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最终BOSS的职业素养   作者:指尖的咏叹调   文案:   无赦魔尊段折锋,最终大反派里的一股清流——他真的想毁灭世界,而且他成功了。   没想到他却重生回到了过去,一切未然的时候。   段折锋:什么意思,还要本座再毁灭一次世界?(冷笑)好啊,本座对此从不厌倦。   上辈子和他相爱相杀了几千年的仙道魁首江辞月,尚没有一剑镇山河的威名,也没有经历过被他囚禁数月的屈辱……甚至还在懵懂地催他功课。   江辞月:师弟,你挑一门功课,我给你补习。   段折锋沉思片刻:师兄,你怎么遗漏了黄帝内经传下来的房中术,这可是道门正统之一。   江辞月:……?   #是我不对劲还是师弟他不对劲#   #从幼年开始教坏仙尊的可能性#   城府深心机重.老流氓型魔尊攻 x 脸皮薄又正直.幼年冰山仙君受   PS,今世总觉得好像多了些奇怪角色……   穿越者A:啊啊啊啊是全世界都打不过的那个最终反派QAQ!现在跪倒求饶有用吗?   穿越者B:好感靠攻略,魔尊度蜜月!现在开始努力抱大腿,刷好感,争取做个好腿毛……   段折锋:?   ——这群前赴后继来刷他好感度的傻子,真以为他对剧情一无所知?   注意事项:   1,我流修仙,哲学恋爱。   2,主攻,对象江辞月。全世界都在助攻。上辈子虐完了,这辈子全糖。   3,但这不妨碍穿越者们脑补沙雕CP,无厘头绯闻也是乐趣嘛。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爽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段折锋 ┃ 配角:江辞月,朱怜,丛影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别来刷我好感度,烦。   立意: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第1章 窃非命(1)   眼前一片混沌,既无黑暗,亦无光明。   他什么也看不见。   段折锋试着运起法力,接着却感到气海一片空虚,仿佛自己回到了最虚弱的凡人时期——那是多少年前的记忆了呢?   尽管四周微风阵阵、鸟语花香,但却无法驱散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寒意。   他听见危险的脚步声从身后步步逼近。   背后有个男人用满怀恶意的声音,催促道:“少爷,再往前一步,马上就到了。”   段折锋站着没有动。   接着,男人却已经失去了耐心,伸手从他身后推了一把,将这个瞎了眼的小少爷直接推进了枯井。   段折锋跌进了一座枯井之中。   古老的回忆渐渐松动,此时他想了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好像确实曾经被人暗害过。   那些人为了害一个瞎子,收买了一个下仆,骗他出来为父母上香祭拜,一路背着他来到人迹罕至的郊野,找到了一口特殊的枯井,将他推了下去。   然后,那个男人还不忘将井口合上,找来许多碎石压在木板上,用重量将唯一的出口牢牢封死,确保他无处可逃。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段折锋伸出修长五指,轻轻按在井壁上,指尖感受着青苔滑腻而阴冷的气息。   枯井之中乱石嶙峋,腐败的气息若有似无,这里明明只有他一个人,但身后却传来了淅淅索索的诡异动静。   ——这座枯井里,还住着一个鬼。   这个井底十分狭窄,段折锋仅能勉强伸直双臂,顺着边沿摸索了一圈,确认这里没有第二个出口。   他已经听到了身后“滴滴答答”的水声。   鬼,被生人的气息惊醒了。   身后的井壁上,传来了指甲抠挖的声音,不止一个地方,而且正在向他袭来。   声音渐渐靠近,几乎近在咫尺,就在他的耳畔响起,然后突然停下了。   在段折锋的后肩上,转而传来了古怪的“咯咯”声,又像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呻吟,又像是溺水之人喉中的咕哝。   滴答。   有什么阴冷的液体,落在段折锋后背上,飘散来浓重的腐败气味。   左右各两只长长的指甲,轻柔地抚触过他的脖颈。   鬼想要骑在他背上,用指甲将他掐死。   这座水井已经破败了太久,水鬼甚至找不到水源,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替死鬼。   所以它决定亲自动手,将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生人活活掐死,做自己的替死鬼,这样自己才能直接投胎,而免受十殿阎王的审判。   它的指甲已经摸到了活人鲜活而生动的生命,但是却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抓住了。   段折锋伸手抓住了这个骑在他背上的水鬼。   他轻声叹息,说:“真奇怪,这一切似乎在我前世经历过——如果这是个梦境,那也未免太过真实。”   咯咯。   水鬼发出了古怪的笑声,在它看来,眼前这个替死鬼已经被吓得呆住了。它用两只枯瘦、干瘪的手臂,再次伸向段折锋的脖颈。   这个姿势,让它看到了段折锋的双眼。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可惜因为瞎了,而显得涣散无神。   在井底无边的黑暗中,眼瞳里仅能反射出黑暗,和鬼怪的轮廓。   ——不对劲,这个瞎眼的凡人能看得见鬼?   “你知道,我前世是怎样解决你的吗?”   段折锋轻声地鬼说道:“那时我一无所有,双目失明,更没有学过任何术法。被困在枯井中,能用以周旋的只有自己这条薄命。我于是对鬼说,‘你试试看杀了我吧,看看以我的执念,会不会变成另一个厉鬼?’”   水鬼忽然愣住了。   人死之时,若是受到无边冤屈,或是感到无尽绝望,或是还有深沉执念未完成,就会转化为厉鬼,向害死自己之人索债。   而水鬼,仅仅是无辜落水之人想要投胎的执念罢了。   厉鬼与水鬼并不在一个等级上。   如果段折锋被人这样害死而变成厉鬼,那么它非但找不到替死鬼,甚至还要变成复仇的对象……   段折锋淡淡地说:“那时的我只是感到绝望,和现在不同。现在的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梦境,不过是我梦到了年少时的往事?还是说这里才是现实,我记忆中的一切才是一场虚幻?蝶梦庄周,是耶非耶……你,想看看我看到过什么吗?”   他抓着水鬼的手,始终坚定有力。   水鬼突然觉得一阵心悸,他开始觉得眼前瞎了眼的少年不像个凡人。   至少,瞎子的眼睛里不应该倒映出那么多画面!   它看到那里面火焰滔天,无数冤魂冲天而起,十万神魔如蝼蚁般在天穹之下争斗,天柱倾颓,地煞涌现,经天之日月化为黑色妖魔,血雨纷纷而下,世间一切皆卷入猩红的浪涛之中!   前所未有的恐怖场景,刹那间填满了它的脑海。   “啊啊啊啊啊啊啊——!”   水鬼发出了厉声的惨叫,就像无助的受害者遭遇了巨大的恐惧。   它咬断了自己的手臂,疯狂地从段折锋身边后退,躲进了枯井的阴影里。   可是,井底那么小,唯一的入口又被封住。   它无处可逃!   它只能看着段折锋无神的双目猩红如阿修罗,无边魔气自他的眉心间涌现——   这个征兆,竟是肉身化魔。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绝对不是人!   它怎么会这么倒霉,等了两百年的替死鬼,水井都等得枯死了,最后竟然等来一个凡胎天魔!   “别怕。”   段折锋低低地笑着,向前走了一步,随手将水鬼的断臂丢在角落中。   啪。   井底之鬼应声后退,直接趴伏在井壁上,瑟瑟发抖。   它用枯瘦手臂捂住自己的眼睛,恨不能腾出手再堵住自己的耳朵,方能看不见、听不着。   “为什么不看着我?”段折锋淡淡地说,“我还没有杀你的意思。”   可是,鬼感觉到魔气就在自己的身前,一阵巨大的恐慌感无端就从心底生出,它的牙齿在咯咯作响,手臂在剧烈战栗,浑身上下都宛如置身冰窖里。   它终于勉强张开了嘴,两百多年没用过的声带,干涩得直接破了音:   “救、救命!!!谁来救救我——————!!!”   ……   奉都外郊野,枯井边。   一位白裙姑娘与一位青衣少年前后走向了这边,只听那姑娘说道:“就、就是这里了,我刚才听到了求救声,但我自己不敢下去看。少侠,拜托你了!”   幽暗月色下,少年人身形颀长,看轮廓也不过十七八岁,而且双手空无一物。   但那姑娘却好像对他极为信任,指了指枯井,又说:“我听说这地下有个水鬼,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替死鬼,它一定是害了人了!”   少年闻言微微点头,沉凝道:“你且退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可张望偷看,以免被鬼怪扰乱心神。”   姑娘听到后连忙后退三米远,想了想还不放心,接着一路退了十米远,躲在树后道:“少侠小心呀!”   青衣少年低头查看枯井,一手伸出摸到井沿,那修长白皙的五指看上去毫无力道,然而轻易就推开了井盖上压住的巨石。   井盖松动的一刹那,月光朦胧下照。   突然间,只见一道鬼魅身影从井底窜出,飞也似的向外逃去!   水鬼身材佝偻瘦小如猴,五指奇长如鹰隼,浑身黑毛覆盖,在黑暗中行动极其迅速,这一幕能将一般人吓得半死。   但是,井边的这个少年人好像也不一般。   他双指并拢作剑诀,点向水鬼身形,舌尖绽出如雷般的法令:“禁!”   无形法力轰击向水鬼,但后者好像受了巨大的惊吓,哪怕被打得魂不附体,也还要屁滚尿流地往远处逃窜。   见状,少年眉头一皱,接着唤出一道剑影,凌空飞出,迅捷绝伦地划过水鬼的脖颈,将其一分两半。   水鬼逃跑的身影顿时停顿,在月光下分化为一阵黑烟,渐渐消散。   剑影在月下若隐若现,好似还未成型的剑胎,很快又飞回少年身后剑匣中,消去了踪影。   青衣少年又回头一看,发现那躲在树后的带路姑娘已经消失不见了。   “?”   大概是被水鬼吓跑了。   青衣少年收回目光,想到井底可能还有一个水鬼的受害者,便快步上前,将井盖彻底推开。   月华如流水,照彻井底景象。   他看到枯井底下,有一个受困少年,听到动静后仰面“看”了上来——   那少年身穿锦衣,身姿从容且挺拔,即便站在黑暗的井底,依旧不减其尊贵气度。从上而下看去,他眉峰孤高而冷峻,深陷的眼窝就拢在了阴影里,看不清双眼;挺拔的鼻梁犹如分隔明暗的交界线,只有一半凌厉的脸颊显现在月色中;薄削的双唇却微微上扬,分不清是多情还是无情。   这该是一个很惊艳的笑容,但由他做出来,又让人心中生惊。   有的人气质太盛,就连美貌都显得咄咄逼人。   青衣少年轻轻吸气,他已经看清了,段折锋双目涣散,显然看不见任何东西。   天妒英才。   就像骄傲的蛟龙受困于浅滩,又似明珠蒙尘,让人平白生出了几分遗憾和心疼的感受。   青衣少年压下心中叹息,向下伸出手:   “我叫江辞月,来救你离开这里。把手递给我。”   井底,段折锋听见了这个声音。   他勾起唇角,笑容并未掩饰,伸手准确地把住了江辞月的手臂。   在双手交握的刹那,他触碰到了江辞月略微加快的脉搏,也嗅到了江辞月身上淡淡的白芷香气,他曾经对这股清浅的味道了如指掌——   灵虚月下,桃源卷中,缱绻凤帐里,白芷佩兰的香气曾被囚在他怀中。   缭乱耳鬓,婉转泪痕。   蚀骨销魂。   ——柳骨藏蕤金茎滑,蝶吮花髓玉露浓。   在披香帘卷的深处,让他浸染上别的味道。   他记得,江辞月的声音似哭喘,似哀求。   “师弟……你不能……求求你!……你不能……”   ——我为何不能?   段折锋的笑意微微加深,他牢牢把住了江辞月的手臂,就像地狱深处的修罗抓住了云边垂怜的天人。   ——江辞月,这一世你也没有来晚。   来了来了,定时更新。上辈子虐过了,这辈子全糖。爱你们啾咪   #关于理科生作者在jj憋出文言文# 第2章 窃非命(2)   江辞月把人救上枯井,就问:“你叫什么?家在何处?我先送你回去。”   段折锋报上名字和段府位置,江辞月便招手唤来了自己的坐骑——那是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见到段折锋时,四蹄有些不安地来回踩动。   江辞月不解其意,伸手安抚坐骑,在它耳边低声吩咐道:“他有眼疾,行动不便,你不可调皮。”   马儿听了,两个耳朵委屈地一折,湿漉漉的大眼睛信任地望着他,不再多动了。   江辞月先上了马,再回头伸出手来接段折锋,本意是想让后者坐在自己身前,好方便照顾一下这个失明的少年。   怎料到,段折锋碰到他的手指,却是很熟练地接过缰绳,翻身而上,坐在了江辞月的后头,双臂展开环绕在他身侧,声音在江辞月耳畔响起:“走吧。”   江辞月从来没和人这么亲近过,腰板忽然有些僵硬,侧头看了段折锋一会儿,耳垂微微泛红,不自在地说:“你抱的……”   段折锋圈着他的细腰,懒洋洋地:“怎么了?我看不见。”   江辞月抿唇:“……你抱得紧些,小心别摔了。”   ……   新历217年。   大梁国中州冯翊郡,奉都钟鼓街,段府门前。   已经是夜间宵禁时分,长街上空无一人。   从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步出了一匹神骏马儿,背上载着两个丰神俊朗的少年。   正是段折锋和江辞月两人。   江辞月下了马,来到段府门前定睛一看。   只见段府红墙碧瓦、门庭俨然,画栋雕梁下悬着一副金丝楠木匾额,上书“段府”两字,两旁更有楹联写道:识德颂功名荣天下,揆文定武勋纪万年。   江辞月上前一步,敲响朱漆大门上的铺首衔环。   未几,段府的门牙子匆匆跑来,将大门打开一条细缝,警惕地向外看:“谁呀?”   江辞月拱手道:“府上是不是走丢了少爷?我来送段折锋回家的。”   门牙子听闻之后,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随后忍不住张望一下,看到站在后面的段折锋后,神色间又掺杂了几分惊慌失措,勉强对江辞月道:“多、多谢这位侠士,夫人一定高兴坏了,我这就去禀报夫人!”   说罢,段府大门又轰然合上,只听见里面门牙子慌乱的脚步声。   ——真的是走丢了少爷,怎么不赶紧迎进府里?还要回去禀报夫人?   江辞月眉头一皱。   有古怪。   江辞月默念口诀“灵犀洞见”,先将天眼开启,在层层法力运使之下,看向段府门庭。   这一看,他瞳仁一缩。   只见整个段府笼罩在一片紫气氤氲之中,乃是大气运、大功德之象;紫气朝东又隐隐迎合向京城金光,说明圣眷正隆。   然而最奇怪的就是,这片紫气来自段府祠堂中,却去往东边主厢房,厢房之上仿佛趴伏有一只黑色兽面,贪婪地吮吸着段府上空紫金之气。   “有妖物作祟。”江辞月眯起眼,若有所思。   正在这时,段府的大门再次豁然打开。   门内吵吵嚷嚷地涌出了一行人,几个丫鬟众星拱月地围着一位穿金戴银的妇人。那妇人颤颤巍巍地迈过门槛儿,看见段折锋的第一时间便哀声道:“哎呀,锋儿!你可算是回来了!娘在家里盼得好苦啊,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可怎么办呀!”   说着,她抹了抹眼角,亲自迎了上来,牢牢抓住了段折锋的手臂。   段折锋淡淡道:“有劳夫人费心,我又活着回来了。”   来的正是段府如今的名义上的女主人,蔡氏。   她把着段折锋的手臂,像是急切地领他回家,又很殷勤地对江辞月笑笑:“多谢这位侠士救了锋儿。天色已晚,不如就在我家中歇下,明日我们再好好感谢你。”   江辞月目光落在她脸上,双眼微眯,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说道:“不必了,我尚有要事在身。”   说罢,不等蔡氏出声挽留,江辞月转身就走,跨上马儿,消失在街道尽头。   他走之后,段折锋自然也看不见,蔡氏脸上的神色突然冷了下来,她面无表情地拉着段折锋,声音里却继续饱含感情地说道:“锋儿,你可算是回来了,你可把爹娘给急坏了!快快回房,我去找大夫来看看你有没有大碍……”   身旁的丫鬟下仆们纷纷低下了头,仿佛对这诡异的一幕已经司空见惯。   蔡氏领着段折锋回到西边侧屋,好生嘘寒问暖了一番,足足半个时辰之后,好像才放心下来,让段折锋好好休息。而后三步两回头地往东边的主宅走去。   这时已经半夜三更了,段折锋屋内的灯都被熄灭,好在一个瞎子也并不需要光亮。   当屋里的下人们都退了出去之后,段折锋坐在桌前,摸索到上面一盏茶壶,悠然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西院只有你一人居住?”   屋里突然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假如是别的人,此时恐怕已经吓了一跳。   不过,段折锋却神情从容,又倒了一杯冷茶,递到自己身旁的座位上,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个客人一样。   这个客人,当然是江辞月。   他在送段折锋回府之后,假意离开,实则去而复返,偷偷又跟着潜入了段府。段府下人虽多,却都是凡人,在他刻意规避之下,当然毫无觉察。   江辞月特地在段折锋屋子里蹲守了一会儿,发现这个失明少年好像没什么异常举动,这才出声提醒。   哪料,段折锋听了他的声音,笑道:“江辞月,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疑。”   江辞月从暗中走出,神色淡然的眼里凝起了一丝困惑:“我?”   段折锋道:“刚才蔡氏邀请你时,你不大方答应。如今深更半夜、乌灯黑火,潜入我一个瞎子的屋里,又问我是否独自一人居住?”   “……”江辞月听完,惊觉自己真的像个登徒子,懊恼地抿紧了唇,耳垂微微泛红,向他解释道,“你府上有妖物作祟,我怀疑与段夫人有关,所以才去而复返。”   “喔。”段折锋不置可否。   江辞月又问:“段府是何来历?你平日里有否察觉到段夫人的异常?”   段折锋勾起唇角。   他年幼时啊……父母双双在战场上阵亡,据说是妖魔的报复,段家无人主持,只有二伯段旻一家三口愿意前来照顾。   说好等段折锋弱冠那一年继承爵位、主持家业,但是真到了这一年,他们却反悔了。   蔡氏想要置他于死地,让儿子段玉廷继承一切,因为不敢留下证据,于是想尽了办法,甚至让人推他下水鬼所在的枯井……   再后来呢?   他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唇边的笑意缓缓加深。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门外是一个熟悉的丫鬟,轻声道:“少爷,夫人适才吩咐我们熬了参汤,给您压压惊。您睡了吗?”   说着,她又敲了敲门:“屋里怎么没人伺候?我推门进来了?”   江辞月听到动静蹙了下眉,左右看了眼,却发现段折锋屋里陈设极为简单,根本没有地方躲藏。   这时,段折锋走向内间,将干净整齐的被褥翻开,示意江辞月躲进去。   江辞月只迟疑了一瞬,就翻身悄然躺了进去,整个人裹在其中。   接着,他神情一滞,看见段折锋也解下外衣、躺了上来……   段折锋侧躺在榻上,只露出后脑勺,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如此借助自己的胸膛掩盖住了江辞月那边的隆起。   可是这样一来,江辞月就完全被困在他被窝里,整个天地都似被罗被所笼罩,晕乎乎置身于一片深沉的白檀香味中,只感觉热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上来。   床褥外,那个丫鬟趁着冷清夜色推开门,悄然潜入。   她竟没有脚步声!   只有一股淡淡的臭味随着动作漫了过来,她来到了段折锋床前蹲守,想确认段折锋真的已经睡着。   ——一对猩红色的竖瞳,在黑暗中静静地盯着段折锋,无声无息。   江辞月感知到了强烈的妖气,双指下意识地作出剑诀。   忽然,段折锋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随着他的动作,雪白中衣滑落下来,露出半边胸膛拦在江辞月眼前。   江辞月想躲,却无处可逃。   不敢大口呼吸,床褥内的空气愈加稀薄,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热痒,白檀香闷得人头晕目眩,心跳快如擂鼓,将突突跳动的热血输送向四肢百骸。   江辞月的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黑发湿腻地贴在颊边,素白的脸上浮起了霞红色,剑眉因为隐忍而蹙起,齿关紧紧咬住了下唇,几乎要滴得出血来。   床铺外,猩红色的竖瞳终于眨了一下,失去了耐心。   “丫鬟”伸出细长的手指,从段折锋的枕上,捡走了两根散落的长发,而后又无声无息地退向了门外。   吱呀——   房门轻轻闭上。   察觉妖气远离,床铺内的江辞月手指一紧,就想掀开被子。   谁料,段折锋一手揽住了他的肩背,制止了他的动作,以口型道:“别动。”   气息近在耳根处,江辞月动作一僵,耳尖迅速地充血红透了。   原来房间外,那“丫鬟”还没有离开。   透过薄薄的纱窗隐约可见,她手中举着一把锄头,正在段折锋屋外翻找土壤,似乎要从里面挖出什么东西。   良久,动静方歇,那“丫鬟”找到了东西,匆匆去得远了。 第3章 窃非命(3)   妖怪丫鬟走得远了。   段折锋才掀开被子,先下了床。   而江辞月过了半晌才慢慢走下来,来时整齐熨帖的青衣已经被皱得细碎,好像整个人都在被窝里被揉了一圈,弄得乱七八糟。   他心中默念静气凝神的口诀,庆幸段折锋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热意,此时觉得热意渐渐消退了,才敢开口说话。   却忘了耳尖还红着,过了很久才消退成晶莹的白色。   江辞月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正事上,说道:“这丫鬟是妖物所假扮,她身上有狐臭味。”   “狐妖?”   “不错。”江辞月说,“我看它似乎从你屋外取走了什么,你可知道是什么?”   “我看不见。”段折锋说。   没有什么线索。   江辞月沉吟片刻,道:“我这就尾随它,看看它想要做什么。”   段折锋挑眉道:“那就一起去听听罢。我知道路怎么走,你随我来。”   两人于是趁着熄灯,摸黑出了小院,接着沿墙角来到主屋。   趁着几个家仆换夜班的功夫,江辞月念动口诀,与段折锋飞速地溜进了院子,躲在大屋外的窗棱下面。期间几个家仆只觉得一阵夜风吹过,不自禁拉紧了衣服,却不敢出声惊扰里面的蔡氏。   而蔡氏这时刚刚陪段老爷睡下,自己又无声无息地溜下了床,回头对着熟睡的丈夫吹了一口气。   淡淡的臭味在屋内散开,段老爷陷入了更深沉的梦境。   隔壁屋里,他们唯一的儿子,现年十六岁的段玉廷推开门跑了进来,抱着蔡氏的大腿,嘻嘻笑道:“娘,那个丧门星死了没啊?”   这孩子仰着头,一张平凡无奇的小脸上却镶着一对寒星也似的漂亮眼睛,平白为他增添了几分气质。   蔡氏摸着他的头道:“还没有,今天怕是出了点岔子,有个外人来搅局。”   闻言后,段玉廷的小胖脸上,笑意猛然消失,冷冷地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尖声道:“他为什么还不死?再过两天就要到时候了,我的爵位怎么办!”   “别急,好孩子。”蔡氏说,“娘早就有二手准备了。”   段玉廷听后,脸上重新又凝聚起小孩子的笑容:“玉儿就知道娘亲对我最好了!”   屋外,江辞月听到这样露骨的对话,不由瞳仁收缩,眼底浮现几分怒意,他回头看了一眼段折锋。   段折锋神色不辨喜怒,似乎对这样的对话无动于衷。   此时,房门被第三个人推开——正是刚才进了段折锋屋子的丫鬟,她手上还捧着一张帕子和一个沾着泥的桐木盒子。   丫鬟甫一进门,竟然先发出了中年男子的声音:“可憋死我了!终于不用装了!”   “他”用本来声音一开口,段折锋想起来了,这就是推他下井的那个人。   不,不是人,是狐妖。   只见丫鬟的身形在影子里拉长,又佝偻下来,活生生像个猥琐的小老头。狐妖变了个身体,先将帕子展开,低声道:“我找到了两根头发……”   “够了,一根都够了。”蔡氏接过手帕,小心翼翼地将其中的头发取下,继而坐到自己梳妆台前,从暗格里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段折锋”三个大字与他的生辰八字。   接着,那“丫鬟”又将桐木盒子拿过来,道:“盒子我也刚从他屋外挖出来了!埋了七七四十九天,够他死上十七八回了。”   蔡氏又接过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桐木和稻草扎成的人偶娃娃。   她将字条贴在其后背,又将段折锋的长发绕在人偶脖颈上。   江辞月从窗缝外定睛细看,这个人偶的脸上蒙着一层黑布,将双眼遮得严严实实,但依稀还是能看出是段折锋的轮廓——   这些妖物竟然提前就准备好了这么恶毒的巫蛊之术!   杀意从江辞月心底生出,只是他暂且按捺住了,继续向屋内偷听。   “娘!快给我!”段玉廷跃跃欲试地叫嚷道,“让我玩这个!”   蔡氏将人偶娃娃放到段玉廷的手里,又问道:“可知道怎么做?”   “我早就想过好多遍啦。”段玉廷脸上还挂着稚气的笑容,“把针扎进他手脚里,他明天起来便四肢无力;再扎进耳朵里,就听不清了;然后扎进五脏六腑,他就会慢慢吐血,得不治之症;最后再扎进他脑袋里,叫他头痛欲裂、精神失常,再怎么叫嚷也不会有外人相信他了!”   蔡氏嘱咐道:“千万不可扎他的眼睛。”   “为什么呀?”段玉廷天真烂漫地问,“不能玩瞎子的眼睛,那他长眼睛干什么?”   “总之不可这么做。”蔡氏这次却没有宠溺他,“别的随便你怎么扎,要记得在天亮之前投入火炉里,仔细盯着烧成灰才可。十二个时辰之后,我自然会安排老黄假扮是匪徒,来府里放一把火,到时候只剩个焦黑轮廓,任凭官府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查的出他是被我们咒死的!”   “嘻嘻嘻嘻……”段玉廷开心地笑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不同寻常的黑斑。   “丫鬟”见了,也跟着开怀地笑,只是笑声犹为尖酸古怪,笑容一路裂到了耳后根。   月光自窗棱的缝隙里照了下来,在屋内留下窄窄的一条亮斑,上面倒映出几人细长的影子,竟然分别都留着毛茸茸的尾巴。   屋外,江辞月屏息细看这一幕,只觉得背后升起了寒意。   除却那个狐妖假扮的丫鬟之外,蔡氏和她的儿子段玉廷也是妖怪。   一个段府上,竟然有三只妖孽。   他们寄居于段府中也就算了,竟然还在密谋咒死段府真正的主人,段折锋。   伤天害理,罪不容诛。他想道。   主屋内,两大一小三只妖怪已经商量完了,那狐妖一摇一摆地离开屋子,在月光下又变回了那个丫鬟,而蔡氏带着儿子段玉廷来到隔壁屋子。   江辞月低声对段折锋道:“此咒极为恶毒,断不可让它开始施术。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将它们诛杀——若事不成,你千万不可进来冒险,将我信物交还我师门灵犀山,到时自然会有人来助你。”   段折锋问他:“你自知没有把握,怎么还敢进去?”   “惜命顾身者,如何能除魔卫道?”江辞月道,“你自己小心。”   说罢,他双指间夹了一张符咒,就待闯入室内。   但是,段折锋将人拦住了。   他低声笑道:“且慢,你不必着急破除咒术。”   “为什么?”江辞月蹙眉回看。   “因为头发不是我的。”段折锋说,“我知道他们一直在收集我身边的东西,故而这次蔡氏让我出门时,我做了一些应对。”   江辞月动作一顿。   “你要知道,我房中不止住我一个人,还有贴身下人们。”段折锋唇角依然带着笑意,“例如说,每日来看我的‘丫鬟’。它就住在门房,还在我房中不慎留下了几根头发,这不是很合理么?”   听到这里,江辞月轻吸了一口气——   “它收集你的头发来做巫蛊娃娃,你反过来把它的头发放进去了?”   “是啊。”段折锋慢悠悠地说,“我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瞎子,有三分防人之心也很正常。”   江辞月:“……”   ……   此时此刻,段府外面。   正有一大一小两个黑衣姑娘,举着两个形状古怪的圆筒,透过它向段府里面张望。   假如江辞月能看到的话,应该能马上认出,大的那个姑娘,就是刚才带他找到枯井的那位。   两人现在一边偷看段府里的动静,一边小声地快速交谈。   “周姐,里面真的在走剧情吗?”   “真的在走剧情,你都问了八百回了,我也就知道这么点,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   “我、我总觉得这是刷魔尊好感度的机会,为什么我们不进去呀?这可是幼年魔尊,应该黑化程度不高吧……”   周姐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小妹的后脑勺:“糊涂!这种小场面,你以为段折锋解决不了吗?别天真,无赦魔尊就算是幼年期,也绝对不能小觑!更别提现在里面还有个幼年期剑宗!”   黑衣小妹脑袋一缩:“那,那我们也可以过去混个脸熟……”   “这种时候千万别进去掺和,你知道魔尊他城府有多深吗?得罪了他的人,过了几百年他还能从地府里挖出来报复;引起他怀疑的人,在不知不觉间就会被看穿,基本就没有能瞒过他的!万一他觉得我们有嫌疑,甚至觉得我们和蔡氏是一伙的,那就完了!”周姐打了个寒噤。   黑衣小妹不由好奇地问:“周姐你这么害怕,这几个谋夺段府爵位和家产的妖怪,最后到底是什么下场啊?”   周姐脸色惨白。   “一个,被扒了皮、喂了狗;一个,被丢进了油锅地狱;最后一个小的,被剜掉了双眼,听着同伴们的哀嚎,活活吓死了……”   黑衣小妹骇得倒吸一口冷气,和周姐一起在风中打起了摆子。   反派魔尊,恐怖如斯。   你说你们惹他干什么啊! 第4章 窃非命(4)   妖物所布置的巫蛊之术,被段折锋破解了。   如今巫毒娃娃本身沾染了狐妖的气息,就连上面缠绕的头发也是它的,到时候发作起来,即便没有十成威力,至少也能将狐妖削弱几分。   因此,江辞月计划在每天早晨,巫蛊之术正式发动时,设法将狐妖引出段府,先行解决。   至于今晚,段折锋则先将江辞月带回房中,两人商议了一番计划的细节。   一直到临近天明时分,段折锋才上了榻略作休息。   江辞月就在他床边打坐,道:“我在这里守夜,你且保养精神。”   修仙中人辟谷不食,并且以冥想等方式代替睡眠,因此段折锋并没有劝他休息。   过了半晌,榻上的段折锋气息渐沉,大概睡着了;旁边的江辞月则静气凝神,似乎也入定了。   滴答,外间的更漏偶尔有响动传出。   江辞月忽而睁开双眼,他看向双目紧闭的段折锋,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映出了他的模样。   他想到,过去十几年间,段折锋就是这样孤身一人生活在这妖鬼横行的段府里,时刻小心有人要取自己的性命,这样的处境未免太过艰难。蔡氏究竟为什么把段折锋留到今天才动手呢,有什么原因在阻止她早早就下杀手吗?   段折锋那时候才几岁大,就要沦为孤儿,还寄人篱下,眼睁睁看着段玉廷这个小妖怪在众星拱月中长大……   越想,江辞月越觉得不忍。   他借着熹微的晨光,出神地看着段折锋的侧脸,见到他挺立的眉骨上浓眉似剑,紧闭的眼上睫毛纤长,不知道真的睁开眼睛该有多好看;接着想到他双目失明,又觉得他虽然生得得天独厚,可是老天偏偏待他如此凉薄。   想着想着,江辞月不自觉伸出手,白皙指尖轻轻碰到段折锋的睫毛,然后好像突然受了惊一样地收回来。   ——段折锋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三分调侃地问:“怎么,还是想上来挤一挤?”   江辞月抬头与他“对视”片刻,嘴唇徒然动了动,没法解释自己下意识的行为,耳垂渐渐红了。   “……我去门口探查一下。”他狼狈地转开了话题。   这一夜很太平,屋内寂静无声,只有外廊上有细碎的脚步声。   不知情的,恐怕以为是仆人在巡夜。   知情的才能猜到,这是狐妖在外面踱步磨牙,等着将段折锋敲骨吸髓、吞吃干净。   天明时分,打更声方一响起,屋外的下人们都起了。   江辞月躲在院中,看着数个贴身下人一拥而上,为段折锋洗漱、更衣,伺候着早膳。   若是不明真相的外人看了,只怕会以为蔡氏对段折锋多么上心,供他锦衣玉食这么多年,堪称是贤良继母的典范。   而段折锋神色淡淡,用完一碗粥过后,问道:“夫人有说我今日可以出门吗?”   他身旁,那个“丫鬟”脸色恭敬地侍立着,听到他的问题,有些惊讶,答道:“少爷,夫人没有说。不过您今天要出门吗?”   “昨日去上香没能成行,今日再去一趟。”段折锋拿起帕子擦了擦手掌,“你去让门房准备一下。”   哪有人昨天才掉落枯井,今天就又没事人一样再出门一趟的?   假扮做丫鬟的狐妖很吃惊,匆忙跑出去向蔡氏通禀,然后估计是得了准许,这才回来跟段折锋说:“夫人担心您的安危,说就近在家庙里祭祀一番就可以了。我这就跟您同行。”   这并不是蔡氏担心他的安危,而是怕段折锋跑出去又出了什么乱子。   段折锋自然没什么意见。   而江辞月冷眼看着狐妖忙前跑后,想到昨夜他们商议过的计划,就先翻墙出了段府,假装是看热闹的行人,一路跟着小轿子前往段府在外城的家庙。   看得出来,巫蛊之术已经施行妥当,狐妖并不想节外生枝,真的只是带段折锋来祭拜父母罢了。   随着家庙中,一缕香烟袅袅升起,狐妖突然觉得身体不太舒服。   今日不知怎么的,天一亮,它就觉得身子不太利落,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刚才迈进家庙大门时,脚一软差点就绊倒在门槛上。   到此时,它又觉得耳边有嗡鸣声,好像挥之不去的臭虫在身旁飞舞,闹得它心烦意乱。   突然,祠堂中只听见咔嚓一声,段折锋竟然将大门阖上,反手落下了铜锁。   狐妖从昏昏欲睡中猛然一个激灵:“少爷,您这是在做什么?”   “关门,打狗。”段折锋好整以暇地答道。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双目依然紧闭,孱弱的身形之中竟然有股凛然气质,令狐妖突然心中一怵。   但还没有等它想明白缘由,就只听头顶上劲风袭来。   一股杀机将它笼罩!   江辞月早有准备地一跃而下,手中作剑诀,劲风刹那间射向狐妖。   电光石火之间,狐妖大惊失色,原地旋身化为一团黑红色的旋风,身上衣物在劲风中扑簌簌撕裂。   它是毫不犹豫地化为了原型,赫然是一只黑、红两色相间的山狐,巨大的尾巴在空中摇摆着,散发出浓烈的骚臭味。   “好个丧门星,竟然伙同个外人,敢对我下手!”狐妖尖声叫骂着,裂开的嘴里森然尖牙毕露,喉咙深处更发出野兽的吼叫。   然而,它还未碰到段折锋,首先便要面对江辞月的当头一剑。   那剑势如清风朗月般了无痕迹,但却又如山海倾覆般不可阻挡。   惊得狐妖连连后退,将尾巴幻化成三个相似的影子,在祠堂中到处乱窜,想要躲避江辞月的攻势。   可是,江辞月手中剑影竟然也同样一分为三,仿佛要将它追到天涯尽头,不死不罢休!   狐妖大惊失色:“哪里来的狠角色?”   它是擅长幻惑人心的狐妖,本就不擅长与人争斗,看出了江辞月的厉害之后,心中生出了几分惧怕来,立刻就想要从祠堂中逃走。   然而,刚才剑影明明还在它身前,眨眼间却又随江辞月阻挡在了它的身后。   唯一的出口早就被段折锋锁住,狐妖在屋内惊惶逃窜,身后拖动的尾巴忽然又不再化为幻影,而是变成了长长的鞭子,缠住了江辞月手中剑影,甚至要顺着剑身飞速攀向江辞月的手臂。   江辞月蹙眉,乍然收手。   下一刻,剑影铿然四散,化为漫天星火!   每一团火光细看来都是一柄小剑,如天火流星一般,翩跹而散,纷纷扬扬飞向狐妖的眉心。   眼看杀招已至,狐妖不再逃避,正面看向江辞月,身后长尾危险地扬起,准备回头拼个你死我活。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   狐妖忽然身躯一震,从双眼、双耳、口鼻之中流出血迹,正是七窍流血之象。它好像突然肺腑受了重伤,哇地一声吐了一大口血。   ——这是巫蛊之术发作了。   “是谁!是谁在咒我!!”   狐妖大喊一声,百思不得其解,也已经来不及去解了。   江辞月的剑,已经没入它的眉心!   狐妖的身形在刹那间僵硬,猩红双眼里流露出不可置信与绝望的神采。   “怎么、怎么会……嘎啊——!”   巨大的狐狸轰然倒在了祠堂一侧,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声音,眼里的神采快速地消失,眼看是活不成了。   江辞月手指一招,将剑影唤回剑匣中,接着看向段折锋道:“你没事吧?”   段折锋依然坐在太师椅上,仿佛有些无聊地一只手支着下巴,慵懒道:“没事。”   江辞月这才走过去,细看了一眼狐妖的尸体,被它的皮毛吸引了——这狐狸皮在烛光中印出各种色泽,瑰丽非常,一看就不是凡物。   江辞月道:“这妖物果真有几分道行,一会儿将它皮毛取下,上面残存的灵力应该足够再用一次幻化之术。”   段折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说道:“它的皮毛有助于我们的计划。这样吧,你先回段府,去布置你需要的阵法;我带着这具尸体去市集,找工匠先扒了这身皮。”   江辞月想了想,觉得段府内更加危险,当即点头答应:“好,那你自己小心,我先去一步。”   说罢,他打开祠堂铜锁,匆忙离开。   江辞月走后,段折锋终于站起身,慢慢走向角落里那具巨大的黑红色狐妖尸体。   他双目失明,自然看不到——   狐妖漆黑的眼眶里,突然现出了一点莹绿色的亮光,那是魂火尚未熄灭的证明。   狐妖在装死!   ——那姓江的小子虽然实力不同凡响,但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狐妖尸身趴伏在地上,元神却在眼眶里闪烁着,盘算着另一个念头。   江辞月虽然确保狐妖肉身死亡,但却料想不到,修行百二十年的狐妖曾有奇遇,能保自身元神暂时不散,留在躯壳之中,运转体内还未消散的灵力。   它还有执念!它可以转修鬼道!即使肉身已死,只要修炼得当,未必不能练成尸妖,重获新生!   就在狐妖元神闪烁之际,突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   段折锋的手,修长而有力,看上去不过是凡人的手掌,但他按在狐妖的颅骨上时,却好像有一股特殊的力道,将它禁锢。   无名的寒意笼罩住了狐妖的魂魄,它因为恐惧而颤抖了起来。   ——怎么会?凡人怎么会察觉到它的元神未散?   段折锋用手掌笼盖住了狐妖的头颅,强迫它半开的妖眸彻底合拢,然后按住了它的太阳穴。   他轻声道:“醒着就好。”   然后,他抓着狐妖的尸身,拖动着它,向祠堂外走去。   动作虽轻柔,但是狐妖的灵魂突然感受到一阵钻心剜骨的痛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痛苦贯穿它的天灵感,令它的灵魂在不住颤抖!   这是巫蛊之术还在施行吗?为什么、为什么有人能下如此恶毒的咒!它又怎么会中此暗算啊!   狐妖的魂魄痛苦翻滚着。   它不知道段折锋的掌心有什么魔力,竟然牢牢笼盖住了它的神魂,迫使它继续停留在自己的尸身之中。   段折锋带着狐狸尸体,继续走向集市中。   在那里,他找到了一家屠户,神色温和地丢下一角银子,告诉他:“劳烦将这狐狸皮完整取下,我要送给家中长辈呢。”   那屠户见到这么个温文尔雅的公子哥亲至,有些惊讶地搬来个凳子让他就坐,又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翻看着狐狸,憨笑道:“这皮子真好!公子,你家的猎人箭法可真不错,只在眉心留了个口子,这是上好的皮子呀!”   段折锋笑了笑,没有否认:“他剑法确实不错。”   ——不!!   狐妖的灵魂在痛苦地嘶吼着,可是它已经没有生命,更无法在烈日底下现出元神,最后也只能躺在屠户的砧板上。   屠户洗了手,将屠刀仔细地磨锋利,而后在狐妖胸腹处下了手,划出一道口子来,先放了血,便开始小心翼翼地徒手扒皮。   撕拉一声,血肉模糊。   ——好痛,好痛啊!   ——这就是前半生坏事做尽的报复吗?为何来的这样迟!又为何这样痛!   狐妖的灵魂在尖叫,可是没有人能听见。   倘若它现在有身体,恐怕已经在这生撕皮肉之苦中,痛苦地哀嚎翻滚,可是它现在没有身体,故而只能硬生生地受着生不如死的煎熬。   痛苦之余,狐妖还能听见段折锋在温和地与屠户交谈。   屠户问他:“公子说这狐狸皮是要送给家中长辈的?”   段折锋低低笑道:“是啊,这狐狸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它的皮子也漂亮极了,她们一定喜欢。”   “公子真孝顺啊。”屠户真心夸赞着,手中动作利落不停。   段折锋好像心情很不错,又说:“她自小就很关心我,既关心我的年岁,又关心我的眼疾,日日派人来慰问于我,我又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思来想去,还是借花献佛,先送她这一份薄礼,之后再补上我的心意,如此应该能教她满意了。”   屠夫听着觉得很感动,说:“公子这么孝顺,小老儿今天就不收您的银子了。将这剩下的骨肉给我就行,狐狸肉骚的很,人都不吃的,我正好可以喂我家的大黑狗。”   “那多不好意思。”段折锋的笑容似乎有些腼腆,“钱还是要付的。”   屠户连声道:“公子太客气了!”   段折锋还是坚持付了钱,而且也没有要狐狸剩下的骨肉。   屠户感叹着将他送走之后,掏出斩骨刀,利落地将狐狸尸体剁成数段——   在做这些的时候,他突然一个激灵,好像有听到从自己手下传来极为凄厉的哀嚎声。   这怎么会呢?他杀过那么多畜生,哪有死了还在叫的。   屠户抬头看了眼正午的大太阳,无动于衷地继续剁肉、碎骨,而后丢进了身后的大铁盆里。   一只大黑狗从他身后的铺子里钻了出来,摇晃着尾巴在铁盆里挑着肉,将狐狸的残骸吃了个七零八落。   此后,再没有声音传出了。 第5章 窃非命(5)   段折锋独自一个人回了段府。   仆人通禀了消息之后,蔡氏很惊讶:“他自己一个人?跟着他的绿萝呢?”   下人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说:“少爷非但独自回来,还多带了个包袱,就是不知道绿萝去哪了。”   下人走后,段玉廷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胡乱猜测道:“怪了,难不成他把绿萝杀了吗?”   “尽瞎说。”蔡氏打了个寒噤,“那狐妖是北边来的,精通幻惑之术,连我也分不出真假。他一个凡人,还是个瞎子,哪有那种本事。”   段玉廷跺着脚,撒娇道:“那他怎么又活着回来了?娘亲!我的安定伯爵位啊,这都已经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是我的!这府上的香火眼看还被他那两个死人爹妈分润走,你难道就不心疼吗?”   蔡氏安抚他道:“玉儿莫急,那丧门星不是刚刚又回房间了?在这段府上,我就不信他还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走,我们直接去他房里,看看他现在是死是活,是人是鬼!”   蔡氏这就拉着段玉廷,两人也来不及叫上丫鬟排场,就急匆匆往西院赶去。   段府是皇帝所赐,从东院往西院足有一千多步,又要穿过中庭的回廊、水榭,方能看到院门。   这次蔡氏和儿子走到一半,只觉得路上安静得很,竟没有一个下仆经过。   小桥下,流水深深,又在不知何时泛起阵阵迷雾,将四野笼罩在仓茫茫的寂静里,仿佛包裹了整个世界。   远方隐隐然传来了女人哀婉的声音,绿荫小径两旁的花草也在不知何时,幽幽盛开成了鲜红的色泽。   这一走,它们就走了半个时辰,仿佛遭遇鬼打墙一般兜着圈,神智也越来越昏沉,只能机械式地迈着步子。   突然,前方的迷雾里猛然撞出来两个人影。   定睛一看,竟然是段府的大老爷段旻,被一个陌生的壮汉反扣着双手、押送在路上!   蔡氏猛然一个激灵,浑浑噩噩的神智清醒了几分:“段旻怎么在这里?”   她咬住自己的虎口,用疼痛刺激自己清醒,再定睛去看——   只见那陌生壮汉满脸金纸之色、面无表情,押着段旻,跟他们走在同一个方向上;而段旻早就比它们更加不堪,目光呆滞地被押解着,完全没有自己的意识。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布置了鬼打墙,还抓了段旻?”蔡氏心中惊慌起来,“还是有别的大妖要害我,我们还在段府里吗?”   她抓住段玉廷的手,母子两个不敢往危险诡谲的迷雾里走,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壮汉后面打量。   段玉廷在侧边抬头一看,差点吓得尖叫起来。   那壮汉从正面来看是个正常人,但从侧面来看只是薄薄的一面!   竟是个纸人!   这纸人竟然还惟妙惟肖,抓着段旻往前走去。   大约一盏茶功夫后,蔡氏母子俩跟着纸人、段老爷,终于走到一座玛瑙嵌文的金门前,随之踏进了一座大殿。   大殿依然包裹在神秘的迷雾之中,几人只能看见脚下光可鉴人的地板,小心翼翼地随着上前,接着就见眼前有一白玉阶,其上朦胧设有堂鼓、公案、牌匾,公案上则有醒木、印盒、印垫、朱墨、签筒等一应俱全。   这赫然是一座审判用的公堂!   如今在公案后,已经坐着一个身形魁梧如山、身穿衮龙黄袍、头戴十二旒冕的判官,头脸笼盖在一片迷雾当中;他身旁的桌案后,还坐着一个执笔的师爷,也同样被迷雾笼罩。   随着“犯人”们抵达,从四面八方的迷雾里,传来了低沉浑厚的“威武”声。   而那押送犯人的纸人,对着堂上行了大礼之后,将段旻往地上一丢,就退后进了迷雾里。   那雾中隐隐绰绰,看得出来还排列着无数纸人,仿佛是公堂两旁护卫着的衙役。   直到此时,蔡氏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试探着也鞠躬行礼,小心地问道:“敢问是哪位大仙驾到?让民妇来到这里,是有何贵干啊?”   “大胆!”   师爷忽然一声冷喝,吓得蔡氏一个哆嗦,更把迷迷糊糊的段老爷也惊得回了神。   师爷冷冷道:“此乃地府酆都第二殿,东北方度仙上圣天尊,楚江王殿下!焉敢无礼?”   段老爷还在左顾右盼,听见了这一句话,大惊失色:“什么?这是鬼……阴曹地府?楚江王殿下不是阎王爷吗?我……我还没死,我还没死啊!”   “你们确实还没有死,但你们罪大恶极、已经上达天听,楚江王殿下破例将尔等生魂接引来鬼界,就是要连夜审判你们三个活人。”师爷冷酷地说道,“准确地说,是一个活人,两个活妖。”   啪,醒木响起。   “啊?”段老爷两腿一软,跪坐到地上,浑身已经簌簌发抖。   而他身后,蔡氏和段玉廷的两眼却在滴溜溜地转,两个妖物虽然遭遇了同样的惊吓,但毕竟胆大,小声地交流了两句。   “娘,这真是在地狱吗?”   “嘘,娘也没来过,娘也不知道。但娘刚才用法力看了,看不出是幻术,要么他们是真的,要么他们的法力大大超过了为娘。玉儿你先不要说话,且看看这‘阎王爷’要做什么……”   两个妖物此刻并不知道,其实堂上高高端坐着的“阎王”和“师爷”,也在小声说话。   “此妖胆大包天,多半畏威而不怀德,还需进行威吓。”   “我且诈它两句,你确保阵法无虞。”   “放心,此乃灵犀门玄机大阵,它们一时片刻察觉不到端倪。”   显然,堂上坐着的“楚江王”,其实是段折锋假扮。   而他身旁的“师爷”,当然就是江辞月。   两人在斩杀狐妖之后分别,江辞月赶回段府后,就地取材布置了阵法,先将段府上下都困在了玄机大阵中,并特地装神弄鬼,布置成了阴曹地府的模样,又用迷雾笼盖着,防止漏了陷;   那押解着段旻大老爷的阴差,实则是江辞月从师门带出来防身的纸人力士,注入法力便可以化成壮汉模样,虽然外强中干、战斗力一般,但拿来对付凡人是没有问题的;   而段折锋带回来的狐妖皮毛,则被两人分开披在身上,借助上面残余的法力,可以更好地幻化成别的模样,果然就连蔡氏也没有看出问题。   这时,蔡氏仍然半信半疑,跪在“楚江王”堂前喊着:“冤枉啊,民妇只是一个寻常的深宅妇人,哪有能力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还请殿下明鉴啊!”   啪。   段折锋拍下醒木,话语在迷雾的笼盖下变了一个厚重、神秘的声线:“罪人蔡氏,身为妖物,却蛊惑凡人,骗取段家主母之位,十数年来鸠占鹊巢、害人子女,还敢抵赖!”   蔡氏听了这话,脸色白了两分,有些忌惮地低下身子,细细地争辩道:“我、我虽是妖物,可是也没有做害人的行径。我嫁给段旻,为他操持家业,等他大哥死后,还为他大哥辛苦抚养儿子,一直养到十五岁,我不知道我何罪之有啊……”   “哼。”段折锋低沉地嗤笑一声,“你所谓的‘辛苦抚养’,就是指将人推给水鬼,还有伙同狐妖下毒咒吗?你所谓的‘没有害人’,就是指化为人形的百余年来,依靠相似的手段吃了十几家绝户,食人香火、绝人祖嗣,像条肮脏的蛆虫般寄生着吗?”   蔡氏脸色煞白,叫道:“奴不敢!奴冤枉!”   吓得连自称都忘记了。   段折锋翻开面前公案上的书册,上面其实空无一字,但他食指放在上面划动,仿佛真的在快速地检索着信息,同时沉声道:“十八年前,新封县王家一家四口被害,家庙香火断绝,俱被你掠夺;三十年前,冯义县李氏一家上下三代,共十一口……”   随着他将蔡氏的罪状一条条列举出来,后者脸色越来越难看,额上渐渐生出斗大的汗珠。   它不明白,这些东西它明明做得干净利落了,除了自己肯定没有人知道,更不应该有证据留下才对,怎么会被人巨细无遗地念出来?   除非,眼前之人真的是司掌刑罚的阎罗王,他手中的生死簿,真的记载了所有善恶功过!   惊惧之下,蔡氏脸上、手上密密麻麻地出现黑斑,黑斑逐渐化为羽毛,将她浑身笼盖,最后竟变成了一只黑灰色的大鸟。   它现出了原形!   江辞月见到这一幕,瞳仁一缩,已经是认了出来:这鸟名为“鸤鸠”。民间口耳相传,鸤鸠不会筑巢,却往往霸占其他鸟类的巢穴,将自己的蛋下在别人巢穴中。其雏鸟的性格亦十分霸道,往往会将原主人的雏鸟排挤出巢穴,活生生摔死,只剩下自己安心接受苦主的饲养!   是为“鸠占鹊巢”。   此时,蔡氏以原形出现,羽翼一展,就待振翅飞逃出去。   江辞月舌战春雷般道:“禁!”   随着声音轰隆在大殿中回响,四面八方的纸人齐齐起立,彷如训练有素的军队,结成方阵,将大殿层层包围。   而半空之中,亦出现了无数剑影,剑刃凛冽不可直视,齐刷刷都对准了蔡氏!   天罗地网将蔡氏包围,后者刚振动羽翼,就有一道流星般的剑影落下。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蔡氏一声惨叫,一捧鲜红妖血飞溅,被斩落的羽毛于半空中飞舞。   蔡氏不敢下地触碰纸人,本能地想飞翔逃离,故而不知道那里才是包围圈的弱点。   它本打算拼着受伤,逃出剑影的包围,但正在这时,却听见堂上端坐着的阎王淡淡地开口:   “尽管让它跑,拒不受审,届时罪加一等。”   他的声音不辩息怒,但不知为何,蔡氏却更害怕他的开口,只觉得在那迷雾之下有一双令人恐惧的眼睛。   在蔡氏左右躲闪包围之际,它就听到那阎王平静地陈述道:   “凡在阳间伤人肢体、奸盗杀生者,当下剥衣亭油锅地狱,受皮肉翻炸之痛。每伤一人者,刑一甲子年,直至刑满推入地府第三殿,或至魂飞魄散。”   这一刹那,在那重重剑光里,忽然夹杂出现了一道猩红魔气,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   蔡氏只觉自己看见了迷雾中有千般幻象生出,它看到自己被推下油锅地狱,在炼狱中苦苦挣扎哀嚎……   惊恐已极的蔡氏大叫了一声,因为分心,被一道剑影贯穿翅膀,狠狠摔落回了地上。   只见蔡氏滚落在地,浑身羽毛零落不堪,虽然还有挣扎的能力,但却突然被吓破了胆,狠狠向堂上扣头道:“阎王殿下饶命!奴再也不敢了!奴一定洗心革面,再也不敢害人了!”   江辞月听见它求饶,眉头微皱,一边继续提防,一边说道:“即便自首,也有应受的惩罚。在此殿上,你当受五十殿杖;待返回阳间之后,你必须前往官府自首,并将掠夺来的一切如数归还!如此才可避免魂飞魄散的结局,听懂了吗?”   蔡氏浑身发抖,伏低身子道:“明、明白了。”   江辞月看了一眼堂下另外两个,又说道:“段旻,你虽为凡人,但是却助纣为虐,明知妻子是妖类,仍然与之为伍,只为谋夺段府家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当杖二十,同时散尽家财,用于积攒功德。”   段旻早就被吓得魂不附体,闻言一个劲地磕头:“多谢阎王爷饶命!多谢阎王爷饶命!小民一定照办!”   接着,江辞月看见了那只小鸤鸠——   段玉廷原来是个欺软怕硬的窝里横,眼看母亲顶不住了,自己也显出了雏鸟原形,却是飞都飞不起来,躲在阴影处吓得尿了一地。   江辞月蹙眉道:“你年纪尚小,却已经作恶颇多,就罚你杖三十,与你母亲一同自首,将一切原数奉还。”   段玉廷讷讷不敢说话,扑通倒在地上。   片刻后,一排纸人队列而出,将三个受审的犯人拖到旁边,开始打殿杖。   此杖也不是真的木棍,而是江辞月从师门带出来的另一项法器,名曰“戒尺”,一般是用来给不听话的弟子打手心用的。但这法器妙就妙在,打下去不会伤及肉体,只让人觉得疼痛难忍,而且经久不消。   一时间,三个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响彻整个大殿。   等刑罚完毕,纸人又将三人拖出了大殿,原路送往段府的主屋。   此时,堂上的江辞月略松了一口气,看向段折锋,解释道:“这鸤鸠功力不浅,如果直接动手,只怕它背水一战,我在争斗之余,很难确保你周全。现在先小惩大诫,吓唬它一番,让它自行归还段府家产,等它吐得干净了,吸来的功德散尽,实力必定大减,就可以设法制服。”   段折锋却没有在意这个,一手支着下巴,慵懒道:“江辞月,你闻过炸鸤鸠的香味吗?”   “嗯?”江辞月有点茫然。   “听说功力深厚的妖怪,下了油锅也很香。”段折锋笑了笑,“想想就饿了。走吧,我请你吃午饭。”   江辞月:“我打算留在段府查看——”   “用不了多久。”段折锋打断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事,笑容缓缓加深,“且耐心地等一等。” 第6章 窃非命(6)   天色大亮。   段府却一片兵荒马乱。   一家之主段旻惊醒之后,在床上翻滚喊痛,叫来大夫查看,却不见身上有任何伤口。同时床边还放着一张按了手印的认罪文书。   段旻一见文书便脸色煞白,不听任何人劝阻,叫嚷着安排了轿子,直奔奉都衙门,然后亲自敲响登闻鼓。   等奉都知府出来时,只听见段老爷惊天动地地叫道:“我要自首!我要自首!段折锋是我害的,我要归还段府所有的产业!”   身后有仆人大惊失色,拉住段旻道:“老爷,您失心疯了……”   啪。   段旻回头就是一个耳光刮了上去,脸色因为疼痛和怒火而扭曲着,大叫道:“我看你是想害我下地狱!畜生!别拦着我,我要自首啊!!”   有机灵的仆人眼看段老爷情况不对,快跑着去找夫人蔡氏,想要她出面拉住段旻。   然而,同样惊醒的蔡氏,却一大早就拉着儿子段玉廷来到家庙之中。   家庙里供奉有段氏两位已故先人的排位,平日里蔡氏因为心虚,并不会踏进来一步。今天刚走进一步,就觉得其中阴冷无比,隐隐有血腥味,仿佛里面曾经经历过一场激烈战斗。   ——那狐妖至今未归,难道说就是被段氏亡魂给杀了?还是已经被阎王收走?   蔡氏不敢多想,匆忙点了三炷香,上前一步打开机关,看向那灵位后面露出的特殊布置。   只见在那灵位后面,竟布置着一个小巧阵法,阵法当中盘旋着一块寻常人不可见的纯黑色玉牌。随着机关打开,玉牌上不断涌现的魔气扑面而来。   刹那间,家庙上空黑云笼罩,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霆,惊吓了方圆百里之人。   蔡氏一咬牙,恭恭敬敬地将玉牌从阵法当中请出,阵法随机黯淡破灭。   当玉牌被蔡氏收入袖中的那一刻,它脸色煞白地吐了一口血。   与此同时,段府上空的黑影发出一声惨叫,消弭于无形——段府紫金色气运登时再没有阻碍,冲天而起,驱散了府内一切阴霾。   这玉牌就是蔡氏用以窃取气运的魔器。   现在它取走玉牌,自身也同样遭受重创,看向儿子道:“快走!万万不能让使者发现!”   母子两个除了玉牌什么也不敢拿,惊慌向家庙外逃去。   但是走到门口,蔡氏却怎么也迈不过那道门槛,仿佛它有数丈之高,不论如何都刚好挡住了它迈出的步伐。   段府紫金之气开始反噬了。   段玉廷惊慌地问:“娘,这怎么办?我们怎么会出不去啊?”   “因为,段府里还有一件东西,我们还没有归还……”蔡氏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良久后才下定决心,从怀中掏出了一柄尖刀,面露狠厉之色看向了段玉廷——   “那就是段折锋的眼睛!”   轰隆。   黑云如山岳般压迫下来,雪白的雷霆在其中霹雳。   响声掩盖了段玉廷的惨叫。   它难以控制,浑身长出了漆黑的羽毛,眼窝里仅剩两个窟窿在不断流血,凄厉地问道:“为什么!娘,为什么!”   蔡氏冷冷道:“玉儿莫要怪为娘,只有将东西都还回去,我们今天才能活着走出奉都,否则即使躲过了魔使的追杀,也要落在阎王爷的油锅里!要怪,就只能怪你出生的那一年,被段府里两只燕子啄走了眼珠子!你放心,娘迟早会为你报仇的!”   段玉廷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它难以置信地盖着眼窝,凄惨地哭道:“原来我没有眼睛,原来我才是瞎子……娘,我看不见了,好黑,好黑呀……”   “不要叫,玉儿!我们先逃出去,只要还有命在,娘迟早能把家业都挣回来,再偷一双眼睛给你也不是难事!”   蔡氏一把抓住了儿子,迎着漫天黑云,向着家庙外逃去。   然而,它的脚步突然停在了巷道外。   只见在巷道的另一端,已经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身后明明空无一物,但是在身后墙壁上,他的影子却赫然出现了六条巨大的狐狸尾巴!   “鸤鸠,去哪?”男人漠然问道,“我侄子哪去了?”   蔡氏浑身羽毛炸起,在战栗中不安地叫道:“使者大人……我、我也不知狐爷去了哪里,他昨天跟段折锋一起出去,然后再没有回来……”   “鸤鸠,君上让你镇压段氏一族的气运,还赐你魔器,你却私自圈养段家的独子,用来攫取利益、自行修炼。看在你带我侄子入伙的份上,这也就算了。”男人冷淡地说着,“但现在你无故潜逃,枉顾君上的任务,我就留不得你了。”   阴影之中,六条狐狸尾巴猛然张开,如魔蛇在黑夜中飞舞,杀机毕现!   ……   哗。   大雨瓢泼而下,将整个奉都笼罩在水色之中。   段折锋站在屋檐下避雨,抬起手感受了一下掌心沁凉,黑色袍袖湿了两分。   随着一股清明之意,从冥冥之中传来,他眼前突然有了细微的光亮。   外出时,他的双眼上总是蒙着一层黑色丝绸,此时他睁开双眼,能透过丝绸朦胧感受到外界景象。   他的视觉……正在慢慢回归。   雨幕之中,江辞月从长街另一边走过来,手中举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整齐熨帖的衣袖在水色里氤氲。   这一幕如果在画里,应该会叫做《仙人雨行图》。   江辞月是修行中人,不惧雨雪,但是却担心段折锋着了凉,于是刚才去买了一把伞,匆忙又回来找人。   他看见段折锋衣袖都湿了,就蹙了眉,低声说:“抱歉,我来迟了。”   段折锋说:“你从来不迟,我们继续走吧。”   江辞月打着伞先走一步,另一只手握住了段折锋的,说:“你跟我来。”   其实段折锋这时已经勉强能看见路,但他没有说话,静静走在江辞月身边,两人一伞在大雨中漫步穿行。   街道两旁的景色,不知不觉在大雨中朦胧了。   他们离开奉都之后,沿路前往城外不远处的忠义祠,大雨仍未停歇。   忠义祠建在半山中,山路崎岖难行,江辞月不知不觉中离段折锋越来越近,侧耳就能为他提醒前面的坎坷,怕他一不留神会摔了。   段折锋不动声色,由江辞月牵着,很快来到忠义祠的大门后,终于有了屋檐的遮蔽,可以不用再淋雨。   这时,段折锋还只是衣襟下摆半湿着,而江辞月却是半边身子都湿透了,一向整齐的长发贴在后背上,还在滴着水。   “有人在吗?”   江辞月礼貌地问了一句,将伞具收起放在墙角,推开了忠义祠的大门。   殿堂内安静而庄严,正面的大将军像眉目威严,身旁有一位巾帼夫人像,则悲悯地低头看向门口的两人。   江辞月上前走去,见到大将军像下写着名讳,心中略微吃惊,回头看了一眼段折锋——忠义祠当中供奉的二人正是段折锋已故的父母,而其背后的墙面上则密密麻麻,又刻满了剩余阵亡的烈士。   江辞月并未多话,先从旁边拿起三支香,手指轻搓点燃后,肃立鞠躬,将香插进了满布香灰的香炉中。   作罢这些礼仪,他觉得心中灵感一动,似有一缕功德从那三支香中升起,冥冥中汇入了段府的气运中。   天地在雾蒙蒙的雨中朦胧,但段折锋眼前却有三点微小的暖红色光芒,那是刚点燃的香火在他眼前留下痕迹。   他依稀可以分辨出江辞月的身影。   前世他在黑暗中度过了十多年,恢复光明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江辞月脸上关心的神情。   这个人是他前半生漫漫长夜里,仅有的一星灯火。   此时,江辞月走了过来问:“你要找的人就在忠义祠中么?我看这里没有别人了。”   他们是来这里找人的。   段折锋回过神来,淡淡道:“或许不敢贸然接近生人吧。”便也摸索着低头取了三支香,伸手上前去。   “小心。”江辞月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他,帮他点上香火。   又三炷香升起之后,室内似乎多了些烟火气。   须臾,从忠义祠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对毛发皆白的老妇人结伴走了进来,颤颤巍巍地上前来敬了香,然后回头望向段折锋,慈眉善目地问:“小公子看起来很眼熟,是不是段家少爷呀?”   段折锋点头道:“不错,我来祭拜父母。”   两位老妇人闻言肃穆,分别向段折锋拜了一次,说:“我们两个早年家住在段府隔壁,也曾经受过先夫人的恩惠,可惜当时年幼力微,不能在段家危难的时刻相助,眼睁睁看着小公子落入了贼人的手中,自觉非常惭愧,所以这些年来就结庐住在忠义祠旁,不时来打扫,为恩公夫妇守护祠堂。”   段折锋不闪不避,受了两位老人的一拜,接着回以一拜,道:“二位高义。”   ——两个看起来年近七旬的老太太,怎么会说年幼的时候受过段折锋父母的恩惠呢?   江辞月心中一动,双眼运起法力向老妇人看去。   在法力笼罩之下,他清晰看见了两个老太太手臂上羽毛密布,身后各自有一条剪刀似的尾巴,特征十分好认。   这是两只燕子精!   显然也不是“家住段府隔壁”,兴许就是当年曾经筑巢在段府的屋檐下,得以遮风避雨,或许还有一饭之恩。   算一下时间,燕子寿命至多不过十年,确实应该垂垂老矣了,难得它们能一直记得段家的恩德。   两位老太太见了段折锋十分高兴,连带着看江辞月也很顺目,慈祥地说:“外面雨下得大了,俊后生赶紧去换一身衣服吧。这祠堂后面就有厢房,我去给你们寻两套干净衣裳来。”   江辞月看过其真身之后,知道燕子精没有害过人,便礼貌地说:“多谢二位了。”   然后他很自然地牵起段折锋,提醒道:“小心前面门槛。”   两人绕过前堂,找到后面一间破旧的厢房。   这里兴许被很多流浪汉、行脚商暂时居住过,看得出来经常居住,但是也被两位老人打扫得相当干净。受过这些小恩小惠的人未必会一直记得,但多数都会在祠堂中敬一炷香,那便又是段府的几分功德了。   一会儿,老太太送来了两件干净衣裳。   江辞月关上厢房门,将自己湿掉的衣服一件件褪去——因为知道段折锋看不见,因此也没有觉得要避忌,只背对着他,想着尽快换掉湿衣服。   少年人虽然总是稳重沉着、不苟言笑的模样,但这具年轻的身体充满了青春的活力。褪下中衣,白皙的肩背一寸寸流露,常年锻炼留下弧度刚好饱满的筋骨;更衣时回过头,形状姣好的下颔上,刚好贴着一缕不够稳重的湿发,更显红唇润泽;脊柱挺拔,窄腰如弓,一滴水珠顺着深陷的后腰,淌进了引人遐想的两堆玉团里。   他换好了衣服,又将头发高高束起,戴上发冠,穿戴重新整洁熨帖,恢复了一丝不苟的禁欲模样。   段折锋只换了外衣,然后就坐在椅子上,透过朦胧黑纱,静静地看着这活色生香的一幕。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扣击着。   ——啊,差点忘了,江辞月后腰上的龙印,这时候还没有刺下……怪不得,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师兄好怕疼啊。今世再刺一遍,想必还是会忍不住叫出声吧。   江辞月换完衣服,推开门看了一眼外面。   这场罕见的大雨笼罩整个奉都,不知要持续多久。   雨下得太大,实在不便出行。街道上空无一人,忠义祠里的几人也都受困出不去。   眼看已经是午饭时间,两位老太太亲自下厨,给两位年轻人做了饭。   江辞月本想推辞,他辟谷多年,早就习惯了不饮不食,最多用一粒辟谷丹。   但老太太们很是坚持,其中一位抹了抹眼泪,说:“当年段夫人常常以热食馈我,我们无以为报,连她唯一的儿子都保护不好,实在太惭愧了。如今过去十多年,终于有机会能回报一顿饭,你们千万不能推辞。”   话说到这里,江辞月也就点头答应下来。   这顿饭吃得不快,实在是江辞月不知道怎么照顾盲人用饭,只能不厌其烦地给段折锋布菜、报位置。   段折锋叹了口气,说:“你顾你自己用饭吧。”   江辞月勉为其难,一盘菜尝了一筷子,然后目光就落在那盘玉雪可爱的兔子形状甜糕上,多用了一筷子。   段折锋听出动静,问他:“这甜糕很好吃吧?”   “嗯。”江辞月放下筷子,并不撒谎,“但不可贪多,修行之人不能放纵自己的欲望。”   段折锋捧着热茶喝了一口,慵懒道:“为何不能呢?”   江辞月道:“修行之人不同于凡俗,一旦纵容自己沉溺于喜恶,把控不住自己的力量,很容易造成祸事。”   段折锋笑了笑:“喜欢的人,当然要多亲近;仇恨之人,自然是致其于死地,这都是人的天性罢了。如果不能从心所欲,那么修炼本身就毫无意义。”   江辞月皱起眉,不知道如何反驳他。   不过段折锋也没有在意这个,而是将那盘甜糕放到自己面前,举起筷子,吃了一个:“嗯,确实很甜。”   江辞月:“……”   江辞月眼睁睁看着,段折锋把甜糕一个个吃掉,只剩下最后一个还可怜巴巴地蹲在盘子里。   段折锋坏笑了一下,将最后一个夹起来。   “一会儿如果还想要的话,可就没有了。”   江辞月眉梢动了一下,眼睛看着小兔子,说的话却很坚决:“不可贪多。”   “真的不能?”   “不能。”   段折锋笑了起来,将筷子递到了江辞月面前:“张嘴。”   江辞月喉结动了一下,下意识双唇微分的刹那,最后一块甜糕就被喂了进来。丝丝缕缕的甜蜜在舌苔上蔓延开来,他一时吃惊的忘记了咀嚼,只是睁大了双眼,看着段折锋的笑容。   段折锋打趣道:“我逼你吃的,不算纵欲。”   说罢,他站起身,心情很好地离席了。   留下江辞月呆坐在椅子上,腮帮子动了两下,耳根突然泛起了后知后觉的绯红色。 第7章 窃非命(7)   段折锋回到厢房里,门就被一位老太太敲响了:“段公子,我刚才听说段旻一大早就去官府自首了,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段折锋看了一眼窗外,大雨尚未停歇,也就是燕子精能在这种天气下,得到来自城里的消息了。   “我也不知。”他淡淡回答。   门口的老太太就说:“段府里好像发生了一些变故,现在被官差团团包围着,可是连官差也进不去,可见里面非常凶险。公子今天如果没有别的事,千万不要回段府,就在忠义祠里休息吧。我们两个小老太虽然力气微薄,但是一定会拼命护你周全的。”   段折锋知道燕子精在向自己示警。   不过,现在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段府内的情况。   他笑了笑,向门外说:“那就有劳二位替我守门,我需要休息一个时辰,不见任何人。”   “也包括江公子吗?”   “包括他。”   两位老太太答应了下来,分别站在门前,两臂夹紧,神似鸟类闭目蹲坐着的样子,一动不动地守护了起来。   段折锋和衣在榻上躺下,仿佛是睡着了的模样,但神思入定后,元神从眉心中钻了出来,似一道淡淡金光,从房梁当中穿了过去。   此乃元神出窍,可以将肉身留在原地,只有精神遨游天地。而能够去到多远、维持多久,则全看元神的强度。   此时,段折锋肉身虽然孱弱,但元神无比凝练,犹如实体一般,携带着强烈魔气,威势之重令四野的草木自动低伏,无数敏感的兽类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滚滚雷霆原本在黑云之中堆积,这时却自动避开他的锋芒。   城隍庙中,浓郁香火之气忽而隐没,土地公与城隍都感应到有魔气降临,吓得钻进了地底深处。   不过,这股气息似乎很快控制好了自己,那令人胆战心惊的气场不再毫无节制地向外扩散。   奉都内大街上,一座酒楼里,两个少女正举着形状古怪的长筒张望段府。   “周姐,段府还在走剧情吗?为什么所有人都进不去?”   “嘘,这怎么看都是BOSS亲自在动手啊。他肯定是弄明白了段府里那几个妖怪在害自己,现在一怒之下,要屠灭段府满门了!”   “卧槽!!这BOSS太恐怖了,怎么幼年期就这么心狠手辣啊!”   “何止心狠手辣,他还睚眦必报,一个人都没放过。他还城府深、心机重、演技好,一直忍到现在,肯定是确保万无一失了才会动手,就连幼年期剑宗都没发现是他动的手。我们的面壁人猜测,他可能是传说中凡胎天魔,天生就注定了要入魔的,你看看这心理素质、动手能力和智商水平,活脱脱就是一标准的最终大反派模板!”   “姐,你扶我一下,我腿软……”   “你别说了,我都做了那么久心理准备了,但要是真看见他,我也软……”   ……   须臾之间。   段折锋的元神上天入地,飞入了段府。   段府之内,早就没有了表面上的平静模样。   妖气弥漫,血色冲天!   段府中人早就被大妖屠戮一空,只剩下众多魂魄还伴着雨声哀嚎。   而在中庭,那颗巨大的桑树下,已经悬挂着一只血肉模糊的妖怪,它正在发出蔡氏的呻吟声。   “疼……好疼……”   桑树下,小鸤鸠两眼空洞,恐惧地叫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狐狸去了哪里……一定是段折锋,是段折锋杀了他!”   在它的头颅上,赫然按着一只手,五指上漆黑的指甲几乎要按碎它的颅骨。   手的主人——六尾妖狐已经很不耐烦,回头骂那些冤魂:“我大侄子也不见了,段家的继承人也不见了!你们鬼叫个屁啊!平时作威作福、拿段家好处的时候没少了你们,现在祸到临头了就想跑,哪有这种好事?我告诉你们,君上怪罪下来,你们全得魂飞魄散!”   就在一刻钟前,六尾妖狐一怒之下,已经杀空了段府,但是却一点线索也没有得到。   如今段家气运恢复,任务已经失败,想到北域魔君可能会降下的惩罚,它的六条尾巴不禁齐齐颤抖。   就在这时,它突然感到浑身寒毛炸起,尾巴上更是根根直立,强烈的危机感让它心脏飞快跳动,一双兽瞳不受控制地收缩成了针状。   “谁!!”   六尾妖狐回头看去,见到在那段府檐角下,大雨瓢泼之中,显出了一道黑色身影。   妖狐的身体在刹那间紧绷,手指下意识抓紧了自己的魔器。   它清晰看出了自己眼前的只是一道元神——只是一道元神而已,魔气却恐怖到了如有实质的地步,甚至围绕元神而聚和出了本尊样貌。   元神不同于肉身,不能进行乔装修饰,展现的必然是一个生灵最真实的一面。   而妖狐从未见过这种场面!   这道元神已经完备到了骇人的地步,甚至可以看出他繁复锦衣袖口上的金线,那是魔界之中不言自明的规则。   六尾妖狐下意识地数了金线数量,骇然发现居然有七道。   “好大胆!”   就连北域魔君,妖狐的主上,魔界最强的四人之一,都只有六道金线而已。而他堂堂六尾妖狐,论资格也只敢用上两道半,那半道还是因为认了魔君为主。   眼前这个不知名的天魔,竟敢用七道金线,难道他敢自诩统一了整个魔界吗?   自盘古开天以降,魔界就始终处在战乱之中,从未有过一统的时刻。他敢用七道金线,一旦被几位魔君发现,那就要被群起而攻之!   ——君上如果知道,一定不会不管的。   六尾妖狐想到这里,心中大致有了底气,不卑不亢地说道:“我是北域魔君座下青冥大将容雩,在这里执行君上的任务,烦请阁下说明来意吧。”   那道元神静静前行一步,魔气凝而不散。   分明没有任何针对,但妖狐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胸口起伏了几次后,才再次定神道:“我没有恶意,请阁下声明来意!”   然后,它终于听到那元神开口道:“罗刹隐的部下?”   狐妖容雩听了这不带语气的一句话,刹那间寒毛直竖,浑身血液差点冻结——“罗刹隐”乃是北域魔君的本名。   到了魔君这个层次,任何人无论何时何地念自己的名字,都会在第一时间察觉到。   ——眼前这个人竟敢直接念出魔君的本名!他怎么敢?难道他是不世出的第五位魔君吗?   思及此,容雩的气势眼看着迎风而矮,更加卑微了三分:“是的。阁下……您认识君上吗?我不日将返回北域,向君上回禀详情,要不,我替您带个话?”   狐狸还是狡猾的,这句话里透露了一个信息:他要回去禀报,如果没能回去,罗刹隐会产生怀疑的。   “不必了。”那道元神却不置可否。   听到这个回答,容雩仿佛刹那间又矮小了几分,声音也楚楚可怜了起来,有了几分狐妖的柔媚:“那,您在这里要办什么事?需要我的话,我随时可以为您效劳。”   “本座来拿一件东西。”元神冷淡地说着,不再看向妖狐,而是迈步走向了树上挂着的鸤鸠。   此时,只见地面上魔气翻滚,竟不让他沾染半点凡尘,所过之处草木全部枯死,甚至隐隐在魔气侵染之下,竟然生出了魔界才特有的亡魂花。   容雩看到这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流露出一丁点不恭敬的意思。   元神飞向那鸤鸠之后,也不见什么动作,抬手轻轻一招。   从鸤鸠的身体中飞出了两道暗芒,在元神周围盘旋一圈后,仿佛破除封印一般,直接飞入了元神之中,化为两道猩红的光芒,一闪而逝。   “啊……”   鸤鸠发出了垂死的喘息声,它知道元神从自己身上拿走了什么——那是段折锋的视觉!是它偷走的最后一件东西!   仿佛预感到了死期临近,鸤鸠露出了解脱的眼神,回光返照一般叫道:“杀、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元神轻笑了一声,低声道:“杀你?只会脏了本座的手。你不必着急,伤人杀人者,油锅地狱还在下面等着你。”   听到这句话,鸤鸠突然激动无比地“咯咯”叫了起来,说:“是你!是你!”   它终于认出来了,眼前的元神就是那天他在“阴曹地府”里看到的“楚江王”!原来一切都是他的诡计吗?何等毒辣,何等诡谲,何等深谋远虑……   怪不得,怪不得,原来算计了自己的是这样一尊妖魔啊……   鸤鸠,蔡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而身旁那只小鸤鸠,瞎了眼的段玉廷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自己母亲发出临死前的呻吟,而无边的魔气已经向着自己而袭来。   它惊恐万分,无助到了极点,大叫着挥舞爪牙:“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什么也看不见,娘,我的眼睛呢?我的眼睛去了哪里?是谁要杀我!谁能救救我!”   没有人碰它,但段玉廷眼看着突然面如金纸,浑身不断抽搐,终于大叫着瘫软下去。   它看不见,它从不知道瞎子的世界竟然如此黑暗、如此可怕。   它终于被自己吓死了。   此时,元神上前一步,根本没有看小鸤鸠的尸体,手指微微一勾。   从尸体中,飞出了一枚漆黑的玉牌,像一块完整的玉璧雕刻出来的一样,上面有北域魔君罗刹隐的专属花纹。   这是罗刹隐赐给蔡氏的魔器,让它带着这个隐藏在段府中,永远镇压段家的气运。目的很简单,就是让段家再也出不了横刀立马、敢拒魔族于长城之外的大功德者!   从某种意义上说,罗刹隐的计划是为釜底抽薪,为自己永远解决一个隐患。   只可惜,妖心难测,鸤鸠终究是一种太过贪婪的妖怪,为了吞吃段家的气运,为了窃取到段折锋的眼睛,它将段折锋的性命留了太久。   玉牌一出,庭院内立刻升起了另一股魔气。   再加上刚才元神喊出“罗刹隐”三个字。   天空重云之上,雷霆乍歇,黑暗深处仿佛睁开了另一双属于魔君的眼睛——那位真身远在北域的魔君,终于觉察到了这里!   战战兢兢在角落里装死的六尾妖狐刹那间大喜,六条尾巴都猛然膨胀、舒展了开来,向着漆黑玉牌直接跪倒:“容雩见过主人……啊,属下办事不利,还请君上责罚!”   漆黑玉牌无风而起,其中的法力疯狂运转,暂时形成了罗刹隐一道半透明的分身。   只见北域魔君高达数丈,生有六臂,头上如狮子般的鬃毛怒张,每一根须发的末尾都有一个冤魂在发出惨叫。   罗刹隐来了。   一对赤金色的眼睛里,首先映出了自己眼前的那道元神。   下一瞬间,他的瞳仁豁然收缩,目眦欲裂。   “——尊主!!” 第8章 窃非命(8)   罗刹隐,魔界四位魔君之一,执掌北方魔域幽州已八百余年,指挥麾下数万万魔众向青州、兖州等地不断侵略,是为中土人族的心腹大患之一,可谓翻云覆雨、势焰熏天,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然而最近,他吃了一个说话稀奇古怪的人,之后就一直被一个怪梦所困扰。   罗刹隐梦到许多片段,据说是几千年后的事。   在那些片段里,总是有一个人的身影,他叫做段折锋,以凡身入魔。他孤身北上,一人一刀刺穿了北域魔族的大军,将一百零八魔将的傲骨打了个粉碎。   罗刹隐梦到那个片段:自己被段折锋击败,那一场战役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幽州当中一条冥河直接被劈碎成了沼泽,而他被段折锋从云端打落进大泽中,一只黑色的靴子踩在他还想挺身的胸膛上,让他动弹不得。   那个踩在他身上的入魔者,三千白发在血火之中纷飞,双目猩红如堕天修罗,脖颈上一枚龙印鲜红似血……明明是杀戮成狂、魔心示显的激昂时刻,可是偏偏他的眼神那么冷冽,简直就像神明在无动于衷地旁观着一切,甚至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   ……   奇耻大辱!   那个被他吃掉的人来自什么鬼地方,凭什么能在一尺见方的幕布上看到这种场面?   罗刹隐从梦中清醒过来后暴跳如雷,大开杀戒,数日方歇。   后来,罗刹隐甚至连续地做起了梦。   他梦到自己战败后遵守约定,在段折锋手下足足十年,在那十年间,无数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   他梦到段折锋站在断生离恨大阵阵眼,俯瞰着黎国在战火中破灭,成千上万的妖魔齐齐涌入烽烟,听从他的一句指示——   杀,无赦。   他梦到魔界在段折锋的带领下攻破不周山、杀进灵州瑶池,惊破那高高在上的修仙琼宴,一刀劈碎了千万年来人族顺天修行的美梦。   他梦到段折锋在自己面前登基时,那座大殿中匍匐有无数先天大妖、狠厉老魔,而自己已心甘情愿位列其中,仰望着大殿上“断生离恨”四字。   他梦到天柱倾塌、日月改换,黑雨侵袭万物、地煞喷涌而出,轮回破灭、亿万魂魄如蝼蚁般升天,连天魔看到这个场景都要无助地战栗。   他梦到很多人,修仙者、凡人、妖、鬼、魔,每一个最终都在段折锋面前低头,声音或恐惧、或崇拜、或狂热、或绝望,他们都喊着……无赦魔尊。   无赦魔尊,段折锋,你究竟是谁?   罗刹隐无数次从梦境中醒来后,几乎分不清脑海中的记忆是真是假。   他见过梦中辉煌之后,面对现实的沉闷,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烦躁,数万万年来,魔道竟没有一个强者能站出来统一这一切,以无上威严与魄力驾驭天下妖魔为他所用,就如段折锋在梦中那样?   三个月过去,罗刹隐的怒火已经熄灭,剩下的是重重疑虑,以及一丝残存的敬畏。   他已经质问过了妖魔之中最懂梦境的梦貘一族,但是后者什么也分析不出来,因为天魔本来就不应该做梦,梦是重要的预兆!   而那个早就被他消化掉的凡人,灵魂也早已转世去了,只给他留下数不清的谜团。   于是罗刹隐南下大开杀戒,寻找着和梦中相似的一切,而每前进一段路程,似乎都在印证着那一切。   除了一个人没有出现,最重要的那个人。   ……   “尊主!!”   喊出这两个字的几乎是罗刹隐的本能。   他看到那道元神的模样,也看到七道熟悉的金线,下一秒几乎就要单膝下跪、一手按在胸前行礼。   但是魔器形成的分身在他情绪激荡之下散开,直到几秒钟后重新凝聚,那时罗刹隐已经恢复了冷静。   他没有想到,那场梦境中最重要的人,竟然真实存在,如今就存在于他的眼前。   看起来,元神也没想到。   大雨之中,他抬头细看了很久,方才说道:“罗刹。”   数千年记忆碎片形成的本能再度被唤醒,罗刹隐瞬间不受控制地热泪盈眶:“尊上!!”只有魔尊才会这样喊他的名字!   元神问他:“你还保有记忆?”   罗刹隐如实答道:“只有重要的记忆碎片,在一个凡人奇怪的梦中得到。”   元神又问:“你可知道自己是如何陨落的?”   “知道!”罗刹隐对此耿耿于怀,“我听从尊上的命令,去阻拦灵犀剑宗,却没有完成计划,行差踏错,一头扎进了那厮的陷阱!我被仙道那群蝼蚁围攻了足足四十九天!”   元神听后,微微点头:“不错,确实是罗刹。”   罗刹隐上前一步,分身因为情绪再度动荡而散开,良久化为黑雾重新聚拢,他问道:“尊上,我身死之后,我们的大计如何了?”   元神道:“当时一切,悉如我的计划。”   “恭喜尊上,终于达成夙愿!”罗刹隐瞬间狂喜,然后又陷入疑惑,“那现在为何是在数千年前?我究竟死没死,又为何会有人能看到未来发生之事?”   元神沉吟了片刻,目光仿佛透过滚滚从重云,看向那苍穹之上。   良久,他淡淡道:“天道崩毁之时,发生了许多无法想象的事,时光倒转也不是不可能。”   “该死!”罗刹隐道,“那我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元神道:“既然能做第一次,那就能做第二次,罗刹,不必动怒。今世天道已崩,还有什么能阻拦我们?”   罗刹隐愕然,随即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尊主!!”   ——不愧是你,不愧是魔尊,果然与梦中一模一样!逆天之事,一次都已经是十死无生之局,只有他偏偏敢背负天下一切怨恨、天下一切艰险,轻描淡写地计划第二次!   “尊主所计划的是大功业,罗刹隐还愿意为你肝脑涂地!”   罗刹隐上前一步,张狂魔气难以遏制地喷涌而出:“如今我们抢占先机,不如趁着现在是数千年前,仙道那些人还没有成气候,挨个杀了下酒!!尤其是那灵犀剑宗江辞月——”   他还未说完,话语突然被截断。   “罗刹。”   元神的声音很淡,但是那一刻,罗刹隐突然噤若寒蝉。   一段记忆碎片重新涌了上来,他想起来了——“江辞月”这三个字,是魔尊的禁脔,轻易碰不得。   “尊上,是属下失言了。”罗刹隐低头退让,“如何处置江辞月,您心中一定有自己的计划。”   “我需要江辞月带我进入灵犀宗门。”元神缓缓道,“不要忘了我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灵犀山乃是八柱之中的第一个,也是我当年修行之途的开端。”   “是,属下明白了。”   罗刹隐邪恶地笑了起来,他心中想道:虽然不能公开提及,但是传闻野史都说,灵犀剑宗早年根本就是魔尊的炉鼎!以尊主的运筹帷幄,这一次年轻的江辞月绝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从年少时就开始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地养成,兴许到时候就不是灵犀剑宗了,而是他魔界第五位魔君。   幻想一下魔尊把仙道魁首活捉下来的场景,到时候还可以上脚镣锁链和项圈,以狐族的手段悉心调教,令其俯首称臣,上完战场上龙床,从此君王不早朝……   真是想想就让魔热血沸腾啊!   ——不愧是你,尊主,你果然是最邪恶的!这个养成计划我罗刹隐也愿意肝脑涂地!   罗刹隐哈哈大笑,目光猛然看向了一边的六尾妖狐容雩——没错,狐族一定是尊主计划里的重要角色。   但仔细一看,狐妖竟然都已经昏迷过去了。   早在罗刹隐情绪波动地喊出“尊主”那一刻,容雩已经目瞪口呆,难以接受耳朵听见的东西,再加上被罗刹隐激烈的魔气冲撞,很快两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不中用的废物!”   罗刹隐勃然大怒,觉得下属在魔尊的面前给自己丢了脸,凌空一巴掌抽了过去,魔气瞬间将容雩再次打醒。   妖狐醒来后,六神无主地显出了原型,五体投地地趴在地上:“君上息怒!君上饶命!”   罗刹隐反手又给了他一巴掌,然后道:“从今天起,你给我跟着尊主,听从他的一切命令!他让你死你就死,让你活你就活,你要是胆敢不听话,我就活吃了你的九族!”   容雩再次目瞪口呆,两眼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去,瑟瑟发抖地磕头道:“谨遵君上的命令……”   “能跟在尊主身边,是你八辈子积攒下来的运气。”罗刹隐冷冷道,“以后你就明白了。”   容雩哪里敢反驳,只能战战兢兢地缩小身子,蹭到元神的身边,假装自己是一只不起眼的小老鼠。   元神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就对罗刹隐道:“妖狐擅幻惑之术,可以随我上灵犀山也就罢了,或许也有用处。其他部属按兵不动,不可打草惊蛇。”   罗刹隐恭敬道:“属下明白!在尊主拿下灵犀山之前,我一定好好约束他们!”   说罢,他又道:“您如今刚刚重生,魔气尚且虚弱,还请一定保重自身。容雩这狐狸别的不会,却精通房中术,您随便拿他当炉鼎吧!”   六尾妖狐一听,吓得两眼翻白,差点再次晕过去。   ——这么恐怖的魔气还“虚弱”?不虚弱的时候是怎样?拿他当炉鼎,那他岂不是分分钟要被抽干……   元神瞥了一眼旁边吓到炸毛的狐狸,这回大发慈悲地伸出手,捏住他的后颈皮,提起来后道:“我尚且有别的计划,没有那么多时间。”   罗刹隐道:“属下明白了,一切听凭尊主的计划。”   元神道:“时间到了,你退下吧。”   罗刹隐当即恭敬行礼,临走之际甚至将段府中的妖气、魔气扫荡一空,为元神清除了所有痕迹之后,说:“属下告退!”   分身飞快地化为黑雾,重新融入半空中的魔器里,罗刹隐的神念也从这里消失,回到了他远在北域的真身之中。   而元神伸手一招,将玉牌收回,然后就拎着六尾妖狐,再度化为一道流光融入了黑云之中。   这场大雨终于停歇,如来时一样突兀,令人猝不及防。   阳光终于穿破黑云,得以重新照在奉都的土地上。泥泞的街道上,行人依旧稀少。   数百名官兵匆匆忙忙地将段府包围,先贴上了封条,严密包围着,却不敢轻易踏入一步。   一位老妇上前问道:“官爷,这是怎么了?”   官兵恶狠狠答道:“段家那个二爷出事了,圣上大怒,要将他抄家哩。我呸,段大将军没了才几年啊,他的后人原来一直寄人篱下,这家人真不是东西!恶有恶报,活该!”   修改了一点。 第9章 窃非命(9)   正午时分。   大雨突如其来地停歇,段府依旧被官兵包围着。   段家出了事,皇帝听到段旻的自首后雷霆大怒,如今朝廷就等着清算他们。   可是,段将军仅剩的独子,他们却始终找不回来了……   此时,远处有一座酒楼,二楼中,有两个黑衣少女眺望着段府。   隐隐看见了黑雾散去,她们才敢小声说话。   “雨停了,段府好像也进得去了。BOSS是不是已经杀完了?”   “好恐怖啊!姐QAQ,我又想上厕所了……”   “BOSS还没完全黑化呢,现在只是对仇人以牙还牙,你怎么就怕成这样?别忘了我们穿越组的口号是什么!”   “额……‘好感靠攻略,魔尊度蜜月。只要胆子大,剑宗放产假。’——不是,姐,我怎么觉得这口号不太对劲啊?”   “有什么不对劲的,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总能让BOSS感受到人间自有真情在!只要玩命去刷好感度,但凡他爱上一个人,自己就会放弃毁灭世界的想法,书里都是这么说的!”   “我不是说这个,我就是觉得咱们这口号起的不对劲……搞的跟魔尊和剑宗成了一对似的,又是度蜜月又是休产假的……”   “啊?你脑洞也太大了吧!”   同一时间,风停雨歇后,一只矫捷的燕子轻盈地掠过街道、飞过城郭,落入了郊野忠义祠中。   它重新化身为一名老妇人,快步来到厢房门口,小心地敲了敲门:“公子醒了吗?”   门边的另一位老妇人道:“公子刚才就出来了,说是想趁着雨停了,在院子里走一走。”   两位老人低声说了一会儿话,得知段旻即将被皇帝清算,都极为高兴,迫不及待要去通知段折锋。   此时,段折锋正坐在后院石凳上,面前还蹲伏着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   他虽然还蒙着眼纱,但视力已经复明,此时若有所思,遥望着天际那残余的赤色烟霞,手指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抚触着狐狸的毛皮。   只是……   他每动一下手指,那狐狸就肉眼可见地哆嗦一下,除了那一块地方的毛被撸得服服帖帖以外,浑身上下就没有不炸起来的狐毛。   容雩六神无主、欲哭无泪,不知道自己落在这神秘莫测的魔尊手上,会发生什么样的惨案。   按照魔君罗刹隐的说法,魔尊想怎么用它就怎么用它,直接拿来当炉鼎,吸干了恢复实力也不成问题。   ——炉鼎能有什么好下场啊!!多半是耗尽真元、精尽人亡吧!   容雩心惊胆战,又想道:狐族的前辈们说过,只要媚术修炼到家,哪怕沦落为炉鼎也可以变双修。只要生得足够美、足够楚楚可怜,谁都不舍得吸干我……   想罢,它一咬牙,干脆变幻身形,直接变了个千娇百媚的少女,楚楚动人地趴伏在段折锋身边。   段折锋手指一停,低头看了过去。   可怜六尾妖狐使出了浑身解数,连性别都变了,衣衫半解、风情万种,又媚眼如丝、柔情似水地说:“请尊上垂怜……”   段折锋面无表情:“变回去。”   容雩:“啊?”   段折锋:“谁让你变人的?给我变回去。”   容雩冷汗涔涔,连忙听从命令,“哧”的一声漏了气,从大美人变回了小狐狸。   它泪眼婆娑地想道:苦也!尊主竟然更喜欢狐狸形态的我!人不能操狐狸,至少不应该……   泪珠子啪嗒啪嗒地从小狐狸眼眶里掉了下来。   它认清了现实,转了个身背对段折锋,撅起了屁股,将毛茸茸的尾巴高高翘起,小菊花瑟瑟发抖。   段折锋:“?”   这头六尾妖狐多半有病。   段折锋拎起狐狸的后颈皮,将它提了起来,探究性的神色吓得容雩心脏骤停。   正在这时,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   江辞月过来了,一眼就望到段折锋的背影,快步上前道:“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大雨刚停,路上坎坷不平,很危险。这是什么?”   他看到了小狐狸,第一眼只觉得这毛团子长得过分可爱,随即心中一动,生出了对狐族的警惕心,就待开天眼查看妖气。   在野外,狐狸和黄鼠狼是两类最易成精的妖物,修行中人多半会小心对待。   小狐狸四肢下垂,尾巴蜷缩着护住白花花的小肚皮,乖乖被段折锋拎在半空中,两眼可怜巴巴地张望着他。   不敢动,不敢动。   段折锋将它放了下去,接着对江辞月说:“刚才我在房中听见有狐狸在叫,就出来查看,发现它被困在陷阱中,于是顺手救了下来。”   江辞月闻言后,有些诧异:“中了猎人的陷阱所以求救么?但我看它身上好像没有伤口。”   段折锋沉吟片刻,缓缓道:“它……是脑子受伤。”   容雩:QUQ   江辞月看了一眼小狐狸吓到呆滞的表情,叹了口气:“也罢。”   多半只是灵智初开,那就不追究这狐狸身上若有似无的妖气了。   一会儿,院中又响起了脚步声。   两位老太太齐齐现身,先向段折锋行礼,然后汇报了段府已经被查封的消息。   江辞月听后,微微点头:“段旻果然伏法,这样才算是了结了。但段府里又是怎么回事?”   “有一位不知名的大妖,把段府里面的人都杀绝了……”老太太满怀恐惧地说,“蔡氏和它的雏鸟都被杀了,魂魄已经被收走,我、我不敢多看,也不知道真相如何。”   小狐狸动了一下耳朵尖。   段折锋的手指轻轻抚过狐狸的后背,它立刻又一动不敢动,呆滞地坐在原地,仿佛什么也听不懂。   “蔡氏难道还得罪了其他妖怪?”江辞月眉头蹙起,有些不放心地说,“有没有可能牵连到你?”   段折锋道:“我深居简出,没有这种可能。倒是蔡氏没有了功德的庇佑,想必是遭到了仇人的报复。”   江辞月点点头,又道:“接下来,你准备回段府吗?”   “不回去。”段折锋道,“那里于我只不过是人生逆旅,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当今之际,我倒是想四处走走,或许会寻访名医,设法治疗我的眼疾。”   江辞月听到这里,突然欲言又止,措辞了一番后说:“你的眼疾……我师门或许会有办法。”   江辞月来自灵州的灵犀山,超然于物外的修真门派,亦是修仙界地位崇高的一处洞天。   他本人师承灵犀掌门玄微帝君,是后者唯一的弟子,也是灵犀山的守教大师兄。   “这次下山,是因为十年之期已到,灵犀山门将开,我要引领中州境内与师门有缘之人,带他们上山踏入仙途。”江辞月说,“路过这里时,我听到了枯井下有声音,这才因缘际会地遇到你。算起来在这里已经停留了三天,我也差不多该启程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如我们就结伴同行。”   听完他的介绍,段折锋并没有吃惊的表情,就点头说:“好。”   江辞月看他神色平静自若,眼帘上的黑纱仍然醒目,不由将声音放缓,温声道:“我师尊是化神期真君,道法可参化自然,一定能治好你的。”   “我相信你。”段折锋笑了笑。   只是简单的四个字,江辞月不知为何就心跳加快了一瞬,将目光别开:“……我去准备座驾。”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那边的两位老太太也走了过来。   她们再次齐齐向段折锋鞠躬行礼,又说:“公子平安无事,段府的恶人也终于得到惩罚,我们两个心愿终于得以了结,该向公子辞别啦。”   段折锋微微点头。   江辞月问:“你们欲前往何处?”   “南方豫州有我们的一支后裔,早就想要请我们过去颐养天年,或许还有机会更进一步地修行。只是我们先前还没有报恩,才一直留在这里。”老人答道,“如今心愿已了,我们要一直飞往那里。山长水阔,今后可能无法再见,请两位公子多加珍重。”   江辞月与它们道别。   只见两位老太太相视一笑,把臂迈入林间小径。   随着欢笑声渐渐走远,忽然出现了两只燕子,在半空中盘旋了三圈,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飞向了遥远的天际。   少顷,段折锋和江辞月也将走出忠义祠,也最后上了三炷香。   功德之气氤氲而起,已经没有段氏子孙可以照拂,在巾帼夫人像悲悯的目光中,如春雨般笼向了整个奉都,润万物于无声之间。   江辞月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低头致以由衷地敬意。   他听见身旁段折锋道:“据说我出生之时,我父亲匣中的宝剑突然自鸣而折,这是不祥之兆。他们为我起名‘折锋’两字,是担心慧极必伤、刚极易折,倒情愿我做个平凡、庸碌之人。”   “你既不平凡,也不庸碌,是难得一见的大智大勇之人。”江辞月则说,“要是我能早点遇见你,也不至于让你在段府蹉跎了这么久。”   段折锋笑了笑,却不回答,而是促狭地问:“江辞月,你又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江辞月:“……”   段折锋:“她们说你的名字像个含羞带怯的姑娘家。”   江辞月:“胡、胡说!”   段折锋:“莫非你小时候——”   “是我母亲起的名字。”江辞月飞快地答道,接着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小,几乎要消散在风里,“我有个双胞胎哥哥,家里觉得双子不详,母亲为了保护我,对外说我是个女孩子,然后就……你在笑什么?”   “咳,我没有笑你。”   “……”   “……你最后一次穿裙子是什么时候?”   “段折锋!!!” 第10章 问仙缘(1)   春日和煦,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   江辞月租了一辆马车,驱车来到奉都郊野,便解开缰绳将驮马放走,一边唤来了自己的坐骑,低声道:“委屈你几日。”   洁白的骏马低头吃了他掌心里的零食,温驯地蹭了蹭他,作为回应。   他们此行将要离开奉都,在冯翊郡中接两个人,然后沿官道前往京都郡,在那里接到剩下的人后,就可以返程回灵犀宗门。   此时,段折锋迈入马车,里面已经是布置好了内饰,正当中有一小茶炉,刚好让人舒服地放下双腿。   小狐狸也跟着蹿了上来,只敢贴在段折锋脚边,找了个角落,卑微地团起来。   为避免旅途无聊,车厢末尾有一个小柜子,里面本该放一些书籍,此时已经被贴心地换成了竹简——方便盲人进行阅读。   江辞月没有照顾过盲人,只能自己多琢磨一些琐事,这些竹简都是他清晨时亲自跑了几家书店淘来的。   须臾,随着一声马嘶声,马车缓缓开动了起来。   江辞月在外头坐着,大概一时没有进车厢的意思。   段折锋推开车厢上的小窗,一股清新的空气便夹杂着晨露,吹拂了进来,令他鼻腔微痒。   然后他想了想,对外面道:“江辞月,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江辞月隔着帘子道:“怎么了?”   段折锋:“十万火急——”   声音戛然而止。   江辞月吃了一惊,连忙掀开帘子,迈进车厢里面,问:“你没事吧?”   只见段折锋优雅地端坐在那,闻言后抬头,缓缓道:“我有个喷嚏打不出来,需要你想我一下。”   角落里,小狐狸立起两只耳朵,眼睛瞪大了一点。   它把自己挤得更小,方便给江辞月挪开位置。   江辞月坐在旁边,有两分迷茫地看着段折锋:“你打不出喷嚏,为什么要我想你?”   “民间流传,被人思念的时候就会打喷嚏,你没有听说过?”   “我自幼在灵犀山上,不怎么听说民间的事。”江辞月说到此处停了一下,“这个是真的吗?”   “是真的。”段折锋一脸平静且正经,“诗经有云,‘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原来如此。”江辞月于是低头想了想,“我想了。”   “真的?”   “真的。”江辞月突然又有几分困惑,“似乎不起作用。你真的不是在诳我么?”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呢。”段折锋慢悠悠地说,“应该是你想得不够用力的缘故。你刚才想我什么了?”   江辞月觉得这个话题有点不对劲,但他不习惯撒谎,老老实实道:“在想你的眼睛。”   “喜欢么?”   江辞月耳尖突然红了,停顿了好久,才道:“我不是想这个……”   “不喜欢的话,也可以想些别的。”段折锋很从容,“我不着急。”   心里知道段折锋看不见,但江辞月还是窘迫地将视线挪开,不敢看他的脸。   过了一会儿,江辞月果然想了些别的,说:“我看了你的生辰八字,你生日快要临近了吧?”   “嗯。”段折锋道,“你应该比我大不了多少。”   江辞月点头道:“四个月。”   “那就是错过了你的生日。”段折锋道,“今年还得等上很久。”   江辞月道:“修行无岁月,不必讲究这个。”   “可惜。”段折锋忽然道,“我刚才应该再骗你一下年龄,要是我比你年长,就该你叫我‘哥’。我想听这个……很久了。”   “我比你年长,怎么能颠倒次序?”江辞月板着脸,“而且什么叫应该再骗我,你——你骗我?!我想你和打喷嚏根本没有关系?”   段折锋:“……”怎么突然反应过来了。   眼看着他嘴边的笑意按捺不住了。   江辞月明白自己是上了当,大恼:“你、你——”   段折锋笑了起来:“嗯,我坏。”   “我不理你了。”江辞月恼怒地甩了袖子,撩开车帘,气咻咻地走了出去。   角落里。   “叽。”   小狐狸笑弯了眼睛,却不敢发出声音,连忙用大尾巴将嘴巴紧紧捂住。   “很可爱吧?”段折锋觑了一眼狐狸。   被看了一眼,容雩浑身上下寒毛炸起,不敢动了。   段折锋淡淡说道:“他若是一直这么可爱就好了。”   哗。   车帘突然又被打开了。   江辞月仍然板着一张脸,表示自己还在生气。他将一团东西丢进了车厢里,说:“盖上。”   段折锋接过东西一看,是一张华丽柔软的皮毛。   江辞月嘴上说着不理人了,心里却还惦记着那个喷嚏,怕他着了凉,就将行李中的那张皮子拿了出来。   春寒料峭,盖在腿上倒是刚好。   车厢内是暖融了起来,可惜他没忍住,惹江辞月生气了,一时半会哄不进来。   段折锋叹了口气。   角落里的小狐狸也不笑话江辞月了,觉出了他的好,有些艳羡地看着那张暖和的皮毛。   段折锋又瞥了他一眼,短暂地笑了一下:“喜欢?”   容雩不敢过去,也不敢不回答,轻轻点了一下头,又连忙摇头,示意自己不敢。   段折锋的手拂过手中柔顺的皮毛,低声道:“你们狐妖的皮,确实不错。”   ——这张皮子,当然来自段府中的那只狐妖。   容雩:“……”大、大……大侄子?!   容雩:Q口Q!!!   狐狸腿迅速地哆嗦起来,尾巴毛根根立起,整个毛团瑟瑟发抖。   吓哭了。   ……   马车在春日的山路上行进了一天。   夜里,须在山中露宿了。   好在修真门派也不缺一些小手段,江辞月从锦囊中倒出了几张符纸,掐诀将它们又变成了数个力士。   ——先前在城镇中,不方便使用种种神异手段,免得被外人看到后徒生事端。如今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自然就无所禁忌了。   纸人力士们各司其职,清理出了一小片空地,而后扎起顶小帐篷来,又生了篝火。   食物当然是没有的,江辞月拿了两粒辟谷丹出来。   段折锋叹了口气:“你总是缺那一分情趣。我看旁边有条山涧,让力士去打些水吧。”   纸人力士很快去取了山泉水来。   江辞月不太懂,只看着段折锋烧了一壶热茶,靠在一旁杏树下慢悠悠喝了起来。   满树杏花含苞未放,在春风中羞答答地摇曳,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香味。   段折锋在树下喝了两杯茶,黑发如瀑,衣袂翩然,有几分悠然仙人的味道。   江辞月不觉间多看了一会儿,听见段折锋道:“可惜,再晚来一个月,这杏树就该结果子了。”   几个时辰过去,江辞月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还在生气的事儿,道:“用不了多久,城中就有杏子卖了。”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聊了一会儿,很快便日暮西山。   江辞月起身说:“天黑了,你去休息吧。我就在这里打坐冥想,同力士一起守夜。”   段折锋没有拒绝,洗漱后便进了帐篷。   夜色很快降临,山中层林如浪,寂静而神秘。   杏花的香气逐渐变得浓郁起来。   帐篷外,可怜巴巴露天睡觉的小狐狸突然动了动耳朵,睁开一双兽瞳,瞳仁微微收缩。   它嗅了嗅空中的味道,似乎明白了什么,很快又躺了回去。   只是毛茸茸的大尾巴动了动,盖住了自己的鼻子。   江辞月正处在冥想之中,神思参悟于天地自然之间,渐渐感到自己被一阵香风包围。   那香味甜腻而诱人,令他心中燥闷,想着要做点什么才好。   但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迷茫地睁开双眼。   他发现自己好像又躺在段折锋那张塌上,厚实的锦被隔绝了外面的空气,让人头晕目眩,只能愣愣地看着段折锋赤裸的胸膛、熟睡的脸。   突然,段折锋抓住了他的手,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摸到了对方的眼睫。   指尖被撩动的痒意,令他心跳鼓动,口干舌燥。   而段折锋低声笑问:“喜欢么?”   ……   江辞月豁然睁开双眼,懊恼地将手背贴近脸颊,脸上的热气还在蒸腾。   ——怎么会在冥想当中睡着了,还做了……做了一个荒唐的怪梦。   他低头看了一眼,接着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揪着自己衣襟,向山涧的方向走去。   他可能需要冷水。   突然,他听到自己身后有动静,吓得豁然回头。   ——只是纸人力士而已。   江辞月松了口气,吩咐道:“你们继续在此守夜。”   纸人力士没有思想,只懂接受命令,当即停留在原地站住了。   夜幕漆黑,杏树的枝丫在哗哗响动。   江辞月走后,从树洞里突然探出了一个脑袋,然后是一具曼妙而赤裸的半透明女体从树干中飞了出来。   赫然是一只树魅。   这一类山中精怪不会害人,灵智不高,总是跟从本能行事,常常在春天散播自己的花粉。有时,阳气旺盛的男子路过,吸入了花粉就稀里糊涂地中了幻术,与树魅一夜云雨过后,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春梦。   