回自己的营中,而是旋身走向了林子深处。   西山围场丛林密闭,宴云何越走越深,直至四下无人,才转过身来:“虞大人,你打算何时才出来。”   虞钦自树林后走出,他仍是宴上的袍子未换,只是腰间并无挎刀。   比起宴上的不近人情,此刻的虞钦,倒显得有温度了许多。   “你怎知是我?”虞钦问道。   说着他步步靠近宴云何,才发现对方选了个落叶枯枝繁多的地段,这样的地方,只需有人靠近些许,就能听见动静,宴云何实在很谨慎。   宴云何笑道:“猜的。”   虞钦靠近他,宴云何正好靠在一棵树下,被对方牵起了手,他动了动,试图合拢掌心,却被虞钦温柔又不失强硬地舒展开。   盯着掌心处已经止血,但仍然泛肿的伤处,虞钦低声问:“疼吗?”   宴云何受过的伤不知多少,区区这点皮肉伤,又算得了什么,可是他却哑声道:“疼啊,疼得要命。”   虞钦闻言,又仔细地查看宴云何的掌心:“可是有碎片扎了进去,怎么不找医官来瞧一瞧。”   宴云何却用那伤过的手,反手握住了虞钦的腕,将人拉到自己身前。   林中漆黑,只有宴云何挂在腰上,用以照明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光。   “我迟早会杀了姜陶。”宴云何沉声道。   这是他第一次几乎明目张胆地释放杀意,声音近乎平静,却不会有人质疑他言语中的真假。   宴云何的确变了很多,从前对杨业之流,他不过是动手给人一个教训。   而现在的他,可以眼也不眨地取人性命,虞钦知他为何会变成这样。   “我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你也不必太过介怀。”虞钦道。   宴云何:“你不生气?”   虞钦用剩余的手,从怀里掏出伤药,示意宴云何要给其上药:“生气啊,气你为何要伤了自己。”   宴云何愣住,他万万没想到,虞钦竟会这么说。   虞钦将药粉撒在伤上,再取出手帕,给人包扎:“我早已不在意世人如何看我,便是再来十个姜陶,也不值我为他动怒。”   何况他名声早毁,杀了一个姜陶又有何用。   宴云何难不成要将京城那些清流全部杀光?这不能堵住悠悠众口。   何况姜陶不过是迟早都会死的人,虞钦目光微冷地想,作甚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虞寒初,你真是……”宴云何无奈道:“你是菩萨吗,人家都欺到你头上来了,你还这般宽容,如此善良?”   饶是虞钦,也听不得宴云何这番话:“淮阳,这整个京城都不会找出第二个人,会夸我菩萨心肠。”   宴云何理直气壮道:“那是他们没眼光,不知你有多好。”   虽然这么说,但宴云何也知道虞钦的性子,离菩萨心肠相距甚远。   “你是因为担心我的手,所以冒险跟了过来?”宴云何哑声道。   他本以为今夜虞钦不会与他见面,也一直死死压抑着要去寻对方的心情。   虞钦的目光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透着无比的眷恋,他看着宴云何:“是啊,担心你,想见你。”   夜明珠只是叫人视物,却看不分明。宴云何只能听到虞钦那过份温柔的声音。   “你不对。”宴云何下意识道。   虞钦却说:“哪不对。”   宴云何蹙眉:“你以往从不说这些话?”   虞钦往日能退则退,便是逼不得已,叫宴云何知道了他的心思,也从不会直白透露半分。   今夜为何如此老实,连担忧他,相见他这些话都说了出来。   虞钦声音透着轻松的笑意:“淮阳平日总嫌我不会哄人,现在我哄了,你反倒不信了。”   宴云何哪里不信,他心都要在这样的攻势下,全然化开。   “你这是喝了酒,醉了吗?”宴云何局促道。   以往都是他直白地袒露爱意,倒没想到有一日,虞钦不过是说些甚至算不上甜言蜜语的话,都叫他无法招架。   虞钦:“是喝了点,你能闻得到吗?”   宴云何刚想应声,就感觉到嘴唇一烫,是虞钦吻了过来。   虞钦的袍子压住了夜明珠,他将宴云何抵在树上,只有嘴唇与他紧紧相贴,温柔悱恻地落下亲吻。   黑暗中,宴云何看不见虞钦的脸,只能听到他在他耳边轻声道。   “淮阳,我心悦你。” 第八十四章   仿佛在脑海中有烟火盛开,轰隆作响中,连耳膜都鼓噪着,因为胸腔的悸动。   哪怕见过那祈福带上隐晦的爱意,都不如真实听到对方亲口说出的瞬间,来得感觉深刻。   宴云何感觉到虞钦要往后推,便一把伸手将人搂住,抱得紧紧的。   好不容易才听到这话,又哪能让人这么离开。   “你再说一遍。”宴云何颤着声音,重复道。   虞钦好像笑了,声音很轻,他回手拥住了宴云何,不只说了一遍,是许多遍,声声在宴云何耳边响着,叫他好似掉进蜜罐里,就是被淹死了也值得。   “你今晚怎么这般……”宴云何喃喃着,没寻到合适的话语。   虞钦摸着他垂在背上的发:“哪般?”   宴云何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短暂的相拥未能维持多久,不远处传来踩踏声响,是夜巡的士兵,隐绰的火光透过密林。   正如出现那般悄然,方才还被宴云何搂在怀里的人,已经离开。如同他没出现过般,图留被搅乱了心神的宴云何,留在原地。   宴云何捂住夜明珠的光辉,立在原地面朝着虞钦离开的方向,该是欣喜的,内心深处却隐隐传来一种不安,许是明日要发生大事,所以才会心慌。   次日,冬狩正式开场,成景帝在众人的簇拥下,开始狩猎。   按照以往的惯例,成景帝只需射中几只猎物即可,然而今日也不知为何,那些猎物刚放在地上,就如同疯了一般四处逃窜。   成景帝数次弯弓射箭,竟无一而中,这几乎是往年不会发生的事。   又或者说,往年的猎物不该是这样的状态。   成景帝阴沉了脸,竟御马追了出去,周遭护卫只得纷纷跟上,不多时便入了密林。   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恰在此时蹿了过去,他再次搭弓,还未射出,一旁金吾卫身下马突然躁动起来,伴随着巨大的嘶鸣声,以及众人的惊呼中,那金吾卫猛地朝成景帝冲去。   宴云何猛地起身,脚踩马鞍借力,几乎是瞬间便纵身跃至那金吾卫的身前,铁刃滑过劲风,伴随着利器劈开的声音,血液飞溅,落满宴云何半身。   马头几乎被砍落了一半,发了疯的马轰隆倒地,连带着那金吾卫一起滚在地上。   便在所有人惊讶宴云何的怪力与残忍时,只见宴云何立刻旋身,疾驰至成景帝身边,一刀劈落不知从来袭来的利箭。   他的染血双眸梭巡周遭众人,厉声喊道:“护驾!”   声音刚落,拔刀声响成一片,却见数名金吾卫持刀劈向自己身边的同僚。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再次袭来的箭雨,让现场乱作一团。   ……   方知州抬起头来,他听到了不少哭号声。   成景帝遇刺的消息已经迅速传至营中,留在原地等候的大臣们顿时兵荒马乱,有文官立即冲到姜乾坤面前,让其立即派兵,诛杀刺客,保护陛下。   姜乾坤得知成景帝遇袭地点时,神情微妙,不过当下情况紧急,他什么话都没说,立即让人清点兵马,随后带着浩荡的队伍,往那处赶去。   只是在临行前,虞钦忽然走到姜乾坤的战马前,低声同人说了几句话。   他究竟说了什么,无人能知,只见姜乾坤离开后,虞钦也一同上了马,带着剩下的锦衣卫赴往成景帝遇袭的方向。   姜陶神色难辨地留在原地,下意识按住了自己的腰腹位置。   今晨他父亲忽然将他宣至营中,竟将虎符交给了他。   姜陶还未在父亲竟将此等重要物件交给他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便听到父亲说:“今日我若是有个万一,你即刻带此物回五军营,调动剩下的二十万兵。”   姜乾坤眼神阴沉,直勾勾地盯着姜陶,一字一句道:“围住京城,保护太后。”   未等姜陶点头,姜乾坤死死抓住他的手腕:“记住,一定要确认好再行动,不然我们姜氏全族,便要因你背上谋逆罪名!”   姜陶心神不宁,不知一旁的方知州已将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许久。   姜乾坤去后不久,方知州行至严公公身旁,这位以往对成景帝片刻不离的近侍,此刻非但没有跟谁在成景帝身边,甚至没有露出丝毫的焦急神情。   方知州压低声道:“陛……严公公,你这个模样,会叫旁人怀疑的。”   严公公侧眸扫来,那神情喜怒难辨,竟有种上位者压迫感,还未说话,便听闻一阵巨大的雷响,那动静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方知州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因为离得过于近了,那声音震得人耳朵嗡鸣阵阵。   很快,便有人大喊:“山!山垮了!”   不远处的山石轰然落下,尘土硝烟几乎要涌上云端,那不是雷声,是火药炸山!   与此同时,虞钦身下的马猛地仰首,被这巨大的动静吓得不敢动弹。   虞钦挥鞭了数下,都未能驱赶马继续往前。   他双目微红地看着炸山得方向,一把扔了马鞭,翻身而下,运转功力,朝传来巨响得方向疾驰而去。   “中计了!”   声嘶力竭的士兵在下一刻,便被天降巨石砸成肉泥。   姜乾坤立即被众士兵包围着往后退。   这时漫天箭矢落下,在姜乾坤的瞳孔中,密集得几乎像是雨点,只是这雨落下来,要夺去不少人命。   到底是上过沙场的将军,虽在京城安逸许久,但也马上找回了状态。   随着士兵列阵,他从铁盾的缝隙中看见形如恶鬼,面容全毁的男人,提着一把屠戮了不知多少人血的钢刀,用猩红的眼注视着他。   ……   周重华急声:“周山河已经疯了,今日小皇帝必须死。”   游良:“先生,还请冷静些,周将军迟早要出面的,这仗只有他能打,便是早些露面也无妨。”   周重华声音急促道:“不,不行,你快些去寻世子,叫他现在即刻攻打京城。姜乾坤疑心甚重,此次冬狩定会将虎符带在身边。我们先前的布置撑不了许久,若是等他派人携虎符去五军营调兵,一切都晚了。”   游良匆匆颔首,带上周重华的信物便骑上马从山上离开。   在成景帝遇刺之时,便已有人封山,所幸游良早已寻好后路,就是为了防止届时封山,不得而出。   那是一条湍急的河流,这寒冷冬日中尚未冰封,游良早已在这里备好船只,借着水势便能避开包围的兵队。   游良策马行至一半,忽地看到林中方知州的身影。   这人在这种时候,竟没有穿上铠甲,只着官袍,独自一人御马而行。   “方澜之!你在此地做什么?!”游良腿夹马肚,气急败坏地赶了过去。   方知州听到他的声音,转头朝他看来,游良好似瞧见了对方眼中的悲戚之色,但一瞬间的神情,如同他看错了般,下一瞬便消失不见。   “我来救陛下。”方知州说道。   游良本就心事重重,听到这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一个文弱书生,学什么舍命救君。这满山的兵马谁不是来救陛下的,用得着你出头?!”   方知州:“你又怎会在这里,金吾卫不应该一起进山了吗?”   游良:“这山太大了,自是要分开去寻。”   方知州:“那我同你一起。”   游良:“不行!”   方知州:“为何?”   游良半天说不出理由,甚至开始懊恼为何要叫住方知州。   可若是方知州在这山里出了什么事,那他才会后悔。   心急电转间,游良下了决定,他一把点了方知州的睡穴,然后将人从马上粗暴地拖了过来,带着人赶到了那条河边。   他捆住了方知州的手,将人放置一旁,正去解开那捆住船支的缰绳,就听到身后有人在问:“游良,你要去哪?”   游良身体僵了僵,缓缓直起腰来。   他转过身来,看向方知州。   那人没有如他所想一般昏迷不醒,而是坐起身,看着他,又看着他身后的船。   “陛下遇刺,立即封山,这时无论是谁,都不可离开此地。”方知州声音古怪道:“你快解开我,随我回去。”   这是游良第一次露出那么平静的神情,静得几乎诡异。   他慢步来到方知州身前,蹲了下去,他抽出了刀,利刃抵在了方知州的喉咙:“我不会跟你回去。”   “你要杀了我吗?”说这话时,方知州同样看着很平静,若不是双眼已经泛起红来,几乎叫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游良持刀的手往前一递,方知州闭上眼,可疼痛却没想象那般传来。   “我哪舍得。”只听游良用那一如往常的声音,似撒娇,又似求饶般道:“澜之,你就饶了我这回,放我走吧。”   游良没能等到方知州回话,他叹了口气,把人丢在这里又担心他出事,倒不如把人带到船上一起离开。   等到了接应的地方,再把方知州关起来。   天下大定后,再把人放出。   游良起身来到那捆住船只的缰绳面前,心里还在想着,方知州这么古板,知道他背地里偷偷做的事情,定要生气。   只是不知道到时得怎么哄,又要哄多久。   正思索着日后,忽然腰上像是被撞了一下,那瞬间并没有立即感觉到疼。   游良缓缓低下头,看到小腹上的衣袍,有血迹缓缓散开。   他艰难地回过头,却被温热的掌心捂住了眼睛。   方知州的掌心有血的味道,连声音都如往常那般温柔,只是这温和中,却能听见微不可查的颤抖。   “嘘,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第八十五章   宴云何的刀上都豁出数个口子,满地尸体,血液浸入了泥地里,将土壤浸得松软。   他和数名护卫包围着成景帝,正殊死搏斗。   天摇地动的炸山发生时,宴云何只来得及将身体护在成景帝身上,抱着对方滚下了山坡。   “炸药是不是提前引爆了。”宴云何一把撑起身体,看着身下的成景帝道。   山坡长而深,那些刀光剑影好似瞬间便离他们远了。   若不是这一遭引蛇出洞,竟不知金吾卫中已被渗透了这样多的奸细。   成景帝拧着眉:“你先让开,咱家的骨头都要被你压断了。”   宴云何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四周:“住嘴。”   身下这“成景帝”道:“你杀人也太慢了,倒不如让我出手。”   宴云何站起身,一把拉起成景帝,说:“是吗,让你出手,好叫所有人都知道我们陛下突然得了神功,武功盖世了是吗?”   成景帝:“宴大人,你竟敢这么跟陛下说话,这脑袋我看迟早要掉。”   “严公公,你再这么一口一个陛下,我怕公公的脑袋比我先没。”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虽是如此,但他们皆将功力运至十成,极速撤离。   惊变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发生,炸山所引起的一系列反应,到底还是波及了此处。   他听到严公公惊呼他的名字,敏锐地感知到从后方袭来的疾风。   并非暗器,而是飞溅沙石。   宴云何回过头来,能将人瞬间吞噬的灾难画面,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瞳孔里。   只见山坡的最高处,一层层地往下塌陷,沙石夹杂着参天大树,倾覆而下。   ……   游良腰腹依然疼痛非常,但血已经止住了,他从昏迷中醒来,便看到方知州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信物。   他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甚至不知究竟是哪疼,又或者说,整个腹腔都在疼痛,而这痛在加剧。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游良咳了数声,喉间腥味非常。   他看着方知州,好似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方知州握着那玉佩,不答反问:“这就是能与吴王世子联系的信物?”   游良呼吸急促,他沉默许久,忽然明白了:“原来陛下早知我们要在今日动手,这是一个局。”   他艰难地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让我猜猜,陛下废了这么大的功夫,在西山围场设这个局的目的,就是想让姜家和我们斗起来,他好渔翁得利?”   “如果我没猜错,姜乾坤若是死在西山围场,姜家必不会罢休。到那时会是谁会来讨伐世子?不管是姜家还是我们,都得不到益处。”   因为愤怒而气血上涌,游良颤声道:反而是陛下不费一兵一卒,就能重伤两个心腹大患,一箭双雕。”   方知州听着他的话语,却没有回答分毫,而是问:“你为何要这么做?”   游良闭上眼,方知州继续道:“为了你娘?”   “闭嘴!”游良呼吸急促道。   方知州却没有如他所愿地停下:“我思来想去,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着大好前程不要,竟然选了谋逆这条路。”   “我本以为你娘只是病故,后来才知,原来当年她与先太子妃来往密切,东宫谋逆事发,你娘为了不祸及家族,选择自缢。”   游良蓦然睁开血红的眼:“谁说她是自缢,她是被游家给逼死的!他们全都来逼她,不叫她活!凭什么所有害死她的人,还能安稳活着?!”   “所以你就谋逆!选择投了一个打着先太子旗号谋反的逆贼。若是事成,当年参与太子一案的人都会遭到清算。”方知州厉声道:“便是没成,等事情败露,你游家上下全都逃不过!”   “游良,你真是疯了!”   游良忽地笑了,笑得那般不合时宜,鲜血涌出了他的唇角:“刚开始想着,无论怎么样都好,都算给她报仇了,可是后来……”他望着方知州,轻声道:“后来我又舍不得了。”   方知州骇然地看着他唇角淌下的鲜血:“我分明没有伤及你的要害。”   而游良的视野已逐渐模糊,无尽的黑血从他唇角淌出,他艰难地喘了口气:“澜之,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想骗你。”   方知州将人背起:“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太医。”   游良眼神逐渐涣散:“先生不信任何人,他的药……无人可解。”   其实有解药,只是需要方知州带他去寻到接头人。   他相信方知州不会拒绝,只是这样一来,方知州之后会如何?   游良将脸贴在方知州的颈侧,沾了血的吻,轻轻落在那处皮肤上,那是他这辈子与方知州最近的距离。   幸好,他未曾对他说过,他钦慕他。   方知州感觉到了那记亲吻,也能感觉到那身体绵软地失去了所有力道。   “别睡。”方知州盯着地面,他一步步地往营地走:“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听你解释。”   “你从前惹了这么多祸,我哪次不帮你,这一回我也会帮。”   在他背上的人始终安安静静,再没有说任何话。   ……   百里兴本准备在冬狩上好好表现,为百里家争光。   但没想到冬至宫宴上针对成景帝的刺杀,才过去不久,现在冬狩又再一次有人动手。   他的计划全被打破,如今身为锦衣卫指挥同知的他,要跟着指挥使大人一同寻找陛下的踪迹。   听闻姜乾坤已在山路遇袭,所领兵队在炸山后损失惨重,此刻正和刺客死战。   百里兴望了眼身前面色凝重的虞钦,在姜乾坤出发前,说的那句话,“大人谨记,按计划动手。”   百里兴那时离虞钦不远,恰好听见了这似是而非的话语。   他不知道虞钦和姜大人究竟在计划着什么,这听起来十分可疑,难道姜家跟今日的刺杀有关系?   先前工部火药走私本就与姜党有说不清的干系,今日这火药炸山,难道……   百里兴顿时毛骨悚然,下意识望着侧前方的虞钦。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觉得虞钦的目光冷得厉害。   不过多时,他们便遇见了第一具尸体,继续往里走,残躯断肢,绵延不断,宛如炼狱。   百里兴看着那些尸身的服饰:“神机营和金吾卫,都是陛下身边的近卫!”   虞钦没有理会他,而是急步往里走。   然而再往深处,便走不了了,虞钦站在那塌陷边缘,看着下方被碎石淹没的山坡,最后的尸体以及踪迹,也止于此处。   百里兴一眼便能瞧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面容苍白道:“是炸山引发的山崩,难道陛下已经……”   话还没说完,便看到身边的人拔出刀来,纵身跃下这个深坑,丝毫不顾这山崩尚未结束,随时都有可能再来第二回 。   “虞大人!”   百里兴看着身旁的同僚,他们皆是面面相觑,但见虞钦都下去了,自然不好傻站此处,只好纷纷往下,一探究竟。   虞钦用金刀挖开了碎石,在他的粗暴使用下,金刀很快伤痕累累,再又一次用内力劈开巨石时,跟随他多年的金刀断裂。   一旁的百里兴见他这魔怔模样:“虞大人,这里光靠我们挖是没用的,就算真有人埋在下面,可能也已经死了。”   听到这句话,虞钦转过头来看了百里兴一眼。   百里兴混身上下都僵住了,那一眼叫他以为,虞钦会杀了他,   但是虞钦很快便转过头来,竟直接徒手挖那些石子,很快指尖那些肉便磨得鲜血淋漓,可他好似感觉不到痛一般,一下下地往下挖。   很快便看到一截明黄色的布料,百里兴瞳孔微缩:“陛……”   话音未落,虞钦一把将那布料扯了出来,那只是一片衣角。   百里兴的心猛地砸回原地,吁了口气。   虽然他并不效忠成景帝,但自从成景帝在位后,也没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甚至民生还好了不少。   若非如此,锦衣卫怎会这般声名狼藉。   成景帝才能越出众,就越显得他们这些太后鹰爪十分碍眼。   虞钦捏着那片衣角:“继续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锦衣卫们不敢说话,只在那片衣角处继续往下挖。   很快就看到了一具尸体,只是那尸体身上穿着神机营的服饰,瞧着并非陛下。   百里兴望着虞钦,却发现对方的脸色白得近乎骇人,甚至瞧着有些摇摇欲坠。   “虞大人。”   虞钦一把推开百里兴,蹲下身来,他手肉眼可见地在抖,直到按在那具尸体上,将人翻了过来。   那是张血肉模糊的脸,看不清原来模样。   百里兴寻到男人腰间的腰牌,看着上面的名字:“大人,这好像是神机营的宴大人。”   还没说完,他就看见虞钦用那伤痕累累的手捂住嘴唇,甚至在那刻撑不住身体,膝盖狠狠磕入石堆中。   血液粘稠地顺着指腹淌下,鲜红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百里兴知道虞钦的身体向来不好,可经过了刚才那么一遭,对方的眉宇竟透着股油尽灯枯的味道。   好似在听到尸身名字的那一刻,便已夺走了他的所有生气。 第八十六章   “看来是他们内部出现了分歧,不然追杀我们的怎会只有这么一点人,反倒全都集火到姜乾坤那处。”宴云何用纱布缠住自己的伤处,忍痛道。   严公公已经换下龙袍,穿着一身血迹斑斑的神机营服饰:“未必,可能瞧见了你留在那石堆里的尸体和龙袍,正忙着翻找呢。”   方才实在惊险,若不是有严公公相助,仅凭宴云何自己,哪怕能活着出来,也决计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是轻伤。   突如其来的山崩,虽将那几个难缠的刺客甩脱,但也牺牲了不少自己人。   一开始的计划,是让他们在围场里尽量拖延时间,叫姜乾坤和吴王背后的势力狠斗一场。   现在不过刚开始,便已死伤惨重。   他和严公公必须隐匿起来,谁也不知道下一波杀手会何时到来。   于是宴云何把自己的衣服与地上的尸体交换,以及严公公身上的龙袍割碎,分散地掩埋在那些碎石之中。   光是搜寻那一处,应该都要花费不少时间。   不过想来那简单的骗局,应该不会有人相信。   即便信了,也会兵分两路,一支留下来翻找,一支继续搜寻。   “周家满门就是姜乾坤带人去屠的,这背后之人冒险用了周山河,现在怕是出现了那人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宴云何冷笑道:“本应该刺杀陛下的周山河,这时正忙着报仇,没工夫来找我们。”   利用他人仇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虽然有效,但同样是把双刃剑,一不小心就会割伤自己。   严公公沉吟道:“即是冒险,那人肯定留了后手。”   “竟然能在这些年渗透进金吾卫,这人身份不简单啊,怕是在京城极有威望。”宴云何看了严公公一眼:“陛下真没查到究竟是何人在作祟吗?”   就连游良之事,他也是昨日通过方知州才得知。   成景帝只告诉他周山河的存在,以及今天他要做的事情。   严公公:“咱家只知道今日过去,不管是人是鬼,都得现行了。”   说罢,严公公一把抽出袖中剑,击落射过来的暗器:“又来了。”   宴云何扔掉那伤痕累累的刀,从腰腹抽出软剑:“速战速决吧。”   ……   百里兴错愕地看着虞钦:“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虞钦垂着眼,死死盯着那具尸身,缓慢地用袖子擦去唇边血渍:“不是他。”   “什么?”百里兴没懂对方究竟在说什么,但他看得出来虞钦此刻已经旧疾复发,急需回营就医。   虞钦仔细打量那具尸身,从上至下,甚至粗暴地卸掉那死者身上的铠甲,扯开衣服,仔细在具身躯上看了许久,才逐渐找回理智:“把腰牌给我。”   百里兴连忙递了过去,虞钦看着牌上宴云何这三个字的一撇一划,犹如锋芒般刺入眼底。   虞钦抿唇,竭力忍住上涌的气血。   他指腹上的血迹甚至因此浸入了令牌的凹陷处,虞钦下意识用袖子擦了擦,才意识到百里兴一直盯着他看。   他沉默地将令牌塞进自己的衣襟中:“继续搜!”   百里兴:“大人,你还是回去叫随行太医给你瞧瞧,你脸色实在太差了。”   虞钦头也不回道:“无妨。”   随着夜幕逐渐将临,这时的西山围场,已从狩猎之地,变成血腥战场。   姜乾坤所带临的军队,在此战中折损大半,   天时地利人和,他一个不占,这仗打得艰辛,但到底是人数上占了优势。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到底是赢了,剩下的人都被活捉下来。   是姜乾坤发出的命令,既然小皇帝敢用人来对付他们姜家,那必然要留下活口。   这可是用来威胁小皇帝的把柄,怎能轻易死了。   那面目全毁的疯子被押到他面前时,姜乾坤还低头看着那男人疯狂的模样:“你是谁?”   用了区区数百兵马,就叫他这支上万人的军队损失惨重,若非从虞钦那里得知冬狩有变,比往年多带了一倍的兵,说不准还真要死在这里。   男人狠狠啐了一声,将唾沫喷在了姜乾坤的脸上。   “姜狗,我是来带你下地狱的。”说罢他狞笑起来。   姜乾坤却从他扭曲的面容,以及那熟悉的眉眼中,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你竟然没死?”姜乾坤诧异道。   不过很快,他又回过神来:“看到当年对着你胸口那刀没能要了你的命,那今日我将你的头整个砍下,看看你这回,还能不能活下来?”   说罢他一把抽出身旁近卫的刀,抵在了周山河脖子上:“又或者我给你另一个选择,把陛下交代你的事情全盘托出,我就饶你一命,如何?”   周山河猖狂大笑:“姜狗,我怕你活不到那时候!”   说罢他猛地暴起,本该捆住他双手的麻绳竟硬生生被扯裂。   姜乾坤在京城安逸太久,他忘了对于亡命之徒,是绝不能犹豫半分的,当下便抬刀往周山河的胸口刺去。   八年前犯下的过错,到今日,姜乾坤又犯了一次。   周山河心脏位置异于常人,姜乾坤八年前没能杀了他,这回一样杀不了他。   身旁两位士兵都持刀砍来,但周山河仿佛已经没了肉体的知觉。   哪怕胸口穿过的利刃,他仍猛地往前,一把抓住了姜乾坤的喉咙。   周山河恨声道:“姜乾坤,随我一同见阎王吧!”   ……   “陛下,请你即刻回京,此地太危险了,不可久留!”   此话一出,文官们纷纷应是。   成景帝站在偌大的营帐中间,听着百官的劝说:“可是姜爱卿还未平安归来,朕怎能弃他而去。”   姜陶听到此话,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神色,他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要对付他们姜家,造成今日这个局面的,不正是这个小皇帝!   这时营帐里进来了一个人,是他父亲的近卫。   对方脸色难看地望着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出去。   姜陶看了看四周,发现众人都在忙着劝说成景帝,无人在意他的去向,他便悄悄地退出营帐。   一出营帐,就见近卫满脸悲戚,低声对他说:“老爷被那周山河重伤,如今生死难料,公子,快些逃吧!”   姜陶双腿一软,险些没能站稳,还是近卫一把扶住他:“老爷早上交代公子的,公子可还记得?”   “记、记得!我现在、现在就去办。”姜陶踉踉跄跄地跟着近卫行至马边,连上马都相当困难,险些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他听到马蹄急速踏来的声响。   姜陶下意识缩至一旁,看见宴云何混身浴血,御马而来,那模样好似那索人性命的杀神,姜陶连呼吸都屏住了,就怕对方发现自己,知道自己身上藏有兵符。   这些都是成景帝的人,成景帝杀了父亲,若是叫这些人发现了,也会杀了他!   宴云何全然不知藏在帐营一旁的,正是那姜陶。   他下马后快速地掀开营帐,严公公中途受了伤,只能下去寻找太医医治。   这时成景帝身边只有一堆文官,最精锐的一批护卫已在今早被带了出去,死伤惨重。留下来的护卫不顶事,这时只需要再来几个刺客,成景帝的处境便会变得十分危险。   宴云何一把掀开营帐,那些个文官瞧见他的模样,个个望之色变。   他完全无视了那些人,径直来到成景帝的身边。   没过多久,一个近侍慌忙地跑进了帐营里,高声喊道:“陛下!陛下不好了,姜大人遇袭,已经重伤昏迷了!”   