由于本性纯良、又几乎没有妖气,树魅偶尔也会作为修道者的侍从。在野外,则双方相安无事,彼此不会主动出手。   这只树魅甫一现身,本来想趁机溜进帐篷里,却突然感到一股妖气锁定了自己。   帐篷外,小狐狸睁开了眼睛,咧开嘴露出了尖锐的牙齿。   它心道:不知死活的小妖精,劫色劫到你不能惹的人身边来了……   生怕吵醒了帐篷中的段折锋,容雩轻巧地跳起,将瑟瑟发抖的树魅一脚踩进了土里!   六条尾巴的阴影在地上蔓延的瞬间,小树魅已经是两眼一翻,直接吓晕了过去。   ——它只是山中寻常精怪,连成年男子都打不过的那种。这一行看起来正气凛然的修行者,两个男人都俊得它走不动道,其中那个凡人还养了一只看来胆小如鼠的狐狸……谁他妈知道这狐狸居然会是六尾妖狐啊!你堂堂大妖的脸面何在!!救、救命啊!!   容雩伸出狐狸巴掌,将树魅翻了个面,也不敢吃这小东西,怕段折锋知道了不高兴,干脆将它又塞回了树洞里。   一边干活,它一边心酸地想道:哪里来的小妖精,给爷滚啊!我堂堂六尾妖狐,主动脱光了给尊主做炉鼎他都不要,你丫的竟敢用魅术,真是色胆包天!   将树魅丢回去后,小狐狸又蹑手蹑脚回到帐篷前,继续给里头的段折锋守夜。   突然,它身形一僵——   尊主呢?   不远处。   段折锋披了一件外衣,循着潺潺的溪水声走了过去。 第11章 问仙缘(2)   江辞月仅穿着中衣,正在溪流中打坐冥想。   春日夜间,寒意尚未减退,冰凉的溪水和缓地冲刷过他的下半身,令他心绪平静。   几个大周天过后,心中的燥热已经平复下来,江辞月却忽然听到岸边的树林中有声音。   “谁在那里?”他回过头。   “是我。”段折锋站在岸边,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声。   看见是他的瞬间,江辞月突然感到一阵心虚,很想找个什么地方躲起来——但还好,段折锋应该看不到他脸红的不像样。   江辞月衣衫湿透,长发婉转贴在后背上。他佯装镇定地站起身,淌着溪水走向岸边,一边走着,一边运使法力。   雪白的水雾自他身上缭绕,然后消散。   他像个趁着月夜偷溜上岸的鲛人,还毫无自知地红着脸,心虚地偷看了段折锋两眼。   段折锋不做声,江辞月就以为他什么也看不见。   江辞月拿起岸边的外衣,问:“你怎么过来了?”   段折锋道:“你半夜突然失踪,就是偷偷来这里沐浴?”   江辞月支支吾吾的:“我……突然有点不舒服。”   段折锋说:“你应该和我说一声,否则我当然会担心。”   ——担心啊……这是被人牵挂着的感觉吗?   江辞月想象着段折锋艰难摸索着来找自己的场景,而自己还在想方设法地隐瞒实情,顿时感到无地自容,羞愧地说:“对不起。”   段折锋略一挑眉,问:“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突然道歉?”   “我……”江辞月心虚不已,“我不想说。”   段折锋叹了口气:“也罢。我本以为我们两个并肩作战,也算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了,没想到——”   “不是。”江辞月忙道,“我……”   “嗯?”   “我做了个关于你的梦。”江辞月强装镇定,“我对你……有点过分,所以怕你生气。”   “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白天想得太用力了。”段折锋慢悠悠地说,“既然只是梦境,那就不用当真。你也不必介怀,就当我原谅你了。”   他没有继续问下去,江辞月顿时松了口气:“嗯。”   但紧接着,段折锋又笑了笑,戏谑道:“你在自己的梦里,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会原谅你。不过作为交换,我也会在我的梦里同样地对你,你不准反抗。”   话音刚落,江辞月双目微微睁大,耳根猝不及防地红透了:“你……”   “嗯,我很坏。”段折锋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睚眦必报,江辞月,我会比你过分得多。”   光看他这样的笑容,江辞月就觉得自己脑子里已经一片乱麻,什么也不知道了。   两人回到营地的时候,容雩正在战战兢兢地守着篝火。   狐狸滴溜溜的眼睛,在黑暗中也能清晰地看到:江辞月神情虽然淡定,但是耳朵红得不行;身上虽然清洁整齐,但头发里还残留着湿气;对段折锋说“谢谢”的时候,语气虽然平静,眼神却躲躲闪闪。   容雩:“……”嚯~!就中了个魅术的功夫……尊上厉害呀!   狐妖一族肮脏的思想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三秒过后,他已经从双龙戏水联想到了送入洞房,此处有三万字无法深究的脑补情节。   狐狸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一夜无话。   次日一大早,天色将明,山林间已经传来鸟雀喜悦的呼叫。   段折锋掀开帐篷,首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一夜之间,那棵杏树竟然开花结果了。   满树金黄饱满的杏子,将树冠压得沉甸甸下垂。   可惜果子结得太着急,那杏花才刚刚绽放,便身不由己地凋零了一地,宛如一张金色的地毯铺了满路。   江辞月也在仰望着杏树,他身边有两个纸人在采摘杏子。   一夜过去,他已经反应过来了,自己昨晚应该是不慎吸入了树魅的花粉。不过索性对方并无敌意,只是天性使然,在春季散播花粉,谋求繁衍而已,也没有造成什么恶果。   江辞月叹了口气:“这些杏子,就当做是你的赔罪了。”   杏树沙沙地摇晃了起来,似在回答。   树干里躲藏着的树魅捂着嘴,泪眼朦胧地狠狠点头:嘤嘤嘤,果然还是帅哥善解人意!不像那只狐狸,多大一个大妖了,竟然半夜掐着人家的根,逼人家结果子!   杏树下,小狐狸也叼了一只杏子,两只前爪捧着,吃一口转一下,美滋滋地吧唧嘴。   他听见树的另一边,江辞月对段折锋说:“昨天你提起这杏子,今天它就结果了,也算是有缘。我替你摘了一些,路上可以慢慢吃。”   段折锋道:“谢谢。”   容雩:“……”   ——尊主QAQ,明明是我让杏树结果的啊!您看我一眼啊!   嘴里的杏子,它突然就不香了。   ……   一行人再度上路,这次没有再出现什么意外波折。   偶尔有一伙山贼在前面拦路,妖狐提前过去看了一眼,什么也没做,光是开口说话,就把人都给吓跑了。   在这人、鬼、仙、妖、魔众生共存的世道上,不要招惹未知的存在,是最明智的保命之道。   马车顺顺当当地行过山路,来到冯翊郡内的目的地。   江辞月拿着罗盘算准了方向,就寻上门去。   他也不通世故,直接敲响对方的大门,对来人开门见山地说:“我叫江辞月,替我宗门前来接引新人。贵府里最近是不是有石头开花之奇景?此为‘犀照花’,令其开花的应该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请他跟我走,我会带他踏上仙途。”   一番话平静地说完,对方表情一片空白。   咣,大门又合上了。   微风吹得江辞月发丝拂动,英俊的脸上一片茫然之色。   段折锋扶额:“江辞月,你知不知道自己像个江湖骗子。”   江辞月小声反驳:“我只是如实说话。”   段折锋道:“你半夜闯进我卧室的时候,我就想说,你很可疑。”   江辞月有些迷茫:“那怎么办?我总不能编造谎话骗人……”那样真变成人贩子了。   段折锋沉吟片刻,笑了笑道:“还是不为难你了。我来负责骗人,你负责……和我下棋就可以了。”   “下棋?”   ……   次日清晨,王家紧闭的大门打开了。   王小五出门时,他爹还特地吩咐:“最近世道不太平,听说到处都有人牙子,不知发卖给哪个吃人的妖怪了,昨天还有人骗人骗到我们头上来了。什么石头开花?一听就是江湖术士,说不准还会表演什么油锅捞钱、胸口碎大石……你可千万不要被骗了!”   王小五连连点头,抓紧了手中的钱包。   他是去买菜的,可进了菜市场,首先目光却被一个笼子吸引走了。   就在屠户的刀下,一个笼子里关着一只浑身火红的小狐狸。   说来也怪,周围人经过时,似乎都没注意到这狐狸有多好看;但就在王小五靠近的瞬间,小狐狸抬起了脑袋,一双大眼睛盯着他眨巴了一下。   王小五:“……”   他可能疯了,他居然觉得一只狐狸长得……眉清目秀的。   王小五在菜市场里转了一圈,脑海中仍然对狐狸念念不忘,不由自主地又走了过来,就看到狐狸对自己抛了个媚眼。   裂缺霹雳!丘峦崩摧!   “我要买这只狐狸!”王小五坚定地掏出了钱包,“它就是我未来的妻子!!我王小五非它不娶!”   “啊?”屠户抬起头,“你脑袋被雷劈了?”   ……总之,王小五买下了狐狸,然后跑到城外去将它放生。   “快走吧。”他垂头丧气的,觉得自己可能脑袋真被雷劈了。   然而,小狐狸溜出了笼子,却不走,反而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   王小五很吃惊:“你要我跟上你?”   小狐狸点头。   王小五震惊了:“你能听懂我说话?!”   小狐狸“叽叽”叫了一声,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好像是嘲讽的笑意,接着大尾巴一甩,向着一条小道跑去。   “我……我救了一位狐仙娘娘吗?”王小五的脑子里瞬间塞满了民间传说废料,“你能、能变成漂亮姑娘吗?”   他满怀期待,追着小狐狸钻进林间,顺着溪水声,竟找到了一座小湖。   春风拂过,水波不兴。   无暇的湖面倒映着静谧的山林,山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新气息。   王小五目瞪口呆,看到湖中长满了青色的莲花,亭亭玉立、随风摇曳,簇拥着正中间一座小小的凉亭,凉亭里似乎还有两个人。   那只狐狸踩着莲叶,轻巧地跑进了凉亭里,回头示意王小五跟上。   王小五脚踩莲叶,竟然感觉稳如地面,小心翼翼地顺着这条路,踏入凉亭时,终于抬头看见了其中竟面对面坐着两个丰神俊秀的少年——   其中一个身着白衣、气质清贵,像遥不可及的谪仙人;   另一个双眼蒙着黑纱,像夜色中的星辰般神秘。   他们对面而坐,通过口述来落子,面前并无棋盘,竟然是在下盲棋。   “该你了。”   “己卯第十六。”   随着其中一人再次落子,王小五目瞪口呆地发现:湖中有一朵青莲幽幽地盛放开来。   每一枚棋子落下,都有一朵莲花,在相应的位置盛开。   他们是在下盲棋——却是以湖面为棋盘,以青莲为棋子。   言既出而天地法之,这是神仙手段!?   “神、神仙……”王小五打起了哆嗦。   小狐狸径直跑到了蒙着黑纱的少年身前,用爪子轻轻地挠了挠他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叽叽”叫了几声。   那少年垂手点了点狐狸脑袋,似乎侧耳听懂了,淡淡笑道:“你说这个凡人救了你?”   小狐狸点点脑袋,回头又看了眼王小五,眼神仿佛在说:笨蛋,该你表现了!   刹那间,惊醒的王小五宛如醍醐灌顶,浑身如过电一般颤抖过后,立刻双手高举过头,双膝一屈——“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倒,纳头就拜:“见过两位神仙爷爷!!” 第12章 问仙缘(3)   总而言之。   王小五纳头就拜:“见过两位神仙爷爷!!”   江辞月:“……”   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段折锋一手掌控。   他对江辞月说过:“你负责和我下棋,其他时间保持沉默就可以。”   于是,江辞月就这样和他在湖中对坐下棋。   然后,江辞月眼看着小狐狸听从段折锋吩咐跑了出去,半天时间就带了一个傻乎乎的凡人回来……   就这么轻松吗?这只狐狸都比他会骗人?   江辞月突然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王小五只觉得,那位白衣仙人看上去太冷清了,像遗世独立的方外之人。他生怕惹神仙不高兴,连忙对另一位蒙眼的神仙露出讨好的笑容:“神仙爷爷好!”   “……”   段折锋眉尖跳动了一下,对王小五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们年纪很大?”   王小五傻乎乎地抬头:“神仙一定是活了很多岁的!只不过鹤发童颜,保留了自己最年轻的样子!两位仙人一定像烂柯传说中的人一样……糟了,我已经出来半个时辰了,等我回去家里,会不会已经是几十年过去了?”   ——少年好脑补。   段折锋叹了口气,说:“民间故事,不听也罢。你救了我的狐狸,我不能没有表示,这样吧,你想要什么?”   王小五毫不犹豫地磕了个头:“请神仙传授我长生之法!”   长生,每一个凡人的追求。   踏上修行之道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仅此而已,仅此也就够了。   段折锋听了他的回答,就指点王小五说:“仙途漫漫,需要远胜于常人的决心和毅力,还需要有灵根与机缘。如今遇到我们就是你的机缘,但我还需要考验你一番。”   王小五紧张地说:“请仙人赐教。”   段折锋说:“一会儿你回去时,就从湖边随便捡一颗石子,然后一直握在手中,直到明天鸡鸣第一声时展开看。如果你有灵根,石头将会开花。”   王小五脑海一片空白:“啊,石头怎么会开花呢?”   段折锋笑了笑,说:“日月经天,江河行地,难道就有什么道理么?修行本是逆天之举,以后你会经历许多看似没有道理的事情,如果连这‘顽石开花’的第一步都不敢做、不敢想的话,就还是回去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凡人吧。”   王小五恍然大悟,连忙拜倒:“谢谢仙人指点!我一定会照办的,明天我再来这里,还能看见两位仙人吗?”   “如果有缘法,自然会再见。”段折锋说完,就不再对王小五说话,而是回过头向江辞月笑道,“该我了,庚寅第十八。”   湖面上,又一朵青莲幽幽绽放。   王小五不敢停留,生怕在这里一眨眼就是几十年,离开凉亭后,连忙从湖边捡了一颗最普通的石子儿,向着家中跑去。   他回家时,天色还亮着,他就松了一口气,将自己的遭遇都给爹娘说了。   他爹非常震惊:“啊,是真的吗?不是骗人的吗?”   “是因为我救了狐仙娘娘,她才带我去见仙人的!这是善有善报,不是天上掉馅饼!”王小五非常确信这一点,“爹,这是儿子的机缘来了,错过了很可能就再也没有了!”   他爹还在犹豫,他娘则问:“儿子,这石头真是你随便捡的吗?”   “是我自己捡的,湖边都是这种石头。”王小五说。   他娘仔细检查过石头,就说:“那就好了,这石头这么普通,还一直被握在手里,没法做手脚,如果明天真就开花了,那一定是仙人手段,江湖骗子是做不到的。”   王小五充满振奋,将石头紧紧握在手里,像握着一个可贵的希望。   一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王家就传来了充满惊喜的叫声。   “开花了!真的开花了!!!娘,这真的是我的仙缘!”   王小五热泪盈眶,将石头双手捧起,只见那石头竟然真的开出了一朵青色的莲花,和他昨天在湖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爹一夜未睡,眼见一颗普通的石头真的开了花,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花瓣后,目瞪口呆:“是真的花!是真的!”   他娘这一夜都收拾好了行李,抹着眼泪道:“小五,你的机缘来了,真的要跟着仙人走了,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娘,等我也成了仙人,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王小五抱住他娘,母子两个大哭了一场。   “别哭了,这是大好事!”王小五他爹叫醒他俩,“小五你快去找仙人吧,别让仙人等急了,说不定就手拉手飞走了!”   于是,王小五就这样背着行李,手捧着那朵青莲,眼含着热泪,满怀着憧憬,冲向了那两位“仙人”。   他并不知道——   这种青莲叫做“犀照花”,是灵犀山专门用以检测少年人是否有灵根的。他本身有灵根,只要到了灵犀门十年一次开山的时刻,只要手握石头,就肯定会催开出犀照花来,和其他人没有关系。   至于湖里那些犀照花,则是江辞月以自己法力催生的,并不是什么难事。   真正困难的其实是……   他和段折锋在那下了一天的棋,他就没赢过。   天黑了,纸人力士们收拾东西走人。   辛苦演戏的小狐狸被奖励了一碗红烧肉,正在埋头苦吃。   而江辞月:“……谢谢你替我接引王小五。”   段折锋:“咳,拐骗青少年也是要讲方法的。”   “你很厉害。”江辞月垂着头,“无论是洞悉人心,还是棋艺,我都自愧不如。”   十几岁的江辞月被打击了自信心。   几千岁的老魔头自觉胜之不武,哄他道:“我自幼失明,长年寂寞无聊,只能摸索棋谱度日;而你从小在灵犀山上心无旁骛地修炼,棋艺比不上我也情有可原。”   江辞月沉思起来:“嗯……”   段折锋道:“不如我再让你一目半。”   江辞月却没有在想这个,重新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他道:“以后你在灵犀山上,可以教我下棋,我也可以教你别的东西。等师尊治好了你的眼疾,你就不用这样打发时间了……这世间还有很多更有趣的事物,我们可以一起去看、一起去学,我保证,你再也不会感到寂寞和无聊。”   这一次,轮到段折锋沉默良久,才说:“好啊,江辞月。”   “我现在这种感觉,应该叫做‘归心似箭’吧。希望师尊可以很快治好你。”江辞月想着以后的事,不由抿起双唇。   这个笑容很浅,似清风明月,也似这一湖青莲。   他本是个很少会笑的人。   ……   这之后的半个月间,江辞月和段折锋按照原定计划,离开冯翊郡,又在京兆郡里先后接引到数人——用的是一模一样的手法。   下棋下到最后,江辞月总算是赢了几盘,稍稍挽回了少年的自尊心。   段折锋:“……”   其实他更累。   当下棋的对手是江辞月的时候,想输要花费的脑力,可能超过想赢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半个月的时光匆匆而过。   车队扩张到了接近十人的规模后,江辞月的任务最终完成了。   这是他第一次入世替师门办事,现在距离圆满成功还差最后一步——带众人回到灵犀宗门。   此时,车队后面,一行总共七个新人都是少年,叽叽喳喳地说着话,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以及,可能还有对“狐仙娘娘”的困惑。   “你也是救了狐仙大人,才被奖励了仙缘的吗?”   “什么?!难道说你也是?!”   “等等,我也是啊,狐仙娘娘都对我抛过媚眼的,我发誓非她不娶!”   “什么?你也非她不娶??”   “你们见过狐仙大人变身吗?我昨天梦见了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一定是狐仙托梦给我,她以后一定是我的娘子……”   “呸!少白日做梦了,狐仙大人明明是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本姑娘还等着他变身之后,以身相许来报答我的恩情——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   “不是啊,你们怎么就没怀疑过……狐仙大人是怎么做到,半个月里被抓住了七次、然后被我们救了七次的啊?”   “……”   几位少年的目光,渐渐开始显得呆滞起来。   事情好像不对劲。   车队末尾,毛茸茸的小狐狸摇摆着火红的尾巴,似乎对这些人的争论不屑一顾,狭长妩媚的双眼里流露出一丝嘲讽。   少年们围着他:   “狐仙大人,您可以变身的吧?”   “求求您变个身,和我们说句话吧!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这就是狐狸精的本质?她一口气报恩了七个人,是要将我们都纳入后宫吗?!”   “狐仙大人,你快变呀!”   “……”   容雩神色恹恹地看了这些人一眼,小脑袋换了个方向,枕着大尾巴继续睡。   ——呵,愚蠢的凡人,才会叫着“快给我变”。   ——你们看看尊主大人,他都是掐着我脖子跟我说“给我变回狐狸”的!要是没有这身可以撸的漂亮毛毛,你们以为尊主大人还会理我吗QAQ?   他晃了晃头,在心里给自己催眠。   ——不不,尊上永远是对的,所以尊上的审美也一定是至高无上的!什么倾国倾城的美少女、玉树临风的美男子,都没有没有毛团子好看,一定是这样的! 第13章 问仙缘(4)   “何事在这里喧哗?”   江辞月注意到了那边的异状。   当他走到人群面前的时候,少年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他们觉得江辞月平素不苟言笑,又生得冰魂雪魄,应该是个冰山式的神仙。   于是,江辞月一露面,他们就不敢说话,一个个盯着自己的脚尖,活像是课堂上不会做题的学生,生怕被教书先生点到自己名字。   江辞月只觉得他们突然不吵闹了,于是也不去深究,决定开始办正事:“你们在这里站好,一会儿不可交头接耳,更不可随意走动。”   少年们点头如捣蒜。   这是在郊野之中,人迹罕至。   江辞月看了一眼天色,低头扬袖——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幅卷轴,接着手捏法印,令卷轴凌空飞起,在半空中展开形成巨大画卷。   这画卷越飘越大,最后竟有三米多高、数十米宽大,变成了一堵围墙包围了众人。只见这面围墙上,画的是深山老林之中的一座村庄,其中屋舍俨然、良田美池桑竹具有,还有栩栩如生的人物。   少年们哪里见过这种神异手段,纷纷目瞪口呆,发出惊异赞叹之声。   少顷,围墙上的村庄竟然还动了起来,画中的树叶开始随风摆动,人物们开始出门劳作,烟囱里飘散着炊烟,路边野花的香气扑面而来。   江辞月对众人道:“你们顺着路走进去,不要怕,这是我带来的《桃源绘卷》,专为接引你们而用的。灵州路远,而且凡人手段无法抵达,你们暂时住在绘卷当中,绘卷自然会飞往灵犀山门。”   有人担心地问:“神仙……咳,江大哥,你会和我们一起进去么?”   江辞月道:“自然和你们同吃同住。”   大家这才放心了,恢复了活泼的少年本性,都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踏进了桃源绘卷中,身影一阵波动后,也成为了画中小人。   这桃源绘卷里,乃是一方与世隔绝的小世界。无论外界发生什么,里面都像一个桃源仙境一般,不问世事。   这幅绘卷是江辞月的师尊、灵犀宗掌门、玄微真君亲手所绘,其中地形大约是三山一水,包围着正当中的桃源村,村中有几十户人家,一百多个画中人男耕女织、自给自足,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当众人都进入绘卷之后,绘卷本身就成为了一种交通工具,在现实世界中快速地飞行。   几天后,绘卷便能抵达中州扶风郡,接到另一批由他人接引的新人。   中州这一批共三四十个新人,再过几天,就都能抵达灵州灵犀山了。   此时绘卷里,江辞月让新来的一批人都选好了自己住的屋子,又分配了农家,让大家聚在村中食堂里吃饭。   “在这里吃的饭是真的吗?”有人问,“我听的那些故事里都说,神仙、妖怪能用叶子变成大鸡腿,吃进去空荡荡的,不一会儿就又饿了。”   “可以充饥。”江辞月解释,“绘卷本身是以法力制成,这里一草一木都蕴含些微灵气,虽然食物本身不是真的,但灵气已经足以弥补你们日常所需。这也是适应日后辟谷的第一步。”   众人纷纷点头,抛开顾虑,大口吃起了桃源农家菜。   新人们、农家们分隔食堂两边,由农家的大嫂们分发饭菜,两边互不干扰、相安无事。   席间,新人们不免又高声笑闹起来。   其中只有一个叫李想的少年,脸色微微泛白,全程若有所思的模样。   江辞月和段折锋坐在角落的酒席中,江辞月顾及他眼疾,频频替他夹菜。   两人都不太喜欢喧闹,听见不远处好像吵闹了起来,也没太理会。   江辞月小声问段折锋:“可还吃得惯?”   段折锋微微点头,侧身问他:“你今晚住在哪里?”   这些天他们同吃同住,江辞月总在外面打坐冥想,已经是习惯了。   江辞月想了一下:“就在你隔壁吧。绘卷中灵气不足,不能打坐修炼,容易扰乱法则运转。”   段折锋听后,还未说话,突然听到风声。   江辞月瞳仁瞬间收缩,法力暴起!   “啪”!   众人只听见一声巨响,只见段折锋身后墙壁中,竟然嵌入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   江辞月豁然站起身,声音含着愠怒:“谁在放肆?”   食堂之中,鸦雀无声。   刚才他们说话之间,竟然有一把柴刀凌空飞来,差一点要削到段折锋的耳朵。   幸而江辞月反应迅速,以法力结成护盾,将人保护住。   那把柴刀也就飞旋而出,钉进了身后墙里。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结束。   江辞月余怒未收,袖手一抬,就令柴刀凌空飞回,悬浮在食堂半空中。   他凛冽的双目扫视过四周,所到之处众人纷纷心虚地低下头。   这时,一名农家妇女急匆匆走了出来,在江辞月面前叩拜道:“请江真人息怒!是我家小儿言行无状,惹怒了各位仙长,刚才争执之间一时失手,才会让柴刀飞出去的!”   她紧紧抱住了身边一名七八岁大的男孩,强行按着他的头让他低下头。   江辞月皱着眉,道:“因何事争执?”   新人当中,一位少年也走了出来,有些害怕地答道:“对不起,江大哥,我们喝了点酒,觉得牛肉不够吃,就想让他们再多宰一头……”   “牛肉分明就够吃!”那个七八岁大的男孩突然叫嚷起来,“是你们不肯吃牛下水,非要吃最嫩的肉,才让我们杀牛的!桃源村一共才只有三头耕牛,今天为了你们杀光了,我们以后怎么下田?!”   耕牛,是很多农村里最重要的财产。   大周朝也认为牛乃农本之一,设下律法严禁随意宰杀耕牛。因此新人们平时也吃不到牛肉,在这绘卷宴席中难得能品尝到,当然忍不住想多吃两口。   可是桃源村也是要种地的,让他们杀牛宴客,本来就极度心疼,哪知新人们丝毫不感恩也罢了,竟然还提出让他们多宰一头,当然怒气横生。   归根结底,新人们没有把画中人当回事,桃源人也不服客人们的横行霸道,于是就引发了矛盾。   江辞月听明白事情经过之后,摇了摇头,对新人道:“桃源虽然是桃源,没有天灾人祸,但这盘中餐,依然粒粒皆辛苦。这里的农家虽是画卷中人,但也是生命,你们要尊重他们的辛劳,以后不可以行这种骄奢之举、提这类无理要求。”   新人还有些不服气,小声道:“江大哥,这些只是画里的假人,有什么辛苦的?少了一头牛而已,大不了再画一头……”   “谁告诉你是假人的?”江辞月严肃道,“绘卷本身虽然是画出来的,但其中生命都有三魂七魄。桃源村的村民都是大约七百年前,前朝遗留下来的灾民。当年许多人流离失所、困顿不堪地逃离中州,偶遇了我师尊玄微真君,师尊怜悯世人苦难,便画下桃源绘卷,答应让他们在其中躲避战乱、繁衍生息。如今已七百余年过去,这些灵魂已经习惯了桃源的生活,不愿意离开绘卷,于是代代在其中轮回转世。”   “啊,竟然是这样……”新人听后,知道自己理亏,忙低头道歉,“对不起,江大哥,我不知道他们都是真的人。”   江辞月扫视了新人们一眼,道:“你们都要记住:天地万物之中,唯有生灵魂魄,是修行者无论如何也不能染指、伪造的,此天道禁令也,所以一切生命都值得敬畏。修行之道永无止境,但就算修成通天彻地之能,也不能漠视其他生灵。”   众人纷纷低头应是。   江辞月最后道:“既然已经认错,那就领罚吧。”   “啊?”   江辞月面无表情,祭出师门法器——戒尺:“我身为你们的接引人,虽无教养之责,但也有约束之理。参与闹事之人各领三十戒尺,并禁足、斋戒十五日,面壁思过;我自己疏于教导,未能及时阻止,也陪你们禁足。”   众人心服口服,都只好低头领罚。   在新人们惨叫着挨打的时候,另一边的桃源村人也肃立一旁,像是很信服江辞月的威严,不敢说话。   少顷,江辞月又来到他们这边,看向那个男孩道:“是李家的孩子?”   “是……”李家的妇人低头说。   江辞月点点头,对男孩道:“虽然是他们有错在先,但你也不该以柴刀相要挟,此举太过危险。如果我不在这里,是不是当场血溅五步?”   妇人脸色发白,不住道歉:“对不起,仙长大人……”   男孩却有些倔强,在她手下不住挣扎:“放开我!我没错!这些莫名其妙的人闯进村里,凭什么还要我们招待他们!说不定是外面桃花林里生出来的妖怪,每隔十年都要来索取供奉,吸我们的血!!”   桃园村人听到他这么喊,脸色都是剧变。一个壮汉上来,捂住了男孩的嘴巴,讪讪笑道:“对不起,对不起,孩子还小,失言了……”   男孩狠狠咬了他一口,继续喊道:“呸!我还是你爷爷呢!我看这些人就不像仙人,哪有仙人还是蒙着眼的瞎子!他就是来骗吃骗喝的!”   听到此处,江辞月眉头蹙起,半蹲下身,双眼平视着这个男孩:“你说什么?”   “我……”男孩看见他的神色,这才生出了几分畏怯,蠕动了两下嘴唇,“我说那个瞎子,不像是仙人……”   “是仙是人,皆为平等众生。”江辞月淡淡道,“你生而健全,不懂得身患疾病之苦,尚属情有可原;但你生而为人,却不能不懂恻隐之心——‘仁者人也,亲亲为人’,眼见他人病痛,怎么能讥嘲、轻视之?我虽不是你的父母,但身为年长之‘人’,也有这个责任教育人族幼者。念在你尚且年幼,就领罚二十戒尺,斋戒、禁足十日。”   男孩说不出话来,妇人则鞠了一躬,代他向段折锋道歉。   少顷,食堂里便又响起了男孩的痛叫哭喊之声。   食堂一角。   小狐狸两耳立起,听见那边的动静,两爪有些按捺不住地踩动了一番,狭长双眼里有厉色一闪而逝。   不过,当段折锋伸手轻轻抚过它的后背时,狐狸又变得极为温顺,趴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直到江辞月对几人做出处罚,它晃动了一下大尾巴,似乎有些想法。   而段折锋并没有过问刚才发生的任何事。   蒙眼的黑纱之下,淡漠目光一一掠过了众人,将所有人的神态尽收眼底。   他拿起茶杯,悠然抿了一口热茶。 第14章 问仙缘(5)   日落时分,桃源村人就离开酒席,回家睡觉了。   而那群灵犀宗的新人却兴奋非常,吃喝玩乐,通宵达旦。   到中途,江辞月就决定离席了。   段折锋则多坐了一会儿,离开时从僻静处走,不料刚好撞到了人。   来人明显喝了酒,带着醉意,头也不抬地骂道:“不会看路啊!”   段折锋一抬眉,还没有说话,对方却好像认出了他来,突然打了个哆嗦道:“对、对不住,我不知道是你……”   “无妨。”段折锋并不打算理会。   对方却很担心,殷勤替他擦了擦衣襟,又说:“我走路没长眼睛,你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啊。”   话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段折锋停住了脚步。   “你叫李想?”段折锋忽而问。   李想吓了一跳:“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我是刚来的新人。”   “我知道。”段折锋语气平淡,“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的。”李想松了一口气,立刻回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正在此时,段折锋忽然回过头,将手放在他肩上——   “对了,你好像……很怕我?”   只是一瞬间。   李想的心脏在狂跳,血液在上涌,浑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在战栗着通知他:危险,极度危险,我被难以想象的凶神凝视着。   如果没有答对这个问题的话……他会死!会生不如死!无赦魔尊从无宽恕!   他脸色惨白,肌肉好像动弹不得,僵尸一般开合着嘴:“没、没有啊……”   不知过了多久,每一毫秒都似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好像听到段折锋笑了笑,放开手,就与自己擦肩而过。   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是日夜。   桃源绘卷里星空静谧,凝视着夜幕下无限的秘密。   段折锋房里,小狐狸乖巧地蹲坐在桌上。   然而,油灯拉长了它的影子,六条尾巴组成了诡谲的轮廓,令它的影子在斑驳火光中蠕动、鼓噪,叫嚣着杀人的欲望。   “尊主……”影子裂开猩红的口器,“我好想吃了那个出言不逊的小崽子,好想吃……好想吃掉他……竟敢对尊主不敬,让我吃掉吧——”   床铺边,斜靠着的段折锋手持一枚竹简,指尖悠然地逐字阅读,淡淡道:“急什么。”   妖狐的影子随着火光的跳跃而摆动了一下,六条尾巴上纷纷裂开了新的口器,委屈地叫嚷:“好生气,好生气,好沉闷……”“桃源绘卷里好压抑……”“灵气不够吃,要吃,要吃更多……”“把那个叫李想的吃了也可以吧……”   啪。   竹简砸在了小狐狸脑袋上。   狐狸嘴巴一扁,影子瞬间收回了身下,六条尾巴委屈地揉起了脑袋。   “明天再吃。”段折锋挑眉道,“那个叫李想的……有点意思。”   他垂目沉思了片刻,扬袖熄灭了油灯。   黑暗里,小狐狸害怕地缩成了一团,接着又想到了什么,偷笑着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尖:那个男人,你成功地引起了尊主的注意……   ……   第二天一早,李想难看的脸色引起了新人们的关注。   “哇,你怎么一夜间变得像僵尸一样啊!”   “这真的没事吗?”   “该不会是昨晚上误闯了哪家小娘子的闺房,然后被榨干了吧?”   “我看得是千年的狐狸精,才能把他变成这样吧。”   李想道:“我没事。”   他虽然脸色很差,但是神色却已经镇定了下来,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因为昨夜闹得太晚,今天白天就格外安静。   江辞月说到做到,陪着犯了错的新人们禁足思过。桃源村里,就只有他的纸人力士在巡逻,防止新人们出什么岔子。   李想到处走动,帮着村民做了一些事,到晚饭时又展现了一件神奇的技术:拿硝石制冰。   众人纷纷惊叹:“厉害呀!”“这是炼丹术吗?我也想学!”   李想很谦虚:“没什么特别的,迟早会被发明出来的技术,今天就拿来给大家尝尝冷饮吧。”   几人吃到了他用冰块做的冷饮,纷纷赞不绝口。   傍晚,李想又自告奋勇,给禁足的人送去了食物。   借着这个机会,他来到隔壁段折锋门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那个,段……段大哥在吗?”   “什么事?”   “江大哥说你房里的矮柜坏了,我今天刚好找到一个多余的,想来帮你换一下。”   “是么?”段折锋没有拒绝,“有心了。进来罢。”   李想踏入房间,连呼吸都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他看到段折锋坐在外间的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一时间吓得心跳骤停。   但紧接着,他想起段折锋现在是瞎的,根本看不了,于是又动了起来——   他搬来了一个沉甸甸的新矮柜,将它摆在房间角落,又将旧的那个搬出去。   做完这些事,他不觉间已经汗流浃背,不断紧张地吞咽着唾沫,左右张望着周围。   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只有段折锋养的那只狐狸抬了下眼皮,歪头好奇地看着他。   突然,段折锋问:“我好像闻到一股气味。”   李想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轻松:“是吗?可能是因为新家具刚上了漆,所以气味重了点。要不我把窗户开了吧?”   “那倒不必了。”段折锋慢悠悠地说着,随手又换了一道竹简。   李想看到这一幕才意识到这是在看书,他试探着前进了两步。   段折锋毫无所觉。   李想屏住呼吸,逐步接近到一臂之遥。   忽然,他从身后掏出了一把洗了干净的柴刀,刺向了段折锋的眉心!   呼。   一阵微风拂过,柴刀停在了段折锋眉前一寸的位置。   段折锋分毫未动,英挺眉目平静地低垂,沉稳指尖依旧慢条斯理地摸索着竹简上的文字。   ——他真的看不见。   李想终于松了一口气,有种如蒙大赦的失重感。   ——不管无赦魔尊日后有多强大,如今也不过是个还未筑基的普通瞎子罢了。   他这样想着,后退了两步,左右迅速张望,最后选择将手里的柴刀用布条裹住,藏在了衣柜最底下。   段折锋似乎是听见了动静,问他:“你在做什么?”   “我看你衣服从柜子里掉下来了,就随手放回去。”李想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一边已经退回了门口,笑道,“事情也办完了,我就不打扰了,一会儿还要陪他们吃酒呢。”   “嗯。”段折锋应了一声,似乎没兴趣继续说话。   李想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就走,将屋门关上后,他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嘎吱,门已紧闭。   一道狐狸影子在地上蔓延,他已经闻到了尸臭味。   容雩舔舐着自己的前爪,小心翼翼地问:“尊上,我可以……我可以吃吗?”   段折锋笑了笑,起身来到矮柜旁,伸手摸到了最底下的柜门。   柜门上了锁,不过容雩动了动爪子,那把锁就轻松地落下了。   浓重的新漆味也掩盖不住,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随之传了出来。   ——柜子里藏了一具尸体。   尸体蜷缩在一尺见方的矮柜深处,身体十分瘦小,被迫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   恐惧和惊讶的神色还凝固在幼小的脸上,因为姿势的压迫,紫色的嘴唇里不停流出半凝固的血浆,已经在柜底结成了黑色的血块。   这是昨天在食堂和人发生了冲突的那个李家孩子。   在他的胸前,插着一把冰刀,将伤口和血流完全冻住了。   刀是柴刀的形状,从背后完全贯穿了他的腰腹,想必是背后偷袭、一击致死,令他完全没有反应的机会。   ——谁会在无忧无虑的桃源乡里,无缘无故地杀人?又有谁能防备得到这一点呢?   段折锋看了一眼尸体,就对狐狸说:“吃吧。”   人已经死的透了,狐狸吃起来不太高兴,但觉得勉强可以饱腹,于是张大了嘴——血盆般的一口,全部吞下,留在肚里慢慢消化。   吃完,它打了个哆嗦,小声抱怨:“好冰呀,都是冰水。他明明有柴刀,为什么偏偏用冰刀呢……”   段折锋坐了回去,继续抿了一口茶,看书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影响。   听到这个问题,他笑了笑,好整以暇道:“因为冰可以延缓尸体腐败,阻止伤口鲜血,让仵作得出错误的死亡时间。”   小狐狸眨了眨眼睛,明白了:“哦,他是想嫁祸给尊主吗?所以把刀也藏在了这里,自己跑出去热闹了。到时候人类找不见小孩,搜查到屋里的尸体时,冰块早就融化完了,只剩尸体,接着等他们一推算时间,发现只有尊主一个人没有不在场的证明……再搜查屋子,就能找到柴刀这把凶器——肯定会以为是尊主杀的人吧!”   “嗯。”段折锋不太在意。   小狐狸说:“啧,好肮脏的人类哦,我到时候一定留下李想的心肝不吃。不过,尊主要任由他这样嫁祸您吗?”   “小事耳。”段折锋淡淡说道,“江辞月可以解决。”   他说着,又翻了一卷竹简,抽空大概想了两秒的时间,然后漫不经心地道:“李想还是有些意思,且留下他的魂魄。”   嘻嘻。   狐狸忍不住笑了起来,舔起了自己的爪子。   ——尊主好邪恶哦,李想人都还活着,就已经想好要怎么折磨他的灵魂了吗?果然是个让魔君都臣服的坏男人啊…… 第15章 问仙缘(6)   次日一大早,桃源村里发现丢了小孩,一阵兵荒马乱。   江辞月人在禁足斋戒当中。   不知村民是怎么考虑的,都没敢去告知他这件事,也不找客人们帮忙,而是喊了全部村里人一一搜索村里。   到晌午,他们确信孩子不在村子里,于是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三三两两一组离开村子,来到周围农田、乡野和桃花林中。   桃源村周围三山一水,都栽遍了常开不败的桃花树,人走到桃林中要不了多久就会又转回来——桃花林就意味着这画中世界的边界。   他们找到桃林为止,一无所获。   下午,小孩仍没有找到,李家嫂子急得哭了起来,昨日那个壮汉终于忍不住了,挨个去敲响了新人们的门。   一边还没睡醒,另一边怒气冲天,双方人很快闹出了矛盾。   尤其是昨天因为一头牛而发生了口角的双方,都怀疑对方是在借题发挥、挟私报复。   此时,江辞月还不在。   村民们仗着人数众多,强行闯进新人房间里搜查。   “是不是你们借机报复!所以偷了孩子?”   “我看是你们在报复吧!不就是吃你们一头牛么,今天就要抢我们东西?”   “李家小子说得没错,看这些人的鬼样,放浪形骸,一点没有仙人的样子!肯定是桃花林里的妖怪,我早就说了,他们就是来骗吃骗喝的,如今说不定还要偷小孩吃……”   “别乱扣屎盆子!!我房间都看了三遍了!怎么滴,要把我衣服都撕烂吗?!”   “昨天就是你和李家小子吵起来的,是不是你?”   “不是我!”新人大叫,“我昨天都被江大哥罚了二十戒尺,痛死了!还关了禁闭,我怎么出门啊!再说那孩子得罪的人还少吗?你们怎么不去看那个瞎子的房间?”   李想缩在角落里,听到后补充了一句:“是啊,我们房间都看过了,什么也没有……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孩子吧。”   少顷,壮汉一马当先,带领数个举着草叉、镰刀的村民,来到段折锋房前。   他推开门,首先就看到段折锋眼蒙黑纱、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读书。   不知怎么的,他心中一怵,不自觉将拳头放松了一点,旋即在心里为自己的畏怯找到理由:对方人都看不见,应该不会偷小孩吧。   壮汉勉强捡回了礼貌,说:“不好意思,李家走丢了小孩,我们正在到处找人。现在还剩你房间里没有搜过。”   “请便。”段折锋说。   他很好说话,于是壮汉就又礼貌了两分,抱拳道:“得罪了。”   一行人在房中到处翻看,将衣柜、矮柜都打开,连床铺上下都看过了,还是找不到。   李想站在人群最后面,脸色渐渐有些难看。   但是很快,在衣柜里他们看到了一把柴刀——   那是昨天李家孩子脱手而出的柴刀,差一点就伤到了段折锋的。   壮汉立刻就变了脸色:“李家的柴刀怎么会在这里!!你一个瞎子要柴刀干什么?还洗得这么干净?”   段折锋挑眉道:“不知道,兴许是谁丢在这了吧。”   此时,村民们又在矮柜里看到了凝固的血迹,顿时群情耸动,包围了过来。   壮汉又急又气,蹬蹬上前两步,恶狠狠地瞪着段折锋:“你到底把李家的孩子怎么了?把人交出来,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他挥舞手中那把柴刀,就要架在段折锋脖子上进行威胁。   当——   一道流光忽然飞来,正正击飞了柴刀,甚至力道不减,将柴刀牢牢钉在墙上。   而后光芒化为一道剑影,急速飞回了门外。   众人哗然,齐齐看向门口。   江辞月到了。   他刚踏进门槛,抬眼就看到这一幕,立刻唤出剑影将柴刀击飞,而后浓眉紧锁,踏入到室内后,冷然道:“究竟怎么回事?”   江辞月一来,周围新人们、村民们都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不敢直面他的怒火。   只有李家嫂子还在看着血迹痛哭,那壮汉看了后,鼓起勇气,对江辞月说:“仙长大人,李家孩子丢了,我们在他房里发现了血迹和凶器……你可不能包庇他啊!”   江辞月怫然甩袖,不悦道:“事情尚未查明,就要动用私刑?别人只是双目失明,就活该昨天被冷嘲热讽,今天就被凶手栽赃陷害?”   村民们不敢说话,李想躲在人群里,小声反驳:“江大哥,你太偏心他了吧,你怎么能肯定他不是凶手?”   “我了解他,敢以性命为他担保。”江辞月淡淡道,“若真是他杀人,我与他同罪,可以了么?现在都先闭嘴,等我查明真相。”   现场终于安静了。   江辞月扬袖一挥,屋内两把椅子凌空飞出,分别由李家嫂子和壮汉坐下。   然后,他们详细地说明了孩子是何时丢的,又是怎样搜寻到这里的。   ——只是,这里怎么会只有血迹,却没有遗体呢?   最关键的一环却意外丢失,人群中,李想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这么说,孩子还未找到,只是多半凶多吉少。”江辞月点了点头,分别吩咐几人道,“你去取纸笔,写下他的生辰八字,我来为其招魂。你来点上一炷香,若香尽之时魂魄未至,那他就是尚未身死,或者直接魂飞魄散;若是魂魄归来,你们不可出声,以免惊扰亡灵,要让他自己说出真相。”   村民们大惊失色:“招魂?”   “天也,真的是神仙手段……”   “仙长又要开始施展神通了呀!”   孩子的母亲又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连连点头,按他的吩咐都布置妥当。   片刻后,江辞月双指间夹着符纸,以法力钉在生辰八字中,低声道:“五雷分身,魂魄出离。身命归兮,何处留存。天地门开,听吾敕令,即令:追魂索魄!”   话音刚落,流光四散,众人只觉得一阵阴风渐起,四周突然安静得瘆人。   在屋外,哒哒地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半透明的男孩,满脸木然地走进来,却在门槛上卡住不动了。   “我的孩儿啊!”他母亲尖叫一声扑了上去,双手却从他身体间穿过,不能摸到人,只是徒劳摔倒,然后起身又想去抱。众人阻拦不及,只能看到她脸色苍白,倒地昏迷过去。   男孩的灵魂只是呆呆地看着符纸所在的方向。   江辞月问:“你名李小木?”   灵魂呆呆点头。   江辞月又问:“你昨夜身死,是谁害你?”   灵魂依旧呆如木鸡,对这个问题毫无反应。他看起来已经没有神智了,不论江辞月说什么,都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眼看着死人还魂,看客当中都吓得闭紧了嘴。   只有李想似乎好受了点,小声说:“他吓傻了,没用了……”   江辞月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人有三魂七魄。此为地魂,游荡于死前的地点,可惜没有记忆。天魂想必已经归天,还剩命魂未归。你们各拿一碗水,去村子各个入口喊他的名字,带他来这里。”   他将手中符纸点燃,而后指尖轻洒,点进了桌上的水碗里。   壮汉第一个领命,手捧着一碗水,紧张万分地往外走。   只用了片刻的功夫,就有人满脸害怕,领着身后有一个小男孩的灵魂来了。   这个灵魂更加恐怖,胸口竟然破了一个大洞,却没有血液涌出——众人看了纷纷受不了,害怕地齐齐后退,捂紧了嘴巴。   “命魂还有记忆。”江辞月点了点头,看向男孩道,“李小木,是谁杀你?”   男孩张开嘴,说不出话来,却有两行血泪沿着脸颊下滑。   接着,他抬起手,惨白的手指直愣愣地指向了李想。   人群中,李想面色惨白地后退几步,还想趁机逃跑。   ——他的脑海里还有几十种现代刑侦的手法、几十条脱罪的辩护没有用,他还留下了其他误导的证据,但是怎么会没有用!怎么会一点用都没有啊!   太天真了。   不曾谦恭地了解过这个仙、妖、鬼、人并存的世界,就狂妄自大,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以为一切都会按自己的经验来发展。   他后悔了。   但这时想跑,已经太迟了。   壮汉一个飞身扑来,一拳打在他下颔上——差点要把他的脑浆都打出来,整个人都在空中转了半圈,惨叫一声后就趴在地上呻吟起来。   “是你!你他妈的是谁?”壮汉拎起他的衣领,“我们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李小木?!”   李想大汗淋漓,不住咳嗽和战栗,充满恐惧地求饶:“不、不是我……我……我不敢……饶了我……”   “我杀了你!!!”壮汉充满愤怒地大叫,一拳狠狠打在他肚子上,将他打成一只蜷缩的虾米。   这时,一位桃源村老人还算平静,拦住了壮汉继续施暴。   他转而面向江辞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多谢仙长大人的手段,我们才能查到真相,否则就真的冤枉了好人……”   江辞月微微颔首,接着看向李想,问他:“你为何要杀李小木?又为何选择段折锋栽赃陷害?”   李想脸色惨白,断断续续地说:“他、他会毁灭世界的,他才是大魔头……你们相信我!”   江辞月皱眉:“还在挑拨离间,胡乱攀咬?”他看向段折锋。   段折锋始终坐在那里,身边蹲坐着一只小狐狸。   听到自己的名字,段折锋才抬起头,漫不经心地说:“想必是因为我看起来最好欺骗吧。”   江辞月点头认可他的猜想,索性不再理会李想的胡言乱语。   而段折锋低头喝了口茶,继续读自己的书。   就连狐狸都比他显得更专注些,两只灵动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众人,仿佛在看一幕大戏,只差没有掏出一把瓜子来磕了。   老人见江辞月很好说话,于是又说:“我们桃源村虽然不问世事,但也有自己的规矩。杀人偿命,是应有之事,所以老夫斗胆请求仙长,请把这个凶手交给我们处置。”   江辞月目光在李想身上停留,淡漠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厌恶,说:“今日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还没说完,李想充满恐惧地大叫:“不、不要!救救我!江大哥,我是灵犀宗的新人,我有仙缘的,我会成仙,我会为宗门做贡献的!而且、而且死的只是个画里的小孩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我说过,纵使修为通天,也不能轻忽任何生命。”江辞月说,“你非但杀害幼儿,甚至妄想栽赃他人,罪无可恕。就死在这桃源中吧。待我们抵达灵犀山,我会来接你的灵魂,送往地府。”   李想还想求饶,壮汉却已经一巴掌扇了过去,把他门牙都打落两颗半,脸肿得再说不出话来。   “害人的东西!呸!”村民们群情激奋,“杀了他!活剐了他!”   “不!烧死他!他是桃花林里来的妖孽,要镇压他,让他永世不能轮回!”   “烧了他给李小木报仇!”   在老人的主持下,村民们将李想五花大绑。壮汉一把当先,将一捧猪油倒在李想身上。   所有人都举起了火把,真要将他活活烧死。   李想倒在众人包围之中,吓得直接尿了裤子,痛哭流涕地惨叫求饶。   就在火焰即将窜到他身上的那一刻——   一道流光飞速从江辞月的袖中飞出,没入了李想的眉心,悄无声息地终结了他的生命,也让他免于遭受接下来的苦楚。   大火很快冲天而起,熊熊燃烧了他的罪孽。   不远处,江辞月无声叹息,将剑影收回。   接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李小木半透明的魂魄,淡淡道:“凶手已经伏诛,你安心去吧。若还是找不到你的尸身,我会让他们为你建一座衣冠冢。”   身旁香炉中,那一炷香已经走到尽头,余烬在风中熄灭。   李小木的地魂、命魂面容呆滞,跪下来分别向江辞月磕了一个头,又向着自己昏迷的母亲磕了一个头,而后化为光芒,向天空之上飞逝,没入了桃源绘卷的轮回法则之中。 第16章 问仙缘(7)   江辞月说是面壁思过,结果还是被迫破了戒。   事情散场之后,他在段折锋这边坐了一会儿,干脆把一杯茶喝完。   段折锋揶揄他:“如何,还回去禁足吗?”   江辞月犹豫了一下:“……算了,我不太放心。”   他将茶盏放下,看了一眼房间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于是招来一个纸人力士,令其帮忙整理房间,又在外间放下蒲团。   江辞月说:“你一个人在这,没有人照顾的话,难免被人暗算。我就在这外间冥想吧。”   段折锋双目失明,被李想栽赃陷害,藏了凶器进来也不知道,差一点要做替罪羔羊——江辞月就是这么想今日之事的,于是万分自责,又怕有什么人还怀恨在心,当即决定留在这里,好好守着段折锋。   段折锋挑眉问他:“这么说,你是等于在我房里禁足了?”   江辞月很平静:“嗯。”   “那就要叫人送两份饭菜。”段折锋慢条斯理道,“我们两人在一个房中朝夕相处、同吃同住,也不出门、不见人,你觉得旁人会怎么看?是不是连新婚燕尔的夫妻都不过如此?”   江辞月不平静了,耳尖应声而红。   但他红归红,做下的决定还挺坚持:“我问心无愧就行。”   段折锋沉吟片刻,坏笑了一下:“若我问心有愧呢?”   “你,”江辞月面红耳赤,“你不准有愧。我只是在这里面壁思过,又不是……”什么“新婚燕尔”,全当没有听过。   段折锋生怕他要把自己点着了,就宽慰他说:“没事,索性也没有别人听见,你慢慢害羞。”   江辞月:“……”   傍晚时分,江辞月果然在外间打坐冥想。   段折锋令纸人力士去打了热水,准备在房间里沐浴。   江辞月一开始还没明白,抬眼望了过来,看见段折锋刚解了腰封,披着件外衣,摘下眼纱,紧闭的双目下鼻如悬胆,侧脸在烛光中柔和如玉。   他走过来将内屋房门阖上。   尽管只是一瞬间,但江辞月这样的正人君子,光看见别人的中衣都觉得过意不去,连忙转过头。   他听到段折锋在里间道:“你要想沐浴,也可以现在进来。”   江辞月结巴了一下:“休要胡言乱语,我……我又不是登徒子。”   说完,他看了一眼房门上、烛光映出的人影,段折锋显然正在更衣——   江辞月眼观鼻鼻观心,想了想,又调转了方向背对房门,又想了想,再令纸人力士守在门口,整个把里面的灯光都挡住了。   房间内,段折锋慢慢躺进了浴桶里。   热气蒸腾上来,他沾水擦拭了一下脸颊,双目赫然睁开,其中晦暗难明、深沉似渊,哪里有半分瞎子的感觉。   角落里,妖狐容雩不敢偷看,讨好地捧起了那条蒙眼黑纱,顶在自己的小脑瓜上:“尊主,尊主,我什么时候可以吃……呀?”   段折锋笑了笑,并没有答话,重又闭上双眼。   小狐狸见状,似乎明白了什么,充满兴奋地化为一团影子,从窗棱里挤了出去。   须臾,一道金光从段折锋眉心之中飞旋而出,直冲向天际。   外屋中,江辞月突然心中一动,似有察觉。   但他甫一抬头,还没看到段折锋的身影,先又羞愧地低下头——人家正在里面沐浴,我老想去看他干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很有负罪感地咬了下舌尖,老老实实,面壁思过。   ……   桃源村外,一棵巨大槐树下。   李想的骨灰被村民们倾倒在了此处——他们不想污染桃源绘卷中唯一的水源,又不打算大兴土木让仇人入土为安,索性洒在了槐树下。   在民间传闻里,槐树乃“木中之鬼”。坟上栽槐,就足以让人死后不得安宁。   此时,一道元神从天空上降临,就站在槐树之下,看见微不可见的灰粉在泥土中散落。   他身后,一只小狐狸头上缠着黑纱,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尊主,等等我!我虽然并不精通招魂,但也可以试一试……”   元神看了他一眼:“试一试?”   容雩摩拳擦掌,本想好好为尊主办一件事,证明自己除了做炉鼎之外还有别的价值。但他刚抬起狐狸爪子,还没掐指算起来,先就脸色一僵:“我、我还需要李想的生辰八字,或者一件生前的贴身之物,才能有把握把他招来……”   元神嫌弃他:“老实做你的宠物吧。”   妖狐受伤极了,原地蜷缩成一团,六条尾巴齐齐蔫巴在地上。   ——招魂本来就需要这些东西啊!人家江辞月又要生辰八字、又要符纸、又要亲人去喊魂的时候,您可什么都没说!   元神在李想的骨灰前站定,伸出模糊的手指,在半空中汇聚魔气,勾勒图形。   容雩好悬没把自己的眼珠给瞪出来!   ——竟然能把魔气汇聚成实体!非但是实体,而且看来还是个玄妙的阵法!非但是阵法,甚至还保留在空中凝滞不消,散发出异常强大的波动!   容雩紧紧扒着自己的嘴巴,瑟瑟发抖地看着阵图汇聚成型。   却见其中字符如天书般晦涩诡异,只有东南西北四大方位上,各书一个篆字——   断、生、离、恨。   画完阵图之后,元神俯下身,手掌抓取了脚下一抔泥土,也并其中的一撮骨灰。   “李想。”他冷淡地命令,“速来见我。”   说罢,袖手一扬,手中灰烬在悬空的阵图上瞬间燃气紫黑色的阴火,寸寸燃烧过每一个篆字,而后消失不见。   天上地下,忽而响起了沙哑的呻吟之声。   李想的三魂七魄从各方凝聚过来,强行化为了一道完整的轮廓,就被囚禁于断生离恨阵中。   容雩骇得不敢动弹,低伏在阵图之下,只觉得浑身狐毛不由自主地炸起。   ——尊主招魂之时,竟然只用一句命令而已……!   这不是招魂,分明是拘魂。   容雩没想到,李想就更是没有想到!   他以为人死如灯灭,自己算是完蛋了,但居然连这都不按照他的三观来。   一切不科学到了极点。   他彻底懵逼了:“我、我死了?我是灵魂?你、你是谁?”   他看着元神的轮廓,只觉得打从心底就有一股寒意油然而生,自己连死后都没被放过?!眼前这个明显是魔道中人吧!绝对是反派的吧!!   元神并不理会他的问题,而是看了李想片刻,说:“你并非此世之人。”   李想瞠目结舌!   元神又道:“临死之时,你似乎有许多话想说。”   李想的鬼魂突然战栗起来,他想起了自己临死前想对江辞月的话,他想说:段折锋是无赦魔尊!他会毁灭这个世界!众仙倾尽举世之力,都没能阻止他!必须要趁着段折锋还未入魔,先行将他解决!我是在替天行道才对,不能杀我啊!   ——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反派,看修为应该不浅,难道是魔尊的手下?   ——不对,这是在江辞月的桃源绘卷里,每个人都是他接引的。他可是未来抵抗魔尊的仙道魁首啊,绝对不会、也不能放任魔道进来……   一瞬间想到了各种可能,李想更不敢随便开口,试探道:“我、我其实是在替天行道,不得已才做了这些事,你信吗?”   元神笑了笑,说:“我信不信不重要。”   李想深怕他话中有什么深意,思维已经急速地运转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脑海里瞬间又划过几十部影视剧里的逼供、间谍、诈骗桥段,同时打定了主意:绝对不能承认穿越的事实,也绝对不能把一切都说出来,不然我一旦没用了,很可能要被灭口……   但他刚准备好腹稿,就听见元神低头对狐狸说:“交给你了。”   六尾妖狐兴奋地抬起头,热泪盈眶道:“尊主!我真的是有用的!”   说罢,六条尾巴陡然膨胀起来,鼓足了劲施展起幻惑之术,一时间激动得过猛!   数百步之内,桃花林齐齐盛放,漫天桃花布满了粉红色背景板。   李想的魂魄猛然愣住——连逼供都他妈的这么不科学?   两秒后。   李想目光呆滞、嘴角流涎:“狐、狐仙大人是我未来的妻子!我非他不娶!!”   容雩问:“你临死前究竟想说什么?”   李想:“非、非你不娶,嘿嘿……”   容雩惊呆了,六条尾巴一齐抓住了李想的魂魄,将他一顿猛摇:“醒醒!你可是冷血杀人犯,甚至还敢栽赃给尊主,应该胆大包天才对,意志力怎么会这么薄弱?我只用了一分力而已,你不能变白痴吧?”   李想念叨着没人能听懂的词:“我不娶新垣结衣了,娶你,嘻嘻,速速与我击剑……”   容雩:“……”完了,彻底白痴了。   元神拎起小狐狸的后颈皮,将它放到一边。   办砸了差事的狐狸心如死灰,原地化为一滩黑水,恨不能钻进地里,再也不出来见人。   不过,元神并没有嫌弃他,而是道:“也罢,询问毕竟太浪费时间。既然已无神智,不如就此制成锢魂珠,还可以慢慢翻看他的记忆。”   容雩重新抬起头,眼泪汪汪道:“尊主……”   “收起你那表情。”元神瞥了他一眼,嫌弃道,“回去了。再晚一些,江辞月要撞门进来救人了。”   说罢,他将李想的魂魄、连同断生离恨阵图一起捏入掌心,魔气禁锢之下,化为一枚漆黑的珠子,把玩于股掌之间。   身后,小狐狸擦了擦眼泪,心中满怀着对尊主不杀之恩的感激:尊主虽然人很邪恶,但是对自己人好宽容啊!嘤嘤嘤,好爱好爱…… 第17章 问仙缘(8)   江辞月正在门外站着,内心犹如天人交战,纠结万分:他怎么沐浴这么久?该不会是室内密不透风,被蒸晕了过去吧?我该不该进去救人?   忽然,房门被突兀打开。   段折锋头发带着湿气,身披一件白色罩袍,叹了口气:“想进就进来罢。”   江辞月大窘:“我不是……”   段折锋逗他:“嗯,你不是,我才是登徒子,在哄骗你进房呢。”   江辞月小声道:“又乱开玩笑。”   段折锋笑了笑:“既然来了,不如帮我擦干头发。”   “好。”江辞月踏入了房间。   角落里的小狐狸:“……”   唉,也太好哄了啊。   室内还带着水雾,纸人力士将房间收拾了一番,又擦干净镜子。   江辞月小心翼翼地收拢段折锋的湿发,取过浴巾,动作轻柔地擦拭。   手捧着段折锋的长发,他又说:“我以前没有交过朋友,也没有做过这些事,你是第一个。要是我弄疼你了,记得和我说。”   “你觉得,我们该是很好的‘朋友’?”段折锋问。   江辞月毫不犹豫:“嗯。”   笨拙的。坦率的。青涩的。纯稚的。   江辞月。   段折锋的唇边勾勒出笑意:“如果我不想和你做朋友呢?”   江辞月愣了一下,动作停住。   然后就听见段折锋说:“我还是想听你喊我‘哥哥’,那应该很美妙,不知道今世有没有机会。”   ——他还没有放弃这个念头?   “怎能如此?”江辞月恼了,“我虽然只比你年长几个月,那也是比你大,不能这么没大没小——”   “但我有些地方比你大,不行么?”段折锋调戏他。   江辞月呆呆的:“啊?”   角落里的小狐狸突然兴奋地支起了两个大耳朵,眼睛瞪得溜圆。   段折锋伸手抓住了江辞月的手腕,将自己的手掌与他的比划。   掌纹相合,五指亲密无间——果然是段折锋的手掌大了那么一点点。   是手掌啊……   小狐狸失望地躺了回去。   “这、这怎么能算数……”江辞月想抽回手,却又不敢太用力,只觉得掌心热得很,流经那里的血液也热得很,烧得自己心脏突突直跳。常年练剑的手掌,几乎沁出手汗,让他无措地又抽了一下。   段折锋仍不放手,坏笑着说:“叫哥哥。”   “你这……你荒唐!”江辞月小声骂他,又加了两分力道,终于抽回了手,却也让坐在凳子上的段折锋失去了重心。   段折锋索性后仰倒在他身上,胸膛里发出沉闷的笑声。   江辞月耳朵通红,匆忙将他推回去,又说:“下回还敢促狭,我先罚你十戒尺。”   挣扎之间,江辞月有一缕头发混了进来,落在段折锋肩头。   段折锋手指绕着这缕头发,感受到身后浅淡的白芷香气,笑意渐深:“足足十戒尺,真是好可怕。早知道的话……”   江辞月低下头看他:“早知道的话?”   “先欠你一千戒尺,一万也行。”段折锋低声笑道,“你能陪我荒唐几次?”   咚咚。   江辞月的心跳声剧烈得好像是在自己鼓膜上响起,他看着段折锋含笑的唇角,也许还带着刚沐浴过的湿气,在昏暖的油灯下晕出毛茸茸的金边……   ——他从没有交过朋友,朋友之间该如何亲密?   ——为什么胸腔里会有这么多悸动着的期待,是不是……可以,稍许地,更亲密一点点?自己会被原谅吗?   段折锋挑了下眉:“怎么呆住了?生气了?”   他伸出手,在江辞月面前晃了一下。   然后,两耳通红的江辞月似乎突然回过神,飞也似地后退了几步,逃难一般:“我,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房门一关,江辞月就消失不见。   “……”   段折锋捂着嘴唇,若有所思。   ——唉,师兄未免年纪也太小,什么时候能修回他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冰山本事就好了。   ——到时候再想办法逼他喊一声“哥哥”,他一定会羞耻到浑身发紧……   ……   次日,江辞月认真“面壁思过”。   段折锋反倒是出了门,指挥起江辞月的纸人力士,只见更熟练,没有丝毫生疏。   纸人力士们搜刮硝石,制了冰,又用大锤、斩骨刀将冰块打碎,磨成碎末后浇上鲜榨的杏子汁、牛奶,佐以杏仁、核桃、糯米等小料,就是一碗上好的甜品。   小狐狸看得眼睛溜圆,口水快要滴到前爪上:“斯哈斯哈斯哈……”   段折锋瞥了一眼,无情拒绝:“自己做。”   容雩:QUQ   他给江辞月递上一碗。   江辞月犹豫了一下,拿小勺尝了一口之后,眨了一下眼睛:“这是什么甜品?我从未见过。”   “某人的家乡特产。”段折锋很平淡地笑笑,“应该是叫做‘冰沙’,夏日消暑之物。等冬日还有所谓‘奶茶’、‘火锅’之类,也可一试。”   “修行之人不该贪图口腹之欲。”江辞月还在挣扎。   段折锋:“在我面前还口是心非?”   被看穿的江辞月迎风而矮,小声说:“就吃这一碗,不能再贪多了。等回了宗门,就将这类小食定例。”   说罢,他察觉有什么东西在拽自己的裤脚,低头一看——   狐狸扬起来的小脸上布满了渴望之色。   “你这小东西……”江辞月失笑,也取了一个小碟子,给狐狸舀了一勺。   小狐狸感恩戴德,连连作揖!   春日和煦,屋内气氛静好。   段折锋坐在一边,悠然摩挲着手中竹简。   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腕上,不知何时戴了一条红线,上面穿着一颗漆黑透亮的珠子,似乎因为光线的变幻,偶尔会反射出一道弧光。   他像是阅读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嘴角微微勾起。   江辞月看到这一幕,便觉得心中平静,今日过得再好也没有了。他问:“看到什么有趣的故事了?”   段折锋道:“看到了一些有趣之人,都来自一个地方。”   “冰沙来自他们的家乡?”   “嗯。”段折锋道,“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与他们好好叙旧。”   ……   在李想伏诛之后,桃源绘卷之中,再没有孳生事端。   不过,原住村民和灵犀新人之间毕竟还是留下了罅隙,一路上双方都没有多交流。   江辞月将自己禁足后,村民们也不敢上前打扰,更像是突然有了什么主意,这些天来颇多祭祀之举。   倒是新人们仍然笼罩在一股兴奋异常的气氛里,一直持续到绘卷抵达灵犀山为止。   是日,江辞月重开桃源绘卷,让住在其中的新人们一一离开。   第一时间离开桃源,众人几乎还有些不适应。   外界真实的灵气扑面而来,耳目一新的同时,他们或多或少都感应到了灵气的差距。   “哇!还是外面的世界好!”   几人驻足深深呼吸,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山头,而眼前云雾缭绕,还有另一座仙山伫立当前——   但见石崖突兀,悬壁高张,烟霞散彩,日月摇光。青松苍柏之间,有仙鹤、白鹿等灵兽若隐若现,伴随着溪声琮铮、鸟语花香。   果然是一幅仙家气派,令人望之心旷神怡。   有人满怀期待地问道:“这里就是灵犀山吗?”   江辞月说:“这是灵犀山地界,但还不到山门处。当下我们在坐忘峰,需要你们踏上鉴心桥,方能抵达灵犀山——这就是宗门前的最后一道考验了。”   少年们紧张地小声议论起来。   江辞月袖手一挥,只见眼前云雾缥缈散开,露出一条悬梯,在高处寒风之中不停摇摆,其下更是云海渺渺,看上去十分危险。   少年们往下看了一眼,都是两股战战。   有人说:“我们该不会要从这梯子上山吧?万一摔下去岂不是粉身碎骨了?!”   江辞月适时地安抚道:“这是鉴心桥,上面有灵犀门的法术,绝不会摔死人。这里是进入山门前的最后一处试炼地,为的是查看你们的心性。”   众人听了,这才恍然大悟。   江辞月又解释道:“踏上此桥之后,你们心中执念将会一一在云海中化形,或成为阻碍,或成为助力,陪伴你们踏过此桥。虽然会有阻碍,只要你们心性坚韧、不为所动,依然可以努力通过鉴心桥。不过,一旦摔下鉴心桥,那么纵使你们都有仙缘,灵犀宗门却也不会收徒——你们将会摔落云海,直接离开灵州,之后也就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也就是说,桥上的都是幻象吗?”有人问,“大概都有什么样的阻碍啊?我们也好准备一下。”   大家纷纷点头。   江辞月却摇了摇头:“人各有别,难以细说。”   “那江大哥也有吗?”   “有的。”江辞月说,“我自幼离家修行,几乎从未涉足尘世,所经历的心魔便是高处不胜寒之景。不过,只要踏过这一难关,日后再上灵犀山时,自然会有助力。”   他说完向前一步,鉴心桥两旁的云海之中,就生出了异变。   一头雪白的鸾凤从云中幻化而出,从头顶翎羽到身后长翎都纤毫毕现,清亮的鸣叫声响彻山涧之中。   江辞月拱手向它行礼之后,鸾凤低头示意,让江辞月骑乘而上,就在悬梯之上御风而飞。   仙袂飘然,环佩叮咛;   神兹玉颜,遗世独立。   一众新人看得目眩神迷,纷纷目瞪口呆地抬头仰望。   江辞月道:“无需害怕,只管向前。”   少年们面面相觑,都站在鉴心桥前驻足,暂时没有敢第一个尝试的。   段折锋已走了过来,并无半点疑虑,便踏上了鉴心桥。   众人只见他在桥面上刚走出几步,浓云就环绕笼盖了整个身形轮廓。   却不知道,他已经听见了声音。   段折锋听见江辞月在自己身后说:“师弟,你回来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回头,那不过是一段幻象而已。   但他还是回了头——   江辞月静静站在那里,金冠巍峨、白衣整肃,广袖潆洄、博带如举,腰封上系有象征灵犀宗掌门人的玉牌。   白发高束如月华,双眸深沉似寒星。眉心一点剑纹,是其本命祭炼神器,生剑·无欺。   本是梅胎雪骨、清贵谪仙,却又兼有凛然威严、昊天恩德。世人敬畏,不敢有分毫亵渎,乃尊之为——灵犀剑宗。   你们怎么看到存稿的?QAQ内容也看完了吗?   俺第一次拥有这么多存稿,毕竟工作忙只能多准备点【哭出声 第18章 问仙缘(9)   ——师兄,我回来了。   段折锋脚步未停,继续沿鉴心桥向前走去。   “江辞月”一手负于身后,双眉间蹙起熟悉的峰纹。   “既已叛出师门,又回来做什么?”   ——回来再见你一次,还能再叙师兄弟之情谊,岂不是正好?   “师弟,放下屠刀,归宗领罪。我与你共同领罚,虽死不悔。”   ——我知道,师兄,你说过一次了。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   “你若浪子回头、诚心悔过,以功抵罪,兴许还有机会……”   ——我段折锋从不需要任何人的宽容怜悯,更不稀罕世人的惺惺作态!师兄,你不能阻止我,那就杀了我。   “住手……”   “江辞月”的声音,终于带着颤抖。   “住手,师弟,不要逼我杀你……”   他不该回头的。   但那一刻,段折锋再次回了头。   他看到在云海深处,天人一般的灵犀剑宗屹立不动,素白的玉颜不露分毫喜怒,但那双熟悉深眸的眼眶却渐渐染上了绯红色。   “江辞月”已咬紧了牙关,竭力不让情绪影响自己的语调:“师弟,你已犯下大错……”   “不,师兄。在我心中,我没有错——些许杀戮根本不值一提,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大功业’。”段折锋缓缓答道,“我前生今世唯一犯过的错误,是你。”   他前进一步,灵犀剑宗便后退了一步。   段折锋低低笑了起来:“……师兄,你不知道你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有多诱人,怎么还敢这样毫不设防地出现在我面前,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话?莫非是忘了,曾经在我这里得到的欢愉……和苦痛?”   猩红魔气再难以抑制,激荡之下开始向云海中蔓延。   雪色仙山被浸染,澄澈碧空被掩藏。   灵犀剑宗“江辞月”眉心剑纹一闪而逝,剑影已霍然而张,似万钧弩箭向着段折锋射来。   但段折锋不闪不避,平静地看着剑影没入自己胸膛——距离心脉还差一寸三分。就是这一寸三分,他前世没能死在师兄的剑下。   如今,幻影的这一剑就在他熟悉的位置,悄然化作了云烟散去。   云烟散开,他便看见“江辞月”惶然后退一步,向后跌坐在云间。   巍峨金冠摇摇欲坠,整肃白衣被魔气寸寸染黑,潆洄广袖不知何时狼狈扯开,飘摇博带被解开弃置一边。   一向平静无波的双眼,仿佛被春风吹皱的天山湖水。   剥开层层阻碍,才能嗅到熟悉的白芷香气,恰似一捧白雪被揉碎、被融化,在他掌心里盈盈不得解脱。   可怜,可爱。   “师兄……你是我唯一的天命,我亦是你最终的归宿。何必如此抗拒?”   他向前一步,咄咄逼人。   就在这一刹那,幻象突然一阵波动。   仿佛刹那间云破日出,烟霞在蒸腾之间散去,灵犀剑宗的神情变得遥远而陌生。   十几岁的江辞月乘坐白鸾,紧张地垂望下来——   “切记!鉴心桥上的一切都是幻影,千万不能被扰乱心神。不管幻影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让你堕落!”   只一刹那。   前世种种,皆如梦幻泡影,一触即破。   段折锋轻声叹息:“江辞月,你怎的还是这么扫兴……”   他挥袖而返,继续向着鉴心桥的另一端——灵犀宗门大步走去。   随着他重新闭上双眼,四周若有似无在云海中蔓延的魔气,好像突然得到了收敛,再次无声无息地退散。   将种种执念抛却脑后,他再无分心,一路沿着栈桥,穿行过云海,再次踏上了地面。   “灵犀宗”三个烫金大字映入眼帘,金宫玉门,仙松迎客,眼前真是梦中再熟悉不过的景象。   在灵犀宗的正门之前,还立着一座奇异的金轮,是灵犀宗某一代飞升的宗主留下的本命神器——   大衍天数金轮。   此金轮的本体,是道家用于算卦的一种星盘,能用于测算命数、吉凶等事情。   大衍天数金轮经历数千年祭炼之后,已经生出了自己的器灵——名曰“天鬼”,传说可以视人灵魂善恶,莫有能逃者。   于是,金轮就立在灵犀宗门前,其中天鬼能够对每一个来客进行鉴别,若见到功德深厚之人,就会欣悦地敲响编钟;可一旦见到恶贯满盈之人,则要愤然击鼓,表示不欢迎。   灵犀宗门由天鬼守护,数千年来都鲜有不速之客,可以说非常灵验。   每十年之期,灵犀宗门有新人来到时,天鬼常常对着他们敲编钟,表现得很和蔼可亲。   但这一次,段折锋刚刚踏入宗门,忽然便听见一声巨响。   天鬼傻站在金轮中不动。   手上用于击鼓的鼓槌“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段折锋上前一步,挑眉:“愣着干什么?不欢迎我?”   天鬼捡起鼓槌,敲了一下鼓,接着好像觉得不合适,又抬头摇了一下编钟,然后再次傻了眼,低头看看鼓、抬头看看钟,又满脸茫然地看看段折锋。   段折锋面无表情:“敲钟。不然杀了你。”   天鬼大骇!   颤抖的手再次把鼓槌给弄丢,鼓槌顺着山路滚了两圈,消失不见。   两秒后,只见瑟瑟发抖的天鬼一跃而起,踩在大鼓上,用身体疯狂地摇起了编钟!   叮叮叮。   咣咣咣。   咚咚咚——!   灵犀门人从来都没有听过天鬼这么异常的动静!   短短几息之后,从某一山峰上闪过一道流光,一位护教真人御剑飞来,正落在大衍天数金轮旁边,面露疑惑之色看着天鬼。   看到有人来主持,天鬼如蒙大赦,直接躲回了金轮中,任由真人再怎么叫唤,死活也不肯出来了。   那真人看起来大约三四十岁,须发皆长、仙风道骨,疑惑地掐指一算,发现这是新人抵达宗门的日子,就回过头看向段折锋道:“你是新弟子?”   段折锋很冷淡:“嗯。”   “我乃灵犀宗护教真人之一,号‘霜梧’。”霜梧真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奇哉怪也,这金轮天鬼从没有这样表现过。若是有功德,为什么它会踩着大鼓;要是有罪业,它又为什么亲自摇钟?”   段折锋敷衍:“能不能算是功过相抵?”   霜梧真人摸了一把自己的长须:“不对啊,相抵之后天鬼更不应该动静这么大了。它两边一起作响,难不成是功德惊世,同时又罪业滔天,两者都令它难以置信、无法做出判断……”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段折锋,又摇头:“不该啊,不该啊,弱冠之龄的小小少年,哪里来的这许多天命?”   他低头掐指算了半晌,愁得脸都皱了起来。   这时,一直在鉴心桥上空接引新人的江辞月忍不住落了下来,上前道:“霜梧真人。”   霜梧真人看到江辞月,便眉开眼笑道:“哎呀,掌门嫡传来了。江辞月,你看看你接引的这个新人,你是哪里找来的宝贝疙瘩?”   “宝贝……”江辞月愣住,“真人又在说笑了。”   霜梧真人摆手道:“哎,你又没抓到重点。这个新人叫什么?”   “段折锋。”   “他在鉴心桥上表现如何?”霜梧真人认真地问,“可有表现出凶神恶煞之象?”   “肯定没有。”江辞月说,“真人,他既然迈过了鉴心桥,那就说明与我们宗门有缘法,按规矩就是我们的人了。”   霜梧真人却疑虑重重地说:“天鬼如此异常,不可不防啊。万一他是什么凡胎天魔,混入我灵犀宗门可就大事不好了,这种人虽是凡胎,但迟早会魔心示显,届时可就来不及了啊!”   江辞月道:“真人,圣贤曾经说过,‘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论迹,他已经走过了鉴心桥,那就是迈过了他心中的妖魔,我们怎么有资格凭借一己猜测,就否定他的心性呢?”   霜梧真人叹了口气:“唉,你才认识他多久,怎么就这么为他说话?”   江辞月抿了下嘴,好像措辞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虽然认识不算久,但是我和他一起斩过妖孽、烧过高香,又一起接引新人,曾经遭受过诬陷。这一路上,他助我良多,我心中感念——他一定不会是坏人的。”   “真是徒大不中留啊,连江辞月都开始偏心俊俏后生咯。”霜梧真人摇头晃脑地调侃道,“算啦,我管不了你们。这天鬼有什么异常,也该是掌门头疼的事儿。你若真有心啊,赶紧先回去禀报你师尊吧。”   说罢,霜梧真人也不管耳尖烧红的江辞月,扭头向着山上走回去。   经过一块山石时,他好像临时起意,一拂袖——只见顽石之上,缓缓浮现出“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这句话,字迹铁画银钩,仿佛真是用铁凿刻上去的一般。   霜梧真人走后,江辞月过来安慰段折锋:“没事吧?霜梧真人说话一向随意,其实他对新人很好,并无恶意。”   段折锋当然知道霜梧此人,灵犀宗里一大闲人罢了,平时就爱八卦闲事,说话口无遮拦,倒是很能和年轻人打成一片。   他点了点头,又道:“你在鉴心桥上提醒了我一句,其实是违反门规了吧。”   鉴心桥上,外人是看不见他心中幻象的。   但江辞月……   “我见你一直在那里徘徊,好像要回头与什么人说话,几乎像是要跟他走了一样。”江辞月有些愧疚道,“一时情急,便出声提醒了。我……唉,我确实做错了。”   段折锋笑了笑,道:“没事,我会为你保密的。”   江辞月低着头:“不能得过且过——我再多面壁思过十五天。”   “没必要,只不过是为一人坏了规矩。”段折锋随口道,“以后你就会习惯的。”   “习惯?”江辞月看着他,眼含斥责,“你还打算违规几次?不成,你得陪我一起面壁思过。”   段折锋:“……”   那还算什么面壁思过,怕不是成了面对面思过。 第19章 问仙缘(10)   江辞月即便想继续面壁,也须得等灵犀宗这一批新人入了门才行。   灵犀宗不同于其他修真大派,历来不太重视门规、等第之类规则,新入门的弟子一律按长幼排序,皆列为正式弟子。   灵犀山共有七峰,灵犀宗也共有六位护教真人,加上掌门玄微真君,就一共是七位真人。   弟子们每旬除了休假一日外,还有七天要上课。这些真人将轮流在洞见峰上授课,一般从天亮开始,有的讲到下午,有的只讲半个时辰,并没有定例。这称之为“大课”。   没有课的时候,弟子们多半是由师兄、师姐带着师弟、师妹们自行修炼,课业相当自由,没有什么人管束。   但若是护教真人们有意收徒,那就可以将正式弟子收入门墙,成为“嫡传弟子”,也称“内门弟子”。这时,弟子就可以称老师为“师尊”了,真正成为了情同父子的师徒关系,也会得授更多独门法决,成为真正的衣钵传人。   换而言之,拜入宗门实际是吃大锅饭,正式弟子们还需踊跃表现,尽力争取被真人们收徒,以获得更好的修行指导和资源。   灵犀宗现有弟子一百多人中,江辞月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他虽然不是最早入门的,但却自幼摆在掌门玄微真君门下,因此是掌门嫡传、灵犀宗首席大弟子。灵犀宗各位真人将他当作下一任掌门的接班人,一众师兄弟都是喊他“掌教大师兄”。   现在,大师兄就带着新晋弟子们,在灵犀宫大殿上进了香,正式拜入灵犀宗门下。   然后就有师兄们前来分发玉册、金典、辟谷丹等事物,分别引导新人融入灵犀宗的生活。   江辞月则单独与段折锋说话,低声道:“你先随我来。”   二人穿过吵吵嚷嚷的人群,沿小径下了灵犀主峰,接着去往后山的玉阙宫——玄微真君所在大殿。   江辞月说:“我和师尊说了你的眼疾,他说要当面见你之后才能知道详情。一会儿我带你进去见师尊,喊他‘真君’就可以了。”   玄微真君是仙道有名的化神期大能,最擅长卜算之术,能窥天机、晓命理。   跟在两人身后的小狐狸听见他的名号,顿时缩了下脖子,不敢继续跟着过去——以六尾妖狐的修为,最多也就能瞒过金丹期真人,一旦见到玄微真君,是必定会露馅的。   正好,此时江辞月也注意到了小狐狸,说:“妖物不得踏入玉阙宫——不过我师尊也很久没有过问这些小事了,你就跟我在殿外等着吧。”   段折锋道:“怎么,他连你也不见?”   “师尊不喜人多。”江辞月神色略显黯淡,“近年来除了闭关,他只会单独面见几个人,连我也时常不能得见。”   听到这里,段折锋已经明白了。   他没有再问,因为江辞月此时什么也不知道。   金宫玉阙次第开。   江辞月带着小狐狸,静静站在门外,看着段折锋孤身一人踏入了其中。   大门再次紧闭,江辞月不知为何心中一紧。   他下意识喊道:“段折锋……”   段折锋身影一停,却隐没在重重宫门之后。   ……   轻纱柔曼地飘摇,灵虚香在雕梁画栋间弥散。   长明灯共计一百八十盏,照彻玉阙宫内漫漫长阶。   段折锋经过时,见一盏灯已经昏暗,便自然地从凤首灯中取出金针,挑动灯芯,使其重明。   光影在他的脸上跳动,但见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已经预料到前路的结局。   在长阶尽头的九重鲛纱后,立着一个朦胧的人影,就是玄微真君。   他开口时,宫殿内金玉作响,仿佛回唱。   “上前来。”   段折锋依言上前,站在陛下,目光已经抬头看去——   常人不可见的,玉阙宫顶有一座大衍天数金轮的虚影,自苍穹无限高处接引下来一道灵光。   其即为灵犀山的护山大阵,将一切玄机笼盖在内。   玄微真君立于大阵中心,就像一个阵眼,所言所行都能引发金轮运使,号称:无穷玄奥皆在其中,能卜过去、现在、未来之天下事。   他此刻看到段折锋,只用短短几息时间,已经认了出来:“非命之人。”   命数不在生死簿上、不在天道轮转中,曰“非命之人”。   段折锋笑了笑:“是啊,我是非命之人,不受天道桎梏。你苦苦寻找百年之久,一共也只得了江辞月我和两个人,‘师尊’——”   他豁然抬头,迈步上前,一手就抓住了九重鲛纱的玉带钩!   “却步——”   “却步——”   玉阙宫内,响起了深沉回音。   两尊高达数尺的金色纸人力士,从阴影中站了出来,交叉手臂拦在段折锋的面前,不允许他再向前半步。   然而,段折锋不闪不避,手指微微用力,将玉带钩直接撕下。   哗。   鲛纱不安地卷动。   护山大阵被惊动,强而有力的禁制阻拦在身前。   两尊力士举起刀兵,架在段折锋的脖颈上。   劲风刮面,令他长发飘举,蒙眼的黑纱断裂成两截,向着无穷大殿的深处飞散。   前世种种经历,都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   所有一切真相,现在想来,皆是昭然若揭的因果。   只是当时已惘然罢了。   段折锋睁开双眼。   刹那间,猩红魔气在他眼瞳中显现。   “既然已经是个死人,那就乖乖地保持沉默——   “玄微真君。   “十五年前,你命数已尽!”   天机道破,只用一刹那。   大衍天数金轮轰然而开,金光在瞬间照彻大殿,百八十盏长明灯在瞬间熄灭!   当。   当。   两尊金色纸人力士垂首顿足,在他面前停滞。   九重鲛纱迤逦而开。   在那后面的人影,赫然只是一具金丝缠绕的傀儡。   玄微真君离世已一十五载。   如今站在那里的,不过是大衍天数金轮阵所操控的一具傀儡罢了。   他生前庇护灵犀宗两千余年,死后亦当如此,这傀儡是早已做好的布置。   只是,夺去这位化神期大能之性命的,却是他意料之外的一次卜天卦象。   为了此卦,他必须找到非命之人——江辞月是第一个,段折锋是第二个。   哪怕他已身死,傀儡也必须完成。   只可怜江辞月自幼离家,送上灵犀山,在短短两年师徒温存之后,便只能在傀儡冰冷的目光中渐渐长大。   十余年来,不近尘寰,不通人理,养成一副冰雪心肝。   不知道他年幼时,是否有渴求过从“师尊”那里再汲取一丝温暖?   旧事如尘埃,被段折锋轻轻拂散。   如今,傀儡面前,一副半残的棋局,弃置已十五年。   段折锋在他对面坐下,执一枚黑子扣响棋盘,似笑非笑。   “玄微真君”发出低沉的声音:“非命之人……非命……之人……不在金轮演算之中,不在金轮演算之中……”   “是我,我又回来了。”段折锋淡淡回应,“前世种种,不敢或忘;所授所赐,应已偿还——‘师尊’,今世你也就不必那么麻烦了,将玄微天目直接给我,我自己去取我的本命魔剑。”   ——杀剑·无赦。   ……   段折锋从玉阙宫中走出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殿内却昏暗、死寂,就像里面全无生机。   小狐狸的瞳仁第一时间收缩,以他的修为,很快发现了端倪——   段折锋已经不再是凡人之躯了。   在他的身上,至少有相当于金丹期的修为,而且,那双眼睛……   尊主以前的眼睛绝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他进了一趟玉阙宫,双目就好像得到了什么神通?他到底和玄微真君说了、做了些什么,或者,难道是他对玄微真君做了些什么……   ——天也,玄微真君可是化神期的真人!   小狐狸盘踞成一团,再次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段折锋向江辞月迎面走去,而后者一时间愣了神——   乍一看去,段折锋的双眼里,仿佛有金色游龙一闪而逝。但仔细分别,却又只是瞳仁中有一圈浅淡的琥珀色,在阳光下形成的幻觉。   江辞月深深地望进这双眼眸,这一刻好像天地万物都从视野里消失,唯有一种不可阻挡的宿命感向着自己袭来。   他轻轻吸气:“你……你的眼睛是天生如此的吗?”   段折锋微微一笑,眼中奇异的神光便隐遁不见,说:“我母亲有北野异族的血脉,或许是遗传吧。”   江辞月于是压下了心中奇异的感觉,上前两步道:“太好了,师尊果然能治疗你的眼疾,你现在看得清楚吗?”   “不能更清楚了。”段折锋答道,“终于可以好好看看你,你怎么不笑?”   他目光灼灼,反而令江辞月无措地别开视线:“你……既然刚复明,不如多看看这山水,这日月,灵犀山很美——”   “但我更想看你。”段折锋调戏他,“师兄,你都不为我感到高兴?”   江辞月说:“我很高兴。”   段折锋:“那就笑一笑嘛。”   江辞月耳根通红,内心不受控制地想:他怎么突然叫我“师兄”呢,难道是在撒娇么?   小师弟向大师兄撒娇,好像是理所当然的;那大师兄不好意思地宠溺一下,肯定也天经地义吧……   江辞月抿了下嘴唇。   段折锋奇了:“你这就算是笑过了吗?”   江辞月:“你休要得寸进尺。我已经是你师兄了,可以打你戒尺——”   “唉。”段折锋叹了口气,伸手摸到他不苟言笑的脸蛋,用指腹按了下江辞月抿进去的嘴角,“算了,以后慢慢教你。师兄,咱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啊。   江辞月耳朵还红着,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了:“确实如此。明天起,我带你走一遍灵犀山各峰,熟悉上大课、早课、午课和晚课的地点,然后在藏经阁取《明鬼》、《洞虚》等基础功课来读,莫忘了我们还有十六天的禁足,这期间我可以多带你熟悉一些功课,比如说炼气、辟谷、冥想、内丹、服食、摄生、香汤、符咒……”   江辞月很少说这么长一段话。   然而,段折锋:“……”   笑容逐渐消失。 第20章 问仙缘(11)   灵犀山的第一天,刚入宗的新人们都领到了基础物资,并分配了相应的弟子房。   段折锋深居简出,也没有什么人来找他。   这一夜过得相当平静,所有人都沉浸在仙山的祥和氛围当中。   只有狐狸知道,昨夜其实并不平静,至少魔君罗刹隐曾以元神降临过。   当时他缩在角落里,听两个大魔头在淡定地密谋,吓得闭目塞听,什么也不敢知道。   但还是有零星几句话闯入了他的耳畔。   罗刹隐有说:“已经不周山脉有所布置。”   段折锋道:“不着急。”   罗刹隐似乎又有问:“……要不要去找丛影那个崽子?算时间,他应该还在青州挨打。”   段折锋道:“我与他有师徒缘分,时机一到自然相遇。”   罗刹隐:“那灵犀天柱……”   “只等玄微真君留下的傀儡崩毁,立刻动手。”段折锋说完,将屋内小灯吹熄,“……至于江辞月,他必须活着。”   最后一抹暗红的余烬里,他眼瞳中的金轮一闪而逝。   容雩:“……”   他都听了些什么大魔头的发言啊!   会不会第二天一早起来,他就因为“知道得太多”,被魔尊顺手一把掐死,尸体丢出灵犀山彻底消失啊!   胆战心惊的小狐狸一夜都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   等天色一亮,他都在考虑要不要装死了,突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江辞月非常准点地来了:“师弟,起了么?我带你去藏经阁做早课。”   段折锋:“……”   容雩:得救了QUQ……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只要江辞月在场,尊上应该就不会施展手段……   半个时辰后。   洞见峰藏经阁外,一间书房里。   桌上有一列十多个玉牌整齐摆放,分别书有:炼气、辟谷、冥想、内丹、服食、摄生、香汤、符咒、卜算……等等道家修行法门。   江辞月拿起其中一个,肃容道:“这些法门虽然不要求弟子个个精通,但至少要主修一门,辅修两门,以免修行时遭遇瓶颈,也可以减少走火入魔的风险。你先从里面选一个吧。”   段折锋神色恹恹地,一手支着下巴,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江辞月:“众多弟子的大课尚未开始,你就先带我来做早课。江辞月,你这可是私自开小灶。”   江辞月有点心虚,旋即又道:“灵犀门也没有不准开小灶的规矩。你是我朋友,我先带你熟悉一二,也无可厚非。”   段折锋扫了一眼玉牌,忽然嘴角微翘,问他:“你能保证自己所传的法门全无错漏?”   江辞月正襟危坐,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经能看出日后的几分威严了。他很正经:“我不能保证自己全无错漏,但一定尽力而为,和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深思熟虑……”   “这里就漏了一个。”段折锋伸出手指,将桌上的玉牌划来划去,“怎么缺了‘房中’一术呢?”   “房、房中……”   江辞月愣住!   段折锋很平静且从容:“房中一术自古从黄帝内经起源,遗留至今,也是一门正道经典。修行界亦有阴阳和合宗封之为圭臬,修行不辍。好师兄,你怎么能把这个漏了?”   江辞月低下头羞愧不已:“我……我不对。”   “嗯,知错就好。”段折锋点点头,“我记得藏经阁二楼丙字书架上,就有‘房中’一术的典义。你既然想开小灶,就拿本带有避火图的来。”   江辞月:“你怎么知道在哪里?”   “……”   还好段折锋和他不一样——他撒谎不用打草稿:“昨天认路藏经阁时,偶然看见的。”   江辞月:“但、但是避火图……”   段折锋很耐心地教他:“就是男女赤裸交缠的那种春宫图,哦,也有男男、女女之间的。”   江辞月耳根红透,愣在那里,半天没有一句话说。   ——他想象中的早课明明不是这样的,不是应该兄友弟恭,一起温习功课、研讨经义,闲暇时休憩冥想……至少也应该研读修行法门。   ——为什么会变成找避火图呢?是我不对劲,还是师弟他不对劲?   ……   正当江辞月被忽悠进了藏经阁找某些法门经典的时候。   灵犀山僻静处,也有两个鬼鬼祟祟的新晋女弟子正在商量着什么。   “姐,好不容易混进了灵犀宗,这次总可以开始刷剑宗好感了吧?”   “攻略也要讲方式、方法,不能太粗暴。你背过剑宗的喜好吧?”   “有啥好背的啊!剑宗的喜好那一栏里只有玉器、剑谱,真不愧是个冰山直男。”   “那魔尊的呢?”   “……他、他喜欢美酒、甜食、书画,但是括号里还写着‘不一定准确’,谁给的资料啊这么坑?”   “都是面壁人总结的。虽然我们组织的三位面壁人都熟读原著,但是没办法,正反两个大BOSS的资料都太少了,出场也神秘……”   “那面壁人为什么不把记得的所有剧情都告诉我们?非得等什么‘天机’到了,才能让我们看一眼三天内要发生的剧情。”   “你以为面壁人为什么叫面壁人啊?……唉,因为这个世界真的有‘天机不能泄漏’,剧透的下场就是灰飞烟灭……”   “卧槽?”   两个女弟子席地而坐,大的叫周颦,小的叫李珠儿。   李珠儿浑身打了个冷颤:“怪不得只剩下三个面壁人了。”   “我们本来一共有15个穿越者的,其中7个看过原著,但是有4个因为各种原因剧透、或者只是尝试剧透,就这样无了……”周颦很愁,“剩下三位才会成为面壁人,平时不轻易和我们讲话,只有传达重要信息的时候才会说。本来人就少,再加上李想前几天想不开,竟然敢对幼年期魔尊动手,现在一下子就只剩下10个人了。”   李珠儿问:“会不会有躲在民间不出来,或者干脆不知道自己穿书的同志?”   周颦摇了摇头:“你看咱们‘穿越者商会’名号这么大,又搞银行又搞股份制的,免费给穿越者提供福利——这都不来认亲的人,估计怎么都不会加入我们的事业了。而且没必要勉强每个人都来参与剧情,只要不修仙的话,说不定也能做个普通人安享一生。你要知道,我们在做的可是‘逆天改命’啊!”   李珠儿小声道:“其实只要改变魔尊的心意就可以了……几千年后的他到底为什么要灭世?我们的面壁人知道吗?”   周颦肃容:“知道,但是不能说。”   “又是天机吗……”   “而且是很不一般的天机!”   “啊?”   “原著虽然没有明写,但是有三个人通过思考或猜测明白了魔尊的动机。其中一位实在忍不住,明知道天机不能泄漏,还是非常焦急地尝试暗示我们,结果不出意外地被迫渡天劫,最后魂飞魄散了……剩下两位,一个默默地流泪,一个愤怒地砸了东西,最后都成了面壁人。”   李珠儿深感自己任务重大:“所以,想要拯救世界,还是要从刷好感做起!”   “没错!为了投魔尊的所好,我们俩是最会做甜点的,所以面壁人派我们来灵犀宗!”   “好!拯救世界的第一步,我来做奶茶吧!”   “嗯……”周颦道,“奶茶先等等。其实我昨天注意到一件事,你发现灵犀宗的那个‘金轮天鬼’好像很反常吗?”   “反常?”   “对,面壁人说灵犀宗没有发现过幼年期魔尊有问题,所以收他进宗门。但是昨天,天鬼明明很不对劲,一边打鼓一边敲钟,甚至惊动了护教真人……”   “啊!!”李珠儿忽然叫道,“难道天鬼也是穿越者??”   周颦道:“不一定是穿越者。但说不定它真的可以预测未来呢?总之是我们潜在的同志啊!在这灵犀山上,要是有金轮天鬼能帮我们,那可要方便得太多了。”   两人越说越觉得可行,当即跃跃欲试,充满了期待地走向山门前的大衍天数金轮。   然而,金轮前,赫然已经站着一个人。   他身穿黑衣,面容冷峻,正是段折锋。   周颦:“……”   李珠儿:“……”   明明是想刷好感度的,但两个女弟子同时腿软,不由自主地扶住了对方。   段折锋瞥了两人一眼,似乎发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带有兴味的弧度。   不过,他暂时没有理睬那边,而是继续居高临下地看着金轮天鬼:“……你应该知道自己昨天给我造成了一些麻烦。”   天鬼:QAQ   天鬼在金轮中瑟瑟发抖,两手抱头,蜷缩成了一团。   假如他是容雩那只狐狸,恐怕恨不能撒开四只爪子夺路而逃——可惜他只是神器化灵,根本不能离开这里。   昨天,他真的尽忠职守,望见了段折锋身上功德与罪业之气后,用尽一切办法想为灵犀宗示警……他已经尽力了!   段折锋冷漠地看着天鬼:“我让你敲钟,你就乖乖敲钟。”   他双目之中,有金轮天鬼极为熟悉的法相一闪而逝——玄微天目。   天鬼骇然:连玄微真君也……对这魔头毫无办法吗!   没有人可以救他了,天鬼绝望地含泪点头,紧紧扒住编钟,不住发抖。   编钟发出细碎声音。   段折锋:“今后看见我,知道怎么做了?”   编钟:“叮叮叮叮!”   天鬼:“嘤嘤嘤嘤!”   足足摇了百来次,段折锋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天鬼。   接着,他回过头,看向周颦和李珠儿两个女弟子:“你们找我?”   “不不不不敢……”   “您您您继续……”   两个女弟子抱成一团,满眼都是吓出来的泪花儿,头摇得如筛糠。   段折锋微微一哂:“罢了,你们迟早会说。”说完,便一拂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个少女原地瘫坐。   “姐QAQ,奶茶真的能拯救世界吗?”   “要、要不……先研究一下剑宗的好感度怎么刷?” 第21章 问仙缘(12)   江辞月研究了一整天的房中术。   一整天。   看着某几张过于羞人的避火图时,他连头都抬不起来,生怕藏经阁里有其他人路过,只能在角落里躲躲藏藏。   ——人怎么能摆出那种姿势来?人又怎么能想象出那种可耻的话啊?   天哪。   除了男女、男男、女女的避火图之外,竟然还有些奇技淫巧,引入什么药膳、道具,在各种包括浴池、秋千、马场的场所,甚至还有奇珍异兽来辅助修行的……   只要不纵欲过度,一切双修法门都被合欢宗的居士们试过了——他们言之凿凿:全部合理合法!   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灵犀宗大师兄的面前缓缓洞开。   江辞月学懵了。   他现在根本无法直视那些已经有了道侣的前辈们,他们双修的时候都这么……这么激烈的吗?   看着看着,江辞月几次羞得差点把自己的脑门点着,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觉得,段折锋说的对。   这明明是正统修行的法门之一,又不是歪门邪道的采补之术,而是光明正大的合卺双修之道,并没有比其他法门低贱到哪里去。   就、就算过程实在是羞于启口,但身为优秀的大师兄,他理应仔细学习过,才好给师弟做好表率,带领他熟读功课。   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的话,以后哪里还有脸做他的师兄……   次日清晨,江辞月依约来找段折锋读早课时,他两眼底下有淡淡的青黑之色。   这对于餐风饮露、冥想入定的修行者来说实在太罕见了,段折锋不由沉思起来:莫非我昨晚又招惹了他什么?怎么弄成这样?   纠结的一夜过去,江辞月头发都梳得不那么整齐了,似一只被浇了水的雏鸟,有股毛茸茸的狼狈之气,但还竭力维持着自己表面上的镇定:“昨天你的提议,我认真考虑过,而且也学习过了……”   段折锋乐了:“你真的看完了?”   江辞月低着头,只露出两个通红的耳朵尖:“看完了,颇有所得。”   学得还挺认真。   “你可真是个好师兄。”段折锋含笑夸他,“那接下来是应该教教我了?”   “哎?”   江辞月傻眼了。   几息过后,江辞月差点没钻进地里去:“我学艺不精!还、还没准备好教别人……你……你得等等……”   “等等也可以,不过别人都已经开始修行了哦。”段折锋逗他,“要不我去问问护教真人,你觉得哪一位更精通双修之道?”   江辞月低着脑袋,憋了半天,终于揪住了他的衣袖:“……别去。”   “嗯?”   “此事太过……太过羞于启齿,千万不要贸然去问不熟悉的人。”江辞月还是很诚实,“书里说,至少需得两情相悦,最好还要定下道侣之契,才好正式双修。”   “那可头疼了。”段折锋笑道,“当今世上我最熟悉的人就是你。师兄的意思是不让我去找其他人了,想要独占小师弟吗?”   “不是独占……”   江辞月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任何的理由或借口。他想了半天,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一大清早在师弟卧室门前陷入这种窘境——要不还是天降一道劫雷下来,当场把他劈晕了吧!   眼看着年纪轻轻的小师兄实在是不行了,段折锋终于笑够了,安慰他道:“没事,你慢慢想,我不着急,可以一直等你。”   江辞月愣了半晌:“……谢谢。”   段折锋很宽宏:“嗯,谁让我宠你呢,师兄。咱们还是先从吐纳、内丹两道开始学习吧。”   江辞月如蒙大赦,感动不已:“太好了。”   ……江辞月很快发现自己感动得太早了。   自己这个只小了几个月的师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学生。   不管是自己开小灶也好,还是巳时开始的大课也好,段折锋都似乎心不在焉,甚至更喜欢低头看手中的游记。   段折锋并不听课。   任谁修了几千年的魔道,坐在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都不会还有心情去研究正道那些个无趣的法门。   这就好比霸道总裁重生回十七岁高考前夕,嫩生生的小班长认真地对他说:“高考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之一!”   可是,霸道总裁他现在对可爱小班长更感兴趣啊。   江辞月却不听他逗弄,很生气:“你应该认真听课,夯实基础是非常重要的,决定了未来修行之道能不能走得更远。”   段折锋:“嗯,师兄说的对。”   江辞月抿着嘴:“你敷衍我。”   ——糟糕,小师兄要生气了。不赶紧哄一哄的话,恐怕又有两个时辰不搭理人。   段折锋沉吟片刻,神色变得很诚恳:“师兄,你昨天说了引气入体的十二个关键技巧……”   江辞月有点意外:“你出神是在想这个?”   “我好像成功了。”段折锋道,“现在是炼气期了。”   江辞月:“???”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修行者的六个大境界。   寻常人从引气入体到正式炼气,根据气感的强弱,一般需要一至六个月。有个别比较笨的,或许要花上一两年。而且这还都是筛选过的“有仙缘者”,换了没有灵根的来,恐怕一辈子都在完成这一步。   段折锋说他一夜之间引气入体,惊得江辞月瞪大了眼睛。   他当年初入修行时,在化神期强者玄微真君的帮助下,也花了足足三天才得以成功——虽然也是因为太过年幼。   但这个速度……   “莫非是段家气运还在相助。”江辞月喃喃自语。   如果真的已经成功炼气,那么最近几个月里给新晋弟子上的大课,好像也确实不太适合他了……   江辞月若有所思。   整个大课期间,他开始和段折锋一样神游物外。   今日的真人只讲课到午时,看了一眼天色就潇洒地离开。   留下新弟子们坐在讲坛前面面相觑了好久,才终于确定:下课了!   灵犀宗的课业一向比较从心所欲,没什么定例。再过几天,新人们也就会习惯了。   下课之后,还有一段小插曲。   周颦和李珠儿两姐妹手拉着手过来,胆战心惊地来找段折锋:“师、师兄……”   段折锋头也不抬:“都尚未拜师,称不上师兄妹,同门罢了。”   “段、段大哥……”李珠儿额冒冷汗,“那个,你吃午饭了吗?”   段折锋笑了笑:“大课刚刚结束,你难道想说我在开坛讲道时偷吃?”   李珠儿差点咬了舌头。   还是周颦胆大一丁点,鼓足了勇气说:“我和珠儿最喜欢做饭了,今天一不小心做得太多了,您……您要不赏脸过来帮忙吃一点……”   段折锋还未说话,旁边的江辞月频频侧目,听到这里,微微蹙眉道:“辟谷之术还未修行,不可贪图口腹之欲。”   ——怎么剑宗也听见了!   周颦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生怕把两个大佬的好感度都给负分了,连忙补充道:“都是一些甜点,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应该不会耽误辟谷的。”   甜点……   段折锋看了江辞月一眼,眸带笑意:“难得两位同门有心,大师兄就不要太苛责他们了。”   