成景帝骤然色变:“你说什么!”   文官闻声哗然,一时间帐营中众人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就在这时,帐营被再次掀开,宴云何一眼望去,心脏顿时瑟缩了瞬。   那人是虞钦,脸上沾着血污,双唇透股青白,不过一日未见,这人怎会将自己弄成这个模样。   锦衣卫鱼贯而入,很快就将帐营中的人团团围住。   这副来势汹汹的模样,叫帐营中本还喧哗的文官们,逐渐安静了下来。   成景帝看着守在帐营门口的虞钦,缓声道:“虞指挥使,你这是在做什么?”   虞钦垂首道:“陛下,现在姜提督生死不明,外面又贼人众多,陛下还是不要乱跑才好。”   他言语上听着恭敬,可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有文官壮着胆子道:“虞大人,这里这么乱,当然是要立刻护送陛下回京才好。”   虞钦厉声道:“我看谁敢动!”   帐营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在这片寂静中,成景帝摇着头,双目湿润:“我不信,母后绝无可能这般待我。”   这话一出,帐营中的文官皆回过神来:“陛下,姜家这是要反了啊!”   “何至于此,母后……何至于此啊!”成景帝仍是不敢置信道。   宴云何的思绪自从在虞钦进来后,便一直处于混沌之中。   直到虞钦取下了腰间的事物,那是一个金属所制的长管,是陪伴过宴云何许多日夜,他亲手赠予虞钦的定情信物。   他看着虞钦缓缓抬起火铳,隔着人群,指向了成景帝。   刹那间,计划中所有的违和感,那缺失的一环,都在此刻扣上。   原来,这才是虞钦早已做好的选择。   宴云何的心脏传来几乎要被攥碎的疼痛,他从未伤得这么重。   叫他目眦欲裂,失态至极地落了泪。   “虞钦——!” 第八十七章   虞钦持着火铳的手轻轻一颤,好像那一刻,他没办法看宴云何的脸,亦不能与他对视。   不知是谁惊喊了声护驾,平日里在朝堂上争锋相对的文官,在此时竟出奇一致,不少人挡在了成景帝身前,哪怕面对着火铳颤颤巍巍,但仍要护住自己的君主。   这时有一道夹杂着血腥味的身影倏地闪过,挡在了虞钦的枪前。   火线已经点燃,线尾燃至一半。   宴云何用肉体凡躯挡着,他看见虞钦错愕地望着他,感觉拿着火铳的手本能迟疑地往后退。   虞钦迟疑了,宴云何却没有丝毫停顿。   剑与铁器擦出剧烈的火星,在刺耳的刮擦声中,宴云何抬剑起剑,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劈下火铳。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下,那火铳竟被硬生生给劈弯了枪口,下一瞬宴云何抬脚,踹中虞钦腰腹,将人踢出了数米之外。   这一通眼花缭乱,情势竟完全逆转,宴云何踩熄了火铳的引线,狠戾地望向四周的锦衣卫。   这时帐营再次被掀开,严公公带着一支身穿铠甲的士兵们,姗姗来迟,将里面的锦衣卫尽数拿下,结束了这一出终将落幕的戏。   宴云何看着虞钦被人捆了起来,置于角落,望着对方始终双眼紧闭,好似已经昏迷。   他踹得力道他心里有数,远没有看起来那般重。   虞钦现在的模样,是否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随在严公公身后的,是宴云何许久未见的赵成安。   赵成安径直走到成景帝身前,跪下行礼:“臣赵成安救驾来迟,已将乱贼姜党尽数拿下!”   外界皆以为君臣不和,殊不知他们早已联手,若不然祁少连又怎会将赵成安留下。   边境确实离不开祁少连,可他却将自己教得最好的两个徒弟都留给了成景帝,全是为了今日,用以平定内乱。   赵成安带着就近从昌平和固安借来的兵马,赶赴了西山围场。   即便京城姜党已经察觉不对,但调动五军营的姜乾坤尚在西山围场。   就算姜乾坤没有被周山河重创,他的命也留不下来。   只因姜家谋逆,证据确凿。   瞧着这过于巧合的一切,一些敏锐的文官们,已经察觉到了其中的猫腻。   文官们望向那虽然年少,却令人生畏的皇帝,皆知其羽翼丰满   这位陛下要将皇权尽归于手。   只怕今夜过去,京城的天便要变了。   严公公笑眯眯地让人将百官请了出去,包括那些锦衣卫,不知是否故意,还在角落的虞钦却被留了下来,无人动他。   严公公凑到成景帝耳边低语几句,只见成景帝面色微沉:“不在他身上?”   “是的,陛下。”严公公严肃道。   成景帝立即起身,行至书桌前拟旨,严公公在旁捧章,迅速地拟好圣旨后,成景帝看向宴云何:“淮阳,你过来。”   宴云何却没有立即动,他背脊挺得笔直,好似有无形中的丝线,将他死死捆住,叫他动弹不得。   祁少连和成景帝故意做戏给外人看,他不知。   赵成安离京去昌平固安借兵,他也不知。   虞钦要成为谋反的“罪证”,每个人都清楚,唯独他不知。   他动不了,也不想动。   直到成景帝叹息一声:“我便是不愿引起内战,以至生灵涂炭,才费尽心思谋划今日这一场,要想兵不刃血地解决一切,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已经是损失最小的方法。既然已走到这一步,淮阳可是想叫一切牺牲都化作白费?”   宴云何终是动了,他一步步来到成景帝身前,双手接过圣旨,无需太多交代,他知自己要做什么。   兵符不在姜乾坤身上,必须要截下带兵符前往五军营调兵之人,不然等京城开战,吴王世子再来掺上一脚,大晋内乱,鞑靼趁机入侵,届时干戈满目,祸结兵连,他宴云何才会成为千古罪人。   他不能让所有人的牺牲,都成为一个笑话。   手握圣旨,宴云何行至帐营门口,虞钦不知何时醒了,又看了宴云何多久。   而他始终没有侧头看虞钦一眼,破损的衣袍翻飞,血渍殷红。   虞钦怔了怔,本能抬手,却意识到自己双手被缚,他碰不到宴云何。   而宴云何则越过了虞钦,头也不回地离去。   ……   姜陶骑着马,一路狂奔,山林后无尽的黑暗,仿佛隐藏着追杀他的凶徒。   他大口地喘着气,心跳得快极了。   整座山都被包围了,可是围着西山围场的不是五军营,而是不知从哪调来的兵马。   近卫为了他,牺牲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   姜陶浑身冷汗,唇舌发麻,他知道他即将要做的是场惊天动地的大事。   只需要抵达五军营,用父亲交给他的兵符带人围了京城。   权柄在手,这天下就是他们姜家的。   父亲生死不明的惊惧,在意识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时,几乎要被兴奋所淹没。   太后无子,他是父亲的嫡长子,姜家人里,他才是最适合当皇帝的那一个。   他不再是区区营官,而是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都会被他踩在脚下。得罪过他们姜家的,都会为此付出代价!   不知在黑夜中行了多久,姜陶终于赶到了五军营驻扎之地。   姜提督不在,此时掌管五军营的便是武臣陈廉清和姜晋二人。   正好在营地的,只有陈廉清。姜陶不信外姓人,哪怕陈廉清毕恭毕敬地喊他小公子,问他深夜前来有何要事,姜陶仍是闭口不说,只叫嚣着让陈廉清将五军营的重要武官都召集到此地。   陈廉清能被提拔到今日的位置,自是不简单。   他观着姜陶神色慌张,便知今天冬狩必然出了什么重大变故。   于是试探了几句,还是姜陶不耐,掏出怀里的兵符:“虎符在此,还不传我军令!”   陈廉清看清那符,神色变了几变,心知姜乾坤凶多吉少,又看面前这个毛头小子,顿时有了算计。   “属下听命!”说罢陈廉清出了营地,召来几个贴身下属:“看好里面的人,别让他跑了。”   拿着鸡毛当令箭,真以为只要拿着虎符,就真能调动军队陪他胡闹,真是笑话!   若是今夜在此地的是姜晋,说不准姜陶还真能事成,可惜偏偏是他陈廉清。   偌大的五军营,自然不是上下一条心,姜乾坤还在时尚能压阵,现在陈廉清知道姜乾坤没了,这五军营究竟还姓不姓姜,也就难说了。   可即便如此,陈廉清还是速速召集了剩下的六名武将,快些赶到营中。   还特意藏了心眼,令人最后才去通知的姜晋。   武将们被深夜吵醒,一听发生了大事,便急忙赶了过来。   得知虎符竟落在了姜陶手中,个个大惊失色。   “陈将军,你可知姜提督出了何事,怎会让姜小公子拿了兵符?”最先赶到的掌号头官崔将军问道。   陈廉清肃穆道:“具体情况我也不知,还是请小公子过来吧。”   姜陶被请到帐营中后,也不顾这些人对自己的问询,急急道:“我父让你们即刻发兵,包围京城,保护太后!”   话音刚落,营帐里的众武将们面面相觑,好似都没听明白姜陶在说什么似的。   姜陶只能再次掏出兵符:“见符如见人,还不快些领命!”   陈廉清主动道:“小公子,你让我们护卫京师,可是有反贼攻入京城?”   姜陶刚要说可不是有反贼吗,又意识到这个反贼是陛下,真要说反贼,他们姜家才是反贼。   不过略有迟疑,便听陈廉清道:“冬狩上到底出了何事,姜提督为何不亲自前来,陛下可还安好?”   三连问顿时叫姜陶语塞,说不出话来,立即急红了脸:“现在兵符也指挥不动你们了吗?姜晋呢,姜晋人在何处?!”   “何必如此麻烦!”人未到,声先至。   帐营被掀开,摇晃的烛火倒映在来人脸上,那人脸上尚有还未清洗干净的血污,怀中抱着一个方正红盒,目光森然,好似恶鬼。   “我来传陛下圣旨,重将听令!”   陈廉清看到那人手里的明黄圣旨,心中顿时一沉。   姜陶更是握紧兵符,犹如见到阎罗般:“还不快些将他拿下!”   宴云何将手中圣旨展开,把上面鲜红的玉玺印章展示给众人:“见圣旨如见皇上,谁敢动我!”   看着这些将军们闪烁的神情,宴云何知道他们在担心害怕什么。   并非是害怕姜家倒了,而是害怕被连坐。   要是如此,倒不如跟着一起反了,说不定还有一线生路。   宴云何来时就怕这些将士们已被怂恿,好在他来得及时。   “姜家谋逆,罪不容诛,尔等按律,该当连坐,然陛下宽仁,念在尔等不过听令行事,若是将功补过,便可既往不咎。”宴云何高声道。   他环视众人,将这些人的神色都看在眼里,最后落在正中央的姜陶神色,诡异勾唇一笑。   先礼后兵,他将带着的盒子掀开,探手进去:“若还冥顽不灵,下场有如此人。”   他将那血淋淋的人头丢了出去,那头滚了几圈,朝着姜陶的方向停了下来。   那是姜乾坤的脑袋,他死不瞑目地睁大了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姜陶。 第八十八章   姜乾坤竟然死了!   将士们看道这血淋淋的人头,顿时一片哗然。   姜陶怒喝声哑在喉间,青白着脸,被那颗人头吓得踉跄在地。   陈廉清看着那圣旨,又看那人头,心中又惊又怕。皇权刀下,就是横行无忌多年的姜乾坤,也只落得如此下场。   那他们这些五军营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是群龙无首,人心惶惶,还是抓住这绝妙的天赐良机,陈廉清眸光微动,看了眼坐在地上的姜陶。   宴云何弯下腰,冲地上的姜陶温声道:“姜大人,还不为你父亲收尸?”   姜陶惊怒之极:“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宴云何扯出一抹轻蔑的笑容,他直起腰,梭巡四周神色各异的武将们:“诸位大人,若仍执迷不悟,罪同谋反!”   “大人们便是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也得在乎家人的,不是吗?”宴云何最后一句,声音放得极轻,话语间的威胁,叫人毛骨悚然。   “还是说,各位在等谁?”宴云何走到那头颅前,毫不客气地踩了上去。   他瞧着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靴底碾着人头,腰间软剑缓缓抽出:“难道是在等姜晋?”   姜乾坤死了,现下五军营官职最高的,便是陈廉清与姜晋。   姜晋迟迟未曾露面,已让人忐忑不安。   除陈廉清以外的武将们,有些脾气爆的,已经提起武器。   姜家掌管了五军营这么多年,能被提拔起来的,都是跟姜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之人。   虽说姜乾坤的死叫他们猝不及防,但仅凭宴云何的一句既往不咎,他们难道就真的会信?   随着软剑出鞘,森凉的剑影倒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姜晋是不会来了,他比你们要聪明。”   沉默在帐营里蔓延,直到一道拔剑声响起,打破了局面。   是陈廉清拔了剑,余下诸将瞧见他的动作,也纷纷将剑拔了出来。   姜陶看着逆转的局势,立即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到陈廉清身边:“陈廉清,快杀了他,为我父报仇!事成以后,我封你为五军营提督!”   姜晋的背叛让姜陶倍感失望,倒是陈廉清的主动让他很赞赏。   虽说陈廉清不过是个外姓人,但在大局面前丝毫不含糊。   等他当上皇帝,第一个处置五马分尸的人,就是这个宴云何!   陈廉清握着剑,直视宴云何,嘴里却在问:“小公子,你想成什么事?”   姜陶刚要说话,就感觉眼前一花,他缓慢低下头,看道陈廉清反手将剑插进他的身体里,不紧不慢地接了下一句:“谋反吗?”   他嘴唇微动,能吐出的只是鲜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其余武将掉转剑锋,对准陈廉清。   陈廉清利落地将剑从姜陶身体里拔出,鲜血溅了一地,他却抱剑拱手,无视周遭同僚的刀刃相向,垂下的双眸掩住了熊熊燃起的野心:“臣陈廉清,誓死追随陛下!”   宴云何笑了:“陈大人今日大功,我必禀报陛下。”   陈廉清谦卑道:“臣不敢居功,还望陛下让臣诛杀逆贼,将功补过。”   宴云何望向剩余的人:“各位大人,今日是想当被诛杀的逆贼,还是想做立功之人?”   陈廉清的举动无形中击破了他们内部的防守,有时候溃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刚才冲宴云何举刀之人,已经掉转剑锋,架在自己昔日同僚身上。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不想当反贼,那反贼就只能别人当了。   伴随着姜乾坤和姜陶父子的死,姜晋的无故失踪,还有陈廉清的背叛,本来铁桶一块的五军营,如今开始自相残杀。   宴云何收了脸上的笑意,一双眼冷冷地望着这样的场面。   陈廉清行至他身边,把从姜陶手中掏出的虎符,双手递给宴云何,低声道:“大人,五军营的兵符,还请归还陛下。”   宴云何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将陈廉清看得心里一凉,但很快他便镇定下来。   今夜之事,若是真听了那姜陶所说,起兵包围京城,那才叫蠢。   古往今来,谋反岂是随便就能成的。   要真如此,那姜党何必还要捧成景帝上位。   姜乾坤都被成景帝杀了,还是以乱臣贼子的名义,瞧着便不是个孱弱无能的。   与其冒着极大的风险去拼荣华富贵,倒不如稳妥些投靠成景帝,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   陈廉清的所作所为,倒也不能说错,甚至无形中还帮了宴云何不少。   只是这等背信弃义之人,今日虽能为了成景帝,转手出卖姜党。   明日就能为了更大的利益,出卖陛下。   姜家用的都是这样的人,难怪当年战败连连,让出五座城池。   这些人心中只有利益,没有道义,更无对百姓的悲悯与关爱。   宴云何不欲同他多说,握着兵符掀帘便走了出去。   宋文已经侯在外边,向来天真可靠的脸上,亦沾满了鲜血。   姜乾坤的脑袋,便是他砍下来的。他奉命一直盯着姜乾坤,姜乾坤遇袭的消息,也是他迅速地传给了严公公,还盯住了姜乾坤近卫的去向,这才为他们赢得了不少时间。   宴云何进五军营后,宋文便是他留在外面的底牌,要是他遭遇不测,宋文便会立刻带着剩下的人冲进来。   一个将士不降,就杀一个,都不降,那便全杀了。   哪怕死成百上千的人,也绝对不能开战。   ……   慈宁宫,熏香缭绕,太后自梦中惊醒,心头乱成一片。   张姑姑掀开帷帐,给她递了一杯安神汤:“娘娘这是怎么了,可要叫太医前来?”   太后摇了摇头:“乾坤来信了吗?”   张姑姑笑道:“娘娘,冬狩才过去一日,哪能这么快啊。”   太后凝眸不语,张姑姑又道:“国舅这次可是带了近万兵马过去,还有锦衣卫相助,娘娘且安心,不会有事的。”   太后思索道:“锦衣卫我信不过。”   张姑姑回道:“怎么会呢,虞大人这个月的解药还未拿到。要是国舅有个万一,虞大人也活不成了。”   太后沉吟道:“也是,他那人最是惜命,惯会苟且偷生,许是我多虑了。”   张姑姑放下帷帐:“娘娘先睡吧。”   “你再派人去西山围场,一有消息便即刻传回宫中。”闭眼前,太后低声吩咐道。   ……   漫长的黑夜过去,天终破晓。   冬狩之行开始得隆重,结束得潦草,回程时每个人的心头都有些沉重。   宴云何没再回西山围场,光是整顿五军营,就要花费不少时间。   等他忙完这阵,成景帝已经回京了。   宴云何一直未曾进宫,告病不上朝,所有消息都是通过旁人得知。   比如太后被禁足慈宁宫,姜家上下被清算,朝堂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又比如在活捉的刺客中,查到吴王背后的主谋。   正是那被天下学子所向往,百官培育之地东林书院的院长周重华。   听到这身后之人竟是周重华时,宴云何甚至提不起兴致来惊讶。   只是忽然明白,为什么游良会投靠对方,周重华是多少人崇拜敬仰的先生,这样的人最易煽动他人跟随。   成景帝趁机推行新政,比以往更快地落到了实地。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点换在成景帝身上,也很合适,只是他们不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宴云何寻到方知州时,对方换了一身素袍,佩白色抹额,面色憔悴地在家中,沉默地看着手中的折扇。   久留五军营的他,收到了游良最后的消息。   他死了,死在了方知州怀里,被抱到太医身前时,人早已没了气息。   方知州带走了游良的尸身,直到成景帝回京后,才出现在自己府中。   游家人本来还上门闹,要方知州交出尸体,让人入土为安。   不知后来是否又听说了什么消息,逐渐不敢上门,就怕被游良牵连了家族。   宴云何沉默地陪了方知州许久,最后倒了两杯酒,推至方知州手边:“喝吧。”   方知州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喝了一杯。   宴云何将自己手中的饮尽,又倒了杯在地上。   他起身穿过厅堂,步过长廊,经过院子,不久之前的冬夜,他们还在这里一起吃着暖锅。   音容笑貌皆在耳,不过转眼功夫,就已物是人非。   回京不到一年,却好似历经沧桑了半辈子。   宴云何被成景帝召进宫中时,已告病了半月有余,这期间他整顿好五军营后,便将手中之事托付给其他人,回了侯府,闭门不出。   直至成景帝的传唤。   仍是乾清宫,成景帝近日批改奏章,忙至半夜,宴云何来时,他手里仍看着一份奏折:“你告病这么久了,也是时候该上朝了。”   宴云何跪下身来,匍匐在地:“臣有一心愿,恳请陛下同意。”   成景帝搁下奏折,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愿是什么:“朕早就在等你提了,当年东宫谋逆翻案这事已经提上日程,虞……”   宴云何出声打断道:“请陛下准许臣赴往大同,协助祁将军,镇守边关!”   成景帝愣住了:“你……你说什么?”   宴云何再次叩首:“请陛下恩准臣赴往大同,镇守边关!” 第八十九章   “京城诸事方定,你怎么就这般急着想走,朕以为你现在最关心的是其他事情。”成景帝脸色难看道。   宴云何低垂着脸:“要是陛下是枉顾忠良,薄情寡义之辈,那臣就更不该留下。”   成景帝被他话语一刺:“你这是在怪朕。”   “臣不敢。”宴云何面无表情道:“如今三大营之权尽归陛下手中,京城中已不需要臣。”   “谁说不需要!”成景帝一拍御案,门外近侍一同跪下,宴云何却头也不抬。   怒火过后,成景帝又皱眉道:“朕知你心中有气,你且回去考虑几日,好好想想,莫要一时冲动。”   宴云何双手按在地上,缓缓蜷缩十指:“臣……”   成景帝:“再敢多言,天牢那处,朕只能吩咐多加派一些人手了。”   宴云何最终还是起身,离开乾清宫。   严公公行至他身边:“宴大人,你这是又何必呢?”   “张姑姑还没交代吗?”宴云何不答反问。   严公公:“毕竟是太后身边人,嘴硬得很,不过咱家已经找到了法子,她有个干女儿,名唤今雨,据说是张姑姑宫外的弟弟所生,很受她疼爱。前不久张姑姑就把今雨送出宫去,现在下落不明。”   宴云何唇角微抿:“宫里想找一个人还不容易?”   “锦衣卫废了,皇城司又忙。这紧要关头,急需用人。宴大人你还要去边关,这事也只有咱家来忙了。”严公公意有所指道。   宴云何眯起双眸:“这是何意,你在威胁我?”   严公公慢声道:“我知大人对冬狩一事抱有心结,但也不能意气用事啊。”   宴云何没有理会他:“今雨的下落我会找,张姑姑你帮我看着,别叫她轻易死了。”   严公公一晃拂尘:“那便再辛苦宴大人一段时间了。”   回到府中,登门拜访宴府的人,自从冬狩以后便多了数倍。   现在京城谁人不知,姜家倒了,身为天子近臣的永安侯府宴云何,风头正盛,人人都想同他道一声恭喜。   宴夫人在宴云何告病不上朝的这段时间,也跟着一道称病,闭门谢客。   晚上宴云何陪宴夫人用膳:“这些时日,怎么不见娘亲好友来府中相叙。”   宴夫人白了他一眼:“最近府上最好是少些走动,娘也会约束好下人不要闯祸。你莫要听那些旁人的话,以为自己立了大功,沾沾自喜,到处结交,那才会真的惹出祸事。”   “再说了,为皇家办事说着好听,旁人哪知其中艰辛。你看你这些时日,都瘦了多少。”宴夫人有些心疼道。   宴云何心有微涩,热意也涌上眼底:“哪有瘦。”   宴夫人叹息道:“我都这个年纪了,很多事情也看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你别把事情都闷在心里,等到时抑郁成疾,那才叫坏了事。”   宴云何持筷的手轻轻一颤,宴夫人这话里有话,好似都要将他看透。   宴夫人又道:“晚上出门的时候记得多穿些衣物,别着凉。”   “……”宴云何嘴里的食物都咽不下去了。   宴夫人:“别为难人家小宋了,整日要替你打掩护,连觉也睡不好,瞧着都老了不少。”   宴云何赶紧给宴夫人倒了碗汤:“娘,你喝汤。”   听出他语气中的讨饶,宴夫人才罢休,给宴云何留了几分薄面。   回到房中,宋文已经习惯性地要过来给宴云何更衣。   宴云何拒绝道:“别换了,娘都知道了。”   宋文瞪大了眼:“怎么会!”   “知子莫若母,她怕是早有猜测,但从未说过罢了。”宴云何叹声道。   宋文纠结地捏着宴云何的衣服:“那今晚我还要在这睡觉吗?大人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都不敢熟睡,你到底去哪忙了,忙得整日半夜三更都不回来。”   “大人的事你少打听。”宴云何说完后,自己穿上披风,离开了房间。   宋文撇了撇嘴:“大人,就算你不说,光闻你身上那味道我都能猜得出来。”   ……   周大夫将针收起,擦了把头上的汗。   这半个月,他自从接手了这特殊的病人后,便没怎么休息过。   也幸好这病患是他前阵子才看诊过的,针对他身上的病症,他还与药王谷的师兄弟们书信商讨,研究了番。   虽说是受人之托,但周大夫也好久没遇到这样病人了。   再给其诊脉时,周大夫险些被吓到了,这才多久没见,这人究竟是怎么折腾自己的,本就沉疴难愈,指下脉相浮而无力,似有若无,已是大限将至的脉相。   看诊之地也颇为诡异,竟是大牢。   只是这牢狱瞧着奇怪,牢房中算得上干净,床榻书案一应俱全,甚至还生了些炭,保持供暖。   周大夫是有听说过,这大牢另辟一处,会关押一些特殊的犯人。   大多都是皇室宗亲,亦或者是一些过于刚直的文官,都会被成景帝罚来此地,小惩大戒。   只是周遭环境再好,周大夫认为对他的病人也毫无益处。   周大夫用了他门派独门秘法,叫患者陷入了漫长的睡眠中,清醒的时间极少,加上每日施针,以此稳定病情。   从牢房出来,周大夫被站在一旁暗处的宴云何吓了一跳:“大人,你来了多久了?”   “不久。”宴云何一如往常地答道。   周大夫简单地说了里面人的情况后,又道:“还是需要尽快找到解药,便是解了毒,他身上这么多的旧伤,已然伤了根本,需得早日随我到药王谷养伤为好。”   宴云何:“我知道了。”   说罢,他又问周大夫:“他醒了吗?”   周大夫欲言又止,上一回那人短暂地醒来过,宴云何分明已经来了,却始终呆在外头,未曾进去,直到那人又昏睡过去,这才露面。   周大夫忍不住道:“他每回醒来,见了老夫,都问起大人。”   宴云何眼睫微颤,却有些执拗地侧过脸:“总归也没醒几次,周叔你也不必同他说这么多。”   周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药熬好了,已经放在桌上,你先进去给人喂下吧。”   宴云何谢过周大夫,这才放轻脚步,走过那一间间空荡的牢房,抵达深处那间燃着烛光,散发着药味的牢房。   门并未用铁链锁上,只是对于始终沉睡在榻上之人来说,锁与不锁,没有太多区别。   这人甚至不知道,究竟有谁进出过此地。   宴云何来到床前,看着虞钦紧闭双眸,陷入深眠的脸,熟练地端起桌上的药碗,动作轻柔地将人搂在怀中,再把药一口口喂下。   用帕子拭去虞钦唇角的药汁,宴云何躺在虞钦身侧,伸手把人抱着,安静地把脸埋进对方颈项。   虞钦原本的气息已被浓郁药味给淹没,闻着很苦,叫人心头发涩。   宴云何来了这么多日,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呆在这里,安静地在床上陪着虞钦。   偶尔会帮忙打来水,给虞钦的身体做简单的清理与擦拭。   这人喜洁,在牢中待这样久,肯定会觉得不适。   将虞钦调来这个监狱,虽是成景帝的授意,但肆无忌惮地出入此地,完全不管外界如何猜想,是宴云何的自作主张。   哪怕他每回都是深夜前来,但不代表不会有人知道。   但宴云何已经完全不管不顾了,成景帝出乎意料地没出言指责他的所作所为。   成景帝没有说该怎么处理虞钦,但通过这些时日他的试探,以及成景帝的反应,宴云何已经猜到了答案。   宴云何用湿润的帕子擦过虞钦的脸颊时,他感觉到手下的身体动了动,好似立即要睁开双眼。   不过他清楚,虞钦醒不过来,有几次他都看到虞钦的眼皮在颤动,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竭力地想睁开眼,但很快又会再次陷入沉睡。   掌下是温热的,有呼吸起伏的身躯。   不是宴云何这段时间的噩梦,那冰冷的,在他怀里咽了气的身体。   每一夜他都会梦到在那个帐营里,虞钦抬起火铳。   有时是梦见有人抢在他前面,一刀刺入了虞钦的胸膛。   有时候又梦见虞钦入了狱,等待他的是秋后问斩。   虞钦为什么会用那个火铳,宴云何在看到的那瞬间便知道了。   因为如果帐营里,有谁能阻止那时候的虞钦,就只有宴云何。   最熟悉火铳,也是最明白该如何中断那个火器的人。   宴云何被排除在谋划外,又被安排了一切。   这个安排他的人,包括虞钦。   该有多心狠,才让他来为这一切划下句号,让他来阻止这出明知道是送虞钦到绝境的戏码。   虞钦若是死了,他便是杀了虞钦的那个人。   砍在火铳上的刀,亦是劈入他心头深处,绞得鲜血淋漓,伤得体无完肤。   宴云何睁开眼,哪怕他身边的依然是虞钦,可是噩梦依然不会放过他。   他撑起身体,在虞钦的唇上落下一吻。   “这一回,不是你抛下我。”   满室寂静。   虞钦猛地睁开眼,他心跳得快极了,思绪仍是昏沉的,他竭力地转过了脸,烛火已经熄灭了。   枕边空荡,好似无人来过。 第九十章   不到一日的工夫,找到了今雨的下落。   今雨就藏身在京城之中,没有跑得很远,意外好找。   按理说张姑姑将今雨送出宫去,应该嘱咐过对方,要远离京都,躲得越远越好。   等到了地方才知道,为何今雨跑得不远,眼前的今雨肚子已经能看得怀有身孕。   看到宴云何与宋文时,今雨害怕地往屋里跑,被宋文上前拿住。   面对这样柔弱的女子,加上对方的肚子,宋文粗暴地将人捆起双手,关在房中,再踱步出来:“大人,这宫女有孕,很有可能是……”   余下的话宋文不敢说,宴云何一双眸子已经沉了下去:“你想说是龙嗣?”   宋文感觉到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顿时低下了头。   宴云何一动,宋文立刻将人拉住:“大人,千万别冲动,谋害龙嗣可是大罪!”   “那可是张姑姑的侄女,陛下再糊涂,也不会让那女子有孕!”宴云何额上青筋隐现。   难怪张姑姑这么嘴硬,都折磨了近半个月,还不肯吐露解药分毫,原来底牌在这处!   “就算真是龙嗣,这孩子也不该留下!”宴云何甩开宋文的手,眼神已经变得杀气腾腾。   宋文按住宴云何:“后宫无所出,这孩子很有可能占个长子身份,没经陛下同意,大人你自作主张,只会害了自己!”   “那你说该怎么办!”宴云何近乎崩溃地低吼着:“今雨有了龙嗣,太后也不能动,那费尽心思弄倒的姜家,究竟有什么意义!”   宋文怔了怔,他见过宴云何各种模样,却从未见过这么紧绷的姿态,好似随时都要失控。   很快宴云何便将情绪尽数敛了回去,除了通红的眼尾,再看不出刚才的失态。   “你说得对,我不能动她。”宴云何压着火道:“带上她,走趟皇城司。”   ……   张姑姑已经记不清自己被困于诏狱多久了,不管怎么严刑拷打,她都闭口不言,她绝无可能将解药的下落告知他们。   