江辞月抿了下嘴:“既然你也这么说,今天算了。”   段折锋逗他:“上回的冰沙不好吃么?不如你和我们同去。”   江辞月很克制:“我就不去了。”   “就当是陪我一起。”   “那……好吧。”江辞月相当勉强的样子。   此时此刻,在座的四个人各怀心思。   周颦眼睛一亮:太好了!!!果然资料里说的是对的!魔尊真的喜欢甜食诶!   李珠儿十分感动:哇,幼年期的魔尊和剑宗,好像关系挺好的。而且魔尊看上去也挺好说话呀,还帮我们一起刷到了剑宗的好感度呢!   两人仿佛听见了“魔尊好感度+1”、“剑宗好感度+1”的悦耳仙音。   而此时的段折锋正在看江辞月:师兄,别装了,明明想吃的不得了吧。   江辞月正在眼观鼻鼻观心:师弟不是一向不喜欢热闹吗?为什么这次两个同门一邀请,他就一幅迫不及待的模样……难道他想和她们多亲近亲近?   江辞月看了一眼周颦——颇有姿色,又看了一眼李珠儿——小家碧玉。   少年慕艾,本是人之常情。   但江辞月忽然很不是滋味:“偶尔吃一点点心也无妨,但是不能耽误功课,还是尽早回去修行。”   叮,剑宗好感度-1。   ——啊,幼年期剑宗果然很严肃很用功啊。   两个小姑娘连忙听话地点头:“是,大师兄,我们一定好好学习。”   说罢,她们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带两位大佬去吃点心。   布置在院子里的小桌非常精致,每一碟都极尽用心,摆放了她们呕心沥血制作出来的各种甜点——其中当然也有穿越者组织在幕后发明的功劳。   两个姑娘目光灼灼,盯着段折锋,想看看他到底喜欢吃哪一种。   但让她们失望的是,段折锋似乎没有对甜食表现出应有的偏好,反而是舀了一勺提拉米苏,放在小碟子里喂狐狸。   小狐狸感动得两眼泪汪汪:“嘤嘤嘤!!”尊主终于想起我了呜!我在尊主心中果然还是有地位的!   ——嗯,没有毒素或咒诅,这两个穿越者果真胆子很小。   段折锋点点头,将那碗提拉米苏摆在江辞月面前:“师兄,你尝尝这个。”   提拉米苏软糯、香滑,甜美迷人,放在嘴里好似云朵在融化。   江辞月却吃得心不在焉。   段折锋见状心道:啧,这两个手艺不行。   叮,魔尊好感度-1。 第22章 绘桃源(1)   度过愉快的下午茶时间,师兄弟二人向两位大厨道谢过后,就有说有笑地向后山走去。   一边走,一边可以依稀听见两人的谈话。   江辞月:“今日,天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能有什么话?”   “最终还是没有说,只是含泪敲钟。这几日,天鬼的表现都不太正常。”   “凡事要往好处想,”段折锋说,“我猜天鬼只是脑子坏了。”   江辞月:“?”跟你那只狐狸一样?   ……   周颦和李珠儿目送两人走远了,不由喜悦地互相抓着手臂。   “第一步任务大成功!”   “快快快发信鸽,给组织回报这个超级利好消息,我们终于初步接触了两位BOSS,而且成功确认了魔尊的喜好……”   “珠儿你有没有统计魔尊到底喜欢吃哪种啊?”   “emmmm,虽然我怎么看他都好像不太喜欢吃,但是至少,他肯来就说明一些问题了……BOSS的喜好你别猜,QAQ猜也猜不到。”   两姐妹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周颦小声道:“也许这就是传说中上位者的城府吧。”   李珠儿更小声地道:“其实我还看出来他的一个喜好,他好像挺喜欢剑宗的。”   周颦:“……啥?!”   李珠儿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只见封面上赫然写着《魔尊攻略实况记录簿》。   只见她一边向周颦解释,一边往笔记本上记载:“在灵犀山的第一次接触,魔尊接受了我们的甜食品尝大会邀请……魔尊吃的甜食并不多,但是好像一直在看剑宗吃。剑宗虽然不说话,但是魔尊递过去的每一碟点心他都认真吃了。”   周颦:“???”   李珠儿:“个人总结:比起甜食,魔尊更喜欢剑宗。”   “不是……”周颦有点懵,“他俩以后是宿敌的啊?”   “可能年轻的时候,师兄弟两个感情真的很好吧。”李珠儿有感而发,“毕竟一起经历过很多事,一起拜在灵犀宗门下,剑宗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肯定是把幼年期的魔尊感动到了。至于以后……是不是兄弟阋墙、因爱生恨的无间道戏码?”   周颦:“……啊,所谓的:最懂我的人除了兄弟,还有我的宿敌?”   李珠儿:“反正,剧情还没走到那里。在反目成仇之前,他们现在应该还是感情不错的师兄弟吧。”   周颦听完,忽然捂住了嘴:“听你这么一说,突然好有CP感。”   李珠儿:“欸?”   周颦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清醒点周颦,不可能的,不能腐眼看人基,这是本正经直男写的正经直男修仙世界……”   总而言之,备受鼓励的二人,又特地回去准备了新一轮的甜品菜单。   没过几人,她们便兴冲冲地来邀请段折锋:“段大哥!来帮我们吃甜食吧!”   然而,江辞月并不在。   段折锋连房门都没开:“不了。请回。”   惜字如金。   周颦和李珠儿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那天段折锋答应得很爽快,这次却又不见任何意动呢?   周颦沉思良久,得出的结论是:“可能这就是上位者的喜怒无常吧。”   李珠儿:“有道理!”   尽管这次邀约未能成行,但两姐妹频频来男弟子的宿舍,周围同门都对她们有了印象。   不多时,弟子间互相开玩笑,很快以讹传讹,变成了:新来那位帅哥脚踏两条船,同时迷倒了姐妹两个……   有那些无聊的弟子,甚至为此下了盘口:“各位猜猜这对姐妹花用几天,能让那郎心似铁的段姓儿郎拜倒在石榴裙下?”   “我赌三十天!”   “俗话说的好,女追男隔层纱。我就赌七天!我不信世上真有柳下惠!”   “谁在这里聚众赌博?”   最后一个声音传来时,所有人都突然噤若寒蝉。   只见江辞月面带霜色、剑眉紧蹙,走过来,缓缓地环视了一圈。   一众弟子都好似被教导主任当场逮住的逃学少年,低下头盯着脚尖。   很有威严的大师兄江辞月问:“你们之中,谁是领头的?罚戒尺二十,面壁思过一个月。剩下的,各领五戒尺。”   众弟子面露苦色,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供出了领头人。   接着他们收拾赌具,其中竟然还有一份《灵犀山弟子每周小报》,小报的正面还有些每日课程安排之类的内容,背面就几乎全是交友、宴游、赌博、交易等小道消息了。   江辞月更是寒霜满面,拿着小报问他们:“谁私下设立的刊物?”   有人小声回答:“上一届的师兄,听说是从梁朝的某个商会期刊里得到的灵感,每份都要卖一灵石呢……”   新晋弟子们若没有师尊给点零花钱,每月只能领二百灵石的例钱,剩下就得靠交易,或者通过师门偶尔安排下来的任务赚取。   江辞月毫不留情,将小报给没收,又见上面果然有一版“游龙戏双凤”的桃色新闻,不由怫然不悦:“道听途说!这些流言十成都是假的,为此荒废功课实属不智。”   却听一个弟子小声道:“可是这都是我们看在眼里的。她们姐妹两个天天去找段折锋,去了又没什么正事,就是想缠着他说会儿话、吃点点心,哪怕就为了多看两眼,还肯打扫他的院子、做杂活……这肯定是芳心暗许了嘛。”   不知为何,他话说完,周围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江辞月脸色不好,弟子们就不敢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江辞月道:“男女授受,本是人之常情。只要不耽误功课,我又有什么资格阻止他们?”   弟子们稍微松了口气,附和道:“是啊是啊,这很正常嘛。前两天真人讲课的时候也说过,双修也是大道之一,要是弟子当中有水到渠成的,自然也可以男媒女妁、结成道侣。”   江辞月脸色微微苍白,终于拂袖道:“流言一事,可以不计较。但你们私自赌博,却必须小惩大诫——都自行去戒律峰领罚!”   “啊……”   众弟子万万没想到,这把火最终还是烧到了自己身上,心中暗暗叫苦,一边忙不迭地溜走了。   须臾时间,人群已经散尽。   江辞月像一只陡然离群的孤雁,不知所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慢慢走向弟子厢房那一边。   可他没有如以往一样,迈入段折锋的院子。   只是在不远处的松树下站了一会儿,远远地便看到人影。   虽然段折锋平日不近人群,但还是有几个女弟子对他青睐有加,“不经意间”路过,或许是想与他偶遇……   ——为什么自己以前从未注意到?   “……天天去找段折锋,去了又没什么正事,就是想缠着他说会儿话、吃点点心,哪怕就为了多看两眼……”   ——那又有什么办法,只是说会儿话,便欣然自喜;只是多看两眼,就要牵动心神……这是他的错吗?   往日的点点滴滴都涌上了江辞月的心头,他忽然内心酸涩无比,既有心事被人揭穿的难过,又生出了对自己的嫌恶。   ——“芳心暗许”,原来这都是“芳心暗许”……   他好笨,竟然到今天才明白,自己对同行的好友早就产生了不该有的狎昵心思……   江辞月低下头,只觉得手关节生涩,用了好久,才从袖里乾坤取出一张信纸。   在那信纸间,夹了一朵干燥的杏花,被保存得很好。   是那一天杏花微雨,段折锋坐在树下煮了一壶好茶,他们聊得多好啊。江辞月神使鬼差,悄悄从段折锋肩上取下一朵掉下来的杏花,夹在了信纸里,一直保存至今。   杏花至今香味犹存,令他眼眶突生酸涩。   ——这算什么?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段折锋如今眼疾已愈、修炼资质出众,想必这些日子红袖添香、再添知己,若再进一步、合卺双修,想必双双青云直上,成为修真界又一对神仙眷侣……   前几日,段折锋问起“房中”一术,兴许就是在为双修做准备吧。   ——而他只是个碰巧救了人家的师兄,怎么能挟恩望报,强迫他曲意逢迎,违背阴阳交合之道,一直同一个男子不清不楚地交往……   连他自己都唾弃自己的卑劣,怎么会生出这么自私又龌龊的念头?就凭这短短几个月间的亲密,就妄想折辱前途无量的小师弟吗?   江辞月在树下久久驻足,始终没有前进一步。   ——光是听见别人讨论这“游龙戏双凤”的桃色花边,自己就已经怒火中烧,差点要罚他们领上一两百个戒尺。要是再过去亲眼见到那两个女弟子和师弟亲亲密密的样子,他只怕自己丑态百出,恐怕从此连表面上的朋友关系都不复存在了。   轻轻吐气,江辞月将那信封放在了树下。   他闭了闭眼,眉目之间的情绪渐渐隐去,就像藏在了一副冰铸的面具之后,恢复了那立身持正的大师兄模样。   良久之后,转身离去。   灵犀山上云霞缭绕、四季如春。   不变的仙境中走着一个失意的人。   然而……   过了大约一盏茶功夫,江辞月走了回来。   他把那张信封拿了回来,仔细地用手指擦掉上面的灰尘,带着点小小的委屈。   ——我、我就收藏纪念一下……不让师弟知道,总可以了吧。   ……   江辞月不对劲。   江辞月很不对劲。   他已经足足三天没有来找过段折锋了,甚至段折锋故意翘掉了一日早课,江辞月竟然也没有气势汹汹地来敲门问罪。   段折锋:“?”   他沉吟片刻,看向脚边的小狐狸:“莫非是我什么时候又故意调戏他,他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于是生气了?”   容雩也很茫然:尊主,您难道不是天天调戏他么……   段折锋深切地检讨了自己一番(历时两秒钟)。   然后他决定去找江辞月,看看小师兄到底是怎么生的气,用什么方法能哄回来。   然而,弟子们都说近几日没有见过江辞月。   大师兄颇有威严,众人也不敢多问,只当他是闭关潜心修行,或者是去师门的什么任务了。   段折锋嫌弃这些人没用,索性去问到霜梧真人。   霜梧:“啊,你说江辞月啊?这两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好像是进桃源绘卷闭关了。”   段折锋:“?”   他太了解江辞月了,后者闭关多半只是静室,还不至于失踪;只有在他真的不想见任何人的时候,才会选择在桃源绘卷里闭门谢客,“静一静”。   他怎么了?   这次回去后,连狐狸都好奇地在问:“江辞月真的很生气吗?平时他的气性最多持续两个时辰,从来不记仇,这次居然足足三天。”   段折锋思索片刻:“既然在桃源绘卷里,那就不愁找不到人——人虽进去了,但绘卷总还在某个地方。”   他想定之后,便直接走向江辞月的院子。   江辞月生性淡泊,自小修行之后,从不注重外物,因此他的小院陈设简单、家具简朴,倒是院落中栽了小小一方花圃,其中就有作为香料的白芷。   白芷是灵虚香的主要材料之一,灵虚香又称“三圣香”,为历代修行者所推崇,是灵犀宗主要使用的修行辅助之物。   段折锋总觉得江辞月从小是在玉阙宫里用了太久灵虚香,身上那股浅淡的香味就挥之不去了。世人往往认为这是灵犀剑宗修行勤勉、道心稳固的证明,不过……   段折锋也喜欢这股香味,却是觉得扒开江辞月衣服的过程令人惊喜。   当然,这样的机会前世并不多,容易被一剑扎个对穿。   此时,院子里只见纸人力士在呆呆地站岗,却不见江辞月本人。   段折锋神情自如地进了院子,纸人力士警惕地抬头看他——   他们同行数月,江辞月早就吩咐过纸人力士了,因此后者看见是段折锋,立马又低下头一动不动,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段折锋于是走向江辞月屋内,顺道将他晒在架子上的书都收了下来,从容的几乎像是屋子的另一个主人。他看到其中有一本书叫做《失明症漫谈》,虽然已经不再翻阅,但依然被爱护着。   接着他推开门,便先能嗅到屋子里有浅浅的香味,角落里的香炉已经熄灭,屋内十分冷清。   床褥、桌椅、书画、衣柜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就知道江辞月平日没什么可供消遣的爱好。   段折锋直奔书桌,在桌面下摸索片刻,找到一个开关,打开了书桌夹层。   这一系列娴熟的操作,让狐狸看呆了:“……”   在夹层中,段折锋看到一个信封,拆开一看,里面只是一朵干瘪的杏花,也不知江辞月留着做什么?   此外,还有一只破旧的布老虎,一只黑不溜秋的纽扣眼睛掉了,被不同颜色的线笨拙地缝上去,看来主人很珍惜它。   “这是他唯一从家中带走的东西。”段折锋说,“仙道讲求什么‘了却尘缘’、‘不染红尘’,都不允许弟子回去找生身父母,甚至还要刻意去忘记。江辞月手里就这一只布老虎,藏藏掖掖十几年,不敢让人看见。”   他说完,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信封,旋即将两物又原样放回了夹层中。   继续在屋里搜索片刻,段折锋在博物架一角找到了桃源绘卷。   物似主人型,桃源绘卷也不知怎么了,卷成细细的一长条,灰扑扑地躺在角落中,流露出风干咸鱼般的气质。   段折锋将桃源绘卷展开。   只见其中屋舍俨然、田野开阔,依旧与先前别无二致,村民们正坐在村子中心,似乎在商讨些什么东西。在唯一的木匠家中,两口新做的桃木棺材停在院子里。   一眼扫去,段折锋就看见了桃源村最角落里的一个小院——只有那里栽了矮矮的两株白芷。   段折锋念动口诀,将桃源绘卷彻底展开成型,笼盖了整个屋子。   小狐狸正襟危坐在门口,乖乖地说:“我为尊上护法,免得绘卷被其他人看到。”   段折锋微微点头,迈步踏入了绘卷。   这桃源绘卷是灵犀宗独门法宝,当年玄微真君让小江辞月持有,就是让他练习辟谷之用,也是避免他一个小孩独自居于玉阙宫中,难耐寂寞苦寒。   多年过去,江辞月在桃源村中颇有人望,也就单独留了一个居所。   这处小院叫做“清净小院”,门联上写着“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是江辞月自小以来的秘密基地。   不过,在段折锋的印象里,这座小院可不清净。   ——这里发生过很多事,不过最让江辞月难堪的,想必还是那次被他骗了进来,囚禁接近两个月的时间……   前世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段折锋脚步轻快,沿小道走向清净小院,敲了敲紫荆花缠绕的院门。   门内没有声音,只有气息隐隐波动。   良久,江辞月想必是结束了冥想,察觉门口依然有人,以清冷声音道:“今日不见客,请回吧。”   “连我也不见么?”段折锋问。   出乎他意料,江辞月犹豫了半晌,道:“没什么事的话,就算了……”   他惯常压抑自己话中情绪,段折锋挑了挑眉——要换了前世,他肯定一脚踹开大门,将小师兄挖出来好好逼问一番。   但现在他很有耐心:“师兄,你突然闭关,掌门很担心,所以让我来看看你。我带了同门新作的点心,你想不想尝尝?”   江辞月:“……”   他消失了三天,段折锋真的来找了,心中仿佛忍不住的雀跃,古井无波的思绪也突然泛起涟漪。   ——可是段折锋怎么偏偏又带了点心,是周颦和李珠儿做的吗?   ……江辞月突然发狠咬了咬舌尖。   ——他怎么总想这些东西?   段折锋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深觉自己像个诱哄小羊羔开门的老狼,沉思片刻,想起前世一桩往事来。   他年少时肆意妄为,也不肯辟谷,上了灵犀宗还逮仙鹤吃,结果一不当心抓到了某位真人座下灵鹤童子,险些把人家吓出半辈子的阴影。   那件事后,玄微真君罚了他三十戒尺,面壁思过足足一个月。   那期间小江辞月皱着眉来找他:“今日还不肯辟谷?”   小段折锋仰面躺在草丛里看天,假装奄奄一息:“师兄,我要饿死了……”   小江辞月嘴上教训他,身体却很诚实,开始每天来给他送食盒,直接造成他面壁一个月、身体胖三斤的惨痛结果。   戒尺虽然不会造成伤口,但却还是很疼。小江辞月想了个法子,将冻鸡蛋包在绸布里,让他握着,手心就会好受很多。   等鸡蛋不冰了,被手掌捂得温热,师兄弟两个就剥开吃掉。   段折锋最恨蛋黄,嫌它又油又腻,觉得江辞月也不爱吃,就哄骗他:“师兄,我最喜欢吃蛋黄,蛋白就给你吃吧。”然后自己装作很享受的样子,把蛋黄硬吞进去,心里美滋滋地想:看吧,我也是会宠师兄的。   而小江辞月很平静,从这天起开始负责处理盘中所有的蛋白。   ……一直到很久以后,段折锋才知道,江辞月爱吃又甜又黏的小点心,蛋黄正是他的喜好之一。   往事倥偬,浮生若梦。   段折锋忽然叹了口气,想到今世怕是不会再有这样的趣闻了,但他还是能多宠宠小师兄。   年长者的自觉令他沉吟片刻,忽而心生一计:“师兄,你把门开开,我手心疼。”   里面的江辞月听了,果然出声:“手心怎么了?”   “霜梧真人说是我把你得罪了,不由分说罚了我二十戒尺。”   “什么?”江辞月大吃一惊,“真人怎能这样,这件事明明是我自作主张……”   话音刚落,清净小院大门打开,江辞月穿着一件素净的青衣,出现在段折锋面前。   段折锋叹气:“师兄。”你好容易哄啊。   江辞月完全不知道段折锋心里在想什么,只当自己牵连了段折锋,有些沮丧地低着头,伸手将他拉住:“你先进屋吧,我这里还有一些冰块。”   先前在桃源绘卷里所制的冰块还有残余,江辞月用几层布包裹着,递给段折锋:“握在掌心里,能好受一点。改日我去向霜梧真人澄清此事,不能让你无故被罚。”   段折锋接过小包裹,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莞尔一笑。   江辞月不太自然地避开他视线:“你还笑什么?”   “这样也不错。”段折锋道,“江辞月……师兄,你只要保持这么可爱就好了。”   江辞月的心情显然很低落,他垂着头道:“又在胡说些什么,你在外人面前也这样口无遮拦吗?”   “当然是仗着师兄不计较。”段折锋笑了笑。   江辞月不敢看他,他就偏偏凑到那边去,近在咫尺地看着江辞月的神情,低声道:“江辞月,是不是我真的得罪了你?”   江辞月更有些难过,说:“没有,是霜梧真人误会了。你不要这么以为,我只是这两日心情不好罢了。一言不发,累你们担心了,是我不对。这就离开吧,我去帮你澄清。”   他眉峰微微蹙起,眼睫低垂,嘴唇紧抿,转过身去。   段折锋一看就知道他准备勉强自己了,于是做出了让江辞月始料未及的动作——   他从身后抱住了江辞月。   “!”   江辞月身子僵住了。   段折锋在他颈边嗅到了熟悉的白芷香气,怀着促狭的心思,将嘴唇贴在他薄薄的耳廓后说话:“那你怎么样算心情好?我亲自来探望,你不想见;给你带点心,你也不喜欢;不如我去把狐狸杀了,给你助助兴?”   “休要胡说……”江辞月哭笑不得,“你、你放开。”   段折锋吹了口气,坏心眼地看着气息所过之处,江辞月从精巧的耳根到白皙的后颈都泛起了霞红色。   江辞月的心跳声好快,他这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生气?   “来灵犀宗之前,你说要同我一起寻找世间更多有趣的事物,让我再也不会感到无聊,你尚且没有践约,怎么就生气起来了。”段折锋低声笑道,“我可没有开玩笑。只要你高兴,杀个狐狸怎么了呢。这片桃源,我可以它烧了作焰火;这灵犀山上那些人,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别说了……”江辞月忙打断他,“你是要做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么?”   “那要看师兄想不想做褒姒了。”段折锋似笑非笑,“古之褒姒,比不上师兄眉间半分风月。”   他见过那风月,果真销魂蚀骨。   “快住口!”江辞月满脸通红地挣扎了一下,“我都已经答应跟你出去了,还胡说什么?少促狭,否则,否则我再罚你二十戒尺。”   “哦……”段折锋心中暗笑:小师兄又害羞起来了,果真忘记了生气。   他乖乖放人,嘴唇却不慎在江辞月脸颊上擦过,令江辞月整个人一怔,手指也蜷了起来。   段折锋低声问:“江辞月,你想不想我道歉?”   江辞月:“……”   ——如果说“想”,好像有些小题大做……但如果说“不想”,是不是就好像巴不得能这样亲昵?   江辞月愣了半晌,不知怎么回答。   段折锋看他纠结的小模样,看得心中莞尔。   ——按小师兄的性格,是怎么也说不出“不想”两个字的。   ——要是江辞月待会儿说出一个“想”,他就敢道歉两次,然后过去光明正大地再亲一口。   只可惜,段折锋的邪恶计划还未能成功,门口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有个桃源村村民找来了清净小院,他也将两人独处的氛围彻底打破。   江辞月道:“我去看看。”   说罢,匆忙躲开段折锋的注视,走向了院落门口。   在门外等着的,是桃源村的一个小女孩。   女孩身材矮小、面色蜡黄,发育得不太好,看向江辞月道:“仙人哥哥,我好饿……”   江辞月没想到她第一句话是这个,略微一怔,随后想了想道:“我这里没有食物,只有辟谷丹,不过师弟今天刚好带来了一盘点心,你要吃么?”   女孩听了,有些失望地摇头:“不要点心,想吃肉……仙人哥哥,你说我们住在画卷里面,那你能不能再画两头牛、十头牛给我们吃呀?”   江辞月摇头道:“生命不能伪造,桃源绘卷里的每一条生命皆有定数。孩子,你的父母呢?你想吃肉的话,不如问问他们家里还有没有腊肉。”   “没有了。”女孩失望地说,“村子里人越来越多,肉越来越不够吃。爹爹说,地里的兔子、天上的鸟都已经打完了,连耕田的老牛也给妖怪吃掉了。”   江辞月摸了摸女孩的脑袋,认真地说:“不是妖怪吃掉的,是用来招待客人了。”   女孩吸吮了一下手指,没有反驳,而是抬头看了江辞月良久,说:“仙人哥哥,你快走吧。我爹爹他们在准备三天后的祀鬼节了……”   江辞月眉头微蹙,问:“祀鬼节还是不让外人参与吗?”   女孩点点头,又说:“你走吧,回桃花林里,千万别进村子里了。”说罢,慢慢地走远了。   这孩子来得古怪,不像是真的来讨肉吃的,倒好像是来问江辞月几个问题,然后催他离开的。   江辞月心生疑虑,但还没有想明白原委。   他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回头看去,见到是段折锋走出了屋子。   他们说话的时间,段折锋在院落中走了两步,见到墙角有一路黑色凝固的血迹,还歪歪扭扭地刻着符咒。   他抬头看向江辞月道:“这是什么?”   “村民用于辟邪的仪式,每家每户都有。”江辞月摇了摇头,“我向他们解释过,公鸡血和毫无法力的符咒是不能驱逐妖魔的,但他们执意为之。我想,这应该也只是求一个心安,就任由他们作为了。”   段折锋听完后,叹了口气:“师兄,你还真是迟钝。”   “为何这样说?”江辞月不太明白。   “你很快就懂了。”段折锋道,“既然过几天桃源村里要过节,还不欢迎外人,那我们就暂且离开吧。”   江辞月点了点头。   然后只听段折锋又悠哉道:“三天后再回来偷看。”   江辞月:“……”   ……   三天后。   桃源村祀鬼节。这一日,家家户户不事田地,反而向村子中心的祠堂汇集。   人人脸上皆是沉重之色,似乎接下来要做一件大事。   而桃源入口处,江辞月有些心虚:“我们不该来偷看的,桃源村有自己的规矩。”   “规矩的另一面,是可能腐败的暴力。”段折锋则说,“你身为玄微真君嫡传弟子,难道没有这个责任管束桃源村吗?”   江辞月说不过他,勉强点了点头,说:“我们只负责旁观,不可随便打扰。”   “这也是我想说的,希望你届时不要冲动。”   两人打晕了两个桃源村民,将人拖进桃花林里,先绑起来。自己则顶替了他们的身份,走向村中的祠堂。   祠堂前,人群正在排队。仔细看去,是两个大篓子里堆放了无数桃木制作的半脸面具,每个人都领了一张戴在脸上,只露出一张嘴。   段折锋和江辞月随波逐流地向前,前者随手一捞,将一张狐狸面具戴好;后者则拿到一副白鹤面具,沉默地戴上。   踏入祠堂之后,只见百余个桃源村民熙熙攘攘,一边小声议论,一边围坐在墙边,将中心的空位让出,似乎在等祀鬼节的主持人。   趁着这个时间,段折锋低声问江辞月:“师兄,这里一共一百多人世代生存,理应对彼此十分熟悉,只凭声音都可以认得出身份。你猜,他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戴上面具?”   江辞月沉吟片刻,猜测道:“也许是七百年前的先祖传下来的仪式吧。”   “仪式也有仪式的成因。”段折锋意有所指,“其实有很多事,只有戴着面具时,做起来才能更果断……换句话来说,只要抛弃身为人的身份,那么谁都可以成为妖魔。”   很快,村民们到齐之后,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一张畜生面具。   祠堂内却反而安静了下来,场面不像是人类祭祀,倒更像是妖魔齐聚一堂。   须臾,一位头戴猫头鹰面具的老者来到了祠堂中心,在所有人的瞩目中,他恭敬地饮下一口祖上传下的“神酒”,开始跳起了祭祀之舞。   所有人肃穆而立,等待着猫头鹰面具完成他的舞蹈,并将一个神话故事在歌谣中娓娓道来——   【传说,天地之初是一片虚无混沌。天神以一支画笔,将天地分割开来,形成了现在的世界。   然后,天神又创造了草木、飞鸟、走兽和桃花树,让它们在大地上繁衍。同时,天神自我孕育,诞生了自己的后代——桃源村人。   不知过了多久,飞鸟吃草木、走兽吃飞鸟,而天神的后代负责维护三者的平衡,一直相安无事。只有桃花未经节制地生长,终于蔓延了整个世界,并在桃花林里生出了一个恐怖的鬼神。   鬼神与天神相争斗,割据出不同的地盘,所以天神的后代不能踏进桃花林一步。   可是,天神渐渐衰弱,所以鬼神的后代——妖魔却可以迈出桃花林,来桃源村里索取贡品。一旦村子交不出贡品,鬼神的后代就会抓走一个村民,吞噬天神的一份力量。   为了拖延鬼神的步伐,他们必须交出相应的贡品……】   听完这则神话,江辞月微微皱眉,察觉里面有些不妥。   但他还未理清思路,先听见猫头鹰面具低低唱道:“孰能奉天,孰能祀鬼?”   话音刚落,整个祠堂里,所有戴面具的村民都齐刷刷地重复道:“孰能奉天,孰能祀鬼?”   猫头鹰面具上前一步:“孰能祀鬼?”   满堂俱寂。   这一刻的沉默仿佛是刺骨的寒风一般,带走了所有人身体的温度,整个祠堂如同冰窟。   最终猫头鹰面具确认了无人应答,终于拱手道:“请签筒!” 第23章 绘桃源(2)   祠堂内,猫头鹰面具取来签筒,自己先从中抽了一支签——是长签,然后递给下面的人。   戴着面具的村民们一言不发,似乎早有默契,每人取出一支签,再按顺序传递给下一个。   如是经过一个小女孩时,她也想抽,却被身后的大人牢牢抱住了:“天神大人不喜欢小孩子的……”   “这是为了公平。”猫头鹰面具的声音很浑厚,说话不容置疑,“选中什么人,由天神来决定。”   女孩于是把手放进签筒,最后抽出了一支长签,她身后的妇人长舒了一口气,双手合十祈祷了起来。   段折锋和江辞月都是抽出了长签。   但在他们之后不多时,一位戴麻雀面具的女子抽出了短签。   啪嗒,签筒掉落在地。   所有的面具都望向她,间或有窃窃私语的嘈杂声。   一位鼹鼠面具的壮汉站了出来道:“不能!怎么能是阿芳?她刚刚失去了孩子啊!”   原来,麻雀面具正是李小木的母亲。她被选中之后跌坐在地,呆了许久后,痴痴地笑了起来:“竟然是天意,是天意让李家绝后……”   猫头鹰面具上前一步,向她恭恭敬敬地鞠躬,说:“多谢,请。”   麻雀面具站不起来,就由另外两人架着她,穿过人群走向祠堂外。   每走一步,两旁的面具人纷纷向她鞠躬,说着感谢的话,面具下的眼神流露出各种神色:惋惜、庆幸、畏惧、贪婪、期待……   江辞月一时不知道仪式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小声向段折锋提议:“我们跟去看看吧。”   两人施展术法溜出人群。   就见麻雀面具被架到了一间屋子里,其中有个热气腾腾的澡盆,她便主动褪下衣物迈了进去。   江辞月为人正派,不敢偷看,就在外面听着动静。   这时,猫头鹰面具出现,为麻雀递上了一碗酒:“请满饮神酒。”   麻雀面具每喝一碗,猫头鹰面具便再递一碗,直到前者醉意朦胧、站不住身子,跌倒在浴桶里。   不知过了多久,猫头鹰面具上前把麻雀捞了出来,抱在一旁的桃木床榻上,鞠了一躬后开始大声祈祷。   此时,从后屋里走出了一名戴猪头面具的人,手中握有一把锋利的斩骨刀,一言不发地来到麻雀身前,高高举起斩骨刀,就要剁下!   “不可!”   江辞月大惊失色,没想到他们通过仪式选出麻雀面具,竟然是不由分说地要杀她。   当下顾不得太多,从屋外闯入之后,先用术法将斩骨刀击飞,然后把其中猫头鹰和猪头两个面具人绑在椅子上。   他查看了麻雀面具,见她醉成了一滩烂泥,可是人还活着、没有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段折锋坐在猫头鹰面具的身前,好像知道江辞月的想法一般,索性提前开口:“你们为何要杀她?”   猫头鹰又惊又怒:“你们是谁?你们不是我桃源村的人!”   旁边猪头面具还在大喊,希望有人能察觉这里的动静。   不过,屋子已经被术法完全封闭了,无论这里发出什么声音,外界都是听不见的。   他喊了几声之后,也意识到情况不对,额头渗出了汗水,含着恐惧说:“不对,长老,他们是妖怪……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是桃花林里来的!桃花林里真的都是妖怪!”   两人都生出了恐惧之心,段折锋索性摘下了他们的面具。   猫头鹰果然是桃源村的长老,这位老人平素就很有威望,在村中说一不二,想不到在所谓的祀鬼节里也是主持者。   这时,江辞月带着怒意,问他们:“究竟为何杀人?如实道来!”   猫头鹰叫道:“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啊!你、你自称是仙人,那怎么会不知道,祀鬼节一定要有人牺牲,才可以让鬼神满足地离开……”   “所谓的‘牺牲’,就是通过抽签选择一个无辜之人?”   猫头鹰道:“这是公平的,是天神的决定!”   “荒谬!”江辞月反驳,“只是抽签得出的人,冠以天神的名号,就不是杀人了吗?”   “那、那又是谁杀人呢?”猫头鹰说,“阿芳是自愿的,我们所有人都是自愿抽签的,抽出来的人也是大家决定要献祭给鬼神的,难道我们所有人都是杀人犯吗?”   江辞月一怔,许久后道:“是,你们所有人都有罪。”   接着,他没想到,猫头鹰竟然哭了。   老人一边流泪,一边说:“就算是杀人犯也好,为了桃源村的孩子能活下去,为了下一代可以活着,为了鬼神不会诅咒我们所有人,我也必须这么做……”   “所谓鬼神,都是无稽之谈!”江辞月道,“桃源绘卷内,根本就没有神鬼!这都是你们臆想出来的神话而已!”   “你不懂……”长老哭着说,“你不懂,这是我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祀鬼仪式,绝不会有错。而且我曾经亲眼见过鬼神的诅咒,你不知道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才能活下来……”   他说到这里,旁边的猪头面具突然提醒道:“别说了,长老。这两个是桃花林里的妖怪,根本就不是什么仙人,他想骗你停下祀鬼仪式,然后鬼神的诅咒就会把我们全部杀死!”   老人恍然大悟。   接下来,无论江辞月说什么,他们都不再开口,好像有着天大的隐衷一般,认为自己所作所为都是无比正确的。   江辞月没有办法,将两人绑在屋子里,先将麻雀面具救醒。   但,又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通过清心诀醒来的麻雀,第一件事是睁开双眼:“我死了吗?为什么灵魂还会觉得疼?”   “你没有死。”段折锋说,“他把你救了。”   麻雀却没有从榻上起来,而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流泪,悲哀而麻木地说:“你为什么救我?为了一会儿他杀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疼吗?”   江辞月安慰她道:“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   “谁让你救我?你有什么资格救我?”麻雀冷冷地说,“我从没有说过我想活。”   江辞月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回答,他感到无话可说,下意识地看向段折锋。   段折锋淡淡道:“听说过不想活的人,却没听说过通过这种方式寻死的。你为什么想这么死?”   麻雀仍然在无声地流泪,过了许久后说:“我的丈夫死了,儿子也在前不久死了,李家只剩我一个。我身子也不好,注定要绝后,每每想到先夫都以泪洗面,活的没什么意思。”   “但只有活着,才能找到新的意义。”江辞月说。   麻雀冷笑了一声,说:“那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凄苦地活下去?你不知道轮回之后,就能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吗?到那时我会转世成无病无灾、无忧无虑的小孩,不用下半生都在泪水里度过,有什么不好?”   江辞月:“……”   他没有想过竟是这个原因,但桃源绘卷中确实是这样。   玄微真君定下的轮回法则决定了,人只能转世投胎为人,而且始终是在桃源村里做人。   没想到桃源村民就这样将死亡视作了一种新的方法——逃离不如意的人生,重新开始新人生的一种方法。   段折锋低低笑道:“从这方面讲,你们却是比外界之人要豁达得多。”   江辞月还在劝她:“我看村中还有一个男子钟情于你,你这样寻死,岂不是有负于他?”   麻雀面具缓缓道:“我为祀鬼而死,也就是为了所有人的未来而死,为了大张哥而死……他只会为我高兴才对。如果他能找到我的来世,我们还可以再续前缘。”   她一心求死,甚至渐渐平静了下来,用这番话说服了自己,安心等待着被献祭的命运。   江辞月终于无法可想,只能叹了口气,将麻雀也捆绑在椅子上,避免她继续寻死觅活。   “你是对的。”江辞月很难过地对段折锋说,“桃源绘卷里的传统和信仰,是不正确的,我理应引导他们才是,不能这样放任下去。”   段折锋淡淡道:“所有传统都有成因,所有信仰都有诉求。是桃源村人选择了这个信仰——江辞月,我们应该出门看一看那些戴着面具的妖魔,然后你才能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江辞月皱起眉,他相信段折锋,于是重新戴好白鹤面具,推开门走向屋外。   他们发现,村民们都已经离开了祠堂,来到了村中的大食堂里。   在这里,他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所有戴着面具的人,手里都捧着一个黑碗,在黑碗里只有清汤寡水,好似还缺了一份重要的材料。   但他们正在抬头仰望着、期待着、欢欣雀跃着……   人群之中,那个抽到长签的小女孩问:“娘,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吃肉呀?”   身后的妇人安抚道:“快了,快了,长老应该正在煮肉了。”   “真希望每天都过祀鬼节。”小女孩捧着自己的碗,天真无邪地说,“这样我就可以长高、长白了。我以后可不可以长得像大张哥哥一样高?”   “傻孩子……你不会像他一样高的。”妇人慈祥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大张哥哥今天很伤心,所以我们会多给他一块肉。”   女孩问:“那鬼神不会不高兴吗?我听说,祀鬼节戴面具,就是为了方便妖怪们可以混进来,和我们一起吃肉肉,这样鬼神就不会怪罪我们了。”   妇人低低地叹息。   “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 第24章 绘桃源(3)   一开始,一切都是好的。   七百多年前,桃源村人因战乱而流离失所,偶遇了玄微真君,得以在桃源绘卷中定居,从此以后安居乐业。   四百多年前,经过了数代人的繁衍,过去的仙人绘卷故事,已经演变成了创世神划分天地的神话。桃园村没有任何人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不认为外面还有一个世界。   三百多年前,桃源村年年丰收、仓廪殷实,新出生的孩子们受尽了溺爱,一代代地开始醉心于文学、音乐、绘画,甚至只是在屋子里静静地欣赏和打扮自己。   他们不再亲自下地,甚至也无心交友。男人不再费心追求女人,也逃避着传宗接代的责任;女人更对结婚生子退避三舍,宁可独自一人过完孤独但快乐的一生。   因为古代没有行之有效的避孕手段,桃源村中多了许多没有父亲的孩子。   一百多年前,桃源村最后一片田地也被荒废,仓库中空无一物,逼迫着村民外出采摘果实、狩猎为生。这时,他们已经有至少六代人从未狩猎过,因此几乎涸泽而渔,不懂得留下幼苗,就将桃源绘卷中所有活物一网打尽。   那是桃源村人口最多的一年。   这也是桃源最后的盛世。   六十年前,所有的猎物都被吃光,所有的田地荒草从生,几乎没有新的食物能补充。桃源村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大饥荒,甚至惊动了他们的“天神”。   那时,桃源绘卷还封存在玉阙宫中,玄微真君偶有一日发现了其中惨状。   ——桃源乡里从没有天灾人祸,为什么还会发生饥荒?   玄微真君化作一名白衣人走进桃源村,大概知晓了原因。   桃源村一百多人,每个人都彼此认识。当时见到新的人出现,长老立刻跪倒,哭着央求玄微真君给他们赐下食物,就像当年那样,要有五谷、有蔬菜、有肉食,还要各种牲畜各二十头,方便它们再次繁衍生息。   可是,当玄微真君准备画下新的牲畜时,家畜的魂魄却在哭泣,它们问真君:“难道人类是生灵,我们就不是吗?难道他们有魂魄,我们就没有吗?他们世世代代在绘卷里安居乐业,却要我们世世代代当牛做马,老了还要被吃掉,最后尸骨无存,灵魂在荒野上游荡……真君对我们何其残忍也!”   玄微真君停笔叹息,道:“哀民生之多艰矣。”   他于是没有给桃源村赐下牲畜和肉食,反而告诫他们道:“今后更要勤勉耕种采收,好好对待剩下的三头耕牛,不要再杀生,也不要再吃肉,因为我不会再放进新的灵魂来受苦了。你们若有现在想要离开绘卷的,也可以现在上前一步。”   村民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敢上前的。   他们已经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了。在他们看来,桃花林外就是虚空,就是世界的边界,就是天涯海角,所以……   也许眼前的白衣仙人并不是真正的仙人。   因为创世天神明明能够画那么多的动物,他却不能。   所以,他不是天神,也不是大家认识的村民,他只是桃花林里生出的人——他是先前那些被杀的鸟兽转世后变成的妖怪!   妖怪要骗人离开桃源村,是不是想报复他们、吃掉他们?   戴猫头鹰面具的长老,在那时还是一个小孩。   如今的桃源村里,他就是最后一个见证过那场大饥荒的人,也是现存唯一参与过第一次祀鬼节的人。   人们太害怕了。   他们害怕新的饥荒会出现;   他们害怕无法劳动的那么多老人会吃光粮食;   他们害怕桃花林里的妖怪,每隔十年就要出现一次,吃掉更多东西;   他们还害怕,人在长期没有吃肉之后,村中的小孩越来越矮小、骨头越来越脆弱,好几次摔一跤就没了一个孩子——他们认为这是“鬼神”的诅咒,鬼神在将他们变得越来越虚弱。   所以他们需要祀鬼节。   祀鬼节最初不叫“祀鬼”,叫“饲鬼”。   每当新的饥荒可能要出现时,他们就投票选出一个“该死”的老人,然后将他完整地吃掉。   可是这个过程,令人痛苦,令人良心难安,令人辗转反侧、夜夜难寐,很多人都做起了彻夜的噩梦。   为了不那么痛苦,不知是谁先戴起了面具,也不知是谁先传唱起了远古的神话。   投票渐渐变成了神选的仪式,变成了无差别的抽签,变成了所有人一起毫无负罪感地杀人。   猫头鹰的面具、麻雀的面具、鼹鼠的面具、狐狸的面具……   戴上面具,就没有人能看见自己的脸和表情。   戴上面具,就没有人能看见自己将要吃掉的人,他的脸和表情。   戴上面具,就不知道周围一起在吃人的,究竟是不是人。   也许,坐在自己旁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那块肉的不是人,而是桃花林里的妖怪,一切都是他在作祟。   戴上面具,也就心安理得。   江辞月缓缓摘下了脸上的白鹤面具。   莫大的悲悯之情使他深深叹息。   他明白了桃源村中的信仰和苦衷,但他没有办法原谅这些人。   他扫视着所有的面具、所有面具下的人,对他们说:“你们皆有罪,你们不能再错下去了。”   所有村民都用愕然的眼神看他,就好像看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怪人。   江辞月道:“就算再艰难的时候,吃人亦是极大的罪业。祀鬼节必须停止——”   突然,有个小女孩问:“为什么吃人不对?我们的牛也会吃肉呀。”   江辞月顿了一下,道:“因为人有慈悲之心,这是人和野兽最大的区别。”   “可是不吃肉好容易饿啊……饿了,插不动秧了。”女孩说。   人群中有短暂的骚动,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所以他们显得胆子很大,甚至敢于对江辞月叫嚷道:“你自称是仙人,可是甚至不能让我们吃上肉!”   “明明就是桃花林里的妖怪,每隔十年都要来村里大吃大喝!”   “他想要桃源村发生饥荒,让我们朝不保夕,才能把我们都吃干净……”   “那说明他怕我们人多,人多力量就比妖怪大!兄弟们,不要放他妖言惑众!快去拿公鸡血和桃木剑!”   他们并肩上前,从身旁志同道合之人的叫喊中,得到更多的勇气与愤怒。   有人甚至抓起了脚边的农具:“我们今天就应该试试,能不能把妖怪打死!以后就再也不用供奉它们了!”   嗒。   江辞月将手中的白鹤面具弃置在地,轻声叹息:“一错再错。”   对于这场争执,段折锋始终冷眼旁观,直到这时,淡淡讥嘲道:“是非不分,黑白不辩,一群端起碗等着吃人肉的妖魔,倒在这里指责别人是妖怪,不觉得可笑么?”   他眼中杀意一闪而逝。   因为江辞月很难过。   江辞月低声道:“师尊说过,不能不教而诛。如今桃源村人会变成这样,绘卷本身亦有问题。就算要处置他们,也该先把他们带出绘卷……”   段折锋说:“你看他们的样子,会跟你走么?”   “总要试试。”江辞月认真地说。   他回过头看向桃源村民,朗声道:“明天,我要在这里开坛讲道,告诉你们错在何处。如果有人愿意跟我走,我会带他离开绘卷,看一看外面是什么样子——届时,你们就会明白,桃源绘卷中只不过是天地一隅、何其之渺小;你们今日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又何其之可怜!”   ——师兄总是这样,他充满了理想。   ——在他身上,仿佛有一层可怜、可叹、可爱、可恨的光圈。不管发生什么,他永远只会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前世,江辞月发现桃源村的秘密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这些“妖怪”吃掉了麻雀。   桃源村的最后结果,是泯灭于“创世天神”的愤怒之中。   而今世,段折锋忽然很想纵容一下小师兄,听听江辞月会讲什么道。   桃源村人虽然愚昧,但是并不愚蠢。   他们意识到自己毫无准备,不可能敌得过拥有法力的江辞月,于是假意答应听他讲道。   实则在这天晚上,家家户户磨砺刀刃、捆木制甲,只等第二天向妖怪发难。   而第二天,江辞月开坛讲道。   他先讲德经、道经,又传诗、书、礼三篇,将圣人之言尽数传授。   然而,时至正午,台下哑然无声。七百年过去,桃源村的文化早已断续失传,与外界囧然相异。   村民们冷若冰霜,不受触动。   到了午时,阳气达到极限,是民间所谓的“吉时”。   村民们心生歹意,许多人偷偷将手伸到身后,就等着长老一声令下,便取出一张面具戴上。   但也正是这时,一片桃花落在江辞月的掌心。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乾坤。   他忽然道心触动,目光看向了遥不可及的天际,眼神空茫道:“井底之蛙,不可语于海……你们可知道,当你们在桃源绘卷中涸泽而渔时,外界有百川万里东到海,日月星辰出其里,大鹏刷翮谢溟渤,青云万层高突出。”   嗡然一声轻响,江辞月眉心微动,灵窍中慧光顿生。   ——金丹初现!   在江辞月双手所结的太极阴阳印中,忽生一头金翅大鹏鸟,携带万里海涛的潮声,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飞举而起,没入云霞里,张开金光辉煌的双翼。   霞光四射之中,人们看到江辞月心中的大天地。   他们从未见过这一切——   那是在龙门天池,有黑鲤脱鳞化龙,应龙昂首而鸣,天地间忽然风起云涌;是在九幽黄泉中,万千魂魄结队而入,生死功过在此定论;是在天涯海角,扶桑若木攀天而起,金乌东出西归,肆意驰骋神陆十四州;是在无垠归墟,万万年岁月应无量量劫,悄然寂灭;也是在灵犀山顶,天道金轮轮转,黄钟大吕之音飞度灵州九万里,彻然于天地万物之间。   江辞月心中的这道圣音,如今也彻然于桃源绘卷之间。   自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桃源绘卷的人,乍然得见这无比辽阔的苍茫天地,霎时间只觉得天灵洞开、心潮澎湃。   讲坛下,有人面露茫然之色,有人痛哭坐倒在地,有人满怀敬畏地叩拜行礼……也有人骇然失色,指向江辞月道:“快动手,别让他继续妖言惑众!” 第25章 绘桃源(4)   在大千世界、森罗万象之前,桃源村人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有人在喊:“别让他继续妖言惑众!”   但此时没有人能动弹,每个人都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震撼表情。   壮汉——大张摘下了脸上的鼹鼠面具,不觉间泪流满面:“世间真有这么大的场景吗?如果我们生在这样的世界,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饥荒,不用再进行祀鬼节,阿芳也不用死……”   “那都是假的!”一个豺狼面具的人厉声喝道,“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见过这种动物,怎么可能有动物长得比牛还高大?那它的蹄子岂不是要被压扁了吗?这都是凭空臆想、虚构出来的东西,妖怪就是想骗你相信他而已!”   大张茫然地问:“都说‘眼见为实’,如今我都已经看见了这么真的动物,这么真的‘海’,还有江辞月这样的神仙手段,难道这都是假的?”   豺狼面具反驳道:“这些幻象难道可以触摸到吗?难道可以和我们互动,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改善吗?有它和没它都是一样的,什么也不会改变,就像你脑子里的幻想,只会徒增烦恼和欲望罢了!既然根本没办法证实真假,那它就是镜中花、水中月,只要当做不存在就好!”   大张似乎愣住了。   台下又有一位老妇人,慢条斯理地劝道:“你仔细想一想两边的话啊,大张。我们觉得,他就是个桃花林里生出的妖怪,变出各种巨大之物来蛊惑人心,骗你进桃林里吃掉你;可是他却说,咱们的世界外面还有一个大世界,大世界里有各种动物,还有管理生死轮回的东西,就连太阳和月亮都是妖怪变的,而我们只是画里的小人——这岂不就是妖言惑众吗?如果我们是画里的人,那应该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片,怎么会在这里这么生动地延续了七百多年呢?大张啊,你到底是要相信我们这些有血有肉的乡亲们,还是相信这个一开口就全是无稽之谈的外来人?”   大张颓然坐倒在地,沉默不语。   此时,江辞月眉心跳动,金丹初成,已经距离金丹期只有一步之遥。   可他修为再精深也好,还是那个不懂骗人的江辞月。   他设身处地,站在桃源村人的角度上想,也认为他们的想法是极有道理和逻辑的。   他轻声叹息,忽然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段折锋,他想:小师弟那么会骗人……不,他那么聪明,肯定有更好的办法。   段折锋感受到了江辞月的视线,心中暗笑:小师兄还是稚嫩了些,不过,遇到难题的时候知道求助,光这一点就比长大后可爱多了。   他沉吟片刻,看向大张道:“‘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你可知道这个道理?”   大张默默点头。   段折锋又道:“想让井底之蛙承认的话,就非得带它去到大海不可。但井蛙从未离开井底,只当这口井就是整个世界,看见太阳也以为它只会在正午的井口出现片刻,以为这就是世界运行的规律。要带它离开井底,它以为就是要它死亡,又该怎么办呢?”   大张嘴唇开合,不知道怎么回答,无助地环望四周。   段折锋淡淡道:“总要有第一个尝试的人。不然井底之蛙世世代代困于黑暗的井底,明明生于这个灿烂的世界,却连看都不能看上一眼,不觉得遗憾吗?族群胆怯,不敢出去看上一眼,这是为了更好地繁衍;但你个人却可以勇敢,你可以替他们去走、去看、去见证这一切,然后回来告诉他们,我们口中的‘天外天’究竟是不是真相——难道你不愿意为了这些人而冒险一试吗?”   大张愕然许久,突然好像懂了什么,说道:“是、是啊,总得有人试一试!哪怕不成,那也证明了桃花林的妖怪真的不足以信任——”   “不错。”段折锋道,“冒着你一条命的风险,可以为后来万代之子嗣找到真相,你如何选择?”   豺狼面具的村民突然叫道:“他、他在蛊惑大张哥!他明知道大张哥那么好,他肯定愿意的!”   然而,大张激动得不能自已,回过头道:“我愿意!我想看一看那个世界的真假,我想的……我要为乡亲们出去看看!如果我回来了,我会把一切都说出来;如果我没有回来,那你们就小心这些妖怪,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豺狼面具说:“你怎么不问问他们准备怎么带你走?”   江辞月道:“你们的身躯乃是绘卷中的灵气所化,自然不会带走。我会点化你的三魂七魄,离开绘卷后,暂时居于一个纸人力士身体中,届时你就可以亲眼看到天外之天。”   大张犹豫了片刻:“就像传说中的灵魂出窍那样吗?”   “此乃‘生魂离体’。”江辞月纠正道,“只要听从我的指示,届时还可以安然回来。”   “那身体怎么办?”   江辞月道:“就躺在原地,不必过多的照顾。七日之内,生魂归来,就可以复生。”   大张听后,连最后一丝疑虑也没有了,当即跪下叩首道:“多谢仙人送我这场造化!请允许我先回去向亲朋好友道别,天黑之前,我一定会回来完成约定的!”   除了大张之外,也有数人意动,他们提出:如果大张能够回来,他们也想出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江辞月一一应下之后,就说:“我就在讲坛上等你们归来。”   众人纷纷拜谢后,各自回家交代事情。   广场上,顿时只剩下江辞月和段折锋二人还在原地。   而豺狼面具等人,则警惕地把守着各个入口,像是在防备他们突然动手或者逃走。   此时,江辞月低声叹息,道:“能多救一个,是一个吧。”   段折锋道:“我本来以为都已经没救了,没想到还有人能感悟。师兄,你虽然不懂话术,但或许……有时荒谬的真相反而更能打动人。”   江辞月重复道:“‘荒谬的真相’么……”   段折锋望了一眼桃源绘卷中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道:“师兄,如果有一天一个陌生的仙人降临在我们的世界,告诉你其实一切都是假的,灵犀宗、大梁朝、神陆十四州……在我们看来的大世界,其实也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井中界。你会相信吗?”   江辞月愣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我也会像今日桃源村人一样愚昧吧。”   “我知道结果,师兄。生活美满、没有缺憾之人,都不会相信。”段折锋低低地笑了,“无关是非对错,人性而已。”   他们在那里谈笑等候。   然而,一直等到天黑为止,火光四起、人影幢幢。   大张等人,始终没有回来,践行承诺。   江辞月站起身,掐指算来,眉宇间突然流露出惊愕之色。   “不用等了!”   豺狼面具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提着开了刃的长刀,慢慢带人将这里包围了起来:“大张他们已经不会来了……”   他身后,有人扶着猫头鹰面具的长老——他们将长老解救了出来,而后者十分虚弱,勉强被撑着行走。   “妖怪,休想从我桃源村里带走哪怕一个男丁……”   江辞月冷声道:“你们杀了他们?”   “我们不想杀人,其他人都只是关了禁闭而已——他们的家人都说要这么做!”豺狼面具痛苦地说,“大张哥实在是太顽固了,他一定要出来,我实在不得已才会动手……”   段折锋嘲讽道:“‘不得已’动手,然后‘不得已’杀了他?”   豺狼面具无话可说。   段折锋又道:“只要在桃源绘卷内杀人,他的灵魂迟早还会转生回桃源村中,不是吗?若想控制一个人,实在没有什么比从小调教更好的办法了。”   猫头鹰面具咳嗽了一声,说:“不要再听妖怪的话了。他们只用了一天,竟然让那么多人背叛了桃源村,差点就站到鬼神的阵营里……”   江辞月眉头紧皱,盯着他说:“难道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疑虑吗?万一我们所说的才是真相,万一他们选择的其实是桃源村唯一的生路——”   “师兄。”段折锋淡淡地打断了他,“有些人不是不信,而是不愿信。你可知道,一旦有人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那对于这方小世界的‘皇帝’来说,该是怎样的灭顶之灾。失去了祀鬼节,失去了天神的名义,再失去那么多年轻人的话,他就什么也不是。”   “哼……”猫头鹰面具低声冷笑,“你错了,我不在乎什么地位。但是我们桃源村的人,生在桃源村做人,死了也只能葬在桃源村做鬼,生生世世永不背叛!如果,我们是住在井底的可悲部族,那就大家一起沉沦,谁也不能比谁高贵,谁也休想抛弃我们,谁也不能自私地爬出去!”   他说罢,扬起手。   身后蠢蠢欲动的面具们,高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火光将这丑恶而狰狞的一幕映照得无比清晰,每一个人充满杀意的猩红眼眸里,都倒映出江辞月洁白无瑕的身影。   突然,一双手轻轻遮住了江辞月的双眼。   段折锋在他耳畔低声笑道:“别看,师兄,你的方法试过了。现在可以试试我的方法了。”   玄微真君用了七百年,仍未能创造出真正的桃源理想乡。   江辞月用了十数年,却不能度化桃源所有人。   前世,段折锋只用了一夜。 第26章 绘桃源(5)   段折锋并没有让江辞月看见。   但江辞月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桃源村中,火光冲天,半边天空笼罩在不祥的霞光中。   一切都是猩红色。   阡陌小道两旁摇曳的野花是猩红色,被推倒一边的藤椅是猩红色,桃花树下的秋千是猩红色。   田边的溪水流淌着猩红色。   猩红色的纸人力士冷酷无情,遵照命令巡视着整个村庄,一一破开所有的门户,确认所有尸体的鼻息,画下断生离恨阵图。   直到完成所有的任务,才静静回到原地伫立着。   段折锋屠空了桃源村。   断生离恨阵能囚魂锁魄。   在桃源绘卷这方小天地里,所有的魂魄最终还是被全部“救”出。   它们离开了绘卷,离开了七百多年来说不清是诅咒还是恩赐的宿命,第一次来到绘卷之外,看着真正的天空和大地。   ——这才明白,他们是错的,错将真理当作谎言。   遂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有人痛哭流涕,也有人麻木不仁。   有人选择了就此死去,走向真正的阴曹地府,从此在大千世界中轮回转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有人请求留在灵犀宗门里,借用纸人力士的身体,尝试踏上修行之途。   也有人选择辗转偷生,保留此世属于自己的记忆,于这世上多行走三十年。   “纸人力士之躯虽然坚固,但是此后不能轻易沾水,只能用细砂清洁身体。”江辞月一一嘱咐他们,“此外,其中灵力最多再运转半个甲子。时间一到,力士身体崩毁,你们的灵魂就要自行前去阴曹地府,否则就耽搁了转世投胎。”   众人纷纷叩谢江辞月。   直到今时今日,他们才知道江辞月所言的一切才是真相:自己自出生以来,竟然真的只是画卷中的纸人而已。   江辞月问他们:“可有去处?”   他们都没有去处,但是却有相同的目的地。   “我们想去看海。”大张说,“从未听说过,竟然不是陆地上生出水源,而是在大海上出现了陆地……我们想要去看一看传说中的‘百川东到海’是什么样的景象。”   “也好。”江辞月并未阻止他们,“此去东行,万望小心。”   这些寄宿于纸人体内的灵魂们,从外表上来看与常人几乎无异,就在灵犀宗门前一一向江辞月拜别,然后向着山下走去。   或许从此在尘世中,会出一些关于奇异纸人的民间传说。   送走了所有桃源村人之后,江辞月展卷再看。   桃源绘卷里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的狼藉之景。   他一时突然感觉到自己还不够了解段折锋:他是怎样下的手?如何能下得去手?   段折锋仿佛知道江辞月心中所想,他道:“做自己认为対的事。江辞月,只要一个人所持的信念足够坚定,就再也不会轻易动摇。”   江辞月很久都没有答话。   段折锋以为他生气了——像江辞月这样的人,应该无论如何都看不惯这种事,师兄想必心中又惊又恶,不知如何面対自己。   然而到了晚上,江辞月手捧着桃源绘卷,来到玉阙宫中复命。   他自然不知道玄微真君只是一具傀儡而已,在那九重鲛纱的背后,其实还悄然站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师弟。   “师尊。”江辞月站在玉阶下,低落地向玄微真君禀报,“桃源绘卷中的争端已经解决了,所有的桃源人都被救出,只是……用的却是一个特别的法子。”   他停顿了很久,没听见玄微真君的回答,就斟酌良久,又说:“弟子愚钝,不能度化所有人,还差点被群起围攻。于是师弟……段折锋釜底抽薪,将他们的肉身尽数杀死,将灵魂全部带了出来。”   玄微真君道:“虽行杀道,却为救人。対错功过,实难分辨。”   江辞月说:“桃源村人数十年来举行所谓‘祀鬼节’,假借天神之名,却行杀人、吃人的恶事,就算情有可原,其罪亦难赦免。此外,他们还袭击了弟子。段折锋杀了这些罪人,也是想保护我。”   “你觉得该如何处置?”玄微真君问他。   江辞月说:“于情于理,都不该惩罚他。但是宗门有律,杀十人者,无论如何都必须禁闭一年,罚抄《清净经》,直至心魔全消。究事情原委,一切都因我而起……我愿意代他受罚。”   鲛纱后,段折锋的目光落在江辞月身上。   前世,他杀空了整个桃源绘卷,将所有的灵魂都放归自由。   后来发生了什么?   江辞月斥责他杀性太重,罚他去崖边禁闭一月,令他心中愤懑不堪,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   那一月禁闭出来后,据说师兄接受了一个师门任务,整整一年都未出现。   他只当是江辞月从此厌恶、远离自己,却并不知道……   江辞月原来是在代他受罚。   ——这个傻乎乎的小师兄,为何什么都不说?   堂堂玉阙宫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声。   很久没有得到回复,江辞月有些着急:“师尊,你不要罚他,他是少有的修行天才……要不就把我也一起罚了也行。”   过了许久,玄微真君说:“也罢。那就罚你们二人一起抄写《清净经》十篇,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解除禁闭。”   江辞月松了一口气,行礼道:“是,师尊。我这就出去与他说。”   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   玄微真君问:“还有什么事?”   江辞月说:“我想请师尊教我制作绘卷之术……”   “你想学如何制作桃源绘卷?”   “是。”江辞月说,“我知道我现在力量微薄,做不出那样的小世界;智计也不够,不知道如何真正让人们在其中幸福安乐,不会再酿成像桃源村一样的惨祸。可是……如果连在绘卷里都做不到的话,如何要真正施惠于天下,保神陆十四州于太平呢?”   “此宏愿也。你可知道,即便是渡劫期真人也未必能做到天下太平,为师亦只能镇守灵犀山一方而已。”   “我知道,师尊,但是我想试一试,哪怕会被人讥笑自不量力。”江辞月抬起头,看向大殿之中永恒运转着的天道金轮,许久后缓缓道,“也许有朝一日,我成为渡劫期真人,又能明晓天下之真理,届时我就画一张山海绘卷,将山川湖海都画在其中,我希望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我想保护其中子民不受天灾人祸之苦,也免于愚昧无知之恨。”   ……   最终,段折锋和江辞月师兄弟两个还是一起受罚,被关在藏经阁里抄书。   用毛笔抄书这件事,做起来还是非常的慢,一夜时间往往也只能抄个半本而已。   江辞月正襟危坐地抄写,每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   抄写间隙,他偶然看见段折锋在旁边悠闲地喝着茶看书,也不由低声叹气,心里决定:算啦,我身为师兄,大不了替他多抄两份。   大师兄为人正气,很知道以身作则。   但段折锋这种坏学生就不行了,他选择另辟蹊径。   ——那两个穿越者呢?滚过来刷本座好感。   半个时辰后,周颦和李珠儿风尘仆仆地跑来藏经阁。   听说要替段折锋进行抄书这种苦差事,她们欣喜若狂:“太好了!!终于有机会能帮上忙了!!只要抄十本吗?真的只有这么点?要不多抄十本吧,更加显得诚心诚意。”   段折锋:“……”   江辞月:“……”   两姐妹甚至有商有量、有说有笑的:“一人抄十本,几天就可以了。”   “字迹可以临摹得像一点,大不了多花些功夫。”   “嘻嘻,一边抄可以一边等着蒸点心呀……”   “江大哥!你喜欢吃蒸饺吗?我们刚研制出一种水晶饺子……江大哥?”   江辞月完全没有在听,而是正在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段折锋。   ——自己因故被罚,怎么能让其他同门帮忙抄写?   他觉得自家小师弟这样做不行,简直像在利用少女怀春的心思,让她们平白干活。   但再仔细一想,自己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们这样来往呢?   毕竟,江辞月也没有谈过恋爱啊……   ——也许这是人家的情趣吧,毕竟有来有往才会有感情。自己一个外人,何必要去棒打鸳鸯……   “?”   段折锋眼看着自家小师兄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抱着他自己的笔墨纸砚进了隔间,背対着门口,默默抄起了清净经。   “师兄,你生气了?”段折锋也走进去,将门带上。   他靠近江辞月的背影,低下头在他耳边说话:“你不喜欢我找她们代劳么?那我这就让她们离开好不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歪打正着地说対了哪句话。   江辞月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心虚和羞赧,支支吾吾道:“也……不必非得这样。你想和她们怎么交往都可以,我……又没说双修不好。”   段折锋一愕。   ——交往?双修?他什么时候说过要亲近这些穿越者了?   回想起这几天来江辞月的种种奇怪情态,他忽觉恍然。   ——江辞月并不是讨厌自己啊……   “师兄。”   “又叫我干什么?”   “师兄,你未免也太可爱。”段折锋笑了起来,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忍不住蓦然大笑出声,伸手一撑,将江辞月单薄的身子困在自己的双臂之间。   江辞月勉强转身,却只能和他面贴着面,修长五指无助地抓着桌面,瞬间大窘:“你、你突然发什么疯,外面还有人在……”   段折锋只是不听,深沉黑眸里蕴满了毫不掩饰的笑意,甚至倾身向前,几乎将鼻尖碰到他的鼻尖。   呼吸交织在一起,心跳声几乎清晰可闻。   江辞月羽扇般的眼睫不停眨动,紧张得耳尖通红,却不舍得移开视线。   段折锋低声闷笑,哄着自己的小师兄:“好师兄,你以后生什么气都要跟我说,我保证除了你以外,不会対任何人好……” 第27章 绘桃源(6)   周颦和李珠儿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只觉得非常惊奇。   “哇,段总竟然笑了,而且好开心的样子。”   “我就说师兄弟两个感情特别好吧,周姐你看,他俩连被罚抄书都这么开心。”李珠儿小声说,“幼年期魔尊其实也挺可爱的呀……”   然而周颦脸色古怪,半晌轻轻拍着自己的脸颊:“我怎么觉得他俩在里面好有基情。啊我不对劲,我不对劲,你让我先静静。”   李珠儿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好自己掏出《魔尊攻略实况记录簿》,在上面写:“今天江总和段总被罚抄经书了,但是他们很高兴的样子,在藏经阁里说笑。总结:魔尊只要和剑宗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好像很高兴。”   周颦的脸色更加古怪,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脑补了,揪着头发苦恼道:“越说越gay了,快停下!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刷好感度……”   李珠儿认真道:“周姐,我怎么觉得比起咱们刷好感度,其实剑宗早就把段总的好感度刷了不少了。只要段总舍不得灵犀山,舍不得剑宗的话,肯定就不会有毁灭世界的想法了吧?”   “这也不失为一条明路……”周颦忽然愣住,恍如醍醐灌顶,“对哦,我们还可以撮合——呸,我们还可以让两位大佬互刷好感度啊!这样一来,剑宗说不定就让魔尊浪子回头……”   李珠儿拼命点头:“没错!现在魔尊还是幼年期,要趁机给他来个幼驯染。说不定在剑宗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之下,未来段总就不是魔尊了,而是仙道的真君之一,变成了正道的力量!”   “斯哈斯哈,好、好香!”周颦的思想又控制不住了,“仔细想想,师兄弟CP真的很萌啊。师兄为人正派、光风霁月,师弟却桀骜不驯。比如每当师弟产生了邪恶的念头,或者做了坏事,师兄就生气地把他拉回家教育,斯哈斯哈……”   李珠儿听得云里雾里:“怎么‘教育’啊?打戒尺吗?”   ——打、打戒尺?!那岂不是……   哗。   周颦的口水突然失控,从嘴角淌了下来。   这天夜里。   容雩眼看着段折锋从藏经阁里回来,而且心情似乎很好。   小狐狸于是胆子也大了起来,摇着尾巴问:“尊上,小师兄不生气了吗?”   “他没有生过气。”段折锋笑了笑,从袖里乾坤拿出一幅画卷——正是已经被毁的桃源绘卷。   他将绘卷放在自己书桌上,慢慢展开,只见其中被焚毁的房屋、田舍都已经被擦除,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   小狐狸问:“尊上,这绘卷还有什么用吗?”   “江辞月留着练习丹青用的,其中已经没有任何生灵。我问他借来玩玩。”段折锋道,“不过,以后还有一些用处。”   容雩总觉得,他的笑容里有一些意味深长的东西。   少顷,段折锋磨了墨,提笔在损毁的桃源绘卷中,先将江辞月的清净小院又复现了出来。   容雩终于有机会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了:“您好像很熟悉江辞月的住所呀?”   “我也住过两个月。”段折锋说。   他果然心情很好,非但不计较小狐狸多话,甚至很有闲情逸致,在清净小院里栽了一圈白芷——其细心程度,更像是不吝于装点自己的新家一般。   小院画完,他想了想,又在其中布置了一汪温泉,这倒是之前没有过的。   小狐狸心道:尊上真会享受!~   还在想着,只听段折锋叹了口气:“可惜,还是缺个江辞月在里面。”   容雩眼睛一亮:喔喔喔,原来是用来金屋藏娇的吗!那这温泉……嘻嘻嘻,尊上果然是最邪恶的!   这天夜里,狐狸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美事。   睡觉还流了一爪子的口水。   第二天,江辞月拿回自己的绘卷,还没有练习今天的功课,先看到了其中的清净小院。   他愣了一会儿,看向段折锋。   “我看你挺喜欢这地方,一住进去连我都忘了。”段折锋支着下巴,慵懒道,“我替你画个更大的,索性我们一起住了,如何?”   江辞月还没有听出其中的调笑意味,只是低头看了小院很久,说:“有心了。谢谢你,我很喜欢。”   ——师弟果然宽宏大量,非但不计较自己连累他挨了二十戒尺,而且还惦记着他的小院被烧毁,将其还原得几乎一模一样……   小师兄感动极了!   江辞月:“等我将绘卷中的风景复原,就能带你在里面游览几天。到时候你想邀请谁也可以,只有我们两人也可以……”   段折锋笑了起来:“真的?”   “嗯。”江辞月认真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段折锋意味深长:“好啊。到时候师兄想走都走不了,别后悔就行。”   ……   绘卷一事,并不为太多人所知晓。   不过此事过后,众人倒觉得江辞月和段折锋走得更近了一些,时常一起上下课也就罢了,还总是一起在藏经阁里看书,一起在后崖的林间吃下午茶。   周颦捂脸:“这真的不是我有问题,是他俩,他俩太有基情了……”   李珠儿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哇,两位大BOSS年轻的时候这么亲密吗?”   但很快,他们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段折锋修为一日千里,成为了新晋弟子当中第一个到达筑基期的。   灵犀宗掌门人玄微真君因此考察其心性、悟性,决定收他为关门弟子——也即是最后一位嫡传弟子。   早在数十年前,玄微真君就已经立下一卦:他此生将有两名徒弟,这二人皆为人杰,如果不是兼济天下的仙君,必然就成为祸一方的魔头。   因此,这个消息传出,灵犀宗上下为之震动。   “原来如此。”李珠儿点头,“应该是玄微真君在考察段总吧,所以让江师兄和他走得近了一点。现在他们真成了同门师兄弟,以后一起学习也很正常。”   周颦觉得很心累:“看来还是我想多了。对不起,我思想肮脏,这依然是个正经直男作者写的正经修仙世界……”   李珠儿忽然想到一件事:“诶?玄微真君可是化神期真人诶,他不是也应该劝魔尊放下屠刀吗?”   这一点,周颦倒是知道一些原因:“几千年后正式剧情开始时,玄微真君已经不见了,作者也从来没交代过两位大BOSS的师尊。我猜吧,要么是飞升了,要么是已经渡劫失败陨落了。”   “好吧……”李珠儿泄了气,“真的指望不上掌门了。”   周颦寻思了一下:“毕竟是个闭门不出的神秘人,也许真的是个不重要的工具人吧。”   玄微真君闭门不出已经整整十五载。   如今突然宣布要收徒,而且整个仪式都在玉阙宫中秘密地进行,期间没有任何人观礼,只将关门弟子的玉册录入之后,就通传全宗上下。   当弟子们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重磅消息中时,师兄弟两人却被玄微真君召集座下,吩咐了一件极为重要之事。   “你们二人都是嫡传弟子,未来可作为灵犀宗的执掌者,因此也该知道我灵犀山上的机密之事了。”玄微真君缓缓道,“灵犀山上灵脉微薄,自我灵犀宗成立以来,也不曾广收门徒,与修真大派相竞争。因为灵犀宗起初不算是门派,而是镇守灵犀天柱的一方守护人。”   江辞月有些吃惊,问道:“是书上说的‘天地八柱’吗?我以为只是神话而已……”   “天地有八柱,支撑四方八极之清气,也就是神话中的‘绝天地通’之能。”玄微真君说,“八柱分别是三山、三水、二木,灵犀山即为其中三山之一,支撑西极天地。一旦灵犀山出事,轻则灵气外泄,重则引发天人五衰、灵脉断绝。因此,灵犀山掌门需得镇守灵犀天柱,不能随意离开。”   江辞月恍然,心生敬畏:“原来,这就是师尊多年闭关的原因。”   玄微真君沉默片刻,却没有继续说天柱的事,反而道:“除去灵犀天柱之外,你们二人作为未来的掌门候选,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江辞月:“弟子一定竭尽全力。”   玄微真君道:“辞月,你磨炼心中剑胎已经十年之久,为师一直告诉你时机未到,因而不准许你挑选本命灵剑。”   江辞月道:“是。”   玄微真君道:“如今段折锋已到,你的时机也到了。就在灵犀峰下禁地中,有一处小洞天名为‘阴阳倒错绝境’,其中封印有一件不世出的神器。你们明日就前往此处绝境,携我信物即可进入其中,将封印破解后,祭炼其成为本命神器。”   听到这里,江辞月终于吃了一惊,说:“师尊,禁地已经十余年未开,上一次听说是天山神霄宫和洞渊天门的几位师兄弟进去,没有一个能出来。那里太过凶险,而师弟才刚刚入道修行,是不是太——”   他担心段折锋修为不够,会遭遇不测。   但玄微真君摇了摇头,说:“那是一处幻境,你们的修为实力不会有任何影响。但是切记: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怯者求死,勇者方生。”   ——怯者反而求死?这是什么意思?   江辞月还没有想明白,玉阙宫中长明灯已经尽数熄灭。   黑暗之中,玄微真君转身摆袖,缓缓道:“都出去吧,为师还需闭关。待你们从绝境中回来后,自然一切都会明白。”   从玉阙宫里退出,江辞月心事重重,他太担心这个凶险莫测的幻境了——得怎么保护小师弟周全才行?   他看向段折锋,却见后者还在没心没肺地逗狐狸,仿佛明天等着自己的只是一场郊游。   ……或许也不止是郊游。   段折锋抬头看了江辞月片刻,忽然微微一笑道:“师兄,只要我们‘同生共死’,我就无所畏惧。你可能不知道,只要你和我站在一边,天下哪里都可以去得。” 第28章 逆生死(1)   江辞月临行前做足了准备,连段折锋也被迫带了护身法器与符纸。   其实段折锋想说这些东西并没有用。   但江辞月过分有大师兄的自觉,把师弟当做不能磕不能碰的玻璃小人,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带去:“要不你在绘卷里躲一阵子?”   “……”   段折锋及时阻止了江辞月,不然恐怕他们再过三天也不能成行。   二人携带玄微真君的信物——掌门玉符,来到灵犀宗后山禁地处。   只见此处崖壁高张,青岩中突兀显出一座紧闭的门庭,破败多年的斗拱上依稀可见当年精美的雕绘,应该曾是百鸟朝凤的壮丽景象。   江辞月以玉符扣响门庭,便见玄微真君设下的禁制层层打开,法力形成的光芒仿佛使巨门裂开罅隙,其中传来阵阵阴冷气息。   “你站在我身后。”江辞月时刻不忘保护自家小师弟。   段折锋的目光却看向门内黑暗中,突然道:“你看。”   话音刚落,门内猛然闪现出一张人脸!   须发半百、满面皱纹,这是一张苍老不堪的人脸,他痛苦地看向门外,牙齿半落的嘴巴不断开合,胸腔里发出声音:“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江辞月大吃一惊,后退两步,已经做出了防备的姿势。   然而老人从黑暗里走出,仅仅只迈出门庭半步,就倒在了门前的光明中,就像被那道明暗的分割线所杀死了一般。   江辞月伸手探了他的鼻息,确认他已经死透,便悲悯地摇了摇头,摘下老人腰带上证明身份的玉牌。   看了一眼,江辞月便一怔:“是玉虚宫义字辈的师兄……太奇怪了,他不是十年前来探这座秘境的师兄吗?怎么会苍老成这样?”   他低头再看,只见老人的身体竟在飞速地消散,须臾时间就成为了点点光斑,只剩下一套破旧的玉虚宫制服叠在地上。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江辞月心中油然生出不祥之感,回头就说:“师弟,要不你别进去……”   然后他就看见,段折锋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衣服,用靴尖勾起踢到一边,接着神情自若地上前,一手已经推开了半开的门扉。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石门之内没有分毫光亮。   现在轮到段折锋回头看他:“害怕的话就走我后面。”   ——那不行,说什么也轮不到小师弟在前面冒险。   江辞月搓了一下手指,指尖亮起一点明火,便借着火光率先踏入了秘境中。   他们刚踏入其中,身后石扉便轰然阖上。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四周景物,只见眼前是一道螺旋向下的阶梯,这禁地竟是一座深入底下的古井。   沿石阶向下,两道脚步声在寂静的地下交替响起。   两旁的壁画色泽已经斑驳,描绘有当年龙凤争霸时的场景,一直延续到凤族没落。   最后一幅场景里,是一只华美的火凤在滔天烈火之中涅槃,瑰丽无双的尾羽如霓虹般消散,延伸向无尽的黑暗中。   段折锋随口道:“当世凤族十不存一,分为五色支脉:赤者凤、黄者鵷鶵、青者鸾、紫为鸑鷟,白名鸿鹄。在这阴阳倒错绝境中,看起来有一支赤色凤凰血脉在镇守神器。”   他说是镇守,其实心知用“封印”二字更为恰当一些。   走到壁画穷尽,石阶亦到了尽头。   地底深处,竟是一汪黑白两色的水面,黑色、白色形如太极阴阳鱼图案一般相抱,其中各有一座石龛,里面盈着一捧清澈的液体。   而水面之上,隐隐站着一个人。   这是江辞月有生以来所见过最美之人,眉梢眼角俱是风情,举手投足皆可倾城。眼角下一颗泪痣,让人恨不能生生醉死其中。   这个雌雄莫辩的美人只是站着,红发如流火,披散在他金红二色的长袍后。他听见动静后抬起头微微一笑,惊心动魄的美感竟似照亮了所有黑暗。   他中性的嗓音沙哑而磁柔:“又有人来啦……又等了十年……”   在这危险万分的秘境之中,竟有这样一个美人。   江辞月心知有异,暗中防备的同时,礼貌地拱手道:“我是灵犀宗首徒江辞月,这边这位是我的师弟段折锋。请问前辈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秘境中等待?”   神秘美人缓缓地说:“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既是人,又不是人。你倒是猜猜看,我是什么人?”   江辞月顿住了。   而段折锋偏看不得有人越过自己,去逗弄小师兄,此时像个专门来踢馆拆台的恶人,冷淡地剧透谜底:   “是一只死凤凰。”   “哈哈哈哈哈哈——”   神秘美人蓦然大笑了起来,随后用指尖勾勒去眼角的泪意,那枚鲜红泪痣隐隐泛着光,勾魂摄魄。   他踏着湖面向二人迎面走来,引起水面点点涟漪,脸上的笑容也突然消失,淡淡地说道:“不错,我是此处阴阳倒错大阵的阵眼,一具可怜的凤凰尸骨。我在这里等待了一千六百余年,只等有缘人破除阵法封印,取走那件导致这里阴阳倒错、生死逆转的神器,我才能重获自由。”   他再向前一步,踏过了那条黑白分隔的交界线。   从白色湖面迈入黑色湖面的瞬间,艳绝世间的美人皮肉忽然层层消融,化为了一具披着华美长袍的白骨骷髅。   江辞月吓着了。   但他害怕的反应,就是瞳仁微微收缩,接着向前走了两步,隐隐将小师弟护在身后。   他紧紧地盯着眼前这具倾国倾城的尸骨,尽量不去激怒对方:“我们正是为了取走神器而来。请问前辈,我们应该怎样帮助你?”   骷髅低低地笑着,展开一双惨白的手臂,面向二人说道:“就在这阴阳两边的石龛中,供奉着两杯酒。其中一杯是世间少有的美酒,喝下就能当场离开;而另一杯则是剧毒的鸩酒,喝下就会暴毙当场。要是只有一个人来,就由我来陪他玩这个选择的游戏;而现在你们正好有两个人,那就要一人喝下一杯,最后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取走神器。”   一杯美酒,一杯毒酒。   那就是一个人活,一个人死。   江辞月毫不犹豫:“师弟,我们走。”   然后他回过头,还没抓到段折锋的手,突然发现他已经走了过去,端起其中一个石龛上的酒杯——“看起来不错。”   “住手!”江辞月这回是真的吓着了,“师弟,你在做什么!把酒放下,我这就带你出去!”   段折锋摇晃着酒杯,看向江辞月道:“你也看见十年前进来的人现在怎样了?出不去的,师兄,既然踏入了阴阳倒错大阵,其实生死的选择早已经开始。这两杯酒只不过是提供了一种方便的死法而已,我们两人之间总有一个要死,剩下那一个才能找到出路。”   说完,他直接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江辞月:“……”   段折锋品了一下:“还不错。若能死在这样的美酒之下,倒也不算难过。”   江辞月冲了过来,使劲地揪住了他的衣领:“吐出来!马上打坐,抱元守一,应该还来得及!!”   段折锋安抚道:“没事的,师兄,看来我这一杯只是美酒而已。”   江辞月怔怔看他,手中力道放松了一些。   可突然,他抽回手,打了段折锋一巴掌。   那声音很轻,江辞月的力道并不大。   但段折锋一怔。   他看见了江辞月的神情——紧促的眉峰,通红的眼眶,隐忍着情绪的湛然眼眸。   他又惹小师兄生气了。   “……为什么能这么随意地决定自己生死?”江辞月咬着牙,愤怒的声音里压抑微弱的哽咽,“段折锋,哪怕你有一丁点的留恋,也不会做得这么轻松……哪怕你有一丁点的在乎!也不会在我的面前饮下毒酒……你怎么能……”   他喘息着抬起手,以掌心抵住了自己通红的双眼,没有再说下去。   他没有说错。   段折锋从不觉得自己的生命值得留恋。   可是,他的小师兄好像很伤心。   段折锋看着眼前十多岁的江辞月,心想——   是啊,江辞月,我也觉得很奇怪。   前世,就在这阴阳倒错绝境中,说着“我会以性命保护你”的,是你;   烈火之中,流着眼泪请求我放下屠刀、回来领罪的人,是你;   你说要报仇,我那时也一心只想死在你手上,可是偏偏又将那穿心一剑偏离了一寸三分的人,也是你;   再后来,引领着仙道之人,与我处处做对,一心除魔卫道的人,是你;   被我设计囚在桃源绘卷之中,隐忍着痛楚、咬牙说要杀了我的人,也是你……   连我都觉得,段折锋会死在江辞月手上——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可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是想杀我?还是救我?   ……   “……唉,江辞月,你真是天下最难解的谜题。”   段折锋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抬起江辞月的脸,倾身而前。   ——以吻封缄。   这个吻轻柔而烂漫。   如梦幻泡影,如前世云烟。   这应该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江辞月不知所措地愣住了,眼中朦胧泪意清晰倒映着他的容颜。   而段折锋离开他被噙住的双唇后,用指腹摩挲着他湿润的唇瓣,低声地哄他:“别生气了,我的小师兄。这次我来以性命保护你,好不好?” 第29章 逆生死(2)   那是他们今世第一次亲吻。   似乎不太是时候,不过,段折锋并不看时候做事。   凤凰尸骨冷眼看着这一切,半张面孔凄清而美艳,半张面孔阴森而恐怖。   “说够了么?在这里面的,我见过很多人、很多关系,有的自称情比金坚,有的貌似仙风道骨,不过……”他扯起冰冷的嘴角,“他们都失败了。你们也不会是例外……不如趁着最后的机会,好好温存一番,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嘘,别听这个人胡说。”   段折锋笑了笑,伸手盖住江辞月的双眼,缓缓道:“师兄,如果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江辞月的声音微微颤抖:“你放开我。”   “好吧。”段折锋略微遗憾地松开手,接着看进了江辞月泛红的眼中。   突然,江辞月抬起头,笨拙地用嘴唇亲吻他。   ——前世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段折锋讶然:“师兄?”   江辞月已经耗费了平生所有的放肆,他低下头狠狠地抱住段折锋,低声说:“对不起……”   不等段折锋回话,江辞月已经重新放开,从表情到眼神都恢复了镇定。   他做下了决定,并因此坚定不移地推开了段折锋,毅然走向了另一座石龛。   一杯美酒,一杯毒酒;一个人生,另一个人死。   美酒已经饮尽。   剩下一杯毒酒,只能由他独自承受。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可他似乎只觉得遗憾。   江辞月心中平静,暗叹自己愧对师尊多年养育,不能回报给灵溪宗门万一,恐怕也要累师尊、真人、同门都为他伤心了。   ——只希望……来日段折锋可以忘记他生命中的过客,原谅自己临死前最后的放肆,能够心无挂碍、早登仙途,从此红尘云外,万古逍遥。   ——而自己,到时想必早已化归天地,如一片小小的杏花,最终渺然于他漫长的记忆之中,和光同尘,翩然而逝。   ——那样……倒也不错。   江辞月微微仰头,将酒杯抬起。   突然,他的手臂停住了。竭尽全力,却还是动弹不得。   他眼角的余光已看到,段折锋含笑走了过来。   手中的酒杯突然被取走了。   江辞月心中一空,似有万钧重担压了下来,令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说好是我保护你,小师兄。”段折锋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你把符咒都放在我身上,你忘了。”   他用一张定身符咒,从背后暗算了江辞月。   如今江辞月动弹不得。   段折锋举起酒杯,将这一杯也一饮而尽。   酒是好的,毒也发作得很快。   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在江辞月身侧,感叹道:“师兄,我现在不想让你看到,大概也不能亲你了。”   ——不要……   江辞月身体僵沉,丝毫不能动弹,只觉得心脏越坠越沉,仿佛有千万丝线将它勒紧了。   他不敢想身后发生了什么,脑海中一片空白。   只感觉段折锋的呼吸声渐渐低迷。   呢喃般的气息,贴在江辞月的耳廓:“只要你还记得我,师兄,我会在奈何桥上等你三十年……”   不知过了多久。   一切都重新归于静谧。   江辞月一动不动,呼吸仿佛已经停止,一股寒冷的痛意贯穿了他的灵魂,令他生不如死。   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涌出,滑落平静的脸庞,最后碎玉一般溅散。   蓦地,他像是旅途中突然被惊醒的人,顾不上满面泪痕,回过头寻找自己丢失的一切——   可他只看到一件散落在地的衣服。   江辞月茫然抱着这件衣服,手指越攥越紧,良久之后,发出一声压抑到了极点的恸哭。   “他对你很好,肯将两杯酒都喝下去,换来你生路。只可惜,情深不寿。”   凤凰尸骨慢慢走了过来,玉颜如旧,冰冷地看着这个伤心至极的年轻人:“你是少有能活着离开这里的人,走吧。”   他伸出手指,法术的灵光将江辞月包围。   世间的一切都好像距离江辞月很遥远,他抱着怀里干瘪下去的衣物,觉得自己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禁地大门又在他面前打开了,但阳光不能带给他任何温度。   “师弟……我带你回去……”江辞月沙哑地说,“师尊可以救你,一定可以救你……”   他跌跌撞撞,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捧着自己唯一的希望,无助地走向玉阙宫。   玄微真君叹了口气:“傻孩子,你哪里带回了什么东西?”   江辞月怀中空无一物,他茫然地抬头。   玄微真君说:“那只是你的情劫,一段幻想罢了。待度过此劫,你的仙道从此无阻,当可以得享极乐了。”   “他是……假的吗?”   “你可还记得此人的名字?”   江辞月伸手轻抚自己的胸口:“我不记得了,师尊,我怎么会不记得了……”   玄微真君叹息着,温热的手掌抚摸着江辞月的额发:“傻孩子,回去休息吧。你是灵犀宗未来的掌门人,不可耽溺于区区一段情劫啊。”   数年之后,江辞月从玄微真君手中受册,接过灵犀宗掌门的玉牌。   他已成为元婴期真人,修为一日千里,更祭炼出自己的本命神剑,自此垂御灵州、逍遥神陆。   而玄微真君未能羽化飞升,寿终正寝于灵溪山苍松之下。   那时,江辞月手持玉牌、身负神剑,已能一窥天道,却依然没能看破那一个问题。   他问玄微真君:“师尊,即便是你,也还是无法找到我忘记的那个人吗?”   玄微真君低声道:“世上何来乌有之人?”   “但我还记得……”江辞月平静的眉目望向远山日落,仿佛穿透重云浓雾,望向山与海的尽头,“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亦不记得他的相貌,可我始终记得他在等我……我记得那种,竭尽全力想要记起他的感觉。”   当他再回过头时,玄微真君面带遗憾,垂头而坐,已经仙逝而去。   江辞月心中一痛,合上苍茫双目。再睁开时,已经如古井无波。   他不该这样,他不该让恩重如山的师尊在最后一刻都这么难过。   太错了。   他错得太深。   他早该放下情劫,专心于灵犀宗,致志于漫漫仙路……   他应该忘记的。   数千年后。   江辞月已是渡劫后期强者,修成通天彻地之能,即将面临无量天劫。   而灵犀宗门徒三千、盛极一时,其中却早已没有故人的身影。   玉阙宫、藏经阁都已成为了久远的回忆,哪怕一砖一瓦都难以回想起来了。   世人尊称江辞月为帝君,正如当年对玄微真君的敬仰那般,但他也早已超越师尊良多。   江辞月如今御临灵州,但依旧孑然一身,唯有带着他的本命神剑,面对苍穹之上的无尽劫雷——   这就是修行中人的终极梦想,逆天修行、战之、胜之,从此长生不老、永享仙福。   如今天道在前,江辞月知道自己必须迎战。   自他眉心之中,已经跳出了一道剑影。   剑长三尺六寸,名曰“无欺”。   无欺剑自鸣而起,在剑鞘中散发无尽华光,等待着自己的主人拔剑而起,斩断天雷,战天而胜之。   江辞月的手已经握上了自己的本命神器,但那一刻,突如其来地,他心生无边的失落感。   ——为什么?我的心还在留恋这世间的什么?   天地间风起云涌,无上劫雷犹如狰狞黑龙,将江辞月渺小的身影衬托如蝼蚁。   可他渊渟岳峙,任由长发起舞、袍袖猎猎,他夷然沉静。   琨玉秋霜,心无外物。   “是谁……在等我。”   他放下了手中神剑,喃喃看向这浑浊难辨的天空。   黑龙咆哮,几欲将他单薄的身影吞噬殆尽。   神陆一十四州,有数万万的凡人、数万万的生灵,都在仰望着渡劫期的半步仙人,可他偏偏就在那里停住了。   ——修真之人毕生的梦想,难道要在这最后一刻轻言放弃?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情劫,难道要放弃自己千年之久的生命与记忆,辜负所有人的期待么?   神剑无欺还在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主人。   拔出剑,他举世无敌。   可是他不拔剑。   他不愿飞升。   死亡的不祥之气在心头笼罩,那股焚心之痛令他从没有这样清醒过、痛快过。   “我不负他。他在等我。”江辞月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就在这柄神剑面前,“就算获天之罪……我也不愿负他。”   说罢,天地间亮起了那道无比清晰的光芒,似要将他单薄的身影深深凿刻在无边黑云之中,从此化为古老的传说。   下一刻,才是无量雷劫那响彻天地的轰鸣声。   神剑无欺的光芒,在黑暗中隐没。   大雨倾盆而下,淹没了江辞月的世界。   ……   他应该是死了的。   死在天劫之下,就只有魂飞魄散的结局,就连奈何桥都去不到。   可是,江辞月惊愕地发现自己还有意识,甚至还能看、能听,只是失去了可供使用的肉身。   他现在像一个孤魂野鬼,跟在一个少年的身后。   那少年眼蒙黑纱,从一张锦榻上醒来,露出面容的一刹那间,就让江辞月如遭雷击——他想起了他的名字!   段折锋!段折锋!……他怎么能忘记这个名字!   江辞月冲向段折锋,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太多的事想做。   可是,段折锋的头顶和肩上有三盏火,这火焰阻止了江辞月的靠近。   无论江辞月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人看见、听见,就像他并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一样。   江辞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段折锋下了榻,然后微笑着问身边的丫鬟:“我好像忘记了什么。绿箩,你说,我昨天是不是遇见了一个重要的人?”   丫鬟笑道:“少爷,你昨天都没有出门呢,家中也没有客人到访,哪里能遇见陌生人?倒是今日,你还要出门祭拜老爷和夫人吗?”   “嗯。”段折锋淡淡答道。   ——不要去!那是妖怪要害你性命!这个丫鬟也是狐妖!   江辞月的声音没有人听见。   他急切地围绕着段折锋,却无论如何都靠近不了生灵,只恨自己无能为力,竟然亲眼看着段折锋上了轿子。   然后,门帘放下,江辞月又看到,单独一人的段折锋从坐垫下取出了一把染血的利刃。   “……”段折锋将刀刃慢条斯理地擦拭干净,听着外面那只狐妖的声音。   他露出了一个优雅的笑容。 第30章 逆生死(3)   幻境之中,阴阳倒错。   段折锋死,江辞月乃生。   江辞月死后,段折锋才生存于他的幻境中。   只是,段折锋忘记了江辞月。   他杀了狐妖,然后披上它的皮,又偷袭抓住了小鸤鸠。   他用小鸤鸠逼供蔡氏,他问:“我记得一个人,不过却见不到他——你们把人藏在哪儿呢?”   蔡氏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她摇着头:“我不知道你在说谁,段府里根本没有新的客人,我不知道……”   “如果那个人没有出现,我本可以忍受这样的世界。”段折锋说,“但我现在找不到他,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所以我就不准备继续这样活下去了。当然,临走之前,还需要你们帮我一点小忙。”   他亲自帮蔡氏下了油锅。   但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蔡氏也不知道他在说谁。   段折锋以一把火,烧光了段府内的一切。   他做这些事时,脸上的神色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狠厉。或者说,他更多地感到了无聊和厌烦。   再后来,他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北行,只是因为听说鸤鸠是被北方的一位魔君派来镇压段府气运的。   那么魔君应该会知道吧,他究竟忘记了谁呢?   数百年后。   段折锋又将北域魔君罗刹隐揍了一顿——嗯?他为什么会觉得是“又”呢?   按照战前的赌约,罗刹隐必须要为段折锋效力十年。   段折锋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可惜,罗刹隐也不知道。不过,作为魔君,他知道一些别的法子:“狐妖一族擅长蛊惑人心、制造环境,而食梦貘一族则善于操控梦境、追溯回忆。如果你有意,就让他们合作为你制作一个梦境,在梦境的深层寻找自己丢失的记忆。”   段折锋于是做了这样的一个梦,出来时若有所思。   罗刹隐问他:“感觉如何?”   “很糟糕。”段折锋说,“我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更多东西。”   罗刹隐讶然:“何以这么说?”   段折锋沉思片刻:“只是一种感觉,就好像……我曾经经历过三千多年的漫长岁月,只是在最后被迫忘记了一个人,忘记了关于那个人的所有时光,然后我就失去了三千年。罗刹,你猜,是什么样的人会挥之不去地存在于我全部的岁月中?”   罗刹隐说:“属下不知。”   段折锋笑了笑,然后说:“至少我在梦中回忆起了一件事——我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死在天劫之下。”   罗刹隐便劝道:“既然已经是个死人,就不必为他多费心了。”   段折锋却说:“既然有生死,那就在生死簿上。迟早有一天,我会打下冥界,找到那本记载了他名字的生死簿。”   没有人知道,江辞月的意识就在段折锋的身后。   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有人能看见、听见他。   这是在幻境当中,江辞月已经经历过了漫长的一生,却奇妙地在死后见证段折锋的幻境。   在各自的幻境当中,他们会将彼此遗忘。   也许这就是生离死别的意义。   此时此刻,江辞月看着段折锋的背影,看着这个本应是天道宠儿的“小师弟”与魔君为伍,甚至与狐妖、食梦貘等妖魔合作,只为了找到虚无缥缈的自己……   “不要再找了,师弟。”江辞月以悲伤的眼神看着他,“就当我死在天劫之下,你不该找我——这幻境里永远要有一个人死,另一个人才能活着。你应该在这阴阳倒错的幻境当中找到那件神器,然后破除这些幻象,从而离开禁地,回到灵犀宗,将这一切拨乱反正……”   可是,段折锋听不见。   江辞月眼睁睁地看着,幻境之中,段折锋以杀道入魔。   妖魔的修炼没有道门那么多规矩,他只管在极致的杀戮找到极致的力量,纵横于魔域冀、幽二州中,又向邻近的青州、徐州、梁州、兖州等地不断侵略。   以他的资质,只用了八百余年,便迈入了天魔之境,也早已将罗刹隐真正纳入麾下。   江辞月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段折锋,他心如刀绞:“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本该拜入灵犀门,他不会行差踏错,进入魔道……”   修道中人每跨越一个大境界,就有一次天劫历练。   然而魔道之人、罪孽深重之人则触犯天怒,无论在什么境界,几乎每一个百年都要经历一次天雷,称为“罚雷”——无数妖魔就是在这样的罚雷之下殒命。   段折锋已经历过十数次罚雷,每一次都是孤身度过。   唯有这一次天魔罚雷之中,他九死一生。   没有人知道,万千劫雷之下,无尽天威之前——   江辞月有多想张开双臂,将小师弟藏在身后。他恨不能拔剑斩断天雷,对着那冥冥天空之上的天道法则呐喊:“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你要处罚,为什么不先让我魂飞魄散?段折锋生于妖鬼觊觎之下,长于魔道环伺之中,难道这也是他的错吗?他如果有错,难道不是命运错得更多吗?”   只是,他的声音无法传达给任何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魔罚雷之下,段折锋满头黑发皆化为银白,直到十几年之后才将伤势养好。   他说自己在天雷中听到了某个声音。   所有人都劝他放弃,因为即便如此,段折锋依然不能想起自己忘记了谁、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段折锋于是拔出他的剑——那是一柄与他共同经历过十数次雷劫的魔剑。   剑长三尺七寸,名曰“无赦”。   段折锋以无赦剑,在自己手臂上划下一道无法痊愈的伤痕。   “若我知道那个人的名字,那我早该将他刻在我身体之上。他就是我的一道伤痕,只要我还活着,就要一直感到痛苦。”段折锋轻松地说,“可惜,我现在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记得这种痛苦了。”   从此之后,每隔十年,他都要刻下一道新的伤痕,成为经年累月、越来越深重的痛苦,令他终身难忘。   带着这些鲜血淋漓的伤疤,段折锋在数千年间辗转征战、纵横捭阖,带领魔道追随者开疆辟土,成为一代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君。   后来,他甚至攻占下了灵州灵犀山,一脚将大衍天数金轮踹翻之后,踩在那金轮天鬼的身上,问他:“你号称穷究天理、无所不知,那你知道本座在找谁吗?”   金轮天鬼瑟瑟发抖,说不知道。   “真没用。”段折锋面上带着散漫无聊的神色,拔出无赦剑刺穿了金轮天鬼的天灵盖,然后将失去了器灵的金轮一脚踹开,“无趣的灵犀山。无趣的人世间。”   灵犀山上喊杀声震天,魔道之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段折锋站在灵犀山巅时,向下俯瞰着一片仙山景象,忽然抬起了手臂,看向那密密麻麻的伤疤,笑道:“这里景色不错,难怪仙道之人喜欢立于云端,你觉得呢?”   ——就好像“那个人”真的在他身边一样。   而他身旁,江辞月怔然俯瞰,喃喃道:“不该再错下去了,师弟,不能再错下去了……”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近在咫尺的段折锋,可是,后者肩头的一盏魂火又将他灼伤。   幻境将他们彻底分隔了。   生死两端,如隔山海。   相思相忆,不能相知。   又数百年后,段折锋终于能率领数万万妖魔为军,冲破生死阻隔,杀进了冥府之中。   无赦剑斩杀所有拦路之人,无论是妖、是鬼、是仙、是魔,最终都要折戟于段折锋的剑下,化为他张狂魔气的一部分。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生灵死者皆杀成一片,而段折锋衣裳染血,从血与火之中闲庭信步而过,踏上了那座奈何桥。   他看到,忘川河沿岸是鲜红的彼岸花海,朝开暮落,凄美如血。   “花叶永不相见么?”段折锋若有所思,低头取下一朵彼岸花,捻动片刻后,忽而不屑地嗤笑一声,“我偏要见他一面。”   彼岸花跌落入忘川河中,载浮载沉,隐没在三千弱水里。   