虞钦这样的叛徒,就该毒发身亡,只是毒发都便宜了他。   养不熟的白眼狼,就该千刀万剐地死去!   听到门口传来动静,张姑姑蜷缩着身体,她今日已经挨过刑了,本以为又要被拖出去折磨,抬起头,才看清来人的脸。   宴云何提着盏灯,隔着栏栅,对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道:“张姑姑,别来无恙。”   张姑姑恨不得冲来人啐口血沫,她清楚地记得,将她从慈宁宫中拖出,带来诏狱的,便是此人。   “宴大人竟会来看奴婢,可是虞钦快死了?”说到后头,张姑姑只觉快意:“活该!哈哈哈我早说了,那毒无药可解!”   宴云何将灯放置一旁:“是吗,可惜了。”   张姑姑沙哑的笑声一顿,她警惕地望着看起来过于冷静的宴云何。   宴云何让人端了张椅子,甚至还上了杯热茶。   他端坐那处,仿佛在看一出好戏:“本官寻到今雨的下落。”   张姑姑从地上爬起,跪挪到栏栅前:“你不能动她!”   宴云何呷了口茶:“我为何不能动她?”   张姑姑勃然变色:“宴云何,她怀了……”   “怀了什么?!”宴云何毫不客气地打断:“不过是父不详的野种,一碗药下去就成了血水。张姑姑莫不是还做着今雨入宫,好救你出来的美梦?”   张姑姑骇然地望着宴云何,似乎没想到这人竟然这么疯狂。   “陛下不会放过你的!”张姑姑喃喃道:“你疯了,你竟然谋害龙嗣!”   宴云何将茶杯摔在张姑姑面前,俯下身道:“张姑姑于其寄希望于今雨,不如想想自己该怎么办,才不会变成一个弃子?”   张姑姑哆嗦着唇角,迅速地冷静下来:“不,你不敢,你不可能为了虞钦,就敢跟皇帝作对!”   宴云何站起身,他的影子如阴云般笼罩了张姑姑:“看来又一春的滋味没让张姑姑尝够,不如今日让你的干女儿试试可好?”   说罢有侍卫将一女子拖了进来,那女子挣扎着哭泣着,青色的裙摆上染了一滩刺鼻的血污。   张姑姑定睛一看,竟然真是今雨。   今雨的肚子已经平了,衣服也是褴褛着,身上伤痕累累,好似受过酷刑。   “娘!娘!”今雨放声大哭,张姑姑心都要被哭碎了。   “宴云何!你,你大胆!”张姑姑气得快喘不上气。   宴云何弯下腰道:“张姑姑,现在你知道我敢不敢了吗?”   张姑姑惶然道:“你、你真是疯了!为了个虞钦,你竟然谋害龙嗣,你!”   宴云何一把抓住女子的头发,迫人抬起头来:“今雨姑娘,看来张姑姑并未把你放在心上,那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   “拖出去行刑,说不定张姑姑听着今雨姑娘的哭声,就能想起解药在哪!”说罢宴云何松了手,侍卫上前拖今雨下去。   今雨嘶声裂肺旳喊着:“娘!救我!娘!”   “等等!”张姑姑面色煞白道:“等一下,我、我想起来了,有解药!你别动今雨!”   宴云何用帕子缓缓拭去了手上的血污:“别想耍花招,但凡解药有任何不对,我就活刮了她。”   从诏狱步出,刚才还满脸泪痕的今雨擦拭了脸上的泪水,冲宴云何俯身行礼:“大人,属下得回去了。”   宴云何歉然道:“辛苦你了,宋文,送她回去。”   女子摇摇头:“不必了宴大人,属下另有要事。”   等皇城司的亲事官退下后,宋文叹声道:“大人,亏得你机警,还知道演这样一出戏。”   宴云何将解药方子交给宋文:“立马上去周大夫那里验真假。”   “那大人你呢?”宋文问道。   宴云何晦暗不明地望着宫门方向:“我要进宫。”   ……   严公公看着眼前这哭哭啼啼的今雨,再望站在一旁的凶神恶煞的宴云何:“大人这是何意?”   宴云何冷冷勾唇:“今雨姑娘现在的身子,可受不起诏狱折磨。”   严公公皱眉:“什么?”   宴云何:“她有身孕。”   严公公面色变了几变,很快就稳下心神道:“这未必是…… ”   宴云何不耐打断道:“我对这些宫里的阴私没有兴趣,我要面圣。”   成景帝正在御书房同人议事,严公公进来传话,他听了以后,便叫官员们退了出去。   宴云何进来时,成景帝正翻看手中奏章,不紧不慢道:“且不论这今雨朕没碰过,就是这后宫无嗣,也并非巧合,乃是朕长期服药,她何来的龙嗣?”   倒没想到刚进来会听到这个,宴云何更是心惊。   没想到成景帝为了避免有子,竟然自己喝药,某种意义上虽是最为稳妥的方法,但也从侧面看得出,成景帝对自己真的狠。   “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个吧?”成景帝看着他道:“改变主意了吗?”   宴云何撩袍跪地:“吴王世子终是隐患,陛下打算派谁去处理?”   成景帝握着奏折:“你不是想回大同?”   宴云何面上仍有恭敬:“的确,但陛下若是同意臣的请求,臣愿领命前往吴王封地。”   成景帝用奏折敲了敲掌心:“朕就说你怎么突然想回大同,看来是想跟朕讨价还价啊。”   “好。”成景帝想也不想道:“你之所求,朕心中有数。”   “请陛下立即放了虞钦。”宴云何掷地有声道。   成景帝:“朕本想等局势稳定些,再行打算。”   宴云何抬眼,认真道:“请陛下……立刻释放他。”   成景帝皱眉:“你可知现在有多少人都盯着他?”   宴云何再次叩首:“臣自知这要求无理,所以才想求陛下特赦。”   “哪怕之后朕不让你再回大同,你也甘愿?”成景帝低声问道。   宴云何缓声道:“普天之下,莫非黄土,大同和京城……都是一样的。”   成景帝将奏折一把丢了出去,狠狠砸在宴云何身上:“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朕今日终是见识到了?!”   成景帝勃然大怒,宴云何却巍然不动。   直至成景帝怒火渐消:“滚出去!”   “陛下!”   成景帝:“去找严蓝玉,把人送走以后,立刻滚去吴王封地。”   “谢陛下。”宴云何轻声道,说罢他起身急步出了御书房,好似生怕成景帝反悔似的。   严公公听了宴云何的传话后,叹了口气:“宴大人,你真是不懂陛下心思。陛下迟早要放虞钦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我等不了,他也等不了。”宴云何不为所动道。   严公公:“陛下不会高兴你有这样的软肋。”   宴云何笑了笑,转而道:“严公公,何时才能送他离京。”   严公公无奈道:“便是要走,也得好好安排一番,最快三日后吧。”   宴云何得了允诺,便马上离了宫,仿佛一秒都不愿多呆似的。   严公公望着宴云何的背影,分明已经厌倦京城之极,便是这样的人,竟亲手往自己脖子上套了缰绳,留在京城。   不知宴大人是否知道,从此以后,天高任鸟飞,都再与他无关。 第九十一章   出了宫,宋文担忧地凑了上来,却见宴云何一脸忪快,如释重负的模样。   “陛下没有生气吧。”宋文小心问道。   宴云何心想,生气又能如何呢。   他自诩做不到像成景帝那般,成景帝是做大事的人,待人待己都得狠绝,所以才能稳坐皇位。   “走吧,去买些东西。”宴云何道。   宋文迷茫道:“买什么?”   半个时辰后,宋文一边把买好的物件往马车上搬,气喘吁吁道:“大人,车上快放不下了。”   “放不下了就再叫辆马车来。”宴云何拿着两件不同的裘衣作对比,最后拍板了全都要。   掌柜的一听,搓着手道:“公子要是再挑多几件,我可差人送到你府上。”   宴云何闻言:“其他时节的款式,这里也有吗?”   “有,楼上请。”   最后宴云何几乎要搬空了店铺,买了不少成衣。   回府路上,宋文不解道:“府库中的布料比这些成衣要好上不少,大人为何非要在外面买。”   “因为是成衣。”宴云何正思考着还有什么没有买齐。   宋文还想追问,忽地反应过来,意识到这满车物件,宴云何都不是给自己买的。   买得这样急,连等一等都不能够,宋文看着宴云何沉思的侧脸:“可是虞大人马上就要离京了?”   宴云何没有立即回话,半晌才慢声道:“是啊。”   “怎么这般赶?”宋文道:“就不能多留几日吗?”   宴云何:“京城这是非之地,他留得够久了。”   虽是说着府里的东西不够齐全,但宴云何还是从府库里挑出不少好物件,最后又登门寻了周大夫,不止要问解药是否有效,还需同人商议去药王谷的行程,要走上几日,途中要安排几名护卫。   周大夫亦没想到,宴云何竟这般快就将一切安排好了。   “那解药的药方我看过了,基本对症,没什么问题。”周大夫说。   宴云何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一切的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叫他不由展颜。   “大人会随我们同去药王谷吗?”周大夫问道。   这些时日他也看出了宴云何对虞钦的心思,实在是过于明显,而宴云何丝毫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宴云何好似瞬间从欢愉间坠了下来,笑容微敛:“我在京城还有事,就不同你们一起了,只能拜托周叔你帮我照顾好他。”   周大夫欲言又止,宴云何道:“怎么,怕我把人丢给你就不管了?”   “既然虞大人马上就要去药王谷了,你还是不愿与他见一面吗?”周大夫问道。   宴云何叹息道:“并非我不想见他,若真如此,我又何必日日都待在天牢中。只是……我们之间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老夫担心大人你将来会后悔。”周大夫道。   宴云何仍是摇头:“与其在分离前夕闹得不愉快,还不如给彼此留下些好的回忆。”   周大夫不敢苟同,但也只能点到为止,不好再劝。   是夜,周大夫给虞钦服了解药,又惯例替他施好针后,宴云何已经在外等了有一会,披风上都沾了些雪。   他怕披风上的冷意沁到室里,便提前脱了下来,进了牢中,将披风放置一旁,先去炭盆前暖手。   今日宴云何打算用内力给虞钦疏通经脉,他不擅岐黄之术,先前看了许多医书,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好在武功上他还懂上一些,虽然等虞钦到了药王谷,就不需要他帮忙做这些了。   会有更好的方法,可以帮助虞钦调理身子。   等把手烤得微暖,宴云何才坐去榻上,抓住虞钦的双腕,缓缓将内力传入对方体内。   既要顾忌着内力的运输,又要小心避开对方堵塞的筋脉,还要运行功法,实在很费力。   不知过了多久,宴云何将内力耗得几乎一干二净,才浑身大汗地睁开眼。   不知是不是服了解药,又被输送了大半内力的缘故,宴云何感觉虞钦的气色好了些。   虽然看着仍然苍白,但不像前几日透着股死气。   有时候宴云何都需要将脸紧紧贴在这人的胸口,确认那心跳仍在微弱地颤动,才能安心。   松开虞钦的手,宴云何起身要倒些茶水喝,刚站直便觉得头晕目眩。   连日来疲累,在内力亏空的情况下,翻山倒海地袭来。   宴云何记得身后便是虞钦,强撑着要往前挪几步,好让自己不会砸到对方身上。   然而下一瞬,便感觉腰上一紧,天旋地转间,宴云何没有摔在地上,反而摔在柔软的榻上。   药香沁在鼻尖,脸上滑过冰冷长发,宴云何错愕地对上一双情绪复杂的眼。   虞钦竟然不知何时醒了,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腰,半具身体都压在他身上,像是怕他跑了,所以想将他困在床上一般。   宴云何很快回神,心里也摸不准这究竟是周大夫做的好事,还是他输送的内力刺激醒了本该继续沉睡的虞钦。   他确实想过,要将昏迷不醒的虞钦送到前往药王谷的马车上。   因为宴云何知道,只要他面对着清醒的虞钦,冬狩那夜的绝望与愤怒,便会瞬间侵占他的身心,让他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一些伤人的话。   而现在的虞钦,最不需要的便是他的指责,没有任何意义。   宴云何有些生硬道:“你先松开我。”   “你要去哪?”虞钦太久没说过话,开口时都是破碎的气音。   宴云何:“我去倒杯茶水。”   说罢他要掰开虞钦的手,却发现虞钦死死抓着他,力气大得宴云何竟然都推不开。   “你难道不渴吗,睡了这么久。”宴云何缓和了语气问道。   虞钦看了他许久,才松了手。   宴云何刚起身准备下床,就发觉腰上仍有股牵拉的力道。   回头一看,顿觉哭笑不得,原是虞钦退而求其次,拉住了他腰上的玉佩,虽然松了手,又没完全松手。   见他望来,虞钦撑起身体,挪动着下床。   虞钦身体还有些软,脑袋中仍然昏沉着,这些日夜,每一次醒来都很不易。   不管是第几次睁眼,他都见不到宴云何,哪怕梦中他能感觉到,对方就在自己身边。   便不是梦中,醒来也就知道了。   满室残留的气息,好似暖阳的味道,他只在宴云何身上闻过。   他知道宴云何来了,也知道对方…… 不想见他。   宴云何来到桌前,倒了杯茶水,转过身动作熟练地递到虞钦唇边。   虞钦乖乖地饮下宴云何手中的茶水,一如沉睡时宴云何给他喂药的每一次。   一开始,喂药这件事没有交给宴云何来做。   是后来周大夫发现,哪怕在昏迷之中,虞钦的防备与警惕也不会减弱半分。   周大夫撬不开他的唇舌,哪怕强行打开了,药物也灌不进去。   最后无法,只能告知宴云何。   哪知道宴云何根本不需做什么,只要将虞钦抱在怀里,用勺子一口口去喂,虞钦就能喝下去。   这样露骨的依赖与信任,宴云何没觉有异,仿佛本该如此,倒是让周大夫一眼就瞧出了不对。   虞钦喝完了茶水,浅色双唇沾上了层薄薄水光,他抬眼看着宴云何,目光里有紧张,亦有执拗。   宴云何用他喝过的杯子,也给自己倒了碗,一饮而尽后才道:“我该回去了。”   虞钦目光微黯:“你不是才来没多久吗?”   宴云何有些诧异,他不知道虞钦是什么时候醒的,难道周大夫只是让肉身昏睡,实际意识是清醒的?   不过面上,他仍是镇定道:“这是天牢,我不能在此久留。”   说罢宴云何拍了拍虞钦握住他玉佩的手,哄孩子般道:“你先松开。”   虞钦没有说话,而是静了许久,才轻声道:“你在生气,是吗?”   “我没生气,只是有些累了。”宴云何避开了虞钦的目光,看着大门的方向。   他好似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虞钦,哪怕他愿意为这个人牺牲一切。   但在这一刻,他却只想躲开他。   很难说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日日无休的噩梦,还是虞钦那一夜比一夜微弱的心跳。   还是那夜他离开虞钦,选择前往五军营时,他分明看到对方动了动,好像想拉住他,而他没有停留。   又或者是那漆黑的密林里,虞钦吻住他,说心悦他时,这人究竟在想着什么。   生死攸关之时,那些无法细思的内容,都在这看似短,实则长的时间里,逐渐蚕食着宴云何。   他深吸口气,蹲下身,仰视着坐在椅上的虞钦:“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你无可奈何的选择。”   “不管再来几次,我相信你还是会选择这么做。换做是我,也没法在那种情况下做得比你更好。”   “你要报仇,没人能让你放弃这件事。”   宴云何用一种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的语气,平静说道。   虞钦瞳孔微缩,抓住宴云何玉佩的手,也轻轻颤抖起来。   宴云何看着他仍然深爱的人:“你害怕我会阻止你,所以要瞒着我,担心最后结局会牺牲,所以选择在前夜同我表露心意。”   “你做的都没有错,无可指摘,就算那个人是我,也不能说你做错了。”   “可是虞钦……”   “哪怕只是一瞬,你信任过我吗?” 第九十二章   有那么多的机会,虞钦可以选择告诉他,但是虞钦没有。   旁的人因为了什么瞒着他,他都可以不在意。   可是虞钦不行,唯独他不可以。   哪怕是决定赴死之时,他也希望虞钦能告诉他。   他不会阻止虞钦想要做的事情,只会想尽办法,拼尽一切去救他,正如这些时日他所做的一样。   宴云何清晰地看见虞钦在听到这句话时,沉默地红了眼眶。   他知道虞钦听明白了,便是清楚他的介怀,知道他的心结,虞钦才会是这个模样。   很难说他想从虞钦这里听到什么样的答案,或许就连虞钦,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眼前的虞钦虚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经不住他的怒火,受不住他的重话,也不必承受他的诘问。   只因这人受的苦难,已经足够多了,不需要宴云何再雪上加霜。   瞧着那仍然憔悴的眉眼,宴云何觉得心口有一处缓缓下陷,疼痛不显,却让人喘不上气。   “三日后,你就离开京城。这边的事情无需担心,我已经跟陛下说好了。”在自己后悔前,宴云何道。   虞钦怔忪道:“离开京城?”   宴云何:“嗯,去药王谷,我会安排好人手,他们将护送你离开。”   虞钦下意识道:“以我现在的罪名,这时离京不合适。”   “我觉得很合适。”宴云何神情微冷,听到虞钦所说的罪名,他就怒气横生,无法释怀。   虞钦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便将剩下的话都咽入嘴中,他捉住宴云何的腕:“知道了。”   虞钦的听话,倒让宴云何有些诧异,他不想见清醒的虞钦,也有先斩后奏的意思。   这人心思重,为了复仇可以豁出一切,冬狩那场戏才刚落下帷幕,虞钦作为最重要的“罪证”,这时候离京有可能会引起变故。   他去求成景帝,也是害怕虞钦醒来后,仍是坚决要留在天牢。   这牢中哪有这么好呆,且不说虞钦的身体拖不得,便是这京城情势波云诡谲,虞钦不能再留在这里。   事已至此,已成定局,哪怕虞钦再不愿意,也只能了接受。   成景帝只有一种方法能让虞钦离京,又不会影响大局,那便是让虞钦在牢中“死”去。   只是这样一来,这世上就真的再无虞钦这个人。   所以就算宴云何认为药王谷是个很好的避世之地,虞钦前往那处,再好不过,也不免觉得心痛。   宴云何有心疼,又气恼,万般感受,错综复杂。   虞钦这么配合,他亦不觉开怀。   “我要在那待多久?”虞钦问道。   宴云何:“待到你的身子恢复,可能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虞钦颔首道:“那你呢?”这话是在问,宴云何会来药王谷吗?   宴云何嘴唇微动,却作不出任何应答。   这是宴云何从未想过的问题,他用自己交换了虞钦离开,就是吴王封地的事情解决后,京城还会有无尽的事务等着他。   在朝为官,便不能擅离职守。药王谷离京遥远,光是用马赶路,都要走上一旬。   送走了虞钦,他们再见之日,便是遥遥无期。   许是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虞钦没有再问,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宴云何的脸。   那是无法遮掩的难过,就好像宴云何丢下了他。   分明是虞钦丢下了他,他放弃了他们的未来。   可是宴云何依然受不住虞钦露出这样的神情,他难熬地避开了虞钦的视线,站起身,竟是又想逃了。   但这次他依然没能逃成,因为虞钦竟然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腰。   虞钦将脸埋进他的腰腹,声音沙哑道:“淮阳,别走。”   说不清这声别走,究竟是在指当下情景,还是指三日后的分离。   虞钦从前喊他淮阳,总是在二人最亲密的时候,现在宴云何听到这一声淮阳,只觉得难过。   “你先松开我?”宴云何强忍难受,低声问道。   虞钦贴着他的腰腹,闷闷摇头,抱住他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就像怕自己一松手宴云何就跑了,如同这些日子他每次睁眼看到的一样,本该在他身边的人始终不在。   宴云何下意识将手放在虞钦背上,感受到冰凉的那刻,立即意识到以虞钦现在的身子,哪怕室内生了火,仍然受不住这寒冷。   本能地伸出双手,宴云何紧紧抱住对方:“冷怎么不说!”   宴云何扭头看着放在桌上的披风,一把抓了过来,牢牢披在虞钦身上,指尖顺着虞钦的后颈,摸到脸颊,想要感受对方的体温有没有下降的过于厉害。   然而触手的湿润却让他怔住了,那是什么?   那烫得他心头震颤的,是虞钦的眼泪。   宴云何脑袋嗡嗡作响,他究竟做了什么,本能更加温柔地处理这件事,比如说些好听的话,就算哄哄虞钦又能如何。   说会去药王谷看他,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会去。   为什么就是不说呢,难道见到虞钦这个模样,他会感到快活吗?!一点都不!   宴云何弯腰搂住了虞钦,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别这、别这样,你别……别哭了!”   他强硬筑好的高墙,只需遇上几滴泪便将其击溃,甚至恨不能跪地求饶,只要虞钦不继续哭,什么都可以。   “也不一定能待这么久,等你身子养好了,又或是我京中事务忙完了,我自会去看你。”   “药王谷我去过,那里的人都很热情善良,他们会对你好的。”   “路上的马车我试过,很宽敞,我还让人在格子里藏了不少吃食话本,你无聊的时候能看着打发时间,”   “还有裘衣,我买了很多件,你不是喜欢吗?”   宴云何慌得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颠来倒去地安慰。   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些话,对止住虞钦得眼泪有没有帮助。   最后是虞钦沉默地松开他,脸上已经平静下来,只有脸颊隐约可见得泪痕,见证了那一瞬他的失控。   虞钦这会松开了他,他也不敢走了,整颗心都被人捏在手中,任人搓扁揉圆。   “你饿不饿?”宴云何小心翼翼地问。   不等虞钦回答,宴云何便从怀里拿出纸包的桃花酥,他这几日没什么胃口,宋文担心他这么下去撑不住,特地给他买了桃花酥。   又盯着他放了点在身上,没想到现在倒有了大用。   虞钦看着他递到面前的桃花酥,没有拒绝,就着宴云何的手吃了口。   他许久未进食,吃得极慢,宴云何又给他倒了杯茶水,怕他噎到。   直至桃花酥吃完,宴云何又捏起一块试图哄他多吃些,虞钦也没拒绝。   直到宴云何发现,虞钦已经吃得有些勉强,却还是因为是他给的,所以一直没有停下。   仿佛自己也知道,如今听话是唯一能哄得宴云何高兴的方法。   宴云何当下收了桃花酥,给人倒了杯茶水,看虞钦慢慢饮着:“我不走了。”   虞钦蓦然抬眼,期盼地看着宴云何。   宴云何:“今晚我就留在这里,陪你一起。”   虞钦又徐徐垂下眼,像盏被人熄灭的烛火,而宴云何就是那狠心人。   怎会有人长成这个模样,又是这般性子,如同生来便是治他的。   陪着虞钦躺在榻上时,宴云何还在恍惚,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到这一步的。   宴云何侧过脸,发觉虞钦一直在盯着他看,两人双目对上,叫宴云何下意识挪开了视线。   少顷,虞钦竟俯身过来,不顾宴云何的僵硬,吻上了这人的唇。   虞钦的嘴唇很干燥,多日未曾进食,饮下的都是各种苦涩的药物,唯一的甜,还是桃花酥给的。   他只是贴着宴云何的唇,轻轻地蹭,暧昧地磨,没有深入,犹如害怕被拒绝,所以只做到这一步。   最终是宴云何妥协,他勾住了虞钦的颈项,翻身将人压在床上。   身下是失而复的人,是他这些日夜每时每刻都想拥住的人。   掌心按着冰冷丝滑的发,宴云何一开始只是回吻,而后那吻变得愈发凶狠,不像以往热烈,仿佛是在倾泄怒意,将虞钦的唇吻出了血,又怜惜地舔过,贪婪地吃吞入腹。   直至嘴唇都感觉炙热而肿胀,心跳也逐渐变得失速,连身体都开始滚烫起来。   宴云何克制地停下,看着身下的虞钦:“够了。”   虞钦身体不好,需要休息,他说够了的意思,是想让虞钦不要再继续胡来。   很显然,他的话语叫虞钦误会了。   只见虞钦执拗地伸手,再次勾住了宴云何的颈项,将人拽了下来,甚至隐隐有将宴云何压在床上的迹象。   宴云何狼狈地躲开了亲吻,感受那气息继而落在他的喉结,锁骨,顺势拉开了他的衣襟,吻上胸口。   “虞钦!”宴云何急声道:“别再继续了!”   虞钦停住了动作,宛如被宴云何一句话就定住了身体。   宴云何试图将身体从虞钦压制的范围中挪开,就听到对方极轻的一句:“为什么?”   正忙着拢起衣物的宴云何听见了:“什么?”   虞钦用那双仍有些湿润的眼,看着宴云何:“为什么你不再喊我寒初。” 第九十三章   在虞钦说出来时,宴云何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即便再三压抑自己本来的情绪,仍会从细枝末节,透露出不对。   虞钦又怎会看不出来,甚至一针见血,道出了宴云何无形中的疏离。   哪怕这时找补地喊一句寒初,也寻不回当初的感觉。   虞钦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再次吻住了宴云何的颈项。   感觉到腰带被解开的瞬间,宴云何仓皇地按住虞钦的手:“你要做什么?你才从昏迷中醒来,不要胡闹!”   “你是不愿意,还是厌恶极了我?”虞钦低声道。   宴云何有些气急,他不明白虞钦为什么一定要做,还是这种时机与环境下:“是这里不合适!况且你身体…… ”   “我很好。”虞钦低声打断道,他仍然按着宴云何的腰带,目光沉了下来:“从没这么好过。”   “淮阳,我知你气我瞒你,恼我复仇时没顾及你的感受。”虞钦扯开了腰带,掌心按在了那呼吸急促的腰腹上。   “所以这些时日你都不愿见我,如果今夜我没醒,你会不辞而别,直接将我送去药王谷。”   这话说中了宴云何的心思,他抿唇转过了脸,沉默不语。   “淮阳,你说哪怕我死了,你也要同全天下人宣告我是你的妻。现在我还活着,你却要丢下我了是吗?”   虞钦的手滑至宴云何的胸口,按在那处,感受那心跳愈发强烈。   这一字一句,好似一场颠倒是非的质问,将宴云何才因泪水消下的怒火,积累多日的情绪,都在此刻被瞬间点燃。   “是我抛下你吗!”宴云何撑起身子,一把抓住了虞钦的领口。   “是你用我送你的火铳找死,是你当着我的面把自己推进了万丈深渊,到底是谁抛下谁!”   他额上青筋都因愤怒而跳动,眼眶也瞬间红了,仿佛在这瞬间,再次体会了那夜的痛侧心扉。   “你身上还有毒!如果没有周大夫,在找到解药之前,你就已经死了!你知不知道!”宴云何揪着虞钦的领子,一把将人摔在了床上。   虞钦头发散乱着,仍由着宴云何骑在自己身上,那用力到血管贲张的双手,死死抓住了自己衣服。   “我知道。”他近乎冷静而残忍地看着宴云何说道。   “你名声全毁了,会永远被后人唾骂,虞家满门忠烈,唯独你不是!没有人会知道你做的一切,你明白吗!”   “我明白。”   嘀嗒——不知何处传来的滴水声。   直到宴云何看到虞钦的衣服上,那浅浅晕开的水痕,意识到是从他眼里落下的。   “你既从没想过要活,又何必说心悦我。”宴云何崩溃道。   如果从一开始,虞钦的未来就没有他,为什么还要回应他。   所有的一切,是他自作多情,愚蠢透顶,一次次撞向南墙,终于感受到了疼。   “刚开始确实想离你远一些。”虞钦伸手擦去宴云何的泪:“可是后来……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贪念。但是淮阳,我不后悔。”   “对你做的一切,我都不后悔!”   宴云何抬起手,虞钦下意识闭上眼,没有做丝毫的反抗,甚至觉得宴云何真打下来也无妨。   可是等了许久,都没等到那落下来的巴掌,反而听到衣服被大力撕扯的声音。   宴云何阴着脸,脱掉了自己身上本就被解开大半的衣裳。   这一回,倒是虞钦慌了。   宴云何粗暴地拍开了虞钦试图阻止他的手:“虞大人,方才不是想同我欢好吗,现在我便如你所愿。”   “淮阳……”   “住嘴!”宴云何右手捂住了虞钦的嘴,左手往下肆意触碰对方。   他不想再听这人说一句话。   墙上的影子摇晃了数下,沉沉地往下压。   宴云何疼得牙关紧咬,他看到虞钦错愕睁大的双眼,以及抗拒推开的双手。   只能松了对方的唇,抓住试图这人反抗的双手,狠狠按在枕上。   真疼……疼得像是钝刀磨肉,反复拖拽嵌入。   但宴云何丝毫不顾,随着自己的心意胡来,哪怕感觉到有血淌出,顺着大腿流到膝盖,将虞钦白色的中衣都洇红了。   将这过于干净的牢房中,沾染上属于狱中的血腥味,他也没有停下。   “淮阳,你别这样……你受伤了。”虞钦颤声道。   宴云何急促地喘着:“虞大人原来也怕我疼?我不觉得疼,相反还十分痛快!”   动作得愈发凶狠,血腥味更加浓郁。   这不是欢好,是一场自我惩罚的凌虐。而宴云何伤害了自己,疼的却是其他人。   “虞大人,你快活吗?”宴云何俯下身,以鼻尖相抵得距离,轻声道。   虞钦白着脸,试图挣开宴云何的双手。   到底是有伤在身,哪怕宴云何方才损耗了不少内力,但要压制虞钦,也是很轻松的事情。   这是场愤怒的宣泄,折磨的是宴云何的身体,虞钦的心。   不知多了多久,烛火燃至一半,动静才逐渐停下。   宴云何起身的时候,身体肉眼可见的僵硬。一双大腿尚在轻轻颤抖,但他还是动作利落地穿上了衣服。   相反虞钦,不仅头发凌乱,脸色还十分糟糕。   雪白的中衣上血痕点点,任谁进来看,都会以为虞钦被宴云何强迫了。   事实上,也的确是被强迫了。   虞钦起身要去抓宴云何的手,却被对方避开:“你得上药……应该伤得很严重。”   “不劳烦虞大人费心,我能自己解决。”宴云何说道。   饶是虞钦示弱了一整夜,都忍不住动怒:“宴云何!”   “怎么了?我不是让虞大人感到快活了吗,为何要生气?”宴云何不甘示弱道。   见虞钦哑然,宴云何道:“天快亮了,虞大人好好歇息吧。”   说罢宴云何没有伸手去拿披风,而是将它留在牢中:“你若想洗漱,叫一声门口的狱卒便可。”   出了天牢,宴云何强撑着骑马,回到府中,就险些倒下。   宋文看见他衣服上大片血迹,吓了一跳,以为宴云何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埋伏。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如今他家大人树大招风,别说刺杀,连府中都抓到了不少被他人收买的内奸。   后来发现宴云何伤得竟然是那处,宋文抽了口凉意:“这……这是怎么了。”   宴云何烦闷地闭上眼:“别问了,把药拿过来。”   上过药后,宴云何躺在床上,疲倦至极地吁了口气。   意外的是,虽然身体很疼,却前所未有地感到安稳。   好似这些时日的不安与忐忑,都在疼痛占据上风的情况下,逐渐得到了安抚。   宴云何终于能睡着了,这一夜没有噩梦。   次日清晨,宴云何还是上朝了,阔别已久重新回到官场后,明显感觉到百官之中多出了许多生面孔。   那些都是姜家的人,尽数被换下,换成了成景帝早已物色好的人选。   谁也不知道,成景帝何时看中了这么多人,又或者说,这些人何时效忠了成景帝,竟无人察觉。   宴云何身旁已经不再站着游良,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面孔。   金吾卫经过那遭,也经历了场大换血,身旁站着的武官,朝气蓬勃,年轻气盛,意外地跟游良很像,叫宴云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方知州和往常一般静静站在了文官的角落里,面色沉寂,让人看不出思绪。   散朝后,宴云何下意识想追上方知州的脚步,却被严公公喊住了。   严公公瞧见他望着方知州的方向,忍不住提点了一句:“宴大人,一会在陛下面前,不要提起方大人。”   宴云何疑惑道:“为何?澜之向来谨慎,应该不会像我一样时时惹陛下生气。”   严公公欲言又止:“这……或许像方大人那般谨慎的人,闯起祸来才叫人惊讶。”   宴云何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对,难道游良还活着!   这些时日宴云何意志消沉,亦与游良的死有关。   不等宴云何再度追问,严公公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措手不及。   “原本定好的三日之期,可能会有变故。”严公公说道。   宴云何急声道:“这是为何?!”   严公公将他带到御书房外,他就明白是为何了。   只见前方跪着一名女官,数名宫女将她围着,轻声劝着。   而那人背影瘦弱单薄,倔强地跪在雪里,丝毫不管旁人对她说了什么。   宴云何无需上前看,都将这人认了出来,正是隐娘。   隐娘脸都冻青了,宫女试图往她身上盖披风,都被她倔强地推开。   直到看见宴云何,隐娘竟瞬间落了泪:“淮阳!”   宴云何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一把将隐娘裹住。这兄妹俩,真是一个比一个能折腾。   “你在这里做什么!”宴云何低声喝道。   隐娘也不知跪了多久,身体都有些摇摇欲坠。   宴云何扶住她的身子:“你先起来,冷静冷静!”   隐娘一把推开了宴云何:“我怎么冷静!陛下不肯见我,他为何不见我!”   严公公弯腰同宴云何解释道:“隐姑娘刚到京城,见到陛下,张口便是不敬。陛下让她退下,她却跪在这里,从早朝跪到了现在。”   宴云何对隐娘问道:“你怎么对陛下不敬了?”   严公公轻咳一声:“隐姑娘对陛下说,她身任皇城司要职,知道很多重要的秘密,她愿用这些秘密,换虞大人一命。”   宴云何诧异至极,没想到隐娘如此凶猛。   她竟然威胁成景帝! 第九十四章   不等宴云何想出该怎么安抚隐娘的法子,火上浇油的人就来了。   在散朝后,成景帝约见了数名大臣,才刚议事完回来,一眼便瞧见这乱作一团的局面。   严公公火急火燎地将宴云何寻来,便是为了避免出现这样的局面。   怕隐娘一时冲动,说出了不可挽回的话,逼得成景帝下不来台,那对谁都没有益处。   宴大人是个聪明人,只要搬出虞钦,他会比谁都要上心,严公公便第一时间找了他。   本以为成景帝还要一段时间,足够宴云何把人劝走,现在瞧见成景帝坐于辇舆,沉着脸望着这处的模样。   严公公头疼地闭上眼,无声叹息。   成景帝从辇舆走下,缓步行至隐娘身边,垂眼看着隐娘那冻得青白发紫的脸,不辩喜怒道:“起来。”   隐娘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一下,在地上挣扎了会,试图起身。   但在雪里跪了太久,身子早已僵了,在平日里简单的起身动作,都难以做到。   宴云何刚要上前将隐娘扶起,便看到成景帝冲隐娘伸出了手。   隐娘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握了上去。她的手指被冻得红肿青紫,十分难看,搭在成景帝修长白皙的手中,更显突兀。   给隐娘借了把力,成景帝待人站稳后,便收回了手,越过这一地的闹剧,独自往殿内走去。   遥遥地,只给外头众人留下一句:“别在外面丢人现眼。”   宴云何头疼地扶了下额,能把叫人进去,换成了这般不讨喜的说法,也就成景帝敢这样肆意妄为了。   若不是全天下最矜贵的人,又怎能养出这样的脾性。   侧眸一看,果然瞧见隐娘泛红的眼圈。   严公公过来劝:“隐姑娘,一会与陛下说话,不可再像今晨那般放肆了。宴大人,你也帮咱家劝一劝。”   宴云何刚要张嘴,就感觉隐娘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仿佛只要宴云何帮着成景帝,便是背叛。   在隐娘看来,宴云何不应该这么冷静,虞钦犯下滔天罪行,此时在狱中生死不知,宴云何怎能帮着严公公,一起对她说教。   宴云何只需对上隐娘的目光,就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但要将真相全盘托出,宴云何认为不该是他来说。   成景帝又或者虞钦,这两个人谁都好,是他们该向隐娘告知真相。   宴云何避开严公公的目光:“你兄长现在很安全,至于为什么,你该去问陛下。”   隐娘一怔,她立即从宴云何短暂的话语中,感觉到了不对劲。   严公公没想到宴云何这一来,不仅不帮着熄火,还来了招祸水东引。   “宴大人!难道是咱家没跟你说清这其中厉害?”严公公意有所指道。   “为什么要问陛下……”隐娘面色突然煞白一片,她几乎是即刻就猜到了一种可能。   说罢,不等他们回答,隐娘提起裙摆,扭头就往殿内去了。   宴云何看着着急的严公公:“要是陛下仅仅因为隐娘的不敬,便不肯按说好的那般将虞钦送出京去,那说明陛下本就不打算放虞钦走,严公公何必拿话来激我。”   转而他又道:“陛下金口玉言,想来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小女子的犯上,就收回成命。”   宴云何被严公公的一句话乱了方寸,真以为成景帝要后悔了。   但现在看来,这很有可能是严公公的夸大其词,自作主张。   他心其实也是悬着,一日未能送虞钦出京,便不能真正定下心来。   说罢宴云何也随着隐娘身后,进了那偌大内殿。   在严公公那里耽搁了不过一阵,殿内的气氛竟然急转直下。   只见隐娘笔直跪在成景帝身前,仰着头问:“陛下,虞大人要是想对陛下不利,那一日他有千百种方法,为何要选一样他从未用过的兵器,甚至是神机营才能用上的火铳?”   “虞大人又为何与其他人不同,单独关在天牢?”   成景帝嘴唇紧抿,没有说话。   隐娘又道:“陛下,虞大人……”她声音已经在微微颤抖:“虞大人是真心想要刺杀陛下吗?”   宴云何驻足于数步之遥,沉默地看着隐娘的背影。   无人说话的寂静中,隐娘回头看了眼宴云何,又缓缓转脸看向成景帝:“为什么虞大人没有性命之忧,不是因为陛下答应过我,会饶他一命,而是因为……”   她嘴唇哆嗦着,几乎明白了一切:“他从一开始就是陛下的人吗?”   隐娘的声音因为失控而变得高昂,在殿内阵阵回响。   这些质问,几乎是剑指成景帝。   便是成景帝也无法对着隐娘愤怒通红的双眼,搬出那套说服宴云何的说辞。   眼前的人是虞家人,哪怕没有认在虞长恩名下,她也确确实实是虞家人。   “陛下!”隐娘声声泣血:“他是虞家最后一点血脉,虞家已经为大晋付出了一切了!”   “虞钦是最合适的人!”成景帝打断她:“朕别无选择!”   “陛下怎会没得选!不过是比起帝王名声……”隐娘话还未说完,宴云何一把上前,按住隐娘的肩膀:“隐姑娘,慎言!”   成景帝已经被气得唇色发白:“让她说下去!”   隐娘还要再说,宴云何死死抓住隐娘的肩膀:“隐姑娘,陛下没有跟你说,两日后虞钦便要离京吗?”   宴云何缓慢抬眼望向成景帝:“还不谢过陛下特赦?”   这话实在太讽刺,虞钦牺牲了一切,侥幸留得一命,却还要感谢从中受益最大的成景帝。   只因皇权在上,臣子们的牺牲,仿佛都成了应该。   隐娘惨白着脸,萎顿在地,所有理智都在听到宴云何话语的瞬间,尽数回笼。   下一瞬,她立即爬起身,重重地向成景帝磕头,力气极大,不过一下便将额心撞得鲜血淋漓:“请陛下宽恕臣女方才的胡言乱语。”   说罢她抬起头来,还要再叩首,仿佛要以此来消下成景帝的火气。   “够了!”成景帝压着火道。   隐娘慌张地抬起脸,她害怕地望着成景帝:“陛下,两日后……”   成景帝看着隐娘的那双眼睛,里面再无对他的信赖,只有惊恐与防备。   她现在的所有示弱,不过是生怕成景帝收回特赦。   成景帝毫不怀疑,若是能一头撞死在这里,换回虞钦性命,隐娘也是愿意的。   底下这两人都是成景帝心腹,现在为了虞钦,几乎要与他反目成仇。   成景帝闭了闭眼:“退下吧,朕既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   隐娘立即起身,只来得及粗暴地擦了下脸上的血,便如来时一般,毫无留恋,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宴云何也只垂头同成景帝告退后,跟在了隐娘身后。   隐娘想立刻去天牢,但宴云何劝住了她,她现在破了相,满脸都是血,去了也只会叫虞钦担忧,还是先去太医院那里处理伤口比较好。   太医给隐娘处理伤口时,隐娘问道:“淮阳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比你早多少。”顿了顿,他又道:“有件事我要拜托你。”   直至前往天牢路上,四下无人之时,宴云何才道:“虞钦离京后,会在药王谷待上一段时间,云州离药王谷不远,或许你能陪着他,替我照看一二。”   有隐娘在身边,向来虞钦应该会感到高兴。   “自然。”隐娘一口答应后,又觉得不对:“这怎么能是替你照看,难道你不打算去药王谷看望兄长?”   宴云何避开她的目光,隐娘以她姑娘家的直觉,敏锐说道:“你们怎么了?”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宴云何避而不谈。   隐娘似乎猜到了什么:“虽然不知道你跟兄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淮阳,我很感激兄长能够活下来。”   “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们这些被留在这世间的人该怎么办?”   宴云何怔了怔,他这些时日一直避免去想象虞钦的死亡。光是想到失去的那一瞬间,都感觉无法呼吸,此刻更是指尖微颤:“你……先进去吧。”   见宴云何脸色实在糟糕,隐娘没再多说。   等了许久,终于见到隐娘双眼哭得红肿地从里面出来,她几乎要睁不开眼,迷蒙间看见宴云何还在这里:“你要进去陪他吗?”   宴云何颔首:“本来一开始不打算,但是你有句话说得对。”   “什么?”隐娘哑声道。   宴云何无可奈何地笑道:“他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办,又能对谁生气。”   隐娘还未回神,宴云何便越过她,迫不及待地往里走去。   长而幽深的走道,宴云何这些时日踏过无数次,却没有任何一次,如此刻心情那样放松。   直至看到那燃着烛火之处,瞧见侧坐在里间,怔怔出神,眉眼还透着隐忍难受的虞钦。   虞钦蓦然回头,诧异地望着宴云何。   宴云何抱臂靠在门边,上下打量着虞钦,瞧见这人竟然没换衣服,仍是那身沾了他血的中衣,身上披着他的裘衣。   宴云何推开牢笼,缓步而入:“想什么,这般出神?”   他轻轻一笑:“寒初。” 第九十五章   虞钦仍处于伤怀之中,听到宴云何这声称呼,仿佛还未反应过来,脸上甚至有些不敢置信,似乎没想到宴云何会主动向他示好。   分明昨夜离开时,两人闹得那般难看。   他以为宴云何直到他离开前,都不会再来见他。   宴云何如同意识到他心中所想,但也没解释太多,而是在虞钦的注视下,一步步地来到这人身前,然后抱住了对方。   他站着,虞钦坐着,他瞧见这人的脸压在他腰腹处,似乎仍有些回不过神。   摸了摸手里冰凉的发,宴云何轻声说:“都见到妹妹了,怎么还这般难过?”   虞钦眼睫微颤,未能褪去的难受再次汹涌而上:“她是去求陛下了吧。”   宴云何嗯了声,即便他不说,虞钦也猜到了,再则隐娘额上新伤实在显眼。   这世上还有谁能叫她把脑袋磕破,只有那个人。   宴云何摸着虞钦的脑袋:“放心,没人敢为难她。”   虞钦沉闷地呼吸着,在宴云何看来,比起能肆意哭泣的隐娘,虞钦应该会更加隐忍。   只因受尽委屈的人,要是哭了,只会叫旁人更加心碎。   在隐娘面前,作为兄长的虞钦必须表现得更坚强,不能叫她看出丝毫不对。   可是在宴云何这里,虞钦没有必要再忍耐了。   “她说她从未怪过我。”虞钦只哑声说了一句,便再也难以为继。   宴云何轻轻闭上眼:“我知道。”   他能感觉到虞钦身上那些沉重的,令人无法呼吸的枷锁,逐渐消散。   八年前那个被困在祖先堂,与他隔着数步距离,却仿如千里,被黑暗吞噬的虞钦。   现在终于被他拥在怀里,他亦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连天牢都难以迈入的宴云何。   他低头吻上虞钦的额头:“再等等,你就自由了。”   宴云何留在了天牢里,没有回去。   夜里,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床上静静相拥。心中都明白,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可能因为如此,宴云何才在此时示好,没有叫虞钦将遗憾带到药王谷。   闲暇时他们也会聊聊公事,得知宴云何要去吴王封地,解决那里的心腹大患吴王世子时,虞钦并不显得担忧。   他相信宴云何的能力,但还是将自己对吴王世子所知的一切,尽数说出。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吴王世子并不可怕,失去了周重华与周山河的他,不足为惧。难就难在,该怎么收服才能将损失减到最小,不会祸及吴王封地的百姓。”   “我想陛下派你前去,也是出于这方面的顾虑。”虞钦说道。   宴云何轻哼一声:“他那人倒是什么都想要,惯会将难题甩给别人。”   虞钦笑了声,没对宴云何的腹诽做任何反驳。   “我们淮阳虽然嘴上不说,但你心中比谁都要在乎这些百姓。”   虞钦伸手摸宴云何的脸:“若不然怎会一直待在大同,不正是放不下那些被战乱折腾得流离失所的百姓吗?”   宴云何抿了抿唇,似乎被夸得有些脸热:“一开始的确是出于私心去的,不过在那里待久了,就不一样了。虽然回京这么久了,仍是心系着那里。”   “淮阳是想回去,还是不想回去呢?”虞钦低声问。   宴云何抬眼望着虞钦,自然地笑道:“现在不想了,我希望那里一直平和,不要再有战事发生,也就无需我再回去。”   他说了谎,他想回去。   很奇怪,分明他是在京城长大的,但大同才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虽然那里没有京城的繁华,却有相知相交的兄弟,热情纯粹的百姓,连那里的呼吸都是畅快的。   不过比起这些,有些事,有些人,对他来说更重要。   他放弃得心甘情愿。   虞钦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抱住宴云何的手,变得更加用力了些。   他们之间,虞钦从来都是情绪不外露的那一个,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渴求,倒让宴云何颇感新鲜。   次日严公公过来接虞钦,宴云何在旁陪同,出乎意料的是,他本以为严公公会安排得更周详,比如带来一道明黄圣旨,假意赐死虞钦,再安排人离开。   可是什么都没有,严公公望着狱中二人道:“虞大人,此行前去长路漫漫,陛下体谅虞大人伤情,所以给了一年。一年期到,届时不管虞大人身在何处,必须回京。”   这与一开始说好的并不相同,宴云何惊疑不定地望着严公公:“陛下这是何意?”   严公公安抚道:“陛下的意思是,为虞家翻案不需要一年这么久。但是虞大人情况不同,所以一年后虞大人还需要再回来一趟,到那时,虞大人才能得到真正的释放。”   宴云何听懂了,却仍有些不敢置信。   成景帝这是……要为虞钦洗掉身上的污名,告知天下,虞钦真正效忠的人是谁吗?   一年这样长,长到足够成景帝吞噬姜家,将朝堂的话语权争夺到自己手中。   强到成景帝哪怕告诉天下,当初他就是故意扳倒姜家,也不会有任何人敢发出任何质疑。   这对成景帝来说,明明是更加麻烦的事情,分明有更轻松的路,为何……   严公公轻声道:“二位大人,时候不早,还请尽快出发吧。”   等扶着虞钦上了马车,宴云何才轻声问一旁的严公公:“陛下为何改了主意。”   严公公叹气道:“隐姑娘手里这么多秘密,陛下也是畏惧的。”   “荒谬!”宴云何喝道:“陛下到底是因为什么?”   “虞公不止是先太子的老师,亦是陛下的第一位先生。”严公公低声道。   宴云何错愕道:“什么?”   严公公笑了笑:“陛下幼时藏拙,哪怕天资聪颖也不敢叫外人察觉。第一个人是虞公,亦是因为虞公,先太子才会察觉宫中还有一个需要庇佑的陛下。”   严公公一直都是先太子佑仪的人,到成景帝身边时,小皇帝才七岁。   “其实……陛下从未想要虞钦的命。”严公公垂眸道。   言尽于此,严公公不再多说。   车轮滚滚,长路终于行到尽头。   周大夫已经在城门外等候,被宴云何吩咐护送虞钦的宋文坐在马车上静等。   隐娘早已背着包袱,立在马车边翘首以盼。   离别时来得突然,哪怕心中做好了万千准备,却仍是有些伤怀。   “慈幼院的孩子们,我会帮你照看。虞府的吴伯年纪大了,不能太辛苦,我会送点小厮过去,不会让你们虞府无人搭理。”   宴云何低声交代着,虞钦离京后的大小事。   “你手上那些店铺,还是交给我吧。”宴云何笑道:“因为你实在没什么经商的头脑。”   虞钦同样笑了,应了声好。   “去了药王谷,记得离那些新入门的弟子远些,那些年纪小,容易把持不住,你少在他们面前露脸。”宴云何叮嘱道。   虞钦无奈道:“你在说什么呢?”   宴云何认真道:“这些江湖儿女,嬉笑怒骂都很直接,要是有喜欢的人,那更是了不得,怕是要追到天涯海角。我不在你身边,你要是招惹上了些麻烦人该如何是好。”   “虽然说你在药王谷我很放心,但是我对你的脸不放心。”宴云何理直气壮道,摸着虞钦的脸,就好像真的看见了虞钦被人骗走的未来。   越说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他盯着虞钦的脸,苦闷道:“就不能易容吗,别以真面目见人。”   坐在马车中,宴云何捉着虞钦的手,絮絮叨叨。   本不该是说这些,但这种时候,好像只有说这些,心中才不会那么难受。   对于他这么荒唐的请求,虞钦也只是笑着说好。   宴云何看着他好一会:“好什么好,不要因为喜欢我,就答应我这些无理的要求。”   虞钦揉着他的指尖:“我不觉得无理啊。”   宴云何乐了:“你现在是心悦我到为我做什么都可以了?”   “嗯。”虞钦垂下眼,没有顾左右而言他,反而直白地承认了。   宴云何被他弄得心中悸动,又愈发不舍了。   他凑过去亲了亲虞钦脸颊,又咬了口对方的耳朵:“那就养好身子,多长些肉,日后嫁入我们宴家来,也不会连婚服都撑不起来。”   虞钦被他叼住的那边耳垂已经磨红了,但是仍忍着酥痒,听着宴云何的胡言乱语。   不管宴云何说什么,他都会说好。   宴云何挑眉道:“真要嫁入我宴家,作吾妇?”   虞钦:“都好。”   哪怕宴云何现在叫他留在京城,他怕是也会说声好,甚至更希望留下,而不是离开。   千言万语说不尽,离别之日终有时。   宋文敲了敲马车的门,告诉他时辰到了,宴云何缱绻地望着虞钦,没有继续耽搁,他下了马车。   不比二人在马车中独处时的依依不舍,下车后宴云何却表现得十分克制,只隔着车窗轻轻握了握虞钦的手。   直至车前行后,才放开了对方。   感受中空荡的掌心,宴云何握紧了手。   此行不是为了分开,而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第九十六章   冬狩事发后,属于吴王封地的东平一直处于诡异的平静中。   从皇城司回信来看,这位世子一直待在府中,只有几位幕僚出入府中。   在城门送别虞钦后,宴云何就去了诏狱,与天牢中的环境不同,诏狱里陈列着各色刑具,上面血迹斑斑,空气中的气息令人作呕。   宴云何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见到自己曾经的老师周重华。   他立在栏栅前,看着蜷缩在角落的周重华,几乎要认不出这位往日的恩师。   周重华动了动身体,感觉到来人的目光,他缓慢抬起头来,似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认不得人了。   从周重华身上已经得不到更多口供,这人入狱的第一日便试图咬舌自尽,虽未能成功,却也不能再多说一个字。   周重华在外煽动吴王,走私军火,敛财养兵。在内利笼络文官清流,侵蚀金吾卫。   他做得足够多,要是成景帝真是一个傀儡皇帝,说不准他真会成功,在刺杀成景帝后,扶吴王世子上位。   只是周重华既是扯着为先太子佑仪复仇的大旗,难道就没有想过,哪怕换由吴王世子当皇帝,姜家仍是那个姜家,稳坐慈宁宫的仍是姜太后。   当年害死太子的真凶,仍然占据着权利的高位。   宴云何认为,周重华未必没有想过。   或许最开始这人的初心确实是为了先太子复仇,然而这些年下来,最开始的雄心壮志被现实一再击败。   姜家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只有让吴王世子当上皇帝,才有可能完成真正的复仇。   吴王世子究竟是不是先太子佑仪的血脉?   要是假的,那这场复仇从头到尾都是笑话,不过是周重华出于一己私利,费尽心思筹谋多年,顶着巨大的风险,捧一个狸猫上位。   从诏狱出来,再到乾清宫,宴云何满腹疑云,也许从成景帝那处,他可以知道答案。   成景帝今日难得闲适,没有面见大臣。   宴云何刚入内行礼,再抬起头来,就被成景帝的模样惊了一跳。   只见成景帝唇角带着血痂,伤口很清晰,仿佛是跌倒磕破,恰好伤到了嘴唇。   成景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奏折,那正经的神情,实在让人联想不到风月之事。   所以宴云何也没在上面留意太久,就收回了目光。   成景帝召他前来,为了吴王世子一事。   令他感到惊讶的是,成景帝的授意是令他将吴王世子带回京城。   为何不直接将人就地处决便是,还要带回京城,引起更多的变故。   但是成景帝的心思,宴云何向来琢磨不透。   就好似他不明白为什么成景帝会放过虞钦,甚至会答应会为其洗清冤屈。   这对成景帝来说,有弊无利。   但成景帝应该也有自己的考量,他的目光总比他们都要长远。   从乾清宫出来,严公公随在他身旁,宴云何轻声道:“陛下怎么受伤了?”   严公公眼也不抬道:“冬季寒冷,陛下吃多了羊肉暖锅,生了口疮。”   说到底这是成景帝的私事,他不好关心过多。   严公公倒是有话要说:“宴大人,此次东平之行,陛下可有吩咐将吴王世子带回京城?”   宴云何心想,作为天子近侍,严公公应该是最先知道成景帝想法的人,又怎会向他打听。   不过他还是道:“是的,陛下确实这么吩咐。”   严公公听后,面上没有露出丝毫异样,就好似他刚刚只是随口一问,宴云何亦是随口一答罢了。   “对了严公公,昨日你让我别在陛下面前提方大人,我还不知他究竟是因为何事惹恼了陛下?”宴云何问道。   严公公:“方大人想要辞去皇城司提举官一职。”   宴云何竟然没有丝毫意外,游良死后,方知州显然已经没有精力继续掌管这个庞大的情报机构。   严公公:“陛下拒绝了方大人的请求,只让方大人戴罪立功。方大人也确实很争气,今晨向陛下提供了关于周重华所有走私军火的暗道、账本、私兵数目,甚至还有关于这位小世子的一些私事。”   宴云何:“这和陛下改变主意,要求带世子入京有关吗?”   严公公:“陛下的心思,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又怎能轻易猜到呢?”   意思是他已经透露得足够多了,叫宴云何点到为止。   宴云何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现在有更要紧的地方得赶过去。   从宫里出来,宴云何快马加鞭地赶到了方府,方知州竟然不在,转道去了点心铺,才寻到方知州。   这人正有条不紊地处理积累多日的公事,甚至无暇理会宴云何。   若不是方知州仍是一身守寡般的白色,宴云何都要以为他已经走出来了。   宴云何直接发问:“你是从哪打听到那么多的消息?”   方知州头也不抬道:“什么消息?”   宴云何:“你今早报给陛下的那一些。”   方知州:“东平也有皇城司的人,想要打听清楚也不难。”   宴云何:“先前你连吴王身边那个面容全毁的幕僚是周山河都查不出来,周重华在诏狱这么久了都没交代出来的消息,你又怎么可能打听得到?”   方知州放下手中狼毫:“我有我的方法,你不必过多质疑,就好像我也不会问你究竟是怎么打赢那些仗的,你只需选择信我,或者不信就够了。”   宴云何双手撑着桌面:“我信你,但是我也想知道你的这些消息,究竟是从何而来。”   可惜宴云何在审讯一事上,所学不佳,面对知他甚深的方知州,他更无法好好发挥。   最终也只能一无所获地从点心铺出来,只是他再次回了方府。   这一回他没有管门房的阻拦,硬是进了方府之中。不过倒没有四处乱闯,而是看着满脸紧张的方府下人们,把怀里佩戴许久的平安符,挂在了后院的树枝上。   “明年冬日,还来这里吃暖锅。”宴云何笑道,仿佛自言自语,又像对谁诉说。   大晋九年,宴云何率兵出发,抵达东平城后,遭遇到吴王私军激烈反抗。   甚至以全城百姓性命威胁,要求宴云何退兵投降。   宴云何无奈,只能暂退数十里,扎营在东平城外。   小六是这次跟随他的副将,赵成安离开京城前,把小六留给了他,也是听说他这次要来收复东平。   宴云何在帐营里沉思着,小六掀帐而入,愤怒道:“这也太气人了,哪里有他们这样的,竟然以百姓的性命相逼,哪里像士兵,简直就是一帮强盗匪寇!”   宴云何眉梢微动:“招募私兵本就不易,大多都是亡命之徒,又不像军营中那样规矩森严,出事是必然的。何况自古以来,两国相战,城破后当兵的在百姓眼中,跟强盗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小六脸都涨红了:“这我当然知道,但这些私兵平日里都生活在东平城中,难道百姓中就没有这些人的亲眷吗,怎能这么残忍!”   宴云何沉着道:“我觉得不对劲。”   小六回过神来:“什么?”   宴云何:“吴王世子经周重华多年教导,他父亲还是……总之这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小六:“现在是不是他做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就一直等着吗?”   “确实不能继续等下去。”宴云何暗下眸子道:“先谈判吧,还得指定吴王世子来与我谈判。看看这背后,是不是真有人搞鬼。”   两军对决前进行谈判,旧例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只是通常将领都会派亲信前去谈判,倒是少见宴云何这种亲身上阵,以身涉险的。   这个要求的提出,不过是一场试探。   而东平城这边,竟传来吴王世子同意见面谈判的消息。   这让宴云何更加坚信,吴王府内部绝对出了问题,离开了周重华与周山河的世子,已经控制不住底下的人。   谈判的当天,宴云何率一小支队伍,行至两军交界处,看着独自前来的马车,以及其身后稀少的亲兵。   宴云何眉心微皱,直觉不对。   他令人上前,向马车中的世子问好。只见车帘微动,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   宴云何看到脸的那刻,心跳都漏了几拍,原因无他。   这吴王世子长得跟年少的虞钦,实在相似。   一眼望去,甚至有种时光逆流的错觉。   不过虞钦年少之时可不会像吴王世子这般,仿佛喘口气都费力。   便是之后的虞钦,也是因为身负剧毒,加之有伤在身,才会那般模样。   等等……这个吴王世子,没听说过身体孱弱啊?   在宴云何沉默地打量着吴王世子的同时,这个病弱的少年,也在用冷静的目光打量着他。   这时他清晰地看见,吴王世子抬起了手,缓缓作出了一个手势。   这是军中常用的暗号,也是一个简单的信息——有埋伏。   ……   药王谷中,虞钦经历了场折磨至极的药浴。   周大夫的同门对他都十分感兴趣,甚至有一位初次见面就好奇问他:“拖着这种身体,你竟然还能活着,这也太稀奇了,得好好研究一番。”   因此虞钦在药王谷安顿下来,过上了每日被“研究”的日子。   