段折锋取来了生死簿,将上面记载的亿万姓名遍查一遍。   而江辞月低头看去,找到自己的生辰八字,却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他的母亲根本没有生下双胞胎,而“江辞月”确实是个不存在的人。   找不到,看不见,听不见。   ——为什么还要坚持他的存在?   江辞月眼中含泪,低头贴近段折锋的手臂,仿佛要给他一个并不存在的拥抱。   突然,段折锋指尖一动,抬手轻轻触碰自己手臂上那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蓦地,他低低笑道:“好疼啊……是你在这里吗?”   忘川河沉默地流淌,彼岸花海凄美地盛放。   十万阴兵已将奈何桥包围,看向那名桀骜不驯的魔君。   段折锋笑了笑,并不后退:“这里有一个我要找的人,我就在这里等他。三天等不到,就等三年;三年等不到,就等三十年……”   阴兵已近,旌旗蔽日。尺竹伍符,鼓角齐鸣。   数万万枪戟枪械都指向他的身形,杀气冲天而起,日月顿失其光,血色如雾雨笼罩了整个阴曹地府。   无赦剑自鸣而起,落入段折锋的掌心。   ……   当段折锋的世界陷入黑夜时,江辞月的世界堪堪天明。   灵犀山上,玉阙宫中,九重鲛纱深重里。   江辞月忽而惊醒,挥袖驱散了满殿灵虚香气。   仙山苦寒,唯有明月苍柏相伴。   “掌门真人,发生了什么事?”仙鹤童子问。   “……无事发生。”江辞月未戴金冠,披散满头白发,漫步走向空茫大殿,衣袖迤逦,流风回雪,“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惜俱已遗忘。我错过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而且……”   一百八十盏长明灯次第而亮,没有任何一盏能找到他遗忘的人。   江辞月伸手轻触手臂,那里没有任何伤口,可是……   “……好疼。” 第31章 逆生死(4)   江辞月独自一人前往地府,却被拦在第二殿前。   第二殿阎罗楚江王亲自出迎,礼貌地问他:“不知灵犀剑宗亲临地府,所为何来?”   “为寻一人。”江辞月说,“请借生死簿一阅。”   “生死簿上记载天机无数,即便是化神期强者,也不能承受其中因果,真君确定要如此吗?”   江辞月道:“我已经错过了许多年,不能再等下去了。”   “敢问真君,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生辰八字为何?”   “……一概不知。”   楚江王听后,反倒是笑了三声,说道:“如此,恐怕本王不能相助。真君哪里是想找人,只怕是想将地府翻个天翻地覆。”   江辞月并未答话,只是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楚江王身上略作停留,似乎要想起什么,但最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并不是他。   于是江辞月平静而深邃的目光越过他,仿佛要穷尽此处黑暗,看到生与死的尽头。   眉心剑影蓦然跳动。   “若我执意要借阅生死簿呢?”江辞月沉静地问。   “那就请恕我们无礼了。”楚江王后退一步,“泄露天机之罪,就算你愿意承受,可我们也不是玩忽职守之辈。来人!”   地府兵力听得鼓声号令,就将此处包围。   “……无欺。”江辞月轻声呼唤。   神剑祭出,持剑的江辞月目光中却只见悲悯,他低声叹息:“我并不想伤及一人,还请你们后退。”   无欺剑出,霎时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剑芒。   江辞月明明只有一人,却能力敌数万万军队而不退,甚至缓步向前,如苍茫大浪之中逆流而上的蛟龙——   越过彼岸花海,越过忘川河,走向那座象征世间生死离别的奈何桥。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是那一刻心脏的跳动,在这数千年来第一次这样的真实。   只可惜……   奈何桥上空无一人,唯有桥下魂魄在绝望地呻吟。   在这奈何桥上,江辞月击退了十数波追兵,目光固执地在无知无觉的魂灵中逡巡。   无欺剑略作停顿,就有人惊喜地说:“他余力已尽,快上!”   然而,江辞月回过头时,凛冽剑芒依旧如初,将追兵再次逼退。   渐渐地,他们将这个无法击垮的剑宗视若神明,不敢再轻易上前,只能团团将他包围,寄望于他耗尽法力、无力再战。   江辞月亦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不愿离开。   越过生死之间的迷雾,他看向奈何桥后,那座巨大的轮回井——经受审判的灵魂将在其中进入六道轮回,再世重生。   忽然,一支羽箭倏然飞来,没入江辞月的手臂。   剧痛令他神智恢复,倚靠在奈何桥边,茫然回眸,只见眼前杀声震天,目之所及都想取自己的性命。   举世皆敌,能几时也?   再强的神剑,终究也会有被折断的时候。   江辞月的第一滴血染上白衣之时,就已经预示了他最后的结局,他只是仍在徒劳地挣扎而已。   又有追兵围攻而至,看来是要将他逼死在奈何桥上。   伤势越来越重,江辞月心中十分清明,便令无欺剑飞举而起,耗尽最后一丝法力,拦在奈何桥前。   他凭栏而看,因伤重而陷入恍惚中,只觉从所未有的轻松,世间生死不过如此,又有什么值得畏惧?   一道血迹顺着伤口流向指尖,没入桥栏上,突然浸染出了其上三个字迹。   他一笔一划地摸索,那是用剑尖凿刻出的一个名字——   段折锋。   段。折。锋。   “江辞月,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疑。”   “喜欢的人,当然要多亲近……如果不能从心所欲,那么修炼本身就毫无意义。”   “我相信你。”   “江辞月,你若能一直保持这么可爱就好了。”   “终于可以好好看看你,你怎么不笑?”   “好师兄,你以后生什么气都要跟我说,我保证除了你以外,不会对任何人好……”   “别生气了,我的小师兄。这次我来以性命保护你,好不好?”   ……   他们愕然地看见,奈何桥上浑身是伤的仙人,竟然牵动唇角,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就像将珍宝失而复得,又像漂泊的游子终于归乡。   所有的记忆在脑海中如白驹过隙,却遥远得彷如前世一般。江辞月心中从未如此平静,他低声道:“师弟,我明白了。‘阴阳倒错,生死逆转’——怪不得凤凰说,我们当中要有一个死去,另一个才能找到生路。如果只有这样才能破除幻境,结束这场永远无望的生死轮回,就让我来破局吧。”   他伸手一展,神剑无欺倒飞而回。   刹那间,风云变色,奈何桥下众人严阵以待。   他们无比惊愕,竟看着举世无敌的灵犀剑宗横剑于颈上,就欲自刎当场!   就在这一瞬间,无欺神剑散发凛冽寒光,犹如一段无暇的月华,照亮江辞月释然的面容。   也照彻出奈何桥下,忘川水面中,那名黑衣如夜色的张狂天魔!   “——师兄,说好三十年,你倒让我等了三千年。”水中倒影就是段折锋暌违已久的容颜,他站在奈何桥上一模一样的位置,恰似与江辞月倒隔一整个世界。   此世、彼世,一生、一死。   原来他们近在咫尺,却隔却生死,三千年来始终错过,唯有在奈何桥上才能见到最后一面。   在这幻境之中,记忆会消失,生命会流逝,唯有一段挥之不去的眷恋之情在提醒着彼此对方的存在。   所以江辞月不愿飞升。   所以段折锋以痛自醒。   如今江辞月回首看去,惊觉这虚假的一生当中,唯有一件事物过于真实——   那就是神剑无欺!   它便是这场阴阳倒错绝境的关键所在,也是那柄导致生死逆转的神器,是将他们二人困在幻境中的阵眼。只要以真实的无欺剑自刎,江辞月方能真正死去,也才能放段折锋真正地自由……   可是,他欲拔剑自刎,却被阻拦。   段折锋问他:“可还记得临行之前,玄微真君说过什么?”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江辞月说。   段折锋续道:“——怯者求死,勇者方生。”   奈何桥上下,水面相对。   他们两个都站在自己正确的世界中,却只能看到对方颠倒的幻影。   究竟谁生谁死?谁真谁假?   彼岸花海愈见鲜红,十万阴兵如黑云压城,变幻出千面獠牙,要将他们分别杀死于两个世界里。   段折锋道:“与其束手就缚,不如殊死一搏。师兄,你知道我不是一个认命的人。”   江辞月问他:“你待如何?”   段折锋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既然生死倒错,那不如将这错的一切都摧毁。这忘川河来自世间生死,将一切都归于轮回之井,若我们将轮回之井彻底斩断,那忘川之水还能倒映生死吗?”   江辞月背靠奈何桥栏,白衣已经被血色浸透,但直到这时,他竟也笑了起来,说:“你怎么总是这么肆意妄为?先强闯地府,泄露天机,又斩断轮回,你可知道这都是触怒天道法则的罪责……”   “机会难得,你不陪我一起疯一回吗?”段折锋眼眸含笑,仿佛早已知道江辞月的选择。   而江辞月轻声道:“若还能回去,我定要罚你一百戒尺。”   双剑同时祭出,光华照彻奈何桥上下,将忘川河沿岸彼岸花海尽数横扫!   数万万魂灵齐齐呐喊,神佛妖鬼升天而起,血火如雨而落,地煞步步绽放成莲,将一切燃烧成炼狱火海。   江辞月踏火而来,手中无欺剑剑刃上,流淌着他自己殷红的血,向那座轮回之井劈出了开天辟地般的一剑。   然后,他看见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剑芒。   无赦剑应约而至!   两个世界在轰然巨响中寸寸碎裂。   双剑剑芒化为黑白两色的阴阳符鱼,交错而升,冲天而去,化为一道黑白交缠的光柱。   神器出世!   他们终于破除幻境,回到了现实之中!   江辞月但觉身体仿佛被灵气阵阵冲刷,幻境之中的渡劫期修为层层消退,唯有道心在鸿蒙之音中嗡然而颤,化为种种明悟。   当他重新睁开双眼时,但见自己站立于禁地白色水面之上,眼前黑色石龛已经轰然裂开,其中奉有一柄古朴神剑,剑长三尺六寸,剑柄上刻有玄妙天书,不辩其意。   “无欺……”   江辞月轻声呼唤,将神剑纳入掌中。   刹那间,血脉交融,他认识这柄剑仿佛已经有三千年之久,彼此之间毫无罅隙,从此之后当互为本命、共踏仙途。   江辞月眉心识海中,祭炼十数年的剑胎终于能够成型,成为一道白色印记。   神剑发出喜悦的鸣声,同时惊起了另一柄剑相似的共鸣。   禁地之中,段折锋就站在与江辞月相对应的位置,拔出了属于他的那柄剑。   “无赦。”他叹了口气。   无赦剑化为一道黑色印记,钻入他手臂之上,仿佛能感受到他三千年来在那里留下的痛楚伤痕。   江辞月惶然看去,竟然感到段折锋身上似乎真有张狂魔气,几乎要将一切陷入血色杀戮之中。但再定睛时,一切都已沉寂,只有段折锋深邃的目光看向自己。   “师兄,该走了。我知道你攒了很多年的话想和我说,不过……”段折锋提醒道,“禁地即将塌陷了。”   禁制已经失效,双生神器同时出世。   禁地内动荡不已,石龛、石阶、一幅幅壁画都在剧烈晃动中碎裂,阴阳符鱼失去了法力。   而作为阵眼,那具美艳无双的凤凰尸骨,在水面上翩然起舞,莲步婀娜,长袖潆洄。似笑非笑的脸颊上一点泪痣,倾国倾城。   “既然有生,自当有死……一千六百余年,我终于等到了一个解脱。”凤凰边笑边舞,似一朵绽放的火莲,在极致的凄美盛放之后,渐渐归于凋零——青丝散落尽,皓腕成白骨,只余一具红粉骷髅,在华美的长袍下塌落在地。   火焰腾空而起,将他彻底焚烧。   江辞月离开禁地时,本想为凤凰收敛尸骨。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那片温热的灰烬中,他捡到了一枚凤凰蛋。 第32章 逆生死(5)   神器出世,禁地塌陷。   阴阳倒错绝境就此成为绝唱。   段折锋和江辞月师兄弟两人也成为了传奇,他们不但活着回来,还带回两柄相生的神剑和一枚凤凰蛋。   师兄弟们原本对他们的经历是非常好奇的。   但不知怎么的,江辞月回来之后,身上好像多了几分威严,本来就很有做大师兄的模样,现在就更像仙门长辈了。   江辞月说:“还需先禀报掌门。如果师尊说可以告知,我再回来告知你们也不迟。”   众人不敢在他面前造次,都唯唯诺诺地点头。   周颦和李珠儿两个小师妹在最后面说悄悄话:“我靠,剑宗竟然是这个时候就拿到了本命神剑吗?”   “我也不知道啊,原著根本没提过这么久远的事情吧,连面壁人都没说过这件事。没想到是段总刚刚拜师,好像连筑基期都没有,竟然就能拿到神器……”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BOSS模板吧!”   “完了,感觉又错过了一个重要的剧情节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啊?快点飞鸽传书,回去问问面壁人该怎么办……”   另一方面,江辞月先回玉阙宫,向玄微真君交代了他们取得神器的来龙去脉。   玄微真君听后微微点头,又说:“你说,你们是斩断了轮回井,甚至遭遇了地府阴兵追杀。还有段折锋堕入魔道,倒行逆施?”   江辞月说:“只是幻境之事,不能当真。师弟当时也是在群妖环伺之下,被逼无奈,才会出此下策。”   玄微真君沉默许久,说:“连同他在桃源绘卷内的表现一起看,此子恐怕天生有魔种,才会杀戮成性。”   “……那不是他的错。”江辞月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师尊,我看见了一切,也能理解这一切。与其说是他的错,不如说是天道不公!”   “好大胆。”玄微真君道,“江辞月,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直斥天道法则?”   江辞月抿唇不语。   玄微真君又道:“你与段折锋相处短短数月,竟然也从他身上学到了桀骜不驯的逆反根性。虽然破除阴阳倒错绝境有功,但我不能放任你这样下去——自去领戒尺三十,然后与段折锋一起面壁思过一个月!我也不罚你们抄写经书,这段时间,就当作是熟悉你们的本命神器吧。”   江辞月沉默地低头看着玉阙宫光亮的地板,许久后说:“是,师尊。”   ……   江辞月挨了三十戒尺,掌心微红地去找段折锋。   刚从一场漫长的幻境中走出,他感觉自己真的憋了三千年的话,想要向段折锋说,但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倒是段折锋依旧从容,抓着江辞月的手腕,笑道:“怎么这次是你被罚呢?江辞月,觉得疼就记得叫出来。”   他用冰水浇湿的手帕给江辞月擦了擦掌心,怕疼的小师兄蜷缩了一下手指,垂头丧气的看着他。   段折锋:“怎么,委屈了?”   江辞月小声说:“我受罚了,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没错。师尊教导了我十多年,这是第一次我不服气,我觉得是师尊错了。”   段折锋笑了起来:“你当面顶撞他了?”   “嗯。”江辞月老老实实地说,“师尊说你做得不对,然后我说是天道不对,然后师尊就生气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难道因为天道不公,就要将一切命运都默默接受么?”   “也是,如果能学得会圆滑世故,你就不是江辞月了。”段折锋道,“玄微真君……师尊的道是顺应天命,是寻求天道法则之下的一线生机,故而会这么教导你。人皆有欲望和恐惧,玄微真君也不例外,等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江辞月:“听不懂。”   “那就不懂吧。”段折锋莞尔一笑,随后吩咐纸人力士去做点甜食,权当是安慰小师兄受了伤的心灵。   江辞月依旧较真,始终放不下他心中的是非黑白:“师弟,你觉得自己为什么会在幻境中入魔呢?”   “大概是因为弄丢了小师兄。”段折锋随口道,“人生岂不是少了大半的乐趣。”   江辞月想起幻境之中,段折锋堕入魔道之后的样子……   即便事后回想起来,仍然让他心中一痛。   他目不转睛,一直盯着小师弟的背影看。   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自己那段不被人看见的时光,无论如何都接近不了近在咫尺的段折锋。   江辞月心中悸动非常,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突然间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张开双手从后环抱住段折锋,将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   ——这一次,没有魂火阻拦他了。   他可以自由地抱着心上人,感受他的体温和心跳,听见他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   只是这样而已,就令他心中安定。   段折锋突然被抱住,动作不由一顿。   “师兄,你这是突然撒娇么?”段折锋笑着问。   他没有动,只觉得身后江辞月黏人得可爱,好像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飞走了一般。   江辞月闷闷地说:“你是不是也有过这种经历,化为游魂在我身边,眼睁睁看着我忘记了一切,但是却不能出声提醒我?也不能靠近我,触碰我?”   “有啊。”段折锋促狭地说,“我看见了很多年、很多事……好像还看见你搓脚。”   “我、我没有!”   “还看见你穿裙子。”   “胡言乱语!栽赃陷害!”江辞月恼了,“我根本没有,你都看了些什么啊?”   段折锋于是叹了口气,道:“我看你整整三千年都没有笑过一次。”   江辞月沉默下来。   段折锋回过身,抬起江辞月的下巴,看他暗淡下来的双目,低声道:“江辞月,我不在的时候,你怎么就这么笨?都不知道怎么样好好活着。”   过了许久,江辞月小声说:“我不知道,师弟,我明明在梦中已经得到了一切,甚至修炼到化神期,达成了师尊的期望,可是我不快乐……我总是想你,却想不起你。”   “嘘……”   段折锋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倾身上前,回以轻柔一吻。   江辞月的呼吸时断时续,他心如擂鼓。   仿佛有千年之久的期待与迷惘,皆在这一吻中熔融殆尽,只剩下说不清的悸动与酸涩。   他听见段折锋轻声问:“现在还想吗?”   “嗯。”江辞月答道。   他以双臂攀着段折锋的肩背,水汽迷蒙的视界中满是他的身形,接着忽然抬起头轻触他的嘴唇,蜻蜓点水一般地几次过后,又在几度哽咽中与他唇舌交缠。   江辞月是甜的,是软的。   在段折锋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有被他这样主动地吻过。   ——明明是个雪山一样的人物,为什么能这么可怜又可爱呢?   段折锋本来揽着他的腰,温柔地予以回应,可渐渐却忍不住上前一步,将江辞月双膝顶开,直接令他腰身一软,几乎倒在身后的榻上。   江辞月坐倒在锦被上,双臂不知所措地撑起上半身,双眼迷蒙地仰望着他,繁复锦衣略微敞开领口,依稀可见玲珑锁骨与淡青色的血管,而裸露在他眼前的喉结羞涩地鼓动了一下。   段折锋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它。   江辞月身躯一震,在惶惑中倒了下去,手指在无措中扯到了挂着床帘的玉带钩。   床帐层层落下,将他们的身影藏在其中,唯有江辞月素白的手指依稀还紧抓着帘幕,五指用力得几乎泛白。   而段折锋低声地说:“师兄,我本来想说来日方长,可是现在却觉得,来日实在太长。多等一天,就失去了一天的团圆。如果喜欢什么人,就该去亲近;想要什么东西,就该去伸手——否则就算修炼出通天彻地之能,也不过是三千年的寂寞苦寒罢了。”   “我本该这样的……”江辞月哽咽着说,“我本来能是个很好的首座,我会听从师尊的话好好修炼,仙途孤独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都怪你……”   “嗯,都怪我。”段折锋坏笑了一下,“怪我什么?”   江辞月耳尖通红,渐渐烧到脖颈、烧到脸颊。他抬起手背掩盖住自己的双眼,怎么也不肯继续说下去。   段折锋叹了口气,坏心眼地看着这气息吹拂江辞月鬓边青丝,使他无法自已地一颤。   “师兄什么都不肯说,那我也什么都不明白。”段折锋用困扰的语气说着,抬起身子远离他,“想是我一厢情愿,还是算了吧。”   “不是……”   江辞月发出细若蚊蝇的声音,汗湿的手指轻轻勾住了段折锋的腰带。他霞生满面,眼睛躲躲闪闪,盯着那掉下来的玉带钩,连头也不敢抬:“我希望你……”   “希望什么?”   “希望你不要看我……”江辞月闭上双眼,蝶翼般的眼睫不住颤抖,“还希望你一直看我……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像现在这样也好……”   “师兄在骗人。”段折锋倾下身,轻轻吻了他的眼睫,“明明还想要我做你的道侣,再多陪你三千年。”   “那我……我可以多希望一点吗?”   “你说什么都可以。”段折锋低声笑着,吻向他的鼻梁、他的唇角、他含羞带怯的舌尖,“谁让我宠你呢,小师兄。” 第33章 逆生死(6)   江辞月像一个私定了终身的小朋友,羞惭无比,在藏经阁里面壁思过。   段折锋问他:“哎,师兄,你莫非是哄我的么?”   江辞月低着头:“没有,我是很认真的。”   “那你连师尊的面都不敢见。”段折锋笑他,“是因为他觉得我把你带坏了,结果你非但被我带坏,甚至都要对我以身相许,所以你觉得无颜面见师尊?”   ——完全被说中。   江辞月耳尖通红,支支吾吾地:“师尊还让我们思过一个月,我却……我愧对师尊,还需潜心自我反省,等这一个月过去,再向师尊坦白,问问他是不是准许我们……我们交往。”   小师兄虽然仍不会撒谎,倒是学会了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段折锋看了他一阵子,心中颇有种邪恶的成就感,勾了勾手指道:“那就来补偿我一下。”   江辞月听懂了,左右张望一阵子,这才做贼心虚地凑了过来,主动亲了亲他的唇角。   嗯,真甜。   他们上灵犀山一共不满半年,但在面壁思过这件事上却已经是驾轻就熟了。   这次的任务并没有抄写经书,玄微真君只让他们借机熟悉一下新得的神器——生、杀二剑。   两柄剑光从外形上看,古朴沉着,颇有大气之风,且难以区分彼此,唯有剑刃上刻有玄奥天书字符。   神器出世之后,灵犀宗随即动用大衍天数金轮为之卜算,一直追溯到上古时代、鸿蒙初开之时,却始终不能找到其来历。据说,禁地中的凤凰一族原为守护神器而生,然而经历龙凤争锋之后元气大减,不得不进驻灵犀山,托庇于金轮的主人。   如今已一千余年过去,最后一只凤凰死在阴阳倒错大阵中,世上再没有人能道出这生杀二剑的来历。   作为神器的主人,江辞月渐渐与无欺剑建立起默契。   生剑·无欺有一神异之处,若它出鞘时不为杀人、只为救人,就将引动天地灵气,倍增其剑势,令人望之心生敬畏,不敢触怒剑主。   而玄微真君得知后,告诫江辞月说:“神器不可轻动,往后你需要谨慎出剑。如无必要,就使用剑影对敌即可。”   江辞月认真答是。   同时目光却看向了段折锋。   ——杀剑·无赦的作用更为简单,每杀一人,就吞噬其灵气化为己用。   玄微真君的告诫更应该对段折锋说,然而段折锋却心不在焉,擦拭着剑鞘,看向江辞月道:“只是独自练剑的话,难免无聊。师兄,什么时候与我对练一番?”   江辞月道:“我不日就将凝结金丹,到时就与你切磋。”   从桃源绘卷出来时,江辞月就若有所悟,经历这次生死轮回的幻境之后,终于道心通明,可以尝试冲击金丹期了。   凝结金丹并非小事,更何况他年纪这么轻,可以说是仙道翘楚、青年领袖了。   灵犀宗上下都道了恭喜,配合江辞月接下来的闭关。   江辞月一消失,段折锋就回到独自一人的时候,离群索居,并不经常出现。   偶尔,他会来看一看他们带回来的那枚凤凰蛋——   灵犀宗将这枚微红的凤凰蛋供奉在珍宝阁的顶楼,用丝绸裹着,像展示什么国宝一般。   段折锋戳了一下凤凰蛋,觉得指尖被微微烫了一下。   他脚边,小狐狸伸长了脖子,往上使劲张望:“尊上,这凤凰蛋还活着吗?真的能孵出小凤凰来吗?”   “活着。”段折锋说,“非但活着,而且脾气不小。”   他碰了一下凤凰蛋,这蛋就非要摇摇晃晃地碰回来……果然是那个人的臭脾气。   是日夜间,神器出世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了北野魔域。   罗刹隐迫不及待地从玉牌中现出分身:“恭喜尊上重获魔剑!”   “嗯。”段折锋反应平淡,“无赦的主人只能是非命之人,除我以外不会有其他人能得到。这是迟早之事。”   罗刹隐道:“魔剑到手,尊上的实力想必又恢复了几成。就是不知道容雩这东西有没有帮上忙?”   小狐狸缩成一团,后背上冷汗涔涔:说炉鼎炉鼎没做成,做宠物宠物也没得宠……我该不会被做成点心送给江辞月吃吧!   万幸,段折锋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道:“留着解闷吧。”   容雩如蒙大赦!   罗刹隐想了想,仿佛懂了什么:“也是,毕竟只是六尾妖狐,粗茶淡饭而已。尊上既然已经破解上古谜题,想必那只凤凰也已经出世……”   “还是个蛋。”段折锋提醒他。   “没错!凤君朱怜还只是个蛋而已!”罗刹隐非常激动,他觉得自己想明白了,这一定是尊主的另一个邪恶计划:原来如此,凤君果然也是尊上的另一个炉鼎!趁现在他还未出世,直接将其纳为己有,从小开始调教,以后必定又是我魔域的一员大将!   凤凰一族只要气数未尽,总是能在死后化为一枚凤凰蛋,涅槃重生,成为一个崭新的生命。   尽管记忆全失,但这类天生神兽血脉之中自带传承,令他们一出生便能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力量,不至于任人宰割。   前世的这枚凤凰蛋,也是在江辞月闭关的时间出世的。前后不超过一旬的时日,仿佛是他迫不及待地重生一般。   当时,年少时的段折锋是想趁机烤了它吃……他觉得吃凤凰蛋很有趣。   没想到赤凤一族生来御火,非但没有烤熟,而且提前破壳,从里头钻出来一只毛茸茸的雏鸟,第一眼就相中了段折锋,开口就喊:娘!   “……”小段折锋当场开始尝试烤小鸟。   可惜,直到最后也未能成功就是了。   那之后还被师尊教训了一通,反倒是只能臭着一张脸,头顶着这只雏鸟过日子。   再往后,这只凤凰也实在是烦人……   总而言之,段折锋决定今世不再去招惹那枚凤凰蛋。   他暂且在后山中找到一僻静山泉,结庐而居,悠闲地垂钓了几日,过起了与世无争的生活。   索性小师兄不在,也没有人催他去听大课。   但他没想到,仅仅只清净了两天而已。   这日夜间,突然有两个鬼鬼祟祟的女弟子,蹑手蹑脚地跑来了这个隐蔽的仙山角落。   段折锋:“?”   周颦和李珠儿完全没有料到,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也有人在。   她们实力平平,情绪极为紧张,潦草地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就凑在一处商量道:“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应该没事吧,偷个蛋还不至于是死罪,大不了被罚面壁思过……”   “好不容易盼来面壁人来的信,怎么一直是在说这个蛋啊。这个凤凰蛋真的能孵出以后的三界第一大美人儿?”   “那还有假!凤君可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现在就在你怀里,你紧张不?”   “嘿嘿,其实还是面对段总更紧张一点。”   ——这两个傻乎乎的穿越者,偷那麻烦的凤凰蛋干什么?   “……”   段折锋无言以对,并懒得管这桩闲事,便戴上他的斗笠,慢条斯理地向外走。   周颦仍没察觉到动静,激动不已地说:“我们要是能争取到凤君,这可是一股不得了的力量!凤凰可是百鸟之首,相当于稳定拥有了妖族的一支势力……”   李珠儿小声道:“可是真有那么简单吗?”   “就算不能争取到凤君,那也是从小培养感情,好感度肯定杠杠滴。”周颦说,“凤君也是以后的仙道领袖之一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为妖族却那么积极抵抗段总——”   “这个我听说过,据说他是段总的炉鼎之一,后来被始乱终弃了……”   “卧槽?”周颦愣住了。   李珠儿:“虽然我没看过原著,但是这个真的香,我在老福特上面天天刷到同人!他们说凤凰一族如果只剩一个个体,那就肯定是雌雄同体……”   “嘶,别说了……等我擦擦口水!”周颦猛然伸手,“段总从禁地里带出了凤凰蛋,然后从小养大当作炉鼎,榨干了利用价值以后始乱终弃,谁知那凤凰蛋成为了一代凤君,从此发誓要向他报仇——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段总不愧是最终BOSS,连炉鼎都这么有牌面,这么不择手段,怪不得最后可以变那么强。”   “所以,就算我们争取不到凤君,但是拿走凤凰蛋,段总少了一个炉鼎,应该也会影响剧情的吧。”李珠儿说。   然而,周颦好像已经没有认真在听了,口水哗哗地滴到凤凰蛋的表面。   一会儿,穿越者两姐妹小心地抱着凤凰蛋,准备从后山偷渡走。   万万没想到,浸了口水的凤凰蛋十分悲愤,在周颦手中一个挣扎,滑溜无比地溜了出去,沿着山道滚落下去。   周颦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啊啊啊快停下!”一会儿不会把蛋黄都摔出来了吧!   山道角落,段折锋慢悠悠地走到一半,突然发现脚后跟咔哒一声。   一只粉红色的凤凰蛋磕在他脚上,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   “……”段折锋手持鱼竿,面无表情地将它拨远,“离我远点。”   凤凰蛋滚了半圈,上面裂开了一条缝隙,一只嫩红色的鸟喙费力地钻了出来,接着就是一个毛茸茸、湿漉漉的小脑袋,两只巨大的眼睛正对着段折锋。   四目相接。   段折锋:“……”   雏鸟:“……”   周颦终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却看见段折锋竟然在这里,而且脚边的凤凰蛋甚至已经裂开了缝隙。   周颦目瞪口呆:“不会吧?”   段折锋看了她一眼,忽然操控鱼竿,挑动凤凰蛋,将里头的雏鸟转了一面对着周颦,命令道:“她是罪魁祸首,喊她,不准喊我。”   然而,雏鸟十分固执,转过头发出了一声高亢而嘹亮的鸣叫,对着段折锋就是一声字正腔圆的:“娘!” 第34章 逆生死(7)   雏鸟情节。   鸟类的幼雏在出生之后,往往会将自己第一个看到的人当作父母,百般依恋,称为“雏鸟情节”。   凤凰虽是百鸟之首,奈何鸟类天性如此,不因地位实力而转移。   ——小凤凰还是赖上段折锋了。   赤色凤凰的成年体态本该浑身赤红,拖曳华丽无比的五彩尾羽,人形态时更是倾国倾城,所过之处万众瞩目。   但现在他只是初生雏鸟,浑身绒毛还未褪尽,像只黄澄澄的鸡雏,并不怎么引人注目;天赋法术还未觉醒,别说幻化为人,连神智都只相当于三四岁的幼儿。   也好在,这只雏凤凰并不爱叫唤,也不打扰人,只是必须要跟在段折锋身边。   段折锋进卧室,它挤破了头也要进来;段折锋离开房间,它屁颠屁颠地跟着,毛茸茸的短屁股一摇一摆,上面还未长出凤凰尾翎。   段折锋对他不假辞色,小凤凰也不以为意,只管像个小尾巴一般跟着“娘”。   一般而言,雏鸟每时每刻都在进食,凤凰虽不同凡响,但作为幼雏还是需要大量灵力来支撑其成长。   段折锋故意不为他准备食物,小凤凰就趁着每个可能的机会吐纳仙山灵气。明明小肚子饿得“咕叽咕叽”地响,可一旦看见段折锋抬腿,立刻就又屁颠屁颠地跟上。   周颦偶然看见此情此景,一边对小萌鸟冒出爱心,一边又十分同情:“还、还是给小鸟一点东西吃吧……它好乖呀,养起来应该不费事。”   段折锋面无表情:“你惹出来的事情,你负责。”   周颦对魔尊大人畏惧极了,将这句话当成了给自己的命令,很快就进入了“雏凤凰保姆”的角色中,每天负责投喂小凤凰。   尽管如此,小凤凰依旧只对段折锋有好感,连睡觉都想蜷缩在他脚边。   段折锋十分不耐烦:“还敢睡我床上?带走,不然烤了。”   周颦立刻脑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魔尊大人的龙床也能随便睡吗?呜,可怜的凤君……   她双手捧走小凤凰,见后者气得“叽叽喳喳”一顿叫唤,还试图跑回去找魔尊,连忙设法找了个襁褓,将小凤凰包裹其中动弹不得,如此才算是清净了。   ……   大约二十日后,灵犀宗上空凝聚四九劫雷。   修行者的第一道劫雷就是在金丹期,越过此坎之人才算是彻底脱离了肉体凡胎,通过劫雷淬炼身体,又由道门功法淬炼精神,寿命更可延长至数百年之久。   灵犀宗并不是一个擅长战斗的门派,然而其传教经典包括有卜算等数,最擅长的就是遮蔽天机。   江辞月渡劫之际,大衍天数金轮再出,化为护山大阵笼盖整个灵犀山。   四九天雷在经过金轮阻拦之后,威力足可下降三成左右,面对像江辞月这般稳固的道心,几乎不可能影响他晋升。   雷云停留两日之后,天雷降下,使天地万物都噤若寒蝉。   但段折锋一点也没有担心过,甚至倚靠在窗边,还有心思欣赏檐下低伏着的可怜花草。   他只等了半个时辰,天雷便尽数落下。   须臾,浓云散尽,大衍天数金轮的法光也从灵犀山的天空中撤下,唯有一道绚烂彩虹挂在天际,清新的春雨如甘露般降下。   每当劫雷过后,当地的灵气总会适时的上升,算是天道对劫雷殃及之地的补偿。   江辞月晋升金丹真人,这对灵犀宗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   不过,众人还没有来得及亲自向江辞月奉上贺仪,就发现他向玄微真君道过一声后,又直奔着自家小师弟去了。   也是,师兄弟二人感情甚笃——这件事灵犀宗上下都已经习惯了。   玄微真君毕生就只收这两位弟子,可见未来必是仙道中流砥柱,互相之间感情好,只会更教人羡慕。   如今消息初传,都已经有人道出了“灵犀双璧”的美称。   当然,江辞月还不知道外界关心,一门心思地来找段折锋。   他心中高兴,第一个想法就是想和小师弟说,差点连禀告师尊都忘记了,活像只等不及要展示新尾羽的小孔雀。   听说弟子们刚上完大课,他索性直接到洞见峰来找人。   但他万万没想到,抬眼第一幕,就看见周颦费力地抱着个襁褓,讨好地追在小师弟身后,襁褓里头有个声音对着段折锋喊:“娘——”   咔。   仿若一道天雷劈下来,江辞月瞪圆了眼睛。   ——我也就闭关了一个月,师弟他儿子都这么大了??   ……一盏茶后,周颦才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   江辞月哭笑不得,伸手想去摸摸襁褓中小凤凰的翎毛,结果被啄了一口,只好收回手:“原来是雏鸟情节作祟……”   “师兄想成什么了?”段折锋含笑问他,“我在你心目中是个三心二意的坏蛋么?”   江辞月十分窘迫,幸而冰山功力稍显精进几分,表面上只是停顿了两秒,回答道:“一时没来得及想那么多,误会而已。”   段折锋:“显然是误会,毕竟有些道门法典只适合我们师兄弟之间探讨。”   “……”江辞月突然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这、回去再说。”   什么也没听懂的周颦:“?”两位大佬说话都是加密通讯的吗?在讨论什么高深莫测的道法神通,吾等凡人没资格参与?   周颦只觉得心中十分敬畏,不愧是正反派双方大佬。   傍晚,洞见峰的大课结束,弟子们三三两两闲散地离开。   周颦被打发走了,走得一步三回头。   只因江辞月觉得凤凰蛋是由自己带回来,自己有大半的责任照顾它,于是亲手接走了小凤凰。   他对小凤凰十分温和,段折锋却并不,冷眼道:“放他自己走路。身为凤凰,连自己走都不会,何日能学会飞行?”   江辞月毕竟不懂养鸟,还怕是自己心软耽误了凤凰,就将他放回地上,看他踉踉跄跄地追着他们。   如此过了片刻。   江辞月和段折锋回到小院中,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第一句话,首先听见一声响亮的:“娘!”   段折锋:“……”   江辞月忍俊不禁地回头,果然看见一只小凤凰,扑腾着小翅膀跨过门槛儿,跌跌撞撞地向段折锋扑了过来。   段折锋面无表情,看着这小凤凰吧唧一下靠在自己右腿边。   左腿边,小狐狸气得瞪圆了眼睛:明明是我先来的!你算是什么东西!你有我毛茸茸吗?你也配让尊主撸毛毛?   狐狸危险地眯着眼,雪白锐利的牙齿就要对着小凤凰露出来。   正当这时,江辞月向下伸出手——   容雩立刻换回了天真无辜的表情,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结果江辞月的手越过了他,只是捧起了小凤凰,还问道:“怎么这么小……它吃什么?”   容雩:“……”是我先来的啊!!!啊!!!你们从来都没有问过我吃什么!我现在想吃凤凰肉!   段折锋也不看狐狸悲愤欲绝的脸,瞥了一眼小凤凰,道:“不知道,喂虫子吧。”   “娘!”小凤凰觉得不对劲,啄不到段折锋,只好啄了一下江辞月的指甲盖。   江辞月也不计较,想了想道:“书上说,凤凰只落梧桐木,食梧桐果。可惜灵犀山上并无梧桐,只怕它一生下来便要辟谷了。”   段折锋依旧嫌弃万分道:“蛋是你捡回来的,不如你来养它,以后它喊你‘娘’。”   江辞月心中莞尔:师弟怎么这么在意一个称呼?实在可爱。   江辞月随口道:“以后教它喊你‘爹’,便可以了吧。”   段折锋侧目片刻。   江辞月忽然察觉不对:“……也应该喊我‘爹’!”   段折锋始终注视着他,听到这里终于笑了起来,开玩笑道:“这么蠢的儿子,我可不要。师兄若是想要一个,以后可以另想办法,这个就算了吧。”   “什么意思?”江辞月并没有抓住重点,“难道这凤雏有什么先天之疾?”   “疾病倒是没有,只是笨了些。”段折锋伸出手指,在小凤凰面前绕了一圈——   小凤凰难得看见“娘亲”搭理自己,兴奋得伸长了脖子,两只小脚趾揪住江辞月的食指,扑闪着一对嫩翅站了起来,用稚嫩的鸟喙去碰段折锋的指尖。   段折锋随口道:“坐下。”   小凤凰开心地吧唧坐在江辞月手上。   段折锋又道:“站起来。”   小凤凰又立起来,期间摇摇晃晃,差点摔下去,连忙拍打翅膀维持平衡。   段折锋又道:“装死。”   小凤凰愣了半晌,忽然发出“嘎”一声怪叫,啪地跌落下去。   江辞月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掌将他接住,只见小凤凰侧躺在他掌心里,一只翅膀安详地盖住了双眼,两只脚爪蹬得老长——啊,死啦!   “……”   江辞月道:“它这……哪里笨了?我看该给它找个学堂上了。”   “身为尊贵的凤凰族裔,身体里却住了个狗的灵魂——这还不算笨?”段折锋反问。   江辞月:“……”   小凤凰:“……”   江辞月后知后觉地想:我家小师弟在别人面前,会不会真的是个坏蛋啊…… 第35章 逆生死(8)   段折锋不喜欢的可爱雏凤凰,在别的弟子那里却是受尽了宠爱的。   谁又能抵抗毛茸茸、圆滚滚的小动物呢?   小凤凰只用了两天时间,便俘获了灵犀宗上下所有人的芳心,直将他当作国宝一般极尽宠溺,甚至给他在课堂旁的树上安了宝座,方便他随时俯瞰他们。   有人问段折锋:“这小凤凰有名字吗?”   “朱怜。”段折锋随口回答了他前世之名。   众人也没有产生疑虑,只当是段折锋给起的名字,就这么顺口地叫上了。   小凤凰就此过上了众星拱月的日子。   ……看得狐狸容雩酸溜溜地,趴在段折锋脚边,高傲地昂头挺胸,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气息:哼,愚蠢凡人的宠爱算的了什么?这里才是真正的宝座!我容雩才是最了不得的灵兽!   这几日下来,狐狸眼睛都红了,天天在那里对着小凤凰磨牙,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不过,狐妖一族天生就会争宠——毕竟他们俗称“狐狸精”。   容雩很快想通了:笨蛋凤凰才会勾引没用的凡人,聪明的狐狸已经知道怎么讨好尊主了!!   几日后的傍晚。   灵犀山一片祥和宁静,缭绕于仙霞幻彩之中。   然而,江辞月房中突然传出一声脆响!   伴随着一道小巧的身影猛然飞扑而出,只见房间的窗棱被破开一个小洞,晚风扑簌簌地吹拂进去。   “……站住!”   江辞月恼怒地站在窗边,却一时阻拦不及。   只见他长发披散在肩上,白衣虽然整肃,外套却仅仅只能披上——那条整齐的青玉镶白革腰封被前边这只小狐狸叼走了!   只因这狐狸是段折锋的宠物,故而江辞月也没有什么防备,万万没想到它会做出这种事来。   江辞月百思不得其解:他平日应该也没有得罪这只小宠物,它为什么趁着自己沐浴香汤之际,偷自己放在外间的腰带啊?   说来也怪,身为堂堂金丹期真人,江辞月想抓一只小狐狸本该手到擒来。   但这狐狸看似修为不高,实则走位颇为灵巧,几度从他手下险而又险地避开,终于从窗户一跃而出,看方向是直接逃向了自己的主人——段折锋的住处。   江辞月碍于自己现在衣衫不整,只得先换上另一条素白腰封,整理了一番衣着,将长发潦草束起,而后才追了过去。   此时,小狐狸却是十分乖巧地蹲坐在段折锋面前。   段折锋:“你去偷江辞月的腰封做什么?”   容雩眨巴着眼睛,并不答话,反而露出了一个贼兮兮的狐狸笑,眼睛望着院子外面的方向。   一会儿,江辞月果然追了来。   推开院门,晚风轻拂,三千青丝随之飘摇,湿漉漉的眉眼黑白分明,广袖中传来沐浴过后的白芷香气。   段折锋眯了眯眼。   同时右手伸了下去,悄悄拍了拍小狐狸的脑袋:干的漂亮。   容雩昂首挺胸:我狐妖一族就是这么善解人衣!!   江辞月走进来时,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我什么时候得罪它了么?为什么偷我的腰带?”   他弯下身来,拾起地上的腰封。没能裹得严实的衣领下,滑腻的锁骨一闪而逝。   白芷香气难得这样馥郁,带着沐浴过后的芬芳。   段折锋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拉近自己,逗他道:“师兄,你怎么这么香?是偷偷在洗花瓣澡么?”   江辞月窘然撇过头,一手还抓着腰带,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你明知道我有辅修过香汤之术,身上带一点灵虚香气也是寻常的。”   “是么?”段折锋促狭地贴近他,故意嗅了嗅他发间的香气,“那正好也借我辅修一晚吧。”   江辞月正说着:“我回去分你一些灵虚香,正巧你房中还缺一个香炉。”   “不要香炉,师兄住进来就好。”段折锋在他耳边道,“我这里只缺一个小师兄。”   随着他气息拂过,江辞月耳根、脖颈处沐浴过后的玉白肌肤忽生霞红——江辞月有些慌张地攀着他肩膀,小声道:“我、还没有向师尊说过,我们俩……不能随意破坏规矩……”   “师兄反正也不止一次为我坏了规矩。”段折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学生,不怀好意地教唆他道,“就住今天一晚吧,你我抵足而眠,探讨一下金丹大道,如何?”   江辞月本想拒绝的,但是想到自己刚刚晋升金丹期,好像确实有经验可以分享给小师弟,一会儿就忘记了拒绝:“唔,这样也好。”   很好哄骗的小师兄于是搬来了自己的香炉,让灵虚香气也灌满了段折锋的屋子。   他们卷起窗纱,就在月夜床边点了一盏法术做成的长明灯,挑灯看着一卷金丹古籍。   江辞月说着说着,听见段折锋打了个哈欠,不由抿了唇:“你又骗我,你不是想探讨金丹。”   段折锋一手支着下巴,继续将哈欠打完,才笑道:“嗯,能骗来小师兄,探讨什么都可以。”   “你太惫懒于功课了。”江辞月泄了气,有心想说句重话,但望向小师弟含笑的眼眸里,却什么都忘记了,“你……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我在想,师兄什么时候会忍不住亲我。”段折锋慢悠悠地说。   江辞月放下书,红了脸:“不要瞎想这些有的没的,专心看书!”   段折锋却不说话,不论江辞月怎么闪躲,都只能看见他深邃而宁静的眸光定格在自己身上——   真是奇怪,他们明明认识的时间不算太久,可是段折锋总给他一种过分熟稔的感觉,就好像前世他们真的错过了三千年的时光……就好像今世能多看一眼,都是赚来的缘分。   江辞月心中似有一壶陈酿的温酒,被装填得越来越满,恨不能满溢出来,让他醉死在今夜温柔的月色中。   他忍不住越来越近,最后终于轻轻吻了段折锋的眼角,特别小声地说:“别看我……”   “这可不能听你的。”段折锋故意这么说,笑着将他揽了过来,吻了他含羞带怯、却不再躲闪的唇瓣。   不知为何,今夜过得那么快。   好像只有一眨眼的时间,明月已上中天,四野静谧之中,有零星萤火悄然升起,仿似梦里星火。   段折锋很坦诚地向江辞月说:“师兄,此事你倒不能怪罪一只狐狸,它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   “那你偷我腰带做什么?”   段折锋笑道:“我想偷的不是那一条……”   说着,手指向下伸去。   江辞月有些恼怒:“你想偷我身上这条又做什么?你想要几条,我改天都送给你就是了——你别、别乱解我扣子!”   须臾,他忽然没了声音。   房间里,只剩下淅淅索索的细微动静。   半晌,只听江辞月含糊地“唔”了一声:“你、你做什么……”   “师兄,你乖一点。”段折锋一不小心说了真话,“你不是看过那么多避火图了么,怎么还是傻乎乎的?手放下面。”   “我我我我我我我……”江辞月紧张到结巴,“你你你你你你……你怎么这么……”   “呵。”   段折锋都被他逗笑了,头埋在他肩上,胸腔中发出闷笑,而且越笑越大声:“江辞月,你好笨啊。”   江辞月满脸通红,手指抽回来,揪紧了自己散乱的衣襟:“我、我我我我没有!”   “罢了。”段折锋忍俊不禁,“还是睡吧,师兄你在这门功课上真是一点天赋都没有。”   江辞月很不服气,可是却又无法反驳,羞窘到了极点,也只能毫无底气地解释:“再有天赋、也不是一上来就能学会的……”   “徐徐图之。”段折锋又意味深长地说,“我很有耐心,小师兄,你还可以多成长一会儿,总能学会的。”   这天晚上,江辞月就留宿在段折锋房中,两人同床共枕,彼此之间几无罅隙。   江辞月感受着身后人灼热的体温,连辗转反侧都不太敢,一直苦熬了许久,心中默念过几百遍清静经,这才勉强入睡。   可是在梦里,他却又苦恼地被小师弟抱着、哄着,做了避火图里几件羞人的事情……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江辞月忽然满脸通红地惊醒。   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啊!!!   ——他怎么能梦见这种事情!!难道都是因为避火图看得太多了吗?现在竟然想忘都忘不掉……   惊觉自己不再纯洁的江辞月,充满了懊恼地收回手,又屏气凝神地念了几十遍清静经。   接着,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幕,便是枕边整齐摆放的两条腰带——他自己的,小师弟的。   江辞月再次捂住了自己的脸:“……”啊!   身后,段折锋的气息朦朦胧胧地,刚刚醒过来,带着早晨的沙哑与性感:“怎么,江辞月,又在恼羞成怒、想杀本座么?”   江辞月被他伸手揽住,不由身形一僵,紧接着就感到后颈处突生刺痛。   小师弟竟然在他那里吮咬了一口……!   江辞月猝不及防,差点叫出声。   而段折锋继续埋在他肩窝中深吸一口气,接着才好像清醒过来:“唔,小师兄,我刚才睡迷糊了,还以为在梦里。” 第36章 燃犀照(1)   ——小师弟睡迷糊了呀……   江辞月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段折锋真的会咬下去,真的会吃掉自己……   但仔细想想,怎么可能?小师弟又不是什么邪恶的天魔,昨夜还同床共枕的人,想必真的只是做了个不好的梦吧。   就算在幻境之中,段折锋真的曾经满身魔气,甚至成为了魔界至尊——但那只是幻境而已嘛,哈哈。   思绪百转千回,江辞月索性翻过身子,眼神澄澈而信任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段折锋。   段折锋:“嗯?”   江辞月小声道:“师弟,你千万不要堕入魔道。”   段折锋停顿了一下:“怎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在桃源绘卷里,你践行的是杀道;而在阴阳倒错幻境里,你真的入了魔……师尊很担心你的心境。”江辞月说,“翻遍书册,修道中人一旦入魔,就再没有能救回来的例子——魔气往往会侵蚀一个人的心智,入魔越久,人就会变得越加狂妄、狠毒……”   “嘘。”   段折锋伸出食指,抵在江辞月唇前,让他不能再说下去。   这一动作竟有股说不出的神秘邪性,看得江辞月微微愣神。   接着,段折锋却打了个哈欠道:“一大早就在掉书呆子,我可听不进去。小师兄,你洗漱过了么?”   江辞月:“呃……”   一会儿,师兄弟两个肩并着肩,在小院中洗漱过后,又吐纳一个小周天,算是完成了早课。   昨夜默默失踪的小狐狸,直到此时才重新出现,小心翼翼地张望着两人神色,好像在判断江辞月还有没有生气。   但江辞月为人宽宏,从来不记仇,点了点狐狸的脑袋道:“下不为例。”   没有吹枕头风就好!狐狸喜笑颜开,又望向魔尊大人。   段折锋看了它一眼,微微点头。   狐狸福至心灵:尊上这是在肯定我!果然我狐妖一族才是最懂的!   今日是这一旬的休假时间,没有大课要上。   江辞月整理衣装,和段折锋一起踏入玉阙宫。   一方面,是他已经晋升金丹真人,还需要正式向师尊玄微真君报喜,然后录入灵犀宗玉册中,地位和待遇也将随之升格;   另一方面,是江辞月憋红了脸,想跟师尊坦白了。   ——对不起了,玄微真君,您老人家平生唯二的两位弟子,他们打算谈恋爱了,而且是以双修道侣为目的的那种……   虽说修道中人讲究清静无为,不会为难弟子之间你情我愿的关系,但毕竟是师兄弟两个内部消化,师尊的首肯当然极为关键。   江辞月已经在心里打了一万句腹稿,脸上更是沉稳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级别,只有心跳砰砰个不停。   他上前一步,就打算开口从他们相识开始说起……   但他并不知道,此时玄微真君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耳畔。   江辞月的后耳根处,有一枚不大不小的红痕。   是早上段折锋那一迷糊给留下的。   小师兄虽然看了不少避火图,却依然不知道这种痕迹会很显眼,而且在白皙的肌肤上会留得更久……   段折锋看见了,并没有提醒他。   此刻,玄微真君也看见了:“……”   玉阙大殿中,一时间陷入沉默。   江辞月手心生出一层薄汗,是紧张出来的。因为他刚抬头想说话,就发现师尊抬手制止了自己。   玄微真君道:“有什么事,现在先不必说了,为师另有安排给你们。”   江辞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回过头看向段折锋。   段折锋神色慵懒,只是静静等着,像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人。   “你们身为师兄弟,以后在大道上理应互相扶持,为师也不会阻止你们彼此亲近。只是……”玄微真君话锋一转道,“双生神剑毕竟非同凡响,身为剑主之后,彼此关系就不可等闲视之。”   江辞月茫然地问:“这与剑有什么关系?”   “双剑相生相克,互为制约。若你们二人之间全无关系,反倒相安无事;但若是你们交从甚密,就注定命数交织、休戚与共,恐怕在世间引起巨大祸端……”玄微真君睁开苍茫双眼道,“你真的做好准备了么?”   江辞月肃然行礼,以为玄微真君会给他们布置又一考验。   但实际并没有。   玄微真君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师兄弟二人之间进行一场切磋较量,然后在他的见证之下,缔结一份契约。   “为什么?”江辞月问。   玄微真君答道:“生杀二剑,皆有自己必须背负的天命。切磋过后,由为师作为见证,双剑自然会为剑主形成龙印——此印代表着你们缔结盟誓,今后就算反目成仇,也不可伤害彼此。”   也许是“盟誓”二字打动了江辞月。   他并未反抗,很认真地说:“是,弟子愿意接受龙印,也一定认真与师弟切磋。”   回头看去,段折锋却很久没有说话。   前世,他们师兄弟之间的切磋,总是难分胜负——无论是灵犀山上,还是数千年后的仙魔之争。   可是段折锋对这一场双生神剑之间的切磋记忆犹新,他甚至记得江辞月拔剑时温和的眼神,交错而过时下意识收回的剑刃,还有拂过脸颊的青丝。   前世今生,恍若在这一刻交叠。   而段折锋就如记忆中的那样,趁着江辞月心软了的这一个瞬间,忽然旋身出剑——   无赦剑锋刺入素白腰封,随后堪堪停住。   江辞月愕然回眸的神色也好像停住。   他本能地予以回击的剑刃,却是停在了段折锋的左肩上,还余一寸远,就已经及时收手。   可是,因为段折锋收势未及的这一剑,却将他自己的肩膀送到了无欺剑上,同样刺入衣物两分,锋锐的剑刃留下一道细小的伤。   双生之神剑,就这样在彼此剑主的身上,留下了第一道伤痕,也尝到了第一滴血。   江辞月率先回过神来,连忙将无欺剑收回,上前关心地问:“你没事吧?”   段折锋伸手轻轻抚过肩上这道伤,仿佛能触碰到前世那枚鲜红似血的龙印,那是他曾经在江辞月这里得到过的痛与明悟。   而此时,他们都听见玄微真君低沉回荡的声音:“天命昭昭,赐汝龙印。死生契阔,从此相依。从即日起,你们即为生杀二剑的天命剑主,也是彼此盟誓之人——切记,终你一生不可违背此誓,否则将受万剑攒心、烈火焚身之苦!”   话音刚落,支撑玄微真君这具傀儡的法力已经散去,他就在他们面前支离破碎,化为漫天星火,飘散向玉阙宫中。   “师尊!”江辞月吃了一惊,从未见过这一幕的他十分不解,上前一步,就想追过去。   但就在此时,后腰上那道轻伤突然传来了烈火灼烧般的疼痛。   “唔——!!”   江辞月闷哼一声,眉头紧紧蹙起,额上冷汗淋漓,瞳仁不受控制地放大又收缩——   他看不到,但段折锋知道,江辞月后腰上的那枚龙印已经成型。   就像段折锋肩上这枚龙印,它象征着他所承担的盟誓——   终其一生,不能伤害江辞月。   段折锋回想起前世,他们同样是执掌了生杀两柄神剑,然后为彼此刺下这枚龙印。   他本以为缔结盟誓之后,他们可以更近一步。   那个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那么懵懂,好像只是兄弟间的亲密,只是比一般的兄弟更好几分。也许前世的江辞月真的没有对他产生感情,只是出于对师弟的照顾吧……直至今日,段折锋依然分辨不清。   那段岁月青涩而久远,像儿时舍不得放进嘴里的饴糖,幻想中是那么的甜蜜、那么的柔软,几乎令人忘记——自己从未真正地品尝过它。   只是当时已惘然。   依稀记得,龙印刺下后,江辞月却突然态度大变,再也未有亲近过段折锋,甚至不肯再出现在他的眼前。   年少时的段折锋既固执又不服输,他曾经亲自找到清净小院门外,扣门大声地质问:“师兄!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与我明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避我如蛇蝎!”   门内寂然无声,江辞月始终没有露面。   那时段折锋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为什么,他在清净小院外执拗地打坐等待,一等就是整整七天,一直等到衣襟沾满了露水,眉眼落满了秋霜,始终不能等来一个解释。   再后来……   灵犀山在那场大火中熊熊燃烧。   段折锋提剑踉跄地走下鉴心桥,在那里终于等来了江辞月。他们从未设想过再见彼此,竟然是在那样的情景中。   ——为什么江辞月的眼神那么痛苦?又那么悲悯?   他不明白……   前世种种过往,在段折锋眼前一掠而过。   ——在此后的数千年里,他曾经违背过盟誓,不止一次。   那种烈火焚身的苦楚就像深深凿刻在他的灵魂上,时刻提醒着他,自己曾经怎样伤害过江辞月。   但今世,一切未然,一切都还来得及。他的小师兄现在还近在咫尺……   如果江辞月愿意,他们这一次不必再走向那样的结局。   段折锋闭了闭眼,他选择驱散自己漫长的回忆,回归到现实中,看向江辞月道:“师兄,我们回去吧,关于龙印盟誓,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   但当他睁开眼睛时,却看见江辞月满是汗水的愕然的脸。   段折锋伸出手,江辞月却恐惧而惶惑地后退一步,眼眶倏然变得通红,似有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头不能诉说。   ——那一种段折锋熟悉的,前世江辞月的表情。既痛苦,又迷惘;既悲伤,又隐忍。   段折锋向他走近了一步,江辞月却连退三步。   他们在沉默中对视了短短片刻,连一个字都未能说出口。   江辞月颤抖着嘴唇,忽然伸手艰难地掐出剑诀,化为一道流光,仓皇地逃离了段折锋的视界。   “师兄……”   段折锋就站在原地,深邃目光跟随着江辞月的踪迹,最后淡淡落在天际云霞之中。   前世面对这样的江辞月时,他愤怒,他不甘,他满腔困惑与无助,却不知道能向谁诉说。   而现在,他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段折锋了。   “江辞月,你始终欠我一个解释。你以为自己能逃到哪里去?”   哪怕逃到天涯海角……   远如天涯海角,也依然在无赦魔尊的股掌之中。 第37章 燃犀照(2)   当江辞月想躲着其他人的时候,会选择藏在桃源绘卷中的清净小院;   可当他想要躲着段折锋的时候,他显得无处可去,因此在玉阙宫中打坐半晌之后,又忽然离开了灵犀峰,据说向着崇山峻岭之间去了,没有带任何东西,也没有告知任何人。   要寻找一个金丹期真人的踪迹,就变得不那么容易了。   更何况段折锋自那时起,就不耐烦学习卜卦之术。   所以他的选择很简单,先回去拎起狐狸,问他:“你会追踪气味?”   容雩非常羞愧,两只前爪盖住了眼睛:“我、我不会,那是犬妖的能力……”   段折锋于是手一抖,将他丢开到一边,十分嫌弃地转身就走。   走到一半,忽然察觉脚后跟上又黏了什么东西。   ……小凤凰仰头就叫:“娘!”   段折锋面无表情:“你娘丢了,我去找。你给我坐在这里等着,休要来添乱。”   小凤凰犹豫了半晌,坐在原地眨巴了两下眼睛,翅膀尖指着一个方向,叫:“娘!娘!”   “你说他往那里飞去?”   小凤凰狠狠点头。   于是段折锋难得给了他一个好脸色,垂手点了点他的脑袋道:“不错。等我回来。”   两个小东西于是肩并肩坐在院子门口,一齐呆呆地望着他飞走。   过了片刻,容雩道:“尊上是你的主人,不是你娘。你是不是笨啊,好几天了还是只会喊这一个字?”   小凤凰歪头看了他半晌,忽然冒出了三个字:“狐!狸!精!”   鸟喙啄在狐狸脑袋上,揪掉了好几撮红毛,容雩大怒。   一时间院子里凤飞狐跳,十足混乱。   段折锋顺着方向去找江辞月,发现重峦叠翠,此处为仙山灵气惠及之地,满山遍野都是花草,教人看花了眼。   于是他干脆落在灵犀山门,伸手将那只可怜的金轮天鬼又揪了出来。   “嘤!”   天鬼连连告饶,双手高举过头顶,只差没有给段折锋磕头认错了。   段折锋道:“卜算一下江辞月在哪儿。”   金轮天鬼听话地低头掐算,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罗盘法宝,抬头想告诉段折锋具体的方位时,只觉手中一空——   段折锋夺过罗盘,直接飞走了。   金轮天鬼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嘤——!!”   段折锋走后,金轮天鬼仍十分不安,在金轮中走动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再次进行卜算。   这一算,竟然牵动了灵犀山护山大阵,磅礴灵气随之汇聚、冲刷,似乎得到了一个十分惊人的结果。   当——   金轮天鬼颓然坐倒在原地,许久后,双手掩面,伤心地哭了起来。   天鬼的异状,很快引来了护教真人和弟子们的注意,他们从未见过金轮法器会有这么奇怪的表现。   就当真人们互相讨论的时候,周颦和李珠儿却是脸色大变。   “怎么会……金轮天鬼怎么会现在就哭了?这可是灵犀山最大的剧情点啊,面壁人明明说至少还有半年的!!”   “糟糕了,这肯定是蝴蝶效应——看来是我们让这段剧情提前了。”   “那现在还来得及准备吗?”   “来不及也要赶紧准备,万万不能等到段总回来,一旦段总回到玉阙宫……那就是真的来不及了!”   ……   灵州多山水,皆为天地灵气滋补的结果。   当下春日将尽,芳华遍布四野,就像给大地铺上色泽缤纷的地毯。   那一日,江辞月御剑飞到这里,终于无法再勉强自己支撑下去,向着下方栽倒。   他落在山涧清泉旁,在那片至为灿烂的紫菫花地中,挣扎辗转,似一只折了翼的飞鸟,徒惹了一身花瓣残香,却不能展翅逃离。   荼蘼花海绵延千万里,每一个生命都在璀璨绽放,天地间仿佛没有人看到江辞月孑然单薄的身影。   江辞月就在此处勉强吐纳一个小周天,下唇几乎咬烂,许久后才勉强收拾心神,拖着一幅疲惫不堪的身躯向外走去。   信手分开花海,这世间绚烂色彩却好像在他眼中暗淡无光,甚至不能令他瞩目。   突然间一个恍神,剧痛再次袭上心扉。   江辞月脚步一顿,一手紧紧按着胸口,难以承受地弯下腰来,手指几乎揪烂了手中花枝。   残花败柳委顿于尘泥之中,不复光华。   漫无目的的长路,也看不见尽头在何处。   江辞月似瀚海之中的一叶孤舟,在花海中留下孤独至极的一条踪迹,走走停停,终于不支地歪倒在花丛之中。   他竭力张开口呼吸,眼前是一片朦胧的黑影,几乎像要软弱地喊出“段折锋”的名字来……可是念头甫一出现,龙印就能令他痛不欲生。   江辞月闭了闭眼,他不是这等软弱之人,他知道现在应该收敛心神,只要现在不去想,那就不会痛。   可是当他重新睁开眼时,却看到了段折锋的身影。   “师兄,我抓到你了。”   段折锋落在江辞月的身边,他看到江辞月汗湿了重衫,纠结的眉宇间满是痛苦的隐忍。   他这个冰魂雪魄的小师兄,此刻竟似被摧折过的梅枝,凄艳至极,动人心魄。   段折锋伸手抓住了江辞月颤抖的手腕,望向他水雾迷蒙的双眼里,惊觉江辞月的喉中压抑着闷哼和喘息。   “你怎么了,江辞月?”段折锋问他,“我先带你回去。”   江辞月微微颤抖的唇瓣沾着血,可他好像感觉不到这点疼痛,再次狠狠咬住唇,接着霍然起身甩开了段折锋的手臂,踉跄向外走去。   紫菫花海层层两分。   他们在其中一追一逃,走得并不快。   江辞月虚弱至极,段折锋本可以采取强硬手段,但他并没有——他不想看见自己可爱的小师兄露出那种神色。   那是灵犀剑宗的神色。   他说过今世要宠着小师兄,就不应该让他这么难过。   江辞月蹒跚而行,并没能走出多远,泪水已经几乎溢出眼眶。   他知道段折锋一直在身后跟着,过了很久,才沙哑着说了第一句话:“不要靠近我……”   段折锋的脚步停下了。   江辞月仍没有转过身,他知道自己这样做肯定会让小师弟伤心,可是他毫无办法:“走,师弟,你走……不要来找我,不要接近我,让我一个人离开……”   “师兄。”段折锋温柔地说,“我可以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如果你这样希望的话。”   ——如果你和前世一样,只想要逃避的话。   段折锋等了很久,很久,几乎感到身边五光十色的花海失去了颜色。   江辞月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逃离的步伐。   他紧紧闭着双眼,颤抖着回过头,还没能向段折锋走出一步,却已经失去了力道,扑倒在他的怀里。   “小师兄。”段折锋低声呼唤他。   江辞月浑身颤抖,紧咬着牙关,额头抵在段折锋的肩上,从逼仄的喉咙深处挤出了自己的声音:“龙印……”   ——是龙印?   段折锋将江辞月紧紧拥在怀中,感受到他仍在不住发颤,心中忽然回想起前世种种画面。   前世的江辞月,也曾经几度红了眼眶。   最初被他囚在桃源绘卷中时,江辞月也十分愤怒,后来却有一次——   那一天是魔尊心情正好,喝得酩酊大醉地回来清净小院,还吻了俘虏的耳垂,低声对他说:“江辞月,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好笨。如今落在我的手上,还不懂得虚与委蛇吗?其实只要你假意奉迎,哄得我高兴了,指不定现在都要为你摘星换月,什么都依你的……”   江辞月漠然不答,眉宇间尽是讥嘲之色。似一座冰山在他身边,美则美矣,又冷得伤人。   但那天的魔尊并未恼怒,反而是蹭了蹭江辞月的肩窝,醉意朦胧的声音渐弱下去:“师兄,不要恨我。我一个人做了很多无可奈何之事……”   青年时期的段折锋,像个茕茕孑立的坏小孩,举目无亲、举世皆敌,无人认可、无人理解,只能醉倒在仇敌的怀里。   过了很久,江辞月抬起手,那手腕上还缠着用以束缚他的锁链。兴许,他是出于最后一丝怜悯,轻轻抚过段折锋的长发,就像他们过去最亲密、最美好的时候那样。   然而紧接着,江辞月微微一颤,咬住了嘴唇,眉宇痛苦地纠结在一起。   他豁然起身,将段折锋彻底推开,差点摔落进水池里。   ……清醒过后,愤怒的魔尊不肯承认自己被伤透了心。   但他让江辞月整整三天都没能再下得了榻。   现在想来……   前世有许多迹象,确实发生在龙印缔结之后。   只是那时他已经和江辞月反目成仇,故而没有机会察觉而已。   他以为江辞月身上的盟誓应该与自己相同,是不能伤害彼此——但兴许不是这样的。   段折锋轻轻将怀中的小师兄放下。   江辞月不安地低声喘息,手指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   哗——   忽然,段折锋撕开了他的外衣。   江辞月恍惚的神智倏然惊起,他竭力挣扎:“住手……你做什么……不要!”   段折锋非但置若罔闻,甚至一手按住了江辞月无力的手腕,将他牢牢压制在层叠的烂漫花枝上,另一手强硬地抽走了他的腰带。   撕拉——   衣物碎裂的声音,在花海中如此清晰。   几枚花瓣因为激烈的动作飞扬而起,在暖色的阳光下翩跹飘散。   江辞月无助的挣扎显得十分徒劳,甚至被迫翻过身,动弹不得。   雪白的手臂被反锁在身后,肌肤上纵横几道,是花瓣被碾碎后的艳色汁液。   最后一片衣料被剥走后,终于露出玉山覆雪般的后背,腰窝深陷之处,赫然有着一枚鲜红龙印。 第38章 燃犀照(3)   玄微天目中金轮一闪,段折锋已经看清了江辞月后腰上的龙印。   他伸出手指,魔气迅速自元神内涌出,将这枚龙印层层包裹。   这是一个简单粗暴的封印,也暂时令江辞月昏迷了过去。   这枚龙印的形状是神龙环绕着权杖,与段折锋肩上并不一致,那一枚显示的是神龙盘旋于利剑。   前世他有很多次机会把玩江辞月这枚龙印,却一次也没有发现过异常,现在想来,或许就是缺少了这对玄微天目。   片刻后,段折锋以外衣裹住江辞月,抱着他飞回到桃源绘卷中,将他轻轻放在清净小院的榻上。   江辞月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皱,手指抓着段折锋的衣袖。   “我去去就回。”段折锋低声说着,将他的手指扯落下来,放回身侧。   看了江辞月一会儿,他几乎回想起前世,江辞月也曾经累倒在这张榻上。不过,那时他的心境与此时大不相同。   “……师兄,我唯一做过的错事就是你。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也许等走到前世那一步就已经太迟……”   他叹了口气,手指抚过江辞月的眉宇,将那道褶皱慢慢抹平,而后慢慢后退,离开了这个安静的房间。   离开桃源绘卷后,段折锋来到了玉阙宫中。   玄微真君的傀儡依旧无悲无喜,站在大殿的高处,低头看着自己这名捉摸不透的弟子。   而段折锋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大步登上御阶,悍然伸手扼住了傀儡的咽喉!   傀儡并无求生的本能,也根本没有呼吸,就像是一具提线木偶一般,被他高举到空中,一对幽深的眼睛就这样望着他:“段折锋……”   段折锋冷笑一声,说道:“师尊,你为了双生神剑确实是煞费苦心……就连缔结盟誓的龙印中,都做了手脚,是么?”   傀儡并不回答,也许是因为玄微真君死前根本没有为它准备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早就死了,临死前所有的布置都是在为自己卜算到的天机做准备——   包括收下两名非命之身的弟子,包括让他们执掌生杀二剑,也包括让他们结下龙印盟誓,这样才能确保江辞月不会意外身亡,也确保直到最后一天到来时,江辞月可以顺利杀死段折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玄微真君太了解自己从小培养出来的大弟子江辞月了:以江辞月的重情重义,若没有合适的理由,根本难以对段折锋下手。   所以,他需要龙印……   哗。   傀儡的身躯被段折锋摔在一边,雪白仙袂染上尘埃,现出难得一见的狼狈情态。   而这一幕,玉阙宫中没有第三个人能看见。   段折锋越过这具傀儡,和这种死物较劲根本毫无意义。   他亲自迈入大衍天数金轮的阵眼之中,直接命令天鬼为他找来了那卷经书——灵犀宗藏经阁内迷藏已久的,记录了“龙印”的经书!   段折锋翻开经书,便找到了关于龙印的所有记载。   所谓的龙印盟誓,传承自上古时期一位龙帝陛下创造的神通。   当年龙凤争霸,世间动乱不堪,龙族、凤族之间不但互相攻伐,甚至常有内乱。后来,执掌龙族最高权柄的四海龙帝,为了统御所有水族,创造出了“龙印”。   接受龙印的部下,在身体某处会出现龙印,相当于以自身命数向他宣誓效忠,终生不能以任何方式伤害龙帝。   违背龙印盟誓之人,就会受到万箭穿心、烈火焚身之苦。   ——这是寻常历史中记载的那一部分。   然而,修士们却不知道,这个故事还有后来的另一部分。   在统御四海水族长达数千年之久以后,龙帝寿数将近,决定要将王位传给自己最优秀的一个子嗣。但他随后惊愕地发现,自己选中的这名龙子,竟然与一只身为质子的凤凰相恋了,甚至不惜为了这凤凰而变更政令——他想要结束这场战争,与凤族握手言和;哪怕以自己的实力和地位暂时做不到,那也要尽力放走所有的俘虏和质子,给与自己所爱之人真正的自由。   对于杀伐决断数千年的龙帝来说,这样的念头称得上大逆不道。   于是,龙帝逼迫这名龙子,在他身上刺下了一个全新的龙印,其代表的盟誓是:终生不能对任何人动心。   终生不能对任何人动心……   段折锋手指停顿片刻,轻轻翻过了这一页。   终其一生,龙子都不能再接近自己所爱之人,甚至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想,一旦想起,就是置身烈火一般的痛苦。他只能放自己所爱之人失望地离开,甚至不能再见最后一面,再说最后一个字。   尘世人海茫茫,从此没有一个人于他来讲是特殊的,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四海水族皆对他俯首称臣,他们身负的是“臣印”。   他也如愿继承了龙帝的位置,在当年神陆十四洲中统御四海水域,不偏不倚、无悲无喜,没有人知道他身负的是“帝印”。   只是,高处不胜寒,他虽然留下了九位子嗣,为龙帝血脉繁衍后代,却始终没有拥立皇后。   到他年迈的时候,龙凤战争已经告一段落,双方退居神陆两端。而他也已经拥有了比肩他父亲当年的实力,找到了破除自己所负龙印的方法。   ——他挖出了生父尸体中的心头之血。   只有用更古老的龙帝血脉作为引子,才能破除后代身上立下的龙印盟誓。   不过,对于龙帝来说,是否打破盟誓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当年的心上人早已远游他方,死生不复相见。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   此恨绵绵无绝期。   “呜呜呜……”   段折锋听见了奇怪的哭声。   他放下书,转头看到了旁边坐着的金轮天鬼。   “你哭什么?”段折锋问。   天鬼不会说话,只是捂着脸,很伤心地抽泣着。   段折锋看了它片刻,想起来了:“你能够卜算未来之事,想必是算到了自己死期已至,所以在哭吧。”   天鬼听了,想到自己哭了这么久,全灵犀宗上下都不明白怎么回事,现在反倒是被大魔头段折锋第一个看懂……   天鬼哭得更加伤心了。   段折锋难得对它说话这么平和:“没事,一会儿我第一个杀了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金轮天鬼:“……”   段折锋将经书放到一边,在那棋盘后坐了下来,目光漫无目的地在玉阙宫中逡巡。   他陷入了古老的回忆之中,过了很久,竟笑了笑,说:“其实我有点高兴。”   ——高兴什么?   金轮天鬼一点也想不通。   其实段折锋想起一些回忆。   段折锋身上是臣印,故而不能伤害帝印江辞月;   而江辞月身上是帝印,竟让他终生不能对任何人动心……   他今时今日才想明白,怪不得,前世江辞月总是如冰如火、若即若离,让人看不穿、想不透……   他想到前世自己“叛逃”灵犀宗的那一天,自己一心求死,江辞月露出了这种隐忍的痛苦神色。   想到桃源绘卷里,江辞月永远是冷若冰霜的样子,只有那一次气氛难得融洽,他却突然将他推开。   又想到后来在黎国偶遇,江辞月看见自己的第一眼就脸色煞白——仔细想想,那并不是吃惊或者愤怒,也是那种熟悉的隐忍。   还有,在龙门山上,他们分别站在仙道、魔道的顶端,隔着千军万马都能看见对方的座驾,江辞月却迟迟不肯应战……   兵刃相向的时候,他甚至不肯看自己一眼。究竟是因为多情?还是无情?   太多太多……   他们之间发生过的太多事。   回忆浩如烟海,那个三千年,已经只剩下段折锋还记得了。幸好他一向记性不错,才不会忘记江辞月这些小小的细节。   所以他记得,哪怕错过了那么多年,江辞月也还在背负着盟誓。   哪怕已经分隔两个阵营,立场如云泥之别,江辞月也依旧会在不经意邂逅的第一眼间,被身上的龙印所惩罚……   承受着穿心之苦、焚身之痛的,一直都不仅仅是段折锋孤身一人。   “哈,哈哈哈哈哈……”   段折锋低低笑了起来。   “师兄,原来你一直没有改变。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我,才会如此绝情,没想到,这恰恰是你一直都没能忘记……”   他笑着站起身,看了一眼玉阙宫中象征着天数运转的金轮,仰头以指腹抹掉了眼角的水迹。   然后他手臂一展,呼唤自己的本命神器。   “无赦。”   无赦剑现身。   与其同时展露的,还有无边无际、涛然欲狂的骇人魔气。   段折锋双目猩红,持剑指向了倒在一旁的玄微真君,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师尊’,‘玄微真君’,好一个‘灵犀宗掌门人’。为了你所谓的天命,让江辞月结下如此龙印……当真是为救世人而不择手段,好一位悲天悯人的道德仙君——”   他的剑锋所过之处,无穷金线寸寸崩断。   玄微真君仿佛一只被捕获的飞鸟,被一剑穿胸而过,高高钉在了玉阙宫内金碧辉煌的墙面上!   当——   大衍天数金轮随之震动,发出震天撼地的巨响。   段折锋仰望着这具支离破碎的傀儡,充满恶意的笑容中流露出三分恣肆、七分桀骜。   “你说我杀性深重,说我是凡胎天魔,其实很对。我做事向来这么简单直白。   “这一次,就不需要你先动手了,‘师尊’。我这就先杀掌门,再毁金轮,索性帮你把这支撑西极万万年的灵犀天柱给毁个干净,看看你们的天道再一次地天塌地陷,而且这一次我到死也不会再放过江辞月——你觉得如何?” 第39章 燃犀照(4)   段折锋信守承诺,先一剑将金轮天鬼斩杀。   随后他将玄微真君就杀死在玉阙宫中,彼时金轮不断震动,整个灵犀宗的纸人力士都向着此处眺望,护山大阵散发无穷金光——但他们无法阻止段折锋。   或者说,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段折锋。   玄微真君死后,大衍天数金轮及其守护阵法也就完全落入了段折锋的手中。   他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再过多久都不会从他的记忆中褪色。   ——这是一场背叛,彻底改变了一切的背叛。   前世,段折锋虽然是灵犀宗中一名顽劣弟子,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   他正遭受师兄江辞月的冷遇,为此感到十分不安,于是前往玉阙宫中找到玄微真君——他想问一问,为什么?   在这里,玄微真君向他揭露了一个真相。   那是十六年前,夺走了玄微真君这位化神期大能性命的一场卜天仪式,在这仪式中,他看到了整个世界的终局。   为了阻止这个结局,玄微真君做下了他所能做的所有布置,然后将逆天而行的资格交给了段折锋。   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说。   但不需他说任何事,段折锋也已经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我必须……摧毁八方天柱,倾覆天地日月。”   那和毁灭世界无异,可惜他别无选择。   ——这个世界是个错误,而他理应纠正它。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是因为他身为非命之人,不会被天道所桎梏?是因为他无亲无故,不会畏首畏尾、难以成事?还是因为他被评价为“天生杀性”,更身负杀剑无赦,是毁灭世界的绝好人选?   年轻的段折锋也曾经问过自己。   但他没有得到结果,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向过去道别,就被命运突兀地推向了台前。   天机不可泄露,玄微真君将真相告知了段折锋,所以他必须要死!   他将自己的死亡也算计得清清楚楚——   他要保留自己的肉身法力做成傀儡,主动死在无赦剑下。   因为杀剑无赦的特殊性,杀死一名化神期真人所能吞噬的灵力,足以将段折锋的修为一路灌注到接近元婴期的地步。   只是,这当然是入魔之道。   当天劫降临时,抵挡入魔罚雷的正是灵犀宗护山大阵,也正因为强行抵抗天雷,大衍天数金轮就在这一天层层断裂、化为齑粉。   身为灵犀天柱的守护者,玄微真君主动接引天雷,借助自己身亡兵解时的强悍力量,将灵犀天柱彻底推倒。   那一刻导致了西极天地为之摇撼,地震绵延半个灵州,摇荡连岳不休,将灵州之天地灵气狂乱地外泄,也直接导致了灵犀山从道家洞天福地,化为了一片妖魔横生的焦土。   这就是化神期真人最后的布置。   他以自己的性命做成了三件事。   第一,摧毁灵犀天柱。   第二,令段折锋一夕之间成为天魔。   第三,让段折锋和江辞月决裂。   于是前世,灵犀山一夕覆灭,玄微真君死于段折锋之手。这个仇,所有灵犀宗弟子,包括江辞月,都必须背负。   天柱倾覆之后,半个灵州的数万万生灵都因此遭遇不幸,这笔账也只能算在“叛徒”、“天魔”段折锋身上。   段折锋知道,终有一日,手持杀剑的自己将毁灭全部八个天柱,令天地重归混沌。   到那时,他将举世皆敌、再无立锥之地,也将举世无敌,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也终有一日,手持生剑的江辞月会将自己诛杀——只有他能办到这件事,也只有他是段折锋命定之人。   身负帝印的江辞月不可能手下留情,即便他想违背龙印盟誓,他身后站着的千万仙道之人也不可能放过段折锋。   于公于私,江辞月都必须要杀段折锋。   而在那最后一天到来之前,他们注定彼此敌对,兵刃相向,再不能恢复从前的亲密无间。   一夕之间,成为天魔的段折锋黑发皆白。   他曾经不甘于玄微真君的布局,在灵犀天柱倾覆之时,逃出灵犀宗。   他想过逃避这个艰难而孤独的任务,因此逆行鉴心桥,想要从此离开灵州,不问世事,也不问这个世界将会如何终结。   然而就在离开鉴心桥的时候,江辞月追了上来。   在江辞月的眼中,看到的是手持杀剑无赦的师弟——段折锋偷袭杀死了化神期的师尊玄微真君,从而一夕入魔、修为大进,然后甚至杀性激狂,推倒灵犀天柱从而制造了更多的杀戮、吞噬更多的灵气。   江辞月请求他:“师弟,随我归宗领罪,我与你同罚。”他以为这一切还可以挽回。   可段折锋手持杀剑,剑刃上还染着玄微真君的血。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回去哪怕不死于审判,恐怕也一生不得自由。   他不能伤害江辞月,不能吐露天机真相,也不能告诉江辞月:我没有背叛灵犀宗,我只是被玄微真君、被这个世界所背叛。   他最后沉默了许久,低声问江辞月:“师兄,你为何不肯见我?”   他们在灵犀山的滔天大火之中对视,江辞月脸色泛白,手掌按着自己的胸口,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段折锋原因。   前世他们彼此错过,从未知悉对方的心意。   自段折锋叛逃之后,江辞月就想将这个秘密一直带进自己墓中。三千年来,世上再无第二个人知道,他曾经对小师弟怦然心动。   年轻时那从无回应的怦然心动,终究太过脆弱,在血与火之间沥过,便轻易地灰飞烟灭,再无踪迹。   年轻的段折锋想要逃避自己的宿命,唯一剩下的机会就是江辞月手中的剑——就死在师兄手上,也好。   所以他并没有抵抗,甚至没有唤出自己的魔剑无赦。   江辞月告诉他:“师弟,你若浪子回头、诚心悔过,以功抵罪,或许还有机会……”   但段折锋反而笑了笑,说:“我不可能跟你回去,因为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段折锋从不需要任何人的宽容怜悯,更不稀罕世人的惺惺作态!师兄,如果你不能阻止我,那就杀了我。”   他面向江辞月张开双臂,不作分毫抵抗。   这一刻他那么从容,感到的唯有即将卸下千钧重担的释然,他不再不甘于凭什么是自己遭遇这一切,也不再愤恨于遭受世人、乃至于师兄的谅解。   他想着自己可以这么早地死在江辞月剑下,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然而,江辞月终究没能狠下心。   他的剑刺入段折锋胸口,却距离心脉偏离了一寸三分——这或许是他一生当中唯一一次不诚于剑。   因为这个错误,龙印激发令他遭受焚心之痛。   可江辞月偏偏还是放走了段折锋,悖离了他的大义和他的原则,而遵从于卑微而怯懦的内心。   ——在他眼前的,是嬉笑怒骂如此生动的小师弟,是禁地里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战友,是少年梦回时分风情月意的心上人。   他做不到,他下不了手。   ……   灵犀宗覆灭之后,天柱崩塌,段折锋叛逃堕魔。   江辞月随之而感,与他同时间,一夜白了头。   而段折锋带着心口那一道伤,逃离了灵犀山宗门,也逃离了自己前半生唯一获得过温暖的“家”。   尽管那温暖虚幻而短暂,可他终究记住了江辞月那若即若离的温柔。   他记得禁闭时江辞月给他带来的食盒,也记得江辞月将他拒之门外时的冷漠言辞,记得江辞月深夜挑灯为他补习功课的语调,也记得最后这一剑刺入胸口的酸楚与绝望。   恩仇难解,爱恨同源。   后来……   江辞月是他一生中唯一犯下的错。   他这一生行事不再过问任何人,也不受任何人置喙,更不屑于对任何人解释缘由。乖僻、桀骜、跋扈、猖狂……世人畏他甚矣。   唯有面对江辞月时,他才能感受到几分活着的温度。   他用尽所有的勇气,在醉后请求江辞月的信任,他说:“师兄,不要恨我。我一个人做了很多无可奈何之事……”   只是……江辞月的回应是一把将他推开。   从那天起,段折锋已明白在这条路上,始终是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其他所有人都只是追逐他的背影,欲将他杀之而后快。   也包括灵犀剑宗,江辞月。   既然已经做下了决定,那就只能对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坚持到底。   前世他独自一人统御魔道,做到了毁灭天道这件事,那么今世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区区薄命而已,行逆天之举,再来一次又何妨?   今世。   ……段折锋先杀金轮天鬼,再诛玄微真君。   他甚至将这名化神期强者的尸身高高悬挂于玉阙宫上,仿佛对着苍天发出了极尽轻蔑的一声讥嘲。   灵犀宗护山大阵动荡之中,他不再掩饰自己元神深处的魔气,深渊般的黑夜几乎是瞬间笼罩了整个灵犀山。   元神化身为顶天立地的巨人,魔气就在这一刻向着灵犀天柱轰击而去。   当——   大衍天数金轮发出最后的不祥声响。   天地摇撼之间,只听见群山轰然作响,玉阙宫开裂,亭台楼阁层层崩塌成黄土,鉴心桥猎猎摇曳,无尽尘土席卷而上,淹没了仙山上七彩的云霞。   雷霆震耳欲聋,闪电仿佛要劈开天地。   忽有呐喊声从脚边传来。   他俯瞰而下,只见山上众人渺小如蝼蚁,抬头发出无济于事的喊叫声,在那其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但如今都已无关紧要。   灵犀天柱在天地躁动间倾颓而下,清气犹如浓墨一般乍然倾泻,轰然冲击向四面八方的土地。   火焰不知是从那座倒塌的宫殿中蔓延开来,很快染红了半边天际。   段折锋静静站在鉴心桥前,看着“论迹不论心”的字迹在大火中朦胧,任由硝烟漫舞,雪白长发在仙山罡风中摆动,桀骜容颜被明灭不定的火光照亮轮廓。   ——逆天而行,凡胎入魔,长发一夕而白。   他就站在这里,等着江辞月再次到来。 第40章 燃犀照(5)   数月之前,他们从鉴心桥上上山,从此迈入仙途。   数月之后,段折锋依然从鉴心桥离开灵犀宗,只是身后已然烈火滔天,万物涂炭。   离开时,他在桥上等了一等,果然见到“心魔”——   鉴心桥上的幻象,却已经不是当年的灵犀剑宗,而是十多岁的江辞月,他眼眶微红地看着段折锋:“师弟,我们为什么会重蹈覆辙?你不该……”   段折锋笑了笑,这次却没有与幻象对话。   已经拥有过真实的小师兄,又怎么会沉溺于一个虚假的幻象?   段折锋离开鉴心桥,只见眼前已停了一具座驾,以榉木枝干为轿辇,以织火狻猊为坐骑,其上已经等着一名魔君的分身。   ——罗刹隐大笑道:“恭喜尊上再破灵犀宗。属下亲自来了,北域八十三城等候尊上莅临!”   “嗯。”   段折锋说:“灵犀天柱已毁,仙道之人不日就能察觉我的计划,这一次还需加快进行。”   罗刹隐恭敬道:“是,尊上。”   段折锋眼中金轮一闪而过,回首看向灵犀宗,缓缓道:“这一次,玄微真君的灵力,我已全数带走。等我回归北域,闭关个一年半载,实力或可恢复三成。届时,我会领走丛影,带他先去不周山——这一次,先将不周天柱捣毁,我还有一件东西要向那头老龙索取。”   罗刹隐听后颇为激动,道:“如此三年之内,可破西极和西北两大天柱,我魔域壮大在即了!尊上运筹帷幄,属下拜服!”   他再抬起头,却见段折锋遥望着火光冲天的灵犀山,久久没有回过身来。   仔细一看,他才明白原委——   只见鉴心桥上,真正的江辞月蹈云踏火,寻着小师弟来了……   罗刹隐十分明白魔尊和剑宗之间没有第三个人能插得上手,于是悄无声息地后退,隐没在四周阴影之中。   血色火光弥漫,今生景象彷如前世,令人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然而江辞月的神色却和前世不同。   他上前一步,追着段折锋过来,问他:“师弟,你要去哪里?!”   段折锋立在火光中,不再掩饰,深沉如渊的双目中如有赤金游龙,紧盯着他的猎物。   他开着轻松的玩笑:“小师兄,师尊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很不开心,结果一不小心把他杀了。你看,我是不是很适合做个大魔头?”   江辞月紧皱着眉头,微红着眼眶,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段折锋,声音低沉地说:“师弟!他们说你弑杀师尊,推倒天柱,造成灾难之后逃离宗门……可我不信,我不相信你会无缘无故地做这些事,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段折锋说:“我杀了玄微真君,毁了天柱,这是事实,我不会作什么辩解。至于原因——一半是为你,一半是为了天下,你信么?”   江辞月喉头鼓动,仿佛有千言万语无法诉说。他最后上前一步,问:“是不是因为龙印?我昏迷之后再醒来,发现身上龙印已经没有约束,于是去玉阙宫找你和师尊,却发现……已经酿成祸事。师弟,你是不是为了我……和师尊决裂,才会走到这一步?”   “嘘……”   段折锋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江辞月唇前,对他微微一笑:“师兄,我要做一件事,但我不能说给任何人听。我能回答你的,只有你身上的龙印——即便以我如今能力,龙印上的封印也只能维持三年,你要学会暂且忍耐。三年之内,我会找到解除龙印盟誓的那份材料,然后回来找你,你要等我。江辞月,无论他们说什么,都要等我、信我。”   “你要去哪里?”江辞月却抓住他的手,眼神深深望进他眼里,“你可知道你如果现在走了,就是畏罪潜逃,弑杀师尊、捣毁天柱的罪名从此强加在你身上——”   “世人谤我、畏我、欺我、恨我,我何曾在意过。”段折锋笑了笑,“只有师兄……你真的信我么?”   江辞月紧紧抓着他,仿佛害怕他下一刻就会从眼前消失。他的声音带着哽咽,话语带着慌乱:“我……我相信你,你不要走。我们一起回去面对护教真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你这边。师尊为我刺下这样的龙印,中间一定有蹊跷,我会尽力说服他们,我知道你有苦衷……”   段折锋沉默良久,抬起江辞月的脸,轻轻吻过他的额头,低声感叹:“小师兄,若你上一回也能这样信我,这样告诉我,那就好了。”   江辞月用力摇头,将嘴唇印上他的嘴唇,请求他:“不……不要堕入魔道……”   “太迟了,江辞月。”   段折锋轻笑着放开他,深沉眸光中既有野兽般的侵略,也有恋人般的温柔。他让江辞月看清自己如今形貌,从容地告诉他:“我段折锋杀性深种,生而为魔,注定要为祸世间数千载,最后死在一个光明磊落的仙君手里。”   江辞月分不清是哪一个瞬间,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于是下一刻他就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段折锋。   他分不清是哪一个瞬间,段折锋松开了手,于是下一刻他就哪里也找不到了。   “师弟……”   江辞月怅然四望,他看见漫天火星如赤色飞雪,落入云海下的千山万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小师弟弄丢了,明明前一刻他们还在夜晚的窗棱下悄声嬉笑,可是一眨眼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沿着鉴心桥,一步一步地走回灵犀宗的山门。   年幼时他走过这座鉴心桥,他看见的幻象是一条永无止境的飘雪长路,他坚定地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见到玄微真君温柔的笑脸,他说自己天生道心稳固,再艰难的修真之路也能独自走到最后。   可是如今他重走鉴心桥,看见的、听见的,却都是心上人虚幻的影子。   “江辞月,这次我来以性命保护你,好不好?”   ——不能回头。   “谁让我宠你呢,小师兄。”   ——不能回头,那只是心魔而已,一旦回头,就不会再听见了……   “江辞月,无论他们说什么,你都要等我、信我。”   泪水夺眶而出,江辞月抬手捂住了双眼,他没有回头,因为知道身后的幻象只会眨眼间破碎。   他只能在心中轻声回应:我等你。   三年不成,就三十年。三十年不成,就三百年……   人间若不得见,奈何桥上再等千年。   ……   灵犀宗嫡传弟子段折锋叛逃宗门,弑杀玄微真君后,推倒灵犀天柱,造成惨烈天灾后,逃离灵州不知所踪。   掌门玄微真君横死玉阙宫上,大衍天数金轮被毁弃,无人得知当晚发生了什么。   曾被称为“灵犀双璧”的另一半,灵犀宗首徒江辞月一夜之间遭遇亲如兄弟的段折锋背叛,失去了恩重如山的师尊,却必须得接过掌门玉牌,成为灵犀宗新的话事人。   无人知道他内心的哀伤与苦痛,因为他出现在人前时,总是沉静而稳重。   江辞月红着眼眶操办过玄微真君的后事之后,又带领灵犀宗剩余的弟子四处奔波,为倾倒的灵犀天柱尽力补救。   灵气外泄已经覆水难收,众人只能尽力救治天灾之下的无辜民众。   不出几日功夫,灵州剩余宗门已经闻讯而至,其中更有德高望重的化神期真人,紫阳帝君前来主持大局。   紫阳帝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手以法宝收敛了漫山遍野的凤凰真火,又覆手挽回灵犀山山脊,让连绵多日的地震终于能够止息。   事态略微平稳之后,他们就要召集所有当事之人,商议这件事的始末与经过。   在前一天的夜里,江辞月来到临时组成牢房的法阵中,以温柔的双手抱出了一只小凤凰。   段折锋叛逃之时,那烧遍灵犀山的大火就来自这只年幼的凤凰。   有人说,凤凰只是受了惊,此乃无心之过;也有人说,凤凰本就认贼作父,这是刻意在为叛逆之辈制造混乱,谋求退路……   真人们商议过后,认为小凤凰天性顽劣,需要严格管束,才不至于继续助纣为虐——于是他们将他暂且关了起来,等着审问他一番。   江辞月带出了小凤凰,低声告诉他:“在我心里,段折锋不是魔,你也不是助纣为虐。朱怜,你想找他么?”   小凤凰在他掌中拍打翅膀,一直努力。   江辞月手中凝聚法光,轻轻点在凤凰额头,助力他身轻如燕,终于能够笨拙地飞起来。   “去找他。千山万水,红尘俗世,去找到他。”江辞月低声说,“你不会说话,就替我带一件东西给他吧。”   他将一枚干燥的杏花放在窄小的信封里,小心地绑在小凤凰的脚爪上,想让他带给不知何处的段折锋。   小凤凰在夜色里逡巡许久,仿佛对他放心不下,迟迟不肯离去。   江辞月就站在那棵菩提树下看着他,他说:“你是自由的,朱怜,但我不是。师尊门下仅剩我一个弟子,我不能逃避,必须为灵犀宗门负起责任,也必须为这场天灾负起责任。这里或许也只剩我一个还能为他说话,我想要灵犀宗的玉册上还能为他留下一个位置……我在这里等他回家。”   凤凰只能带着那枚小小的杏花,追向天边皓月,飞进了无边无际的夜幕之中。   菩提树下,江辞月闭目叹息。   青衣广袖,翩然如旧。无欺剑印点在眉心,三千白发束以金冠,素白腰封上悬着灵犀宗掌门人的令牌。 第41章 燃犀照(6)   灵犀宗事变过后,江辞月带着人四处奔波,清点损失、赈济灾民。   他意外地发现,灵犀宗弟子除了几个受伤之人外,没有人因此丧生,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两个弟子的“预言”。   霜梧真人说:“就是周颦,提前一天就在说什么天柱要倒了,一定要拉着我们离开洞见峰,吵得那天连大课都没法上了,只好先处理她的问题……”   众人目光都看向周颦和李珠儿,带着审视和怀疑。   江辞月问:“你是如何提前知道,灵犀宗内会发生大事?”   周颦还是坚持自己那套说辞:“我早就觉得掌门真人不对劲了!那天我在玉阙宫外面偷听,发现他和魔道中人有勾结——其实推翻天柱、毁灭灵犀宗的就是玄微真君!段师兄是被陷害的!”   李珠儿义愤填膺:“没错,段师兄根本不想堕入魔道的,都是玄微真君要害他,然后你们逼得他没有办法!”   两个穿越者说的当然半真半假。   她们知道的只有面壁人交代过的剧情:是玄微真君策划了推倒天柱的计划,而且迫使段折锋入魔。具体如何操作的,没有人知道,但……   “呜呜呜,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李珠儿看剧情看得泪眼朦胧,“每个大反派最初都不一定是反派,也许他也是被迫无奈,一步步走向了绝路,最后才会变成魔尊……”   周颦深吸一口气:“就是因为被栽赃陷害,所以他没法在仙道继续待下去了,不得不逃进魔域。可恶啊,我们能不能阻止这个剧情?一旦他被栽赃坐实了罪名,那一路被追杀下去,不是大魔头都要变成大魔头了!”   “呜呜呜,而且追杀他的人里,估计还会有剑宗一个。师兄弟就是因为这件事反目成仇的……那他们心里得有多难过啊?”李珠儿心痛极了,“段总最后都难过到毁灭世界了!他们一定得和好才行,只有他俩感情好,世界才不会毁灭……”   周颦严肃地点头:“虽然结论听起来不太对劲,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段总绝对不能被冤枉下去,至少剑宗一定不能跟他因爱生恨!”   她们两人提前一天得知剧情,虽然根本无法阻拦化神期玄微真君的计划,但却及时救下了灵犀宗里数百名弟子,并且试图将真相传达给他们。   ——灵犀宗的覆灭,竟是守护了千年的掌门人一手策划?   这个所谓的真相,让很多人难以置信。   可是周颦和李珠儿能够提前察觉端倪,救下了许多人,这件事也是真的。   主持大局的紫炀帝君也为之侧目,说道:“我虽与玄微真君多年不见,但神交已久,他的入世之道乃是兼济天下、救民于水火间,不该做出这等荒唐的事。”   几位真人商讨了许久,却始终无法得出结论。   假如段折锋现在亲身在这里,恐怕他会觉得这件事荒谬得可笑——   前世,是玄微真君策划了整个事情,但罪名却落在段折锋身上,逼迫他远走天涯、落入魔道,更与师兄江辞月恩断义绝;   今生,明明是他段折锋亲自为之,甚至提前将玄微真君杀了,还亲手推翻天柱,但反而有这么多人认为他是无辜的。   也许,世间事有时正是这么荒谬。   而紫炀帝君看向沉默不语的江辞月,问他:“你是玄微真君亲自带大的弟子,你也认为你师父不惜性命,也要促成这场天灾?”   江辞月站起身向几位前辈行礼,而后从容不迫地答道:“晚辈不知道师尊心中想法,只能如实陈述我自己的经历。这些年来,师尊深居简出,不再关心任何事,与曾经判若两人;临出事之前,他特地为我和师弟……段折锋刺下龙印,所作所为都很不寻常。”   “连你都这么说,看来其中真有隐情。”紫炀帝君沉吟片刻,“段折锋此人又如何?”   话音落,他发现场下沉寂了片刻。   霜梧真人捋着长须,迟疑地说道:“此子……虽有心魔,却能意志坚定地踏过鉴心桥;虽有杀性,甚至将桃源绘卷屠戮一空,杀人却是为救人;据说在幻境之中他也悖逆天道,却是为救江辞月,不惜牺牲自己。我观其禀性桀骜不驯,行事又狂放不羁,实在不知他究竟是正是邪。”   “……亦正亦邪。”紫炀帝君叹息道,“此子若修正道,以其心性必能成正果,是我辈之福;但若堕入魔道,只怕日后天下不得安宁矣。”   “不是的!”周颦突然从弟子中越众而出,鼓起勇气说,“段师兄不是你们说的那种狠人,其实他也很可爱的,比如……比如他会养小凤凰,还喜欢吃甜食,他对我们一直都很好!尤其是对江师兄,他一定不会做这么残忍的事!”   昧着良心说话,其实她非常心虚。   化神期真人——紫炀帝君的目光一落下来,周颦就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不过,正在此时。   江辞月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周颦的肩膀,示意她退下。   灵犀剑宗就算是“幼年期”,也立刻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感激涕零地回头望去。   只听江辞月淡淡说道:“师尊如何,师弟又如何,是我们灵犀宗心知肚明之事,就不劳各位真人挂心了。晚辈德行浅薄,但既然已经接过灵犀宗掌门令牌,也必当尽力调查真相、弥补过失……”   有人叹了口气,说:“江辞月,你敢说自己毫无私心?如果真是这样,你昨夜就不会擅自放走凤凰。”   “凤凰乃天生神兽,不应被任何人所禁锢。我将朱怜放归天地间,不能说毫无私心,但也问心无愧。”江辞月不卑不亢地回答,“至于段折锋——当年是我将他救下,又带他来到灵州、踏入仙途,身为他的师兄,他所作所为都有我的一份责任在。如今他不知身处何方,我会在安置好宗门众人之后,动身去找他。假如他真的犯下大错,我江辞月愿意一力承担,与他共同受罚,死生无悔;假如他没有做错,那么今日我也不容许任何人对他有所诬蔑,甚至在没有证据的时候就将他定罪。”   他掷地有声地说完,众人都沉默片刻,纷纷感到这个少年人的魄力。   周颦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望着江辞月依旧瘦削的背影,只觉少年剑宗十分高大伟岸,让人心中充满了安全感,怪不得日后能成为仙道魁首。   紫炀帝君也点了点头道:“好,玄微真君带出了一个好弟子。既然你有这个魄力一力承担,那么关于此事,也理应由你主持局面。”   有人依旧对江辞月心存怀疑,质疑道:“毕竟还是个十多年的少年——”   紫炀帝君反问道:“你不满弱冠之年时,能度过金丹天劫?”   场下沉默了。   紫炀帝君笑道:“虽然段折锋亦正亦邪、难辨善恶,但我们还有个江辞月,仙道未来可期矣。”   江辞月拱手向众人行礼,说:“晚辈当尽心竭力,匡扶正道。”   灵犀山覆灭之后,从这一刻起,江辞月正式成为新的灵犀掌门。   尽管他此刻资历尚浅,但是却给在场众人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   而此时,灵州之外,远隔千山万水的魔域幽州。   漆黑天幕下,赤、黄色交织的大地干涸皲裂,地煞从中涌出,妖魔穿行其间,鬼影幢幢。   呜咽风声之中,段折锋忽而驻足,回身望去,白发随之飞扬。   他身后,跟随着一只妖狐,六条尾巴自如地摆动着,迈着四只小爪追上来,问道:“尊上,您在看什么?”   段折锋没有回答,因为狐狸很快就看到了问题的答案。   漆黑天幕之中,起初只是一点微弱的亮光,很快扩大成一团火焰,最后如一颗小小的流星,从这片黑暗的大地上空掠过。   是凤凰来了。   “你这家伙,为什么总能找到我?”   段折锋伸出手,让小凤凰落在他手臂上,看见这小东西叽叽喳喳、激动地跳个不停。   爪子上似乎还绑了一封信。   段折锋将之拆开,却只见一朵小小的杏花。他捻动干燥的花瓣,半晌后轻轻笑了笑,低声道:“师兄还是如此含蓄。”   狐狸也抬头看着,回想起他们曾经在扶风郡一起旅行的那段日子,杏花很香、杏子很甜,连春风都无忧无虑。他小声感慨:“江辞月真的很好,有点太好了……”   “他会一直这么好。”段折锋说,“所以值得我一直记得。”   他收下杏花,即便有心想要回信,可惜连江辞月现在何处也不得而知。   山长水远,锦书难寄,更何况远隔天渊。   不过……   “我们很快还会见面,江辞月。”   段折锋看向远方高耸向天际的山脉,紫色的雷霆劈开滚滚重云,依稀可见其中雄浑险峻的山峰。   “不周天柱,烛龙居所。上一次你没来得及追上这场千古遗梦,这回我多可以等你几天……谁让我宠你呢,小师兄。” 第42章 梦千古(1)   三年后。   幽州,不周山脚下,某处。   江辞月猛然睁开眼睛,仿佛从大梦中惊醒,有片刻的迷蒙。   他看见自己身处在一个小小的驼毛帐篷中,身下是一张薄毯,这些都不能阻挡帐篷外的寒风侵袭进来,带来刺骨寒意。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竭力回想起来,那是在半个月前,魔域中有一个传言:天魔段折锋已经动身前往不周山,为的是推翻不周天柱,造成北野灵气外泄,为北方魔域众多妖魔打破天道桎梏。   传言流传到灵州之后,各大宗门为之震动。   三年前,灵犀天柱因段折锋而崩塌,化神真人玄微真君陨落,造成的巨大灾难直接导致灵州灵气失衡,各地天灾、妖患不断,全靠江辞月等人四处奔波弥补。   如今段折锋还敢对不周天柱下手,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彻底被看作是魔道中人。   闻听消息后,各大宗门陆续派出人马前来阻止,而身为灵犀宗掌门,江辞月更是亲身赶赴,不论如何也要先见段折锋一面。   然而,幽州毕竟早已沦为妖魔之地,凶险万分。仙道等人只能隐瞒着身份赶路,施以适当伪装,低调潜行向不周山。   到达不周山边缘后,他们决定略作调息,然后再一探究竟。   但……   江辞月刚刚入定,便神智恍惚,就像凡人一样昏睡过去。   再睁开眼时,他就发现自己在这个帐篷里,却对自己怎么来的毫无头绪。   忽然,帐篷门帘被一把掀开。   随着寒冷风雪灌入里面,一个少年人也从外面走了进来——   只见他一头火红色的短发,小麦色的肌肤显得健康而充满活力,整个人包裹在厚实、老旧的驼毛大衣里,外头还缝了一圈白花花的熊毛,看起来像个打猎为生的农户。   少年看见江辞月醒了,高兴得笑露出八颗牙齿:“你终于醒啦,白头发肯定会很高兴的。桌上有一碗鹿肉汤,你先喝着吧!”   江辞月还有几分迷蒙,但不失礼貌地道:“多谢阁下相助。我叫江辞月,请问你是?”   “叫我阿火就行。”红发少年高兴地说道,“你名字太复杂了,我直接叫你‘白头发’——哦,不对,白头发已经有人了,那我叫你‘小美人’吧!”   江辞月:“……你可以叫我‘阿江’。”   “知道啦,小美人。”阿火连连点头,接着又风风火火地掀开帐篷,向着外面喊道,“白头发!快过来,你捡来的小美人醒啦!!”   “……”   江辞月无言以对,只得趁着现在这个机会先捏起法决,将身上略作清理。他身为金丹真人,自然无惧寒暑,只是怕外头魔域的风雪有什么古怪,于是又多加了一重护身的法术。   做完准备后,他也没有动桌上的鹿肉汤,而是掀开帐篷向外看去。   外头天空黑沉沉一片,不知是因为在夜晚,还是因为漫天的风雪,总之暗无天日,连三米开外的景象也难以看清。   江辞月掐指卜算,只得出自己“身在不周山脚下”的结论,却无法得到更多讯息。再想施展飞举之术,到天空上看看,却发现这里有十分古怪的禁制,使人身体十分沉重,即便飞起也难以上升足够的高度。   久闻魔域的古怪之处,以不周山附近尤甚——江辞月这回算是见识到了。   须臾,风雪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江辞月戒备起来。   接着人影逐渐清晰,显露出一名成年男子的矫健身形——   他身着玄色深衣,在大雪之中也仅仅多了一件带兜帽的黑色罩袍,不疾不徐地向这边走来,渐渐露出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不怒自威的气场令人见之心惊,尤其是一对深沉如渊的眼瞳中,似有金轮一闪而逝。   江辞月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寻找了三年的段折锋,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师弟!”他失声呼唤。   而缓缓自风雪中行来的段折锋听见了他的叫声,嘴角亦勾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   “别来无恙,江辞月。”   片刻之后,他们在帐篷内坐下。   段折锋拿起角落中的水壶,烧开了少许雪水,用热水冲泡那碗冻冰的鹿肉汤,分给江辞月。   江辞月一直在看着他,终于拿起碗抿了一口,辟谷已久的他十分不习惯肉腥味,很快又将碗放下了。他忍不住问段折锋:“我们这是在哪里?你为什么在这?这三年来,你都在哪里?”   段折锋慢慢喝着鹿肉汤,低垂的眉眼沉稳而雍容,他身上有着不再掩饰的魔气,和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都是江辞月还未熟悉的感觉。   “我们自然是在不周山脚下。”段折锋答道,“我在这里的目的,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是来推翻不周天柱的。至于你,想必是跟着仙道之人来阻止我的吧。”   “为什么?”江辞月问。   段折锋笑了笑:“我不告诉你,小师兄——”   江辞月眉心一跳,皱起了段折锋熟悉的峰纹。这三年来,他逐渐习惯了灵犀宗掌门的事务,也已经不是那个青涩而纯情的小师兄了。   他知道自己问不出结果,就皱了眉,低声道:“我分明比你年长,你为什么叫我‘小’师兄?”   段折锋缓缓道:“因为我有个地方比你大啊,江辞月。”   江辞月倏然抬眉,看向段折锋似笑非笑的眼中。   三年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长久别离后的疏离,突然在这狎昵的一句话中消融。他重又想起了那年他们青葱年少,段折锋抓着自己的手掌比试大小,没大没小地让自己喊“哥哥”……   “……荒唐。”江辞月无奈地低叹。   他们别离太久,中间发生的故事又太多,江辞月不知从何说起。   他身子略微前倾,看向段折锋梳得整齐的白发,目光似哀似怜,终于说道:“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师尊会变得那么古怪,为什么你一定要逃离灵犀山,灵犀天柱之事又究竟是谁所为……”   “可惜我不能回答你,江辞月。况且,即便你知道了,也不会动摇我的想法,只不过徒增烦恼罢了。”段折锋说,“既然迟早要做大魔头,那我也懒得和仙道那些人装模作样了。”   江辞月抓住段折锋的手掌,似有什么话想说。   不过就在这一刻,帐篷突然又被掀起,红发少年阿火从外面走了进来,兴冲冲地叫嚷:“啊呀,白头发你都回来了啊,你怎么不叫我!我还想去找你!”   段折锋看了眼阿火,道:“我倒是看见你了。”   “好吧。”阿火点点头,也不在意。他走进了帐篷,手中还抓着几根枯黄的藤蔓,在小炉子旁边直接坐下,搓动着雪水浸湿藤蔓,接着忙起了手工活,头也不抬地说道:“你们聊你们的,我先准备必须的东西。”   有外人在旁边,江辞月就不方便说私密之事。   他看向段折锋,问:“阿火说是你将我捡到的,那我的同伴在哪里?”   “从哪里来的,送回哪里去了。”段折锋慢悠悠地回答,“你们胆敢直接闯进魔族的地盘,却不知早在踏入幽州的第一天,就有人来通禀过我——若不是我让罗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当他们还有命在?”   江辞月略吸了一口气,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这三年来段折锋都做了什么。   ——罗刹是谁?北域魔族又为何听命于段折锋?   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毫无城府的少年。他没有选择去问关于魔族的事,而是看向段折锋的双眼:“看来你是特地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这么做?”   段折锋低笑起来:“当然是因为想你了,小师兄,我来找你玩一玩。你大约不知道,这不周山十分有趣——”   他们正说到一半,旁边阿火的手工活终于做完了。   只见他用藤蔓搓出了一根几尺来长的结实绳索,就往段折锋和江辞月跟前一递:“喏,绑好!”   江辞月茫然抬头看他。   阿火就指了指他的手腕,说:“在不周山这个地方,已经好几千年没有过白天了。在这漫漫黑夜当中想要活下去,你们可以没有食物和水,但是必须要绑好绳子——两个人互相绑在一起,才不容易走丢。不然,说不定走着走着就突然失踪了,变成了白骨也没有人知道。”   江辞月一时有些愕然。   却见段折锋好像早已知道这件事,拿起绳索一端,就在江辞月手腕上打了个死结,悠然地说道:“阿火还是笨了点。人是没法绑住自己的,还需互相帮忙才行。”   江辞月却没有任何准备,拿着绳索的另一端,只觉得重逾千钧:“但、但直接绑在一起的话,如果遇到险情,恐怕不太方便……”   他还没说完,却见阿火大大咧咧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直爽地说:“性命攸关的事情,绑在一起而已,有什么好害羞的?真是的,外面的人就是喜欢装大尾巴狼!我看你们俩郎情妾意干柴烈火,那眼神,就差要亲到一块儿了!非要在我面前假装不熟,绑个绳子还叽叽歪歪的,当谁是傻子啊!”   他说完,在两个人同时愕然的眼神中,傲娇地“哼”了一声,直接迈出了帐篷。   段折锋:“……”   江辞月:“……”   一会儿,段折锋忽然笑了起来,道:“江辞月,人家说你装大尾巴狼。”   江辞月努力维持冰山般的平静,反驳道:“分明说的是你。”   段折锋笑个不停,又将手腕递到江辞月的面前:“我看你也该直白一点,江辞月,想安全踏上不周山,这一步是必须的。”   江辞月只好拿起绳索,耳尖微微泛红,替段折锋绑上另一头——将他和自己彻底绑在一起。   正在做着,只见帐篷又突然被掀开。   阿火探出个脑袋,紧张兮兮地说:“你们玩归玩,可不要弄脏毯子啊!那是阿耶送给我的东西。”   江辞月:“?” 第43章 梦千古(2)   江辞月十分茫然,根本不懂毯子怎么会被弄脏,但也礼貌地答道:“我一定注意。”   一边的段折锋一手支着脸颊,含笑看着这一幕,也不说话。   阿火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接着说:“休息完了记得叫我。别忘记你答应的事。”   江辞月忽而出声问:“他答应了你什么?”   阿火说:“白头发想要我的心头血,我答应他了。不过作为回报,他得先帮我完成我的愿望才行——我得爬到不周山顶上去,但是一个人太难了,所以需要你们帮我。对了,你应该也有本事吧?你要是帮我的话,我可以替你做一件事。”   江辞月微微点头,道:“如果不违反原则,我可以帮你。不过,你要去不周山顶做什么?”   “那上面睡着太阳。”阿火回答,“太阳睡了好几千年,让这个地方黑暗了好几千年,冷得吓人。我就是想要把太阳叫醒,这样大地就能亮堂堂的,阿耶说不定也不生我的气了。”   江辞月心中一凛,又问:“你怎么知道跨度几千年的这些事?请问你今年贵庚?”   “不知道啊,从我有记忆起,天空就一直是黑的。但是我总觉得我曾经见过阳光……”阿火挠了挠头,“我和阿耶在黑暗里流浪了很久,大概也有几千年吧,我没有数过,这得问阿耶。”   “阿耶是谁?”   “阿耶就是阿耶,我不想说了。”阿火突然不高兴了,将手里的东西一放,又自说自话地离开了帐篷。   这名红发少年十分古怪,活了数千年岁,性情却依旧爽朗而天真,话里话外都不忘另一个叫“阿耶”的人。   江辞月看向段折锋,露出少许怀疑之色:“你早就知道阿火有古怪,才会特地找到他,是不是?”   “确实如此。”段折锋不疾不徐地说,“他是解开不周山永夜诅咒的关键之人,唯有他能唤醒这片大地上的‘太阳’。”   “永夜诅咒……”江辞月沉吟片刻,“这数千年来,不周山周边如果真的一直陷入黑暗,那么能在这里生活的人想必都不一般。阿火如此,阿耶应该也是如此,他们为什么一直没有成功唤醒太阳?”   “因为有人在阻止阿火登山。”段折锋答道,“这就是他向我们求助的原因了。具体情况,你看了就会明白。”   他披上罩袍,掀开帐篷向外走去。   江辞月不惧寒暑,直接跟了上来——即便不跟上,他手上的绳索也会牵引着他。   帐篷外,不周山赫然是一片黑云压抑着的大地,浓墨笼罩的天空中时而穿行过紫色的雷霆,暗淡的鹅毛大雪从中纷纷扬扬地飘落,攒成高达数尺的厚雪。   即便是修行者,走在这样的雪地上,也不得不收敛心神,时刻注意保护自己不受罡风、严寒和大雪的影响。   江辞月这才明白,阿火为什么执意要他们互相绑在一起,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人很可能会被雪活埋、被罡风吹下山崖、或者在黑暗中迷失方向。   他跟着段折锋的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手指抓住那一截绳索,心底确实生出了安定感。   飞雪刮面,如刺骨钢刀。   江辞月看着那背影,问道:“如果我不跟你们上山,执意要走呢?”   “那我就独自一人上去。”段折锋头也不回地回答,“阿火想要唤醒太阳,而我要他的心头血。”   “你为什么要他的血?”江辞月问。   段折锋就笑了一下,拉着自己左手腕上缠着的绳索。   江辞月还没有习惯这个,猝不及防的一个踉跄,一头栽进了段折锋的怀里,扑面而来都是冰雪的气息,还有段折锋炙热的温度。   段折锋将他抱了满怀,这才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因为我需要他的心头血才能解除龙印盟誓。江辞月,我自己都不舍得欺负你,怎么能让龙印一直刺在你身上?”   轰然一下。   江辞月只觉他怀中热得烫人,这漫天飞雪都不能让自己少许冷却,好像从胸膛到面颊都烧了起来。   他紧紧抓着绳索的另一端,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显得更加平静:“你……你来不周山,还和这个古怪的阿火做了交易,为的就是解除我身上的龙印?”   “要不然?是为了在不周山冻死自己,好让小师兄心疼?”段折锋凉凉地说道,“江辞月,你怎么想都行。”   “你……”江辞月低声道,“要是能解决龙印,你会跟我回去吗?不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也不管他们说什么……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段折锋闻言后笑了笑,却转过头淡淡地说:“我本就是个魔头,江辞月,你不必为我说话。”   江辞月还想再说服段折锋,然而阿火又从雪地里冒了出来:“你俩干什么呢!走得这么慢!到下一个营地要赶紧啊,不然等会儿雪更大了,说不定你俩一块栽进雪坑里,再也爬不出来了!”   江辞月闭了嘴。   段折锋却又很有兴致,对他说:“你知道掉进雪中会发生什么吗?江辞月,我们的遗体会在极度寒冷中被冰封起来,随着上面的积雪一层层堆积,最终变成坚固的蓝冰,随着不周山而永存。假若后世之人发现了这块蓝冰,兴许会指着我们说这就是‘死而同穴’——”   江辞月道:“不准说死。”   想了想,又低声道:“不准死。”   “好吧。”段折锋又拉扯了一下绳索,“江辞月,需要我牵着你么?”   江辞月终于有些恼怒了:“不要总是拉扯,我一直跟在后面。”   段折锋说:“当年我目不能视的时候,你也总是牵着我,小师兄,想必你当时也是此种心情。”   他说完,江辞月沉默了许久,终于小声地说:“你可以牵着我。”   黑暗中,段折锋抓住了江辞月温热的手掌,唇边勾勒起一抹笑意:唉,三年了,依旧这么好哄骗。   黑暗、寂静与风雪之中,他们跟着阿火来到了下一个营地。   确实如阿火所说,他在这片黑暗冻土上已经生活了数千年,以至于每隔几里地,都有着他亲自建造的一个小帐篷。   “以前都是我和阿耶一起流浪,一起收集材料做这些营地。”阿火拿起这个帐篷中的一个小暖壶,情绪非常低落地说,“可是有一天,阿耶突然跟着莫家人走了,和他们一起阻拦我上山,再也不和我好了……”   “如果他和你一起在这片冻土上生存了那么久,应该也会想要唤醒太阳。”江辞月问,“为何他突然改变了想法?是因为你说的‘莫家人’做了什么吗?”   阿火抱着脑袋,拒绝道:“不知道,我想不通太复杂的事情,脑袋疼。”   江辞月直觉其中有什么隐情,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了段折锋。   ——然而无赦魔尊当年也是直接动手,倒也没有这么闲情逸致地陪江辞月玩过,更遑论去了解阿火的生平了。   段折锋慵懒地说:“我对别人的感情纠葛没有兴趣。江辞月,有这个力气倒不如陪我下会儿棋——三年过去了,你总该有些进步吧?”   江辞月半晌没有回答。   这三年来他苦心孤诣地收拾灵溪山倒烂摊子,哪里有那个时间锻炼棋艺,要是真跟段折锋下起棋来,小师弟会像当年一样让自己三目半么?就算真的要让,他这个灵犀宗掌门总不能恬不知耻地接受吧……   丢人。   江辞月选择站起身:“我去烧些热水。”   他掀开帐篷,还没走得出去,就突然觉得手腕一沉,再回头看去——   段折锋已经被绳子扯得歪倒在毯子上,一脸无奈地倒着看向江辞月:“小师兄,你恼羞成怒的时候,可还记得身上绑着我么?”   江辞月耳尖红了,又放下门帘道:“对……对不起。”   他重新走回去,伸手把住段折锋的手臂,想将他拉起来。   段折锋却盯着他看:“你道歉的礼仪呢?”   说罢,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示意。   江辞月大窘:“哪有人这样道歉的?这里还有人在,休要乱开玩笑……”   他的目光不自在地看向一旁的阿火,接着就听见阿火“哇哇哇”地大叫了起来。   阿火一跃三尺高:“我受不了了!你们这对狗男男!要亲赶紧亲,难不成还要我把你脑袋按过去啊?真是气死我了!”   说罢,阿火气咻咻地起身冲出了帐篷。   阿火走后,段折锋又闷笑了起来:“江辞月,你看看你,人家还以为你是故意拿乔。”   江辞月恼怒道:“还不是你提了荒唐的要求……”   “有花堪折直须折,这有什么荒唐的?”段折锋悠悠地说,“也许在很久以后,也许就在明日,我死在你的剑下——”   “不要说。”江辞月忽而低头,深深望进段折锋的眼眸中,“师弟,不要说。我永远不会再对你拔剑……”   江辞月将温热的嘴唇贴上他的唇角。   他很笨拙,可是很认真。   段折锋轻轻展臂抱住江辞月,将久违的白芷香气抱了满怀。   他们就藏在这冰天雪地的永夜之中,在一方狭窄逼仄的小帐篷里,互相依偎着取暖。   帐篷外,飞雪连天,世间万物都似被夜幕淹没。   阿火裹着大衣,火红的短发与眉宇间都是积雪,他在积雪中蹒跚前行,在一座小山丘上坐了下来。   凛冽寒风刮面,他只是恍然不觉,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骨笛,就这样吹了起来。 第44章 梦千古(3)   呜咽笛声在寒风中飘散,不知能传到多远的远方。   当江辞月再见到阿火时,后者正忙着清理脸上因寒冷而冻结的泪痕,被人发现后,又匆忙将笛子塞进怀里,胡乱抹了一把脸。   江辞月礼貌性地背过身去。   阿火凶巴巴的:“看什么看!没见过失恋的人吗?我和阿耶以前也和你们一样好,我们最初也是从绑着绳子开始的,现在只是暂时分开了而已!”   江辞月宽慰道:“别有时,聚有时。相信你们很快还会再见。”   “顺利的话,后天就能看见。”阿火又有些高兴起来了,“我们走快一点,运气好的话,明天晚上也行。莫家人就喜欢在半山腰上拦我,阿耶说不定也会来。”   阿火没有猜错,他的阿耶和莫家人正在半山腰上等他。   彼时暴风雪略微停歇,惨淡的天空中飘旋着雪花。他们就在登山的必经之路上,前行是一片需要飞跃的峭壁,莫家人就在峭壁上方伫立着等待,恍如一排雕塑。   他们每一个都身穿深色的兜帽罩袍,难以分辨男女,直接站立于雪地上却没有留下足迹——仔细看去,实际个个都在贴地飞行。   不周山上的原住民果然不简单。   江辞月已经做好了发生冲突的准备,不过是被段折锋拦下了。   两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站在暗处,看阿火先行上去试探虚实。   只见红发阿火上去后,像一团火苗陷在雪地里,他对着包围着他的众人喊道:“阿耶今天来了吗?我知道他一定会来见我的!”   莫家人互相对视,而后越众走出了一名青年人,将兜帽摘掉后,露出他黑发雪肤的容貌。   他正是“阿耶”,看向阿火说:“阿火,你还没有放弃吗?”   “我还没死,那就没放弃!”阿火大声地说,“阿耶,我一定要上山叫醒太阳。我也一定会带你走!”   阿耶叹了口气,语气却很温和:“我不会跟你走,阿火,因为我不想叫醒太阳。我对你说过很多次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不必再来找我了。”   阿火却不听,反而从怀中取出笛子,献宝一般举起来给阿耶看:“你看,这是好多年前你最喜欢的笛子,终于被我找到啦,我还记得你最喜欢听我吹的那首曲子!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再吹给你听——”   “什么曲子,我已经忘记了。”阿耶平静地说,“不要再装疯卖傻了,阿火,你明知道我们已经不可能了。如果你今天再前进一步,我会和同伴一起动手。”   他说完,所有莫家人已经抬起手臂,只见闪烁出法术的灵光。   莫家人的法术十分特别,不像是通过激发法力,更像是举手投足之间挥斥天地灵气,形成一道雪风阻拦阿火。   阿火在其中左冲右突,但双拳难敌四手,始终被拦在峭壁前。   此时,暗处的江辞月看出了端倪:“这些人并不想杀阿火。”   “不错,他们有所顾忌。”段折锋道。   莫家人显然不想伤到阿火,否则有很多办法,比如将他击落悬崖,或者干脆杀了了事。然而他们小心翼翼,只挥动雪风进行阻拦,看来是想等阿火因寒冷而精疲力竭,无法再继续挑战。   阿火却十分固执,栽倒在雪地里,就爬出来,带着满身冰雪继续上行;穿不过结界屏障,就用双拳全力捶打,耗尽对方的法力。   但他最终被拦在了阿耶面前。   他的阿耶竟是一名堪比元婴真人的强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间,命令雪地中刺出无尽冰凌,一路随着阿火猛然刺出,令他狼狈闪避,最后却还是被囚在困境当中。   咔,咔啦。   冰块冻裂的声音十分刺耳,一道道将阿火禁锢起来,动弹不得。   阿耶的声音依然平静:“放弃吧,阿火,再试多少次也不可能。不周山上的太阳,我希望他能一直沉睡……”   而阿火憋得满脸通红,双臂用力地撑开两道冰柱,对着阿耶喊叫:“我不要!天地本来就应该是亮的、暖和的,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我们本来可以在扶桑山的树上说笑,我想要看你暖洋洋的晒太阳!阿耶,人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阿耶没有说话,目光中带着亘久的悲伤。   良久,阿耶轻轻抬起手指,冰柱冻结了阿火的四肢,将他送往不周山下。   阿火拼尽全力挣扎:“我不要走!我还会来的!阿耶,你等我,我还会来找你,我绝对不放弃——”   然而,阿耶冷若冰霜,用法术将阿火送往千里之外。   “回去吧。暴风雪将至,他再次回到这里还有半个月时间。”阿耶淡淡地对莫家人说着,重新戴上了兜帽,回身走向峭壁之上,身影如昙花般在雪风中隐没。   阿火当然没有被送到那么远,江辞月将他救了下来。   阿火冻得浑身泛红,手上皮肤皴裂,只能暂且以热水进行擦拭。他闷闷不乐,问另外两人:“你们说好要帮我的!要是你们帮我,说不定我就把阿耶带回来了。”   江辞月沉吟片刻,道:“我看阿耶对你并没有下死手。”   阿火说:“那当然!虽然阿耶不说,但是我知道他还在乎我,他只是被莫家人逼着这么做的而已!”   “莫家人为何阻拦你?”江辞月又问。   这个阿火就回答不出来了,想了半天后说:“也许他们崇拜太阳神吧。”   这时,一旁沉默的段折锋忽而道:“不错,我看他们的兜帽上绣着人面蛇身的神祇——”   “是伏羲氏?还是哪位神祇?”   段折锋唇角勾起:“不,是烛龙。”   《山海经》里说:“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綮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   烛龙乃一支龙族后裔的先祖,传说数万年前曾经参与天界战争。然而,远古之事距今已不知多少载,早已佚失在历史的河流中,成为了口口相传的缥缈传说。   江辞月想起书上寥寥几段记载,立刻明白过来:“阿火所说的不周山上沉睡着的太阳,莫非指的就是烛龙。这位远古神祇,确实有影响昼夜轮替的神力。”   “不错,‘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烛龙沉睡于此,暝目为夜,这才使不周山周边陷入了长达数千年的黑暗。他就是阿火口中‘沉睡的太阳’。”段折锋微微点头,“唯有唤醒烛龙,这片土地才能迎来白昼。”   江辞月沉吟道:“这样说来,莫家人或许是出于崇拜烛龙,所以不允许外人打扰神祇沉眠。但话说回来,烛龙原本居于钟山,又为什么会在不周山沉睡?”   “这个我可以回答你。”段折锋漫不经心地解释,“因为玄微真君是灵犀天柱的守护者,而烛龙是不周天柱的守护者。如果从远古的时代算起,他已在这里镇守数万年,也许是因为太累,才会陷入漫长的沉眠。”   江辞月呼吸一窒。   神话与历史,在此处相交。   不周山种种神异之处,似乎都能得到解释。   只有红发少年阿火并不在乎烛龙,他闷闷不乐地说:“不管太阳是什么,只要叫醒祂,这里就会变成春天,会亮堂堂的,我和阿耶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阿耶现在想不明白,没关系,以后他会和我一样高兴的。”   江辞月和段折锋对视了一眼,说:“看来想要抵达不周山顶找到太阳,必须要解决阿耶和莫家人。”   阿火已经包扎好了伤口,再次打起精神道:“不管多少次,我都会去的!这个世界本来就该有太阳,要是一直是夜晚,那该有多寂寞啊。这次你们一定要帮我,不然我不给你心头血了!”   面对他直来直往的要求,段折锋笑了笑:“我倒是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不过,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乖乖地受死就好——”   阿火面露惊愕之色。   江辞月回头看去,只见段折锋手臂上魔纹一闪而逝,魔剑无赦已豁然出鞘!   ……   几个时辰后。   不周山峭壁上。   莫家人愕然发现,阿火的气息竟然再次靠近了不周山。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阿火就像寒夜里的炬火,总能让人见到一线光亮。   阿耶再次带人迎战,然而他们看见的却不是那个活力满满的少年,而是两个陌生的白发之人。   “外来者?!”   阿耶瞬间警惕地捏起法决,身子如大鹏一般飞举在漫天白雪中,凛冽的目光看向他们二人。   ——段折锋不但光明正大地带着江辞月现身了,而且,还命令纸人力士将阿火五花大绑,做成了人质跟在后面。   魔剑无赦凌空飞起,散发着骇人的杀意,就横在人质阿火的脖颈上,紧贴着肌肤,像是下一秒就能夺走少年的性命。   阿耶见到这一幕后,瞳仁骤缩。   “放开阿火!你们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段折锋从容走进莫家人的包围圈。听到这个问题后,桀骜面容在风雪中露出玩味的笑意:“北域天魔,段折锋。你们没有听说过我?”   阿耶面露茫然之色,但他身后,莫家人却个个脸色骇然。   有人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阿耶:“他就是近年在北域崛起的那个天魔,实力深不可测,千万不要激怒他。”   阿耶微微点头,目光始终落在阿火身上,他向段折锋道:“放开阿火,你要什么都可以商量。”   段折锋笑容加深,说:“如果我要不周天柱呢?”   阿耶脸色骤变。 第45章 梦千古(4)   面对段折锋的无理要求,阿耶骤然色变,然而眼见阿火落在他的身上,不得不忍气吞声,试着商量道:“不周山如此荒凉,没有任何天材地宝,只有黑暗和冰雪而已。不周天柱对你们来说更是毫无意义——”   “不,我要的是整个北野魔域。”段折锋淡淡地说道,“不周天柱崩塌之后,天地灵气外泄,短时间内便可促成魔域内灵气复苏,修炼事半功倍,也就为我带来无穷好处。你说,是不是毫无意义?”   阿耶眉头紧锁,暗自观察眼前这位天魔。   然而,只见段折锋周身魔气浓郁,毫无破绽,他说话虽然从容不迫,但是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潮汹涌,令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感到心神震慑。   甚至那柄魔剑隐隐裹挟天地威势——那是一把上古神器。   阿耶明白,在摸透敌人的底细之前,绝对不可力敌。   他的目光看向了天魔身边的江辞月,忽而出声道:“这位朋友,我看你周身正气凛然,理应是仙道之人,为什么要与一个天魔为伍?”   江辞月唇角一抿,没有说话。   ——来之前,段折锋就吩咐过他了:“江辞月,你这个人太不会撒谎,倒不如不说话。”   此时,江辞月不答,段折锋却傲慢地笑了。   他抬起手,露出自己手上与江辞月相连的绳索,示威一般地说道:“你说这个灵犀宗的掌门么?呵,他不幸落进我的地盘,如今已是我阶下之囚,任由我予取予求,敢说一个‘不’字?”   “……”江辞月眉头一动,蹙起了熟悉的峰纹。但他以大局为重,决定忍耐。   谁知段折锋越来越过分,将手狎昵地放在江辞月脖颈上,笑道:“这不周山上冷得很,有个人能为我暖床,倒也惬意。”   江辞月双唇紧抿,露出了很忍耐的神色。   却是段折锋在他耳边轻声笑道:“小师兄,我给你暖床也是一样。”   江辞月冻得晶莹的耳垂,很快染上了绯红色。   不过,江辞月苦苦隐忍的表情,好像反倒是印证了段折锋的说法——他已经彻底被段折锋所控制了。   阿耶眼见无法挑拨离间,又顾及阿火还在他手上,只得忍辱负重地说:“我可以带你去不周天柱,但你必须先放阿火离开!”   段折锋挑眉:“这个人质这么有用,你觉得我会先放人?不如我承诺一定会放他,你先带我们去不周山顶,如何?”   阿耶强忍着怒火,知道不能相信一个大魔头的承诺。他于是说:“放过阿火,我可以代替他,做你的人质。”   “哦?”   阿耶道:“你也看到了,我是莫家的家主,我说话比阿火有用得多——”   段折锋明知故问:“那你怎么会因为他而被威胁?”   阿耶忍了又忍,低声说:“因为我……他是我的好友。”   段折锋恶劣地摇了摇手指:“这句谎话毫无说服力。”   “因为我……我心悦于他,在乎他。”阿耶说,“这样可以了吗?”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就连江辞月第一眼看到时也能明白,阿耶在乎阿火,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无论多少年过去了,此心依旧如此。   所以,他才会关心则乱,没有注意到在这一刹那,“昏迷”的阿火眼皮微微颤动,下一刻又恢复了平静。   段折锋同意了阿耶的请求,让他代替阿火作为人质。   阿耶孤身一人走了过来,由江辞月使用法术将他双手制住,变成他们新的人质。   阿耶的目光始终看向昏迷的阿火,眼见魔剑无赦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伤口,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你们把阿火放下,莫家人会带他离开。”   “好啊。”段折锋略微抬起手指。   纸人力士直接将昏迷的阿火丢在了雪地里。   然而,就在莫家人想要上前的这一瞬间,魔剑无赦忽然挥出一剑,剑光横扫之处,直接在雪地中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阻拦了莫家人的动作。   纸人力士再次抓起了阿火。   “你!”阿耶愤怒地质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放过了一个俘虏,不过马上又抓到了一个。”段折锋露出反派嘴脸,“怎么,你现在也在我的股掌之中,还想反抗不成?”   阿耶怒急攻心,雪白的脸上甚至憋出了红晕:“卑鄙!无耻!你、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天魔!”   “……”一旁的江辞月默默地低下了头——小师弟真的像个大魔头。   “现在就带我们去不周天柱。”段折锋冷酷地说,“否则,我立刻让你的心上人身首异处。”   阿耶露出忍耐的表情,看向峭壁之上,说:“……一直往上走,朝圣之路唯有一条,你们不会走错的。”   纸人力士押着两个俘虏,段折锋和江辞月则走在后面。   突然,天空中的飘雪一停,一阵强悍的飓风向他们席卷而来!   从黑暗的影子里,猛然袭来无数道影子——   原来阿耶装作顺从的样子,其实背地里已经暗示莫家人进行埋伏。   他们根本不想交换俘虏,只是想要分散段折锋这里的看守力量,然后设法将阿火救出去!   甚至,阿耶也完全不管自己脖子上的无欺剑,挥手以一道冲天而起的冰柱,将看守阿火的纸人力士隔开。   在这重重算计之下,纸人力士刹那间被冰刀分割得支离破碎,而阿火也终于落在了莫家人手中!   漫天雪尘飘散,峭壁下的混乱暂时停歇的时候,双方再次分成了两个阵营。   而阿耶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他和阿火真的交换了位置,他成为了江辞月手上的俘虏,还以脖颈上深深的剑伤为代价,将阿火救到了莫家人的手里。   啪。啪。   段折锋轻轻鼓掌:“好算计。好一个阿耶,看来你根本不是莫家的家主,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舍身而出,换阿火回去。”   阿耶神色淡然,尽管自己落在了天魔手上,但好像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甚至讥嘲地说:“没错,我什么也不是。你们不必妄想用我来威胁谁,莫家人不会在乎我,更不可能让你这种魔头见到不周天柱!”   “可惜。”段折锋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的目的也不是你……”   阿耶眉头微皱:“你说什么?”   他身旁,江辞月轻声叹息,无欺剑已经从他身上放下,反而旋身挥出一剑!   这一剑带出无穷光华,宛如黑暗之中闪现一轮皓月,流银般的剑光没入峭壁之中,刹那间引发不周山上的动荡!   生剑·无赦出鞘,从不为杀人。   白雪皑皑,如海浪一般汹涌而下,峭壁之下的莫家人尽皆失色!   在这天地威势面前,每个人都宛如蝼蚁一般渺小,即便是有法力傍身,但始终不可能阻拦这场雪崩,仅仅只是自保罢了。   在一片混乱中,阿耶竭力叫道:“阿火!保护好阿火!”   他看见在夜色与雪色之间,那一抹火红的光亮显得那么灵动、又那么遥远,阿火在迅速地前行着。   ——原来阿火根本没有昏迷。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他们的计划,阿火从一开始就是和这个大魔头一伙的,他们一起算计了阿耶……他们利用了阿耶的在乎,阿耶的口是心非。   阿火在混乱中离开了莫家人的保护,宛如一颗逆行的流星,向着雪山之上行进。   “阿火——”   阿耶站在下面,他的声音在雪浪间显得如此渺小,宛如海浪前仓惶抬头的蜉蝣。   然而,阿火还是听见了。他低下头看去,雀跃的声音在峭壁间回荡:“阿耶!你等我!我爱你,一千年,一万年!我会带回太阳给你!”   “不要……”   阿耶绝望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不要太阳,阿火,我想要你回来……”   雪白大浪席卷而下,将一切都淹没在黑暗里。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段折锋拍散自己肩上落下的冰雪。   他牢牢地抓着江辞月,就算在刚才的雪崩里,也没有把小师兄弄丢。   “用绳索绑在一起,真是个好用的笨办法……”段折锋伸出手,以拇指的关节抹去江辞月眉眼间的霜,“冷不冷?”   江辞月摇了摇头:“不冷。……但下次还是不要用这么凶险的办法。万一我没有抓住你怎么办?”   段折锋笑了起来:“这可不是在灵犀山上,小师兄还这么爱说教,要打我戒尺么?”   “不听话的小师弟,早就该打了。”江辞月用不赞同的眼神看他,“要是我能狠下心——”   “要是小师兄能狠下心,也不会回回都说戒尺,但却从来没下过手。”段折锋悠哉地说。   江辞月无言以对。   他们两人在雪地中疾走,追上了峭壁上发着呆的阿耶。   阿耶已经放弃了阻拦阿火,他目露悲色,低低地道:“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他找到了太阳。”   “他迟早都能找到太阳。”段折锋说,“你一直都知道,他终究能成功的。阿耶,你只是心存侥幸,一直在逃避。”   阿耶怔怔站立,望向了那黑沉无光的苍穹,仿佛陷入了自己亘古的回忆之中。   江辞月道:“找到烛龙,将他唤醒,这片天地就将迎来久违的光明。你们该高兴才是。”   阿耶良久不答,却说:“也许,我真的是错的。数千年的黑暗,不及一日的光明……我该去找阿火了,他想见我。”   他重新动身,慢慢走向那唯一一条登上不周山巅的道路。   已经近了。   太阳近在眼前,那是光明,是结束千年黑暗的曙光。   他们在不周山顶重新看见了阿火的背影。   不周山巅似有一线梦幻的天光,照亮了一处温暖而小巧的地方,也照亮了阿火明朗的面容——从充满期待,到茫然失措。   他们也都看见了那个“沉睡着的太阳”——祂面色红润,坐在一张旧石椅上,一手支着额头,就好像只是在某个夏日午后不经意间睡着了的少年。   只是,这个“少年”和阿火长得一模一样。 第46章 梦千古(5)   不周山巅,没有沉睡着的太阳,只有一个沉睡着的少年,他和阿火长着一样的面容。   阿火茫然上前,指尖轻轻碰触到这个沉睡着的人,好像突然被烫到一般,飞速地收回了手。   但是沉睡着的“人”已经被碰到了,他头顶的天光渐渐发生变幻,向外扩散开来。   那是不周山上唯一的光明,它从一束小小的光,渐渐扩大,笼盖了整个沉睡者——而后者忽然就像流萤一般,消失在这光明里。   沉睡者消失了。   转瞬间,千年、万年、万万年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阿火的脑海中。   他感到天旋地转,也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段折锋说:“烛九阴,该醒了。”   轰然天光,如流水般一泻千里。   起初只有不周山巅亮起,接着是整座白雪皑皑的山峰,然后是整片绵延起伏、万里如龙的山脉。   犹如神祇的手抽走了覆盖其上的夜幕,一切都明晰而神圣。   数千年未散的大雪,在光明中默然飞舞。   群山之巅,所有人都沐浴在光中,渐渐变得透明。   阿火发出低沉的叹息声。   整座不周山都好像在回应着他的声音,从山脉的深处,仿佛传出悠长而古老的龙吟声。   在这巨大的变故中,阿火陷入了近乎无穷的记忆之中,一时间,他几乎分不清自己是沉睡于不周山的烛龙,还是那个生于大雪的普通少年阿火。   他回头望去,见到阿耶也在光中,于是向他伸出了手:“噎鸣……我的这场梦,做得实在太久了……”   “是啊。”阿耶潸然泪下,“再好的梦,也该有醒来的一天。更何况,梦里只有无穷的黑暗……九阴,是我误了你。”   阿火露出笑容,说:“该回现实里去了,噎鸣,该把白昼还给这个世界了。等我,我会去找你。”   阿耶怔怔地看着他,双目一瞬不瞬,泪水自眼眶中流到唇边。他在光明中轻轻地笑了,温柔地说:“我等你。九阴,你要记住,心不死,你就不死——你一定要来找我。”   所有人都在光中变得透明。   江辞月紧紧抓住了段折锋的手,好像害怕他会突然消失不见。   段折锋将额头紧贴着他,低低笑道:“别忘记我们还绑在一起,江辞月。”   ——分别只是为了更好地重聚。   烛龙的这场大梦,持续了数千年那么久。   视为昼,瞑为夜。   吹为冬,呼为夏。   烛龙有着以自身影响现实的神祇之能。   当他沉睡之时,整个不周山都陷入了无边的黑夜,大雪因寒冷而起,封存了整片辽阔而寂寞的大地。   当他陷入梦境之时,每个踏入这片土地的人都会被迫进入这场梦中。所以江辞月其实在第一天冥想时,就已经不在现实中,他所见的阿火、阿耶、莫家人、段折锋也同样如此,他们始终在梦中相遇。   阿火就是烛龙在梦中的化身,所以他总是下意识地想要醒来,想要还大地以光明,才会追寻不周山上沉睡着的“太阳”。   可是他忘记了真相,也忘记了……   守护不周山数万年,他寿数已尽。   现实之中。   随着沉睡的烛龙醒悟过来,黑沉的浓云已然散开,真正的阳光照彻了整个山脉。自山巅上,升起了一头长达万丈、威严而苍老的神龙,神光刹那间照亮了天空所有的烟霞。   烛龙出世,天地大光;其目光所到之处,即是白昼。   这位古老的神龙围绕着真实的不周山盘旋一圈,视线笼盖了这万万里土地,他看到了所谓的“莫家人”,也看到了段折锋和江辞月这对外来者。   神龙飞下山峰,堪比日月的身躯不断地缩小,最后化为长约百丈的巨龙,温柔地低下头:“来。吾将要完成与你的约定——你已唤醒了‘沉睡的太阳’,吾自该将心头之血赠与你。不过,在那之前,你们还得略作等待,吾要去找到‘阿耶’,与他再说两句话,才能了却心愿……”   段折锋微微点头,牵着江辞月乘上了神龙的脊背。   神龙御风而起,身下大地如雪白的地毯般绵延向天际,万事万物都渐渐变得渺小。   江辞月伏在龙角之旁,见神龙的须发都已苍老而斑白,在高空之风中优雅地舞动。江辞月尊敬地说:“师弟说,您守护了不周天柱数万载。”   “不周山本不是不周山,只是在一场灾祸之中,缺失了重要的一角,才名为‘不周’。”烛龙低沉地回答,“为了防止不周天柱因此崩塌,吾自愿在此守护,算至今日,已八万四千载有余……数千年前,吾寿数已尽,便于山巅等候死期。只是,吾太过虚弱,才会陷入沉睡,难以控制自身神力,便形成了这样一个梦境……”   江辞月喃喃道:“在这场梦里,你是少年阿火;那与你相伴千载的那个阿耶,又是谁呢?”   “他是吾旧时好友,噎鸣。”烛龙带着笑意答道,“我们曾有过很久、很久的时光,曾共同度过。无论发生什么,吾都不会忘记他……”   神龙在这个他守护了万年的地方盘旋着、寻找着,龙目遍彻大地,他见到了从梦中离开的每个人,却没有见到他的阿耶。   他最后带着段折锋和江辞月,落在不周天柱之前。   所谓天柱,并不是有着实体的砥柱,而是一轮天道法则,如天光般悬在不周山之巅。它是隔绝着天地的支柱,一旦倾覆,就是天之一角的崩塌,无尽灵气将尽数倾泻向人间,带来难以数计的异变。   此时此刻,神龙盘旋于山巅,盘旋着这道天柱,昂首发出了震天撼地的鸣声。   “噎鸣吾友……你在何方?”   噎鸣始终没有出现。   他没有从梦境中离开。   “梦中的不周山是真的,千年的大雪是真的,莫家每一个人都是真的,只有噎鸣不是。”段折锋站在烛龙面前,双目平静地看向烛龙浑浊而苍龙的青色眼瞳,“你是神龙,他只是半神。早在数万年前,噎鸣已经寿终正寝。烛九阴,你梦里出现的‘阿耶’,只是你过于思念他的产物。”   烛龙茫然地落在雪山上,庞然身躯盘踞于山峰。每一枚曾经瑰丽过的鳞片,都已经呈现出苍白的老态。雪白的长须,无力地垂落在峭壁之间。   江辞月目露不忍之色,向段折锋摇了摇头,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但烛龙已经回想起了那段远古的记忆,他从鼻息间叹出悠长的气息:“啊,是啊……噎鸣也……早已经离我而去了……也只有在吾梦中,还能见他一面……怪不得,阿耶不想要我叫醒太阳,他害怕我醒来——”   江辞月低声说:“也许,如果您在沉睡中离世,就还能和阿耶一起在梦中的雪原度过余生,就算那样的生活不是十全十美,至少你们在一起。可是,您却一直想要唤醒自己,为此不惜与阿耶动手。他没有办法,才会一次一次地阻止阿火——他是在阻止阿火走向这残酷的真相。”   “千年的黑暗,不如一日的光明。”烛龙低沉地说,“吾记忆中的噎鸣,确实会这样选择。可是,烛九阴的尊严,不允许自己浑浑噩噩地死去。”   苍老的烛龙疲惫地憩息于山峰之上,濒死的龙目浑浊而湿润,和蔼地望着自己眼前的两个年轻人。   “按照约定,来取吾心头之血。”烛龙说,“这场梦,早该停歇了。多谢你们,将吾唤醒,这不周山,才得以恢复光明。”   段折锋摇了摇头:“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走向神龙的心口之处,在那片逆鳞下,缓缓刺入了魔剑无赦,神龙之血因而喷涌而出,落入他手掌中,被法术封存起来。   烛龙仿佛感受不到钻心之痛,只是疲惫地阖上双目,气息渐渐变得微弱。   江辞月肃立在前,缓缓向烛龙行礼,忽然问道:“前辈,您是否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我一定尽力而为。”   濒死的烛龙眼皮微动,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江辞月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烛龙才说道:“阿火……找到了阿耶送的那支笛子……想、再吹一次他最喜欢的曲子……可惜,吾已经太过虚弱……”   “他喜欢的是什么曲子?”江辞月问道。   烛龙说:“太古遗音,早已失传了。”   无可奈何,如之奈何。   江辞月眼底湿润,不忍再看下去,偏过头轻轻握住了段折锋的手掌。   而段折锋默然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唉,江辞月,你何时不这么悲天悯人,我倒要感到欣慰了。”   他扬起手,法术将不周山上的冰雪凝结成一枚长笛,凑在唇边,吹起了一支古老的乐曲。   笛声幽咽,随万里长风,飘散向遥远的天际。   一曲终时,江辞月问他:“这是什么曲子?”   “凤求凰。”段折锋回答,“我只会这一首,本来是准备留给你的,小师兄。”   江辞月默然片刻,轻轻拥住了段折锋。   不周山巅,烛龙庞大的身躯已失去了力道,鳞片寸寸染上灰白,飘逸的须发向下垂落,滚烫的热血在雪地间冷却,心跳之声微不可闻……   笛声终了。   烛龙心死,形神俱灭。   庞然龙躯逐渐化为流光,消散于天地之间。   不周山失去了重要的守护者支撑,原本就有缺损的天柱,牵曳着无尽的灵气,排山倒海一般向下崩塌而去。   段折锋掀起长袍,将江辞月拢在怀中,两人一同消失在冲天而起的白雪浪潮里。 第47章 梦千古(6)   天光大亮,一扫千年阴霾。不周天柱倾颓,灵气如水银泻地,铺散向整片破冰大地。   江辞月离开雪山之后,重新得以运转飞举之术,同段折锋一起站在云端,望着脚下苍茫雪浪在阳光中化为露水,露水又在温暖中蒸发。   烛龙身故之后,江辞月低落了一段时间,很快又让自己打点起精神——   “第二次天柱崩塌了,我必须得下去救人……你放我下去。”江辞月喃喃道。   段折锋摇了摇头:“你觉得不周山周边,有什么凡人需要你救?”   江辞月回过神来,想起这是在北野魔域的幽州,这里深入魔道腹地,几乎不可能存在凡人生存。   当年灵犀天柱崩塌之后,灵气狂潮影响最大的其实也不是凡人,而是各种妖物、灵物,甚至有些花草鸟兽会在灵气冲刷之下诞生神智,直接催化成为妖怪。   真正使得生灵涂炭的,不是灵气,而是这些懵懂成妖之后肆意妄为的妖物;甚至还有一些本就有灵根的凡人,一夜之间或许会偶得些微法力,因此自命不凡、狂妄自大,乃至于犯下种种罪行。   但如今在北野魔域,遍地妖魔,没有凡人,反而是这些小妖该担心自己不会沦为食物。   幽州终究与灵州不同。   灵州天柱崩塌之后,遍地都是凡人在祈求救灾,各地因案件频发而陷入混乱,修真者焦头烂额、四处维持秩序,所以人人都将天柱崩塌视为天大的灾难。   而在幽州……   江辞月所见之处,都是妖物,无论道行几何、年岁多大,几乎个个欣喜若狂。   幽州甚至迎来了久违的平静,许多日都没有出现争斗和内乱——因为妖魔们都忙于汲取一夜间暴涨的天地灵气,白昼则啸日,夜晚则拜月,堪称是妖怪版的日夜劳作了。   而带来了这一切的段折锋,犹如妖魔中的救主,所过之处万民拜服,就连最心狠手辣的天魔也不得不对他尊敬有加——   也或许,不止是出于尊敬,更多的还有畏惧。   因为段折锋毁灭掉的不止是不周天柱,在他们看来,甚至还杀死了远古神祇的烛龙。   再加上三年来,收服罗刹隐后,这位神秘天魔的丰功伟绩……   他令妖魔们闻风丧胆,无论内心是否甘愿,都不得不俯首称臣。   这一次不周山事了,部下们本想迎接段折锋回断生离恨大殿。   然而尊主却斥退了所有人,只和江辞月在不周山脚下又多停留了十几天。   江辞月回过神来,还有些不放心天灾过后的这片土地,执意要留下、以全万一,并想起了另一批可能需要救助的人:“莫家人如今何在?他们应该与我们一样,从烛龙梦中醒来了。”   “哈,莫家人?”段折锋笑了起来,“一群不思进取的梦貘罢了。”   “……”   江辞月沉默片刻,恍然明悟。   烛龙梦中那些和阿耶一起阻止着阿火醒来的“莫家人”,原来是一群梦貘。   梦貘乃是一种罕见的妖怪,据说演化自“猛豹”一类妖怪,天生拥有法术,能够穿行于现实与各种梦境,甚至长居于梦境之中。   梦貘生于梦中,也以梦为食,其中强者甚至能够主动编织特定的梦境,成为了梦貘一族广为人知的独特能力。   不周山上,烛龙一梦数千年,梦境中虽然黑暗而荒凉,但却不失为稳定而隐蔽的一种环境,于是便吸引来了这些梦貘。   他们定居于梦中,当然不希望烛龙醒来,才会帮助阿耶;   同时,他们却也并不在乎阿耶的生死,故而任由阿耶做出了交换人质的决定——双方只是互利互惠的合作关系而已。   此时,梦境消失,这些小妖怪于现实之中几乎毫无自保能力,早已被段折锋命人圈了起来,正在瑟瑟发抖。   江辞月同段折锋一起看到这群梦貘——梦境中高大、神秘、沉默的莫家人们,在现实中实则都身高不过五尺,原型长着象鼻、犀目、牛尾、虎足,而化形出来的人身则漏洞百出,想来在梦境中常有光怪陆离之事,妖怪们不必装得天衣无缝,倒也怪不得都穿着深色的兜帽。   江辞月问这梦貘的首领:“你们世代居于烛龙梦中?”   那梦貘在现实中十分胆小怕事,远远地看见段折锋时还知道逃跑;等段折锋跟江辞月走近一点,梦貘就只敢匍匐在地上发抖;再近一点,他看见段折锋袍袖上的七道金线,已经吓到翻了身,白花花的肚皮朝上,本能地装起死来。   段折锋弹手以劲风将他惊醒,梦貘这才翻了回来,虎目含泪,发出小女孩般的细弱声音:“是,是啊。”   梦貘的声音天生如此!   “……”江辞月抬起手掩唇,咳嗽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不周山一事,你们可有人受伤?”   “没有,多、多谢仙长关心。”梦貘像模像样地答道。   江辞月又道:“今后有何打算?”   梦貘说:“不、不知道,可能会流浪一阵子,找到合适的梦境便进去住上一阵子吧。”   妖魔一类,常常会有闭关数年的情况,其中一些得天独厚的灵兽更是随着年岁增长而自发变强,闭关时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因此也就有了长达数年的梦境,可以供一两个梦貘前往定居。   江辞月沉吟一阵子,就说:“你们常年在烛龙梦中定居,想必不能习惯这里妖魔的梦境吧。”   梦貘发现他是真的关心自己,当即眼泪都涌了出来,哽咽着说:“呜呜呜,不瞒仙长,我们梦貘除非修成大妖,否则走到哪个梦里都是被人喊打喊杀的,只因我们更喜欢吞噬美梦,而噩梦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俺们在烛龙大神的梦里,都是啃着冰渣子活下来的,要不是实在无处可去了,也不至于活得这么惨啊!可是现在,就连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了!”说到最后,他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江辞月无言以对,良久后道:“但也不能只留下噩梦,这样梦主当然不会高兴。”   梦貘哭哭啼啼,就说:“我们梦貘就算是修成大妖,也还是打不过其他虎妖、狼妖,更别提天魔,于是经常被人威胁着吃掉噩梦,就好像被逼生吞腐肉一样,痛苦极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段折锋。   段折锋笑了一声:“不错,罗刹养了几只大梦貘,本座也觉得十分好用。你有什么意见?”   他一正眼看过来,梦貘吓得“叽”一声两眼翻白,再次晕死过去。   江辞月终究比较心软,看向段折锋道:“你们这样豢养梦貘,也该稍微善待他们一些,毕竟是七情六欲的生灵……”   “魔道不兴这一套。”魔尊很冷酷地说,“能放他们活在本座的地盘上,已经是莫大的仁慈。”   江辞月沉默片刻,开始盘算起来:“与其如此,不如这些梦貘就由我带回灵州。他们一直生活在烛龙梦中,也不曾害过什么人,各大宗门中总会有人乐于接受他们,届时兴许能成为一种新的灵兽,与人友善共存。”   段折锋挑眉道:“江辞月,这么大一批梦貘,你准备怎么瞒天过海,带他们离开幽州?要知道,他们在很多妖魔眼中,都还算可口。”   江辞月本想说:幽州魔道如今明显听命于你,你想必心中早有办法。   但转眼一看段折锋明显不怀好意的视线,江辞月沉默了,他再次深切地领悟到:小师弟现在已经是个邪恶的大魔头了。   对视片刻后。   江辞月决定先行试探一番:“你要怎样才肯帮我?”   段折锋的目光在江辞月身上转了一圈,忽而笑道:“小师兄,我一直有一个未竟的心愿,你却迟迟不肯满足我。”   江辞月心中一沉:“是什么?”   段折锋:“叫哥哥。”   江辞月:“……”   江辞月当场呆住!   事情峰回路转,却和江辞月的想象完全不同。   可怜的新任灵犀宗掌门人睁大了双眼,瞪了眼前的魔头好半晌,不太娴熟地开始尝试谈判:“你、你可否换一个条件?”   “不能。”段折锋悠闲地回答。   江辞月又尝试讨价还价:“那我如果满足你的心愿,你是不是应该跟我回灵州?”   “也不能。”段折锋笑着看他。   江辞月绞尽脑汁,试图说服他:“我甚至都枉顾人伦法理,开口喊你……那个,我们既然亲如兄弟,你难道不应该随我回家?”   段折锋就坏笑着道:“难道不该是你跟着哥哥回家么?我断生离恨殿虽然偏远了些,但足够宽阔,住的下你和那一帮子梦貘,甚至能让你带着灵犀宗全部人马过来,我养着就是了。”   江辞月凝噎片刻,垂死挣扎般道:“至少……给我一个了解真相的机会。我曾经许诺过你,要在桃源绘卷中休假几天——”   “这个倒是可以答应你,不过……”段折锋凑近他耳根,“你先叫一声来我听听。”   江辞月低垂着如墨眉眼,依旧同少时一样,感到羞耻之时,眼睫总是不住地颤抖。   段折锋发出闷笑声,手掌盖住他的双眼,低低笑道:“你要真的不肯,那也就算了,我这就喊人来就地解决——”   他还没说完,江辞月伸出手指揪住了他的衣袖,湿润的唇瓣微颤。   “……哥、哥。”   声音轻得像羽毛,悄然落在人心上,无端地引发酥麻的痒意。   段折锋拢紧了手,凑近什么也看不见的江辞月:“小师兄,怎么办?我现在不想放你走了。” 第48章 叙平生(1)   既然江辞月都已经喊了“哥哥”,段折锋自然也信守承诺,将这一大群梦貘交到江辞月手里。   自幽州腹地向外,一直往灵州的大道通行无阻,都为江辞月一行敞开。   考虑到旅途不便,江辞月便取出了桃源绘卷,让梦貘居于其中,自己则实际赶路,并且以法术通知了灵犀宗与其他同道中人。   他很快得知:段折锋只将自己留下,而先前同行的修真者,则直接送出了幽州,直到此时都还找不到办法重回魔域。   江辞月“深陷敌营”的这些天,修真者们差点以为他已经遭遇不测,直到这时才惊愕地发现:江辞月竟然孤身一人,潜入魔域,还救回了一群灵兽梦貘。   只可惜……不周天柱终究还是崩塌了。   关于此事,绝大多数人已经通过各消息渠道,得知是由于守护者烛龙突然离世,才会导致本就有所缺损的天柱彻底倾覆。索性是在幽州妖魔地界,仙道中人并未太过关心。   不过,有那么一群人还是受到了极大震撼。   周颦:“我、卧槽……”   李珠儿:“段总真的,还是,成功了……”   穿越者们正聚集在魔域毗邻处——青州驿站中,借着难得的机会,开一个“秘密会议”。   此刻会议中,愁云缭绕。   “段总真是个狠人啊,只用了那么几天时间,真就把不周天柱也推翻了,现在幽州乱成了一团,他在魔道中的话语权应该也增加了不少。”   “根据面壁人的总结,我们的穿越已经引发了不得了的蝴蝶效应,不周天柱的事故发生提前了好多年!很可能就是因为提前接触两位幼年期的大佬,导致他们之间感情深厚,剑宗这次提前来找段总,结果他卷入了不周事件,然后引发了这次的剧情提前!”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最后一切都还是按照魔尊的计划进行着……”   “细思极恐。你们还记得最早的谣言吗?”   “谣言就是说魔尊要对不周天柱动手啊,所以剑宗才会提前去找的吧?”   “现在仔细想来,说不定谣言不是从我们的同志嘴里不慎泄露的,也许是魔道主动散发的,为的就是勾引……啊不,吸引剑宗来找,然后他就落入段总手中了!”   “嘶……”   会议再次沉默片刻,每个人都对这个恐怖的猜想感到胆战心惊。   “这就是段总的手段吗?就连我们都被他利用了吧!”   “现在剑宗大人都还陷在幽州,我觉得他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能走……虽然不知道后面的具体剧情,但是段总想要毁灭世界的手段不就是推翻天之八柱么?现在已经完成八分之二了,而且提前了这么多,那下一个说不定也已经在他计划中了!”   讨论到这里,他们有些焦虑。   此时,会议正当中的一名黑衣人——穿越者中熟知剧情的“面壁人”,终于开口了:“没错,无赦魔尊的下一个计划,已经在悄无声息地进行了……甚至,他的计划已经囊括了下一个、再下一个天柱。”   众人再次倒抽一口冷气。   周颦脱口道:“卧槽!我们面对的到底是怎样一个城府深沉的大魔头啊!前一场大仗他刚刚获胜,就已经在布局下一场了!我们真能有胜算吗?”   “就算毫无胜算,我们也有必须要做的事。”面壁人意有所指地说,“比如现在,我们必须去救灵犀剑宗!”   “剑宗怎么了?”李珠儿等人非常紧张,“他人在幽州,不会出事了吧?”   面壁人道:“他没有危险,但是却和魔尊斡旋、缠斗,足足两个月之后才能回来。从那之后……师兄弟二人便会正式决裂。”说完之后,他闭上双眼,这也意味着不能在继续说下去了。   但光是这个消息,已经足够众人震惊了。   “决裂!”   “糟糕了,我们必须得去阻挠才行!”   “没错,从灵犀宗这边的经验来看,江辞月这个师兄很可能真的是魔尊最后的善良,万一要是他们决裂,魔尊就真能毫无留恋地毁灭世界啊!”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一旦连剑宗都不能用怀柔手段感动魔尊……难道我们真的要亲自硬上,打赢大BOSS?”   “夭寿啊,快去救剑宗!江辞月到底和魔尊打得多惨啊,直接恩断义绝?”   ……   “江辞月,要是觉得疼的话,你可以叫出声。”   “唔……”   江辞月咬牙不语,趴伏在榻上,只觉得后背处传来又热又麻的感受,并非是全然的痛意,却令他感到颇为煎熬。   段折锋正在他身后,法力如无形巨手,将江辞月固定在榻上,避免他乱动。   一道烛龙之血,正被控制着悬浮于空中,宛如红宝石一般剔透发亮。   段折锋正在祓濯江辞月后腰上的龙印。   三年过去,他留下来封印龙印的法力已经接近消散,龙印盟誓形成一圈暗色痕迹,在江辞月身上极为醒目,像一道无法愈合的疤痕。   江辞月低低喘息,声音里透着忍耐:“还……没结束吗?”   “很快了。”段折锋说。   随着刺痛突然中止,江辞月咬住了自己下唇,额发因濡湿而显得凌乱,一双云雾迷蒙的黑眸也看向身后。   ——龙印已经彻底洗去,只剩一滩污血洒落在地。   制约江辞月的这道禁锢,终于消散无踪,也像是搬开了他心头一块大石,当即疲惫地倒了回去。   段折锋却没有收回手,灼热手掌贴着那处敏感的肌肤,低沉声线就凑在江辞月的耳边:“小师兄,我是不是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在这里留下独属于我的印记?”   江辞月趴伏在原处,手指揪着床单,道:“你这……混账师弟……”   段折锋笑了起来,却不说话,只是摩挲着那片地方。   ——前世,一直到最后,江辞月都禁锢于龙印那“不可能对任何人动心”的桎梏之中。   如今想来,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须臾,江辞月缓过神来,旋身看向在榻边坐着的段折锋。   为了施术方便,段折锋褪去外衣,仅着一件松垮的长袍,白发束在脑后,像每一个闲居在家的凡人一般,唇角含笑。   江辞月的目光落在他的肩头,想到那里还留着一枚龙印,是同年同月同日,被自己刺下的。   “为什么……”江辞月低声道,“为什么不解除你自己身上的龙印?”   “我已经习惯了。”段折锋不甚在意地说,“我身上的誓约,不过是不能伤害你。江辞月,我都不在意这个,你又在乎什么?”   江辞月沉默片刻,手掌贴在段折锋肩上,说:“我不懂你,师弟。你要是还……心悦于我,那就该与我回灵州;你若已经变了心,那就不会留下自己的龙印。”   “我是魔道之人,跟你回灵州就是自投罗网。江辞月,你趁早死心,不如早点弃明投暗来。”段折锋伸出手,抓住江辞月的指尖,含笑道,“道、魔殊途,势同水火,我只怕我一不小心会牵连到你。有朝一日若龙印激发,那就是我活该,你不必介怀。”   “你要我如何释怀?当年刺下龙印是我心甘情愿,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的公平,我以为可以……”江辞月忽然停住了。   “以为什么?”段折锋问。   江辞月沉默不语,段折锋就俯下身去吻他的眉梢,低笑着哄他:“江辞月,快点说,不然我不放你走了。”   江辞月恼了:“你明明答应了。”   段折锋耍无赖:“嗯,但我是混账师弟,说话不算数。”   江辞月:“……”   ——为什么他当初会看上这么可恶的小魔头,而且还毫无所觉!难道年轻时候的自己真就那么傻么?   再次被欺负的江辞月生了一会儿闷气,才开口解答:“我当年以为我们两个,会一直在灵犀宗这样过下去。我们可以一起学习功课,一起闭关修炼,然后结丹、化婴,甚至一起飞升……你可以养那只狐狸,一直到它开启灵智之后,正式拜入灵犀门下;还有那只小凤凰,如果可以的话,其实应该保护他,等能化成人形之后,再由他自己选择去留。”   听到这里,段折锋闷笑了起来。   江辞月问他:“这有什么好笑的?”   段折锋说:“江辞月,你真不觉得这像是俗世夫妻的愿望么?相安一世、白头到老,再养一儿一女,带到他们成家立业……”   “胡言乱语。”江辞月反应过来,耳尖突然红了,“什么夫妻……”   “不是夫妻,是道侣。”段折锋在他耳边哄道,“最早的时候,我听见龙印盟誓,我也‘以为’过,我以为小师兄从此就属于我一个人,再也不准想别人,不然我就被他伤心了,龙印就得狠狠惩罚他——谁知道,龙印根本不管这个。”   他说着,笑着咬了一下江辞月的耳垂。   江辞月两耳通红,躲闪了一下,却逃不开他的怀中,过了一阵子,忽然小声说:“我其实……不介意……”   “嗯?”   江辞月垂下眉眼,冰魂雪魄的沉静面容下,心如擂鼓的声音近在咫尺,只有段折锋听得清晰。   ——他的小师兄鼓足了勇气,才说:“我其实不介意你在我身上留下印记。一人一个,盟誓一生,那样才算是公平。”   段折锋怔了片刻,问他:“即便是十恶不赦的魔头留下的印记,是终你一生都不可告人的秘密?”   江辞月凝眸看着他,忽然莞尔一笑,似寒梅初绽:“傻师弟,除你之外,还有谁能看见?” 第49章 叙平生(2)   他们有一千多个日夜,没有像现在这样平和地待在一起。   桃源绘卷中,一切如旧,就像段折锋从未离开过灵犀山。   小轩窗外,白芷花开得正好。   段折锋倚在旁边,手持一本诗集,却一直没翻过一页。   他看江辞月束起长发,恢复了那副灵犀宗掌门人的威严气派,恍然想起前世种种,此刻却只觉有趣。   书中有诗词写道:   小窗前,疏影下。鸾镜弄妆初罢。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   暮江寒,人响绝。更着朦胧微月。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   一会儿,江辞月说:“灵犀宗门人还需要半个月时间抵达,我最多只能留——”   他没有说完,段折锋却不爱听这个,挑眉换了个话题道:“我已经想好了刺青的图案,我还要刺在你后腰上,江辞月,你准备好这个了没?”   江辞月果然顿住,有几分恼怒,又有几分哭笑不得:“你、你是故意……”   “非但故意,而且蓄谋已久。”段折锋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小师兄的身段,“后院的温泉还是我亲笔画下的,今晚总该轮到我享受一番了。”   江辞月果然听不下去了,小声道:“不可沉迷享乐,几天也差不多了……”   段折锋笑了笑,并不答话。   ——这个方面,小师兄说了不算。魔尊说了算。   门外有叽叽喳喳吵嚷的声音。   江辞月推开门,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灿烂盛景。   ——庭前竟是一片杏树林,饱满的杏花倾情盛放,连绵铺展向视野的每一个角落,竟似取代了桃源中的桃花。   山明水秀,美不胜收。   江辞月一时怔住,片刻后才回头看向段折锋:“这……也是你做的?”   段折锋走了过来,从身后揽着江辞月的窄腰,慵懒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低声笑道:“你寄了一片杏花,不是很怀念当年美景?我没有什么东西好寄给你,思来想去,不如还你一片杏花林……从今往后,桃源绘卷中永远都有这片杏花在,好看么?”   江辞月闭了闭眼,轻声道:“很好看。”   “感动的话,就再喊一声‘哥哥’给我听。”段折锋再次坏笑着说。   江辞月失笑道:“休想!我警告你,快将这件事全部忘记。”   正说着,杏花林中却又传来一阵吵嚷声音。   江辞月推开门后,信步向外走去,这才发现其中一队身影。   原来,连夜栽着杏花的是那一群矮小的梦貘。   一只看来十分眼熟的狐狸——容雩正在指挥着:“一队接着往外种树种,二队用法术催熟。什么?别问我几分熟,笨啊!只要开花了就行!开花就是浪漫,你们这些笨蛋妖怪,别丢了本大妖的脸!”   梦貘们原本是江辞月接入桃源绘卷中,准备带回灵州安顿了。   谁知道刚刚过去一夜,这狐狸竟俨然成为了一个黑心包工头,将梦貘们当做免费的劳工,一顿呼来喝去,一夜间栽出了这么大一片杏花林。   “……”   江辞月向段折锋兴师问罪:“好啊,原来你就是这样种下的杏花林,还敢来向我邀功?”   大魔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我饶了这群小妖一命,那便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要他们做点小活,又怎么了?”   江辞月道:“歪理。你明明可以亲自提笔,画下杏花林,我看你就是想找机会捉弄他们罢了。”   段折锋又挑了下眉道:“难道留他们在桃源绘卷中白吃白喝地供着么?我这是‘以工代赈’,照顾这群小妖的羞耻心而已。”   江辞月听完这段歪理邪说,看了段折锋好一阵,最后叹了口气。   段折锋:“怎么?”   江辞月说:“你果然还是这般会骗人。怪不得当初我被你哄得晕头转向。”   段折锋闷声笑了起来,在江辞月耳边道:“小师兄倒是进步斐然,没当初那么好骗了啊。”   分别了这些日子,容雩却还是狐狸外形,看起来毫无进步,顶多会说人话了而已。   江辞月以欣慰地眼神看着狐狸,紧接着又想起来问道:“凤雏可在你身边么?”   段折锋叹了口气:“别人以信鸽传书,你倒好,直接送了只凤凰来,你可知道他有多烦人么?”   江辞月回想起小凤凰那声稚嫩的“娘”,至今仍觉莞尔,不由道:“他如今何在?”   段折锋沉思起来。   江辞月:“嗯?”   须臾,段折锋打了个响指,令那只狐狸毕恭毕敬地端上来一个小匣子,其中琳琅满目。   段折锋从中取出一枚哨子,将哨子一吹,不远处很快响起了清亮的凤凰叫声。   江辞月:“??”   不多时,杏花林外飞来了那只小凤凰,似一团暖色调的火焰,忽而穿过粉白的花海,停在段折锋的身前。   江辞月仔细看去,只见三年不见,这小家伙已经长大了不少,昔年只有巴掌大的绒毛团,如今勉强能到他的膝盖,光看其毛色鲜亮、神采奕奕,便知道被照顾得很好,只是……   只是这凤凰为什么像只狗一般蹲坐在地上?   江辞月用探究的眼神看了一眼小凤凰,又看了一眼段折锋。   段折锋丝毫不见心虚,光明正大地道:“本座最厌烦养这些小玩意,它若是不听话,早就被我宰了、吃了。”   江辞月瞪了他一眼:“朱怜是上古神兽,凤凰族裔,怎能如此轻慢对待?”   段折锋凉凉地道:“每个凡人都还是上古神祇三皇五帝的后裔,也未见天道有什么优待。”   江辞月:“……”   剑宗大人无言以对,深刻认识到自己言辞上的无力,最后决定捧起小凤凰,道:“朱怜,你可还记得我?”   朱怜:“娘!”   江辞月蹙起眉:“三年过去,以他的智力不该还是只会这么一个词——”   话音未落,就见小凤凰整理了一下羽毛,好整以暇地对着段折锋喊:“爹!!”   江辞月:“…………”   “你都教了朱怜什么!”   江辞月声音都变大了不少,用极度谴责的目光看着段折锋,只差没有从袖子里掏出戒尺,当场就追着可恶的小师弟打上一百尺。   而段折锋大笑起来,将凤凰从他掌心接过,赞许地说:“做得不错,本座重重有赏。今晚想吃什么?”   朱怜十分高兴,在他掌心蹦跶了两下,叫道:“狐!狸!精!”   不远处,某只没用的宠物狐狸加紧了尾巴。   段折锋瞥了一眼那边,对凤凰道:“想吃什么都随你,别来打扰我们,你娘害羞的紧。”   朱怜犹豫了好一会儿,又眼巴巴地看着江辞月。   江辞月心生怜意,说:“许久未见,想我了么?”   小凤凰点点头,尚不会表达太复杂的字句,就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了下江辞月的手指,说:“娘,留下,睡觉!”   江辞月也不再计较称呼问题,展露笑颜道:“也好,今夜不如将他留下——”   “不可。”段折锋当场翻脸,看向朱怜道,“你功课如何了?”   朱怜:“……”   肉眼可见的,小凤凰的羽毛暗淡下来,头顶绒毛也服帖起来,颇像一只沮丧的小鹌鹑。   段折锋从那匣子里继续取出一枚蝉形金色法器,只见它在空中张开双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了杏花林,飞入了遥远的天际。   段折锋:“叼回来。一个月期限。”   朱怜“喳”地叫了一声,张开双翅,就追着金蝉飞走了。   “……”   江辞月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掏出他的戒尺了:“你怎么……你究竟是怎么把凤凰养成小狗的?”   “不知道,照着那只狐狸养的。”段折锋不甚在意道,“这鸟胃口颇大,除了一口凤凰真火,还能凭先天灵感用于寻人,其他倒也没什么用处。我没管他,都是狐狸教导的。”   江辞月想到容雩那狐狸的谄媚样子,顿时觉得有些理解了,又感到十分同情。   ——凤凰怎么能学妖狐做派?   “朱怜是经常受狐狸欺负?”江辞月蹙眉道,“否则怎么会学的这么像。”   段折锋回想了片刻道:“起初我是交给狐狸带着,他头上蹲只小鸟倒也不影响什么。后来凤凰灵力渐长,便和狐狸平起平坐。至于现在么……你看那狐狸头顶的毛了没?”   江辞月还真没注意这个。   此时他运起法力向杏花林中看去,只见那指挥着众多梦貘的小工头——容雩头顶火红的毛发竟然倍显稀疏,恍如一个即将秃顶的中年男子。   “这……”江辞月看愣了,“莫非不是因为辛劳?”   段折锋闲闲道:“凤凰火烧的。”   江辞月:“……”   段折锋看了一眼江辞月,又忽然道:“亏的是小师兄你当年聪明,知道把这凤凰送来,否则你就是那含辛茹苦的老母亲。”   江辞月忍不住了,终于伸手狠狠捏住了段折锋的脸颊,恶声道:“谁让你这么教孩子的,段折锋!别以为你做了魔头,做师兄的就不敢用戒尺敲你——再怎么也该喊我‘爹’!!”   “打闹”半个时辰后,师兄弟两个才回到清净小院中。   杏花落了满身,连江辞月发间都有一片金色的花瓣。   段折锋将它拈了下来,放在指尖旋动、把玩,忽然从背后抱住江辞月,在脖颈发丝间嗅了嗅,慵懒道:“江辞月,你身上太香了。”   “是杏花,不是我。”江辞月有些窘迫。   “我不喜欢。”段折锋理所当然地命令道,“我习惯白芷的味道。你陪我去沐浴——后院那座温泉,我们还没有用过。” 第50章 叙平生(3)   “疼么?”段折锋问。   江辞月眉心拧起,露水自发间淌入浓眉,又滴在羽扇般的眼睫上,引得他隐忍地闭了闭眼,雪白贝齿扣住了喉间的喘息:“……不算疼。”   刺青。   以特别的法力将印记留在江辞月后腰上。   只是一连串细密的刺疼,与当年龙印盟誓带来的痛苦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江辞月趴伏在温泉边上,热气氤氲中,身形如暖玉半掩在水中。   段折锋选择的是“无赦”二字,古体字型的最后一划,正没入江辞月后腰隐秘之处,引得他扬起天鹅般的脖颈,局促地鼓动着喉结,向后看了过来。   眼角微微泛红处,是望穿秋水的朦胧和悸动。   段折锋将嘴唇贴了上去,而江辞月温和地接受了这个吻,双臂从热水中撩起,水色携珠玉四溅。   段折锋身上浴袍已彻底湿透,贴在身上凸显出每一道精壮的线条。   他不耐烦地将身后长发撩到后背,如蛛网一般在水面上铺散开来,将他怀中江辞月牢牢捕获。   坏师弟促狭地问:“江辞月,我不在的这几年,你‘那一门功课’荒废了否?”   江辞月还是不会撒谎,老实承认:“房中之术么?全都荒废了。除了你,还有谁会劝我研读这个?”   段折锋挑眉看他,还觉有些遗憾。   却不料,江辞月又满面红晕地凑过来,咬了一下他的耳骨,附耳道:“不过,我记性好的很,你提醒我一下,说不定就记起来了。”   段折锋呼吸一窒,低声道:“好啊,小师兄,我帮你全部记起来。”   ……   巫山见月,玉华如洗。   段折锋前世时并不懂得如何温柔対待自己手中的俘虏,即便也是在这桃源绘卷里,他只会将江辞月反锁在身下,强迫着他露出不堪承受的表情。   这一次,他已经尽量温柔対待小师兄了。   但……   温柔过了头。   后果……也就是时间久了点。   从江辞月的表情上来看,仿佛比前世还要难熬,甚至将自己手背上都咬出了牙印,嗓音沙哑地恳求他。   段折锋没法听他的,这种时候也结束不了,只能将他从温泉中抱起,回到他们白芷环绕的小屋里。   床褥很快吸满了水分,湿漉漉、沉甸甸;帘帐被揪得一团乱麻,室内清浅的檀香中很快蕴满了其他的香味。   但他们暂时无暇去管。   虽说修行者身体素质出众,可也不是像段折锋这么胡来的。   他们一连几天没有下的来榻,直到最后江辞月累得忘记了双修之法,直接倒头睡了过去。   等江辞月再次醒过来时,身上已经神清气爽,室内满溢着灵虚香气。   他有些懊恼自己的纵容,才会导致这场双修失去了所有克制,而且段折锋甚至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那个混账师弟哪儿去了?   江辞月披上外衣走向外间。   他看到段折锋正身披一件宽松的白袍,坐在窗边的书案上,低头在书册内页写着什么。室外的天光照亮他的轮廓,从英挺的眉峰到柔软的唇角都泛着午后暖融的微光。   他已不是曾经少年模样,甚至是深具威严、说一不二的魔头,但那垂目时的慵懒神态,依旧令人怦然心动。   江辞月将外衣系好,坐在段折锋身旁,将满头白发松散地束在一处——这本不是他一丝不苟的严苛习惯,确实跟段折锋学着犯懒了。   段折锋侧身看了他一会儿,含笑道:“师兄,还疼吗?”   江辞月耳尖一红,带着几分责怪,含糊地答道:“我没事。但你……以后不准专门挑这种时候喊我‘师兄’。”   “怎么了,到现在还是不肯面対事实?”段折锋闷笑着撩起他的发丝,狎昵地嗅了嗅含着水气的白芷香,“小师兄,被师弟睡了的滋味如何?”   他台词很恶劣,不乏来源于前世的恶趣味。   然而,江辞月脸红归脸红,还是要纠正自家师弟:“既然是你情我愿,什么叫‘被睡’?段折锋,那你不如回答一下被我睡的感觉怎样。”   段折锋沉吟片刻,坏笑着说:“——我当年早该从段家直接打上灵犀山,抢了你回来做压寨夫人。荒废了这么多时日,总感觉亏的很。”   江辞月沉默片刻,反问:“你现在就没这么做?”   ——也対,这回仙道一群人闯入不周山、魔道的底盘,他还真是从人群中将江辞月直接逮了回来,和强抢也没什么区别。   思及此,段折锋志得意满,流露出反派嘴脸:“好,我果然本性难移。”   江辞月:“……”   书案上,戒尺无风自动了起来。   江辞月低声教训师弟:“下次再这么纵欲,我就罚你一百戒尺——”   段折锋相当放松,甚至伸手揽住江辞月疲惫过度的后腰处,隔着宽松衣物揉到那处印记,低低笑道:“无妨,反正我会还手……喔,说起来也不叫还‘手’,师兄别急着求饶就行。”   江辞月登时大恼:“第一次没有经验也就罢了,你下次还敢如此纵欲,我、我——”   他还没想出威胁的办法来。   段折锋已经笑道:“我逼你的,不算纵欲。”   江辞月气结。   不过,他们还能在桃源绘卷中多相伴十数天,灵州的人才能赶到魔域。   段折锋哄了一会儿,江辞月还生气,他就再哄一会儿。   到了黄昏时分,江辞月果然消了气,站在杏花树下遥望着夕阳美景,喃喃道:“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们一直停留在扶风郡那段少年时光就好了。”   段折锋倒不觉得遗憾,悠然道:“年少的师兄虽说有年少的好处,但总归还是太小了,难免让人觉得难以下口。”   江辞月小声道:“又促狭!你那时比我还小……不,你一直都比我小,只是过分可恶。”   “不可恶的话,小师兄就溜走了。”段折锋相当心安理得,“如此看来,还是当个魔头能够从心所欲。”   江辞月听到这里,又犯了他大师兄的脾气:“你当真不和我回灵犀山?”   “不回。”   “你信不信我回去之后,纠集人马前来抓你回去?真到那个地步,你就是我阶下之囚,我绝不会再轻易放你离开灵犀山。”   “那也不回。”段折锋玩世不恭地笑道,“江辞月,你大可以试试。”   段折锋倒是没意识到,自己真有点小看了江辞月。   他的小师兄这辈子耳濡目染,实在跟着他学坏了很多。   几日过后,江辞月已联系上了灵州来者,准备将桃源绘卷带回灵犀山。   他们在桃源村中的日子已经不会太久,江辞月看来分外珍惜这段时光。   他令纸人力士用老办法制冰,然后刨出了冰沙,淋上不同果汁、拌料,就是一碗似曾相识的甜品。   这一夜,月色依然很美。   桃源绘卷里,月色总是那么美。江辞月也好像这千古不变的月光般,永远如冰似雪,不会轻易改变。   他们就坐在清净小院中,赏着月色,漫无边际地聊着天。   段折锋并不喜欢太甜的东西,那个时候却乐于装模作样,好方便带着小师兄去蹭好吃的,搞的那两个穿越者真以为魔尊还有嗜甜这么可爱的爱好。   他想起此事,就漫不经心地问江辞月:“那两个叫周什么、李什么的女弟子,如今还在灵犀宗么?”   “确实还在灵犀宗,只是无心修道,不知在钻研什么奇技淫巧。”江辞月看了他一眼,“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提其他人么?”   “我只是随便一问,真想知道的话,早就遣人打听过情报。”段折锋江冰沙放下,“嘶,好酸,小师兄,你是不是在冰沙里放了酸葡萄?”   江辞月顿时大窘:“你……别说了。”   “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先心虚成这样。”段折锋拊掌而笑,“我那时还不知道你的清净小院里有这么多葡萄架子,来找你的时候一头雾水,谁知你是在吃那两个——”   “住嘴。”江辞月羞红了两个耳朵,伸手取了一颗杏子塞进段折锋嘴里,“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月上中天,夜色胧明。   桃源绘卷里静谧无声,梦貘们早已赶赴各个梦境,不能错过如此良夜。那恼人的凤凰和狐狸,也早就被段折锋赶走。   江辞月亲自取出一个玲珑酒壶,分别斟满了酒杯,道:“既然是最后一夜,我们师兄弟干脆就不醉不归。”   段折锋慵懒地“嗯”了一声,拿起酒杯,还看了江辞月半晌:“小师兄,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会饮酒了?”   江辞月微微摇头,自嘲道:“江辞月不会,灵犀宗掌门人总是会的。”   他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段折锋见状,也就有一杯没一杯地陪他喝了起来。   修行中人不易醉酒,但有意放纵者除外。   他们喝到醉意朦胧时,随手划拳,段折锋赢了之后就得意地张开双臂:“江辞月,过来。”   有那么一段恍惚里,段折锋差点分不清前世今生,从江辞月的脚踝处摩挲上去,还想寻找那道禁锢着仙人的锁链。   但他很快醒了过来,因为江辞月坐在他身上,俯身吻了下来,手指亦解开了他外衣上的系带。   这一定是江辞月第一次主动,因为段折锋一时间看得失了神。   就是在这失神的一瞬间。   锁链的轻微声响在二人之间响起。   段折锋抬起手,愕然发现一道金锁以法力牢牢禁锢在自己手腕上,而锁链另一端,则固定在江辞月的手腕上。   江辞月将他们二人锁在了一起。   段折锋:“……”   “还多亏了那场梦境提醒我——以绳索相连,确实是一个好用的笨办法。”江辞月嘴角微翘,“桃源绘卷不日就能进入灵州,而这道捆仙索就算是我也暂时解不开。段折锋,这次你不想回也得跟我回去。放心,我不会让其他人发现你。”   段折锋看了他片刻,露出一个邪气凛然的笑容:“哈,江辞月!小师兄——你真是跟着我学坏了啊。” 第51章 叙平生(4)   江辞月终于抓住了段折锋,将他锁在自己身边,只是付出了美色的小小代价。   段折锋倒是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任由锁链留在自己手上,听说这捆仙索无法可解之后,索性连尝试都不去尝试,优哉游哉地看着江辞月道:“所以,你接下来准备如何?”   江辞月严肃道:“自然是与门人回合,先带着桃源绘卷离开魔域,回到灵犀宗后再说。”   段折锋:“他们听说你抓到了魔头,想必很高兴。”   “我……没有说。”江辞月低声道,“你暂且隐瞒身份,先随我回去。我不想他们发现你回到灵州。”   段折锋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笑道:“江辞月,你这么做可不像是个光风霁月的掌门人,倒像是魔头的卧底。”   江辞月十分羞愧,又说:“如今他们视你为魔,自然会以魔待你,我只是……不想……”   “嘘,我知道你的为难。”段折锋说,“江辞月,你且看着。”   得益于段折锋先前的命令,江辞月离开魔域之时,几乎看不见任何一个妖魔。   北野之地十分荒凉,所谓“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便是说这里。   江辞月头戴帷帽,特地披上狐皮,以妖狐气息伪装自己,随身带上那桃源绘卷——以及里面那群可怜的梦貘。   段折锋则戴了一张面具,尽管未做任何伪装,但他身上的魔气已经说明了一切,在这北野自然畅行无阻。   两人日夜兼程,几日之后即抵达了幽州边境。   在这里,竟有一队妖魔化为人形,似模似样地把守着碍口。   为首的牛魔大马金刀地坐在矩马上,声音响如黄钟:“前面的狐妖!来这干什么!有没有通行令牌?”   江辞月不知他在说什么,只好附和着说:“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实在是抱歉。”   牛魔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子,露出淫邪笑容道:“新来的小狐狸啊?现在俺们幽州这片地儿还归罗刹老魔管,但是那老魔又被新来的魔尊管,上头说了,进出幽州都得有指示,以后不准随便出去找人吃,懂了没?”   江辞月微微一怔,点头道:“是。但我们不是想出去找人,只是旅行而已,请问哪里能得到许可?”   “许可嘛,说难也不难……”牛魔大笑了起来,引来他身后那队妖魔纷纷上前,不怀好意地打量起了江辞月,“小狐狸身段不错,来陪我们一夜,我们来给你‘许可’如何?”   数对垂涎欲滴的目光,落在江辞月身上。   有一不知名的妖魔留着口水道:“嘻嘻,看这小狐狸细皮嫩肉的,一夜哪里够哥哥们疼爱——”   唰。   话音未落,一片暗影闪过,所有人都还没有看清任何东西。   只见牛魔面露愕然之色,蒲扇般的大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下一刻却已经身首分离,轰然倒在道旁,鲜血喷溅了三尺之高。   妖魔们如临大敌,豁然抽刀看向江辞月,还有江辞月身后他们未曾注意到的那个神秘身影——   段折锋依旧坐在马上,冷漠的目光离开了牛魔的尸体,漫不经心地俯瞰着这队魔物:“让开。”   魔气涌现,昭示他的身份。   这群妖魔相当现实,刚才还怒气冲天的模样,现在已经噤若寒蝉,一个个趴伏在地上:“参见天魔大人!大人饶命!”   段折锋没有管他们,慢悠悠策马路过每个妖魔恭敬匍匐的身躯,目光看向了一旁的江辞月。   这时,他才忽然笑了笑,举起手臂,露出斗篷下隐藏着的金色锁链,拉着江辞月贴近他手臂,才道:“这只妖狐啊,是本座养的第十八房小妾,如今还在调教着,你们眼光倒是不错……”   江辞月:“……”   妖魔们听后,争先恐后地恭维道:   “狐妖大人倾城绝色!”   “天魔大人好艳福呀!”   “能伺候天魔是每个狐妖最大的机缘了!”   熟料,他们此起彼伏的话未说完,段折锋突然改了脸色,冷冷道:“本座最讨厌有人觊觎我的东西。你们竟敢调戏第十八房小妾,可知道该当何罪?”   场面静了一瞬,所有妖魔都在瑟瑟发抖。   突然,有一只狼妖大叫一声:“天魔大人饶命!小的刚才没有发话,只是不小心看到了狐妖大人的脸,小的这就谢罪!”说罢,伸出二指戳瞎了自己的双眼。   妖魔们纷纷醒觉过来,看过的、就将自己双眼剜出,说过的、就将舌头拔除,再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   江辞月瞳仁收缩,只觉后背发寒,低声道:“何至于此?”   段折锋却漫不经心地笑着,打马从一众妖魔身边走过,将他们抛于身后,慵懒地向江辞月道:“江辞月,魔域可不是你们那等讲规矩的地方。你看看你,还想着怎么弄到许可;他们想的却是敲骨吸髓,把路人都吃得干净。魔道弱肉强食,本就是常理——”   江辞月道:“我听他们说,魔尊设下规矩,让他们不能随意离开幽州出侵扰凡人。我还以为幽州也有规矩。”   段折锋看了他片刻,笑了笑道:“你以为魔道是一个皇帝下了命令,普天之下的臣民就俯首遵从?不,其实是魔尊下了命令,听的人老实活着,不听的人老实等死。所以,如果魔尊突然失踪,几天之内就会有大妖、天魔试探着伸手,要是再过几十天……你猜这里会发生什么?”   江辞月吸了口气,低声道:“北野魔域的幽、冀二州与青、徐、梁、兖四州毗邻,一旦妖魔尽出,百姓就危在旦夕。我必须在边境生乱之前,先行告知灵州三大宗。”   灵州三大宗即为天山神霄宫、昆仑虚以及洞渊天门,仙道以这三大宗门人数最众。但论实力,在世的五位化神期真人之中,玄微真君已故,还数神霄宫紫炀帝君威望最高。   灵犀山一事过后,紫炀帝君还未回到天山。   江辞月就留书神霄宫,希望他们能够在派人来接应的同时,多加观察一下幽州、青州边界之乱。   几日过后,江辞月和段折锋顺利离开幽州,进入青州边境之地。   这里虽然偶尔遭遇妖魔侵扰,但已经纳入燕国范围内,十余里地外便看见一处小镇。   直到这时,江辞月才受到了神霄宫和灵犀宗的来信,说是他们早已来到边境接应,但却被妖魔动乱拦住了去路,不得不在当地停留。   信中说:作乱的妖魔乃是一头六尾妖狐,虽然修为不及九尾天狐,破坏力也不能与其他妖类相比,但是却极擅长蛊惑人心,造成民间大乱。即便是有经验的修行者,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抓到。   江辞月看完信后,终究不忍民众受苦,沉思了一阵后,看向段折锋请教道:“这头妖狐既然来自北野魔域,你是否有什么办法管束?”   段折锋正坐在旁边淡定喝茶,手上的捆仙索发出细碎动静,闻言后笑道:“江辞月,我可是个魔头,你将我抓到之后,还要我出谋划策,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别撒娇。”江辞月无奈看他,“我在认真问你。”   “好罢。”段折锋叹了口气,“妖狐一族虽然常与魔道为伍,不过严格来说不听魔君管辖,而是自奉一名九尾天狐为王。如今狐王远在黎国,它们自然缺乏管束。你们要想抓一只狡诈的六尾,那就用足够多的人来掘地三尺,将每一个人都仔细排查一遍身份。”   江辞月闻言点头:“不失为一个办法。”   他转身提笔,开始向神霄宫一行人写回信。   沉吟多时,江辞月不时回头询问,将信写得认真。   于是几日之后,神霄宫之人做事也相当认真,据说纠集了数百名弟子,在青州边界布下天罗地网,更由宗门刑部长老坐镇,要将作乱的六尾妖狐拿下。   但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段折锋和江辞月离开幽州不到一旬之日,幽州、青州交界之处爆发妖患,以六尾妖狐为首的一干妖魔和神霄宫进行了两次交锋,战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   修真者们作出了疏散民众,包围妖狐的决定。   却忘了,远在灵州的天山守备空虚,就连刑部长老都就近前来青州相助。   当夜,神霄宫用于关押妖魔的天牢突发异变,有上古凶兽穷奇冲阵,数十头大妖连夜逃离,其中更有大名鼎鼎的鬼王钟九罹。   据说,灵州的天幕整整一夜都是赤红色。   鬼王钟九罹脱困的第一时间,灵犀宗门内就有法术传信过来。   江辞月展信阅读,不由面色凝重,道:“鬼王出世了,据他们卜算,是往南方黎国逃去。兹事体大,神霄宫号召附近的修士都去助他们一臂之力,尽快将其捉拿。”   段折锋道:“很危险,江辞月,我劝你不要搅和这趟浑水。”   江辞月却摇了摇头:“鬼王被困数百年,如今实力大减,还可以设法捉拿。但如果放任他在外休养生息,恢复全盛之时的实力,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如果听说危险就却步的话,那就不是江辞月了。   段折锋也清楚小师兄的脾性,笑了笑,扬起手展示捆仙索,慢悠悠道:“你要去帮忙,我就也得跟着去。黎国路远的很……”   江辞月听后,怀着两分歉意道:“抱歉,但这是力所能及之事,我还是想尽绵薄之力。”随即吻了吻段折锋的唇角,又低声说,“算我欠你一次。”   段折锋这才满意,心情颇为不错:若是江辞月知道,调虎离山、鬼王脱困都是我的计划,他还会这么甜蜜么?   ……唔,还是不要让小师兄知道了吧。 第52章 叙平生(5)   鬼王钟九罹逃离神霄宫天牢之后,一路向南边逃去。   路途中,所有修行者都听从号召前往围追堵截,也包括曾在青州追查六尾妖狐作乱的修士。   他们如今突然明白过来:这妖狐一直在蛊惑人心,但却没有谋财害命,不是因为忌惮,而是拖延时间!它最开始就为了声东击西,为远在灵州的同伴提供掩护。   如今鬼王在逃,修真界为之震动,大批修士向青州赶来。   而这六尾妖狐早已望风而逃,什么财物、仆从都没有带,早早地溜回了幽州。   容雩:QAQ我已经尽力了尊上!再晚只怕我这身狐毛都要被扒光了……   而另一方面,大批修士经青州官道向南一路追踪鬼王,很快进入黎国边境。   在徐州驿站中,江辞月则终于和灵犀门人会合。   他手上捆仙索还和段折锋绑在一起,实在不方便见人,于是只能隔着一道帘子,将住着梦貘的桃源绘卷交付过去,嘱咐道:“暂且安置在洞见峰上,由霜梧真人照拂一二,让值日弟子每日进去观察情况。”   弟子们接过绘卷称是。   他们当中,除了周颦、李珠儿两人之外,竟然还混入了另外两名穿越者。江辞月问起来时,周颦说:“反正大家都是去找鬼王的,索性一起走啦。”   江辞月微微点头,又接着嘱咐道:“你们修为不高,找到鬼王的线索后就汇报给我,不要逞强。”   周颦说:“我们懂的,掌门真人!”   她身边那穿越者听他们说话,心道:剑宗果然外冷内热,但是为什么不露脸呢,好想看啊!   这样想着,胆大包天的穿越者就特意上前,正式地自我介绍:“在下神霄宫弟子朱裕,仰慕真人已久,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一见玉颜?”   江辞月:“……”   门内,段折锋低声闷笑了起来,在江辞月耳边道:“掌门真人,你怎么不出去呢?”   江辞月手上缠着金锁,颈上还有刚刚被他咬出来的红痕,哪里敢出去见人,闻言大为恼怒,低声道:“你就是故意的。”   段折锋完全不否认:“嗯,一想到小师兄现在是掌门人,突然更觉兴奋了。江辞月,你还不快点打发他们走?”   江辞月耳根通红,按住段折锋作乱的手掌,一边咬着牙对门外说道:“我暂时不方便见客,你们先走吧。”   门外,穿越者们有些失落,但还是乖乖听话离开了。   他们自然不知道,里头除了他们的掌门真人,还藏着一个十分恶劣的大魔头。   就因为有段折锋在,江辞月就不方便与其他修行者会面,二人只能低调行事,沿路向南经水路进入徐州。   黎国水土丰饶,水路四通八达,倒不需要什么仙家手段,就可以一日千里,直达都城。   江辞月索性与段折锋包下一艘小船,径直往南。   这一路上水道盘口众多,每次盘查身份时,江辞月总得使一些小小术法,才得以蒙混过关。   船家是个老油子,收了钱,也不在意他们隐瞒身份,还提醒他们说:“再往南走,京畿之地搜查身份会更加严格。你们两个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最好不要南下了。”   江辞月与段折锋对视一眼,上前道:“敢问船家,黎国京城为什么进出如此严苛?是因为最近听说有鬼王逃来了南边吗?”   船家抽了一口水烟,笑眯眯地说道:“那倒不是,俺们京城从来都那么严格,是因为皇帝老爷不喜欢外人进来——外面的人总是对俺们京城大惊小怪的。”   “听闻再南边一点的扬州已经为妖族所占据,徐州与其近在咫尺——是不是常年妖患作祟,所以你才这么说?”江辞月又猜测道。   船家依旧不疾不徐地吐了一口烟,过了好久才似笑非笑地说:“妖怪嘛,多,也不多。你们来得正好,京城外头沦波镇里,正好有一年一度的海市,里头什么东西也有,说不定也能给你们找到混进京城的办法。等你们见识过海市,就知道京城为什么不欢迎外人了。”   江辞月虽没有完全明白,但还是有礼貌地道谢:“多谢船家指点。”   几日后,小船轻飘飘在水面上航行,从十几丈宽的小河一路汇流,驶入波涛汹涌的徐州河,没入了成千上万艘形态各异的船只中。   船队宛如训练有素的军伍行列,在船坞上空令旗的指挥下,先后过关。   他们的小船没有文书,便沿着另一条人工水道,停在京城外面的沦波镇码头。   江辞月将工钱结清,船家就掂量着钱袋,豪爽地说:“海市持续三天,白天热闹,晚上更热闹——你们要的假文书得在晚上才能买到。不过小心些,别暴露了身份,这里可是真的有妖怪的。”   他说完,大笑了几声,脱去外衣之后,竟然“噗通”一声直接跃入滔滔河水中。   隔着水面看去,只见这船家手上生蹼、脚上有鳞,竟然是一名与海族混血的半妖,他直接游向水中,不见了踪影。   这几天来,江辞月二人当然也知道船家的异样,但这时见他如此明目张胆、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身份,反倒是吃了一惊。   码头之上人流络绎不绝,偶尔有人注意到水中情况,却好像浑不在意。   江辞月运使法力看去,只见这沦波镇的街头行人成百上千,其中几乎有三分之一都带有妖气。   有的长着兽耳,有的在裙子里藏着尾巴,有的连人话都还说不清楚,甚至有个妖怪直接现出二尾猫的原型,正在屋檐下悠闲地晒太阳。   这一切井然有序,所有人都司空见惯,自顾自过着自己的生活。   江辞月轻轻吸气,低声道:“久闻扬州多年妖患难除,没想到就连徐州、黎国京畿之地都已经这样妖物横行。”   “鬼王混进这样的黎国,才叫做神不知鬼不觉。”段折锋笑了笑道,“你看这些百姓都已经见怪不怪,能与妖怪和平共处,可见此地秩序不错。”   江辞月若有所思,道:“黎国皇帝是有道之君,即便在妖患之下,也能使天下安定。”   江辞月并不喜欢伪造文书,因此没有听船家的去黑市,而是以“灵犀宗一位普通弟子”的身份上报给官府。   或许是近日来修行者出现得太多,黎国的礼部反应相当训练有素:核对了江辞月的灵犀宗令牌之后,为他下发一张临时的身份证明和路引,同时将他安排住在京城外的别馆之中,等着再过几天,皇帝会统一来见修真者们。   修真之人一般不会接触俗世,但其中也难免会有贪恋权财之辈,甚至会谋个一官半职,为皇帝做事。因此世俗皇帝倒也不会太大惊小怪,只需按照上宾的礼仪接待这些“仙人”就可以了。   而在受到皇帝招待之前,江辞月并不准备虚度这几天时间。   傍晚时分,他与段折锋一同出门,准备见识一下船家口中的“海市”,看看黎国这边的妖怪是否有什么小道消息流传。若能得到关于鬼王的线索,那就更好了。   晚上的沦波镇果然灯火通明,沿路小店摊头连绵不绝,行人之中甚至多半都有妖怪血统。   这也方便了江辞月和段折锋混入其中,毕竟如果人人都作伪装,那么人人都显得不那么醒目了。   二人一路前行,顺着妖怪最多的人流,来到码头之前,只见牌坊上已经不是“沦波市集”几个大字,而是换上了“海市”两个烫金古体。   江辞月和段折锋携手来到牌坊门口,却被守卫在此的门神拦住了。   守门的两只三头犬妖对着江辞月狂吠不止,引来了管事的一名狼妖,狐疑地看向江辞月道:“我们这里是海市,是妖怪的集市,可不欢迎人族修士。你若是正道之人,现在赶紧离开。”   江辞月不擅撒谎,闻言下意识地看向了段折锋。   段折锋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不是妖?”   狼妖耸动着鼻子,带动他手下两只三头犬也十分焦躁不安,人立而起,对着江辞月不住吠叫。狼妖道:“味道不对!他身上都没有狐妖的那股骚臭味,反倒是……反倒是有点像那些正派修士用的香气!”   “妖怪就不能用灵虚香么?”   狼妖有点愣住了,说:“倒也没这种说法……但……不对!你怎么证明你们是妖?!”   段折锋笑了起来,贴近江辞月耳畔道:“小师兄,你有没有本事变个狐狸耳朵出来让我玩玩?”   江辞月大窘,恶狠狠道:“你自己变!”   段折锋调戏完师兄,而后才对狼妖说:“证明这个容易。”   片刻后,段折锋取出一枚哨子,江辞月看着颇为眼熟:“?”   段折锋吹响哨子,不多时,天际便飞来了一团火红的毛球。   江辞月:“……”   狼妖哆嗦着嘴唇:“……凤、凤、凤——凤凰啊!!”   狼妖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这一哨子吹来的竟是只如假包换的凤凰。五色凤族之中,尤以赤色为尊,眼前这只凤凰虽然年幼,但观其尾羽,是如假包换的纯血神兽。   周围围观的妖族之中,鸟类都已经忍耐不住血统天性,要向小凤凰顶礼膜拜。   就在此时,只见这万众瞩目的小凤凰落在段折锋手指上,高傲地挺起小胸脯,矜持地对段折锋喊道:“爹。”   又对江辞月极为响亮地道:“娘!”   狼妖见状大为震惊,连忙对段折锋和江辞月行礼道:“原来是凤族的一对神仙眷侣驾到,恕小妖刚才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二位了!”   段折锋嘴角微翘:“好说。”   “……”江辞月沉默良久,终于以手掩面,羞愤交加地接受了这个伪装身份。 第53章 临二圣(1)   龙、凤、麒麟等上古神兽虽然久不出世,但依然被认为是万妖之祖。寻常妖怪看不出他们的“原形”,也都认为是自己修为不够。   于是,段折锋和江辞月“表明身份”之后,在场妖族霎时间变了一个态度,毕恭毕敬地请两人进入海市。   只不过,其他妖怪都信了,门口那两头犬妖却是灵智未开,只知道自己在江辞月身上闻到了人族修士的味道,就依旧紧盯着他,喉中发出威胁的呜呜声。   段折锋瞥了一眼,冷淡道:“坐下。”   威压之下,两只犬妖突然神情大变,极为惊恐地夹紧尾巴,蜷缩了起来。   而江辞月嘴角微动,看着那只小凤凰也下意识地蹲坐了下来,就在段折锋的肩上张开嘴,哈赤哈赤呼气,只差没把舌头也吐出来。   江辞月:“……”   ——小师弟到底是怎么养凤凰的!   趁着还没人发现,江辞月伸出两指,合上了凤凰的鸟喙,低声道:“你是鸟,别学狗。”   小凤凰似懂非懂,无辜地眨巴着眼睛,対着江辞月摇起了尾巴……尾翎。   他们终于得以进入海市,果真如狼妖所言,这里是妖怪的天下。   一路行来,琳琅满目,都是妖族开设的店铺。其中有鲛人售卖鲛纱;有蜃精叫卖各色珍珠、海产;有沙虫千里迢迢来交易沙漠奇货;偶尔也能看见半妖在主持人、妖之间的交易,抽走足足二成利润,为交易作保。   就连海市辽阔的建筑群本身,也是一名大妖催生珊瑚以形成的。三日之后,珊瑚就会耗尽法力而死,沉入河底化为鱼儿的养料。   海市最中心的拍卖会场,便是大妖旗下产业,每年都要在此拍卖奇珍异宝,与会者都是匿名,因此颇受妖怪们欢迎。   此时,那狼妖极为殷勤地给两人带路,沿路向两人介绍各种店铺。   江辞月问:“可有售卖情报之所?”   “这……”狼妖有点为难,借步到一旁才低声道,“本来是有的。但最近太多人来问鬼王的消息了,其中不乏人族修士,乃至于魔道之人。咱们这海市说小不小,但是说大也不大,哪里敢夹在这些大佬中间啊,索性关了了事。”   江辞月:“这么说,你们确实有一点消息?”   狼妖左右观望了一阵子,神神秘秘地说:“在这儿说不安全。两位大人真想知道,不如跟我来拍卖所的雅座,那儿安全,嘻嘻……”   说是雅座安全,其实也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狼妖将人介绍来之后,可以吃点回扣罢了。   手头拿了好处,这狼妖方才心满意足,向江辞月透露道:“据说鬼王是和北域的一位天魔合作,这才能脱困而出。说是天魔派来了一只凶兽穷奇,搅得天山上面不得安宁……”   令人失望的是,这些消息都是他们已经知道的,看来対于鬼王可能的去向,黎国这里的妖族也不甚明了。   江辞月又问道:“黎国皇帝,是不是那位少年登基的江虔?”   “人皇帝好像是叫这个名儿。”狼妖答道。   江辞月道:“人皇帝?什么意思?”   狼妖笑答:“哎,因为人皇帝管人,妖皇帝管妖,两边互不相干,俺们妖怪才能在这个地盘上活的这么好。”   江辞月一时惊住了,听狼妖的说法,黎国这片土地上,竟然由人、妖两位皇帝同时统治着?   江辞月问:“那妖皇帝是哪一位?”   狼妖听到问题,有模有样地対着皇宫方向拜了拜,然后才小声恭敬道:“自然是九尾天狐容璟陛下。”   此时,江辞月还想进一步问问情况,但隔壁雅座突然来了人。   这行人同样神神秘秘,为首的戴着帷帽,由数人众星拱月地伺候着落座,又有拍卖行的管事亲自送来瓜果点心,一看就知非富即贵。   双方只隔着珊瑚装饰物,看上去典雅大方,然而隔音效果不敢恭维。   江辞月怕漏了马脚,于是不再追问下去,而是摆摆手让狼妖先行离开了。   至于段折锋——江辞月看了一眼,却见混账师弟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雅座上的拍卖物品名录,対正事漠不关心,葡萄倒是已经吃了好几个。   发现江辞月看了过来,段折锋就闲闲地抬了下眼,漫不经心道:“酸,你不爱吃。”   江辞月哭笑不得:“唉,算了,你坐着就行。”   台下忽然锣鼓喧天,原来是海市拍卖会正式开始了。   法术让整座楼内都陷入一时的寂静。天井之中,袅袅娜娜地降下一対鲛人,笑意盎然地宣布拍卖开始。   这时如果从雅座中离开,就显得太过显眼,江辞月索性就和段折锋坐在一处,当作是增长见识了。   两人同看一份名录,段折锋还剥了个葡萄喂给江辞月。   “……”江辞月默默道,“别吃了,真的很酸。”   段折锋大笑,凑过来吻了吻江辞月的唇瓣,调侃道:“嗯,我倒是觉得有点甜。”   隔着珊瑚都能看到,隔壁雅座有人张望了一下这里,兴许是被笑声所打扰。   江辞月耳尖通红,竖起名录挡在中间,含糊地低声道:“回去再说你。”   千年蚌精所产黑珍珠、上古冉遗褪下的蛇蜕、木神句芒信物、南明离火一缕……   随着拍卖物一件一件地展示、起拍、敲定,隔壁雅座却和这边一样毫无动静。   直到台上展出一件东西时,江辞月忽而眼神一凝。   只听管事介绍道:“此乃琉璃碧火宫灯,可以驱暑、辟邪、威慑鬼物,以虺骨为架、龙须为线、鲛纱为布料,用料极尽豪奢。最重要的是,此物乃先皇后专为怀月公主亲手所作,颇有纪念意义。只可惜,怀月公主早夭,先皇后也已故去,此灯是一位宫女收拾旧物时偷偷带了出来典当,辗转至此,才为各位所见。”   这盏宫灯很好看,但也已经旧了。   段折锋低声问:“认得?”   江辞月轻轻点头:“我认得这盏灯……很小的时候见过。”   段折锋笑了笑,从丝绸盒子里举起了玉牌——示意出价。   海市拍卖行対于拍卖之物,都会设有底价和拍价,每一次竞拍无需客人报价,自动按拍价上涨。   段折锋这边举了两次牌子之后,拍卖行中便没有什么人相争——因为这盏宫灯说来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作用,只不过対有些人来说意义非凡罢了。   但他们没想到,两次叫价之后,隔壁雅座也突然举了牌子。   隔着珊瑚,江辞月望了一眼,依旧看不见対方是什么人。   他低声按着段折锋的手,摇头道:“不用非得买下来。重要的是回忆,不是那件东西。更何况……我修道已久,早已斩断凡尘,真的不必。”   段折锋叹了口气,道:“要是真的不在意,怎么不把那只玩具丢了?”   江辞月一愕。   他年幼时离家,只抓着一只布老虎带走了,如今一直将它珍藏在书桌暗格里……但段折锋怎么会知道这个?   段折锋又举了牌子,隔壁却好像和他杠上了一般,连举了两次。   魔头终于是不耐烦了,叫来门口的小妖怪,说道:“你们这里可以以物易物吧?”   小妖怪恭敬地说:“现在价格已经是一万三千枚灵石了。您要报什么东西,我们要先请鉴定师傅看过,然后给您一个准数,海市会以九成半的价格给您折算。请问您要出什么价?”   段折锋伸出一根手指:“一座灵石矿。”   “……”   小妖怪张大了嘴半天忘了合上,傻乎乎地看着他。   魔头嫌弃道:“要什么鉴定师傅,拿张地图来。”   小妖怪终于懂了,连滚带爬地出了雅座,一路狂奔向台上。   须臾,主持人听了小妖的低声报告,脸色都为之一变,匆匆忙忙地道:“対不住,各位,拍卖暂停,咱们有位客人出了一个小的们担待不起的价。”   拍卖会场一时哗然。   雅座内,江辞月大为恼怒,教训师弟道:“一盏宫灯,何至于此?你出整整一座灵石矿,太过铺张浪费了,我这就去把人叫回来。”   段折锋懒洋洋的,一手支着下巴,听着小师兄的数落,好半晌才说:“一座灵石矿而已,我幽州多的是矿脉,也多的是‘好客’的‘本地妖怪’——要是他们真敢来魔域开采的话,我倒也想看看,敢偷走怀月公主的宫灯还拿来拍卖的,能是何等胆大包天之人?”   