他每隔几日都会写些书信,托隐娘寄给宴云何。   许多封过去以后,一直都没收到回信。   还是隐娘告诉他,宴云何前往东平,人在军营之中,怕是暂时收不到这些家书时,虞钦才作罢。   倒也没有停止写信,只是每日写了之后,不那么急迫地想要寄出去,而是将那一封封的书信留了下来,打算到时再一同寄出去。   这日他写信之时,总觉得心头有些不安,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隐娘慌张地推门而入,看到隐娘神情的那刻,虞钦心悸了一瞬。   不等隐娘说话,手中的笔便落了下去,墨汁四溅,触目惊心。   “可是淮阳出事了。”   在隐娘开口前,他率先问道。   隐娘抿住嘴唇,轻轻地朝他点了点头。 第九十七章   宴云何有想过吴王府必然是出现了什么变故,但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以世子为引,连同宴云何一起除掉。   如果之前只是猜测,现在基本已经确定。   吴王身死,周重华身陷囹圄,周山河死于冬狩,世子身边能用之人尽数出事。   暗处那些魑魅魍魉,就打上将世子取而代之的主意。   世子所乘马车里竟然就埋着火药,若非世子提前察觉,中途用水打湿了火药藏匿的位置,说不定宴云何真会死在这里。   但为了保护世子,宴云何还是受了重伤。   那些人竟然有火铳,要不是宴云何早有防备,一行人都身着铁甲,定会损失惨重。   但是即便如此,弹药巨大的力道,还是将宴云何伤得不轻。   这是方知州没有提供到的消息,皇城司的人也没打探到这等辛秘。   难怪周重华对这支私军这般信心满满,队伍装备十分精锐,和神机营所用的不分上下。   现在想来,若不是率兵的任职神机营提督的宴云何,这场战役会在这恐怖的武器下迅速失败,损伤惨重。   吃了败战倒也好说,要是成了战俘,所领士兵被充入叛军,一路打上京都,也未必不可能。   想要除掉吴王世子的人,是看到这支军队的巨大潜力,所以铤而走险。   救下吴王世子后,宴云何也没好好养伤。   此次是他过于轻敌,这全城百姓的性命还握在敌军手中,耽搁不得。   尤其是他败了,后果可能比想象得还要严重。   不仅无法做到成景帝所愿的那样,将伤亡减至最低,甚至还会将战火牵连到其他都城,引起大晋内乱与动荡。   这场战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简单地处理好伤势,宴云何与将士们在帐营中彻夜未眠,讨论最快攻入东平的方法。   商讨了数条策略,都被宴云何一一否决,小六来报,说吴王世子求见。   宴云何想了想,让人进来,世子瞧着仍是精神不大好,不过看着比在马车上好了许多。   刚把人救回来那会,宴云何处理好自己的伤口,便让军医给世子看了看。   军医仔细把脉了好一会,才得出一个让人感到荒唐的结论,世子是被饿成这样的,该是多日未曾进食,手上还有被捆绑过的痕迹。   可能在宴云何提出谈判之前,吴王世子已经被关了许久,险些被活活饿死。   世子被带下去进了些水米后,便同身边看守他的士兵提出,要见宴云何一面。   对于吴王世子,宴云何的心情是相当复杂的,当下救人全因本能,但看着跟虞钦这么像的人,心情还是很微妙。   忍不住地,宴云何将视线长久地停在吴王世子脸上。   世子好似已经习惯了他人的视线,淡漠地垂着眼,无视了宴云何的打量。   再多看几眼,就会觉得其实哪里都不相同。   本来对吴王世子究竟是不是先太子血脉感到存疑,但看着这么一张脸,怕是谁也不能否认,他与太子佑仪长得实在相似。   只能说王家血脉实在强大,先皇后与虞钦祖母王氏虽出自一族,但关系并不相近,她们的后代竟生的比一些人家的亲兄弟还要相似。   而接下来世子表现出来的机警和冷静,也让宴云何觉得啧啧称奇。   吴王世子开门见山道:“我知将军对东平城的百姓是有爱护之心,所以才迟迟没有攻城,将军要是愿意保下东平百姓,我愿帮将军一个小忙。”   宴云何不客气道:“你不先问问自己现在的处境?我又为什么要信你,要是早上那出不过是苦肉计,你们都是一伙的呢?”   吴王世子平静道:“将军会将我救下,又找来军医救治,这说明我暂且还死不了。至于早上那是不是苦肉计,我想将军心中早有计较。”   宴云何看着这年纪尚轻,意外沉稳的吴王世子,竟觉得此人竟有几分成景帝的影子。   难道是皇家尽出这种妖孽?怎么个个都不简单。   不过吴王世子到底还是道行浅了些,不然也不会被底下的人犯上作乱,夺走兵权,险些饿死丧命。   成景帝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设立皇城司跟太后对着干。   十四岁更是任命祁少连为统领,夺回被鞑靼攻破的五城,平定边境。   吴王世子与其相比起来,还是差了些。   “我手中有东平城兵防舆图,可以提供给将军。”吴王世子道。   这倒是宴云何急需的东西,有了舆图,便更好制定策略。   “除了东平百姓,你还想用你手中的东西换取什么条件?”宴云何问道   吴王世子摇了摇头,看着竟似真心只为了城中百姓,所以才将舆图交出,哪怕自己如今的处境也很危险。   宴云何反倒高看了此人一眼,吴王世子送过舆图,又安静退下。   接下来的数日战役中,吴王世子不时提供一些消息,例如领兵将领的性格与弱处,宴云何发现他记忆力相当惊人,连这些将士擅用的阵法都有研究。   这些人想要吴王世子死,反而给宴云何帮了个大忙。   几场交锋下来,宴云何不仅没输,甚至小胜。   只是现在叛军占据了东平城,要是闭城防守,又迟迟强攻不下,宴云何担心会走到最坏的境地,那便是不得不断掉东平城的粮草,那最先牺牲的就是城中百姓。   而且宴云何的身体状况,也在那日遭受了火铳的袭击后,逐渐变得糟糕。   伤口也在盔甲的压迫下迟迟未好,身体不断发热,要不是有强大的体魄撑着,说不准就要倒下。   战事焦灼,宴云何的心也一天比一天乱了起来。   他再次寻到了吴王世子,既然强攻不下,那只能靠内部瓦解了。   里面的叛军既然能背叛吴王世子,想来不是什么忠心之辈。贪婪之徒总有弱点,使计离间,说不定能达到出其不意之效。   不过这计就算能成,也需要东平城内有可用之人才能使上。   吴王世子倒是在东平城还有亲信,只是现在这种情况,消息很难递进去。   宴云何便采取了扰乱之法,日夜令人去城门下叫嚣,将守城叛军扰得疲惫不堪,待到于一个深夜,才成功派人潜入城中,联系世子亲信。   联系上吴王世子的那日,宴云何终于因为高烧不退,彻底倒下了。   宴云何告诉小六,必须封锁这个消息,以免造成军心浮动,只有亲信才能进入他的帐营。   军医前来查看他的伤处,那里久治不愈,已经溃烂,军医只能剜去烂肉,重新上药。   为了止痛,宴云何饮下大量温酒以及草乌散,昏昏沉沉感觉到军医在他身上用刀割下那些烂肉。   虽然用药物麻痹了一定知觉,可是割肉的疼痛依然清晰。   宴云何疼得大汗淋漓,强撑到军医动作完,才彻底昏厥过去。   再次醒来,天色已暗,高烧尚未褪下,宴云何感觉到有人进了他的帐营。   那人缓缓走到他病床前,什么也没做,似乎是在打量他。   宴云何猛地睁开眼时,那人还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   却见宴云何迷迷糊糊间,竟然冲他露出了笑容:“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完,这个在外人面前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宴将军竟然傻乎乎地晃了晃脑袋:“我又在做梦吗?”   吴王世子缓缓上前,弯下腰:“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宴云何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猛地把人拽到自己身前。   吴王世子下意识撑住了床沿,就发现自己与宴云何的距离,变得很近。   不等他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就感觉到手上力道一松,这个宴将军仿佛来从高烧所带来的迷离中清醒过来,比他反应还要大,整个人往后缩。   吴王世子怕他牵扯伤处,下意识按住他的身体:“将军,你再动下去,明日就真的就起不来了。”   宴云何皱紧眉:“你怎么会进来,小六没在外面?”   吴王世子还未说话,就听到到帐营处隐隐传来谈话的声音。   有个女子在帐外道:“我是宴将军的好友,你之前在祁府中见过我啊,他也是亲眷,这是陛下钦赐的令牌,我们担心淮阳才过来的,你拦着我们作甚。”   宴云何怔了怔,他竟然听到了隐娘的声音,难道梦还没醒?   吴王世子站起身,走到帐外:“这是在吵什么?”   隐娘本来还担忧焦虑的脸,在看到吴王世子的那刻彻底地愣住了。   吴王世子已经习惯旁人对他的容貌大惊小怪,他对身旁的亲兵道:“将军好像还烧着,刚刚都说了胡话,还是请军医再来一趟吧。”   这些日子,吴王世子贡献颇多,倒立了不少威信。   士兵拱手应是,其中一位竟然还真听话去寻军医。   吴王世子这才有闲暇打量面前女子,面容姣好,又有皇帝令牌,来头不小。   特意寻来此处,难道刚才宴将军梦里喊的,就是这个女子?   这时他才注意到女子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但是那双眼睛生得极为动人,此刻也正直直地盯着他看。   女子惊声道:“你是谁?”   说罢,女子忽然咬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看着好像知道他的身份。   吴王世子蹙眉,对其失礼颇为不悦,但还是忍着礼仪道:“在下佑延璟,不知二位找将军有何要事?”   话音刚落,身后帐营猛地掀开,血药味混着酒味涌了出来。   刚刚还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宴将军,此时脸颊还染着红晕,震惊地盯着来人。   佑延璟了然,看来真是相好。   下一秒,就听到宴将军低沉中带着薄怒的声音:“不是叫你听话,好好养病吗?”   女子忍不住道:“还不是因为你受伤了。”   “胡闹!”宴云何低声喝道。   女子拧眉:“宴淮阳,你这么凶做什么!”   话音刚落,就见女子身旁那个男人拉住了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佑延璟挑眉,竟然还是三方纠葛?   女子气不过:“我还没说呢,他为什么能进你的帐营,我们却要被拦着?!”   佑延璟:“……”与他何干? 第九十八章   这问话一出,现场的气氛就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当中。   因为就连宴云何都不知道,佑延璟为什么能出现在他的营帐里。   分明已经跟小六交代过,不要让外人进他的营帐,知晓他现在的状态。   不过佑延璟这段时间里,没有要事是不会见他,想来是东平城中的亲信来了回信,所以才贸然进了他的营帐。   药混着酒的后劲很大,要不是猜到隐娘来了,虞钦可能跟着一同前来,宴云何根本没法从床上爬起,更不用说还要强撑着这样的身体,听隐娘说这些胡话。   心中完全是强撑着一口气,所以才挺到了现在。   宴云何:“是我下的命令,不让旁人进我营帐。”   佑延璟适时出声道:“姑娘怕是误会了,我的确是有要事需要拜见将军。”   站在女子身后的那个男人,这时忽然大步上前。   佑延璟以为是这位护花使者忍不住,要为自己心爱的姑娘出气,下意识想要替宴云何挡一挡。   不是他菩萨心肠,维护一个奉命来抓他回京的将军。而是这满城的百姓性命还挂在身后人身上。   若非如此,佑延璟大可不必费心费力,提供这么多的帮助。   他知晓自己身世,周重华也跟他一遍遍地说过。   被周重华寻到之前,他还在江南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这群人将先太子的血仇,势必要夺回大晋的江山皇位一股脑地塞给他,全然不管他愿不愿意。   只是他对收养他的那个家庭很有感情,也知道周重华等人不会善罢甘休。   若是他一意孤行留在江南,怕是会给养父母带来巨大的祸患。   所以他是被迫听话,跟着这些人来到了吴王府,当一个自己根本不愿做的世子。   现在听到周重华他们谋反失败,他心中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从前周重华总说他过于心善,容易被身旁人拿捏,有时又过于仁慈,轻信他人。   佑延璟之前不以为意,直到周重华出事,他被身边信任之人狠狠摆了一道,险些没命,这才知道其中厉害。   他这本能要拦住人的行为,好似激怒了那个女子,那女子眼睛都瞪圆了,看着非常生气。   佑延璟一开始只觉得这女子相貌算是过得去,现在看来,倒是有几分可爱。   不过怀疑他跟宴将军有苟且,是不是过分了些?   女子大声道:“你还不让开!”   佑延璟难得被她激起了性子:“宴将军有伤在身,怎能轻易叫闲杂人等近身?”   女子似乎被闲杂人等二次刺激到了,当下也不同他废话,直接跟他动起了手。   佑延璟没想到女子竟然如此凶悍,三两下竟真被制服住,险些狼狈跪地。   还是宴将军一声怒喝,止住了女子作践他的行为。   “隐娘,住手!”   吴王世子是成景帝指定要保的,日后在京城可能还有别的造化,何况这段时间有求于人,不能真让隐娘得罪了此人。   宴云何急着望了虞钦一眼,虽然虞钦易了容,但那双眼睛却很好认。   他有伤在身,控制不住像脱缰野马的隐娘,但虞钦应该可以。   隐娘定会听兄长的话。   只是一眼望去,宴云何却怔了怔,因为虞钦竟然避开了他的目光。   不过虞钦还是伸手抓住了隐娘:“你先放开他,这种时候不能给将军添乱。”   这会轮到宴云何心口微窒了,隐娘都知道喊他一声淮阳,怎的轮到虞钦,却叫得这般客气疏离。   难道是想在外人面前,作出他们不熟的假象?   这里又不是京城,是他的地盘,虞钦在顾忌什么?   佑延璟被松开的时候,只觉得肩膀痛极,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便站起身。   打不过女子这件事,要事真计较起来,丢了脸面的人是他。   隐娘也知道是自己冲动了,但是看到佑延璟那张脸,再瞧见宴云何身边的亲兵都如此听这个人的话,加上宴云何的态度,直接将她点燃。   她实在是很生气,尤其是她清楚地知道,宴云何这伤是为了眼前这个吴王世子受的。   他们二人千里迢迢地过来,路上虞钦几乎没有睡个好觉,在药王谷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都掉了干净。   现在还要面对宴云何的叱责,说胡闹说不懂事,甚至眼睁睁看着他对这个佑延璟的百般维护。   虞钦心中是何作想的,她不知道,她只知若是换成她的心上人这般对她,她都要委屈地哭出来了。   就在这时,虞钦再度安抚地拍了拍隐娘的肩膀:“阿茵,既然将军有事要忙,我们就先退下吧。”   隐娘闷闷点了个头,佑延璟留意到宴大将军这会的脸色,那是相当精彩,就好像男人说的那句话,跟耳光似的,甩得大将军面露错愕。   这会军医也赶了过来,看到营帐前聚了堆人,还觉得莫名其妙。   本应该在床上好好休养的宴将军,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抓住其中一人的手。   佑延璟也有些吃惊,只因宴云何抓住的是一直站在女子身旁的男人。   宴云何试图将人拖到自己身边,却没能拖动。   他闷哼一声,作出伤口被扯痛的模样,虞钦便立即上前,用手扶住了他。   但也仅仅是扶着,停在了相当克制的距离。   宴云何趁机将身体往虞钦的怀里倒,却听军医大惊小怪道:“将军可是昏倒了?!”   “……”   宴云何配合地闭上了眼睛,明显感觉到虞钦的呼吸乱了一瞬,本来扶住他的手,立刻搂上了他的腰。   等被虞钦半扶半抱地搂进了帐营,军医再次解开了宴云何的绷带,查看伤口的情况。   那刚处理过的狰狞伤口,便是隐娘见了,都觉得十分可怕。   她又暗中瞪了旁边的佑延璟一眼,被对方捕捉了个正着。   虞钦跪坐在塌边,紧紧抓住宴云何的手。   在看到伤处的那瞬间,宴云何明显感觉到对方握他手的力气突然加重。   没由来的,宴云何感觉到了后悔,为自己手足无措下出的昏招。   苦肉计什么时候不能用,这时机太过不巧,只会让虞钦感到担忧。   等军医检查好伤处,确认并无大碍后。宴云何才适时睁开眼,目光望着虞钦,嘴里却不客气地命令道:“我没事,都下去吧。”   佑延璟这会还有什么不明白,原来女子身边的郎君才是正主。   一直以来,他都弄错了对象。   他是第一个离开营帐的,隐娘是第二个,不多时营帐里空了下来,只剩宴云何跟虞钦两人。   宴云何要起身,虞钦下意识按住他:“周大夫也在,一会让他过来给你看看。”   “你怎么过来了?”宴云何软声道,全然不见方才的横眉冷对。   虞钦目光不离他的伤处,沉眸不知在想着什么。   宴云何小声道:“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虞钦终于回过神,对上他的目光:“什么事情?”   宴云何不知虞钦是真听不明白,还是装傻。   但是都到了叫他将军的程度了,想来是故意这么说。   宴云何攥住虞钦的手,感受上面微凉的温度:“我是怕受伤的事情传出去,闹得人心惶惶,所以才下令让他们看好营帐,别让其他人随便进来。”   “那吴王世子知道不少东平城的事情,对收复东平有帮助,这段时间才经常碰面。”   宴云何说一会就得歇一下,他高烧未退,精力不济。   但手里抓住虞钦手的力道有增无减,生怕一个不察,人就跑了。   “我是气你身体还未养好,就跑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不是故意要这么对你说话。”宴云何低声下气道。   要不是实在起不来,这番话宴云何怎么样都要起身,将人抱在怀里,边亲边认错。   虞钦静静地听着,面上看不出来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只是伸手摸了摸宴云何的脸:“你在发热。”   宴云何蹭着他的掌心,舒适地眯起眼:“睡一觉就好了,不碍事的。”   “你伤在了胸口。”虞钦又道。   胸口是很危险的位置,再深入一寸,就会有性命之忧。   宴云何勉强打起精神:“还没之前旧伤严重,我的身体我知道,你不用太过担心。”   虞钦再度沉默下来,那忧心忡忡的脸,将宴云何的心都泡得微软。   “寒初这么担心我,便上来陪我一块睡吧。”他伸手摸虞钦的脸:“把易容也卸了。”   一直戴着,肯定很闷。   说罢他挪了挪身体,让出了一点位置,好让虞钦上床。   然而他才松开了虞钦的手,就见对方站起身:“我去找周大夫来给你瞧瞧。”   宴云何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虞钦绝情离去。   等虞钦走后,一只蹲守在外的隐娘探进了一个脑袋。   宴云何现在看到她就觉得头大:“你又在做什么?”   隐娘只冒着一个脑袋,幽幽道:“你知不知道这个营帐很透光。”   “什么?”宴云何莫名其妙。   隐娘:“我的意思是里面有人挨在一起的时候,能从外面看到影子。”   说完她还补充了一句:“看得相当清楚。” 第九十九章   隐娘见宴云何愣愣地望着自己,好像根本没听懂她的暗示一般,急得五官都皱成一团。   宴云何回过神来:“你们看见什么了?”   这话听着不是问句,而是变向的肯定,隐娘拳头都握紧了,满脸悲愤,好似捉奸在床:“你竟然承认了。”   宴云何立即反应过来,隐娘这句话不过是在诈他罢了。   将军的营帐怎会透光,是隐娘胡说八道,用来试探他是否心中有鬼。   偏偏宴云何记得他刚刚醒过来时有些迷糊,一时间将佑延璟错认成了虞钦。   想着拉扯间可能会将影子透出去,造成误会,现在好了,不是误会都成误会了。   隐娘咬咬牙,压低声音道:“你有没有眼光,他哪有我兄长好看!”   宴云何因为胸口的疼痛,靠在床头上:“是啊,他确实没你兄长好看。”   隐娘见他竟然还敢承认,一时之间更气了。   却见宴云何突兀地笑了起来:“照你这么说,寒初可是因为这个生气了?”   隐娘忍不住钻进帐子里,若不是刚才见了宴云何的伤口实在严重,恨不得上去给人两拳:“难道不该生气吗,那个什么右眼睛说我们是闲杂人等!”   “真正的闲杂人等到底是谁啊!”隐娘脸都气红了,要是佑延璟在她面前,定会被她再次打翻在地。   宴云何噗的一声:“隐娘,不要随便给人起外号,那是世子。”   且很有可能就是先太子佑仪的血脉,要真是如此,隐娘不可对他无礼。   “况且他找我确实有事,现在城中叛军挟持百姓逼我们退军,这场仗打得艰辛,没有他的帮助,怕是要死不少人。”宴云何道。   隐娘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让她隔应的只是刚才发生的一切。   现在见宴云何这么坦然,情况应该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严重。   她走到床前,没什么形象地坐在脚踏上:“兄长给你写了好多信,你都没有回他。”   酒药的效果渐渐散了,疼痛缓慢地回到身躯,宴云何闭了闭眼:“什么信?”   隐娘:“我叫鸦鸦们给你送的信,刚开始一日一封,后来还是我劝兄长不要寄得太多。他才少写了点,但你一直没回他。”   宴云何眉心微皱:“你确定把信送到我府上了?”   隐娘眼神有些闪烁:“确实是先送到皇城司那里,但我有标记,非收信人不可打开,要是皇城司的人收到,应该会送到你家中。”   宴云何头疼道:“这段时间,皇城司要收集姜家罪证,要收集东平城消息,忙得团团转,谁有功夫给我送这种私人信件。”   皇城司的消息分四种,红青黑白,紧急程度由红到白,亲事官们分批处理。   不用想也知道,虞钦给他寄的信件,隐娘不会浪费红色信筒,定是用白的,这才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   等他离京前往东平了,那些信怕是才到府上。   想到虞钦可能是因为这个而感到不安,宴云何刚才还觉得有些乐,因为难得见到虞钦吃醋,这人嫉妒起来原来是这个模样。   现在却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离京前他虽然放下心结,同虞钦说了不少好话。   但虞钦到了药王谷,就失去了他的所有音讯,再次收到消息,便是身受重伤。   来的路上该有多担忧,预料过多少次最糟糕的结果。   宴云何忽然觉得,或许虞钦的情绪低落,不是因为嫉妒他和吴王世子,更多的应该是因为这个。   这时周大夫走了进来,他帽子都有些歪了,这是在路上赶的。   一见床上的宴云何,就背着药箱走了过来。   刚缠上的伤口,再次被打开看了一遍。   周大夫仔细打量这伤口,低声道:“怎么处理得这般粗暴,这是把烂肉都给割下来了?”   宴云何脸上因为高烧而带来的潮红已经渐渐褪下,变成了没有血色的苍白。   他刚才强撑着起床,走到虞钦身前,已经耗了不少元气。   倒进对方怀里,其实不是装昏,而是那刻他是真的站不稳了。   “必须要休养一段时间了,你这伤再拖下去,就是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周大夫严肃说道。   宴云何还有力气笑:“这不是要靠周叔你来给我起死回生了吗?”   周大夫恨不得开十天半个月的药,让他昏昏沉沉躺床上,就像虞钦那会一样,别再随便动弹。   这两人怎么多灾多难,不是这个濒死,就是那个受伤。   他从箱子里拿出药粉,给宴云何细细上了一层药,又往他嘴里塞了颗药。   “只看明天能不能退烧了,要是还在烧,就算这仗能继续打,你也撑不下去了。”周大夫留下这句话,就叹息往外走。   隐娘连忙起身送他,虞钦从周大夫进来后,就没有说过话,只是在旁边沉默地立着,盯着宴云何的伤口。   宴云何转过头,冲虞钦笑:“寒初,有点心吗,我嘴里苦。”   虞钦骤然回神,转过身好像要去给宴云何倒茶水,又意识到他要的是点心,来回踱步,看着手忙脚乱,甚至有点傻。   宴云何又没忍住,这回是切切实实地笑出了声。   虞钦听到他的笑声,这才勉强镇定下来,倒来茶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桃花酥。   宴云何一瞧见,眼睛都亮了,等就着虞钦的手吃了一口,才惊叹道:“怎么跟京城的一模一样。”   虞钦用指腹抹去他唇边的碎屑:“用的就是他们家的秘方。”   “老板传给你的?”宴云何惊讶道。   虞钦嗯了声:“他们儿子犯了些事,恰好我能帮到。”   宴云何又笑了,他一见虞钦,除了刚开始那会,现在嘴角就没下来过:“然后你拿这个作人情,学着做我最喜欢的桃花酥?”   虞钦无用地解释道:“也学了别的。”   宴云何:“还要吃。”   虞钦只好再次将桃花酥递到他唇边,却不妨宴云何不但没有老实吃,反而在他指尖上亲了口,最后心满意足道:“确实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似被宴云何的嘴唇烫到一般,虞钦收回了手:“要不要喝点茶水。”   宴云何点了点头,等喝过茶水后,他的精力几乎要消耗完了。   虞钦脱去了披风,小心翼翼地上了床,避开了宴云何的伤处,握住了他的手,缓缓给他输入内力。   宴云何试图挣开,却在虞钦严厉的目光下,不敢再动。   好久没见过虞钦用这种眼神看他了,就好像当年在东林书院,招惹了虞钦过后,这人总喜欢用这种眼神看他,仿佛在琢磨着到底要从哪里开始教训他。   宴云何不想被教训,他只想让心上人喂他吃点心,陪他睡觉。   呼吸着虞钦身上浅淡的香气,不知是不断输送到他体内的内力过于舒服,还是周大夫那颗丹药起了效,宴云何几乎是瞬间睡了过去,又或者说是昏了过去。   他在军中从来都睡眠不好,因为战争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发生。   每时每刻都要紧绷着弦,防止有任何意外的情况发生。   再次惊醒,营帐里的烛火已经燃尽,帐外隐约透进紫蓝色的微光,还未天亮。   宴云何转过头,就看见一双清醒睁开的双眼。   虞钦见他醒来,便凑过来,用额头抵住了他,半晌才松了口气:“退烧了。”   宴云何感觉到身体里的内力前所未有的充裕,这甚至叫他的伤处都没那么疼了。   “你给我传了一夜的内力?”宴云何惊道。   虞钦仍带着那张人皮面具,宴云何看不清他的面色,只能感觉到触碰他的手,远比昨夜要凉。   虞钦:“没事,我在药王谷试了几种疗法,对身体很有帮助。”   宴云何哑声道:“胡说八道,你到药王谷才一个多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能恢复!”   说罢他伸手去碰虞钦的脸,却被对方往后闪躲避开了。   “摘了。”宴云何沉声命令道。   虞钦身体微僵,半天才缓缓取下脸上的面具。   脸上的皮肤闷了一整夜,果然已经泛起红来。   但那点红意,却叫虞钦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可惜宴云何现在无心美色,看见虞钦的气色变得极差,他的心情同样变得相当糟糕:“叫周大夫来,我要问问看他,你在药王谷这段时日,究竟调理到什么程度了!”   面对这来势汹汹的兴师问罪,虞钦只冷静望他:“好看吗?”   “什么?”宴云何被他问得有些懵。   虞钦坐起身,头发顺着肩膀往下滑,黑发如瀑:“我说这张脸,好不容易见到了,不多看几眼吗?”   宴云何哑然半天:“我是想见你人,当然脸我也想见,但这不都是想见你吗? ”   “我还以为你这段时间看习惯了,就不会那么想了。”虞钦淡声道。   说完他再次摸了摸宴云何的额头,确定刚才没有感觉错,宴云何的确不再发热:“我去喊周大夫来。”   “不是,什么叫这段时间看习惯了?”宴云何急道:“你莫要转移重点,我们方才明明谈得是你的身体……”   “要是说到身体……”虞钦站在床边,将披风的系带打结,缓缓收紧。   那张在昏暗晨光中仍然叫宴云何心动的脸庞,可恶至极地对他道:“现在连床都起不来的人,不是我。”   “是英雄救美的宴大人啊。” 第一百章   说罢,宴云何好不容易才哄着人取下的面具,再次被虞钦戴在了脸上。   虞钦离了营帐,宴云何目瞪口呆地维持着原来姿势,目送着虞钦背影。   这是……秋后算账?   宴云何缓缓躺在床上,本来他还在生气,气虞钦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气对方自作主张,现在被反将了一军,还不知道如何解释。   要说看着佑延璟没想过虞钦,那实在不可能,但那也是一开始的事情了。   心上人跟陌生人,怎么可能相提并论。   瞧久了就会明显地感受出来,其实哪哪都不像。   若非如此,昨天他也不会这么快就认出来不对。   他还以为隐娘是杞人忧天,没想到虞钦是真的醋了,还醋得不清,而他也硬生生错过了最佳的解释之期。   宴云何一边想着不应该被虞钦这么轻易地绕过去,现在的重点不是佑延璟,而是虞钦的身体。   一边又想着,虞钦不会真的误会了吧?   设身处地想一想,他要是千里迢迢去药王谷找虞钦,就看见一个长得跟他很像的人,围着虞钦团团转。   很好……感觉伤口都没那么疼了,可以起来提刀杀人了。   周大夫一进来就见到他苦大仇深的模样:“今日感觉如何?”   宴云何摇了摇头:“还行,好多了。”   周大夫给宴云何把脉时,虞钦站在旁边,直至听见周大夫说,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脸色才稍微好转些许。   “周叔,寒初在药王谷调理得如何了?”宴云何直言道。   周大夫下意识瞟了虞钦一眼,仿佛在看他眼色。   宴云何没想到,不过放着虞钦与周大夫待了一段时间,这两人竟然如此熟了,周大夫难道还会帮着虞钦欺瞒他不成!   “周叔,你看他作甚?”