江辞月:“……”   这魔头真的太坏了。   他哪是用灵石矿去换,他这是想要卖家的命。   江辞月倏然站起身,一不小心连他们手上的捆仙索都在哗哗作响。小师兄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他:“我现在就去收回报价!”   话音未落,雅座的小门却被敲响了。   段折锋依旧坐在椅子上不动,江辞月只得去应门。   竟是隔壁雅座之人来敲门。   因为顾及身份,江辞月一时没有将门打开,只淡淡问道:“有何贵干?”   而门外听声音是个阴柔男子,他客客气气地双手奉上一份礼物,才道:“我是方才与二位出价之人,并不是想作意气之争,只是那盏宫灯是我家主人受人之托、非要拍下不可的重要之物。两位贵客既然能出的起一座灵石矿,想必也不是真的在意价格,我家主人有意一叙,看看这中间有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还请两位一定赏脸。”   江辞月却不想节外生枝,但対方如此彬彬有礼,只好也将门打开,推辞了礼物,客气地拒绝道:“见面就不必了,这件宫灯我们可以出让。”   谁知,他刚一开门,海灯的微光照亮面容的那一瞬间。   门外的来者脸上瞬间显出惊讶、敬畏之色:“陛下?您怎么亲自来了?” 第54章 临二圣(2)   打扰了他们的来客,自称他的主人也是为那盏琉璃碧火宫灯而来。   江辞月运使法力去看,只见眼前的阴柔男人腮边有须、身后长尾——赫然是一头刚能化形的狐妖。   这狐妖大惊失色地喊他:“陛下!您怎么亲自来了?”   江辞月:“……”   毫不夸张地说,江辞月从生下来开始就没有撒过什么慌,隐瞒身份进入海市之后他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   ——此刻还被人认错,该怎么办?   江辞月脑海中霎时间一片空白,本能地回头去看段折锋。   段折锋看小师兄那睁大了一圈的眼睛,就觉莞尔。   他就从容不迫地走到门口,打量狐妖一眼后,也不答话,而是反问:“你是谁?”   狐妖额上冒出冷汗,看了一眼段折锋也不认得,连忙噗通一声跪倒,头也不敢抬地说:“小的是狐王陛下身边的,名叫胡肆,经常在宫外当差的。”   “哦?”段折锋反客为主,底气十足地质问他,“宫外当差,为什么来海市厮混?”   狐妖的背后涔涔流汗,连忙解释道:“这也是狐王陛下的吩咐,小的什么也不知道。您要有什么问题,不如直接去问问陛下……”   啪。   段折锋听到这里,突然从指间击出一道法力,当场将这只小狐妖砸晕。   江辞月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了?”   段折锋道:“你还没想明白?隔壁那群神秘人就是狐王在微服私访,我们现在就走还来得及……”   虽然不知怎么回事,但这狐妖肯定是把江辞月认成了黎国皇帝,还叫他去见一见隔壁微服私访的狐王。   一旦两边见面,江辞月这个冒牌货肯定首先被揭穿,到时只要稍加调查,他们的真实身份在狐王面前恐怕也瞒不住。   江辞月被认出来倒无关紧要,可段折锋是被他“抓获”的大魔头……在这徐州就是众矢之的。   想到这里,江辞月恍如一个第一次逃课的小学生,慌得六神无主:“怎么办?该从哪里跑?不如我先去击碎结界,你从另一边——”   “打住。”段折锋忍俊不禁,“我还没有慌,你怎么紧张成这样?只需跟着我,从后门悄悄离开就是了。”   “喔……”江辞月怔然给他握住手。   段折锋侧身笑道:“不要慌,江辞月,你越从容不迫,人家越不容易起疑心。”   事实果真是段折锋的“逃课口诀”更加有用。   只见他目中无人地走在前面,沿路守卫没一个敢来询问的。   只有门口的管事笑眯眯地问:“拍卖会还未结束,两位贵客这就要离席了吗?”   江辞月见状,手心都要冒出汗了,还好涵养功夫出色,暂时没有把慌张写在脸上。   段折锋却只是“嗯”了一声,连个借口都懒得想,直接道:“有事先走,让开。”   管事的连忙给他让开道,并恭敬地弯腰:“客官慢走……”   江辞月:“……”   离开戒备森严的拍卖会所,江辞月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段折锋笑道:“小师兄,你又没有杀人放火,到底怕什么?”   江辞月垂头丧气:“但……我这辈子都没有像这样慌张过。”   段折锋哑然失笑,戏谑道:“看来以后干坏事的时候,真不能带上你。不然一转头你说不定都已经弃暗投明了。”   两人自然不知道,他们前脚刚刚离开,拍卖所中立刻就发生了变故。   现场很快戒严,一队队人马快速涌入会场,开始挨个地排查。   场中众人惊疑不定,还是站在场中央的管事依旧落落大方地解释道:“会场中来了可疑人员,竟敢冒充黎王陛下,我们正在搜查这个人。”   排查之人并不粗暴,十分讲秩序地进行搜索,很快也将场下的骚乱平定下来。   甚至有人向台上问道:“难道是鬼王混进来了?”   管事笑容不变,答道:“现在尚未可知。不过请各位放心,鬼王刚刚脱困、十分虚弱,海市一定会全力保护诸位安全。”   搜查很快遇到了麻烦,却不是江辞月真的被发现了,而是当时他们隔壁的雅座。   有客人不服气地大声质问:“凭什么这个座位的人就不搜查?难不成贵宾就这样有特权?”   海市的管事有些为难,周围的客人却纷纷鼓噪起来:   “就是、就是!说好要保护我们安全的!”   “难道你们和鬼王勾结在一起了?快打开门让我们看看!”   ……   声音此起彼伏之际,雅座的小门真的被打开了,场下一时鸦雀无声。   从里面走出来的却是一名身着华服、头戴珠冠的青年男子。此人玉树临风,面如冠玉,长眉英挺,双目却似秋水含波,眼尾是勾魂摄魄的一抹红。鼻若悬胆,双唇却丰润,唇角天生带笑。   可以说既有男性的狂野之气,又兼有女子的妩媚之色。   他在万众瞩目之中走了下来,似乎早已习惯成为众人的焦点,从容不迫地说道:“说得不错,那就也搜查本王的地方吧。”   底下终于有人失声道:“狐王陛下!”   九尾狐王,容璟。   据说是和黎王分治天下的一位大妖,更是整个海市的幕后靠山。   没想到真是他微服私访,带着人悄悄进了拍卖行,还与江辞月看中了同一盏宫灯。   高台之上,狐王容璟毫不避讳,目光扫视过全场。   眼波横处,每个人都几乎觉得他向自己抛了个媚眼,台下不乏有人心猿意马,为狐王的魅色所折服。   此刻,朱唇轻启,狐王的语调却是冷硬的:“没想到在我海市中,还有人胆敢冒充江虔,真是胆大包天。来人,传令下去,封锁整个海市,不准任何人、任何妖进出。”   命令下达之后,整个海市都动荡起来。   ……   段折锋刚和江辞月回到客栈中,马上就得知了海市戒严的消息。   江辞月分明没有做贼,但却分外心虚,将门窗完全紧闭之后,无助地踱步:“怎么办?”   段折锋看他这副样子,不住地笑他:“我还没有慌,你慌什么?过来坐下,喝杯茶。”   江辞月像个听话的乖孩子,坐在榻上之后,又接过茶杯,呆呆地抿了一口。   接着,他只见段折锋忽然脱了外衣,一步步向他逼近过来。   江辞月双眼微微瞪大,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倾了一些,有些惊慌地问:“你做什么?”   段折锋一手支在床沿,阻止了他逃跑的冲动,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眯起眼仔细地打量江辞月片刻:“小师兄,他们把你错认成了黎王,看来你和他长得很像啊。”   江辞月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兴许是他看错了。”   “我倒不觉得是看错了。”段折锋似笑非笑道,“是你自己老实交代,还是等我‘刑讯逼供’一番再老实交代?”   江辞月大为窘迫,低声道:“没有什么好交代的,都是我早已斩断的尘缘,不提也罢……”   “喔。”段折锋凉凉地应了一声,接着突然抓着江辞月的脚踝,将他掀翻在榻上,“真的没有么?怀月小公主?”   啪。   江辞月手中的茶杯沿着床沿滚了下去。   茶水在床褥上形成一滩深色的污渍。   床帐层叠飘摇,遮掩住了里面模糊的动作,只听得细碎的锁链声。   江辞月很快求了饶:“别……我老实交代。”   段折锋十分失望:“小师兄,你这么快可不行,为什么不多嘴硬一会儿?我根本还没来得及逼供你。”   江辞月恼羞成怒,低低叫道:“你根本就是想找借口胡来!”   段折锋沉吟片刻,露出了魔头的笑容:“你说得不错,都已经胡来了,何必还找什么借口?”   说罢,将床帐彻底扯下。   很快,里头只传来江辞月被“逼供”的断续声音:“我会说的!别……呜,我什么都说……”   这一次,段折锋胡来的不是很久,但是已经足够惹恼江辞月了。   他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生气,还像当年般发出大师兄的控诉:“你太过分了,如今我们身在黎国隐姓埋名,说不定还在被通缉,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寻欢作乐……”   段折锋沉思片刻,难得诚实地说:“大概是因为听见了‘怀月公主’的名号,我突然觉得很想强抢公主,做一回驸马。”   江辞月半晌没有吱声。   段折锋也不去掀开被子,只笑道:“说好的你什么都说呢?”   江辞月回想起刚才屈辱的经历,不由又生了三分钟的闷气,好半天后才道:“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当今黎王江虔就是我的同胞兄弟,只比我早出生半盏茶功夫。当年黎国皇帝膝下无子,元皇后产子本来是大喜事,只等着加封太子,可谁知道她生下了一对兄弟……”   同胞兄弟降生于皇室,古来就视之为不祥。   但这“不祥”的原因却与玄学无关,而是因为他们生得太像。   对于皇帝而言,绝对不能存在一个长得一模一样、同年同月出生的人,否则一旦有心人作祟,无论是偷天换日,还是鱼目混珠、揭竿起义,都会轻易动摇国本。   当年这对兄弟一出生,皇后宫中上下都变了脸色。   老皇帝始终缺一个继承人,盼望第一个儿子已久。刚刚生产完的皇后知道,一旦被皇帝发现,小儿子必死无疑。   毕竟舐犊情深,皇后当机立断,串通当时宫中侍女、稳婆,谎称第二个孩子是女孩儿。   老皇帝自以为喜得一对龙凤儿女,很快将大儿子立为太子,又将“女儿”封为怀月公主。   于是这个弥天大谎,一直瞒到了怀月公主六岁有余。 第55章 临二圣(3)   直到怀月公主六岁时,属于男孩的特征渐渐难以掩盖,知悉这个秘密的宫人也多了几个,当年的知情人中也有离开了宫闱的,但多数仍然留在宫中。   欺君之罪后患无穷,皇后不得不另谋出路。   她用药伪造怀月公主自小体弱的假象,然后在六岁那年请来了瑶池仙宫里的真人,称是公主福薄、不能承受皇家天子之气,必须要远离皇宫、潜心修道才能活下来。   唯一的爱女被迫修道,皇帝万般不舍,可惜徒唤奈何。   “小公主”自此被仙人带走,更改名字,斩断尘缘,再不会回到黎国宫廷之中。   十数年过后,帝、后先后驾崩,当年的太子江虔登基,而那名玉雪可爱的小公主也早已被遗忘在尘封的画像中。   “……大抵就是这样。”江辞月叹了口气,“我应该也曾和你说过两句,左右都已经是过去之事了,我也没记得太多。”   段折锋:“想看。”   江辞月:“什么?”   段折锋诚恳道:“想看小公主穿裙子。”   江辞月先是一愕,接着耳尖红了,再接着脸颊也气得微微涨红:“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就听见了这个?!”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段折锋一脸理所当然,“我又不是灭情绝欲的那等魔头。”   江辞月再次说不过他,但总还是觉得不对劲:“还是聊点正事吧。”   “也对。”段折锋沉吟片刻,“江辞月,我觉得这是个你穿裙子的好机会。”   “……”   江辞月怒视他,咬牙:“我说聊点‘正事’。”   段折锋笑道:“你听我说,江辞月,如今我们在黎国非亲非故,又必须得隐瞒身份,一不当心还要被当做鬼王给通缉,正是急需一个假身份的时候。而你的‘公主’身份正能作为掩护,第一、半真半假,至少可以瞒得过去;第二,接近皇宫,也可调查真相,顺带保护你那个皇帝胞兄。你觉得如何?”   江辞月手指松开,接着陷入了沉思:“但我离开已久,在黎国看来,怀月公主早已对外宣称早夭。”   “只要黎王相信就可以了。他应该是当年知情人,知道妹妹只是被带走修道了。”段折锋说服他道,“看今日那个小妖的模样,你和黎王长得至少有七八成想象,估计你一露面,黎王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已斩断尘缘……”江辞月低声道,“不该再和凡人相认。”   “你如果真能忘记,就不会留着那只布老虎了。”段折锋调侃他道,“难不成金丹真人还喜欢玩这个?”   江辞月一愕,有些心虚地问:“你怎么会知道?”   他藏在书桌下的那只布老虎,是当年唯一从黎国带走的东西,这些年来再如何修道清净,也不曾丢弃过。   段折锋说:“江辞月,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   江辞月望进他深邃双眸中,最后无奈点了点头,又低声道:“有时候我更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段折锋,你却不给我这个机会。”   段折锋笑了起来,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角,道:“要不怎么会是个‘混账师弟’。”   接着,他们稍微商讨了几句之后的计划。   段折锋说到乔装打扮时,江辞月疑道:“总觉得我们商量过这些事?”   段折锋笑道:“最早最早的时候,我们用狐皮装过阎王和判官,你忘了?”   江辞月恍然:“你从那时候起就对骗人这么驾轻就熟。”   段折锋挑眉,相当自得道:“正是如此。”   傍晚,段折锋果真让人送来了一件华丽雍容的如意缎绣五彩祥云朝服。   江辞月望着这明黄的颜色,大窘:“这、这也太过艳丽……”   段折锋道:“黎国尚黄色,只有长公主能穿明黄,弄来这件衣服可不容易。既然要‘恢复身份’,还是得像一点。”   江辞月还是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不能恢复彻底一点?我一定得是‘公主’么?”   “你和黎王长得相像,如果再是男儿身,只怕他身边会有人提醒他——当初除掉你就是为了帝位稳固。”段折锋慢条斯理道,“但妹妹就不一样了,生来惹人怜爱……”   江辞月盯着他:“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是更喜欢女孩儿?”   “小师兄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段折锋笑容加深,“时候不早了,我来替你更衣吧。”   “……你给我待在外面。”江辞月咬牙。   然而,江辞月实在不知道这繁复的宫装要怎么穿进去。   他身穿中衣,提着衣领在屏风后面来回踱步,好不容易将袖子套上,却发现后背还有几个扣子,想来这件衣服设计之初就是要一队宫人服侍着穿戴的。   江辞月垂头丧气,问外面:“师弟,你还在么?”   段折锋一听便明白了,慢悠悠走了进来,也不搭话,免得小师兄恼羞成怒。   他从身后替江辞月系上扣子,又拉紧了腰带——   “唔……”江辞月吸了一口气,“太紧了……”   “这句话,一向是我的台词才对。”段折锋低声笑了起来,将腰带系紧,然后将江辞月按在屏风上,“让我看看,穿好了没有?”   江辞月回过头,翩然白发流泻而下,贝齿紧紧咬着下唇,霞生满面的脸上映着羞恼。   实话实说,江辞月虽然生得好看,但气度清贵英朗,很难让人错认成女子。   但也正是如此,此刻他被迫穿着华丽繁复的宫装,显得更像个被俘的尊贵皇子,甚至不知道自己即将遭遇怎样的屈辱。   江辞月:“……”   段折锋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阵。   江辞月一手挡着自己双眼,喃喃道:“果然还是扮不像的,算了吧。我不可能这样出去见人……”   “我可不舍得你这样出去见人。”段折锋笑了起来,拉开江辞月的双手,将他按在塌上,“小师兄,我想玷污你。”   “什——”   江辞月的抗议声很快地被堵在了口中,他大惊失色,双手推拒着段折锋。   “撕拉”。   一时不慎,华丽的宫装就被破开了一道口子。   床帐被拉下,段折锋信手一道指风,将室内唯一的灯火扑灭。   黑暗之中,只剩下暧昧的水声。   “唔……”   江辞月挣扎着、挣扎着,最后还是乖乖地从了。   ……   “混账师弟!”   事后,江辞月相当生气:“正事还没有做成,怎么能整日耽溺于情欲?”   “双修大道,也是正事。”段折锋义正辞严道。   江辞月懊恼不已,翻身想要下榻,却发现自己一缕头发和段折锋的打了结,只得拉长了脸,低头先解开发结。   段折锋一手支着头,悠哉地看着江辞月的努力,另一手偶然一挑,发现身下压着一条断裂的宫装腰带,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只穿一次就坏了。”   江辞月咬牙:“这究竟是谁的错?”   段折锋笑着安抚他道:“别生气,小师兄,你要是想穿,我下次再挑选一件就是了。”   “谁还想再穿?”   啪。   戒尺凌空飞起。   江辞月已经明白过来了:“你根本就是故意哄骗我穿上这个——!!”   一盏茶过后。   在戒尺的威胁下,段折锋正襟危坐,和江辞月面对着面。   江辞月满面寒霜:“现在只谈正事,你给我老实一点。”   段折锋戏谑道:“是,师兄。”   江辞月问他:“你是从哪里开始哄骗我的?”   段折锋就老实答道:“从‘公主’那一段起。其实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黎王但凡有心,都能知道当年真相——他应该知道自己有个弟弟,而不是妹妹。”   江辞月怒视他片刻:“混账师弟,骗人不打草稿,我罚你面壁思过十天。”   段折锋无辜地看着他:“师兄,现在不是只谈正事么?”   “……”江辞月一时语塞,“那就回去灵犀山再罚你。”   “别生气,师兄,我们的计划是有效的。”段折锋笑道,“今夜便可入梦,即便不能拿到‘怀月公主’的假身份,至少也可告诫黎王一番。只要有他的支持,我们在黎国可畅通无阻了。”   ……   当夜。   黎国王宫中,灯火暂歇。   黎王江虔结束了一天的公事之后,得知皇后已经安寝,便回到自己寝宫中歇下。   睡意朦胧之中,他忽然闻到一股特殊的香味,若有似无、沁人心脾,又似乎引领着他看向什么方向。   黎王睁开双眼,呼唤宫中侍寝的婢女,却愕然发现无人应答。   四下静谧无声,一轮皓月不知何时已经升到中天,照得整座宫殿空旷而明亮,无尽雪白的云雾笼盖了一切,只余一条小径延伸向宫外。   “难道是梦?”   黎王摸向寝宫机关,却没有发现匕首,心中一凛,知道这并不是正常的梦境。   ——容璟就在宫中,如果自己在梦中出事,至少他会有所察觉。   如此想后,黎王定下心来,谨慎地沿着小径前行。   少顷,只听见一声无比清亮的鸣叫,令他神魂巨颤,抬头望去,却见是一只华丽的雏凤凰张开双翼,飞驰而过。   随着这声凤凰鸣叫,眼前云雾霍然拨开,显出仙山云巅的景象,一棵苍柏兀然而立,而柏树下是一副棋局——   两名白发玉颜的仙人正在树下对弈。   黎王走上前去,恭敬道:“敢问两位仙长,进入本王梦境,所为何事?”   听见他的声音,那名白衣仙人停顿了执棋的手,回首往来。   看见他容颜的一刹那,黎王如遭雷击,下意识喊出了脑海中的一个名字:“怀月!!”   白衣仙人神色微微动容,却没有回答。   他对面,另一位黑衣仙人笑了笑,淡淡答道:“他已经不是红尘中那个‘怀月’,而是本座的道侣——灵犀真人。” 第56章 临二圣(4)   “你……真是怀月……”   黎王不曾想过,自己年少时就已经失去的亲人,有一天竟会以这样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出现在眼前。   他不敢确认梦境的真实性,出神地凝视眼前江辞月与自己相似的面容。   江辞月轻声叹息,没有否认段折锋的说法。   身侧,精致的四龙铜足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灵虚香,将黎王层层包裹,令他平心静气,忽觉眼前一切都十分茫远。   一个半人高的纸人惟妙惟肖地沏着茶,为他倒上一杯清茶,自动飞向他的眼前。   黎王亲手接过茶杯,手中熨帖温度恰到好处地提醒了他:这是个梦,也是个真实的梦境。眼前的白衣仙人确实曾经是当年的“怀月”,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黎王平静下来,走向棋盘旁另一个蒲团,正襟危坐,丝毫不敢摆起皇帝的架子。   他忽然发现,自己无论怎么饮用,杯中茶水丝毫不见减少,茶水澄澈、茶叶金黄分明,饮下后神完气足,就像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场大觉。   他心中敬畏,开口询问他们的来意:“请问两位真人,是否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得上忙?”   江辞月看向段折锋,而后者不疾不徐地落子,看也不看黎王一眼:“世俗中人,岂能帮得上我们什么忙?”   黎王心中也觉得如此,也不觉得冒犯,低头道:“真人说的是。”   段折锋就又道:“我们此来是为了提醒你一件事。近日来,灵州有一名作恶多端的鬼王脱困,直奔黎国而来,恐怕对黎国社稷有害。我们两人只是出于怜悯之心,过来告知你一声罢了。”   黎王听后大吃一惊,他平日里敬为上宾的所谓修士,实则都是一些无门无派、游历四方的散修,根本不知道最近修真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他匆忙问道:“请问真人,什么是‘鬼王’?他来黎国是什么目的?”   江辞月耐心向他解释道:“鬼王钟九罹是千年前一位鬼修,曾在徐州掀起过腥风血雨,最终为神霄宫紫炀帝君所擒,关押于天牢中。如今鬼王脱困,而且向着徐州而来,我们担心他是要对此地百姓大肆杀戮,借此恢复实力,卷土重来。”   “钟九罹?谁会起这样的名字……”   江辞月道:“听闻他俗名姓钟,乃是黎国前朝王室第九子,堕入魔道之后自己改名为‘钟九罹’。”   黎王倒吸一口冷气:“是他!民间传闻他早已魂飞魄散了,原来是被仙人抓走……”   “怎么,你也知道他?”   黎王镇定道:“前朝秘录中有一些记载,只是我现在也说不清。请两位真人稍候几日,我这就派人彻查当年之事。”   江辞月微微点头:“如此甚好。”   接下来,江辞月又吩咐了黎王一些事,多半是教他如何在宫中布下防护,又授他符咒之法,至少能保半年太平。   实在危机关头,黎王还可以咬破舌尖,通过自身之血呼唤江辞月来护驾——毕竟是有嫡亲血脉的同胞兄弟。   这样一来,江辞月才能放心让黎王参与调查鬼王一事。   段折锋一脸无聊,任由这两人在旁边聊天,自己则和自己下起了棋来。   反正以江辞月的棋力……和他自己左右互搏也没什么区别。   直到江辞月事无巨细地吩咐完后,段折锋才闲聊一般地对黎王说:“近日会有很多修士来到徐州,与其让他们一个个来皇宫偷看,不如你光明正大地下发请柬,邀请他们一同宴饮。”   黎王点头称是,又问:“什么时间合适呢?而且不怕二位笑话,小王肉体凡胎,至今不辨仙凡之人,恐怕难以把请柬发到对的人手上。”   江辞月就点了点旁边小纸人的脑袋,说:“请柬有灵,你只需要令人将它张贴在皇榜上,只有修士能看见上面的字。至于时间和地点,不如就借你的皇宫后花园一用。”   黎王连连称是,心中不乏窃喜地想着:这些仙人手段实在神奇!一杯茶都能让我精神抖擞,如果他们在我后花园中宴饮,想必会留下更多想都不敢想的好处。若是能借此机会,问一问仙道长生不老之术,那就是天大的幸事……   须臾,仙风漫漫,周围的云雾似乎更加浓重,几乎难以看清棋盘。   段折锋淡淡道:“时间到了。”身型旋即化为一缕神光,飞逝向茫茫云海之中。   江辞月点了点头,正欲离开。   黎王忽然叫了一声:“怀月……!”   江辞月的步伐便停了下来,看向黎王道:“我已经不是当年之人了,陛下不必这样叫我。”   黎王小步前趋,低声道:“我很感激你肯来提醒我,灵犀真人,我知道一定是因为……你心中还是挂念我这个哥哥的。还记得当年你离开时,我也什么都不懂,母后说我抓着你不肯放,哇哇大哭,让‘坏人’不要带走妹妹……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怀月’必须要离开皇宫才能保命,而且其实是个弟弟……”   江辞月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说:“当年之事,谁也无可厚非。索性我们二人依旧健在,也算是没有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   黎王嘴唇嚅动片刻,问他:“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江辞月沉默片刻,说:“你已经见过我的道侣了,我们算是青梅竹马、年少相识,感情一直很好,以后也会如此。”   “这样就好。”黎王想起段折锋的气场,不知怎么的便有些畏惧,只得换了个话题问,“那这群仙宴会,你们会一起来吗?”   江辞月点了点头,道:“我会借用‘怀月’的身份与他一起。”   正在这时。   云中渺茫之处,忽然传来段折锋遥远的声音:“那我该是‘驸马’了。”   江辞月大窘:“你怎么还没走?”   “本来已经走了。”段折锋凉凉地道,“回来看看你们聊什么东西这么久,怕你被他拐骗回皇宫。”   江辞月小声辩解道:“又促狭,我们是在聊正事……”   “我也有正事要对黎王说。”段折锋漠然道,“——这是我道侣,不是你弟弟,滚回去粘你皇后去。”   黎王听后,瞬间大窘,那表情几乎和江辞月如出一辙。   梦境中刹那间风起云涌,如暴风雨降临,撕碎了眼前一切和平景象。   段折锋宛如个大魔头一般,将江辞月的身形卷入滚滚黑云中绑走,瞬间没了踪影。   黎王还在呆愣中,就被一脚踹出了梦境。   皇宫中灯火幽暗,依旧还是他睡前的景象。   黎王翻起身,满头冷汗,向下触摸到机关后,大殿内立时亮起灯火,两队守卫悄无声息地涌入寝宫护驾。   禁军首领全副武装地出现在他面前,单膝下跪请安。   黎王这才心中稍定,说:“朕没有事……只是刚才做了一个梦。”   回想起刚才所见所闻,其实黑衣仙人根本没有针对自己散发过杀气,但那股气场已经令人心惊胆战。   须臾,侍女端上脸盆。   黎王动了一下手,接着愕然发现,自己枕边竟然蜷缩着一个纸人。   小纸人就和梦中一模一样,并有模有样地向他行了一礼,接着在被其他人看到之前,瞬间躺倒,变成了一沓空白镶云纹的精美邀请函。   黎王回想起梦中一切,就对人吩咐道:“天明之后,叫宰相和钦天监都来御书房,朕有大事要说。”   侍女抬头为黎王递上温热的毛巾,却在看到他的瞬间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跪倒在地。   “朕脸上怎么了?”   黎王心中一惊,直接赤足走向寝宫内的镜子。   借着通明烛火,他愕然抚触自己脸颊,发现自己鬓边少许白发已经复黑,多年案牍劳形留下的眉间、眼尾的细纹犹如被磨平,整个人竟恢复了弱冠之年的青春面貌。   “神仙手段……”黎王喃喃道,“果真是神仙手段。”   皇帝在镜子前呆坐了一会儿,忽然又吩咐人道:“朕的内库里有一个封存多年的箱子,朕记得是最年少的时候用的东西,你们去把它搬来。”   太监们很快将那只大箱子擦得光亮如新,搬到皇帝面前。   黎王亲手拆了封条,将箱子打开,从里面又一个上了锁的小箱子中,拿出了一只陈旧的布娃娃。   他脸上满是感怀之色,拒绝了太监们插手,伸手轻轻弹掉布娃娃上陈年的灰尘,低声自语:“还有谁记得呢,其实朕还小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妹妹’。当年母后为我们一人做了一个布玩具,让妹妹先拿……我那时就是想不明白,她一个小姑娘,偏偏不喜欢布娃娃,为何和我抢那只布老虎?结果我俩大打出手,我竟然还打不过她,只好去和母后告状……母后说我是哥哥,要让着小妹妹,于是我就把布老虎让给了‘妹妹’……”   他说完,还笑了几声。   但抬眼看去,周遭一应宫人都不敢陪着他笑,反而噤若寒蝉地跪倒在地。   ——是了,在他们眼中,怀月公主早夭,只怕说错一个字就要惹皇帝伤心了。   黎王叹了口气,将布娃娃珍惜地放了回去,感慨道:“若是‘怀月’还在,现在应该和我长得很像了。”   身边的老太监陪笑道:“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应该是很像的。”   黎王目光迷离,低声笑道:“是啊,毕竟一母同胞……只是命运作弄,使我们分道扬镳,如今天差地别……”   说到此处,忽然又有一宦官上前,道:“陛下,狐王回来了,说是还带了您要的琉璃碧火宫灯,现在要见吗?”   黎王的眸光很快恢复了清明,说:“他有心了,我也正好有事要同他商量。” 第57章 临二圣(5)   既然不能以真面目出现,索性就隐藏得更彻底些。   段折锋直接是以怀月公主的驸马身份写的请帖,广邀黎国境内所有修行者,一同参与三天后的群仙飨宴,商讨如何对付鬼王钟九罹。   届时,虽然宴会是在皇帝的后花园,但实际场地自然由他来掌控,多做一些伪装也就是了。   只有江辞月对这个计划耿耿于怀:“我绝对不会再穿裙子。”   “你‘女扮男装’就好。”段折锋表现得很大度,“我看宗门里的女弟子也都喜欢穿男装。”   江辞月小声抗议:“为什么我非得是‘怀月公主’?我可以混在人群中。”   段折锋怜爱地看着他:“真的么?小师兄,这是需要演技的。”   “………………”   沉默十秒后,江辞月宣告放弃抵抗:“我知道了,我还是不说话,听你骗人就行。”   至少这一点他很熟练。   江辞月郁闷地转过身,裁剪一些纸人力士以作备用。   他原本没有做战斗的准备,然而段折锋特意提醒道:“小心鬼王。”   江辞月动作一顿:“鬼王可能来袭击宴会?”   “未必是偷袭。”段折锋淡淡说道,“他如今实力不济,想必不敢来硬的。不过,说不定会披上一张人皮,混进来打探消息。”   江辞月轻轻吸气,道:“我知道了。”手中朱砂笔旋即换了个角度,在纸人力士身上画起了符咒。   段折锋打开客船上的小窗,外面海阔天空,正是徐州运河较为忙碌的时候。   望着这和平而繁华的景象,他却恍然想起前世,也是在黎国京都中,这条河被染成了红色,所谓“血流漂杵”、“尸横遍野”。   鬼王钟九罹是为了恢复实力,而他是为了推翻瑶池天柱——   为此,哪怕牺牲黎国数万万百姓,也在所不惜。   那场大战之中,江辞月来迟了一步,未能来得及救下黎国皇帝江虔,据说在见到战场惨状之后,他当场吐了一口血……   然后,江辞月就以“灵犀剑宗”的名义,向段折锋下了檄文,里面列举了无赦魔尊那些年来累累恶行、罄竹难书。   他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为师门除害。   隔着妖魔横行的战场,他们曾经有过短暂而遥远的一次对视,他看不清江辞月的表情,就像看不透江辞月心中所思、所感。   而段折锋那时已经杀红了眼,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江辞月再也不会给他任何回去灵犀山的机会,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整个黎国都在战火中崩塌,化为一片废土,万千灵魂嚎叫着奔向地府,也奔向他的下一步计划。   仔细想来,也许正是从那一天起,身为人的段折锋才真正死去,留存于世上的便只剩下那个以杀戮为道的无赦魔尊。   这些渺远的回忆浩如烟海,却又恍如昨日。   “……小师兄。”   段折锋突然出了声,走回到书桌旁边,伸出双臂将江辞月的背影圈在怀中。   江辞月手头的动作抖了一下,朱砂笔画出一个圈。他只好无奈地将这张纸人废弃,回头问道:“又怎么了?”   段折锋双目清明而冷酷,低声在他耳边道:“江辞月,如果有一天我陷入杀道之中,魔心示显,无法自制,也许我会伤害你。答应我,一旦见到我身上这枚龙印激发……”——你要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嘘。”   江辞月捂住他的嘴,无奈地说:“混账师弟,现在知道堕入魔道不好了么?师兄都已经替你想好了。若有朝一日,你真的被魔气所影响、性情大变,那我就带你去东海深渊底的归墟,在那里造一座真正的桃源乡,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我们两个就这样锁在一起生活,我会看守你、监视你、保护你、照料你……直到我们锁在一起化为枯骨,永沉归墟。”   “那样……倒也不错。”   段折锋低低笑了起来,捉住江辞月的手,低头吻上了他的双唇。   ……   三日之后,黎国皇宫中,随着朝霞飞举,后花园里忽然生出了雪白云烟。   宫人们窃窃私语,却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只觉云山雾罩,一切都看不清晰。   数道五色虹光,从天际延展而来,仿佛在接引着四面八方的来客。   突然,云雾中,出现了一名乘坐黄鹤的羽衣老人,大笑着踏入云中。   他肩头停留着一只小小的纸鹤,引领他抵达宴席之后,就灵巧地鞠了个躬,化为一张镶云纹的精美邀请函,上书:乘鹤老人。   纸人力士向老者鞠躬之后,向内唱名:“徐州散仙·乘鹤老人到——”随后领着乘鹤老人踏入花园中。   一路行来,奇葩异草,争妍斗艳,令人目不暇接。   老人跟随纸人,来到宴席上坐下,举目望去,只见正前方的主座上落座有一黑、一白两名年轻人,分别戴着凤、凰两张相似的面具,看来就是这次宴会的主人。   须臾,周边座位陆续落座。   除了神霄宫、玉虚门、洞渊天门、瑶池天宫等名门大派之外,还有几位来到黎国帮忙的散修——其中光老人所知的,就有控赤鲤于河上的书隐居士、壶中藏真迹的壶公、远海蓬莱的磨镜客等人。   众人就坐之后,免不了一阵“久仰久仰”的寒暄。   又有人疑惑地问道:“我看请柬上是以黎王的名义,怎么到了这里却不见黎王,主座上的又是何许人也?”   “我看那白衣人周身清气汇聚,想必是修道有成之人,难怪宴席上用的都是正统的灵虚香。”有人猜测,“但另一位黑衣人,无论是看服饰,还是开天眼,我却一无所得,真不知是何方高人。”   几人面面相觑,发现竟没一个知道宴会主人的真实身份,不由暗中警惕。   有人上前去与两位主人见礼,问道:“敢问两位阁下尊姓大名?与黎王又是什么关系?”   黑衣人淡淡答道:“内人是黎国长公主,封号‘怀月’。”   他看来惜字如金,只用短短一句话回答了两句问题。   而“怀月公主”则全程一个字都不说,只负责调动纸人招待来客。   有一人想要上前向公主敬酒,黑衣人则代替他道:“拙妻腼腆,羞于见人……当然也不擅饮酒,请回吧。”说罢,黑衣人凑过去与妻子贴耳交谈,举止亲密而温文,一看便知道两人感情甚笃。   当年黎国“怀月公主”的事虽然不大不小,但对于修真中人来说,也不算是什么隐秘。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怀月公主及驸马,难怪能以黎王的名义广发请柬!”   “哈哈哈,当年听闻‘怀月公主’的消息,贫道还扼腕惋惜了一阵子,没想到如今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实在是不错!当浮一大白!”   “多谢公主、驸马爷款待,祝二位百年好合、儿孙满堂呐!”   ……   躲在桌子底下的小凤凰:“啾?”   江辞月:“……”   段折锋忍笑:“小师兄,你再忍忍。”   ……   少顷,宴席上人已满座,竟没有少一个,也没有多一个位置。   宴席的主人仿佛早就能推算到在场的人数,分毫不差,光这一点就令人分外吃惊——要知道,在场的甚至不乏元婴期的高人。   只见黑衣人轻轻拍手,就有一队惟妙惟肖的纸人侍女端着托盘走来,为每一桌都呈上菜品,又送来一壶灵茶。   这些菜品个个色、香、味俱全,光是味道就令人食指大动,可是暂时没有人敢动。   有人大着胆子问道:“这盘是什么肉?驸马,你要是不说清楚,我们可不敢吃啊!”   黑衣人淡淡道:“各位放心,自然不是人肉。”   玩笑话说完,台下陆续响起了笑声。   黑衣人倒没有笑,接着道:“盘中肉食,分别是横公鱼、夔牛、狌狌、鯥等兽。”   这些名字,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一时都左右相顾,窃窃私语了起来。   乘鹤老人却看见,邻座的壶公瞪大了眼睛。   壶公当年出名,是因为时常将自己变小,居于壶中,曾发宏愿要走遍神陆,遍寻美食、美酒——简而言之,是个资深吃货。   乘鹤老人凑过去问:“怎么,这些异兽很珍贵?”   壶公倒吸一口冷气道:“岂是珍贵二字能概括的?只说这横公鱼吧,老夫走遍大江南北都未曾见过一条活的……最后的史册记载,也是足足有千年不曾有横公鱼出世了。”   乘鹤老人惊异地看着自己盘中鱼肉,疑惑道:“那这位神秘的‘驸马爷’是在诓骗我等,还是这横公鱼真有来处?”   壶公摇了摇头,说:“千年未见的横公鱼,要能活到昨天,就算不是大妖,恐怕也差之不远了。”   听到这里,乘鹤老人更加举不动筷子了:“壶公,我劝你还是先别吃了。”   只听壶公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如此绝代美食近在眼前,朝能吃,夕死可矣!”   说罢,在老人震惊的表情中,壶公拿起筷子就吃,不但吃横公鱼,而且每一盘菜都尝一口,吃完后拿起茶壶猛灌,大声道:“真香!!!”   这响亮的声音一出,众人纷纷侧目。   壶公不管不顾,接下来对着每一盘菜开始细嚼慢咽,闭着眼睛,表情极乐宛如登仙一般,长长叹出一口声:“嗝儿——!”   不需要任何的赞美话语,这一声“嗝儿”就是对食物最大的敬意。   邻座之中,陆续都响起了动筷之声。   乘鹤老人目瞪口呆,随后对壶公竖起了大拇指,赞叹道:“壶公真乃性情中人,吾辈楷模也!” 第58章 临二圣(6)   众宾欢对,酒酣耳热之后,便有人主动提起了正事。   在场之人都是为了鬼王的消息而来,无论是想要接榜悬赏,还是担心黎国百姓的安危,如今当务之急就是找到鬼王的下落。   有人提出道:“既然我们已经在黎国王宫之中,为何不请黎王相助呢?”   问题刚出,台下就有些诡异的寂静。   少顷,有人笑了一声道:“只怕黎国已经不是黎王的天下,而是被妖怪所占据了吧。”   众人纷纷看向台前,宴会的主人——所谓黎王的亲生妹妹“怀月公主”。   段折锋开口道:“黎国有妖皇帝,自然也有人皇帝。妖事归妖,人事归人,这有什么好争的。”   “这么说,我们找鬼王,不但得问过人皇帝,甚至还要请示一只妖狐?”   “不错!我看这皇宫中妖气熏天,这些妖孽早已成了气候了,你们这些黎国的修士,恐怕一个个都助纣为虐,要么就是视而不见,才会任由那九尾狐发展到今日尾大不掉的地步!”   此言一出,黎国的散修们纷纷羞愧低头。   却也有人并不服气,出言反驳道:“此言差矣,狐王容璟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我们怎么就助纣为虐了呢?再者说,今日黎国之昌盛,还要有一半归功于这些小妖——自从海市开办、人妖通商以来,黎国国库日渐充裕,甚至去岁还有盈余,百姓赋税日减、更无妖祸相侵,眼看天下海晏河清,这难道不是狐王治下有方的功劳?”   “妖始终是妖!”也有人反唇相讥,“你们让人、妖混居,无异于为虎作伥!谁知道狐王什么时候会兽性大发,以他的地位,只怕吃了人你们也要为他遮掩吧!”   ……   台下一时吵了起来。   就在众说纷纭之间,主座上突然响起一道剑鸣声。   剑鸣声所过之处,所有人都感到心中一惊,灵台霎时间无比清明。有两个动了真火的,甚至感到神魂一颤,当即收敛了心神,不再吵吵嚷嚷。   声音却是来自“怀月公主”。   他身边,段折锋也淡淡道:“今日只论鬼王,不谈妖狐。”   他们顿时都安静了下来,只因忌惮于这两人高深莫测的修为。   然而,这场宴会似乎注定不能回到正轨。   正当众人争论不休之际,突然只听一声惨呼。   一名女子身穿血迹斑斑的宫装,强行闯过了纸人力士的包围圈,跌倒在众人的宴席之前。   惊呼声响起,讨论再次被打断。   已经有心善的修士将女子救治起来,问她:“你是谁?为何强闯群仙飨宴?”   仔细看来,这名宫女浑身伤痕累累,却不是因为纸人力士所伤,更像是宫中的阴私手段,导致她手脚上都是勒痕。   只听她叫道:“求各位仙人救救我的孩儿!”再次险些昏迷过去。   心善修士摸到她的脉搏,确认性命无虞,同时也转头向众人点点头:确实是个凡人女子。   主座上,段折锋慢慢踱步下来,居高临下地观察了这个女子,片刻后问道:“你要我们救你的孩子?”   宫女匍匐在他眼前,悲声道:“奴婢是皇后宫中的下等宫女,悔不该听信了一个臭男人的甜言蜜语,前不久为他诞下一个孩儿……我的孩儿是无辜的,却被狐王抱走了,说要肃清宫闱!谁都知道,进了他妖怪的手里,哪里还有命在!求求这位仙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众人听完她断续的自述,不由面面相觑。   古来宫女与侍卫通奸,倒是屡见不鲜,然而怪就怪在,狐王抢走了他们生下的孩子,是做什么去了?又为何留下这名宫女的性命?   众人再次窃窃私语起来。   一会儿,最直率的壶公忍不住了,站起身道:“这有什么好吵的!横竖我们就在宫里,直接走过去问一问狐王就完了!今天光听见你们在这说这个狐王的事儿了,老夫现在就想亲自去见一见,这九尾狐到底是一代明君,还是个祸国妖君!”   江辞月忍不住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段折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说得不错,是非曲直,还需要我们亲自去看才好。若是真有冤屈,我们可以当场伸张;要是另有隐情,也省的在这里冤枉了狐王。”   他一发话,众人纷纷称是,选择跟从。   根据宫女的说法,狐王不止带走了她的孩子,甚至常常从宫外、海市中带回一些儿童,这些孩子进到宫中一个叫做“玄天台”的地方,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一行数十个修真者踏出云端,就以迷魂之法,控制了一名宫中侍卫,本想让他带路。   谁料,这侍卫失去神智之后,竟然露出了一条狐狸尾巴——原来他是一名半妖。   有人讶然道:“宫中竟然堂而皇之,让半妖做禁军侍卫!皇帝难道不怕么?”   宫女解释道:“在我们黎国,本就人、妖共存,半妖也比诸位仙长看见的要多得多……黎王陛下任事也并不分什么人、妖之别,他说这是为了一视同仁,否则狐王就要寒心了。”   听到这里时,走在最后的江辞月已经若有所思。   段折锋在他耳边道:“你认同这种做法?”   江辞月小声回答:“虽然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的,但现在看来其实很好。如果人、妖之间真能如此和睦,上到皇帝、下到黎民百姓都这样习以为常,黎国可堪为天下表率了。”   “相处易,相知难。”段折锋却意味深长地说,“最难的不是让他们和平共处,而是相信不疑。”   江辞月听后,心中一动。   他总觉得,段折锋似乎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庭院深深,宫闱大门次第而开。   玄天台正如其名,是一座用以祭天的黑色高台,守卫者几乎都是狐王的亲信,不知为何,其中有几个似乎受了伤,仍在七零八落地站着岗。   但今天,以修行者的决心,却必须要进去看个究竟。   众人各使神通,将这些受了伤到守卫放倒,几乎轻而易举,便轻轻叩开了玄天台的大门。   玄天台之内,妖气幢幢,几乎让每个人都立时变了脸色。   只因里面也在举行宴会!   妖风阵阵,浓郁的腥臭味令人倍感不适,却是妖类惯常的气氛。   只见玄天台内,蟠龙柱高大巍峨,支撑起玄顶,正当中以一颗硕大的蜃珠引入了一线天光,照亮正当中一汪清泉。   清泉旁,数十个妖怪围坐一圈,主座上斜躺着一名众星拱月的狐王。他们竟是像模像样地举办着宴会,分吃着一顿残忍的宴席。   ——在那餐盘之上,赫然有一团白花花的血肉之躯,正发出婴儿的啼哭声。   谁都没有料到这幅画面,修行者们几乎目眦欲裂。   那名引路过来的宫女惨呼一声:“孩儿啊!”随后便昏倒在了身后人的怀里。   像是被她所惊醒,江辞月率先上前一步,一言不发地唤出生剑·无欺,以无穷剑影将眼前的群妖宴席笼罩。   “且慢!”   只听一声不紧不慢的低语,声音却如有实质一般,将莫大的压力按在众人肩上。   只见主座上,狐王容璟站起身,繁复鲜红的锦衣从玉山般的肩头滑落,露出了一道刚刚包扎好的伤。   只见他赤足而下,身后雪白的九尾迤逦如兰,狭长的兽瞳紧盯着这群闯进了宴席的修真者:“我说今日怎么会有无名小卒来扰人兴致,原来是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人类派来的马前卒——‘人归人,妖归妖’,双方互不干扰,在我黎国,你们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随着他的话语,宴席上各个妖物也随之露出獠牙、利爪,发出兽类的威胁之声。   “无耻妖物!”却是有人按捺不住地大骂,“就在这皇宫之内,你们竟然堂而皇之的活吃婴儿!伤天害理,罪不容诛!”   随着他的话语,只听“锵锵”声不绝,却是修行者也将刀兵尽出。   双方剑拔弩张,眼看一触即发。   狐王轻蔑地笑了一声,说:“怎么,你们群仙宴席上,就可以公然吃妖;我们群妖宴席上,就不能尝尝人肉么?”   “畜生!你们强夺他人幼子,这怎么能一样!”   “且不说你这‘强夺’的罪名好没来由。其实肉最嫩的是什么,我看你们人类也明白得很啊。”狐王翻看着自己尖锐的利爪,杀气不经意间从妩媚双眼中流露,“人最爱吃是乳猪、羊羔,甚至百无禁忌到生吃乳鼠,还叫做‘三吱儿’。那你可知道我们怎么叫人么?嘻,男人的人最硬,要多添把柴火,就叫‘饶把火’;女人的肉肥美,就叫‘不羡羊’;小孩的最嫩,连骨头都软,所以叫‘和骨烂’……”   “别和他废话,先把孩子救下来!”   电光石火间,刀光剑影、法术huacai已经纷呈而至。   乘鹤老人仓皇间抬起铁拐应对,只见对面已经有一头生有双翼的斑纹老虎向着自己猛扑而来。   他心中刚刚一惊,忽然便感到剑光一闪而逝,将妖怪利爪就挡在眼前。   抬眼看去,竟然是那名“腼腆”的白衣公主,在这激战之中分心多用,场上数道剑影,宛如连绵不绝的海浪一般划分着天地,也成为众人强有力的后盾。   ——真是后生可畏啊!   乘鹤老人心中有所感慨,连忙趁机上前,从妖怪的餐盘中先抢下一个不断哭叫的“婴孩”。   然而,孩子甫一到手,老人就忽觉不对,发出一声“咦?”之后,就惊疑不定地伸手摸向孩子的天灵盖。 第59章 临二圣(7)   当此时,江辞月人还立在正中,不方便动手,生剑·无欺的剑影却已经布满战场,如潮鸣电掣,风起云涌。   如此人物,自然首当其冲,被狐王容璟盯上。   这九尾天狐乃是有名的大妖,论修为可堪与元婴后期的真人相媲美,只是同其他狐狸一样,不擅长与人争斗罢了,但此时原型半展,光凭其注满妖力的锐利长爪,竟然能与无欺剑影正面相撼。   场内登时只见雪白狐影,刹那间犹如漫天飞鸟一般,将江辞月团团包围住。   就在众人前来营救时,又忽然只听轰然一声巨响,被击碎的每一道狐影,都化作了壮烈的狐火,天女散花一般绽放。   “小心!”不知是谁大声喊道。   剧烈的冲击几乎摇撼过每一个修士的护身法术,接着他们只见一道黑色的剑影划破光亮,几乎将整个视野都吞没。   段折锋就立在江辞月眼前,手臂上魔纹展露,一柄深沉如渊的魔剑,杀剑·无赦如杀神一般横亘在狐王面前。   狭长兽瞳猛然收缩,狐王认出了魔气:“你——!”   段折锋身后,江辞月剑眉紧蹙,伸手轻轻抚上段折锋的手臂:“师弟。”   仿佛是被他唤醒,段折锋微微回头,魔气也在这一刹那间收敛,再次变回了那个不显不露的黑衣神秘人。   时隔多年,杀剑·无赦与生剑·无欺邂逅,只用了一招,便将狐王逼退。   江辞月神情微变,他不知道段折锋如今究竟修为几何,但却能感到无欺剑几乎完全被压制住,跟随着无赦剑的气机被牵引。   ——段折锋的实力能与元婴期旗鼓相当?   只见容璟脸色嫣红,连退几步之后,身后九条狐尾骤然张开,整个人亦凌空而起,英俊逼人的脸庞逐渐变得狭长、雪白牙齿逐渐尖锐,此时三分像人、七分像狐。   狐王的目光扫过眼前隐藏着魔气的段折锋,又扫过隐瞒着身份的江辞月,最后竟低低地笑了起来,双眼瞳仁变得猩红道:“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是早有预谋,才会选今天这个好时机……趁我虚弱之机,前来‘降妖伏魔’,好继续扮演那仙风道骨、沽名钓誉的‘仙人’么?呵呵呵呵……”   激战之中,他肩上伤口开裂流血,脸上愤怒神情不似作伪。   江辞月杀气一停,眼中浮现出几分思索之色。   突然,所有人都听见乘鹤老人放声说道:“不对,诸君且慢动手!这些婴孩不是真的!”   众人一时惊住,有人问道:“什么意思?”   只见乘鹤老人将手中那团“哇哇”作响的白肉摔在地上,霎时分为两半,接着这两半竟然各自化为一个“婴孩”,再次惟妙惟肖地发出了声音。   “这些血肉之物,并无魂魄,更无神智……”乘鹤老人一边解释道,“不能算是生灵。”   他还未说完,只见地上蠕动着的肉块落入场馆正中的泉水之中,就像草木一般生出层层根须,贪婪地吮吸着其中乳白色的泉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长大。   这一幕委实有些恶心,乘鹤老人撇过了头去。   却见壶公盘腿飞悬于半空中,思索道:“老夫倒是听闻过这种东西,早先说东海深处有‘视肉’,又名‘太岁’,‘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又说,‘食之尽,寻复更生如故’,恐怕正是此物了。”   太岁,山海经中有载,是民间传说中的不老药,有人说它长得像肉灵芝,但始终并没有见过。   传说中,吃一片太岁,其很快会复生,自我还原成原来的模样。   与这些妖怪宴会中的东西,十分相像。难道真是一场误会?   故而众人一时间僵持了起来。   先前袭击过乘鹤老人的那头妖怪——身形如虎,背生双翼,乃是古籍中记载的猛兽“穷奇”。此时他盘踞场中,裂开利齿密布的嘴,发出了青年男子的声音:“人吃妖,妖吃人。我还以为是天经地义之事,大家早就心照不宣了呢!”   狐王容璟冷笑了一声,讥讽道:“只有他们吃我们的份,若是妖凌驾于人之上,那就是大逆不道,他们会想出种种方法前来‘讨伐’——就如同今日我的下场一样。”   穷奇抖了抖翅膀,倒没有像狐王一般的愤恨,而是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道:“那有些妖怪生下来就要吃人,不然活不下去,要怎么办呢?我小的时候被人捉住,打得奄奄一息,以为我死了,交给和尚超度。后来我没死,和尚教我要忍住不吃,多吃青菜就可以成佛,然后……我就饿得快死啦!”   穷奇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自己说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接着才续道:“就像人类吃观音土会死一样,我不能不吃肉,所以我跑出了和尚庙。要不是我师父后来告诉我,我是穷奇,就该按穷奇的活法天经地义地活着,不需要人类的许可来苟且偷生,我应该已经化为一具妄想成佛的枯骨了。真奇怪,你们人类凭什么规定我们妖怪怎么活着?又凭什么规定谁成佛陀,谁下地狱?”   场面一时间哑然,无人为他作答。   而这时,江辞月上前一步,查看泉水中的“太岁”,确认其中真没有三魂七魄,发出声音的甚至也不是真的肉,只是灵气聚成的天地灵物,自动化为了人形而已。   随着太岁在泉水中继续生长,形状已经从人参果一般的婴孩,渐渐变成了肥胖的五六岁小孩。   江辞月眉头紧皱,以术法掬起一汪乳白色的泉水,低声道:“此泉也非同寻常。”   与他形影不离的段折锋此时道:“这是瑶池灵泉,或者换一个叫法——‘瑶池天柱’。”   江辞月倏然一惊,目光向上看去,只见这泉水的来源是空中一枚硕大的蜃珠,而蜃珠是将远方的天光牵引至此。   狐王容璟眼见瑶池天柱和太岁都已经被叫破,索性也敞开了说道:“不错,这是瑶池天柱所泄露的灵气,我以聚灵法阵在玄天台中,将其化为实质,就成这汪泉水。在此泉中蕴养太岁,能以一日抵百日之功,食之太岁可以增长妖力。”   “也可以当人肉吃。”穷奇瓮声瓮气地补充道,“狐王每当满月的时候就会喊黎国内的大妖来聚会,不然我可忍不住——啧啧,人多的地方太香了。”   原来这才是群妖聚会的真正目的。   狐王能够统摄黎国,为此地群妖立下规矩,所仰仗的应该就是这处玄天台中的瑶池天柱和太岁。   江辞月微微摇头,杀机不觉间已经淡了下来,向狐王说道:“今日之事,恐怕是一场误会……”   江辞月却还没有说完,只听后面再次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各位仙人有所不知!这些太岁不是真的长生不老药!它长成人形,是因为它还要用人血来养!”   众人又是一惊,乘鹤老人捋着长须,有些晕头转向地道:“慢慢说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只见后面走来那名最先闯入宴会的宫女怯生生上前,向众人施礼道:“太岁本该是灵芝,妖怪要的却是人肉,所以狐王在宫中采集人血,以血哺之,才变成你们今日见到的样子。之所以每当满月的时候才能办这个宴会,就是因为狐王要用时间向民间征血——你们没有见到,宫中人人脸色惨白,而民间卖血的贫者有致死的,为的仅仅只是二两银子……”   “笑话。”狐王冷然道,“你情我愿,银货两讫,只是一场生意而已。你要把那些人的死怪在我头上?”   直面狐王的宫女大为惊惶,花容失色地跌坐在地。   江辞月上前一步,拦在狐王面前。   狐王道:“让开!我带这个女人去江虔面前,看看这是个什么货色!”   而躲在江辞月身后,那宫女又颤声道:“各位仙长,今日你们已经叫破了这群妖怪的宴会,今后他们只会更加肆无忌惮。我、我被狐王看见,已经是必死无疑了,但是剩下的宫人都是无辜的啊!”   话音刚落,狐王杀气凛然,如刀尖般刺向她:“还敢叫!”   宫女泣声道:“……只怕仙人们前脚一走,后脚我们宫中就要被妖怪血洗一空——”   这一次,她还未说完,狐王已经悍然发动!   妖影漫天而过,江辞月手中剑再出,将他阻拦在前。   但是他并未想到,狐王这一次含怒全力而发,一条雪白狐尾脱落化为飞雪——即便被江辞月以护身法力阻拦,然而彻骨寒意却穿过他,殃及到身后宫女。   前后只有一呼吸的时间而已。   只见那女子脸色青白,手脚僵硬,呼吸断绝,已经成了个死人。   人命在妖怪看来,始终还是轻贱。   狐王处置了这名宫女,这才重新以正面审视众人,不卑不亢地说:“挑拨离间之辈已经死了。你们也不必跟我废话,要抢天柱、抢太岁,还是要杀我?”   实则,修士们方才已经低声讨论过了:“若放任这些妖怪继续在黎国发展,终究不妥。”   “不错,狐王已经贵为一国之君,甚至连黎王也不能控制。一旦他有朝一日改变想法,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令黎国生灵涂炭;即便他不改变想法,谁又能确保下一位妖皇帝同他一样,能保这么多穷凶极恶的妖怪不恢复本性?”   “今日已经是这样的局面了,真如那宫女所说,这狐王杀性甚重,恐怕要血洗宫中。我们如今也只能带这些妖怪回天牢关押,顶多善待他们一些罢了。待他们皈依之后,收为道门灵兽,辅以契约之术相约束,方可确保无虞。”   “呵。”狐王充满讥嘲地笑了一声,“说完了?终于名正言顺、心安理得了?想收我为灵兽,那就来试试。” 第60章 临二圣(8)   正当双方激战之际,玄天台外却再生变化。   一只白狐趁乱混入战场,还想顽抗,却被神霄宫弟子当场捉住。   狐王见之大怒:“混账,谁让你回来的!快滚,我自己可以走!”   眨眼间,白狐落入天罗地网中,被迫化为人形——赫然是一稚龄少女,向狐王嘤嘤哭诉道:“大王,我们出不去,外面被歹人设下了法阵……”   狐王脚步一顿,恍然抬头,眉宇间都是凶煞之气:“他们早有准备!今日一早派人来偷袭时,我早该知道……修道的看似道貌岸然,实则衣冠禽兽罢了!”   乘鹤老人却觉得他冤枉了自己,叫道:“不是我们偷袭你,也不是我们设下法阵,这其中当有什么误会……”   “没有什么误会。”段折锋淡淡说道,“断生离恨阵,是我布下的。”   玄天台在战斗中损毁,不详的烈火在外面蔓延,猎猎作响的火舌盖住了骇人的寂静。   火光之中,狐王与段折锋四目对视,他的神色不再愤怒而张狂,反而冷静了下来。   而段折锋不紧不慢,依然如旧:“断生离恨阵能囚禁三魂七魄,生者不能出,死者不准离,你们不必白费心机。容璟——狐王陛下,我知道你留在这里负隅顽抗,只是想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好让你狐族老幼能够悄悄离开黎王宫中,自己再通过天狐遁术,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包围,可惜你的布置已经落空,今日我们必须在这里得到一个结果。”   狐王双目微微眯起,紧盯着他道:“能算计到这个地步,你不是寻常人,为什么要和这些修道者为伍?”   段折锋笑了笑,抬起手臂,悠然道:“你猜。”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段折锋的身上。   他终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一个神秘的布局者身份,就连江辞月都不知道他为了这一刻做了多少准备。   他们以为他会解释的,但段折锋没有。   杀剑·无赦悍然飞出,断生离恨阵已如黑幕一般包裹了整个玄天台。   正如他所说,在得到一个结果之前,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都不能离开这里。   玄天台中的战斗,持续了几乎三天两夜,所有人都临近极限。   早就在偷袭中负伤的狐王,被迫负隅顽抗如此之久,全凭妖物天生的强大生命力继续硬撑。   有人劝过他和解,但是狐王说:“就算我今日死在这里,尸体腐朽,骨头成灰,元神魂飞魄散,但我的每一寸骨灰都自由。想要我容璟卑躬屈膝,做你们人类的奴仆?除非天塌地陷,此世重归混沌……”   说罢,他一扬袖,浑身斑驳血迹忽而化作漫天桃花,飞散向众人。   警惕之中,江辞月看见一道狐影飞扑向年迈的壶公,不由下意识道:“小心!”上前两步,为壶公抵挡住这次偷袭。   壶公尚未来得及道谢,只见段折锋已经被迫跟来,目光却回过头看向玄天台正中央——   瑶池天柱之下,赫然还立着八道狐影,昂首发出勾魂摄魄的嘶叫声。   江辞月瞳仁骤然收缩,剑影在刹那间收回,却已经阻拦不及。   只见狐王化为原型,雪白而矫健的九尾狐宛如天地间一道曙光,悍然撞向了那摇摇欲坠的瑶池天柱。   天柱有缺,本就灵气外泄,化为一汪清泉,为狐王所利用。   如今遭遇狐王的舍命一击后,天之一角,就此塌陷!   混乱中,只听众人齐齐呐喊,仰望着天地即将发生的剧变。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江辞月脑海中却没有什么狐王,而是想:黎国百姓千万,更隐藏有妖怪、半妖千万,一旦瑶池天柱崩塌,灵气外泄,这些妖物随之实力大进,则黎国百姓危如累卵!   他见过烛龙最后一面,也见过不止一次天柱倾覆,知道天柱崩塌之时,以凡人之力根本无法挽救。   但是灵气外泄,或许有办法解决。   江辞月伸手向袖里乾坤,却没有摸到桃源绘卷——此卷已经载着梦貘一族回到灵犀山去了,但还有一卷,是为山海绘卷的雏形。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曾经向师尊玄微真君发下宏愿:“也许有朝一日,我成为渡劫期真人,又能明晓天下之真理,届时我就画一张山海绘卷,将山川湖海都画在其中,我希望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天下太平、郭太敏感,我想保护其中子民不受天灾人祸之苦,也免于愚昧无知之恨。”   他没想到,山海绘卷尚未完成,眼下就有一副重担即将压在他的肩头。   但江辞月义无反顾,将绘卷雏形展开之后,如无形藩篱笼盖了眼前景象。   随着法力的极速抽离,山海绘卷遇见壮大,竟要将整个玄天台和疯狂外泄的灵气都包裹其中!   段折锋的声音就在旁边响起:“江辞月,你就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江辞月闭了闭眼,他知道以自己如今法力,根本不足以解决这场天灾,山海绘卷未必能够笼罩灵气洪流,自己却必将耗尽心血而死……   但他别无选择,也别无所求。   他听见段折锋轻轻叹了口气,他好像已经预料到了江辞月的选择,并未试图阻拦,而是以魔气相助,刹那间便令山海绘卷再展数百丈!   “那就一起再疯一次。”段折锋低低笑道。   江辞月眼眶一红,用力点了点头。   ……   就在天柱倾覆,所有人无暇自顾的时刻,混战还在继续中。   神霄宫弟子将重伤的狐王包围,历经几番乱战之后,终究还是百密一疏,让一道狐影突出重围,逃到了玄天台外。   此时,段折锋全部法力用于维系山海绘卷,断生离恨阵也自然露出破绽,被狐王轰出一道缺口。   数只小妖怪顺着缺口飞速地逃走,而狐王就守在这里做最后的断后——他的原形都已遍体鳞伤,身后九条狐尾萎靡不堪,甚至其中三条已已经断裂,乃是被段折锋所伤。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向穷奇喊道:“走!”   参与聚会的妖物之中,就属这只穷奇血统最为强悍,但也属他最玩世不恭。   如今天柱倾塌,这穷奇竟然还有空与修道者们周旋着,甚至来到玄天台中,一口将那死去宫女的尸体吃进肚里。   狐王守着最后的退路,最后含怒道:“丛影!还不走?”   穷奇这才听见他的声音,打了个饱嗝之后,展开天鹅般的双翼,长尾一扫,抖落开附近的追击者,逃向了出口中。   一行妖怪毕竟在黎国皇宫中经营多时,通过早已准备好的退路,隐藏身形,一路逃到了皇宫外的隐蔽之处。   早已是强弩之末的狐王这才能松一口气,疲惫地蜷缩在榻上,只剩下舔舐自己伤口的力气。   而那穷奇此时上前一步,笑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狐王目露凶残之色,低低道:“这群老不死的修真者,总是肖想着将我狐族收为奴仆。这次之后,想要我黎国太平,不能再和江虔平起平坐了。趁着灵气外泄,我就下旨召集境内大妖逼宫,设法攻上天山神霄宫,就此一劳永逸——既然幽、冀二州能沦为魔域,那我徐、扬二州何故不能效仿成为妖界?”   “这就要打破和江虔的约定了呀。”穷奇有些遗憾地摇摇头,“果然和师父说的一样呢。”   “尊师究竟是哪位魔君?”狐王问他,“若能助我一臂之力,待我攻下徐州之后,许诺都城之内的无尽珍宝随他取用!”   穷奇咧开嘴笑了:“我师父要的不是珍宝,他想要的只怕你给不起。嗝儿——!”   说话间,他突然又打了一个饱嗝,随后便从肚子里吐出了一具尸体——正是刚才在玄天台内吃下的宫女尸体。   “你……”狐王蹙起眉,正待训斥他两句,忽然声音卡在了胸膛中。   他猛然吐出一口血,骇然低头看去,只见那宫女伸出一只紫青色的手,插进了自己的胸膛中,握住了那颗虚弱的心脏。   啪。   “你是……钟九罹……原来……如此……”   ——原来这宫女从一开始就是鬼王假扮!难怪她始终在挑拨离间,引燃战火,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性命……   狐王终于明悟,但已经迟了。   他口中吐出最后一句话后,怒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呼……”   宫女的尸体呼出一口浊气,慢慢地支撑着站了起来,彷如一具不甚灵活的傀儡玩具,将狐王的心脏生吞入腹之后,双眼中闪过了一道精光。   他正是鬼王钟九罹。   一旁的穷奇丛影见状,问他:“实力恢复够了没?”   “六成。”钟九罹漠然活动了一下筋骨,浑身上下发出噼啪响动,“待我将狐王遗体炼化之后,寄居其中,就算恢复了八成吧。”   “不影响师父的计划就行。”丛影抖了下翅膀,“你胆子真大,那可是修真者的聚会,你当时只有一成实力,也敢借一具凡人女子的身体进去骗人。”   钟九罹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要他们打起来,不管是狐王的身体,还是修真者的身体,总有我能利用的东西。”   “你要是看中了别人的身体,一个运气不好……”穷奇忽然坏笑道,“说不定要被我师父打死。”   钟九罹自负道:“哼,令师城府之深、布局之远,实属罕见,但也未必能看穿本座的借尸还魂之术。”   “才不会。”丛影笑容加深,戏谑地看着钟九罹,骄傲地挺起胸脯道,“我师父有一对玄微天目,还有鬼神莫测之智,世上没人能骗过他。他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后面只不过是陪你做戏罢了。” 第61章 临二圣(9)   此时此刻,玄天台上。   山海绘卷的雏形展开之后,江辞月只觉体内法力极速流逝,若不是有段折锋倾力相助,只怕他早已被抽干心血。   然而天之一角何其宏伟,即便如此,依旧有阻拦不住的灵气如瀑布般倾泻。   江辞月心中毅然,咬破自己舌尖,以莫大定力,再次催动山海绘卷上前。   在众人看来,他的背影就像是雪崩之前,仓皇展开双翼的白鹤,渺小而又无畏。   壶公愣了一瞬,忽然一咬牙,大声道:“道友莫急,我来助你!”   说罢,解下自己腰间的法宝酒壶,将这酒壶投向山海绘卷。   刹那间,只见酒壶不断变大,化为一座高山融入绘卷之中,金黄色的酒液成为溪流汩汩而下,定格成卷中一景。   得此协助,山海绘卷中法力更甚,绘卷的虚影凝实了两分。   “岂能让道友专美于前?”   一旁的乘鹤老人见状,哈哈大笑了起来,上前投出了自己手中拐杖。   只见拐杖落入绘卷之中,化为无垠厚土,湖岸承载起了那一汪金色溪流,成为无根之水环绕着青山。   既然连两位散修老人都已出手,剩下的人也就不再犹豫。   洞渊天门弟子们洒下师门丹药,于绘卷中化为林立的苍柏、青竹,霎时间其中绿意盎然,清气上浮为云雾。   神霄宫则请出符箓之术,使远山层叠、一水环绕,画中成为自给自足的一方小天地。   就连躲藏着的小凤凰也忍不住探出了脑袋,清鸣一声过后,揪下自己尾巴上珍贵的尾翎,轻飘飘落入绘卷中,成为一道七彩虹光,横贯天际,照亮其中山水,都如蒙受日月恩泽一般流光溢彩。   短短几息之后,在数人的帮助下,山海绘卷雏形已毕,庞大法力汇聚一体,眼看即将成型。   突然,只听绘卷发出了布帛撕裂之声!   ——绘卷本身是以羊皮纸制成,并非什么灵物,此时却已经撑不住这么大的法力了。   江辞月心中一惊,这时却突然听见段折锋沉稳如初的声音:“师兄,拔剑。”   几乎是话音刚落,生剑·无欺下意识地铮然出鞘。   而杀剑·无赦近在眼前,一剑迎向了眼前无边无际的灵气,刹那间竟然将其轰然斩断!宛如星河断流一般的奇景,将天地间一切都照得光亮无比、纤毫毕见。   就在这一瞬间,江辞月不需任何言语,已经明白了段折锋的想法。   神剑无欺霍然斩向山海绘卷,剑影如开天辟地的盘古巨斧,将这方小天地强行撕裂!   生剑·无欺不为杀戮而生,这一剑真正劈开了山海绘卷中的天地之分,令它终于成型。   就在下一刻,天地灵气的断流再次奔腾而下,将他们二人淹没。   就在众人翘首以盼之时,只见混乱之中,金光乍现。   一幅美轮美奂的山海绘卷凌空悬浮而起,随着金光大作,竟将外泄的灵气全部收入其中,迸发出七彩玄光。   ——江辞月如此冒险的举动,竟然成功了。   山海绘卷已成,同时也挽救了黎国灵气外泄的危机。   江辞月疲惫地后退两步,靠在段折锋肩上。   这时,壶公走上前来,认真地收敛衣袖,向他深深鞠了一躬:“道友高义,老夫代黎国所有百姓,多谢你舍命相救之恩。”   江辞月连忙挣扎起身,回以一礼:“不敢,多谢道友相助。”   还未起身,只见眼前众人都纷纷肃立行礼,向着他低头躬身:“道友高义。”   江辞月来不及一一回礼,只得深深躬身,又道:“山海绘卷在各位相助下成型,这并不是我一人的法宝,理应由大家一起决定如何使用。此事结束之后,我会邀请诸位来我——”   江辞月话未说完,突然只听天空中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霆声,将他们打断。   他们还来不及更多欢呼和恭贺。   天空之中,忽然间黑云压城,电闪雷鸣。   有人惊叫道:“神器出世,这是炼器天劫来了!”   寻常天雷已经令修士都难以阻挡,更何况炼器天劫是专门针対刚刚炼成的法宝,必须要炼器者全力帮扶,才能保证法宝不失。   江辞月余力已竭,但是为了山海绘卷不失,还想勉力上前。   却听段折锋低声道:“莫慌。”   他一边揽住江辞月,一边信手挥出,杀剑·无赦迎着漫天黑云而上,将扑面而来的第一道天劫直接击溃!   此时,滚滚雷霆声不断响起,闪电时不时照亮天宇,众人纷纷发出惊呼声。   原来是炼器天雷竟然分散成数十道,対着每一个人都凝聚了起来!   ——山海绘卷既然不被江辞月承认是独属于他的神器,那么也就是所有人都是它的作者,所有人都有责任要接受这天雷。   值得欣慰的是,天雷威力分散之后,反而不那么危险。   但众人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奇怪的事:神器的主人要分权,而天雷也要平分责任,天道真是另类的公平。   当下各自施展术法抵御天雷,免得阴沟里翻了船。   而混乱的天劫之中,便没有人能注意到,段折锋已经趁此机会,悄悄抱着江辞月跑了。   江辞月精疲力尽,根本无力反抗,只能任由混账师弟带着他离开玄天台,却没有盲目躲藏,而是秉承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之念,混入了皇帝办事的宫殿中。   也不知道这些修士回过神来,发现他们两个“神秘人”消失了之后,会作何感想。   ——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灵犀宗掌门人委曲求全地扮作怀月公主,而另一位神秘的驸马爷,更是魔域幽州的无赦魔尊……   总而言之,这两位的身份,恐怕要成千古之谜,成为黎国的又一个神话传说也说不定。   ……   距离玄天台异变的数日之后。   江辞月终于从昏睡中醒来,自发地开始打坐。   经此一事,虽然他耗尽法力,甚至亏空心血,但却成功阻止了瑶池天柱倾覆之后的天灾,同时意外将山海绘卷炼成。   在那个刹那,灵气冲刷的同时,挽救无数百姓的功德之力也在冥冥之中落下,使江辞月灵台中的金丹运转圆满,真正触及到了元婴期的门槛。   在天下所有的修士之中,能以这种方式修炼金丹圆满的,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唯有江辞月一个罢了。   他心中更有预感:自己恐怕马上就将晋升元婴,因为有功德护佑,这一次的天劫不会太过凶险,定能有惊无险地度过。   又是数日过去,打坐过后的江辞月神完气足,睁开双眼,只觉眼前整个世界都大为不同。   元婴期在传说中乃是“半仙之体”,元神炼化、显现婴儿之后,即可元神出窍、周游世界,观看天地无形之气。   同时,元婴真人哪怕肉身死去,元神亦能存在很长一段时间,期间如果能施展神通、重获肉身,那就能完成死而复生之举。   再等到元婴期圆满的阶段,修士方可真正说“长生”,寿数可达千年之久。   此时,他再全力施展成型的山海绘卷,已经不会像先前那么吃力,甚至到动用心血的地步了。   不过,江辞月并没有完全沉浸在喜悦中。   他睁开双眼后第一件事,就是抬起手臂,循着捆仙索去找段折锋——江辞月积攒了一肚子的疑问,势必要好好将自己那个混账师弟给拷问一番。   但没想到,他打坐调理的时日太久,捆仙索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自动断裂开来。   现下,他仍处在皇宫中,由段折锋设下的一道阵法保护着,却不见段折锋本人的身影。   片刻后,江辞月缓缓踱步而出,沿着金碧辉煌的回廊走向偏殿。   他找到了,偏殿中,段折锋竟然在和黎王下棋。   段折锋十分悠闲,手拈着一枚棋子,已经察觉到江辞月的到来,抬眼道:“夫人醒了,过来喝口茶吧。”   江辞月闻言,眉梢微微一动,显出隐忍之色。   ——他真的不想在黎王面前祭出戒尺,但他真的挺想揍师弟一顿的。   黎王:“……”   兴许是意识到自己做了电灯泡,黎王江虔连忙道:“两位仙长应该有要事相商,要不我这就先告退吧。”   江辞月:“好。”   段折锋:“不好。”   “……”   在江辞月充满了杀气的凝视下,段折锋看向黎王道:“这些天你不是找到了记载鬼王钟九罹往事的典籍么?刚巧江辞月人也醒了,就一同过来研究一下吧。”   黎王夹在当中,不敢不应,只得硬着头皮道:“是,请两位仙长随我来。”   既然有正事要说,江辞月就只能将自己心中的疑虑暂且按捺下来。   戒尺缓缓地缩了回去。   走在前面带路的黎王,一丁点也不知道,自己心目中仙风道骨的两位仙人,正走在后面“眉来眼去”。   江辞月:混账师弟,你给我等着。   段折锋:先欠着,先欠着。   ——债多了不愁,反正小师兄想用戒尺揍他的时候还少么?   混账师弟很有自知之明。 第62章 临二圣(10)   江辞月闭关的这段时日,黎国内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些他暂时尚不知情。   另一边,黎王则按照段折锋的吩咐,找到了关于鬼王钟九罹的记载。   一千七百年前,那已经是两个朝代之前的事。当年黎国正值清平盛世,乃是神陆之中数一数二的大国。   有一任皇帝终生无嗣,于是从宗室子弟之中选出十人进行考核,最终挑选了其中排行第九的钟九罹作为太子,驾崩之后令他登基为帝。   “这么说,钟九罹曾经是黎国皇帝?”江辞月问。   黎王点点头,回道:“不错,钟九罹曾经是一位很不错的明君。史书记载寥寥,只有后朝史官的评价为‘知人善任、威德遐被、躬行节俭、雄才大略’,这是极为难得的。除此之外,就只有民间野史记录,我找到的这本则是当年玄门记事,乃一位云游道人所书。”   “既然如此,钟九罹的真名是什么,为何书上没有写?”   黎王道:“钟九罹在临死之前,命令史官将关于自己的记载全部抹去了,连名字也是他自己改为了‘九罹’。皇帝尊名本就要避讳,多年之后,民间已无他的真名记载了。”   “‘罹’字不祥……”江辞月若有所思道,“看来他确实遭遇了一些不幸之事。”   黎王点了点头。   钟九罹临死前下令,将自己的名字从历史上抹除。   也就只有玄门中人能够免于皇帝的命令,留下只言片语的描述。   按这门书中所说,钟九罹是皇帝中难得的痴情人,一生之中只有一位青梅竹马的皇后,即便皇后没有子女,他也准备仿效先帝的做法,从宗室之中过继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然而计划被一次灾祸打乱。   那一年,黎国境内出现一位作恶多端的魔君,打算将徐州城内整整四十万人炼成魂珠,从而炼制自己的本命魔器。   这种伤天害理之事,非但惊动了玄门,也让身为皇帝的钟九罹大为伤神。众人想尽了办法,却只能击退魔君,而令他的元神设法逃脱,并在数年之后卷土重来,戕害了黎国数万百姓,扬言要向黎国复仇。   为了能彻底解决这只天魔,钟九罹下令举国封城,対其围追堵截,最后设法包围在一座边陲小城中。城中仅八万人中,却被天魔所蛊惑,甘愿为他效劳,隐藏他的行踪。   一旦放过天魔,之后整个黎国都将继续笼罩于他的阴影下。钟九罹万般无奈之下,终于决定屠城……   看到这里时,段折锋低低笑了一声:“江辞月,你看这像不像我的风格?”   黎王闻言,有些惊骇地看向段折锋。   他自然不知道,当年在桃源绘卷中,段折锋就做过这种事——为救人而杀人,他的手中剑可从来没有丝毫犹豫过。   江辞月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话题引回到正事上:“这么说,钟九罹最后还是屠城了?”   黎王有些复杂地停顿片刻,才说道:“是他的王后先下的令。”   钟九罹的皇后,同样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名姓,但也是一任贤后。   她是正统玄门瑶池天宫出身,甘愿陪钟九罹做一名凡人。天魔事发之后,也是她屡次建议,才能将其困在城中。   如今所有办法都已用尽,钟九罹无奈决定屠城之际,皇后却想到:钟九罹一生作为明君的功德,足以他轮回转世入善道,可一旦下令杀死这八万人,身为国君的他却要在地狱中受十倍于常人之苦。   她万般不忍,最后先钟九罹一步,在夜间拿走王帐中的虎符,下达了屠城的命令。   钟九罹対皇后笃信不疑,愿意与她共分君权,却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导致这样的结局。   魔君已死,黎国百姓安全无虞。   然而皇后自己身为修行中人,却制造了如此杀戮,即将面临天道审判——堕魔天劫已至。   她却毫无抵抗的欲望——她不愿堕魔之后苟活着,笑着向钟九罹道别之后,在天劫之下从容赴死。   江辞月有些动容,叹息道:“是一位巾帼英雄。”   段折锋则挑眉道:“为救一国,而杀一城。钟九罹和他的皇后分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天道却要降下惩罚,你觉得这就没有错么?”   江辞月悲悯道:“天道有功则赏,有过必罚——他们二人死后,自然会有功德之气护佑,来世命数会有所补偿。”   “如果是我。”段折锋却道,“今世还没有活完,想什么来世?等到了来世,自己和所爱之人都已面貌全改、记忆全无,算个什么补偿。倒不如干脆堕魔,胡作非为、逍遥自在,再和心上人过个百十年,最后魂飞魄散、死个干净,让人想寻仇都找不到我的尸骨,这才叫痛快。”   “又胡说。”江辞月低声道,“你置我于何地?”   “都说了在‘心上’啊。”段折锋坏笑道。   江辞月耳朵一红,偷偷瞄了黎王一眼,抿着嘴不再说话。   黎王倒是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之间的短暂対话,他继续翻阅着这本纪事。   当年,皇后身死之后,钟九罹悲痛欲绝,回朝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开始举全国之力寻找起术士,想要为皇后招魂。   然而,幽幽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徒劳寻找了十年之后,在皇后的祭日上,绝望的钟九罹忽然为自己改名,同时下令史官将记载自己的文字尽数销毁,然后……   “……自裁于皇后陵寝中。”黎王道。   他将这本纪事已经翻到底,在内页上看到了当年的云游道士出于感慨而记下的一句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了解了钟九罹的生平,众人一时间都沉默了片刻。   江辞月轻声叹息,先将个人感情放在后面,而是提出了一个疑点:“这样看来,钟九罹是殉情自杀,寻常而言,他应该没有那么大的怨气,能让他化为厉鬼,乃至于鬼王,在千年之后依旧作祟。”   “关于这一点,神霄宫中倒是有些线索。”段折锋道,“应该是他下了阴曹地府之后,不服判决,怒而擅闯阎罗殿,最后堕落魔道,最终为紫炀帝君所擒获,关押于神霄宫天牢中。”   这样一来,钟九罹的时间线就能全数串联上了。   前不久,他被一头凶兽穷奇救出天牢,逃窜至黎国,恐怕到了今天,实力已经恢复了不少。   江辞月凝重道:“虽然暂且不知他堕魔的理由,但既然怨气冲天,必有报仇的対象,我们必须及早找到他,以免当年的悲剧再重演。”   黎王安静地听着,此时连忙表示:“两位仙长如有什么难事,我也可以帮忙。”   江辞月看向他,温和道:“玄天台一役动静颇大,好在灵气并未倾泻。只是如今狐王逃逸,你可曾受到影响?”   他说的隐晦,其实不只是担心黎王受伤,更多的是担心狐王曾经在黎王身上留下过什么法术,例如迷惑他的心神,以求共治天下。   黎王听出了他言外之意,答道:“多谢关心,我身体并无大碍。容璟他……唉,他也不曾胁迫过我,这只是我们的一个约定罢了。”   “约定?”   黎王点了点头,似有些怀念起过往,带着几分自嘲地解释道:“当年我是年幼登基,内忧外患之余,还空怀一身的理想——我想徐州、豫州的妖怪那么多,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要过自己的生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什么他们不算是我的子民呢?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天下大同,人和妖互为依靠,互相信任,就如鱼水一般彼此交融,那样就好了。可惜当时年轻,我尚且不知道有些妖怪必须吃人才能活。再后来遇到容璟,那又是很长的一段故事了,但总归,他答应我……”   他依稀记得,那年冬天很冷,狐王穿着雪白的单衣落在雪地上,踏雪无痕,像月光一样美。   容璟耐心地听完这个孩子气的小皇帝的理想,过了很久也没有嘲笑他幼稚,而是露出笑容说:“那就试试吧。人归人,妖归妖。”   小皇帝江虔伸出手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百年就百年。”狐王说,“你会是个好皇帝,希望我也是。”   原来,不是九尾妖狐迷惑了人类皇帝,而是人类皇帝打动了九尾妖狐。   不论之后的十几年里,世事如何变化,他们的心境又如何变迁。   至少在这一刻,人的皇帝和妖的皇帝怀揣着一样的脆弱理想,达成了这样的约定。   “鱼水交融……天下大同。”江辞月同样没有嘲笑江虔的话,他认真地点头,“这当是我辈共同的目标。”   段折锋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就是江辞月。   他也不会说,前世时,他们恩断义绝。没有段折锋等人的倾力相助,元婴期的江辞月,为了挽回瑶池天柱倾覆的天灾,付出了千年寿数的代价……   生剑·无欺劈开天地,为黎国所有的妖怪展开了一副山海绘卷,从此人、妖两隔,再无祸起萧墙之虞。   山海绘卷中,灵气化为一处不老泉,其中蕴养着一株人形太岁。   “这些妖怪,生而食人。若为了保护人,而将他们的生存之道剥夺……那就并非慈悲,而是无能。”江辞月说,“济世者,理应无分敌我、天下大同。”   他刺破心口,以心尖之血喂养太岁,将之化为山海绘卷中一株参天之木,令那些妖怪得以休养生息。   从此以后,黎国再无妖患,却留下了关于妖怪的理想乡的传说。 第63章 临二圣(11)   江辞月醒来后,并未在皇宫中留太久,很快就和段折锋一起不辞而别。   黎王甚至不知道此事,直到宫人早晨过去时,发现人去楼空,室内一切家具俨然,竟是从来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难道这两名仙人也是镜花水月么?   黎王在庭院中久久地逗留,却不见二人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周遭竹林随着风声沙沙作响,小径旁的棋亭依旧沉默伫立。   黎王便在那副未完的棋局旁坐下,闭目冥思片刻,不知何时睡着了。   在黎王的梦中,他模糊地梦到许多人、事、物。   他仿佛见到了那名神秘的黑衣仙人,但対方站在高崖上,毫无慈悲地低头俯瞰着黎国的土地,白发飞扬之下,有无数的妖魔自他身后涌出……   那似乎是一场战争,是黑衣仙人向黎国发起的战争么?但是为什么?   黎王又同时梦见了狐王容璟,他与江辞月斗得不可开交,最后导致了玄天台的崩塌。   再然后,他梦见了自己从未见过的鬼王钟九罹,钟九罹向自己一指——   在那一刹那,黎王突然在梦中惊觉过来。   眼前一切的血与火的纷争,都在刹那间消散,只剩下清风明月,与淡淡的白芷香气。   只见一袭白衣的江辞月就立在他的面前,温和道:“怎么会做如许噩梦?”   黎王灵台一清,立刻明白过来:自己刚才不小心睡着,做起了古怪的噩梦,而真正的江辞月及时赶来,为自己驱散了梦魇。   他躬身道:“多谢仙长,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梦见这些东西,就好像……就好像上天在冥冥中示警一样。”   “我在这里,不会如此的,师弟他……也不会犯这种错。大约是你最近被妖气惊着了魂魄。”江辞月指点道,“在我房中,有留下一方灵虚香,你将之点在寝宫中,可保魂魄安然、延年益寿。今后我离开黎国,如再有什么变故,你就取一点指尖血点在黄纸上,默念我的名字后点燃,我会在梦中现身助你。”   黎王欣然道:“多谢。”   江辞月接着看了一眼梦中景象,又道:“时候不多,我该走了。”   黎王追了两步,有些怅然若失道:“你……今后还会来看我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缘分使然,不必介怀。”江辞月看向自己的亲生兄长,片刻后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已经有人在等你了,它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说罢,他便翩然乘风而去。   黎王从梦中醒来时,自己身上披了衣服。   而他的元皇后就坐在一旁细心地绣着女红,见他醒来后,笑道:“夫君,总算醒啦。”   四下没有第三个人,但黎王有些紧张地起身,道:“你怎么来这里?我不是告诉过你,最好不要在这些仙人面前出现,免得他们有所误会……”   “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皇后露出神秘的笑意,略略解开自己的外衣后,有一截洁白的狐尾调皮地躲了起来。   她抓着黎王的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我今日小憩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有白衣仙人抚琴,五彩凤鸟起舞等奇异的景象,醒来后便忽然有感——我腹中应该已经有了你的孩儿。”   “真的?!”黎王刹那间狂喜。   自从与皇后成婚之后,他便知道凡人与狐妖之间极难有子嗣,本来已经准备效仿古之贤帝,从旁支宗室中过继优秀的世子,却没想到峰回路转,皇后竟然有了身孕。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小腹,欢喜地说:“这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都要将它立为储君,以后亲自教它读书、识字,告诉他种种道理,让他做个明君……”   “一定是男孩子。”皇后在冥冥之中有所预感,“我还梦见了狐王陛下——九尾仙狐就站在白云上,他告诉我,这孩子会是个好皇帝,让你多教他天下大同的道理,继承你们的理想,不要像他一样半途而废。”   “半途而废?”黎王怅然叹了口气,“我找了他这么久,原来容璟竟然也不辞而别了吗?唉,但他既然肯在你梦里出现,我也就放心了,也许日后还会有重见之日,希望到时的黎国不会让他太失望。”   “一定不会的。”   ……   江辞月从梦境中醒来,室内的灵虚香已经燃尽。   他対黎王做完最后的告诫,便好像了却了人生中一件大事,心境为之豁然开朗,已然更进一步。   他起身下榻,看见段折锋就在倚着窗户,望着窗外景象若有所思。   见江辞月元神归来,段折锋挑眉道:“和你那磨磨蹭蹭的皇帝兄长说完了?”   江辞月露出不赞同的眼神:“都是紧要之事,怎么叫‘磨磨蹭蹭’?他今日做了一个怪梦,说你发起了一场战争——我猜想还是你太凶神恶煞,杀气把他魇住了,便给他留了一些灵虚香。”   听到这里,段折锋突然略微坐直了身子:“他还梦见了什么?”   “都是些无稽之谈。”江辞月倒没有太过在意,走过去说,“倒不如来说说,为什么我们到黎国的时机如此凑巧,事情又发生得如此突然,最后瑶池天柱崩塌,又遂了你的意图?”   小师兄要秋后算账了。   但段折锋眼睛也未眨一下,笑道:“江辞月,没有证据就冤枉我可不行。”   江辞月抿唇:“我细想过了,从我们出发以来,你说走水路,我们才会进入妖怪海市;进了海市你说要看拍卖,我们才会偶遇狐王,我被误认了身份;然后你顺理成章地提出去见黎王,之后才会有群仙宴会。宴会上接连又发生了宫女闯入的变故,最后进入玄天台……瑶池天柱就崩了,这不会全部是你的计划?”   “这都是偶然罢了。”段折锋轻描淡写道,“谁能有本事掌控这么多人呢?你也看过了宫女,不是妖、不是魔,想必是专门打听了群仙宴会,才会刚好在那时闯入,可惜最后死了,证明不了我的清白了。”   江辞月闭目思索片刻,不得不承认段折锋所言有理。   ——不然,假如这一切都是他的布置的话,那这一路行来遇见的妖、人、修真者,乃至于狐王容璟、黎王江虔、鬼王钟九罹,难道都在段折锋的预料之中?   ——那么他的城府也太过深沉,心智也太过可怕!   ——将这些人杰统统玩弄于股掌之中,早在数十日前就安排好了一切的结局……世上岂有如此神鬼莫测之能?   江辞月半信半疑,心中盘算着,怎么能教导小师弟乖乖听话。   熟料,今天的段折锋表现得却已经像个好师弟了,微笑道:“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接下来不妨就帮师兄你找到鬼王吧。”   “当真?”   “说话算话。”段折锋道,“只是需要掌门师兄给一点小小的奖励。”   江辞月本想问“什么奖励”,但突然停住了话头,想起段折锋的斑斑劣迹,当即警惕地说:“我绝不会再穿女装给你看。”   段折锋有些惊讶的样子:“师兄怎么会这么想?”   江辞月大窘,原来是自己误解了师弟的意思。   ——哎,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污秽,真、真是丢人……   江辞月耳尖通红,微微低下头,认错道:“是我不対。你说要什么奖励,我尽力为之就是了。”   下一刻,只见段折锋肃容道:“此前掌门师兄在海市中的伪装被轻易识破,我思来想去,还是因为你身上妖气不足,又没有长狐狸尾巴的缘故。于是我近日翻遍典籍,寻到一个术法,能帮你幻化狐狸耳朵和尾巴——”   江辞月目瞪口呆:“这、这都是什么典籍,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术法?!”   “典籍无关紧要。”段折锋义正辞严道,“还请掌门师兄这就试一试这门伪装之术,免得之后做正事时,又露了马脚。”   江辞月只觉得事情哪里哪里都不対劲,但却无法反驳这么浩气凛然的师弟,半晌后终于充满警惕地说:“那我……就试一试,你不要有别的心思。”   “请掌门师兄放心。”段折锋抱拳道。   二十多个时辰过后。   ……   ——放心他个冰糖葫芦串!   ——小师弟就是个邪恶至极的混账大魔头!绝不能対他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   江辞月软在书桌上,迤逦白发披散而下,满脸通红,以手背掩盖着自己的双眼,低喘着道:“不成了……”   段折锋在他耳边低声笑道:“小师兄,你不是偷摸混进灵犀宗来吸阳气的狐妖么?怎么才这点就不成了,修炼还需勤快些,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这话怎么就有些耳熟,像是他年轻时対师弟们的教导一样。   但、但谁的修炼会是这个样子的?   江辞月发出崩溃的呜咽声,又道:“不修炼了,好师弟,你饶了我,我真的不能修炼了……”   “师兄可真是个坏孩子。”段折锋坏笑着咬住江辞月毛茸茸的耳尖,“怪不得这么久了还只有一条尾巴,师弟以后还要多敦促敦促你才行。” 第64章 撼轮回(1)   黎国事端虽然告一段落,但鬼王钟九罹依旧逍遥法外,不能不防。   按照江辞月的吩咐,黎王将徐州城附近戒严,街坊亭里中常备一盏夜灯,又令人四处寻访修行中人坐镇各府之中。   再过几天就是七月初七,按道家卜算是今年之中阴气最重的一天,往年此时地府鬼门大开,百鬼巡街,挨家挨户都必须门窗紧闭、避免冲撞到鬼神。   江辞月掐指算到这一天,同样浓眉紧锁,推算道:“鬼门大开之时,阴气达到鼎盛,届时鬼王钟九罹就算实力没有完全恢复,也必定大为增强。他如果有意复仇,一定会选择在那个时间做点什么。”   段折锋点头表示赞同,接着悠闲道:“光知道时间可不够。”   不错,时至今日,整个黎国中的修真者都没有找到鬼王究竟在什么地方。光知道时间,而不知道地点的话,他们同样无法有所布置。   江辞月皱着眉,取了甲骨、铜钱、蓍草一一推算,可惜他从小就没有辅修卜算一道,始终没有什么进展。   段折锋看了半天,叹了口气道:“唉,江辞月,再算下去可就长皱纹了。”   江辞月抬眼看他:“这是正事,你别捣乱。”便继续摆弄他的六爻。   段折锋看得有趣,伸手按住他的铜钱,笑道:“口诀都念错了,小师兄。”   其实江辞月没有念错,奈何他学艺不精、心虚不已,完全没听出坏师弟在骗自己,登时大为窘迫,道:“那、你来……”   “我也不会算卦,不过,我知道有谁会。”段折锋抛起铜钱,在五指间玩弄了一圈道,“走罢,我带你去认识几个人。”   不久后,段折锋领着不明所以的江辞月,来到徐州城内一所人声鼎沸的镖行中。   只见这镖行修得鳞次栉比、富丽堂皇,比起黎国皇宫来也不遑多让,烫金匾额上赫然刻着“穿越者责任有限镖行”一行大字,右下角有一“穿越者协会”的朱漆印章。   江辞月茫然道:“这镖行遍布各国,我倒是略有耳闻,但似乎是凡人设立,真能有鬼王的消息么?”   “你等会儿便知道了。”段折锋施施然从后门迈入,一路信手将沿途守卫全部迷晕,直接带江辞月迈进一处密道,继而出现在一个古怪的会议厅中。   只见厅内或坐、或躺着的几个穿越者,眼见密道门大开,出现了两个人影,都是大惊失色:“谁?!”   段折锋从容无比,拉开其中一张椅子,往上面一坐,笑了笑:“不认识我?”   几个穿越者如临大敌,而其中的周颦、李珠儿两人已经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魔、魔、魔——”无赦魔尊啊!!!   “叫师兄。”段折锋冷冷道。   两人浑身一个冷战,立刻改口:“段师兄!!!”   江辞月从后面走了过来,目光落在这两个灵犀宗女弟子身上,问道:“你们不是与洞渊天门在一起,为何会在此地?”   两人再次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剑、剑、剑——”灵犀剑宗啊!!!   “叫掌门。”江辞月蹙了蹙眉。   周颦:“掌门师兄!!”   李珠儿:“您您您怎么会和无——和段师兄在一起啊!”   江辞月看了一眼段折锋,道:“我们都是为鬼王而来,在一起行动,没什么好奇怪的。你们不可听信谗言,误以为师弟他叛出师门,明白么?”   “是!!”   眨眼间,段折锋和江辞月两人坐在椅子上,审视着这群人。   而穿越者们早已从悠闲自在的模样,转变为战战兢兢,恍如一群等待审判的囚犯一样列成一排,卑微地接受两位大佬的审视。   周颦仿佛回到了曾经在灵犀山上,被幼年期魔尊各种欺压的时候,还不等段折锋开口,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老老实实全部交代了:“弟子不是在这里偷懒,而是回来和协会里的大家一起商量,能不能用金钱的力量找到鬼王的踪迹。”   “说起来,这个穿越者协会……”江辞月若有所思道。   所有穿越者听到这里,都脊背一寒,生怕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然而江辞月并没有怀疑自己的门下弟子,而是温和道:“原来你们成日里不思修行,都把时间花在了这个协会上。我听闻穿越者协会发明无数,颇有济世救人之风,这倒也好。你们放心,我不会因此追究你们。”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热泪盈眶,周颦心道:剑宗大人您是天使吗!!   江辞月安抚了众人之后,便又问:“如此说来,你们可曾找到鬼王的踪迹?”   周颦目光看向了穿越者中的老大——面壁人白济,但后者深知眼前两位大佬的可怕,根本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敢流露。   周颦只好自己在心中思忖良久,一咬牙,将他们关于鬼王的情报向江辞月和盘托出:“我们已经通过‘可靠渠道’发现了鬼王在徐州城附近的行动路线,他很可能会选择在鬼节对沦波镇动手!”   江辞月眼神一凝:“消息属实?”   “是真的!”周颦紧张地说,“按剧情……不是,按推算,鬼王在恢复了实力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足够的部下——所以他要么杀很多人,要么趁着鬼门大开,去阴间收服大量的鬼,鬼门大开是他最好的机会。”   江辞月听后,微微点头:“不错,有理有据。”   即便消息不确真,但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已经准备让沦波镇也先行戒严了。   此时,江辞月回头去看段折锋,却见小师弟漫不经心,随手拿起桌上的“穿越者日报”看了起来。   民间日报也没什么出奇的东西,最多也就还在报告一个月前在边境的那场狐妖大乱而已。   江辞月心中突然生出些许的违和感,心道:周颦他们会有关于鬼王的消息,可以说是巧合。但师弟他为什么知道这一点?难道……这是他的什么计划?   想到这里,江辞月微微眯眼。   他心里知道自己不是混账师弟的对手,于是不动声色,继续以掌门的威严讯问周颦道:“我记得你们原本走在我们前面,理应也得到了黎国群仙宴会的消息,为何没有去?”   周颦生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我们本来是打算来的,谁知路上却中了那头六尾狐妖的圈套,足足在迷宫里转了半个月,等出来的时候别说剧情……什么都晚了!简直怀疑他是故意拖着我们的!”   段折锋闲闲地翻过一页日报,随口道:“都是妖狐一族,他设法拖延住这些弟子,也就是帮了狐王。”   ——这倒也可以说得通。   但江辞月总觉得其中有什么蹊跷,只因这一切都太过严丝合缝了,甚至比书上的珍珑棋局都要精巧。   兴许是因为江辞月思索了一会儿,令眼前这些穿越者都如履薄冰,生怕自己在老巢里被看穿。   身为领袖的白济不能再坐视下去,于是试着开口,转移话题道:“见过江真人,在下白济,是协会的创始人。我们虽然被六尾妖狐迷惑,耽搁了很多时间,但是因为手头还算有钱,买到了很多消息。最近,我们找到了黎国的狐王大人——”   “找到了狐王容璟?”江辞月微微点头,“不错。”   白济发现有用,有些振奋地继续说道:“对,狐王很好说话,愿意帮助我们一起对付鬼王——狐王也觉得,钟九罹会趁着鬼门洞开之际,对沦波镇动手。”   ——小师兄和这群只知道剧情的穿越者,至今不知,狐王容璟早已死了,被鬼王钟九罹取代多时。   段折锋继续悠然翻过一页日报,一个字也没有参与讨论。   一切悉如他的计划,分毫不差。 第65章 撼轮回(2)   七月初七,今年之鬼节。   这一天乃全年之中阴气最重的时间,其中又以夜子时到丑时(凌晨0点至3点)阴气最盛,就连日月星辰都必须暂避云中。   神陆各地,分别将会有不同数量的鬼门洞开,迎接当地鬼魂去往地府。   很多凡人以为阴曹地府是某个固定的地点,就好比仙人所在的灵州,会像凡人的城市一样,能用双眼看到,能用双腿走到。   但实际并非如此,地府更像是另一重位面,与人间互为重影——更类似于表、里两个世界的说法。   人间的每一座门扉,在阴间都有相应的位置;每一座高楼宫殿,或许正是地府中的油锅炼狱。   只是对凡人来说,只有死后才能一窥这个“里世界”罢了。   这一天的沦波镇,早早就被官府组织,强制撤离了所有民众。   大街小巷之中蔓延着极为诡异的寂静,不祥的迷雾笼罩了所有视野,唯有修行者与妖物能勉强窥见一二。   子时刚到,夜幕漆黑、不见星月,浓重的阴气使得整个城镇仿佛被寒流席卷,屋檐上甚至挂起了冰棱。   修为不济的穿越者们,这时都惴惴不安地缩在护身法阵里。   周颦悄悄地蠕动着脚步,靠近了一点江辞月的背影,这才略微感觉到安心;但紧接着她抬起头看见段折锋的背影,顿时又缩了缩脖子。   李珠儿抓住她的手,结果感觉两边掌心都在发抖、出汗,她听见了自己的牙关咯咯作响的声音。   江辞月忽道:“噤声。”   迷雾之中,只见有一盏幽蓝色的诡异灯火慢慢接近着他们。   一群穿越者顿时就像凡人一样慌成了一团:   “啊啊啊啊啊啊啊快点撒符咒!”   “阿弥陀佛,邪魔退散!”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符咒一股脑地向外撒,简直就像是在办白事时的纸钱,漫天飞舞着。   在这阴惨惨的场景里,又不知道是谁高声唱起了壮胆的歌:“没有至高无上的救世主!没有神仙皇帝和护民官!生产者们,我们要自己救自己!要把公共福利实现……”   “……?”   江辞月有些后悔了,看向段折锋,低声问:“真的有必要带这些弟子来么?”   段折锋沉默片刻,果断承认错误:“失策了,该把他们打晕当作沙包,总比现在这样有用。”   夜空中的歌声那么嘹亮,简直就是首当其冲的醒目提醒。   江辞月无语之后,念动清净经,迫使这些胆小如鼠的穿越者们安静下来。   此时,那盏幽蓝的灯火也越来越近,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此“人”面如冠玉,双目含波,丰润唇角天生带笑。   竟是狐王容璟!   穿越者中,白济大为惊喜:“狐王陛下,您怎么来了?”   这“狐王”相较之前,面色有些苍白,一看就真的是受了重伤的模样,但这丝毫不减其独特魅力,甚至还多了三分冷艳、傲岸之色。   只见狐王轻笑了一声,声音沙哑道:“鬼门洞开在即,你们都敢直接来,我身为黎国妖皇帝,怎么就不能出现了?”   他说罢,轻轻捻动手中的宫灯——这竟是他那天从拍卖会上夺得的琉璃碧火宫灯,是先皇后亲手制作,具有驱鬼、辟邪之效。   而其中闪烁着幽蓝色的火焰,原来正是狐火,照亮了周遭数十米的迷雾。   白济终于知道自己先前被吓到纯属误会,连忙弯腰行礼,说:“您肯来真的是太好了。今天在这里的大家,既然都是为了鬼王钟九罹而来,那至少今晚,请一定竭诚合作,一起守护沦波镇。”   他说着,看向江辞月和段折锋——显然害怕这两位大佬突然动手,先将狐王拿下。   先前他们在黎国皇宫中的确有一场冲突,甚至直接导致了瑶池天柱的倾覆。   不过,江辞月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至少如今狐王和他们目标一样,都是保护黎国百姓不受鬼王戕害。那么关于狐王的对错功过,还需等今夜过后,才能另行审判。   但狐王却似乎不太信任江辞月,道:“我有伤在身,而且正是眼前的两人所致。你们说,我怎么才能相信他们?”   段折锋沉吟片刻后,道:“不如击掌以修为起誓,今夜我们三人之间不准相互动手,如有违者,当遭天雷惩罚。”   击掌起誓乃是修真界约定俗成的一类方法,越强的修士所受的约束也就越严苛,违背自己誓言者就算没有真正遭受天雷,日后也会遭受心魔等阻碍。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江辞月点头道:“可以。”   狐王也微微点头。   三人就此起誓:七月初七天亮之前,绝不对彼此出手。   眼看解决了内忧,穿越者们大喜过望:无赦魔尊段折锋、灵犀剑宗江辞月、狐王容璟,这三位大佬合作!那他们岂不是天下无敌?!   然而,他们高兴得太早了。   时间缓缓来到了夜子时(凌晨0点)。   四周幽幽地响起了呜咽风声,寒流更甚先前,穿越者们一个个都发起抖来,学着企鹅的样子挤在一起。   借着琉璃碧火宫灯的照明,他们分明看见,周围的迷雾中不知何时多了许多的人影——   这些人影一个个都像穿着甲胄,步伐整齐地缓慢行进,就如行军有纪的精锐部队,却一点点地向着光亮处走来。   阴兵借道!   胆子小的两个女弟子几乎是立刻就吓晕了过去。   时间在这一刻过得似慢实快。   一眨眼功夫,这支阴兵已经近在眼前,甚至能让人看见覆盖全脸的青铜头盔,其中惨白的皮肤一闪而逝。   所有的凡人都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惊扰了这支恐怖的军队。   而在阴兵最前,则有一名穿着黑衣,显得格外鹤立鸡群之人,灵动的目光看向了狐火中的众人,却又似乎有所顾忌一般,停留在了光亮之外,双腿仍然被阴森迷雾所环绕着。   黑衣人的声音同样古怪,就像锐利刀刃刮蹭着粗糙石面,十分难听:“吾乃酆都夜游神,前来迎驾。诸位何人,敢挡吾道?”   江辞月不卑不亢,上前护住身后的弟子们,拱手道:“灵犀宗,江辞月。”   夜游神听到他的名字,似乎微微有些惊讶,道:“原来是生剑之主,失礼了。那么这边这位想必就是杀剑之主。”   段折锋微微点头,并不与他寒暄。   夜游神也不见怪,显得非常忌惮于他,甚至悄悄又后退了两步,将僵硬的身体完全隐藏在迷雾中,才说道:“今日之事,与两位剑主无关,还请两位让道。”   江辞月看向夜游神身后——成百上千的阴兵静悄悄地伫立着,似一棵棵诡异的枯树,毫无动静,都在等待着夜游神的命令。   如此大的排场,不像是寻常的鬼门巡逻。   江辞月沉吟片刻,问:“请问尊驾今日带阴兵前来,是否与鬼王钟九罹有关?”   夜游神公事公办地答道:“是,也不是。”   