宴云何沉声道。   周大夫苦笑道:“他如今是我们师门上下的重要病患,当然是有好的药材都往他身上使的。”   听到这里,宴云何这才缓下神色:“周叔放心,若是有什么不够的,尽管向永安侯府拿。”   永安侯府当然不会比药王谷的药材更丰富,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欠下的这份人情,由永安侯府还,所耗的钱财,皆可从永安侯府取。   “那现在他的身子调养得如何了?”宴云何问道。   虞钦主动插话道:“好多了。”   宴云何扫了虞钦一眼:“寒初,我饿了,你去帮我将早膳取来。”   这是明目张胆地支开虞钦,他笃定虞钦会听话,待人下去后,才认真问周大夫:“到底怎么样了,你跟我说实话。”   周大夫叹了口气:“只能说好转了些许,这段时间试了很多法子,进展缓慢。”   其实刚才宴云何听到周大夫说,虞钦是药王谷上下的重要病患,就觉得不太妙了。   药王谷的人多是医痴,醉心歧黄之术,得有多难治,才会激起他们这么大的兴趣。   “虞大人是多年累积的损耗,指望一朝一夕就能治好,几乎不可能。”   周大夫同宴云何打了个比喻,说虞钦现在的身体好比打碎的瓷器,只能一点点耐心拼起来,就算拼得再完整,裂痕仍在,不可能恢复到从前模样。   “其实我师父提出过一个法子,风险极大,况且虞大人未必愿意。”周大夫说。   宴云何急声问:“是什么?”   周大夫:“需要废掉他现在的功法,重建根骨。”   宴云何愣住了,周大夫解释道:“风险在于就算废了虞大人的一身功法,根骨也未必能恢复如常,极有可能…… ”   “变成一个废人。”宴云何喃喃道。   周大夫颔首,宴云何闭上眼睛,不知沉默了多久,才对周大夫说:“昨夜他传了不少内力给我,一会你帮我看看他是否有碍。”   等周大夫离开后,虞钦端了早膳进来,宴云何面上没有露出分毫,只是若无其事地让虞钦喂他。   虞钦一瞧他这故作无事的模样,就全明白了:“周大夫跟你说了什么?”   宴云何食不知味地咬着嘴里的肉馕:“也没什么,就说他师门上下都很喜欢你。”   虞钦:“可是说了要废我功法这件事?”   宴云何咀嚼的动作一停,心知瞒不过虞钦:“嗯,你怎么想?”   虞钦勺了口清粥,递到宴云何唇边:“你觉得呢?”   这难题再度抛回给了宴云何,这并不意味着虞钦没有答案,相反正是因为虞钦有了答案,但那个答案他知道不会让宴云何觉得高兴,所以没有说出口。   “反正陛下给足了一年时间,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有更好的方法。”宴云何故作轻松道。   虞钦将勺子放回碗中:“不打算劝我?”   宴云何无奈道:“在你眼中,我就是这么不讲理的人吗?”   要是换作是他选,也不可能接受变成一个废人,苟活于世,那和杀了他有什么分别。   虞钦笑了笑,直至喂完手中的白粥,收好碗筷准备起身,就被宴云何握住了手腕:“吴王世子很有可能是先太子佑仪的血脉,离京前陛下特意让我保下他,完好无损地带回京城。所以我必须保护他,这是皇命,不是什么英雄救美。”   宴云何解释道:“他是他,你是你,我看你当然是怎么都看不够,因为你是我心上人,他只是不相干的人而已。”   虞钦许是没想到宴云何会特意留他下来解释,顿在原地。   “我是担心你戴人皮面具久了,闷着你的脸难受。今早上你脸上的皮肤都红了,你没发现吗?”宴云何担忧道:“要不要问周大夫寻点药涂一涂。”   虞钦缓缓挑眉:“这么担心我的脸。”   宴云何险些被这句话噎死,说得他好像是个好色之徒,虞钦全身上下,他只在乎脸一样。   “你、你气死我得了。”说完宴云何倒回床上:“我看你也十分想要守寡,好另寻新欢。”   虞钦仔细观察他脸色,知道他也没真的生气,就没接这话茬,只是端着他用过的餐具离了帐。   宴云何突然想起,当年在东林书院,震慑宴云何的,除了虞钦的美貌,还有他的心狠。   这醋性可真不一般,相当难哄。   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忍不住带出点笑,直到隐娘进来了,瞧他不像昨日那副伤重模样,连气色都好了些许,面带春风:“傻笑什么呢?”   宴云何收了脸上的笑意:“怎么了?”   隐娘坐在他床前:“东平城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城中有皇城司的探子,要是能联络上会更安全些。我知吴王世子帮了你不少忙,但毕竟里面的人都曾是他旗下的兵,要是他故意用苦肉计混进你的军中刺探机密,再传回东平城中,到那时就真的防不胜防。”   宴云何:“我明白你的担心,这事我也有想过,所以这段时间一直没敢有太大的动作,就是在试探他给我的那些东西究竟是真是假。况且以东平军力来看,他其实没必要非得以身涉险。”   隐娘:“这种事情不能赌,我信不过他,要是你同意,我可以帮你审一审。放心,不会让他缺胳膊断腿的。”   宴云何:“但是得罪了世子,日后在陛下那里可能不太好交代。”   隐娘轻嘲一声:“你觉得我现在还怕他吗?这条小命他要便拿去好了。”   宴云何见隐娘的怨念颇深,就知道成景帝利用虞钦一事,叫隐娘记恨至今。   提起陛下的语气,都与往日不同。   “陛下那嘴可是你咬的?”宴云何出其不意道。   隐娘整张脸瞬间就变得通红:“你说什么呢!”   说罢她猛地起身:“我去忙了,你好好歇息。”   “等等。”宴云何将人喊住:“你随寒初去了药王谷这么久,有没遇到什么麻烦?”   隐娘转过身道:“什么麻烦?”   宴云何:“吃穿用住上,可有什么不妥?”   隐娘眼睛一转,突然做作地叹了口气:“麻烦倒也没有,有也被宋文那小子解决了。就是到了药王谷,好多女弟子时时来探望兄长,荷包手帕都快塞满一个柜子了。”   “尤其是兄长每日都要去泡的药泉时,后山上真是趴满了人,个个都恨不得生一对千里眼,好将兄长全身上下都看个清楚。”   隐娘见宴云何的脸色已经跟锅底一样黑了,又笑道:“但是你放心,我兄长最为坚定,不轻易被外界所惑。”   这话仿佛在内涵,但又没有说得太过直白。   隐娘施施然地去了,剩宴云何独自咬牙切齿。   待虞钦回来后,他往床上挪了些位置:“你上来,再陪我一会。”   “怎么了,又难受了?”虞钦担忧问。   宴云何仔仔细细地打量虞钦,发觉就算这人戴了人皮面具,这身段也一看就知不俗,想到这身躯叫那么多人都见过了,宴云何牙都险些咬碎了。   “是啊,我难受。”宴云何一字一句道。   虞钦单膝跪上了床,伸手想碰宴云何的脸,却被人一把攥住,扯了过去。   力气也没多大,但虞钦足够配合。   他单手撑在宴云何的脸颊旁,有些疑惑道:“你怎么了?”   宴云何抬手摘了虞钦的面具,又勾着人的脖子,把人拉了下来。   虞钦本以为宴云何想要吻他,正想闭上眼,将唇凑过去,却觉脸上一疼。   宴云何对着他的脸颊,重重地咬了一口。 第一百零一章   虞钦被咬懵了,等宴云何终于肯松开,就见他脸上有清晰的一排牙印。   他伸手捂着脸,看着身下的宴云何,满脸不解。   宴云何满意地看着那牙印:“后山药泉泡得还舒服吗?”   虞钦回过神来:“阿茵同你胡说了什么?”   宴云何不开心道:“说你在光天化日之下泡泉,许多人都趴在后山偷看。”   “日日药泉不假,但没人偷看,而且我是穿着衣服进入药泉的。”虞钦解释道。   要是能被虞钦发现,那还叫偷看吗?   想到虞钦在药泉里袍子浸得湿透,若隐若现,欲盖弥彰,宴云何就气得脑袋都开始嗡嗡响。   又不能叫虞钦不许再泡,这对他身体有好处,只能忍气吞声,叮嘱虞钦日后要泡那药泉,最好是穿上黑色袍子进去。   虞钦好笑地答应了,待到正午时分,隐娘回来了,对宴云何说:“右眼睛的嘴巴太严,我给他下了点药,是问出了一些,不过跟东平城没有太多关系。他好像不是自愿当这个世子的,自幼生在江南。”   吴王世子的身份,虞钦也清楚:“当年先太子随先帝南巡,确实到过江南。”   宴云何算了算时间,那年的南巡,正好跟这吴王世子的年纪对上。   隐娘又道:“周重华也是那次南巡的随行文官。”   宴云何:“我本以为周重华跟先太子不过是点头之交,毕竟当年东宫谋逆案,并未涉及到他。”   虞钦却道:“未必没有涉及到他,只是那时他已是东林书院的院长,与文官来往密切,明面上同先太子关系不深,尚能自保。”   看来周重华还真算是太子府的旧人,他所行一切,皆是为了捧先太子后人登上帝位。   既然东宫谋逆是诬告,本该登帝的是先太子,而非如今的陛下。   但要论起名正言顺,成景帝同样也是先帝血脉。   世子是流落在外,才躲开了东宫谋逆案。   只能说他们所处的立场不同,周重华想光复先太子一脉,而他们皆是当今天子的人,周重华只能是叛军反贼。   就是不知道吴王世子到了京城,陛下又会如何处置他。   营帐里陷入安静,还是隐娘出声道:“这些都不是我们该想的事,现在重点是东平城的百姓。”   “我已经放了几只鸦鸦进城,要是皇城司的人尚存,消息最晚今夜就能到。”   宴云何闻言,撑起身体:“世子用了什么药,多快能醒来。我们昨天递了消息进东平城,回信应该已经快到了。”   隐娘问:“难不成他们还设了暗号,非他不能解?”   虞钦:“他现在身份尴尬,定会有所保留。”   宴云何同意道:“所以也不能将宝都押在他身上,最好还是派我们的人潜入东平城。”   虞钦本还抱臂靠在一旁,闻言站直了身:“我可以。”   “你不行。”宴云何用上了命令的语气:“你明日就回药王谷,我派支兵送你们回去。”   虞钦这一回没有妥协:“我武功与你不相上下。”   宴云何撑起身体,沉沉地望着虞钦:“你如今身无官职,以什么身份执行军令?”   隐娘诧异地望着宴云何,她没想到宴云何竟然能这样狠,虽然她知道这人是在担心虞钦,不愿拿他去冒险。   可是这种话却十分伤人,既提醒了虞钦现在身处的尴尬困境,又将他从这件事中排除在外。   果然,隐娘瞧见虞钦脸色微白,嘴唇紧抿:“你不信我?”   宴云何:“不是不信,只是……不合适。”   隐娘连忙打圆场:“东平城现在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什么时候需要派人也不知道。兄长你身体还未痊愈,的确不适合冒险。”   虞钦静静地注视着宴云何,对视间不知交锋几回,最后虞钦掀帐出去了,宴云何叹了口气,迟来地开始懊恼。   隐娘各打五十大板:“你刚才怎能那样说呢,哪怕你说你是因为担心他,都好过什么无官无职啊!”   宴云何:“寒初要真怕我担心,就应该明日回药王谷,而不是提出要潜入东平城。他想做的事,我从来劝不动。”   倒不如将话说得难听些,无官职之人,的确不适宜参与军中事务。   隐娘还要再劝,就见宴云何喊了声小六。   候在外面多时的宴小六探进个脑袋,宴云何道:“去将世子请过来。”   佑延璟是被宴小六扛过来的,看着还未彻底醒来,衣服也是散乱的,像是被轻薄了场。   小六把人放下后,忍不住给他领子拢了拢,耳朵通红。   宴云何见状:“小六,你热吗?”   隐娘见不得小六这没骨气的模样:“我看他挺热,内火太旺。”   小六被这两句话给逼得脸更红,他也才刚过十六,半大的小子,从未在大同见过这种长相的人。   跟天上仙子似的,瞧着不食人间烟火。   先前见虞钦的时候,只知道害怕,根本不敢正眼瞧人。   压根没发现这两人长得有多像。   这段时间小六奉命看着佑延璟,有过不少接触,知道这人和蔼可亲。   但他哪敢有啥想法啊,都不是一路人。   小六憋红了脸:“将军,我是要娶媳妇的人,你别乱说!”   要换作平时,宴云何肯定要打趣几句,但现在他实在没心情:“世子这衣服是怎么了?”   他望着隐娘,隐娘无辜道:“他自己扒拉的,与我无关。”   “小六,给世子喂些茶水,看能不能把他弄醒。”   小六听从吩咐,端了杯茶水喂到佑延璟嘴里,怎知这人不配合,茶水往下漏,他手忙脚乱去接,粗糙的指腹往这人脸上一擦,竟误打误撞把佑延璟给弄醒了。   世子蓦然睁开双眼,险些撞上宴小六的盔甲。   小六手里的茶水撒了自己一身,却满不在乎地扭头冲宴云何傻笑:“将军,人醒了。”   佑延璟脑袋还昏沉着,晕过去前,那药效过于强烈,像是有火在烧。   “你这女人……究竟给我喂了什么东西!”佑延璟咬牙切齿,正想起身,肩膀上一股大力将他按回去。   小六义正辞严道:“不能打女人!”   隐娘躲在小六背后,故意气佑延璟:“小将军保护我。”   小六脸又红了,黑红黑红的,佑延璟被气笑了:“小将军样样都好,就是看女人的眼光不行。”   宴云何轻咳道:“好了,别闹了,先说正事。”   佑延璟果然已经拿到了回信,在隐娘对他下药之前,他就已经破译东平城中传来的信息。   “佑家军素日里由周山河统领,周山河走后,他手下两大副将就接手了军队。这两人一个是周山河的旧部周世甫,一个是昔日匪寇首领简九。”   “冬狩消息还未传来之时,我本想按兵不动,看看京城的意思,但是他们二人都想让我即刻攻上京城。”   “后来周重华入狱,周山河身死,他们就更耐不住了,周世甫是不愿接受朝廷招安,简九则是不敢,他这人惜命,自知恶贯满盈,不信朝廷会放过他。”   “吴王府中还有其他庶子,不满我一来就占了世子之位。便谣传我要归顺朝廷,弃东平不顾,简九就将我绑了。再后来便是宴将军提出要谈判,简九将计就计,把我送到阵前,试图一石二鸟。”   佑延璟轻声道:“要是想尽快拿下东平,最好杀了简九。”   隐娘听完,却不赞同地说:“照你这么一说,只需赐这简九黄金万两,再向陛下请一道免死诏书就好。他怕死,又贪财,这种人不是最好收拾?”   宴云何低声道:“能当上二把手,不会那么简单就能被收买。此人既然已对世子出手,足以说明其野心极大。拿东平城的百姓要挟,想来也是这人的主意。”   宴小六小声道:“难道周世甫就能被收买吗,他不是不接受朝廷归顺?”   隐娘:“是啊,周山河这人就是死脑子,他的旧部肯定对朝廷恨之入骨,这种人更不好劝。”   宴云何看向佑延璟,等他揭秘。   佑延璟也不卖关子:“周世甫跟简九不是一条心,他不想归顺朝廷,但不代表他不认我这个世子。简九害我在先,拖全城百姓下水在后,我想这段时间他已经非常动摇。”   隐娘:“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万一我们派人进去杀了简九,周世甫仍不愿降怎么办?”   佑延璟:“那就将我送回东平城中,我亲自说服他。”   说罢,他又冲宴云何笑了笑:“要是将军信不过我,大可再给我喂些药。”   这话是在刺隐娘,隐娘扭头哼了声,当没听见。   “简九此人疑心甚重,一手刀法在江湖中也极有名,想要杀他很难。”佑延璟道。   此时一道声音从帐外传来:“不知这简九师承何人?”   宴云何面色微变,虞钦不知站在外面听了多久,进帐后只面朝着佑延璟,竟是看都不看宴云何一眼。   “肖家乾坤刀。”佑延璟答道。   隐娘小心道:“兄长有听过这肖家乾坤刀?”   “江湖上闻名刀法,我都略有涉及。这肖家刀,也有练过。”虞钦道。   宴云何撑起身体:“刀再快又如何,那些人有火铳!”   营帐中陷入一片死寂。   虞钦垂下眼,沉默许久:“在你眼中,我现在跟废人有何区别。” 第一百零二章   宴云何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击中,一瞬间胸腔传来的疼痛,甚至比皮肉伤更剧烈。   在场的其余人在面面相觑过后,佑延璟率先离了这个是非之地,隐娘随后,顺带着把傻在原地的宴小六拉出营帐。   虞钦在说出这句话后,就已有了悔意,他朝宴云何行了数步,在发觉对方难看的脸色后停了下来。   宴云何从未想过他的担忧与畏惧,在虞钦看来是束缚与轻视。   从前虞钦那般不计后果地行事,他可以说服自己虞钦报仇心切,他得理解他。   可现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已经不是固执可以形容。   尚未调理好的身体,诡异伤身的功法,就这样虞钦还要去冒险。   他同虞钦在黑屿乱山那一战,就猜到虞钦的功法是伤得越重,内力越高。   这种邪门功夫,虞钦能用到几时,便是蜡烛也有燃尽的时候,虞钦的极限又在哪?   宴云何手握成拳:“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同意。”   虞钦又向前行了数步,最后还是来到宴云何的榻前坐下。   宴云何转过脸,不去看他。   虞钦见状,按着对方用力到青筋毕露的手背:“淮阳,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脆弱。你忘了我也会用火铳吗,我了解这武器的使用方法与漏洞,还是你教会我的。”   “那又如何,你清楚简九府中的安排吗,知道那人的深浅吗,你确定这不是佑延璟与叛军里应外合,设下来的陷阱吗?”   宴云何将手从虞钦掌心中抽开:“还是说你又想让我经历一次你生死不明,而我无能为力的局面?”   这是他们之间的死结,在京城只因离别在即,不能白费光阴,才勉强翻篇。   现在遇到与当初看似不同,实则一模一样的事情上,宴云何曾经面临着失去虞钦的惊惧,像心魔般蚕食他的身心。   哪怕虞钦怨他厌他,他都要把人送走。   虞钦沉吟一阵:“简九府中的详细可以让隐娘打听,佑延璟要是真想里应外合,也没必要把机会浪费在我身上,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身无要职,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何苦费这个心思就为了除掉我。”   “淮阳,我虽然来这军营没多久,但是路上已经听了足够多的情报。你因为东平城的百姓束手束脚,战事拖延至今,已是开局不利。时间拖得越久,叛军的胜算越大。”虞钦同他细细分析。   这些事情宴云何又怎会不知,所以随着时间流逝,他才越发焦躁。   杀了简九,确实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   叛军失去首领,哪怕只是其中一个,也会军心大乱,到那时趁机发起强攻,就能结束这场战役。   他当然知道虞钦合适!他是最有可能做到的人,但他承受不住失败的风险。   虞钦见他仍然紧绷的神色,叹了口气:“如果我说,这有可能是我最后能为你做到的事,你还是不同意吗?”   宴云何惶然地望着虞钦:“你说什么?”   虞钦:“这次回药王谷,我会接受谷主提出的那个方法,运气好重塑筋骨,运气不好就成为一个废人。”   宴云何反手捉住虞钦:“你、你没必要这么着急,肯定还有别的方法。”   虞钦浅淡地笑了下,笑意未达眼底:“陛下说一年后要召我回京,但你我都知,我不可能在官场上还有建树。”   宴云何急声道:“你当年是东林书院的魁首,文采斐然,就算陛下不直接任职于你,你依然能参加科考,为何不能入仕!”   虞钦:“如何入仕,我手中审过多少文官清流,是多少人眼中钉肉中刺,哪怕陛下真为我洗去身上姜党这一头衔,可我为姜家做过的那些事,也不会就此消失。”   “何况真让陛下牺牲自己的名誉为我澄清,届时我便是陛下的污点,于情于理,都不适合再受到重用。”   虞钦冷静到近乎残酷,他早已想得清楚,也知一年后的京城,不过是在荆棘上铺满锦绣,比身负污名的死去好上些许。   宴云何徒劳道:“或许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等时间久了,姜党无人提起之时,你展现自己的能力,怎会得不到重用。”   虞钦摇了摇头:“淮阳,现在已经比原本想的好太多了,我很满足。所以杀简九可能是我能帮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也可能是为这江山社稷尽的最后一份心。不管今后如何,我只求问心无愧。”   宴云何望着虞钦许久,眼眶逐渐泛红:“寒初还真是……”从来只对他心狠。   言尽于此,宴云何又怎能继续阻止。   他自然明白虞钦现在的感受,复仇后的感觉不是大功告成,再无遗憾。   而是需要面对自己因为仇恨而牺牲的一切,再回首瞧那满目疮痍。   哪怕因为仇恨满手鲜血,可他没忘记自己最开始的模样。   同样,宴云何也从未忘记过。   虞钦瞧见宴云何竟然被他逼成这样,慌忙道:“这些日子在药王谷待着,好些旧疾都治好了,我身体没你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再不济些,刺杀不成也能逃离,我答应你绝不恋战。”   宴云何闭眼压去眼中泪意,人一但有了软肋,便会瞻前顾后,变得软弱。   哪怕知道这是最优选择,也不愿做。   睁开眼时,宴云何已经下定决心:“你可以去,但是若到了时间你还不出来,我会立即发起强攻。”   虞钦知道他是终于同意的意思,宴云何又嘱咐道:“你要多带上几个帮手,听令行事,不可擅动。”   直到听人说了声好,宴云何不再多言,而是疲惫地躺了下来,经这一遭,竟然觉得比打仗还累,心口也是沉甸甸的,似有重物压得喘不上气来。   虞钦跟着一同上床,搂住宴云何的腰身:“淮阳。”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轻喊着宴云何的名字,小心翼翼地好像一场试探。   宴云何没有回应,也不动弹,就似躺下后已然入睡。   但虞钦没有就此放弃,而是收紧了搂住他腰的力道:“同我说说话。”   宴云何仍然不动,虞钦取下面具:“淮阳,我脸上有些疼,你帮我看看可好?”   话音刚落,就见宴云何眼睫微颤,但始终没有睁开。   他从来是惯着虞钦的那个,对于很多事情也是步步退让,这不代表他没有脾气。   只是舍不得,放不下,离不了。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时时能盯着虞钦,刻刻护他周全。   但他所爱之人,不是池鱼,非笼中鸟,他困不住,也不想困住。   耳垂一痛,是虞钦叼住那处磨了磨,像是报复脸上的牙印般:“你先前说我不该瞒你,现在征求你同意,怎么还是生气?”   宴云何蓦然睁开眼,直直盯着虞钦:“那是一回事吗?”   虞钦见他终于睁眼,突兀伸手掐住他的脸颊,强硬地将他转到自己方向,吻住了他的嘴唇。   宴云何无心亲热,挣扎地想从虞钦唇舌间逃离,却被用力吮住舌尖,力气大得宴云何都感觉轻微发麻。   唇齿相缠的水声,一时间变得极响,粗重的呼吸也在营帐中愈发清晰。   宴云何感觉到虞钦掐住他腰的力道变得有些重,指腹在他侧腰上大力揉捏,带着一种不寻常的焦躁。   很快虞钦克制地停下亲吻,拉开两人距离时,目光不离宴云何喘息的双唇。   宴云何正在平复气息,就感觉到虞钦将手压在他的嘴唇上,不止是触碰,而是越过禁忌,探入那湿润绵软的内侧,直至碰到柔软的舌尖。   这让宴云何合不上嘴,眼尾仍带着方才没有褪去的湿意。   近乎纵容地仍有虞钦的指尖,在他嘴里肆意地触碰。   未能咽下的唾液顺着嘴角淌,宴云何终于皱眉合上齿关,咬住了虞钦的手指,目光谴责对方,不要太过放肆。   虞钦这才回过神来,将手从宴云何的嘴里抽出:“好像把你舌尖咬破了,伸出来让我看看。”   宴云何这回却不配合:“没有破。”   虞钦有些可惜地看着他的嘴唇:“真的没有吗?”   宴云何嗯了声:“你要是在这次刺杀行动里受了重伤,等你回来,我会把你绑在床上,让你试试看我的舌头到底有没有破。”   说完,他目光意有所指地移到了虞钦脐下三寸。   虞钦脸立即就红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胡闹。”   宴云何面无表情地说:“要不是我现在身上有伤,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胡闹。”   “隐娘说这营帐里透光,你猜猜看门口的亲兵知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宴云何故意道。   虞钦身子一僵,似乎不习惯宴云何这突然的直白。   他坐起身,转移话题道:“你是不是该同部下们商讨刺杀以后,无论成败都该有的应对之策了。”   “的确该叫人过来议事了,在此之前,我想问一句…… ”他颇为认真道:“这就是你哄人的法子吗?”   虞钦尴尬地望向宴云何:“怎么了?”   宴云何心里默念清心咒,好将那些邪念压下去,低声道:“没什么。”   等一切结束后,他要将虞钦五花大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第一百零三章   简九已经许久未曾好好入眠了,一双眼睛血丝密布,全靠药物能得到短暂的入睡。   他的榻上躺着数位美人,皆是他这段时间召来服侍的。   人在最危险的关头,越要享受。   简九爱色贪财,更爱命。城外的大军就像是戳在他后脑勺上的尖刀,但随着时间过去,他才知道外面领兵的人究竟多蠢。   为了救那个废物世子,险些被火铳轰死,现在还因为几个平民的性命,迟迟不发起进攻。   简九饮了口酒,眯眼笑了,他直觉尤其准,这帮助他逃过了数次生死攸关。   他感觉得到,那位将军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打仗最忌讳的就是这种,仁者不掌兵。   这是他得到江山的第一步,每一个王朝的沦陷与颠覆,都是从一场败仗而起。   何况他手里还有吴王的庶子们,解决最麻烦的佑延璟,剩下的就好掌控多了。   他现在只需要按照周重华原来的计划,率兵勤王,攻上京都,这天下便唾手可得!   房门被敲响,有人来报,周士甫喊他去府中商讨。   简九眼睛兴奋得通红,摔掉手上的酒杯,大声地喝斥外面的仆役进来,为他披上盔甲,他要去见周士甫。   说实话,简九真想杀了周士甫,但军中不少人都是周山河的旧部,比起他的命令,这些人更听周士甫的。   现在大敌当前,他必须要和周士甫联手才能打赢这场战。   但是周士甫这混账,就因为一个佑延璟,已经许久没给过他好脸色。   不过幸好周士甫也知道,现在他们不能内讧。   看着往日自持君子的周士甫忍耐他的模样,简九便想冷笑。   周士甫正站在沙盘前:“他们迟迟未有行动,这是在等什么?”   简九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摸着他的钢刀:“还能等什么,要么就是小瞧咱们,要么就是投鼠忌器,城里的百姓捏在我们手里,不敢动罢了。”   听到他的这番话,周士甫眉心紧拧,他从来就看不上简九,此人心狠手辣,卑劣之极,竟敢出手害了世子。   若不是世子现在还活着,只是被擒,他根本不能容简九在他面前放肆,必要诛杀此人。   两人在房中相商,最后决定明日发兵,攻其不备。   简九嗤笑道:“好嘛,之前装得忠心耿耿,现在还不是为了自己,要抛下世子开打。”   周士甫面色铁青:“他们不会随意杀害世子,必须要带回京城,由皇帝下令才能处死。你以为谁都像你一般,做事毫无章法,胡作非为!”   简九听明白了,周士甫还打着要打赢这场仗后,把那世子救出来的美梦。   他垂下眼皮,手上的钢刀折射出冰冷的光,周士甫留不得,要等二人联手来对付他,到那时就麻烦了。   该怎么杀,什么时候杀?   在思考的时候,简九忽然发现周遭静极。   他们平日里商讨的地点都定在世子府,此处守备森严,来往士兵众多,大多身穿盔甲,行走时声音不小。   但是为了避嫌,他们通常只带数名护卫,其余人皆守在院外。   即便如此,院子里也不该如此安静。   这诡异的安静,却透出某种不详的味道。   就在这时,简九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他缓缓掀起眼皮,望向周士甫。   他与对方的眼睛对上,那瞬间简九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他缓缓站起身,提起手中的钢刀,眉眼阴狠道:“周将军,你做了什么?”   周士甫也拿起了手中的刀:“这话该我来问你,你做了什么!”   他们只是在这种特殊时候勉强共事,对彼此皆是满心防备。   简九步步后退,警惕地盯着周士甫,轻轻拉开门。打开缝隙的刹那间,一把金刀从外插入,险些将简九封喉。   他浑身冷汗,猛地后退。   只见那沾了血的金刀缓缓抽回,安静地犹如鬼魅,而守在外面的亲兵尸体顺着门倒下,将门撞开。   寒风吹着细雪卷入了室内,简九也清晰地看到满园的尸体,有些甚至还没来得及拿出火铳,便已身首异处。   简九自负武功,但额上却仍在不断出汗,他直觉充分地告诉他,来者不善。   这时一道凌厉的刀影劈来,简九立即横刀去挡。那力气重得他虎口开裂,险些单膝跪地。   来人一袭黑衣,看着身形不壮,可浑身怪力叫简九都难以招架。   “快去喊人!”简九冲身后的周士甫嘶吼道。   不知为何,黑衣人根本没有看周士甫一眼,而是专攻简九。   逃出院子的周士甫不由步子微顿,疑窦丛生。   哪里来的刺客,两军交战之时,城防严戒,没有人里应外合,刺客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进来。   何况是一来便寻到他们商议的所在之地,就好像极为熟悉他们二人,所以才派人刺杀。   这城里除了他,还会有人想要简九的命?   周士甫步子微停,他看到眼前同样一身黑衣,身后跟着两名刺客的人时,哑然道:“世子……”   在这满地尸体的情况下,佑延璟近乎平静地对他笑了笑:“周将军,别来无恙。”   简九全然不知,逃出去寻找追兵的周士甫已经停住了脚步。   但他也不信周士甫,在又一次抗下凌厉的攻击之时,他趁机将手中的信号筒发射出去。   不用多久,他的亲信就会带人前来包围世子府,叫这些刺客包括周士甫都有进无出!   简九传信号的功夫,胳膊险些被整个削断。   这个黑衣人极其熟悉他的刀法,招招都在寻他的致命之处。   简九哑声道:“谁让你来杀我的,我可以出比他高百倍的价格。”   黑衣人全然不理会他,再次挥刀而上。   两刀相抵,火星四溅,简九屏息用上师门绝学,也不过将刀滑过对方的脸颊,而那人的刀却割开了他的腰腹。   鲜血四溅,剧痛袭来,黑衣人的面罩以及人皮面具裂开,露出一张简九惊惧的脸:“佑延璟?!”   顷刻间,他立即回过神来,眼前这人不是佑延璟。   佑延璟那个废物,怎么可能有这么邪门的功夫,狠戾杀伐的气势,是杀许多人才有的森冷,像他们这种亡命之徒,最能辨别出同类人。   