江辞月略有些意外,随后说道:“不瞒你说,我们推算到鬼王今日会在沦波镇出现,恐怕对各位不利,我们才会提前来到这里,想要拦截于他。如今他尚未现身,依旧隐藏于暗中,还请各位多加小心。”   夜游神听后,非常有礼貌地向他拱手,说:“多谢剑主告知。但我等今日前来,是为迎驾,不接到驾崩的皇帝,恐怕难以回地府交差。”   “皇帝驾崩?”江辞月再次感到意外,“难道是黎国皇帝江虔出事了?”   “非也。”夜游神抬起头,黑洞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看向了站在后面的“狐王容璟”,“驾崩的黎国皇帝,是另一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夜游神话音未落,只听白济爆发出了一阵极为惊恐的惨叫声!   他眼睁睁地看着,身前那盏狐火灯突然大亮,宛如一闪而逝的雷霆电光,照亮了迷雾中白骨森森的阴兵,也照亮了“狐王”微笑的脸庞——   哪有什么玉树临风的模样,分明只是一具阴惨惨的白骨骷髅。 第66章 撼轮回(3)   狐王并非狐王,而是鬼王钟九罹占据了他的身体。   当他的本来面目在火光中展露的刹那间,就连江辞月都来不及反应,更遑论聚集在他身边的穿越者们。   他们只来得及发出惊恐的呼喊声,下一秒声音就戛然而止!   冲天而起的鬼气将幽蓝色的火焰彻底吞没,而这些实力低微的穿越者们,立刻就被裹挟在内,三魂七魄都被剥离出肉体,化为一颗颗漆黑的锢魂珠,落入了鬼王的掌心。   失去灵魂的肉体接连噗通倒地,脸上惊恐的表情仿佛被定格在那一瞬间。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没有按剧本的安排来。   铮然一声,剑影出现。   江辞月神色凝重,看向鬼王道:“钟九罹,将这些弟子放下。”   钟九罹面対近在咫尺的剑锋,却没有畏惧之色,将一颗颗锢魂珠握在掌心中,青白色的面孔上流露出嘲讽的笑意:“我们有盟誓在先,天亮之前,你们不能対我动手。”   江辞月催动剑锋,然而正如鬼王所说,他只觉得神剑十分迟钝,不能如愿対鬼王进行攻击。   道心越稳固、越正直的人,越容易受到誓约的束缚。   但江辞月将剑锋收回,转而催出山海绘卷,道:“即便不能伤你,但如果是禁锢你的行动,我还是能够办到。钟九罹,我再次警告你,你与黎国之间的事情,不应该牵连这些无辜的年轻人。”   看到山海绘卷时,钟九罹面露惊讶之色,接着专为凝重——他意识到山海绘卷竟然是另一件足以威胁到自己的神器,江辞月所言为真。   钟九罹的目光短暂地扫过江辞月,又看向段折锋,眼神中晦暗不定。   忽然,他长袖一展,化为一道漆黑帘幕隔绝在他们之间。   “哈哈哈哈,那我就不与你纠缠了!告辞!”   鬼王的声音渐渐远离,显然他早有布置,正在快速地逃离他们。   当江辞月飞举而起,在夜空中追踪鬼王之时,他被重重迷雾所包围。   正在情急之中,只听段折锋轻笑道:“小师兄,你忘了点灯。”   话音刚落,就见一点青色灯光亮起。   原来是段折锋捡起了那盏琉璃碧火宫灯,以魔火将其点亮——   在鬼王手中的幽暗灯火,刹那间大放光芒,照彻了四周的迷雾,让江辞月得以看清脚下黑暗的沦波镇,看清那支前来迎驾的阴兵,阴气森森的队伍直接包围了整个沦波镇。   而在迷雾的来源处,则是传说中洞开的鬼门关。   那是一座高达数丈的青铜巨门,门扉紧闭之下,有极阴之气化为地煞,在地面上奔涌而出。若不是这扇门只会出现几个时辰,恐怕整个沦波镇都能沦为鬼蜮。   而鬼王的身影在天空中宛如一只巨鹰,飞掠向这座青铜门。   ——在鬼王手中,还握着那些弟子的魂魄!   “站住!”   江辞月飞掠而上,欲将鬼王阻拦在青铜门前。   然而他没想到,地面上那密密麻麻的阴兵队伍见此情景,竟然上前阻拦。   夜游神手持招魂幡,化为遮天蔽日的白色幕帘,拦在江辞月眼前,冷冰冰地说道:“我等前来接引魂魄,本就不易,还请剑主多多体谅,不要阻碍公事,让小的们难办。”   江辞月凝眉道:“你们接引驾崩的狐王,为何要阻拦我追击钟九罹?”   夜游神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声,答道:“钟九罹也是从地狱里逃脱出来的恶鬼,我们亦有追击的责任。如今他自投罗网,还敢从鬼门关回到阴间,那我们当然是喜闻乐见……”   “既然如此。”段折锋忽然道,“不如我们也去阴间看一看,免得钟九罹又从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手中逃了出来,顺便将我小师兄心心念念的弟子们接回来。”   江辞月略一思忖,微微点头,明白段折锋的想法:如今他们誓约在身,不能直接対鬼王动手,但既然鬼王逃进了地府,那么地府一定会対他围追堵截,他们跟着去观察局势,总好过和地府阴兵硬来。   夜游神対两人的决定有些意外,问道:“阴间非同阳间,生人胆敢进去,会遭阴气袭身,折损寿命。两位即便修为通天,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江辞月摇了摇头,道:“责任所在,不必多说,请吧。”   夜游神也就不再规劝,而是带领阴兵回到鬼门关前,手持号令,让青铜门缓缓地打开。   门扉虽开,然而其中漆黑一片,恍如一只深渊之眼,观察着这片阳间。   江辞月脚步只是略缓,就感觉到自己右手被牵起。   他回头看去,段折锋已经拉着他,不甚在意地低声笑道:“早在禁地中,我就想看看真正的地府长什么样子了……小师兄,假如旧梦重温,你还会被我感动哭么?”   江辞月瞬间大窘,就连紧张都忘记了,生怕这段话被旁人听去。他捏了捏段折锋的手,训斥他:“办正事的时候,不准插科打诨!”   段折锋笑了笑,却是率先一步,踏入了青铜门中。   甫一踏入阴间,他们立刻就能感觉到阴气缠身之感。   浑身都像置身于冰冷的水中,无比沉重,又冰寒刺骨,几乎连手脚都不能自如运使,必须时时刻刻运起法力进行抵抗。   然而,死者在这里却如鱼得水,一具具白骨骷髅填充血肉,重新幻化出生前模样,就连朽坏的兵器、盔甲都恢复崭新,成为一支威风凛凛的真正军队,行进在道路上。   江辞月与段折锋対视一眼,继续随夜游神而前进。   传说中的阴间,天色永远昏暗、不见日月星辰。   在黑暗苍茫的荒野上,只会生长着鲜红的彼岸花,离离掺杂在残垣断壁之中,别有一种凄厉之美。   而脚下的阴气则连绵成黑色的水流,从四面八方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汇聚而去,指引着那些魂魄该去往哪里——阴曹地府,十殿阎罗所在之处。   而一些善人或恶人有着特别的灵魂,则专门有阴吏进行指引,就是传说中的牛头马面,也领他们顺着水流前行。   这些水流将会在奈何桥下汇聚成忘川河,而其中不愿轮回转世的魂魄,就会化为三千弱水,就是传说中“鸿毛不浮、不可越也”,就连一根羽毛都无法飘浮起来的弱水。凡是灵魂踏入其中,都会被恶鬼撕扯着脚踝,彻底落入忘川河,成为他们的一部分,永世不能轮回,可谓是凶险万分。   夜游神此时已经化为一名白衣中年男子,光看外貌与生人无异。   他向江辞月微微行礼后,笑道:“请二位随我来地府,鬼王钟九罹如果真是来复仇的,想必会直奔阎罗殿。”   三人随即化为三道流光,以飞举之术快速地前行,俯瞰着脚下众多浑浑噩噩的灵魂。   他们很快就见到了阴曹地府。   这座阴间唯一的城池,有着遮天蔽日、不可逾越的古老城墙,宽不知几千里许,而正门处以小篆写有“酆都”两个大字。   在这大名鼎鼎的鬼城之内,阴寿未尽的魂魄将要在此度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享受来自人间的供奉,直到阴寿耗尽,最后按照阎罗王的审判,进入六道轮回中,重新转世存活。   光看外表的话,鬼城中人流不息、灯火通明,几乎和阳间的繁华都市都没有区别,谁也猜不到其中所有人都已经是鬼了。   此时,鬼城中一队队阴兵正在奔向中央的阎罗殿,一看便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夜游神问其中一名阴吏:“你们为何如此慌张?”   阴吏头也不回地答道:“钟九罹擅闯阎罗殿!!楚江王大人命我们出动十万阴兵将他包围!绝不可再让他擅自逃离地府!”   “区区一个钟九罹,何至于此?”夜游神惊讶道,“而且我看这里并没有十万阴兵之数,难道说他还有同谋?”   阴吏答道:“鬼门洞开之时,青州、兖州、幽州、徐州各地都有妖魔结阵强闯鬼门关,阴兵分散各地正在抵抗这些妖魔!阎罗殿内守备空虚,是被钟九罹趁虚而入了!”   说完,阴吏继续随队跑去。   而夜游神回头看了看江辞月,颇有些不知所措的神色。   江辞月同样也不知道这件事,凝重道:“鬼王的布置看来比我们想象中更多,各地鬼门关的阴兵都被妖魔拖住了,看来阎罗殿确实有危机。”   段折锋却玩世不恭地笑道:“危机便危机了,还担心这些鬼能再被杀一次不成?我看这钟九罹顶多是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才会直奔阎罗殿。不然要是换了我,只怕已经带这些军队攻打进城了。”   江辞月想了想,安抚夜游神道:“既然我们已经到了,那就不妨一起追捕钟九罹。无论他要的是什么样的公道,至少都不该将无辜路人牵连其中。”   夜游神感激地点点头,一行三人索性也跟着前去。   此时,阎罗殿中果然已经大乱,鬼王钟九罹直接闯入其中,甚至将守卫打得七零八落。那巍峨威严的大殿正被无数阴兵包围着,一个个如临大敌。   夜游神还来不及请示阎王,只听大殿内传来了钟九罹张狂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地狱整整十八层,你们说要度化世人,可结果呢?梓潼这样的善人,魂飞魄散已近千载;而我这样无恶不作、罪业缠身的恶鬼,为祸人间数百年,最后只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那些善人就活该要度九九八十一难?” 第67章 撼轮回(4)   江辞月与段折锋对视一眼,推开阎罗殿重重殿门,继续前行。   高大巍峨的大殿中阴气森森,不见丝毫光亮,一路行来,沿路都是牛头马面之流恐怖而威严的雕塑。   原本的阴吏守卫已不见踪影,只余满地狼藉。   几人向前走去,却见夜游神突然停住了脚步,站在一处铜柱前,久久没有移动。   江辞月上前一步,立刻明白夜游神为何被吸引。   这处铜柱上血迹斑驳,怨气冲天,而且被法术所禁锢,避免有人误触。   江辞月问道:“这是什么?”   夜游神幽幽说道:“这就是当年钟九罹化为厉鬼之地,因为怨气太重,无人可以接近,只能封印在原地。”   段折锋则上前一步,睁开玄微天目,仿佛感受不到怨气的冲撞,伸手轻轻摸到铜柱上缠绕着的粗壮铁索。   “这是铜柱之刑,用于地狱第六层。”   当他只见触到其上血迹之时,猛然间有雷霆电光在大殿中闪烁,刹那间所有人视线之中只余一片黑白。   原来在铜柱一旁,留有地府的记录簿。   当年钟九罹受刑之时,地府文官将所有一切都记载了下来。   数百年后的今日,钟九罹重游故地,铜柱上他残存的怨气因此激发,将当年的往事彻底重现。   一千多年以前,钟九罹在其皇后死后十年殉情,自刎而死。   他来到地府之后,仍是生前样貌,身着玄色朝服,两鬓斑白、神采奕奕。   经由第一殿的秦广王宣判,钟九罹乃是大功德的皇帝,理应进入六道轮回之天人道,来世享受福报。   然而,钟九罹立于阎罗殿上,却不听自己的判决,而是执着于问道:“既然我有功德,那我的皇后也理应分享一半。梓潼比我早走了十年,如今想必还没有投胎转世,请问她正在地府何处?”   阴吏道:“大胆!阎罗殿乃是宣判轮回之所,不是你随意提问的地方!”   钟九罹语气坚硬如铁,说:“我生时找不到梓潼,死后难道还不能如愿?人间既然没有她的消息,那我一定要在黄泉找到。”   大殿之上,迷雾深处,秦广王的声音无悲无喜,他问道:“你看见那边的铜柱了吗?”   钟九罹随之看去,见到了大殿中立着的那根铜柱,大约是二人合抱之围,上面捆着道道铁索。   秦广王道:“不服判决,或扰乱阎罗殿者,要在此受铜柱炮烙之刑。”   钟九罹听后沉默片刻,固执道:“不见梓潼,我不轮回。”   轰然一声,雷光再照。   千年前的往事在无边的光芒中刹那消失,黑暗中只见血迹斑斑的铜柱依然伫立着。   江辞月问:“钟九罹当真在此受刑?”   夜游神答道:“他受刑七七四十九天,心气不死。只要心不死,像他这样身负功德的魂魄,也就不会消散。”   钟九罹身受铜柱炮烙之刑足足四十九天,在这期间,他始终屹立着,昂着头,不肯低头向阎罗王服输。   他生前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励精图治,又从天魔的手中救下了黎国数万万百姓,如此积累下来的功德之庞大,足以庇护他在地狱成神。   地狱中的神仙,就是阎罗、夜游神、阴吏等神职,维持着人世间轮回的法则,受天道之庇护,永生不死。   然而,钟九罹违抗阎罗王的判决,始终不肯轮回,宁愿在铜柱上受尽刑罚。   功德之气一天天消磨,随之而生的,是怨气一寸寸壮大,钟九罹迟早要成为厉鬼。   七七四十九天,乃吉数之最,到这一天时,铜柱上渐渐酝酿出雷劫。   这意味着钟九罹即将沦为厉鬼。   而看押着他的地府文官记载了每一天他的言行,终于在这一天忍不住,跪倒在钟九罹面前,说:“请您轮回去吧!”   钟九罹漠然不答。   文官道:“小人生前乃是黎国贫民,多亏有您护佑,才能在洪灾那年平安长大,受您恩惠之后,又在您朝中为一小官,得以养活全家,分润功德。小人死后忝居阴吏一职,却不敢忘皇帝陛下的大恩,如今实在不忍见您在此受苦……”   钟九罹说:“既然你已经做了阴吏十年,那是否知道皇后在哪里?”   文官叩首道:“您击退天魔,因而有大功德。而皇后娘娘下令屠城,杀了全城八万百姓,这是大罪业啊!小人在此十余年,虽然从没见过皇后娘娘,但是以她这种大罪,肯定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钟九罹听后,嘴唇微微颤抖,许久没有说话。   四十九天以来从未低头过的皇帝,突然就在阴吏的面前,毫无威严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他哭得如此伤心,泪水浸湿了前襟,甚至哽咽着问道:“我的梓潼,她是一个那么温柔良善的女人,甚至为流萤之死落过眼泪,她还那么怕疼,我都不舍得让她拿起一根针……如今我要轮回入天人道,她却要留在地狱受苦……我怎么忍心?阎王怎么忍心?上天怎么能忍心?”   轰隆,天雷在钟九罹的头顶上酝酿。   电光照亮了整座阎罗大殿,无数牛鬼蛇神的恐怖雕塑在其中闪现出轮廓,漠然地看着这个男人为他的皇后痛哭。   钟九罹抬起满面泪痕的面孔,怒视着这片劫雷,高声质问:“我所爱之人即便制造杀业,那也是为了挽救更多无辜之人!即便她堕入魔道,那也是为了成就我的大功德!我们本是夫妻一体,就连生死也不能将我们分开,凭什么一个要轮回天人,另一个却堕入地狱受苦?”   天地不答,唯有雷劫滚滚向他而来。   在那几乎劈碎了一切的雷光之中,钟九罹悲愤的、咆哮着的面容仿佛在此定格,百年、千年之久,他最后的呐喊声也穿透了无情时光,深深镌刻在铜柱的斑驳血迹中。   “天凭什么是天?道凭什么是道?诸天仙神,凭什么高高在上地宣判我?假如轮回不公,我凭什么还要信仰轮回?”   许久之后,雷劫平息,千年前遗留下来的影像也就此消散。   段折锋收回手指,眼前古老的铜柱之上,怨气却久久不能平息,依旧如千万张愤怒的脸庞,在向天空叫嚣着自己的不甘。   江辞月轻轻吐息,诵念了一段经文,以平息这段怨气,然后道:“看来,钟九罹确实是在受刑之后,在这铜柱上成为了厉鬼。他的怨气之深,几乎是立刻就成为了鬼王,从此为祸世间,为他心爱的皇后报仇雪恨。”   夜游神说:“钟九罹当年大闹阎罗殿之后,在地府里纠结起了一支军队……唉,他生前就是德高望重的皇帝,那些人竟然连死后都还愿意追随他。这件事在地府里是很大的丑事,总之当年连十万阴兵也没能抓住他,导致他逃回了人世间……”   江辞月看了一眼段折锋,道:“他在人世间却没有大肆制造杀孽,好像仍然在寻找他的皇后,后来则被紫炀帝君所抓获,关押在神霄宫天牢之中,直到最近才寻隙逃了出来。”   夜游神低头郁郁道:“看来这一次他处心积虑地回到阎罗殿,还找来那么多妖魔攻打鬼门关,是做足了准备,要向地府复仇了。”   一行三人加快步伐,却没有在第一殿秦广王殿中见到任何人。   一直到第三殿楚江王殿,他们才再次见到钟九罹——   只见钟九罹已经恢复了鬼王面貌,高达数尺的厉鬼身形,面容青白而恐怖,怨气环绕丛生,在他手臂上赫然还镶嵌有密密麻麻的魂珠——都是他强行抓取的灵魂,其中包括有那几个无辜受难的穿越者。   此时,钟九罹正与那玉阶之上的阎罗王对峙着。   大殿之中,眨眼间是神、鬼、人、魔齐聚,只有一段简短的对话。   阎王说:“钟九罹,当年对你的审判,确实是我的决定。你终究还是来找我复仇了。”   钟九罹阴森地答道:“复仇?复仇之事,要等我找到梓潼以后再说!”   眨眼之间,钟九罹的声音却又变得温柔起来:“我在人间耽搁得太久了,梓潼一定等得不耐烦了……这一次来,我已经今非昔比。我一定要找到她,带她回家,然后,再和她聊一聊,我是怎么让整个地府都烟消云散……”   “且慢。”江辞月尽量冷静客观地说,“钟九罹,令爱虽然身陷地狱,但事出有因。天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没有什么功过相抵的说法——”   “狗屁的天道!”钟九罹忽然咆哮出声,身上怨气豁然而起,几乎将整个阎罗殿都笼罩其中,“天敢罚我梓潼,那就是天错了!如此有眼无珠的天道,就应该不存在!”   阎王无悲无喜地说:“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黎国皇后心地良善,然而确实背负了无数杀孽,她的结局虽然令人惋惜,但轮回法则就是如此,只为她所作所为而宣判,不因个人意志而转移。”   “呵、呵呵……”钟九罹怒极反笑,猩红的双目阴森地扫荡过所有人,“你们这些修真的走狗,至今还在振振有词地为天道辩护……”   这时,段折锋却淡淡道:“看不惯天道,那就掀翻这天道;看不惯轮回,那就覆灭这地狱。把气撒在人身上做什么?”   钟九罹一时沉默过后,竟没有反驳他。   他们的对话并未持续太久,就被一名阴吏所打断。   “秦广王殿下!不好了!”   原来是门外有人急报道:“幽州鬼门关失手,魔君罗刹隐率军攻下来了!”   “喔?”阎罗王低哼一声,“我地府与他魔域罗刹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何要在此时落井下石?”   只听钟九罹冷笑道:“自然是因为我和魔尊达成了一笔交易,他助我攻入地府,而我也完成他的一个要求……”   话还没有说完,钟九罹突然摇身一变,怨气再度扩大数倍,向着阎王殿外飞去。   而阎罗王暂时来不及阻止他,先抛出数道令牌,下命令道:“令阴兵先去阻截魔道之人,绝不能让无赦魔尊的手下打进地府,否则天道伦常乱矣!”   “那钟九罹怎么办?”   “他无非是要找一个女人,且先让他慢慢找着!”   “魔道之人入侵地府?”   江辞月已经将怀疑的目光看向了段折锋,说道:“你是否知道此事?”   段折锋笑道:“小师兄,我这些天来都和你绑在一起,同吃、同住,何来的机会暗通款曲?别忘了,捆仙索还是你亲手锁上的。”   江辞月沉默片刻:“你太会骗人,我不能确信这件事。”目光中满是谴责。   段折锋:“……”   是什么导致了他的小师兄对他充满了不信任?   是上次骗他说要帮忙,还是上上次骗他进桃源绘卷,还是上上上次在不周山……具体不记得了。   总之,是时候产生一丝负罪感了。   段折锋:“那不如这样。我们兵分两路,师兄你去看看魔道入侵的情况,我去继续追钟九罹。”   江辞月沉吟过后,不赞同道:“不,你去查看魔道。我知道你在幽州内颇有威望,想必能有办法阻拦他们进军,至少拖延一二——到时候如果魔道依旧如此,那我就能合理怀疑你真的与他们勾结,甚至说,他们就是在听从你的指示行事。”   段折锋颇为讶异。   ——诶,不得了,小师兄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等心计?   段折锋不动声色道:“那你去追钟九罹,倘若遇到危险,甚至都不能对他出手,教我如何放心?”   “七月七日天亮之前,我虽不能对他动手,但他也不能加害于我,你大可以放心。”江辞月平静道,“我看钟九罹始终只是想找回皇后,或许还有向地府复仇,左右都对我没有多少恶意,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有理有据,难以反驳。   段折锋眼底流露出几分笑意,潜藏在深邃眼神之中,随即附和地说:“也罢,既然小师兄不信我,那依你所言就是了。”   江辞月盯着他的双眼,尝试以自己稀薄的经验判断话中真假,然而未果。接着,他灵机一动:“你向我起誓,假如你真是始作俑者,以后就不准你再上我的床榻。”   段折锋沉思片刻,严肃地问他:“小师兄,你确定吗?”   江辞月点点头。   于是段折锋竖起三根手指:“好,假如今日这些妖魔真的是我指使,那罚我段折锋从今往后都不能再上江辞月床榻——嗯,除非他主动。”   江辞月大窘:“你、你认真发个誓,做甚还加个奇怪的条件?”   段折锋低声笑道:“防止小师兄作茧自缚,以后后悔而已。” 第68章 撼轮回(5)   既然已经商量好,那就开始分头行动。   约定好了汇合的时间、地点之后,江辞月便掐诀而起,紧追着钟九罹的踪迹,去往地狱深处。   而另一边,地府之人自然对段折锋充满了不信任。   寻常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夜游神却能感知到段折锋身上若有似无的魔气非同一般。   这导致他越走越不敢靠近,渐渐成为了段折锋身后一个小跟班,战战兢兢地问:“您要先往幽州鬼门关查看究竟,还是就近去徐州……”   段折锋笑了笑道:“看,就不必了。丛影虽然调皮;但有罗刹隐协助办事,本座还算放心。”   他回身望去,整个地府阴气漫天,远方似有无穷故事隐没在阴霾中。   夜游神惊恐的神色,也就一闪而逝。   ……   此时,江辞月追着钟九罹离开阎罗殿,下到酆都之外,即见十八层地狱。   地狱十八层并非以上下区分,而是指刑期年数与痛苦程度排列,从第一层拔舌地狱至于第十八层刀锯地狱,次第而增。   其中恐怖之处难以遍数,只听见人间恶徒在其中惨呼呻吟。   钟九罹化为一道阴云,飞速掠过其间种种,目光已经扫过千万正在受苦的鬼魂,却始终没有停留。   他一天找不到心爱之人,就一天不会止息。   江辞月无法对鬼王动手,尝试劝解他道:“你要找一个人,大可以与地府商量,让阎王容情,何必要大闹地府?”   钟九罹同样不对他动手,却也不听劝阻,遍历地狱之后,茫然找不到人,就又寻一遍。   这时,地府一支阴兵终于赶到,直接与钟九罹交战。   钟九罹展开黑色纱衣法器,竟组成一张滔天幕布,其中阴鬼不计其数,与阴兵战成一团,一时间天昏地暗。   江辞月浓眉紧蹙,以剑指唤出生剑·无赦——虽然不能交战,但却组成一道金光璀璨的剑幕,宛如遮天蔽日的无穷金雨,将双方相互阻隔。   钟九罹的身影似一只黑色秃鹫,盘踞在其中,深沉不定的目光落在江辞月的一袭白衣上,低低说道:“我为了今天,已经足足等了一千六百年,今天谁也不能阻拦我。你不能,阎王不能,天道不能……”   说罢,长袖招展,化为无数道鬼影,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就在江辞月和钟九罹隔空斗法之时,酆都城内却已经兵荒马乱。   阴吏们大惊失色:“不好!有一个天魔攻进了城内!城防告急了!”   远远望去,只见城中兵戈声四起,隐约可以看见是一头凶兽穷奇的身影,张开羽翼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寻常阴兵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夜游神、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早已纷纷出面,暂时将其攻势稳住。   然而,钟九罹趁此机会,突出包围圈,化为无数鬼影不知所踪。   江辞月看了一眼城内场景,冷静地请见阎罗王,建议道:“酆都内有钟九罹,外有罗刹隐等妖魔,可谓内忧外患。当今之计,最好先稳住钟九罹,再将妖魔击退之后,回头处理此事。”   阎王虽然是神职,然而论战斗力,却难以抵挡数量庞大的妖魔军队。   他沉吟片刻,最后问江辞月:“你是准备?”   “请借生死簿一观。”江辞月沉着道,“助钟九罹找到他失去之人。”   夜游神道:“但钟九罹是祸乱地府的罪人!假如先例一开,那就坏了自古以来的规矩,往后若是人人要来找人,就先大闹一通地府,这成何体统!”   阎王挥手阻拦了他继续说下去,果断道:“非常之时,就行非常之事。夜游神,你带生剑剑主去找到那一卷生死簿。”   夜游神只得低头领命,带江辞月去了。   地府生死簿有无穷卷数,每卷记载十万万人,唯有地府之神能够准确找到某年、某地、某一卷。   江辞月手捧生死簿,恍然间突然想起:曾经在灵犀山的生死幻境之中,他也在假地府里找过生死簿,找过一个自己失去的人……   没过多久,江辞月重回十八层地狱上。   只见漫天阴霾未散,钟九罹的阴影始终笼罩在这里。   身旁夜游神对着那片黑暗叫道:“钟九罹!阎王殿下对你网开一面,同意将生死簿借阅给你,找到尊夫人!你还不速速现身?!”   稍许,黑暗中并无动静,夜游神焦躁地问江辞月:“难道钟九罹担心这是陷阱,所以不敢现身?”   江辞月沉着道:“他会来的。这是他千百年来唯一的夙愿。”   果然,只用了片刻功夫,阴云中重新汇聚起了钟九罹苍白的脸庞,怨气正在他的袍袖中鼓噪不已,显然他即将失去耐心,重现厉鬼之王的本色。   江辞月轻轻抬手,金色生死簿悬空而起,化为无穷长卷延展而开,其中文字玄奥无比,每一段都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复杂的一生。   “梓潼!”   钟九罹急切地上前,然而再次被生剑无欺阻拦。他怒视着江辞月:“让开!”   恐怖阴风近在眼前,撩动江辞月的白发。   然而江辞月的身影渊渟岳峙,神色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钟九罹,我助你达成夙愿,但条件是你不可再伤害无辜之人——先将那些锢魂珠还来。”   钟九罹心急如焚,根本不欲和他多说,直接扯下自己手臂上缠绕的黑线,将其上数百颗魂珠直接抛洒而出!   哗然一声,锢魂珠如天女散花一般向四处飞散,分别坠入底下十八层地狱中。   江辞月眉头一皱,看钟九罹全部心神就放在生死簿上,决定向下追去。   他担心这些无辜的灵魂坠入地狱吼遭受折磨,便先赶去救人。   锢魂珠坠地之后,化为一个个神色茫然的无辜魂魄,其中就有那几个可怜被卷入的穿越者。   他们前一秒刚刚被吓坏,接着就魂魄离体,被钟九罹直接收走;下一秒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自己就踉踉跄跄地到了一处极为恐怖的地方。   ——第十六层火山地狱,是为损公肥私、行贿受贿等罪人所设,同时也有犯戒的出家之人。   其间受刑者在火山之中被活活烧灼而不死,罹受烈火焚身之苦三亿二千七百六十八万年方能得出。   只见烈火之中,无数焦黑人形发出骇人的呻吟声。   穿越者们再次吓得魂不附体,尖叫着向火山外沿爬去。   好在他们还没有遭遇什么,江辞月已经及时赶来,直接抛出山海绘卷,将他们装入其中。   山海绘卷中,穿越者们心有余悸地抱成一团,像一群小鸡崽围着江辞月,瑟瑟发抖地问他:“掌门真人!!发生了什么!?”   江辞月没有什么时间与他们废话,暂且安抚道:“没事,钟九罹假扮狐王,闯入了阴曹地府,想要找到他的皇后。如今地府危急,我需得助他们一臂之力,晚了只怕世间伦常紊乱……”   “啊?!”   “这么快就到地府危急这一段了吗?”   惊魂未定的周颦脱口而出道:“那轮回天柱被段总推了没?”   “……”   话音刚落,场面突然安静下来。   穿越者们个个呆如木鸡地看向周颦,而后者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上充满惊恐之色,看向江辞月。   只见灵犀剑宗双目微眯,眉头皱起一道熟悉的峰纹,沉凝道:“‘轮回天柱’?‘段总’?你们将心中所知一一如实道来。”   “……”   穿越者们噤若寒蝉,像考试作弊被发现的学生们,都不敢说话。   唯有面壁者白济知道,他们在剑宗面前漏了破绽,那就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他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和措辞工作,才说:“天机不可泄露,我们也最多只能知道三天内将要发生的剧情。但是地府这一段迫在眉睫,一看就是段总真的联合鬼王钟九罹,挑起地府与妖魔之战,要正面打下轮回天柱了!”   江辞月神色不变,然而四周气温都好像突然降低了下来。   他低头沉吟片刻,像是将这句话慢慢咀嚼过一遍,淡淡道:“段折锋……真是他在幕后主使?”   “段总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周颦哭丧着脸说,“鬼王脱困不就是他指使他徒弟丛影小哥干的嘛,我还很磕那一段来着。”   “咳咳,言归正传。”白济生怕泄露更多穿越的秘密,连忙转开话题道,“轮回天柱就是轮回台,就是地府里面掌管六道轮回的天道法则,段总和鬼王合作,为的就是这个天柱。如今他们都已经打进地府了,说明……掌门真人您已经和他恩断义绝了吧……”   他越说越小声,也不敢去看江辞月的表情。   而江辞月:“……”   昨天,混账师弟还在小师兄的榻上熟睡。   ——恩断义绝?哼,是时候让段折锋刚立下的誓言应验了!   江辞月眸光冷然:“……我早晚会狠狠收拾他。”   ——剑宗真的生气了!!果然老好人生起气来才是最吓人的!   穿越者们再次抱头蹲伏,白济小心翼翼地说道:“轮回天柱已经没救了,咱们赶紧跑吧……”   江辞月淡淡道:“事情未定,怎么临阵脱逃?我这就去轮回台前,好好看一看所谓的‘合作’,看看我这个胆大包天的混账师弟是如何瞒天过海、骗过所·有·人,悍然攻打地府的。”   说罢,他一拂袖,便将山海绘卷收起,也不再管里面安全无虞的穿越者们。   十八层地狱之中阴霾依旧,场景恐怖诡谲。   但江辞月气极反笑,化为一道流光,直奔着轮回台飞去。   经历酆都、阎罗十殿,就能顺着忘川沿岸的彼岸花海,找到其上奈何桥。   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的鬼混,就会在阴吏的引导下,按阎罗王的判决,跳下轮回台,重入六道轮回之中。   ——轮回台,就是这样一个执掌六道轮回之所。   唯有修为精深之人才能看见,轮回台上华光万丈,仿佛从无穷碧霄中引来一道天光——那正是轮回天柱的表现。   此时此刻,江辞月飞往轮回台前,看见钟九罹已经先一步站上了奈何桥。   四周无穷阴兵将钟九罹团团包围住,但因为奈何桥易守难攻之事,他们一时间难以攻破眼前的结界。   而钟九罹手持金色生死簿,满眼血泪,顺着滚滚黑云流淌而下。   ——他找到了梓潼的记载。   一千七百年前,尹钟氏,殁于徐州城郊,入魔天劫之下,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   不入轮回。   怪不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找了千百年的爱人,原来早已不存在于世间任何一处了。   江辞月一袭白衣,落在彼岸花海中,缓缓踏上奈何桥。   花海鲜红似血,忘川之中万千冤魂如泣,这一幕似乎也在江辞月的记忆中存在过。   他试着宽慰钟九罹道:“逝者已矣……”   钟九罹抬起头,双目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唯有血泪从中不停地涌出。他对江辞月说:“你不懂。”   这一次,江辞月沉默了很久,才低声答道:“我也曾经这样找过一个人。”   ——万幸,他并没有失去他。   只是那种遍寻不得、苦等千年的感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习惯。   钟九罹踉跄后退一步,手中金色生死簿跌落在地,重新化为一道华光,飞回了不远处夜游神的手中。   因为鬼王的移动,四周阴兵都如临大敌,每一双眼睛都紧张至极地盯着他。   正在这时,酆都城中再次响起轰然之响——想必是妖魔又拔一寨。   局势更加紧张了。   而天际更是出现了妖魔的身影,一头背生双翼的穷奇趁机离开酆都,笔直飞进了包围圈,旁若无人地挤开重重阴兵,抬头看向奈何桥。   只听它咧开嘴,对钟九罹说:“师尊早就告诉过你了,假如是凡人入魔,一旦没能度过天劫,那就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的下场,连灵魂都不会有,所以也不可能还在地狱受苦了。”   而钟九罹却没有在乎这些人,他好像已经看不见周遭任何人,只是喃喃地喊了一声“梓潼”,好像并未意识到这一声没有任何意义。   奈何桥上,江辞月看了一眼这头穷奇,目光冷凝道:“丛影,你师父段折锋在哪里?”   “师尊还在打阎王啦……”穷奇抖了抖翅膀,随口回答道。   回答完了之后,他才突然察觉不妥,一对虎目陡然瞪大,看向江辞月:“诶?!你?江辞月?”   江辞月不答。   “哇,你怎么知道我叫丛影啊!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师尊……啊不不不,段折锋不是我师尊!这些事都不是师尊指使的!”穷奇说到一半,意识到越描越黑,突然像猫一般蹲伏下身子,发起抖来,“完蛋了,我怎么说漏嘴了,回头师尊会不会打烂我的屁股啊……”   江辞月仍然不答,只是定定地看着。   这头穷奇。   早在鬼王钟九罹从神霄宫脱困之际,据说就是他从旁协助;   再后来,在黎国王宫中,狐王组织的群妖盛宴里也有他的踪影;   现在想来,狐王逃离之后带着这头穷奇,想必也是他设法引狼入室,使得钟九罹暗算了狐王,并夺取了他的肉身,进而能够迷惑到江辞月等人,然后闯进鬼门关;   如今地府大乱,又是这穷奇领着一队妖魔,不,还有魔君罗刹隐等天魔率队,从各个鬼门关同时进攻,一看便知道是有人暗中筹谋已久……   真是好一副棋局。   好一个无赦魔尊,好一个段折锋!   这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与鬼王钟九罹合纵连横,又率大妖穷奇、天魔罗刹隐等妖魔攻城拔寨,将狐王容璟、黎王江虔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何等可怕的城府,真不敢相信,数年之前,他曾经也只是一个置身妖窟中长大的盲眼少年。   ——倘若当年没有一个江辞月适逢路过,从枯井里救起了段折锋,世间岂不是少了这么多的阴谋诡计?   想到此处,   江辞月低声喃喃:“我还是低估了你,师弟……”   ——这样一个魔头,他江辞月何德何能,自以为能够降服?   “坏了……”   穷奇眼见着江辞月真的瞬间明白了一切,惊恐之余,不免大为焦急。   他飞掠而起,跑向浑浑噩噩的钟九罹身边,大声叫喊道:“喂,钟九罹!醒醒!该是你履行承诺的时候了!师尊他助你报仇,不惜动用数十万妖魔大军,为你攻入地府,创造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你的回报呢啊?!”   钟九罹目光浑浊,沙哑地说道:“我钟九罹一言九鼎,既然做过承诺,就一定会完成……既然地府已经沦陷,那就也到了我复仇的时候……”   “不可!”   江辞月回过神来,微微动容,生剑无欺转瞬而出,想要阻拦钟九罹。   然而收到誓约的束缚,剑刃在钟九罹身前不足一寸之处,就无力地停滞住。   轰然一声巨响,竟是远处的阎罗殿在战火之中不堪重负地开始倒塌。   在数万阴兵惊恐的注视中。   只见钟九罹最后一次铺展开他无穷的怨意,如遮天蔽日的黑幕般笼罩向所有人!   刹那之间,天地只余黑暗,人人都在恐惧地呐喊,人人都以为钟九罹将要向自己复仇,将要捣毁这座地府……   可钟九罹行过奈何桥,步向轮回台。   在转瞬即逝的寂静之中,钟九罹轻声道:“六道轮回……唯梓潼没有轮回,那我钟九罹是人、是神、是鬼、是魔、还是畜生,又有何趣……天道不辩善恶,又有何用?哈、哈……”   他陡然张狂大笑起来,浑身怨气化为黑色的火,滔滔指向那无尽苍穹。   “哈哈哈哈哈哈哈!世人皆悲哀!天道,我钟九罹向你复仇来了!” 第69章 撼轮回(6)   在场之人大多万万没有料到,钟九罹最终选择向天道复仇。   只见他的身形扩大成黑色巨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轮回台,以顶天立地之势,头触轮回天柱而死。   其后天宇横倾,阴气四散,整个地府之中燃起了紫色的阴火,几欲将一切尽数吞没。   地府中万千魂灵都抬头仰望着这一幕,神灵们摇头叹息,却无可挽回。   江辞月已经知道,天柱倾覆之际,已经非人力所能企及,只有尽可能地远离危险,事后再来清点损失。   他抓紧时机,将自己救下的无辜之人送入山海绘卷,紧接着就听见天地间一声巨响。   ……轮回台已四分五裂。   没有灵气外泄,只有无数魂魄。   ——数以万计的魂灵,犹如飞星一般轰然而散,翩跹成漫天星火。   这一刻所有人都在抬头仰望,看见宏伟而辉煌的场面。   轮回湮灭,十八重地狱次第而动,无数受苦的魂魄冲天而起,华光飞散。   江辞月站在酆都破败的城墙上看着这一幕,喃喃道:“轮回天柱倾覆,会发生什么?”   身后有低沉的声音答道:“地府自古以来执掌生死轮回,所有死者魂魄经阎罗殿审判过后,入六道轮回,转世重生。如今轮回不存,地府秩序就此毁灭,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只有一件事能够肯定……”   江辞月回头看去,见到是戴着面具的秦广王踱步而上。   只听阎王道:“吾等阎王,本是奉天道规则,赏善罚恶,为诸多灵魂指导轮回。现在地府已死,善恶之道不存,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江辞月沉默不语。   从此种意义上来说,钟九罹的复仇终于得偿所愿——他以自身魂飞魄散为代价,覆灭了天道轮回之所。   江辞月问道:“夜游神去了哪里?此事过后,你们将往何方?”   “轮回不存,又要阎王做什么?”阎王却是洒脱一笑道,“吾忝居高位已一万余载,也是时候离开这个地方,也许会去见一见老朋友——我听说,烛九阴也逝世啦,该去不周山祭奠一番。”   说罢,他就如一个最平凡不过的灵魂那样,一步步走下了城墙,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而这场天崩持续了不知多久,天地摇撼,日月无光。   十八层地狱为之一空,只余熊熊烈焰仍在燃烧着。   江辞月主持众人收拾残局,只见当时入侵地府的数万妖魔都已退去,令行禁止,宛如人类军队一般,让人感到啧啧称奇。   江辞月却不奇怪,而是向一个俘虏问道:“你们的无赦魔尊在哪里?”   妖怪抱头答道:“小的不知道!真的不敢知道!”   江辞月便问:“罗刹隐呢?”   “应该是往东方去了吧!”妖怪回答,“我听说,天魔们要去东方无尽海,至于要做什么,小人就不知道了……”   罪魁祸首之一的钟九罹已魂飞魄散,另一个无赦魔尊却不知所踪。以他的行事风格来看,恐怕还有一系列庞大的计划正要展开。   修士们为此胆战心惊,不由地再次进行长时间的商讨。   有人问江辞月:“如今令师弟已经确认与妖魔勾结,甚至贵为无赦魔尊……江真人,您身为灵犀宗掌门,准备如何处置?”   江辞月淡淡道:“既然是我的师弟,自然由我亲自将他捉拿……”   “捉拿之后呢?灵犀山并无法阵,那就还是关押在神霄宫的天牢?”有人质疑道,“可无赦魔尊是有本事将鬼王从天牢里挖出来的人物,谁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大能耐……”   “我的师弟,我对他……足够了解。”江辞月望向了桌上的神陆沙盘,目光停留在东方无尽海中,“如今天之八柱已失西方半数,灵犀、不周、瑶池、乃至轮回台都在他掌下化为灰飞。想必他下一步的目标就是东方的龙门、扶桑、建木,和最神秘莫测的归墟。我欲亲自往归墟,将他捉拿,然后将他锁在归墟之中。”   “归墟中空无一物,传说是世界之底,真能关押住如此魔头吗?”   江辞月轻描淡写道:“我亲身镇压,从此与他一起与世隔绝,再不入世。”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感叹于灵犀宗这位新任掌门人的刚正不阿。   却没有人知道,江辞月此时微微闭目,眼前出现的都是段折锋斜倚在窗前向自己看来的身影……   他曾经向师弟承诺过:若有朝一日,你真的被魔气所影响、性情大变,那我就带你去东海深渊底的归墟,在那里造一座真正的桃源乡,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我们两个就这样锁在一起生活,我会看守你、监视你、保护你、照料你……直到我们锁在一起化为枯骨,永沉归墟。   如果师弟与生俱来、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大魔头,那么这样的结局,是他能为他设想的最好的退路。   江辞月重新睁开双眼时,神色依旧平静无波,没有人知道他内心做下了怎样的决定。   而他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就要继续为众人奔走,解决轮回天柱倾覆之后的事故。   ——有阴吏惊惶地向众人禀报道:“不好了,十八层地狱里的魂魄都已经出走了,魂归天地,不知所踪……”   “这我们已经知道了。”   阴吏又叫道:“但是在火山炼狱里,还留了一个魂魄不肯走!他说是自愿在这里赎罪的……”   “什么,还有人自愿入地狱?他是什么身份?”   阴吏道:“此鬼非同寻常,身上有修道的法光,有功德的金光,却还有魔道的魔气,小的们都不敢接近他呀……还请各位神通广大的修士帮忙去看一看吧!地狱都要塌了,何必还在这里遭罪?”   因为江辞月曾经在火山炼狱中救出几名弟子,算是有了经验,所以这次还是他领人去一看究竟。   只见在这片烈火熊熊的焦土之中,受苦的魂魄都已经四散而去,只有一道漆黑的人影依旧停留在正中。   此鬼盘腿端坐,双手掌心相对、结成法印,闭目不言,浑身沐浴在烈火之中,一边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烧灼之苦,一边却低低默念着超度的经文。   阴吏所言不虚,江辞月一眼就能看出:此鬼生前法力不俗,至少有化神期的修为,甚至可能距离飞升只差最后一步。   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位通天彻地的大能自愿留在地狱之中?   一行人布置了大量的护身法术才敢踏入火山中,即便如此,也不敢停留太久,此时身上都还有微微的灼热感。   江辞月上前一步,身边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上前问道:“敢问前辈是何方神圣?缘何留在这地狱之中?”   鬼魂不答。   又有人劝道:“如今六道轮回都被那魔头给湮灭了,地府整个空虚,地狱即将塌陷,你赶紧也走吧……”   依旧不答。   江辞月于是越众而出,礼貌问道:“在下灵犀宗江辞月,请问前辈贵姓?”   就在他声音传出的下一刻,忽然间,鬼魂睁开了双眼。   他有着一对金色的眼睛,是江辞月熟悉的法眼——   玄微天目。   就在这一刹那,江辞月微微失神。   从这鬼魂身上忽而迸发出极强的法力,将他拉入了结界之中,现在整个火海里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江辞月听见了玄微真君的声音,他说:“徒儿,我等你多时了。”   霎时间,江辞月的脑海中涌现出浩如烟海的回忆。   那是最初之时,他被母亲从黎国王宫送走,辗转来到灵犀山,踏过寂静而漫长的玉阙宫,跪倒在玄微真君的面前,向和蔼可亲的老人行拜师大礼;   那是在年幼之时,玄微真君忽然有一日不再考校他的功课,而是赐下桃源绘卷,告知他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   那是在成年之后,玄微真君日渐疏远,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师尊,安排他接引新人、迎奉生剑、刺下龙印……一步步行来,仿佛一张盖天的罗网,将他重重束缚在宿命之中。   “……师尊。”   江辞月低声呼唤道。   如今他已是灵犀宗的掌门真人,身量高过玄微真君,定力也今非昔比。他已能平静地观察着眼前的师尊,问他:“你为何在此?”   玄微真君沐浴火中,以沙哑的声音答道:“我在此为一人赎罪。”   “那人姓甚名谁?来自何处?犯下何罪?”   “一概不知。”   “为何要为他赎罪?”   “因为我为他指明天道末路,要他披荆斩棘,忍受众叛亲离之苦;要他举世皆敌,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我要他颠覆此世,为世间恨他之人而犯下滔天杀孽。”玄微真君缓缓答道,“故而我在此为他赎罪3亿2768万年,以偿清其杀孽,唯留其功德,许他转世重生,重获喜乐。”   代他赎罪。   就像钟九罹的皇后,为了钟九罹死后的功德,选择代他下令杀戮……自己却因此获罪于天,经历入魔天劫,最终魂飞魄散。   而什么样的罪孽,又需要玄微真君这样的化神期强者,在这火山炼狱之中赎罪整整3亿2768万年?   江辞月闭了闭眼,过了许久才问道:“师尊,你曾说过自己毕生之中只会有两名弟子,第一个是我,第二个,就是你一概不知的这个人——因为在他收徒之时,其实你已经身死了,是吗?”   “是。”   “这个人名叫段折锋。”江辞月轻声道,“他对我说过,他不要来世,只求今生。” 第70章 撼轮回(7)   江辞月从火山炼狱中离开之际,有人问他:“其中的那位老前辈呢?还是不愿意出来吗?”   江辞月沉默片刻,答道:“他是自愿在此,你们不必相劝。”   众人面面相觑,但见江辞月都已经离开,也就只好紧跟上去。   此时此刻,这片地府已经不复初来时的阴暗。   随着天柱倾覆,仿佛重云散开,有千万年来久违的日月之光照彻而下,恍如将天空照破了数道裂隙。   四散的魂魄向着世间每一个角落飞度而去。   所有人都在望着这一幕。   有人低声说:“地府即将不复存在,那位老前辈如果还不肯走,恐怕要被掩埋在地煞之中……”   江辞月回头望了一眼地狱,似乎答非所问地说道:“待我将师弟带回来,一切都会明了。”   他不再留恋,大步向前走去。   日出之后,鬼门关自动消弭于时间。   在此之前,江辞月成功带着山海绘卷穿过鬼门关,回到了阳世的沦波镇中。   此时的沦波镇沐浴在晨曦之下,再无昨日夜间的阴森氛围,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回荡着风声。   江辞月展开绘卷,找回到众人的身体,然而……   周颦惊恐地发现:“我回不去啦!!!”   穿越者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嚷起来:   “完蛋了,我怎么没呼吸了?!”   “谁把老子杀了!”   “怎么会这样,掌门真人救我——”   “怎会如此?”   江辞月俯下身,将指关节凑近众人的身躯,接着发现他们果然已经失去了生机。   这也就意味着,山海绘卷里的穿越者们成为了无根浮萍——没有了肉身,就只能做孤魂野鬼,再修炼的话就是和钟九罹一样的鬼修之道了。   江辞月眉头紧皱,看向山海绘卷里——   只见众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围坐成一团,叽叽喳喳地说道:“应该是昨晚那群妖魔,在穿过鬼门关的时候发现了我们的禁制,顺便就把肉身都毁了吧……”   “都怪我们没有元婴期的修为,不能元神分离,被鬼王强行抓走了魂魄,只留肉身在原地。”   “那以后怎么办啊?”   “等着魂飞魄散吗?”   山海绘卷里,这群小人捂着脑袋,一个个十分颓废的样子。   江辞月看着他们摇了摇头道:“你们将死未死,乃是生魂,还不至于魂飞魄散。这样吧,如果有想回到阳世的,暂且居住在纸人力士中。”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小声讨论片刻,不断点着小脑袋,好像达成了什么共识一般,却答道:“那还是算啦。”   “纸人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做爱做的事……不如留在山海绘卷里呢!”   “咱们先二次元修炼一会儿。反正穿越都穿越了,不差这一回了。”   “绘卷好啊!绘卷安全!等以后段总毁灭了世界,有外面的三次元顶着!咱们终于可以安心喝奶茶了?”   最后一个小人儿话音刚落,就被众人慌忙捂住了嘴巴。   白济:“别!剧!透!”   江辞月:“……”   这群穿越者,真当堂堂元婴真人是个聋子不成?   江辞月沉默片刻,看着这群生动的二次元小人儿,说道:“今日回去之后,将你们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向我道来。”   众人兵荒马乱。   白济倒是知道他们躲不过这一劫,就乖巧地点点脑袋,又说:“可是泄露天机的话,会挨天劫——”   “天柱倾覆之事,我都承担了下来,自然没有畏惧过天劫。”江辞月沉吟片刻后说道,“山海绘卷乃是神器,你们居于其中,又已经不是肉体凡胎,想必天劫不会那么凶猛。不过,你的思虑未必没有道理。不如等我晋升化神期后,再与你们彻谈,想必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众人又是惊讶,又是欣喜,并带着几分对未来的恐惧。   他们没有想到:剧情比想象中的节奏要快了这么多,江辞月都已经想着晋升化神期真人了,那岂不是……他即将接近玄微真人的级别?   化神期真人能通天地之造化,当年玄微真君也是在此时窥探到了天机。   白济欣喜地思考道:也许,真的有机会将剑宗拉拢到他们这一边!穿越者协会客卿长老江辞月!哇塞无敌了!   ……   而此时,随着妖魔如海潮一般退却,阳世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峭壁之上,众人苦寻不到的无赦魔尊——段折锋本人,正在淡淡地低头望着整个沦波镇。   他身旁,六尾妖狐恭敬地低垂着脑袋,现在还轮不到他说话。   只见罗刹隐上前一步,说道:“尊上,六道轮回已毁,该往生的、不再往生,该永劫沉沦的,也偷渡世间。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笼络了不少鬼修,想必能为咱们的大业更近一步。”   “不错。”   段折锋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双目之中有金色的波纹不断闪动,他低声道:“玄微真君依旧未出地狱,想必是他自愿如此。”   “那个老儿?”罗刹隐面露些微狰狞之色,“要不要属下去帮他魂飞魄散?”   “不必了。往事已矣,我和他互不相欠罢了。”段折锋轻描淡写地转换了一个话题,“我让你办的另一件事如何了?”   罗刹隐答道:“那些‘穿越者’么?已经都杀完了,肉身精气也干净了,只能成鬼修。千里眼看过了,应当还在绘卷里住着。尊上,属下担心他们会透露一些不该透露的……为什么您要将他们留在江辞月那边?”   段折锋翘了翘嘴角,低声道:“没什么别的意思,给小师兄解个闷。”   今世,他的计划只会更加紧凑。   这些穿越者所谓的经验,已经是毫无用处了。而且有天机在前,想必也不能泄露什么重要的情报出去。   不如给江辞月留着……做奶茶。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缓缓行进。   到了此时,他早已没有回头之路,既然连江辞月都已经分别,那就更不必在意旁人的目光。   段折锋回过身,苍茫双目俯瞰着脚下这片辽阔的大地。   他的玄微天目不止看见了天柱倾覆,也看见了万千魂灵在人世中四散……   黎国先皇后,江辞月的生母的魂魄,先在皇宫中看到了长子江虔,他正威严地坐在朝堂上。   接着她看见了皇后腹中的胎儿,那是半妖的血脉,也是黎国未来的皇帝。   不过……何须担心呢?黎国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担心过皇帝是人、是妖。   皇后欣慰地笑一笑,接着飞度千里,也落在沦波镇中的檐角上,她看着:白发披散的江辞月身负山海绘卷,衣襟上悬着灵犀掌门人的令牌。   他手执那盏母亲亲手制作的琉璃碧火宫灯,忽见其中灯火幽微,就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江辞月回头看去,只见晨光照耀着屋檐一角,其下有精美的风铃微微颤动,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是谁的殷勤叮嘱。   随着阳光升起,一切都重获寂静。   江辞月回过神,雪白的身影隐没在人潮如海之中,继续走向他的下一程。   一位远古的半人半神——噎鸣的魂魄,不辞千万里之遥,远度徐州、青州、幽州之地,来到不周山缺。   他见到不周天柱的遗迹,见到烛龙漫长沉睡后留下的痕迹,也见到这里重现的日月,幽幽叹息一声。   他知道:万余年过去,自己在地府中担任神职的同时;留在人间的烛龙也终于耗尽了寿数,寿终正寝,回归天地之间了……   只可惜,他们最终没能见上一面。   许久之后,只见噎鸣取出一支竹笛,站在废墟之上,为他的老朋友烛九阴吹奏起了一支古老的曲子。   那首曲子,烛九阴或许已经忘记了,但好在,噎鸣总还是记得的。   笛声悠扬,温柔地笼盖不周山渐渐复苏的大地。   一位姓段的大将军,带着他的巾帼夫人,重回燕国故地,却只见段府人去楼空,早已没有了人烟踪迹。   街边巷陌,百姓们民生已久,似乎只有说书人还在津津乐道,诉说当年圣上清缴段二爷府邸的故事。   当年的段氏小少爷段折锋的踪迹,似乎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夫妻二人的魂魄既是悲伤,又是愧怍,遥遥看向段家宗祠之中,却发现段折锋的大名,早已从家谱中勾去了。   巾帼夫人说:“当年我追随夫君而去,却未曾想过家中幼儿失去双亲,又该如何平安长大……终究是亏欠这孩儿良多。”   将军则道:“既然我们一家并未在地下团聚,想必锋儿依旧活着,也有了他自己的缘法。自他出生起,我都没有见过他一面……不能圆父子之缘,实在遗憾。若有来世重叙父子之情,那就好了。”   而后,二人就在祠堂之中,深深对拜。   夫人道:“来世还愿与将军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将军笑道:“与君千岁,终有一别。夫人先请。”   二人再次拜别,随后释然一笑,魂魄飞散向天际,从此不复再见。   此时千万里之外,段折锋一身蓑衣,独立江上,随着千里水波悠悠而远。   身后有一只小凤凰在穷追不舍,却始终追不上他。   段折锋劝道:“走吧,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与你无关。”   小凤凰眼泪汪汪,扑棱着翅膀道:“……爹!”   “找江辞月去。我段折锋一生自负,从不需要任何人的宽容怜悯,更不稀罕世人的惺惺作态。”段折锋淡淡地说,“朱怜,你我此生无缘,本是一件好事。等日后世人清算之时……至少不会再连累到你。” 第71章 定风波(1)   数年之后,二月二、龙抬头,兖州王海郡龙门县。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道家云:“山云蒸,柱础润,伏岑掘,兔丝死。”   即是指当下这种水汽蒸腾的湿润气候,云霭笼罩了方圆数百里的土地。   当地的百姓数次在天空中看见庞大生物的影子,它们穿行在云海中,偶尔有低沉的吟声回荡在天地间。   有人声称:“那是龙!都是龙的影子!是神龙正在天上聚会,一定是龙神爷要过寿了!”   不过,这等无稽之谈,并没有被官府所理会。   神龙消失于世间已经太久了,凡人们只剩下了典籍和口口相传的古老传说,谁也不认为神话里的生物真的存在于世间。   此时此刻,龙门山之北。   一场大雨过后,天空中似有一道黑影坠落于荒山野岭之间,翌日之内,竟形成了一座小小的湖泊,其上水汽朦胧,却静止不动,乃是一潭死水。   这座新诞生的小湖泊,阻拦了本该畅通无阻的山路。   但因为近日来气候多变,故而附近的人并不敢走这条崎岖山路,宁可绕道而行,所以也就没有人发现这里的奇异之处。   此刻,山路旁的一处简陋凉亭中,正立着两个躲雨的人。   其中一人黑衣雪发,气度高华,没有穿什么绫罗绸缎,却还是像个微服私访的王公贵族,令人见之肃然起敬。   正是段折锋。   另一人看起来则像个来自北野的青年人,大喇喇地裸露着精赤的胸膛与腹肌,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在蓑衣下濡湿,虽然长得野性而凶悍,但此刻圆溜溜的双眼里满布着委屈,撒娇般向身旁的长者说道:“师父!这蓑衣一点也不舒服!”   说着,抖了抖满头乱发的脑袋,活像一只落了水的小狗。   而身旁的黑衣人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罢了,随你。”   仿佛得到了准许,青年人高兴地扒掉了蓑衣,像一只撒了欢的小狗般冲进雨幕里,踩着雨水中的泥坑玩了起来。   一会儿,雨幕渐渐变得稠密,雨声连绵不绝。   另一名蓝衫的行人走向凉亭中避雨,虽然是避雨,但走路不疾不徐,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衣襟已经湿透。   他走进凉亭里,好像很意外这荒郊野岭中还能遇见人,轻轻“咦”了一声,然后饶有兴致地抱拳道:“萍水相逢,两位不介意我也凑个地方吧?”   “请便。”   段折锋看了他一眼,眼眸中似有金色游龙一闪而逝。接着他好像也发现了什么,似笑非笑地道:“兄台如何称呼?”   “敝姓龙,家中行七,叫我龙七就好了。”蓝衫人笑道,“两位如何称呼?”   “我姓段。”段折锋淡淡道,“那边是我弟子。”   雨幕中的青年人突然动了动耳朵尖,好像听到自己被提及,兴冲冲地又跑回凉亭,挺起胸膛道:“我叫丛影!你好!”   龙七后退了一步,有点不适应突如其来的热情,道:“呃,幸会。两位是龙门县本地人?”   段折锋不置可否。   龙七就问:“最近有没有看到天象异动?比如说,太阳天突然下雨,或者是暴雨突然停歇之类的情形?”   段折锋道:“天象倒没有异动,我不知道。倒是这条山路上的小湖,就是近日才出现的,很是奇怪。”   “对!我就是为了这个来——咳咳。”龙七收敛了一下激动的神色,“那两位有没有什么线索?譬如说,这湖出现的时候,是不是下雨天?天上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影子?”   两人还在打着哑谜。   丛影却听得不耐烦了,跳出来就道:“你就是想说,有一条蛟龙掉了下来,水之灵力消散,在此地化成了小湖吧?”   龙七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段折锋笑了笑,说:“这是当地流传的传说之一,据说功德深厚的蛟龙死后,尸身化山,灵力化水,可以泽被一方。”   “原来如此……”   丛影又忍不住插了嘴,舔了舔嘴唇道:“就是啊!我缠着师父过来这里,本来还想尝尝看天上龙肉的滋味呢!谁知道尸骨无存……”   龙七瞪圆了眼睛:“啊?放肆!!!”   段折锋却笑了一下,用指关节敲了敲丛影的脑袋,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凡间谣传‘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我徒弟一向顽劣,不过是说笑罢了。”   龙七却好像遭到了极大侮辱,一脸愤懑地瞪了丛影两眼,接着挪远了些,心中陡然有些怀疑这对师徒。   他借着看风景的名义,悄悄又睁开了第三层眼睑,露出了他真正的眼睛——一对龙瞳。   他悄然观望,却只见段折锋身上并无灵力,不像是修真之人;而丛影的身上则笼罩着浓重的妖气,看来是刚化形的一头妖怪。   ——一只妖怪,拜一个人类为师?   好像很有故事的样子。   龙七重新凑了过来:“嘿嘿,段先生,你和丛影是怎么认识的?”   丛影刚想开口,段折锋却制止了徒弟,转而看向龙七道:“没什么出奇。”   龙七自然知道自己是被敷衍了,却不肯轻易放弃,觍着脸说:“那两位准备去哪里啊?”   段折锋道:“往龙门山见一位故人。”   龙七一拍脑袋:“巧了!我也是来龙门山参加一名长辈的寿宴,顺便问问他最近的异动是怎么回事!不如我们同行吧?”   段折锋似笑非笑,道:“萍水相逢,却直接相邀同行,兄台就不怕我们起了歹心?”   龙七哈哈一笑,面露自负之色,说:“不是我吹,而是我们龙……我们龙家个个身手不凡,世间少有能打得过我的!谁敢对我起歹心,那可真是找死。”   一旁的丛影跟着乐呵起来,没心没肺地说:“天上蛟龙都会掉地上,尸骨无存,只剩一滩水呢,更何况是你。”   龙七突然有些尴尬,说:“那个那个……想必是意外。”   丛影舔了舔嘴唇,转而揪住段折锋的衣襟,小声说:“师父师父,咱们答应他吧!”   段折锋便笑了起来,低声道:“莫撒娇。”   丛影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对深渊似的黑眸中,满是不谙世事的邪气:“天上龙肉,要聚会呢……嘻。” 第72章 定风波(2)   在龙七邀请之下,一行三人结伴而行,于山路间缓步慢行,看层林尽染的风光,倒是颇有几分意趣。   眼看距离龙门山还有一段山路,天色却很快暗了下来,他们便就近找到了一处废弃的山庙过夜。   其实这山庙此前并没有废弃,供奉的是本地的土地公。   然而土地公黄昏时望气,只见山上有一道龙气、一道妖气、一道魔气,径直奔着自家山庙来了,骇得险些当场大小便失禁,也来不及收拾包袱细软,哧溜一声就钻进地里逃了。   于是,当一行三人走到时,就见到这座山庙中,供奉土地公的雕塑昏暗无光,明显是已经被放弃了。   龙七还颇觉奇怪:“这龙门县也不是很穷啊,在这里当土地公应该是一份肥差,怎么会没有土地公?”   段折锋看了一眼供桌上的香炉,见其中香灰还散发着余热,便似笑非笑道:“想是出一趟远门吧。”   龙七叹了口气:“唉,自从那天杀的魔尊推翻了轮回命数之后,各地神职多少都乱了纲常……死人的魂魄徘徊世间,土地和城隍到处乱跑……”   话音刚落,龙七只觉得臂上一阵生疼,大叫起来:“喂!你咬我干什么!松口!松口!”   只见丛影“嗷呜”一口就咬住了龙七手臂,尖锐的牙齿直接咬出了血来,直到被段折锋拍了拍脑袋,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口:“哼!”   龙七莫名其妙:“我招你惹你了?你这个疯子!”   丛影嘴唇上都是血迹,舔舐了一下唇角,双目中是邪气凛然的危险神色,直直盯着龙七:“你的血真甜。”   这一刻龙七心中一怵,过后才暗自安慰地心想:只是个疯疯癫癫的小妖罢了,我堂堂龙族嫡系血脉,怎么能怕区区一个小疯妖……   过了一阵,龙七自动缩到了山庙一角,距离段折锋二人远远地,也不再上前自来熟地搭话了。   段折锋也不以为意,教训自己徒弟道:“我教过你,做‘人’时不能随意用牙去咬。”   刚才还嗜血的丛影,委屈地低下了脑袋:“呜,师父,人的手忒也麻烦了……十个手指头软绵绵的,远没有爪子好使。”   段折锋警告道:“翌日见了江……你师娘,给我把爪子都收起来,否则我就替你剪干净。”   丛影双眼里含了一汪眼泪:“哦!”   片刻后,天色黑了下来,山庙外竟来了两个凡人。   这两人赶着山路进来,明显是被先前的大雨耽搁了行程,直到天黑才赶到地方。   见到山庙之中阴风阵阵,两人明显十分害怕,犹犹豫豫地径直前往供桌前,噗通一跪,献上了一盒瓜果点心,祈求道:“山神爷爷,俺们村又被淹啦。这最近天上黑风不断,还老实下雨,庄稼苗都淹死了,求求您显个灵,让这黑云都散了,别再下雨啦!”   说罢,诚心诚意磕了一百个响头,直磕得头昏脑涨。   一抬头,却见那山神雕塑后面,竟然好似有一个人影在飘摇,吓得两人互相搀扶着大叫了一声。   但再定睛去看,却找不到人影了。   两人随后不敢多做停留,又闯进了夜色里。   凡人走后,从雕塑后面就走出来了龙七。   他翻开供桌上的食盒随意看了一眼,拿出一只桃子啃着,笑道:“这腾云、降雨明明是四海龙族的事儿,他们来祈求土地公有什么用?”   丛影不答,却跟着从食盒里取出一把瓜子儿,笑嘻嘻跑到段折锋旁边:“师父!”   段折锋却不接,他又不是小师兄,向来不太爱吃零嘴。他看了一眼馋嘴的小徒弟,叹了口气道:“吃了人家的供奉,就有了因果牵连,要替人家消灾才行。”   丛影想了一下:“龙七也吃了!他先吃的!”   龙七:“……”你是小孩子在甩锅给兄弟姐妹吗?   龙七将桃子啃完,抹了一把嘴,也有心想要给“小疯妖”丛影一些震慑,便笑道:“不就是收回雨云吗?这个容易,不用等到明天,只用一炷香时间,我保管让这龙门县所有的雨都停了。”   说罢,他像个神秘高人般一笑,拢起袖子斜靠在柱子上,双目紧闭,这就入定了。   片刻后。   龙七已经元神出窍,飞出了山庙。   “……”   丛影问:“师父,龙族都是傻子吗?当着我们的面就元神出窍,也不怕我把他吃了。”   段折锋扶额。   此时,龙七的元神已经化为原形——赫然是一条长达数丈的青色蛟龙,头上龙角尚显稚嫩,腾云驾雾地飞到了空中。   他见到龙门县上空果然云雾缭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近期常有黑云出没,老祖宗谓之不祥。   有几个龙族亲戚丧身于其中,引发了全族震动,他这一次来就来拜访王海郡龙君前辈,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没想到途中就见到真有蛟龙陨落,尸骨无存,只剩下一汪小湖泊,更遇到了段折锋和丛影这段神秘的师徒……   龙七甩了甩脑袋,先将这些事情抛之脑后。   他运起天赋神通,试图将空中这些云雾统统驱散——以四海龙族多年来翻云覆雨的经验来说,降雨不太容易,收雨却是轻而易举的,只需要将附近的云层统统驱散到别的地方去就可以了。   然而,正当龙七聚精会神之际。   突然间,身后的黑云之中,轰然响起了雷声,其中有一道冲天妖气直直向着他扑来!   龙七大惊失色,龙身还来不及回头,就突然感到一阵剧痛!   黑云之中,竟然伸出了一只巨大无比、干枯恐怖的爪子,一把就握住了他的龙尾,死死扣住之后,就要向黑云中拖拽进去。   龙七拼死挣扎,本能地从口中喷出大量水汽,试图冲散这片黑云。   然而他的挣扎竟然毫无作用,只是略略将云层削薄,勉强看见黑云中隐藏着的身影:这是一坨恐怖无比的黑影,浑身上下覆盖着凌乱、干枯的黑色羽毛,从羽毛中淅淅沥沥地滴着恶臭的黑血,仿佛一座即将腐烂的血肉之物,勉强还以羽毛维持着躯体的形状。   ——这是什么怪物?!   龙七大骇,拼死在云海之中翻腾,然而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怪物的巨爪。   眼看自己将要被整个拖进黑云,龙七心道:吾命休矣!   这一刹那间,突然有一道身影跃入了云层。   半个身子已经没入了黑云的龙七定睛一看,竟然是丛影这个小疯妖。   只见丛影身后张开了一对漆黑的巨大羽翼,轻松惬意地飞在黑云之前,笑嘻嘻说道:“这个龙肉是我先看中的!你得让我!”   ——都什么时候了,你特么还在小孩子吵架?!   龙七险些抓狂,勉强叫道:“快、快走!你不是他的对手!”   丛影说:“咦?还算你是个好人、不、好龙。”   他扇动着羽翼,从怀中掏出了一物,直接丢向了黑云,说道:“喏,龙归我了,这个九尾妖狐的内丹给你,当作交换。”   黑云中的怪物接过了内丹,爪子稍稍放松了龙七,却似乎还有迟疑。   丛影见状,嘟起嘴巴道:“喂,做妖不能这么贪心。我师父肯好好跟你说话,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应该不会想他老人家亲自出面吧?”   听到此话,怪物终于彻底松开了龙七,将九尾妖狐的内丹送入黑压压的羽毛之中,接着便驱使着黑云,向着远方遁去了。   龙七此时遍体鳞伤,刚刚逃过一劫的他心有余悸,睁大了双眼看着丛影:“你、你要吃我?”   丛影笑道:“师父还要你带路呢,我不吃你。”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继续磕着,一边叽叽歪歪地道:“回去了回去了,今天不趁机在外面玩了,不然师父又要说我‘撒手没’……”   “……”   龙七惊魂未定,心跳依旧砰砰猛烈,他稀里糊涂地跟着丛影,然而在飞回到山庙之前,心中陡然一个激灵。   他想起来了:坏了!眼前这个不知底细的妖怪竟然就如此恐怖,能够逼退黑云中的怪物……那他怎么还有个“师父”?!!他师父得是什么级别的老妖怪!!我、我、我……我现在喊饶命还来得及吗? 第73章 定风波(3)   害怕归害怕,龙七却是没有考虑过当场落荒而逃的做法。   原因其一是他已经明白,这一路走来的两个人大有来路,尤其是那个姓段的白发人,恐怕修为远在他之上。既然已经从黑色妖怪手下救了他,那应该不会大费周章地再来杀他。   其二则是龙七也有自己身为龙族的骄傲,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就落荒而逃的话,那背后的十多个兄弟姐妹、亲戚长辈,乃至于事迹如果传遍了四海龙族,岂不是颜面扫地。   龙七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乖乖跟在丛影屁股后面,回到山庙之中。   段折锋在炉上新沏了一壶茶,坐在雨声中,眉眼沉稳、气度不凡,别有一番文士的儒雅意趣。   但在龙七看来,却十足十是个披着羊皮的恶狼,表面上越是温和平静,就越让人恐惧于他深不可测的真实意图。   龙七进了破庙,第一件事就是先鞠躬行礼:“晚辈东海龙宫敖绵,家中行七,见过前辈!请问前辈尊驾何方,来我龙门山所为何事,晚辈能否帮得上忙?”   段折锋还未回答,丛影却是先吸溜了下口水:“你叫敖绵?是绵羊的肉,哦不,绵羊的绵吗?”   “……呃。”龙七硬着头皮转开话题,“是取‘福祚绵长’之绵。”   “哦。”丛影不解其意,还以为自己又识错了字,生怕被师父段折锋责罚,垂头丧气地说,“不是啊。”   段折锋笑着摇了摇头,道:“老吓他做什么?过来看书。”   只见丛影全无刚才直面大妖时的意气风发,此刻乖如一只小鹌鹑,坐到了炉火旁,乖乖看起了一本《千字文》。   龙七眼见师徒两个好像都不太在意自己,就偷偷摸摸地挪动双脚,蹭出一丈远、二丈远……直到蹭到了山庙的另一个角落中,打算把自己变成一条隐形龙。   然而天不遂人愿,段折锋喝了茶,最终还是随意地看向他,道:“你来龙门山,也是为合浦龙君的寿宴而来?”   龙七低头称是。   合浦龙君敖濋就是龙七口中所说的“长辈”,乃是四海龙族中颇有威望的一位龙君——“合浦”二字说明合浦郡是其封地,由于龙族胜地龙门山就位于合浦郡中,因此这个封地正说明此龙地位崇高,是龙族中钦定的一位守护者。   事实也正是如此,合浦龙君敖濋已经守护了龙门山四百年之久,按律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刻。   相比起人类而言,龙族确实寿命悠久,但始终仍有尽时。   寻常蛟龙寿五百岁,修炼有成的应龙寿二千岁,而唯有飞跃龙门、度过天劫的应龙方能成就神龙之位,寿数可与山川同岁——就如那守护不周山的烛九阴。   合浦龙君敖濋已经两千岁,寿诞就在三天之后。按照龙族古老的习俗之一,他广发请柬、宴邀群龙,为的是在众人见证之下,做出最后一次飞跃龙门的尝试……   若济,则飞升为神,与天地参;   不济,则身陨于是,埋骨龙门。   也不失为一场造化。   ——也许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段先生”,是合浦龙君的朋友?   龙七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颤声问道:“先生也是来参加龙君寿宴的吗?”   段折锋微微点头,但笑不语。   龙七长舒一口气:“既然是老寿星邀请的客人,当然也是我们龙族的客人,不如我们一同前往寿宴。今日幸逢段先生修为高深,救了我一命,等我返回家中一定以厚礼相谢!”   段折锋倒是很随意,道:“也好。”   龙七当即敛袖一拜:“那就承蒙先生照顾了。”   “你高兴的太早了。”丛影歪着头上下打量起龙七片刻,露出了笑容。   ……   数日之后。   合浦龙君在龙门山中的一处龙宫进行寿宴,龙族上下共计数十名成员都受邀在场。   除此之外,与龙族交好的几大世家、宗门、四海水族,甚至于世俗中人都有参与。   可谓是群仙汇聚,盛况空前。   当日龙宫之中,几位地位较高的宗主自然是受龙君亲自接待,得以位列宴席上座;   而地位不够的其余人等,就只能与龙君说两句话、奉上寿礼后,等在宫殿之外,届时在广场上与其他众人分列宴席其他座位。   此时龙宫内外紫气氤氲,灵香环绕,水族中的各色美人来往奉迎,更有鲛人为之作歌,营造出一番仙家气派。   合浦龙君须发洁白,面容却依旧年轻,双眼之中深不见底,神光起伏不定,令人见之便立刻联想到深水。   他身着锦衣玉服,头戴镶珠玉冠,在龙宫正殿中迎接贵客。   此时,龙七——真名为敖绵的这头小龙,急匆匆来见过了合浦龙君:“老祖宗!”   合浦龙君眉开眼笑道:“哎,绵绵小乖乖来啦!快来让四太爷爷看看,胖了没有?”   他伸手捏捏龙七的手掌,就似在赏玩七八岁的小孩似的,看来还想抱起青年来。   龙七大囧:“没……没胖!”   合浦龙君捏着他,不太满意:“怎么还瘦了呢?”   这时,旁边探出了丛影的脑袋道:“确实该长得再胖些。”说着擦了擦口水,直勾勾盯着龙七通红的脸颊,“绵绵小乖乖。”   龙七心脏好一阵乱跳,害怕地默念:老祖宗就在边上,他不能吃我不能吃我别吃我啊QAQ!   合浦龙君双眼微眯,打量丛影片刻,一眼看出这是个血统高贵的大妖……而且年轻尚轻,说来应该比龙七还小几岁,怎么眼睛一直盯着自家乖孙孙看呢?乖孙孙怎么还这么害羞地低着头呢?   合浦龙君打量二人片刻,显然生出了误会:“哦,我们绵绵小乖乖也长大了,晓得带道侣一起来看太爷爷啦!”   丛影:“?”   龙七:“?”   龙七懵了片刻,解释道:“不是,他不是……我们就是一普通朋友,他叫丛影,他在路上……算是救了我一命……”   “哦。”合浦龙君心中一合计:还是英雄救美的戏码!得了,这帮小年轻还害羞着,不打趣了。   于是只见合浦龙君慈眉善目道:“普通朋友,也可以来吃饭的嘛,来来,你们就坐太爷爷身边吧。”   他刚想去拉丛影的手,突然只觉龙须微跳,一股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触动了龙族敏锐的战斗直觉。   合浦龙君定睛看去,只见丛影身后还站着一人,此人外貌只像是个俊美的凡人,然而气机却隐隐牵动自然之势——导致合浦龙君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光是这一点便能够断定,此人修为不在自己之下。   合浦龙君心中一凛。   场上沉默了一瞬。   龙七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段先生,是丛影的师父。四太爷爷,您见过他么?”   此时,龙君苍老的双目中神光涌动,抬眼看向这位段折锋。   ——魔气。   深不见底的魔气,藏在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下。   袖口七道金纹,像龙七这样的年轻龙族或许还不知道,但合浦龙君却是认得的。数千年来,能够在妖魔之中获得如此殊荣的,恐怕仅此一位凡胎天魔……   无赦魔尊,段折锋。   合浦龙君手掌微拢,掌心中的灵力已蓄势待发,在他龙宫之中,数百阵图、上千水族精锐镇守于此,本该有自信能阻挡任何妖魔的侵袭,但是……   此刻他只觉背后渗出了些微冷汗。   “呵,段先生大驾光临,老朽真是有失远迎。不知尊驾白龙鱼服,来我龙宫有何贵干?”   段折锋笑了笑,这才启唇答道:“老龙君的寿宴,我倒是无所谓来不来。不过,我的那位师兄,想必是免不了要来一趟的。” 第74章 定风波(4)   半个时辰后。   合浦龙宫中已宾客云集,热闹非凡。   身为寿星公的合浦龙君位于大厅中央,以三杯水酒致敬天、地、人之后,便拉开了宴会的帷幕。   场中央,很快有一队身子妖娆的龙宫舞女开始美轮美奂的表演,靡靡乐声奏响之后,龙宫中腾起了飘然欲仙的氛围。   龙君礼数周到,在场的凡是尊贵客人,他都要亲自下桌去礼迎一番。   到了灵犀宗这一桌时,龙君笑道:“数年前到灵犀山时,老身还遗憾未能拜访到玄微真君。没想到这些年时移世易,江真人已摇身一变,成为了我修真界的顶梁柱,真是年少有成啊。”   掌门真人江辞月起身相迎,冰雪容颜也略微松融,点头道:“龙君客气了。”   二人互敬一杯水酒。   江辞月只是略略沾唇,果然如传闻中的一样,不苟言笑,颇为律己。   这时,龙君又注意到江辞月眉心剑痕已经很浅,猜测他与神剑无欺即将修炼至登峰造极之境,届时神剑就算不能轻易出鞘,以江辞月的元婴中蕴养的剑气也足以与天魔匹敌。   再看他腰上缀着的掌门玉牌,底下还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绘卷,想必这是传说中的《山海绘卷》,历经几番世事之后,外人更不知道威力几何,其中宿有多少听其号令的生灵。   “年少有成”这个形容实在是客气,江辞月如今可列为灵犀剑宗了。   合浦龙君心下稍微轻松了一些,向江辞月传音密语道:“真人稍等,我这里有一件棘手之事,需要你相助。”   江辞月不动声色,回道:“可是与龙门天柱有关?”   他果然是来观察龙门天柱情况的。   合浦龙君道:“算是有关吧。今日我寿宴上,出现了一位预想不到的人物,如今就在大殿之中,我不知其来意,不敢轻举妄动,只能——”   他还未说完,只听门外突然出现了大声喧哗之声。   什么人敢在龙君寿宴上这样喧哗?   宾客们几乎都停下了动作,回头望去,却见门外的天空突然由晴转阴,风声大作!   天空上徘徊巡逻的群龙都压制不住天气的异动,在云端显露出身形,大声呵斥道:“谁人在此造次?!”   只见浓云滚滚之中,突然赤红光芒大作,一辆织火狻猊牵着的马车横空而来,铁索横贯天际,化为结界将整个龙宫笼罩其中。   马车上很快出现一道黑色身影,生有六臂,头生狮子般的鬃毛,浑身上下笼罩有惨叫的冤魂,活脱脱是天魔临世的乖张模样。   “北域魔君罗刹隐!”   龙君一口叫破了这名不速之客的身份!   在场之人无不色变,面对这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君,不由得紧张戒备起来。龙宫中转瞬间亮起法术华光,一件件法宝隐隐将矛头对准了罗刹隐。   “哈哈哈,罗刹隐来了!”   魔君哈哈大笑,非但不以为意,甚至颇为自如地走下马车,信手一捞,便临空吸走了一把酒壶,将其中仙酿一饮而尽,这才砸吧着嘴笑道,“老龙王,你过个寿动静忒大,竟然引起了尊主的注意!”   他话音刚落,现场便有人抑制不住地惊叫:“是无赦魔尊!”   听到声音,罗刹隐忽然收敛笑容,斜睨了那人一眼,顿时令后者噤若寒蝉,再不敢放肆出声。   合浦龙君不得不走了出来,以上古龙威震慑场地,免得这魔头太过嚣张:“老朽自认与北域魔族无甚瓜葛,更无冤无仇,敢问魔君此为何来?”   龙威一出,这才将现场张狂魔气压制少许。   罗刹隐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拖了一张椅子,就和合浦龙君相对而坐,大咧咧道:“尊上觉得合浦老龙你活的够久、见识够多,算得上一个人才……龙才!所以让我亲自跑一趟,来送你一件寿礼!”   说罢,他一招手,便见狻猊马车上下来一对狼妖,恭敬地抬着一件一人多高、遮着幕布的事物,抬到了大殿正中央。   龙君脸色微变,看到这件东西遮着布,此刻他掀开也不是,不掀开也不是。   罗刹隐嘲讽道:“老龙!尊主送的东西,你看都不敢看么?”   场上沉寂了片刻,龙七忍不住上前提醒:“四太爷爷,这些魔头向来嚣张跋扈又阴险狡诈,说不定这里面是什么阴谋诡计,千万不要中他们的激将法……”   合浦龙君示意这位后辈退后,随后还是维持着得体笑意,看向罗刹隐道:“无赦魔尊亲自备礼,老朽却是消受不起,这件礼物我确实不敢收,请回吧!”   台下听见合浦龙君断然拒绝,都是略微松了一口气。   但罗刹隐却很不满:“老龙!!你什么意思?尊上送的东西,我罗刹隐亲自来送,你敢不收?信不信我今日就把你这龙宫搅个天翻地覆!”   他瞬间翻脸,合浦龙君也是不惧,凛然正色道:“你等送礼,是你们的事。但要我和你们天魔同流合污,那是万万不能。”   眼看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罗刹隐的魔气因怒气而翻腾不休,几乎笼盖整个龙宫,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正在此时,大殿中突然响起了一个清澈冷冽的声音:   “他送了什么东西,我身为师兄,也该有资格一看。”   鸦雀无声。   宾客席位之中,走出来一道雪色身影,正是灵犀宗主江辞月。   他眉目平静却隐含着威严,看向了正在发怒的罗刹隐。   不知为何,罗刹隐却没有继续挑衅,反而又坐了回去,哼了一声道:“看哪!本来就没让你们不看!”   这时,众人都是后退一步,以仰赖的眼神看向江辞月。   江辞月以不负众望,抬手将山海绘卷唤出,化为一道虚幻而巍峨的城墙,隐隐将自己、魔君和众人分隔开来,以免到时出现什么异动,从而殃及到所有人。   在城墙之内,江辞月右手凌空拂动,渐渐将“寿礼”上的幕布掀开。   众人躲在城墙后,都是屏气凝神地仔细看去。   只见幕布底下,是一道略显黯淡的金色转轮,似乎已经有些年岁,其上玄奥天数罗列,一眼看去就令人头晕目眩。   没人注意到,江辞月神色微变,动作突然停住了。   “——大衍天数金轮?不好,神器已经被魔化!”   合浦龙君忽然色变,发出昂然一声龙吼:“都转过头去!不能再看!”   说罢,他赫然化身为一条威武壮丽的五爪金龙,腾身而起,以无边云彩将整个龙宫覆盖其中,将每个人都隔绝开来。   原来那件幕布下的寿礼,正是灵犀宗曾经的神器“大衍天数金轮”。   金轮之中能预知未来的天鬼已经死去,然而其剩下的残骸被段折锋带走,在魔域之中交由数头梦貘大妖祭炼多年,此时已经不算是“金轮”,更堪称“魔轮”了。   此刻,梦貘大妖所编制出的梦境,已经如海市蜃楼般扩散开来,影响了所有人的神智!   若不是合浦龙君经验老到,及时将所有人隔绝开来,恐怕他们此时已经开始了自相残杀!   而在这场大梦之中,每个人都孤零零地经受着不同的遭遇。   有的人梦见了少年之事;   有的人梦见了被魔族围攻的幻象;   龙七梦见了自己被丛影生吞活剥的景象;   合浦龙君梦见了世界末日般的惨状……   而江辞月,却“梦见”了一处世外桃源,和一个命中注定之人。   桃源绘卷,沃土千里。   杏花灿烂地盛放,恍似无忧仙境。   “小师兄,好久不见。”   段折锋推开了清净小院的大门,带着他玩味的笑意,一如往常地看向江辞月。   江辞月却站定在原地,眉峰微微蹙起,说:“这是梦境,你只是一段幻象罢了。”   “既然是幻象,那岂不是正好可以为所欲为?”段折锋一挑眉,不怀好意地看向江辞月道,“我是不是很早就与你说过,你在梦里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别忘了——我也可以在梦里对你做更过分的事?”   江辞月的唇瓣微微一动,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觉得,眼前这个梦境委实太过逼真了,几乎让他以为牵起眼前的小师弟,他们就能走回灵犀宗门里,一起再听一次早课。 第75章 定风波(5)   回忆如白驹过隙,瞬息而没。   江辞月只是一恍神的时间,已见到梦中的段折锋向着自己走来,带着深沉笑意的双唇开合,吐出魔头蛊惑的话语:“既然只是梦境而已,何不重温旧梦?”   江辞月面色无波,只是长睫微颤,淡淡道:“此乃龙君寿宴,你身为魔尊,不该在此。”   段折锋笑道:“所以我是假的。”   江辞月却道:“但你行事……自幼乖张,破坏规矩不在话下,从来都敢兵行险招,所以就算亲身出现在寿宴上,也不是不可能。”   段折锋挑眉:“所以我又是真的?”   江辞月沉吟片刻,又沉稳道:“你麾下豢有数头梦貘大妖,对于梦境之事知之甚详……”   “究竟是真是假,掌门真人也说不准了?”段折锋笑着走近,宛如一头正在蛊惑人心的梦貘般,向江辞月说道:“小师兄,我回来了。你可曾想我?”   唰。   迎接向段折锋的,是一截雪亮的剑光。   这是他未曾设想到的回应,这时再抽身激退也有些来不及了,只见江辞月的这道剑光贴面而过,削下了一缕银白的发丝。   “我们都已经变了。”江辞月静静看着这缕发丝飘落而下,淡淡答道,“无论你是真是假,我只需要——一并斩断!”   随着话音落下,如练剑光刹那间铺展开来,宛如云破月出,光华瞬间照彻了一切迷雾。   段折锋未曾出招,反被江辞月截截逼退。   他的小师兄这一次毫无留手,上来便是凌厉的剑诀,就像在斩妖除魔。   不,他就是魔。   段折锋一路推到清净小院之内,终于退无可退。   眼看江辞月咄咄逼人的剑光近在眼前,段折锋眉峰一凝,若有似无的魔气就要从身后袭出,但就是这一瞬间罢了,到底还是收了回去。   他拔出了杀剑无赦,抵挡住了生剑无欺的进攻。   双剑在多年之后的首次聚首,便发出了无比欢悦的鸣叫。   一触即分。   而师兄弟两人的这场决斗,竟然就如当年在灵犀山门上,在灵犀真君的见证之下,那场青涩的对决一般。   一招一式,乃至于错身而过的衣袂都十分熟悉。   而这一切也终于停留在熟悉的那一幕上——   段折锋的剑没入了江辞月腰封之中,剑尖堪堪停留在那枚龙印的残痕上——早在多年之前,段折锋就已经为江辞月解除了龙印的盟誓。   而江辞月的那一剑,也留在了段折锋肩上的龙印处。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留手,他让段折锋流了血。   魔血很快沁出了玄服,血腥味令段折锋的眼瞳中有赤色魔气一闪而逝。   他缓缓道:“师兄,你果然变了。”   “我曾在天道之下发誓,要除魔卫道。”江辞月答道,“你曾经是唯一的例外。”   说罢,生剑无欺缓缓向前刺出。   江辞月问:“为何不躲?”   段折锋已经不是当年初上灵犀山的那个段折锋,假如他要对江辞月动手,只需引发魔气,化身天魔,便可以再战三天三夜。   到时赢的人就不一定是江辞月了。   但他没有这个打算,只是淡淡道:“求仁得仁,为何要躲?”   他叹了口气,又道:“时移世易,一切都会变。我曾经以为你是唯一的例外,江辞月,但是我好像错了。”   闻言,江辞月的剑又前进了一分,他冷冷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师弟,拔剑。你若是顾虑自己身上的龙印,不能对我出手,也可以现在就解除龙印,我不会多加干涉——”   “没那个必要。”段折锋没有理会肩上的伤口,只专注看了江辞月一会儿,便笑着张开双臂,说:“要杀便杀,江辞月,你从来不是那个多话的人。”   江辞月唇线紧抿,眼中杀意一闪而逝。   段折锋倒是闭上眼,悠然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刻他只觉得释然,因为想到很多事,包括前世他们的结局,也包括灵犀真君做过的一切,包括他们身上彼此誓约的龙印,也包括终于卸下重担之时……   踏上修行之路,逆天而行;   做一个恣意桀骜的大魔头;   然后死在江辞月手里。   人生三大快事,夫复何求?   “倒也……不错。”   段折锋笑了笑,接着便感觉到江辞月的气息突然逼近,在自己唇角印上一吻。   段折锋颇为讶然地睁开双眼,便看到江辞月欺身而上,一对琥珀色的眼眸中,倒映出清净小院内外的漫天花雨。   江辞月喃喃道:“你骗我,师弟。”   他伸手拔下发髻上的玉簪,任由满头白发披散而下,于朦胧天光中染上玉色。   ——江辞月这是在做什么?   这一幕突然使得段折锋沉寂已久的心声再次跳动,他想问:“你——”   却被江辞月打断:“不准动。”   段折锋刚想伸手,却被江辞月按了回去,右肩上的伤口未曾处理,但那种撕裂的痛感却渐渐化为了另一种酥麻。   巫山春色,朝云暮雨。   江辞月身上的灵虚香气近在咫尺,彼此的喘息声亦清晰可闻。   段折锋只想问:“莫非你还以为这是梦境?”   而江辞月竟然哼笑了一声,反问:“段折锋,你觉得我是真是假?”   段折锋哑然。   他似乎反被小师兄摆了一道,只得答道:“自然是梦境。这里都是假的,只有你我二人是真的。”   江辞月将他留在榻上,自己反倒起身,拢了拢松散的白发与衣襟,抛下了一句:“只许你骗我,不许我骗你?”   段折锋:“……”   江辞月拂袖而去,关上门没了踪影。   留下段折锋起身想追,却突然“嘶”了一声,恍然想起来:右手还被江辞月绑在榻上,真真是全程被小师兄骂得“不敢动”。   段折锋躺倒回去,半晌后一手掩着眼前,低低笑了出来:“小师兄,你果然是学坏了……”   一会儿,段折锋收拾起身,也推开房门,侧耳一听,便知道江辞月正在清净小院后的温泉中沐浴。   走到温泉外,果然便见两处屏风迤逦而开,雪白浓雾氤氲盘绕。   段折锋就在屏风前,欣赏了一阵江辞月的剪影,道:“但你也不能这样骗我,我还以为你真想杀我——”   江辞月冷冷道:“当年在灵犀山,你说你去去就回,我信了,但你骗我。”   段折锋:“……”   江辞月:“后来在不周山,你说会告诉我真相,我信了,还叫你哥哥,但你又骗我。”   段折锋:“……”   江辞月:“再往后,在黎国故都,你说会回来找我,我又信了。但你还是在骗我。”   “咳,”段折锋右手成拳抵在嘴上,想方设法地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想保护你,小师兄。”   江辞月:“今天,我给了你最后一次机会说真话。你却还在与我真真假假的猜谜。我气得想‘杀’你一次,你倒好,直接在我面前躺下了!”   段折锋沉默片刻,深刻反思了一番:自己到底说过多少句谎话,就连这么好骗的小师兄,最后都被逼成了这样……   须臾,他前进了一步,放软了语气道:“小师兄,我保证以后不会骗你了。”   哗然水声响起,如珠玉四溅。   江辞月从温泉中站起,雾气中隐约可见玉山般的后背,但又很快覆在了重重深衣之后。   他换上衣物,恢复了冰魂雪魄般的外貌,才从屏风后慢慢走出。   面对段折锋的哄劝,江辞月道:“这梦境你索性也不必驱散了,这就把这座清净小院搬去东海归墟罢。我不止想把你锁在院子里,还打算把你锁在归墟里,说不定一千年后你还能说出两句真话来。”   段折锋想了想,道:“若有你在,倒也不是不行。”   论脸皮,还是魔头的厚。   江辞月终于说不出狠话了,思来想去,骂了他有史以来最刁钻的一句:“混账东西!”   段折锋又想继续哄生气的小师兄,却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从江辞月摆在一旁的山海绘卷后面,鬼鬼祟祟地跑出来一直火红色的小狐狸。   这狐狸便是多日未见的容雩了。   只见它六条尾巴并在一起,同时灰溜溜地夹在后腿之间,耷拉着两个大耳朵,恭恭敬敬地走出来呈上一个打开的丝绒盒子。   江辞月走上前,从中取出掌门令牌,挂在腰封上,又翩然走了。   段折锋定眼看向这只满脸写着“我是狗腿子”的狐狸。   容雩两眼含泪,等着江辞月走了之后,这才委屈地哭天喊地:“尊上啊!!!三年了,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我都快把山海绘卷当成自己家了!!您不知道我这些年在江辞月手底下是怎么过的!!”   段折锋道:“师兄为何不再与我动手,是你透露了真相?”   “不敢不敢不敢不敢!”容雩连忙摇头,伸出爪子指了指身后的山海绘卷,小心翼翼地说道,“是那群稀奇古怪的‘穿越者协会’干的,我什么也没听懂。但当年山海绘卷成型之后,夺天地之造化,竟然可以遮蔽天机、延缓劫雷。那群自称‘穿越者’的魂魄被江辞月救下了之后,一听说可以住进山海绘卷里,一个个的喜出望外,连夜把自己改名为‘纸片人协会’,然后就开始向江辞月泄露天机。”   段折锋:“……原来如此。”   他倒是未曾想到,一时好奇,令江辞月做成了这道山海绘卷,还有这等效用。早该在他计划中死去的穿越者们,反倒成了江辞月豢养的纸片人,就如当年桃源村的人们一样。   那江辞月今日的这些奇怪行为,也就解释得通了。   但解释归一码事,生气归另一码事。这回得怎么哄小师兄才好? 第76章 定风波(6)   同样是深陷梦境之中,清净小院里是一番景致,但对于合浦龙君来说,却又是另一件事了。   距离他受困进入梦境,已经有一段时间。   合浦龙君不断梦见自己的记忆,从他从龙蛋中破壳开始,到修道伊始、初识劫雷,再到镇守合浦郡,年华老去,迈向生命的最后阶段……   长达两千岁的人生,在那浩瀚日月之下,转瞬即逝,如雪泥鸿爪,再无踪迹。   然后……   在无赦魔尊捣毁轮回天柱之后,世间生死纲常已乱,他又会何去何从呢?   合浦龙君一闭眼,一睁眼,突然却发现自己在战场上。   风沙漫天,乌云蔽日,浓烈的血与硝烟味隔绝了一切感官,唯有眼前的敌人那饿狼般的眼神,令他心跳狂乱,呼吸急促。   ——这是战场!不战斗的话会死!   合浦龙君握紧手中长枪,继而催动身下的战马,快速向着前方那名小卒冲锋。   他本以为自己武备精良,杀一个无马的小卒理应手到擒来,谁知那小卒竟然使出奸计——一把扬出手中的沙尘,洒入战马的眼中,将其惊起。   作为骑士,合浦龙君本能地催动术法,却忘记了此刻自己只是一名普通人,没有任何神异手段可用。   刹那之间,胜负已分,一柄断剑没入了合浦龙君的胸膛。   他瞪大双眼,不甘心地伸出双手去抓,却只在敌人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生命的活力迅速从他身上流逝,合浦龙君仰面倒地,在最后一刻才看穿了那漫天黄沙——   风沙之上,竟是两只执棋的巨手。   整片沙场,竟是一座硕大的棋局。   而他们这些生死搏杀之人,都只不过是他人的棋子罢了……   合浦龙君不甘地呢喃道:“区区一卒,怎能杀将?”   天下没有这样的棋局,没有这样的规矩!   然而,只听他身前那名小卒坚定地说道:“抱歉,我必须活着。”   豁然一黑,又是彻底的死亡。   合浦龙君脱离了凡人躯体之后,反而心中清明:对了,这是无赦魔尊专为自己所设下的幻境,无论怎么不合情理,怎么波谲云诡,都必然是为了动摇自己。但不管他怎么做,自己只要道心坚定,不为魔道所迷,就不至于让对方的阴谋得逞!   现在看来,这座幻境也不过如此。   “天下为局又如何?”合浦龙君低低道,“老夫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不为此等残酷的天命而哀叹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下一刻他睁开眼睛,再次看见了这片风沙战场。   但此刻,他竟然是一名衣着破烂的小卒!   脚踩过泥泞之处,浑身疲惫不堪,却还要面对对面兵强马壮的一名将领!   “这是为何?”合浦龙君睁大双眼。   只听天空中轰隆雷声响起,那执棋之人叹息着说道:“为了胜利,我选择兑子。”   兑子!   那执棋之人明知道一名小卒不可能战胜敌方骑将,但是为了胜利,却选择让小卒去送死,只为能拖住敌方一回合罢了。   这也是残酷的天命吗?   “必死之局,我为何要去?”合浦龙君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去,只见棋局上那条楚河汉界化为滚滚大江,阻拦在自己身后。   执棋人道:“过河之卒,有进无退。”   过河之卒,有进无退!   合浦龙君心中盘算:即便后退,也势必要被战马追上。届时自己无力渡江,凭白耗费体力,只会将最后一线生机给葬送!   说来迟实则快,就在合浦龙君思索之际,敌方将领已经拍马而来。   眼看那锐利的锋刃就要冲向自己,合浦龙君忽然看清了对方的面孔——分明就是自己!   不,是上一世的自己?   来不及思考了,他下意识地矮身攥住了手中唯一的武器,同时左手在地上抓到一把尘土,接着就向那战马的眼中撒去!   随着一声嘶鸣,那战马果然受惊立起,起作用了!马上的将领也愣了一瞬!   合浦龙君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合身而上,用尽浑身的力气,将自己唯一的断剑送入了敌人的心口——   他杀死了上一世的自己,作为骑将的自己。用上一世学来的方法。   眼看着与自己不甘地死去,他心中百味杂陈,不由自主地叹息道:“抱歉,我必须活着……”活着走出无赦魔尊的幻境!   然而,话没有说完,他已经愣住。   因为这句话,他刚才听到过。   黄沙漫天,万千兵卒如幻影般穿行而过。   合浦龙君站在其间,恍惚间看到,每一名小卒、每一名将领都是自己的面孔,每一个自己都不甘地在沙场上拼杀,誓死走出这片幻境。   可他死后,却依旧困顿其中!   合浦龙君仰头望去,看见那执棋之人犹如天神一般,以冰冷的眼神望着这一切。   ——如此多生命,如此多不甘,自己这么多的轮回,难道都不能击破这场幻境?   合浦龙君愤怒地指天:“老夫修行中人,本该逆天行事——你既然不配为天,就给我滚下来!”   轰隆。   随着一声惊世雷声,合浦龙君手持破剑,就像每一个经历雷劫的修行者一般,伤痕累累,却将雷劫斩碎。   他要杀死执棋人,主宰自己的命运!   轰隆。   当合浦龙君再次睁开双眼,就发觉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一副棋局之前。   那棋局中黄沙弥漫,正是刚才的战场。   而自己手持一枚白色棋子,正欲落下。   眼前的残局已经行至一半,敌方骑将眼看就要破河而来,直逼自己老巢,难道要任由他长驱直入吗?   不,他手中正有一卒!只要牺牲掉他,便可以阻拦敌方攻势!   合浦龙君下意识要将棋子落下,却听见手中棋子大声问道:“为何如此?”   他下意识地答:“为了胜利,我选择兑子。”   卒子怒骂:“必死之局,我为何要去?”   此时此刻。   合浦龙君心中震撼难言,执棋之手迟迟不能落下。   他抬头看去,只见棋盘的对面,执黑棋者面目笼罩在黑暗之中,正低低道:“唯有这场棋局的胜者,方能离开幻境。而输的人,会被抹去一切记忆,重新开始这场对局。”   “为了离开幻境……”合浦龙君深吸一口气,“无赦魔尊,我必须赢你!”   说罢,他将手中白子落下,正放在楚河汉界之前!   “过河之卒,有进无退!”   他要逼着这枚棋子与地方骑将厮杀,因为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他亦知道,这名小卒最终将会获胜,无视规则,亦无视天命!   啪。   棋子落下。   敌方骑将败退,这名小卒奇迹般地踏过河界,看见了无限的战场,也看见了敌方的元帅。   “将军!”合浦龙君大声道,“我已经赢了!”   他顾不上战场中,那些怒骂着天道不仁的自己,也顾不上沸反盈天的棋盘。他只知道自己赢了这场棋局,就理应能离开幻境,离开这场轮回。   但在离开这里的最后一刻,他竟然看到了棋局对面,那执黑之人……   赫然……   也是自己……   “输的人,将会被抹去一切记忆,重新开始这场对局。”   执黑之人,合浦龙君深深叹息,于绝望之中,没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将会忘记这一切。   他会发现,自己竟突然出现在战场上,还是一名骑兵,他必须要杀死对方的小卒……   “不!我分明已经赢了!”   合浦龙君怒喝一声,将手中棋子丢出。   只听啪一声响,棋子果真坠地。   而他满额冷汗涔涔,猛然站起身,将手中的棋盘推翻,无数的惊惧和惶恐在心中翻腾而起,宛如毒蛇一般噬咬着摇摇欲坠的道心。   他惊魂未定,察觉自己依旧在这个执棋幻境之中,但却已经逃离了那个生不如死的轮回。   此刻,坐在他对面的人,分明是一个黑发、盲眼的少年。   这是幻境中除他之外唯一一人,所以这少年必然就是……   “无、赦、魔、尊。”   合浦龙君一字一句地说道。   盲眼少年笑了笑,并未理会掀翻的棋局,而是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手中最后一枚棋子。   “敖濋,仔细想一想,你真的赢了吗?”   “我……”   合浦龙君早已汗流浃背,恍惚之间,几乎以为在少年人修长手指间拿捏的还是棋子,还是自己。   自己就是那枚棋子,沦落于无赦魔尊股掌之间,无助而彷徨的无名小卒!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自己刚入幻境之时的记忆,那些因为输掉对弈而被遗忘的记忆!   那时,魔尊说:“合浦龙君,不如我们来对赌。我这里有一残局,允你无限次地挑战,只要你能获胜一次,我就驱散幻境,从此于你龙族秋毫无犯,如何?”   而他说:“只需赢一次么?”   “不错。”魔尊道,“但是每次输棋,你都会忘记进入幻境后的一切,相当于重新开始。如何?”   “就算忘掉一切经验……”合浦龙君傲慢答道,“但无限次地挑战,无限次地轮回,我不可能次次一样。但凡有一次找到正确的道路,那就是你输。”   “是么?”魔尊双手交叠,黑眸深邃,笑容云淡风轻,“那我就赌你次次一样。天命所定,永坠轮回。”   天命所定……   永坠轮回……   如今……   那盲眼少年——无赦魔尊伸出一根手指,淡淡道:“外界弹指一瞬,你已在此处幻境中轮回一万三千次,每一次都一模一样。你赢了,可也输了。”   “为何……如此……”   合浦龙君闭上双眼,只觉世间万物、森罗万象都从眼前消失,自己的道心犹如千疮百孔,就在魔尊的注视下摇摇欲坠!   “我为何就像一枚棋子,永远都走一样的路?”他惶惑的如同初初修道的孩童,充满了对世界的不信任。   而魔尊坦然答道:“因为这天道要你生而为合浦龙君,要你傲慢无知,要你两千岁来不能飞升,要你此情、此性不可更改——要你做一枚无知无觉的棋子,却误以为一切选择都出自自己的本心。这便是这个世界的天道。敖濋,你想明白了吗?这样的天命,你打算遵从吗?”   合浦龙君怔然呆坐,许久不能言。   但他看到,魔尊手中那最后一枚棋子,正是自己的模样。   那卒子字字清晰,指天怒骂道:“老夫修行中人,本该逆天行事——你既然不配为天,就给我滚下来!” 第77章 定风波(7)   此时的外界,合浦龙君的寿宴早已中断,众人都宛如惊弓之鸟一般,躲藏在山海绘卷后面,惊惧交加地观察着魔气的蔓延。   突然,有人叫道:“龙君!龙君醒了!”   只见黑雾之中,忽有两道金光射出。   仔细一看,果然是合浦龙君从大梦之中清醒过来,一对龙瞳之中射出湛然金光,转瞬却又收敛回去。   他站定在黑雾之中,龙威很重,驱散了周遭的魔气。   而留在场地正中的那破碎金轮之中,飞出了几个黑色的字符,被龙君探手一抓,直接捏在了掌心里,动弹不得。   众人登时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兴奋地向着他走去。   “太好了,龙君清醒过来,就无需惧怕这群魔头!”   “我就说龙君不可能被轻易困在幻境之中!无赦魔尊也不过是初出茅庐,怎么可能动摇两千年道行的合浦龙君……”   “前辈,还请您带我们击败魔尊!”   然而,无视众人的说法,合浦龙君敖濋却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怔然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他默然站立许久,轻轻吐出一口气:“在那之前,老夫……还有一件事需要证实。”   距离他最近的,正是他的后辈龙七。   龙七只觉得老祖宗双目之间,仿佛流转着一层不详的怨气——他或许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龙七失声道:“四太爷爷……千万不要被幻境动摇,那都是无赦魔尊的鬼蜮伎俩!”   “是真是假,我自当辨明。”合浦龙君缓缓回头看了他一眼,展颜慈祥地笑道,“绵绵啊,你也长大了,该多看看这个世界了——今日,正是一个好机会啊。”   他说罢,整个人忽然迎风而长,豁然光华万丈,竟是瞬间化为一头须发怒张的五爪金龙,伴随着金石一般的龙吟声,向天空之上腾飞而去!   地面之上,所有人齐齐惊呼出声。   这一刹那所有人都在仰望,他们望着那两千余岁的苍老金龙腾翔而起,最后望了一眼人间,随后便向着龙门之上徐徐飞去。   龙门,龙门。   从龙族自古以来,龙门便是一个上古传说之地。据说,第一只龙便是在此诞生;所有的龙族也要在死前,至少膜拜龙门一次。   传说中,修道有成的应龙可以在此做最后一搏,若能越过龙门天柱,到达那天光之上,便有机会脱胎换骨,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神龙——就如那不周山上的烛龙一般,化身为神,与日月同寿!   此刻,所有人都知道,合浦龙君便是在做最后一搏。   青天白日之中,金龙的身影苍老而又圣洁,这一幕让他们震撼难言,只能静默地在此瞻仰。   只见合浦龙君接近之后,忽而盘旋在祥云中,而神秘的龙门天柱也缓缓出现,在众人眼中呈现出一道玄妙的天光,直贯天之极处……   向着更高,更接近道的地方,飞跃!   天空之中,忽而雷云滚滚,数不清的妖魔鬼魅从中现身,阻拦金龙继续向上。   而合浦龙君怡然不惧,合身而上,宛如金色雷霆般贯穿一切,在妖魔的谗言之中披荆斩棘,坚定地向着他的道飞去。   再接着,便是九九八十一道天劫。   然后,是罡风交加,地煞喷涌,三昧真火宛如彗星一般降临,落在金龙的鳞片之上,转瞬间将他遍体鳞伤。   龙血泼洒而下,如雨一般笼罩整个龙门山。   可他还在向上飞翔——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势必要见证天的尽头、道的真身,哪怕他因此身死道消,至少也该亲眼见证这世间八大天柱的真相,也让他的龙族后辈们看到这一切——他无所畏惧!   忽然,轰隆一声有无量天劫炸裂而开,刹那间将整个天地照亮成一片银白色。   那银白色中,又有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色喷涌而出。   一截金色的断角,飞旋而坠。   “龙君!”   有人失声叫道。   他们已经看到,金龙的身影被拥在那龙门天柱的光芒之间,犹如一片鸿毛般,轻飘飘地下降……   这是所有龙族的归宿。   合浦龙君终究没有成为神龙,他失败了,也即将身陨在天光之下。   叹息声中,龙族的后辈已经化为一条条蛟龙,向着奄奄一息的合浦龙君飞去。   龙君的身躯最后落在了龙门山上,一处小湖泊前,硕大的龙尾无力地砸落在一处山神庙上,将烟火气劈成了两半。   金色的龙首就垂落在山头,双目微阖,最后的鼻息中透露着不详的死气……   龙七第一个赶到垂死的龙君身边,哽咽叫道:“四太爷爷!……”   “莫哭,绵绵,我看到了……”龙君却是已经无法化为人形了,从金龙的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回声,“我虽未得道,却也看到了……结局……”   他在那天柱之中,看到了什么吗?   众人只见,从五爪金龙的掌心里,缓缓飘出了几个黑色的字符,在龙君的眼前重新组成几句破碎的话:   【……道不与易,天柱……】   【……濋既败,坠于龙门山下,寿二千四十岁……】   【……天命所定,永坠轮回。】   ——这是?   从那破碎的大衍天数金轮里飞出的几个字,难道是对龙君的预言吗?   可是龙君如果早已看到这预言,又为何在临死之前,双眼中流露出如此多的不甘和愤恨?   合浦龙君敖濋最后的视野里,只看到自己的龙子龙孙们围绕一团,哭泣着,念着自己的名字。   他合上双眼。   分明是自己的选择,已经是龙族最好的结局,在龙门天柱下最后一搏,然后在众多子嗣环绕之下,毫无遗憾地死去……可是为什么偏偏,耳边仍然响起了无赦魔尊的那番话?   天命所定,永坠轮回?   这算什么?   分明是他自己的选择,却为何仍然在金轮的预料之中,为何无赦魔尊早已知道一切的结局?   他这两千余岁的生命,他所有的经历、所有的体悟、所有为了修道呕心沥血的努力,难道都在天命预料之中,一切都毫无意义……   龙门天柱之下,根本没有任何龙族能够成神……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一切都不过是徒然逝去的生命,宛如蝼蚁的挣扎和呐喊,天道从来不曾在意过……   他们龙族的生命,毫无意义?他眼前这些幼小而稚嫩的孩儿们,甚至不曾真正看过这个世界的真实,便已经注定了往后的一生……毫无意义么?   这……算是什么?   龙七跪倒在龙君尸首之前,忽然,他见到了一幕异象,顿时大惊失色。   只见龙君紧闭的双目之中,缓缓淌下了两道血泪。   龙七骇然起身,却来不及说任何话。   只见,合浦龙君的尸身突然就像腐朽千年一般,快速地塌陷下去。金光熠熠的鳞片变得黯然失色,灿烂的龙血转化为紫黑的淤泥……   然后又从中生出了一只白骨森森的爪子。   那是一头瘦骨嶙峋、极其可怖的紫黑色魔龙……   从他的尸体上,拼尽全力地挣扎着,重新站了起来。   就像一个历经磨难的新生儿摆脱了已死的脐带的束缚,精疲力竭地大口吸气,然后向着天空发出了他最后一声、也是第一声咆哮——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天命!……天——命——!!!”   新生的魔龙浑身浴血,再度向着那遥不可及的龙门天柱腾飞而去!   在所有人惊恐的呐喊声中,只见魔龙再一次穿破云层,穿破妖魔的阻拦,穿破天劫和一切的不甘,轰然撞在了龙门天柱上。   天柱摇摇欲坠,大地动荡不休!   万千生灵骇然变色,再次仰望着天空上的那道身影。   而那魔龙每一爪都是一道鲜血斑驳的印子,他目眦欲裂,在无穷憾恨的驱使之下,张开破碎的咽喉,狠狠咬住了龙门天柱,将其一口粉碎。   随着轰然一声巨响,整片天空都仿佛破碎了,一切摇摇欲坠,再也没人能看得清楚。   他们只看见一片黑暗——   那铺天盖地的魔气化为一件斗篷,被魔君罗刹隐信手扔给了魔龙。   而魔龙在其中重新凝聚为人形,属于龙君敖濋的面庞上却再不见一丝往日的慈祥,只余冰冷的漠然之色。   黑色散发迎风而动,其间一对黯淡的龙角,已经折损了一只,仿佛是过往惊心动魄的证明。   猩红色的双眼不见分毫波动,无情映照出眼前众人惊骇欲绝的神色。   “合浦龙君身死,龙门天柱已毁,如今这世间就只有魔君敖濋了,哈哈哈哈!”   罗刹隐张狂大笑,扬手招来了那家织火狻猊所牵的马车,对敖濋说:“走吧,不要让尊上等候太久!”   敖濋拂袖登车,衣摆迤逦之间,只见其中有六道夺目金纹,彰显了他如今的身份。   “不……”   在场之人中,只剩下龙七仍不愿接受事实。   他艰难在罡风中睁开双目,伸手想要挽留什么:“四太爷爷——别走!!”   身后有人死死拽着他,劝道:“别去!合浦龙君已经被无赦魔尊的幻象所迷,彻底堕入魔道了!”   “不、不会的!”龙七绝望地大叫,“龙君刚才还在看我……!他绝对不会轻易堕魔的,一定是有原因的!放开我!”   “敖绵!清醒点!难道你要追随他入魔吗?”   ——难道要龙七追随他入魔吗?   敖濋赤红色的目光,扫向了苦苦挣扎着的龙七。   在他双目之中不见丝毫悲悯。   他只是抬起手,凌空斩下,将龙七那伸向他的手掌霍然斩落。   然后,他拂袖转身,登上了狻猊马车。   魔气刹那间狂涌,将龙七直接击落进湖水中。   龙七甚至来不及感受到断手之痛,就被一片冰冷的湖水所包围了。   他唯一记得的,是一双炙热的手掌将他从下坠中拉住。   丛影的声音说:“你哭什么?眼泪是留不住天魔的。他既然入魔,那就只有消弭毕生宿怨,平息心中憾恨,才能最后魂飞魄散,获得解脱。” 第78章 定风波(8)   当龙七再次醒来时,已经被很好地安置。身上无痛无伤,断手已经被用法术接了回去,以纯血龙族的生命力,再过个十天半月也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但他坐起身后,依旧迷茫地呆坐了许久,就像难以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他不敢确信一切都是真的……   但他试图走出房间时,遭到了阻拦。   几名龙族的亲眷纷纷来劝阻,有人说道:“你重伤初愈,外面又刚经历了天柱崩塌,很不太平,还是先呆在房中养伤吧。”   龙七开始还试图反驳,他依旧想出去,至少……问一问合浦龙君去了哪里,其他人又怎么说?还有,丛影呢?   但是每次他都被拦了下来。   几次之后,他也就明白了:自己是被变相地软禁在房间里了。   那日天柱崩毁之后,合浦郡动荡不堪,仙盟之人不得不采取最严厉的措施,将合浦龙君的亲眷——尤其是龙七等最受宠爱的后辈都软禁起来,然后大肆搜捕妖魔之流,同时将魔君罗刹隐、妖兽丛影等人列上通缉名单。   仙盟之中,都是合浦龙君昔日挚友、提携过的后辈,此时不得不共聚一堂,商讨起应对的措施。   只不过,连日来,多数焦头烂额,并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建议,反倒是叹惋不断。   “唉,龙君,何至于此啊……都是那姓段的魔头!”   “诸位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就能救回龙君吗?”   “迄今为止,入魔之人就没有一个能救得回来的,我看合浦龙君心性大变,早已不是我们认识的老前辈了。”   “不错!诸君千万不能将那魔龙当作是昔日龙君看待。天倾之下,生灵涂炭,他们又何曾怜悯过那些无辜终生?我们共聚在此,也是为了斩妖除魔,万万不可再放任这些人胡作非为下去了!”   一阵焦灼的沉寂之中,有人去看上首的紫炀帝君,只见他低头沉吟,又问道:“灵犀真人何在?”   几人都是道:“他与无赦魔尊渊源颇深,我们不敢邀请他呀。”   帝君吁了口气,向他们道:“都已经什么时候了,我们还要彼此猜忌,莫非是觉得一帮乌合之众,真能讨伐无赦魔尊?”   众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帝君细数道:“先不论千里之外的魔域,还有我们未知的数万万妖魔在枕戈待旦。就论摆在我们眼前的妖魔,目前看来即便最弱小的一个,也是那道行千年的六尾妖狐,最擅蛊惑人心;还有那妖兽穷奇,织火狻猊;就在你我眼前入魔的……魔龙敖濋;鼎鼎大名北域魔君罗刹隐,他的背后还有那神秘莫测的无赦魔尊……”   将纸面上的实力排列开来,众人方才惊觉:无赦魔尊的势力,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展壮大,那股磅礴魔气早已向仙盟侵略而来,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倒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紫炀随后又道,“但为今之计,我等还需联合一切可能的力量,先将魔龙敖濋留在合浦郡。想来他新近入魔,还未恢复至生前的鼎盛实力,是我们目前最有可能击破的弱点。”   “不错!帝君说的有理。”   与会者交头接耳,商量片刻后,又重振士气,很快投入新一轮的讨论当中。   当日过后,合浦郡上下便遭到严格封锁。   被关在房中的龙七不知外面情势如何,呆了几天难免心浮气躁,奈何毫无办法,只能徒劳地发发脾气,骚扰一番关押他的人罢了。   他倒是也想向亲友求援,然而所有人都更担心他也遭到魔头蛊惑——就连德高望重的合浦龙君都难逃魔掌,料想他一个区区百岁的小青龙更是不堪一击,随时随地都可能拜倒在无赦魔尊的脚下。   龙七气愤难言,在小院中焦躁地来回踱步,一抬头时,却看到了意外之人——   灵犀真人。   时近黄昏,暮色四合。   江辞月的身影在楼台上不太清晰,只能隐约分辨出玉带博冠,是准备出门的样子。   ——只是,以他的身份地位,似乎没有必要特地挑晚上出动啊。   龙七心中一动,直勾勾盯着江辞月看,直到盯得后者无奈垂目过来,无法再视而不见。   隔着夜风百丈,江辞月神念传音道:“何事?”   这是连日来第一个愿意搭理龙七的人,龙七大喜过望,连忙回应道:“江真人!麻烦你带我也出去吧!再被关下去我就要成第一个被憋死在家里的青龙了!”   “你可知道你如今处境堪忧,一旦擅自离开去见龙君敖濋,很有可能被误认作妖魔的党羽,一并通缉了?”   “我知道,但有些事不得不做,否则我余生不安!”龙七整理衣襟,深深向他一拜,随即正色道,“这次离开,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我敖绵咎由自取,绝不牵连江真人。求仁得仁,绝无怨怼!还请真人成全!”   江辞月冰雪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久远之事,轻轻叹了口气道:“痴儿。分明一无所知,却还是执着追寻……”   听到这里,龙七浑身一震,顾不上许多,目光灼灼地盯着江辞月,大声问道:“真人!你为何说我‘一无所知’?是不是你也知道什么,就像当时的龙君一样!他说……他看到过‘结局’,这是什么意思?!”   江辞月却避而不答,只是淡淡道:“若要离开,现在便动身吧。”   龙七到底是有求于人,不敢过甚地追问,只能闭上了嘴。   须臾,江辞月从山海绘卷中,召唤出两个纸人,以灵力画出两人惟妙惟肖的模样,作为替身留在了原地,避免仙盟中人对他们的行踪起疑。   只见两个纸人向江辞月行礼说:“全靠您了,剑尊大人!”   “假如真有人能拦住段总,那一定就是您了!呜呜呜拯救世界的希望……”   在旁的龙七听得一头雾水,看向江辞月道:“什么拯救世界?这两个……小兄弟,难道也知道什么?”   江辞月看了他一眼,只道:“知道得太多,于你无益。”   二人离开仙盟封锁的地界时,龙七忍不住向下张望。   他看到大地皴裂,风暴无休,天柱倾颓后犹如一条丑陋的巨大蜈蚣趴伏在群山之间,紫黑色地煞之气翻腾而上,造成黎庶涂炭,尸横遍野。   唯有那龙族陨落之地,小小一片湖泊尚存,宛如沙漠绿洲般醒目。只是龙君入魔时留下的那一截金色断角,已经消失无踪,想必早已被收走了。   “为什么……”龙七难掩沮丧,“为什么要这么做?哪怕有再大的苦衷也好,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杀戮……”   唯有身旁的江辞月一如往昔的平静,就像天边皓月、亘古不变。   他好像并未注意到这些事,目光看着云层,低声吩咐道:“噤声。”   龙七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下一刻便看见不远处的天空中,滚滚黑云忽而炸裂开来。   黑云之中,魔龙敖濋正在兴风作浪!   正道修士们将他团团围住,其中更有龙族的后辈、亲友们,他们更了解合浦龙君的修为,因而大喊道:“快将云雨祛除!魔龙在这云中会修为大增!”   雨云外,龙七睁大一对龙目,看得清清楚楚:   那名手持捆龙索的修士,曾经在合浦龙君座下听道,有过几分师徒情谊;   那名在外围盘旋呼风唤雨的龙族,分明是龙君看着长大的后辈,曾经也和龙七一起挨过龙君的竹板子,又一起吃过宴席的;   还有那个满脸凶狠、提剑而上的剑修,曾拜倒在龙宫门前,为他的妻子求取过灵芝草,受过龙君的恩惠的……   昔日亲友,何故一夕之间刀兵相向,都欲杀敖濋而后快?!   缠斗不知几时,眼看龙君在众人围杀之下陷入危机,龙七忍不住想冲上去,显出原形阻拦在双方之间。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他无法再坐视这样的悲剧继续发生在眼前。   但就在此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上,生生阻止了他的冲动。   龙七浑身发抖,紧紧攥着双拳,回头看去。   只见灵犀真人江辞月同样紧盯着战场,雪白长发在阴沉沉的天色中飘飞,袍袖同样鼓荡不休,人却静立如山岳,低声道:“不要上前,段折锋定有安排。”   ——无赦魔尊?   ——是了,魔龙敖濋怎么会在这里单独出现,遭遇围攻……难道那魔尊还有什么安排……   龙七心绪难平,勉强按捺住自己,继续向前看去。   接着,他见到众人合围之中的魔龙终于现出原型,一对冰冷的龙目扫视过所有人,嘴角带着一抹自嘲的笑意,缓缓说道:“看清命运,就活该众叛亲离;违抗天道,就注定举世皆敌……这就是入魔的代价么?”   听到这里,龙七难免又心神一震。   但突然,他感到自己肩上的力道突然加重。   回身看去,江辞月原本平静的双瞳收缩了一瞬,蓦然将手收回,负于身后。匣中神剑无欺更是清鸣一声,想必他内心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不知为何,龙七的心中同他一样,猛然浮现出了另一道身影。   ——无赦魔尊,你当年入魔时,也付出了这样的代价么? 第79章 定风波(9)   龙七这边在看着,只见那边的包围之势也已经渐渐收拢。   眼看魔龙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地叫道:“快快取出捆龙索,迟则生变!”   几乎是话音刚落,便听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然后在天昏地暗之中,一袭腥臭的黑云向着所有人袭来。   龙七心神巨震,刹那间认了出来——这是他自己曾遭遇过的黑云怪物!   几日不见,这怪物竟然更加恐怖,浑身上下干枯、凌乱的羽毛仿若沥干的黑油,包裹着白骨毕露的身躯,又似干枯老树的嶙峋枝条,一眼望之触目惊心。   而且就同上一次一样,这怪物不听人言,更不理攻击,只顾向着那包围圈中挺入。   刹那间,恐慌的惊叫声不绝于耳。   “这是什么怪物?!”   “快闪开!”   “救我——救我!他在吃我——啊啊啊啊啊!”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惨叫声过后,天空中竟散落下了一蓬鲜血,宛若天女散花般,很快被卷入了层层阴云之中。   那团黑云怪物竟是当场吃掉了一头蛟龙!   后者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被裹挟进黑云之后,转瞬间就化为一团血肉。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尤其是龙族后辈们,只觉得后背上一阵凉气直窜天灵盖——身为堂堂四海龙灵,从来都是他们横行无忌,又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任人鱼肉的处境?   面对如此怪物,未知的恐惧驱使着他们四散逃离,对于魔龙敖濋的包围圈也就彻底难以为继。   趁此之时,魔龙自然是一摆龙尾,化为一道雷霆穿梭在层云之中,眨眼间消失在了众人合围当中。   这一切发生得兔起鹘落,实在太快。   龙七尚且来不及反应,只听身旁的江辞月沉声道:“屏息。”   随后便是术法之力席卷而上,带着他同样遁入云中,向着魔龙一刻不停地追了过去。   只用了片刻功夫,远方的滚滚浓云连同那噩梦般的怪物,都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龙七惊魂未定,目光却不住看向敖濋。   此时,魔龙也略作休整,一对猩红的龙目看向了后面——不需要任何言辞,龙七便知道他已经发现了自己。   一咬牙,龙七便想上前,就堂堂正正地面对着这位入魔的龙君,问出他多日以来横亘于心头的诸多困惑。   但他正要上前,却忽然觉得浑身上下重逾千钧,一阵恐怖的魔气已经锁定了自己。   他艰难地抬眸看去,只见天光之下有一轮螺纹飞舟出现,拦在了他们与魔龙之间。   魔龙向舟上略一拱手致意,随后便化为一道流光飞向远处。   “等等!!”   龙七咬牙叫道,却见那螺纹飞舟中响起一道慵懒声音道:“丛影,拦着他,随你带去哪里。”   “是!师父!”   丛影兴致勃勃地从飞舟中一跃而出,人影刚刚拉长便化为了穷奇的原型,一口叼住了龙七。   龙七只觉动弹不得,一种被顶级掠食者压制的恐惧感,令他不由心跳加速,就连思维都要被冻结。   他知道那飞舟中是谁。   ——那个看似凡人的段先生,曾经在他被黑云怪物袭击时救过他的,令人闻之色变的无赦魔尊。既然当日他选择放过自己,也许,也许今日也还有一线可能……   “段、段先生……”龙七强自压抑着恐惧,颤声说道,“请、让我……再见他一面……”   “他不想见你。”而段折锋淡淡答道,“相见不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来不及说更多话了,丛影已经叼着龙七,张开双翼一个扑腾,就这样翻滚下了云海。   层云之上,螺纹飞舟静静停留,船舷上的金色符文在暮色中暗淡。   江辞月就立在原地,道:“那你又是否想见我?”   里面静了片刻,段折锋低声笑道:“你可别提剑进来,小师兄,我算是怕了你了。”   说罢,飞舟上帘幕自发扫开,俨然是扫榻相迎的架势了。   而江辞月毫不设防,踏上飞舟之后,一低头掀开帘帐,便欣然踏入其中。   飞舟上屋舍看似小巧,实则内有乾坤,里头桌椅俱全,更摆着一副青瓷茶具,看来早已有了待客的准备。   不过,现在两人显然都没有喝茶聊天的悠闲功夫。   江辞月的目光一直落在段折锋的身上。   他看他霜白的长发,看他漫不经心的眉眼,看他一如往常的桀骜不驯的眼神,一时间感觉小师弟与当年初登仙门之时并无分毫不同,除了外貌以外,秉性从未更改;一时间却又觉得,他们之间已经变了许多了。   相见之前的千言万语,突然都烟消云散。   江辞月静坐了许久,方才低声地说道:“天柱之事,我已经明了,杀人实则为渡人。师弟,这些年,你始终如此……是世人错怪了你。”   “免了,小师兄。”段折锋笑道,“你知道我听不惯这些虚的。”   江辞月:“为何不与我解释?”   段折锋反问:“你猜,敖濋为何不与龙七解释?”   江辞月一时沉默了。   段折锋悠然地倒了一杯茶,摆在江辞月的眼前,倒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先不说‘天机不可泄露’。就算是解释了,又有谁会相信一个魔头呢,你还记得当年桃源绘卷的下场么?”   当然是记得。   江辞月曾用尽毕生所学,想要将一切的真相诉说给绘卷中的桃源村人知晓,让他们明白自己生于一个可悲的画中世界,唯有死后才能在仙人相助之下逃离樊笼。   但是世人只知道自己生于这方世界之中,未知生,焉知死?他们不敢挑战死亡,不敢直面恐惧,更不敢相信所谓方外之人的一面之词,只将江辞月当作是桃花林里的妖魔鬼怪,恨不能将这异端邪说赶尽杀绝。   就像现在的段折锋。   无赦魔尊,众魔之首。举世皆敌,谁人信他?   ——与其徒劳耗费心力,去劝说那些愚昧世人,倒不如亲自动手,干脆利落。   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做的。   就像他屠空了桃源村的那一夜。   而在那之后,就算桃源村人已经明白了所谓真相,知道了段折锋杀人实为渡人,却终究无法将他看做救命恩人看待——只因那一夜的利刃与鲜血,仇恨与恐惧,都不是假的。   仇恨是真的,恐惧是真的。   所以没有人能够轻言看破,没有人能够替他人轻言谅解,没有人能在此之后以一颗平常心对待段折锋……   所以他只能是魔尊,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杀人无数的魔头。   接下来,只要这个魔头死了,那么结局就是完美的——所有人都能得救,所有人都获得自由,仇恨得以清洗,恐惧得以解脱,好人继续着他们的完美结局,而坏人魂飞魄散,永无来日。   “小师兄,你哭什么?”段折锋突然问。   “我……不知道。”   自从修行以来,江辞月从未感受到这种刻骨的悲伤与孤独。   他并没有因而绝望,只是难以忍受自己的回忆,他总是不停地想起段折锋入魔、叛逃出灵犀宗的那一天;他不停地想起自己与他剑刃相向的时刻,想起龙印,想起烈火焚身之苦;他想起不周山的雪,想起沦波镇的夜,想起更早之时,阴阳倒错绝境里的酒。   江辞月轻轻拿起茶盏,将其中的茶一饮而尽。   他已经克制住了自己手指的颤抖,轻声说:“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师弟,我同你一起寻找,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就像师尊在烈火地狱中赎罪……”   “如果有的话,钟九罹的皇后就不会魂飞魄散,他也就不会怒触天柱而死了。你忘了?她也是为他身受十万无辜之人惨死的天罚。”段折锋悠悠地说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仙人飞升,妖魔永劫。这就是天道。”   “不。”   江辞月抬眸看向他,清浅的双眸中依旧是坚定之色:“一定有办法,只不过是我力有未逮。师弟,你还记得当年山海绘卷一事,人、妖之间不是只能你死我活。我想要阻止妖魔吃人,却又不能饿死他们,这是可以做到的。只是我太弱小无力,是我空怀有一腔无用的壮志,既想强迫他人违背本性,又不能为他们开辟生存之道,满口都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的空话罢了。现如今我既想要你能得偿所愿——让世人安然赴死,又不想要你成为众矢之的,为之牺牲,也一定还有办法。段折锋,你要信我。”   段折锋深深望向他的眼神,蓦然叹息一声,而后又轻轻笑了起来。   两世以来,江辞月从来都是仙道中人的魁首,每个人见到他都会说一句“道心坚定”。   道心坚定,是一个怎样的坚定法?   便是在尸山血海的绝境之中,也从未见过他气馁;又如前世段折锋对他威逼利诱,乃至百般折辱,最后杀空世界,也未见江辞月有过分毫动摇之心,更不见他有过被魔气侵染,出现丝毫入魔之象。   “好啊,小师兄。”段折锋向前探手,轻轻抚上江辞月侧颊上未消的泪痕,温和道,“别哭,我什么都信你。” 第80章 定风波(10)   话也说尽,段折锋还想上前一步,却是不能。   江辞月人虽然坐在原地,双目微合,雪发分毫不乱,但是一柄寒霜凛冽的灵剑却已经指在半空,阻拦在段折锋眼前。   江辞月眼也不抬地道:“你怕是忘了曾经在沦波镇起誓,假如你真是鬼王一事的始作俑者,便永远不可再接近我。”   段折锋笑道:“难为小师兄还记得这件事。”   “记得。”江辞月冷冷道,“你每回骗我,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确实如此,”段折锋一手支着下巴,沉吟片刻后道,“但我怎么还记得,当时还有个条件……”   回忆突然袭来——   还记得当日,江辞月一脸肃容:“你向我起誓,假如你真是始作俑者,以后就不准你再上我的床榻。”   段折锋沉思片刻,严肃地问他:“小师兄,你确定吗?”   江辞月点点头。   于是段折锋竖起三根手指:“好,假如今日这些妖魔真的是我指使,那罚我段折锋从今往后都不能再上江辞月床榻——嗯,除非他主动。”   回忆完毕。   “……”   江辞月不近人情的神色突然有些不自然,他撇过头,没有直视段折锋的双眼,语调中竭力维持着冷淡道:“想要我主动,不该说点好听的?”   “哈……”   段折锋忍俊不禁,收敛了一下自己的笑意方道:“这位冰清玉洁的江真人,你学不会这个,莫要勉强。”   江辞月咬牙道:“没有勉强!”   “好啊。”   于是魔尊的笑声低沉而浓稠,他向后靠坐下来,黑袍如滚云般披散,一手勾着下颔,神色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还有几分不怀好意地勾了勾手指:“怎么还不来?别让师弟我等急了。”   江辞月呼吸一滞。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事后段折锋才慢吞吞收拢着衣带,对江辞月说:“小师兄,你该了解我,凡事我喜欢做两手准备。”   江辞月:“嗯?”   “兹事体大。”魔尊一脸正经地说,“故而这句誓言除了你主动之外,还有一个破解法:比如我们下次试试在床榻以外的地方?”   江辞月:“……”   江辞月:“滚。”   天已将晓。   冰清玉洁的江真人分明衣冠整齐,好整以暇地从螺纹飞舟中走了出来。   但不知为何他的眉目间却好像带了一分窘迫似的,也不多做停留,便化为流光飞走了。   等飞舟的帘子再掀开时,便只能看见一个段折锋慢悠悠在喝茶了。   一会儿,丛影从底下飞了上来,一脚踏上飞舟,立刻带着满脸委屈地叫道:“师父——!!!”   段折锋也不抬眼,慵懒地回了一声:“嗯?”   丛影声音一顿,停在了门口张望一下,发觉没有第三个人在,才好奇地说道:“师父,江真人好吃吗?你怎么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好吃,但不是你想的吃法。”段折锋笑吟吟道。   “那就行。”丛影便也有些高兴起来,“我好久没看见师父这么笑了。虽然我总感觉……”   “什么?”   “总感觉师娘他跑过来也兴冲冲的,反像是来吃师父的。而且……”丛影满头问号,“他不高兴么?怎么跑的这么快?”   段折锋停顿了一下,笑容暧昧道:“他么?害羞罢了。”   他说罢,将茶杯放下,又看了眼丛影道:“你跑回来就为了说这个?”   “不是啊,师父,”丛影被他一提醒,立刻又扁了嘴巴,将自己手上一道新添的伤疤翻出来给他看,“我好心救了那个龙绵绵,他竟然不领情!我让他别跟那些人混了,来我们幽州玩,他不跟我走,竟然还咬我!!”   “喔。”段折锋慢吞吞道,“想是你太过粗暴。”   “我粗暴?!”丛影哇哇大叫,“我都还没尝过他一口肉!!他就先咬了我!!!”   “他就这个反应?”   “呃……”丛影说,“我手上……都是血腥味,应该是不好吃吧。”说着,他狐疑地嗅了嗅自己的手掌。   段折锋道:“下回你洗干净了再去找他,兴许他就同意了。”   丛影认真考虑片刻,一会儿高兴地笑了笑,一会儿却又沮丧了起来:“唉,算啦,绵绵肯定是讨厌我了。”   ……   且说前一夜。   龙七终究未能见到心心念念的敖濋,只是被丛影捉住后颈,提下了飞舟。   那时,他十分担心敖濋的安危,但也只能稀里糊涂地问丛影:“龙君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那团黑云怪物究竟是什么?”   丛影便也稀里糊涂地回答道:“他不是很好么,没受什么伤啊,那个黑云好像是师父手底下的妖魔吧。”   “究竟是什么?”龙七紧张地问,“它为什么……好像在吃我们四海龙族?该不会是你的同族人吧!?”   “不会不会,穷奇就剩我一个了,这是师父说的,肯定没错。”丛影摇摇头,“它么,好像叫西什么的,西河?我没问过,但它确实喜欢吃龙啊,尤其像你这样鳞片亮闪闪的,他一口能吃八个!”   龙七只觉脊背发凉,他身为纯血龙族,却也从未听过如此骇人妖物——自古以来都是龙族称霸四海,又什么时候有过以龙为食的妖魔?那无赦魔尊究竟是找到了一种怎样可怕的怪物来对付龙族?   害怕之际,只听丛影说:“哎呀,别怕,反正那东西是从东海里来的,也离不了东海太远。你要是害怕,不如跟我回幽州吧……”   他这话说得期期艾艾,红彤彤的脸颊也不肯给龙七看到。   而惊惧中的龙七只听到丛影像是要带自己去幽州——幽州,那可是魔道的老巢!他一个清清白白的小青龙栽了进去,哪还可能清清白白地再飞出来?   急切之下,龙七一口咬上丛影的手掌,逼他放了手。   丛影一声痛叫过后,再去看龙七,却只见小青龙已经害怕得现出了原型,喷出一阵雪白的云雾作为遮挡后,飞快地逃走了。   “……”   片刻后。   丛影看了看自己手上整整齐齐的一道牙印,傻眼了。   龙七心中又惊又怕,又是懊恼与自责。   他趁着夜色未消,缩小原型,如一条泥鳅般地逃回自己院子里,将那顶替自己的小纸人收回,正打算松一口气,接着就感觉自己后颈一紧——   “绵儿!!你怎么能私自逃出去?”   龙七傻眼了:“……爹?!”   “臭小子!”龙七的生父——敖旭又气又急,拎起小龙崽子就咆哮道,“我叫你来给老祖宗祝个寿,没叫你他娘的在外面鬼混成这样!到底怎么回事儿,又是什么勾结妖魔,又是什么私自潜逃的?就你这点变大变小的伎俩,还敢长辈面前班门弄斧!你给我全部交代出来,不然我就抄竹板子了!”   天明时分,龙七已经鼻青脸肿,乖乖蹲坐在笼子中,听候长辈发落。   笼子乃是敖旭为了教训自家几个臭小子专门打造,但凡是幼年龙族进去里面的,几乎不可能自己逃出来。   龙七自小吃惯了老爹的家训,此时也只能耷拉着脑袋,说:“我、我也不想跑出去的,但是龙君肯定是有隐衷的,我听见龙君说的那些话了,他们却都不相信龙君,凭什么啊?”   “你凭什么啊?”他爹听得差点怒急攻心,“你才几岁的一个小崽子,就敢跟仙盟长辈叫板了?这么多人都调查不清龙君因何入魔,岂是你一个晚上就能说明白的?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落入魔掌?”   “才不会……”龙七忍不住反驳,“丛影虽然……虽然看起来可怕,但其实……是挺单纯一穷奇……”   “什么?!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我看你已经快被那几个妖魔勾引走了!!”   龙七小声道:“我说的是真的啊,丛影还救了我……不止一回。他跟我正常说话,也没有不可理喻,也不是嗜血狂魔啊。我觉得这些妖魔没有爹你说的那么坏,也许他和龙君一样,也是身不由己的……”   “住口!”   敖旭终于气得须发怒张,指着龙七咆哮道:“还一口一个妖魔!你知不知道他带着一群妖魔,跟踪你回来,差点害死我们所有人!”   “什么?”   龙七突觉浑身一冷,如置身冰窖之中。   因为从后面抬进来的那个笼子里,竟然躺着的就是丛影——   遍体鳞伤的丛影趴伏在笼子底部。   他浑身浸透在血迹中,被仙法禁制得动弹不得,黑发几乎与血液结在一起,难以分辨出片刻之前的清朗样貌。   龙七几乎是下意识地直起了身子:“丛影!丛影你怎么样!”   却只听见粗重的喘息声,丛影艰难地道:“敖……绵……”   “是我!”龙七连忙回应,“你坚持住!”   但是丛影却已经昏迷了过去,一只被折断的手臂看似想伸向龙七,却终究不得。   龙七只觉得鼻子一酸,五脏六腑都像被揉紧了一般,什么都顾不上了,泪眼朦胧地向着笼外大叫起来:“别杀他!爹!你们救救他,求你了快救救他!”   “呵……”   敖旭就站在两个笼子之间,阻挡住了龙七的视线,恨铁不成钢地道:“绵儿,早早醒悟!他是妖魔,只会妖言惑众,从头到尾都不可能对你有什么真心实意。”   “你们放了他吧……爹,就当是还他救我的恩情也行!”   “放了他?不可能的,我们必须得从他口中拷问出来情报。”敖旭道,“魔尊在哪里?魔龙在哪里?那黑云怪物原型是什么,如何对付他们?这些东西问出来之前,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要!”龙七嘶哑叫道,“我全都告诉你们!你劝他全部告诉你们,你放过他吧!他真的不是什么坏人!” 第81章 定风波(11)   眼见丛影就在眼前鲜血淋漓的模样,龙七只觉得揪心不已,很快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情报全部交代了,巨细无遗。   敖旭摸着自己的胡须,以一种奇异的眼神审视着自己的第七子,又问道:“你也只知道那黑风怪物名为‘西河’,来自东海,别的一概不知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丛影也不知道的。”龙七吸着鼻子说,“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再见到的话我能认出来的!”   敖旭闻言后,皱起了眉头,看向另一侧说道:“看来这些魔头对此也是讳莫如深,这些小辈也只是一知半解……”   龙七正不知道敖旭在和谁说话。   却见一道人影从远处走来,缓缓变得清晰,正是江辞月。   江辞月面色沉稳,看了一眼这边两个铁笼中的情状,淡淡道:“这便是你们所说的‘问询于龙族小辈’?”   话音刚落,敖旭身边的空气一阵波动,陆续浮现出几道人影,都是龙七认识的。其中更有一位来自洞渊天门的真人,颇有些尴尬地向着江辞月拱手道:“见过江真人。”   龙七:“???”   刚才还空无一人的院落中,竟转瞬间现身出好几人来。   更甚至,旁边铁笼中“血肉模糊”的丛影也是一阵变形,重新化为了一位龙族长辈,叹了口气道:“唉,丢人!”   “权宜之计罢了。”敖旭也是向江辞月一拱手,解释道,“敖绵这个倔小子,我这个当爹的最清楚不过了,往日里要他开口交代他的几个狐朋狗友,那是千难万难。更何况如今情况危急,妖魔各个不知所踪,也只有他和那小魔头似乎还有些联络,不得已,只能用这等法子骗他一骗……”   目瞪口呆的龙七这才明白过来,悲愤道:“爹!你骗我!丛影是假的,这些都是假的!你们就是想骗我出卖他!!”   “住口!”敖旭扭头呵斥道,“你小子翅膀硬了,竟然敢跟魔道中人沆瀣一气!等此间事了,我就将你捉回龙宫,闭关十年!”   龙七却不在意区区惩罚,只是目眦欲裂地瞪着眼前数人,满心的委屈、气愤、焦急、悲痛都化为一股怒气,烧得他胸腔里有一把火不吐不快:“你们这样……你们这样骗人和妖魔有什么区别!你们还不如妖魔!!”   啪!   敖旭当场就是一耳光,打得龙七眼冒金星,呕出一口鲜血后,萎靡地趴在铁笼之中,再说不出话来。   有人面露不忍之色,向敖旭说道:“龙君,敖绵究竟只是个孩子,想是受到了魔道中人的蛊惑,回家悉心调教一阵子也就好了,倒也不必下此狠手。”   敖旭心中何尝不知道心疼儿子,但大庭广众之下,他必须立场鲜明,如今正是众志成城、抗击魔道的时候,焉能任由自己的儿子对众多仙道真人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一巴掌将龙七打晕,是一种另类的保护,也是表明自己的、乃至于龙族的态度。   “我儿无状,让各位见笑了。”敖旭向众人说道,“好在目的已经达成,也不算是对敌人一无所知。请诸位先行一步,与帝君商讨对策。等我安置了这逆子,自来会合。”   话讲到这里,众人也就不再对龙族的家事多做置喙,纷纷告辞了。   也有人感叹道:“龙君深明大义,不惜如此教训亲子,实乃我辈之幸啊!”   “不敢,应有之义罢了。”敖旭公事公办地回答。   至于昏迷在笼中的敖绵,很快就没有多少人担心了。   只有江辞月沉默不语地立在原地,施展法术为敖绵稍稍缓解疼痛。他看到敖绵虽然昏迷,但伤势不重,想必是一时急怒交加,这才会呕血昏迷。   很快,身后已经只剩敖旭一人,他吁出一口气,这才略显疲惫地问道:“江真人……也觉得我做得过分了?”   江辞月没有回头,只淡淡回道:“修真之人自诩为替天行道,斩妖除魔也是正义之举。但像今日这般,欺骗利用自己至亲至信之人……这样错误的手段得来的正义,还是该有的正义么?”   敖旭静立半晌,苦笑道:“生死存亡之际,管不了这许多了。”   ——此正是龙族生死存亡之际。   合浦龙君入魔,黑风怪物出世。数月前仍不可一世的四海龙族,眼看着就落入了莫大的危机之中。   也怪不得敖旭会这样急功近利,逼问龙七情报。   龙族在短短几日之间已经来了上百名成员,乃是当代中流砥柱齐聚一堂了。论数量,甚至与在场的仙道中人也平分秋色。   龙、仙双方汇聚,一方以敖旭为首,另一方则是以紫炀帝君为首,很快就这次“龙门天柱”之事进行会谈。   龙族要求彻查敖濋入魔和黑风怪物,而修真者们则想要斩除妖魔,阻止无赦魔尊继续破坏八大天柱。   在这件事上,双方利益一致,都决定要一齐追踪妖魔,最好将其立毙当场,以免后患无穷!   转瞬之间,距离敖濋入魔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闻听消息之后,从各地赶来斩妖除魔的仙道中人,有的是乘坐着各派法器,有的御剑飞行,有的骑乘珍奇异兽,都响应紫炀帝君的号召,加入东海边的队伍。   此次往东海出行,共有四海龙族一百余人,各门派修真者三百余人,都是金丹以上的中坚力量,堪称当世罕见之景。   东海沿岸也很快笼罩了一座大阵,来对其中仙气龙息略作遮掩,避免凡间因而打乱——   尽管龙门天柱崩塌之后,沿海地带海啸不断,早已使得人心惶惶,无数流民向着内陆逃难去了。在众多宅心仁厚的修真者帮助之下,这次大迁徙倒也不算艰难。   数日之后,由紫炀帝君祭出一艘宝船,载着这支讨伐队伍,向着东方无尽之海进发。   此海域凶险万分,据说远接世界之末的归墟,一直以来都是鬼魅妖魔盘踞之地。不过如今众人留在船上,任由一路天雷、罡风与海浪呼啸而来,却都不觉得慌乱。   只因在大船前后,是百余名龙族化为原型,拥护前行,劈波踏浪!锐不可当!   上百条蛟龙共同出行,这是何等壮观的景象,就连东海上无尽的浪潮都要为之停步,更不要说是零星几只海上妖魔,早都望风披靡地退却了。   随着海岸很快被抛在身后,无边无际的海天之景取代了一切。   在这海面上,哪怕仙船再快,众人也难以感受不到自己前进的速度。只是连日以来海上壮观奇景、瑰丽天象、奇珍异宝的间或出世,稍微缓解了众人焦躁而忐忑的心情。   这一日凌晨,天色暗沉,海浪犹如翻涌着不详的墨浪。   负责巡逻的几名年轻人又有了新的发现,通知众人道:“快看!今日太阳升起又提前了!”   船舷边上,便有人举目远眺,果见远方一线天光,依稀能看见天与海的分界线了。掐指一算,距离今日的日出只剩下不到三刻时间。   “又提前了……”一位见多识广的长辈道,“日出一次比一次要早,看来是我们临近东方极境了。”   “什么是东方极境?”   “就是天的尽头!”   天之尽头,即为扶桑。   神话传说之中,有金乌居于扶桑树,黎明时分化为一轮金日,向西而行,即为太阳;待到黄昏,则褪尽鳞羽,回到扶桑。   如此轮回,就是凡间的日夜轮转。   “什么,我们快要到东方天柱‘扶桑’了吗?难道真能见到传说中的神兽金乌?”   “不知道,历史典籍之中,也只有寥寥几人能到此处!如果没有龙族凤族的扶持,这里也是凡人所见的极限了,从古至今,恐怕从未有人亲眼见过金乌展翅!”   说到这等神话传说,即便是古井无波的修行者也按捺不住,纷纷来到船舷边上,远远望着那朦胧的水天分割线。   突然,有人又道:“屏息,又有风浪要来了!”   话音刚落,东海上的风波何其之快,远方影影绰绰的昏黑大浪转瞬间就近在眼前,将这仙气蒸腾的大船摇撼不停,几乎被打翻当场!   此时,周围护卫的龙族之中,传来敖旭低沉稳定的声音:“四海龙族在此,谁敢兴风作浪?给我定!”   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煌煌龙吟之声!   随着百余名蛟龙的声音响彻天际,风浪竟如令行禁止,从遮天蔽日的一堵黑墙,很快化为一场狂风骤雨,却又在临接船舷之前,又化为一阵无害的大风大雨。   一场未知的大祸,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中。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甚至很快有了新的变故。   众人还来不及感谢龙族,也还未看清风雨过后的一挂吉祥彩虹,就先看见了在那滚滚重云被驱散之后,冲出来了新的黑暗。   那是一团难以名状的血肉之物,其形状早已残破不堪,赤黑而恶臭的残损鳞片、羽毛不断下落,宛如一场新的血雨。它在不甘地鼓噪着,癫狂地嘶喊着,充满怨恨地四处寻觅着猎物……   “是那头黑色妖魔!不好!”   “快全力催动法阵!不要让它靠近——”   猝不及防之中,只听前方传来了一声痛彻心扉的龙吟声!   “唔吼——!!!”   然后就是新鲜的龙血,劈头盖脸地向着甲板上的众人洒落下来!   血雨之中,几人都颤抖着看见了:“它在食龙——那怪物真的在生吃蛟龙!”   “护卫法阵呢?为何对这妖物无效?”   “莫要惊慌,快去请帝君和江真人!” 第82章 断离恨(1)   眼下情况危急,紫炀帝君果断出手。   只见一尊四方青铜鼎似的法器滴溜溜飞出,化作一阵纱雾包裹住那黑色的怪物,其中阵法运转之下,凭空而现出两道滚滚长河,如波涛翻腾、交织,最后幻化出一张鲸鱼的巨口,将怪物一口吞入腹中。   这怪物在水鲸的腹中变幻形态,一会儿如同长有肉瘤的怪鱼,一会儿又变成三翅五头的怪鸟,在其中不断挣扎。   幸好,此时江辞月也是赶到,眉心中一轮剑影唰然而出,剑光不似剑光,仿如月色般煌煌照下。   只见这怪物身上被照到之处发出滋滋异响,黑色血肉像石油般粘稠淌下,也渐渐终止了挣扎。   “是帝君的九海鲸吞之术!”   看见怪物被暂时制服,有胆大之人捏了个防身的法决,便待上前去查看。   众人的目光也跟着追进网中,想要一睹这怪物的真容。   身后,龙族却按捺不住了,叫道:“敢动我四海龙族?先扒了他的皮看看是什么真身!”   “不错!将此种异怪赶尽杀绝才好!不可放过一个!”   “咦?”   船舱中,突然响起一道略带疑惑的声音。   紫炀帝君的身影如电光激射,瞬间出现在人群之前,他目含烁光,惊疑不定地扫视过面前怪物,凝眉道:“且慢动手!”   说着,他捻起怪物掉下的一片漆黑鳞甲,端详起来。   正当此时,众人突然错觉般地听到隆隆鼓声,自四方海域中传来,海天之中倏忽间大放异光。   海面上波涛不休,宛如沸腾一般,即便在龙族的喝止下也未见停歇。   很快就见水面下鼓起一个巨大脓包,继而是一棵枯树从中陡然诞生——不,这不止是枯树,其每一根枝丫都是由皮肉组成,每一片树叶都似垂死的肉瘤般坠着,叶片摩挲之间传出阵阵苦痛呻吟之声。   巨树的树冠就这样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之中不断生长,几乎是眨眼间便铺天盖地,将整个船队都包围起来。   随着护卫法阵的灵光亮起,众人被保护在正当中,纷纷如临大敌地试探起了这棵巨树。   不过,巨树未见任何反应,仿佛死物一般,只是将他们困在正当中,变成浩瀚大海中的一个透明气泡。   “不必惊慌。”   关键时刻,还是江辞月出声道:“这里是古籍中所载,扶桑天宫。”   “天宫?”   众人抬眼打量,这诡异的血肉古树,还有停止挣扎的黑色怪物,怎么看都和传说中仙气缥缈的扶桑天宫搭不上任何的关系。   他们看向在场的几位德高望重之人。   作为仙道魁首的紫炀帝君,此时面带迟疑之色,看向江辞月道:“看来……我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江辞月默然不语,看向敖旭。   暂任四海龙族之长的敖旭却不在乎修真之辈口中的扶桑天宫,只是上前一步,说道:“这么说,这怪物是从天宫中闯出来的?敢食我龙族血肉,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昂——”   身后龙族群起响应。   眼看诡异天宫之中,龙族即将手刃黑色怪物,这时却又有一道悠然的声音从众人身前响起。   “日出扶桑,其道大光……海尽归墟,一泻汪洋。扶桑天宫的景致,各位可还满意?”   血肉古树之中,有一道黑袍人影从层层破败枝丫中走出来。白发如雪,袖藏金纹,正是段折锋。   眼见大魔头就在眼前,众人惊恐交加,险些先行动手。   但再仔细一看,却能发现眼前薄雾朦胧,形成一面水镜,而魔尊只不过是在水镜之中,带着嘲讽的笑意俯视着众人。   正主虽不在这里,但无赦魔尊这个名号所代表的一切,依然让众人胆寒。   “这一切……果然都是你所为?”还是敖旭上前一步,率先发难道,“你用这个不知名怪物为诱饵,将我们引入这‘扶桑天宫’,究竟有何目的?难道不怕我们群聚于此,一声令下,使天下人、龙共诛魔道,将你讨伐于扶桑天柱之下?”   面对老龙咄咄逼人的问句,段折锋却是不疾不徐,说道:“何必着急打打杀杀。我今日在这里,只是为了分别问二位一个问题。”   此刻敖旭心中,对于高深莫测的无赦魔尊只剩下忌惮。   他念及不久前刚刚入魔的龙君前辈,便不敢多听他说话,只是一边虚与委蛇,一边悄然向紫炀帝君传音道:“不能放这魔头继续妖言惑众,一会儿我先动手,你从旁策应!先下手为强,将这水镜打散之后,诛杀妖孽,推翻古树,釜底抽薪!料他段折锋有通天的能耐,也不能再兴风作浪。”   谁知,他刚传音完毕,却见水镜当中,段折锋的目光已经落在紫炀帝君身上。   只见无赦魔尊仿佛听见了二人的密谋,道:“帝君盯着这‘怪物’研究多时,想必是已经知晓祂的真实身份了。”   一旁沉默不语的紫炀帝君皱了皱眉,挥手一道袖光打散水镜,阻止段折锋继续说下去。   但疏忽之间,海上又升起了无数水镜,仿若一座水晶宫殿一般,包围着血肉古树中的众人。   而无赦魔尊的身影,就像鬼魅一般,在层叠无限的水晶中穿行,淡漠的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你们也该知晓,这不是什么怪物,而是金乌。祂是开天辟地,亿万斯年以来,天地间仅剩的神。”   天之尽头,即为扶桑。   神话传说之中,有金乌居于扶桑树,黎明时分化为一轮金日,向西而行,即为太阳;待到黄昏,则褪尽鳞羽,回到扶桑。   如此轮回,就是凡间的日夜轮转。   段折锋的身影,隐没在水晶之后。   每一面水镜上,很快又浮现出了截然不同的许多画面。   这其中,有着日出而作的农夫农妇,有着等候上朝的官绅士子,也有着面向东方、等候紫薇气机的修行中人,更有居于深山老林之中吞吐着日月精气的妖邪鬼魅。   镜面氤氲,照彻世间千般人,但每个人都仿佛等待着天亮的那一刻——等待着日出扶桑,其道大光。   但是,今天的日出,始终没有来到。   或者说,祂已经无法来到了。   祂苟延残喘,仅剩一裹破败的肉,支离破碎的鳞,还有黑色的血。其身躯之中,精、气、神早已耗尽,或许千万年前,就已经该如那不周山的烛龙一般,寿尽而死了。   如今,祂就受困在紫炀帝君的法器之中,动弹不得。   “帝君这件九海鲸吞之法器,号称是夺天地所钟,汇九海之灵,而聚于一鼎,法力非同凡响。”段折锋悠然道,“只是帝君离开之日,这东海中,日月昏暗,死水无波,凡有活物皆遭灭顶之灾,想必在你们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听到这里,紫炀帝君道:“确实是夺天地造化不错,但自从法器成形以来,所拯救的生灵又何止万千?我自问俯仰无愧于天地,不曾为非作歹,只是扶危解困。若有亏欠,待我百年之后,将法器之灵打散,令其重归天地罢了!”   他确实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浩气荡然的一番话下来,稳住了不少人的心神。   段折锋亦点了点头,接着目光看向了身后的众人:“看来,帝君实乃在世圣人了。那么,诸位比之帝君,何如?”   几乎所有人都在刹那间躲开了他的视线,仿佛这样就能躲开深入灵魂的拷问。   有人小声道:“帝君高义,我等遥遥不及。但我修行以来,只为求证长生之道,绝没有做过坏事……”   段折锋笑了笑,说道:“长生之道,贵在修真。修真之始,凝气筑基。诸位修行以来,所获天地灵气不计其数,也敢像帝君一般,尽数归还于天地神明吗?”   此话一出,有如石破天惊,四下皆寂。   行将殒命的金乌,就在那里,被困在紫炀帝君那“天地造化”的青铜鼎中,动弹不得。   就是这头丑陋狞恶的怪物刚才袭击了船队,生吃了蛟龙。   刚才还在喊打喊杀的众人,此刻突然都缄默不语。他们不知道一旦动手,金乌殒命之后,等待着这片天地的会是什么。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浩日陨落,谁能幸存?   “天下兴亡,我等之罪。”段折锋缓缓道,“天地开辟至今,修真之辈从未断绝。如今天地灵气荒废至此,山川、日月、诸神尽皆陨落,可都是我们每一个长生之人的因果罪业。”   拷问之下,有人终于忍耐不住,道心动荡之下,祭出法剑,就不管不顾地攻向段折锋。   “魔头!我不信你说的!休要毁我道行!”   众人还来不及阻止他,只见魔尊的身影刹那间从重重水镜中消失,停在了那人的面前。   而那人愕然的表情只定格在一瞬之间,接着身子便无力地软倒下去了。   从他的身躯之中,很快有灵气开始四溢,而那道茫然的魂魄则抬头看向了血肉古树——古树那沉默着的根须,以他的精、气、神为食,将灵气汇聚回树冠之中,融入了缥缈天光。   段折锋轻描淡写道:“身死道消,还道于天。善。”   他的衣袖轻轻一震,那死者就已经彻底消失了。   而血肉古树仿佛恢复了一线生机,却又只是杯水车薪,仅仅只能摇动叶片,从四面八方发出了连绵而低沉的哀叫声。   “这里就是扶桑天宫,这棵树就是扶桑天柱。”   无赦魔尊说。   “而这就是我的第一个问题。诸位,既然修行本是逆天之举,那么我等修行中人获罪于天,可赦否?” 第83章 断离恨(2)   “千万不可再听凭他妖言惑众!”   有人说。   “早有听闻无赦魔尊是世间罪孽之象征,能诱导人心中最邪恶的一面,现在看来,真相比之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们又当如何?”   一片混乱之中,有人趁乱向段折锋试探性攻击。   但他身影飘忽,如镜像一般碎裂,而后又出现在那一团漆黑血肉——金乌怪物的身前。   修长五指轻轻笼罩在金乌头颅上,滔天的魔气笼罩之下,就连这半神的造物也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发出不甘而又愤怒的咆哮声。   “你们的神……即将入魔了。”   段折锋轻描淡写地说着,这句让众人骇然色变的话,手指漫不经心地抚触着金乌。   “要想拯救金乌天日,必须要有足够灵气的血肉供奉,否则从此天地无光,众生涂炭……”   那对平静的双眼犹如深渊一般,注视着眼前众人,再次问道:“我的第二问便是——神明救世,日啖一龙。可赦否?”   龙族之长敖旭勃然色变:“给我杀了他!”   一直以来,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氛,就在这一句话落下后,被彻底引燃了。   没有人知道龙族口中的“他”究竟指的是谁,是无赦魔尊?还是即将入魔的金乌?   但在这一瞬间,已经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   首先是修行中人的法器发出万丈华光,紫炀帝君的鲸吞之术笼盖穹海。   接着是群龙狂舞,雷霆犹如冲刷天地的瀑布,黑暗中闪现的每一张面孔上或是惊惧、或是狰狞。   他们不知为何而战,如今还能为何而战?   即便是江辞月此时,也不得不设法自保,然后再尝试解开心头千愁万绪。   或许他是唯一一个尚能在此时捕捉到段折锋位置的人。   但在他追上去之前,却发现段折锋早有准备,就在那里等着自己。   “小师兄,”段折锋低声道,“在我问你第三个问题之前,我想知道在你心中,天道、人道,孰轻孰重?”   “天道人道,难道就不能两全?”   “能。”段折锋笑了笑,“现在就是唯一的机会,小师兄,我一直走在这条道路上。”   “万千世界系于一身,但你——”   “嘘,第三个问题,小师兄。为救天道,先屠人道。可赦否?”   江辞月蓦然失声。   段折锋伸手为他拂去鬓边散落的发丝,目光中无悲无喜、无惧无悔,反倒是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用最温柔的语气低声道:“杀,无赦。”   ——江辞月,你我一直都知道,这三个问题的答案是同一个。   ——杀,无,赦。   随着轰然一声,镜像碎裂的巨响。   扶桑天宫在无尽的雷霆之中崩裂,刹那间天地哀鸣,九天十地犹如巨人一般七窍流血,九海水面化为殷红,仙人与龙纷纷坠海,就像群星被神祇摇落向地面。   暴风雨中,有龙七呐喊的声音:“爹——”   继而是一头五爪青龙的身形在云翳中浮现,敖旭暴怒的咆哮声响彻天际。   “区区凡人,死何足惜!竟敢要我龙族为饵,饱足你等修行之需,简直荒谬绝伦!”   “且慢!”   “万万不可!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孩子,你若是助纣为虐、堕入魔道,从此他如何自处?!”   “哈哈哈哈哈哈!”   敖旭张狂大笑道:“神明救世,日啖一龙。可赦否?可赦否?你等畏首畏尾,担惊受怕,究竟怕的是什么!你们不选,那我来选!”   只见青龙腾空而起,径直向着天空之上飞举而去。   “什么金乌救世,此等神明不要也罢!什么天道衰微,此等天道不配供奉!我生而为龙,何曾在乎过凡人死活,更不在乎你们虚伪修行之人的口诛笔伐——若是顾念什么天道,那你们倒是还道于天,死给我看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蝼蚁之身,本就挣扎求活,哪还分什么对错!”   说罢,他张开巨口,将那黑色金乌一吞入肚,浑身上下刹那间光芒收敛,数不尽的麟甲血肉剥落而下,形成一场纷纷扬扬的血雨,在所有人震撼的仰望中,坠入茫茫海渊。   日月倾颓,只此一瞬。   敖旭以自身性命毁灭了扶桑天柱,这一幕场景宛如开天辟地的神话一般,深深凿刻在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扶桑天宫哀鸣下沉,海面卷起无底深渊,天柱化为无尽黑色的碎片,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漫天飞灰之中,龙七呆呆站在原地,只觉冰寒刺骨、透彻心扉,生命中再无分毫温度。   ——直到江辞月抓住了他的手腕,对他说着什么。   但龙七只感觉眼前的一切缓慢而又安静,就像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   ……   扶桑天柱崩毁之后,天无日月,世间几无光明。   东海上,人、龙两个阵营一分为二,再无半点合作可言——既是因为敖旭的死,也是因为金乌的消失。   说到底,非吾族类,其心必异。   四海龙族仿佛突然醒觉过来:自己本就没有参与仙魔之争的必要,索性不如趁此机会回到龙宫,免得卷入这场呼之欲来的劫难。   只有龙七公子敖绵独自留了下来,他终究想再见敖濋一面,亲口问一句“为什么”。   战场之上,他化为龙身,倒是少有的几个能牵制住穷奇丛影的人之一,于是即便不受待见,也依旧跟随前线战局,一步步紧逼向魔洲腹地。   而另一方面,修真者也一分为二,一部分继续追杀妖魔,另一部分则回到了东海沿岸。   盖因扶桑天宫的倾覆,东海掀起万丈波涛,向着沿岸地区汹涌进发。江辞月便不曾参与追杀妖魔,而是回身赶在浪涛抵达之前,抢先救走百姓。   即便末日之下,黎明百姓本就十死无生,但他依旧尽力而为之。   因此,当他回到正面战场时,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七天。   此时,局势已不容乐观。   先不提世间法则已经被数次扰乱,生死、日月甚至都已经不在天道掌控之中。   眼下八大天柱已去其六,只剩余中央建木天柱,危在旦夕,以及最神秘莫测的归墟天柱,尚不知位处何方。   为了阻止无赦魔尊对建木动手,各大修仙门派早已派出人马严防死守,同时号令天下高手追缉妖魔。   为保万无一失,他们甚至布下迷踪大阵,将建木天柱的位置隐藏起来,只有寥寥几人知晓。   ——即便是江辞月也未能得知。   为了浩劫下的万千凡人,江辞月也去问过紫炀帝君:“以建木之力,开辟空间本是易事,难道就不能暂且先将灾民安置其中?”   紫炀帝君说:“兹事体大,我也不能做主。”   江辞月还待再劝。   紫炀帝君就摇摇头:“你就别让我为难了,唉……建木确实能庇护不少凡人,但人多口杂,那魔尊手下妖狐又擅蛊惑人心,一旦将天柱位置泄露给了妖魔,引来无赦魔尊强攻,我们留下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就是自缚手脚,如何全力应战?眼下天柱只余其二,我们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为了几个凡人而葬送大好局面啊。”   江辞月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道:“我不会为难于你。救灾之事,我自己尽力而为就是。”   他离开之时,紫炀帝君问:“日月已堕,你即便救人,又能救得了几个?杯水车薪,何苦来哉。”   江辞月答道:“无愧于心罢了。”   为了救人,江辞月不得不再次祭出山海绘卷,将全部法力灌注其中。   经历诸多事件,如今山海绘卷灵气磅礴,已经超乎凡人的控制能力——或者说,也已经超乎多数人的想象范畴。   此时绘卷之中,山川具备,甚至已经居住了许多人。   正如当年桃源绘卷的诞生一般,江辞月在不知不觉间竟也救下了成千上万人。   这些人当中既有托庇于他的灾民,也有无处可去的魂灵,甚至也包括几个成了纸片人的穿越者们。由于外界情况越来越糟糕,对他们而言,这里便是最后的桃源,江辞月便是最后的希望。   如今听说最后的天柱危在旦夕,天下大势岌岌可危,穿越者之一的白济忍不住劝江辞月道:“剑宗大人!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线生机了!都怪我们没能阻止段折锋黑化入魔……”   “与其说是阻止,不如说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身后一个穿越女小声说道,“甚至连我们都变成了魔尊计划当中的一环,真的是不能小看原住民的智慧。”   白济恳切地望向江辞月道:“我知道您于心不忍,而且从不杀生,但是现在为了千千万万的人能活下去,您必须要杀死这个魔头了……全世界只有你能做到了!”   在他的目光中,江辞月却平静道:“还未到时候。”   白济有点茫然,问:“什么的时候?”   “还有一次机会。”江辞月轻声说着,目光看向了远处飘摇着落花的杏花林,“我没有放弃。”   一片金色的花瓣落在他的肩头,江辞月看了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变得温柔了起来。   他好像是在对自己说着,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放弃。” 第84章 断离恨(3)   大日陨落之后,世间昏暗无光。   先是东海潮汐暴涨,泽国水淹万里,接着是田野荒芜,植被凋亡,再然后寒气陡临,一夜之间天下负雪,世间黎民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   江辞月不忍见生灵涂炭,于是携门下弟子四处奔赴救灾。   由于世间大乱,到处都是一片末日景象,即便是修道有成者也已经无暇他顾,更别说互通有无。   昏天黑地间,各地音讯断绝,许久没有别的消息传来。   数日过后,江辞月从忙碌中收到一封传书,是来自仙门的建木秘境之中。   将信笺拆开一睹,却见其中纸张好似迫不及待一样,直接自行蹦了出来,落地见风就长,直到化为了一个人形——   正是当年来自于桃源绘卷的纸人。   只见这纸人一见江辞月,深深揖了一礼,立刻就说道:“仙长,大事不好,建木秘境被妖魔大军围攻了,怕是危在旦夕!小人是来求援的,请灵犀门快点派人去吧!晚了只怕那魔头要将建木天柱也摧毁了!”   他急急地说完,又是一拜到底。   江辞月将纸人扶起后,说道:“你是独自来的?如何逃离妖魔大军围攻?”   纸人解释道:“小人身形特殊,敛息之后从地底钻出来,路上遇到妖魔就假装是个小妖怪,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这里。”   江辞月眉头微微蹙起,向着信笺飞来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随后又问:“建木秘境所处位置特殊,连我都不得而知,妖魔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纸人白惨惨的脸上又平添了几分尴尬,“小人不甚了解缘由,但听说是里应外合。”   江辞月听到这里,便明白了:“想必是有入魔者叛乱。”   纸人默默点了点头,又找补般说道:“一定是那魔尊暗中谋划,他最擅动摇人心,手底下还有妖狐这样存在,就连龙君都不能幸免,也怪不得那几个修士……”   ——哪怕是在世界末日的前夕,人族最后的避风港之中,也还是会有修士堕入魔道,加入妖魔阵营。   只能说,内讧是人族特色,自古如此,不曾更改。   纸人最后又是一拜,说:“为今之计,还请仙长您快去救援!否则只怕建木天柱也会顷刻覆灭了!”   江辞月沉默片刻,说:“你当真以为自己逃了出来?”   纸人悚然一惊:“仙长何出此言啊!”   话音未落,便只见自己来处魔气突现,有一六臂狮首的魔头陡然现身——正是罗刹隐。   刹那间,纸人就迎风而矮,突然又变回了一张纸似的,钻进土里。   然而他的努力是徒劳的,罗刹隐大咧咧一脚踩了上去,将他定在了原处,又笑道:“灵犀剑宗别来无恙啊,眼看这建木秘境也落入我手,要不你就从了尊上?”   江辞月只不答,冷冷道:“段折锋理应告诉你,不要来招惹于我。”   “尊上说过。”罗刹隐收回笑容,“但我若能听话,我就不是魔。”   说罢,他须发怒张,上面缀着的无尽冤魂齐齐发出凄厉叫喊!   江辞月也不姑息此魔,念头一转之间,眉心剑影——生剑无欺凛然而出!   趁着两人斗法之时,地上的纸人连忙钻了出来,连滚带爬地离开原地。   他虽然没有冷汗,但也脊背发寒,知道自己是被罗刹隐故意放出来的,只怕就是来找江辞月的踪迹!   而江辞月这连日来所救的百姓,想必就在不远处,或者就干脆在他身后的山海绘卷里!   自知是犯了大错,纸人现在又想回去紫炀帝君处汇报情况。   然而抬头一看,他再次骇然失色。   只见来处黑云弥漫,茫茫远处有一道金光乍现,俄而建木天柱浮现,天地间都是刺耳的嗡鸣之声——宛如天道示警,又如世界哀鸣。   他便知道,建木天柱也支撑不住了。   “……连紫炀帝君他们,连那么多的仙长也拦不住吗?”   纸人站在原地,也不再逃了,只是心如死灰,呆呆地想道:罢了,想必这真就是世界末日,那无赦魔尊应该就是天道灭亡的命定之人,否则又哪来如此伟力,如此智计……   想到这里,他索性原地坐下,最后看了一眼天边。   只可惜,连日月都已经不存了。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声音间歇中。   生剑无欺已经将罗刹隐压制在地,须发与白骨透露零落了一地,彰显着先前一场战斗的酷烈。   罗刹隐咳了一口魔血,说:“哈,我输了。”   江辞月在他眼前落地,白衣翩然如举,低头问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襄助段折锋,为什么要参与灭世之举?”江辞月淡淡道,“你是天生天魔,对人类殊无恨意。”   罗刹隐笑了笑,鲨齿凛冽间吐出漠然无畏的话语:“理由,正是你们人族才需要的东西。我等妖魔想吃人就吃了,想灭世就灭了,如果你一定要问为什么——那就是我可以这么做。倒是你们,道貌岸然,吃肉都要找一千一万个原因,不嫌累得慌?”   江辞月默然片刻,说:“此正是人区分于畜生之道。”   罗刹隐又说:“人族自己搞这一套就罢了,竟然还狗胆管到我们妖魔头上,说要诛灭我们?哈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尊上乃是凡胎天魔,正是看破了你们这等虚伪行径,他能让这世间回到理所当然的时候,届时什么妖、什么魔、什么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等自在!哈哈哈哈,我想杀人就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声音突然一停。   罗刹隐气息已绝,只剩下一双怒目圆瞪着,充满恶意地瞪着江辞月,却仍旧没有仇恨。   江辞月深深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少顷,魔气倾泻而出,罗刹隐的身躯已经化为无穷瘴气,将土地寸寸吞噬。   江辞月遥望天际,知道建木天柱也即将崩塌。   他便不再去看,转而抛出身后的山海绘卷——   只见其中山川依旧,屋舍不改,好似完全没有收到外界天地末日的影响。   但仔细一看,其中天空隆隆震荡,竟然也有崩塌之象。   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哨声,一只小凤凰从其中钻了出来,落在江辞月肩头,叫道:“不好啦,八大天柱只剩一个归墟,却是最特殊的一个天柱,无法聚拢灵气。现在灵气一直动荡,我们都没法修炼了!”   不止是无法修炼,甚至自身修为也在灵气潮汐之中动荡,轻则跌落境界,重则心神受创,乃至于身死当场!   山海绘卷中看似安全,但终究也属于这方天地,覆巢之下无完卵。   江辞月快步踏入山海绘卷中,顾不得其中百姓的恐慌之声,便祭出神魂中蕴养着的生剑无欺本体——   此剑一出,光彻山河。   它本就不是杀伐之剑,用在这里竟然激发出一百二十分的实力,硬生生镇压住了灵力潮汐的波动。   紧跟着,小凤凰丹朱一声清鸣,周身焚起无穷烈火,向着天空中扶摇而起——转瞬间,化为一轮烈日悬挂空中。   绘卷之中便有了日神。   只是凤凰毕竟年幼,仅凭自身妖力,仅仅维持了瞬息功夫,便开始经受不住天道威压,缓缓向着山崖间坠去。   情急之际,又突然只见一道金光从远方群峦中亮起。   江辞月抬头望去,从白发到衣袂都被这道光所照亮,他飞举而起,清晰地看见,那是一条龙。   那是被江辞月救下来的幼龙,龙七子敖绵。   只见他化为龙身,缓缓飞起,携带着茫茫云海簇拥而上,温柔包围着烈日。被光芒所照彻的龙身鳞毛毕现,宛如皎洁月轮,共同地抵挡住了天的倾覆。   绘卷之中便有了月神。   江辞月明白此刻十分关键,立刻默念剑诀,催动生剑无欺粲然出山——   灵气随之暴涨!   这一刻,万千生灵都在仰望着这一神迹。   他们亲眼见到在剑影之中,仿佛有一道虚弱的天光飘摇而起,渐渐生辉。   ——建木天柱!   “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无影,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   “原来如此。”   原来八大天柱之中,建木是唯一的活物,也是唯一能够改易的天柱。   它象征着“天地之中”、“百民之国”。   如今随着原本秘境被毁,世间日月倾颓,而大量百姓聚集在这山海绘卷之中,随着初始日月的成型,天地中最后一线生机就应在此处,因此建木也自然应该位于此处。   随着建木的出现,山海绘卷中的灵气仿佛得到号召一般,顷刻间风平浪静,这绘卷顷刻间便可称为是洞天福地之首,如今再没有能与之媲美的灵脉了。   不久,生剑无欺也从建木虚影中飞旋而回,悬停于江辞月的身前,散发出阵阵宝光。   江辞月的身影就立在山川之上,建木之下,日月映照之中,白发如雪,仿若天命之所钟。   此时他手抚神剑,心中想道: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剑可为杀器,也可为礼器,却不曾听过“生剑”之说。神剑“无欺”从来不肯杀敌见血,难道就是应在此处,才会被称为“生剑”?   他一贯是不喜欢宿命论的,但回想起生杀二剑,便想起段折锋手中的杀剑无赦……   而江辞月并不知道,此时此地,山海绘卷之外,也正站着段折锋的身影。   杀剑飞旋于他的身侧,有所感应般地震颤起来。   “不急。”   魔尊笑了笑,低声说道:“要破这山海绘卷,总得先和小师兄商量一番。等他明确拒绝过后,我才好硬来。” 第85章 断离恨(4)   江辞月想过很多种再见段折锋的方式。   以这魔头的行径,以及过往中的斑斑劣迹,要想闯入这个山海绘卷小洞天,实在有无数种办法:例如串通内鬼里应外合,或是煽动叛乱攻心为上,又或者干脆围三缺一,以最血腥残酷的法子来贯通出入。   但江辞月没想到,段折锋是一个人走着来的。   没有那势焰熏天的狻猊座驾,没有那俯首帖耳的三千妖魔。   只是一个普通的月明夤夜,段折锋敲响了清净小院的院门,问道:“小师兄,我知道你在里面,开个门。”   江辞月:“……”   门打开的时候,江辞月又是一怔。   眼前的段折锋是记忆中的师弟——他少年模样,穿着一身单薄的黑衣,幽深的双目里有时带着笑,又有时是对这个凡世的淡淡讥嘲。   但他看着小师兄的时候,总是带着笑的。   江辞月忽的移开视线,同时说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段折锋笑道:“那可好,我最喜欢做小师兄说‘不可’的事情了。”   他说完,小师兄果然气恼了:“你可知道这是山海绘卷之中,是属于我的法宝洞天,这里无数人想要取走你的性命,你还敢独自一人现身?”   段折锋欣然点头道:“总不能再带一个来煞风景。”   江辞月却没有让开身位,只冷冰冰盯着他道:“你是觉得我不敢动手?还是不会?于公,你是祸乱天下的魔头,于私,你更是出身我灵犀门的叛逆之徒,我现在就该动手将你镇压。”   “小师兄既不敢,也不会。”段折锋无奈叹了口气道,“于公,你先前刚与罗刹隐大战一场,别人不知其中细节,我却知道——你当真还有那个余力,与我再战?”   江辞月没有说话。   “于私嘛,”段折锋便向着院中杏花树下走去,低低地坏笑着,“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庄的这阙词,讲的是私相授受之事。   换句话讲,偷情。   江辞月当即恼羞成怒,差点要抽出剑来砍了这混账师弟。   段折锋只是笑,望着清净小院里的陈设,叹气道:“小师兄是念旧之人。就算是这里也一如从前,甚至不知道多添件家具。”   他说着,自在地找到树下的桌椅,挥袖一拂,就坐在了那棋盘前。手指抚触到粗糙的黑白棋子,果然也仍是少年时一起制作的粗劣。   回过头再看角落中的药架,其上铺的整整齐齐的香料与红纸,也还是那时一起卷香用的模样。   甚至一探手,还能找回数十年前的回忆,替小师兄卷起了熟悉的灵虚香。   江辞月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场景,他几乎要以为这仍是在梦里。   他于是站定了,没有再去段折锋的近前,只是低声地问他的背影:“你来我这里,只为了叙旧吗?”   “是啊。”段折锋头也不抬地回,“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你也知道你说服不了我。你我本是一样的固执,又何必费那个功夫。你若有什么别的问题,倒是可以问我——我知无不言。”   江辞月冷冷道:“确实知无不言,但有没有说真话就不知道了。”   “咳,”段折锋于是补充道,“从小时候起,我几乎……一般……通常来说,不会骗你。最多有那么一二……五六……不超过十次,迫不得已说了些假话。”   江辞月:“包括这一句?”   段折锋:“……好吧,这一次保证不骗你。”   江辞月:“那就以我的性命起誓。”   段折锋断然决然地:“不行。”   江辞月:“………………”   片刻后,江辞月走上前来。   段折锋以为他要拔剑砍上来了,没想到江辞月走到旁边,撩起袖子地研磨起了香料,同时嫌弃地说道:“你的手艺还是如此粗疏,制出来的灵虚香只能算作三等。”   段折锋道:“毕竟你师弟已经做成了魔尊,平素别说制香、敬神,都是等着别人来上供的。”   江辞月:“听闻你在幽州大行掠夺,搜刮金银财宝、童男童女无数——”   “可不敢。”段折锋挑眉,“金银财宝就罢了,怎么还传的出童男童女来?”   江辞月瞥了他一眼,就像小时候审视那逃了课的小师弟:“你连天柱都已经毁了六个,还有有什么好怕的?”   段折锋想了想:“惧内。”   “你。”江辞月无语片刻,收了他卷好的三炷香,就敬在一座空白灵位前。   灵位是空白的。   不敬天地,因为天地不仁,更危在旦夕,反而还等着一众凡人去解救。   不敬鬼神,因为轮回已殁,万千魂灵无所去处,倒不如魂归故乡,魂飞魄散落个清净。   不敬苍生,因为苍生蒙昧,受困于囹圄天地间不得解脱,乃至于视施救者为仇雠。   ……这些事,江辞月都不曾对外人提醒过。   可段折锋知道他的意思,哪怕他们从未聊过这个话题。   于是魔尊也拈了一炷香,随手插进了香炉,道:“不妨敬奉我们自己。”   “‘我们’……是指修道者,还是妖魔?”江辞月问。   段折锋摇摇头:“是‘我们’这些蒙昧无知、苦苦挣扎求存的凡人们。”   江辞月想了想,点了头,便双指并拢成剑指,在这灵位上遥遥刻下了“人”这个字。   于是正魔两位魁首,便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在这清净小院之中,谈笑间卷完了灵虚香。   江辞月这才问:“如今只余建木天柱,就在我这洞天正中。你准备何时动手?”   段折锋说:“你若同意,今晚动手。”   “我不同意呢?”   “也是今晚。”   江辞月的手指不觉间微微一颤,他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站起身看着段折锋,许久后涩然道:“建木天柱……也消失之后,会怎样?”   段折锋想了想道:“起先不会怎样,山海绘卷毕竟在你庇护之下。待我成事之后,就会带杀剑去往东海归墟,覆灭归墟之后,八大天柱全数崩毁,此世就将不存,只余一片鸿蒙。届时你以生剑劈开这鸿蒙,想必便是新的天道之始。”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下,笑道:“当年在阴阳倒错幻境中,师兄也是如此作为,想来应该并不陌生。”   江辞月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过了很久,才说:“你容我再想想。”   “小师兄,”段折锋道,“我知道你并不需要多想,等到那时,自然便会做出抉择。你一直都是我认识的那个江辞月。”   不论发生什么,江辞月始终是那个坚实可靠的求道者。   相信他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江辞月也知道,他不该,也不能阻止段折锋。   可他如何舍得?   怔忡中,只见段折锋却取出一壶清酒,摆在桌案上,又笑道:“这回不用逃课,也不用破戒,来喝酒便是。”   江辞月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好。”他一看就是不常喝酒,玉色的面颊染了星尘般的柔红。   过了一阵,江辞月说:“倘若没有生、杀二剑,没有灵犀门,没有师尊。你我师兄弟就做两个寻常的求道者,晨钟暮鼓,朝生暮死,也没什么不好。”   段折锋心想“这怕是不能”,世间非命之人本就罕见,何况是江辞月这般的道心呢?想来不论如何都是逃不掉这一劫。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忽然有兴致说道:“小师兄,你可知道,当年若是没有在井中相遇,你就得来段府拜会,带上你的灵犀石,来找有缘之人……”   他说着,喝了一口酒,笑道:“后来,满池顽石都开了花,你说我有仙缘,让我跟你走。我不在意仙缘,却愿意相信你,于是什么也没拿,就跟着你一去经年,再没有回到人间。”   江辞月听他说的若有介事,不由侧目看去。只见到许久未见的小师弟一袭黑衣,如披华光,正垂目看着盏中皎皎月轮,这一幕何逊于满池灵犀花开?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些年来,即便是最深沉最旖旎的梦里,江辞月也再未见过这样温馨的场景。   突然间,江辞月心中就有了决意:“罢了,你要做的事,我自知无法阻拦。但我有一个条件。”   段折锋挑眉:“哦?”   江辞月说:“再给我三天时间,就当是……就当是重温旧梦,你再做我三天师弟。三天之后,随你怎样。”   段折锋手持酒盏,眸光深深望进江辞月的眼眸深处,像是发现了什么,又像是单纯的宠溺,只低低笑道:“小师兄这般求恳,莫说是师弟,就算是夫君也当得。”   “不准口出胡言。”江辞月站起身,肃容看着他道,“既然是我门中师弟,就乖乖听话。”   “好。”段折锋于是正襟危坐,“师兄要做什么?”   江辞月沉思片刻:“……功课。”   “……啊?”   “做功课去。”江辞月无情道,“今日读《太上洞玄真经》一篇,《渡厄经》一篇,注释千字予我。”   “……”   段折锋看着江辞月。   江辞月看着段折锋。   片刻后,段折锋忽而展颜笑道:“今日我忘了做功课,小师兄,你的借我一用。”   说罢,他不由分说,拽着江辞月就向房内走去。   江辞月的声音很快又急促起来:“你……你功课归功课,不准碰我腰带!”   “好的,师兄。”   “那你这是在作甚?!”   “刚才骗你的,师兄。” 第86章 断离恨(5)   只有三天时间而已。   他们盟誓为证,就像当年在鬼门关前那般,立下了“三日之内决不出手”的誓言。   江辞月仿佛松了一口气,次日清晨在房外,弹奏他的七弦琴。   段折锋听了一阵,听出是《凤求凰》,当年在不周山下,烛龙逝世之时,他将琴谱给了江辞月。   想到此处,段折锋饶有兴致,绕出房门去看。   小师兄到底还是脸薄,听到段折锋出了门,立刻收了琴,假装什么事也不知道似的,抬头看看杏花。   段折锋笑笑,陪他在杏花簇拥下坐了片刻,突发奇想道:“若我还是当年那个目盲少年,小师兄大约就不会如此害羞了吧。”   他的小师兄叹了口气,说:“如今想来,你肯定是利用我的怜悯之心,瞒了我不少事情吧。”   “目盲是假,怜悯是真,那又有什么不好的?”段折锋笑道,“就当个浪迹江湖的游侠儿,朝生暮死,快意恩仇。到了快死的时候,便往小师兄怀里一躺,赚得几滴眼泪,心满意足。”   “现实是假的,感情是真的……”江辞月只摇摇头,出神地看向了天空中悬挂着的熠熠日月。   正午时,江辞月整理仪容,前往一座山峰上开坛讲道。   这是有山海绘卷之后,他每日都会做的事情——为的是教化绘卷之中的凡人、精怪,乃至于妖魔。   道坛相当简单,不过是一块天光下的巨石,江辞月盘坐其上,看着眼前沐浴着天光的芸芸众生。   他不讲复杂的道术,也不讲冗杂的功课,只是缓缓地告诉他们为人、为善的道理。   匍匐的众人之中,既有普通凡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有炼气筑基的可能性,也有野生的精怪,也有穿越者,还有几个来自桃源乡的纸片人——他们来自绘卷,也归于绘卷,本以为逃离了樊笼,却没想还是要奔逃至此。   大抵对于生灵来说,世间本没有所谓自由,一切的自由都是短暂而昂贵的。   段折锋并没有参与其中。   只是看见只六尾狐狸容雩,带着身后几个小梦貘,一本正经地也拜在江辞月面前,听取他讲道。   精怪倒了罢了,怎么这几个妖类也在听?   段折锋手指一勾,将那狐狸的灵识召唤来身前问话:“你听懂了什么?”   容雩的灵识神色懵懂,直到听见魔尊问话,这才惊醒般一个激灵,连忙拜倒在地,恭敬地答道:“我们不能全部听懂,一开始是想监视剑宗,后来……就是听着觉得心中宁静,反正没什么事做,也就听了。尊上饶命!属下们忠心耿耿,绝没有悖离魔界之心啊!!”   段折锋看了一眼,这狐狸通体笼罩淡淡的灵光,不像是正经入道,倒像是受到了道法庇护的凡人灵体。   “听便听了,本座不也是听他讲课。”段折锋笑笑,也没有怪罪容雩的意思,随手一挥,便让狐狸的灵体回到躯壳之中。   一刻钟后,江辞月讲道完毕,便隐去身形,化为一个普通人的样貌。   他沿路下山,在山脚下的一处药园里,侍弄其中药草花木。   段折锋跟着浇水,饶有兴致地按照多年前学习的功课,分辨出其中几样药草:“九重妖莳花、天健草……这都是修真者所用灵气之材,你就用来做凡人丹药?”   “绘卷之中,不分仙、凡。”江辞月扎着袖口,说着便又看了段折锋一眼,“也不分妖、人。有人病了就治病,没那么多规矩。”   于是这尊贵的二人,便接着分拣了药草,亲自搓了药丸,顺带整理了一番药柜。   等到一切做完,天色便也暗了下来,江辞月又忙碌着去往东极的山上。   绘卷之中,其东南西北四极之地,以江辞月和段折锋的能力,只需要须臾便可抵达了。   其中日月乃是龙凤所化,并没有东升西降的规矩,也更没有扶桑天柱能够停留,只是一味地燃烧着自己,在天空中奉献着光明。   江辞月能做的,只有在四极的山中设立日月神庙,由绘卷中所有人烧香奉养,以设法减轻一些日月的负担。   段折锋站在他身后没有上前,只是问:“既然没有日升月落,那么绘卷中何以判定白天或黑夜?”   “只能由我施法。”江辞月道,“该是夜晚的时候,便令天幕黑暗,四野寂静,好让万物生息。若有不能入睡的,就让梦貘令他们入梦,长此以往,至少人心中就有了日夜。”   段折锋低低地笑了起来,从后面揽着江辞月的窄腰,在他耳边道:“维系日夜、号令众生,小师兄这岂不是成了神话里的天帝么?”   江辞月按着他的手,一时不知道怎么训斥这个胆大包天的魔头,只好说:“我要真有那个本事,现在就该将你镇压在地下。”   “嘶……小师兄真残忍。”段折锋装模作样地害怕道,“堂堂天帝俘虏了魔尊,还要囚禁起来监禁,真不知道后者会遭遇怎样丧心病狂之事。”   闻言后,江辞月眨了下眼,竟没有说话,一贯清冷禁欲的眉目微垂,好像认真想象了一下。   段折锋:“……”   第一个日夜就这样过去。   第二个日夜,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到了第三天,夜晚即将到来的时候,江辞月带来了一壶酒。   他们就坐在东极的山巅饮酒,讲了些天南海北的故事。   段折锋本以为今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直到江辞月从背后对他出手。   “……”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魔尊没有任何的防备就中了招:他发现酒里有霸道的灵毒,东极山中藏着更霸道的伏魔阵法。   而江辞月的掌中没有杀意,只是将他制服。   数道黄符构成的锁链从天上地下蔓延出来,紧紧束缚着魔尊,将他吊起在阵法的正中,即便是以魔尊的实力,恐怕短时间内也无法动弹分毫。   “……这就够了。”江辞月喃喃地说着,收回了眉心的神剑,“师弟,今日你就呆在这阵中,不必再作挣扎了。”   事实是,段折锋确实也没有挣扎,他收敛了一贯的笑意,看着江辞月道:“师兄,你早就做此计划?”   江辞月转开脸,没有迎视他的目光,低声说:“三天之前才有此想法。”   “看来,早在我过来找你叙旧的时候,你就已经有了打算。”段折锋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让小师兄多相信我一回,最后却是反倒被小师兄骗了。只是我还有一个疑问。”   “你想问三日盟誓么?”江辞月说。   段折锋点点头。   江辞月的目光便穿过茫茫雾霭,看向天空中长明的日月,叹息道:“我告诉过你,这绘卷中的日夜,是由我掌控的。这三天……对你来说是两个黑白交替,可实际上却已经过去了三天。你果然对我没有丝毫防备。”   段折锋神色一愕,接着恍然明白过来,大笑道:“哈哈哈哈!天帝手段,师兄不愧是天帝手段——改换日月规律,只为了囚我一人,倒也值得了。”   与他相比,江辞月脸上分毫没有得胜的喜悦,只有平静与忧伤,他上前站在段折锋的面前,一手轻轻放在后者的臂膀上。   “无赦剑……出来罢。”江辞月低声道,“我命你出来见我!”   话音刚落,段折锋身上魔纹霍然出现,张狂魔气猛然间充斥整个阵法,直接令东极山上黑云密布,刹那间宛如魔界降临。   而臂上魔纹之中,更有一道充满了杀伐之气的无上魔剑——杀剑无赦,嗡然颤鸣着。   江辞月眉心中亦有所感,生剑无欺化为巨大虚影,从九天之上坠下,刹那间贯穿所有魔气,就似要向魔尊斩落。   感应到主人的危机,杀剑无赦轰然而出,自下而上地劈出了一剑。   双剑在刹那间相交,金石嗡鸣之声传遍四野。   而江辞月的目的已经达成,趁着段折锋被困阵中、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时候,手中攥紧杀剑无赦,硬生生将这柄魔剑抢夺过来,反扣在掌中。   魔剑发出不甘的长鸣声,猩红魔气翻腾而上,犹自想要反抗江辞月。   而江辞月此刻并没有彻底收服它的意愿,反而是仍由它的反抗——哪怕自身顷刻间被魔气浸染,不知何时披散而下的白发阴影间生出蠢蠢欲动的魔孽。   只有他的双眼依旧平静,如冰似雪,不受分毫影响。   在紧扣着杀剑无赦,离开阵法的时候。   江辞月听到了身后段折锋的声音,他说:“师兄,回来。”   江辞月明知不该也不能,但仍旧是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的不是滔天魔气,而是站在原地的段折锋,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被至亲至爱所遗弃的凡人一般,孤单地望着自己的背影。   “师兄,回来。”段折锋再次说道。   但他看到,江辞月依旧没有回头。   依旧如他们初见时那样,义无反顾地走向他心中既定的道路。   孤单,孤傲,满腔孤勇。   “唉……”   段折锋轻声叹息,拿起桌上仅剩的酒盏,将其中的酸甜苦辣一饮而尽。   “小师兄,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骗你了。” 第87章 断离恨(6)   既然鬼王钟九罹的劫难,能够由旁人代替,既然最终是他的王后魂飞魄散、不得超生,而钟九罹得以长存于这世间……   那凭什么他们不可以呢?   江辞月无法控制这些念头。   这三天以来,他想过很多事,很多岁月。   他想第一眼看到的段折锋,他觉得眼前这个少年那么孤单可怜,孑然一身地活在这个世上——而自己虽无家人,却有灵犀门作为容身之处,更有疼爱自己、教导自己长大的师尊,难道不应该多多帮扶一下类似的可怜之人吗?   后来段折锋做了他的师弟。   他心中实在欣喜不已,觉得自己又更多了几分身为师长的责任,该好好宠爱这个唯一的师弟,更有责任要教育和引导好他。如若不然,岂不是和那座宅子里的妖魔一样?   再后来,段折锋叛出灵犀门。   他实在没有别的念头,一门心思都是要澄清师弟的清白。他急得什么都不知道了,追着段折锋的踪迹满天下地跑,却反过来被这混账师弟耍得团团乱转。凡人所谓“关心则乱”,想必就是如此了。   而事到如今……   江辞月心中既是愧怍,也是怜惜。   师弟他自诞生于这个世间以来,何曾因他自己的恶念做错过什么呢?然而世间却一味地将不公与憎恨加之于他孤单的身上,要他饱尝世情冷暖,又要他赤子之心如初,要他蒙受百般污蔑,又要他营营汲汲寻求救世,要他心如铁石、杀尽苍生,又要他偏偏与自己相遇……   如果没有了江辞月。   段折锋还有谁能倚靠呢?   江辞月再没有别的念头。   他困住了段折锋,抢夺来了杀剑无赦,为的就是要代替段折锋,斩断建木天柱。   如此一来,灭世的罪孽就该降在江辞月的身上。   魂飞魄散,不得超生,又如何?   修行者本是逆天而为,就当作是还道于天,诚哉善也。   他本无遗憾。   江辞月拾级而上,身为绘卷的主人,他自然知道绘卷的中心位于哪里,那里便正是天柱所在之处。   山海岑寂,万籁无声。   其实本该是白昼的。   但因为江辞月的一己私念,现在夜幕低垂,众星宁静,凡人陷入梦貘所编织的梦境中。   “师弟,我又何曾想过要做天帝呢……”   江辞月无奈地笑了笑,手中拖着那柄杀剑无赦,缓缓地走向建木天柱。   “即便我是天帝,以我如今的性子,为一人故,擅自改换日夜规则,难道不更应该受到天罚么?既然如此,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江辞月抬起剑,杀剑无赦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决定,在掌中震颤嗡鸣着。   他想起自己见过的每一次天柱倾覆,无不是山河动荡、民不聊生,但没想到这最后一次竟然是由自己亲自动手……想起之前的每一次救灾,就当是赎罪吧。   接着,江辞月又突然想起了师门中的阴阳倒错幻境,他和段折锋在幻境中曾经斩断过天地,但那是假的,如今却是真的。   没想到世间事竟如轮回,森罗万象,最终归于一念。   就像合浦龙君身陨之前,曾经发出撼天震地的咆哮。   ——天命所定,永坠轮回。   看清命运,就活该众叛亲离;违抗天道,就注定举世皆敌。   “果然如此。龙君所言不虚。”   江辞月唇角略勾,从此再无疑虑,抬起剑,就向眼前的建木天柱斩去。   “段折锋,众生之敌的名号,岂能有你一人独专!”   天柱悲鸣。   动荡与混乱刹那间淹没了视野!   江辞月只觉手中杀剑无赦在伟力之中崩碎,竟化为无穷白光,将自己重重包裹。   这耗尽毕生心血的一剑斩落之后,江辞月原以为一切都该结束。   但在无穷无尽的寂静与白茫之中,他却看到了一点黑色。   是段折锋的黑衣。   “我还有最后一个秘密,小师兄。”   段折锋笑得很狡黠,宛如当年刚刚离开段府的盲眼少年,在对江辞月诉说自己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其实,我已经经历过一次,我见过你骗我、困住我、离开我,拿着我的剑,走向不知什么地方。那一次,我无能为力。”   “但这一次,我有做准备。”   江辞月茫然地站着,他的手臂仍然因刚才全力施为而微微颤抖。   他不理解段折锋在说什么,什么是“经历过一次”?而这一次,他又要做什么?   “来,不要再让我等了。”   段折锋轻声道。   他张开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而江辞月的眉心之中,神剑无欺的影子应声而出,化为一柄洁白如玉的长剑,飞向了他的掌心。   江辞月的心中,陡然一空。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豁然间从茫然之中清醒过来,失手挽回道:“不!不可能!”   “抱歉,师兄。”段折锋接过神剑,手指抚触着其上熟悉的纹理,轻声叹息,“早在当年的阴阳倒错幻境之中,我就已经交换了生杀二剑。你看,生和死,阴和阳,真和假,本来就没有那么明确的区别。这许多年来,你手持杀剑无赦,未造分毫杀孽;而我把控生剑无欺,照样能杀尽不平。”   他笑了起来,神色中满是对世人的嘲弄。   “如今真正的生剑已经杀灭建木天柱,断绝了最后的生机。该轮到真正的杀剑斩断归墟天柱,重启一切因果了。小师兄,千山我独行,不必太想我。”   说罢,他转身而去。   “师弟,别走!”   江辞月上前一步,他下意识地呼唤着段折锋。   而和他不一样,段折锋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他:“怎么了,小师兄,你还有什么不明白?这保证是我最后一次骗你了,你若有什么不高兴的,恐怕也只能忍一忍。”   他说着笑了笑,温柔地注视着江辞月。   而江辞月喉头哽塞,他明白自己再也没有了阻止段折锋的理由和手段。他该做些什么?又还能说些什么?   他们在沉默中互相凝望,然后在沉默中接吻。   江辞月闭上眼睛,这一吻在哽咽中结束,轻柔如同命运的告别。   他听到段折锋说:“修行,然后入道。江辞月,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天生的道心,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入魔,我始终相信着你。待我离开之后,你或许会难过一阵子,或许几年,或许几十年,但你终究会忘记这种难过,你要像在幻境中那样,成为天下第一剑,世上唯一仙。”   江辞月下意识地伸出手,只是什么也没有够到。   就连唇上的余温也已消散。   段折锋用了小小的法术。   当江辞月听完这段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来不及拉住他了。   段折锋正在下坠,向着无穷归墟下坠——那是时间与空间的终结,亦是旅途的终点,是江辞月无法企及的命运。   江辞月是明知不该,明知不能,明知一切都必须在这里结束的。   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   他不该。   但他还是向着段折锋追去。   倘使江辞月真有天生道心。   那他段折锋定是天生心魔。   江辞月没有追上段折锋。   他不知道为什么。   ——归墟天柱又在哪里?难道已经被段折锋劈碎了么?   但在混沌之中,江辞月看见了时间的终末。   有洪钟大吕的声音说:“向前走,离开时间之末,前往新的因果,忘记此世的一切。”   这是天道的声音么?   江辞月不知道,但他站在原地,他看见世间的一切都在此处化为凝滞的画面,就像神明手中的画纸被揉碎成五光十色的幻梦。   他没有动弹半步,不是想阻止新的世界诞生,只是还想再见到段折锋,哪怕一眼。   “唉……”   有一声叹息,在这个一切停滞的地方响了起来。   江辞月回头看去,见到有一个失去了时间的人坐在原处。   这个人白衣、白发,双目猩红,浑身上下散发着魔气。那魔气不似其他妖魔身上的张狂邪佞,只余一股令人心悸的绝望与死寂。   这里没有岁月,没有事物,没有概念与规则,因而也不知道这个魔到底存在了多久,又在这里独自沉默了多久。   这个人,长着江辞月的面容。   “你是谁?”江辞月问道。   魔说:“我是你。”   “我就在此处。”江辞月说,“他说过,我不会入魔,无论如何……我不会入魔。”   “他错了,段折锋错了。”魔说,“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上一次他是如何失败的?”   “没有。”江辞月说。   魔说:“我杀了他,他未能毁灭全部天柱。”   江辞月的心脏骤然被收紧了,他无法说出任何话。   魔又说:“那时我们是敌人,他叛出灵犀门,造成无数杀戮,甚至折辱于我,我恨他,我杀了他。可在杀了他之后,我见到了为他所囚的灵犀师尊的魂魄,方才明白一切真相。自那之后,我闭关七十年,最终堕入魔道。”   “你……”江辞月的瞳仁几经收缩,最终说,“然后你做了什么,又为何会在这里?”   “我一个人,拿着生杀二剑,斩断了归墟天柱。”魔平静地说,“自他之后,天下无魔,我便为魔。毁灭天柱之后,我要的不是新的世界,我要的只有段折锋一个人!”   江辞月道:“你毁灭了天柱,杀光了一切,就是为了——”   魔笑了,说:“是,那时我就在这里,就站在你如今的位置上,我重启了所有的时间,我要的是一切未然,要的是因果倒错,要段折锋重新认识我,要我们一无所知,所谓的命运颠覆重来,要这冥冥的天道……烟消云散!” 第88章 断离恨(7)   江辞月说:“你疯了。”   “不疯狂,便不是魔。”魔笑了起来,那笑容中依稀还能看得出江辞月的神采。他直视着“自己”片刻,眉心中陡然亮起一道剑影。   从那光中出现的,赫然是一柄残破的断剑。   那是生剑无欺。   魔以双手捧着断剑,凝视江辞月:“段折锋算漏了一件事,他此生唯一算漏的事,便是我。是我一剑杀了他,却也是我令时光倒转,一切重来。”   江辞月喃喃道:“但我没有做到,我依旧……没有做到。师弟已经走了,他骗了我。”   “不。”魔缓缓地说道,“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做到——只有他信你,重你,爱你,与你共历生死而不渝,你们才能做到。”   他伸出手,而江辞月忽有所悟,只觉得心头一颤,自己已经抓到了这场死局当中唯一的生机。   ——山海绘卷。   绘卷缓缓展开之时,魔说:“他从来不信山海绘卷,不信世间能有双全法,他只是信你。”   江辞月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反问道:“他不信你?”   “我杀了他。”魔淡淡地说,“我们互不相欠,如此而已。”   “他在哪里?”   “在这里。”   魔忽然笑了一笑,那张脸上浮现出一个江辞月从未有过的明朗笑容,他伸手将无欺残剑丢进了江辞月的怀里。   江辞月一时怔忡,下意识接过了残剑,下一刻却感觉到了一股巨力涌来,竟是这把残剑上早早被设下了阵法,将他拉扯着向绘卷中坠落下去。   “你……”   “江辞月自去寻段折锋了。”魔双手负于身后,神色淡淡,“何必有我?”   下一刻,山海绘卷合拢。   而他已转过身,面向此世之末,万顷雷劫。   ……   不知数年后,不知数里外。   “大夫,我还是觉得这梦做得太真了……我们真不是穿越了,然后又穿回来了?”   几个青年男女坐在沙发上,神色迷茫地问。   在他们对面,一名美艳非凡的女子身穿白大褂,名牌上写着“高级心理咨询师,余容”,闻言笑道:“这只是群体曼德拉效应,你们在聚会期间喝断片了而已。不用想太多,回去上两天班就自然治愈了。”   几人还有些不解,有人小声说:“我梦见自己变成纸片人了……”   刷拉一声。   美丽的心理咨询师忽然拉开了窗帘,指着外面的太阳说道:“醒醒,太阳只是一颗恒星,纸片人只是骗你们氪金的幻想,你们说的那什么小说,不是也根本找不到吗?要相信科学。”   科学的阳光照耀下,几人蔫了,陆陆续续道:“谢谢大夫……”   其中有人觍着脸问:“大夫,我总觉得自己还能修仙,估计是病没有治好。我能和你交换个微信吗?”   心理咨询师撩了撩头发,风情万种地抛了个媚眼:“我是男的。”   “啊???”   不久,心理咨询师送走了这几个难哄的患者,一转身走进了休息室。   他脱了白大褂,将八条尾巴舒舒服服地搁在凳子上,长吁了一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动不动就修仙,真是一点儿也不把牛顿他老人家放在眼里。遥想我容雩当年连皇帝都哄得,现在对付几个毛头小子……”   正自顾自说着,手机响了。   容雩一看那上面亮着“小鸡”两个字,清了清嗓子才接电话:“喂,丹朱先生……啊是是是,我下个月就回去……那几个纸片人好骗的很,您别担心……对了,替我向龙七先生问好。”   电话那头,凤凰冷清的声音传来:“他好得很,一连七日没有执勤,昆仑山上有夜无昼,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容雩额上冒出汗来,连忙安抚道:“呃,您先别急,龙七说不定是得了江先生的消息,急匆匆跑下山去找人了……”   话音刚落,容雩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只听电话那边沉默了半晌,丹朱冷冷道:“一个两个的,干脆都别回来了!我看这灵犀门也没什么传承下去的必要,索性我一把火烧了干净。”   电话挂断。   容雩:“……”这凤凰到底什么时候走出青春叛逆期?总觉得自己头发更少了点。   此时此刻,在阳光普照下的一片海域上,正有一艘古色古香的沦波舟逐浪而行。   舟中燃着灵犀香,炉上煮着一壶茶。   江辞月迎着灿烂的日光,检视着手中泛黄的画册。   书中的这一页正画着一只虎身带翼的凶兽,正是穷奇。   江辞月看了片刻,低头问:“你再仔细看看,书中所画的和你原型还有什么区别?”   在他脚边,钻出来一只毛茸茸、黑漆漆的幼兽,哼哼唧唧地口吐人言:“这得问师父……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江辞月扶额,拎起这小崽子,将他安安稳稳地放在茶炉旁,说道:“如今世间仅你一头穷奇,且也不再是从前世界,你万不能再肆意妄为,尤其禁止以原型出现在人前……”   穷奇蜷缩成一团烤着火,小声委屈道:“知道了啦师娘。”   须臾,江辞月将画册仔细保养好,卷起一边珠帘,便见天边霞光万丈,日月更替之时已经到了。   他起身踏入剑室,抬头便看见残剑无欺漂浮于空中,周身散发泠泠清辉,是在吸收日月精华以重铸剑身。   江辞月新点了香,刚捋起袖子,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老婆准备将我藏到什么时候?”有人在他耳畔低低地问。   江辞月颊边微烫,挣扎道:“我说过不准如此叫我。”   “那叫什么……掌门?小师兄?”段折锋坏笑着,“还是剑主?”   江辞月大恼:“你怎么做个剑灵也这么不老实?小心我将你关在这里,什么时候学好了,什么时候再准出去祸害世人。”   段折锋眼神一亮:“如此甚好,不如再上条锁链,只需再有个手机……”   “……”江辞月无语凝噎片刻,“你休要沾染上那等凡俗习气!每日功课做得如何了!今日剑身又凝练了几许?”   听说过“功课”两个字,他的好师弟立刻顾左右而言他:“往后岁月还久着,小师兄莫急。总有一日,我再与你行走于浊世中,无一人认识我,无一人在意你,那才是逍遥自在。”   他所说的何其简单,然而却是他们倾尽一世,方能得到的最好结局。   江辞月不觉再说不出话来,回过头,与段折锋嘴唇轻触,交换了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吻。   突然,门口传来了穷奇丛影的声音,嘤嘤叫道:“师父师父!我饿啦!容狐狸说今天是星期四,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就在他闯进来的瞬间,段折锋随手一指,将桌布直接盖在他脸上。   丛影:“……”   江辞月窘迫地咳嗽了一声,掩饰道:“我们正在商量要事,下次你进来前先知会一声。”   丛影仍旧盖在那张布下面,一动不动,幽幽地说:“谢谢师娘,我只是年轻,我不是蠢。就算看不到,我也知道你俩天天亲亲又贴贴,贴贴又亲亲……唧!”   段折锋将他提着脖子攥了起来,笑道:“知道你师娘面皮薄,还这样说?”   小穷奇凌空挥舞着四肢,大叫:“师父我错了!”并与此同时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被丢出了沦波舟,发出噗通一声,溅起好大一蓬零分浪花。   月已尽出,星垂四野。   沦波舟在静谧的海上,划开荧光色的波纹。   师兄弟二人迎着海风,看了一阵月亮。   江辞月道:“听闻西边有魔龙的消息,只怕是合浦龙君心气难平,想在此世做些什么……”   段折锋叹气:“掌门师兄,这风景这么好,你先停一停你那忧国忧民的心思。”   “好罢。”江掌门纳谏如流,果然停了一停,回过身亲了亲段折锋的嘴角,“听说爱琴海的风景更好,我们明日便出发吧。”   段折锋果然被他哄得高兴,“嗯”了一声,正待继续。   就听江辞月道:“正好魔龙就在那周边,我们顺路去探查一二。”   段折锋:“……”   江辞月:“待做完这个任务,掌门给你发手机,最新款的。”   段折锋一手扶额,哑然失笑。   江辞月于是想了想,又说:“任务期限是一个月,若能提早完成,剩下的时间我便归你。”   突然,段折锋抬起手,捂住江辞月的嘴,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江辞月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你不能还与那魔龙有所联系吧?!”   段折锋慢条斯理道:“我只是做了你的剑灵,又不是再不做魔尊了。小师兄,你最好把我看紧些。”   江辞月深深叹了口气,果然伸出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脖子,低声道:“看来我的首要任务,永远得是看守你了……混账师弟!”   说到这里,他们凝视着对方,不禁再次凑近了唇瓣。   小穷奇刚从海里爬上来,浑身湿漉漉,看见这一幕,沉默中自发自觉地倒回海里。   “噗通!”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深呼吸,助跑,滑跪,虎目含泪)对不起拖了这么久!!!如果能养好病卷土重来,我下次一定全文存稿!!