血液顺着那人白皙的脸颊滑落,那极美的双眸没有丝毫情绪地盯着简九,却让他汗毛倒立。   他不再同这个刺客多说,因为他清楚无论说什么,眼前这个人都不会放过他。   那是一双看着将死之人的眼睛。   他会死!在看到对方瞳孔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时,简九已经有所预感。   紧握着刀柄,简九怒吼一声,势如千钧地将刀重重挥下。   ……   “有动静了!”宴小六匆匆来到已经骑在战马上的宴云何身旁,急声道。   宴云何双手不知勒住缰绳多久,掌心里被嵌出深深的痕迹。   “是哪方的?”宴云何沉声道,仿佛丝毫没有惊慌。   宴小六面色难看道:“不是我们这边的,将军,可要立刻派兵?”   宴云何眉眼沉沉地望着东平城的方向,借着夜色,军队逐渐逼近了东平,可是没有吩咐,谁也不敢擅动。   是打草惊蛇,还是寻找最合适的时机,继续忍耐。   宴云何牢牢地盯着前方,几乎要将牙根咬断。   临别前虞钦的声音仍在耳边,他让他相信他。   宴云何缓缓松开僵硬的关节:“再等等。”   每分每秒都像凌迟,宴云何死死盯着漆黑的夜空,直至耐心耗尽,他抬手下令的那一刻,巨大的声响在空中炸开,那是宴云何亲手交给虞钦的东西,战旗同色的烟火。   抬手挥下,战旗扬起,宴云何喝道:“攻城!”   ……   带着火铳的士兵逐渐包围了整个世子府。   周士甫带着佑延璟退回院中,看到那雪中站立的人时,瞳孔微缩。   那人用下袍缓缓擦拭着金刀上的血渍,那张苍白带血的脸转过来时,便是佑延璟的心口也乱了一拍。   无他,只因他们二人在对视间,仿如年岁不同的一母同胞。   简九的头颅落在他的脚边,好似死不瞑目。   周士甫颤声道:“你是谁?”   佑延璟想说这是宴将军的人,可是此刻,他竟然也不知道眼前这人究竟是谁了。   “快走。”虞钦冷声道,根本不想同他们在此地浪费时间。   周士甫:“院子已经被简九的人包围了,他们人手一把火铳,你现在出去就是死。”   虞钦站定脚步:“那你说该如何?”   周士甫:“王府有密道,你们跟我来。”   佑延璟诧异地望了周士甫一眼,显然他都不知道有这个密道的存在。   密道是长而深的石道,可以直连城外,吴王还在世的时候修的,为的是起兵造反失败时,给自己的后代留下退路。   虞钦没有迈步进去,而是谨慎地看着周士甫,一把抓过了佑延璟的领子,把人抓到自己身前,对周士甫道:“你先进去。”   周士甫惊惧道:“这是何意?”   金刀上抬,抵住了佑延璟的喉咙,虞钦身上的血腥气愈发浓郁,声音又薄又冷:“跟着你的另外两个人呢?”   他在问佑延璟:“死了吗?”   洞开的石门前,无人说话。   “看来……已经被杀了啊。”虞钦看着周士甫逐渐变沉的脸色,了然道:“被你们。” 第一百零四章   佑延璟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他感觉到金刀的锋利,以及身后的虞钦毫不掩饰的杀意,他相信虞钦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这个人不似宴云何,那人身负皇命,不敢轻易对他动手。   但现在用刀抵住他的人,他甚至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只能通过样貌猜测对方的来历。   “要是再耽搁下去,一但简九的人搜到这里,我们都活不下去。”佑延璟冷静下来,同虞钦分析利弊。   虞钦锋利的刀刃已经将佑延璟脖子破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血液瞬间涌了出来:“所以我说了,让他先进去。”   周士甫脸色阴沉,只得往里走了一步,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虞钦才挟持着佑延璟往里迈了一步。   临出发前,在宴云何决定让他和佑延璟一起进入东平城时,宴云何同他说过,佑延璟不可信。   佑延璟会帮助他们除去简九,那是因为简九是想要害他。   之所以保下周士甫,那便是佑延璟确定周士甫不会背叛自己。   宴云何从头到尾都没有完全相信过佑延璟,虞钦自然对他早有防范。   佑延璟忍着脖子上的疼意,看着石道的门寸寸合拢。   最后一丝光线即将消失的那刻,虞钦对已经将手压上武器的周士甫道:“就算看不见,我也能先杀他,再杀你。”   周士甫僵住了,他还没蠢到分不清楚这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说到做到。   计划中本打算让这些刺客和简九两败俱伤,却低估了这人的武力,这才落到如今局面。   佑延璟叹声道:“周将军,先出去再说吧,”   周士甫不甘愿地燃起了火折子,在前方探路。   佑延璟被虞钦用刀抵着喉咙,也不见慌张:“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虞钦没有说话,更没有回答他的打算。   佑延璟自顾自地说:“我没想过要坏宴将军的事,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以我的身份去到京城,当今圣上不会放过我的。”   “何况我也帮了宴将军不少忙,就算我真有私心,也没影响过大局,大人你放过我,我为大人寻条生路,这样不好吗?”佑延璟徐徐善诱道。   虞钦的刀架在他脖子上,非常稳,除却一开始割开了些许皮肤,现在行走时,却没伤到他分毫:“便是没有你,我也能平安出去。”   佑延璟苦笑道:“那大人为何不逃?”   才说完,他就明白过来,因为他是宴云何要捉拿回京的钦犯,所以哪怕虞钦明知道这暗道可能有异,也要抓着他一起跟进来的原因。   “大人你还真是对宴将军……”他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换了个词:“忠心耿耿。”   虞钦没有出声,但不知道佑延璟是不是嫌这路上过于安静,竟直接同虞钦攀谈起来。   “我曾听说过,京城有一人跟我长得十分相似,先前未能见面,现在看来便是你吧,在冬狩上帮助姜家刺杀圣上,以谋逆罪入狱的前锦衣卫都指挥使虞钦。”   被人说破了身份,虞钦的神情也没有丝毫变化。   佑延璟:“天子近臣与你关系匪浅,而你此时还能出现在这,说明传言为真。那场刺杀不过是圣上特意做的一场戏,为了扳倒姜家,甚至不惜牺牲忠臣之后。”   周士甫脚步一顿,忍不住回头看了虞钦一眼。   佑延璟同样感觉到虞钦握在刀上的手,慢慢收紧,他却没有停下:“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传闻,先皇后王氏并非独生嫡女,乃是被预示不详的孪生子。分明同样是姐妹,姐姐却被留下万千宠爱地长大,妹妹却远远被送离京城,不知过继给了哪个旁系。”   “后来王皇后给太子佑仪在家族中寻了一个良娣,那良娣身上仿佛也有着孪生子的诅咒,不过这一回,她生下的是一对兄弟。”   “好在这对兄弟长得并不相同,不似寻常双生子般有着几乎一样的脸,便是送走,也不会叫人太过怀疑。”   “你说这对兄弟中的弟弟,是像王皇后的妹妹一样被远远送走,还是留给了信得过的忠臣呢?”   “又或者把他送给跟王氏有关之人,还能对外宣称只是沾些血缘,所以才长得相似罢了。”   周士甫额上的汗已经冒出来了,他听着世子说得这些话,一时间陷入了巨大的猜疑当中。   佑延璟还嫌不够,轻声道:“陛下是真的这般不顾情面,利用了忠臣之后,还是为了将任何一个有碍他皇位之人,斩草除根。”   走道上静得吓人,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谁也没有继续行走,而是站在了这长长的石廊上,虞钦低声笑道:“世子,话本说完了吗?”   佑延璟没有出声,虞钦用刀背抵住他的下颌:“要想挑拨离间,只靠嘴上说书,甚蠢。”   佑延璟沉默了一瞬,最后才道:“的确,道听途说的东西当不得真,但是……”   说罢他忽然抬手,用胳膊狠狠撞上虞钦腰腹。   巨力下,腥味顿时弥漫得愈发浓郁,行至一半时,佑延璟就感觉到虞钦身上的血腥味很可能不是沾染上的,而是他真的受了伤。   为了确定伤处在哪,他花费了不少心思。   只露出一瞬间的破绽,周士甫便持剑挡开了虞钦的金刀,再补上一掌,将人击飞出去。   正待挥剑而下时,却被佑延璟一声喝住。   周士甫犹豫地回头,只听佑延璟道:“没必要杀他,就把他留在这里吧,我们走。”   虞钦靠在墙边,手捂住鲜血不断涌出的腰腹,望向他们二人。   他刚抬起金刀,便见佑延璟退后数步:“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放弃。”   话音刚落,周士甫便伸手触碰一旁墙上的机关,巨石轰隆作响,迅速落下。   ……   天色渐渐亮了,东平城前硝烟弥漫。   这场战没打上多久,就如宴云何所想的那般,叛军节节退败。   很快宴云何便攻占了东平城,他将虞钦和佑延璟都派了出去,的确想着擒贼先擒王,倒没想到这两人会完成得如此出色。   两位将领竟未曾露面过,东平城中的叛军一盘散沙。   空有最强的武器,却如手无缚鸡之力。   宴云何没有得胜后的喜悦,因为他交给虞钦的第二支信号筒,迟迟未见点燃。   那支信号筒是他的私心,也是他的硬性要求,为什么还没有点燃,是出现了什么变故?   分明事成了,人又在何处?!   宴云何将剩下的事交给了小六,自己带着人前往世子府。   院中一地尸体,宴云何目光在地上的尸身梭巡这,直至行至一半,看到数具身着黑衣的男子,他顿住了步伐,僵住了身体。   一旁的亲兵极有眼色地上前将尸体翻过来,扯下面罩,直至看清了死者的脸,宴云何才低声道:“将弟兄们好好收敛,除了朝廷的那笔抚恤银,再从我的帐中走多一笔给他们的家人。”   亲兵应了声是,宴云何继续搜寻,将世子府上下都翻了个遍,死者也一一清点过,始终没见到他想要见的人。   直至将包围世子府中的简九亲信压上来,宴云何才审问道:“除了死掉的这些,其他人呢?”   其中一个领头大汉啐了他一口,宴云何安静地抹掉了脸上的唾沫,将手里的长枪一下贯入那大汉的身体,狠狠在肉体里绞了一圈,直到人气竭,才用力拔出。   鲜血溅在他的暗红披风上,他暴戾地看向下一位:“你们可以好好想,不然我会一个个杀,直到你们有人愿意张嘴为止。”   简九的尸体就在这里,虞钦要是平安逃出不会不给信号,整个世子府都被翻遍,却不见人影,难道还能原地消失不成?   宴云何猛地抬眼,召来副将,令他们将吴王剩下的儿子都提过来。   副将有些犹豫道:“将军,这样不好吧。”   “不过是些乱臣贼子,便是杀光了又如何。”宴云何冷声道。   副将见他有些疯魔的样子,不敢再多说什么。   ……   安静的石廊中,灯火已经全部熄灭了,只有沉闷轻微的脚步声,只是那声响走得极慢。   与之相比,那滴答的水声却连绵不断。   虞钦捂住了腰腹上汹涌而出的血,那里被暗器所伤,是简九死前最后使出的阴招。   暗器深深嵌入腰腹,他只来得及草草止血,便过来追佑延璟。   没想到还是被人发觉了,刚才佑延璟撞击的那下,好像将暗器又撞得深了些。   血也停不下来,一直从指缝中淌出。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这漫长的石廊上是否有尽头。   虞钦伸手扶住了石壁,步步艰难地走着,他的意识已经逐渐变得不太清晰,脑子里甚至莫名其回忆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祖父第一次教他习字,白茵第一次学会女红后给他缝制的袍子。   许许多多都是他人生中最珍惜的时刻。   直至他想起了那被夫子罚跪在地,却也不见丧气的少年郎,笑嘻嘻地拉住了他的衣服下摆。   日光正盛,那人却眯着眼睛,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他有一个很适合他的名字。   淮阳。   虞钦顺着石壁,缓慢坐下,闭上双眼前,心里仍闪过了一丝念头。   这一回,淮阳会很生气吧。   迷糊间他好像听见了轰隆声响,在这要将他彻底吞噬的黑暗中,有光如春日暖阳,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池总渣   周一休息   已经是最后一章啦 第一百零五章   虞钦是在摇晃的马车中醒来,受伤的地方已经被包扎好了,不知用了什么药物,竟也不觉得有多疼。   一旁有人察觉到他的清醒,便伸手过来,碰了碰他的额头:“好些了吗?”   柔软细腻的掌心,在一旁陪伴的是隐娘。   隐娘细心地给他捧来了茶杯:“先喝点水。”   虞钦垂首饮下后,紧接着道:“佑延璟跑了,他走得暗道,出口应该是通往东平城西门方向,现在派兵去追寻踪迹,可能还来得及。”   隐娘根本不关心佑延璟跑没跑,她看到虞钦被带回来时,那一身血的苍白模样,心脏都快被吓停了,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兄长!   虞钦:“现在战况如何?”   隐娘见他醒来就是关心正事,丝毫不管自己伤得有多重,无可奈何的同时,也知道虞钦就是这样一个性子。   “东平城已经被攻下了,万幸的是,百姓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隐娘怕他着急,语速极快的说道。   虞钦听完后:“这辆马车前往何处?”   隐娘回道:“药王谷,我们已经上路有一日了。”   虞钦身子动了动,隐娘立即按住他:“你还有伤在身,你想做什么,吩咐我便是。”   “淮阳呢?”虞钦终于问出了自他醒来后,就一直想着的问题。   隐娘:“整顿叛军还需要花些时间,再加上要回京城向陛下禀报,身为将军,他也不能擅离职守,所以淮阳不在这。”   像是怕虞钦难过,隐娘又道:“但是他派了一支亲兵跟着我们,小六也随着我们一起在路上了。”   说罢隐娘推开车窗:“小六,兄长醒了。”   宴小六爽朗的声音传来:“真的吗,太好了,我立刻传信告知将军。”   隐娘转过身来,看见虞钦竟然坐直了身,并同她说:“调车回去。”   隐娘神色微变:“这是怎么了,再行个三五日就能到药王谷了。”   虞钦看着自己身上盖的衣服,正是宴云何身上的披风,上面还残留着那个人的气息。   他甚至能想象到,宴云何是如何送他离开的。   只是这一回,他没等他醒来。   “我得回去。”虞钦认真道。   隐娘摸了摸胳膊,仿佛想到了前几日宴云何干的那些事情,又开始毛骨悚然了:“兄长,我劝你不要。”   虞钦摸着那件披风:“他很生气吗?”   “与其说生气,不如说发疯更贴切吧。”隐娘小声道。   见虞钦望向她,叫她继续说的模样,隐娘只好道:“你不知道,他那天跟疯了一样。先是几乎杀光了简九的亲信,后来又把吴王剩下的孩子都提到了自己面前,逼问他们世子府里是否有暗道。”   “哪怕吴王已死,但陛下尚未削去他的爵位,那些人仍算王子王孙,他竟然…… ”   “他做了什么?”虞钦着急问道。   隐娘:“他把那个继任世子双手双脚都给敲断了,以刑逼问。”   见虞钦面露忧色,隐娘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想淮阳回京以后,日子应该不太好过。他现在本就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多的是人盯着他,何况他对继任世子动刑,往大了说,这是以下犯上,蔑视天家的罪名。”   说不准这次平叛不但无功,还因此降罪。   “他甚至命人将简九的尸体挫骨扬灰,又叫人去追佑延璟,生死不论。”   虞钦头疼道:“你们都没有劝他吗?”   隐娘冤枉道:“我们劝过啊,但是淮阳哪里是听劝的人,你那时候仍在昏迷,谁都阻止不了他!”   虞钦再次想要尝试起身:“那现在更应该让我回去!”   隐娘:“就算能回去,你觉得外面那支亲兵只是单纯护送我们吗,那也是看管我们的。现在你伤成这样,我又武艺不精,周大夫只懂医术,别说其他亲兵了,光是宴小六我们都赢不了。”   虞钦脸色难看地躺在那处,明知道宴云何在失控,却没办法阻止,只能在这无计可施,心急如焚。   那时候在暗道里,他就应该坚持得久一些,摸着腰腹上已经包扎好的绷带:“是周大夫给我治疗的吗?”   “当然,那个先赶过来的军医给你把脉以后,就说你失血过多,脉搏已经停了。”隐娘回想起当时的兵荒马乱:“还好周大夫来得及时,不然我看你要真出了什么事,淮阳也得活不下去。”   想到那时的情景,隐娘颇觉动容:“你不知道,你脉搏停的那会,淮阳看着就好像天都塌了,只知道抱着你哭,旁人说了什么根本听不见。”   “我都不知道一个男人能有这么多的眼泪,哭的跟个小孩一样。”隐娘都有些心疼了:“兄长,你说说你,以后能不能别再让我们这么担心了。”   虞钦僵了许久,最后才缓缓收紧了双手:“是我错了。”   隐娘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在你这伤只是看着吓人,周大夫给你换过血后……”   说完隐娘突然嘴唇紧闭,像是漏了天大的秘密。   虞钦敏锐地发觉了:“继续说。”   隐娘有点想去马车外了,怎么还在病中的虞钦,气势都如此之强。   “因为需要血液相融之人换血,你那会情况太过紧急,我与你的也对不上,淮阳的倒是对上了,周大夫说是要多寻几个人,只是人越多,风险越大,所以只有淮阳一人给你换的血。”   “把你送回药王谷的时候,我觉得他脸色比你还差。”隐娘忍不住道:“他不让我跟你说来着。”   “他自己伤还未痊愈,怎能给我换血!”虞钦脸都急白了。   隐娘:“周大夫也这么说,但淮阳执意如此,周大夫拗不过他,只能照办了。”   虞钦:“不行,我得回去!”   隐娘再次按住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这是淮阳给你的,说你到时醒来后闹着要回去的话,就让你打开看看。”   虞钦想看信,又怕看信。   他拆了信封,展开信纸,上面只有简略的四个字。   虞钦,听话。   他久久地注视着上面的字迹,沉默不语。   隐娘看着虞钦这个模样,又觉得有些可怜:“淮阳定不忍心气你太久,你不必太担心。”   “这回不一样。”虞钦摇了摇头,他撑着身子,顺着打开的车窗,望向来时的方向:“他是真的生气了。”   ……   宴云何回到京城那日,连宫里也没能进去,就被赶回府中思过。   他在东平里肆无忌惮的行事,早在他回京路上,就被多人上书弹劾,成景帝倒也没真将他如何,就是让他回府思过。   宴云何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宴夫人却哭了一场,只因他身上带伤,又瘦脱了相。   现在不但无功,还招来了过,宴夫人心都快疼碎了。   宴云何安抚自己的母亲,说陛下不会真的罚他。现在回府思过也好,可以好好修养身体。   宴夫人:“儿啊,实在不行咱们就辞官吧,你把永安侯的爵位给袭了,在京城里安安稳稳地活着,不也挺好的吗?”   宴云何笑而不语,宴夫人知道孩子大了,有自己主意,她劝也劝不动,只能每日变着法子地给宴云何炖汤做菜,试图将宴云何瘦掉的肉,再通过食疗补回来。   宋文在宴云何到京城之前已经回了永安侯府,再次成了那个忙忙碌碌的小长随。   关于虞钦在药王谷的日常,他记载了一整个小册子。   本来呈给宴云何,以为对方看了会高兴,结果宴云何册子是收下了,但也没有要看的意思。   宋文虽然觉得不对,但也没敢多问。   他又把皇城司送过来的信整理好递上去,宴云何仍是那个模样,把信都收进了塌上的暗柜中。   这下宋文明白了,这绝对又是吵架了,这次比上一回还严重。   他看着宴云何:“看大人这个模样,想必皇城司新到的那些信,我也不必去取了。”   宴云何手里拿着打发时间的兵书,眼也不抬道:“去拿。”   宋文:“大人又不看,何苦叫小的跑来跑去。”   宴云何抬起书卷,给了宋文一下:“我可以不看,但你不能不拿!”   宋文摸了摸被敲的脑门:“大人就不回信吗?万一有什么要紧事呢?”   宴云何重新将书卷放回眼前:“若是有,隐娘会另行通知我。”   宋文:“你就不好奇虞大人究竟给你写了什么吗?”   宴云何没说话,宋文撇撇嘴,起身出去了。   等他把夫人精心熬煮了许久的鸡汤端来时,就发现宴云何手里握了许久的兵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封刚从皇城司拿回来的信。   宴云何面无表情地看了许久,合上后塞回信封中。   放回暗柜,拿起兵书没多久,又见他不受控制般重新取出一封,拆开来细细看。   宋文心道,还说不看,要真不看做什么要放床头柜里,还不是为了方便随时随地去拿。   明明想念得不行,却死忍着不回信,这又是在做甚?   宋文把鸡汤端进去后,回到自己房间里,提笔道:隐姑娘,好久不见,不知你在药王谷过得如何,是否有吃好穿暖。   宋文红着脸絮絮叨叨写上了许多关心之语,最后才在末尾补上一句。   大人很好,信都收到了,已阅。   数日后,隐娘收到了宋文的回信,忍着耐心看到结尾那可怜的,简短的,毫无信息的一句话,险些捏碎了手里的信筒。 第一百零六章   宋文很快就收到了隐娘的回信,但与他想象中的不同,内容简单直白,她要宋文帮忙向宴云何套话,再把内容详细地记录下来,发还给她。   一般来说,这种类似于奸细的事情,宋文是不愿意做的。   但隐娘所求皆是为了虞钦,大人跟虞钦有了心结,虽然不回信,但整日也不见开怀。   他身为长随,又与宴云何有着自幼一同长大的情谊,不管是官场还是情场上,需要他帮忙的时候,自然义不容辞。   因为东平的缘故,永安侯府如今门可罗雀,宴云何整日在府中不是看书便是沙盘演练,好在身上的伤倒是因此在慢慢恢复。   宋文每日送汤药过去,宴云何都极痛快地一饮而尽,似乎自己也嫌这伤势麻烦,影响行动,终于肯好好治疗。   “大人,你真的不给药王谷那边回信吗?”宋文收了汤药的碗,试探性地问道。   宴云何正在复盘经典战役,头也不抬道:“怎么了?”   宋文:“没有啊,就是那边一直来信,大人你从来不回,也有些于理不合。而且我都听隐姑娘说了,虞大人不是故意受伤的,那是简九这个卑鄙小人暗算了他,才伤得这么重的。”   宴云何握住手里代表着士兵的木牌,将它放在了城外:“简九的尸体在院子里,他死的时候,他的那些亲信刚好到世子府外,尚未完全包围府邸。如果虞钦在杀了简九后立即撤退,就不会有事。”   城里的将军木牌,被宴云何用手一推,便立即倒下:“他是追着佑延璟进的暗道,甚至不顾自己身上已经中了暗器,结果被熟悉机关的佑延璟暗算,这才伤上加伤,失血过多,晕在暗道里。”   宋文不知道这其中竟有这般内情:“难怪大人你这么生气,虞大人竟然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宴云何将兵书彻底搁下,已经失去了摆弄沙盘的兴趣:“我没生气。”   宋文不知道怎么接话,要是没有生气,为什么药王谷那边来的书信,宴云何却从来不回呢?   这不就是在闹脾气了吗?   宴云何抬眼,看到宋文满脸不信,无奈道:“我真没生气,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信。”   宋文有些意外,他和隐娘都觉得宴云何将虞钦送走,选择独自回京,对药王谷的来信视而不见,看着就像是在生气。   虽然宋文没有成家,但身边的好兄弟在娶妻成家后,与妻子生气时就会这般,不接受娘子的讨好。   但没多久两个人就又会和好,小吵怡情,蜜里调油。   但现在宴云何说自己没生气,甚至是已经冷静下来的模样,却让宋文感觉事情好像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严重许多。   就像他那个成家的兄弟说的那般,想跟你吵那便是还想同你好,但若是连吵都不愿吵了,说明两人的缘分要到头了。   虽然宋文一直觉得,宴云何的良配不该是虞钦,但瞧着这两人出了大问题,他反而有些慌了。   “大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宋文焦急道。   宴云何:“先前冬狩那回,我不知内情,因此没能阻止他。可是东平不一样,我明知道有多危险,可是我还是同意让他去。所以他才会受这么重的伤,还险些死在我怀里。”   他的声音有种诡异的平静,宋文听着总觉得有哪些不对,但见宴云何一幅魔怔的模样,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所以我没资格生他气,这件事要是非得有一个需要被怪罪的人,那个人是我。”宴云低声道。   宋文:“不是啊大人,伤他的是简九,是佑延璟,怎么就得怪到你头上了?”   宴云何握紧了沙盘边缘,用力到那处逐渐浮现裂缝:“若是一开始我就坚持将他送回药王谷,什么事都不会有,他说让我信他,我信了。现在想想,我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宋文胆战心惊地看着宴云何掌下快要被握碎的桌子:“大人你现在先冷静些!这事根本不该这么去想。”   宴云何蓦然抬眼望向宋文,竟然露出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诡异:“你看,你也没办法理解。你只会劝我不是我的错,他也是,他每次都能保证再也不会,哄得我心软的那瞬间,冬狩和东平的事情就会再次上演!”   宋文:“这只是巧合,现在不是都解决了吗,天下太平,哪里还会有这么冒险的事情再让他去做。”   宴云何却摇头:“不是巧合,常人皆懂趋利避害,明哲保身。”   “可虞钦早已习惯将自己置身在最危险的境地,做什么事都是不计代价,不顾后果。所以他才会明知自己受伤,而暗道会很危险的情况下,仍然选择跟着佑延璟进去。”   宋文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甚至有些被宴云何说服了。   宴云何:“你以为他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吗,他不觉得自己有错,要是有下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他依然会这么选。”   他说得太急,连眼尾都红了一片。   宋文见状,只能噤声。   这时候说什么宴云何都听不进去。   宴云何不禁自嘲道:“你知道吗,他甚至愿意为我死,都不愿意为我活。”   “大人……”   宴云何将手从沙盘上抽离,木屑深深刺入掌心中,疼痛寻回了他的理智:“我没法继续忍耐下去了。”   这话一出,宋文心头甚至漏了一拍,难道大人这是要与虞大人分开了?   “再这么下去,我会不顾他的意愿,强迫他待在我想让他待着的地方,只要他安全,没有任何危险。”宴云何哑声道。   宋文劝道:“我觉得大人你也不用这么矫枉过正,虞大人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你同他好好说,说不定他能懂的。”   宴云何望着宋文:“你在害怕?”   宋文身体抖了抖,他确实被吓到了。   他听懂宴云何的意思,这是想将虞钦关起来,禁锢在自己认定的安全范围里,哪里是常人的所作所为,已经偏执到走火入魔了。   宴云何重新伸手将沙盘归置齐整,把木牌推回它本该属于的位置:“连你都被我吓到了,何况是他。”   宋文慌忙摇头,解释道:“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只是我觉得这话你不该跟我说,你跟虞大人说比较合适。”   大人想关着的人又不是他,他怕什么,应该让虞大人自己去咽下这个苦果。   宴云何没说话,再次沉默了下来。   在宋文看来,这就像一个死局,虞钦不会为了大人所改变,而大人在压抑中只会慢慢失控,最后作出极端的选择。   届时,两个人之间又该如何?   “不过大人,难道在害怕的人不是你吗?”宋文问道。   宴云何转过身:“我累了,想回房歇一下,午膳不必送进来。”   说罢他回了房间,关上房门,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唯独相见的那一个,却不敢去见。   又这么消磨了一日,宴云何让人给自己上了不少酒,喝到半醉之时,没能忍住拉开暗格,从里面取出信件。   一直控制着自己每日只能看上三回,现在却忍不住犯了戒。   虞钦很少将信写得很长,只会简单地挑些在药王谷里发生过的事情来说。   比如在山上偶遇山猫,瞧着野性难驯,叫声却很绵软。   又说在自己所住的院子里种了桃树,不知离开时会长得多高。   回到药王谷后,他带着隐娘在药泉附近弄了些遮挡的篱笆,这样就不会像宴云何担心的那般,有人偷瞧。   药王谷里的花海,他无意中去过一趟,没有仔细瞧,之后便再也没有去了,因为答应过要同宴云何一起赏春。   幸好如今是冬日,花海尚未复苏。   宴云何看到最后一封信,也是昨日宋文拿过来的。   寥寥数句,藏着先前数封书信未曾说出的话。   -折枝作春色,以寄相思情。   信中夹着一小段桃枝,落进了宴云何的手里。   短短不到十个字,昨日他看到时就已经开始心软,很艰难地将这信以及这桃枝收进柜中,打算近期内不会再看。   可惜宋文又同他提起了虞钦,苦苦压抑的思念,便汹涌而出。   他靠在床头,看着那小小一段树枝,沉沉地叹了口气。   将信掩在脸上,宴云何终于无法忽视那个事实。   苦于相思情的,又怎只有虞钦一个。他也是夜夜难寐,睁眼闭眼都是他。   从前宴云何想一个人,便会去寻那人,不管外界如何,他只遵从本心。   现在的宴云何像是被吓怕了,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他自己都厌恶。   不知喝了几杯,宴云何大醉一场。   再次醒来,是被宋文进门的声音给惊醒的。   睁开眼,便发现怀里抱了个胡乱收拾好的行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桃花枝。   宋文见他这幅模样:“大人,你这是要去哪?”   不等宴云何回答,宋文又道:“这是我刚从皇城司拿到了急信,你先看了再走。”   宴云何接过书信,用的红色信筒,说明事情相当紧急。   内容是隐娘所写。   -淮阳,兄长私自离了药王谷,不知去向。 第一百零七章   宴云何立即起身,怀里的行囊掉了下去,包袱散开后除了衣裳,还有几封信件。   宋文弯腰去捡的时候,看见有些信封上面还有墨渍,再一抬头,才发现宴云何衣服下摆全是星星点点的墨水印。   “大人,这是你写的?”宋文忍不住笑道。   宴云何自己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的信,难道是醉酒的时候写的?   但现在的他无心留意这种小事,正想匆匆出门又顿住脚步:“不行,现在去了可能会错开,还是得在府里等。”   “发生什么事了?”宋文问道。   宴云何攥紧了手里的纸条:“虞钦擅自离开药王谷。”   宋文惊道:“虞大人那样的身体怎么回京啊。”   宴云何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有点气虞钦,更多的是气自己,若是早些回信,都不会叫虞钦这般胡来。   隐娘未必不知道虞钦去向,而信上的下落不明,更多是写给他看的,因为他迟迟不回信。   “你还是去皇城司打探一下,能否查到虞钦的行踪。”宴云何不敢完全肯定对方是回了京城,还是得确定以后才能放心。   宋文:“大人,你该不会要出府吧,陛下说了让你闭门思过。”   宴云何皱眉:“快去。”   等宋文一走,宴云何闻着自己一身的宿醉酒气,便喊人烧水沐浴。   胸口上的伤已经结痂,愈合的时候最是难看,以往宴云何觉得受点伤无所谓,现在又觉得伤得太多,还是有碍观瞻。   好不容易打理好自己,宴云何又令仆役点些熏香,驱散酒气,再换套寝具。   披着湿发,宴云何身着中衣,第一时间去查看了藏在暗柜的信件,确认自己醉酒时没有弄脏这些信,这才松了口气。   冥冥中生出一种预感,虞钦来找他了,他们即将会见面。   只分别没几日,却没由来生出一种近乡情怯。   宴云何收起那些信,在仆役给他递上外衣时,叫人去换了一件红色锦袍。   仆役诧异地望了他一眼,这种华贵的料子,通常只在出门会客时才用,宴云何平日在家中无事,总是穿得很随意。   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有重要客人要来?   宴云何将自己酒后写的信一一拆开,很快就被上面过于直白的言语给臊得耳朵通红。   他在信里胡言乱语,颠三倒四地说着想念。   这种信绝不能让虞钦瞧见,太丢人了。   正想着怎么处理这封信,就听到推门的动静,宴云何抬手吩咐道:“把手炉拿过来。”   不多时,手炉便放到了宴云何手中。   他打开盖子,正想把信纸塞进去烧个干净,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   宴云何心头一跳,倏地转过脸,顺着握住自己手腕的苍白指节,望到来人脸上。   来人风尘仆仆,身上的裘衣甚至有未干的霜雪。   虞钦脸颊被冻得有些泛红,嘴唇也没什么血色,目光却认真地望着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似乎在观察分别以后,宴云何过得如何。   宴云何动了动手,还未说话,虞钦目光便落在那信纸上。   不等虞钦出声,宴云何便急着解释道:“并非你写给我的那些!”   虞钦怔了怔:“这是你的回信吗?”   说着,他目光便黯淡不少,瞧着有些难过。   这确实是回信,但要烧的理由不是虞钦想的那样。不过宴云何也没傻到真将信交出去。   隐娘的消息前脚才传到此处,虞钦后脚就到了,说明虞钦一早就离了药王谷,隐娘为他隐瞒了几日,才将消息传回来,这两人合起伙来耍他呢。   宴云何道:“不是。”   他把手炉放到一边:“你回京城做什么,在东平城伤得这么重?这才休息了几日你就敢从药王谷赶回京城,不要命了吗?”   说着说着,宴云何便有些失控,只觉得血液直冲脑门,又强迫自己冷静。   “两旬七时三刻。”虞钦说。   宴云何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将我送去药王谷的时间。”虞钦低声道:“我们分别了二十日又七个时辰三刻钟,所以我休息得够久了。”   宴云何挣了挣自己被握住的手腕:“松手。”   虞钦才意识到自己仍攥着宴云何的手腕,他视线不住地往宴云何手上看,瞧着没信宴云何的说辞,已然认定了那就是宴云何写给他的回信。   宴云何将信塞进了自己袖口中,阻断了虞钦恋恋不舍的目光。   “我叫大夫过来给你检查一下。”   虞钦忙道:“不必了,我无碍。”   然而宴云何直接越过他叫来仆役,吩咐人将小周大夫请来后,他回身道:“小周大夫是周大夫的孙子,医术不错,也信得过。”   虞钦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现在的宴云何,看着不像在生气的,除却刚开始质问他的语气有些冲,现在冷静的模样,倒让人无所适从。   宴云何仿佛没发现虞钦的忐忑,体贴道:“时辰尚早,你赶了一夜的路,可要吃点东西?”   这回虞钦没有拒绝,他想同宴云何一起用膳。   永安侯府的早膳自然丰富,宴云何又命人多加了几道,全程安静用膳,倒是从来食不言的虞钦数度欲言又止。   直到用膳结束,宴云何用茶水漱过嘴:“你怎么一直看我,想说什么?”   虞钦将暗道中发生的那些事说了,他为何要跟周佑二人进去,又为什么会受伤,原原本本,前前后后都交代了个清楚。   事情跟宴云何猜想中的没什么差别,他颔首道:“看来周士甫要比想象中的更忠于佑延璟,不过他应该也知道跟朝廷对上,这仗打不赢。与其留在城中垂死挣扎,倒不如跟佑延璟离开东平,看何时才能东山再起。”   “佑延璟不愿回京城,他不信陛下。”虞钦道。   宴云何用手帕擦拭过唇角,抛掷一边,笑了笑:“他要是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自然不会把性命交给陛下。虽说陛下现在仍念及先太子恩情,但时间久了,便不好说了。”   虞钦闻言,目光微动。   虽然那神情一闪而逝,但还是叫宴云何捕捉个正着:“怎么了?”   虞钦摇头道:“无事。”   宴云何直直地看着虞钦,分明仍是刚开始冷静的神情,却好似从哪裂开了一个缝隙,内里汹涌而出的东西,马上就要将虚假的外壳挤压得四分五裂。   “到底发生了何事。”宴云何再次问道。   虞钦垂下眼,回避了宴云何的目光,未等他想出该如何将这话题接过去,就看到宴云何起身,吩咐仆役们将膳食都收下去。   下人们鱼贯而入,动作轻而快地将东西都收了下去。   等室内空了下来,宴云何便一把抓住了虞钦的手腕,把人从厅堂一路拖进寝居,强硬又不失温和地把人推到了床上:“衣服脱了。”   虞钦诧异之极,闻言窘迫地看了看四周,天光大亮。   况且刚才不是让人去请了大夫,可能没一会便会来人。   “淮阳。”他讨饶般地喊着宴云何的字。   宴云何沉着脸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虞钦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他坐起身解开了腰带,顺从地脱下衣裳。   腰腹处只剩下一道疤,证明这里曾经有一道几乎要了虞钦性命的伤口。   宴云何将指腹压上去,力道轻柔地触碰。   然而粗糙的指腹在那新生的肉疤上滑过的感觉,却是那么地痒,虞钦勉强忍住,却见宴云何抽回手,伸手拉开床边的暗柜,从中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根红色的祈福带,上面却没有任何字迹,注意到虞钦的目光,宴云何握着手里的东西:“本来想用来给你祈福的,现在看来它有别的用处。”   “什么?”   宴云何伸手抽去他头上的发簪,等那漆黑的头发散落下来,再用手里的东西蒙住了对方的双眼。   虞钦很听话,没有任何反抗。   又或者说再次见到他,虞钦便一直处于谨言慎行的状态。   看着那张被深红覆住双眼,不见减色的面庞,宴云何低声道:“刚才瞒了什么?”   被夺去视线的虞钦,本能地伸手想要触碰宴云何,确定对方的存在:“淮阳,你在生气吗?”   “没有。”宴云何答得很快,看着虞钦抓住自己袍子下摆的手,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将对方的双手绑住后,轻轻往床上一推。   虞钦没怎么挣扎地倒在床上,不安地动了动:“淮阳。”   宴云何站在床前,再次摸着虞钦的伤疤,直至那里都泛起淡淡的粉意,旋即将手往上伸,直抵喉间,微微用力地扣住。   像是粗暴地抚摸,又像温柔地制服。   “我再问一遍,你瞒了我什么?”   看不见宴云何的脸,虞钦只能从对方的语气中猜测着对方现在的心情。   “只是一些胡言乱语,没有被证实过的事情,说出来你也只会觉得荒唐可笑。”虞钦急声解释道。   宴云何沉默了很久,虞钦下意识坐起身,伸出被捆住的双手,这回他触碰到温暖的身体,宴云何没有离开,仍然站在床边。   他抓住对方,将脸贴了过去,直到面颊贴住温热的身躯,虞钦才眷恋地,微不可查地嗅了嗅宴云何身上的气息。   宴云何垂眸看着试图亲近自己的虞钦,抓住那冰凉的发梢,逼迫对方离开自己身体。   他看到虞钦因不满而皱起的眉心,却丝毫不见动容。   宴云何再次伸手扣住虞钦的颈项:“骗我,瞒我,擅作主张,肆意妄为。”   “虞钦,你觉得我在生气吗?”   “我不生气,我只是想把你关起来。关在由我亲手打造的囚笼,放在目光所及之处,片刻不离。”   “因为只有这样,寒初才会听话。”宴云何温柔道。 第一百零八章   宴云何清晰地感受到,掌下虞钦的喉结滑动了一瞬,刮过掌心的触感,就像是另一颗心脏,从震颤中传来属于主人的情绪。   他在紧张,因为宴云何的这番话。   宴云何将话说出后,却没感到后悔。   这是虞钦自找的,偷偷跑出药王谷,千里迢迢寻过来,如今认错模样,好似随他为所欲为。   “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虞钦握着对方的手,拉至唇边,摸索着在指尖和掌心处都落下亲吻。   看着要将一切都交付,不过是用来让他消气的手段,宴云何眯起眼:“是吗?”   虞钦嗯了声,下一瞬却被再次推到了床上,腰上一沉,是宴云何骑了上来。   宴云何的身体温度一直很高,与虞钦紧贴的部位,更是热得像是要燃起火。   “我竟没发现,寒初这般会骗人。”宴云何没完全坐在虞钦腿上,但也压得很紧。   他双手撑着虞钦脑袋两侧,卷发落在人的脸颊旁。   在宴云何铺天盖地的气息笼罩下,虞钦两颊逐渐泛红:“淮阳,我没骗你。”   宴云何再次触碰着那腰腹的伤口:“佑延璟跑了便跑了,你为何要追?”   “因为陛下要你将他带回京城。”虞钦解释道。   宴云何刮了下那道肉疤,新生的肉很敏感,痒中带着些许刺痛,但这都不足以让虞钦身体绷紧。   真正让他紧张的,是看不见的,只能用所有感官去感知的宴云何。   “就因为这个,值得你带着伤去追,还险些死在那条暗道里吗?寒初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没能及时赶到呢?”宴云何哑声道。   虞钦腰腹的疤,就像在宴云何心口剜了刀似的,看一眼都觉得心脏不适。   抱着怀里逐渐失去温度,脉搏的身躯,那种恐惧宴云何这辈子都不想再体会。   虞钦知道,这是他们不可避免要谈到的事情。   但是比起刚才的若无其事,他更喜欢现在逼问他的宴云何。   “要是你没有来,我也不会死在那里。”虞钦认真道:“就是爬也会爬出去,因为答应过你,因为知道你在等我。”   宴云何给予的回应是,他在伤疤的周围咬了一口,力道不重,可是刺激却远比抚摸要强烈。   虞钦再次伸出双手去寻找宴云何,对于伸到眼前作乱的双手,宴云何直接将其用红色腰带束缚在床头:“你不会有下一次机会了,我也不会再让你胡来。”   “你若是想和我在一起,就不能再做从前那个独来独往,背负血仇,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时常让自己身至险境的虞钦。”   “你听懂了吗?”宴云何的声音好像在发颤,但虞钦看不见,他不知道对方的神情。   只能感觉到胸口好像落了些滚烫的,刺痛他的液体。   虞钦:“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淮阳……”你……别哭了。   宴云何却不说话,而是沉沉地吸着气:“你要是将我逼急了,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虞钦:“淮阳,你先松开我。”   “怎么了,不是说愿意被我关着,只是绑一会都不愿意了吗?”宴云何硬声道。   虞钦本想让人解开双手,却抱住眼前正落泪的情人。   不想却叫他误会了,虞钦摇头道:“我只是想抱抱你。”   宴云何没有答话,更没有给虞钦拥抱,他重新吻住了虞钦的伤口,舌尖舔过那道肉疤,像是温和地安抚,又像炙热的挑衅。   顺着那道疤,宴云何将脸埋了下去。   白皙的指尖忽然用力地扯住束缚它的红色腰带,隐忍着将那布料揉得发皱。   无人再说话,只有急促的呼吸。   隐约有些含糊的口腔水声传来,却被那放下的帷幔给挡住了动静,不叫春色透出半分。   虞钦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不管宴云何是温柔待他,还是惩罚般用牙齿故意去碰,都没有作出抗拒的姿态。   这就像场献祭,不管宴云何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可惜宴云何从来不舍得让他疼,他抬起头来,用红肿胀痛的嘴角,吻过虞钦颊侧的汗水:“约束之所以有用,那是因为有代价。虞钦,要是你下一次仍然不听话,你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不同上一次在牢狱那般粗暴,点点桃花香在这狭小的空间散开。   他按住虞钦的小腹,扶着那处被咬得发红的地方,慢慢坐下。   虞钦仰起头,急促地吸取着空气中宴云何的气息,才能勉强稳住声音:“淮……淮阳想对我做什么,像今日这样绑起来,关起来……都可以。”   宴云何笑了声,却没对虞钦这话作出任何回应。   很快床帐便剧烈地颠弄着,晃动着,像是海水般肆意起伏涌动。   虞钦双手受缚,全程掌握主动的,便是宴云何。   他紧紧盯着虞钦的脸,庆幸这人的眼睛仍然被蒙着,若不然他现在的表情绝对会吓到这人。   那是恨不得贪婪地吞下一切神情,又因为爱而控制自己不要被黑暗侵蚀。   宴云何身体后仰,双手撑在床上,腰腹上的红袍,已经渐渐叫汗湿了一块。   恍惚间好似听见外面的仆役在通传,说小周大夫来了。   宴云何直起微微发颤的腰,盯着身下虞钦因为听到声音而惊慌的脸,没有说话。   仆役站在门外,小周大夫立在他身后,他再次敲了敲门,以为大人没有听见。   直到沙哑又暧昧的嗓音,远远地隔着距离,透过门的阻隔传到室外。   宴云何让小周大夫去偏堂稍等片刻,他还有事要忙。   小周大夫是经惯了风月的老手,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此人在忙什么了。   竟然迷得永安侯府的小侯爷白日宣淫,到底是怎么样的绝色?   小周大夫摸着下巴走了,期间喝了不知道多少茶水,却始终没等到宴云何。   看不出来啊,小侯爷竟然这般厉害。   厉害的小侯爷看着他的绝色,轻声笑道:“寒初,马上就要叫小周大夫进来了,你何时才好啊?”   虞钦动了动手腕:“你给我解开。”   宴云何这回没有拒绝,刚伸手扯开了那红色腰带,就觉天旋地转,虞钦将他按在了身下,手扶住了他的大腿,顺势摸到那紧绷的圆润,用力打开。   和刚才完全不同,近乎狂风暴雨,虞钦将脸埋在他的颈项,用力地呼吸尚不能满足,只要咬住那寸皮肉,含在嘴中尝到滋味,才能勉强压下那股躁动。   “寒初。”宴云何双腿用力,扣住对方的腰身:“把你关起来不算惩罚。”   虞钦停下了动作,宴云何伸手搂住对方的后颈,指腹按在那脆弱的颈骨上,感受生命力在自己手里跳跃着。   “真正的惩罚,是我放开你。”   虞钦彻底僵住了,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宴云何甚至能感觉到这一瞬间,虞钦的身体温度都降了下来,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虞钦一把扯开了脸上的祈福带,看着身下的宴云何。   宴云何脸上满是情欲,一双眼却很冷静,说明他此刻是认真的。   虞钦俯下身,双手搂住宴云何的腰身,将人狠狠勒进自己怀里:“你不要我了吗?”   宴云何承受着那过于用力的怀抱,却没有挣扎:“是你不要我,每一次,都是你不要我。”   将人绑着捆着,都不如在他脚下扣上恐惧的镣铐。   宴云何伸手捧住他的脸:“但是你要是再丢下我,我也不会再等你了。”   他的思绪前所未有地清明,他不要做放其自由的爱人,他要将虞钦牢牢锁在他身边,不管用什么方式。   虞钦身体在颤抖,他感觉到了,却没有选择安抚。   他闭上眼,叫身体的热度将他彻底淹没。   直至虞钦狠狠咬在他颈项的那一口,将他逼得睁开眼睛。   他对上虞钦发红的双眼,听到对方压抑地声音:“不可以。”   宴云何没说话,虞钦同样没再言语,他只是牢牢地按着宴云何,用尽全力需索这对方身上的热度。   宴云何的一切,是这漫长的寒冬中,独属于他的阳光。   现在这人要把它收走了,因为他的任性,淮阳……不要他了。   在那害怕得近乎绝望的急切中,宴云何终于叹了口气,伸手搂住了虞钦,给予了安抚。   “从前我说过,你要是死了,我会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妻。但现在,我不想等那么久,要是有机会,我会向陛下求道圣旨,为你我二人赐下婚约。”   这一回虞钦没有说他荒唐,斥他胡闹,好像仍未从宴云何刚才那句松手中缓过劲来,他只是看着宴云何,半分都不敢挪开目光。   “你愿意吗?”宴云何笑了笑:“真真正正,同我缔结姻缘,相伴一生。”   仿若从寒潭之中终于被捞出来,犹不敢置信,虞钦执着地追问:“真的吗?”   宴云何这回是真笑出声了:“难道你现在想的不应该是两个男人如何能够成婚,日后会有多少流言蜚语?”   “我不在乎!”虞钦道:“流言又有何惧,哪怕刀斧加身,我也不在乎。”   他只在乎宴云何,他不想被他抛下。   以什么方式都不行。   那瞬间他明白了宴云何的心情,恐惧的不是死亡。   而是在死亡背后,无法挽回的分离。 第一百零九章   小周大夫在偏堂足足等了快一个时辰,才候来了姗姗来迟的宴云何。   看清把小侯爷勾得现在才出现的美人模样时,小周大夫险些摔了手中的杯子。   虽然确实是个大美人,但真正让他惊讶的是此人身份。   这不是因为刺杀成景帝而被关在牢中的虞钦吗?怎么会出现在宴云何的府邸?   宴云何色令智昏不要命了?竟然这么堂而皇之地带人出来,还让他看诊。   小周大夫不多时便出了一头冷汗,宴云何见状,就解释道:“不用紧张,陛下知道他在我这。”   其实是不知道的,不过皇城司都知虞钦离了药王谷,大概没多久消息就会送到御前。   前段时间虞钦赴往东平之事,成景帝都没降旨怪罪,想来这回进京,以虞钦谨慎的性格,应该不会叫旁人发现。   小周大夫这才松了口气,不由想起近来京中盛传的流言。   忍不住多看了虞钦两眼,难道真如传闻所说,这虞大人是陛下埋到姜太后身边的一颗钉子?   姜太后如今是彻底失势了,被囚于慈宁宫,半步都不可踏出,起初不是没有人为姜太后求情,但成景帝对那些人的态度异常狠绝。   包括元阁老,不过是为姜太后说了一句话,便被成景帝扣了谋逆同党的帽子,逼得元阁老自请罢官,告病在家。   便是小周大夫这种非朝堂中人,都能根据传闻猜出现在朝堂是一片腥风血雨,而叫局势变成现在这般的核心人物,现在就在他眼前。   见小周大夫忍不住看了又看,宴云何脸渐渐黑了:“他伤得是肚子,不是脸。”   “是吗,将衣服解开,我先看看伤处。”小周大夫故意道。   宴云何脸瞬间更黑了,本来小周大夫若不是表现得这般明显,宴云何还不觉得有什么。   但想到小周大夫那些风流战绩,宴云何突然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找小周大夫过来了。   况且这厮绝对猜到了他们刚才做了什么,若不然怎会满脸打趣,特意触他霉头。   看过伤处,小周大夫道:“这不是恢复得很好吗,没什么大事。”   说完小周大夫冲宴云何眨眨眼:“但是虞大人手腕有点磨红了,记得上些药。”   刚说完,小周大夫就见这位自进来后便一直清清冷冷,没有同他说过半句话的虞大人,脖子上逐渐泛起红晕,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宴云何一把将小周大夫提了出去:“行了,就你话多!”   小周大夫哎哟哎哟地怪叫着:“谁叫你一点都不心疼人家。”   “闭嘴,回你府上!”宴云何道。   小周大夫嬉皮笑脸道:“上次给你的那些药用完没,要不再给你点?”   宴云何忍不住了:“滚!”   送走了小周大夫,宴云何尴尬地回到虞钦面前:“看着虽然不靠谱,但绝不是乱传话之人。”   虞钦:“你先前用的药,是他给你的?”   宴云何干咳了声:“嗯,那会没什么经验,怕闹得你我都受伤,所以问他要了些药。”   虞钦看了宴云何一眼,很难说清那是道什么样的眼神,是些许无可奈何与纵容,看得宴云何浑身都麻酥酥的,忍不住凑了过来,蹲在虞钦身前:“方才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可不能反悔。”   虞钦垂眸望着宴云何期盼又紧张的脸,恍惚间想起在东平城前,忆起两人最初时相遇的模样。   “不悔。”他轻声道。   宴云何专注地看着虞钦,自然没有错过对方眉眼间一闪而过的怅然:“那你怎么……不高兴啊。”   虞钦握住宴云何放在他膝上的双手:“我生来父母双亡,祖母早逝,唯一的祖父也在八年前过世。虞府只剩下我与白茵,她对你我之事不会介怀。官场上我声名狼藉,政事上更无建树,但你与我不同。”   宴云何听到此处,喉头竟是被堵住般难受,他听不得虞钦这般自贬,也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想说他不在意,却感觉道虞钦制止他反驳的目光:“你听我说完。”   宴云何躁动的情绪一下被按了下来,虞钦温声道:“你是永安侯府的小侯爷,有个很疼爱你的母亲,是天子近臣,功勋满身,我想对于京中许多名门来说,你亦是再好不过的良婿。”   宴云何神情已经彻底垮了下来。   “刚才说的那些,我都仔细考虑过了,但我这人做不到那般大方,哪怕我们有诸多不配,但你也只能是我的。”虞钦俯身,与宴云何额心相抵。   “所以日后该后悔的人,很有可能是你。我现在将利弊同你说清,你既要与我成婚,便再也悔不得,若不然……”   宴云何在听到虞钦后面的话时,便露出满脸傻笑,听到虞钦这隐隐带着威胁之意的后话,他忍不住凑到虞钦唇边亲了口:“若不然你弑夫?”   虞钦被他的亲吻打了岔,半晌无奈道:“我哪舍得。”   堂中二人耳鬓厮磨,喃喃细语。   堂外宴夫人轻轻地挪动步子,静静地离开了偏堂。   一旁的贴身侍女红芸担忧地看着宴夫人:“夫人,可要叫库房取些清心丸?”   宴夫人摇了摇头,她拍了拍红芸扶住她的手背:“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淮阳可是我儿子,他喜欢谁,难道我这个做娘亲的看不出来?”   “只是这些年我总盼着他是一时兴起,也许时间久了,一切都好了。”   红芸:“夫人……”   “不必担心我,该让人担心的,是里面的傻小子。”宴夫人沉沉地叹了口气,双目微湿:“我这个做母亲的,又何苦再给他增添负担。”   红芸用帕子轻轻给宴夫人擦去颊边眼泪,宴夫人缓过劲来后,才道:“确实得开个库房,我这些年存下来的东西都得换个样式了。好些都是女子用的,得改成儿郎的款式。”   红芸笑道:“夫人,莫担忧,一切有我呢。”   ……   成景九年,三月,成景帝降下谕旨,将领宴云何在东平战役上动用私刑,但念起收复东平有功,功过相抵,责其在家中自省一月。   对于逃离在外的佑延璟,成景帝的做法是宣告天下他的死讯。   宴云何心想,这大概是成景帝的态度,他不再追究佑延璟,但也不允许这人再用皇家的身份活着。   成景九年,四月,成景帝自称梦见先皇,要求将先太子佑仪的陵墓迁入皇陵。并斥责当年蒙奸人所骗,东宫谋逆案有异。   成景帝梦醒后大感不安,于是同年轰轰烈烈,为多年前的东宫太子一案的平反,就此展开。   期间不知牵出了多少世家,又有多少官员因此被降罪贬职,元阁老被彻底罢免,而最让人意外的是,慈宁宫的太后竟然畏罪自尽。   当然究竟是她真的畏罪,还是成景帝下令将其杀害,亦只有野史才会记载一二。   当年蒙冤的虞家自然得到平反,成景帝御赐牌匾满门忠烈,并赦免仍在“天牢”的虞钦,赐其袭承虞长恩被削去的爵位,忠勇公。   这爵位叫满朝文武纷纷哗然,皆认为虞钦德不配位,成景帝却当朝廷百官的面道:“在朕看来,虞钦有忠有勇,肖其祖父,再合适不过。”   这下几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厚颜无耻地宣告,虞钦便是成景帝的心腹。   至于冬狩上的谋逆,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   姜党元党的惨败,加上成景帝的强横,亦叫剩下的这些世家不敢再多言。   而京城这些风雨,药王谷的虞钦暂且不得而知,他刚经历了洗髓易筋的剧痛。   而借着成景帝让其自省的机会,偷偷跟来药王谷的宴云何,险些在谷主为虞钦洗髓之时闯进去。   原因无他,只因这般能忍耐疼痛的虞钦,竟然在洗髓之时,都痛呼出声。   虽然声音很小,但武功高强的宴云何如何能听不见,被隐娘强行拦下后,宴云何坐在了门外的石阶上。   他这辈子唯一数次信神佛之时,都是因为虞钦。   只要虞钦能平安无事,他什么都愿献出。   就在宴云何几乎将知道的各路神仙都求遍时,药王谷的谷主终于走了出来。   他只道洗髓很成功,不过至于易筋与否,还要过些时日才能看出。   宴云何面色惨白地谢过谷主,倒让谷主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遭罪的人是你呢?”   “我倒希望是我。”宴云何说完便匆匆进了房间。   可惜虞钦当时并未醒来,直至三日后,他才彻底苏醒。   睁开眼时,虞钦已经不在原来的房中,他身处一间竹屋之中,耳边鸟声阵阵,鼻尖花香扑鼻。   坐起身,眼前是洞开的竹窗,窗外是药王谷的大片花海。   时至四月,春日已知,在他不知不觉之时,那些花仿佛一夜之间都盛开了。   竹屋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人,虞钦有些心慌,哪怕这画面美好的像个梦境,但没有那个人,这便不是美梦。   吱呀一声,竹门被推开,虞钦回过头,看着宴云何一身红色骑装,匆匆走了进来,看到他醒过来,立刻笑着奔到床前:“你终于醒了,再不醒都要错过花开时节了。”   虞钦同样笑了:“花开的时间还长,怎会错过。”   宴云何给他喂了些水,又让他吃了几口桃花酥:“身体感觉怎么样?”   虞钦自觉还好,往日体内沉疴难愈的疼痛,好似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走,我带你出去。”宴云何道。   这是竹屋又进来一个人,隐娘气道:“宴云何,都说了我兄长这时候不能骑马,你别胡闹了!”   宴云何不甘示弱道:“谷主都说了,他睡得太久对身体反倒不好。何况我同他共骑一匹,有我护着,他怕什么。”   隐娘:“总之就是不许!”   宴云何同虞钦对视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对方的意思。   下一瞬宴云何一把拉起床上的虞钦,两人快速地跑过了隐娘,奔出屋去。   不远处立着一匹踏雪乌云,系着祈福带与将军铃。   宴云何先骑到马上,虞钦紧随其后,待隐娘追出来之时,只听铃铃作响,马上二人便如同风一般卷了出去。   虞钦身着白袍,黑发飞扬,前所未有的痛快让他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宴云何听到了他的笑声,忍不住回过头来:“可痛快!”   “痛快!”虞钦将脸埋进了宴云何的颈项:“再也没有比现在……更痛快的时候了。”   宴云何反手摸了摸虞钦的脑袋:“大同的酒也很好喝,下一回我带你去。”   虞钦搂紧了宴云何的腰,颔首应答。   所幸仍有漫长年华,携手共赴,同赏春光。   直至骑至一株桃花树下,宴云何带着虞钦下马。   宜人的春风下,落花纷纷,宴云何取下系在马上那两根祈福带,对虞钦道:“我们一起写好,再一同系到这树上如何?”   直至系到桃树上,宴云何才好奇问道:“你写了什么?”   虞钦不答反问:“你又写了什么?”   宴云何赧然道:“愿你和家人平安康健,事事顺遂,是不是太没新意了?”   虞钦笑了:“不会。”   宴云何:“那你呢?”   虞钦却不愿叫宴云何看,但架不住爱人如今武功比他高强。   宴云何把祈福带夺到手中,瞧见上面的字时便愣住了。   愿有来世,仍盼逢君。   虞钦轻声道:“我这人贪心,这辈子不够,所以祈愿有下一世。”   宴云何低下头,将两根祈福带死死绑在一起,再轻功飞上,系在了最高处。   落地时,他袖摆的花瓣,落满虞钦一身。   连唇上都落了一片,宴云何隔着花瓣吻上了他的唇,低声道:“两世不够,生生世世可好?”   “好。” 正文完。   小虞的身世,他们俩的婚礼等等,包括副cp,一些正文还未交代完的事情,都留给番外啦,正文到这里结束了,谢谢大家的陪伴!我们番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